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1、楔子 元泰二十五年,东鞑犯边,北疆边防军北燕铁骑与同晋、榆州二地驻军合兵于无定河,却草原骑兵八百余里,将其逼退至西秋关。 同年八月,东鞑乌珠部奉表乞降,愿归附大周,称臣纳岁。八月十六,两方使臣在无定河边的营帐中完成受降仪式,约定乌珠部每岁纳贡皮毛、药材、马匹及金银等物,并送可汗亲子入京师国子监学习中原礼仪。 九月,朝廷发旨,令北燕铁骑统帅、靖宁侯傅深护送东鞑使团入京朝觐。 乌珠部退兵,北方战事已平,傅深暂时没有后顾之忧,便安排好军中事务,亲自率领一队精骑护送使团南下。 九月初九,马队行经青沙隘,忽觉脚下地动,顷刻间乱石如雨,山道崩塌,马匹受惊狂奔,东鞑小王子所乘的马车直接被一块巨大的碎石砸开了花。 青沙隘地势又险又窄,但因为地处大周境内,傅深纵然有心提防,却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等山崩地裂的飞来横祸,一时顾不上什么大王子小王子,眼看前方落石滚滚直下,当机立断调转马头,率众直冲原路入口。 烟尘四起,几乎将整片山谷都染上沙土色。混乱之中,一架精巧的臂弩调转方向,寒光险恶的箭尖堪堪对准了策马狂奔的男人。 战场上多年生死来去淬炼出的敏锐直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一命。身后弩箭破风而来,傅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矮身伏低的同时骤然一拉缰绳,胯下军马急停,前蹄高扬,在原地转了半圈,那支箭堪堪擦着他后背急掠而过,“铿”地钉进山石,没入半寸。 谁要杀他? 这个冰冷念头只在傅深脑海中闪现了一瞬,下一刻,亲兵的齐声惊呼将他扯回了人间。 “将军小心!” 头顶坠落的巨石遮天蔽日,也彻底遮断了他回望的视线。 元泰二十五年九月初九,东鞑使节团在同州青沙隘遇袭,东鞑小王子当场殒命,使团无一幸存。护送使团的北燕铁骑统帅傅深被巨石砸中,双腿重伤,日后恐怕再难恢复如常。 消息传回京城,上下莫不震惊,朝野哗然。 元泰帝震怒,诏令三法司严查此案,又特旨厚抚傅深,在靖宁侯原秩上加禄千石,进封辅国将军,赐紫绶金印,许其带职回京休养。 傅深受伤一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他受伤后北燕军的兵权将会落在何人手中。皇帝的一道特旨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傅深仍是北燕军统帅,不任实职,兵权在握。若傅将军足够聪明识相,等回京后便退位让贤,把兵权交还圣上,就能用一双腿换一辈子荣华富贵。 如此看来,陛下对功臣不仅仁至义尽,甚至称得上颇为优待。 处在流言中心的靖宁侯傅深和北燕军接了旨,却始终没什么动静。直到九月底,傅深才递上一封折子,里头详细写明了北境驻军军务交接安排,请求皇帝允其去职养病。 这封折子让元泰帝松了口气,按例驳了他的请辞,准其自北疆动身回京。 京中不知有多少人掰着手指数日子,翘首盼望,等着看这位威名赫赫的靖宁侯究竟变成了什么样。而此刻千里之外,天色微明,一架小马车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守卫森严的燕州城,朝京城方向疾驶而去。 2、回京 自燕州一路南行,经广阳、白檀等地,至密云时,京城便已遥遥在望。 虽时近十月,但今岁闹旱灾,越向南来越热。秋老虎酷烈难耐,时近晌午,数百精骑昼夜奔驰,此时已精疲力尽,为首者举手眺望,见不远处有沿路搭设的凉棚,便轻轻一提缰绳,放缓步伐。等后面的马车赶上来,他倾身敲了敲车厢板壁,请示道:“将军,咱们跑了一整夜了,要不先歇歇脚,再继续赶路?” 车帘挑开一条缝,虚浮沙哑的男声伴着一股清苦药香飘出来:“前面有打尖的地方?原地休整。弟兄们辛苦了。” 那男人接了令,一行人便纵马向前方凉棚冲去,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引来凉棚内歇脚的路人纷纷侧目。 这队人马并无旗号,一水窄袖交领青色武袍,个个身材精悍,气势肃杀,纵然不表明身份,脸上也写着“惹不起”三个大字。 经营茶铺的店家久经风霜,见惯人来人往,并不多言。领头男人下了马,递出一小锭银子,嘱咐店家有什么吃的喝的尽管送上,令手下自去歇息;他自己则找了张阴凉的桌子,擦的干干净净,备下热茶和几样细点,转去门外,从马车上扶下一个面白气弱、病秧子似的年轻公子。 那人脚步虚浮,一脸病容,得要人搀扶才走得动路。从马车到茶铺这点距离愣是磨蹭了半天。等他终于在桌边坐下、身体仿佛支持不住地连咳数声时,坐在凉棚下的其他客人都跟着长出一口气——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这一口气松下来,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魔怔了:那男人虽是一脸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身上却有种奇异的、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他生就了一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不是如今京中流行的那种面若好女、色如春花的清雅俊秀,而是修眉凤目,眸如寒星,鼻梁陡直,嘴唇削薄,俊美得十分锐利凛冽。 男人身量很高,似乎惯于垂眼看人,眼皮总是半抬不抬,周身洋溢着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又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病骨,茶铺里分量不轻的粗瓷碗都好像能把他手腕压断了。 可当他端然静坐时,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土里拔起的一竿青竹,劫火淬炼的一把长刀,纵然伤痕累累,寒刃犹能饮血,衰弱躯体也拦不住他纵横天下。 行脚客商们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俨然一群全神贯注的活鹅。直到那年轻公子慢吞吞地喝完一碗水,把瓷碗“咣当”一声墩在桌上,隐隐不耐地道:“脖子抻得都能拴头驴了,好看吗?” 旁边吃吃喝喝的精壮汉子闻声立时一哆嗦。活鹅们有的悻悻地缩回脖子,还有几个格外热情的,竟然凑上来搭话:“这位公子从哪里来?也是要上京么?” 一直鞍前马后伺候这位大爷的肖峋头皮一麻,准备只要他说一句“滚”,就立刻把这个人挂到门外树上去。 谁知那位不爱搭理人的公子竟意外宽容,平和地回答道:“从北边燕州城来,正待上京求医。” 因他们一行人都着常服,未佩刀剑,车马排场也不甚大,护卫们虽气势迫人,但做主的这位公子服色平常,不似京城风尚,客商便猜测他们或许是燕州某大户人家的少爷出行。因燕州城是边关军事重镇,民风剽悍,有些军户出身的家人随行实属正常。 客商不好直接询问他的病情,转而说起了另一件新鲜奇事:“公子从北边来,可曾听说过靖宁侯傅将军归京的消息?他老人家衣锦还乡,不知是何等排场哩!” 肖峋险些被茶水呛死,那年轻公子扬起长眉,饶有兴致地道:“这倒不曾看见。不过我看兄台似乎对傅……这位靖宁侯所知颇多?” “谈不上谈不上,”那人边笑边连连摆手,“我们这些往来南北的商户,谁不能说上两件傅将军的轶事!他老人家镇守北疆这些年,路上太平,生意比以前不知好做了多少。就是京中百姓提起傅将军来,那也无不敬佩。你不知道,去年傅将军率北燕铁骑大败鞑子那会儿,我从北边贩皮毛回来,大街小巷传的纷纷扬扬,说‘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茶楼里说书的,唱曲儿的,戏园子里演的,都是他。” 北燕铁骑号称大周北境防线,自建立以来,一直由傅家辖制。其前身为颖国公傅坚统领的边防驻军。 中原人将统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称为鞑族。数十年前,鞑族内部动荡分裂,部分部落被迫西迁,与西域胡族、粟特等民族通婚往来,被称为西鞑;另一部分则占据中部和东部较为富饶的草场,称为东鞑。二十三年前,元泰帝孙践祚不久,东鞑数个部落悍然入侵大周。鞑族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十室九空。数以万计的百姓被战火波及。先帝在朝时承平日久,群臣怯战,东鞑挥师南进时竟有半数大臣上书请求和谈。 元泰帝正值盛年,不肯以天朝上国之尊向区区蛮夷低头,恰好傅坚从岭南转调甘州节度使,元泰帝便令其调甘、宁、原三州驻军抗击蛮兵。傅坚及其二子、与麾下一众将领集结十万军队,肃清了关内鞑族。傅坚长子傅廷忠甚至越过长城,率军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差点打下东鞑王城,因中途傅坚病故才未能成行。此役后,傅坚追赠颖国公,上柱国将军,傅廷忠袭颖国公,节制甘、宁、原三州军事。二子傅廷信封辅国将军,节制燕、幽州军事。 这两位为大周筑起了一道铁打的北境边防线。傅家人所统领的边军被称为北燕铁骑。自元泰六年至元泰十八年,这十年里,在北燕铁骑的威慑下,边境再未起过战事。 直到元泰十九年,傅廷忠被东鞑人暗杀,东鞑与北境柘族结为联盟,再犯大周。傅廷信率孤军深入重围,最终战死沙场。当年兵临城下的旧事险些重演,可此时已不像当年那样有大批精兵良将可用,元泰帝亦不复早年锐意进取。主战派与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早朝,终于做出了一个最糊涂,也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们将傅廷忠的长子、未及弱冠的傅深推出来,推上了战场。 选出一个傅家人,是因为东鞑与姓傅的有深仇大恨,此行就是为报仇而来;而傅深早早从军随父叔历练,也勉强算得上是“将帅之才”。可放眼历朝历代,哪有饱食终日的大臣们龟缩在后方,让一个少年去面对豺狼虎豹的道理? 不幸中的万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窝将星集体投胎,傅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奇才。 唐州、宣州驻军尾大不掉,傅深被推出来时就没指望过能从自己人那里获得帮助,干脆撇下汉军,以开商路、准内附为条件借来了西鞑野良部骑兵。傅深收拢北燕铁骑,在燕州三关迎战柘族主力,野良骑兵则自西北包抄鞑柘联军,解了北疆之危。 战后野良部内附,骑兵混编入北燕铁骑。傅深以战线过长、调动不便为由,将甘宁二州边防军权交回中枢,专注经营原州、宣怀、燕州一线边防。三关之战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铁骑统帅。因傅廷忠傅廷义相继过世后,傅坚第三子傅廷义袭了颖国公爵,故傅深改封为靖宁侯。 以傅深力挽狂澜之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封个国公,可这时又老成持重的大臣跳出来反对,说傅深年纪太轻,恐难服众——陛下竟也听从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们家搞出个“万世流芳”的颖国公来。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数年,靖宁侯傅深手握燕关铁骑,一跃成为大周的中流砥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鞑柘两族眼中钉肉中刺的位置。这些年北疆安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他的功劳。傅深只要身在军中,哪怕坐着不动,当个吉祥物,就是对北方异族的最大威慑。 年轻公子起先还带笑听着,听到那句“京师乃安寝”时,笑意却彻底散去。肖峋见他一边出神,一边去够桌上茶碗,忙抄起茶壶给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将……公子,还要用些点心不?”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热茶,嘴角一翘,笑容里似有淡淡嘲讽之意,“这话传开,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啊。” 旁边有个戴斗笠的客人被他们勾起谈兴,神神叨叨地插话道:“靖宁侯在北疆战功赫赫,但也造下了不少杀孽。我常听人说‘强极则辱,盛极必衰’,你们想想,他可不正应了这句话?过去那些有名的将军,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为那都是将星下凡,命主杀伐,跟寻常人不一样。我看靖宁侯多半也是个七杀入命。” “喀拉”一声,肖峋手里的碗被捏碎成几瓣,众人循声望来,皆尽愕然,茶铺里一时安静的令人尴尬。 “手劲忒大,下回给你买个铁饭碗,省得你糟蹋东西。”年轻公子的脸色与之前殊无二致,不怎么在意地说,“一会儿别忘了赔钱。” 肖峋低头“嗯”了一声。 被小插曲打断的谈话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人说的再天花乱坠神仙下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话,这次是碎了个茶碗,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人围起来打一顿。 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这位兄台的意思,短命孤寡必犯一样,靖宁侯既然已经残废,那他今年是不是就能讨到老婆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宁侯这等英雄好汉,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有人附和道:“对!就是!他若爱男色,有多少好男儿也等着嫁给他!” 茶棚里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因前朝以男婚为风雅,故而大周朝虽禁止民间男男婚娶,权贵们却并无禁忌,甚至还有皇帝赐男婚的先例。靖宁侯身为京城著名金龟婿,多少深闺少女的梦里人,婚事却迟迟未定,因此也有人猜他爱好殊异。 提及这等风月之事,众人谈兴更浓。那年轻公子不再插话,只默默听着他们议论评断靖宁侯生平,唇边始终带着一分笑意,仿佛在听什么极有趣、极精彩的故事。 听了半晌,肖峋轻声试探道:“将……公子,日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走不走?” “嗯,走吧,”年轻公子伸手让肖峋把他扶起来,朝众客商潦草地一拱手,“各位兄台,在下急着进京,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纷纷举手与他道别。肖峋将他扶到车上,撂下帘子。车马辚辚行出数百步,忽听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给我粒药。” “可是杜先生不是让您提前半个时辰服药吗?”肖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荷包,里面装着一个薄胎瓷瓶,“咱们进京还要两个时辰呢。” “别废话,”帘下伸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营,咱们这样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营肯定被认出来,到时候现装瘸哪还来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来就是真瘸……” 年轻公子——也就是众人口中“命主杀伐”的靖宁侯傅深——仰头吞了一粒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嗤笑道:“重山,你觉得一个有望康复的将军,和一个彻底残废的统帅,哪个更容易让你睡不着觉?” 肖峋不说话了。 傅深把瓷瓶丢回他怀里,闭眼感受着四肢蔓延开来的麻痹感,轻声道:“走吧。” 3、入府 傍晚时分,京师百里外的西郊京营驻地。 锐风营统领钟鹤亲自出来迎接,肖峋上前见礼。还没等他一礼行到底,钟鹤已撇下他,急吼吼地朝马车蹿过去,倒身便拜:“末将锐风营统领钟鹤,参见傅将军!” 锐风营位列五大京营之首,钟鹤身居三品,已是十分贵重,对待靖宁侯却恭谨有加。 一只裹着绷带的手挑开垂帘,浓重药味缓缓弥散开来。傅深未着甲胄,只披了件袍子。胸口和手臂缠满绷带。他面色青白,嘴唇毫无血色,散着长发,整个人仿佛就靠一口气吊着,虚弱得见风就倒。唯有眼里还残存着一点神采,深黑平静,像把闪烁着冷光、仍能一击致命的断刀。 傅深向他颔首致意:“钟统领,别来无恙。恕傅某、咳、行动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钟鹤早听说他身受重伤,不能行走,可没想到竟然伤重如斯。他原本不太相信“傅深真的残废了”的传言,然而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傅深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起来就连安安稳稳地活几年都成问题。 钟鹤眼前发黑,只觉从头到脚都是凉的,悲痛之下,连称呼也变了:“敬渊,你这伤……你……” 傅深听他尾音哆哆嗦嗦,眼眶都红了,那架势仿佛他不是受伤,而是马上要撒手人寰,忍不住嘴角一抽,叹道:“多谢钟统领关怀。真的只是腿伤,不要命。唉,重山,快去找条帕子,给钟统领擦擦眼泪。” 钟鹤早年间曾在原州军效力,与傅廷忠、傅廷信是旧日相识,说起来算是傅深的半个长辈。可惜后来傅深接管北燕铁骑,常年泡在北疆不肯回来,与这些故旧的往来也就渐渐淡了。 然而此刻他身负重伤,憔悴至极,这模样忽然让钟鹤放下了他的身份,只记得昔年军中那个总是跟在傅廷信身后、神采飞扬的少年。又思及他孑然一身,上无高堂双亲,下无儿女绕膝,身边竟连个扶持的贴心人都没有,年纪轻轻落下治不好的残疾,不由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们这些人无能,当年没能拦着你上战场,以至今日之祸。来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尔父尔叔!” “钟统领,”傅深头疼地扶住车厢,“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没事,您不必过于伤怀。” 他始终不肯叫一声“世叔”,钟鹤一面怅惘,一面又觉得他实在冷情。天色已晚,傅深他们急着进京,两人就此道别,北燕精骑换过马后继续向京城方向疾驰,好悬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傅深上一次回来还是三个月前。京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处处灯火热闹繁华。随行的北燕军倒是很少到京城来,一际走一际看。他们这些人走在街上太显眼,傅深把肖峋叫过来,道:“先送我回府,然后你带他们出去随便逛逛,花销算在我账上。别嫖别赌别惹事,去吧。” 肖峋想也不想地反驳:“那怎么行!” “让你去你就去,”傅深似乎是气力不支,声音压得很低,嘴却欠得让人手痒,“你再脚前脚后地围着我转,本侯就要名节不保了——我要是娶不着媳妇,以后你就得来我床前当孝子贤孙。” 肖峋争不过这无赖,讪讪地应了。 车马碾过平整的石板街道,这一带都是勋贵高门的宅邸,飞阁流丹,气度威严,比寻常人家更显静谧。靖宁侯府坐落在东北角上,看房子的老仆拆掉门槛,迎马车进门。一见自家主人被手下背出来,都缩着手在一旁踌躇,不敢上前。 傅深封侯后就从颖国公府分家出来别府另居,他对这个大宅子一点也不上心,仆人还是他后母秦氏从家中搜罗出的一群老弱病残,送到他这里来一用就是四五年。傅深常年不在家,跟仆人们没甚情分,每逢他好不容易回家小住时,这群人就像耗子见了猫,畏畏缩缩地躲在后厨和下人房里,如非必要,绝不出来碍他的眼。 好在仆人们虽然怕他,活计却没落下。肖峋将傅深背到卧房,问下人要热水,替他脱掉外袍,擦干净手脸,扶他在床上平躺下来。待收拾停当,傅深便过河拆桥,往外撵他:“该干嘛干嘛去。晚上让人给你们留门,后院都是厢房,随便睡,恕我招待不周了。” 下午服用的药丸催眠效果十分强烈,为了与京营一干人周旋,傅深忍着一路没睡,此时终于撑不住了,几乎是肖峋刚掩门出去,他就一头坠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 老仆在窗下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来匀净绵长的呼吸声,这才踮着脚贴着墙根走出内院,让厨子准备些好克化的粥点,温在灶上,等主人醒来再用。 傅深一行虽轻装简从,但因是走明路进京的,消息很快传至朝堂以及各府。这个时辰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老仆送肖峋等人出去后就关上了正门,只留了一道角门。谁知傅深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靖宁侯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叩门声。 守门人不敢轻慢,赶忙进去报信,家里唯一能顶事的老仆拖着不怎么灵便的腿脚匆匆赶来,甫一照面就被外面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腰悬佩刀的黑衣人震住了,唬的心惊肉跳:“敢、敢问诸位是……?” 人群中,有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策马越众而出,恰好停在屋檐阴影外的光亮中。刹那间深蓝衣摆上云纹如流水一般闪动,外衫背后银绣天马振翅欲飞,月光与灯光映出一张笑眼薄唇的i丽面庞。 “老人家不必害怕。”他客气地颔首致意,提着马缰的那只手苍白瘦削,袍袖滑落,露出一小截镔铁护腕,“在下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奉陛下旨意前来探望靖宁侯,特地请来名医为侯爷看伤,劳烦前去通报。” 老仆分辨不出官员服色,但他曾在颖国公府当了几十年下人,对“严宵寒”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心中立刻“咯噔”一下,支吾道:“这……我家主人长途跋涉,身上又有伤,方才已经睡下了。诸位大人,您看……” 飞龙卫一向横行无忌,朝野上下无不知晓,更鲜有人敢上手阻拦。严宵寒居高临下地睨了这皱巴巴的老头一眼,唇边笑意未收,玩味道:“老人家似乎……很怕我见到你们家侯爷?” 还真让他猜对了。 对于颖国公府的老人和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来说,这并不是个秘密。正三品右神武军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是近年京中最炽手可热的权臣,也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朝廷鹰犬、帝王耳目。最要命的是,他与靖宁侯傅深天生犯冲,不合已久,是一对铁打的死对头,听说见面必掐,连皇上也拦不住。就在今年,三个月前的一次早朝上,两人因朝廷向四方派驻监军使一事意见相左,竟然在朝堂上不带脏字地互损半个时辰,险些当场大打出手,气得皇上砸了一方御砚,将两人各自罚俸半年,又赶紧打发傅深回北疆,这才了事。 