《美人书》 楔子 【楔子】 菱形的文字,倾斜的角度,字体娟细秀丽,看似汉字,却不解其意,如同天书。 豆黄的灯光下,盘云姿一笔一划,直到划上最后一个句点,静静看着墨迹渐渐渗纸,直至干透。 「这就是江永女书?」 楚若水从旁细看,微微轻叹。 「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文字……」 「江永女书,是我们瑶族女子独创的文字,母女、姊妹之间,代代相传,是世上惟一一种男子不识的文字。」盘云姿沉静答道。 「如此有趣?」楚若水莞尔。 「妹妹,今天我就把这江永女书传教于你,你虽不是我们瑶族女子,可同为父皇义女,应该不算破戒。」她忽然道。 「我?」楚若水大为意外,「为何?」 「因为……」她不由得声音中有一丝哽咽,「你也知道,如今我大顺王朝风雨飘摇,父皇为备不测,已将他多年来积存的一批财宝置于深山之中,并绘制了藏宝图一幅,交予我们两人保管。」 「姊姊是说——这藏宝图上的文字,父皇打算用江永女书书写?」楚若水立刻领悟。 「没错,」盘云姿点点头,「如此一来,就算遭遇意外,藏宝图被前明余党或者满人鞑子夺去,他们也不识得。」 「我明白了,」楚若水郑重颔首,「姊姊,我会用心学的。」 这一年,永昌二年,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刚刚建立不久的大顺王朝瞬间覆灭。父皇李自成带着她逃出京城,节节溃败,一路南下。 在逃亡途中,她们俩以江永女书书绘了一张藏宝图,立下了此生最大的誓言,她们誓死保护这事关大顺王朝东山再起的秘密。 岂知,这个秘密带给她们的命运,比预想中更加多舛…… 第一章 【第一章】 这种花的名字,叫做美人蕉。 楚若水不记得初见它是在何时,总之,在遥远的童年印象中,它就已经深刻存在,尤其到了夏天,艳阳之下,那一片灼热的红色花朵,开得耀眼夺目。 偏偏它的叶子又是那般浓绿,正可谓大红大绿,世人认为俗气,她却觉得有一种光明的美丽,无与伦比。 还有什么花儿能像美人蕉这般,在盛夏的酷热中,依旧骄傲绽放,不畏三伏。 世人皆赞梅花能耐苦寒,古往今来却没有一首诗词提及美人蕉,难道酷暑不比严寒?或者因为梅花清丽,而美人蕉俗艳? 楚若水只觉得,此花无人赏识,颇为不公平。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如此喜爱此花,就连衣衫也愿意与之一般,选用艳红的颜色。 看着庭院中的美人蕉,她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彷佛花瓣都化为有着彤色羽翼的鸟儿在烈日中展翅高飞。 她不禁望着花儿,怔怔出神。 「公主。」一道低沉嗓音唤道。 回眸一看,就见白色流云自远处飘移而来,定睛细瞧,原来是身着白衣的薛瑜。 薛瑜这个名字,让她联想到下雪天冰花里埋藏的一块美玉,而眼前的他,果真人如其名,俊美似玉,脸上温润的微笑不曾消失片刻,但不知为何,给她的感觉总是冷冷的,像雪、像冰。 提起他,世人总是觉得神秘,不懂为何一介平民的他竟富可敌国,为何改朝换代丝毫不影响他的荣华,总能得到一代又一代君王的青睐? 整整三年,从崇祯帝,到李自成,从皇太极,到多尔衮,这些政坛上势不两立的显赫人物,生平水火不容,然而,却有一个共同信赖的人——薛瑜。而他,只有二十六岁。 楚若水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不过,能得到帝王将相的喜爱,无非有二。一则可替他们谋国,二则可替他们筹钱。 薛瑜出生皇商世家,父亲一辈曾以巨资助崇祯帝登上皇位,铲除阉党,功不可没。而他,不但继承了赚钱的本领,且拥有精准的政治眼光。 他帮谁,谁就能得天下,或者该说,猜到谁能得天下,他就帮谁。 所以,无论哪朝,他都能呼风唤雨,但不求官职、不谋爵位,只继续做他的皇商,赚另一笔灭国的资产。 不可讳言,薛瑜是她见过最最聪明的人。 「薛大哥,」拉回远扬的思绪,楚若水回话,「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如今回想起来,静天公主这个名号真是讽刺。她,一个花匠的女儿,凭什么能获得那般荣耀?只存在一年的大顺王朝,似南柯一梦,梦醒之后,只见黄粱。 「在我眼中,你依然是。」薛瑜却道,望着她手中的花锄,似在责怪的开口,「怎么又做这些粗重的活儿?大日头底下,晒着了怎么办?」 「我习惯了,从小就喜欢养花弄草,」楚若水浅笑回答,「就算在宫里,我也时常做这些。」 父亲教给她的养花技艺,她不愿意遗忘,哪怕在最最显贵之时,花锄亦不离手。 或许,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掩盖血腥的气息,那些至今她还能隐隐闻到的血腥味,像尘埃一般,从宫帏深处飘散到她的鼻尖……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她比谁都要敏感。 「若水……」薛瑜终于换了称呼,看似亲昵了些,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 原来是有事。她涩笑,就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无缘无故拉近的。 「薛大哥,我这命是你救的,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她有礼答道,「有话尽管说。」 薛瑜思量着开口,「你也知道,我家原是明朝皇商。」 「听说过。」她点头。 「你不觉得我没气节吗?」他忽然涩笑问道,「明朝灭了,我投靠大顺,替闯王招兵买马;大顺灭了,我又投靠清廷,再度成为宫廷买办——在忠烈之士的眼中,我应该遭千刀万剐的不义之徒吧?」 言语中,有着无限自嘲,可听在楚若水耳中,却颇为难过。 「薛大哥,你不要这样说,」她反倒安慰他,「活着,本就是不易之事。在这时代,身为百姓,已饱受战乱之苦,难道得统统以身殉国不成?」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大顺公主,而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体谅一个平凡的男子。 「那你可听说过长平公主朱媺娖?」薛瑜突然转移话题。 「听说过。」怎么会提到她? 就算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这位长平公主的名号,当年明朝皇帝最最宠爱的九公主,只是不知一番风雨凋零后,这可怜的女子如今沦落何方? 「崇祯帝煤山自缢之前,本想将长平公主一并带入黄泉地府,可是公主命大,活了下来,却不幸被砍去了一只手臂。」薛瑜徐徐的道。 「啊」楚若水愕然,瞪大眼睛,「被她的父亲亲手所伤?」 「没错。」难言的缄默后,他道明来意,「长平公主曾有恩与我,她受伤后,我把她藏在京郊,遍寻名医救治。如今虽落下残疾,但身体已算痊愈,我想……把她接回府中来住。若水,你介意吗?」 原来,如此犹豫,只是怕她介怀。 「很应该啊。」楚若水想也没想便点头道,「薛大哥,这里本是你家,何必征求我的意见?」 「毕竟你们两人的身份……」薛瑜一时间彷佛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形容,支吾片刻才道:「我不愿意你尴尬。」 「薛大哥,就像你救了我,我心存感激一般,长平公主既然对你有恩,接她长住是理所应当的。」楚若水微笑以对,「如果怕尴尬,我对她隐瞒身份便是。」 明朝被大顺所灭,她身为大顺的静天公主,若直接面对前明的长平公主,的确不太妥当。一向不想惹是生非的她,为了他,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怕太委屈你。」薛瑜眼中忽然泛起一片柔情。 「就说我是你表妹好了。」她大方地道。 「她知道我没有表妹。」他却摇头否决这个提议。 「那……」 「若水,你能暂时假扮这府里的管事吗?」薛瑜一副难以启齿的为难模样,「你与她同为公主,这样做,是难为你了。」 第二章 管事?相当于下人吗? 呵,的确,换了谁也不会高兴,同为公主,凭什么是她降低身份伪装丫头?说不定还要服侍对方,岂不更难堪? 但为了他,她愿意一试。 「薛大哥,我没事的。」楚若水善解人意地应答,「我本就是花匠的女儿,别说冒充管事,就算让我当一个养花女,我也无所谓。」 这句话彷佛一枚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她彷佛看到那明眸中泛起一丝涟漪,她不太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至少是温柔的,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从没奢望他会如自己幻想的那般喜爱她,但偶尔能得到他的眷顾,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那我今天就把她接过来,可好?」薛瑜直截了当要求。 「今天?不会太仓卒了吗?」楚若水一怔。 「厢房我早命人打扫过了。」 他的回答让她方才略微的兴奋骤然降温。 原来,他早已决定,询问她的意见不过是出于礼貌而已。长平公主,原来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她笑容凝敛,好半晌无法逼自己舒展欢颜,于是退开一步,远远站定地道:「既然如此,薛大哥快去接人吧。」 「那我去了。」似解决了难题,薛瑜的步履变得轻松起来,转身就走,丝毫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 望着那道白色的背影,似美丽的云朵被强风吹散,而她只能怅然伫立。 自己的委曲求全,竟没得到他半点留恋,他的一颗心,恐怕早已飞往京郊所在,飞至长平公主身边。 呵,的确,她这个所谓的公主,不过是草莽之人,哪里比得过世袭贵胄的朱媺娖? 今天本是她的生日,他可记得? 原本打算布置酒菜,与他月下对酌,看来,只是她的梦想。 也是,她这个卑微之人的生日,怎比得过正牌公主大驾光临——那才是正经之事。 楚若水望着艳阳下的美人蕉,刹那间,再无心情欣赏,即使艳红浓绿再耀眼,在她眼中,全如黑白一片。 她此刻一定很难过吧? 薛瑜回望那孤立的背影,忽然心底产生一片柔软的怜惜。 他从未见过如此隐忍的女子,就算再伤心,也能保持盈盈微笑。但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内疚。 视野里,她站在美人蕉旁,分明是火烈的颜色,却如湖水般平静,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女子,能把两种极致的感觉融为一体,混合成属于她独有的气韵。 说真的,他并不了解她,就算相处的时日不算短,她仍像谜一般难解,心如碧潭,深不见底。 但他也从来没打算去了解她。对他而言,这个世上他需要了解的女子,只有一个——长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他十六岁便一见钟情的女子,她的喜怒哀乐都让他牵肠挂肚,是他唯一在意的。 除了她,其他所有人,他都不想关心,因为内心已被她占据得满满的,再无多余空间。 每日黄昏,乘坐马车驶往京郊,是他人生中最最惬意的事,因为他又可以见到她了。 自从她断臂之后,每日愁眉不展,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呆坐在花园里。 他已经倾尽所有,为她建造了与宫廷无异的豪华庭院,遍寻天下奇珍装点她的屋子,然而依旧无法博得她一笑。 在大明王朝覆灭的那一天,她的魂魄似乎随之而去,只剩下一具空壳,再也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朱媺娖了。 但他一直在努力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唤回她的灵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儿个气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见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树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怔愣望着前方,彷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间一阵失落,却仍耐着性子坐到她身侧,轻轻替她摘掉因风儿吹落发间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开口了,目光穿越他看着某处,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么?」薛瑜一时不解。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朱媺娖终于抬头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于一时。」他柔声道,「想搬随时都可以搬。其实我看这儿也挺好的,更像从前宫里的模样。」 他花了许多心血,把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致无比,其实是希望她可以长住。 「你以为纸包得住火吗?」朱媺娖却道,「满人已经知道我在这儿,在他们找上门之前,我得离开。」 「难道搬到我府里,他们就找不到了?」薛瑜摇头浅笑。 「你明日进宫去,跟多尔衮言明一切,就说我在你府中。先下手为强,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细。」她似乎早有盘算,但道出的话语令薛瑜颇为意外。 「如此做,我会成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亲自把她送给清廷?就算与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为多尔衮会杀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满清四处拢络人心,生怕激起汉人民愤,对我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尔衮非但不会杀我,反而会礼遇我。而你献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会更重用你。」 没错,审时度势,应该如此。这个计划一石二鸟,可谓完美。 但薛瑜听了却微微蹙眉,不敢相信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居然变得如此心计深沉。 他不希望她变得如此,她应该如春光般纯净,永远白璧无瑕,不带一丝阴谋杂质。 「瑜,你为什么不说话?」朱媺娖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快,换了撒娇语气,恢复从前的笑容,「生气了?」 「我只恨自己无能,」薛瑜转过身去,望着无边晚霞,眸中泛起惆怅,「本以为羽翼已经丰满,可以为你遮风避雨,孰料依旧无用。」 「瑜,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她轻轻牵起他的手,贴到颊边磨蹭,「这世上,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 如此亲昵的举动,如此简单的称赞,对他来说已是天大的荣耀,顿时心中的抑郁,刹那间悄然逝去。 他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车在外边,已经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起程。」 「那个女人,也在你府上吗?」朱媺娖忽然问。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若水。」虽然没见过面,但她对这个名字铭记于心,凡与大明有仇者,她都不会忘记! 「在。」薛瑜怔愣后,微微颔首。 第三章 「别忘了,你要从她那儿打探的东西。」朱媺娖特别叮嘱。 呵,他怎会忘呢?现在他活在这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眼前的女子,为她取夺她想要的一切,明的、暗的,哪怕去欺骗另一个女子。 薛瑜对此种行径深感厌恶,然而却不得不如此。 谁让他深爱眼前的她,这样的爱情,如泥淖一般,早已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法救赎。 听说,长平公主已经接来了,此刻便在西厢房中。 西厢,远比她居住的南院华丽。楚若水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无谓的比较,但若是这些比较是建筑在一个男子的宠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这一边倾斜半分…… 如今看来,呵,只是奢望。薛瑜对长平公主的感情,明显远在自己之上。 手里端着一碗热汤,楚若水缓步走向西厢。这些端茶送水的杂务,本不该由她操持,但她却摒退了奴婢,硬要亲自前往。 因为她想见对方,想见传说中美丽无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薛瑜如此着迷于她。 「是谁在外边?」「豆 豆 小 说 提 供。」 薛瑜肯定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然而她却踯躅门外,迟迟不敢进去,遂引起他的警觉,出声询问。 「是我。」楚若水终于推门而入,脸上保持盈盈笑意,「这是厨房特意为公主殿下炖的滋补清汤。」 「怎么你亲自端来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这些粗重活儿,该叫下人来办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现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换了称呼,倒让他有些不适。 「把东西搁在桌上吧,你早点休息。」避开她的目光,他佯作镇定地道。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似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过气来。 奇怪,为何会这样?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是谁?」朱媺娖自帘后的内室问道。 「下人送鸡汤来了。」他顺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对于他这个脱口而出的称谓,颇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饰什么,彷佛怕她与长平公主见面似的。 难道,是害怕她尴尬吗? 来不及多想,就在这一刻,帘子掀起,她见到了传说中那位绝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顿,对方的确如她想像的一般,甚至比梦幻更为美丽,恍如仙子落入尘世,让人见之手足无措。 曾经,她希望长平公主的美丽不过只是传说而已,虽然她知道,无论美丑也动摇不了对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见,才知自己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假如这世间还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么就在眼前。 「瑜,这是你府中的管事吗?」朱媺娖朝着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扫视一眼,尊卑立见高下。 呵,纵使她有静天公主的封号,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旧如雀见凰。瞧长平公主那身的贵气,是自幼养尊处优培育而成的,绝不是她一年半载可以仿效的。 「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绍。 他实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场面,让两个女子相视而立,在他心中,她们都是时势逼迫的可怜人,不该如此剑拔弩张地相对。 奇怪,他本该站在媺娖这一边,但此时此刻,为若水着想的意念却比较多。至少媺娖还有他,可若水在这府中,可谓孤立无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话,希望这可怜的女子能快快离开,避免尴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仇人之女,满脸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过,说你是这府中的管事。」 「给公主请安。」楚若水略微施礼。 「楚姑娘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旧盯着她。 「我本是扬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扬州。」朱媺娖讽笑,「听说扬州多『瘦马』,是吗?」 瘦马,专指替富商教调的小妾,类似妓女的辱人称呼。此刻,传入楚若水耳中,如针孔一般难受。 「奴婢自幼便离开了故乡,不太知晓。」她抿了下唇,低声答道。 「吓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轻美貌,不像是管事,还以为是你们家公子买来的瘦马呢。」说罢,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开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悦的神情看她,朱媺娖当下一怔,不再言语,像怕他真的生气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头道。 宛如逃难似的,她飞快地离开西厢,直奔常立的花荫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谁呢?谁让她送上门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初次见面,长平公主居然会如此嘲讽自己,彷佛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不,按理说,薛大哥应该不会出卖自己,或者……是长平公主断臂之后,脾气变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难以置信他会舍下长平公主前来寻她。 「你没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长平公主说的只是玩笑话,不必介怀。」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为何如此着急?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居然抛下最最关切的人,眼巴巴地跟着她跑到这儿来。 「薛大哥,瞧你说的,我岂是小气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对他如此关切,什么夙怨她都可以抛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视着她的脸庞,微微叹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记得? 楚若水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他竟然记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长了一岁,」她掩饰悸动,「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备了礼物,打算晚膳时给你的,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尔,「还好,子时未过。」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么礼物也没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愿。 第四章 「不想知道是什么吗?」见她怔怔发呆,他笑着询问。 「薛……薛大哥,害你破费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尽说客气话。 「其实,我分文未花。」薛瑜却道,「这礼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么」楚若水愕然。 「随我来。」他招招手,引着她往库房走去。 推开重门,卸下沉锁,她在布满灰尘的匣盒之中,终于看到她的礼物。 那是一件华丽的宫装,通身绣满红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轻轻展开,满室立刻生辉。 「这是公主的礼服,」薛瑜道,「闯王当年命我找人缝制的,只等你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做为礼物。