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 楔子 【楔子】 天朝有共主,是为帝,曰主上。 帝乃天子,天之子与天同姓,故无国姓,是曰天朝。 史馆《天朝史》 侧耳聆听,仿佛能听见哀鸣,她的国家正在衰败中。 十六岁,她的登基大典在国都少阴的极阳宫举行,登高放眼望去,她的脚下没有平民百姓,只有数不尽的战甲兵卒;没有太平安乐,只有满地尸体和遍地鲜红的旌旗。 太仪一身火红色的鸾袍,项着一张精致细腻却掩饰神情的妆容,徐缓的向通往玉座的道路前行,无视罗列两旁、全副戎装的高级将领们,她冷凛的目光凝聚在玉座长阶前那抹颀长的人影上。 仲骸。 一个挟持她的男人。 他是故意在结束一场恶战后即刻举行登基典礼的,目的很清楚,只是要她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过是他手中握着的一颗棋子罢了。 狂妄的逆贼。 她曾这么唾弃过他,但……也只能唾弃。 「主上,生辰还愉快吗?」一头烈火般红棕的及肩短发扎在后颈,左脸颊被过长的刘海盖过,仲骸在她走到面前时,笑容可掬的问。 太仪被妆覆盖的五官有片刻抽搐,最后只剩下那双几乎掩不住情绪的眼,定定的望着他。 她的眼,染上了他的发色,恍若愤怒的烈焰。 「这是怒意,孤打赌你绝对没尝过。」仲骸出神的凝视她的双眸,无视大殿内满满的将士,肆无忌惮的用手挑起新主的下颚,笑容隐含着伤人的恶意。 他说对了,生在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环境,她的生活只有满满的喜,不识愁苦,甚至愤怒的滋味。 不过今天,她的天地已然颠覆。 「你眼中可还有朕的存在?」太仪的语气尽是讥诮。 在她这个「朕」之前,他竟敢自称「孤」? 果真狼子野心。 「时常的,孤认为你非常碍眼。但是从今而后,你不过就是孤饲养中,较骄贵的一只狗了。」仲骸的语气轻柔得不可思议,瞅着她的眼神好似一摊春水。 她的心跳如擂鼓,强烈的情感充斥胸口,名为愤怒。 「朕会永远记得今日。」 记得这个成人礼,记得这份屈辱,记得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男人。 仅用右眼仔细的审视她,仲骸以轻佻又不失优雅的姿态为她戴上天朝帝王世代相传的鸾冠。 「那就祝主上生辰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清朗的嗓音提高了几个音阶,回荡在大殿里。 霎时,金甲摩擦的声音整齐划一的响起,殿上的将士跪满一地,跟着重复仲骸的话。 太仪能感觉鸾冠在自己的头上显得过大,好似暗示着她这个被人挟持扶立的王不够资格,玉座上雕刻镀金的朱鸾家徽似乎也在嘲笑她。 踏着颤巍巍的步伐,走了几阶,她恐慌的瞪着玉座,差点停下来,想要拔腿逃走。 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仲骸便能号令天下,她将永远是个由他扶植的傀儡王,再也没有尊严可言。 「你可以停下来,」即使背对着,仲骸也能感觉到她的退却,「也可以逃走。天朝虽行一夫一妻制,但前帝除了你之外,还留了个女儿,幼主更好控制,你的离开对孤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言下之意,他也能挟持她的皇妹,至于她,说不定尚未逃出宫,已命丧黄泉。 「好好想想什么对自己是最好的,主上。」 于是她强自昂首,继续往长阶上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成年的登基大典曾是她所企盼的,如今一切按照计划好的进行,她心底却只有浓浓的苦涩。 在能触摸到冰冷玉座的距离,大殿里推至极阳宫外,祝贺声不绝于耳。 「主上,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回头,却看见了一匹狼。 第一章 【第一章】 名字之于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试问,谁敢直呼天下共主的名讳? 自父皇和母后去世后,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 太仪穿着拘谨的睡袍,半靠在温暖的圆形大床上,腿上搁着一本正在誊写的精致书册,她的手没停过。 她正在清算天下共主的缺憾,「名字」不过是其一。 被挟持的天子果真如想象中,完全没有过问政事的权利,大权落在称霸一方的诸侯仲骸手中。 原本,天朝一直有着战、厉、翁、敖、东方、长孙和万俟等七大异姓诸侯。 先帝在位庆余二十三年,六月,翁、敖、万俟三家兴兵乱朝,一度占领极阳宫,把父皇逼入北方的山庙中,仓皇避难。 隔月,长孙军联合厉家军起兵镇压。同月,一举诛杀乱党中两位首领翁丑及万俟坚,其后不出月余,敖家军溃败,退回佾江,封城不出,没多久就灭了,父皇得以平安回到极阳宫。 仲骸是敖氏一族的败将。在敖氏大败后,他是仅存的余孤,却在短短两年内争下东北内大小寨城,迅速打响名声,所行之处风声鹤唳,待他拥兵自重,又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平定东北,立岚岸为根据地后,仲骸之名从此和枭雄划下等号。 随后不出五年的时间,仲骸步上当年叛军敖戎的后路,再一次兴兵入宫,这次,带领更大批、更精锐的军队,冲破宫门,乃至建立伪权。 从此她连和三公学习的时间都被剥夺,每天需要做的事就是跟着他到处走,他们几乎是形和影,只是谁是形、谁是影,在彼此的认知上还有待商榷。 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影。 蓦地,一阵细小的声音勾动耳壳,她立刻知道是有人来了,但不动声色,继续专注在手边的事情上。 即使她根本无心写下去,也不愿让来人一眼发现她的「在意」。 没多久,仲骸出现楼梯口,守在那儿的宫女随即上前,替他卸除身上的轻甲。 偶尔在他的意思下,她可以不用跟去教场,今天正是那样的日子,但她并不因此感到宽心。 「真难得,你在等孤。」仲骸锐利的眸子扫过她,停在那本硬壳绣花的书册上。 太仪稍稍坐正身躯,合上书册,沉着提醒,「今天是你该让朕见风曦的日子。」 一个月一次,他答应让她见妹妹风曦,可每到了这一天,他又会故意去练兵,独留她在宫中,焦急的等着和风曦相见的那一刻到来,徒然任由等待和期待折磨自己,苦找不到人询问风曦的下落。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无能为力,谁教这宫里已没有她的人了。 「告诉主上,现在几时了?」仲骸褪去身上染了风雪的衣袍,问向身旁的宫女。 「启禀主上,刚过子时。」宫女恭敬的朝太仪磕头行礼。 「一日从何时开始算起?」仲骸又问。 「回……回仲骸大人,从子时。」宫女察觉自己正陷入他们的纷争中,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太仪静静的燃起怒火。 「即使风曦睡了,朕也要见她。」确保唯一的妹妹没事,是她继续当个傀儡王的生存目的。 「约定之日是每月十五,现在已是十六。」仲骸的右眼轻眨,缓慢得能让人看出他是故意毁约。 脸色一变,太仪跨下床,快步走向他,然后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你何苦如此费心让朕一次次体会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她双手握拳,朝他低吼,眼角有着隐忍不住的泪。 仲骸没有闪,接下了这记对他而言不算疼的耳光,眼色稍微沉下。 「朕只是想见她!只是想确定她还活着!」太仪抹掉不甘心的泪水,不顾寝殿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宫女和仆人,完全失态。 她等够久了! 一个月一次,即使订出确切的日子,难道他天真得以为等待的时间就只有十五日这一天吗? 错了!她天天都在盼。 他懂靠数日子过生活的人的悲哀吗?他到底以为她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亡国的少帝,不顾天下众人的耻笑,撑起尊严登基时有多难堪? 为何连一丝丝慰藉都不肯给她? 「她还活着。」仲骸冷漠的回答。 听在她的耳中,无疑是一记无形的巴掌,打散了她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 「让朕见她!朕要见她!」她用力的捶打他的胸膛,小脸上泪水和怒意交织。 他怎么能只用这句话打发她?怎么能? 「同样的话,孤不会说第二次。」仲骸抓住她其中一只手,逼她面对现实。 确实如她所言,他这么做,除了使她了解自己有多弱小无力以外,还要得到她的臣服。 她不像一般女人,在面对敌人时坚决反抗,也许是还有包袱加身,她选择当一个闷不吭声的傀儡帝王,被他操纵,可她的心从来不曾真正的屈服过。越是能对敌人低头的人,越难驯服,这点道理他一直都懂,但他要的是她打从心里的降于他。 在这个以仁义道德教化的天下,现在杀了太仪还太早,那只会使人心反抗他仲骸,所以留着她。 暂时。 「朕不会到死都是你的棋子!」她不挣扎,反而用剩下的那只手不停的打他。 仲骸也不阻止,只是看着。 战场上,偶尔会遇到这种人,即使缺手缺脚剩一口气,也会勇往直前,或许最后会将生命燃烧殆尽,死无全尸,也有足够能咬下对方主将脑袋的气势,玉石俱焚的决心。 这样的人特别蠢,他却特别欣赏。 「你也可以选择当孤的女人。」仲骸游刃有余的将她拉进怀中,眼底漾着没有感情的笑意,提供另一个选择。 一手被他强劲的力道反剪在身后,倔强的她没有呼痛,另一手紧紧抵上他的胸膛,两人暗自凝聚相反的作用力,一个抗拒,一个强硬,相互勉强着彼此。 「这就是你和朕同寝殿的原因?你要天下,还想要朕?」熊熊火焰在黑眸中狂烧,一如她以往发怒时的眼神。 仲骸犹存余力,厚实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袍贴上她的背,徐缓的摩擦着。 纵然端着一张脸,王室一族纤细灵动的外貌难以掩盖,太仪是个天姿绝色的倾城美人,而包裹这层美的是她傲视天下的王者霸气。 于是当她的威仪在他面前卸下时,最美。 「谁人不想稳固江山?」而她,是他稳固眼前的江山的基础。 「即使拥有朕,江山也不会是你的!」她的眼里盈满愤慨,全身辐射出紧绷的拒绝。 天下是她家的,天子是她! 仲骸优雅的挑起一边眉峰,看似温和的眸子隐含着足以冻结大地的冰冷。 「那么江山是谁的?你的?」他极为讽刺的反问。 太仪感觉自己被那深邃的黑眸吸进其中,那夜下不停的雨,狂奔的战火,马匹和宫女们的嘶吼哀鸣,每一张惊恐的脸,逐一浮现脑海。 仲骸,一个不属于原始七大家的异姓诸侯,是在这个充满了战争恶斗,下克上的时代洪流中崛起的一名猛将。 第二章 在他举兵入宫前,仲骸之名已然响彻天下,世人称他为枭雄,当时他的名气和实力已与她的祖先,天朝的初代帝王鸾皇所分封传承下来的异姓诸侯并驾齐驱。无法招抚日渐坐大的他,被九侍控制,逐渐养成软弱怕事性格的父皇只得听从官臣的建议,下诏分封他诸侯的地位。 那便是祸根的开始。 天朝气数将尽,是从父皇在位时,九侍把持朝政,混乱纲纪开始的。 当时,宫里日日笙歌作乐,臣不臣,朝不朝,只有深得父皇宠幸的九侍逾越了本分,在朝堂宫中呼风唤雨,提高赋税,欺压百姓,放任奸臣贼子大行其道,举国上下,苦不堪言。 国之根本一动,诸侯们遂拥兵自重,开始侵略并吞领地周围的大小城郭,巩固自己的势力,在仲骸被分封为异姓诸侯时,天下已然被瓜分成六块。 势力坐大,又互相制衡的诸侯们,于是虎视眈眈至尊之位。 仲骸的一把火,烧毁了三分之一的极阳宫,也烧醒了在皇宫中醉生梦死的上位者,她的父皇终于了解事态严重。 可父皇清醒不出三日,仲家兵入宫,血洗皇宫。 然后,天下迎接了她这个新主,仲骸迎接了手到擒来的江山。 「你何不直接杀了朕?」太仪问,语气是故意的酸讽刺人。 何故留下她这根肉中刺? 「名不正则言不顺,杀了你,苍生将不归顺于孤。」仲骸的回答明白,口吻却高深莫测。 「你连先帝都敢……」话说到一半,太仪同时感觉到两股痛楚,一是被他禁锢的手腕,一是被扯住的头发。 螓首高高后仰,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几乎忍不住哀号。 「先帝是在睡梦中安享天年的。」仲骸没有怜香惜玉,拧断了纤细的手腕骨。 毫无温度的嗓音、冷冽的空气,使太仪泛起疙瘩。 她的视线在他与天井间震颤来回,疼痛已然麻痹了头皮。 「……谁会相信这番鬼话?」她咬着牙,即使痛得藏不住泪,也不要向他示弱。 好个刚柔并济的女人。 女人之于仲骸,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大部分的女人,即使有特别之处,他也没兴趣深究,太仪的特别,则是他所欲拥有的,于是他放了心思在她身上——很多心思。 俯下脑袋,仲骸用唇膜拜她紧绷的优美颈子,间或嗓音浑厚的说:「只要史班信,天下尽信。」 润黑的双眸倏地圆瞠,她再一次被迫认清事实,连史班都已在他麾下。 仲骸入宫不过半年,原本在她身边的亲信全被汰换掉,换上一批仲骸挑选的手下,宫女仆人不得擅自和她有过多非必要的交谈,左右史必须每日向他呈报,一整日她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说话,说了什么,全都被谨慎的记录下来。 她活在一个被严密监视的世界。 可笑的是,竟还称为帝王。 「天道何在?」她喃喃自语,身躯逐渐放松,眼眸黯淡无光。 仲骸微微一顿,接着一语不发的抱起她,走向大床,再把她放下。 她冷眼以对。 「天道从来不在。」 「那么……苍天已死。」她别开眼。 是不是该放弃了?如果连天都死了,她该向谁祈求? 「而你我还活着。」仲骸挑起她的下颚。 「这世间怎么总是不该活着的留下?」她的眉宇间全是尖锐的讽刺。 「因为世道如此。」他仍温文尔雅,一个眼神示意。 仆人们小心翼翼,恭敬的呈上一副历尽沧桑仍不坏的金甲。 刻有家徽的头盔不在了。 太仪永远记得,父皇是披着这身金甲尸首异地的。 如今这身金甲从父皇身上被扒了下来,上头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头盔则在父皇的首级上,而父皇的首级…… 思及此,她惊恐的瞪着一名仆人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的东西被红布盖着,隐约能看出头颅大小的形状。 尽管她的父皇在世人口中是个只知享乐,不理朝政,放任诸侯,以遭致灭亡的昏君,但终究是她的父亲啊! 至少他给过她为人父该有的爱,她怎么忍心看父皇的首级? 过于害怕,太仪忘了一个人死去后,尸体是不可能保存半年还完好如初的。 仲骸的眼角余光观察到她骇然的脸色,未经知会便掀起红布。 太仪差点不敢去看,直到红色的布巾翻腾了视线范围,翩然落下,朱鸾家徽印入眼帘时,一口气还梗在喉头,不上不下。 只有头盔,没有头。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松口气。 仲骸双手负背,站在头盔之前,状似审视它。 「这是你父皇的金甲,他穿着,却连刀都握不稳。」 「你配不上它。」太仪半坐起身,拾起红布,握在手中,隐隐发抖。 仲骸背对着她,「孤不喜欢死人的东西。这副金甲上,依附多少历代帝王的亡魂?瞧它的亮度、色泽,都风光不在。」 「即使如此,你仍不比它。」 「或者是它配不上孤。」仲骸回头,眸光犀锐。 太仪一窒,被他看得心头发颤,动弹不得。 他行至她面前,拿回红布,然后盖回头盔上,对一旁的仆人说:「换掉它,孤要打一副新的。」 「仲骸大人要用黄金打造吗?」仆人问。 「黑铁,黑得看不见一切的黑铁。」他说,正对着她。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能抵抗这个男人,但是他所言所行,都在彰显他们实力的差距。 半年来,她头一次的反抗,认清了一件事—— 这场诸侯与天子的角力,她依然处在劣势。 从仲骸入宫的第一天起,他们一直是同寝殿。 以黑檀木为建材打造的寝殿,是她诞生时,父皇为她大兴土木建造的,沉稳内敛的色调,陪伴了她到目前为止的生命,这里总能安她的心。 躲在这里,犹如最坚固的避风港。 如今,却教他入侵了。 同房不同床,偌大的寝殿从那天起被分成两半,一半归她,一半归他,原本安全的堡垒成了同时囚禁她与野兽的牢笼,皇宫内再也找不到能松懈的地方。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喘口气了。 黑得看不见一切的黑铁…… 他怎么不干脆说黑得看不见未来?她清楚那才是仲骸说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她的未来好像这片熄了灯的黑暗,寂静无声,没有前进的方向。 身后的床垫有下沉的感觉,太仪一凛,胃紧缩,紧张的酸液在里头灼烧。 同房不同床……也要在今晚打破了吗? 仲骸矫健的臂膀绕过窄小的肩头,转眼,她身陷一片温暖。 一个踏在尸骸上还会笑的男人,怎么还会有体温? 太仪起了疑窦。 「不睡?」她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全逃不过他的眼睛。 「睡不着,已是习惯。」她原本也没有装睡的意思,只是不想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为见不到风曦饮泣?」 「朕的眼泪如果能唤回十五日,掉几滴也无妨。」 「你如何确定眼泪对孤无用武之地?」 「有用吗?」她脱口而出的话听不出喜怒。 第三章 「何不试试?」他的话也听不出真意。 「当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哭着求你放他们一条生路的时候,有用吗?」她的话句句带刺。 不是不试,是试了也没用。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哭相不好看。」仲骸揶揄。 「朕的哭相更丑。」太仪的语气充满嫌恶。 如果他懂得「守信」这两个字的意思,她或许会考虑哀兵政策。 仲骸冷漠的眼觑着太仪的后脑勺。 看来这口气她和他呕定了。 对于如何处置太仪,他始终没有确切的方向,唯一确定的是等待时机成熟后,便能杀了她,君临天下。 可偶尔他会想,杀了她太可惜,这个女人拥有太多他欣赏的特质,尽管她是恨意十足说出来的话语,在他听来都觉得有趣。 如果她是个男人又非帝王的话,可以成为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反之,究竟该如何安排? 这令从不犹豫的仲骸踟蹰了起来。 「手还疼吗?」他转了话锋。 「如果你介意,怎么不在下手的时候多倾听良心的谴责?」她嘴上仍是不饶人。 她的手腕用层层的绷带包裹起来,医官说暂时不能取下。 「因为孤明白良心是多么软弱没用的东西。」加重双臂的力量,他浑身散发出一意孤行的冷意,却小心的避开她受伤的手。 太仪了解他不是个三言两语能劝退的人,心志若不坚,如何能够攻下皇宫?若无任天下唾弃的勇气,何以挟持天子? 或许枭雄正是如此。 「那么别浪费虚情假意的口舌之力,省着点,留给和你一样虚伪的人用吧!」她用力挣脱他,拔腿就想跑。 受不了了! 也受够了! 她不懂这个男人要的是什么!江山,在扶植她为王时,已经落入他手中,她几乎是个废人,为何连见自己的妹妹一面,他都不肯? 太仪不顾赤裸着双脚,不顾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袍,不顾手还伤着,提着裙摆,冲出了寝殿,迎向飘落的细雪,随即想起门口的侍卫,她慌乱的转向,像只无头苍蝇,钻过寝殿里的内院,闪躲每一个看到的卫卒。 起先还有几次感觉他很接近身后,接着她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诧异时间流动的缓慢,却逐渐看不清四周的景致。 慢慢的停下脚步,她惶惑的瞪大眼,不断的张望,不知该往何处去。 为何她不曾发现入夜的寝殿是如此陌生? 砰! 突然,她整个人被扑倒在柔软的雪地里。 「你想去哪里?」仲骸惊天动地的质问劈头落下。 太仪从雪中抬起苍白的脸蛋,不顾发上身上都是飞雪,未置一词,咬着牙,手脚并用,想挣脱他的钳制。 手腕刺痛着,她却像要惩罚它,继续用力。 有时候,人必须利用痛觉来确认自己还活着,她现在正是如此。 「不准……」仲骸抓住了她的手,还得忙着闪避她乱踢的脚,闪过了脚,又差点抓不住她,最后他火了,怒斥道:「不准动!」 她仅仅瞬间停顿,之后响应的是更剧烈的挣扎。 不准动? 他的话未免太天真,她只知道自己继续留下来会被逼疯。 「放开朕!放开、放开、放开……」她尖叫着,连逃开他后该何去何从都不想想,一心一意只想离开。 这一刻她才了解,天子的表面下,自己也是人,如果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不断被打压欺辱,也会心痛,也会难过。 愁苦是什么?当她终于识得时,却恨不得一辈子都不懂,永远做个纵情于声色,沉于酒池肉林,但至少快乐的昏君! 「别想!」他几次想把她从雪地里抱起,都失败,又差点不敌她疯狂的举动,只好把她压回雪地里。 白雪柔软且寒冷,可无法令两人气昏的脑袋降温,他们都怒瞪着对方。 仲骸难得在她面前如此愤怒,但一想起她背对着他拔足狂奔的身影之纤细,好像随时可能消失在夜里,他的心头一阵不安狂动,在理智之前,怒火先行冒出来。 「你以为扔下那些刺耳的话,对着孤咆哮后,便能一走了之?」仲骸跨坐在她身上,双手圈住细致易碎的颈子,介于使力和放松之间,怒黑了一张脸,咬牙切齿的大吼:「告诉你,门都没有!永远也别想离开孤!」 她是他的!只有他能决定要她死或活,没有第三种选择。 「朕永远也不会是你的!」她的气焰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 短短两个字,震耳欲聋,撼动了她。 接着,太仪后知后觉的听见了雪在耳边纷飞的声音,看到他毫不冷静的神情,下往上的角度,使她想起了宫破的那日。 那是万人之上的她,除了父皇以外,第一次由下往上仰望一个人,从那天起,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成了恐惧、恨意和苦楚的有形体。 在认识他之前,她什么都不懂得…… 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太仪怔怔的望着他,嘶哑的呢喃:「求求你,别把所有的人都从朕的身边带走……」 死去的父皇、母后,两个年纪还小、来不及长大的弟弟,教养她的人,承诺会一辈子陪伴的人…… 她曾经拥有一切,于是更难承受失去的痛。 午夜梦回,那一张张无法挽回的脸撕扯着她的心,让她整个人好像抱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任由深不见底的空虚煎熬自己。 从他入宫后,她未曾一夜好眠。 仲骸贴着她细致颈项的手稍微松开,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曾高高在上、斥他为逆贼的女人竟然会求他。 该死! 在发现自己差点把她揽入怀中,答应她的请求时,仲骸暗咒一声,神情有瞬间变得懊恼。 太仪恍惚中没注意到他奇怪的脸色,继续讷讷的开口,「朕也会怕啊……」 她好怕,怕每天起来面对的人都对自己视而不见;怕自己越来越像团空气,被刻意的忽略;怕这样下去,连她也会否认自己的存在。 她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这种寂寞中啊! 太仪声音中的凄楚,拍打着仲骸铁一般的心。 他的手终于完全放开,俯下身,吻了她,然后贴着她的唇,没有移开,嗓音温柔的说:「你有孤在,毋需畏惧。」 他的声音,冷得冻人。 对太仪来说,这不像个吻,他只是非常靠近的恫吓她。 「朕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她在他离开之前,如是说道。 「那么你最好快点习惯孤,因为这样的情况,短时间内不会改变。」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俊脸一片漠然。 她都这么求他了,他还是不肯答应? 「朕恨你!」她做出一个帝王不被允许的举动——啐了他一口。 仲骸意志坚定,目光不移,忽略心中莫名的恼火,不把她这点反抗看在眼底。 「不差你这个。」恨他的人够多了。 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她却骤失逃跑的动力。 怎么跑? 当四周被披着金甲的卫卒团团包围时,去路在哪里? 她就这么躺着,任由静谧的雪落在身上,冷透了身子,也寒彻了心。 第四章 原来雪在黑夜中根本看不见,落下来的也不过是凉意的感觉。没错,身处黑暗中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心痛也只是一种自我感觉,看不见伤口的伤,忽视就好了。 茫然间,她哼起了歌。 那是儿时母后教她唱的歌,是一首只属于她的歌。 有点古老的曲调,皇宫中特有的音律,母后说如果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唱这首歌,歌里有她出生时众人的祝福,还有她的名—— 还记得,她叫太仪。 【第二章】 从小,便常听人说起她的身体不是自己的。 因为她是帝王,有很多时候不能只为自己任性的活着。 所以生病的时候,常常会挨三公的数落,一个不懂得自我管理的帝王,将来如何统御天下? 太仪一身深紫红的绣金红花的衣袍,在领口和袖口滚了兔毛边,长及拖地,腰际围上镀金腰彩,表情比起以往更为神圣肃穆的走在文武百官的最前头。 在她的右侧后方是仲骸,在他之后则是两位大名鼎鼎的军师孙丑和房术,接着是仲骸帐下的大将,然后是史班,其余的才是在大势已去后选择投靠仲骸的宫内朝臣们。 突地,仲骸扬起手,号令群臣停下。 走在前头的太仪因为某些原因,难得无法集中注意力,忽略了后头的脚步声顿止,继续向前行。 「主上,且慢。」他不疾不徐的开口,太仪已经走远好一段距离了。 徐行的步子骤停,当今世上,只有仲骸敢要她「慢」。 从容回首,太仪的脸色令不少人为之一愣。 浅白的两颊染上过于深浓的红晕,双眸凝聚氤氲,淡然的威仪中带点恍然,一副病容。 昨夜回荡在内院,如泣如诉的歌声持续到深夜,她没染风寒才有鬼。 鹰隼似的眸子满不在乎的别开,仲骸恍若未见,不等她走回面前,即问随行的内侍,「这地板踏起来有声响,是不是年久失修了?」 「呃……但地板在先帝在位时才翻修过。」内侍的声音从群臣中窜出来。 「所以孤该翻修的不是地板,而是整座极阳宫吗?或者是你们的脑袋?」仲骸的语调缓慢,眼眸扫过群臣。 他们该好好的认清眼下谁才是极阳宫真正当家的老大。 「是地板!奴才失言,请仲骸大人原谅!」内侍跪倒在地。 百官噤若寒蝉,没人敢出声。 倒是慢条斯理的走向他的太仪开口了,「朕也不认为外殿的地板需要翻修。」 她的双手轻轻交迭在腹胸之间,凛然直视他。 仲骸认得这个眼神,就是这个眼神让他在第一眼后,即刻决定留下她。 排除前帝早夭的两名儿子,在年纪差距颇大的太仪和风曦之间,军师孙丑建议他留下年仅九岁的风曦做为扶植的幼主,以她的年纪来看,将来会更好洗脑控制,即将成人的太仪只会是一个麻烦。 尽管前帝荒政无道,三公却是当朝赫赫有名的贤臣,他们在苦劝前帝坤舆勤于朝政失败后,转而将重心放在太子太仪身上,严厉的督导、教育她,试图将她培养成最理想的国之共主。 所以她的眼神才会如此清明。 如果早一步让太仪坐上天子之位,恐怕天朝不会在诸侯的争权夺势下,沦陷得如此迅速。 他喜欢挑战,也欣赏太仪在自尊骨气和现实屈就间拿捏的分寸,打击这种聪明的女人,对他而言将会是一场愉快的游戏。 偏偏昨夜她逾越了。 「那么主上认为翻修什么好?殿柱?宫门?或者这座历经十数代天朝帝王的朱鸾腾天像?」仲骸双手负背,行至那高耸至天井的雕像旁。 太仪眉蹙春山,站在雕像旁的仲骸竟有种不比其矮小的错觉。 她的手腕又痛了起来。 「何须折损国库?」暗暗清了清闷痒的喉头,她反问。 