如今傅深落魄回京,严宵寒仍位高权重,万一他挟私报复,他们侯爷那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老仆心有戚戚,面上惶恐:“小人不敢。只是我家侯爷经不起折腾……求大人体谅。” 趁着说话的工夫严宵寒环视了一遭靖宁侯府,庭院整洁萧条,看得出下人养护的痕迹,却仍显得没有人气。他不明显地叹了口气,让步道:“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罢了,你不必通传,我进去看他一眼就走。” 老仆再坚持,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退让,打起灯笼在前引路。严宵寒将随行而来的飞龙卫留在前院,免得兴师动众惹人误会,只带了一名清瘦温和、书生似的年轻人同进内院。 偌大侯府,空空荡荡,院子里种了几棵树,一会儿不扫就落叶满阶,仿佛全京城的萧瑟秋意都落在了这个院子里。此刻天色昏暗,其他院落都寂静无人,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上透出薄薄的昏黄,无端平添几分凄凉。 严宵寒尚可按捺,走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已连连摇头,低声问:“靖宁侯何等出身,何等功业,家里怎么……” 老仆感同身受地长吁短叹:“侯爷常年守在边关,三五年也不得归家,家中又没个能主持中馈、操持家务的贤惠夫人,只剩我们一帮老不中用的,不能替侯爷分忧……” 他絮絮地说着,伸手替客人推开正堂的门,请二人上座,将灯盏都挑亮,又命人上茶:“二位在此稍候,我去请侯爷。” 他话音未落,西侧内室忽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从高处掉下来了。老仆手一哆嗦,还没反应过来,方才站在他身边的飞龙卫按察使身形如风,眨眼间竟已闪进了内室。 4、探病 傅深睡的不大安稳,那药有数不清的副作用,心悸、噩梦、气短……他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动弹不得,头晕目眩,正是民间说的“鬼压床”症状。 傅深的意识还算清醒,默默放缓了呼吸,试着眨眼,直到控制力回到四肢百骸,才伸手撑着床榻打算坐起来——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是真瘸,膝盖以下毫无知觉,他的手臂和腰腹同时用力,却因重心不稳,一翻身,“咕咚”栽下了床。 卧室里的床不高,但底下有个脚踏,傅深摔下来的时候腹部先被脚踏硌了一下,然后仰面摔在冰凉的地砖上,后脑勺磕出一声闷响,磕的他眼前发黑,双耳嗡鸣不止。 可还没等他感觉到钝痛,卧室的门被一脚踢开,有个人冲进屋里将他抱了起来。那人袍袖上还泛着秋夜的凉意,掌心却暖得发烫。 傅深被横抱起来,头靠在那人胸前,脸贴着深蓝锦缎官袍,触感轻柔光滑,领口襟袖透出一脉温和平正的沉水香,似乎是个他很熟悉的人,却因为离得太近忽然变得陌生。 他灼热的鼻息浸透了薄薄衣料,烫的那人身躯倏然绷紧,随后他被重新放回床榻上,一只稍微有点硬度的手搭上额头:“呼吸怎么这么烫,发热了?” 模糊视线和身上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傅深认出了他,第一个动作是推开了那只手:“你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老仆和年轻的飞龙卫刚一进门就听见这句冷硬的诘问,顿时齐齐刹步,心说传言果真非虚,这俩人谁都不是善茬。 严宵寒闭目运气,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硬邦邦地说:“你发烧了,起来喝口水。我让人给你把个脉,开副药。” 傅深闭着眼,不冷不热地道:“不劳您费心。严大人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严宵寒走到桌边,拎起茶壶,斟出半杯凉透了的茶水,脸色立时撂了下来,瞥了一眼老仆:“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傅深头疼地道:“你还没完……” 严宵寒道:“侯爷千金贵体,岂容尔等如此怠慢。若再这么不经心,别怪本官报知陛下,降罪下来。” 傅深垂在身边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 老仆哪受得了这种惊吓,慌忙跪下求饶。傅深被烦的受不了,终于开口道:“行了,多谢严大人替我管教家仆。” 这话听着有点讽刺他多管闲事的意思,严大人顺坡下驴,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换热水来”,才勉强高抬贵手,放人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严宵寒站在床边,低头看他。床边灯盏不够明亮,傅深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显得轮廓尤为深邃锋利,是真的形销骨立,也是真美——美得甚至有点扎眼。 他笑了笑,笑容里是十分虚伪的诚恳:“侯爷简在帝心,陛下听说您回京,特命我带太医来为侯爷诊脉。” 傅深半阖着眼,恹恹地道:“替我谢陛下关怀,你回去复旨吧,我没事,已由北燕军军医诊治过了,不必劳动太医。” 京中传言靖宁侯刚愎自断,软硬不吃,果真如此。 随行的飞龙卫军医沈遗策往前一步,出于医者仁心,打算替上司劝一劝这位固执的将军。可严宵寒立刻抬手止住,示意他先等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活像在对付什么棘手的猛兽。 “陛下挂念侯爷的伤势,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让陛下安心,”严宵寒直视着傅深的双眼,缓慢道:“能得侯爷信赖,想必北燕军那位军医医术十分精湛、我不是担心误诊,只是侯爷的伤十分要紧,多找几个大夫看看总归没有坏处,侯爷觉得呢?” 傅深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严宵寒碰到了那寒铁似的目光,心下一凛。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傅深是在透过他,冷冷的注视着另外一个人。 片刻后,傅深垂眼,随手拢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示意严宵寒扶他起来:“来都来了……请吧。” 傅深确实烧的厉害,刚才又摔了一下,身上哪哪都疼。他其实不是那么娇贵的人,可严宵寒见多了“弱柳扶风”的高官权贵们,下意识地也把他当个易碎的花瓶对待。 他将傅深扶起来,自己侧身在床边坐下,怕床头硌到伤处,便伸出一条手臂垫在他身后,虚虚地搂着肩膀防止他滑下去。恰好因为挪动,傅深的头发又散了,严宵寒替他把头发别到耳后,这样一来,傅深大半个身子都靠进了他怀里——靖宁侯大概觉得这个垫子比床头软和,也不计较严宵寒本人有多可恶,挪挪蹭蹭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 这个姿势对于“死对头”来说未免显得太亲密,好在沈遗策只关注傅深的病情,没注意他家那位百官闻之色变的钦察使贴心地将被子拉起来把靖宁侯囫囵裹住,靖宁侯则在被子底下放松了紧绷的腰背,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严宵寒身上。 “皮肉伤口愈合的很好,发热是因为外感风寒。侯爷有伤在身,体质不如从前,务必注意不要受凉,也不要用寒凉之物和发物。卧房里要防寒防湿,秋日渐凉,炭盆和熏笼该早早点起来……最重的伤在膝骨和筋脉,侯爷恕罪,这伤需得慢慢调养个三年五载,方有望恢复一二,只是……日后站立行走上恐怕有些困难。” 沈遗策替傅深放下挽起的裤腿,收回脉枕:“我替侯爷写副方子,先治风寒。至于腿脚上的伤,依旧按北燕军医的方法治着,容在下回去后与太医院御医们再商议琢磨,集思广益,或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傅深忽地吸了口凉气:“嘶……轻点!” 沈遗策:“嗯?” “不是说你,”傅深活动了一下被严宵寒攥的生疼的肩膀,客气道,“沈先生费心了。” “不敢当,”沈遗策侧身,“在下医术不精,未能为侯爷分忧,实在惭愧。” 傅深:“无妨。伤成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严宵寒扶他躺回去,神色莫测,他天生一副款款温柔的好相貌,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刚才把铁骨铮铮的傅将军掐的抽冷气的人就是他。 “把药方拿给侯府下人,叫他们煎药。缺什么药让人出去买,没有就到我府里取。” 沈遗策朝傅深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屋子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严宵寒拉过一张圆凳,离他远远地坐下:“你的腿……?” “刚不是说了么,就那样了,”傅深伸手,“给我倒杯水。” 严宵寒皱眉:“凉的。” “凉的也要,不然渴死么,”傅深道,“同理,腿断了也得活着,我还能为了这事上吊吗?” 严宵寒无言以对,只好把杯子里半杯残茶泼了,倒上一杯新的递给他:“陛下放心不下,特意让我带人来验伤。” 傅深:“那他老人家可以放心了。” 严宵寒不客气地道:“我看未必,你这不是还能喘气么。” 傅深用一种“你又无理取闹”的表情看着他。 “我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严宵寒问,“你真没留后手,或者故意放假消息?” 傅深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严宵寒:“因为你生了一副聪明相,看脸应该干不出这种傻事。” “是真的,”傅深摇了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觉得我不会中招,焉知不是你把我想的太神乎其神了?” 严宵寒没想到他的自我评价这么低,一时愣了。 年少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傅深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打破“不可能”。靖宁侯和北燕铁骑,在很多人心中已经是不败神话,这个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甚至连严宵寒都有了错觉。 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铜皮铁骨,血肉之躯难以抵挡一块从天坠落的巨石。 “回京路上,我在茶铺里跟人聊天,听他们说京城流传着一句歌谣,叫做‘傅帅在北疆,京师乃安寝’。”傅深叹道,“说来可笑,我在北燕待了七八年,自以为建功立业,保境安民,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到头来才知道,原来我不仅让鞑子和柘人睡不着觉,连那位都被我搅合的不能安寝……” 严宵寒道:“既然你都想通了,为什么不干脆点,把兵权交出来,安心回家养老种地。当个富贵闲人,不比征战沙场,或者在京城勾心斗角强多了?” “快得了吧,”傅深嗤笑,“咱俩是第一天认识吗?严兄,我以为咱们怎么着也算交浅言深,你还跟我来这套?” 他低声道:“东鞑贼心不死,柘族虎视眈眈,朝中有多少人被这十几年升平迷了眼。我如果现在走了,以后谁来接管北燕铁骑,谁还肯在边防上花功夫?到时候兵临城下,倒霉的都是无辜百姓……” “那又关你什么事?” 傅深猛地抬眼。 严宵寒冷冷地道:“陛下忌惮你,朝臣猜疑你,那些愚民只会跟风瞎嚷嚷,你成了今天这样,有人念你的情吗?自己连容身之地都快没有了,还有闲心胸怀天下——不觉得讽刺吗,傅将军?” 这话说的冷心冷情,大逆不道,可出乎意料地,傅深竟然没有反唇相讥。 严宵寒看着他垂眸沉思的侧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以往傅深身上那种少年张扬、锐利夺目的锋芒,正在不断地黯淡下去。 被病痛、被风霜尘埃,或是被一些别的什么……彻底消磨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态度却比先前相依相偎时要坦诚得多。严宵寒和傅深之间确实有不合,却远非外界传言中的互看不顺眼。他俩少年相识,所谓“死对头”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一个误会,一个是手握兵权的重臣,一个是天子心腹,关系太好反倒惹人猜忌。 交浅言深的关系,免掉了不少麻烦,却也掩盖了某些深埋在太平之下的分歧。 傅家累世勋贵,他的父祖都死在战场上,忠诚与责任几乎是刻在骨血里的天性;而严宵寒工于心计,不择手段,踩着无数人走上如今的位置,理解不了他们这些稳赔不赚、甚至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正人君子”。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二人或许心中各自有数,只是没想到岔路口会出现的这么猝不及防,而且竟然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5、筹谋 颖国公府。 秋日风凉,室内却暖香融融。长榻临近窗边,红漆矮几上摆着点心果品,半大少年翘着脚,装模作样地盯着手中卷册,半天也没翻一页。下头站了一地伺候的丫鬟,时不时互相递个眼色,或努嘴,或暗作手势,眉飞色舞,没个老实的时候。那少年正被勾得蠢蠢欲动,外面忽然有个小丫头跑进来,脆生生道:“夫人来了”。 众人面貌为之一肃,众丫鬟低眉顺目地安静站好。那少爷腿也不抖了,骨头也不软了,捧着书迅速拗出个人模狗样来。待那华衣贵妇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工笔白描的“勤学不辍图”。 秦氏扶着丫鬟的手坐到榻上,少年起身行礼,叫了声“娘”,便挨着她坐下。秦氏拉着他的手,嗔道:“天色暗了,屋里怎么不掌灯?仔细坏了眼睛。” 丫鬟们闻言,立刻去点上灯,又换了新茶来。少年浑不在意地道:“看的入神,倒没感觉。娘怎么这会儿来了?” 秦氏道:“去前院见你三叔,商量些事,回来经过你这里,正好进来看看。省了你晚上再多跑一趟。” 少年眼珠一转:“是关于我那大哥的事?” 秦氏睨他:“就你知道的多。成日里不学好,只打听这些没有的。” “满京城里都传遍了,还用我刻意打听?”少年哂笑,“不就是腿断了在边关待不下去,只能回京养老了么。” 秦氏听了这话,抿了抿唇,却不责备,只吩咐周围伺候的下人:“都下去,我跟涯儿说会儿话。” 众人从屋里退出来,两个大丫鬟守在廊下,余者自去院子里玩耍。伺候少爷的都是些娇俏可人的小丫头,其中颇有几个天真烂漫、心怀侠骨的巾帼。两个要好的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起在少爷房中听见的话,一人道:“难怪大公子要住在外头,这要是在家里,不定要被那位揉搓成什么样呢。” 另一人笑道:“那可未必,你不知道他在家那会儿,咱们夫人和少爷见着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看着是个芝兰玉树的人物,脾气秉性却如风雷一般,那才叫顶天立地的真男儿。” “大公子是个少年英雄,在自己家里倒成了不能提的了。偏生咱们少爷没心肝,远着亲大哥,只听那些混账小人的撺掇……” 另一个丫头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你又知道了?不是一个娘生的,如何能算‘亲大哥’。正经论起来,只有二姑娘、如今的齐王妃才能叫他一声大哥,至于咱们少爷和那位良娣娘娘,在他心里怕比表亲还远上三千里呢。” 前颖国公傅廷忠原配早逝,留下一子一女,长子傅深,次女傅凌。傅凌十七岁时嫁给三皇子齐王为正妃。继室秦氏育有二女一子,三女傅汀入宫中选为太子良娣。四子傅涯、五女傅溪年岁尚小,都留在家中由母亲教养。 秦氏过门时傅深已经懂事了,跟她并不亲近,等傅涯出生后两人更加疏远。因有傅深这个长子在前面顶着,将来袭爵轮不到傅涯。身份所限,秦氏与傅深之间的矛盾在所难免。 不过还没等秦氏采取什么小动作,傅廷忠在北疆被暗杀,彼时元泰帝为了笼络功臣,对武将颇为优待,便决定不降等,直接让傅廷信袭颖国公爵位。后来傅廷信过世,边关战事吃紧,傅深孝期未过就直接上了战场。国公爵一直空悬着不像样子,礼部官员一合计,干脆让三爷傅廷义袭了爵。等傅深建功回朝,元泰帝另封其为靖宁侯。 借此机会,秦氏以一门双爵、“树大招风”为由,提出让傅深别府另居。 傅深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惦记着爵位,想将自己排挤出去。秦氏目光短浅,新任颖国公傅廷义却想的更远。傅家真正的依仗不是国公爵位,而是北燕铁骑。可是傅家三代人都与北燕军关系密切,再这样下去,北燕军迟早要改名叫傅家军——这令天下人如何想,龙椅上那位又会如何想? 所以不如以退为进,日后傅深接掌北燕军,可颖国公府,或者说傅家,这个庞然大物却不能再跟北燕军绑在一起了。 权衡轻重之后,便有了眼下这个局面:北燕军统帅、靖安侯傅深独自开府,几乎不与国公府往来;傅家三爷傅廷义袭国公爵,做了个清闲的勋贵,秦氏带着儿女住在国公府,只等傅涯成年,便为其请封世子。 母子俩对傅深都无甚好感,秦氏是因为心虚,看不得他出色,生怕他反咬一口;傅涯大概是觉得傅深没有跪着把世子之位捧到自己跟前,天生就欠他的。 正房内,秦氏板起脸教训道:“你这张嘴,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到外面可千万别胡乱嚼舌根。” “娘——”傅涯往嘴里丢了个果子,拖长了声音,不满道,“他早就分出傅家了,怕他作甚?” “你懂什么,这话也是好乱说的,”秦氏在他腿上轻掴了一巴掌,“他父母灵位都在此处,只不过别府另居,怎么不是傅家人了?他毕竟是你兄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虽说这些年性子有所收敛,早年也是个不肯饶人的魔王。你谨慎些,别犯在他手上。” 傅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秦氏:“再过几年,家里就要为你请封。你三叔偏心傅深,巴不得你出错,这时候万万不能行差踏错,记住没有?” 她压低声音:“我儿且忍一忍,到时候这国公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谁都别想跟你抢,就算是傅深……也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秦氏的声音低的几近耳语,傅涯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娘……” “娘有办法,”秦氏重重地一握他的手,“放心。” 东宫。 太子妃岑氏对着铜镜摘下满头珠翠,伺候梳头的丫鬟俯身下来,悄声道:“娘娘,今日颖国公府秦夫人遣家人来给傅良娣问安,在殿中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太子妃略一想,便明白了,笑道:“随她去。我听说靖宁侯回京了,秦夫人心里想必不大自在,便上赶着来讨咱们殿下的好了。” 丫鬟是她的心腹陪嫁,闻言不解道:“可是靖宁侯不是……?” “他是残了,可还没倒下,”岑氏道,“靖宁侯在民间的声望、在朝堂上的人望极高,手里还握着北疆兵权,就算以后还回去了,北燕军到处都是他的旧部嫡系,照样是一呼百应。说句不恭敬的,别说秦夫人,就是咱们殿下都得避让他三分。” 岑氏的父亲是荆楚节度使岑弘方,与颖国公府有几分交情,岑氏自小在他膝下耳濡目染,胸中丘壑不输男儿。当年若不是傅深去了北疆,说不定岑弘方也要把他当做东床佳婿的人选之一。 抛开性情不论,靖宁侯持身甚正,又年少英武,战功赫赫,不知令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心折。 岑氏道:“我记得傅良娣有个亲弟弟,过两年要请封颖国公世子的?” “是。” “当年咱们殿下原本相中了靖宁侯的嫡亲妹子,就是齐王妃,着人私下里去问傅家的意思。那时颖国公府还是傅二爷当家,因那是他大侄女,他不好擅自做主,又拿着这事去问靖宁侯。靖宁侯跟傅良娣的弟弟差不多大,听得他妹子不乐意,二话不说就回绝了。他们傅家都是硬骨头,拼着得罪殿下也要给他妹子选门可心的亲事。” 她抚过鬓边,心中忽然漫起一阵浅浅的,毫无来由的酸楚。 齐王妃傅凌,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真教人羡慕。 “当年为了世子之位,秦氏豁出脸面不要,又是送女入宫,又是分家,闹的不像个样子。结果如何?靖宁侯的妹子还不是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齐王,秦氏有事只能指望傅良娣,还要想方设法地避着本宫,跟做贼一样。”岑氏嗤道,“她儿子若有靖宁侯一半的担当,傅良娣何至于在我手下忍气吞声,做小伏低。” 丫鬟不知道“靖宁侯”三个字触动了她心中一段遥远缥缈的遗憾,只觉得太子妃今夜格外尖锐,喏喏地应了一声:“那……娘娘,这几天要不要让她远着殿下一些?” 岑氏望着铜镜沉吟片刻,半晌后摆手道:“不必了。烂泥扶不上墙,殿下再抬举他们也是白搭。” 是夜,东宫春芳阁内。 太子孙允良留宿于此,良娣傅汀伺候他脱了外衣,服侍他洗漱完毕,虽殷勤如常,但眉间总有股闷闷不乐之意。 美人含愁,柳眉微蹙,别有一番风流意态,太子见而心喜,忍不住上去搂住温存了一番。 待得云消雨散,他才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有什么烦难事,竟让你愁成这样?” 傅汀连忙起身,在床边跪下请罪:“今日母亲遣人来说了一件事,臣妾被唬得慌了神,因此有些恍惚,求殿下宽恕。” 太子一抬手将她搂回来:“孤恕你无罪。什么事,说说看。” 傅汀眉头舒展,那模样就像看见了救星,满眼崇敬信赖,捧得太子更加飘飘然。 她凑近太子耳边,呵气如兰:“不瞒殿下,此事事关臣妾的兄长,靖宁侯傅深……” 6、宣召 这一年注定不能平静。临近年底,继震惊朝野的东鞑使团遇伏大案后,又一则有关北燕统帅的传闻,以星火燎原之势,在京城达官显贵中间悄然流传开来—— 靖宁侯傅深性好龙阳,有分桃断袖之癖。 这个消息出现的蹊跷,但细细想来,颇有些可推敲之处。况且人们总是不惮用最下流的揣测试图补全“真相”。没过多久,傅深从军以来的情史已经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公侯勋贵之家,甚至成了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大周,喜好男风并不是件特别出格的事,世人对此也格外宽容。但这种事出现在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身上,就不仅仅是“爱好”那么简单了。 前朝国号为“越”,国祚百余年,其中出了一位名垂千古的情种皇帝,庙号肃宗。 肃宗皇帝在潜邸时宠幸一韩姓美人,即位后,不但将韩氏封为贵妃,还将她的父兄幼弟统统加封。韩贵妃的弟弟名叫韩苍,史载其“姿容秀美,貌若好女,有明珠美玉之质”。韩苍因为姐姐的缘故进入鸾仪卫,在一次伴驾出游时到皇帝跟前露了个脸。肃宗对他一见倾心,回宫后迟迟不能忘怀,竟然不顾世俗伦常,将韩苍迎入宫中,恩宠有加不说,还在妃嫔名分之外,特意另设一“贵君”,位比贵妃,使姐弟二人同侍一君。 大越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无不震动,文武百官苦谏不已,恨不能排队磕死在殿前。 虽然肃宗是个惊世骇俗的情种,但抛开这重身份,他首先是个皇帝,一国之主。