他说,明朝有长平公主,大顺则有静天公主。长平公主在天坛举行成人之礼,咱们的静天公主也不能输人。他知道,你喜欢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礼服上绣制红凰,像美人蕉的颜色——」 不只颜色,就连那凤凰的姿态,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风姿绰绰,展翼而飞。 这瞬间,楚若水感动得眼泪滴滴而落,彷佛夜雨打在屋檐上。 十六岁的生日,因为战乱,她错过了,盛大的成人之礼没能举行。如今十七岁的第一个夜晚,她终于品尝到什么叫喜极而泣。 她感谢送她礼物的父皇,更感谢保存这份礼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来,快试试。」 薛瑜亲手为她披上华服,丝绸虽凉,她却感到如熨过般温暖。 她垂眸,半晌不语。 「不喜欢吗?」薛瑜关切地问,「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不。她摇头,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无论长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无论心里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难过……她都不在乎了。 为了这件衣服,她可以原谅一切,只求能永远待在薛瑜身边。 因为这天地间若说还有一丝温暖,便是他给予的,哪怕与他一同身在地狱,她亦甘愿。 【第二章】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华服只是他讨好她的伎俩而已。 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宝图。 忆起那夜她感激的泪水,那泪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没有阴谋得逞的喜悦,反而感到五味繁杂。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绿意融融之中,养花弄草,人与景交织成一幅画,比任何名家的画作都要空灵优美。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驻足停留,观赏片刻。 她若发现了他,会回以微笑。若没察觉,他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便走开了去。 每日如此,彷佛形成了一种习惯,若是没有看到这幕情景,反倒觉得不安。 不知为何,看到她在花荫下的身影,会让他心底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刹那忘了尘世间的纷扰,只是单纯的欣赏一幅画。 但今天,路过她所在之处,他却没有停留,因为一桩极为烦心之事,让他无暇停留。 薛瑜迳直来到西厢,掀帘入内室,却半晌无语。 朱媺娖正对镜子梳妆,见他立在门槛处怔怔出神,不由得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刚刚打多尔衮那儿回来。」 「话别说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尔衮那儿回来,然后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这儿。」 「我就说吧,」她颇为得意,「叫你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机,多尔衮定会怀疑你的忠诚。」 薛瑜眉间深锁,抿唇不语。 「怎么,多尔衮该不会下令要杀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问。 薛瑜轻轻摇头,一副欲言又止,「……他说,要恢复长平公主的封号,以前朝皇室之礼待你……」 「那不是很好吗?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颔首。「瑜,为何你却如此不快?」 「因为多尔衮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 「希望我能表达对大清的忠诚。」他的语调益发低沉。 「要怎样表达?」朱媺娖一挑眉问。 「剃发。」薛瑜终于吐露困扰他的事。 「剃……」她骤然领悟,「是要你像满人一样,剃发结辫?」 「没错。」他不禁涩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阵,「那就剃吧!」 「什么」薛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满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发不留头。之前出于拢络的目的,才允许你暂时着汉服,梳汉髻。既然现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时全身僵住了,耳际嗡嗡作响。 他本以为,至少她会为自己愤然感慨,给自己一点安慰,结果什么也没有……她那平淡的语气,似乎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牺牲都是应该的。 发髻,对一个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纯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么,但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却意味着尊严。 他抛下所有的自尊,背负汉奸骂名,却只换来她如此平静的反应——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胸中塞满了失落感。 「瑜,你怎么了?」他心中的万千翻涌,朱媺娖似乎浑然不觉,只催促道:「明儿个找个剃头师傅来,把这事办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万般难过之时,不会流泪,却会这样奇怪的笑。 「知道,我会找人办的,你不必操心。」话落,他转身退出她的房间,没有像往常一般眷恋地逗留,不舍离去。 「替我把帘子放好。」她在身后叮嘱。 本以为她会出声唤住他,追问为何他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赌气的疏离举止,但她却只说了这样一句——替我把帘子放好。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是无足轻重之人?宛如奴仆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闻日暮中花草的气息,却半分也纾解不了他郁闷的心情。 双脚不自觉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当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发觉,心头忽然没那么烦乱。 为何会如此?因为花美?还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浇花动作,莞尔道:「才从宫里回来吗?」 他点头,神情疲惫。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方才的一番对话,让他感到无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见他沉默不语,楚若水关心的问。 她本不想说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乐向来与她无关,也不是她可以劝慰得了的,但见他脸色苍白,她实在忍不住,才脱口而出。 第五章 今天的他有些异样,从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锐察觉。 若非遇上忧心之事,他断不会路过这花荫下,却没看她一眼——呵,她知道,从前他总会稍作停留。 不过她向来佯装不知,因为是他,让她不敢有丝毫举动,至多假装无意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总会停留?因为花美?还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为花美,她亦满足了。 「多尔衮要我剃发。」他没有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只突兀的抛出一句。 仅仅这样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彷佛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毋需道明,只要给一点点提示,她便能心领神会。 惟有太在乎且深爱一个人,才能如此。 她迈开步伐,站到一树枝桠旁,忽然停留脚步,指着 紫嫣红道:「薛大哥,你觉得这丛花儿美吗?」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后,点头回答。 楚若水不语,忽然张开花剪,哢的一下,将那整簇枝桠全数裁去。 新鲜娇艳的花落入泥中,彷佛夭折的红颜,令人触目惊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惊,「这是干什么」 「薛大哥觉得可惜吗?」她微笑反问。 「好端端的,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丛嫣色,拂去上边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为我希望这树花儿能长得更好,」楚若水轻道,「今日虽忍痛割舍其中一丛,却是为了日后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吗?」 霎时,薛瑜回过神来。 原来,她是在拐着弯儿安慰他,知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用一种婉委的方式让他舒怀。 眉间轻展,绽露一抹莞尔。 「你说得对,」他低声回答,「花枝裁去,会再长出来,头发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来。万物不必在乎表象,只要能不忘记根本。」 她颔首,与他对视,如溪澈笑。 她喜欢这样的对话,不必说得透彻,心有灵犀,一点即通,彷佛他们之间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爱长平公主那般爱自己,只需寥寥数语,她亦满足。 「不过这花儿开得正艳,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点做纪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顺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递到她面前,「来,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惊,不知所措。 「这花儿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说着,将花梗插入她的发髻,斜在鬓边,增添几分妩媚。 楚若水垂下头去,双颊不由得绯红,呼吸在不经意中变得急促起来。 这一幕,是她梦中都未曾出现的,能与他遥遥相对,她已觉得幸福,从不敢奢求他有如此举动,这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薛大哥……多谢。」憋了半晌气息,她才道出这么一句。 「该我谢你才是。」他由衷道谢。 的确,方才她的一番劝慰,让他心中原有的积郁瞬间减轻许多。按理说,她的话本应无足轻重,为何会产生如此效应? 她并非他所爱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人,一直以来,他对她只有利用和阴谋而已。 但在紧要关头,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刻,她的轻言细语,竟让他犹如见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为什么媺娖不会如此的对他? 其实他渴盼的,不过是心上人的一句体贴言语,只要对方如此开口,要他牺牲再多,亦无所谓。 偏偏天不遂人愿,满怀期望却换来一场空幻,无意邂逅,却得以见到朝阳。 薛瑜望着眼前温婉而笑的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汇涌于心。 这件绣满红凰的华服,这辈子若水大概是没机会穿了,毕竟,她已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 但她总是忍不住将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披在身上,站在镜前,独自欣赏。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彷佛载满了昔日所有的回忆,亦包含对他的幻想…… 有时候,她会裹着这彤色的长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凉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温暖。 回味昨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虽然已隔了一晚,依旧让她脸红心跳。 那朵由他亲手戴上的花儿,已经褪红凋残,她却舍不得丢弃,将它夹在书内,希望留作永远的纪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楚若水骤然惊醒。 回眸,却见朱媺娖不知何时踱进她的屋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连忙屈膝行礼,「不知公主驾到,奴婢……」 「行了,甭客气。」朱媺娖迳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闲着无聊,到你屋里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荣幸之至。」她连忙倒了杯茶,端到对方面前。然而,身上这一袭红衫却不知该依旧披着,还是马上换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来,令她失措又愕然。 「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着她,明眸中夹杂着一丝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请命,摄政王多尔衮已经答应恢复我前朝旧号,不日我便要进宫谢恩。你也知道,我这流亡之人,身边缺少常物,一时半刻,也赶不及缝制礼服。」朱媺娖挑眉道,「看着你身上这件不错,能否借我?」 「这……」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借吗?她舍不得,毕竟这衣服于她意义非凡,但若不借……她该找什么理由拒绝?要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丫头,主子之命,不得不从。 「不愿意?」朱媺娖笑道,「放心,会还你的。若弄坏了,我一定缝制十套赔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视这华服,不仅因为是义父的遗赠,更因为薛瑜长久以来的珍藏…… 「你这丫头不会这样小气吧?」朱媺娖努努嘴,彷佛不悦,「说真的,这样华贵的衣服,你有什么机会场合穿呢?难道想当嫁衣?有意中人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实在拗不过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实在不想与长平公主起争执。 第六章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将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东西,是奴婢的荣幸,怎会不肯?」 「如此多谢了。你家公子就要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将那衣衫收起,扬长而去。 望着那被簇拥着离开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间溢满苦涩。 同为公主,却差距如千里,对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永远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乔装奴婢,隐姓埋名,甚至连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朱媺娖听见薛瑜的脚步声,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乱与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实,他的喜怒哀乐她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有时候她必须假装糊涂,否则难报国仇家恨…… 「听说,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红衫?」薛瑜一进门,没了嘘寒问暖,语调也一改往日的温柔,急促地质问。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兴师问罪吗?」 薛瑜眉头深锁,强抑心中起伏的情绪。「你又不是没有礼服,柜子里那数十套都没穿过,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视他,「记得吗?你从我这儿拿了去,只为讨好她,我当然有资格把它拿回来!」 呵,的确,那件红凰华服,是他骗若水的一个把戏。什么闯王遗赠、什么细心保存,全是谎话。 他只是想让若水感动,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里的宝藏……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动怒?身为阴谋的参与者,他实在无法指责谁。 「说好把衣服给她,为何要变卦?」思绪一转,他微微叹息,低声问道。 「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为本公主不高兴,不想给她,不想讨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让她不快,怎样?」 薛瑜瞠眸,难以置信一向高贵优雅的媺娖居然瞬间转变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么了?」他迟疑地问。 「我问你,为何要亲手为她戴花?」她的问话让他愕然。 「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太阳又没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着我?」薛瑜终于明白,为何一向冷静的她会如此反常——原来她吃醋了。 原来,她亦察觉到他因为剃发而不快,所以才尾随他至花园,看到了他与若水对话的那一幕。 此刻他该高兴才是,至少心上人并没有忽视他,他所期盼的关切,对方有默默给予。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舒展不起来,彷佛独立的大石越压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岁开始就爱慕的女子,原来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给他关心也就罢了,气愤的是,她竟故意假装不关心。 她若真是铁心石肠,他也就认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诚,却不给他任何回报,蛮横地霸占着他,狠心地看他饱受煎熬……这样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栗。 相反的,那个站在花荫下给他温婉笑容的人,那个掉进他的圈套却反过来给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无限怜惜与疼爱…… 「豆1豆1小1说 提 供。」 他忽然转过身,无语地退出门槛。 「瑜,你去哪里」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们的计划继续的话。」他冷漠回答。 假如这个时候她唤住他,不让他再继续执行计划,或许他会回头,且当两人之间的间隙不曾存在,依旧做那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后一片寂静,显然在阴谋与爱情之间,她虽有挣扎,依旧选择了铁石心肠,选择了大局。 刹那间,满腔失落,薛瑜迈步离去,不让自己有丝毫犹豫。 行得很远,依旧没有她的声音,艳阳下,他有种自己从一个梦境中走了出来的感觉。 「薛大哥——」恍神中,却见楚若水浅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你找我?」 他一怔,这才忆起,的确,他让管事约了她。 真是被媺娖气得什么都忘了,那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搅得他心烦意乱。 「我让人备了车,咱们到城里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们俩?」楚若水诧异万分,忍不住看了西厢一眼。 「对,就我们俩。」他很肯定地点头,「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瞧瞧。」 说着,他上前牵住她的手,不容分说的便带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错愕。 他是在赌气吧?因为怨恨媺娖的铁心石肠,便假意将关怀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这对若水并不公平。 然而,他无法骗自己,这份关心亦有几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盘结于心。 一直处于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语,就这样被他牵着,上了马车,到达他预定的地方。 那不过是一间小小的作坊,门前立着并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馆」。 「面人儿?」终于,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脱口而出。 「听说你们扬州的面人儿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这铺子,听说是一个扬州老师傅开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门,却见店堂之内果然阵列着形形色色的小人儿,皆是面团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飞禽,五彩玲珑,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只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涌入脑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弯曲的小巷,种花的父亲,沿街叫卖面人儿的老头……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个遥远的故梦,别人的经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面人儿?」她哽咽地抬眸望着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当然要想方设法早早打听好有关于她的一切,以便随时讨她的欢心。但他能这样回答吗?这样的答案,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从前听你义父说的。」他低声道,「前些天看到这间面人馆,便订做了几套。」 「小时候我有好多面人儿,都是父母买来送我的生辰礼物。我记得,那些面人儿放一阵子,便会干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来怪可惜的。」