「不是折损,是除旧布新。这皇宫历经烽火的波及,何不乘此机会一并整修,消除留下的晦气?」他四两拨千斤的扭转群臣对他的印象。 在前帝留下的旧臣里,三公和原有的太子党众不是被流放,就是安了名目处死,这是孙丑要他不能心软,非做不可的事。 倘若要留下太仪一人,他就要有杀掉千千万万人的决心。 即使里头尽是些忠义之人,他也留不得这些「贤才」。 但总有些能忍辱负重,等待复国时机到来的人聪明的混在投降的朝臣中,而他现在必须做的,是亲近这些人,使其成为自己的手下。 「整修烧毁的部分即可,旧也没有不好,朕是个念旧的人。」太仪不领情,双眸浮现淡淡的愁。 他带头毁了三分之一的极阳宫,怎么会了解这极阳宫内,哪怕是一粒沙子,她都要保存下来的心情? 她已经所剩不多了。 「孤倒是第一次听说。」仲骸一挑眉,显得有些冷淡。 他当然不懂,但每个成王者都会想留下自己为王的足迹,尤其是靠「打」回来的天下,怎么可能不抹去前人留下的痕迹? 夜晚的仲骸还有人性的反应,白天的仲骸只视胜者为王是真理。 「朕不必每件事都告诉你。」她的语气平铺直叙,刻意掩饰每次和他对峙时一件件细微的转折都无比在乎的心情。 对眼前这个用仇恨记忆的男人,有时连她自己都会暗斥过分在意了。 「主上是不用,那就是有人未尽职责了。」仲骸露出俊雅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有为青年。 太仪勉强自己维持从容镇定,不被这抹笑容欺骗。 对了,仲骸不过二十有四,在非世袭的诸侯里,算是非常年轻的了。 「左右史何在?」 「臣在。」捧着史册不断记录的左史和右史从太仪的身后冒出来。 「主簿,拟旨。」仲骸徐徐踱步。 太仪的双眼眯了起来。 在她面前拟旨,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每次都令人备感屈辱。 仲骸总不放过任何羞辱她无能的机会。 手腕好疼,太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紧紧握着,接着她听见仲骸的声音。 「左史、右史未尽其责,降至史班,在他们学会正确记录该记的东西之前,左右史的职位由房术和温罗暂代。」 听见熟悉的名字,太仪心中一突,隐忍着没表现出来。 曾为她的替身且忠心不二的阉人温罗,可以说是最先被赶离她身边的,如今仲骸真要他回来? 太仪紧盯着主簿拟旨,没有开口替左右史求情。 仲骸毫不意外在她眼中窥见亮丽的神采,几乎足以点亮那张因病而委顿的秀容。 女人是花,用水灌溉是次等的,必须施以肥料,才会养成一株华丽硕大的花蕾。 在还没见到花朵盛开之前,他自然不希望花苞早夭。 既狂又柔的目光慵懒的睐着眼前这朵用黄金灌溉,自己都不会心疼的花儿,仲骸轻启薄唇,笑问:「现在,可以请主上决定是要翻修什么了吗?」 太仪眼眸一沉,瞪着他。 在他作了把温罗调回她身边的决定后,再把问题转回翻修一事上,她如何能拒绝? 第五章 「随你决定。」即便痛恨看见他志在必得的表情,她只能走在他铺好的抉择上。 「那么全都换吧!」仲骸揩着下颚,沉吟的说:「仅主上能走的通道,两旁的殿柱全贴赤金花,建材都用黑檀木。」 太仪别开眼。 这只是暂时的。她如此告诉自己。 仲骸踱离雕像几步后,突然发问,「至于这雕像,主上认为如何处理?」 太仪浑身僵硬。 他当真连这历代传承的雕像都要毁去? 刹那间,殿内静到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脸上的热红更深,双眼也慢慢聚红,怒火在体内燃烧,流窜向四肢百骸。 倘若这里是寝殿,她可能会像昨夜那般疯狂。 但……疯狂能有好结果吗? 换来的不过是染上风寒的病痛和断手的危机,这个男人压根儿不在乎,甚至连假意的嘘寒问暖都没有,她的反抗不过是变相的自取其辱而已。 观察那双千回百转的墨眸,仲骸在等,等她想清楚是要讨好他,还是在群臣面前反抗他。 无论结果如何…… 「朕想……就雕个新的。仲骸诛杀乱党九侍,平乱有功,为宫内带来一股清流,是大功臣,该雕什么就随他决定吧!」 太仪定定的目光看似不为所动,正对着她的仲骸却能看穿里头一片虚无。 他总是猜不透她的想法,这也是在驯服这个内心高傲的女人的过程中,最有趣的地方。 是的,不过是一场游戏。 她可以是颗棋子,是娇贵的花朵,是只毛色漂亮的宠物,但不会是个影响他的女人。 「孙丑,你说呢?」仲骸侧首,询问头戴斗笠,披风包围住整个身形的军师。 「天朝的象征是朱鸾,也被誉为圣洁的神兽,代表皇族。但民间传说着一种罕见的灵兽,形似鹿,可体积较大,头上有独角,还有牛尾和马蹄,背上覆盖着五彩毛纹,腹部则有金黄色的毛,此灵兽雄者称‘麒’,雌者称‘麟’,统称‘麒麟’,据说性情温和,不伤人畜,不践踏花草,所以称为仁兽。相传世有圣人时,此兽方出。如今有主公这等平定乱党的功臣在,我看就雕麒麟,不知主公意下如何?」孙丑一番话全是对着仲骸说的,眼中毫无太仪的存在。 以麒麟取代朱鸾,以贤明的圣者取代无能的帝王,孙丑欲将仲骸这个挟天子的角色合理化的野心,谁都看见了。 但,谁人能开口? 连他们的帝王都闷不吭声了。 「交给你办吧!」像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伤了她,仲骸把太仪慎重其事作出来的决定,用轻浮的态度随意交给了部将。 太仪缓缓的敛下眼。 到底还能被伤到多深? 登基那天,她听见了大地的悲鸣,泣诉帝王立位的名不正言不顺,而今日,悲鸣的是自己的心。 这男人究竟要伤害她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肯罢休? 默默的在仲骸的指示下前行,她几乎感觉得到自己身上被牵绑了看不见的细线,而那个位居人臣之首的人,不是崇敬的走在她背后,是藏在背后操纵着她。 她不过是仲骸的傀儡王。 一口闷意冲上脑门,太仪在转弯处踉跄了几步,并没有跌倒。 厚实的臂膀绕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托起,仲骸清冷的嗓音说道:「主上,脸色似乎不太好。」 他不是明知如此,还故意要她妆点整齐,陪他巡视极阳宫? 想要甩开眼前强烈的白光,又不敢太大力甩头,泄漏自己的无助,太仪只好这么挂在他的手臂上,好半晌说不出话。 仲骸的视线落在她搭上自己手臂的小手,从力道感觉她是想把他推开的,可又紧紧抓着。 此刻的她犹如不堪一折的花儿,需要人细心的呵护和怜惜。 偏偏这朵花带刺,教人不知从何下手,才不会先被伤了手。 仲骸眼尖的注意到她头上有根花簪快掉了,调转目光,空着的手似乎动了动,一阵诡异的劲风迅速掠过,花簪随即落地。 他屏退上前欲拾起花簪的内侍,趁着弯腰时,在她耳边撂下一句,「难道你柔弱得连承担自己招来的恶果都办不到?」 霎时,太仪的双颊染上不堪的赧红。 他话里的羞辱太明显,她无话可说。 待仲骸捡起花簪,重新站直身后,她立刻躲开他,不愿被这个敌人瞧不起。 「如果主上说凤体欠安,孤可以立刻派人护送主上回寝殿。」替她戴回花簪,仲骸状似顺口提起。 她正在发烧,而他决定给她一个公然示弱的机会,就看她是否能放下身段,承认自己需要休息。 他何苦先挖苦,再替她找台阶下? 太仪不解的望着他。 从来也弄不清他的用意,她越跟这个男人相处,只是越深陷迷雾中。 「主上?」仲骸好不容易将花簪戴了回去,她仍愣着。 「朕……」被催促,太仪不经考虑的武装起自己,拒绝的话尚未出口,头上复杂的发髻一松,花簪步摇掉了一地。 天朝虽然男女平权,但风气并非开放,女子在人前是不得披头散发的,那等同在众人面前赤裸着身子。 熟知礼教的太仪当场傻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 既然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何不一开始直接命令算了? 「这下麻烦了,孤对女人家的玩意儿向来不上手,拆还拿手些。」仲骸意有所指的说。 亲近的部将听到,都笑了。 其它排在后头的群臣互觑了几眼,只得跟着笑。 帝王懦弱至斯,天朝的未来在哪里? 恐怕要不了多久,帝家将有姓仲。 她瞪着他,他则满不在乎的模样。 没听过胜者需要在乎手下俘虏的心情的。 「内侍,护送主上回寝殿。」仲骸一声令下。 内侍上前,簇拥在太仪身边,迅速收拾满地的钗簪。 太仪一整天红潮不退的脸,此刻恼羞成怒,提起厚重的裙摆,勉强维持皇族的骄傲,转身离去。 捧着发簪金钗的内侍连忙朝仲骸敛礼,追了过去。 「主公何不把话说清楚?」目送太仪怒发冲冠的背影,向来仁慈的房术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也知道,他这个满肚子心计,有话不会明说的主子,不过是希望主上能回寝殿好好的休息。 仲骸勾起嘴角,不答反问,「难道你忘了是孤要她寸步不离,逼她即使抱病带伤也得跟来?」 即使被道中心思,他也不愿承认。 「主公想惩罚主上昨夜的失态,应该在主上对雕像的事退让时,便适可而止。」房术不赞同的摇头。 「主上是需要被强势对待的那种女人。」声音沙哑难听的孙丑倒有不同见地。 仲骸帐下的两大军师中,一屯田安内,一用计征外。前者房术宅心仁厚,擅长游说,带兵善守;后者孙丑完全相反,工于心计,用兵善攻。 他们是仲骸帐下的两大制衡势力。 「太强势,她又会反咬你一口。」仲骸莞尔的揶揄。 「昨夜的事我听说了,主公吃鳖了吧!」仲骸手下部将伏悉嘻笑的说。 第六章 他看起来和仲骸差不多年纪,背上背着双刀,而非一般骑马的将领那样用攻击范围较长远的武器,额上戴了一圈简单的环,上头铸了「佑主」两个字。 仲骸瞥了他一眼,「果真是坏事传千里。」 「也没到千里啦!昨夜守寝殿的侍卫刚好是我的手下,他们总得向我回报情况。」 「看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还分辨不清。」 仲骸重新迈开步伐,群臣又跟着他移动。 「我只告诉他们,有危主公性命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孤在你心中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那真是侮辱。」仲骸失笑,不怎么认真的指责伏悉。 「主公不是对付不了女人,是特别偏爱麻烦而已。」孙丑暗笑。 「我以为主公偏爱的是美女。」伏悉不以为然,却赞同部分的话,「但主上确实是个麻烦。」 仲骸知道,某些部下和孙丑一样,认定留下太仪会是个麻烦。 「房术,你说呢?」他转问另一名尚未表态的军师。 「主公没有偏爱,而是爱天下男人都爱的东西而已。」房术神态轻松,说出来的话却扑朔迷离。 被道中心思,仲骸不住的颔首。 「还是你了解孤。」 「什么意思?」伏悉有听没有懂。 孙丑则是想了一下,便了解真意。 房术但笑不语。 伏悉只好看向孙丑。 「等你有权有势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孙丑的声音沙哑。 权倾一时的男人最想掌握的两样东西为何? 不就是江山和美人而已。 伏悉却还弄不清,兀自喃喃自语。 「主公,孙丑必须提醒您,越漂亮的花,若不是生在难采的孤岭绝境,就是含有剧毒尖刺,都会伤人。」孙丑确实认为太仪是个麻烦,但不认为是个无法解决的麻烦,困难些罢了。 「采花这种工作,向来是见猎心喜的人会做的事,孤喜欢的是种花。」仲骸慢条斯理的开口。 「而种花是别有所图的人会做的事。」房术接着说。 深邃的眼敛起,仲骸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拿定主意。 「主簿,拟旨。」 太仪回房后,气得喘不过气。 内侍匆忙宣来医官,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缓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毛病,却安抚不了她心头狂炽的愤怒。 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她还是极为沉着的屏退宫女,更让人弄熄所有烛火,独留一盏小灯在床边。 生平第一次,她发现了凌驾在病痛上的,是对一个人的愤怒和怨怼。 主上,仲骸来接您了…… 宫破那天,她在深夜惊醒,被平常随侍的宫女披上过大的黑色披风,希望能借由天色的掩护,帮助她顺利逃过此劫。 她不知道自己在极阳宫里乱窜了多久,只知道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直到面对那个扮相极为寻常,连兵器都没带的男人时,她的身边已经没有半个能够保护她的人。 还记得当时她紧紧握着揣在胸口的匕首,盯着那个看似寻常,在战场上却是异常的人。 只要他一有动静,就给他一刀。 他也看着她。 左脸被头发覆盖,可右眼清亮澄澈,不知是否远处的火光烧进了他的眼底,她见到了耀眼的光芒在里头跳跃。 虽然不应该,她却被他的眼吸引了。 一生中,头一次产生好奇的对象,是砍下父皇的脑袋,对着她喊「主上」的挟持者。 那天起,她把「仲骸」这两个字深深的刻在心头,没敢忘。 即使有人说他是代天行道,除去乱朝纲的九侍和昏庸无道的软弱先帝,即使民心的向背落在他身上……不能忘,她怎么能忘记手刃父母的仇人? 微弱的烛火摇曳,投射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突然,一只手探上太仪饱满的额头,专注到没发现有人的她因为惊讶,浑身颤了一下。 「风寒。」仲骸坐在蓬松的羽被上,替她拨开微湿的发丝,换了块降温用的布巾,「料想中的事。」 太仪没有白费工夫去拭泪,直接当作没看见他,用力转身,任由新换上的布巾掉落在枕边。 「唔……」没想到脑袋还很重、很顿,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她头昏眼花,反胃了起来。 太仪捂住嘴巴,怕在他面前露出丑态,但已经隐忍不住。 似乎看出她的难受,仲骸想也不想的伸出手,放在她的面前。 她来不及表现惊讶,压不下的反胃已经烧向口腔。 一时之间,安静的寝殿内,只有她喘息呻吟的声音。 她吐了,而且吐了他一身。 仲骸没有闪躲,让她吐完不舒服的感觉,才慢条斯理的整理起两人的混乱。 他替太仪换下衣袍,擦拭狼狈,仿佛理所当然,没有嫌恶。 她却哭了,咬紧牙根的低泣,几乎只剩鼻息。 在最恨的敌人面前如此羞愧和难堪,逼得她忍不住羞愤的眼泪。 手上的动作一顿,仲骸当作没有看到,继续擦拭,顺着白皙的腹部向上。 她的手捏成拳,捶了一下床。 仲骸的手又向上。 她又捶了一下,比前一次还用力,屈辱的泪水不断的滑下。 他敛下眼眉,用旁边备着的清水洗净布巾,装作未被她的眼泪影响,却无法欺骗自己不断涌上的抑郁。 难道让他窥见她不堪一击的一面真有如此难堪? 当他的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时,太仪早已闭上双眼,感觉耻辱,不愿再去看自己有多狼狈。 她越哭,他的手劲越轻。 「哭什么?」他不懂自己明明不想听,却又逼她说的心思。 面对这个女人的眼泪,他常常乱了套。 她咬着牙,不肯言语,怕泄漏了哭声。 他的手已然来到少女浑圆的软丘,稍微停驻,最后还是向上。 「难道孤待你不好?」他的手不带挑逗的意思,眼底却燃烧着暗火。 「难道朕还有选择?」她哑着声音,死也不肯睁开眼。 她恨自己如此的无助,竟连阻止他也做不到。 仲骸一语不发,以更为缓慢的速度,清理妥当后,帮极不情愿的太仪穿上新的睡袍,才处理自己身上的污秽。 「你只是不明白什么样的抉择才是最正确的。」 「朕错在助纣为虐,如今只能一错再错。」她剧烈的咳了起来。 仲骸拿来水杯,却被她一掌挥开。 双眼瞬间凛起,他仰头喝掉剩余的水,迅速来到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脸,就口,将清水悉数喂进她的口中,然后抬高她的下颚,逼她不能吐出来。 「那么,就继续错下去吧!」 如火的双眸死瞪着他。 确定她吞了下去,仲骸才让她躺回床上,拾起布巾,再度盖在她的额头上。 太仪扭动着,犹不肯从,仲骸的意志力同样坚定,使力逼她就范,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如愿以偿,这次手再也没拿开。 双手抱着自己,闭上眼,太仪等着他自讨没趣的离开。 孰料他吭也不吭一声,维持这个动作好半晌,连嫌酸换手都没有,倒是她渐渐意识到他这样的举动,看似强迫,却从头到尾没有弄伤她半分后,到随着时间过去,越感别扭。 第七章 仲骸不该是这样。 他总是尖酸刻薄,逼她认清现实,为何现在要对她好? 「不反抗了?」 他的声音靠得很近,太仪猛地睁开眼,就见他垂头凝视着自己。 又是深不见底的黑,却令人心慌意乱。 看清他的专注,她的心跳因染上彼此的深息而失速。 原本只是想弄清楚的仲骸注意到她不同于平常的反应,深幽的眼眸微凛,涌窜起青蓝的光芒,火炬一般耀眼。 她慌了。 「主上。」 他的轻喃像是警讯,太仪不禁闭上眼,扭开螓首。 「看着孤……」 仲骸轻声诱哄,太仪睁开眼片刻,又闭上,坚持不看他,于是修长的指头滑上她的胸前,温厚的掌心紧贴着浑圆的隆起。 「你……」她诧异的睁开眼,不能确定是不想被发现心跳的速度,还是害怕他越界的碰触。 他立刻强势的吻住她。 仲骸的吻如同他的人,时而狂放,时而温文,难以捉摸,又引人沉溺。 男性强而有力的气息撩拨着最柔软的女性部分,烧了镇日的体温,因他而无限攀升,没有终止。 当腰被宽大的掌拱起,紧贴着他的上身,唇舌相触的过分亲匿感融化了脑浆,原本虚软无力的身躯更加松散,她的腰已经无力到仿佛不是自己的。 昨夜的他是那么的可恶,不让她见风曦,也不肯放她离开,她是如此的恨他,曾经连见也不想见到他。 为何现在他正亲吻着自己? 怎么他看起来没有昨夜那么可恶? 仅仅一夜,他的面容怎么会有所改变? 或者,改变的是她意志不坚定的心? 「这就是你想要的?当朕病得昏头转向时,乘乱使坏?」她在换气的空档,迸出了讥诮的言词。 仲骸顿了顿,眼底的蓝光消失,随后退开,不置一词。 身上的温度骤失,她突然感觉夜是那么的寒冷,下意识的抓起羽被盖住自己,想隐藏失态。 仲骸背对着她坐了一会儿,又回头替她换了一次布巾,探她的体温。 太仪默默的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却什么也没有。 今夜,他特别宽容。 「请主上好好的休息。」这是仲骸在她的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起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她伸出手想捞回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捏紧拳头,她低声问道。 他的步履暂停,转身,「嗯?」 「为何待朕这么好?」疑惑、不解、猜测,她的眼底表现了这些情绪。 「不过是替换湿布巾这种事,难道没人为你做过?」仲骸不具恶意的反问。 她的心在无意间被刺痛了。 没有。 没有她在意的人做过。 「你可以走了。」她转身,不再看他。 仲骸停留片刻,瞅着那抹纤细易碎的背影,许久,然后转身。 侧耳聆听,足音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她闭紧了眼,浇熄心中的暗火。 也好,她不该为敌人乱了心。 不该的。 不该为一个女人乱了心神。 仲骸走在回房的路上,心烦意乱。 他是个天生的战士,出生就在战场。 被敖戎收为家臣之前,他在战场上靠着捡拾武器,甚至食人肉维生。敖戎在尸骸中发现了他,因为他身上背着被灭的仲氏的刀,于是敖戎将他命名为仲骸,奠定了他武将的一生。 他从来不是一个杏花春雨,温山软水浸泡出来的软柿子。 不该沉溺于儿女情怀中,无可自拔。 但是太仪…… 一个挑起他的怜惜,也撩拨他的心火,教他越探越想留下的女人。 仲骸的眼眸幽暗,来到能综观整个天朝局势的地图前,缓缓踱步。 地图上,极阳宫的位置从原本被画掉,最后又摆上一张鲜红的小椅子。那是他故意摆的,目的在提醒自己,玉座之前还有人挡着。 可是近来,即使这么看着,他也常忘记这个事实。 仲骸拿起精致的小椅子,在手中把玩着,犀锐的双眼徐徐一凝。 或许他自傲的认为能够应付太仪,根本就错了。 【第三章】 生而为王,是寂寞的。 天朝的初代帝王鸾皇,即为女帝,天朝下男女平等,女人也能位居高官,历经十九代共主的天朝,更不乏女性的帝王。 于是,她生在皇族,又为长子,注定成为天下的共主。 成王之前,称作太子,三公是她的老师,从小教育她的人。 也许是对父皇失望,三公待她特别的严厉,在她周围从来没有同年龄的孩子,她和下头的手足也不亲,一年内见面的次数单手就能数出来,为了不让她怠惰,玩乐是被禁止的。 连她身旁的内侍宫女也都定期汰换,为的是不让她和任何人产生感情,以防宫女掩护她偷懒,这样的情形直到她十二岁后才停止。 三公说局势混乱,她必须开始培养亲信。 那年,她有了信任的替身,谨言慎行的史官和忠心不二的掌玺人,一段她生命中至高无上的岁月,到现在…… 从寂寞,到忘了无人陪伴的寂寥,再孤独。 她这才了解,原来三公教导她的是真理,世上没有人能永远有人如影随形。 偏偏看到别人三三两两,私下低笑交谈时,她又会想,其实在这偌大的极阳宫里,只有自己是外人吧! 「主上又昏头了?」仲骸轻浅的嗓音有着难以听出来的戏谑。 他说话,总是那么的讽刺。 但是她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现在听来,隐约能听出他话里并不具恶意。 她的心变了。 收回投注在枝头上啼叫的两只黄鹂的视线,太仪病容未退,敛眉道:「朕只是在想,人为何没有翅膀?」 听出她话里的真意,仲骸瞟了黄鹂一眼,随后对随侍在侧的孙丑使了记眼色。 「翅膀是给脆弱的动物逃跑用的。」 「照你这么说,鹰隼类的猛禽也是脆弱的动物?」太仪继续早先停顿的步伐。 仲骸跟着,没有答腔。 不一会儿,孙丑提了个用布盖着的鸟笼追上他们。 接过鸟笼,仲骸掀开布,里头赫然是一对黄鹂。 「看,即使有翅膀,也不一定能从没翅膀的手中逃掉,对孤而言,拥有双手,放眼天下间,已经没有不可取得的东西。」他逗弄着手到擒来的猎物,噙着自信的笑容。 黄鹂是刻意抓来暗示她永远也不可能逃得掉吗? 「也许你是对的。」太仪没有和他争辩的意思。 即使只有一瞬……连她自己都这么觉得。 仲骸把布重新盖回去,「主上若是喜欢,这两只黄鹂当作是孤迟来的贺礼。」 「朕最近有任何值得庆祝的事吗?」她自嘲。 「继承帝王之位。」他回答,要她接下鸟笼,不容置喙。 哼!这简直说明了她没有值得庆幸的事。 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几乎如同捧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她就像有翅膀也飞不高的笼中鸟,而且……渐渐忘了想飞。 身着银白色睡袍,太仪绾起润顺的青丝,扎成简单的发髻,靠躺在蓬松的软枕上。 第八章 刚出浴的她身旁围绕着一股朦胧的白烟,如梦似幻。 早上从仲骸那儿得到的鸟笼被高高架在寝殿的一隅,她直直的瞧着。 人赞黄鹂的叫声婉转悦耳,殊不知听了一整天也会烦。 水也给了,饲料也喂了,它们怎么还不停的啼叫? 风寒未愈,她想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现在几时了?」太仪揉拧着眉头。 「亥时三刻。」 「仲骸人呢?」 「仲骸大人还没回来。」宫女想了想,又补充说明,「也许是因为今天前殿有酒宴,所以晚了。」 「酒宴?」 「是的。」 「为何朕不知道?」太仪高高挑起眉头,没发现这个神情和仲骸有多酷似。 「仲骸大人可能是担心主上病体未愈,所以没有禀告主上。」宫女连忙开口。 「他在宫里设宴作乐,朕却得在这儿被这两只蠢鸟吵得睡不着觉?」太仪倏地起身,「替朕更衣。」 她要去见识见识,没有皇宫主人的酒宴,能有多快活! 如果早知道前殿的酒宴是一场有教养的女人都会止步的宴会,太仪不会冲动的前来。 那是一场仲骸款待部将的酒宴。 明显的,已经酒足饭饱,酒酣耳热之际,每个男人身边都有娇媚的歌舞妓陪伴,而且个个都手脚不知分寸,场面是活色生香,任何好人家的女子都会害羞的走避。 太仪也想走,但是身体僵住了,连目光也无法移开。 主位上的仲骸,左右两边各据一名姿色上乘的冶艳女子,她们朱唇微启,轻轻的笑,身上的衣裳单薄到不像这个季节该穿的,大片软玉温香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仍能自在的为仲骸奉酒、夹菜。 这个场合,令太仪不知所措。 仲骸猜想这是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当太仪出现,他会第一眼注意到。 娇小的太仪被褐黑色的正式鸾服包围,高耸的发髻上盘了朱鸾凤簪,年纪没有在场的任何人大,却比任何人成熟稳重。 他喜欢她身上随时散发出的帝王威严。 是沉醉于权诱,还是美貌,或者单纯是她,太仪……近来,他老为这个问题感到烦心。 「主上如此盛装打扮,惊艳四座,是想上哪儿去?」轻啜歌舞妓捧着的水酒,仲骸如火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直视她。 她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好对着他的眼。 「这里是朕的极阳宫,上哪儿去,与你何干?」 奉酒的歌舞妓一个没注意,让酒从仲骸的嘴角溢出,她忙不迭的搁下金樽,小手攀上他的胸膛,粉舌舐去酒渍,沿着舔上去,直到那总是微微上弯的嘴角,仲骸也正好伸出舌尖抿掉酒滴,两人的舌有瞬间交触。 太仪一凛,轻抽一口气。 但是如此细致的动作,没有人看出来。 印下一吻,歌舞妓一阵娇笑,退回他身边,席间瞥了太仪一眼。 这是太仪第一次尝到被人示威的滋味。 她突然希望自己此刻远在天地的尽头,躲避这一幕。 原来有些事,他不会只对自己做,也不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她对他而言,不具有特殊意义。 她的心莫名的抽疼。 「主上难道也想同乐?」伏悉问。 房术听得出伏悉没有恶意,但这场面对太仪来说不太适合,于是决定插嘴。 「主上,明日还得早起,先回寝殿吧!」 太仪僵硬的转过螓首,眼里有着彷徨,还来不及回答,仲骸先开口了。 「留下。」他面无表情的命令。 房术看着太仪精致的五官逐渐凝结,然后……什么也没有。 「替主上上座。」 那座位,就设在仲骸身侧。 太仪挺直背脊,摆出最无懈可击的姿态,缓缓步下台阶,走过由雕刻古文的石板拼接成的王之道,朝他而去。 她一上位,仲骸随即屏退了两名歌舞妓。 「你找孤?」 太仪面向前方,朱唇轻启,「没事了。」 「所以曾经有事。」仲骸轻声的问。 「曾经。」她没有反驳。 「什么事?」 「没事了。」她还是这三个字。 仲骸抓起她的手臂,逼她看着自己,「孤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 更不喜欢她刻意冷落他! 「朕说没事。」甩开他的手,她仍然看着前方。 「有没有事,由孤来决定。」他改用双手握住她的双肩。 「别用你的脏手碰朕!」太仪大喝,一脸排斥,往后退开。 不要用碰过别的女人的手碰她! 闪现的强烈念头惊骇了自己,她惶惶不安的转动眼睛,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他。 仲骸看了看自己的手,神情莫名。 「干脆孤以后洗澡,你都在一旁监视好了。」 部将们听到,都笑了。 太仪不确定他是否故意装傻,却暗自庆幸他没察觉自己的心思。 连她也不懂,刚才的景象为何深刻的印在脑海里,反复上演……好像她很在意。 「朕不想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太仪别开眼,不自觉的以衣袖掩口,轻咳了几声。 这个举动提醒了仲骸,她还病着。 「于绣呢?」仲骸锐利的眸子扫过殿内,还没有细想,已经寻找着自己帐下的军医。 「于绣不喜欢喝酒,所以没来。」伏悉代为回答。 「派人去找他,要他到寝殿去候着。」仲骸站起身,同时不顾她的反对,牵起有些冰冷的手。 「朕很好。」甩不开,太仪又不愿再度失态,于是忍着。 「你懂医术?」 