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一点私事而被一群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饭桶们指手画脚。一怒之下,这位颇有手腕的皇帝竟然下了一道中旨,准许公卿士大夫纳男妾,六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宗室可娶男妻,例同正妻。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此例一开,朝堂上观望者居多,许多文人却把断袖捧成了一件风雅之事,于是民间也纷纷效仿,南风自此长盛不衰。肃宗在位近三十年,大臣们竟无人敢奏请废去此令。 直到前朝日益衰弱,当时在位的宣宗感于南风盛行,有违天理伦常,致使人口不丰,丁壮锐减,稼穑艰难,这才下旨禁止民间男男婚配,诏令放男妾归家,给还身契,重新入籍编户。但男妻实际上并未被完全废止,宣宗不但允许有正妻身份的男子继续留在夫家,还特地留了一道恩旨:凡正六品官及以上、公侯勋贵、皇亲宗室,有自愿娶男子为正妻者,念其情实可矜,许其上奏天子,并赐婚配。 这道恩旨成了宣宗制衡权臣贵戚的杀手锏。尤其是对于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勋贵而言,娶男妻意味着没有嫡子,爵位无人继承,死后会被朝廷收回。 大越灭亡后,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由于效果卓著,被沿用至今。大周立国以来,被皇帝赐婚的大臣有十几位,个个都是位高权重搅弄风云之辈。 北燕军统帅、靖宁侯、颖国公嫡长子,无论哪个身份,最怕沾上的就是“断袖”二字。 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收拢他手中的兵权,怎么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流言四起? 傅深闲居在家,不与亲朋故交走动,自然无从得知这些传闻;他手下的人则因为听了太多有关靖宁侯的不靠谱传闻,天花乱坠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对这些流言早已见怪不怪。 但凡他们有点政治敏感度,都不该放任谣言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传开来。 布局者磨刀霍霍,而局中人耳目闭塞,一无所知。 等稍微警醒一些的严宵寒从飞龙卫口中听到这个传言时,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直觉要糟。 那晚他没等到傅深的回答,斯情斯景,再坚韧的人也该有所动摇。严宵寒占了上风,可惜他并不高兴。 东鞑使团遇袭案元泰帝没有交给飞龙卫,严宵寒只能选择私下调查。横亘在心中的疑惑并未消失,虽然傅深说是他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但一个能在沙场全身而退的人栽在了一场伏击上,就好像一只鸭子淹死在了水缸里一样古怪。 傅深的态度让他疑心这个案子或许另有隐情,而严宵寒需要它背后的真相。 无关公正,也不是为了道义,而是因为他替皇帝执掌着一把锋锐无双的妖刀。他要看清藏在水面下的汹涌暗流,才能控制刀锋所向,而不致被它反噬、或者被暗流卷走。 本朝历代天子极重禁军,皇城内设左右金吾、鸾仪、九门、骁骑、豹韬共十卫,称为“南衙十卫”。宫内设左右羽林、神枢、神武六军,专司护卫,称为“北衙六军”。此外,另设飞龙卫督察百官,巡行四境,长官为正三品钦察使,有密折直奏御前之权。 北衙各军上将军皆入飞龙卫,严宵寒领钦察使一职,位列众将军之上,已是实权意义上的北衙禁军统领。 给他传话的是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魏家家族庞大,姻亲众多,跟京中大部分勋贵都攀得上亲戚。魏将军得天独厚,全北衙禁军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热衷于保媒拉纤、传播小道消息的老爷们儿。 严宵寒与傅深不合在飞龙卫里也是出了名的,魏虚舟幸灾乐祸地道:“这造谣的也太会恶心人了,你看靖宁侯平日里那个清高劲儿,我还以为他得自己的左右手过一辈子呢哈哈哈……” 严宵寒眉头深锁:“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魏将军道:“我二婶的娘家妹妹的夫君的表姐……就是留恩侯夫人。他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这不相中了靖宁侯么,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竟还有这等隐情。” 严宵寒以手扶额,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大人,”魏虚舟绕着他转了两圈,奇道,“靖宁侯有那等爱好,他还没愁,你怎么先替他愁上了?” 蹊跷,太蹊跷了。 好几年不走背字的人突然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傅深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怎么牛鬼蛇神手段百出、一窝蜂地全来算计他? “这事不对劲……魏兄,劳你去查一查靖宁侯断袖这消息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他话还没说完,外堂里忽然进来了蓝衣小太监,正是御前伺候的秉笔太监田公公的徒弟,两人忙止住话头,上前见礼。那小太监道:“陛下宣严大人养心殿觐见。” 魏虚舟一听有事,便要自觉地避开,严宵寒却突然在背后给他打了个手势,一边道:“公公稍等,我几句公务要与魏将军交代。” 那小太监不近人情地道:“此为圣上口谕,严大人难道还想让陛下等您吗?” 严宵寒唇边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他平日里最常用的那种既温柔、又像要吃人的表情。 “严某身为飞龙卫钦察使,一举一动,皆奉上意,公公这么说,可叫我等难办了。” 那太监原本就是虚张声势,被他这么一笑,顿时想起宫中关于飞龙卫钦察使的恐怖传说,脸色一变,好不容易稳住心神,退让道:“既如此,严大人请便。” 莫名其妙的魏将军被他拉到书案前,严宵寒随手拿了几本卷宗搪塞,压低声音道:“你替我去靖宁侯府走一趟,把外面的消息告诉他,让傅深务必留心,早做准备。无论出什么事都先按下,不要轻举妄动。” 魏虚舟的八卦之心被他撩起了火苗,但见他神情严肃不似玩笑,忙点头道:“大人放心,只管交给我。” 严宵寒嘴上说的再理直气壮,到底不能让传旨太监久等,只得暂时撂下这摊子事,匆匆赶往养心殿。 秉笔太监田通与飞龙卫素来不对付,那小太监与他师父同仇敌忾,也不肯透露口风。直待严宵寒进了养心殿,才发现除元泰帝外,太子孙允良也在殿中。 “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爱卿平身。” 元泰帝身材高大,面貌威严,脸庞稍显丰满松弛,鼻侧有两条深深的纹路,唇角稍薄,是个严厉独断而薄情的面相。这位帝王称得上精明强干,向来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眼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一扫前日使团案带来的怒气和阴沉,居然显得慈和了许多。 看来不是什么坏事。严宵寒心中稍安,暗道自己实在是被这些天接二连三的花招手段搞怕了,有点一惊一乍。 太子绷着面皮,宠辱不惊地侍立在一旁,严宵寒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带恶意,但藏着种针芒般的探究。 “太子回东宫去吧,”元泰帝欲留严宵寒单独说话,想了想,又难得地勉励了太子一句,“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 太子得了这句夸奖,今日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不再恋栈。他收回落在严宵寒身上的视线,甚至朝他笑了笑,躬身告退。 那笑容里似乎含着说不清的嘲弄和怜悯,令严宵寒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7、探亲 操心劳碌命的严大人在宫中备受煎熬,与此同时,被他牵挂着的靖宁侯府则是一片鸡飞狗跳。 前两天傅深一行刚安顿下来,他的亲妹妹、齐王妃傅凌派家人过来请安送东西,还传话说改日要亲自过来探望。傅深实在没力气应付她,又顾忌侯府到底不是她正经娘家,怕齐王多心,当场一口回绝:“用不着,让她照顾好自己得了。” 齐王府来的人是当年傅凌陪嫁带走的颖国公府下人,深谙他们大少爷说一不二的脾性,半个字不敢分辩,回去原话转告傅凌。 回话时恰好齐王孙允端也在,闻言不禁摇头,道:“傅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傅凌从得知傅深受伤的消息到现在,担心的整夜睡不着,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场,这会儿听见熟悉的棒槌语气,居然莫名地安心下来,咬牙道:“让王爷见笑了。家兄一贯如此,死鸭子嘴硬。” 孙允端与她是年少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很好,戏谑道:“现在又敢在背后编排他了?” 傅凌赧然:“我大哥面冷心热,对我其实很好。他就是嘴上不饶人,也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嫂子能配得上他。” 齐王想起手下报知的传闻,故意岔开话题:“姻缘这种事谁说得准。傅侯刚回京,侯府上下想必忙乱非常,你现在去也不合适。”他拉起傅凌的手轻轻摇晃,“再等两天,等他安顿好了,你再登门探望,如何?” 傅凌眼前一亮:“王爷愿意允妾身出府?” 齐王侧首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那是你亲大哥,又不是外人,不妨事。只是你要答应本王,小心身子,万不可冒失了……” 傅凌脸上登时飞起一片红霞,更显得容色灼灼,明艳照人,她低头小声道:“知道了。” 今日天色阴沉,风比往日更凉,看起来像是要下雨。傅深的伤最怕这种天气,没完没了地疼得他心烦,正打算叫人将他推到书房,找点闲书转移一下注意力,下人来报,齐王妃亲自登门探望,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傅深顿时头疼起来:“这个冤家……扶我起来。傅伯,让肖峋和亲卫回避着点,你约束好后院下人,免得冲撞了。请王妃先到正厅,找两个婆子或者小童儿服侍,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正厅里,傅凌无心喝茶,紧张的不住绞手帕。片刻后,里间传来木轮滑过地面的“辘辘”声,她失态地猛然起身,一转头,恰好与坐在轮椅上的傅深目光相接。 傅深可能也没有做好准备,明显愣了一下。 傅凌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突然忘记了怎么说话,她记忆里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大哥像是被折断了,委委屈屈地窝在一把简陋的竹制轮椅上,眉眼因过分清减而格外锋利,不太熟练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傅凌再也忍不住,泪奔着扑到他身上,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陪她前来的丫鬟婆子全吓疯了,傅深被她扑得向后一仰,双手却极稳地把她接进了怀里:“我的娘诶,轻点……小姑奶奶,还当你只有七岁呢?” 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崩断,傅凌哭成了泪人:“你吓死我了……爹娘不在,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傅深呼吸一滞。 结在心底的寒霜化成了一汪温水,他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轻轻地拍了拍傅凌的肩背,低声说:“不哭,没事啊,哥哥在这儿呢,别难过了。” 倘若傅将军真是将星下凡,齐王妃恐怕就是雨神转世。靖宁侯府险些被哭倒,傅深好不容易劝住了妹妹,身心俱疲,按着太阳穴,无奈地道:“早说了别来,不听,非要跑来哭一场,也不怕伤身。你来这一趟。我们府里的园子三年不用浇水。” 傅凌正就着热水重新洗脸梳妆,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埋怨道:“快别取笑我了,你当我想呢。让我提心吊胆地等在家里才最伤身。” 傅深被她一句话噎死,悻悻地放下手。 傅凌收拾停当,重新坐回傅深身旁,看他盖着一层薄毯的双腿,不由得泛起愁容:“大哥,你腿上的伤……真的不能治好了?京城名医众多,不然我去请王爷帮忙……” 傅深言简意赅地道:“皇上已经派人来诊治过了。” 傅凌默然,脸上闪过失望之色,片刻后又强作欢颜,自我开解般道:“没事,治不好也……没关系,只要人没事就好。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了,行吗?” 她殷殷的目光像把刀子,笔直地捅进了傅深的心底。 他不想骗傅凌,又不忍心让她难过,只好含混地“嗯”了一声。 傅凌这才有了点发自内心的笑意,跟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问:“对了,这些日子,家里派人来看过你没有?” 她不提,傅深都没想起颖国公府那一家人来,冷笑一声权当回答。 傅凌见状也无奈了:“我原以为她虽不喜我们,毕竟是当家主母,好歹面子上要过的去,没想到她竟如此不留情面。” “咱们跟她哪儿来的‘情分’,早在分府时就断的一干二净了,你也不必因为她是长辈就委曲求全,”傅深道,“现在她眼里只有傅涯,且等着吧,看她那宝贝儿子何时能给她下出个金蛋来。” 这下子不光傅凌,颖国公府出身的下人全都抿着嘴偷笑。 他懒得纠缠这些家长里短:“好好的提这些糟心事干什么。倒是你,在王府过的如何?” “很好,王爷对我也很好,”傅凌稍稍侧身,小女儿般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悄声道:“我其实一直盼着你今年能回京。” “怎么了?”傅深立刻问,“出什么事了,还是在家里受欺负了?” 不怪他多心想岔,天下做哥哥的大抵都是如此,体现关怀的方式就是给人撑腰。 “都没有,是好消息,”傅凌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大哥,你要当舅舅啦。” “哦,”傅深只听进了前半句,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数息后忽然反应过来后半句的意思,惊的差点当场从轮椅上站起来,猛地拔高声音:“你说什么?!” 傅凌抬手按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笑眯眯地说:“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怎、怎么……”靖宁侯难得失态,“你才多大?不是,什么时候有的?” 傅凌笑看他手忙脚乱,傅深一拍脑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也支着头笑了:“还真是……好,太好了。” 傅深其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兄长,生母早逝,继母不慈,他自己早早地上了战场,每年连回家都难,更别提关心亲妹妹。兄妹俩只靠血缘连着,直到现在,傅深跟妹妹都没什么话可说。 而傅凌外软内硬,在秦氏手下也顺顺当当地出落成了大家闺秀,唯一一次求到傅深面前,是因为太子递了话,有意纳她为正妃。 那时傅深才忽然有了为人兄长的自觉,他把傅凌的眼泪擦干净,告诉她:“你不喜欢就不嫁。别害怕,凡事有我给你顶着。” 兄长心态作祟,他看傅凌,总觉得还是个哭啼啼娇滴滴的小姑娘,有话从不肯好好说,非要先伸手拉着袖子。 没想到,小姑娘转眼嫁作人妇,再一转眼,都要当娘了。 一听说她有孕在身,傅深反而不敢留她在府中多待。不信鬼神的人,居然也有一天迷信起来,怕自己和满府刚从战场下来的军士血气太重,对孩子不好。 傅凌简直是被他一路赶出去的,唯独到了门口,侍女扶她上车,傅深隔着窗,郑重地交代:“好生保重。我最近就留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安心养胎,不要委屈自己。” 傅凌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强忍着哽咽道:“瞧哥哥说的……谁还敢给我委屈受不成。” “嗯,”傅深温和地应下,“凡事有哥哥给你顶着。回去吧。” 侯府大门重新关上,傅伯推着傅深回房,走到一半,傅深忽然道:“去库房里收拾些滋补药材和各色绸缎,改日派人送去齐王府。” 傅伯道:“这是给姑娘的礼?要不要再给王爷添一份?不算今日,前些日子齐王府那边也送了不少礼来。” 傅深:“我记得书房有一方金星龙尾歙砚,一会儿过去拿上,你再斟酌着添些东西。” 傅深临时起意要去书房,然而书房久封不用,老仆怕里面有积灰,命人先打扫了一遍,才敢让傅深进去。 却没想到,这一打扫,就打扫出事来了。 傅深找砚台时在书案上发现了一个眼生的长条木盒。那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却被摆在桌上,端端正正,倒像是有人特意要让他看见的。 木盒分量很轻,晃动起来有声音,似乎是根细细的棍子。傅深警惕心很重,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几遍,确定里面没有机关,才小心地将盒盖打开。 看清匣中之物的瞬间,他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目光彻底凝固。 盒子里装着一支残破的黑色弩箭,箭杆已堪堪要断为两截,箭尖卷刃,似乎曾撞上过什么坚硬之物。 眼熟的令人心惊,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傅深对它更加印象深刻。 九月初九,青沙隘。乱石倾塌、生死一线的刹那,这正是那支来自身后,与他擦身而过的冷箭。 8、赐婚 第七章 傅深心脏狂跳,耳边杂音纷乱,这支箭仿佛将他带回了那片噩梦般的修罗场,巨石当头坠落,残废的双腿似乎有了记忆,传来能活活把人疼晕过去的断骨之痛。 他深深地弯下腰,脊背弓起,这是个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鬓角流下来,沿着瘦削的脸颊滑落的脖颈,苍白皮肤下筋脉突兀,似要破体而出。 “咔”地一声,坚硬的木头盒子没扛住他的手劲,被捏得裂了缝。破碎的木刺支楞出来,扎进了傅深的手心。 然而这细微尖锐的疼痛犹如一根金针,顷刻间透脑入骨,刺破重重迷障,一针定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魂魄。涣散的神智被强行收拢,飞快地抽离了排山倒海的噩梦。 傅深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来,没有流泪,但眼睛里居然泛了红,血丝密布,浓黑的眼睫低垂如羽,透出仿佛沾了血的、困兽般的阴郁目光。 他的视线平平移到开裂的木盒上,忽然发现断口出露出一点纸边——这盒子竟还有个夹层。 傅深小心地从中抽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小半个时辰之后,守在门外的肖峋听见傅深在屋子里叫人,他推门进去,皱起了眉头,总觉得屋子有股烧纸的烟味。 “侯爷。” 傅深坐在书桌前,面色平静无波,或许比平常更冷淡一点,手里来回把玩着一个长条木盒,盒子上沾着斑斑血迹,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神态如常地说:“三天之内,府里都有谁进过书房?都叫过来。” 肖峋想让他先把手包扎好,但傅深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肖峋不敢违拗他,忙低头答应。正要出去,傅深忽然叫住他:“等等。” 肖峋:“您说。” 他沉吟片刻,道:“把亲兵也带进来。” 青沙隘遇险后,傅深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那根钉进山石里的弩箭,无功而返是预料之中。他以为这根箭早被埋在滚滚山石之下,却不料早有人抢先一步。这次刺杀做的十分隐蔽,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的话,说不定他的人还在无头苍蝇似的追查。 可究竟是谁有这个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关键证物送到他眼前? ——戳破这层真相,又有什么居心? 没过多久,高矮不一,老少掺杂的下人们陆续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低头缩肩,一个个恨不得扎进土里。屋外站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北燕铁骑,表情像是随时要提刀进来砍人。 傅深嗓音微沙,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倦怠感,他顺手把盒子往紫檀大案上一扔,单刀直入地问:“这个盒子,谁见过,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的,谁放进来的?” 按时间顺序,最先进过书房的人上前辨认,都摇头说不知道,直到今早打扫书房的几个人有点模糊印象,说是进来的时候就见着书桌上有这么个盒子。他们还以为是傅深的旧物,没敢随便挪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前一天往书房送花瓶的小厮身上。 那是个十三四的孩子,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父母早早过世,跟着他祖父在侯府做事,平日里都躲在后厨里不出来,从没见过这等阵仗,被傅深寒霜似的眼神一扫,顿时就慌了,扑通跪下,哭着边磕头边喊“老爷饶命”。 傅深揉了揉眉心,被他哭的脑仁疼,凉凉地道:“闭嘴。” 他声音很轻,可能是惯于发号施令的缘故,每个字却都很重,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个坑来。那孩子顷刻消音,只是抖的更厉害了。傅深问:“这个盒子是你放进来的吗?” “不,不,不是……” “那是谁?” “小的,小的不知……” 傅深阴恻恻地说:“我没耐心看你在这里筛糠,早交待早了事——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厮咬着下嘴唇,双手不住地揉搓衣角,最终扛不住傅深施压,小声地说了实话:“小的、真的不清楚,可能是王、王狗儿……” 傅深莫名其妙:“王狗儿是谁?” “是、是城东杨树沟王家的小子,经常跟他爹来侯府送菜……昨晚傅爷爷让我来书房送花瓶,王狗儿说他也想看……看大户人家的书房是什么样的,我心想、侯爷反正也不会来,就、就带他一起进来了……” 傅深:“肖峋。” 肖峋:“属下明白。” 外人擅闯侯府书房,虽然书房里没什么重要物件,也是他们这些护卫出了极大的纰漏。