楚若水叹道。 第七章 「这个你放心,」薛瑜立刻答,「这家的面人儿改良过了,于面团中加入了石醋与蜂蜜,断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状况。放个三年五载没问题。」 「所以,也不能吃喽?」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调皮语调。 「当然,这只是摆设,吃了大概会闹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乐,「我订了几套人物谱,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说着,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几只精美木盒呈现于前,其间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传奇而制,无不精致可爱,神情灵动。 「哎呀,还有《眠石记》里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睛,冲上前去,又怕太过激动碰坏了那小小玩意儿,只得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没特别预定。《眠石记》是什么?」 这话并不假,他只负责掏钱,还没用心到钜细靡遗的地步。 「《眠石记》是唐代传奇里我最喜欢的一则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为泱国公主,执意下嫁让她一见倾心的慕生,无奈慕生却是邻国奸细,柳眠石伤心绝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纱化为江上云雾,萦绕不散……」她细细倾诉,颇有所感。 「听来是一个伤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确伤心,却很美丽。」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无限感伤。 「实在搞不懂你们女孩子为什么总喜欢这种故事,凄凄惨惨的——」他无奈摇头。 「薛大哥,将来你若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就会知道这个故事为何动人了。」楚若水笑说。 呵,他一直痴心爱着媺娖,为何还是无法被这个故事感动?男人喜欢的情节,大概天生有别于女子。 「薛大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她忽然换上凝敛神色,与他对视,「你总是送我很珍贵的东西——」 「举手之劳而已。」她这样说,他更惭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诱饵…… 「是想补偿那件华服吧?」她突如其来地道。 「什么?」这话让他一怔。 「长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这些面人儿。」她轻笑解说。 果然是聪明的女子,他的这次「举手之劳」,的确有补偿她的意思。 媺娖对她的刁难与挑衅,他怎能袖手旁观?既然明里帮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给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么了?难道对她并非单纯的利诱?到头来,像是在保护她…… 「薛大哥,谢谢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结了一抹晶莹的水雾,「这份礼物,我会好好珍藏,不会再让任何人拿走——」 简单的一段话,不知为何,却让他心尖一颤。 望着她带泪的微笑,彷佛她整个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渐渐将他胸中的铁石融化。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长,是个诚心关爱她的人。 然而,身于乱世,万般不由己,连这最寻常的意愿,都是妄想…… 【第三章】 这个脚步声让她有些害怕,虽然听过的次数不多,但她知道,长平公主又寻上门来了。 楚若水一向告诫自己,寄人篱下,就得低头,人家是正牌公主,凡事多加忍让,以便维持风平浪静的局面。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对方的息事宁人。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吗?」朱媺娖大摇大摆迈进来,以一贯微讽的语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公主驾到,是奴婢的荣幸。」她不得不上前躬身相迎。 「今儿个我是来还衣服的。昨儿我已密见多尔衮,他承诺不久便会恢复我长平公主的封号,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的过日子了。」 「恭喜公主。」这样的消息,对楚若水而言是种刺痛。 同为公主,别人得了礼遇和自由,她却仍旧如过街老鼠般,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隐蔽处。 「多尔衮允诺我,将来我不必穿旗装,仍着我们汉人的服饰即可。满朝上下,大概只有我一人有此特权。」朱媺娖自得地道。 「如此更要贺喜公主——」她垂眸应答。 「哎呀,不过你可要难过了。」朱媺娖脸上笑容更甚,「因为,本宫一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烧坏了。」 「什么」楚若水一怔。 「昨儿个换下来的时候,我丫鬟笨手笨脚的,没注意到一旁竟有火烛,一不小心,就把这凤凰的尾巴烧了个大洞!」 说着,努了努嘴,她的婢女将托盘呈上,展开衣衫。 楚若水难以置信,愣愣地看着那烧焦的痕迹。好端端一件珍贵衣衫,几日不见,却化为残片,世上最狰狞的摧毁也不过如此,此事对她的震撼,胜过她见过的任何战火。 胸前剧烈起伏,她缓步上前将那抹彤色接到手中,指尖轻轻抚过断裂的金丝,彷佛有人用针在扎着她的心。 「为什么……」哽咽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沙哑地问:「为什么你要这样?」 「什么?」朱媺娖一时没听清楚。 「公主,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你要故意如此?」她抬眸,第一次用凌厉的目光注视对方。 「故意?」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你在说什么,本宫怎会故意烧坏你的衣服……」 「公主若是怀疑奴婢与薛公子之间有暧昧,大可放心,」她不傻,水一般明净的眸子能看清世间万物,同为女子,对方的所思所想,她又怎会猜不到。「奴婢在他眼中,只是妹妹一般。」 朱媺娖顿时脸色铁青,没料到自己隐蔽的心思,居然让人一眼便识破,情何以堪? 「你以为本宫因为吃醋,故意毁坏了你的衣衫出气?」她咬唇争辩,「实话对你说了吧,本宫并不认为薛瑜会对你如何,他从十六岁起,便与本宫结缘,之后我还没见过他正眼瞧过别的女子一眼!」 「既然如此,公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样的深情,她听了动容,但心尖不禁微酸。 「我不担心,我只是恨你!」朱媺娖脱口而出,「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是谁,乱臣贼子之后,自封静天公主的贱人!」 楚若水霎时僵住,难以置信。 「你以为隐姓埋名,躲在这薛府之中假扮奴婢,本宫就不认得了吗?本宫曾在乱党入京之日,远远地见过你。仇人的女儿,只要一眼,永不会忘记!」 冲动之下道出这一切,并非被嫉妒冲昏了头,而是与其承认害怕薛瑜变心,她更愿意承认这点。 至少,这理由不会让她丢脸。 第八章 「关于我的身份……薛大哥是如何对你说的?」思绪混乱的楚若水,此刻惟一想到的,却是这个问题。 假如薛瑜早就与长平公主无话不说,那么,他们是否联手一起欺骗她? 「他倒是对你不错,一直保守秘密,只说你是他在战乱中收留的一个汉女。」 朱媺娖的回答让她稍稍心安。 殊不知,没有继续往她心上捅刀子,是因为在朱媺娖的计划中,还没到完全暴露真相的时刻。 「公主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日后打算如何与若水相处?」到了这个局面,她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哦,倒也没什么,」朱媺娖冷冷地笑,「咱们可以继续同住薛府,不过,你可要小心,本宫脾气不太好,而且很粗心,说不定日后还会不小心弄坏你的东西。至于咱们的薛公子,女孩子的私事又何必去烦他?他只需操心他的大事就好。」 这番刺耳话语,楚若水终于听明白了。长平公主就是要继续明里暗里折磨她,而且,还不让薛大哥知道。 「公主还不如向清廷告发我的身份,岂不省事?」咬着唇,她逼自己将起伏的情绪压抑心底。 「你当我傻了吗?」朱媺娖轻哼,「如此一来,你的薛大哥会怪我多嘴。况且,若是清廷大发慈悲,也恢复你静天公主的封号,与我一样享受平等的礼遇,岂不让你捡了个大便宜?我就是要让你留在这儿,继续隐姓埋名,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公主!」 真没想到,长平公主那张甜美面孔下,却埋藏着如此险恶的心肠。从前,她可怜对方失去了一条胳膊,处处体谅退让;此刻却发现,再多的补偿大概也换不来对方的善意相待。 那她为何还要傻傻的在此忍受一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然而,抚心自问,她真的舍得离开薛大哥吗?这世上,她惟一牵挂的男子是他,就算受再多委屈,每天能看到他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再说天地之间,何处是她的容身之地? 「你怎么能这么说?」薛瑜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媺娖,那张得意的脸庞流露出胜利的笑意,在他眼中却削减了美丽。 「放心,没把你供出来。」她努嘴,「你还是可以继续当她善良贴心的薛大哥。」 「好端端的,为何生事?」薛瑜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劝说,女子之间的纠纷从来不是男子可以平息的。 「这样岂不更好?」朱媺娖笑道,「如此你便可趁机安慰她,得到她更多的信任和好感,早日套出藏宝图所在。」 倘若他真是歹毒之人,应该会称赞她聪明吧?但此刻的他心中如蚁咬噬,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知道和她多说无益,此时他只想尽快找到那个黯然神伤的女子,就算无法给予任何慰藉,默默站在她身边也好。而这一切,与藏宝图无关。 终于,他看到她了。 她不在常在的花荫下,而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一脸平静,彷佛不曾沾染泪痕。或许,她希望假借忙碌来忘却伤心。 「薛大哥,」楚若水无意中抬眸,看到他伫立门前,温婉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干什么?」薛瑜进门走向她,佯装好奇地问,「怎么忽然对下厨有了兴致?」 「早就想做一碗鲜卉羹,可惜园里的花儿迟迟未开,今天终于能如愿了。」她揭开锅盖,轻轻搅拌,一股清香窜入薛瑜的鼻尖。 「是用鲜花熬成的粥吗?」他诧异问道,「我倒不曾听说,世上竟有这样的粥。」 「别忘了,我家本是种花的,关于花卉之事,自然比别人知晓得多些。」楚若水轻舀半杓粥汤,递到薛瑜面前,「来,先尝一尝。」 不尝则已,一入口,大为惊艳,这粥与平素喝到的任何羹汤皆不同,非甜非咸,只有微酸的味道,却能在味蕾中刺激出千万种感觉,让人霎时心旷神怡,浮想翩然…… 「好喝吗?」楚若水紧张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花?」他望着飘在米汤之上的白色花瓣,如清莲浮水,无瑕可爱。 她迟疑片刻,笑道:「这个叫在水一方。」 「如此古怪的花名?」薛瑜一怔。 「不美吗?」楚若水望着碗中,无限陶醉,「光是听着这名字,就足以让人流连。」 「是很美,」他认可地点头,「花美,名字美,滋味也美——」 本想说些什么,化解她与媺娖之间的矛盾,但此刻的他并不想重提尴尬,只希望她能真正宽心地微笑。 要取悦一个人,不必令她回忆痛苦,只要让她快乐。 「若水,」薛瑜一顿,知道下面要说的话,一定会让她欣喜万分,「今天我在宫里遇到了一个人。」 「谁?」她正垂眸将煮熟的粥盛入碗中,并未特意关心。 「云姿——」 纤纤素手瞬间停滞,身子在僵立之后一阵微颤,一贯平静的表情泛起涟漪。 「姊姊」她瞪大眼睛,急问,「她……在宫里」 没错,她的姊姊盘云姿,大顺朝的昌平公主,其实与她并无血缘关系,但同为李自成收养的义女。 九宫山一役之后,义父自刎,她与姊姊失散,算起来,已有大半年光景了。 现在终于可以团聚了吗?呵,她们与薛大哥三人又可以在一起了……脑海浮现当年在宫中,在海棠树下,年轻人聚在一块谈天说地的情景,不禁无比怀念。 那时候,义父入主京都,薛瑜任为皇商,常入宫里走动,几番邂逅,认识了她们姊妹。她们常常盼望薛瑜前来,带来许多好吃好玩的,还可以听到许多外面的故事……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就是在那时候,她悄悄爱上薛瑜的吧?她其实也察觉到,姊姊的眼神中亦有倾慕神色…… 如今忆起,恍如隔世,那些纯真与繁华,一去不复返,不禁让人心酸。 「我打听过了,都说她是清兵俘虏的汉女,被舒泽贝勒看中留任贴身婢女,恐怕目前还无人知晓她的身份。」薛瑜道。 「姊姊……她还活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比任何喜讯都让她舒怀。「我还以为,她已经……」 第九章 喜极而泣,霎时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忆起当日随义父南下逃亡,与姊姊便是在与清军的厮杀中失散,她躺在路边的荆棘中,鲜血渗透衣衫,灌木都快染成红色……垂死之际,幸好薛瑜及时赶到,才救了她的性命,而姊姊却下落不明。 一直以为姊姊凶多吉少,不料今天却能听到这样的喜讯,也许是上天垂怜,给她素来悲坎的人生带来一丝喜悦。 「放心,我听说舒泽待她极好,她待在贝勒府中,应该不会吃苦。过几日,我便将她接过来,让你们团聚。」薛瑜微笑道。 终于可以跟姊姊团聚!这个世上,除了眼前的男子,她又多了一个亲人。金钱财富,尊贵头衔,怎能与此刻所拥有的相比? 她无比怀念当初与姊姊同食同宿,夜里一起躲在被子说悄悄话、数星星的日子……一想到「团聚」两字,胸中就像有什么被点着了,燃起温暖。 「舒泽贝勒待她极好?」她忽然注意到这一句话,「什么意思?」 薛瑜笑了,「你说呢?」 「该不会是……」她恍然大悟。 「豆豆-小-说 提 供。」 「听说,舒泽的妻子多年无所出,多尔衮担心侄儿无后,才从汉女中挑了俘虏数名送入他府中,名为贴身奴婢,实则侧福晋的人选。」薛瑜莞尔道,「舒泽谁也没瞧上,只留下了云姿。而今日进宫,云姿的聪慧伶俐又颇得多尔衮赏识,想必好事将近了。」 真的吗?姊姊与满清的贝勒……其实,姊姊若能遇上真心爱她的男子,她会真心祝福,只是,这两人的身份梗阻,恐怕会像恒河一般难以跨越。 不过,无论如何,姊姊比她幸运,不必与长平公主朝夕相对,饱受防不胜防的冷箭…… 团聚?她的确渴望这久违的一天,但假如让姊姊知道她在这里受的苦,与她一同被迫面对尴尬局面,还不如待在贝勒府里,至少能有一个真心爱护自己的男子。 这一刻,她的脑中波澜起伏,矛盾彷徨中努力寻找一个万全之策…… 薛瑜回到府中时,天空正降下大雨,把他准备的礼物都打湿了。 今天是若水与姊姊团聚的日子,舒泽贝勒亲口答应会送盘云姿过府。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了吧。 薛瑜特意买了些姊妹两人喜爱的茶果点心,供她们秉烛长谈。另有一些瑶族的衣饰,送给久违的云姿。很少人知道,云姿其实是瑶族女子。 在他眼里,若水和云姿都是亲如妹妹一般的人儿,就算身为大明死士,也无法抹灭他对这两位大顺公主的喜爱之情。他欣赏她俩的从容淡定、言谈中的睿智,还有盈盈的笑容。 「这么迟才回来?」还没跨进南院的门,却见朱媺娖迎面拦住他的去路,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可惜没瞧见方才的好戏。」 「什么好戏?」薛瑜微怔。 「哦,就是你那若水妹妹,把她所谓最亲的姊姊给气跑了。」朱媺娖讽笑道。 「胡说什么!」他眉头一蹙,「若水与云姿感情再好不过,怎会如此?」 「我亲眼所见,难道有假?方才她俩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这棵大榆树底下,不过她俩没瞧见罢了。」 「你偷听别人说话干什么?」说真的,他很讨厌媺娖这副多管闲事的模样,自贬身价,沦为市井之徒。 「好奇啊,想知道两个乱贼之女凑在一起会聊些什么。不听不知道,一听真有趣!」朱媺娖大笑起来。 薛瑜屏息,肃然地瞧着她,以缄默示意自己的不悦。 「瑜,你大概从没料到,原来自己这般讨人喜欢,」她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李自成这两个义女都钟情于你。」 「什么」薛瑜难以置信,身形微僵,「开什么玩笑」 「盘云姿和楚若水——都钟情于你!」她重复道。 他明白了,这又是媺娖的恶作剧吧!有时候,她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似乎她的世界倒塌了,也不让别人的世界安宁。 「我今日很累了,」薛瑜懒得与她再瞎搅和,「公主也早些歇着吧。我与盘姑娘许久不见,得先进去寒暄几句。」 「生气了?」朱媺娖一把拉住他的手,「每当你叫我公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生气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此刻南院中,只剩楚若水一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肃然地盯着她。 「楚若水当着盘云姿的面说,她已与你订下终身,你发誓今后只爱她一人。盘云姿听后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执意要回贝勒府去。」朱媺娖淡淡一笑,「我说她们两人都钟情于你,没说错吧?」 他发誓只爱若水一人?何时?何地?立下了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诺言?薛瑜霎时一脸茫然亮无无头绪。 「想必是那丫头害怕她姊姊会抢走你,于是扯了这个谎,先下手为强,将她姊姊气跑,以便独霸你。」朱媺娖推论,「她还满有心机的嘛,以前都没瞧出来。」 以他了解的若水,她是个宛如水晶通透之人,断不会干下如此卑鄙之事,他不信! 「怎么,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你?」朱媺娖瞅着他脸上怀疑的表情,解错了他的心思,「我有证据。」 「证据?」 「对啊,听说那丫头前些日子给你煮了碗什么鲜卉粥?」朱媺娖挑眉。 「你如何知晓?」薛瑜一怔。 「嘿,这府里有什么事我不知晓?」朱媺娖睨着他,「那丫头对你说,那花儿叫什么名字吗?」 「……在水一方。」 「她还真能瞎编!那花儿名叫『合欢』,象征情爱,民间女子常烹煮『合欢粥』献给自己青睐的男子,以求他们的真心。」朱媺娖一字一句的道,刻意要让他听明白。 合欢?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喝下一碗粥,便会被俘虏真心……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吧,那丫头绝非表面上这般单纯,贼得很呢!」朱媺娖一副蔑视的语气。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真相,却没有让他徒增厌恶,相反,倒有股融融的暖意汇流于心,彷佛浸泡在深山的温泉里。 这个世上有人喜欢自己,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那个喜欢自己的人,又有什么错? 至少,她从不会伤他的心,亦不会冷嘲热讽,逼迫他去做一些违心的事……天地之间,从未有谁像她一样,待他这么好。 姊姊走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她能猜到姊姊当时的心情一定如这灰雨般寒冷,然而,她不得不狠心编造谎言,哪怕到头来最伤心的是自己。 第十章 她早就知道,姊姊对薛大哥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可就跟她一样,这感情注定落空。 不如趁早绝了姊姊这个念头,不至于错过另一个男子的关怀。 况且,她也实在不愿意姊姊知道她在这府中的处境,目睹长平公主的种种刁难折磨,只会徒增姊姊的伤心。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说谎,想不到她竟能脸不红气不喘的道出,镇定地骗过了最了解她的人。 她果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纯良。也许是历经风霜,她学会了应变,就像曾经在丛林中见过的一种隐形蝴蝶,借颜色躲过危险。 「若水——」 她正在烛光下怔怔出神,忽然身后有人唤道。 是他来了。楚若水知道,他定会来追问原因,而喜欢看好戏的长平公主也一定告诉了他今日的种种——与姊姊告别的时候,她瞥见长平公主就立在那棵榆树底下。 「薛大哥……」虽然尚未想好该如何解释,但她已鼓起足够的勇气,面对他的责怪。 「到底出什么事,云姿怎么走了?」虽然媺娖已经描绘了一切,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她的说法,避免轻信媺娖夸张、诋毁的言词。 「姊姊大概是被我气走的……」她微笑地回答,声音中带有隐隐的哽咽。 「你们姊妹的感情一向很好。」他显然不信。 「薛大哥,你可曾察觉姊姊对你的感情?」她忽然问道。 薛瑜一怔,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我一向……把云姿当妹妹。」俊颜有些尴尬,低声回答。 「自从姊姊在宫里那株海棠树下遇见你,她常对我说,海棠是她最喜欢的花了。可我知道,从前她最爱白莲。」 只需只言片语,她便可洞悉姊姊的秘密,世上很少人像她这样,面对至亲至爱,心细如发。 「你不明了悄悄喜欢一个人有多难。」楚若水忽然低声呢喃,「既不敢靠他太近,又不甘离他太远。看着他欢笑,只能独自微笑;看着他伤心,却无法上前安慰。很想对他倾诉衷肠,却害怕惹他反感;但若腼 沉默对他,又担心他觉得自己无趣。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讨他欢心,却又不愿让他瞧出来……」 暗恋一个人,实在是世上最艰难的事,彷佛在针尖上跳舞,步步皆如刺骨般疼痛,却仍硬要维持微笑。 「倘若他已有意中人,自己会更加痛苦,既希望他幸福,又害怕自己孤单。明明心中万般煎熬,却要假装大方,放开手中的风筝,看着它飞入云霄,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 她这是在说姊姊吗?其实不过是借机抒怀吧?所有暗恋者的悲喜,她都能体会,因为,她如此爱慕眼前这看似很近实则很远的男子。 她觉得泪水无声地顺着双颊淌下,惟独她自己能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所以,我不想让姊姊留下,宁可说谎把她气走。薛大哥,你一定觉得我很坏吧?」 楚若水抬眸看着他,目光像粼粼波光,映入他的心间,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被她方才的倾诉微微打动。 如果从前他还不能确定她对自己的感情,那么方才,已袒露无遗。 媺娖说得没错,这个女子喜欢他,超乎想像的爱他,否则不会有这番表白……然而,他并不会生气,亦不会厌恶她的心机,她楚楚可怜的身影,只会让他感到心疼。 所谓的暗恋者,其实他也算一个吧?十六岁开始,就迷恋高高在上的长平公主,不惜毁了名誉,赔上气节……但他自认做不到若水这般,完全隐瞒自己的情感,甚至与情敌和平相处。 他怎么会怪她?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本就该惺惺相惜,况且,她喜欢的还是自己…… 「其实云姿留在贝勒府,或许比待在这儿更好,看得出来,舒泽非常爱她。」薛瑜微笑道。 「舒泽贝勒……是可靠之人吗?」楚若水有些担心。 「我见过他一次,觉得不错,虽是满人,但胸襟磊落。」他憎恨满清入关后的种种暴行,但对于跨越梗阻的爱情,却向来钦佩。 楚若水微微颔首,悬浮的心情稍稍安定。姊姊若得不到幸福,她岂不要成为千古罪人? 真的很羡慕姊姊能得到另一个男子的青睐。倘若她身旁亦有类似仰慕者,她定会好好珍惜,远离无望的暗恋,去过自己追云逐梦的生活。 可惜,她只能寄情于养花护草,待在这里,或许永远只能与心上人若即若离,满含辛酸,一再隐忍。 垂眸侧目,不想让薛大哥发现自己内心的百转千回。 然而,她并不知道,此刻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里有些异样的神采。 