他如炬的目光看得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下,他终于满意。 「房术,这里交给你。」仲骸嘱咐,仿佛牵着一个大孩子,把她带离前殿。 一出了前殿光影所及的范围,太仪立即嚷道:「放开朕!」 「被人这么明显的嫌恶,孤还是第一次碰到。」放开手,仲骸一手轻揉自己的肩头,似笑非笑的说。 其实他想好好的教训她一顿,让她不再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不过那会显得他很在乎,所以他佯装不在意的模样。 「那是因为朕和那些得靠讨好你活下去的人不同。」她的语气绝对称不上是好,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威吓。 「哪里不同?」仲骸好笑的挑起眉头,握住了她的嘴,又捏又抓,「如果你跟今早那两只黄鹂一样,只会啁啾乱叫,不懂人话,孤的耐性可能会宽容一些。」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怀疑还能比现在宽容吗? 他可未曾纵容哪个人这么对自己说话。 太仪打掉他的手,怒声说道:「朕才不是那两只吵死人的鸟!」 仲骸的眼色微沉,不忍了。 「既然你懂人话,能不能明说孤这会儿又哪里惹到你了?」 太仪一窒,反而不说话了。 「或者你比较喜欢孤逼你说?」仲骸眯起眼,前进几步。 她先是跟着后退,接着又强撑起勇气和他对峙。 「喔?不躲了?」他揶揄的笑说。 「朕不是个需要躲藏的人。」她的话比较像是告诉自己。 第九章 「从你刚才的表现,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长长的臂膀环过她的肩头,仲骸转眼间缩短两个人的距离,瞅着她,「现在,你既然选择做个无畏的帝王,是不是可以回答孤的问题?」 双手抵在两人相贴的身躯之间,太仪望着他。 「你的存在。」 眉峰一挑,他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朕不想变得像你这样,对任何人都轻佻,只要有女人贴上去,便饥不择食,像你这种不知节制、没有廉耻的人,你本身的存在,对朕而言就是一种痛苦。」她一脸冷漠的说,发现心里的话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难以说出口,完全没有察觉这些话虽然有真实的部分,却都很伤人。 眸色一转,仲骸似乎了解了什么。 「你认为孤是个随便的人?」 「难道不是?你吻了朕,又和别的女人过分亲密,朕……」察觉自己越说越上火,太仪一顿,缓了口气,「亲眼所见。」 见她一会儿神情激动,一会儿又要假装没事,早嗅出她言词中酸味的仲骸在心里笑翻了。 多么可爱的一个女人! 女人都爱争风吃醋,但是能像她这般,将内心澎湃的醋意用冷漠处理的方式表达,拿捏得如此微妙……有趣,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仲骸没注意自己在顷刻间推翻所有决定,只想逗逗她。 「我说,你只是单纯的吃味而已。」仲骸把玩着她的耳饰,清朗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明明每次都和孤针锋相对,还说过恨孤,却又跑来见孤……其实你非常在意吧?」 「在意?」太仪不懂他指的是什么。 「孤。」他吐出一个字。 连自己都未曾正视的内心被赤裸裸的翻出来,她双目一瞠,难堪得想退开,但他已低下头,温软的唇密合上她的。 「你……」她有话,被他悉数吞下。 和之前一样……不,比前一次还要略高的温度,如滚滚潮水侵袭而来,安抚性的深吻,教她瞬间迷惘,但旋即清醒。 他的吻里有酒和其余她不想知道的香气,太仪仿佛被人当面甩了巴掌一样难堪。 她差点忘了适才那一幕! 「不要!」她奋力推开他,怒斥道:「无论朕是不是吃味,都与你无关!以后不准你用带有别的女人气味的唇来吻朕!」 她怒气冲天的转身,朝寝殿的方向奔去。 仲骸一语不发,蹙起眉头。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他。 他该死的火大! 从那夜过后,仲骸总是很晚回寝殿。 他不再要求她带病上朝,甚至不让人在早上叫醒她,三番两次后,太仪才惊觉,她被自己想躲的人躲着。 说不上来这种苦涩是什么感觉,从认清事实后,一口闷气一直梗在她的胸口,散不去,很难受。 像是故意和他唱反调,她开始逼自己醒来,在他准备好上朝之前,就换上鸾袍等他,即使被视而不见的掠过,她仍埋头跟上去。 坐在冰冷的玉座上,听着朝议进行,她用眼角余光偷偷注意他的背影。 历代以来,玉座的长阶只有帝王能走,仲骸却打破这项禁忌,总是站在玉座旁,宣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曾经恨过他如此嚣张,现在却忘了那种感觉。 还好他站在自己身边……太仪惊觉自己竟然这么想。 她想起仲骸入宫以来,自己的窘境,猛然发现,他是唯一一个主动和自己搭话的人。 难怪被他忽视,她是如此的难受。 可悲的是,她竟为了一个仇人感到难受。 每日退朝后,依照当日的行程,仲骸的部将们总有各自的事情要办,但是最近仲骸总会留下几个人,跟在自己身边。 房术、孙丑和伏悉几乎成了固定班底,三个人一站,把仲骸包围了,太仪便落在一旁。 一开始她会紧紧的跟在那个圈圈外,最后听他们谈论事情,却从没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便会渐渐的落后,远离。 不光是难堪,被人彻底冷落是很难熬的。 「主公打算继续忽略主上到什么时候?」房术在确定太仪听不到的情况下,低声询问。 「房术,你总是对猫猫狗狗极富同情心。」声音沙哑的孙丑嘲笑同袍的仁慈。 「不可否认,主上此刻看起来,像极被留在家里、等主人回去的狗儿。」房术不断的偷瞟太仪,无奈的摇头。 「像吗?」伏悉很困惑。 太仪看起来明明跟平常一样,在事不关己的时候,就会见她留心周遭的景致。 「心态像,否则她也不会镇日跟在主公的屁股后面晃了。」孙丑虽然声音嘶哑,说的话可不少。 「说到底,主上到底做了什么,让主公生气?」伏悉好奇的问。 「孤没有生气。」冷淡的眼神扫了过去,仲骸否认。 即使从头到尾没看她,他也知道她一直跟着。 「主公的态度可不是这么说的。」伏悉有些时候很难拐。 仲骸顿了顿,「就算生气,也都过去了。」 「那现在算什么?惩罚?还是一种新的游戏?」 「如果想多管闲事的话,何不去练兵?」仲骸斜睨着他。 「意思是,我接下来都不必跟着主公了?」伏悉千百万个愿意。 「叫苟恭回来代替你即可。」 「这种可有可无的替代感觉真差。」伏悉搔了搔头。 不远处传来一阵掩饰过的咳嗽声,打断了几个男人的对话。 「主上看来病得很严重,」房术率先开口,「如果主公不回寝殿的话,我看主上也不愿意回去。」 仲骸白了他一眼。 「她好得很。」 每晚睡前,他都会先绕到她的床前探她的体温,明明比前几天严重的时候要好很多。 「天冷啊!」房术故意拢紧身上的冬裘,「外面可下着雪。」 「孤又没走到外头。」 房术还来不及答腔,伏悉突然发出了悟的声音,「原来这就是主公不走内院的原因啊!」 另外三个男人同时一愣,最后两名军师笑了起来,仲骸则是黑了一张脸。 「伏悉有时还挺敏锐的。」房术笑说。 他劝不动主公,伏悉倒是一句话就令主公面色一改。 「拜托,不敏锐,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伏悉煞有其事的说。 「有时候你倒挺会说话的。」孙丑拍拍他的肩。 「够了,都给孤下去。」不想听部将们消遣自己,仲骸撤下这群跟在身边几天,看了也有些烦人的家伙。 三个人原地解散,徒留仲骸和太仪。 从房术他们有离去的动作时,她就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动作,等到确定剩下仲骸时,她才转身。 可是仲骸早她一步避开了两人可能交接的视线。 此刻,她看着他的侧脸,他看着窗外。 要上前吗? 他会避开吗? 一想到他可能转身离去,上前的欲望顿失,于是她也把视线调回窗外。 维持这样的距离,至少他不会回避。 太仪不愿去细想如此在意一个男人的原因,她习惯了不多话的生活,这么待着,也不会有那些争执,挺好的。 只要他一直在的话。 第十章 仲骸曾经很火大,没有男人能够忍受被拒绝,而且还不只一次! 他不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可是一再被她拒绝,真的让人大动肝火。 她不过是他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的一场小游戏,只要降伏了她,干脆的一刀,由他来结束她荒谬的帝王人生。 人心不归顺于他? 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若硬要杀了她,又获得人心的方法,孙丑和房术能帮他想出千千万万个,他偏偏把目光执着的停在这个一眼教他乱了心的女人身上。 她明明恨他,他也不在乎,却在意起她这几天紧紧跟着他的原因。 不是在找机会靠近他吗?不是每当他一别开眼,都能用眼角余光找到她脸上藏不住的落寞吗?那现在他们僵在这里干嘛? 他连窗外有什么都没注意,她却只是一动也不动,最后又转过目光…… 现在是怎样? 他得陪她一直站在这里吗? 耳边又传来低咳的声音,仲骸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真是愚蠢。」他低咒一声,终于面向她。 愚蠢至极! 他恨自己先朝她走去,也见识到她有多倔强。 太仪咳着咳着,试图用冬衣的层层衣袖阻绝声音,不惊扰他。 何时不咳,偏偏在这需要安静的时候!她困窘的暗骂自己。 「不是告诉过你,生病就别逞强?」仲骸没好气的说。 她回眸,他怏怏不悦的俊容映入眼帘。 还咳着,咳着,但她的眼里悄悄渗入能融雪的春意。 还用衣袖遮着,所以他不会发现,她边咳边笑了。 啊……她第一次期待一个男人注视自己的眼神。 【第四章】 帝王是最富有的贫穷人。 她可以拥有很多喜爱的东西,但是不能特别偏爱某样东西。 必须爱的是广大众多的子民,不是特定的某个人,也不该对谁表现出独特的占有欲,要爱苍生,否则无法成为一个明君。 其实不难。 倘若生活在这样无所不得的富裕皇族,很快便能学会没有任何事物足以挂心。 她想,自己是个贪心的帝王。 因为自从登基之后,挂心之事越来越多,多到难以负荷的地步。 于是她又想,能做到的帝王,可能从来没失去过任何东西,才能如此豁达,至少她办不到。 所以放不下风曦,想见温罗。 「主上,日安。」 当她睁开眼,从床上起身时,便听到芙蓉幕外传来声音。 太仪的风寒花了十天的时间才好,隔天一早,左史和右史就换成了房术和温罗。 尽管心下一阵欣喜,不过她习惯了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虽然在仲骸的面前常常失败就是了。 聆听着房术和温罗简单的自我介绍,太仪在屏风内,由宫女伺候着换上崭新的衣装。 每天都有新衣裳,穿过的,就像流水逝去,不再回来,所以不能独爱。 撤掉屏风,掀开芙蓉幕,她又是个衣冠庄严的帝王。 「今后,要麻烦你们两位了。」匆促瞥了以皮革覆面的温罗一眼,她低声说道,迎向在前方等候的仲骸。 「是。」跪坐在地的两人齐声回答。 她能分辨,哪个人是真心的? 房术终究是仲骸的军师。 总是一身轻装的仲骸今日难得换上较为慎重的服饰,虽然头发还是随兴的扎在脑后,但是和他平时的食客装扮已然有别。 太仪注意到两人的衣裳颜色相近,似乎是用同一块布制成的。 仲骸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 「主上今日很美。」 今天她一身暗底绣金纹的外裳,搭上素白的内袄和肩巾,复杂的发髻盘了一层又一层,从后脑勺的部分开始插上金叶和金花的发簪,从正面看,仿佛有一朵金花盛开在她的螓首,最上层的发髻则插了样式较简单的单花簪和绿宝石。 只用金色和白色为底,衬托得太仪在王者风范下,多了一丝引人探究的女人味。 听到意外的称赞,太仪仅仅别开目光,淡然的问:「今日有要事?」 不能被看穿! 仲骸一句简单的赞美,竟使她害羞难当。 莫名的,他们之间有了细微的改变。 自己病着的这几日,纵使早上他会要她一起上朝,又总在退朝后找尽各种理由让她先回寝殿休息,且每晚他都会温柔的探她的体温,然后拨弄她的头发,或者轻拍她的胸口,哄她入睡。 这些奇怪的举动,令她越来越难保持平常心面对他。 怎么能要求原本已经缺乏的东西突然冒出来? 「这阵子都会很忙。」仲骸朝她伸出手。 太仪斜睨了眼,把手交到他的手中。 从他们同寝殿后,一直是由他牵着自己步下阶梯的,除了冷战的那几日。 「忙什么?」她踏下一阶,又问。 「御茗宴。」仲骸在一旁领着,配合她的步调。 太仪一愣,「何时有这种宴?朕怎么不知道?」 天朝有品茗的风气,从上位者带动到民间,人人喜好喝茶,也人人各有一套茶经。 这个时代,武将也喝茶,但是把这等风雅之事变得慎重许多,因为喝茶时是不能佩刀的。 要让经年累月带刀互砍的敌军不带武器,坐下来好好的喝杯茶,兼套问对方虚实的茶宴不至于走样,便要看召集人的派头了。 所以仲骸以天子的名义,设了这场御茗宴,意在宣示自己此刻的声势之强大,此外也能借此了解敌军的情势。 即使占据极阳宫,挟持太仪,天下也还分成五块,要收回这些被诸侯们占据的土地,才能天下统一。 他的野心,还没完。 「在主上病着的时候,孤拟诏设宴,准备宴请天下诸侯入宫,除了祝贺主上继位之外,还要一起商讨时势,促进天朝繁荣。」仲骸不避讳的说。 恐怕是祝赞「他」吧! 太仪盈盈的眸光一转,「但是极阳宫被烧毁的部分,尚未竣工。」 「极阳宫不过是被烧毁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用来招待诸侯们,绰绰有余。」仲骸可不认为有何大碍。 「那是先帝的故居。」太仪敛起眉头。 「孤想主上不会想请客来,却又赶客出去住吧?」他对她的反应颇不以为然。 「从没听过用帝王的居所招待人臣的,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太仪轻哼一声,神态高傲。 「主上现在居住的可是先帝的故居?主上睡在哪里,才是帝王的居所。」仲骸反驳。 直到此刻,太仪才了解自己根本不可能说服得了他。 「总之,朕不答应。」她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绝不会任由他这么做。 「那么今日入宫的长孙家,该如何安排?」他把问题丢给她,好像全是她的错。 「拟诏下令的,是朕吗?」太仪静静的燃起怒火。 「当家做主的,是孤吗?」仲骸反问。 她顿时陷入两难,回答「是」,那一切就真的交由他来做主;回答「不是」,她又该如何收回已经发出的旨意? 为何他捅的楼子,她要负责收拾? 双双踏下最后一级阶梯,他们松开交握的手,瞅着对方。 第十一章 一段阶梯,一场暗斗。 她以为眼前的人也有良善温柔的一面,难道只是错觉和妄想? 太仪渐渐看不清楚仲骸的脸,心也冷了下来。 「只有这点,朕不会退让。」 「那么孤也有自己的做法。」 他们一同走出寝殿,前一刻还在生气的太仪突然傻了。 寝殿的正门有个小小的人影,高贵的冬裘加身,让她看起来饱满许多。 「风曦……」姊妹相隔了一段距离,太仪看不清楚她的气色,又不敢贸然上前,深怕那只是因为思念汇集而成的影子。 「不过去?」仲骸问。 她几乎不想调转目光,迅速的瞥了他一眼,确定是真的风曦,才迈开步伐,朝妹妹跑过去。 小小的风曦在见到自己的姊姊时,有一瞬间露出符合她的年纪该有的天真笑颜,但是眼角余光瞥见仲骸之后,神情一凛,恭谨的对着来到面前的太仪行礼。 「主上,日安。」 太仪的脸色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 「风曦……你还好吗?」 「回主上,风曦很好,谢谢主上关心。」风曦始终垂首,维持崇敬的姿态。 太仪傻傻的瞪着妹妹的脑袋,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快一个半月没见,她怎么会从「皇姊」改口成「主上」? 「风曦……朕是……」朕是皇姊。她想纠正,却发现难以说出口。 她在乎风曦,因为是家人,但是她和风曦从来不熟稔,好几次看着风曦,她都不认为自己尽过姊姊的义务。 她受的教育,让她成为一个情感内敛的人,和风曦的年龄差距,以及甚少见面,都成为姊妹俩无法互相敞开心胸的原因。 风曦抬起眼眸,困惑的凝视她。 太仪心里很复杂。 也许有人和风曦说了什么,她才会改口称自己为「主上」。 也许那个人就是仲骸。 「不,朕是想说,很高兴看到你没事。」忽略背后灼热的视线,太仪挤出浅笑,不愿表现出一丝不安。 是的,她是个理智的人。 「托主上鸿福。」风曦又垂下头。 「你有缺什么吗?告诉朕,等会儿朕差人送过去。」她发现即使见到唯一的亲人,她的问话仍不超过这些仿佛陌生人的客套。 「谢主上隆恩,风曦衣食无缺,因为仲骸大人时常会上风曦那儿,询问风曦有无缺些什么。」 太仪感到一阵苦涩。 她不能见风曦,甚至连风曦被藏在宫里的哪一处都不知道,但那个放肆的挟持者几乎连风曦都拢络了。 虽然是血亲,但两姊妹的对话总是在十句内结束,倒是后头漫不经心跟上来的仲骸起了头。 「这阵子为了迎接天下诸侯,除了主上,身为皇族成员的风曦也必须在列。」 「什么意思?」太仪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把瓜分她家天下的猛虎们一并迎进了极阳宫,还要她从玉座上起身相迎,她这个帝王的颜面何在? 「主上如此聪明,不必孤多做解释。」仲骸能看出她眼里的愤恨,却心不在焉的回答。 「是啊!你何时曾向朕解释过什么?」她讥嘲的说,飞快别开眼,不愿被窥见受伤的模样。 仲骸双手一紧,「风曦暂时会搬到这里和主上同寝。」 她眼里的指控,令他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太仪非但没有开心,反而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把从她身边夺走的人一一还回来,这代表什么?他已经不需要用这些人来控制她了? 难道她内心的动摇,在他面前已经无所遁形? 激动的气息在体内流窜,可是太仪小心翼翼的控制每一次呼吸,一点点示弱都不想。 她曾经崩溃过,仲骸却无动于衷,他用游刃有余的姿态,徒增她的怒气而已。要与他抗衡,就得表现出和他一样的不为所动。 「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包含先帝故居的事?」仲骸不懂得「超过」两个字怎么写。 「随你。」她的牙齿咬得死紧,再一次在他的面前践踏自尊。 反正,也不值钱。 她现在光是想保护回来不易的人,已经捉襟见肘了,什么能利用的都得用,哪怕是一直放不下的尊严。 「谢主隆恩。」 仲骸的谢恩,讽刺依然。 那一天,极阳宫上上下下忙翻了。 太仪依照仲骸的希望,以不至于过分的礼数来迎接了扎根远山的长孙护,以及其麾下的几名部将和军师,然后设接风宴……镇日下来,她不记得自己换了几套衣裳,说过什么话,只晓得快累瘫了。 她忍着疲惫,在宫女的护送下,先行回到寝殿,一踏进去,满室的花香扑鼻而来,稍稍打起精神。 风曦一见到她,立刻迎上前。 「主上看起来很累,风曦已经要人烧好洗澡水了,请先入浴。」 看见风曦,太仪猛然想起仲骸说过的话。 「你一直在等朕?」 「是的。」 眼下都深夜了,她一个大人都快撑不下去,风曦虽然在接风宴进行到一半便离开,却等她到现在。 「以后别等了,累了就先睡。」没有被亲人等过,太仪心头暖烘烘的,却不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让风曦累着了。 小孩子该睡的时候就要睡,才能健康的长大。 「风曦不累。」她摇摇头。 太仪以为妹妹指的是今夜,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后,在宫女的服侍下,踏入飘浮着花瓣的浴池。 依水温适中这点来看,风曦是算准了时间要人烧水的吧! 太仪放松了肩头,舒服的靠在浴池畔,抬头望向天井。 「水温还可以吗?」风曦躲在屏风后,小心翼翼的探头。 太仪一顿,连忙回答:「很好。」 风曦早熟的脸上出现心满意足的微笑,「主上喜欢这种味道吗?」 「哪种味道?」太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看到浴池里飘浮着牡丹花瓣,才恍然大悟,「朕比较喜欢月季的味道。」 看见妹妹的小脸稍微垮了下来,她猛然惊觉浴池里换成牡丹花瓣很可能是妹妹的主意。 「不过牡丹也好,朕不介意。」不擅长圆话,这已经是太仪所能想出的最佳说法。 「风曦会记下来。」她很快又提起精神。 「喔……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太仪尴尬的应了几个单音。 风曦也没说话,可是坚持在屏风后观察她,眼里还透着好奇。 对她而言,和太仪相处的时间是很宝贵的。 上一次听宫女说,是因为她做错了事,才不能在十五日那天和姊姊见面,所以这次她特别小心,只要有仲骸在的地方,都很努力表现出成熟稳重的一面,希望即使御茗宴过后,也能一直和姊姊住在一起。 「你这样看……朕没办法好好的洗……」太仪非常不习惯有人这样看着自己。 风曦的嘴角下垂,以为自己被嫌弃了。 霎时,太仪慌了手脚。 她不太明白和妹妹相处是怎么一回事,毕竟从未有过和妹妹在一起超过一天的机会。 她总是想着要见风曦,却不知道见到以后该怎么办。 第十二章 「不如……你要不要一起进来?」绞尽脑汁,太仪只想得到这个法子。 「可以吗?」风曦的眼眸亮晶晶,完全忘了刚才的话。 太仪这才想到她可能已经洗过了,「如果你洗过了,朕不勉强。」 风曦从屏风后跳出来,一直摇头,「还没!风曦还没洗过!」 太仪没料到妹妹会如此激动,微微颔首,「那……就进来吧!」 只要风曦不吵不闹,多一个人,应该无所谓。 其实太仪很担心,她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做错了什么,伤了风曦的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一个九岁孩子的欢心,是以她十分不肯定自己有没有作错决定。 风曦三两下便脱下衣裳,跳进浴池。 太仪略微皱眉,却没阻止。 原来妹妹有这么活泼……她到今天才知道。 「主上今天开心吗?」风曦一边在浴池里玩了起来,一边问。 太仪坐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反问:「你呢?」 「很开心。」她的回答简洁有力。 太仪微微一愣,随后跟着笑了。 见到她笑,风曦于是更喜形于色,话匣子一开,叽哩呱啦说着一整天的开心事,几乎每一件都和太仪有关。 少话的太仪听着,几次想着自己明明很累了,为何没有阻止风曦,还越听越着迷? 原来风曦的声音这么好听。 原来风曦一直在等她开口,要她一起洗。 原来和家人相处,并没有多难。 闭上眼,太仪第一次诚实的感谢仲骸把风曦送回自己身边。 接风宴完后,仲骸和孙丑在极阳宫的一隅商讨接下来几天的事。 「长孙不愧以水军起家,同时发出的圣旨,他地处最远,竟最早到。」孙丑双手抱胸,倚着庭柱。 「以长孙护的情况来看,他也只能最早到。」仲骸笑说。 五大诸侯家,位居南方的长孙护领地最小,兵也最少,倘若不及早出发,避开那些在他之前的强大诸侯,搞不好半路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做掉了。 「明天大概是山登岳会到。」 「原东方家的养子吗?能爬到现在这个地位,此人不好对付。」 鸦峰原是东方家的领地,山登岳为前东方衡的养子,在东方衡战死后,继承他的位置。 表面上是这样,事实上,东方衡的死有另一种版本。 有人说是山登岳用计杀了东方衡,夺其之位,但原属东方家的军队对此嗤之以鼻,反驳这件事,并对山登岳忠心不移。 同样踩着别人登高位的仲骸则认为,山登岳必有其手段,因为东方衡除了养子,可还有亲生子啊! 「英雄知英雄,山登岳和主公非常类似。」孙丑吃吃笑着,如铜锣的余音,嘈杂刺耳。 「所以难对付。」对付山登岳就像和自己下棋,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只能看谁算得远了。 「不过此番目标不在山家,如果主公担心,也可以先防范。」 「山登岳确实麻烦了些,让房术去办吧!」 孙丑了解仲骸的意思了。 如果是交由房术去办,代表意在安抚,还没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我会转告房术。」孙丑顿了顿,「我猜距离最近的战慈会是最晚到的。」 「如今的五大诸侯里,战慈是最有年纪和资历的,他算是父执辈,走得慢些,是自然的。」 扬起挖苦的笑容,仲骸想也知道,好面子的战慈会拖到最后一刻才到。 战氏战慈,当年也曾经叱咤战场。 如今在五大诸侯里领地第二大的战慈,较年轻时沉稳许多,前几年和厉家军一战后,已经很久没有动静。 「听说战慈的军师宰父治也会来。」 智冠天下,宰父治。 由世人给他的称号,不难知晓他是当今世上最聪明的人。当他成为战慈的军师,替他打赢第一场战争时才十八岁,那是战慈出兵攻打东方衡的一战。在军队、粮草皆备的情况下,相隔数月仍久攻不下东方衡所在的鸦峰,粮草的后应又被对方截断,原本就对山野之战不在行的战慈眼看陷入了难解的困境。 就在那时,宰父治以初生之犊之姿,告诉战慈攻陷鸦峰仅需半个月。对久攻不克的窘境已感疲惫,加上没有粮草、水土不服和兵卒思乡等等因素,战慈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告诉宰父治首先要粮,不出三日,宰父治冲破敌军,替他弄来了粮草。 战慈大悦,认为宰父治是可用之材,于是开始信任他的话。没多久,宰父治运用奇谋攻陷鸦峰,掌管鸦峰的东方衡也在那场战役中死亡。 当时东方衡的军师拥有「天下第一」的称号,宰父治犹胜他许多,于是被冠上「智冠天下」的美誉。 「你担心吗?」仲骸笑问。 「有什么好担心的?」孙丑的斗笠挑了一下。 时势造英雄,这是一个英才辈出的时代。 宰父治,终有被击垮的一天。 「很好。」仲骸不怕猛敌,只怕懦弱的部将。 「主公若只担心宰父治,那可不够,别忘了,战慈的慈,不是慈悲的慈啊!」孙丑哼了一声。 「那么就先杀战慈,再杀宰父治。」仲骸说得云淡风清,仿佛踩死两只蝼蚁般简单。 「除此之外,主公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孙丑的斗笠朝向太仪的寝殿。 提起最麻烦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事,仲骸抹了下脸。 「的确是要事。」 这次的御茗宴,为的也就是那件事。 如果不解决的话,才真是他的心头大患。 「我想主上很快会有动作。」孙丑的斗笠转回来。 「照孤之前说的,监视,但不要阻止。」 「我不爱监视这种工作,还是交给房术去做吧!」 仲骸白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 「这也是孤派房术担任左史的原因。」 「知我者主公,那么我要去为明天迎接山家做准备了。」孙丑敛身告退,似乎也不怎么真心。 仲骸不在意。 自己的部将是什么性子,他大抵都了解。 孙丑是任性了些,却是带兵用计的奇才。 孙丑离开后,仲骸也没有多做停留,起身朝寝殿走去。 无声无息的走进寝殿,未上楼前,仲骸先遇上了房术和温罗,从他们手中接过太仪一日的言行纪录,他先遣退了温罗,在同房术简单说过稍早和孙丑的讨论后,才准备上楼。 「主公,今夜你可能不太适合去找主上。」房术唤住了他,暗示的说。 「难不成你以为孤每晚都过得风流快活?」仲骸挖苦自己。 「总之,今晚特别不适合就是了。」或许接下来的一阵子都不适合。房术暗忖,然后摇头离去。 仲骸照旧先走向太仪的大床。 他当然记得风曦在,但他和太仪最亲密的关系也只到吻而已,这还得在她心情好,有机可乘的时候。 从今天早上她看自己的眼神,仲骸知道,他的决定让她恨死他了。 思及此,他一阵郁闷。 故意挑极阳宫修好前举行御茗宴,就是为了把诸侯们集中在一起,方便监视。 他向来只想着对自己有利也有用的方法,却没想过他的做法可能会使某人伤心。 