肖峋立刻带了两个亲卫去追查这个“王狗儿”。傅深缓慢地扫视了一圈地下站立的诸人,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看来我这些年的确是疏忽了,以为这个‘后院’聊胜于无,没有引人放火的价值。谁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漏洞居然比筛子还大。今日之事,算是给诸位、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傅伯——” 老仆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请侯爷吩咐。” “十天之内,遣散府里所有下人,让他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以后侯府由北燕军接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此逗留。就这样,去吧。” 地下呼啦啦跪了一片人:“侯爷!还请侯爷开恩……留我等一条活路!” “别让我说第二遍,”傅深摆手道,“小丁,去监工。” 一个亲卫应声出列,拎起老仆的后脖领子把他提溜出去。事成定局,余下的人就像被一根麻绳穿起来的鹌鹑,缩着脖子跟在他身后,挨个离开书房。 傅深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完这一摊子烂事,堵在胸口的郁气却分毫未消。他身心俱疲,烦的恨不得两眼一闭干脆蹬腿算了。这个念头还没定型,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侯爷,外面来了个禁军头子,说是有人托他传话给您。” 傅深正处在那木盒带来的惊疑不定中,对禁军二字格外敏感,立刻道:“让他进来。” 魏虚舟受了一路的注目礼,府中亲卫个个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军人,看得他这养尊处优的禁军将军都有点遭不住。等见到坐在轮椅上的傅深,魏将军居然差点生出三分亲切感来:“下官左神枢军上将军魏虚舟,见过侯爷。” 傅深现在处于看谁都怀疑的阶段,不过北衙禁军在严宵寒的控制下,倒引不起他太多的疑心。说来奇怪,傅深与严宵寒为人处世的原则截然不同,彼此之间却有相当深刻的坦诚。他对这位在朝中恶名昭彰的鹰犬有种下意识的信任,因此面对魏虚舟时显得平和了许多:“不必多礼,魏将军请坐。倒茶来。” 魏虚舟不敢与他太过亲近,惟恐旁人猜忌,索性开门见山:“侯爷不用费心张罗,我说完就走。我们钦察使大人方才被陛下召见,走前托我给侯爷带话:近日京城高门显贵之家都暗中传言,说您有那个……龙阳之好。此事不可不慎重,侯爷须得及早处理。” 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劈得傅深从天灵盖麻到了脚后跟:“你说什么?!” 魏虚舟:“大人还说,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请侯爷暂且忍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嗯?” 魏虚舟无辜地回视:“就这些,没了。” 事情太多,桩桩件件,每件都坚硬的像石头一样,哽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无数念头与疑窦如心魔飞速滋长,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装在盒子里的铁箭,夹层里的纸笺,潜入书房的“王狗儿”……他指的是这其中的某一件,还是藏在黑暗里、他尚未察觉的更多阴谋? 严宵寒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预谋? “侯爷!侯爷!” 正出神间,老仆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打断了傅深走火入魔的疯狂思考。他从深陷的心魔中拔足而出,骤然惊觉自己已经太偏激了。 “什么事?” 傅伯兴冲冲地说:“圣旨,咱家来圣旨了!公公请您出去接旨!” 魏虚舟极有眼色,闻言立刻起身:“侯爷既然还有事,在下先告辞了。” 傅深与他眼神一碰,会意点头:“傅伯,送这位大人从角门出去。待我换上朝服,去见钦差。” 养心殿内。 “梦归。” 太子走后,元泰帝忽然改换了称呼。严宵寒一怔,随即恭敬应道:“陛下。” “朕近日来常常夜半惊醒。”元泰帝道:“有时分明只有朕一个人宿在寝宫,却总觉得卧榻狭窄,似有旁人在侧酣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宵寒虽然是个武官,好歹也读过几本书。听见这话,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他心念电转,反应奇快,二话不说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邪不侵,此事必定是奸邪宵小在背后装神弄鬼。臣等行宿卫之责,守护不力,致使宫闱不宁,圣驾难安,罪该万死!” 他请罪请的十分利索。元泰帝本意并非如此,一时分不清严宵寒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干脆把话挑的更明白一些:“京城之中,南北禁军、皇城兵马司、五大京营,兵士加起来近三十万,可朕仍时有四顾茫茫,虎狼环伺之感。 “朕有时甚至怀疑,大周的江山,我孙家的江山,到底是掌握在朕的手中,还是一任外人左右?”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剑拔弩张。严宵寒实在没法继续再装傻下去,道:“请陛下明示。” 元泰帝问:“还记得当年朕破格拔擢你为飞龙卫钦察使时,说过什么吗?” 飞龙卫前身为“御飞龙厩”,原本是宫中养马之所,由宦官主理。大周第三代皇帝淳化帝在位时,前朝文官势力坐大,一度控制了禁军,君权岌岌可危。为了打开局面,淳化帝改御飞龙厩为飞龙卫,通过宦官之手重新控制了北衙禁军。飞龙卫是天子心腹,权势极大,非帝王亲信不能涉足。此后北衙禁军一直由宦官把持。直到元泰二十年,前任飞龙卫钦察使段玲珑过世,元泰帝竟破格提拔了时任左神武卫将军的严宵寒为新任钦察使,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严宵寒究竟凭什么上位至今仍是个谜,但不可否认,元泰帝对他确实倚重非常。严宵寒这些年也确实做好了一个孤臣,在他的调理下,飞龙卫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刀。 “今命尔为飞龙卫钦察使,代朕巡行四方,监察百司。尔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至,剑之所指,皆如朕亲临。” 严宵寒道:“陛下殷殷期许,臣铭刻于心,至死不敢忘。” “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元泰帝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也许要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但若能成功,朕便可安枕无忧矣。” “——朕要为你和傅深赐婚。” 9、威逼 严宵寒的心脏蓦地跳错了一拍,甚至顾不上失礼,错愕地盯着元泰帝:“陛下?” 什么玩意!这也太荒谬了! 他跟傅深三个月前还在早朝上对骂,全京城都知道两人互看不顺眼,皇上为什么突然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 “傅家一系,在北疆根深蒂固,已成心腹之患。”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顷刻间让严宵寒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不用多说,赐婚的前因后果自动在他脑海中连成一线:难怪京城中忽然有流言出现,难怪方才太子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一切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皇帝对傅家忌惮看来已非一朝一夕……那傅深遇刺受伤回京这一系列事件,是否也是计划的一环? 不,不对。刺杀的首要目的是置于死地,傅深受伤未死才是意外。赐婚的不确定性太强,对傅深的控制作用更是微乎其微,这明显是个临时起意的决定,反倒更像是顺势而为。 但是也不能排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可能。最关键的是,“傅深是断袖”这个流言,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方才太子向朕献策,据说坊间传闻傅深爱好殊异,正好可以借赐婚的机会,将北燕军与傅家的联系完全断开。” 太子孙允良,他与傅深有什么深仇大恨? 严宵寒慢半拍地想起来,似乎太子当年想纳傅深的妹妹为太子妃,由于傅深坚持不让步,太子被傅家婉拒了。 这事他向元泰帝禀告过,元泰帝应该也明白太子这条计策中有多少私心。但是比起挟制傅深,这点私心在他眼里或许不值一提。 元泰帝话锋一转:“此计可行归可行。但傅深走后,谁能接替他坐北燕统帅这个位置?” “太子举荐杨思敬,”他摇摇头,似乎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轻飘飘地说:“到底是年轻,心思也浅。” 严宵寒简直要被这父子俩气笑了。杨思敬是杨皇后兄长的儿子,太子的表兄,因皇后之恩受封从三品右九门卫将军。傅深再落魄,也是颖国公府嫡长子,朝廷一品大员,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靖宁侯。杨思敬算什么东西,一个恩荫上来的纨绔,真当北燕军二十万铁骑都是死人吗? 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能想出这种下作手段残害功臣。一想到这样的人未来要成为皇帝,如何不令人心寒。 元泰帝继续道:“朕不愿让傅家坐大,但也无意自毁长城。北燕铁骑是大周的北境防线,鞑柘之患未平,贸然更换将领,恐怕会动摇军心,需得缓进。朕思来想去,你久居京城,也该挪动一下了。” 刚才还在心中暗讽“杨思敬算什么东西”的严大人顿时落到了同样境地——没办法,在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面前,比他官位低的同辈人都不算个东西。 他再次跪地请罪:“臣无才无德,不敢当陛下厚爱。请陛下三思。” 元泰帝:“你不愿意?” 严宵寒:“陛下恕罪。” “梦归,”元泰帝脸色冷下来,“朕记得你告诉过朕,你不爱女色,朕曾许诺过为你找一门称心的亲事,傅深既然与你是同路人,家世才貌皆为上品,你为何不肯?” 严宵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正要闭眼瞎编一个“心有所属”糊弄皇上,元泰帝却一扬手,将一卷明黄圣旨掷在了他的面前。 玉轴在青砖地面上磕出“咚”地一声响,浮雕处断了半块,细小的玉屑溅入严宵寒袖间。 “看看。”元泰帝道。 严宵寒缓缓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靖宁侯傅深,颖国公傅坚之后,筮仕六载,功勋累著,威震敌夷,克忠报国,朕视以左右,兹以覃恩。左神武卫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京城世家之后,宿卫忠正,宣德明恩,英姿俊朗,允文允武,朕甚嘉之。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朕已着人到靖宁侯府宣旨,”他冷冷地盯着严宵寒,“你若想清楚了,就拿着这份圣旨跪安吧。” 言下之意,如果没想清楚,就一直在这里跪到死吧。 严宵寒与傅深,一个是名将,一个是鹰犬,一个正直,一个虚伪,一个胸怀天下,一个汲汲营营,一个声威赫赫,一个恶名昭彰,两个殊途之人,却因为一桩荒谬无比的赐婚,生生落得了同样的归处。 比这张赐婚圣旨更荒谬的是,严宵寒看到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冷冷的快意。 他心中不无恶意地想,傅深接到赐婚圣旨,会是什么反应? 这位肩上背满了责任道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朝廷柱石,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这样踩进泥里,还能继续平心静气地“胸怀天下”吗?他是忍气吞声地接下圣旨,还是披挂出京扯起北燕军旗,干脆反了呢? 这边严大人正在不着边际地满脑跑马,那边大太监田公公踮着脚溜进来,凑到皇帝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泰帝正暗自气恼严宵寒不知好歹,听了田公公的回报,脸色阴沉的几乎滴水,咬着牙根道:“去,把刚才那番话再给严爱卿重复一遍。” 田公公谨小慎微地走到严宵寒面前,照本宣科地念:“靖宁侯不肯接旨,现正在宫门外长跪不起,请求面圣。” 元泰帝阴恻恻地问:“田通,外头天气如何,靖宁侯身子骨可不健朗,别给冻坏了。” 田公公会意:“回陛下,外头下雨了。先前还淅淅沥沥的,这会雨势正大。这……靖宁侯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要不老奴给他送把伞?” 大殿里泛着雨天特有的淡淡土腥味,地砖冰凉,硌的膝盖生疼。严宵寒不用想象,也知道傅深只会比他疼上百倍千倍。 除了疼痛之外,还应当有比秋雨更凉的心血。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一开始,元泰帝就没打算考虑严宵寒的意见,询问不过是虚与委蛇,在他这里,严宵寒没有说“不”的资格。 元泰帝要他答应的,不是这桩荒谬的赐婚,而是从傅深手中,一点点分走北燕铁骑兵权。 严宵寒如今是正三品,北燕统帅则是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指日可俟。况且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踢掉一个残废主帅似乎也不算难事。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有傅深故辙在前,给这金光灿烂的未来镀上了一层晦暗血色。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偏殿里西洋自鸣钟的钟摆连敲数下,敲碎了满殿静寂。 元泰帝已经有点不耐烦,正要再下一剂猛药,严宵寒忽然出声:“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赐教。” “说来听听。” 严宵寒:“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边数载,绝无二心,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在这个当口赐婚,不但容易招致朝臣非议,反而助长了傅深的声势。臣驽钝,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在此时为之?” 这话似有松动之意,元泰帝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傅深的确是个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为将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锋锐难挡,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样,是个忠天下的臣子。” “傅深这把刀,总有一天会调转刀尖对准主人,你说,朕如何能放心将他传给子孙后世?别忘了,北燕铁骑虽然守在边境,可距京城也不过千里之遥。” 严宵寒再一次在心里暗骂傅深,这根棒槌八成是干了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军又严密的跟个铁桶一样,飞龙卫想挖点消息简直难于登天。若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准备好对策,今日他何至于被皇帝和太子打的个措手不及! “梦归,你跟在朕身边许久,是朕最得用的肱骨,”元泰帝道,“你与傅深不同,只要迈出这一步,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执意不肯,朕再给你个选择。” 严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着森然杀意,一个接一个滚落金阶。 “要么接旨,同傅深完婚,要么,你去替朕亲手除掉傅深。” 时移世易,当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惮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严宵寒捡起磕掉一角的圣旨卷好,他一直跪着,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进殿内,落在高悬的“中正仁和”牌匾上。 这场秋雨来势汹涌,宫门外积水遍地,黄叶飘零。满目黯淡昏沉之中,被水打湿的红衣便格外显眼。 严宵寒目不斜视地走到那道笔直的背影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道:“陛下不会见你的,别白费工夫了,回去吧。” 傅深没抬头,只抬了下眼皮,平视着严宵寒的双腿,态度竟比站着的人还倨傲:“皇上让你来的?” “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别问了。” “你答应他了。” 严宵寒仿佛突然被他激怒了,在宫内郁积的怒火冲天而起,劈头盖脸地朝傅深砸下:“是啊,不然呢?我今日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皇上给的,我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一把拎起傅深的领子:“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一心为国、效忠陛下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怎么又跑到宫门前来跪着求陛下收回旨意了?不是该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么!你跪在这儿给谁看?” 雨越下越大,严宵寒躬身靠近傅深,近的甚至贴上了他被雨水打的冰凉的侧脸。 嘶哑的怒吼压在嗓子里,淹没在滔天的雨声里,微弱的不敢落在任何人耳中,偏偏让傅深听清了。 “你是堂堂北燕统帅,为什么要在这受这种委屈?你为什么不反?!” 傅深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然笑了。 他所有的愤懑无奈、心灰意冷、感同身受,漠然的洞察与刻骨的煎熬,俱在这一笑之中。 严宵寒似乎被这一笑灼伤,蓦地松开了手。 傅深闭了闭眼,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的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于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来:“其实我知道,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沉沉,天地间一片晦暗。 傅深说:“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于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傅深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 10、病中 第九章 “傅深!” 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喊,他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失去了知觉,雨声如影随形,一个人俯下身来抱起他,有种似曾相识的触感。 像是前几天摔到地上时被揽进的温热胸怀,又像是很久以前拍着他脊背的轻柔双手。 是谁来着? 他被送进了狭窄干燥的牢笼,被迫离开了那个触手生温、软硬适中的怀抱。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享受,一下子来了脾气,猛地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地往前一拉—— 咣当。 没来得及直起腰的严大人砸进了马车里,以一个十分伤风败俗姿势把靖宁侯压在了身下。而傅深也终于不负众望地被他砸醒了。 四目相对,严宵寒没料到这病鬼都晕过去了还能诈尸,刚要气急败坏,恰好对上傅深的目光。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雨滴,眸光涣散,看起来竟然像是要哭的样子。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严大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来坐好,低声问:“先去我府上,让沈遗策来给你看看伤,行不行?” 他有点担心傅深的伤势,毕竟让一个残废在石砖地上跪一个时辰不是闹着玩的。傅深不知听没听懂,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疲倦地半阖着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厢板壁上。马车向严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还被颠的左摇右晃。严宵寒凝神观察他许久,终于试探着把手伸向傅深。果然还没近身,闭眼假寐的人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严宵寒:“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傅深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哪儿都不舒服,怎么?”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意,严宵寒叹了口气,手腕反转,使了个巧劲挣开他的钳制,抬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发烧了。” 烧得都烫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自己也抬手摸了一下:“不热啊?” 