【第四章】 楚若水本以为自己跟薛瑜的关系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然而,一切都在这天改变了。 那天中午,她像往常一般用过午膳,正想小休片刻,忽然院子里人声鼎沸,奴仆丫鬟们匆匆出入,不知在忙着什么,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翠,怎么了?」窗边,贴身婢女正踮着脚看热闹,楚若水好奇地问。 「宫里来人,说是皇上降旨赐婚,这会儿咱家公子与长平公主一道在前厅听旨呢。」小翠答道。 赐婚?楚若水心头一紧,好半晌忘了反应,只觉得身子僵硬,片刻失去知觉。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料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本以为自己能镇定面对,孰料,真的面对时,却依旧乱了分寸。 一想到他即将属于别人,今后不能再似从前般亲昵谈笑,她便觉得此生似乎已走到尽头,独自面对水与天交界的苍穹。 她感到浑身冰冻,既害怕,又像处于迷雾般感到茫然。 顷刻间,她不知哪儿来的冲动,顾不得婢女诧异的目光,急切往外奔去。她要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否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人在绝望之中,就会如此吧?这样仓皇无措,实在太不像素来心如止水的她了。 楚若水来得迟了,宣旨太监已经离开,前厅人潮亦已散去。据说,薛瑜此刻与长平公主退至书房,门窗紧闭,不知在谈些什么。 她向来不会偷听别人的私密谈话,但此刻,却忍不住踱至东厢,站在那花树下,临窗边…… 借着风向,屋内的人声隐约传入她的耳际。她陡地发现自己若使起坏来,亦能瞒天过海,再警觉的人也发现不了。 new第十一章 「媺娖,不如我们离开这儿吧?」她听到薛瑜的声音,不似想像中那般欣喜,相反地,却有一种伤心的沉郁。 清帝降旨遂了薛大哥的心愿,为何他会如此反应?还盘算着要离开…… 「去哪儿?」却闻朱媺娖冷冷地答,「如今已是满人天下,我们能藏到哪里?离了京,抛下这偌大家业,难道一辈子喝西北风吗?瑜,你冷静点儿!」 「我发誓,就算倾尽全力,也绝不会让你吃苦的!」薛瑜急道。 「就算不吃苦,也终究不会是公主的待遇。」朱媺娖丝毫不为所动。 「公主两个字,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他有些动怒。 「当然重要,一朝尊贵,永不自贱,你明白吗?我就是天生的公主,无论在大明还是大顺,永远不可能与市井小民为伍!」朱媺娖言语中满是自傲。 「那我们的感情呢?」他终于忍不住,道出衷肠,「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珍惜?真的愿意嫁给周世显?」 周世显?谁?楚若水怔怔地听着,心头一惊。 难道清帝降旨,不是撮合长平公主与薛大哥,而是另有他人?难怪薛大哥会如此焦急,如此郁结于心…… 「你也知道,周世显是父皇在世时就给我订下的驸马,如今多尔衮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履行婚约,我怎能拒绝?」朱媺娖叹道,「若是抗婚,一则违背了父皇的遗命,二则也会得罪清廷。瑜,你该为我着想才是啊!」 「为你着想?」薛瑜苦笑,「这些年来,我的一举一动,哪样不是为你着想?可你呢?何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他忍不住火山喷发,按捺太久的委屈终于溃决——这样的结果,再隐忍的男子,也会难耐。而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 「呵,我真有这么重要?」朱媺娖嘲讽,「放心,没了我,天底下爱你的女子不会少,比如眼前就有一个楚若水,难道你丝毫没对她动心过?」 薛瑜怔住,良久沉默不语,愤怒似涨到了极点,沉声道:「我若对她动过情,就让我五雷轰顶,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此言一出,四下一阵沉默。楚若水撑在墙边,却终究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滑下。 他要表达痴心,何必以她为例?又何必发下如此重誓?这让她情何以堪…… 无辜的她,并不愿意成为攻人之矛,亦不想做他人防卸之盾。她早该远离这场是非,谁让她泥足深陷,自困漩涡之中? 接下去的对话,她无心再聆听。或者,屋内的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眼见太阳渐渐沉下西墙,长平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书房内只剩薛瑜一人孤坐。 他很少饮酒的,这个夜晚,却不进膳食,只吩咐厨房端来一大罐花雕,自斟自饮,对影望月。 楚若水一直待在他的窗下,脚下发麻,彷佛失去了知觉,哪儿也去不了。 或许,她有些话要当面对他道明,所以哪儿也不想去。 收拾散落一地的心情,她终于可以撑起身子,推开他的门扉入内。屋内孤光,黯淡得很,在朦胧中,她只见他斜躺在卧榻上,似乎醉了。 「薛大哥——」她鼓起勇气挪步上前,思忖着如何开口。 对方没有回应,微闭双眼,半梦半醒,眉间似一夕之间多了一道深刻的坎儿,刀刻般令人心疼。 站在卧榻前,她深深吸口气,睫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泪水,所有责备的心情在瞬间化为怜悯,终究还是舍不得与他决裂。 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如此,哪怕对方犯下再大的错,亦会原谅。 将心比心,他自十六岁开始便拜倒在长平公主的石榴裙下,她又怎能责怪他情急之下的言论? 坐到卧榻旁,她轻轻替他合拢衣襟,以防酒醉的夜里他会着凉。她忽然觉得,此刻难得的安静,她与他,亦难得的亲近。 暗恋者的幸福不过如此,悄悄待在心上人的身边,不求执子之手,但求凝眸相望。他对长平公主,亦是这般感情吧? 所以,听到长平公主要出嫁,他才会如此愤怒,她可以想像当时那受伤的心情。 「媺娖……媺娖……」 他在沉醉中,忽然呢喃地唤道,楚若水心间不由得又是一紧。 他梦见了什么?与长平公主言归于好?还是花前月下,两人亲昵的画面?无论何种推测,都让她既心酸又羡慕。 「薛大哥,你放心,」她低声劝慰,「长平公主其实是喜欢你的,总会有办法让她回到你身边的。」 薛瑜似乎听见了,微微睁开双眸,怔视着她。 有片刻她以为他真的醒了,然而那迷离的眼神告诉她,其实他仍然神智模糊。 「媺娖……」冷不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哑道,「不要离开我……不要嫁给别人……」 他叫她什么?媺娖? 本对他有所反应感到惊喜,简单一声呼唤凝固了她所有的微笑,让她霎时不知所措。 「媺娖……为什么不说话?你当真要离开?你怎么舍得……」 他忽然手臂一敛,将她拢入怀中。楚若水瞪大双眸,「啊」的一声,跌入他的胸膛。 他紧紧的搂住她的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被他压转在身下,一时间动弹不得。 「薛大哥,你弄错了,我不是长平公主……」楚若水心慌意乱想阻止他,其实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尚未苏醒的他根本不明白。 她想挣扎,但稍微的动弹反倒激得他更强烈的束缚住她。 「媺娖,不要动……」他的脸离她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到那浓重的喘息。「你让我很伤心,知道吗……」 怔愣中,他的唇已经覆盖而下,完全堵住她的惊呼。 楚若水整个人都傻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子侵占了唇舌,掳走整个呼吸——原来,亲吻就是这样…… 他的舌尖,像丁香一般坠入她的口中,温柔辗转,撩起一阵隐秘的驿动,让她刹那间感到天旋地转。 她的四肢变得酥软无力,卸去了防御的斗志,渐渐屈服在他的强攻之下,无路可退。 他的身躯像烈焰一般包裹着她,内心深处某种情绪彷佛被点燃了,让她既感到渴望又害怕…… 「媺娖,我不让你嫁给他!留下来,待在我身边——」 他似命令,又似恳求,听在她耳里,激起一阵酸涩的泪意。 第十二章 楚若水双掌抵住他的胸口,赌气地不让他再靠近。然而,这样的防御却诱使他另一轮更为凶猛的进攻,大掌一路往下……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本来她只想安慰他而已,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涩,痛楚,抑或有一丝甜蜜? 毕竟他是自己的心上人,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像此刻这般与他亲密接触,她该抛开所有负担,享受他的宠爱就好。 这个夜晚,就像地狱中开出绚丽的花朵,迷人却令人感到罪恶,她闻见那魔魅的香味,在身畔久久不散…… 朱媺娖很早便起来。这些年来,她还是头一次起得这么早,亦是头一次亲自下厨,做一碗早膳。 她知道薛瑜生气了,倘若再不讨好一下,有可能会失去他的忠心。 端着早膳,她往书房走来,听说昨天他夜宿在书房,借酒浇愁。她盘算着该怎样劝诱,让他答应清帝御赐的婚事,却又依旧爱恋着她。 换成别的男子,她不会有十足的把握。但对象是薛瑜,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暗恋她的傻瓜,她颇为自信。 此刻行至书房外的花树下,朱媺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她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自屋内悄悄步出。 任何敏感的女子,这个时候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那抹纤细的身影衣衫不整,原本如花的脸庞苍白中透着莫名的绯红,一袭长发披散零乱,像跌宕山涧的瀑布。 还有,那慌张害羞的神情,左顾右盼,一副唯恐怕人发现她的行踪似的,只轻掩了书房的门扉,顺着幽僻小径匆匆离去。 楚若水为何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豆豆-小说提供。 朱媺娖踱入屋内,看到卧榻上赤裸沉睡的男子时,一颗心瞬间跌至谷底。 她不敢相信,向来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薛瑜会在一夕之间变了心,投入另一女子的温柔怀抱,一定是哪里出错,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故,才会有眼前这一幕…… 她深深地吸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将早膳搁在一旁,坐到床榻边。 沉睡的男子浑然不觉她的到来,坚实的胸膛在呼吸的律动下微微起伏,看得朱媺娖不由得脸红心跳。 薛瑜果然是世间罕见的俊美男子,就算在沉睡时,也能散发出强烈的魅惑气息。 朱媺娖思忖片刻,做了个她自认生平最聪明的决定,揽足脱履,轻解衣衫,躺到他怀中。 昨夜他该是喝醉了,楚若水想必也是在他神智不清时乘虚而入的吧?昨夜和他缠绵的人是谁并不重要,他今晨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谁,才是关键。 她暗自笑着,轻轻抚摸他的胸膛,试图唤醒他。 「呵——」薛瑜一声低吟,终于从梦境中醒转,有好一阵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记得昨晚那缠绵悱恻,耗尽体力的霸占,还有身下痛苦娇吟的鲜嫩躯体……他记得,那花一般的气息,整夜都让他迷醉,以至于迸发出所有的激情,无法停止。 她是谁?媺娖吗?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唤着媺娖的名字,但对方似乎没有应答,只是默默落泪。泪水像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胸膛上,给他一种极致的冰凉与温柔。 他好爱当时的感觉,迷恋那个让他冲动难耐的女子,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场酒醉后的春梦,彷佛上天派来的月宫仙子,抚慰他重创的心。 当他定睛看清怀中伊人,片刻怔愣住。 原来一切并非幻觉,上天终于垂怜他,圆满了他近十年的心愿。然而,他却没有半点兴奋,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春梦。 「媺娖?」他听见自己迟疑地道,「是你吗?」 「傻瓜,你醒了!」朱媺娖撑起下巴,假意调皮地微笑,「不是我还能有谁?不高兴吗?」 薛瑜涩笑,轻轻揽住她的腰,低哑地道:「我想了近十年,终于得偿所愿,能不高兴吗?」 这话应该不算违心,但他却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完全不似从前那个稍微得到她青睐就兴奋半日的纯真少年。 他变了吗?抑或在这长久的折磨中,所有的激情已经耗尽……原来,再痴情的男子亦有负心的时候,他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爱她,永远不变。 「瑜,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好吗?」朱媺娖贴住他的心口,撒娇地道。 「都是你在跟我吵,我何曾敢生气?」他无奈感慨,极力温柔地答。 「那我说什么,以后你都得听我的。」朱媺娖努嘴。 「那是自然。」就算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能如此。谁让昨夜他欠了她呢? 「那我大婚之事,你不许反对。」她突然要求。 薛瑜怔住,好半晌没明白她的意思,蹙眉凝视她,「你是说……你依然要嫁给周世显?」 「清帝下旨,怎能违背?」她淡淡道。 「可我们昨晚……」他急道。 「我把第一次都给你了,还不满足吗?」她反问。 呵,好一句问话,问得他答不出话来。昨夜的事,他欠她,意味着从今而后,他将从随从变成奴隶,再也摆脱不了她的折磨…… 早知如此,昨夜就该克制。怪谁呢?只怪他定力不够。 薛瑜忽然大笑起来,生平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笑,把所有的苦楚都倾泄而出,甚至呕出他的心。 「瑜,就算我嫁给别人了,也照样可以跟你在一起——」朱媺娖依偎着他,道出惊世骇俗的话语。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厌恶感自胸内涌出,彷佛宫变之日,他在皇城下看到的腐烂屍体……难以置信,这个一向让他如痴如醉的女子,居然会引发他这样的感觉。 「瑜,你怎么了?」她察觉到他异常的沉默。 他该怎么回答?告诉她自己此刻的真实感受吗? 侧目间,他发现卧榻上一抹微红,沾在他长衫的底端,他顿时明白那是什么,心间怦然一颤,涌上无限忏悔。 的确,她把初夜给了他,就算强迫他做一万件不情愿的事,身为有担当的男子,亦不能拒绝。谁让他一时忍耐不住,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 忆起那些在黑暗中的辗转激荡,那纤弱难承的娇体,他不由得再度脸红心跳,面对她,突生怜惜。 或许她说得对,无论她嫁给了谁,但最最宝贵的一刻是献给他的,仅仅如此,就足够了。 第十三章 「瑜,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朱媺娖攀上他的肩,凑到他的耳边,吹气如兰。 他终究点头。 「那张藏宝图是该让她拿出来的时候了,把它做为我的新婚礼物。」她语气强硬。 他很明白她在说什么,虽然迟疑,却只能照办。 为了讨她的欢心,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他就算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亦不可饶恕…… 楚若水抬眸,看到薛瑜朝自己走来。 假如他神态异常,或许他已经察觉昨夜是她,然而此刻的他一如往昔,显然她注定要失望了。 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悲哀。 这一切能怪谁呢?谁让她害羞地不敢言明真相?谁让她昨夜没有拒绝…… 这样的局面其实很好啊,对他而言,圆满了与长平公主的爱情,对她,而是一份纪念。 她决定把这场风花雪月当作毕生的秘密,永藏心底,不再提起。 或许,多年以后偶尔拿出来回忆片刻,感慨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个无法得到的人,如此而已。 「若水,你怎么了,脸色不好。」薛瑜伫立,终究发现了她的异样。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温婉答道:「恐怕昨夜没睡好吧。」 他怔了怔,「昨夜」这个词让他有些尴尬,一时无言。 「薛大哥,我想……回扬州一趟。」她忽然提出。 「为何?」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想给爹娘扫扫墓……」她撒谎了,战乱使故乡变得面目全非,爹娘葬在哪里,她根本已找不到。其实,她只想逃避。 原以为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他,然而这一刻才体会,伪装是如此难受,她实在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好,我陪你去。」 他的回答让她愕然。「不……薛大哥,你京中事忙,不必……」离开本就是想躲避他,如此一来,反倒多了与他朝夕相处的机会,岂不令她更加痛苦? 他涩笑,坦言答道:「其实,不单纯是为了陪你,只是想离京而已。」 「为何?」她不解。 「长平……要出阁了。」抿唇缄默之后,他终于回答。 「公主她……」这个消息让她傻了,「舍得你?」 本以为经过昨夜之后,他会更主动地替自己争取爱情,然而一切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他真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另嫁他人? 「她一向最舍得的,就是我。」薛瑜的笑容益发苦涩,「其他诸如公主名位、荣华富贵,都是她的命根子。」 这算欺骗她的谎言吗?曾几何时,媺娖在他的心目中竟如此不堪?然而,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夸张,事实上,就是如此。 「若水,让我跟你一道去扬州吧,我不想留在京城,看着她大婚……」语调低沉,似在恳求,实为倾诉。 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自己惟一可以倾吐的朋友,竟是要利用的敌人。 原来他一直如此寂寞,这段痴心的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送上孤立的绝境,完全不似最初幻想的那般美丽。 望着他的眼睛,楚若水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完全解读他的内心,理解他的悲苦。 「好。」她答道,「那就有劳薛大哥了。」 为什么要心软?本该远远避开他,为何又要给自己找麻烦?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暗恋,纵使被毒花的藤蔓缠结肢体,明知这样下去无法自救,亦甘愿沉沦…… 【第五章】 扬州,楚若水的故乡,多年未见,面目全非,却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薛瑜特意租借一艘画舫,顺着江流而下,供她沿途欣赏美景。 此时才下过淅沥小雨,只见两岸烟树迷离,一轮圆日淡淡挂在天与水的交界处,四周的光亮皆是雾蒙蒙的,让她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坐在船头,她怔怔望着远方。 「在看什么呢?」薛瑜踱至她身旁,笑道。 「应该问我,在想什么。」她莞尔地答。 这些日子与他一道南下,朝夕相处,她终于又可以找回从前那个从容自若的自己,不会一对着他就脸红心跳。 既然决意把那晚的一切收纳心底,她就要学会忘记。楚若水发现,原来自己是擅长伪装的高手。 或者,她终于学会认命,不再多做非份之想。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他索性随着她的话问。 「我的名字。」她答。 「名字?」 「对,若水。从前我不知道为何爹娘要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现在终于懂了。原来,扬州的水是这般美丽,温婉清澈,爹娘一定是想让我做一个水一般的女子吧?」 经历了万般坎坷,她才懂得,原来世间惟有水是可以永恒的,因为它消于形,逝无声,却能跨越万千险阻,坚比磐石。 像水一般的女子,并非柔弱的女子,只是更易在世间生存。 「令尊令堂的确是睿智之人。」薛瑜点头道。 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样跟他闲聊,离开京城,没了朱媺娖的监视,他们终于可以恢复从前无话不谈的友谊,变得恬静从容相对。 坐在这画舫上,看着江水涓涓从身边流过,彷佛所有的烦结与抑郁,都被瞬间带走,整颗心剔透通明。 回扬州,看来回来是回对了…… 「公子,夫人,午膳做好了。」正思忖着,船家忽然上前道。 夫人?是在称呼她吗?楚若水不禁脸红。 也难怪,这一路上与薛瑜同行,并不避男女之嫌,在旁人眼中,不是兄妹,便是夫妻。不过,这船家为何不猜前者,偏偏直呼她夫人? 「呵,做了些什么好吃的?」薛瑜看她一眼,并不澄清两人的身份,似乎觉得如此也颇为有趣,露出微笑。 「这船上也没别的,就煮了些鱼羹。」船家端上两只硕大瓷碗,「公子与夫人将就着用吧,等到了前面小镇,再替两位买些酒菜。」 「鱼羹已很好了。」楚若水将碗接过来,垂眸道。 这鱼羹现捞现做,与岸上所贩相比,别有一股清新宜人的滋味。一入口中,霎时生津。 「真好吃——」楚若水赞道,「已经好多年,没尝到这样的鱼羹了。」 记得当年随义父征战时,路过某处水乡,得遇此种滋味。此后大起大落,经历几番动荡,虽也品过宫皇御食,但终究难忘此类天然美味。 第十四章 她用木杓搅动着粥汁,小口小口递入嘴里,细细品味,然而味蕾满足之后,却忽然感到额前一阵眩晕。 「船家,这羹怎么……」她刚要问话,天地竟兀自旋转起来,「砰」的一声,碗儿掉在船间,她的身子往前一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醒转的时候,已在船舱之中,窗外天色已变得暗淡,似乎黄昏降临。 她听到哗哗的水声,彷佛船家在捕捉一条大鱼,正撒下绳网。 「公主,你醒了,」船家蹲在她身旁道,「还记得小人吗?」 她瞠目,只见对方将斗笠假须一摘,露出原本面目。 「你……张将军」她不由得失声叫道。 张昌冶,义父从前最得力的猛将,流亡之时陪伴身边的亲信,想不到竟在此与她重逢。 「张将军,当年九宫山一役,我以为你已经……」 「小的命大,得贵人相助,苟活至今。」张昌冶道,「公主别来无恙,小的甚是欣喜。」 「张将军,我怎么了?」她摸摸昏沉沉的前额,四顾之下,却不见薛瑜的踪影。「薛公子呢?」 「公主恕罪,小的方才往那鱼羹里放了些迷药,请公主歇息了片刻。」张昌冶道。 「将军为何要这样做?」楚若水觉得隐隐不对劲。 「小的一路上假扮船家,跟随公主,就是希望能寻到机会,与公主单独长谈一番。」张昌冶似笑非笑。 「将军要与我说什么?」她一怔。 「小的记得,皇上临终前,曾将一张藏宝图交予公主吧?」 图?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那张图。 「小的对那张图十分好奇,想借来一观,不知公主可否答应?」张昌冶笑道。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昔日义父的旧部,忠心不二的死士,原来亦有变节的一天。 也难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顺王朝已不复存在,又怎能要求别人一辈子效忠? 「张将军应该明白,义父临终时有交代,此图不能借予他人。」楚若水淡淡道。 「公主,恕小的直言,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坚持?就算觅得那图上宝藏,又真能东山再起吗?」张昌冶似好意劝告,「大明王朝拥护之众何其多,如今亦树倒猢狲散,更何况是大顺王朝。再说天下已是满人的天下,公主难道看不清局势?」 「既然如此,将军要那宝图何用?」她反问。 「小的打算将其间宝藏挖掘出来,一则可贴补大顺流亡勇士,二则供公主下半生享用,总比埋在地底下强!」 「想必这其中大半会归张将军你所有吧?」楚若水笑道,「义父当年的遗愿并非如此。既然这些财富是他老人家攒下的,我当然不能违逆他的嘱咐。」 「他攒下的?」张昌冶脸色一变,「说实话,都是烧抢掳掠所得,其中大多有咱弟兄们的功劳。」 「将军说话,怎么跟匪类一般?」楚若水不由得恼怒。 「嘿嘿,闯王闯王,难道不等同于匪类吗」他讽笑。 「将军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说话。」楚若水扭过头去,冷冷下逐客令。 「公主若能到船弦上瞧瞧,就不会累了。」张昌冶意有所指。 「什么?」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撑起身子,驱步而出。 