第十三章 但是……她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面色不善的来到太仪的大床前,仲骸没有上床,而是稍稍拉开芙蓉幕,让烛光照亮里头,看见了两张挂着相同笑痕的脸。 小的那张非常惹眼,笑得嘴巴合不拢,大的那张则内敛许多,笑容较浅。 回想起来,她从未在他面前笑过,连牵动嘴角都不曾。 走进了芙蓉幕后,仲骸靠着床头,只是注视着,神情不知不觉的缓和下来。 久久,他倾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很轻,好轻。 仲骸一走,太仪便醒了。 坐起身,定定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身旁的风曦发出浅吟,她替妹妹拉上羽被,轻轻拍哄她度过梦魇后,才又躺下。 额头好烫。 她轻轻的抚着还残留余温和触感的地方,润顺的黑眸许久才合上。 他的温度,好烫。 【第五章】 帝王,要懂得明目。 有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绝对是有道理的。 她时常告诫自己要清楚识人,因为三公常说父皇就是宠信九侍,才会酿成祸国殃民。其实父皇曾经看对人,毕竟三公是他挑选的。 寝殿内,难得无声息。 暂时送走风曦和她在几天内爱上的两只黄鹂,屏退仆人宫女,就变得很安静。 太仪跪坐在铜镜之前,素手纤纤,捻起敷粉调和水,均匀搅拌,然后敷上面容,粉饰连日来眼眶下难掩的疲惫;再调出淡淡的粉胭脂,涂抹两颊,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色。 以黛石画眉,在眉心贴花钿,绾上时下姑娘喜爱的高耸发髻,戴上镶了珠宝的闹娥,团花式的宝钿,挂上会随着步伐摇动的宝蓝耳饰,最后以嫩粉红色点唇,太仪站起身,裙摆翻飞着人雁,套上质料轻薄透明的夏裳,准备动作告一个段落。 她审视镜中不像自己的女人。 在温暖的寝殿内,穿这样并不会冷。 而且鼓动的心跳让她整个人不只温暖,还有点热了,但最热的是……太仪的手抚上额头,那个温度仿佛永远不会退去,跟了她好多天。 仲骸给过她男女之间的吻,没有感情的吻,带着抚慰的吻,她却独独对这个看不见的吻最有感觉。 事后,她偶尔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凝视他的唇,莫名的看着,等到被它的主人发现时,再困窘得别开眼。 那个温度,她难以忘怀。 教人迷醉了心,撩乱了意,不住的放下了真感情…… 怎么可以? 她斥责自己可耻的忘了仇恨,让儿女情怀困扰,但是每想一次,仲骸的身影只是更深植脑海中。 她好怕自己当初拼死记着的人,在模糊了情感的界线,会变成怎样的存在? 想忘又不能忘,不想想偏会想。 「仲骸」这两个字在她心里延伸出两条相反方向的线,一条始终系在仇恨上,而另一条…… 踩着惶惶不安的步伐,太仪从未主动接近仲骸,但是今夜,她要用自己,来换取这个人的信任。 因为,她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有事?」坐在和太仪相同大的床上,仲骸一手搭在床头,另一手捧着书卷,正在研究。 但是太仪的出现,随即夺走了他的目光和鼻息。 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忘了呼吸,她光是站着,已经做到。 她的手一如平常轻轻交迭在胸腹之间,神情凛然。 别发抖。 暗暗握紧手腕偶尔还会疼的地方,太仪制止自己退缩。 「你换了衣裳。」仲骸异常缓慢的扫过她全身上下,做出结论,「穿得很美,像个舞妓。」 从未见她穿成这样。 「美就好,男人不都爱这样?」她开始走向他,一步一步,赤脚踏在木头上的轻响触动了耳膜。 仲骸双眼幽暗,瞬间了解她的来意。 「不是每个男人。」他手腕一振,书卷收得干净,反手一抛,书卷转眼间插入贴墙的木柜中。 太仪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 「所以你喜欢哪种女人?」她哑着声音问,甩不掉一身的惶惶无措。 「美人。」仲骸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大胆的跪坐在他岔开的两腿间,深吸一口气,双手颤抖的摸上他的脸,他挑起眉头,补了一句,「拥有江山的女人尤其美。」 太仪在害怕。 难道她以为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诱惑男人能成功? 「那么朕是天下无双了。」 她描绘着他的眼眉,正要伸手探向被头发覆盖的左脸时,仲骸握住她的手,将她扑压在床上。 又是被他俯视的角度,太仪感觉到喉咙发干,两片唇瓣微微发颤。 「……朕的发髻会散掉。」 仲骸不理会她的不自在,抽出一根宝钿,抵着她的左胸口。 「所以孤留着你。天下无双,失之可惜。」他把宝钿随手扔了。 宝钿落地的清脆声音,震动她的心弦。 「你始终不相信朕。」今夜看来特别柔媚的双眸慢慢的转了方向。 「咱们俩之间,曾有信任存在?」仲骸好笑的问,也是提醒自己。 「朕不是来同你吵架的。」太仪避重就轻的闪躲。 「孤看得出来。」他的眼意有所指的停在她白皙柔腻的颈部。 她总是端庄圣洁,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穿成这样,以猎物之姿主动踏进他的地盘,怎么可能只是来吵架? 清楚她别有所图,仲骸决定陪她玩。 太仪二度试图碰触他,「朕是来求和的……」没了不安的抖动,指尖依然冰冷。 求和? 穿成这样求和,实在够诚意。 仲骸没把想到的说出来,只是说出正常人会有的反应,「你今天特别乖巧,无事献殷勤……」 太仪的一根指头堵住了他的嘴,「难道朕就不能只是想开了?」 他挑起眉头。 「想开和你呕气下去也不是办法,朕终究得靠你维持天下。」 靠他维持天下? 仲骸移开她的手,眼眸冷冽冻人。 「你搞错了,孤从来不是你的家犬。」他从不曾承认自己是诸侯。 枭雄,他倒喜欢这个世人给的称呼。 「朕没那么想。」她不自觉的转移目光。 「那就看着孤的眼睛说话。」他使力固定她的螓首,逼她看着自己,声音不可思议的温柔。 太仪畏惧的轻喘,气息很浅。 仲骸猜测着,她会如何反应? 孰料她什么也不做,仅仅开口说道:「朕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燃烧自己。」 他的神情紧敛,抽出摆在一旁的佩刀,低低的刀鸣,刺痛了太仪,她浑身紧绷,怕他给自己一刀。 锋利的刀尖挑开一颗颗衣扣,他欣赏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娇容,聆听她破碎的呼吸声。 她是如此的荏弱,宛如在他手中绽放的一朵花儿……随他蹂躏。 直到夏裳被刀划得破烂,他俯首,薄唇贴着她的,低声呢喃,「孤确实喜欢女人燃烧自己。」 他正凝视着她,冰冷的眼眸不带半点感情,于是太仪了解,他早已看穿自己图谋不轨,只等她瞬间松懈落下的小辫子。 第十四章 她恐惧不安,眼底铺上了一层薄雾,心一横,挺起上身,扑进他的怀中,双手不知所措的在宽阔的背上来回抚动,喉咙也干涩了,但她倒抽一口气,强逼自己发出声音,「朕愿意……为你而燃烧……」 像是解禁的咒语,仲骸不想再猜她的来意,遵循她的话,燃烧! 即使伪装冷静,他已经被她撩拨得彻底。 唇与唇的相接,总是伴随天雷勾动地火的迫切需要,仿佛将一切都卷入漩涡洪流中,直教人甘愿忘却自己。 「是你自找的。」他说,孟浪轻狂的吻落在她的眼上、眉间、鼻梁。 「朕别无选择……」她回应,热切的小手紧紧攀住在欲海里唯一的浮木,但神情恐惧。 仲骸的每一个吻,都和她四目相交,不像在探问,而是观察。 每当他的唇和手下滑,她眼里的惧意便一点点加深,等到他作势扯掉仅剩的粉橘色睡袍,她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下去。 太仪屏气凝神的等着,最后却等到羽被当头盖下。 她在被中睁开眼睛,接着缓缓拉下羽被,探出头,瞧见他背对着她而坐的身影。 「为什么?」说不上完全松了口气,她竟感觉有些失落。 太仪透彻的目光,总盛载着一丝丝的愁。 那抹愁让她的眼变得深邃,令人穷极目欲参透。 「因为你希望孤能停下来。」此刻,他愿成为抹去那抹愁的男人,即使他也不懂为什么。 太仪抓着羽被,突然有种进退不得的困窘。 「无论你所求为何……成为孤的女人,孤不会亏待你。」他背对着她,轻柔又可怕的声音不复在,却教人无从怀疑。 太仪猛然清醒,想起自己的目的。 没想过会如此轻易的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难道在他心中,自己并非只是个傀儡王? 她不懂自己心里升起的希望代表什么,但是深吸一口气,将之磨灭。 「……什么都行?」她望向那张摊在那的地图。 「最难不过天下,成为孤的女人,孤的,也就是你的。」他说得很大方,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朕不要天下。」她缓缓摇头。 「那你要什么?」仲骸抿了抿唇,转过身子,一只手撑着头,侧靠在床头,坐在她身侧。 不要天下?她真是打败他了。 就在他想着长久留下她未必是坏事,天下多一个人共分,国家由两个人挂名为帝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时,她竟说不要了。 怎么就是猜不着她的心? 「一个承诺。」她要求。 「承诺?」他重复她的话。 「答应朕一件事的承诺。」 「把一个承诺摆在天下之前,这人若不是傻子,就是准备暗地里搞鬼。」仲骸一直是个疑心病重的人,态度瞬间冷了下来。 「朕所求心安而已。」她也冷静了。 「你还有何不安?你在乎的人,孤都送回你身边了,还有什么可以令你担惊受怕?」 为了她,他做得还不够? 恐怕再也没有哪个挟持者像他如此大方了。 「你。」她直言不讳,目光澄澈,「朕怕的是你。等你取得天下时,朕还会是‘朕’吗?」她的话充满暗示。 「难道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比当孤手中的傀儡王好?」他紧蹙眉头。 「以色侍人者,能恒久吗?即使天朝帝王属一夫一妻制,皇后仍能被废黜。」生在皇家,她自然清楚这点。 「还没成为皇后,你已经在想废黜的事。」他语带讽刺。 「朕讨厌没有安全感。」太仪漂亮的眼来回转动,最后又回到他身上,「而你,给不起。」 更不愿给。她在心里小小声的补了一句。 仲骸被堵住了。 「朕所求,在你眼中,可以简单,也可以很难,端看你怎么想而已。」太仪拾起破碎的夏裳,离开了。 一个可以简单也可以为难的承诺,是看她如何开口要求吧! 安全感是什么?难道把天下分一部分给她,还不足以补足? 有什么是比夺得天下更能让人安心的? 这些问题,困扰了仲骸一整夜。 太仪在快要天亮之际,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的妆花了,人也瘫了,脑子却很清醒。 一个承诺……那是为风曦求的。 她怕将来有一天保不了风曦,所以先求再说,况且她另外有打算。 至于自己……其实她也不懂自己想从仲骸身上图什么。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种名为权力的诱惑,以及衍生出来对天下的野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帝位? 为了她的家族,为了她的家人,为了她自己,她爱,无以复加。 而仲骸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的目标都一样,那就是让天下成为自己的。 但她有多无能为力,在连父皇的故居都保护不了时,她终于打从心底面对这个事实。 不会有人来救她的,所以只能靠自己,妄想诱惑他,以博得信任,换取更多的自由,更大的权力。 结果失败了…… 太仪在冰冷的床上抱住自己,紧紧的。 越紧,越能确认自己还在,还活着。 「主上何苦如此践踏自己?」温罗痛心疾首的声音窜了出来。 从回到太仪身边,他一直很低调,谨守史官的分寸,从不越界过问任何事,也没有单独和太仪说过话。 因为左右史向来是一起侍奉在帝王身边的,房术始终监视着他。 但今天,他早了。 或者说注意到太仪昨夜的异常,他在离开后又偷偷折返,才能在此刻毫无顾忌的和太仪说话。 「难道朕还有选择?」太仪喃喃自问。 她现在只能效法仲骸,有什么用什么,要保全自己,还要周全四周,她学会了更隐藏心思。 把自己的脸想象成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就好了。 「有。」温罗却如此肯定的回答。 太仪坐起身,「什么选择?」 「主上可能不记得了,您是有婚约的,是先帝订下的婚约,奴才想仲骸大人也知道。」温罗平铺直叙的说。 婚约?她有过婚约…… 「父皇替朕订下的婚事……是谁?」太仪不确定自己记不记得。 「厉坎阳。」温罗吐出一个名字。 「厉氏现任的当家。」太仪还记得,因为前一天才迎接过厉坎阳。 是个相貌堂堂、口齿清晰的男人……她对厉坎阳只有这么一点印象。 「你的意思是要朕履行婚约,嫁给他?朕如何能相信厉坎阳不会成为第二个仲骸?」太仪右手抱着左臂,单单一个动作,便透露了内心的忐忑。 「厉氏和皇室曾有姻亲关系,对皇室非常忠心。」温罗的回答过于简洁。 「瓜分了临浪这块版图,你却要朕相信他忠心?」太仪不以为然的挑眉。 她对诸侯的信心,早已在一次次的领地割据下丧失殆尽。 「就是因为他稳据临浪,奴才才会这么说。」 太仪被他的话挑起了探究的兴趣,「说下去。」 第十五章 「放眼此动荡的时势下,如果没有强力的军事做为后盾,如何能自保?主上不能否认,有时候侵略别人,是防止自己被并吞的唯一方法。相较之下,长孙氏和厉氏虽然有诸多相似,同样背负忠臣之名,但长孙护是个怕事的人,只懂得巩固既有的领土,事事采取被动观望的态度,若非远山境内多水,对善陆战的战氏不利,战慈哪可能容许他在邻近的南方继续扎根?」温罗一一分析给她听。 「但是拥兵的诸侯都有野心。」那些乱她天下的诸侯,她实在很难相信。 「主上,您是否忘了一件事?」 太仪微攒眉头,细想片刻,「什么事?」 「嫁给厉坎阳,和被仲骸挟持是不同的。联姻是一种势力的巩固,挟持则是将势力拱手让人。」 温罗的话切中太仪最希冀的一件事。 她需要扩张自己在朝中的人脉和军事上的后盾,建立帝王不可动摇的势力和地位。 「但是朕拿什么和厉坎阳平起平坐?」没有对等的地位,她嫁过去,也不过是任人剥削而已。 「江山。」温罗毫不犹豫的说。 「江山?」 温罗笃定的颔首。 太仪顿了顿,「江山……」 「带着江山嫁给厉坎阳,帝位永远都会是主上的,厉坎阳抢不着,还必须替主上巩固天下。然则,若等仲骸一统天下后,帝位就会是他的了。」 太仪静默,思索着温罗话里真正的用意。 不会有人因为娶了帝王,或者嫁给帝王,而成为帝王,但是会有人推翻王朝。 只要略施手腕,在厉氏的帮助下,慢慢的树立帝王的威信,重新取得权威,到时候再来削弱诸侯的势力,天朝仍有回天之术。 能利用的,就要利用。 「你确定厉坎阳是个可以投靠的人?」太仪眼底敛着沉思,话锋已经转向。 「是先帝的决定,奴才不敢多说。」温罗没有矫情造作,会这么说,是出于对先帝的尊敬。 尽管是个昏庸无道的帝王,他效忠的是皇族皇家。 「只管把你的看法告诉朕。」目光集中在温罗被皮革覆盖的面容上,太仪要他说。 温罗是她的替身。 因为两人生得十分相似,三公令他成为她的替身,模仿她的身段,学习她的每一个表情,甚至为了她白宫。 当政局开始动乱,天下被割据时,几次都是靠温罗这个替身躲过一命,她曾笑自己只有一条命,多出来的,都是温罗的。 是他在风雨飘摇的劣境中,保全她的性命。 所以,温罗是她最信任的人。 「奴才认为,忠臣之名,暂时还能成为一道枷锁。」温罗这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意思是,连他也不敢保证厉氏没有夺权的野心。 也是,现在谁不想夺天下? 既然如此,也只能各凭本事了。 「朕该怎么做?」太仪隐藏起该有的决心下隐含的动摇,问得有些急促。 「和厉坎阳见上一面。」 「只要见一面就好?」太仪不解。 「如同奴才之前所说的,仲骸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必会趁此次御茗宴解决掉这项忧患,以免落得和厉氏争夺入主极阳宫的权利。」温罗猜想,这就是仲骸举办御茗宴最大的原因,只是猜不到他会怎么做。 「而他必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太仪沉吟。 「这一点毋需他操心,孙丑和房术自然能替他想出大把的主意,问题是,主上也需要一个能出嫁的契机。今天迎接完战氏的到来,明日就是御茗宴了。主上尚在仲骸的控制之下,无法任意行动,更别说宣布婚约,举行婚事,仲骸一定会在御茗宴上想出一套说词,排除婚约,所以无论如何得在御茗宴之前行动。」 「在御茗宴之前宣布婚约有效?朕恐怕没有机会……」只要有第三人在的场合,她随时都得和仲骸形影不离。 「那就制造机会。」温罗斩钉截铁的说,「夜会厉坎阳,会使主上玷污名誉,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夜会厉坎阳?那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朕和仲骸同寝殿,岂有名誉可言?」太仪自嘲。 「主上不知道吗?无论宫中,还是朝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仲骸和主上同寝殿的事,似乎是仲骸下了封口的命令。再者,寝殿内的仆人宫女也早已换成仲骸的手下。仲家军,军记严明,仲骸的命令比圣旨还不可违。」 他封了所有知情的人的口? 太仪感到诧异。 「而且,自从诸侯们入宫以来,仲骸总是刻意错开和主上回寝殿的时间,也绕道而行,就连诸侯们都没想到吧!」 「为什么?」太仪喃喃自语。 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要公布这件事,不只她的名誉,就连婚约之事都能不攻自破…… 「朕知道了。」她倏地抬眼,「他打算在御茗宴上提起这件事,那么,厉氏自会知难而退。」 而她也再没有人愿意娶,仲骸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把她锁在他身边一辈子。 温罗想了想,「这当然也有可能。」 「所以朕必须快点决定了……」太仪紧抓着被子,眼神有些狂乱,盯着某个定点。 「只要在仲骸之前宣布,就是赢了。」温罗安慰她。 「也就是今夜。」太仪从容的下床,来回踱步,「朕必须夜会厉坎阳,知会他这件事,商讨该如何宣布……」 「非也。」温罗打断她的话,「主上只需要和厉坎阳待在一起,奴才会想办法安排人‘不小心’发现,那么,仲骸想要赖也难。」 「这样不够。」太仪极为冷静的判断,「这只是让他更快说出和朕同寝殿的事,就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说,朕依然居于下风。」 「主上的意思是?」 「必要的时候,要有必要的做法。」太仪转向他,眼底流露出决心。 温罗立刻了解她的意思。 「不妥!主上贵为帝王,天朝女子重贞洁,如果当真在出嫁前败坏到这种程度,主上的名誉会……」 「名誉能救朕脱离眼前的苦难吗?」这次换太仪打断他的话。 「但是这样实在是太……」温罗没想到她会这么想,紧张了起来,「就当奴才没提过这件事,一定还有其它办法,奴才回去好好的想一想,请主上再等等……」 「其实你早就知道没有其它办法,也没有时间了。」太仪沉着的应道。 这个方法在一开始就以败坏她的名誉为手段,若非真想不到其它办法,温罗怎么可能出此下策? 既然都是要败坏,那么失身又有何差别呢? 她只能走最有利的路了。 「可是……」温罗比她还要不确定,屡屡想要阻止,又不知应该如何劝她。 「朕哪,实在怕极仲骸了。」太仪转身,纵使是亲信,也不想被他看见此刻的表情。 她怕极他……因为他总能挑起她体内纯女性的那一面。 每当不是带着恨意想起仲骸,她就骂自己没用,却无法阻止。因为了解他是个多么可恶、该恨的人,当他对自己展现温柔时,才会那么快令人折服。 但是,不行啊! 第十六章 他可以是敌人,是仇人……却不能是她惦记在心里的男人。 所以她怕他,更怕把持不住的自己。 「横竖是失身给未来的夫婿,值得的。」抚平情绪,她转身,对着温罗扬起浅笑。 映在温罗眼里的是苦涩又无奈的笑容,更教他无从阻止。 他的主上啊,一点都不适合说谎。 太仪很快的又转身,怕在他的面前落泪。 恨自己想到失身于别的男人就感到痛苦!恨自己快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的痛! 是该有动作的时候。 为了阻止心里被他点燃的暗火燎原,她只能这么做了。 她正在做准备。 偌大的浴池,少了喳喳呼呼的风曦,太仪发起呆来。 风曦想进来,但是她让人带走她了。 眼前,依稀还能看见风曦不情愿的表情。 原谅她是个失败的姊姊,所以得用很多难堪的方法保全她们姊妹俩,只要能嫁给厉坎阳,以后她们一定多的是机会一起洗澡。 太仪小心的维持思绪只放在风曦身上,稍有闪神,她会想起不该想的人。 「在看什么?」仲骸轻柔却也冰冷的嗓音响起。 裹着湿透的单衣站在浴池中央,太仪维持凝视双手紧合的姿态,吐出一个字,「手。」 仲骸的下半身晃进了她的眼角余光中,她又捞起满满双手的温水,然后看着温水慢慢流尽。 「朕在想,天下是那么的大,朕的手太小去承接,就像这清水,从指缝间流逝……」 她听见了浅浅的水声,接着身后一片温热。 「那么,加上孤的手呢?」仲骸由身后捧住她的双手,学她之前的动作,用两个人四只手捞起温水。 太仪静静的看着,然后笑了。 「啊,捧住了。」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那抹笑,仲骸眼底不自觉的漾着宠溺。 没想到他也能逗她开心。 「孤说过,拥有双手,放眼天下间,已经没有不可取得的东西。」 「但是握太紧,会什么都得不到。」她回眸,在笑,笑得难以猜测。 太仪曾经鄙夷的骂过他,认分的被挟持,失控的狂吼,冷处理的吃飞醋,怕被冷落当跟屁虫,强装没事的任由他欺压,放下自尊诱惑…… 身为一个被挟持的天子,她一直在改变。 时而冷静,时而躁动,在错误中修正面对他的态度,尽管不是出于自愿。而他每次都得花一段时间来猜测、适应。 现在她的这张笑脸又想表达什么? 仲骸理不出头绪。 「孤以为你没什么想要的。」虽然是她别有所图说的话,他还是拿出来说嘴。 「不是不想,是要不起。」她的话似真似假。 「主上客气了。」这个女人比起以前,更难猜了。 「如果朕把帝位拱手让给你,你能放过朕吗?」她边说,边把手中的水倒进他的掌中。 「孤不懂主上的意思。」他的视线从掌中的水调回她的脸。 「放朕一条生路。」她在他圈起的范围内转身,正面抱住他,低声呢喃。 仲骸张开双手,任由手中的水落入浴池。 感觉到一双强健的手臂拥着自己,她的眼角微微上扬。 「放,也不放。」他说话的同时,胸膛上下起伏。 「什么意思?」她想更用力的抱住他,最后只是抓着他的衣裳,使力到十指泛白。 「孤会放你一命,但不会放开你。」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在他腻了之前。 为何她会觉得这话很中听?因为说话的人是他? 「朕怎么会认为你是个温柔的人?」她问,半真心的。 「因为孤待喜欢的女人特别温柔。」他答,听不出真意。 喜欢的女人? 她的心微微颤抖,因为这几个字。 「那不喜欢的呢?」她顺了顺气,平静的问。 仲骸沉默了。 「给她一刀吗?」她又问。 他还是一语不发。 于是,太仪也不说了。 他们虽然抱着彼此,但是都在猜忌对方,这样的拥抱到底有何意义? 如果一切能单纯些,也许能看见更不一样的风景吧! 偏偏在他们之间没有「单纯」。 极其细微的声响,引起两种不同的反应。 仲骸使力抱紧她,同时戒备着周围;太仪浑身僵硬,朦胧的双眼窜动着忐忑。 她担心藏身在暗处的温罗会被发现,如此一来,前面为讨他欢心兼示弱的表现完全白费。 心一横,她揪住他的衣领,逼他看着自己,犹如湖水的双眸像是渗入了墨,渲染了深浅,变得杂乱。 仲骸锐利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审视着她。 丰润的唇瓣颤巍巍的,太仪好不容易扯出勉强的笑,要求道:「吻我……」 他依言,用温存的姿态摩擦着她的唇。 她大概不知道,每当害怕的时候,她的气息会变得很轻,整个人如履薄冰。 「孤喜欢你近来如此温顺听话。」总像是在计划着什么,但他仍喜欢。 她在他心中,莫名的占了个位置。 「朕希望能和你相安无事。」她回应着他的吻,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那就一直乖巧的匍匐在孤的脚边,孤会记得随时顺顺你的毛皮。」驯服她,绝对是莫大的成就感。 「难道朕……不够资格坐在你的腿上?」她哑着声音,软软的问。 他俯身,靠在她的肩头。 「够。」她没能看见,仲骸的眼深不可测,一字一句轻吐在她耳边,「天下无双,要孤捧着都甘愿。」 透过仲骸的肩,她看见温罗一脸阴鸷,手里举着短刀,随时打算冲过来砍死仲骸。 她可以点头,或者使眼色,多的是方法暗示温罗下手,但是一想到他会死在自己的怀中,随即犹豫了起来。 最后,她闭上眼,轻轻的摇头,做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抉择——宁可靠婚事来排除仲骸,也下不了手杀他。 「那么朕也甘愿了……」悲哀呀! 她的响应,是主动抱着他,亲吻他的颈子,无限卑微且恭敬,任由泪水滑落,滴进浴池中。 抱着她,仲骸的眼神很冷。 「时辰不早了,你该好好的准备,孤不想让战慈等。」好半晌,他慢慢的放开双手。 「嗯。」她有些不舍,从他的怀中退了出来。 一分开,他们就是敌人了。 仲骸踏出浴池,回眸。 「孤等你。」 太仪孤零零的站在浴池中,身影好单薄。 「好。」她颔首,送走他,强压下百感交集的心绪。 不要再扰乱她了。 「主上,您还好吗?」听不到仲骸的脚步声后,温罗现身。 他们原就打算趁着太仪入浴时,没人随侍在侧,乘机对调两人的身分,让温罗和仲骸一起参加战慈的接风宴,太仪则偷偷夜会厉坎阳,只是他们没料到仲骸会突然出现,太仪才被迫演了这一段戏码。 「朕知道你生气,可是永远别再那么做……水中虽然满是花瓣,还是有可能倒映出你的身影。」语气僵硬激动,太仪离开浴池。 「奴才知错。」温罗跪倒在地。 她把错归在温罗不够谨慎,以说服自己斥退温罗的抉择没错。 第十七章 接着太仪和温罗皆不语,快速换上对方的衣裳,不消片刻,太仪覆上皮革面罩,成为右史温罗,温罗则穿上她今夜用以招待战氏的华丽服装。 「虽然史官不在并不会引起太大的骚动,为了避免仲骸起疑窦,主上,您时间有限。」温罗一边替她调整皮革面罩的位置,一边匆促低语。 「确定要在接风宴中揭穿这场夜会?你可能会出事。」太仪同样帮他调整已经戴得很完美的花簪风钗。 「国之帝王拥有替身是应该的,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经地义。」温罗从容的笑说。 「但是朕不想你死。」一想到这件事,太仪的脸色有些发白。 「做大事,总会有所牺牲……」 「让你的人晚点来吧!」她打断温罗的话,「朕想可以推说不舒服,让你早点离开接风宴,到时候时辰可以往后延,你也不会有危险,朕也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准备。」 「奴才不确定这样妥不妥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才要改变计划的时间,温罗实在担忧。 「没问题的。」太仪用力点头。 温罗也无话可说。 「主上,您好了吗?」宫女严谨的询问在屏风外响起。 太仪和温罗互看一眼,立刻就定位。 「可以了。」 宫女立刻撤掉屏风,迎接假扮成太仪的温罗。 太仪则躲在一旁,乘势溜了出去,大大方方的避开众人的耳目,离开寝殿。 这一趟,不成功便成仁,他们都得小心行事。 夜,才正要开始。 【第六章】 太仪独自来到先帝的故居,心跳有些失常。 