严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后脑勺为支点,翻了个身,侧身对着他,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是从皇宫到严府这一路,没能根治的暗伤和淋雨所受的寒凉一股脑发作起来,病势汹汹,再加上精神透支与心力交瘁,傅深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下车时彻底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严宵寒无法,只得一路将人抱进去。 下人个个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严宵寒治下严谨,仆妇下人远比侯府那帮老弱病残手脚麻利得多,不过片刻便将浴桶热水准备齐全,还预备下了衣裳毯子,来请二人入浴。 严宵寒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替傅深宽衣解带。湿透的白单衣贴在身上,劲瘦修长的躯体几乎一览无余,可惜这会儿严宵寒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双腿上。 层层叠叠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方才有红衣挡着不明显,现在看简直是触目惊心。严宵寒俯身将他抱起来,曲折双腿,小心放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被溢出来的水稀里哗啦地浇了一身,也顾不得狼狈:“侯爷……傅深?” 他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傅深颈侧,黑发全部被拨到另一边,露出动脉旁一道浅色伤疤。那位置凶险得令人后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这个人就不会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严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伤疤,陈旧的新鲜的,从未显于人前,落于史册,都镌刻在年少封侯、意气风发的岁月背后。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说的“意难平”。 如果他不曾信赖过帝王,不曾将天下放入胸怀,又何必背负着沉重的铠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战场——三位国公的余荫,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少爷吗? 严宵寒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小厮,一指浴桶里的靖宁侯:“看着点,别让他掉水里。” 浴房里放了一架屏风,隔出两处空间。严宵寒绕到另外一边,三下五除二冲洗干净,用手巾拧干长发,拿簪子挽在头顶,换好衣裳便回到傅深这边来。小厮还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暗自纳罕。 傅深烧得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识还清醒着,感觉自己从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进温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欲睡,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手伸出来,抱紧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飘散,有点说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他伸出双臂。那人扣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随着“哗啦”的水声,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躯体脱离温水的那一刹,寒意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凄风冷雨的荒凉天地间,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挣动起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严宵寒差点因为他的猛然发力栽进水里,来不及恼怒,先看清了他的动作,忙抖开一张毯子将他裹起来:“没事,别乱动,还冷吗?” 傅深咕哝了一句什么,严宵寒没听清,凑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说话,手脚在温暖的毯子里慢慢舒展,眉头却依然紧蹙,仿佛在极力忍耐。严宵寒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是不是哪里疼?” 傅深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严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衣服,这下彻底不敢乱动了,生怕碰到他哪处暗伤。恰巧此刻有人来报沈遗策已到,严宵寒便连毯子带人一道搬去了卧房。 沈遗策见他抱着个人进来,还是披散头发没穿衣服的,险些瞪掉了眼珠子:“这,这,这……” “别这了,是靖宁侯,”严宵寒将傅深放在自己床上,“在雨里跪了小一个时辰,刚才烧晕过去了。你看看,还能不能救活?” 沈遗策觉得最近靖宁侯出现的频率有点高,但没往深里想,一边替傅深把脉,一边道:“怎么回事?他走都走不了,好端端地跑到雨里跪着干什么?大人,你刚才也淋雨了?叫他们煎碗姜汤来。” 严宵寒心烦地一摆手,不想提那件破事。 沈遗策十分有眼色,不再多问,专心地给傅深两只手都号完脉,又掀开毯子看了看傅深的腿,写了三张令人去配药,自己用烈酒洗过手,替傅深更换腿上的绷带。 严宵寒皱着眉问:“他刚才喊疼来着,会不会还有别的伤口?” 沈遗策怀疑钦察使大人被秋雨泡坏了脑子,耐心地解释道:“在地上跪一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膝盖也受不了,更何况他的膝骨已经碎了,再者伤口泡水也会红肿疼痛,还有——”他指了指窗外,“靖宁侯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人最怕外面这种天气,我猜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实话,这种疼法,换成是一般人,这会儿早满地打滚了。” 严宵寒跟着轻声感叹了一句:“一般人也成不了他。” 没加冠就披挂上战场,拼下一身赫赫战功,守卫北疆数年太平,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却没躲过来自背后的一刀。 说实话,当元泰帝提出可以让他接掌北燕铁骑时,有那么一刹那,严宵寒的确心动了。飞龙卫虽然位高权重,但几乎收获了满朝骂声,禁军再清贵,终归不是建功立业的好去处。 当世男儿,谁不曾想像傅深那样手握北燕铁骑,驰骋沙场,荡平来犯之敌?谁不曾想过“如果是我”,会如何施展抱负,建立何等功业? 可北燕军统帅这个位子,是单凭命好就能坐稳的吗? 严宵寒知道自己无法取代傅深,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傅深,可惜元泰帝不明白。 万里长城,不曾毁于外敌之手,先被自己人拆得砖瓦飘零。 “大人,”沈遗策在他出神沉思时麻利地替傅深换完了药,起身道,“虽然您未必愿意操这份心,不过我是个当大夫的,还是得多说两句。靖宁侯这伤,恐怕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两次发热,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虽然您不待见他,但他毕竟是个……英雄,能帮他一把,就别让他自己一个人挣扎。至少像今天这种在雨里跪一个时辰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严宵寒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只问:“我记得你跟傅深并不熟,以前也没见你替哪个病人说过话。” “就当是我多管闲事罢,”沈遗策将摊在桌上的器具收回药箱、合拢,“我跟侯爷的确没有交情,只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只要靖宁侯好好地活在世上,京城里就是安全的,我等汉人,不至于在蛮人铁蹄下挣扎求生。” 严宵寒这才想起来,沈遗策出身宣府,此地当年曾为东鞑占据,后来又被北燕铁骑收复。 他没再答话,起身送沈遗策出门。两人沉默着走过曲折的回廊,到正院庭前,沈遗策顿足,朝严宵寒拱手告辞:“大人留步。” “继之,”严宵寒叫住他,眸光沉沉,“傅深的伤……你有几成把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沈遗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说一,”严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听实话。” 沈遗策犹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两成。接续断骨容易,可筋脉受损,尤其是他的膝骨碎了一半,调养起来或许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钱财药物不必说,关键是要有人随身照顾。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成功。” 可有一线希望,总比束手无策要好。 严宵寒点点头,下了决断:“既然如此,从明日起,靖宁侯的伤就交给你了,需要看伤用药,都到我府中来。” 沈遗策讶然:“大人?!” “不必惊讶,此事你早晚要知道,”严宵寒淡淡地道,“就在刚才,陛下已发下圣旨,为我和靖宁侯赐婚。” 一道天雷滚滚而下,沈神医僵立当场,呆若木鸡。 片刻后,严府正院里爆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呐喊:“皇上疯了?!” 11、试探 高烧从傍晚一直烧到半夜,直到子时末,傅深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室内昏暗,床榻帘帐都与他熟悉的布置不大相同,桌上只留了一盏灯,迷蒙轻纱般地照着周身方寸之地。他捕捉一丝细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发现床外还摆了一张矮榻,严宵寒蜷身背对着他,和衣而睡。 昨天的事流水般涌入脑海,却再也掀不起滔天巨浪,水面下暗流涌动,一直沉入不可测的海底。 人心本来澄澈如镜,它们却把浅水变成深潭。 傅深躺的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松泛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没想到刚一动严宵寒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伸手来扶他,因为还没彻底清醒,一开口竟意外地低沉轻柔:“怎么了?要水还是要解手?” 他双手扶着傅深,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试了试温度:“好像退烧了。” 傅深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待遇,起初差点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时立刻往后一躲:“没事……什么都不要,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惺忪睡意逐渐褪去,严宵寒眼神终于清醒了起来,气氛陡然尴尬。他让傅深倚着床头坐好,随即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开一段守礼而生疏的距离。 二人好像同时从失心疯里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中间还横亘这一桩荒谬的赐婚。 无论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强,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乱点的鸳鸯谱,哪怕点成了“鸳鸳相抱”,其本质不改,仍是一桩姻缘。 刚才还一脸麻木心如止水的靖宁侯又有头疼发作的趋势,他其实是个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这会儿只想失忆,只想重来,假装无事发生过。 “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 严宵寒胡乱挽了一把头发,拎起床边一件外袍丢给他:“夜里冷,披上。我让人把粥端上来。” 傅深这样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从赞美和崇拜堆里长起来,见得太多,就很容易对“别人对他好”异常迟钝。然而也许是被那天杀的赐婚影响,也许是大病之中人心格外敏感,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严宵寒不动声色的体贴,心中讪讪暗道:“还……挺贤惠的。” 一朝想歪,接下来所有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全歪了。 单看脸,严宵寒比他还强上三分,他换下了飞龙卫那身黑漆漆的袍子,披着浅色广袖的家常旧衣,起身挑亮灯盏时,黑发流水似地从肩背滑落至胸前,倦倦地低垂着眼帘,仿佛睡意未消,不笑时唇角也微微翘着,灯光照出的轮廓温和又柔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他的身份,全然沉溺在晕染的光影里。 傅深眯着眼睛,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多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严宵寒转身出去的时候随手掩上了门,在廊下边走边笑。傅深可能是烧糊涂了,盯人的时侯毫不收敛,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目光的侵略有多强,严宵寒感觉衣服都快要被他给盯化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落荒而逃。 守夜的下人见他笑容满面地房中出来,还以为傅深一命呜呼了,要不然他家老爷怎么能高兴得跟失了智一样。 等热粥送上,魔怔了的两个人才恢复正常。傅深和严宵寒捧着碗相对而坐,热气把苍白的嘴唇和脸颊烫出一点血色,也强行捋直了他的脊梁骨。他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审视遍地荆棘的坎坷前路,琢磨该从何处下脚。 严宵寒吐掉漱口的茶水,把茶碗放回桌上,道:“侯爷。” 傅深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嗯?” 严宵寒:“我有几个问题,还望侯爷为我解惑。” “我说严大人,”傅深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一勾唇角,“咱俩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别‘侯爷侯爷’地叫了,多见外啊。” 隐含着心照不宣的调侃,严宵寒不得不承认,虽然傅深在某些方面比较死心眼,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相当坦诚灵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弯弯绕。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严宵寒妥协道,“敬渊,昨天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你不满极深,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 “咳咳、咳……也别喊得这么亲。”傅深呛了一口,无奈道,“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 严宵寒笑容款款:“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当提前适应。” 傅深让他麻的倒了胃口,随手把粥碗搁在一边,叹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皇上登基时你出生了吗?” 严宵寒瞳孔微微一缩:“刚出生,怎么?” “这事的起源还在此之前,”傅深道,“先帝膝下有九子,当年最受先帝宠爱、也是最有望登上大位的是五皇子英王殿下。英王与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亲王,是同母兄弟。” “你可能不知道,我二叔曾是肃王殿下的伴读,他们两个……嗯,关系很铁,因此与英王也十分亲近。说句不见外的,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严宵寒觉得他中间的迟疑有点奇怪,但没有追问。傅深继续道:“先帝在行宫时突发急病,当时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和陛下,先帝遗诏由太傅杨巩宣读,出乎所有人意料,遗诏竟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皇上践祚之初,有不少人质疑遗诏的真假,因为杨巩与当今皇后是同宗。也有人私下里联络肃王、英王,意图谋朝叛乱。陛下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把英王派去了封地。” “元泰二年,东鞑阿拉木部入侵大周,首当其冲的就是英王的封地宁州。当年边军怯弱,蛮人长驱直入,英王带王府亲兵抵抗东鞑骑兵,力战数日后失踪。肃王和我二叔派人多方寻找,一无所获。在那种情况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久而久之,这件事慢慢被人淡忘,现在也没人再提起。” “不过我二叔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英王,他过世之后,这件事落在了我身上。”傅深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英王的后人,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严宵寒愕然。 “英王战死之时,府上一个侍妾已有身孕,她被东鞑人掳走,因为貌美圆滑,竟然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成了东鞑部落权贵的宠妾。她保住了英王最后一点血脉,曾想带孩子逃回大周,可惜半路被乌珠部牧民掠走,只得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略买的汉人女子,委身于乌珠部首领哈图。 “更幸运的是,她逃走后没多久阿拉木部就灭族了,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这位奇女子熬死了乌珠部的前任首领,现在是东鞑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我这么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东鞑前任首领查干和现任首领鄂尔齐的……妻子,”严宵寒喃喃道,“……哈诗可敦,竟然是她?” 傅深道:“英王讳‘珲’,‘哈诗’在东鞑语里是‘玉’的意思。” 严宵寒:“那英王的后人呢?” 傅深:“西秋关之战,我本来不想插手,是哈诗可敦先派亲信来北燕找我,请我将英王的血脉带回大周。我将传信给肃王,五月时他亲至北燕,与来使见了一面,确定哈诗可敦确系英王府出身。” 严宵寒:“所以你答应了?” 如同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前因后果霎时自动串联成一线,过往种种,忽然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你答应了可敦,而她给你的报酬是……乌珠部乞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周,她把英王后人塞进了陪伴小王子入京的东鞑使团,是不是?”严宵寒盯着傅深的双腿,“可是东鞑使团在青沙隘遇伏,无一生还……” 傅深轻声道:“你猜这事,皇上知不知道?” 飞龙卫是天子耳目,帝王鹰犬,严宵寒都不知道的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 可如果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不得将傅深除之而后快? “皇上或许很信任你,”傅深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可能并没有把全部信任都给你,严大人。” 这才是他今晚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严宵寒原本要探傅深的底,却没想到傅深反手就是一个挑拨离间。 他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严宵寒怀疑傅深另有后手,傅深提防严宵寒站在皇帝那边。两人嘴上说着坦诚,暗地里却一重接一重试探不停。谁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哪怕已经站在了同一条岌岌可危的破船上。 严宵寒不怎么诚恳地随口恭维:“侯爷好谋略。” “不及严大人思虑周全,”傅深回敬。他淡淡道:“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离开燕州回京城,不全是因为腿伤,还因为使团的行程经过我的人重新安排,与东鞑人所知的略有出入。其中一个‘出入’就是青沙隘。而东鞑使团中也确实有一个二十二岁、汉人血统的使臣。” 严宵寒:“侯爷是在暗示,北燕军中有皇上的眼线?” 傅深:“东鞑人不知道我们改变了路线,而安排行程的北燕军也不知道东鞑拿到的是不一样的路线。这个双面计划是我和肃王为了保险起见私下敲定的,说白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东鞑人和北燕军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 最初做这一系列安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东鞑人暗算,却没想到居然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栽了跟头。 