终于,她知道了那哗哗的水声从何而来,并非捕捉大鱼设网,而是吊挂了一个人—— 此刻薛瑜被束缚江上,半身已浸入水里,所有的安危全系在脚踝的一根长绳上,而长绳的另一端,此刻握在张昌冶掌中。 「不知薛公子识不识水性呢?」他冷笑道,「但就算他再厉害,如此下去,恐怕也会窒息而亡吧?」 眼见薛瑜口鼻已被水淹没,楚若水不禁紧张得掐住掌心。 「你到底想怎样?」她叫道。 「小的只是希望公主能借藏宝图一观。」张昌冶直言,「其实,这并非什么难事啊,相对于薛公子的性命,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咬住嘴唇,半晌不语。 「公主再犹豫不决,小的真要放手了!」张昌冶手一松,绳索直往水里掉,薛瑜整个身子亦沉入湍流之中。 「不要!」楚若水大惊失色,阻止道。 张昌冶五指一收,绳索再度牢抓手中,挽回了溺水之人的性命。 「公主早答应了,薛公子亦不会受这般苦。」他笑道。 「你先将他救上来,我再告诉你藏宝图的所在。」楚若水瞪视着对方。 「不,公主先交图,我再放人。」对方毫不退让。 她惟有深深叹息,谁让她如此在乎薛大哥,就算违背对义父发下的誓言,亦不忍心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丧命。 的确,再多的财富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人命,最为可贵。 无语半晌,她忽然将衣角一撕,拉出半张羊皮——贪婪者梦寐以求的东西,便在这里。 她一直贴身收藏,盘算了所有危险发生的可能,想好了一切对策。然而,终究还是得面对这无奈的局面。 薛瑜睁开双眸,看见河畔篝火烧得正旺,夜风划过幽蓝长空迎面吹来,本来着凉的身子竟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温暖。 湿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覆以轻软的斗篷。难怪在这薄凉的夜晚,却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惊喜道。 他微笑着,发现她被月华映耀的脸庞发出玉一般的光泽,有种前所未有的美丽。 「那船家是什么人啊?」他问道。 「是……义父从前的部下,」楚若水满面内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没事就好。」他并没追问前因后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们扔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她叹口气,「今晚是到不了扬州城了。」 「这地方挺好的,」他宽慰道,「天高水清,空旷神怡,我好像没像这般露宿过,别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们的行李没被掳走,」楚若水满怀歉意,「否则即使到了扬州城,也不知该如何落脚。」 「你放心,扬州城有我商铺的分号,花费不用愁。」薛瑜莞尔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饿一宿肚子了。」 「不会啊,我烤了肉,」她一副庆幸的笑说,「江里有鱼。」 「你会捕鱼?」薛瑜不由得惊愕。 「以前跟着义父走南闯北,多少学了些求生的本领,」她展示自制的鱼叉,「你看,树丫子做的,还不赖吧?」 第十五章 「咱们的静天公主原来这般有本事。」薛瑜点头赞道。 「别这么叫我……」不知为何,她忽然很讨厌这个称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会连累了你。」 看着她自责的神情,他的心底忽然涌起无限怜惜。这个无辜的女子,如此善良,善良到被人出卖亦不自知…… 他嘴里霎时有了些楚涩滋味,胸中千回百转,难以言喻。 「明日我们向附近的老乡买两匹好马,很快就能到达扬州城,」他想说些高兴之事让她展开欢颜。「挑个吉时,替你父母扫墓。」 不料,她的神情却无任何舒展,眉尖反而蹙得更紧。「薛大哥……实话对你说了,我也不知父母到底葬在哪里。」 「什么?」他一怔,「你此次回乡,难道不是为了扫墓?」豆豆.小说提供。 呵,她怎能言明,此次离京不过是为了躲避他而已,熟料却与他同行。 「我……」楚若水不知怎样解释,「特意回来寻访,希望还能找到当年的坟址。」 「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应该不难寻才是。」他安抚她。 「问题在于,我当时年纪尚小,已经记不得是哪座山、哪处岭了……」她无奈摇头。 「那么坟旁的标识呢?比如有无庙宇,或者溪流之类。」 「我不记得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她思忖,忽然叫道,「对了,当年我特意栽下了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 「对,就在父母的碑旁……」瞬间兴奋的表情再度黯淡,「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花儿也不知能否存活……」 就算存活,满山遍野去寻找一株美人蕉,也够微渺的。 「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反正有的是时间。」薛瑜柔声劝道。 除了媺娖外,他自问不曾耐性对待另一个女子。可是眼前的她,却勾起了他莫名的保护欲望,就算摘下天边的星辰,他也愿意为她一试。 他是怎么了?出于良心不安吗? 多年的阴谋算计,他以为自己早已良心泯灭,原来还有慈悲的一刻,他还没沦为十恶不赦之徒。 「一切等到了扬州城再说吧,」楚若水忽然笑道,「就算找不着坟址,就当回乡游玩。来,尝尝我烤的鱼,看滋味如何。」 她将鱼儿从篝火上取下,递到他面前,一股肉香随之而来,在饥肠辘辘的夜里,格外让人垂涎。 薛瑜轻咬一口鱼身,虽然无任何佐料,却满是天然滋味,纯朴甘美,胜过御厨烹制的任何山珍海味。 「好吃吗?」她期待地眨着眼看他。 「毕生难忘。」他笑道。 这句话,让她顿时心情愉悦起来,脸上增添耀眼的神采。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有种说不清的舒坦感受,希望时间就驻伫足在这一刻,不必再去面对任何阴谋诡计、国仇家恨,只要拥有这种平淡微小的幸福,便已满足。 薛瑜确定楚若水睡熟了,便悄悄起身,往山后走去。 夜风吹着他的玄色斗篷,拂过沾满珠水的草地,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身影似鬼魅般邪恶。 他不喜欢眼下的所作所为,然而,却只能不顾一切往前。 山后有人在等他,一个楚若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张昌冶,名为李自成旧部,实则是他的属下。 那一年,听说闯王起义,四海响应,恐怕动摇大明根基,身为长平公主的忠心臣子,他派了武功高强的护院张昌冶潜入起义军中,刺探消息。 张昌冶果然不负重望,几场战役中表现出色,很快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当上将军。之后,便一直留做内应,直到清兵入关。 李自成九宫山自刎后,张昌冶领了重赏,携家眷隐姓埋名,潜居江南。这一次薛瑜命他现身,只因需要演一场好戏。 「公子——」张昌冶见了他,深深抱拳,垂首行礼,一如往日般尊重。 「辛苦了,」薛瑜道,「东西呢?」 他自怀中掏出那半张羊皮,恭敬呈上,脸上流露关切之色,「公子,您好些了吗?小的一直担心您的安危。」 「戏若演得不逼真,如何骗人?」他涩笑,淡淡地道。 没错,他的确呛了几口江水,也昏睡了好一阵,然而不施苦肉计,无法从楚若水手中套出绝密。 手里捏着那半张羊皮,他却没有预料中的兴奋,反而如胸中压着沉重大石,思绪万千。 「恕小的直言,」张昌冶感慨,「真没想到静天公主如此迷恋公子你,这样轻易就交出了藏宝图。」 「可惜只有半张,」薛瑜凝眸,「另外半张,应该在盘云姿手中。」 「听说多尔衮已派舒泽套取那半张的下落,小的在想,假如有朝一日觅得这宝藏所在,满人会不会信守承诺?」 「不必担心,」薛瑜笃定道,「只要藏宝图在我们手中一日,清廷便不敢对我们造次。」 「公子是说……」 「其实,我并不希罕这些金银珠宝,我薛瑜自信能挣到比这更多的财富,这张藏宝图,只是挟制清廷的一颗棋子,利用满人的贪念,确保长平公主与我等汉人的安全。」他道出实情。 「公子真是深谋远虑,」张昌冶叹道,「这么说,上面女书的含意,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留给满人去解读吧,盘云姿不是在他们手里吗?」薛瑜低沉道,「我要做的,到此为止。」 「这么说,公子不必进扬州城了?」 「不,」他却回答,「我答应过若水陪她扫墓,断不会扔下她一个人。」 「公子……」张昌冶迷惑,「小的不明白,目的已达到,东西也到手了,公子为何还要继续跟她……」 对啊,其实事情到了这里,他大可露出本来面目,不必再敷衍她,但不知为何,他实在不忍就此离去。 「她实在可怜。」沉默半晌,他只道出这一句解释。 或许,那纤纤身影,楚楚笑容,已经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无情草木。 「说实话,静天公主对公子你实在痴情,」张昌冶平心而论,「本以为要花一些工夫才能从她手中套得藏宝图,没想到,她一看公子浸在水中便屈服了……违背了对闯王的誓言,她一定很自责。」 真的吗?她居然如此爱他? 第十六章 虽然早知她倾慕于他,但没料到会如此浓烈。他本预谋了十数套方案设计她,不想一击即中,没有任何曲折。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到家,欺骗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痴心的她? 这个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对他坦诚以待?就连媺娖也做不到…… 想到这里,薛瑜有刹那的哽咽。 「公子,恕小的多嘴,你与静天公主是否……」张昌冶忽然吞吞吐吐,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什么?」他不解。 「小的在船上假扮船家时,一直唤静天公主『夫人』,公子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张昌冶进一步提醒。 「你想太多了,」薛瑜澄清,「我与若水一直以礼相待,否则,我岂非禽兽?」欺骗一个女子也就够了,倘若再连她的身子也骗了,他还算人吗? 「那就奇怪了……」张昌冶嘀咕。 「有什么奇怪的?」 「公子也知道,小的学过一些面相之术。」终于,对方斟酌的道。 「嗯,是指从举止体态,就能判定一个人体重多少、大概年龄吗?」他知道,张昌冶有此家传绝学,甚至可凭一人足印,判定是男是女、身材样貌。 「不只这些,这面相之术还能……」张昌冶一顿,「判断此人是否童男处子。」 「呃?」薛瑜颇为意外,「这么神奇?」 「虽然不十分准确,但也所差无几。」 「你是说……」瞬间,薛瑜恍然大悟,难以置信的瞠大双目,「不!若水不会……」 「以小人看,静天公主已非处子。」张昌冶道出骇人的事实。 「怎么可能?」薛瑜心尖一阵微颤,「若水一向是这么好的女孩——」 难道是在流亡途中被清军玷污?或者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他坚信,哪怕她已失去纯洁之身,心地也比世上任何人明净。 奇怪,听到这个消息,他完全没把「淫荡」两字跟她联想在一起,反而感到心痛,彷佛见到那年秋天她被…… 那个时刻保持着微笑的女子,有谁知道她的内心何其痛楚,亏她还会反过来安慰他,给旁人带来平和恬静。 第一次,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为了媺娖之外的第二个女人。 「昌冶,你可否再替我办一件事。」他忽然道。 「公子尽管吩咐。」 「在扬州城外,找一处开满美人蕉的地方。」他徐徐地道。 这大概是他惟一可以给她的安慰,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 【第六章】 扬州,她久违的故乡,完全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清兵入关,十日屠城,昔日的繁华美丽已荡然无存,街市一片萧条,偶尔来去匆匆的行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忐忑,彷佛游荡世间的幽魂。 楚若水一路走着,一边看着,越看越心惊胆寒,天空分明晴朗清澈,此刻却似灰蒙一片,如是雾天。 她忽然驻足,紧紧咬着下唇,踯躅不前。 「怎么了?」薛瑜问。 「我觉得……这次回来,似乎是个错误。」若非亲眼所见,故乡的美丽依旧存于脑海之中,至少还能给她一些遥远童年的幻想,但现在,只剩绝望。 「先坐下,」他就近找了处酒肆,供她歇脚,神秘笑道,「希望一会儿能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望着满目凋残,她的一颗心有如冰冻,恐怕再无事物能够让她展颜。 「等一等吧,」薛瑜仍是那句话,「咱们先聊聊天。」 他了解她目睹故乡变化的震惊,只希望闲谈能舒缓她悲伤的情绪。 「还记得你家从前住哪儿?」 「我家?从前那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烟罗巷,巷口长着一株琼花树,每年春天,花儿便像雪一般开满树枝儿,微风吹过,摇摇曳曳,姿态如云。黄昏的时候,便会听见巷口小贩的叫卖声,有卖豆腐脑的,有卖面人儿的,有卖茴香豆的……我会趁着娘亲不备跑出去,用私藏的零花钱买些零嘴,偷偷吃光了再回来。」 她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微笑,沉浸在回忆的甜蜜里,然而,这笑容很快消融,似水过无痕。 「前面不远便是烟罗巷,」薛瑜入神地听着,「那附近有间客栈,这几日,我们便歇在那儿吧。」 呵,她明白,这样的安排是弥补她的思家之情吧?父母不在了,从前的宅院也变卖了,惟有如此,可以找回一点从前的影子。 「公子——公子——」正说着,一个小乞丐从门外跑过来,匆忙且兴奋地直到薛瑜跟前,「找着了——找着了——」 楚若水一怔,完全不解为何会出现这般情景。 「在哪儿?」薛瑜毫不诧异,从容地问。 「就在城郊南山上。」小乞丐气喘吁吁地道。 「带我们去,这是赏钱!」袖里掏出一粒散碎银子,扔到那小乞丐怀中。 「要去哪儿?」眼见薛瑜拉起自己的手,直至门外一辆雇好的马车,楚若水仍满脸迷惑。 「到了你就明白了。」薛瑜卖关子,并不回答。 马车往城外驶去,来到一处竹树环合的山坡上,楚若水霎时怔住,泪盈于睫。 她懂了,终于懂了,看到这眼前一片艳红,还有那飞鸟般的花瓣,再傻的人也会明白。 「美人蕉……」她唇间微颤,身子也因为喜悦而发抖。 「对,我记得你说过,曾经在父母的坟前栽种过一株美人蕉。」薛瑜笑道。 没错,是这儿。如今,已不只一株,而是满山遍岭的美人蕉,火一般的颜色呈现燎原之势,触目间满是炽热,彷佛积攒了这些年来她对父母的思念。 她抚摸其中一片花瓣,刹那间泣不成声。 「你看,墓碑还在,」薛瑜拨开花丛,找到碑石,「完好无缺。」 难以置信,经历了战乱的岁月,父母的坟墓还保存得如此完整,就像刚刚建筑的一般,莫非是上苍给她的恩赐,弥补她这些年来遭遇的坎坷? 「薛大哥,你是如何找到的?」她哽咽地问。 「很简单,我给了全城的小乞丐一些赏钱,让他们去郊外找美人蕉。找到一处,赏银五文,若有墓碑,赏银加倍。」他莞尔道。 「原来,今早你让我在驿站等你,说是要到商铺办事,就是为了这个……」存心要给她惊喜吧? 第十七章 的确,这是这些日子惟一的惊喜,照耀了她灰色的心境。 她该说什么呢?怎样感激眼前慰藉她的男子?这瞬间,她只觉得两人的距离好近好近,比咫尺更亲密,彷佛毫无间隙。 天地何其大,但她只有他,而他亦只剩下她。为何还要苛守矜持,虚度时光? 她忽然发现自己很傻、很懦弱,明明如此钟情于他,却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若说从前顾忌长平公主,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面子与尊严,这些重要吗?有些话,就算丢脸也应该言明,否则后悔的将是自己。 「薛大哥……」她咬唇道,「长平公主……是明日出阁吗?」 薛瑜一怔,没料到她居然会提及此事。「大概是吧,」他淡淡地答,「其实,我也忘了日子。」 「薛大哥真想让她嫁给周世显?」她缓缓上前,靠近一步。 「呵,我的意愿无足轻重。」他涩笑,「婚姻大事,她自会作主。」 「你打算今生不娶,孤独终老吗?」她注视他的双眼,鼓起最大的勇气问。 他摇头,「或许我没那么痴情,过个一年半载,把该忘的人忘了,另寻一个能执手到老的妻子……也不知有没有人肯嫁给我。」 「我愿意。」她脱口而出。 「什么」薛瑜僵住。 「我……」这一刻,楚若水再也顾不得许多,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不如表白心意,哪怕被他嫌弃嘲笑,总胜过从不尝试,徒留遗憾。「我愿意嫁你。」 这话说得如此明白,他应该听清了吧?从那错愕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把他吓着了。 的确,一个女子如此表述衷肠,真可谓世间少有,谁都会视为洪水怪兽,不知此刻在他心中,是否已将她归为异类? 但既然说出口,索性说到底。 「薛大哥,我一直……喜欢你,」她抛开矜持勇敢表白,「你知道吗?」 薛瑜只觉得整个人像石像般难以动弹,耳间嗡鸣不止,忘了回答,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一直以来,她的心意,他早已心知肚明,但万万没料到,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赤裸地表达,使他措手不及。 身为男子,他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败在一个女子的脚下。不同于对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种钦佩的震惊,他想,不会再有谁给他这样的感觉。 楚若水,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晶莹通透,爱得坦荡,从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气,像久违的山间甘泉。 这样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欢?怎能拒绝? 但她实在不该挑这样的时刻,在他最内疚的时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骗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这花丛中的坟墓,却是他连夜叫人建筑的。 偌大的扬州,教他一时半刻去哪寻找遗忘的坟址?不如假造一个,至少能哄她开心。 所有对她的欺骗里,惟独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骗终究是欺骗,要他利用这次欺骗换来她的感激,得到她的爱情,就算她愿意,他亦不允许…… 薛瑜没料到再见朱媺娖却是这样的心情,头一次,没有喜悦,亦没有任何纠结,甚至失去了怨恨,变得平淡从容。 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白昼的那番对话中,眼前不时出现若水纯净的脸庞,挥之不去。 「你怎么来了?」他镇定地对朱媺娖道,彷佛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迟了半月,来看看你啊!」她笑道,「没拿到新婚礼物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才离京,她便后悔了,不祥的预感时刻煎熬着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马加鞭前来,一探事态的进展。 从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里,觉得对方不过是毫无威胁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将薛瑜套牢在身边。 可自从那一晚,当她知道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后,便再也不能小觑楚若水的存在。 毕竟,肌肤之亲非寻常接触,会令本来没有感情的两人产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个性,断不会当一切是虚幻。 「公主要的东西在此,」他将半张羊皮拿出,淡然递到她面前,「有了这份新婚礼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举动,让她越发担心。 「瑜,你还在生气吗?」她微笑,「我说过,就算跟周世显成了亲,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变的。」 是让他做地下情夫吗?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会答应这种荒谬的提议。 他忽然发现,从前的自己犹如囚困之徒,只注视着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实,只需轻轻推开那扇门,就会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扬州,一路上阅尽千帆无数,骤然感到心胸变得似长天一般开阔,往昔的纠结消融殆尽。 他很想抛下京城的一切烦忧,在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气息,只面对令自己舒怀的女子。 「瑜,你为什么不说话?」看着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么?」 「礼物公主已经拿到,可以起驾回京了。」他低声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间一紧,急道。 他摇头,生平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扬州,还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说,你不能抛下楚若水。」朱媺娖愠道。 的确,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后,无视她的表白,当一切不曾发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牵绊,他所有潜在的情感,不允许他这样做。 「瑜,你爱上她了?」朱媺娖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跳出喉咙,声音都在颤抖,「告诉我,你没有对她动情……你说过,不会喜欢她的。」 他的确说过,倘若对若水产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轰顶,如今,这个毒誓彷佛在责罚他赌气时的口无遮掩。 有时候,人是要给自己留点余地的,因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难以掌控。 「在我眼里,若水并非什么大顺公主,」他缓缓地道,「她只是我的一个小妹妹,无论如何,我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政治立场、权益阴谋,其实都不重要,人与人之间惟一可靠的联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与之分离的女子。 第十八章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难道你就舍得我?你忘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吗?」 她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泪如泉般涌出。 「瑜,你说过,要一辈子守护我的,」她强行索取他的承诺,「不要让我独自回京——」 她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吧?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出嫁?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一丝怜悯,顾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给了你,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说过要宠我、疼我,难道都是假的?」 没错,那一晚……假如现在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或许就是那一晚该付的代价。 他这辈子,若说有什么后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后的糊涂事……只为片刻的欢愉,戴上了一辈子的枷锁,桎梏了人生。值得吗?豆 豆 小 说 提 供。 