她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才踏进去。 如同温罗说的,所有的人都去参加接风宴了,里头并没有人。 太仪摸黑在父皇的故居做了一番简单的巡礼,最后来到寝居。 仲骸其实没有把父皇的故居让给任何诸侯当迎接的住所,知道这一点后,她不晓得该庆幸还是不知所措。 她渐渐发现,仲骸是个刀子嘴,并不表示他也是豆腐心,却常常会有言行不一的情况,故意威胁她,或是做出引发她愤怒的事,最后又会闷不吭声的收尾帮她。 糖跟鞭子,他双双使得得心应手,在在扰乱她的心湖。 环绕着大床,她走到正面,解开皮革面罩,褪下温罗的衣裳,露出里头银白色的睡袍,身体微微颤抖。 她躺上比自己的床还要更大的床,纠缠着被褥,试图汲取可能残留的双亲的味道。 其实只是徒然,但躺在这张床上,仿佛时光也停止流动,她可以回想父皇和母后都还在的时候,即使她之前从未躺过这张床。 也许母后也是在这张床上把自己献给父皇的,那么她今晚将要做的事,就当作是一种传承吧! 「朕只有自己了……」她抱着自己,为自己打气,并告诉自己,谁都一样的,早晚她得把自己当成筹码,押出去。 「为何你总爱在大床上蜷缩得跟虾米一样?」 似笑非笑的冷冽男嗓,近在咫尺处。 太仪瞬间睁开眼,见到一个背光的高大黑影,填满了月光能洒落的范围,她被笼罩在黑暗中。 她无法怀疑来人的身分,相同的,他也完全确认她是谁。 仲骸的身形,即使像剪影,也难以错认。 「你怎么会在这里?」太仪惊呼,坐起身,退得老远。 仲骸清冷的目光扫过她一身不合时宜的睡袍,单薄得犹如蝉翼,透着她洁白无瑕的身子,美丽又神圣。 该死的诱人! 「这句话,该由孤来问。」仲骸徐徐的踱过来,勾起她的下颚,温声询问,「主上为何在此?」 太仪颤抖着唇,不安的预感逐步升起。 他的脸色不对劲! 「难道是为了见某人?某个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出现了吗?那个人?或者他因为什么……而耽搁了?」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太仪在他的身上嗅到一股腥咸的铁锈味。 她认得这个味道,仲骸挟持了她的那个夜晚,整个极阳宫都是这个味……是血的味道! 一阵慌乱,她忐忑难安。 「那个人……孤认识吗?」他染着血的指尖滑下优美的颈线。 太仪猛地一窒,不知名的鲜血烫了每一寸肌肤。 他杀人了。 杀了谁?是她认识的人吗? 太仪的神经紧绷,也想问,却找不到声音。 「是厉坎阳吗?」 心里一突,太仪倒抽一口气,几乎怀疑自己会即刻昏厥。 一把将她从床上抓起,贴着自己,他边摇头,边在她耳畔笑说:「你穿成这样,是想象诱惑孤一样,诱惑他?诱惑一个和你有婚约的人,是不是太愚蠢了?也罢,贵为帝王,你不会诱惑男人,你连孤都诱惑不了。」 太仪浑身一软,惧意从脚底层层堆栈而起。 被看穿了……他们的计谋,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参透她眼里七分惊惧和三分绝望,仲骸只感觉体内有烈火在烧,灼痛了他的内腑,烧红了他的双眼。 御茗宴是为了阻止太仪的婚约所举办的,从把温罗送回太仪的身边,他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天。 但他没想到,只是见到她的穿着如此悖德,想到她即将诱惑自己以外的男人,躺在另一个能名正言顺的拥有她的男人怀中,他嫉妒得近乎疯狂。 狂乱的神情染上妒意,挤出充满恶意的狞笑,仲骸把她推回大床,跟着欺上前,掰开她在单薄的睡袍下若隐若现的双腿,极尽羞辱的说:「主上不如直接对着他张开腿吧!」 太仪难堪得想并拢双腿,却被他制止,并且更加分开,以利他整个人欺近她的双腿之间。 「不……不要这样……」她被他狂暴的眼眸和粗鲁的动作骇到了。 仲骸恍若未闻,长臂向下,从她的脚趾头开始往上滑,「你的腿,」接着另一只手抓住她推拒的双手,高举过头项,「你的手,」然后用唇恣意的吻着她的五官,「你的眉,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唇……」 他像是计算自己拥有多少玩具的孩子,一一细数着。 太仪吓得不知所措,因为他反常的行径。 「这纤细的颈子,优美的锁骨,窄小的双肩……」他的唇向下,另一只手却向上,「圆润的臀瓣,平坦的小腹,可爱的肚脐,不盈一握的腰肢,滑腻凹陷的背脊和……软玉温香的浑圆……」他一凛,厉声大喝:「孤的!全都是孤的!」 他的!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不!不……别这样对朕……」她发出悲鸣,瑟缩闪避他的碰触。 这一点也不像他! 他的手好冰,碰触她的每个动作都毫无感情,不再像是能点燃她体内烈焰的男人,每一寸被他抚过的肌肤,都让她觉得像被冷血的蛇匍匐而过。 仲骸虽然没说过什么好听话,但不曾这样对待她。 「你想把孤的东西献给别人?」他不理会,大手罩住不停战栗的软丘,不带一丝温柔的揉捏着。 太仪睁大了眼,泪水就要滑落。 「不准哭!」他放开她的双手,转而盖住她的嘴。 不要用哭声来扰乱他的情绪! 第十八章 双手短暂得到自由,太仪立刻捶他,急着想把他逼离自己身上。 仲骸利用身形的优势,占据上方的位置不动,仗恃着她奈何不了他,更进一步撕碎她的睡袍,绑住她反抗的双手。 太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见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是如何的脆弱。 「你凭什么限制朕?」她惶惶不安的泣诉。 「因为你是孤的。」他抓住她的脸,不让更多的泪水掉下来。 「朕不是!」她泪流满面的吼着。 「那么你是谁的?他的?厉坎阳的?」 太仪一窒,双眼剧烈的转动,最后牙一咬,喊出连自己都心虚的话,「朕爱他!」 仲骸的眼神彻底暗下来,宛如听不见万籁的深夜,无声而骇然。 爱?她爱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就因为他们有婚约?! 「孤喜欢你把爱说得如此廉价。」他的嗓音很轻,眼神却极具攻击性。 太仪愣住了,无法相信他会说得这么无情。 「在你眼中,廉价的是朕的爱,还是爱之于你的价值?」她突然想问。 突然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 突然想知道,他的一句话究竟能伤她多深? 「是你的价值。」他残酷的说。 太仪以为自己会听见心碎的声音,但是眼睛看的是他这个人,鼻子呼吸的是他的气息,如果他是唯一能让她心碎的人,那么她的心一定早在很久以前就碎了,因为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她水雾弥漫的大眼望着他,渐渐失去了光彩。 即使眼前的他好陌生,即使到此刻才看清楚他的人……她仍望着。 「你在想什么?告诉孤!快说!」仲骸发慌了。 望着自己的眼是如此空洞、贫乏,她看着他,又好像没看见他。 他直觉自己正在失去某些东西,却说不出是什么,又该如何挽回。 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夺回她的注意,他激狂的抱着她,愤恨的吻着她,扯开稀巴烂的睡袍,随手一扔,在她虚无的神情中,猛烈入侵。 她像是被人从睡梦中狠狠的叫醒,痛苦、恐惧的看着他。 他很满意这个眼神,至少比被忽视强。 推动着下身,他的眼眸似冰又似火。 「为何不一开始就点破?」太仪揪紧五官,哽咽承受。 「孤自有打算。」他抓住她的双腿,拉得更开,嘴角嘲讽的扬起。 「朕算什么?」她能感觉身体被撕裂的痛,但更痛的是心,椎心之痛。 「一场游戏。」愤怒燃烧了他的理智,迫使他说出更多伤人的话。 不过是个俘虏!不过是颗棋子! 不准她扰乱他的心! 「这场游戏,你开心了吗?」她的眼角蓄着泪水,已经能忍住不掉下来。 可悲啊!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目前为止,愉快;明天,就开心了。」他无法忍受她这副憔悴的娇容,所以俯下身,不去看,但抱紧她。 不过是个女人…… 夜,很深很深。 抱紧红红紫紫交错的身躯,太仪又把自己缩得很小。 分不清是冷还是什么,她只想抱着自己。 她想,为何温罗的人没来?为何温罗也没来? 但是一想到仲骸身上带着的血腥味,她不敢问了,怕问了,心就真的死了。 也许是时间还没到吧! 那么必须尽早起来,赶快回寝殿才行,只要装作没发生事情,等到了明天,她还不至于太难堪。 起来吧! 她暗暗催促着自己,但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背后有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床下陷了些,一根心迹未明的指背在她的脸庞来回滑动。 想起了刚才的事,太仪立刻紧绷、僵硬。 感觉到她辐射出的抗拒,仲骸的眼色旋即转暗。 穿妥衣裳的他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边低喃:「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温柔得不可思议,仲骸式的冰冷。 太仪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句,也没有声音回答他。 仲骸似乎执意唤起她的记忆,用更细、更轻的声音告诉她,她听着,双眼圆瞠。 朕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确定她想起来了,仲骸温声说道:「孤一辈子都不会娶你。」 他起身离去,毫不恋栈。 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太仪终于找到力气,弹坐起身,心慌意乱的用眼神追逐他。 尽管他这么对待自己,一察觉他离开,她却下意识的想追上去。 是不是伤得不够深?或者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暖烫了她的心的男人? 想放,又放不开。 啊……如何留住一个不要自己的人? 太仪倒回大床上,彷徨无措,泪如雨下。 黎明来临前,特别寒冷。 孙丑和房术在接风宴结束后,立刻被仲骸召唤到跟前。 此刻三个人,三种不同的情绪,充塞四周。 最为气愤的孙丑在沉默片刻后,再也忍不住,率先开口,「现在可好了。」 房术泡着茶,同样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模样。 「说留她一人,必杀千千万万人的是你。」仲骸面无表情的说。 「但也没要您去杀厉坎阳!现在和厉氏撕破脸,没有好处。」孙丑快要气炸了。 他深心善计的主子竟然无视他们苦心布下的局,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个大纰漏,杀了厉氏当家厉坎阳! 哈,谁能告诉他这只是个笑话? 「孤布局从不只看近利。」仲骸很冷静。 招来两名军师,是为了告诉他们,他已经下手,人命无法挽回,可不是要他们来数落他的。 「为了一个女人而杀不该杀的人,还不是近利?!」孙丑一直认为太仪是个需要小心处理的麻烦,早知道会酿成这种结果,他会在一开始就力劝仲骸诛杀太仪,保风曦。 「安排得当即可。」仲骸凝视着眼前飘散白烟的茶水。 看不透。 仿佛摆在眼前的僵局。 「怎么安排?明天御茗宴上少了个厉坎阳,不用多久,大家就会知道厉坎阳死在皇宫的消息,你想想,厉家军会如何?」 「孙丑,你冷静点。」房术对他喳呼的声音感到头疼,「总是有办法的。」 「我最讨厌替人擦屁股!」孙丑冷哼一声,满腹不悦。 当然不是没办法,只是他讨厌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什么人该在什么时候杀,这些都必须好好的算过才行,此次御茗宴,他们的目标在解除太仪的婚约和杀战慈及宰父治,连兵卒都已经部署好,随时能在杀死战氏两大势力后,直攻战慈所在的扶风,这下错一步,他们要面临步步错的可能。 「即使这人是你的主公?」房术挑起眉头,低声斥问。 孙丑的斗笠一转,咕哝了几句,不再气焰旺盛。 房术会跳出来骂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不出面,这句难听的话可能就是由仲骸来问了。 「主公在下手前当然知道咱们把兵力部署在扶风四周,现在杀厉坎阳虽然早了些,但是我有一计,可以扭转乾坤。」房术一番话明褒暗贬,意在提醒仲骸下次行事要更谨慎。 第十九章 房术也在责怪,但他怪的是自己没能早一步看穿主子的失控,阻止他,于是收尾落在他们这些军师身上一点错也没有。 他们英明的主公为了主上而出乱子,老实说,他并没有太惊讶,但是杀了厉坎阳确实很费事。 仲骸转动眼眸,看向他。 他不后悔现在杀了厉坎阳,只要想到厉坎阳和太仪可能深情款款的相望……没挖出他的眼睛,已经算便宜他。 不过现在的重点是,处理厉坎阳的死带来的接踵麻烦。 他们目前的兵力配置,无法应对厉氏坚强的军容。 「主公把尸体摆在哪儿?」 「扔进先帝故居的井里了。」 他比太仪早到先帝的故居,当时厉坎阳已经在那儿,于是他便杀了他,处理完尸体后,才回到先帝的寝房。 「孙丑,你快点去把尸体捞上来,设法弄干他身上的衣服,不然也要找一套一样的衣服给他换上。」 尽管觉得很麻烦,孙丑可不怀疑房术的做法,随即去办。 接着,房术唤来最近的卫卒,要他去准备一个精致且能够装下头颅的箱子。 仲骸任由他发落完后,才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咱们现在不适合与厉氏为敌,那么就来一招借刀杀人吧!」房术虽然善守,但同为军师,并非不善使计,而是他的计谋不像孙丑那般阴狠。 不过这一招…… 仲骸眯起眼,思量片刻,顿悟。 「这招恐怕孙丑也自叹弗如。」 「这种招数是跟他学的。」房术的眼底闪着无奈的笑意。 若非情况危急,他也不想用这招。 举措得当的话,这将会是他们一举拿下扶风,并中伤厉氏的绝妙计策! 帝之道,国之道。 所谓的帝王,尽管不确定,都要装作自己很肯定。 面对众人的时候,要抬头挺胸,缩下颚,目光直视前方,说话的声音内敛稳重,要能骗过众生。 她是帝王,深谙此道。 极阳宫外北面,有一片高耸参天的白桦林,在这样的季节,桦木如雪的白皮和雪地相互映衬,有股深远宁静的意境。 仲骸把御茗宴设在此地。 从圣旨下达的那一刻起,便要人加紧赶工,搭建一座半开放的精致小阁,在今早才险险赶上御茗宴的开始。 未时刚过,四大诸侯和其部将依照仲骸安排的顺序,缴交兵器,拿取令牌入座。 小阁内已经充满茶香。 太仪是从极阳宫出发的,仲骸则骑马,跟在她的玉辇旁。 一路上,没人开口。 直到可以看到小阁,他才开口,「温罗呢?」 太仪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反问:「房术呢?」 「先到小阁去了。」他瞟了玉辇内朦胧的人影一眼。 「那么温罗也是。」她漫不经心的回答。 「孤以为温罗不会离开主上。」 「没有人离不开朕,是朕离不开别人。」她的语气空洞得吓人。 「也许主上今日可以学到如何离开他人的帮助,尤其是错误的人所出的馊主意。」强压下对她语气的不悦,仲骸眯起眼,意有所指的说。 太仪的脸仿佛凝结了,不再开口,但她的手始终捏得死紧。 不消多时,玉辇停在小阁前。 小阁没有一窗一门,全是用轻透的帷幕覆盖,风一吹,轻灵飘逸,犹如仙居。 太仪无视仲骸伸出来想要搀扶她的手,径自踏出玉辇,立刻有宫女前来替她拉长拖曳的裙摆,从玉辇到小阁主位的这段路,她端出最庄严的帝王圣气,徐缓的走着。 深梅色的冬裘下是纯白的内裳,腰间挂着发出轻响的琉璃彩珠,冬裘外加了同样白的披肩,太仪浓妆淡抹,额头点了梅瓣,头上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上头只戴着雕金镶玉的鸾冠。 踏上主位,宫女立刻在她面前挂上一层薄幕,朦胧了她的身影。 一直都是这样,除了玉座之外的任何地方,她的座位前都少不了这层看不清的薄幕,但她还能确认风曦的位置,能猜测左右两方坐着的是谁。 太仪躬身,准备坐下,过大的鸾冠意外落下,滚出了薄幕。 小阁内的歌舞声骤歇,只有鸾冠滚落的叮当声响。 鸾冠停在小阁的正中央,每一双眼睛都瞪着。 没人敢向前,只要动一步,心思昭然若揭。 偏偏就有一个人动了。 仲骸走过去,拾起鸾冠,更不避讳的走到薄幕后,替她戴上。 他已是挟天子之人,岂还怕人背后的耳语? 「这鸾冠戴在朕的头上,总是大了点。」她瞅着他,眼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仲骸没有答腔,能听出这话是对着所有的人说的。 太仪没有费心挥开他,当她坐正时,他已然退出薄幕之外。 她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等着下文。 握着椅子扶手的双手紧了又松,放了又握,她把自己的脸想象成一张面具,没有五官,不需要表情,却有威严,沉声说道:「但‘主上’这两个字,即代表朕的地位在被你们这些家臣称为主公的人之上,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清冷的双眸一一扫过每一张看不清的脸。 谁能玷污她胸怀明志? 诸侯不能,仲骸不能,只有她自己能。 要怎么做,她已有打算。 听起来皇威十足的话,在场没人应诺一声。 半晌,仲骸终于开口,「气势如虹,主上的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孤想在场没有一人不闻之痛省。」 薄幕后的太仪稍微转向,望着他,然后又慢条斯理的转回正前方,仿佛没听见,不做任何反应。 「但是在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陷主上于不义的人。」 仲骸的话,挑起许多人的注意。 而在场的又都是聪明人,没人引起过大的反应,陷己于危险中。 装傻,有时是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门。 扬起浅笑,仲骸双手负背,踱到主位旁的温罗面前。 「右史温罗。」 「臣在。」温罗放下书册,对仲骸只行拱手礼。 「你昨夜做了什么?」仲骸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 主位上的人儿沉重的闭上眼。 「臣所作所为,只向主上交代。」 仲骸转身,望着闭目不言的她。 感觉到灼热的视线,逼得太仪不得不正视他所求。 「温罗,你昨日做了什么?」 「在接风宴进行的时候。」仲骸补了一句。 太仪的牙根一紧,深呼吸,重复一遍,「在接风宴进行的时候。」 「温罗假扮主上,在接风宴中招待战慈大人。」温罗衣袍一挥,快步走到太仪之前跪下,果然如自己所言,完全坦白。 感觉被人敷衍对待,战慈的部将妄动了起来,随即被战慈阻止。 这是蹚浑水,跳下去,只会惹得一身腥。 「那么主上为何不亲自招待战慈大人呢?」 仲骸的话,太仪再难重复。 「因为奴才骗了主上。」温罗还是回答了。 「骗了主上?」 「奴才想,主上养在复杂的深宫,应该识得男人是什么样的生物,于是把主上骗到先帝的故居,决定让人……侵犯主上。」 第二十章 太仪听着,心也重重的沉了下来。他说的过程完全没错,但是用字遣词的不同,便把罪全归在自己身上。 看来……温罗也清楚仲骸此番的用意。 「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仲骸的语调极其轻柔。 「奴才知罪,任凭主上处置。」 无论动机有多矛盾诡谲,仲骸图的是一个除掉他的机会,所以温罗宁可把对太仪名誉的伤害降到最低,也不会说出事实。 仲骸迎上太仪,拱手,锐利的眸光如炬,「我等皆是主上忠心的臣子,请主上做出正确的判夺,为我等树立不可动摇的典范。」 薄幕后的太仪一动也不动,令人捉摸不清。 她在回想。 今早,她一如往常的梳洗,为了过午的御茗宴做准备;她的心跳非常缓慢,脑子却动得很快。 想着御茗宴,想着风曦,想着温罗,想着未来,她该如何走下一步?却在算计的同时,发现自己身陷别人的算计中。 温罗终究要死,而且会是由她来执行,这就是仲骸把他派回她身边的原因。 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她投入真感情的人? 合上双眸,气息剧烈起伏,小扇般的两片羽睫因为呼吸的频率而抖动,光洁的额头浮现一根又一根的青筋,太仪的心撕扯着。 仲骸侧耳聆听着她身上琉璃彩珠和金玉耳饰,以及大大小小的饰品颤动的声音。 为了表现出面无表情,她常常把事情往心里头压,忍耐着,几乎把脸冻结起来,却掩饰不了颤抖和呼吸时饰品的震动声出卖了她。 他该为自己依照计划行事而满足,却稍稍偏移了眼,不敢正视她。 即使是一丝丝,他也害怕看到昨夜那种空乏无神的表情。 「撤掉薄幕。」太仪突然出声。 她想最后看温罗一眼,清楚的一眼。 宫女立刻领命照办。 温罗正跪倒在地,一如她十二岁那年初次见到他时,恭敬且标准的姿态,没想到这一跪就跪了四年。 好短啊……温罗,真的太短了,她还想多看几次他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还不想对他用上「缅怀」的字眼。 但…… 「抬起头。」太仪的话与其说是命令,更像恳求。 温罗慢慢的抬头,没在她的命令下,笔直的看向她。 太仪能看见他眼底的决心。 替身代替帝王死更是天经地义人,总免不了一死。 「羽林卫。」她开口呼唤。 「在。」被换成仲家军的羽林卫步伐整齐的出现在小阁内。 「将贼臣温罗,杖毙庭下。」她吐出覆水难收的成命。 「是。」羽林卫上前,抓起温罗。 太仪敛下眼,状似无趣,实则掩饰无能为力的苦涩。 温罗,朕相信你……即使天下人认为他负了她,她最清楚是谁负了谁。 「主上明智。」仲骸来到她身侧。 「你一直在等朕赐死温罗。」她的目光随着温罗逐渐离去的黑靴抬起。 「不过就是一颗棋子。」他的声音冷酷。 「却是朕最信任的一颗。」太仪又眨了下眼,随时都在隐藏心思,「温罗因朕而死。」 「你可以赦免他。」他说,难辨真意。 「不,不赦。」她的目光冷冽。 怎么赦?赦了,仲骸还是会找机会除掉温罗;赦了,仲骸会把目标放在厉坎阳身上,她打算让风曦嫁过去,安身投靠的人就没了。 太多心思,太仪没注意到厉坎阳从头到尾都不在。 「仲骸,朕有件事想问你。」她突然扬声。 「主上请说。」仲骸没有看她。 他们都各具心思。 「那天的一个承诺,现在能不能算?」她问,眼底一片干涩。 已经能够……她已经能够不在伤心的时候落泪。 有泪,昨夜都流够了。 他转头,看着她僵化的侧脸,面无表情的说:「今天算。」 太仪宛如得到解令。 「内侍监。」 「在。」 「传旨。」 内侍监连忙挑起笔墨。 太仪将目光转向左侧的风曦,姊妹俩有默契的相望。 「公主风曦许婚给临浪厉氏厉坎阳,御茗宴后即刻起程返回临浪,婚宴于临浪举行,尽速完婚,钦此。」 她在位的第一道圣旨,也是最后一道。 「谢主隆恩。」风曦起身向前,跪恩。 「难道主上以为送走风曦,孤便无能号令?」仲骸低声询问,温柔的嗓音掺杂着残忍无情,又是那么的不具威胁性。 「不,不是。」她眨了下眼,看向他,两人的目光有片刻相交,接着她再眨眼,重新睁开时,已经看向前方,「朕是为了将来走得更毫无顾忌。」 仲骸一愣,仿佛看见张着利爪的野兽。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给自己养了一头猛虎? 望着风曦,太仪暗自叹了口气,放下心头其中的一块大石头,背还是很重。 他不会知道的,处死温罗,送走风曦,她有多难受,如同他永远也不了解,昨夜说的那些话,对她造成莫大的伤害。 想不起来她从何时开始在意起他的,更想不出为何在乎……明明是敌人,是仇人。 偏偏他待她好过。 即使是那么轻描淡写,即使是旁人都会讪然的可有可无的小事,但是谁曾经对她像对待一个疼宠的女人那般好? 是他教会了她,什么叫做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是他在恨意中,也给了她爱意,因为以为他也在意自己,不小心便撤了心防,让他有机会侵入,萌生了不该有的欲望。 但是,他心里没有她。 他记着自己挟持者的身分,她可笑的忘了恩仇,还得靠温罗的死来提醒。 好傻。 她怎么要到看清了他这个人的心有多冷硬无情,才惊觉自己遗落了一颗心? 爱一个人,当真跟恨一个人一样困难? 她乞求上天垂怜,不要让她撕去皮肉后,连骨血里刻着的都是他的名字。 为了毁灭不该有的情愫,就由她来吞噬他吧! 【第七章】 「主上隆恩,由臣代为叩谢,我主因事耽搁,尚未现身,还望主上原谅。」一道清澈如水的男嗓响起。 太仪回过神来,瞅着男人的头项,回忆对方的身分,「你是?」 「臣是厉坎阳的军师。」 「名字。」她的脑海浮现一张比厉坎阳更不清楚的模糊面容。 「燕敛。」 「抬起头。」同样的一句话,语音稍微上扬,成了不可一世的命令。「你说厉坎阳为事耽搁了,是什么事情比朕的御茗宴还重要?」 「老实说,臣也想知道。」面对太仪,燕敛语带促狭,不具恶意。 太仪压下一边眉峰,「难道是身体不适?」 「非也,我主从昨夜起便不知去向,如今臣已派人到可能的地方寻找。」 昨夜…… 太仪不着痕迹的瞥了仲骸一眼,心底扬起不安。 她怎么会忘了探究厉坎阳没到的事?都怪温罗的事令她烦心,竟没注意这摆在眼前的事实。 「极阳宫太大,该不会是走进了宫内深处迷了路?孤也派人去找吧!」仲骸扬起的手还在半空中,即被急促的步子和斥喝打断话语。 第二十一章 「用不着!」厉坎阳的部将,同时也是服侍厉家两代当家的大将孔韩,身着戎装,跨进不得带刀披甲的小阁。 「羽林卫,护驾。」内侍监第一时间跳出来阻挡看上去杀气腾腾的孔韩。 全副黑甲的羽林卫一字排开,列在太仪之前。 孔韩将无首级的尸体谨慎的放下,双目泛红的怒道:「主上!我主死在皇宫内,请给咱们厉氏一个交代!」 厉坎阳死了?! 太仪心下惶恐,「闪开。」 羽林卫听命,踏着整齐的步伐罗列两旁。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看清楚那个没有头颅的尸体,踉跄的退了几步,跌回座位上。 厉坎阳死了……她把风曦送到安全地方投靠的希望没了…… 缓缓仰起螓首,太仪看着交错复杂的天井,脑袋乱烘烘的。 蓦地,她犀利的眸光转向仲骸,怀疑这件事他早已知道,才会答应她的「一个承诺」。 他能感觉太仪深责的视线,但是没有回头。 在场都是一方诸侯以及旗下猛将,从御茗宴进行到此,所有的人都只是看着,除非必要,连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来看,这里没有一个愚蠢的家伙。 否则这些人怎么可能霸据一方? 从他们的眼眸,都能看出深谋远虑的光芒,任何一个妄动,皆会留下祸根。 对于生死的敏锐临场感,仲骸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忽略太仪的感受和质疑,专心面对眼前的局势。 「如何能确定这是厉坎阳的尸体?」仲骸缓步上前,隔着尸体,与孔韩对看。 「这身衣服和上头的配饰都是我主公的,更何况主公的左手臂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只要脱下上衣,便能确认。」孔韩边说,边看向尸体的左手臂。 「那就把衣服脱了。」 「仲骸!你这是在亵渎我主公的尸身!」孔韩怒吼。 「孤以为该先把头颅找出来,确定是否真为厉坎阳,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燕军师?」仲骸回眸,把话锋转到燕敛身上。 「我也这么认为。」燕敛上前几步,来到孔韩的面前,「孔将军若是下不了手,就由我来做吧!」 孔韩不敢置信的瞪着燕敛,在他不容置喙的态度下,不甘心的交出短刀。 燕敛用短刀小心的划开尸体身上的衣裳,然后露出左手臂上的疤痕。 「这下仲骸大人能确定了?」 「孤自当尽力找回厉坎阳的首级,只是……」仲骸语带保留。 「还有什么好只是的?!主公在皇宫内被杀,甚至砍掉首级,不用想也知道是你做的!」孔韩对着仲骸怒斥。 「非也,在这皇宫内,除了孤以外,四大家也都在,何以如此专断的认定是孤做的?」 「就凭你挟持…」 「孔将军,你太激动了。」