青沙隘的一箭射穿了粉饰多年的太平,也洞穿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傅深笑了笑:“你知道北燕军中,能参与英王这件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资历,有地位,有话语权,至少是将军级别以上的人物。 “皇上给我赐婚,惦记的无非是北燕兵权,然后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了你,对不对?”傅深大言不惭地说,“严大人,这个破位置虽然我早就坐烦了,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别看皇上现在信任你,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可就不一定了。” “北燕军大部分是我的亲信,一小部分是皇上的眼线,这个眼线跟你还不是一伙的。如果我的亲信全都投靠了你,你就是下一个傅深。如果我的亲信不肯投靠你,你就被彻底架空了。而皇上是永远不可能让你和那条眼线成为同伙的——” “他不只是防备我,他防备的是所有人。” 12、一夜 室内陷入死寂,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余光瞥见傅深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他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遗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严宵寒过去扶他躺下,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傅深闭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几道门,这些细碎声音还是非常扰人,傅深不得不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水声,脚步,人语,东西拿起放下时碰出的轻响,还有严宵寒刻意压低的吩咐:“……别去吵他,下午沈遗策过来……按时吃饭用药……” 也许是因为被人惦念,也可能是由于同僚们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笼觉这种对比带来的愉悦感,这短暂的吵闹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傅深一边等着严宵寒出门,一边不着边际地瞎想,从蒙尘的记忆里扒拉出一句熟悉的诗来——“凤城寒尽怕**”。 傅将军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学识实在有限,以前读的书早还给了先生,这句诗的上下句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模糊地记得这首诗好像是写不愿起床的,诗句里恰好又有严宵寒的名字,因此翻来覆去的嘀咕了好几遍,直到外面声息平静,他再度沉沉入睡,在梦里似乎还念念不忘。 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严府的侍女进来伺候梳洗用膳,又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傅深仍然没想起那首诗的全名。他是那种一旦想不明白,就会刨根究底直至钻透牛角尖的人,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干脆对侍女道:“去你家大人书房给我拿几本诗集来,要七言绝句。” 侍女早上得了严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着裙子去找书。严宵寒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书房里诗书不多,侍女抱了一小摞给傅深,恭敬道:“侯爷,这些是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还一边看一边嫌弃:“不学无术。” 侍女低垂着头,肩膀可疑地抖了两下。 这摞诗集足足翻了一个时辰,傅深最终在一本落灰泛黄的唐人诗选里找到了那句困扰了他许久的诗句的出处,题为《为有》,全诗是: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傅深脸都绿了,险些岔气,火冒三丈地摔了书。 傍晚严宵寒下朝回家,进门时傅深正在窗前对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发呆。严宵寒有意放重脚步,傅深抬头一看,发现是他,那句可怕的“辜负香衾事早朝”立刻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荡。他面色几变,一口气走岔,登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严宵寒吓了一跳,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怎么了?我吓着你了?” 这话问出来都嫌荒唐,傅深一边摆手,一边抓着他的小臂咳得停不下来,严宵寒观察片刻,见他不像有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忍不住挖苦道:“侯爷,您可真稳重啊。” 傅深把他的手甩到了一边。 两人一坐一立,修长身影映在花窗上,宛然如一对璧人。傅深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严宵寒随口问:“在府里住的还习惯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说,别拘束。听说你今儿摔了本书,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 傅深面不改色:“一时手滑。” 严宵寒狐疑:“真的?下人若得罪了你,不用给我面子……” 傅深斜眼看他:“你当自己在我这儿有多大面子,值得我忍气吞声?” 严宵寒于是不再追问,心中暗笑自己或许把傅深想的太脆弱了。一个身在风刀霜剑中心还能说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承受能力远比他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强。 这世间,热血会冷,壮志不复,英雄与小人最终同归尘土,赞美与骂声都会化作虚无,强求并没有意义,所以他只是希望,这个人的赤诚与傲骨,能消磨的慢一些。 “今天宫里有什么动静吗?”傅深随手收拾摊在桌上的纸笔。严宵寒道:“消息已经传开了,不过眼下都在观望。我听说御史台要为你上折子,毕竟昨天你在宫门前跪了许久。你的腿伤感觉如何?现在还疼吗?” “有点,没大碍,下午沈先生来看过了,”傅深道,“赐婚毕竟是私事,你我不出声,别人不好说话。你觉得呢?” 严宵寒:“我已经在皇上面前答应过了,不能改口。” 傅深沉吟片刻,没有明说,只说:“行,我知道了。” 严宵寒余光瞥见桌上乱糟糟的字纸,上面都是傅深写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的鬼画符,他好奇地拿过一张,先问傅深:“能看吗?” 傅深不以为意:“随便。” 纸上那些鬼画符,细看才能看出是变体字,有点类似花押,傅深见他看得认真,随口问:“认识吗?” 严宵寒指着其中一个:“这个‘’字,是军器监的花押。凡军器监所造兵器,都有此印。你写的这个笔锋处有一对小钩,形似箭矢,应该出自军器监弩坊署。” 傅深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待听到“军器监”三字时瞳孔骤缩:“北燕军中用的箭都是无标无款,从没见过这种花押。” 严宵寒道:“一般来说,大量的军用箭支都由各地杂造局制作,有的有款识有的无款。军器监则主要负责试制新兵器,兼制作京城驻军所用的各类兵器。因此只有京城军队用的弓箭上才会有军器监弩坊署的标记。” 傅深又翻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野兽奔跑似的符号:“这个呢,你认识吗?” 严宵寒一笑,弯腰拾起笔,示意傅深替他按着纸,提笔在中间写了一个更为圆润肖似的符号。 “这是个一笔连的‘豹’字。” “前朝禁军还没分家时,皇城禁军只有十卫,分别是左右金吾、豹韬、鸾仪、鹰扬、羽林,当时为了方便,每支禁卫都以一种动物指代,字形稍加变化,便成了特殊记号。”他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像金吾就是三足乌形的‘金’字,豹韬就是我写的这个,鸾仪是凤形的‘鸾’字,鹰扬是‘鹰’字,羽林是鹤形的‘羽’字。” “不过后来随着禁军分家,扩充为南衙十卫和北衙六军,这一套字符也就没人再用了。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13、来访 “豹韬……”傅深喃喃道。 严宵寒:“怎么了?” “没什么,”傅深道,“严兄,我……”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下人通报:“老爷,北燕肖峋将军来访,正在门外等候。” “找你的。”严宵寒抽出傅深手里的毛笔,说完转头对外面的人吩咐道:“请他进来,侯爷这就过去。” 傅深自己转着轮椅就想出去,被严宵寒一把拦住:“等等,急什么。” 他转身去里间拿了件披风,把傅深包裹严实了,这才从后面推着轮椅往外走去,妥帖细致自不必说,出门遇见门槛还能连人带轮椅一道搬过去,省了不少麻烦。 傅深心情复杂地被他照顾,有点尴尬,还有点窝心。 他和严宵寒的关系十分微妙,两人交浅言深时还勉强能做朋友,却被强行塞进一段再亲密不过的关系里,导致他们各有保留,心理上反而更见疏远。 可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人情世故这方面傅深自愧不如,倘若两人位置对调,他自问做不到严宵寒这样周全。 说的更深一些,他从没想过自己受了伤之后可以被人如此对待,有人半夜守在他身边,出门前记得替他拿一件披风。就像个突然被人塞了一大锭银子的穷孩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无所适从。 短短一天半,他已经快不认识“虚情假意”这四个字了。 正厅里,肖峋看到傅深被严宵寒推进正厅,表情当场就凝固了。 昨天他带人直奔城东杨树沟寻找“王狗儿”,却只找到了两间人去楼空破草房。适逢天降大雨,他们被困在村里,王家屋后养的一条大狗狂吠不止,肖峋觉得不对,便任由那狗叼着他们的衣服,在它的引领下来到村后寿华山上。三个人一直折腾到半夜,最终深山里发现了王狗儿一家的尸体。 等他们把尸首背回村子,报知当地官府,暂时安顿好那边后,肖峋立刻快马回城找傅深禀报,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皇上赐婚,傅深宫门前长跪不起,严宵寒接人回府一系列消息打懵了。 今日严宵寒上朝之前,怕有人贸然上门、打扰傅深养病,特意吩咐来客一概不接待。肖峋在严府吃了好几次闭门羹,终于历经千难万险见到了傅深,此刻简直是身心俱疲。恨不得扑到傅深面前哭一场。 “将军!”肖峋“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傅深略一点头,气度沉稳,看起来十分波澜不惊,好像赐婚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肖峋眼睁睁地看着严宵寒把轮椅推到对面,俯身在傅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姿态亲密,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意味。 “……正厅地方大,烧着炭也不如室内暖和……穿着,别耍赖……” 肖峋闭上了眼睛,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娘的,好疼。 严宵寒主动退出,把这一处空间留给二人,临走前还替傅深倒了杯茶暖手,顺便似笑非笑地睨了面带菜色的肖将军一眼。 秋河璀璨,夜空晴朗如洗,严宵寒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指尖拈着几粒细碎残花,半阖着眼想事情。 元泰帝想通过他转移傅深手中的北燕兵权,这种转移不是简单地把傅深干掉就行的。北燕铁骑在傅家代代相传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规则,倘若傅深不幸故去,兵权会重新落回颖国公府。现任颖国公傅廷义不擅兵事,未来世子傅涯是个纨绔草包,无论谁上位对元泰帝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这么一想,青沙隘刺杀的时机,实在是来的太巧了。 然而傅深命硬的很,元泰帝只能退而求其次。靖宁侯是绝不能有后人的,谁知道他儿子未来会不会像他爹一样出色?唯一的突破口是从傅深的婚姻上下手,严宵寒只要与傅深成了亲,就勉强成了半个傅家人。 这算是个和平过渡的方法,区别只在于严宵寒能不能让傅深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范围之内。 这两天他看傅深的态度,对方似乎有意分化他和元泰帝之间的同盟,却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拉拢意图。傅深似乎另有打算,可他眼下这个全无行动能力的样子,又不像能搅动风云,翻天覆地。 更何况,他手足上还有一副名为“道义”的铁镣。 今日礼部已着手卜算婚期,下一步就要派人来核对生辰八字,准备六礼。也许互相试探该结束了,他需要跟傅深开诚布公地谈谈。 在元泰帝和傅深的博弈中,他不能只做一颗被人推来让去的棋子。 棋子也是有尊严的。 他裹着一身秋夜清寒,站在夜色里,像被一层屏障从人间隔开了,剪影仿佛有种难言的寂寥。 许久之后,正厅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肖峋看见他站在院里时明显一愣,脸上立刻浮现出狐疑之色。傅深分明隔得更远,但架不住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严宵寒,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又像两尾游鱼一样各自滑开。 严宵寒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施施然越过肖峋走进房间,态度自然地问:“谈完了,要送客?” 脚步走动间,寒气扑面而来,傅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严宵寒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一笑:“北燕军两位高手在此,严某焉敢冒犯。” “我看你是冻傻了。”傅深嗤道,把桌上热茶往他那边推了推。 严宵寒从傅深面前把他的杯子抄走,笑道:“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皱眉:“……那是我的杯子。” “暖手而已,我又不喝,”严宵寒脸上满是真切的无辜,“侯爷以为呢?” 傅深:“……” 肖峋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不,针锋相对,要不是凭着对傅深多年的了解,知道他没有那方面爱好,差点都要以为他们俩假戏真做了。 “将军,”他上前对傅深道,“此间事既已暂了,请将军回府休养,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不行。” 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人,傅深还挑了下眉。 严宵寒:“侯爷身染风寒,腿伤尚未痊愈,侯府缺医少药,反而容易耽误了病情。侯爷不如先安心在我这儿住着,等沈遗策把身体调理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什么打算,”傅深笑问,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跟你完婚的打算吗?” 严宵寒:“否则呢,侯爷以为自己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傅深脸上的笑容彻底褪去:“你想软禁我?” 严宵寒摇了摇头,道了声“借一步说话”,把傅深带远一些,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傅深听完后久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后忽然扭头对肖峋说:“你都看到了?” 肖峋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傅深:“那就这样吧。” “什、什么?”肖峋懵了,“将军……” 傅深不怎么有耐心地说:“你也看见了,严钦察使垂涎本侯美色,强抢民男,将本侯扣押在他府中,不许外出。所以这段时间有人找我,就说我被留在严府养病了。” 肖峋:“……”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严宵寒。 严大人被从天而降的一口大黑锅砸的眼冒金星,都快站不稳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就按侯爷说的办吧。” 肖峋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严宵寒在朝中的名声会那么差了——据说他跟傅深每一次吵架,无论是输是赢,第二天全京城的风向都是“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14、旧梦 送走肖峋后,两人回到卧房,傅深道:“你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没听懂就敢让肖峋走,”严宵寒弯起眼睛,“不怕我真的软禁你?” 傅深真想给他一脚:“别扯淡。” 严宵寒:“你这段时间留在我这里,我帮你争取一次回燕州的机会。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是问这个,严宵寒,”傅深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在问你,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你是皇上最青睐的臣子,最得圣宠的心腹,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帮一个天生立场敌对的人? 严宵寒依然弯着眼睛,可刚刚眼神里那种温柔的揶揄已经不见了,他仿佛瞬间披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浑不在意地道:“这世上既然有不二臣,当然也就有二臣。” 傅深:“你不必妄自菲薄……” “我的侯爷,别天真了,”严宵寒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费心替我遮掩什么?你我虽然同在朝堂,但你是治国平天下,而我仅仅是为官而已。不为名,只为利,不为天下人,只为我自己。” “逐利而往,择木而栖,这就是为官之道。” “所以,”他说,“我没有站在你这边,我站在了对我最有利的一边。” 他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也是第三个执棋的人。 他可以为一方所用,冲锋陷阵,也可以一言不合就掀了整片棋盘。 既然元泰帝不喜欢手中的兵器有太多想法,那就干脆让他当个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好了。 因为棋子不高兴了。 “行,好啊,难为你能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不是个东西,”傅深气极反笑,“那你还把我带回来干什么,怎么不让我干脆淋死在宫门口算了?” 严宵寒无所谓地道:“当然是因为垂涎侯爷你的美色。” 傅深:“……” 他这种杀伐决断的一方将领,最讨厌京城官场中东拉西扯虚与委蛇的风气,严宵寒也知道他的脾气,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赶在他爆发前安抚道:“傅深,别再找理由替我开脱了。” 当他不再叫“侯爷”,而改为直呼其名时,身周那层铠甲仿佛脱落了,露出一个遥远又熟悉的侧影,那是傅深最初认识的严宵寒。 “在兵权与君权之间选一边,和随手帮你一把是两回事。你我相识数载,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陷在那里。” 真像他自己说的,严宵寒把朋友间的“道义”和朝堂上的“道义”分的太清了。 傅深终于也哑口无言了一回。他不喜欢靠动嘴皮子来说服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今天三番两次的诘问已非常态,他耐心告罄,也不悦于严宵寒的“自暴自弃”,沉着脸道:“说完了吗?” 严宵寒一听就知道他要发火了。傅深先当少爷,后当将军,惯于说一不二,有时发起脾气来真的是很……不讲理。 即便如此,严宵寒还是顶着满头的阴云坚持道:“一会我让人送药过来,你记得……” 傅深冷冷道:“滚出去。” 严大人不愧是俊杰中的翘楚,立马乖巧闭嘴,圆润地滚了。 当夜傅深被他气的睡不着,腿伤隐隐作痛,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反复回荡着严宵寒那几句话。 他其实想问,如果换做别人,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除了拉他一把,你也会把他带回家里精心照顾、衣不解带地守夜、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喝药吗? 你也会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反”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渐起,雨打窗棂,叮咚声催出刻骨酸痛和微末睡意。傅深阖着眼养神,耳尖忽然敏感地一动,听见门外传来压的极轻的脚步声。 是严宵寒。 他把呼吸放平拉长,装睡功夫一流,完全闭上眼睛,只靠听声分辨对方动作。同时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都如浮光掠影,一个也抓不住。 傅深不想承认他其实在紧张。 严宵寒轻手轻脚地走近床前,傅深只觉得腿上一重,紧接着脚边的被子掀开一角,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被塞进被子里。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多做停留,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等门板无声合上,傅深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自己腿上多出来的一床被子。