「再说,你送我的礼物并不完整,」朱媺娖挑剔着,「这藏宝图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写着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盘云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驳。 「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了解其中含意吧?」她讽笑,「否则等同于废纸一张。」 「这是女书,不传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难他吗?薛瑜只觉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听啊,想个法儿让她将女书传授于你,」朱媺娖双眸瞪着他,「应该不难吧?」 「她凭什么告诉我?凭什么?」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毕竟面对的是自己深爱过的女子,他不想发火。 「凭她深爱着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会教你的。」 「不!」他摇头,做出违逆她的决定。「我不会再从她那儿打听什么,一切到此为止。明白吗?媺娖。」 「什么意思?」朱媺娖眉头一拧,霎时僵住。 「这张藏宝图,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他在万般艰难中做下抉择,要从布满荆棘的困境中走出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说一遍!」朱媺娖难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说过,要永远照顾我、宠爱我的——」 「我后悔了。」他终于承认自己并非如想像中的痴情。「这份感情,我不想再维系下去,实在也坚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变心,真有这么难吗?算是十恶不赦吗? 假如上苍因此将他打入地狱,万劫不复,他亦不会后悔,因为该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线。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继续,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胁,他也会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错误的承诺?及时回头,或许还可以找到让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错误的决定綑绑折磨,摧残至死。 他当然看到了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听见她决堤般的哭泣声,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泄情绪。 太狠心了吗?呵,反正已经决定当负心之人,就当到底吧。 因为在他的心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轮明镜,映耀了过往,让他看清从前的是与非,以及该如何面对未来。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自从那日她对自己表白后,两人进入尴尬期,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话,苑如从前腼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借口回商铺办事,远离她,却仍忍不住偷偷观察她在做什么。 她也借口修葺父母的坟墓,忙碌得很,然而,却时常怔立窗口,凝望对面烟罗巷的琼花。 「若水,你在吗?」他决定不再消耗时光,有些话迟早要说清楚。 屋内静悄悄的,她故意缄默无语,刻意回避? 他鼓起极大的勇气,做好挨骂的准备,伸手将门推开,看清屋内,他脸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内竟空无一人。 她会去哪里?天色渐黑,就算是修葺坟墓也早该回来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来到大堂,询问掌柜,神态已尽量从容,却依旧难掩紧张。 「楚姑娘不在房中吗?」掌柜诧异,「我刚才还看到她。」 刚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临近黄昏,窗外渐下起小雨,平添一丝阴沉的气氛,让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觉踱至大门口,举目眺望。 终于他看到了她,自烟罗巷中缓缓走出,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正行到那株琼花树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惊,显然没料到他会忽然出现。 「打哪儿回来?」他的神情里满是责备,又蕴藏担忧,「天快黑了,就不要乱跑——」 「我……」她迷惑地望着他,不解他反常的举止。「回家瞧了瞧。」 「家?烟罗巷里数十户人家,你不是说早就不记得是哪一间了吗?」 「我想起从前家门口有只小铜狮,没料到它还在,虽然宅子重新修筑过,但户主却没把它搬走,大概觉得它很可爱吧,」楚若水笑道,「小时候,我每次出门都会摸摸它的头,叮嘱它好好看家,现在它的脑袋还是那么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忆,笑中带着趣味,越说越起劲。 「对了,现在的主人是个和慈的大娘,她还摘了些自个儿种的花草送我。」 说着,揭开篮子,只见其间皆是鲜卉,在日暮中散发独特的芬芳。 薛瑜抿着唇,一言不语。忽然,一把将她拥住——这个举动,连他自己都错愕,彷佛失了理智,被冲动逼迫出自己潜在的欲望。 「以后不要乱跑——」他听见自己低哑道,「这会让我很担心,你知道吗?」 楚若水显然是吓着了,完全没料到自己短暂的离开竟引来他如此的表白。片刻僵立之后,花颜呈现微红,逐渐扬起微笑。 盼望已久的这一刻,终于被她等到了!曾几何时,梦里才有的情景,居然成为真实。 一阵风吹过,四周的琼花纷纷摇落,像雪一般沾濡衣襟,令她觉得这一切美得难以置信,彷佛幻境。 她抬眸,看着凝视自己的俊颜,细雨打在他发间,结成晶莹细珠,在暮光之下,有种星光般的明亮,让她视线迷蒙。 「薛大哥……」在这一刻,她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叫我瑜。」他轻声道。 瑜?这样的称呼,让她感到暧昧,不再似兄妹般单纯…… 第十九章 「若水,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考虑了很久——」他揽着她的纤腰,完全不顾路人的目光,在这微雨纷飞的黄昏,似乎也无人在意他俩。「或许我还忘不了媺娖,但我会努力不再去想她。」 思念有时候只是一种习惯,每当他感到寂寞,脑海中至少有媺娖可以牵挂;但现在,他决定戒掉这个习惯,因为他多了一个选择。 不得不承认,这些天来,若水的影子越来越浓烈,而媺娖却像天边消逝的流云,只剩一抹痕迹。 这算移情别恋吗?换了别人,也许早就投入另一段感情,但苛守陈规的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瑜——」楚若水终于开口唤他,「我愿意——」 无论多久,她都愿意等待,直到他完全抛下包袱,只属于她一个人…… 为了这样的幸福,再多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何况她已经等了这些年,没道理在初见曙光时放弃。 薛瑜无言,只是牵着她的手默默往回走。明明距离客栈很近,却像走了很久似的,心中期盼着不想路程就这么结束。 她的柔荑,纤嫩温暖,握在他掌中,激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在心涧中盘流。 「这是什么花?」他忽然注视篮中,被那香气吸引。「这味道,好熟悉——」 「……在水一方,」她脸红地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就是上次熬粥的那种花?」他记得,这花儿有另一个名字。「听说,有人叫它合欢。」 她低头,没料到被他打听到正确答案,瞬间有些尴尬。 「对。」迟疑片刻,她答道。 「为什么要撒谎?」看着她害羞的模样,他忍不住问。 「就觉得这名字会产生误会……」她终于坦言,「其实,这种花儿只能使人提神健气而已,民间的种种传说,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她从不相信喝下合欢粥,就真能得到心中男子的青睐。爱情何其艰难,岂是这样轻易的事? 「可我觉得,传说颇有几分真切,」薛瑜驻足,凝视她,「似乎就从那时候开始,我越来越在乎你。」 他在开玩笑吗?可那深切的表情,又让她觉得这是他的由衷之言。 无论如何,这样的表白难能可贵,听在耳中,全化为喜悦,彷佛静夜听到的丝竹之声,沁人心脾。 所谓的幸福就是如此吧?在经历了所有的痛苦与坎坷之后,她终于可以品尝。 【第七章】 菱形的文字,倾斜的角度,字体娟细秀丽,看似汉字,却不解其意,如同天书。 楚若水每次提笔练习,都忍不住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的文字存在,完完全全属于女子的,就像蔷薇的胭脂、珠玉的首饰,是一个男子不懂的世界。 「在写什么?」薛瑜推门而入,俯身问道。 回到京城后,他俩的感情日渐深厚,每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来看她。 虽然依旧保持着距离,以礼相待,但她能感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 她喜欢这样跟他在一起,无论品茗、赏花、调琴、煮酒,都似知己般无所不谈,就算一辈子如此相守,不能真正成为他的妻子,她也甘愿。 「瑜,你可听说过江永女书?」她搁下笔,微笑道。 女书?这两个字让他的俊颜微沉,胸中忽生一抹阴影。 女书……宝藏……阴谋与利诱……这一切的联系,其实是他最不愿回忆的。回京之后,与她朝夕相对,他已忘了从前的不快,然而现实毕竟无法回避。 「知道,」他只得颔首,「不传男子的文字,对吧?」 「我从姊姊那儿学的。」楚若水坦言,「一开始觉得很艰难,现在渐渐悟出些规律,越发感到有趣。」 如今她不只可以阅读一些女书古籍,亦可以自行以女书作诗写文,沉浸在私密的自娱中,消磨一整天时光。 「假如——」薛瑜忽然问道,「有人擅自将此文字传予男子,又会如何?」 「好像至今没有过类似的事情……」楚若水一怔,「的确很奇怪。或许,世上的男子本就对此文字不感兴趣,所以也无从破戒。」 女子的一切向来被世人轻视,就算创造出独特的文字又如何?圣人的诗书都读不完了,男子哪有闲情研究这个?大概也不会正视一眼。 正因为低微,所以安全吧。 「倘若真有男子向你请教,你会如何?」他忍不住再问。 「我……」她摇了摇头,「或许会先问问姊姊吧。」 瑶族的规矩,她也不太明白。其实女书在她眼中不过是文字的一种,还没到达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就算传给男子,她也不会大惊小怪。 况且,她一向觉得文字似水,在流传中才能益加繁荣,汇成江河。倘若文字的存在只是做为一种保密的手段,实则可悲。 「小姐——小姐——」正思忖中,奴婢小翠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有客求见!」 「找我的?」楚若水诧异。 「对,以前来过的那位姑娘——」小翠答道,「说是小姐您的姊姊——」 这个时候,姊姊为何忽然前来?楚若水倏忽站起,心下有些旁徨。 「好久没看到云姿了,」薛瑜笑道,「听说她已与舒泽贝勒成亲,不日会被册封为侧福晋。大概是来送喜饼的吧。」 「薛大哥,我想先单独会会姊姊……」楚若水支吾,「你……可否回避?」 长平公主大婚在即,姊姊既然经常出入皇宫,不可能听不到半点儿风声,是该向姊姊解释清楚的时候了。 「你们姊妹好好聊聊,我到书房去。」薛瑜会意地离去,彷佛深知她的心意,避免她的尴尬。 望着他的背影,楚若水眼含感激。他对自己的关切体贴,总在这无言的点滴中展现,胜过赠予的倾国珍宝。 「姊姊,你怎么来了?」看到姊姊匆匆忙忙的样子,她假装诧异。 「你实话告诉我,长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识?」盘云姿一见到她,便迫切地问道。 果然,她猜得没错,纸包不住火,姊姊迟早会了解真相。 「是,」她微微点头,「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听说多尔衮打算替他们俩赐婚?」 第二十章 赐婚?难道姊姊尚未听闻,长平公主就要嫁给周世显了吗? 看来,这其中复杂关系,姊姊仍未厘清,这样也好,省得她越说越混乱。 「只是传闻,还没下旨呢。」她维持平静的外表,顺着盘云姿的话道。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么办?」盘云姿担忧地看着她。 呵,她就知道,一切皆出于关心。原来她如此幸运,能得到这许多关爱。 「薛大哥说,他只喜欢我一个人。」楚若水淡淡笑道,维持昔日谎言,「我相信他的话。」 昔日的谎言如今已然成真,只不过其中曲折,难以描述。 「倘若……」 瞧姊姊欲言又止,她迳自道:「长平公主在宫变之日,被她的父亲斩去了一只胳膊,境况十分可怜。薛大哥与她自幼相识,断不会扔下她不管,倘若他们俩真的成了亲,我亦会默默祝福……」 「到时候,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盘云姿急道。 「我会。」楚若水决然地点头,「只要能见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无所谓。」 盘云姿怔住,没料到素来纤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坚决。「可是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你会心痛的……」 「那姊姊你呢?」她反问道,「听闻你就快要成为舒泽贝勒的侧福晋了,你是真心爱他的吗?也会心痛吗?」 「我……」盘云姿咬紧嘴唇,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本来想规劝妹妹,没料到却反被问倒。 「姊姊若能飞蛾扑火,我为何不能?」楚若水平静地道,「姊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请姊姊放心。姊姊,回去吧,将来的事或许无法预料,但我们仍是可以享受当下的幸福,即使只能与心上人度过一天,那也是好的。」 彷佛被她说服,盘云姿默默点头,安心离去。 将姊姊送出门外,回转房中,楚若水有好一阵子出神。方才的对话,言犹在耳,连她自己都诧异哪来的勇气,如此抒发。 是仅仅出于对姊姊的安慰,还是发于真心? 哪怕只与薛瑜共度一天,哪怕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她都愿意吗?曾几何时,这份情感深炽到如此地步,彷佛根深柢固的参天古树,风雨也无法动摇。 该说她太傻,还是太过痴情?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忽然,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她一怔。 不必回头,她便可以识别那熟悉的脚步,还有如云般的白色衣衫,在午后的阳光下被风吹,拂到她的近旁。 「你听见了?」楚若水双颊霎时滚烫,垂下头去。 他不语,忽然上前,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俊颜深切地贴着她的耳垂,在烈焰中蕴藏着酥软的温柔,彷佛水与火相互交织。 「听见了。」他答道。 并非刻意偷听,实在是不放心她独自面对一切,担忧她被姊姊责骂。呵,上苍果然给予了奖赏,让他听到了最动容的话语。 本以为他对媺娖的痴情已到了极致,不料,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傻瓜。 他承认,这一刻完全被她打败,就算还残存一丝初恋的余痕,也在此时全化为无形——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上她! 「你放心……」他轻声道,「我不会让你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会只得到一天的幸福,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他的承诺吗?等了这么久,望穿秋水,终于换来了海枯石烂的誓言……楚若水感动到泪水潸然落下,像冰川融化时的情景。 「瑜——」她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包覆住她,下一瞬间,软柔的唇亦吮住了她的樱红,小心翼翼,像蜂在花间采蜜。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亲昵,遥记那个夜里,那场疯狂的沉沦……但这却是第一次她获得属于自己的喜悦,不再是替身。 薛瑜闭着双眼,胸前不断起伏,嘴里的甜蜜,鼻尖的气息,彷佛夜昙般令人迷醉——这一刻,他有些迷惑,因为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已经有多久没见过长平公主了?两个月?三个月? 自从上次离京后,楚若水就没再见过她。 如今长平公主已与周世显完婚,多尔衮亲赐黄金土地,打造华丽无比的公主府,向世人昭告满清的仁慈。 跨入朱门,跟随引路婢女直往里去,庭院三进三重,森严华美,雕梁画栋,堪比皇宫。 「楚姑娘请在此稍候,御医正给公主请脉呢。」婢女在廊下站定,恭敬道。 长平公主病了吗?楚若水一怔,不禁朝帘中张望。 只见帘内人影绰绰,彷佛有一大群丫鬟婆子正在忙碌着。 她站立片刻,终于看到御医领了赏钱远去后,这才跟随方才那婢女,入了厢房,立在榻前。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对楚姑娘说。」朱媺娖吩咐下人。 丫鬟婆子一致垂首,听命离去。 「公主身体不适吗?」楚若水实在想不明白,对方邀自己至此,到底所为何事? 「奇怪吗?」朱媺娖笑道,「其实,这并不是病。」 她眼露不解。 「而是有喜。」朱媺娖颇为自得,「方才御医不过是来给我开一些安胎宁神的方子。」 有喜?她有身孕了 楚若水怔愣在原地,忘了开口。本是平常之事,为何她却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彷佛预感到对方要拿腹中胎儿大做文章,否则她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炫耀。 「烦请转告薛瑜,御医说胎儿健康,让他不必担心。」朱媺娖莞尔道。 特意唤她来,就是为了差她当信使? 「薛大哥若知道公主身体安康,又得此喜讯,定会高兴。」楚若水低声回答。 朱媺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傻丫头,你真不懂吗?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唤你来,还宣布这样的消息?」 为何?她只觉得此刻思绪停滞,完全不能运转。 「我与周世显才成亲一个多月,要生孩子也没这么快,」朱媺娖悠悠抚摸小腹,「他的父亲你该料到是谁吧?」 这一刻,楚若水只觉得周身僵硬,错愕难言。 「看你的表情,应该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朱媺娖挑眉道,「也好,从今以后,我这儿有什么动静,便可唤你转传,毕竟你不是外人,而且天天跟薛瑜在一块儿。」 这样的言词看似大方,实则如厉剑般伤人。 new第二十一章 她把她当成什么了?伏首贴耳的小妾吗?她以为她不会吃醋,定会乖乖替情敌传书送信?呵,也未免把她看得太善良无害了。 但最让她受不的,是长平公主此刻的神情,彷佛毫不担心她的威胁,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认定薛大哥会死心塌地爱她一辈子。 豆-豆-小说提供。 这让她情何以堪? 楚若水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千万不能上当,这些日子薛大哥对她的温柔举动,难道会是假的吗?长平公主的嫉妒心,才有可能是真的…… 「对了,给你看件好东西。」朱媺娖笑盈盈的从枕边掏出半张羊皮,「这你可认得?」 「这是……」乍见该物,她再也无法淡然自若,双眸霎时圆瞠。 「听说,这是你义父留下的藏宝图?」朱媺娖缓缓地道,「另外半张,在你姊姊盘云姿手上吧?」 这图她从哪儿来的它分明已被张昌冶夺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那日船上的一切,只是苦肉计? 连姊姊的那半张他们也知道?亏她们小心守护、保守秘密,殊不知这事早已泄漏。 楚若水只觉得顷刻间全身无力,几乎要昏倒。 「你以为薛瑜为何要接近你?」朱媺娖注视着她,「若非本宫指使,他会假意看上你?」 「不……」她摇头,顿感孤立无援,「我相信薛大哥,他绝不会为了这个……」 「那咱们打个赌,试一试,」朱媺娖笑道,「你敢吗?」 「什么赌?」她被激得无法冷静思索,冲口而出。 「这上边的文字是女书吧?听说女书不传男子,可为了弄懂藏宝图的位置,他必定会向你打听其中含意。」朱媺娖斜睨她,「若他开口,我便赢了。」 「好,」她点头答应,「果真如此,算我输。」 若真如此,她会输光所有,包括下半辈子的希翼……她不敢想像当她必须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 「对了,还有一件事,」朱媺娖打定主意,不把她折磨死誓不罢休。「还记得那件红凰华服吗?就是薛瑜送你的那件。」 「那是我义父留下的纪念物。」她纠正。 「呵,」朱媺娖噗哧笑出声来,「实话对你讲,那是我旧日的衣衫,不过借他讨好你罢了。」 「公主不要开玩笑……」楚若水愕然,「这实在荒唐……」 「那是我大明皇室专属女工坊所制,针脚用的百挑之法,改朝换代后,女工坊解散,此法便已失传。不信你去瞧瞧,衣服的残片应该还在吧?一眼就能看出它与你们大顺的制衣有何不同。」她举出证明。 没错,她曾留意过,还惊叹那件华服的精细,奇怪它为何与众不同——原来,竟是如此的答案。 胸口心律加速,楚若水狠狠按住,却依旧怦然狂跳。 「公主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她按捺心中忐忑喘息道,「若真想探知那宝藏所在,应该瞒着我才对吧?」 「其实我并不希罕什么宝藏,」朱媺娖阴冷一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别以为得到男人宠爱就能霸占他的心,薛瑜是我的丈夫,永远都是!」 因嫉妒作祟,燃起一场属于女子间的战争。 楚若水本很有自信能够获胜,但此番对话后,只剩迷茫。 她的爱情,是上苍的恩赐,还是一场阴谋? 紧紧攥住衣角,此刻的她竟无法回答。 听说若水去了公主府。此刻日渐黄昏,却迟迟未归,薛瑜终于耐不住,驱车前往,惟恐她受媺娖刁难,徒生事端。 来到朱门下,道明来意,管事却未透露楚若水的下落,只说公主召见,执意要引他入内。 迫不得已,他来到朱媺娖房中。 「你来了,」朱媺娖依旧半躺榻上,盈盈笑道,「方才吃了药,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若水呢?」他迳直问。 「她的行踪就这么重要?」朱媺娖言语中满是酸涩,「你一直不肯见我,连我大婚之日也未曾道贺,现在为了她,居然巴巴地跑来——瑜,你存心让我难过吗?」 「公主大婚之前,我已送过重礼,」他冷冷回答,「公主有驸马陪伴,应该不再需要他人多余的关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醋呢!」朱媺娖浅笑,「可我明白,你是真的不再重视我了……」 说得他好似寡情薄性之人。其实,要他放弃从十六岁开始就爱慕的女子,除非两人的感情已经陷入绝境。 他自认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然而,许多事已无法挽回。 「你不问问我生的是什么病吗?」朱媺娖依旧不甘心,坚持问道。 「公主病了吗?」他波澜不兴般淡问。 「方才不是说过,我饮了药吗?」 「公主应多加保重才是。不过府中下人诸多,还有宫中御医伺候,应该无恙吧。」 他平淡的语气,像刀子一般直刺她的心脏,让她再也无法从容。 「薛瑜,你居然如此待我!」朱媺娖颤声道,「从前哪怕我打一个喷嚏你都紧张半天,现在就算我死了你恐怕也无动于衷吧?」 不,他依旧关心她,但她工于心计,惟有远离,方可保安全——毒蛇亦有可怜之处,可惜世人得时刻提防警惕,遂无从关切。 「好,是你逼我的……」她颔首,「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把若水如何了?」他霎时紧张起来,听出她话里的要胁。 「放心,暂时不会把她如何,」朱媺娖冷笑,「伤她的身容易,我若要报复,定会伤她的心!」 「她在哪儿?」薛瑜再也坐不住,俊颜平添一丝仓皇,「在哪儿」 「当然是回你家去了,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她来了我公主府上,我总不至于杀人毁屍吧?」 