燕敛伸手阻止孔韩过于张扬的话,继而对上仲骸,客气的笑说:「确实不能没有证据就说是仲骸大人下的手,论动机,在这小阁内的所有人都有。」 「燕军师明理。」仲骸笑容可掬。 「那么就找出取我主公头颅的凶手,告慰主公在天之灵!」孔韩冲着仲骸义愤填膺的斥喝。 「孔将军……」燕敛第二次阻止他,「当然,这里全都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人物,咱们得排除亲自下手的情况,我想应该是刺客,这么一来,也能解释为何取走主公首级的原因。」 「皇宫之大,要找一颗头,恐怕不易。」房术温和又不具杀伤力的解释,缓和了杀气。 「或许也不是那么难。」孙丑从仲骸的身后走出来,「要装一颗头又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用布包着的,那么一定是用手能捧起的大小的容器。」 燕敛、孙丑、房术,三名军师围绕在尸体周围,迥异的打扮和气质,各自营造出诡谲的背景。 「我同意。」燕敛不反驳,还赞同。 「那么,可以请战慈大人告诉主上,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孙丑的斗笠调向战慈。 所有的人随着他的话转移视线。 在场位列五大家诸侯,又是年纪最大的战慈,抚着长长的胡须,但锐利的眼神让人知道,他绝非慈眉善目的长者。 「什么箱子?」眉尾一挑,他傲慢的问。 「就在你身旁的那个。」 「你现在是在怀疑老夫了?」战慈用不着眯起双目,只是稍微压低声音,自然流露出不怒而威的戾气。 孙丑没有被他吓到,反问:「莫不是战慈大人心里有鬼,才不敢借我们一看?」 「牙尖嘴利的毛头小子!」战慈哼了一声,「治,你看着办。」 「是,主公。」被点名的宰父治站起身,捧着那个雕纹精致的箱子走到正中央。 仆人立刻搬出一张小桌子,让他摆放箱子。 房术上前,欲打开箱子查看。 「在这之前,我有些话要说。」宰父治摇着羽扇。 房术停下动作。 「这箱子里头装的东西,是昨夜仲骸大人因故晚到接风宴,承诺要给我主公的赔礼。」 房术和孙丑飞快的交换一记眼神。 打开箱子之前,在场的人,可能有一半猜测会不会是厉坎阳的头,而有一半早已确定那一定是头,宰父治该是后者。 传闻宰父治擅长将计就计。 会这么说,无非志在必得,相信自己能扭转打开箱子后的局势。 可是,既然知道将对上的是智冠天下的宰父治,房术和孙丑又怎么可能没算到这点呢? 「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孤要送的赔礼,其实是这个。」站在一旁的仲骸开口了。 仆人推出巨大又沉重,盖着红布的赔礼。 他一把拉开红布。 是当初孙丑建议他雕刻的麒麟。 「这只仁兽麒麟,在孤的心中和战慈大人相似,故借此机会赠与战慈大人。」 「这么说来,是我误会了,稍早乘坐步辇时,见着这箱子搁在上头,我和主公还在猜是仲骸大人的赔礼,这下真不知是谁放的了。」 「没凭没据的话,人人会说。」孙丑说。 霎时,挑起了孔韩的附和,以及小阁内细碎的谈论声。 「都别吵了,朕要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太仪拉长脖子,不愿再等下去。 无论是谁杀了厉坎阳,她只想确定厉坎阳是不是真的死了。 小阁内一阵肃静,最后决定由燕敛来开。 有人屏气凝神,有人神态自若,有人猜忌生疑,有人愤怒难当,但几乎没有人形于色,直到箱子被打开后,小阁内紧张的气氛有如绷紧的弦,断了。 太仪只瞥了一眼,未看得很真切,地面突然震动了起来。 她慌忙张望四周,从飘着的帷幕看出小阁外,能看见黑压压的影子,铺天盖地朝小阁奔涌而来。 定睛细看,那些都是人,披着战甲,分别举着写了战、厉、山、长孙的旌旗,很快的包围了小阁。 「这是什么意思?」仲骸不动声色的问。 「在圣旨下达时,等同昭告这是一场鸿门宴,又怎么可能不备而来?」宰父治摇着羽扇,谈笑用兵,「看来,四大家是有志一同了。」 「喔?」仲骸煞有其事的发出疑问的单音。 第二十二章 「厉氏与战氏向来关系不好,誓不两立,但宰父治可不是会大剌剌的带着敌人首级到处跑的笨蛋。照理来说,应该尽早确定是我主公的首级后,便快快处理掉。他不这么做的原因,最有可能是来不及。所以一切只说明一件事,杀了主公的人,是设下这个陷阱,并且能从中得利的人……是你,仲骸大人,我说的没错吧!」燕敛的脸上未见丧主之痛,只有自信。 献颅之计! 孙丑、房术和仲骸瞬间了解燕敛打的主意。 他算准入宫会有危险,即使如此,还是让厉坎阳去送死,借已得之名义,更较己军为主复仇的气势提升到无所畏惧的程度…… 真是高招。 「你设计欲使我们互相残杀,早已打算借主上之名,血洗御茗宴。」同样看穿一切的宰父治进一步说明。 「而今日,四大家将在此破例连手,诛仲骸,复兴皇室威泽!」燕敛说。 他的话是个暗号,包围着小阁的四家军队蠢蠢欲动。 「仲骸!还我主公的命来!」孔韩抽出佩刀,直朝仲骸砍过去。 一身儒服的仲骸动也没动,只伸出右手,便挡下孔韩的重刀。 「轻甲?」孔韩有砍到铁甲的感觉。 「皇室威泽?」衣袖下暗藏铠甲的仲骸,从手臂和刀交叉的后头迸射出冷冽的眸光。 「若是十年之前,即使你有轻甲,老夫也能砍断你的手,真是不想老啊!」孔韩暗中使力,「在主公获得天下之前,我要除掉你。」 「答错了,天下将会是孤的。」仲骸状似轻松的一挥,却把孔韩挥得老远。 四周一片兵荒马乱。 「诛仲骸!救主上!」 这个口号一呼起,周遭百诺。 身在战场,一心杀敌的习惯,从没救人或往后顾看的需要,所以仲骸只注意军师和保留青山的路,慌乱中,完全忘了太仪。 坐在主位上,她完全不知所措。 眼睁睁看着仲骸在撤退,头也不回的抛下她,仿佛她从来不存在。 那个挟持她的人,在这紧要且危及生命的关头,竟然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太仪只觉得心被扯出了一个大洞,那雪中军进、短兵相接的景象入不了她的眼,但她的眼底还映着一个人的背影。 全身上下的饰品震颤出脆弱的细响,然后她被重重的推下主位,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太仪回首,惊见风曦双手做出推人的动作,稚嫩的脸蛋有一瞬间空白。 她的耳边回荡起御茗宴前说过的话—— 朕擅自替你订下这门亲事,你会害怕吗? 不怕,只要是主上的决定,风曦不怕。 朕对不起你…… 主上没有对不起风曦,风曦不希望再在主上脸上看见身不由己的苦楚,如果风曦真要出嫁,希望主上能笑着送风曦。 朕心里有你,任谁也不能伤害你。 不用担心,风曦会好好的,没事…… 风曦就像她所言,好好的站在那里,收回双手,对着太仪笑说:「主上会没事的。」 然后刀光剑影起落,小小的身躯挥洒出不应该的大片血花,腾空飞散。 小小的风曦,在她眼前一分为二。 太仪完全愣住。 伸长了手,构不着,于是她踩着杂乱的步伐,拖着一身厚重的鸾袍,往前,再往前,在千兵万马中,奔向风曦。 「朕心里有你,任谁也不能伤害你……」她喃喃自语,也跌跌撞撞。 她不记得是如何闪躲开四周朝自己来势汹汹的剑尖刀刃,只想奔到风曦身边。 好几双沉重、杂沓的黑靴踏了过来,淹没了风曦。 太仪双目爆瞠,微启的唇瓣痛苦的颤动,开始喘息。 「不……来人……不能伤害……不要伤害她……拜托……」她扑倒在地,哭声压抑而悲恸。 风曦没事……猎猎作响的风中,还飘散着风曦如梦似幻的声音。 她的世界摔碎了。 白幡翻飞。 寝殿内摆着一口巨大漆黑的棺木,一身素白的太仪就趴坐在棺木上头。 历经一整日的鼙鼓雷鸣,仲骸总算守住后半的极阳宫,和占据前半的四大家勉强对峙。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仲家军的地盘,只知道自己抱住了风曦被砍断的躯体。 还好抱着,紧紧抱住了,才能把她带回来…… 「朕心中有你……」她如梦似幻的低吟。 来不及替风曦准备一口刚好大小的棺木,但是也好,她不希望风曦死后还得活在一个被局限的狭小范围里。 陵墓一定要大。 她要放好多好多风曦喜欢的东西进去…… 和两名军师及几名手下大将讨论完眼下情势,仲骸回到寝殿,在守门的于绣眼神示意中,走进寝殿,一下子便找到太仪。 沙沙的脚步声,在她身后丈内的距离停止。 「近来……朕时常想着一个人。」太仪呢喃,轻抚着已盖上的黑棺,双眸直瞪着黑漆漆的夜色。 仲骸在听,神情复杂。 维持侧耳倾听棺木的姿势,太仪的手不断的在棺木上来回,好轻好轻,仿佛怕惊动了里头睡着的人儿。 「她有着一头乌黑丰沛的头发,灵动多情的眼儿,精致秀丽的五官,光听她的笑声,便能使人感到愉快;听闻她的哭声,会让人伤痛;当她凝视任何人时,没有人会转移目光;当她唱起歌来,所有的人都为之合音……她是个慷慨又热情奔放的人,没有人会讨厌她。」她边说边转动眼眸,凝视黑棺,嘴角似乎抿起沉浸幻想的浅笑。 第三次。 她在他面前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都不是为了他而笑,也不可能。 「但是朕永远也见不到了……长大后的风曦。」她轻声细语的说完,笑容骤歇,转眼觑着他。 仲骸一僵,能感觉她又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太仪。 「朕以为孤身一人会简单些,孑然一身,不算痛。」她从棺木上坐直背脊,脸色死白,语调平静得诡谲。 察觉她不对劲,仲骸不敢妄动上前。 「没想到真正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才知道有多可怕。你知道吗?朕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依靠的人了,再也不会有了……」她高高仰起下巴,抽动的喷息泄漏出啜泣,哽咽了几声,突然又转悲为喜。 不会有了,当眼前的男人狠心的将她遗落在敌人之中时,就没有了。 他连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最后一丝连自己也没看见的希望……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呵呵……朕也不要了……」她越笑越疯癫。 他沉默的站着,感觉那些话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来的。 很生气,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痴狂模样,他又怒又怕,怒她放弃了一切,也怕她真的放弃——那似乎代表他将失去些什么,某些他没想过要失去的。 太仪倏地停止笑声,站起身,纤细的身躯在素白的丧服中挺直,却显得摇摇欲坠。 「知道吗?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话,朕宁愿死在你的刀下,宁愿不曾继位,宁愿让风曦成为受你控制却安全的傀儡王,宁愿不生在帝王家……」 第二十三章 砰! 棺木骤然迸开,有道黑影从中一跃而起,笼罩整个太仪。 一切快得突如其来,巨变让仲骸愣了一下,随即抽出佩剑,想也不想的冲过去。 「上。」看起来翻飞的黑影发出一道沉稳的命令。 锵、锵! 两名身着仲家军戎装的士卒跳出来,挡住仲骸的剑。 「伏兵?」仲骸的疑惑只是短暂的,在刀剑相交的场景,面对自己的就是敌人。 仅仅两名伏兵,他游刃有余的排除。 「全上。」黑影又发出新的命令。 瞬间,寝殿内所有的仲家军全都面向仲骸。 中计了!他恍然大悟。 「你是谁?」冷酷的眼眸凝聚在渐渐停止动静的黑影身上。 那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容。 「主上的忠臣。」黑如子夜的披风下露出一双暗金色的眼。 「天下哪有忠臣?」仲骸冷哼。 「厉氏有。」燕敛从排列成一排的伏兵中走了出来。 「听你的声音不是孔韩,难道是袁匡?」仲骸猜测着黑影是厉家军内哪个出名的部将。 「难道我厉氏就只有孔韩和袁匡是可用之材?军师,咱们被人从门缝里看着呢!」黑影嗤笑。 「看不清楚才好,胜算大。」燕敛轻笑。 「孤从不轻敌。」仲骸略微收回身势,站直身,状似漫不经心,却始终戒备着。 「那么此时此刻是你预料中的事?」黑影这么问。 仲骸一语不发,鹰隼似的双眸紧锁着被披风掩盖、若隐若现的白影。 「放开她。」他的话是命令,没有驳回的余地。 「你对主上称她?」黑影难以苟同的讪讽,随后摇头,「我真不该怀疑,毕竟你都以孤自称了。」 被俘的太仪脸色一白,紧咬着唇,闷不吭声。 燕敛牵来一匹马,黑影把太仪抱上马背。 「孤说,放开她!」沉声喝道,仲骸用力一蹬,利落的窜进伏兵之中,目标只有一个。 伏兵慢了一步,随即反应,戈、戟、矛、殳等各式各样的兵器朝仲骸追了过去,招招往致命要害下手。 但见仲骸一人边闯边夺下朝自己杀来的武器,犹如进入无人之地,身轻如燕,又凶猛有力,沉着的脸庞流露出志在必得的野望。 陷阵营仲骸。 当年敖氏一族是占据东北方的强侯,当家敖戎手下除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外,最风光的非仲骸所率领的陷阵营了。 年仅十五岁的仲骸,善骑术也善武,敖戎给他一支两千精兵的小队,开玩笑的说要他灭掉一个大寨,结果,他真的办到了。 两千去,两千回。 仲骸带兵深陷敌阵,不费一兵一卒,歼灭了当时令敖戎头疼许久的东北大寨,此后,敖戎更常派他当先锋,而他入敌营就像游走自家后院,从未失手过,于是有了陷阵营的称呼。 当年敖氏一族被灭的佾江之战,由于兵力相差悬殊,佾江连日天雨溃堤,使得战场从陆战变成水战,再加上守城月余和缺粮,一切的一切都对敖氏不利,结果也在预料中。 在那场战役结束后,仲骸是敖氏一族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据说在佾江一战中,他以一挡几十万厉氏和长孙氏的联军,一度抵达门楼之下,解救敖戎,虽然敖戎最后自刎而亡,仲骸却一战成名。 一个能以一挡几十万的男人,即使是讹传,也不容小觑。 「这些人不足以对付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伏兵倒地,燕敛低语。 「那么就请主上自行定夺吧!」黑影半跪在马边,低垂的头正好抵在太仪的脚边,完全表现出臣服的姿态,扬声问道:「主上要留下,还是离开?我厉坎阳是主上的忠臣,主上一句话,臣别无怨言。」 仲骸听见了厉坎阳高调的询问,刀光剑影中,分神瞥了太仪一眼。 马背上的太仪脸色极其惨白,双眼空洞得可怕。 「你今天在小阁也问了朕同样的问题,那么朕反问,你会誓死保护朕,不离朕身侧吗?」她非常缓慢的转动目光。 「臣发誓。」厉坎阳没有第二句话。 太仪缓缓的转头,看向明月,眨眼间,仿佛有什么从她的颚缘闪逝。 小阁内发生了什么事,在风曦死后,她全都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争乱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主上要留,还是要走?」 当时,整个人陷入迷惘混乱的她没有回答。 「主上可以不用现在回答,等时候到了再作决定。」那个人又说。 她想,现在是定夺的时候了。 「那么朕跟你走。」 「不行!」仲骸爆出怒吼。 她不能走! 没有他的允许,她哪里也不能去! 但是,没有人理会仲骸。 厉坎阳跨上马背,再次用深黑的披风包裹住纯白的太仪。 仲骸下手更猛、更急,如炬的双眼紧锁着他不放。 太仪在匆促间迎上了他的视线,瞬间,她的眼底仿佛闪过了责难。 你办不到……责怪他保护不了她。 「回来。」他咬牙切齿的命令。 她一脸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在厉坎阳的黑色披风中,她看起来更娇小。 仲骸暴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 「回来!」 马头疾速掉转,纯黑遮住了她的眼前,抹不去仲骸震怒的面容。 于是,她闭上了眼。 「我叫你回来!」 耳边不断的传来咆哮声,太仪恍若未闻,「走吧……」 【第八章】 今日,又湿又冷。 比雨粗上一些的雪,连绵不绝的下,灰蒙蒙的云层压低了天空的高度,给人一种濒死的暗影。 是的,他们正接近死亡。 极阳宫内殿,孙丑双手交抱胸前,倚着门,从里朝外看,能看见逐渐撤退的山家旌旗。 「山家也退了。」 他转回斗笠,对上研究极阳宫地图的房术,自嘲的扬起嘴角。 「从厉坎阳带走主上,长孙护最先撤退,到今天山登岳也退了,情况不错,至少咱们不会死得太难看。」 「山家退,战慈也会退。」房术翻动暖炉里的炭火,气定神闲的说。 「是这样吗?」孙丑的语气尽是不以为然。 「宰父治应该接到我军在扶风周围驻扎的消息,再加上山登岳此时撤兵会经过扶风境外不远处,他们不会希望根据地被我军与山家瓜分殆尽的。」 「我不认为宰父治会没算到这一点,否则现在他应该跟着山家一起退,而不是继续观望。」 寒风冽冽,孙丑抖了抖,走回地图前,和房术一起烤火,「他一定有其它计策,或许已跟山登岳暂时协议停战,毕竟厉坎阳迎得主上,对他们都不算好事。可如果此时留下,表面上助厉氏击败我军,事后能立刻和厉坎阳撕破脸,争夺主上,如此一来,赢面较大,幸运的话,更能直接入主极阳宫,岂不是一举两得?」 「总之,你不认为宰父治会撤兵就是了。」房术倒了杯热茶给他。 孙丑接过杯子,一口灌下,「他们在扶风的兵力,探子还未回报,但我想必要的时候,宰父治会放弃扶风,直接拿下少阴。」 房术思索了一会儿,「主公认为呢?」 第二十四章 仲骸两腿盘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这样,我就感到头疼了。」孙丑嘀咕。 身处一群戎装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绣竹滚黑边的外袍,左眼还用绷带缠起,看起来异常显眼,纤细得显眼。 除了系着一条铁打造的腰带以外,他全身上下没有半样铁制的武器,像是在告诉别人,他有多不堪一击。 仲骸有个习惯,那就是越接近战场,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扰乱别人的视听,让人以为他不及准备,也毫无防备。 「此时的情势特别糟啊!」房术也觉得头大。 虽然四大家退了两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厉氏和军容坚强的战氏都不退,他们当然还有兵力能应付,麻烦的是自从主上被带走后,几乎没说过半句话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寝殿外守着的于绣第一时间赶回去和他们报备,但同一个时间,当时的四大家联军攻向他们,简直像是算好时间,来个里应外合。 不,根本就是! 于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赶到寝殿时,那里已经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着一个人,如同佾江之战一样,仲骸活了下来,他们却失去了天子。 「现在咱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贼叛军了。」孙丑的语气听不出担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点那么简单。」不管何时,房术的语气都充满了忧心,悲观的看事情是他的习惯,但也因为及早预防而避开许多祸害。 「不如杀了主上。」孙丑沙哑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房术皱起眉头,瞥了主子一眼,然后轻轻摇头。 不顾房术的阻止,孙丑露出自信的浅笑,「横竖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据天下的诸侯里,真有真心拥戴她的诸侯吗?既然没有,派个刺客去杀了她,局势一定豁然开朗,咱们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够了。」仲骸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剑,直探孙丑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舌头一定掉下来。 即使如此,孙丑扬起斗笠,挑衅的看着房术,用眼神告诉同袍,虽然他不是个擅长说服人的人,却是个很会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们的主子现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劝是没用的。 出于无奈,房术又摇头。 仲骸准确的收回剑,仍闭着眼,突然问道:「房术,你跟随孤最久,可曾见过孤在战场上救人?」 「不曾。」 「孤纵横战场多年,从不曾在杀敌的过程中回头,也为了培养出这支毋需孤时刻照顾的军队而引以为傲。」仲骸双眸半合,没有定点的眺望远方,「但是那天,孤遗落了她。」 孙丑和房术都晓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问厉坎阳,是否能誓死保护,并不离她身侧?厉坎阳许诺了,她便跟着他走。」仲骸缓缓抬起眼,看向两名军师,「你们说,是孤的错吗?」 孙丑和房术都没答腔。 片刻,甚少开口劝人的孙丑先说话了,「大局当前,主公切莫为这些小事烦心。」 也因为这样,才教人惊觉事态严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顿,敛下面容,「孤也认为是小事,却一直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在最后如此疯狂? 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仿佛平静,又如绷紧的弦;既脆弱,又诡谲……刺痛了他的神经,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现在亦然。 一想到那样的太仪,难以名状的恐惧充满了他整个人。 她说什么也没有了……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是什么也没了,连他都映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他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 「主公只是不曾为救人停留,不习惯罢了。」房术换个比较婉转的说法。 「所以你也认为孤遗落她是错的?」 房术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实上,他们所有的人都忘了太仪。 「那要看主公认为那人重不重要。」孙丑于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从佾江之战,他便忘了如何保护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顾的软弱部将,也不要保护任何主将。 他自己做主帅,没人能动得了他,他训练的部将,也无人能敌。 已经有好久,他没去细数过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个俘虏,他惦记着,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着不要再背上这些沉重的包袱,结果不知不觉间,怎么又揽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还是从没放下过?」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对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听了多久的伏悉突然开口。 仲骸锐利的眸光射向他。 「难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问。 他听了很久,主公会如此在乎主上的几句话,不正代表主上对他而言很重要? 或许他现在没有放在心头惦记着的姑娘,但是以前有过,也了解那种因为一个人的话而心念摇摆的不安定感啊! 「你是说孤心里有她?」仲骸轻柔的问,眉眼间尽是讪然。 「像主上这种似火又似冰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爱。」伏悉纯粹以男人的角度来看。 「她只是颗棋子。」俊脸一凝,他比较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么主公该在意这颗棋子摆在哪儿,而非她还在不在。」孙丑说出看法,「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便派刺客去杀了主上,打破僵局。」 仲骸想也不想,厉声喝道:「不行!」 「那么答案不是出来了?」房术浅笑,「主公知道什么最难?」 「什么?」仲骸问,神情震慑。 「我以为,‘承认’难。」房术拾起马鞭,开始移动地图上的布局,「承认失败很难,承认作了愚蠢的决定很难,承认一无所有很难,承认自己不愿被人发现的事很难,承认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很难,承认自己否认的事也很难,对自己承认最难。」 仲骸一窒,瞪着房术,仿佛他当众拆穿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承认却能够换来前进的动力,我认为有些承认应该及早确定才对。」房术将新的部署展现在其它人的面前,「其实主公不过就是爱上了她而已。」 仲骸双手握拳,太阳穴上的青筋暴露,几度张嘴想反驳,话却梗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否认什么,好像就跟房术说的一样,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只是不愿承认…… 「不如咱们就心照不宣,当作主公已经承认好了。」伏悉的心思已在新的地图局势上。 仲骸修长的指头有规律的打着拍子,尽管脸色难看,却不再否认。 「那么要讨论新的布局了吗?」孙丑故作客气的问。 「知道厉氏的兵力配置了吗?」提起战事,仲骸的神情变得严肃。 「极阳宫内六千,沛颠三万,其余都留在临浪。」 「太棒了,临浪那里,咱们也管不着,这些兵力足够应付。」伏悉非常乐观。 第二十五章 「战氏呢?」 「还在探。」 「连宫中有多少人都探不出来?」 「宰父治为人谨慎。」 「那就依照原本的计划,还是以战慈为主要攻击目标。」 「放弃主上?」 「战慈和厉坎阳不是在一起吗?」仲骸取过马鞭,指着极阳宫的前半,放上战氏和厉氏的小旗子。「危险的是面对极阳宫南面的战家军,他们离极阳宫太近,这就是宰父治胸有成竹的原因,他可以等,也可以调些兵力过来帮忙,甚至可以借机多调一些,等到击溃我军后,也能一举击溃厉坎阳,而临浪的军队……」他推开另一张天朝地图上临浪部分的厉家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主公说的很对,那咱们要立刻封锁扶风上少阴的路,让宰父治无法调兵吗?」伏悉问。 「宰父治最喜欢将计就计,这一步,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仲骸掐着下颚。 「我可以说服他别调兵,别帮厉坎阳。」房术提议。 「孤明白你对游说有信心,但是守城是孤最弱的事,此刻重守过攻,需要你留下。」 「为何不直接出兵扶风?」伏悉又问。 「可以,但得赶在宰父治调兵之前,现在你认为是咱们的传令兵快些,还是控制了入口的宰父治快些?」孙丑反问。 「唔……确实有难度。」况且宰父治可能早就行动了。 「孙丑,你怎么说?」仲骸修长的双腿从椅子上放下,跷起二郎腿,姿态狂妄霸气。 