小腿碰到坚硬的热源,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一下,是个银质的汤婆子。 窗外雨声淅沥。 受伤的腿脚血行不畅,盖着被子也暖不过来,他本来不太在意疼痛,可一旦尝到这个小汤婆子带来的暖意,方才的冰冷忽然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你对“别的人”也这么无微不至吗? 傅深仰面躺回床上,望着床顶发怔。他想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朝堂,北燕统帅可以挥刀斩断来犯之敌,却被一床被子和一个汤婆子轻而易举地绑住心神,温柔乡尚且挣脱不开,日后还怎么面对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真操蛋啊。”他心想。 也许是睡前想的太多,一会儿是严宵寒一会儿是元泰帝,很少做梦的傅深居然梦见了自己少年时。 十六岁,他第一次遇见严宵寒。 元泰十八年寒食节,皇城的夕阳辉煌壮阔。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天元泰帝外出祭陵,禁军随行。恰好傅深与相熟的一群公子哥外出踏青,日暮时分方归城。 正值初春时节,城中士女游人如织,一群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策马入城,引来无数注目。更有大胆女子将手中绢帕或是斗百草所用的各色花朵掷向众人,声势比“掷果盈车”不遑多让,盛况空前,百姓驻足,城门处一时热闹非凡。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披坚执锐的禁军当先冲进城中,人群自动让路,为首者高喊:“御驾出行,闲人退避!” 人群在傅深面前汇集,前面的连连后退,后头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拥堵不已。眼看禁军就要冲到跟前,傅深急忙拨转马头避让。谁知他这一侧身,恰好避开了一朵掷向他后脑勺的花。 那花长了眼睛一样,绕开傅深,直飞向策马经过的禁军面门。扔花的人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傅深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破风声。 完球了。他生无可恋地心想。 向年轻公子扔花叫风流,向禁军扔花那叫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那禁军扬手截住了飞来的花,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傅深反应极快,立刻拉起袖子遮住脸。 禁军:“……” 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御辇已进了城门,禁军开路,百姓跪拜。傅深这一行人都是勋贵子弟,其中两个身上还有恩荫的武职,好巧不巧地跪在了最前方。 元泰帝也注意到了这群鹤立鸡群的公子哥们,还特意停下询问。武官一系,数颖国公府风头最健,因此傅深不可避免地被皇帝单独拎出来勉励了几句。他在石砖地上跪的腿都疼了,皇上才大发慈悲地起驾回宫。 御辇继续前行,接着是禁军们鱼贯而过,傅深规规矩矩地跪着等皇上走远,马蹄忽然在他面前停驻了一瞬。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春风深处。 傅深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落到他执缰的手上,注意到他掌心里握着一朵粉白的花。 ……是刚才那个禁军。 傅深再想扯袖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浅色唇角一勾,策马扬长而去,随手将那朵花丢回他怀中。 而且手劲非常寸,花朵正好卡在领口。简直就像是……故意的。 尚且青涩的傅深就像个被狐狸精勾了魂的书生,满脑浆糊地站起来,眼神空茫,那一笑仿佛融进了晚照,还残留在他的视线里。 “哎,傅兄弟,还看什么呢,走吧?” 鬼使神差地,他没扔掉那朵花,而是拿在手里,翻身上马,假装不经意地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禁军……易兄认得吗?” 与他并辔的是陈国公世子易思明,已授了正四品金吾卫中郎将,闻言目露轻蔑:“你说那小子?贤弟,可别怪为兄没提醒你,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当我等费心结交。” 傅深:“此话怎讲?” 易思明:“那个人是左龙武卫中郎将严宵寒。” 傅深一听就明白了,金吾卫为南衙禁军之首,龙武卫则属北衙,两处素来不对付,难怪易思明对他没有好脸。 易思明又道:“你不知道,他是段玲珑的义子。别看长的不错,那有什么用?谁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在大周,勋贵看不起清流,清流看不起普通文官,文官看不起武官,而他们全都看不起的,就是宦官。 段玲珑正是当今宦官中的第一人。 可想而知,认宦官做义父的严宵寒,在他们眼里可能比宦官还不如。 不知怎么,傅深听了易思明的话,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有点莫名的惋惜,就像看见一朵刚刚盛放就被摧折的花朵。 对了,花。 他把手中的花拿到眼前,定睛细看。然而刚看了第一眼,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娘的,是朵并蒂莲! 15、争吵 次日傅深醒来,严宵寒早已离府。两人昨晚不欢而散,下人们多少有所察觉,今天异常安静,生怕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 傅深旧梦重温,想起许多过去的事,反而不觉得昨晚的争执是什么大事。人各有志,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走“正路”。况且严宵寒的为人他心里有数,谈不上善良忠厚,可也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无情无义。 这一天靖宁侯府的访客络绎不绝,继傅深宫门长跪、六位御史联名上奏劝谏、颖国公告病闭府之后,京城有无数人等着看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肖峋当然不好直接传达傅深编的瞎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侯爷正在严大人府上养病”。然而这句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消息灵通的人稍微一打听,听说礼部正着手筹备二人婚事,便知道严傅二人联姻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相比之下,严府就清静得多了。一是因为严宵寒尚在朝中,试探都被他挡了回去,二是飞龙卫恶名太盛,愿意同他往来结交的人实在有限。傅深天性随遇而安,舒舒服服地在严府悠游度日,觉得这里比他那荒草丛生的侯府强了百倍,有赏心悦目的漂亮侍女,一天三顿不重样的正餐和花样百出的点心,除了不得不捏着鼻子喝沈遗策开的苦药汤外,一切堪称完美。 傍晚散值,严宵寒一进院子就听见傅深在屋里感叹:“……贺眺的字画,如今是有价无市,多少人求一幅而不得,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挂着……你家大人能看得懂吗?” 自从他来,严府的气氛就有点不够稳重。侍女细碎如银铃的笑声顺着半掩的窗户飘出来,严宵寒脚步一顿,侧耳细听,心里忽地冒出一股既安稳又不平的滋味来。 他无理取闹地心想:给你端药喂水的明明是我,陪你赏画喝茶的也该是我,凭什么你和她们有说有笑,对我却连个笑脸都吝啬? 他想再往前一步,可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情绪上头的昏昏然倏地冷了下来,严宵寒在心里把刚才那番思绪又咂摸了一遍,仿佛空口嚼了一把冰碴,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扪心自问:“是啊,我凭什么?” 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严宵寒觉得自己像个被打碎了壳的蜗牛,昨夜破罐子破摔后,今天再也撑不出一副镇定自若的铠甲来面对傅深。 他这样想着,底下脚步跟着一转,反身往院外走去。没成想屋里有个耳朵特别尖的丫头,听见足音往外一瞥,正好抓了个现行:“老爷回来了。” 众人忙开门迎他进来,傅深从书架前转过头,手里捧着枸杞红枣茶,眼底有尚未散去的笑意,如同特意为他保留的,招呼道:“回来了。” 严宵寒没接到意想之中的冷脸,愣了一下。傅深见他脸色不好,关怀道:“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 他对侍女们道:“都下去吧,让厨下准备晚饭。我跟你们老爷说几句话。” 那姿态语气,真如这府上的另一个主人一般。以前严宵寒从未设想过他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夫人,或许孤老终生也说不定,可眼前这个场景,却自然顺畅得仿佛是顺着他的心意拓印而来,不期然地填上了梦境缺失的那一块。 他不愿意再深想,整理情绪,在傅深对面坐下:“礼部卜定的婚期是二月十二,花朝节。依我之见,赐婚圣旨刚发下,现在去跟皇上说你要回北燕,必定提一回驳一回。不若再等等,等到年底时,你上一道折子,言明即将成婚,恳请回燕州祭拜父叔,遍告同袍。正月出发,二月回京,只怕皇上就允准了。” 傅深略一思索,点点头:“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办吧。” 他恍然意识到,自从与严宵寒住在一起后,他说“就这么办”的次数就直线上升,这种感觉十分奇特,他没有任何被剥夺决策权的不满,反而觉得很省心。因为如果换做是他自己,八成也会作出同样决定。 更难得的是,能让傅深挑不出毛病的决定,必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严宵寒作为一个“外人”,能设身处地地替他着想,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次如此,就是藏得很深的体贴用心了。 “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觉真好,”傅深心中幽幽暗叹,“谁要是得他真心相待,恐怕能让他给宠废了。” 两人说完正事,相对无话,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半晌后,傅深主动挑起话头:“你刚才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严宵寒坐在圈椅里,脊背仍挺的笔直,摇头道:“没事。” 傅深信他就有鬼了,只是他再灵透,也猜不出严大人海底针般的心思,试探道:“是没睡好,还是……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严宵寒眉梢一动,显得有点讶异,但没作声。 傅深算是看透了,这个人嘴上说着“没事”,但满脸都写着“我有事,我不说,快来哄我”。 他心想:“惯的你。” 然而嘴上却继续问:“真生气啦?因为我昨天让你滚?” 严宵寒状似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声。 傅深强忍着笑,一脸“既然你求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哄哄你”地说:“我错了,我不应该让你滚。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嗯?” 严宵寒定定地看着他,盯得傅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硬着头皮迎接他的目光,片刻后,严宵寒猛地别过脸,“扑哧”笑出了声。 傅深暗松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根,有点发烫。 他莫名其妙地心想:“我有病吗?怎么不干脆让他气死算了。” 严宵寒好半天才止住笑,傅深刚才假装出来的温存已荡然无存,瞥了他一眼,凉凉地道:“这回好了,不耍小性子了?” 严宵寒拱了拱手,坦然道:“好了。多谢侯爷体贴。” 傅深嗤笑,转动轮椅往门外行去:“多大人了,丢不丢人。” 当夜,重归于好的两人再度齐聚卧房,没什么正事,只是严宵寒睡前来看他一眼已成惯例。这些天里傅深更衣沐浴、出入坐卧,无不是严宵寒亲力亲为,唯独进药这一项,由于他白日不在府里,除了最初几天外就没再亲自盯着。睡前一刻钟,侍女送药进来,恰好严宵寒被傅深支使去书房帮他找本书,等他回来,傅深倚在床头,桌上药碗已经空了。 严宵寒总觉哪里不对。他把书拿给傅深,疑惑地看了一眼药碗,傅深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口问:“看什么呢?” 严宵寒转过脸来,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傅深面上一掠而过。 “不对。” 傅深:“嗯?” 严宵寒问:“你喝药了吗?” 傅深:“喝了。”他伸手一指:“碗在那儿呢。” “编,接着编,”严宵寒火冒三丈,“要不要我拿面镜子来给你照照?你嘴唇都是干的!喝药?你用哪儿喝的,耳朵眼?那药没给你治治脑子吗?!” 傅深:“……” 完球了。做贼不妙,被抓了个正着。 严宵寒一看他那哑口无言的样儿,就知道这种事傅深肯定不是第一次干了。他气急败坏地在房间转了一圈,最后从床边踢出一个白瓷痰盂,低头一看,得了,人赃并获。 傅深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伏法认罪的态度很诚恳。 严宵寒指了指他,勉强把肝火压了下去,出去命人再煎一碗药来,回屋把门一关,沉着脸道:“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傅深呵呵干笑数声:“别上火,我的风寒已经好了,那药吃不吃没多大关系……” “‘没关系’?”严宵寒冷冷地反问道,“谁告诉过你那药可以不用吃的,沈遗策?还是我?” 傅深:“……” 看得出他已经很努力地忍耐着没有翻脸了,全是看在严宵寒是为他身体着想的面子上,然而那专揭人短的混账东西还不消停,继续喋喋不休:“仗着年轻糟践身体,你不想想以后老了怎么办?你身上有多少伤自己心里没数么,风寒治不好,等落下病根你再长记性就晚了!” 傅深被他叨叨的脑仁疼,他个性中有刚愎独断的一面,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骂他了,原本是他理亏,严宵寒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傅深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没完没了还。用不着急眼,我肯定不会让你守望门寡……嘶!” 严宵寒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颌,低喝道:“别胡说!” 他是真的动怒了,手劲极大,傅深感觉自己下颌骨快要被捏碎了,可也正因如此,他终于看清了严宵寒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痛之色。 他心中蓦地一软。 傅深吃软不吃硬,特别是一贯强硬的人偶然流露出的一丝软弱,更容易击穿他的心防。 何况他本来就理亏。 他举手握住了严宵寒钳制着他的右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几下:“好了好了,对不起,我错了,好不好?” 严宵寒松手,傅深却没放开,仍然将他的手虚虚地握在掌心里,无端有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他垂眸一看,心火便被浇熄了大半。 严宵寒长叹了口气:“气死我了。” 傅深赶忙认错道歉,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嘴欠,以后一定不信口跑马,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摇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净惹你生气了。” 严宵寒仍然板着脸,眼角却弯出个小弧,凉飕飕地评价道:“混世魔王。” 仔细想想,回京以来情势一路急转直下,埋伏暗杀、阴谋诡计、皇帝赐婚……哪件不让人忧心忡忡,辗转反侧?怎么现在反倒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得两个大男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又和好。 闲得慌么? 铁骨铮铮如傅深,心机深沉如严宵寒,在外面呼风唤雨威风八面,回到同一屋檐下,原来也是**凡胎,七情上脸。 只因为这里是“家”。 16、离京 没过多久,侍女将新煎的药送进来。严宵寒亲手接过,端到傅深面前,言简意赅地说:“喝。” 傅深心如死灰地盯着冒白汽的汤药,默默运气。 严宵寒看他那样子,哭笑不得,忍不住坏心揶揄道:“侯爷,你要是腿没瘸,这会儿是不是已经上房了?” “你给我出去,”傅深怒视严宵寒:“行行好吧别叨叨了,你属老母鸡的吗?把药放那儿,我自己会喝的!” 严宵寒是真没想到他喝个药会这么困难。毕竟傅深在他眼里一直是个相当自律的人,该做的事绝不会退缩,几乎从不任性。 他放缓了声气劝哄道:“这一碗药量不多,你眼一闭心一横,几口就见底了,真的。” 傅深痛苦地别过头去。 “你是嫌药苦?有那么难喝吗?”严宵寒端起碗来自己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觉得苦是苦了点,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为什么傅深会那么抗拒? “不应该啊。”他见傅深嘴唇和脸色发白,皱眉强忍,料想他是被药味冲的反胃,便把药碗放到一边,拉过他的双手,并指轻揉腕上的内关穴,试探着问:“寻常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更何况是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能不能跟我说说?” 傅深双手被他攥着,软绵绵的,仿佛小动物摊着两只爪子。他倒没逃避,只是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不大乐意地提起往事:“我吧,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喝药。我娘去的早,奶娘对我不很上心,她见我不肯喝药,就捏着鼻子硬灌,灌一次吐一次,后来渐渐成了毛病,吃什么都吐。” 严宵寒听得眸光渐冷,轻声询问:“你……家里没人发现吗?” 傅深一扯嘴角:“那时我爹在边境,经年累月地不着家,哪有人管我。后来是我二叔察觉不对,找人暗中盯着那个奶娘,才算把我从她手里解救出来。从那以后,我就改吃丸药了。” 他吁了口气,坦白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喝,就是心烦,不想喝。” 手腕处传来温热触感,严宵寒是习武之人,手指不会柔软到哪里去,按揉的力度却拿捏的轻重适中,无形中给人以慰藉。傅深借着这点暖意做好了准备,心说躲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倾身伸手去拿药碗。 出乎意料的,严宵寒却一反常态,把他按了回去。 傅深疑惑地抬眼瞅他,严宵寒原本坐在床对面的圆凳上,此刻却将药放在床头,自己起身坐到床边,斜倚着床栏,说:“今天这是最后一碗,明天让沈遗策给你改成丸药。” 傅深心说丸药就丸药,你坐这么近干什么。 严宵寒笑了笑,语气有点不太自然:“你大概不记得了……其实前两天你昏迷时,是能喝下汤药的。” 傅深:“嗯?” 严宵寒:“我亲自喂的。” 傅深:“!!!” 他真的是昏迷吗?怎么感觉像是失忆了。 “你想干什么?”傅深警惕道,“来硬的?你这屋子不打算要了?” 严宵寒忍俊不禁:“放心,我没打算对你用强,来,过来。” 傅深半信半疑地往他那边挪了挪。严宵寒道:“转过去,背对我。” 傅深依言转身,他原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严宵寒伸手扳着他的肩膀,用力往后一按,傅深仰面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原是准备就寝,已除去了外衣,只穿薄薄的白绸中衣,散着头发,整个人全无防备。隔着一层布料,傅深立刻能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温热结实的躯体,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药气清苦,却挡不住他领口缭绕四散的沉水香。 傅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挣扎起来,厉声道:“严宵寒!你活腻歪了?!” “老实点,别乱动。”严宵寒背倚床头,以左肩和胸膛支撑着他半躺的姿势,左手碗右手勺,四两拨千斤地把傅深牢牢地圈在怀里,一低头,下巴就碰到了他的鬓发:“现在知道了?当初就是这么喂你的。不是占你便宜,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 傅深全想起来了。 在他高烧不退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里,确实是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亲手把汤药吹凉,一口一口地喂下去。他也曾挣扎过,但那个人出奇地温柔耐心,一点都不像记忆里手重粗暴的奶娘。会有人轻声哄他,连瓷勺碰到唇边都是轻轻的,喂完药还会再喂一勺清淡的蜂蜜水。 那时候一天两碗汤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严宵寒调整好合适的姿势:“再试一次管不管用。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来,张嘴。” 傅深生平第一次想找个地方躲进去,却被困于臂弯这方寸之地中。一勺药随即递到他嘴边,动作轻缓,却不容拒绝地等着他张开唇齿。蓦然间,像是有另一个意识成为了主宰,不待理智警觉,身体已经循着旧日记忆做出反应。 第一口汤药流入喉咙时,他听见严宵寒在头顶轻笑一声,像是很无奈,又不得不纵容:“说来说去,还是要人伺候……大少爷。” 傅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好似不满,可那力道很轻,倒像某种口是心非的推拒,这一肘杵的暧昧横生。 大少爷怎么了? 大少爷还不是落到了你手里。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傅深像个十足的大爷,眼皮都不抬一下,低声要水。严宵寒左手揽着他,将茶杯送到他嘴边,傅深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甜。” “把你娇气的。”严宵寒回手将茶杯放回原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刚喝完药,明明喝什么都是甜的。” 