「你为何唤她前来?」他蹙眉,「为何不肯放过她?」 「我不过是有事向她请教,」朱媺娖撇嘴,「可惜她不肯赐教。」 「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所有紧张与担忧这瞬间爆发,他实在没有耐心在此浪费时间。 「我只是对『女书』好奇,想向她打听打听。」她幸灾乐祸的打量着他,彷佛在欣赏他忧心的模样。 「你……」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诉若水了?不得不说,这就像点了他的死穴,剥去他的外壳,鲜血淋淋。 第二十二章 「放心,」朱媺娖莞尔道,「你所有的谎言我都没揭穿。我知道你现在钟情于她,假如你能达成我的心愿,我断不会坏了你的好事。」 「你到底想怎样?」他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一天,以谈判的口吻与媺娖讨价还价,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为何竟走到这一步? 「我要知道这图上的含意。」她笃定道。 「女书……一向不传男子。」 「那你就去向楚若水打听啊!凭她这样爱你,断不会拒绝。」 向她打听,等于让她破戒……女书之于女子的意义,他多少有些听闻,倘若她为此遭遇瑶族部落的惩罚,他情何以堪? 「瑜,你知道我为何要服药?」望着他两难的神情,朱媺娖下最后一步棋,「我有身孕了——」 他一怔,瞠眸看她,眼里充满复杂的意味。 「你有身孕了?多久?」他忍不住追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涩笑,「你想问,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的确,这样的问话很卑鄙吧?彷佛意在逃避责任。 「其实,我可以撒谎的……」朱媺娖忽然感慨,「但实话对你说,只有一个多月。」 所以孩子不是他的!薛瑜无言,很难解释此刻的心境。他该感激吗?一个向来刻薄你的人,忽然有了一点儿真诚与宽厚,难道就应该感动? 「周世显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新婚之夜……他发现我并非处子之身,」朱媺娖忽然哽咽道,「我的婚姻表面风光,可背地里何其难堪……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她在责怪他吗?怪他拿走了她的初夜,让她不得幸福? 的确,这是他的错误,亦是一辈子的内疚。她抓住这一弱点,便可一辈子威胁他。 「我需要这张藏宝图,夺回大明江山,到时候便不必再看周世显的脸色,给我的孩子一个明媚的未来。」朱媺娖微笑的脸庞忽然沾满泪珠,「现在我以大明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去做这件事,否则,我会以强硬的手段得到我的东西!」 强硬的手段?她指的是什么? 「别忘了,除了你,前明仍有不少忠心臣子,我要办什么事,其实不必求你。」她脸上的笑意变得阴森骇人,「他们对楚若水这个乱贼之女,想必亦恨之入骨,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薛瑜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倏地变得铁青。 「不想让他们动手,就去弄清楚藏宝图的含意,」朱媺娖一字一句郑重道,「被骗与丧命,你替她做一个选择吧。」 同样是悲伤的结局,两者相害取其轻,这一刻,薛瑜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他发现自己很佩服媺娖,同样一番话,诉苦于前,威逼于后,让他无论怎样,皆要听命于她。 他以为自己可以步步为营,到头来却依旧败北,追根究柢,都怪他不够心狠。 传说中的薛瑜,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他只是一个平凡男子,连自己的心上人都无法保护。 这样的局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多久…… 【第八章】 书房里点了灯,在豆黄的光亮中,她摊开一卷竹简,提起笔来。 胸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该如何书写,每一个字,彷佛都透着艰难。昔日华美的文词,此刻显得穷顿。 房门忽然作响,有人缓缓入内,来到她身侧,温和的大掌抚住她的秀发。 「什么时候回来的?」熟悉的嗓音低醇问道,「该叫我去接你的。」 「你也知道我去了公主府?」楚若水微笑,按捺住心中万千的疑问,抬头看着让自己迷恋多年的俊颜。 「她……没有刁难你吧?」他担忧道。 楚若水摇头。就算有再多的刁难,她亦可隐忍,惟一不希望的,就是输掉对他的信任。 「那就好。」他吁出一口气,俯身下来,凝视她面前的书简,「在写什么?」 「练习女书。」她坦言。 她故意提到这两个字,敏锐地观察他是否脸色有异。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拧。 「为什么在竹简上写?」他轻声问,「这儿有上好的宣纸。」 「竹简可以抹去,便能把秘密藏在心底。」她回答得玄妙。 「女书本来就是秘密。」他浅笑接口。 「可还是不让人放心。」她意有所指,「一时的胡言乱语,倘若哪天被人瞧了去,岂不笑掉大牙?」 「年纪轻轻的,哪来这么多心事?」他继续抚摸她的长发,彷佛要替她理去三千烦恼,「若水,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难道不懂,这些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皆与他有关?倘若他能真心真意地对待,她又何来忧愁? 「瑜,你想知道我写了些什么吗?」终于,她直接切中要点,期待他的反应。「我……可以教你。」 他沉默,看不出他的想法。半晌她才答道:「女书不是不传男子吗?」 「那是因为大多男子不屑于学此文字,」她凝视他,「不过,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他料到自己在试探他吗?这一刻,楚若水忽然紧张万分,生怕他就此点头,断了她的希翼。 「如果很难,那就算了。」他涩笑问道。 这样的回答,让她微微吁了口气,很想就此打断,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每个字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但她只能走下去,直至山穷水尽,或者柳暗花明…… 「我都能懂,何况聪明如你。」她咬唇道,「瑜,说实话,你想学吗?」 「我……」俊颜神情不定,最终眼眸一沉,似乎做出艰难的抉择,「好……有空你就教教我吧。」 他终于说出口了!这瞬间,彷佛雪落平原,她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好冷。 她输了吗?所有的爱情与温存,原来不过是一场欺骗。她倾尽所有,换来的却只是恶果,痴心与忠诚,在恶魔的作弄下,显得可笑。 她僵住,无法相信这样的结局。 也许,他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并非出于险恶的目的,谁让她主动提出要教他呢?他不便拒绝而已…… 楚若水忽然轻笑。笑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仍在为他找理由开脱,仍旧不肯死心,活在自我的幻想之中。 第二十三章 可悲,或可怜? 她的思绪像柳絮飘零,一片茫然。 人们说,感情深厚的女子,其境遇相似。 几乎是同时,她听到了关于姊姊的遭遇。虽然她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但姊姊背着舒泽贝勒黯然离京,足可见其爱情并不如意。 姊姊临走前,将另外半张羊皮地图交给了她,害怕会落在满人手里。 难道交给她就安全了吗?虽然不至于落到满人手里,但距离义父当年的心愿相距甚远哪…… 这天夜里,一名不速之客登门造访,出乎她的意料——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满蒙第一勇士,舒泽。 一直很想知道,姊姊爱上的到底是怎样的男子,原来如此俊朗磊落,不负她的期待。 虽然对方是满人,但她觉得,满人并非完全可恶,就像汉人也并非完全纯善。 「贝勒爷是想打听姊姊的下落吧?」她的直言,显然让对方一怔。 「不错。」舒泽点头回答。 「我不知道姊姊去了哪里,」楚若水歉道,「不过,贝勒爷大可亲往湘江一带寻找,姊姊思念故乡,不会不回去的。只是偌大湘江,瑶寨数百,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多谢姑娘赐教,无论山重水远,我一定要寻到她!」舒泽笃定道。 这样的答案,让楚若水心下感动。假如世上亦有男子如此深爱自己,无论他做过什么,她都会原谅…… 有一天她像姊姊这般失踪,瑜也会苦苦寻访她吗? 「楚姑娘,如今你的身份已经暴露,留在薛府,真的无碍吗?」舒泽关切道。 「身份?」她一怔,万分不解。 「静天公主的身份。」 「贝勒爷打哪儿听说的?」她眉尖一蹙。 「太后和摄政王都已知晓,」舒泽反倒愕然,「怎么,楚姑娘竟不自知?」 「怎么会……」楚若水凝眸,「是长平公主说的?」 长平公主出于嫉妒,的确有可能揭她的底。 「薛瑜公子亲自对摄政王说的。」舒泽坦言。 瑜 她霎时脸色苍白,遭受双重打击的身子像石像一般,久久不能动弹。 假如说之前还有借口为他开脱,此时此刻她再也无从为他辩解了。的确,他一直把她当成棋子,使阴谋设计她。 为什么要出卖她?难道是为了讨好清廷,为长平公主换得封号吗? 在她心里,就算立场不同,就算大明与大顺再敌对,至少都把他们当成同胞……但他们竟为了利益,不惜以她讨好满清? 原来,善良从来都是一相情愿的事。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舒泽发现她的异样,担忧道。 她强忍泪水,涩笑地摇头。「贝勒爷不必替我担心,我们姊妹俩,虽是苦命柔弱之人,却都有勇气,能独自穿越阡陌长河。」 这话说得何其轻易,但试想阡陌长河,何其艰险遥远……她忽然觉得好累,全身疲乏无力,体力再难撑下去。 对舒泽盈盈一拜,没有再说任何言语,默默往回走。 这个时候,瑜应该已经回府了吧?她望着暮霭沉沉的天色,一只飞鸟正从南墙之上飞往天际,见孤单的身影,让她深感同病相怜。 「楚姑娘,公子来了客人,正在书房商谈要事,」迎面的奴婢禀报,「公子吩咐姑娘您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客人?谁? 换了从前,她断不会过问。但今天,她忽然很想打探。人在惊弓之中,就是这样多疑。 她绕过花荫小径,来到书房窗外,一如当初偷听他与长平公主的对话那般,等待屋内的动静。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来客的声音如此熟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然忆起。没错,是他!张昌冶! 果然,他们是一伙的……这一刻,她已无话可说。 当初船上的遭遇,果然是苦肉计,亏她急得肝肠寸断,生怕连累了他,结果……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修筑便是。」只听薛瑜如此回答。 「连日来扬州忽降暴雨,冲走了坟堆,楚姑娘父母的屍骨怎么也找不到了。」张昌冶道。 什么?坟? 楚若水心间一紧,屏住呼吸。豆豆0小说提供。 「那里边本来就没有屍骨。」薛瑜道出出乎意料的内幕。 「可是明明……」 「当初就是因为找不到楚氏夫妇的坟墓,为了不让若水失望,我才修了那座假墓。」薛瑜坦白。 「公子不是说以美人蕉为标识吗?那坟地四周开满了美人蕉……」 「不,是先有美人蕉,后有坟。还不懂吗?」 她懂了,终于懂了……他一直在骗她,无论军国大事,抑或这些琐碎小事,他对她,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她深信不疑的心上人,居然比敌人更阴险。 「你方才打公主府来?」薛瑜低沉问,「她……有什么吩咐吗?」 「公主叮嘱小的一定要设法得到另一半羊皮地图,此刻盘云姿已经出京,小的会打探她的下落……」 他们难道还想对姊姊下手吗?毁了她还不够吗?假如真的连姊姊也遭算计,她这一辈子绝不原谅他,绝不! 立在墙脚下,一直强抑的悲哀再也忍不住,淹没了全身。 生平经历过无数濒临绝境的艰难时刻,就算当年她躺在荒山野岭中等死,也不曾感到这般痛苦。 这一次,她被无形的箭羽射得全身千疮百孔,就连鲜血都无法宣泄,整个人彷佛困在灰色的牢笼中,渐渐窒息…… 抬头望着苍穹,她只觉得明月融化为水,顺着她的双颊流下——那是她的泪水,揉合淡黄的光芒,灼痛她的双眸,也烧痛了她的心。 楚若水一直很怀念,那夜与他在江畔的时刻。 风儿轻吹,水流涓涓,一切都是那般宁静,澄净了世间的纷扰。 若说要完成什么心愿,大概就是找回当时的感觉吧。 所以她提议租乘一艘画舫,与他京郊放舟,这是自认识他以来,她惟一一次向他主动索取的礼物。 薛瑜不疑有他,以为只是寻常的踏青而已,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欢欢喜喜与她出游。 坐在船头,看着四处草树翠碧,江上微风荡起涟漪,她感到这大概是她人生最后的闲暇时光。 「出来玩儿,怎么还带着这个?」薛瑜发现她手中的书卷。 这上面皆是女书文字,她平时教他读识的内容。 「今天是最后一课。」她淡淡地笑道,「从此以后,你便可出师了。」 「这么快?」他一怔,「女书的文字好像并不多嘛……」 「哪里有汉字多呢!」她摊开书卷,徐徐地道,「本来就不算完善,再加上诸多失传,能学到的自然只有这些。」 第二十四章 「这上边的字我好像都认识了,」他仔细阅读书卷,「可是依旧不太明白其中含意……」 「你斜着看,」她示意,「比如每行以第二个字相连,自然懂得了。」 「呵,颇有趣,」他笑道,「不仅文字像天书,就连编写也有自己的排序,难怪男子看不懂,简直是秘密中的秘密。」 「男子心机深沉,女人当然要提防。」她话里有话地道。 「男子的心哪有多深啊,」他打趣道,「女人厉害起来,咱们可不敢比拟。」 「是啊,我从前就太不厉害了,做了许多傻事……」她呢喃。 「什么?」薛瑜没听清楚。 「现在我终于懂了……」楚若水并不回答他,自顾自的继续道:「女书能够只在女子中流传,并非迫于什么威胁禁令,只因女子之间的默契。倘若有人违背了承诺,便是自讨苦吃。」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样奇怪?」薛瑜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搁下书卷,凝视她。 「我想,最初发明此种文字的女子,一定是受了男人的欺负,无处可诉,于是便把悲哀写成天书,传给她后世的姊妹,以示警戒。」她涩笑道,「可惜,我没能早点领悟……」 一行清泪忽然在花颜上划出晶亮的痕迹,看得薛瑜一怔。 「若水,你到底怎么了?」他心下焦急起来,踱至她身畔,揽住她的肩,「这让我很担心,知道吗?」 她看着他,如此亲昵真诚的话语,听来完全不像谎言,从前她就是这般被迷惑上当的吧? 真服了他,即使惺惺作态,亦如此动人。 她的柔荑抚住他的脸庞,轻轻摩挲,想看清到底是怎样的俊美让自己丧失了起码的判断,输得彻底…… 这张脸果然魅惑,世上任何女子都会一见倾心吧?更何况,当他对女子盈盈而笑、温柔低语的时候。 「这是你们想要的东西——」她掏出那半张羊皮,「它现在在我这儿,只希望你们不要再去打扰我姊姊。」 薛瑜怔住,双目直视,霎时无语。 「如今你已识得女书,上边的文字应该可以解读,」她趁自己在哽咽之前道尽衷肠,「姊姊说得对,只要这财富不落入满人手中,无论让谁得到都不会是最坏的下场——可惜,我辜负了义父所托,否则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若水,」薛瑜意识到了一切,急切叫道,「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是——」 「别再演了,长平公主都告诉我了,」她摇头,「那件绣满红凰的华服,你接近我的目的,江上的肉苦计,还有我父母的假墓……所有的谎言,我都知道了。」 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起。 的确,他骗了她,若非被她识破,或许会一世这样瞒下去。可惟独有一件他出自真心——对她的感情。 可谁会信呢?上当一次,还会终身上当吗? 况且,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无法证明,而他被拆穿的谎言,皆是曾经骗她的事实。 「长平公主跟我打了一个赌,倘若你愿意学习女书,我就输了……」她拭去满面的泪水,深深吸气,「开始我不相信……可现在却不得不服输……」 薛瑜僵住,没料到媺娖将了他们两人一军。他的初衷只是为了保护她周全,却中了媺娖的计,成为伤她最深的厉箭。 「瑜,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的故事吗?」她极力喘息,才能继续话语,「你给我买面人儿的时候,那则《眠石记》——」 他记得,柳眠石,唐代传奇中的泱国公主,因为情伤溺水而亡。她的白纱化为江上云雾,萦绕不散…… 「她与我一样,错爱欺骗自己的男子,」楚若水忽然涩笑,「不过,关于那则传奇却有另一个结尾。」 错爱?她如此形容他们的感情……的确,他的欺骗让这场恋情变得卑鄙可耻,但在他心中,却依旧纯洁如莲。 「另一个结局中,柳眠石没有投水自尽,她将毒汁涂抹在慕生的衣衫上,使得慕生焦灼而亡。驾着神龙,她回到故里,依旧做她的公主,后来,成为了泱国的女王——」 这样的结局,虽然胜利而得意,但从前的她并不喜欢,所以刻意忽视,只记得江上的白纱……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报复,彷佛凄厉中开出艳丽的花朵。 她缓缓走至船舷,手中羊皮忽然一掷,落入江河。 「若水……」薛瑜不由得一惊,刚想阻止,却已无法挽回。 「很可惜,是吗?」她回眸,冰冷一笑,「换了从前,说不定我会把这半张藏宝图给你,成全你与长平公主的爱情——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就像《眠石记》的另一个结局,宁可毒辣,不要感人。」 她的眼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情愫,让他心生寒意。 他的若水,他一向柔弱温婉的女子,曾几何时,竟有此凌厉的神情……一颗心微微发疼,为自己犯下的罪孽竟害得她变得如此。 假如不是他的欺骗,她依旧可以如往常般纯真无忧,如同月宫仙子,尽管也有苦恼,至少不食人间烟火。 但他毁掉了她的世界,让她品尝了凄怆与背叛,霎时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的确喜欢过媺娖,」事到如今,哪怕百口莫辩,他亦要让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十六岁起,我就忘不了她……」 楚若水愣住了,没料到竟会面对他这番表白。 「那一年,我家因为督造祭祀器皿失职,犯了皇后的大忌,全家险些被处斩。是她的一句话,让皇后息怒,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薛瑜细语,跌入回忆中,「我记得当时她穿着一袭粉红衣衫,站在宫殿的台阶之上,迎风招展,像一只小小的蝴蝶……那美丽的画面一直深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此,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毕生追随她。 「我一直都是大明的忠心子民,接近闯王,接近你,起初的确是为了光复明朝的大计,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他凝视若水,希望自己的目光能让她感到一丝真心,「或许在与你闲言闲语的瞬间,在欣赏你栽种花草的时刻,在与你泛舟南下的日子,在你说喜欢我的一刹那……」 楚若水只觉得如针刺入心间,顿时忆起往昔许多点点滴滴。 第二十五章 「我开始忘记了十六岁那年的誓言,什么国家大事、政治图谋,亦变得越来越淡然……若水,我只想与你在一起,泛舟品茗,诵诗调琴,不再去管什么大明、大顺,只过蝼蚁小民般的平凡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吗?又在骗她吧?不过,这一次骗术更加高明,竟让本已心死的她,又开始相信他的虚情假意。 「若水——」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贴住她的颊,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补偿,哪怕用一辈子——」 她该相信吗?倘若稍微心软,便会重蹈覆辙,说不定会进入另一次悲伤的轮回……她实在无力面对再次戳破谎言的残酷现实。 「你还是好好对待长平公主吧。」她冷冷将他推开,第一次,狠心舍弃这温暖的怀抱。「你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我们的孩子?」他错愕,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话语。 「她怀的,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轻浅一笑,却酸涩尽涌。 「不!」薛瑜不住摇头,「若水,这是误会——」 「她亲口说的。」楚若水双眼微闭,深深喘息,「现在我不知道该信你,还是该信她了……」 他懂了,完全懂了。再多的辩解与恳求,已经无济于事,曾经的罪孽与人为的离间,划出难以癒合的沟壑,让他俩分离在彼岸,只能遥望。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了——」她朱唇微启,宣判了他的死刑,「我会乘着这艘画舫,一路南下,今生今世,不再与你见面。」 这瞬间,薛瑜只感到心尖被狠狠划下一刀,胜过从前经历的所有痛苦。 失去媺娖的时候,他虽然难过,但还不像现在这般绝望,更不会悔恨自责。他终于知道,这世上最爱的人是谁…… 可惜,没能早点意识到,蹉跎了这许多岁月,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与她之间的缘份,彷佛天意蓄意捉弄,这辈子注定无法厮守。他真的很羡慕那些一见钟情、平安相守的佳偶,哪怕要他倾家荡产去交换,他也愿意。 「不要强留我——」楚若水去意已决,「否则,我会当即跳下去。」 伫立江心,望着即将诀别的女子,薛瑜只觉得四周的青山倒映变得似地狱邪神一般,黑压压地包围着他,令他无法喘息。 他的人生,难得由她带来一抹光亮与温暖,就要这样永诀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他自己是罪孽的起源,能怪谁? 【第九章】 墙角的美人蕉依然盛开,然而若水已离京多日。 每一次他看到这片火红,便会想起她,想到从前她站在这里对着他盈盈而笑……可惜,那些恬静相守的日子,他没有好好珍惜。 午后的阳光下,他觉得自己彷佛变成了一具空壳,灵魂早已抽离,飘荡在风中,回想前尘往事,无限感慨。 婢女小翠来到身畔,「公子有何吩咐?」 「楚姑娘可教过你一些种花的技法?」回过神来,薛瑜哑声问。 「闲时听过一些。」 「从今以后府里花草都交予你种养,你定要照她从前的习惯……维持原貌。」 虽然她走了,但他依旧希望留下一些想念,彷佛这段感情就不会随风散去。 「哎呀,」小翠凑近花儿一瞧,惊愕叫道,「公子,这美人蕉大概生病了。」 「怎么?」他眼中的花朵依旧绚丽,没有丝毫枯萎啊! 「你看,花瓣上多了许多黑点。」 他在刺眼阳光下凝眸注目。的确,从前纯净的红色不知何时多了黑斑的污染,减褪了美丽。 「楚姑娘曾告诉我,倘若如此,就是花儿生病了。」小翠低声道。 「那你快快救这些花啊!」 「公子,我花艺不精只略知一二,恐怕……」嗫嚅话语隐去,似乎怕他伤心。 恐怕这片火红的颜色再也保不住了?她留给他惟一的纪念,也要就此消失吗? 上苍对他的惩罚能否不要如此彻底,给他一株,哪怕只留给他一株也不行吗? 他看着花瓣上的黑斑,彷佛美人脸上滴下的血泪,凄厉而摧心。这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颤步扶住墙根,久久粗重喘息—— 「公子,」小翠明白他的心思,想安慰却无从安慰起。「今天小厮打扫书房,在窗台边看到这卷竹简,好像是楚姑娘的东西……他们托我问问,该如何处置?」 竹简?是她从前练习女书时惯用的竹简吗? 薛瑜一把夺过来,眸中霎时一片蒙胧,哽咽良久。 小翠知趣地退开,独留他一人,凭吊昨日。 「为什么用竹简呢?这里有上好的宣纸。」曾经,他如此问若水。 「竹简可以抹去,把秘密藏在心里。」她话中有话地答。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她的心境。那菱形倾斜的文字,的确深藏她的秘密。 他真傻,早该料到,原来她一直教授他女书并非为藏宝图,而是为了这个—— 这竹简上的文字,墨迹仍在,阳光下,他发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是她留给他最后的纪念。 他瞠目,照她所说的排序之法默默念诵,这一刻心情如海上波涛,汹涌激荡。 瑜……今晚的月色跟那夜一样柔和,我从公主府出来,没有乘车,一路就这样步行,看到不知名的小巷旁,种着一片美人蕉,我想起长平公主没搬来之前,我们在一起的平静时光。每天你从宫里回来,经过花荫下,总会驻足地望着我,而我会假装没有发现,或者会还以微笑。为什么你会驻足?难道对我早已产生好感? 原来她早注意到这件事,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秘密。 