「智冠天下宰父治,我早想会一会。」孙丑哼笑,解开披风。 房术瞥了眼,失笑的摇头,「多年没看见披风和斗笠下的孙丑了。」 看来是打算用那一计了。 仲骸甩了下马鞭,作出决定,「那么宰父治是‘你’的。」 除去披风和斗笠,一个艳绝天下的姑娘出现在不知情的部将讶异的眼底。 孙丑是女人的事,世间只有仲骸和房术知晓。 「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沙哑难听,眼里闪着精光,决定祭出不到最后关头不使出的招数——美人计。 其实主公不过就是爱上了她而已…… 仲骸走到最能眺望极阳宫前半部的宫墙上。 雪下得像雨,所以很冷,冷得像那天的佾江。 再也唤不回重要的人的一天。 「主公在想什么?」房术走到他身旁。 细雪已经积在仲骸的肩膀和头项,眉峰以及靴上,足以见得他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 「想怎么不再失去。」仲骸的目光集中在最高的宫殿,猜想太仪应该在那里。 黑夜中,他们都看见孙丑换上宫女的衣服,准备潜入敌营。 「乐观的想法。」房术短暂的一个眼神和回眸的同袍道别,接着对仲骸说:「这代表主公对自己的心承认了。」 「知我者,房术也。」仲骸一动也不动。 人生苦短,即使没必要说出来,他是该对自己承认,才能勇敢的向前追求。 他想了好久,才懂。 人生苦短? 她想,人生是苦的,正因为苦,所以不短,反而漫长。 才十六岁,她成人继位为天下共主,也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已经有种活了太久的感觉。 是不是身为人主,总被许许多多的事情困扰着? 天下太大,拥有太多,反而变成麻烦,难怪三公教导她只能爱民爱天下,却不能爱天下中的其中一物。 如今她却希望三公能有先见之明,教教她独爱上一人后该如何是好? 太仪在宫殿的制高点往外看,雪越下越大。 陪在她身边的燕敛见她穿着单薄,又坚持开着窗,于是让人加更多的暖炉,弄暖室内的温度。 「主上是不是要加件冬裘厚袄?」 连她始终寸步不离的风曦的棺木上都盖着绣鸾毯,她却只有那件素白的丧服而已。 太仪仿佛石化了,动也不动,好半晌才问:「为何还不出兵?」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可以看到和仲家军相隔的两座厚厚的宫墙之内藏了多少厉氏和战氏的兵力,然而无论是仲骸或者厉坎阳和战慈,双方都没有动静。 已经第五天了。 「要整合和战慈的兵力,还需要一点时间。」燕敛回答得笼统,隐瞒了许多事没有告诉她。 事实上,厉坎阳正在和战慈调停协商。 毕竟几年前厉、战两家才经过一场恶斗,当时厉氏大败,一度将防线退守到临浪之后,战氏也因不善水战而无法继续向前,双方只好各自鸣金收兵,回根据地养精蓄锐。 总之,那一战过后,厉、战两家可说是冷战的状态,而现在一直未表态的战慈突然说要退兵…… 「说来,厉坎阳该死。」太仪突然这么说。 燕敛皱起眉头。 太仪冰冷的眼瞅着许久未晴的天际,「如果厉坎阳真的死了,长孙护和山登岳也不会退兵。朕现在在厉氏的阵营,也不会对其他家造成威胁。」 「长孙护原就是个怕事的人,退兵早在意料之中。另外,山登岳的性情难以捉摸,会退不退,我方都已经做好打算。况且四大家并非真的联盟,御茗宴那日不过是给仲骸一记下马威,才那么说的。」燕敛解释。 太仪又停顿了片刻,「怎么会想到献颅之计?」 原来厉坎阳没死,她也是到他自己承认后才知道。 「我军有位能占坏事的术者,虽然主公和我都不兴这套,但那人确实有些本事,算出主公此趟会有大难,要我非做个应变之道不可,于是我才想到这献颅之计。」 「所以在温罗和你们相约时,你早已知道仲骸会乘机下手?」 「不难猜。」 毕竟是一场鸿门宴。 仲骸的目标在主公和主上的婚约,不可能会对他们没有动静,当温罗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他讨论两主相见的事,他已经怀疑仲骸不是不知情,而是故意顺他们的意。好在进极阳宫的时候就是替身,他便允了温罗,所以死一个替身,换一次仲骸大意,得他们能进攻的名目,太值得。 「代替厉坎阳的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太仪又问。 「我军内多的是为主公肝脑涂地的士卒。」燕敛说得不卑不亢,纯粹叙述事实。 「曾经朕也有……但是他们真的都肝脑涂地去了。」太仪的眼迷蒙了些。 有多少呢? 为她牺牲的人,从天下大乱后有多少? 不是不去数,是怕数了,心也碎了,所以她连扳动手指的勇气也没有。 「当朕在御茗宴上看到厉坎阳的尸身时,还想着一切都完了,风曦能依靠的人不在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太仪一手抚上棺木,徐徐的移动脚步。 燕敛时刻注意她的脸色,想窥探她真正的心思,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如今风曦死了,厉坎阳却还活着,是不是很不公平?」太仪骤然抬头,锐利的眼眸透着诡谲。 一个一个,他们都是害死风曦的凶手。 在他们缜密的计划下,每条人命不过是成就计策推演的牺牲品,这些掌权者不会流一滴泪,因为与他们无关。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好,这就是战争。 「主上痛失亲人,臣甚感遗憾。」燕敛落下冷汗。 第二十六章 他分不清太仪这么说有几分真心,偶尔他会觉得她的眼神太过疯狂,像现在这样。 伴君如伴虎,先人的话从没错过。 「诚惶诚恐,汗如雨下。」她瞬也不瞬的盯着燕敛,「朕只是开开玩笑,燕军师怎么就当真了?」她虽这么说,却没有笑。 「主上……好兴致。」拭去冷汗,他只能这么说。 「那人是男是女?」太仪又敛下眼眉,看着棺木的眼神较为柔和。 燕敛一愣,随即想起之前的话题,「术者是……男的。」 「传他来,朕要给他算算。」太仪命令。 「这恐怕不方便。」燕敛有些为难。 「怎么?怕他算出朕会出事就难看了?难道厉坎阳保护不了朕?」太仪空洞的眼瞅着他。 「不,正因主公保护得了主上,才算不出来,毕竟此人专算坏事。」 燕敛的话扭转了太仪的质问,她调转目光。 「厉坎阳倒有个会说话的军师。」 「臣愧不敢当。」燕敛连忙拱手行礼。 太仪拉拢已经很整齐的绣鸾毯,小心的盖好整个棺木,又踱回窗边。 「看着这幅景象,朕想起仲骸入宫的那天,金戈铁马,气吞宫阙……」 还记得那把火烧得壮烈,像是人们熊熊燃烧的欲望,推翻了父皇至高无上的岁月,独留她收拾残局。 「令主上想起难过的事,臣甚感遗憾。」燕敛感觉有点热,又怀疑不断流下的是冷汗。 「从那天起,朕就像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被握在别人的手中。」她用缅怀的语气,仿佛已从中逃脱。 「臣曾经问过上天,为何助仲骸挟持主上?为何令家犬乱天下?」厉坎阳的声音由远而近。 背对着,太仪能感觉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苍天已死。」她说出早已知道的答案。 「没错,所以主上必须自己掌握人生。」厉坎阳在她背后站定,并示意燕敛退下。 主仆俩有默契的眼神,已经让燕敛了解战氏必退的决意,所以接下来该他出马了。 「臣先告退。」燕敛迅速离开。 厉坎阳替她搬来一张椅子,太仪没有拒绝的坐下,仍然看向窗外。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臣没那个意思。」厉坎阳半跪在她的跟前。 太仪还在看,看得很远很远。 「朕曾经有两只黄鹂,如今不知道把它们落在哪儿了……」她喃喃低语,好似对自己说话。 风曦喜欢那两只黄鹂,将来她要放进陵墓里。 「只要有心,就找得回来。」厉坎阳浑厚的嗓音饱含自信的力道。 「朕喜欢有心之人。」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紧绷的不确定氛围。 不是不确定自己将要做的事……但即使确定,她的心头仍像被一层迷雾蒙蔽,好像有道声音催促着她别太快作决定。 还等什么?她自问。 是他们造成她家破人亡,她想对这些人报复,毫无疑问。 好恨。她告诉自己。 是的,深切的恨意。 他们用欲望倾覆了她的一切,而她将用恨意回报他们。 首先,是仲骸。 忽视心头那股不安的动荡,太仪逼自己狠下心。 「臣不会令主上失望。」 厉坎阳的应答,敲进她的脑中。 是她的软弱给了他们进攻的机会,让他们有夺天下的欲望,危及了她周遭联系的每一个人。 那么,她就用软弱反击他们。 「有人告诉朕,拥有江山的女人特别美。」太仪语调一转,仍嫌冷淡,却掺了些女人的妩媚。 「江山和美人,向来困惑着所有的男人。」厉坎阳缓声说道。 「不,不是男人。」太仪转头,迎上他暗金色的眼,嗓音清脆的说:「是帝王。」 厉坎阳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慑人的神采,忍不住开口,「主上的意思是?」 太仪一手搭上他的肩,俯身靠向他,附耳低语,「夺回朕的江山,朕便助你坐拥江山和美人。」 厉坎阳暗金色的眼眸倏地一瞠。 「兵贵神速。」太仪退开,看见了另一匹狼。 但是,她不怕。 她替他整理衣襟,然后轻轻一推,「去吧!」 为她,夺回天下。 「伏悉,吃饭了。」 仲骸大将之一的苟恭在傍晚时上到最前线,换下守了整天的伏悉和他的小队。 「等你很久了,正怀疑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在打盹呢!」话虽这么说,伏悉却一直注意前方的动静。 苟恭站上宫墙,看着同一个方向。 「军师真厉害,战氏果真退兵了。」 「退了好一阵子了,你说军师何时回来?」伏悉问。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军师也没同主公说过战慈一退兵就回来,也许是情况有异,耽搁了。」苟恭欲将手中的火炬交给伏悉。 「就是这样才不好……」他没接下,同时猛地噤声,眯起眼,专注在战慈撤退的军队上。 苟恭注意到他话中有话,连忙依循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没看出异常。 「怎么了吗?」 「感觉不对。」 「感觉?」这不能构成回报的因素。 伏悉扬手制止他说话,「等等,再让我看一下。」 「我找个眼力更好的人来吧!」苟恭回头,寻找自己队上能远望的士兵。 腊月,天黑得快,加上下雪,申时四筹时,天色已暗到难以辨物。 也因此,苟恭才要找能看远的人来。 伏悉没意见,本来就是越多人来确定越好,只怪战慈选在这时候退兵,故意扰乱他们的视听。 「如何?看清楚了吗?确定是战慈的人?或者有何不对劲的地方?」苟恭要人灭掉四周的火炬,让视线能够更清楚一些。 有时候太亮,反而是一种阻碍。 「看……看到了!是厉家军!」 「厉坎阳?」苟恭转头,和伏悉互望一眼,「难道他也在撤退?」 伏悉想了想,「看得到有多少人数吗?」 站在制高点,负责探查敌军军队部署的兵卒继续回报,「战慈的军队约莫五千,其余跟在后的……」 倏地,没了声音,兵卒中箭落下。 「将军!快看墙下!」有个点了火炬的士兵把火光往下照。 在他们的注意力被远方战慈转移时,厉坎阳的军队已经越过双方默许的界线,来到宫墙之下。 苟恭脸色一变,随即朝后头大喊:「是伏兵!快报!快通知主公!」 「竟然挑吃饭的时间攻击,真卑鄙!」伏悉荷紧双刀,怒气冲天。 「早跟你说我守白天的。」苟恭也举起上百公斤重的巨锤。 「苟恭大人,马备好了。」宫墙下有人喊着。 「那我先走了。」苟恭准备要跃下墙头。 伏悉猛地拉住他,早他一步一跃而下,敏捷的落在马上,然后对着同袍高喊:「门是我最擅长的攻击范围,不会放他们进来的。」 「小心!别饿得摔下马了。」 「饭香能使我打胜仗!」领着自己的军队挡在正门口,伏悉的吼声传了上来。 「墙就交给我。」苟恭话一说完,回头看见孙丑带领的弓箭队。 「但凭苟大人命令。」弓箭队队长拱手。 第二十七章 「弓箭队,准备!」苟恭一笑,嘹亮的声音传了下去。 弓箭队在城墙上整齐排开,架开弓弩。 「敌军临城了!」兵卒又报。 「风力正面,上二,持续放。」苟恭用弓箭队习惯的术语,大声下令。 霎时,满天飞箭。 「我建议用火箭,这样多少可以照亮前方,替伏大人开路。」两轮过后,弓箭队队长如此提议。 苟恭没有多犹豫,即刻采纳。 「上火箭,持续放。」 「苟恭大人,敌人架梯子了。」兵卒一边回报,一边砍杀向上爬的厉家军。 「准备倒油!」苟恭的巨锤一挥,扫落三、四名爬上来的敌军。 「苟恭,他们要破门了……」伏悉在底下和部将项着大门。 这时,热油已经准备好了。 苟恭立刻发号施令,「把油从正门项倒下去!」 砰! 热油还没倒,门已被撞破开来。 「将军!破门了!」 「伏悉,和你的人留在里面。」苟恭大吼,然后下令,「倒!」 热气冲天的油瞬间倾泄而下,墙下立刻遍地哀号。 「哎呀!不能倒啊!」房术匆忙赶来,却来不及阻止,懊恼不已。 连日大雪,宫里到处是积雪,这热油一倒下去,高温融化了雪,让他们唯一的出口被油水堆积、蔓延,又是油又是水,遍地湿滑,等于是断了自己的出路。 苟恭惊觉自己可能铸下大错,立马要人停止倒油。 而厚实的宫门内,在苟恭做主倒热油之前,有部分前锋军已冲进宫门内,也形同被困在宫门之下。 伏悉坐在马背上,不用一般在马上会用的攻击距离较远的兵器,反而选择近身搏斗时用的双刀,却比谁都要大胆。 在他背后是己军手荷尖矛的步兵队,在他面前的则是约莫三十人的敌军步兵队,伏悉抽出双刀,对后头的部下们说:「这里用不着你们,去找军师,他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是。」此话一出,当真没有半个士卒留下。 这就是仲骸军,他们对领导自己的大将没有怀疑。 可伏悉面对的不是仲骸军,而是厉坎阳精锐的步兵前锋,且个个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坚毅,并没有因为伏悉的自信而自乱阵脚。 「你们确实是一支勇敢的军队。」伏悉可以从眼神看出来,接着把双刀插进宫墙的厚壁上,「为表敬意,我不会上前一步,但这双刀所及,是砍落敌人脑袋的范围,谁敢上,我就杀谁。」 「我厉家军绝不后退。」领头的将领说明心迹,骤然大喊:「刀围伏悉,受死!」 厉坎阳的前锋军带上各式各样的兵器,步子一蹬,皆冲向伏悉。 「我们有这么多人,今夜就取伏悉的脑袋,回去献给主公!」前锋军的领头一喝,士气提振。 「那就来吧!」 于是,伏悉挥刀了。 【第九章】 「让战慈的士兵换上厉家军的军服,再举着厉氏旌旗……没想到战慈竟会帮厉坎阳做掩护。」 真不知道厉坎阳的军师是如何说服战慈帮忙的。 仲骸听取前方的情势回报,先是皱眉,随后露出玩味的笑容。 这下他必须假设孙丑可能遭遇到任何不测,虽不至于危害生命,但是从她没能回报情势这点来看,这个假设是必然的。 「军师请主公准备撤退。」仲骸部将平原场带回房术的口信。 「退?」仲骸挑起眉头,还在看着眼前地图上的兵力部署。 「一旦守不住内殿,军师已经让人在东北宫墙凿洞,到时候可以从那儿退。」平原场一字不漏的转达。 「要孤像狗一样钻洞,落荒而逃?」多么新鲜,他还没有这种经验。 「留得青山在。」这也是房术要他说的。 「那么就告诉房术,等到孤一败,青山就给他当了。」仲骸起身,一个眼神示意,周围立刻有人替他安上轻甲。 「主公的意思是?」平原场暗自猜想,有多久没看过主子披甲了? 上战场而轻装打扮,代表手握胜券;上战场而身披戎装,代表他认真了。 主子将会亲自上场。 「只进不退。」仲骸只有这一句。 如果太仪在,他会退。 太仪不在,他就进。 「主上,臣建议您站进来一些。」 燕敛守在太仪的身后,怕她太靠近,被战事波及。 「无妨,朕喜欢这里。」她扬起手,斥退他。 漫天的火箭飞舞,比雪还漂亮。 那火焰,就像她的复仇之火,点亮了前方的路。 「赢了吗?」太仪的眼底也映着暗火。 「目前是我方占上风。」燕敛跟到她身旁,两人在宫墙的制高点,迎风而立。 「撤兵。」太仪突然这么说。 「主上有何用意?」燕敛快被她的惊人之语逼疯了。 「朕要你们去叫阵。」太仪凝视着远方,太慢了,叫阵能一举达到诛杀敌军的大将、猜测仲骸会在哪里。「两方人数相当,全部一起上毁灭士气的目的,且能更快逼出仲骸。」 「主上,臣不认为仲骸会亲自出马对阵。」燕敛委婉的说。 「那就把他逼出来。」太仪的命令,无庸置疑。 她要亲手杀了他! 锵! 双刀与大刀互击,摩擦出和声音同样令人不舒服的火光。 伏悉的刀落了一柄,连同手臂。 「刀围伏悉也不过就这种程度?这下你的攻击范围更小了。」战氏前锋军主将孔韩,未因为砍断伏悉一只手便沾沾自喜。 只要在战场上,还有头的就是战士。 伏悉仅剩的那只手握紧刀,或许失去了一只手臂,防守仍无丝毫缝隙。 「不过是一只手,当孝敬你老人家不就得了?倒是老头子,你该准备下地狱了吧!太缠人可是会惹人厌的。」已经不晓得挡下多少人,伏悉的模样有些狼狈,但眼神还很明朗,精神很好。 还不累,他还能继续。 「即使只能拿一柄刀,老夫也不会轻敌,尽管放马过来吧!」孔韩架起大刀,双腿轻夹马腹,坐骑立刻朝伏悉奔去。 「攻无不克,以己之力佑主公夺天下。」伏悉不理伤势严重的伤口,蹲在马背上,刀和手臂成一直线延伸出去,「这就是我的忠诚!」 他额头上的「佑主」两字看起来闪闪发亮。 「仲骸军善骑,这下老夫倒要好好的见识。」孔韩见他独特的骑姿,更加谨慎,「小子,下马!」 少了一只手臂平衡,伏悉蹲踞在马背上的动作显得有些摇晃,可是胯下的马匹稳稳向前。 没有其它兵卒干扰,只有他们不顾一切的冲向彼此。 他们正在发光,焚烧以性命为燃油的光芒,刺目。 铮!铮! 刀与刀的对决,胜负已分。 「可知为何我即使上马也只用普通的刀吗?」在交手之际,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突刺孔韩背后的伏悉在地上站直身,「因为我的刀围可以任意伸长,刀围内都是我的克胜范围。」 这就是「刀围」这个称号的意义。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孔韩同样落马,且用大刀撑着才没倒地。 「将军落马了!」 「快救将军!」 第二十八章 厉坎阳的步兵队从架上防滑的木板上快速通过,把孔韩带了回来。 伏悉则向前,踏上敌军为了前进而铺好的道路,此刻在厉家军眼里看来,却像引蛇出洞的危路。 单刀一插,伏悉不顾流着血的左臂,露出狰狞的笑容,「还有谁要上的?」 「都让开。」一道沉着的声音冒出来,「我来对付你。」 厉家军纷纷退让,人群中走出一个披着轻甲的男人。 「你是?」伏悉询问来者何人。 只要是遇到叫阵的情况,对方都会自动报上名来。 铮! 未料对方没有知会一声,飞身窜向他,伏悉险险挡下,才发现他看似什么兵器也没带,实则全身上下都是暗器。 「没名没姓,烽火下的余孤罢了。」男人再度出招。 锵!锵! 「我认得你,厉坎阳的刺客。」伏悉单手挡下,慢条斯理的说。 在御茗宴上,他有看到,朝风曦挥刀的人虽然覆面,没能看清楚面容,但手上有一枚奇怪的戒指。 而这个人的手上有同样的戒指。 「主公有很多刺客,我是最差的那个。」男人说。 「那我就从你开始,一个一个把厉坎阳的刺客全都灭掉!」 宫墙上。 「厉坎阳为何要在这时叫阵?」房术沉吟着。 孔韩虽然暂时不能动,但他们仍是赢面,照理来说应该直接突围,叫阵实在奇怪。 「要我出去代替伏悉吗?」苟恭由上往下看着伏悉单手应战,却还是沉稳的询问。 仲骸麾下没有临阵脱逃的弱者,只有可信任的猛将。 「慢,等平原场回来再说。」房术阻止他。 此番他们是要守城,除非打算进攻,否则不考虑随对方的脚步走。 除非主子决定要攻。 「第二十个。」 苟恭挥掉巨锤上的血水和不知名的液体,动作轻松得不像在挥上百斤的重物,瞥了眼头凹陷了一大块、倒地不起的男人,继而将目光调向厉坎阳所在的宫墙。 「再来!」巨锤一指,他扬声大喊。 仲骸阵营和厉坎阳阵营之间的广场上,苟恭正和厉坎阳的刺客对战。 和房术一起站在另外这头的宫墙上,仲骸锐利的双眼环顾整个情势。 「厉坎阳手下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从没听说过?」 「是刺客队,他们都不报名,只说是烽火下的余孤。」一边接受于绣包扎,伏悉说话的声音听不出痛意。 他在仲骸来到前线之后,就被苟恭换下来。 「烽火下的余孤?那孤就是他们的头子了。」仲骸轻笑的说,带着讽意。 「想不到厉坎阳竟养了一班刺客队,难怪厉氏阵营底下有名的大将不过孔韩和袁匡而已。」 房术说着,同时要主簿记下这点。 「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城墙上的那几个人都还没动过一步。」伏悉指的是远处的对面宫墙上,除了厉坎阳和军师燕敛以外,还站了一排披着深黑色披风,身形不一的刺客队。 虽然不知道厉坎阳手下的刺客队总共有多少人,但墙上还站了六个刺客。 「孤说,那些刺客也没多厉害。」在苟恭击败第二十一个刺客时,仲骸这么说。 是人才没错,但还不到好将。 「也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搬出真正厉害的。」 「确实,一对一的叫阵,有时更耗费心力。」房术赞同伏悉的话。 仲骸也了解这点。 「现在要进,有些难。」包扎好断臂,伏悉把腥红色的披风拉过半个肩头,盖住。 「说白了,情况不利于我方,敌方少说前进了百余步,我们被逼到城下,此刻场上又多是敌军,我方人马出不去。」房术分析着情势,还在思考对策。 轻甩着马鞭,仲骸的面容冷酷严厉,迎向隔了一段距离,两方宫墙上的火炬映照出壁垒分明的敌营。 两座宫墙,两列人马。 同样注意着对方的动静,又无一方愿意率先打破叫阵的局势,双方都有各自在等的原因。 仲骸在等,等太仪的出现,才知道前进的方向;太仪在等,等着仲骸下场,才能手刃仇人;厉坎阳也在等,等一切明朗化。 忽然,朔风卷地吹急雪。 风雪间,仲骸眯起眼,瞥见了什么,倏地不顾恶劣的天候情况,瞠大眼,仔细的瞧着。 「平原场。」待风雪渐歇,仲骸呼唤部下。 「在。」平原场上前一步。 「你上去替换苟恭下来,一个对手对战别超过五十回合,若超过,就装败回来。」仲骸稳练的下了命令。 房术回眸,「主公是打算用轮流的方式,保留体力,并争取休息的机会?」 「不,孤要亲自上场。」仲骸瞬也不瞬的看向敌营的某个定点。 之所以不马上上场,是他还有事情想确定。 「主公,万万不妥!」 伏悉和平原场异口同声。 房术倒是顺着主子的视线看了过去,好半晌,似乎了解他在看什么。 太仪。 若问任何人事物能令现在的仲骸停留目光的话,也只有她了。 冰冷的风和雪,从几乎盖住整个面容的披风下钻进,拍打她的脸。 一身和刺客同样的披风,太仪站在宫墙上,神情麻木的看着下头重复叫阵的情况。 从开始到现在,过了多久,她对时间的流逝几乎没有感觉了。 即使是一对一,也死了不少人。 她从头到尾没有一刻别开眼,甚至不敢看。 这是她的决定,她的战术,无论因此而丧命的人死得多难看,她都不会不去看。 已经没有时间让她软弱了。 「先是刀围伏悉,再来是巨锤苟恭,接着是平原场……个个都是仲骸手下叫阵的大将啊!」 燕敛看着派出去的刺客,一个一个横着抬回来,面无表情。 太仪几不可察的动了下。 「军师切勿忧心,只要我等中派一人出去,那些名字很快就只是史官笔下的曾经了。」刺客队的其中一人如是说道。 「说得好。」厉坎阳露出狂傲的笑容,「没错,我手下多的是无名大将,没必要在此刻和仲骸一样浪费体力。」 失去那些手下,他一点也不心痛,因为全都是假的刺客,被派出去的,不过是每一小队里较能打的士卒,而他的刺客队是人上人。 太仪又动了动,但在飞舞的披风下根本难以看出。 「毕竟刺客的真正工作是暗杀。」刺客队中冒出另一道较媚人的高亢嗓音。 叫阵不是刺客会做的事。 「不,仲骸也在等。」燕敛说出自己观察的看法,「虽然我军较前进,可叫阵的结果是对方占上风,即使都是假刺客,他们也用轮流的方式争取休息的时间,保留体力,足以见得他们在等我们的下一步。」 太仪的手又紧握成拳。 厉坎阳沉思了片刻,「那么,是时候让袁匡上。」 总不能一直处于挨打的状态,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接着就是反攻的最佳时机。 「好时机。」燕敛说。 得到燕敛的保证,有如吞了定心丸,厉坎阳随即下令,「等会儿袁匡上阵后,撤换火炬。」 披风下,太仪微笑。 此仗,必砍下仲骸的脑袋! 第二十九章 平原场在袁匡上阵后,很快的退了回来。 「你确定是装败回来的?我怎么看都觉得你败得很自然。」伏悉一见到同袍,马上挖苦。 「那正是我厉害的地方。」平原场皮笑肉不笑的说,摘下头盔,大口灌下茶水。 「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的袁匡一出马,无疑振奋士气。」房术的语气隐含着忧心。 「也许他们打算认真了。」苟恭说。 「如果主公不反对,再给我十招,定取袁匡的脑袋。」平原场想扳回名誉。 虽然他的资历和能力稍逊于伏悉和苟恭,但是要取袁匡的脑袋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时间。 「孤说了要亲自上场。」仲骸接过士兵递上的画戟。 出入战场多年,他还是习惯用这兵器。 「我还是不觉得您需要亲自上场,其它的不说,在这节骨眼,会令军心动摇,以为咱们快要撑不下去,才逼得主公亲自上阵。」虽然早先伏悉和平原场反对过,但是房术仍然劝道。 「若是平常,孤会赞同你的话,做同样考量,但今日除外。唯有上场,孤才有机会和她说话。」仲骸招手,要人把马牵出来。 黑色的烈马喷吐着浓重的鼻息,双眼发出诡异的绿光,头上更长了两只像角一样的突骨,任凭四、五名士兵拉着,还能甩头跺蹄。 「您从不在战场上多言。」房术和仲骸并肩走下宫墙,走向马匹。 「今天也是。」仲骸拍了拍马头,马儿一阵嘶鸣,于是他盖住马的眼睛,并用力压下它不断昂起示威的头颅。「孤只说该说的。」 「主公确定要骑这匹马?」伏悉站在一段距离外。 那匹烈马,实在难驯。 「快,又勇猛,是匹好畜牲。」仲骸安抚了马儿躁动的情绪,跟着一跃,上了马背。 「我以为主公只有在突围的时候才用它。」苟恭忍不住开口。 仲骸抓紧缰绳,遏止马儿亢奋的动作,然后笑说:「孤就是要去突围。」 说完,他轻夹马腹,奔了出去。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上,立刻掳获了太仪的目光。 「出来了……」她低喃。 「刺客队都就位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下手。」厉坎阳告诉她。 刚才袁匡一上阵,他们撤换火炬的原因是为了让真正的刺客队趁黑暗混入包围战场的己军中,伺机下手,重伤仲骸。 眼下还站在宫墙上的都是披着黑披风的假刺客队,此举是为了不被敌军发现。 「别杀了他!朕要亲自来。」太仪厉声喝道。 「主上确定要上战场?那会非常危险。」 「别忘了你发过誓会跟着朕。」太仪看向他,如炬的目光璀璨异常。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厉坎阳行礼,也敛下眼里的精光。 「那就走吧!」 没有发现异状,太仪转身,披风随之扬起,素白的裙摆翻飞飘荡。 「厉坎阳离开了。」 房术始终站在宫墙上,一见对方有动静,眉头也皱了起来。 「还带走一个刺客。」伏悉眯着眼,看到了穿刺客披风的太仪,却不知道那是她。 房术虽然看出来那是太仪,却怀疑他们要上哪去。 难道是要先把太仪送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或者对太仪另有打算? 「要通知主公吗?」苟恭问。 房术收回若有所思的眼神,抬手制止他。 他知道仲骸在战场上一定看见了此一情况,只希望那不会影响到主子。 而他们这边,该开始确认下一个计划了。 【第十章】 仲骸随时都注意着宫墙上的太仪,当那飘扬的裙摆落入眼帘时,他差点来不及闪过袁匡的长枪。 她要去哪里? 难道厉坎阳要带着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 几乎是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当即决定抛下袁匡,催促胯下的畜牲往厉坎阳的阵营冲去。 他说过,是要突围的! 「围住他!别让仲骸跑了!」袁匡眼见守不住,立马高喊。 霎时,厉家军从原本围阵的队形,全冲向仲骸。 