她说得没错,不知何时,或许从久远的某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能将她从心中抹去,感情在利用中不知不觉产生,挣脱了他的操纵,无尽蔓延…… 男人千万不要假意接近一个美好的女子,因为终会因她的无可挑剔而爱上她。 长平公主与我立下赌约,然而,我心中却有恐惧,毕竟她曾经与你那么亲密,我却仍是咫尺之外的人……我猜,你忘不了酒醉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就算浓情已逝,依旧对她负有责任。不要问我如何知晓,这个秘密我比谁都清楚,胜过长平公主本人—— 第二十六章 她什么意思?那夜的一切她如何得知?为何比谁都清楚? 电光石火,薛瑜瞪大双眸,意识到不可思议的真相。 难道……难道……没错,他早该猜到,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他拥抱她的时候,他就该察觉那嘴里的甜蜜、那盈握的纤腰,那夜绝非媺娖。 还有,那无可替代的气息,像午夜幽昙,刺激着他的欲望,给予他麻醉般的抚慰……这一切,都是媺娖没有的。 为什么她从不对他提起?是在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幡然醒悟吗? 无奈,他辜负了她,直至分离,依旧沉溺在错误里,无法挽救…… 倘若此次赌输了,也许会恨你,但我想,终究有一天会原谅你。因为你就像我独自穿越阡陌长河时看到的星,多年以后,当所有的痛苦怨恨消逝,我终究会记得天边那抹明亮,在孤寂寒冷的夜里,给过我慰藉…… 竹简沉甸甸握在手中,薛瑜强抑泪水,生怕弄湿了墨迹,消褪这最后的纪念。 但他还是濡湿了衣襟,因为实在无法遏制这难耐的悲哀。所谓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她!哪怕找寻一辈子,亦要得到她的原谅,世上再无人像她这般美好,亦无人再像她这般深爱着自己。 只是,他该去哪里寻她?聪明如她,断不会再暴露自己的踪迹…… 半夜里,雨疏风骤,薛瑜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公子,公子,」小翠禀报,「公主府来人,请你去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这个时候差人来,必是出了什么严重的状况。 「听说公主小产,才五个月胎儿就滑了,御医已赶去了,说是血崩……」 血崩薛瑜不由得愕然。 迅速起身披衣,驾了马车,亲自赶至公主府。 一到公主府,只见院里灯火通明,奴婢御医忙成一团,周世显已然吓傻,瑟瑟坐在偏厢里不敢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薛瑜沉着上前,问御医。 「公主自从怀孕后,就抑郁不快,每日不进食,只喝药……」御医摇头道,「我等实在无力回天,恐怕今夜公主她会……」 会怎样?丧命吗? 虽说她已不再是他最爱的人,但念及旧情,仍让薛瑜悲从中来。 「薛公子,公主一直问起你,说你一到,就立刻进房。」御医代为传话,「快去见见她吧,至少最后一面……」 他难过哽咽,轻轻掀开帘子,看见朱媺娖躺在帐中,脸苍白得像雪一般。 「瑜……」她努力睁开双眸,露出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默默踱过去,握住她的柔荑,竟觉得万般冰冷。 原来,死亡就是如此的感觉。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一定很高兴吧?」朱媺娖莞尔道,豆大的泪珠顺着脸庞流下来。「我自作自受,是吗?」 「不要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他不禁感慨,到了这一步,她仍爱嘲讽。 其实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国破家亡的旧怨,让她丧失了纯真的快乐,变成幽恨的行尸走肉。 这一刻,对她所有的责怪,都化为乌有。本不再爱她,所以,早已不再恨她。 「瑜,我真是后悔……」终于她道出自己的真心,褪下多年的伪装。「为什么不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为什么要嫁给周世显……国仇家恨,真有那么重要吗?父皇若知道我能存活,断不会希望我卷进政治的是非,他常说,女子本应该平淡快乐……」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然而为时已晚。 「这些日子来我都在想你,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我以为赶走了楚若水,你迟早会回心转意,可我错了,你是真的真的不再爱我了……」她呼吸短促,几次彷佛要窒息一般。 薛瑜怜惜地将她扶起,轻拍她的背,助她平顺呼吸。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她万般艰难才道,「其实,那天晚上不是我……我看到楚若水从书房出来,心里非常嫉妒,你又正巧酒醉,所以我就、就……」她向他坦白,虽然为时已晚,造成诸多误会,但总算赶上了临终前的忏悔。 他该怎样回答?责怪她吗?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我早就知道了。」他低语道。 「你知道了?她亲口对你说的?」朱媺娖一惊,一脸难以置信。 「不,是她走后自己猜到的。」 愣怔半晌,她自嘲地涩笑,「呵,我真傻啊……」 她以为这种事情能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只是,肌肤之亲的两个人,本就有灵犀的感应,谁也冒充不来。 就像纸迟早包不住火……用纸包火,说不定反过来会灼伤自己。 「瑜,去找她吧……」朱媺娖道出生平第一次为人着想的话语,「虽然,我再不能当面跟她解释,但我相信,凭她的善良豁达,定会原谅你的……」 「可惜,我找不着她。」薛瑜摇头。 这几个月来,他派张昌冶四处寻访,却音讯全无,她像从天地间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么的?」 种花?他忽然想到。 「对啊,若她独自在外,何以维生?除了种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听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独这次,许是关心则乱,比不上旁观者清。 「瑜,抱抱我……」或许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紧紧依偎着他,「我觉得好冷……好冷……」 他拥住她的肩,忆起从十六岁开始经历的点滴,楚涩蔓上俊颜。 他们的结局竟是这样,本该深爱,却反目疏远;本该相守,却即将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辈子能快乐,不要再管什么朝政局势,什么大明大顺,什么满人汉人……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她的语调渐渐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霭沉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薛瑜缄默着,感到怀中本已轻飘飘的身子霎时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么东西悄然飞走。 他彷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看到宫殿台阶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飞。她曾经带给他的所有痛苦、快乐、怨愤与憎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第二十七章 顺治四年的这年春天,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动乱。据说,这场动乱是明朝余党所为,他们集结民间反清人士,联合朝中汉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杀至河北境内,险些攻克北京。 然而,满清已坐稳天庭,关外骁勇尚存,义党终不能敌,溃败回南。 有人说,义党首领并非什么前明贵胄,只是商贾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敌国,此次倾尽财力,只为孝忠前明。 有人说,他与长平公主曾有过一段旧情,公主辞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义举。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岗上,望着暂时宁静的夜色,对于这些传言,皆一笑置之。 他领军叛乱,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简单,什么爱恨情仇,不过表面浅谈。 他为的是一个承诺,一个从十六岁开始就立下的誓言。做为男儿,在若干年后,遭受了诸多误解与诟病之后,他终于以实际行动,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决心。 无论成功与否,至少他做过了。不为什么大明大顺,不拘汉人与满人,所谓不平则鸣,他争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坚毅隐忍中潜伏,在温和微笑中还击,白衣翩跹的男子,非云柔弱,而是有着无形的阳刚。 虽然起兵的结果不如万众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无怨无悔。 「大帅——」张昌冶匆匆而来,禀报军情,「探子来报,三十里外,发现清军足迹,大概已追踪而来,此处险境,无路可退,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该来的迟早要来,」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后,他率领残军,南撤到此,一如当年楚霸王垓下突围,退至乌江。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体会,崇祯帝自缢、李自成自刎时的心境,假如今夜难逃劫数,他会借监前车。 「大帅,切不可丧失斗志,」张昌冶道,「两军对垒,胜败难料。」 「军中不缺斗志,缺的,只是天时。」他缓缓回答。 起兵的最初,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知道满清强大,以寥寥明朝志士,断不能敌。况天下百姓已饱受战乱之苦,渴望和平宁静,无论谁坐龙庭,在他们眼中大概都是一样。无援兵,无民心,安能获胜? 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大概就是如此吧……生不逢时,又能如何? 但他还是选择绝地一搏。 「昌冶,今夜若我不能逃过此劫,你一定要设法带人突围出去,」他转身对属下淡淡笑道,「保全性命。」 「大帅若遇险,我等怎会独自逃走?」张昌冶敛色道。 「别忘了,你还要替我找一个人——」 「谁?」张昌冶一怔,随即领悟,「大帅还是忘不了楚姑娘?」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找她,寻遍了大城小镇,皆无音讯。」以至于现在一看到花草,都无暇欣赏,只想打听种花的人。「昌冶,就算我求你,假如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话已至此,让张昌冶无法拒绝。「好……」他哽咽道,「末将若能逃脱,定不负大帅所托。见到楚姑娘,要我带什么话吗?」 「就说我让你来找她。」他笑答。 此话胜过千言万语,她若知道临终之前他的牵挂,定会原谅过往——她,一向是善良的女子。 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情,便是他今生的心愿,未了的渴望。 正在思忖中,忽然远处流弹飞至,炮声轰隆,一片火光,照亮了午夜的天空。 「大帅,清军攻上来了!」张昌冶焦急道。 他知道,也早已做好准备,就算大军压境,亦面不改色。 「准备迎战——」他命令。 夜风扬起玄色战袍,他感到所有的魄力在这一刻爆发,恨不得把身子整个震裂,檄战敌军。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张笑脸,衬着火烈的艳红,恬静宜人。 人在死亡的瞬间,总会忆起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今晚濒临绝境,他念及的并非生死,而是她的花颜。 这让他可以跨越恐惧,得到一丝突围的希翼…… 传说义军的统领真是他吗? 姓薛,商贾出身,应该就是他了吧……天底下,还有谁像他这般富可敌国,亦有惊天之志。 听闻义军溃败之后,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辈子不再牵挂他,此刻却不禁昼夜思念,担忧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无用,她与他,这辈子恐怕再无缘相见…… 楚若水面对滴露花草,忆起这些日子的种种巷议,心间充满矛盾。 「掌柜的,」伙计打外面回来,满脸兴奋,「今天撞上大买卖了,有个客人要购买咱们所有的花儿呢。」 「是吗?」来到小镇,开了这间小小的花肆,买卖一向微少,仅供果腹,没料到竟有今日。 「不过,客人要您亲自去送,说有些关于养花护草的事情,想向您请教。」伙计答道。 亲自?做了这么多次买卖,头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过,若通过她的传授,天下多一个人学会爱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伙计备了马,将花盆搬上车,跟随着来到一户朱门大院中。 她在镇上这么久,从不知道这里建了新居,迁来新的主人。 只见庭院里芳草茵茵,雅致优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请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会儿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颔首,静静伫立一旁。只是越看这四周,心里越发感觉有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假山,那飞檐,甚至那翠绿的竹帘,一切的一切,为何与当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样?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东西,凡送入宫中的,皆要先过他的手。换句话说,有时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还要好,还要讲究。 难以置信,这小镇无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当年的气派…… 「姑娘,这边请,我家主人在书房等着呢。」管事通传之后,急急回转迎她,「不过,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见光,所以屋内或许会有些暗,请姑娘见谅。」 楚若水颔首,并不介意,跟随对方穿过蜿蜒回廊,来到湖边阁中。 她猛地驻足,心下狂跳,一种奇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样的感觉,惟有当年与薛瑜相遇时才有。每一次当他靠近自己,她总能心有灵犀。 是他吗?他终于寻来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这偏僻小镇,世间无数,找到这儿比海底捞针还难吧? 管事掀起帘子,只见屋内坐着一人,白衣清逸,一如当年……霎时,她泪眼婆娑。 第二十八章 「主人,花肆掌柜的来了,您有什么话尽管问她吧。」管事禀报。 「掌柜的,特意请你前来,只因有一事要请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当年般温和。 他没有认出她吗?屋内虽然光线暗淡,还不至于认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他、他的眼睛…… 原来管事并未说谎,他的双目果然有疾,从前的炯亮已不复存在,僵硬注视着某个方向,半垂眼睑。 为什么会这样?被清军的炮火所伤吗?分别不过两年,却如隔了一世。 「公子请讲……」她强抑哽咽,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 「掌柜可知道美人蕉如何养护?」他问。 美人蕉?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记得当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给她自由吗?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么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为何,长了黑斑,像是血泪一般,让人看了揪心。我请教了许多人,虽然延长了它的生命,却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无可救了,公子不如将它们尽数拔去,省得牵挂。反正天下花草无数,胜过美人蕉者何止千万,公子何必单恋它?」她话里有话,似在劝告。 「不,我舍不得。」他却执着,「这是我挚爱的女子所种,我总幻想着,有朝一日她若回来可以看到——」 挚爱的女子,是指她吗?呵,这样的形容真让她受宠若惊。 为何从前不曾表露?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他们本该幸福的时候…… 「若公子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那美人蕉也活不了这么长。」楚若水强迫自己狠下心,冷冷回答。 「不,我会等。她一年不归,我等一年,一世不归,我等一世。美人蕉若枯萎了,我替她种上,」他深切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感动上苍。」 她终于忍不住,转身过去,悄然拭泪。 「掌柜的,你怎么了?」他彷佛听到了她的隐泣,脸色微变。 她不答,因为喉间凝噎,无法回答。 「若水——」薛瑜缓缓站起身,伸出手去,「是我——」 她不能再傻站着了,不能再面对他……一言不发,她扭头便走,在自己决堤崩溃之前离开这儿…… 「若水——若水——」他向前一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一刻迫使她骤然回首,所有的不忍涌上心头,覆盖全身,她「啊」的一声,猛地将他扶住。 「若水——」此时,他已完全可以确认,顺势将她禁锢在怀中,「还在生我的气吗?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只能被他困在怀中,蕴藏了两年的泪水,顿时倾泄而出。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轻轻抚摸他的俊颜,流露关切之情。 「被清军的火球所伤,」他笑道,「现在已经好点了。」 「完全看不见了吗?」 「能看到你的影子,」薛瑜握住她的柔荑,在自己颊边磨蹭。「这样对于我来说,已经够好了——还记得,从前我曾向长平诅咒发誓,说如果爱上你,便五雷轰顶。你知道吗?当时清军的火球飞向我的时候,我想这一定是报应,如同五雷轰顶。」 他可不可以不要说这样的话?引她流泪,让她心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但凡有花肆的地方,凡掌柜是女子者,我都会打听。」他笑言,「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早知是我?」否则不会在此定居,不会买下庭台楼阁,布置成旧时薛府。亏他方才还装得那么像,让她差点儿上当,真以为他认不出她来。 「我听说这儿的掌柜擅长种美人蕉,姓楚,我便觉得一定是你,却也害怕空欢喜一场……若水,这两年因为寻你,我有过太多期待,却总是一再失望。」 薛瑜倾诉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充满怜惜。 「若水,我看到了你的竹简了。」他忽然转移话题。 竹简?天啊……她一怔,双颊霎时通红。 「怎么可能,我明明将它们搁在窗台上,那天下了大雨,上边的墨迹……」 那根本不是留给他的情书,只不过自己一时的抒怀,谁看,她都不愿意,都会令她万分羞怯。 「上面的墨迹丝毫未损,」薛瑜得意道,「大概上苍垂怜,让你我可以重逢。」 是吗?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难怪她千逃万避,终究躲不过他。 「若水,你能原谅我吗?能吗?」这一刻,薛瑜心头万分紧张,等待她的宣判。 楚若水不语,心中情绪百感交集。 曾经,羡慕舒泽贝勒苦寻姊姊的故事,她说过,假如薛瑜也像舒泽那般踏遍千山万水,她会原谅他的一切。 如今,她要食言吗? 正如竹简上所书,许多年后,当所有的怨愤与伤心消逝,她依旧会记得他,怀念他的好,宛如怀念美丽的星辰。 既然如此,又何必太过执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那样浅薄,若不珍惜,稍纵即逝。 「他们说,你起兵是因为长平公主的遗愿……」忆起往昔,她依旧难以释怀。 「你相信吗?」他淡淡摇头,却没有解释。 该说什么呢?假如要解释,该说的多了,何止这一桩? 所有的误会与陷害,失去了证人,早已无法澄清。 此刻他惟一指望的,是她的宽容。假如爱情仍在,毋需任何言语,她亦会原谅—— 「瑜——」终于,她出声道,「我知道如何让那些美人蕉好起来。」 「什么?」他一怔。 「我会留下,替你养花护草。」她含蓄地回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看着他灰黯的双目,就让她狠不下心拒绝。倘若他对自己果真只有利用与欺骗,何必苦苦寻她?长平公主不在了,他何必再演戏? 她要留下来,此生不离不弃。 对他绽颜一笑,虽然那双眼睛无法看见,但她相信两人心有灵犀。 他真的懂了……霎时,喜悦涌上他的眉梢,拥着她的双臂收紧,温柔的唇凑近她的脸颊。 风儿路过书房,悄悄逸动两人的衣衫,不带一点儿声息。 她只觉得,这个下午阳光异常明艳,就算身在帘中,亦能感到那股炽热,笼罩庭院。 尾声 【尾声】 九宫山,昔日她的伤心之地,如今故地重游,却只剩下平静。 「你确实记得图上所说,是膝下岭?」薛瑜迷惑道。 「没错,两张羊皮图我都看过,拼凑在一起,藏宝之地就是膝下岭。」楚若水笃定表示。 「可是,这里没有膝下岭——」他摇头,「附近的百姓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难道另有玄机?」她亦不解,「不会啊,按义父的爽直脾性,断不可能这般复杂。」 「算了,咱们又不差这笔钱,」薛瑜笑道,「我说过,就算不做皇商,不在京里,也能让你过上比皇后还富足的生活。」 的确,他展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本领,即使隐姓埋名,亦能赚取钱财无数,保障她一世。 「我只是想完成义父的心愿。」她回答。 就算不再起义反清,她也应该将这笔财富寻出来,交给有志之士,让他们去完成汉人的愿望。 「瑜,当初你是怎么听说有这张藏宝图的?」她提出积结多年的疑问。 「很简单,是闯王亲口对我说的。」薛瑜直言。 「义父?」她一惊,「义父曾说过,只有我们姊妹两人知晓此事。」 「可确实是他亲口说的,」薛瑜回忆,「记得当时我赶到九宫山与张昌冶会合,闯王兵尽粮绝,四面楚歌,他挥剑自刎之前,告诉了我这个秘密,还叮嘱一定要找到你们姊妹两人,好好照顾。」 「义父其实一向不太信任你,总怀疑你与前明有关系,」楚若水蹙眉,「他断不可能把这样天大的秘密交托于你……」 「难道……」薛瑜凝眸。 「你想到了?」楚若水与他心意相通,一点即中,「我也猜应该是如此。」 「膝下岭,」他微笑,「——承欢膝下。」 「没错。」她颔首,霎时泪光盈盈。 其实,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宝藏吧!那两张羊皮地图,不过是义父保护她和姊姊的最后屏障。 他就是要让人知道,她们姊妹身怀绝世秘密,无论满清前明,谁都不敢对她们不敬,因为利益,只能让她们活着。 崇祯皇帝以断臂之苦,以防女儿长平受人侮辱;而李自成,则用了这样巧妙的方式,表达父亲的慈爱。 承欢膝下……纵然不能承欢,亦要让膝下儿女健全存在。 她真该感谢义父的苦心,若无那惹祸的藏宝图,她也不能亲近薛瑜,得到这份旷世爱情。 遥望落日夕阳中,她只觉得眼眸中一片彤色,无比绚丽。 远在瑶寨的姊姊,此刻也应该与心上人厮守,过着无忧的日子吧? 两张羊皮地图,引出两段情缘。有时候,不幸意味着幸运,分离是为了重逢,只要有一颗坚定的心,便能渡过万千悲苦,轮回新生…… 都言恋人痴,谁解其中味?过尽千帆处,暮色显春辉。 注:长相平凡的盘云姿如何掳获舒泽贝勒的心,让他千里寻找她的踪迹,请看《红颜书》。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