受了伤,但依然能站稳的孔韩骑着马,挡在己方的大门之前。 「来吧!让老夫来会会你。」 「让开!」仲骸咆哮。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太仪。 锵! 矛戟相刹的声音,在战场听来永远寻常,仲骸直攻厉震前锋军主将孔韩的脑袋。 孔韩挡下仲骸的戟,和他有着相同的赴死杀意,目光坚定。 「如果是当年,老夫一招内可取你的脑袋。」 他打仗的时候,喜欢看敌人的眼神。 如果敌人因为情势利己而骄傲自喜,他知道自己定胜;可是偶尔也会遇上对方流露出彻底觉悟的眼神,他便了解,自己必须更小心。 眼前的人,属于后者。 「想话当年勇的话,黄泉之下多的是过往豪杰可以陪你。」仲骸说,没有收回戟。 「老夫倒要看看曾威震七大家的陷阵营究竟有多厉害。」孔韩没有大意,反手抽出背上的另一支大刀,同样直探仲骸的首级。 仲骸用第二支戟挡下孔韩另一手的重刀,「取你的人头,够了。」 孔韩用力推开他的攻守,大喊:「好小子,且看谁能成功!」 「仲骸,纳命来!」后方手持长枪的袁匡和马几乎融合成一体,直朝对战中的两人冲过来。 锵!锵! 同时挡下袁匡和孔韩的攻击,仲骸斥道:「如果厉坎阳手下只有老兵和初生之犊,那就别怪孤手下不留情了。」 「即使是初生之犊,也能要你好看。」袁匡抽回长枪,再刺。 仲骸架开长枪,「那就让孤开开眼界。」 「袁匡,逼他下马!」孔韩朝袁匡大喊的同时,大刀和刺矛双双限制了仲骸的退路和攻势。 袁匡手上的长枪用力往地上一插,从马背上凌空飞身,狠踹仲骸,「下马!」 因为要化解孔韩的阵式,仲骸不浪费力气闪避,接下这一记,稳稳的在马背上没动。 孔韩和袁匡互看了一眼,开始猛烈出击。 「头,中!」 「手,中!」 「腿,中!」 两人气势如虹的边进攻边斥喝,却全被仲骸闪过。 在他游刃有余的闪过袁匡的长枪时,一股无形的杀意瞬间逼近,他稍微分神,搜寻杀气的来源,深如海的眸子抓住了某个人影。 他能感觉自己方才闪过的攻击,即将回到身上…… 「起!」 他拉动缰绳,让坐骑抬起后腿,险险闪过几支暗箭,但背部仍中了一箭。 「刺客。」他拔掉暗箭,冷哼一声。 「凭老夫和袁匡,只能挡下你,要取你的命,就要有万全的准备。」孔韩深呼吸,沉下气,重新摆开阵式。 袁匡亦然。 「那就上吧!」仲骸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他不能让太仪被带走! 「仲骸,下马!」这次,袁匡不攻击他,反而攻击他的坐骑。 马腿被插了一根长枪,即使是像野兽的马,也难忍痛楚,踢腿嘶鸣。 「畜牲!」努力稳住自己,仲骸大喝,胯下的烈马又叫了几声,渐渐平息下来。 第三十章 「听说仲骸军善骑,依老夫看,是马了得。受了这样的伤,寻常的马早倒了。」孔韩的手上也少了一支刺矛。 「孤的军队善骑,是因为驯服得了这种畜牲。」仲骸看了下贯穿自己的脚连同马腹的刺矛,眼也没眨一下。 痛惯了,就不痛。 「可以还给老夫吗?刺矛。」孔韩要求。 仲骸闷不吭声的抽出刺矛,马匹也仅仅甩了下头,然后用力一掷,刺矛刺穿了厉家军的军旗。 「孤想你不缺这支。」 孔韩眯起眼,砍了旁边的兵卒,取来新的矛,「现在不缺了。」 下一回合,开始。 「人和马同样杀不死,是人是鬼?」袁匡集中火力,攻击那匹会用头上的角袭击其它马匹的野兽。 「只是来杀厉坎阳的人而已。」仲骸沉声喝道,当袁匡进入攻击范围,立刻射出画戟,胯下的野兽也一头撞倒袁匡的马。 这才是他的好畜牲! 仲骸才想着,下一瞬却被刺客的偷袭打乱阵脚。 于是他骑着烈马在包围过来的厉家军之中刻意乱晃,企图闪躲刺客的追击。 「围阵。」一道命令窜出。 厉家军改变原本散乱的阵式,举起盾牌,瞬间将他包围,使他无处遁逃。 叩哒、叩哒。 不知怎地,明明是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他清楚的听到一阵马蹄声,于是直觉的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太仪和厉坎阳一人一骑,上前到阵围外。 他没来由的狂喜,连自己都讶异,再见到太仪竟是如此的振奋。 仲骸还没来得及说话,太仪掀动毫无血色的唇瓣。 「朕等你很久了。」 等他? 并非没注意到太仪难看的脸色,喜悦转眼间被怒火染指,仲骸锐利的双眼狠瞪着厉坎阳。 难道他们没让她睡好、穿好、吃好? 为何她的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 「过来!」他咬牙,冷声命令。 太仪一愣,随即扯出没辙的笑容,颤巍巍的,有股危险的气味。 「不,朕不会再愚蠢下去。」她摇头,手一挥。 围成一圈的盾牌间,突出一圈的长枪直对着仲骸。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眉头紧蹙。 「意思是,朕今日要你的命。」她的声音好轻。 那夜,她几乎掉泪又没有的疯狂神情浮现脑海,仲骸一口气梗着,快要无法呼吸。 朕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她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 他凝视她的眼眸,里头一片空洞,连痛和恨都被她仔细的收进体内,没有泄漏。 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锁住了,仍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 是他没错。 是他把她逼到这种绝境,把她的心捏在手中,不给她喘息的余地,才会这样。 他怎么到现在才能体会她的煎熬? 仲骸紧锁着她的眼,双腿夹住马腹,「别挡孤的路……」 胯间的野兽也感受到主子的愤怒激昂,后腿用力一蹬,转眼就要越过阵围。 无论如何,他有话非说不可。 「二阵。」太仪开口。 盾牌后向上突出好几排围成圈向外扩长枪队。 仲骸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头盔和长枪,很快又把视线转向太仪。 朕恨你……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话,朕宁愿死在你的刀下,宁愿不曾继位,宁愿让风曦成为受你控制却安全的傀儡王,宁愿不生在帝王家…… 她的话被片段重组,在他耳边回荡。 她是真的恨他。 只说该说的话? 他未免想得太美好,她根本不在乎他的解释,甚至抱歉,只想杀了他! 战场仿佛凝结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仲骸和他的野兽高高跃起,可要越过近十排的长枪队,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人一马飞跃了一半,落下。 马躯上插满了长枪,却稳稳的落在人群散开的地面。 空气仍凝滞,除了马儿垂头在喷气,每一双眼都戒备着同样垂下头、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的仲骸。 依情况来看,他绝不可能完好无事。 仲骸的模样非常惨烈。 太仪握紧缰绳,仍是麻木的神色,头饰却开始颤抖。 「布阵。」厉坎阳举起手。 长枪重新对准仲骸,却没人敢贸然前进。 蓦地,马匹睁开眼,发出绿光,浑身是血的仲骸仰天长啸。 「不退!」拔出马匹身上的长枪,他直指厉坎阳,「只要孤不死,永远不退!」 他是陷阵营! 即使是只有他一人陷阵,也要向前挺进,永不言退。 仲骸疯狂的气势,令厉坎阳的阵围一乱。 「挡住仲骸!」慌乱中,有人这么喊。 「挡得住吗?」厉家军内有人在看见仲骸和坐骑即使如此仍不死,发出了胆怯的疑问。 「挡不住也要挡!挡住仲骸!」队长如此大喊。 厉家军立刻又朝仲骸包围过去。 仲骸没有停。 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在战场。 他们凭什么以为挡得下他这个天生的战士? 凌厉的目光直盯着太仪,仲骸浑身浴血,好不容易前进了几步,失血和以一挡万的疲惫累积到最高点,瞬间有些失神。 「去死吧!」 一个不注意,他挨了一枪,一口血喷吐而出。 见他失守,更多士兵刺出长枪,使得他和马几乎被长枪淹没。 仲骸胯下的野兽终于不支倒地,他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下马,双腿沉重的踏上大地,响声遏退敌人。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尽力的坐骑,再转向周遭。 手麻了,身体好像有许多小虫在咬,敌人好多啊…… 「不……不退…」咳了几声,他迅速抽出身上的长枪当武器,矢志不变,「得不到你……孤不退……」 头饰的银铃声越来越大,但是在喧哗的战场上又算得了什么? 太仪怒瞪着他,额头上青筋暴露,呼吸急促。 他眼中的执着,炽痛了她。 为何他不退? 要是他再不退,真的会死,她真的想要他的命啊! 仲骸还在前进,一心一意前进。 快跑!快回她身边,或把她带走。 「放箭!」太仪倏地大吼,「还等什么?快放箭!杀了他!」 不要了,她不想看了,要死的都得死,但是她不想看了…… 太仪的声音一出,他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指引方向的光芒。 「回来……回来……回到我身边……」迈开步伐,他找到方向。 又是漫天箭矢,这次却是敌军。 仲骸把置生死于度外诠释得淋漓尽致,果敢勇猛,无畏的冲向前,箭雨不断的落在他身上。 但是,他连稍稍顿足都没有。 横竖已经够多小虫了,多几只不算什么。 眼见他越来越靠近,太仪反而退了。 「不……别过来……不要过来……」她低吟,僵化的五官,文风不动。 最后,全身浴血的仲骸挥开了所有的人,歪歪倒倒的来到她面前。 太仪太过震慑,动弹不得。 他昂藏的身躯都是刀矛箭矢,却不肯倒下。 她喉头一梗,更加别不开眼。 空气仿佛凝结了,这一刻只剩他们俩。 第三十一章 「……你恨孤?」他的脸被错落的阴影遮掩,只见白染的气息随着每一个字喷吐。 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听进了他的话,太仪哑声说道:「恨啊!」 有多恨?连文字都难以表现。 她恨他……真的恨…… 「恨哪……」她喃喃重复,嗓音开始震颤。 「主上,刀在这儿。」厉坎阳把刀搁进太仪的手里,要她亲手杀了他。 在厉坎阳的帮助下,太仪下了马,茫然的看着刀。 这是她的希望,对吧?! 为什么他在眼前,自己却迟迟下不了手? 太仪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骑虎难下的境地,咀嚼盈满胸腔的苦涩滋味。 突然,她想,到底谁尊于天下真有如此重要吗?有时,她真想放下一切仇恨,一切重担,归隐山林。 做个平凡的太仪……多么奢侈的愿望啊! 只问,为何生她在帝家? 「主上,机不可失。」厉坎阳在她耳边提醒。 太仪猛地一震,缓缓举起刀,对着他。 「朕恨你……」 仲骸反而笑了。 「那么,我把荣耀还给你……」 说着,他冲向她手中的刀。 战场上,用不着多言,他只说该说的,也是唯一想说的——还她心灵的解脱,让她能再次自由。 太仪来不及反应。 又是血。 大片的喷洒早已凌乱的雪地,仲骸在她的眼前如愿倒下…… 为什么? 她怎么又听见哀鸣的声音? 太仪还举着刀,突然彷徨的张望,原本空洞的大眼悄悄渗进一丝丝的水光,双腿来回顿步,不知该往哪儿去,直到足尖踢到了他。 双眸骤然垂下,模糊的映出他的身影。 然后,刀落了,她也跪下来了。 染血的手先是在他脑袋旁的雪堆徘徊,最后小心翼翼把他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 「朕该是恨你的……」带血雪的手抚上他的脸,凝结的秀容开始动摇,她呢喃。 他好冷…… 好像那天在她怀中的风曦…… 怎么会这么冷? 太仪莫名的寻找能保暖的衣物,想驱挡寒意,但即使把身上的披风抓得再紧,都还是冷。 最后她才发现,原来冷,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但朕的心里又有你……」蓦然垂下螓首,额头抵着他的,她全身因哽咽的抽泣而大幅震荡。 好痛…… 胸中的洞又更大了。 她一直抱在怀中的黑洞,如今大到可以吞噬她自身。 太仪徨徨难安的摇晃着身躯,像是想把他摇醒,却只摇落眼眶里的水雾,顿时泪如泉涌。 有那么重吗? 他在心头的重量,原来是那么的重…… 压抑的啜泣,落下的泪水,她都不管了,只是紧紧抱着他。 「朕的心……已经被你暖烫了……」她痛彻心扉的低喊,再也藏不住任何悲恸。 她以为自己能承受,以为这么做能使自己得到解脱…… 为什么总是失去了才了解重要? 这次,她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黄雀在后。 厉坎阳在太仪跪坐下身时,缓缓的拾起落地的刀。 染血的刀刃,在众多的铁器中反着森冷的白光,但是没有落下,反而收进刀鞘中,他只是背过身。 然后,真正的黄雀动了。 刺客队领头火荼一直看着情势,在厉家军中移动,当仲骸冲向太仪手中的刀,自尽倒地时,他已经来到随时可以取太仪性命的距离。 这是厉坎阳的最后一计,在战场上杀掉太仪。 如此一来,不用他动手,也可以推说她是自己不注意上了战场,被乱刀砍死的。 这一计,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没看到」而已。 之后,他厉氏将永远背负忠臣的劲节之名,夺下霸业。 咻——火荼在下手时,听见了一个声音。 锵! 接着,他手中的短刀被一支巨大的箭矢击断。 短刀落在身畔,太仪一惊,抽出预藏在怀里、遇上危险时用的匕首,回身朝火荼划去。 火荼一见形迹败露,几个后翻,重新隐进厉家军中,决定伺机再行动。 利刀劈开空气的嘶鸣声杀了过来。 「放开主上……」终于带兵追上来的平原场挥动大刀,冲进已经破了的阵围,朝太仪和仲骸前进。 「是平原场!挡下他!保护主公!」沙场老将孔韩率先大喊。 平原场人马合一,勇猛向前,所有挡着他的人全成了刀下亡魂。 「来吧!」袁匡护在厉坎阳之前,握紧长枪,迎战平原场。 锵! 刀枪相撞,摩擦出刺眼的火花。 平原场的坐骑往前跑远了些,旋即掉头,重新冲了过来。 太仪看着因为平原场出现,又开始动作的厉家军,手足无措的梭巡四周,想把仲骸搬到安全的地方,又不知道哪里才安全。 她现在可是在战场的正中央啊! 「主上,该走了。」蓦地,一个内敛的声音在她身后冒出来。 太仪匆促回眸,在人群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苟恭!」她惊呼。 一旁的士卒随着太仪发现苟恭,立刻知会同袍。 「是苟恭!苟恭也来了!」 苟恭在被发现的之前就动了起来,骑着马,趁平原场吸引了其它人的注意力,冲出厉家军,强壮的坐骑还践踏了几名来不及跑的厉家兵。 他一把捞起太仪,把她带上马。 「不……不……」太仪连声拒绝,捶着苟恭,要他停下来,并不断的回头看着她抓不动的仲骸,「快回去!他还在那里!」 「主公已殁。」苟恭虽然这么说,还是停下马。 「谁说的?!朕说他没死就没死!快回去救他!」即使仲骸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仍不死心。 苟恭看着聚集过来的厉家军,「回去是自寻死路。」 「朕不管!」太仪怒吼,转头,瞪着他。 「即使回头就是要与厉坎阳决一胜负?」苟恭皱起眉头。 「朕不在乎!」墨眸如火,坚定不移。 苟恭低头看了她一眼,继而露出笑容。 「军师!主上命令,诛厉氏叛军,即刻生效!」他朝宫墙上的房术高喊,同时也引来厉坎阳不敢置信的目光。 登时,两座宫墙重新燃起新又亮的火炬。 「主公,不对劲!」靠近宫门的厉家兵卒回头大喊。 厉坎阳骤然回首,原本插了厉字旌旗的宫墙上,已被仲骸鲜红的旗帜取代,连士兵也都是仲骸的。 「难道是……伏兵?」厉坎阳想起自己曾用过的招数。 「非也。」房术的声音远远传来。 「是原本安排在扶风的仲家军。」驱马走回仲骸的身侧,再让太仪下马,苟恭界面。 太仪立刻奔回仲骸身边,想起了该确认他的鼻息,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子……直到微弱得无法确定是不是风吹的气息被她捕捉,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还活着……他还活着。 「怎么可能?!你们撤兵怎么可能撤得这么快?」厉坎阳完全不相信苟恭的话。 苟恭摇摇头,比出二的手势,「两天从扶风回到少阴,够久了。」 原本他们确实没人能突围传令撤兵,但最后有了孙丑。 第三十二章 除了去说服宰父治退兵,孙丑一深入战氏阵营立刻做了兵力调布的命令,让跟着自己偷偷混进去的侍女带出去给守着扶风的仲家军,也是防止战慈在退兵时来个前后夹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也说明为何他们不在叫阵占上风时往前进的原因——如果逼得厉坎阳退出极阳宫,便无法一网打尽。 厉坎阳前思后想,终于了解大概经过。 此刻,他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摇摇头,厉坎阳露出接受失败的懊丧苦笑,迎上房术。 「仲骸手下没有智囊班,只有孙、房两位军师,却能出奇制胜,此次我败,败在轻敌,败在错估了孙、房的智策。」 房术让人用火做了暗号,原本厉氏军营的宫墙上出现被俘的燕敛,伏悉就在他之后看守。 太仪紧紧护着仲骸,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是没有动作,放任仲骸送死,而是同时有许多计策在进行。 「房术倒认为燕军师的献颅之计可圈可点,实为高招,佩服佩服。」 厉坎阳咬牙,看着自己的军师。 即使有智囊班,他不能没有燕敛。于公,他是军师,而且穷一人之力已智战孙、房至此;于私,他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知交。 房术抓住了他的弱点,掐着不放。 「厉大人,你撤是不撤?」房术的声音悠然飘来。 太仪望向厉坎阳,只见他面容一僵。 能不撤吗?现在他还得感谢房术仁慈,手下留情。 厉坎阳回眸,看到燕敛颔首,于是举起手,一个动作,厉家军撤退。 房术,保住了他的青山。 厉坎阳的军队在仲家军的监视下,一个不留的撤离极阳宫。 仲骸被忠心耿耿的部下团团围绕,送进了最近的寝殿,由于绣主刀,替他检查伤势,并去除身上的兵器。 太仪一路待在距离仲骸最近的位置,但是跟进去只会碍手碍脚,所以忍耐着,在外等待。 「主上,我有件事想告诉您。」伏悉在这时来到她身后。 太仪不愿离开太远,遂道:「就在这儿说吧!」 「当时……风……公主推落主上的经过,我从头看到尾,那时有个刺客的目标是……」 「够了!」太仪的脸色死白,但很镇定,「朕都知道。」 虽然只是瞬间,她却看得很清楚,火荼手上的短刀有螭吻的雕纹,正好和砍……和伤了风曦的刀一模一样。 这说明了一切,从一开始,厉坎阳就要她的命,一次不得手,他埋了第二着,而她差点真死在他手中。 温罗说长孙护怕事,那厉坎阳便是太有做大事的勇气了。 所以她要感谢啊!射了那箭的人。 「嗯……呃……嗯。」伏悉发出几个单音,最后点点头。 他不适合安慰人,也想不到该说什么好听话安慰太仪。 「谢谢。」倒是太仪开口了,「谢谢你曾经关注过风曦。」 即使没能救得了她,伏悉却比她还要仔细的注意着风曦,才会知道事情发生的过程。 伏悉搔搔头,耸耸肩,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好,最后决定默默的离开,但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 「主上,如果您要报仇的话,除了主公以外的人,伏悉都乐意代劳。」 太仪回眸,扯出难看的苦笑,「朕也无法对他下手。」 除非还想再次心碎。 「那我就不担心了,那名刺客,交给我吧!」伏悉会心一笑,随后保证。 太仪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她在想,为了一己复仇,已经死了多少人,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风曦……甚至她的双亲,希望她继续下去吗? 经过昨夜,她已经了解复仇这件事只会牵扯进她所爱的人。 现在,她再也禁不起失去了,所以…… 「再看看吧!」 太仪非常平静,不顾帝王的形象,稍稍放肆的伸了个懒腰。 重新挺直背后,许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轻松。 放下仇恨,她终于得到自由。 春暖。 极阳宫内还在整修,但百花已然齐放。 先帝的故居里,隐约传来黄鹂啼叫的婉转声,圆形的大床上,美蓉幕半垂,里头有个女人跪坐着。 仔细看,还有一个睡着的男人。 女人让男人把头枕在自己的双腿上,白嫩的小手在他的面容上来回,半闭着双眸,抿起的嘴角微扬,像在分享男人的美梦。 画面祥和安逸。 蓦地,手上多了一个温暖的温度,女人的嘴角更为上扬,缓缓睁开双眼,对上朝思暮想的眼。 男人醒了。 「你……在笑?」仲骸握住她的手,清醒后的第一个表情是不敢相信。 笑了? 她在他面前笑了?幻觉? 「房术要朕练习的,他说你清醒后,会希望看到朕的笑容。」太仪仔细凝视着他,不断的摸着他的脸颊和头发,确定他真的醒了。 「知我者房术。」他的眼底盈满笑意。 尽管她还不上手,笑得不是特别自然,但……是为他而笑。 两人相视,许久都不曾说话。 「这里是哪儿?」最后他试图坐起许久未动、几乎僵化的身躯。 「先帝的故居。」太仪欲帮忙他。 仲骸抬手制止。 身上的伤不过是皮肉痛,还不到不能动的地步,况且再不动,可能真要忘了该如何动。 待他调整好位置,张开双手。 太仪显得赧然,踌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窝进他的怀中。 相拥的温度,让两人的心同时踏实。 「我睡了多久?」嗅着她的发香,他问。 「不久……」她的脸靠在他的肩头,望着随处的定点,却忍不住抱紧了他,轻声的说:「不久。」 于绣对身受重伤的他始终不乐观,还说了能不能醒来得靠天命这种话……所以只要能醒过来,再久,都不久了。 装作不知道她可能想起什么害怕的事而发抖,仲骸无言的收紧双臂。 要她了解,从今而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在,一直都在她身边,绝对不会再遗落她。 太仪因他怀中的温度,渐渐放松紧绷的身躯。 这是她选择的男人。 是她在茫茫人海中独对这个男人有感情,抛下了仇恨,投向他的怀抱,只因他是在这世间,她最后在乎的人了。 当他在她面前重重的倒下时,她才醒悟。 所以……即使天下人都唾弃她是个被挟持的天子,或者唾弃他们心无正道,都无所谓了,她只要他好好的,永远别离开。 「如果朕把天下给你,你能给朕一样东西吗?」她的手在他的背脊徘徊,轻轻的,还能摸到那些伤口的隆起。 那教她伤心。 「什么?」他在她耳边轻声询问,怕吓走这个得来不易的女人。 天下? 在她面前,显得举足无轻重,但他想知道她要什么。 只要能讨她的欢心,千方百计,他都会弄来。 「你的心。」她的神情略显紧张。 仲骸能感觉怀中的娇躯又瑟缩了起来,于是挑起她的下颚,要她正视他。 「那么,它是你的了。」 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左胸口,他把心献给她。 她又笑了。 这次,笑得毫不扭捏,全心全意。 重新窝进他的胸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轻声呢喃,「摸到了。」 后记 【后记 马大爷的欢喜十六 单炜晴】 大家好,我是单炜晴。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能不能说《金戈铁马》只是个开头? 结尾很明显的还不知道天下将归于谁家,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打着要把它弄成一个系列的主意,否则干嘛弄一堆诸侯出来扰乱视听?(笑)所以最后谁登上玉座,掌权天下,请期待明年(二0一一)年底揭晓……(众:太久了吧!) 哈哈,我想说酝酿久一点,也许大家会忘记,到时候连我也忘记的话,就太刚好了……总之,也许二0一0年有机会看到《金戈铁马》这个系列,但在那之前,某宝决定先回现代一下,稍事休息,免得脑袋被这些战争烧坏了。 一直在想,如果能用画面表示的话,《金戈铁马》的震撼力应该会很强。 但是既然身为一个文字作家,就表示我选择了用文字表现一切,所以无论是任何困难的场景——自觉困难,我都必须用文字叙述、表现。 所以不好意思,最后都在打仗。 呃……也不知道成功了没? 因为某些原因,《金戈铁马》写了两个版本。 第一版本写到第七章的时候,台湾发生了九二一以来最大的地震,我想台湾的读者应该知道是哪次,如果不记得了,我也不打算说出日期,哈哈。 第一次摇动的时候,我和双亲都在吃饭,因为摇得太大力,我跟单妈真的想往外跑,单爸举着碗公,自己先找了家里的梁柱边躲,完全没有想到他那么庞大的身躯躲下去,将会牺牲掉可爱的妻女,甚至没有保护妻女的意思。 那天也余震不断,出去散步,可以看到好多人都站在外面,不敢进家门,我们家这一区甚至一度停电,就在我散步的时候。 回到家里,依然能感受到有感余震,真的让我吓坏了,逃难包包都准备好了,手机、相机、存折、信用卡和最重要的硬盘,样样不少,甚至在第二次余震结束,我立刻将《金戈铁马》的稿子做备分,深怕来一次大的,或者怎样稿子都救不回来,套书就开天窗了。 我也想过,当晚入睡时如果再来个大地震,房子垮了,我也怎样的时候,要怎么办?不知道出版社愿不愿意把《金戈铁马》这本书保留,在书展上公告作者翘辫子了…… 总之,一场地震,一场虚惊,吓得我第七章无法如期写完,所以自主交稿时间就往后延。 不过事后写第二版本的时候就在想,那时候备分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人生真是一场空啊!(感叹)如果什么都塌下来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耶! 也许是因为九二一的时候我被有声书狠狠的砸到,所以对地震的反应比较大,一直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这是阴影! 每个人都有阴影!(爆) 前一本《孽臣》写了重感情死的,这次实现诺言,写了为忠心而死的。 而且死了两个。 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人死,我还在和谬斯女神商量,但绝对不会都是悲哀的故事啦!虽然我还没想到怎样死比较好笑…… 没关系,我有谬斯在! 话虽如此,我这次大概是最后一个交稿的,给出版社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能写《金戈铁马》这个题材,我真的很开心。 本来我是不爱战争片的,无论中西或古今,只要有关战争,我都不看。这次为了《金戈铁马》,我撇开自己的成见去看,发现好多可以写的东西,和战争底下的人物刻画的可能性,让我大开眼界。 这一年来,越来越觉得写小说带给我许许多多新的视野,若非为了工作,我可能永远不会接受一些莫名有成见的事物,所以也越写越开心,当然也会有叫着不懂人物该怎么刻画的时候,我却没想过从此再也不动笔写下去。 因此,也希望大家能在我的故事里找到某些能继续迎向现实的动力?!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锦绣前程之一《金戈铁马》; 2、锦绣前程之二《玉出蓝田》; 3、锦绣前程之三《满袖春风》; 4、锦绣前程之四《堂上君子》; 5、锦绣前程之五《兰窗之囍》; 6、锦绣前程之六《桂冠无敌》; 7、锦绣前程之七《齐家治国》; 8、锦绣前程之八《腾云衔玉》; 9、锦绣前程之九《芳卿无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