傅深似乎是笑了,只是因为被闷在怀里,所以听起来像哼了一声。 严宵寒正欲将傅深放回床上,却不料怀中人忽然稍稍侧身,长臂一伸,搂住他的腰,脑袋枕着他一侧肩窝,竟然就着这个蜷在他怀里的姿势,闭眼睡了。 严宵寒刹那间静了。 烛影摇红,照见璧人成双。 这一刻意味着什么,无需言语,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动心了。 一个月之后。 马车停在严府角门外。因傅深此行不欲大肆宣扬,所以连正门都没走,轻装简从,数十亲卫随行。肖峋将傅深背上车,收起轮椅,假装随意地问:“将军,严大人不来送行吗?” 傅深眸光闪烁不定,索性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他送。收拾好了吗?启程吧。” 肖峋心细如发,总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倒不是说不好,而是有点奇怪。似乎突然跟那位严大人疏远了,可又不见二人有多生分。 然而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跑去问傅深究竟。肖峋翻身上马,率先出发。马车随后缓缓行动起来,严府下人一直目送他们远去不见,才退回府中,重新掩上角门。 待一行人离开城门,还没走出多远,忽听得背后马蹄疾响,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而来。肖峋勒马止步,隔着老远认出飞龙卫官袍,顿时头大如斗,不由得暗自嘀咕你们俩这是搞啥呢,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 傅深在车里闭目养神,差点睡过去,感觉到马车慢慢停下,也没睁眼,懒洋洋地问:“重山?” 紧接着车帘被挑开,人影伴着一线天光纵身跃上马车,傅深睁眼一看:“你怎么来了?” “走前还是得来看一眼,”严宵寒温声道,“不然不放心。” 两人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尴尬,准确地说是自从那一晚开始,双方心态都有变化,也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这种疏离令人辗转,但那并不是一种煎熬。 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在前方的结局是什么,只是名不副实而已。最坏的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人已经站在了谷底,往哪儿走都是向上向好。 更甚者,白日梦倘若再做的大一点,他们说不定还要感谢元泰帝独具慧眼,天赐姻缘。 傅深看见他,心里已经松动了,只是面上依旧端着。盖因四周都是耳朵,他们虽在车中,言行举止也不能太过。他淡淡地道:“本侯往来于北疆京城之间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回去吧,你有官职在身,别耽搁太久。” 严宵寒道:“今日一别,再见就是明年了。望侯爷谨守婚约,不负前诺。” 在车外支楞着耳朵听墙角的肖峋背后一凉,心说这严大人别是个二愣子,明知道侯爷心里对赐婚不痛快,怎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车里,严宵寒忽然拉过傅深,搂进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下,低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出门在外,务必小心谨慎。北地寒冷,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别让我担心。” 傅深难得柔和地“嗯”了一声,半开玩笑地在他后心口按了按:“心与君同。” 怀抱暖热,耳鬓厮磨,两人的心跳渐趋一致。傅深与他侧脸轻轻相贴,极尽温存,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相拥良久,他终于推开了严宵寒,随手替他理顺压皱的衣领,示意他下车,同时口气十分狂妄嚣张地送客:“严大人尽管安心,来年花朝,本侯亲自登门迎娶大人,十里红妆,必不负君!” 严宵寒:“……” 所有人:“……” 肖峋暗暗摸上腰间佩刀,预备着万一打起来第一时间冲上去拉偏架,千万不能让侯爷因为嘴欠被打死。 两天之后,马车行入燕州地界。 周围风物越来越熟悉,除了树木凋零,一切与他们秋日离开时无异,傅深虽生在京城,却在北境长大,燕州犹如他的第二个故乡,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甚至有兴致透过车上的小窗偶尔看看外面的景致。 他们走的是商道,一路上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至晚时一行人落脚莲祁镇,傅深途经小巷时闻见一阵甘冽的酒香,勾得他蠢蠢欲动,遂叫肖峋掉头,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肖峋苦着脸死命阻拦:“我的爷,您不能喝酒,咱可马上就要回去见杜军医了!” 傅深满不在乎:“放心,一晚上早消化完了,他看不出来。” 肖峋:“严、严大人也不让您喝!” 傅深跃跃欲试的笑容一僵。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肖峋:“你胳膊肘往哪边拐?里外不分!北燕是老子的地盘,他严宵寒手伸的再长,能管到这儿来吗,啊?一个个都把嘴闭严实了,此事若泄露半个字,我拿你是问!” 肖峋忍不住顶嘴道:“飞龙卫耳目通灵,保不齐他就知道了呢?” 傅深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重山,你还年轻,不懂人心险恶,”傅深语重心长地道,“本侯与严宵寒之间,不仅仅是我们二人要争个高低胜负,更是北燕军与飞龙卫的较量。我要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还被他辖制,那就是没过门,先惧内了!说出去,北燕军的弟兄们以后在飞龙卫面前还怎么抬头做人?” 肖峋听的一愣一愣的:“侯爷英明。” “不惧内”的靖宁侯忽悠完这个傻孩子,心安理得地摇着轮椅往小巷子去了。 酒店不大,只摆的下三张桌椅板凳,一座柜台。当垆卖酒的是位老板娘,傅深挑了张地方稍微宽敞的桌子,以手轻扣桌面:“店家,都有什么酒?” 那柜台后的女人闻声望来,看清了他的面容,却蓦地怔立当场。 傅深没听见回应,抬头一看,恰好与她目光相接。 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你……” “您……” 两人同时开口,傅深顿住,那女人却颤抖着问:“这位公子,您……可是姓傅?” 她那模样,泪中带笑,分明是一副惊讶过头欢喜的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样子,傅深被叫穿身份,但看她不像有恶意,便略一点头。 下一刻,那女子奔出柜台,纳头便拜:“小女子昔日蒙您出手相救,三生有幸,今日又得再遇恩人。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不对,等等,”傅深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疑惑道,“这位姑娘,你是……?” 那女子哽咽道:“桓仁县宝岩山幽兰山庄,金公冤案,七年已过,至今仍未昭雪。” 傅深瞳孔骤缩,犹如被人自头顶重重一击,脸色唰然惨白,不敢置信地一字一顿:“你是……采月?” 这个名字犹如飓风,刹那间摧毁了他多年来的顽固与执念。回忆滔天浪涌,顷刻淹没傅深,浮浮沉沉,将他推入一段不敢回忆、不愿提起的久远过往。 那是他过于短暂的少年时光里,第一次被人将真心踩的粉碎。 ——也是他与严宵寒之间的死结。 17、旧游 元泰十八年,初秋。 “幽兰别业”是桓仁县宝岩山上的一处名胜,原主是前代一位风雅文士,此人官至宰相,致仕后在京郊置办了这座山庄养老。因他生平酷爱兰花,在园中遍植各色珍奇兰花,所以给这山庄取名“幽兰别业”。 别业主人过世后,其后人贪赃获罪,抄没家产,“幽兰别业”也在查封之列,被充了公。后来先帝将这处地方赏给了前代颖国公傅坚。此后代代相传,成了傅家的一处私产。 桓仁县距京城不过几十里,宝岩山上多密林和山谷,是个狩猎的好去处。恰好溽暑已过,一群纨绔子弟闲极无聊,便相约去山上游玩打猎。傅深不得已当了东道主,只得遣人先去收拾打扫,预备迎接客人。为此秦氏老大不高兴,见天在家里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说他纨绔败家。傅深懒的出门应酬,又被她烦的要命,正磨刀霍霍地打算找个由子发作一通,他二叔忽然从北疆回来了。 傅廷信几句话摆平了秦氏,放言让傅深放心大胆地出去玩。他一回来傅深反而不舍得走了。傅廷信膝下没有儿女,傅深从小在他跟前长大,文武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对他比亲爹还亲。 “二叔,”傅深没正形地坐在傅廷信书房的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秋冬正是边防紧要的时候,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傅廷信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朝中有事。” 傅深立刻就猜到了:“中书侍郎金云峰谋反下狱?” 傅廷信霍然起身:“你从哪知道的?!” “那群要糟蹋咱们家园子的少爷说的,”傅深咧嘴一笑,“二叔,我也不小了,以前不懂事,现在还不懂么。” 傅廷信抬手扶额:“深儿,听二叔一句劝。以后在外面千万别这么笑,太傻了。” 傅深:“……” 傅廷信干脆把箱笼扔下不管了,跟傅深一样没正形地坐上书案,低声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我?”傅深道,“我就……随便看看。” 傅廷信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怒道:“好好说话!” 傅深被他打的一个前倾,委屈地摸着后脑勺:“我本来就是把它当个传闻随便听的!金云峰是因为被牵进了江浙舟师指挥韩元同谋反案才获罪的,他毕竟是中书侍郎,位同宰相,与韩元同一个在外头,一个在朝中,里应外合,万事大吉……” 傅廷信听不下去了:“都是什么玩意儿……闭嘴,我只说一遍,能悟到多少全看你自己。” “江浙舟师指挥韩元同归在东海水师提督萨知慕麾下,江浙一带则是安王封地,韩元同谋反之事案发,不但萨知慕要上表乞求致仕,皇上也动了裁撤安王封地的心思。” 傅深:“这跟金云峰有什么关系?” 傅廷信:“金云峰之所以获罪,是他屡次上表反对裁撤安王封地,请皇上不要手足相残。以他的位置,这本来不算什么大罪。麻烦就麻烦他曾任翰林讲官,为安王讲过学。有这一层关系在,你想想皇上究竟为什么要降罪于他?” 傅深:“皇上明面上处置韩元同谋反案,实际上是想收回安王的封地,还借机敲打了东南水师。因为,分散在外的藩王和驻守边疆的将领……这是他的两大心腹之患。” 傅廷信被“两大心腹之患”这个精辟的总结扎了心,捂着胸口苦笑道:“我的大侄子,你可够直接的。” 傅深却并未接他的玩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傅廷信:“我刚想起来,跟这两个都沾边的,咱们家不是也有一位么?” “想歪了,”傅廷信及时打消了他的顾虑,“我回来是为了帮金先生上表求情,当年给肃王殿下做伴读,与他有一段师生之谊,出了这种事,我不出声也说不过去。” 傅深才不上当:“我看是肃王殿下与金云峰有‘师生之谊’,他不好出面,所以才让你代劳吧?他欠你多少人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债?要是还不起,能不能卖身来给当我二婶啊?” 傅廷信被调侃了也不恼,淡定自若地说:“好问题,我建议你下次当面问他。” “啧啧,你们俩准又挖好了坑等我呢,”傅深已经被坑出了经验,“我不问,你自己打光棍去吧!”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只是句不可能成真的玩笑,傅廷信是边关守将,肃王是一地藩王,两个心腹大患,在人前尚且不敢走得太近,更遑论光明正大地成亲。 傅廷信抬手摸了一把他的头顶,叹道:“有时候真希望你快点成人,我好把担子都甩给你,自己逍遥去,但又想你永远别长大,永远不必面对这些身不由己。” 傅深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说:“我又不缺名利,以后安心守边打鞑子,当个孤臣,皇上就是再小心眼,也猜疑不到我头上来。” 傅廷信听了他幼稚的发言,扬手在他后背上抽了一下:“把你能的!我有几封书信收在箱子里了,去给我找出来。” 傅深从桌上跳下来,幽怨地翻箱倒柜去了。 傅廷信盯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点不易觉察的惨然,心说:“小兔崽子,白教你读了那么多史书,不知道什么叫‘莫须有’吗?” 惨了一会儿,他又心宽地自我开解:“算了,幼稚就幼稚吧,这不是还有我和大哥么。” 元泰十八年的秋天,风平浪静。 谁也不曾预料造化究竟有多无常,命运到底如何弄人。 元泰十九年,傅廷义被东鞑人暗杀。次年,傅廷信战死于北疆沙场。同年,十八岁的傅深披挂出京,踏上了北方战场。 元泰二十五年,傅深带伤回京,被元泰帝赐婚。 那一天书房里遍地狼藉,只有叔侄两人知道的对话,一段深藏不露的情缘,叔父的希冀与侥幸,少年口无遮拦的宣言……终于全都成了镜花水月。 不管日后多么苦大仇深,那时的傅深还是个天真张扬的小公子,傅廷信让他出去玩,他就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浩浩荡荡地上了宝岩山。 与傅深走的近的都是些勋贵子弟,本朝文臣不封爵,勋贵多是武将世家,这些半大少年们成日里舞刀弄棍,对着天仙都吟不出一首绝句,更别提对着“花中君子”了。这群大猴子们没滋没味地赏了一会儿兰花,休整片刻,用了顿午饭,下午听说食水都已准备停当,立刻迫不及待牵马架鹰,撒着欢地扎进了山里。 宝岩山上没有猛兽,多是些獐狍野兔野鸡,据说时有野猪出没。傅深骑着马在林子里慢慢走,时不时搭弓瞄准,箭无虚发。他这手箭术是在北燕军中练出来的,用来对付小鸡兔子有点大材小用。正觉无聊,前方右侧密林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马蹄声随即响起,马上的易思明与傅深遥遥对望一眼,同时拉弓瞄准了草丛中的黑影。 傅深手指扣紧弓弦,眯起眼,逐渐看清了那物的轮廓,心中一动。 “等等!” 他立刻出声叫停,可惜晚了,易思明箭已离弦,傅深阻止不及,连瞄都没瞄,抬手就是一箭,箭身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似直线的轨迹,“叮”地一声将易思明的羽箭打偏数尺! 易思明先是愕然,正要发作,突然听见傅深断喝:“谁在哪里?出来!” 草丛簌簌响动,那黑影慢慢长高,变宽,最后站起身来——竟然是个怀抱包袱的女子! 她扑通跪倒在傅深马前,声泪俱下:“求公子救我!” 易思明策马过来,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看你穿着举止,不像山野村妇,倒像个大户人家出身……手里抱的是什么?” 那女子闻言浑身一抖,不答话,死死埋着头,只把手中包袱抱的更紧。 傅深走近几步,用长弓挑起女子下颌,冷冷地道:“松手。” 那女子被他盯着,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吓的浑身发软,被傅深轻而易举地挑开了手中的包袱皮,露出里头锦缎的襁褓来。 她怀里竟抱了个婴儿! 傅深皱眉:“拍花子的?” 说话间又有几人听见动静赶来,围成一圈看那女子,但见她一脸泪水混着尘土,仍不掩楚楚风姿。这群人虽然不能给天仙写诗,但并不代表他们分不出美丑,当时就有多情的动了恻隐之心:“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女子抖的像只胆怯的兔子,踌躇半晌,终于颤声道:“奴婢采月,是、是京中金侍郎家的婢女,怀中所抱的,是我家小主人……” 有人不解:“金侍郎?哪个金侍郎?” 傅深已经明白过来了:“中书侍郎金云峰。你是带着孩子私自逃出来的。” “求各位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采月跪地大哭,“这孩子是金家唯一血脉,抄家时险些被摔死……我家老爷蒙冤入狱,阖府女眷不堪受辱,齐齐吊死在堂前!奴婢拼死带小主人逃出京城,被朝廷官兵一路追杀,实在无法,才逃入山中……” 她哭的实在可怜,但金云峰事涉谋反大罪,这“窝藏逃犯”的罪名一旦扣下来,不小心也是会要人命的。 然而这群勋贵子弟毕竟年少,善心泛滥,家中又颇有权势,没吃过亏,因此没犹豫多久就决定出手相助。易思明是个懂事的,拦了几次没拦住,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傅深。傅深想起他二叔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为金云峰求情,金家的婢女又恰好撞在他手上,难道是冥冥之中这孩子该有一条活路?思来想去,终究让步,吩咐随行下人道:“带她回山庄,换身衣服,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母亲送来服侍的丫头。多的不要说,去吧。” 下人领命而去。易思明仍皱着眉,忧虑道:“这女子身份紧要,万一真与金云峰案有什么牵连,咱们可就闯了大祸了。” “嗯,”傅深漫不经心地点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易兄放心,万一东窗事发,绝不牵连各位。” 这话效果良好,立刻有人把胸脯拍的山响:“傅兄弟说的是哪里话!怎么能让你独自担责,若除了事,算我一份!” 众人纷纷附和,易思明彻底无奈了。傅深一笑:“大伙先别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宝岩山是我傅家私产,就算是有追兵要搜查,也先要问问主人家同不同意。”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如滚滚奔雷席卷而来,顷刻便已逼近他们所在! 傅深目力极好,远远一望,便认出了那黑底银绣的官服—— 飞龙卫! 妈的,这打脸来的也太快了! 18、野猪 来人眨眼间已冲到眼前,傅深等人纷纷屏息戒备,同时心中暗道侥幸,幸亏那女子先走一步,否则两方正好撞上,那可就说不清了。 山道狭窄,飞龙卫不得不止步。傅深打定主意要多拖他们一阵子,公子哥们都没让路,有人出声问:“来者何人?” 一骑白马越众而出,马上人彬彬有礼地颔首道:“飞龙卫奉旨缉拿朝廷钦犯。不知各位在山上时,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勋贵子弟们个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拿鼻孔看他,有人戏谑道:“哟,好大的阵仗。是什么重犯要犯逃了,竟能劳动飞龙卫出手。” 那人也不恼,软中带硬地答道:“不敢当公子谬赞,奉命行事而已。” 问话的公子哥噎了一下,脸色便不好看。傅深怕双方掐起来,马上出声圆场道:“我等只是偶然游玩至此,不曾见过大人所说的钦犯。” 那人看了他一眼,原本漠然冷淡的眼角眉梢居然挂上了几分笑意,欣然道:“原来是傅公子,久违了。” 就说这人看着眼熟!傅深盯着他猛瞧,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在街上扔了他一支并蒂莲的那个禁军么? 易思明说的没错,他竟然真的是个飞龙卫。 “严……大人,”傅深心情复杂,“久仰。” 一众纨绔都都盯着他们俩,莫名其妙者大有人在,不知道傅深何时竟然与飞龙卫有了交集。 严宵寒缓缓扫视诸人,那轻飘飘的目光如有实质,压的这群心虚的公子哥们后背冷汗直冒。他倏而一笑:“潜逃者事涉谋逆大案,京城内外各要道皆有卫兵盘查,悬赏通缉。敢窝藏、包庇钦犯者,视同谋逆。 “飞龙卫一路追踪至桓仁县,却被她逃了。此地山高林深,寻人不便,倘若各位能助在下一臂之力,抓获要犯,来日严某必报知朝廷,为诸位请功。” 傅深第一次干窝藏逃犯这种事,总觉得严宵寒话中有话,不怀好意。不由得暗暗思忖:“他是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他说完,山林中一片沉寂,无人应答。片刻后,不知谁冷笑了一声,不无嘲弄地道:“太监崽子,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声音不大,但因为此时格外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 严宵寒面色陡转阴沉。抬手按上身侧刀柄,仿佛随时预备着拔刀。 他这个人很怪,愈是怒极,愈发轻声细语,好像生怕吓着谁似的:“我到是谁,原来是谢二公子,久仰。” 被点名的庆义伯二子谢千帆梗着脖子不看他。 严宵寒道:“严某今日一见二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初生牛犊不怕虎,与令兄倒是真不怎么像。” 谢千帆额上绽起条条青筋。 严宵寒继续慢慢悠悠地道:“听说令兄前年调任皇城兵马司中郎将,前途无量,庆义伯虎父无犬子,后继有人,想必再无遗憾了。” 谢千帆的表情霎时由白转红再泛青,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 庆义伯长子谢百楼并非嫡出,然而相当争气,正经嫡出的二子谢千帆却是个纨绔草包。非但如此,谢二亲娘还十分不得庆义伯喜爱,庆义伯向着长子多于二子,多次扬言要将爵位传给长子。谢百楼处处压过谢千帆一头,谢二几乎与他成了仇人,亲朋好友都不敢当着他面提“谢百楼”三个字。 如今这事被严宵寒当众捅出,无异于稳准狠地戳中了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伤疤。 谢二当场就红了眼,气急败坏之下,竟然不打招呼就动手,抄起猎弓朝严宵寒射去一箭! 众人哗然! 严宵寒霍然拔刀,轻松荡开箭矢,飞身纵至谢千帆面前,雪亮刀光如银河泻地,直劈而下! “谢二!” 傅深和易思明同时动身,一个冲过去阻拦谢千帆,一个扑上去挡住严宵寒。傅深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抽出自己背后角弓,眼疾手快地架住了严宵寒泰山压顶般的一击。 傅深手腕剧痛,被那巨大力道震的不住颤抖,怒吼道:“你疯了?他说错了话,跟你赔罪道歉便是,何必下如此杀手!” 严宵寒杀意不减,冷哼道:“口无遮拦,胆大包天。惹了不该惹的人,就别嫌自己死的冤!” 傅深勉力与严宵寒抗衡,气力源源不断地相撞。然而木质弓再坚硬也挡不住飞龙卫吹毛断发的刀,片刻后只听“喀拉”一声,傅深手中的长弓赫然断为两截。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惜之色。这把弓是傅廷信送他的生辰贺礼,跟了傅深好几年,没想到今天断在严宵寒手下。只是此时他顾不得许多,双手握住弓弦,在严宵寒刀上一绞一扯,硬生生将刀尖别了个方向。 飞龙卫虎视眈眈,早在严宵寒出手时就一哄而上制住谢二,以易思明为首的勋贵子弟们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都亮了兵器。双方眼看就要混战起来,那边两人已打出了数丈远,傅深被严宵寒密不透风的刀光逼的左支右绌,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刀!”易思明立刻将腰刀掷出,傅深疾跑数步,扭身在树上用力一蹬,身轻如燕地跃至半空,伸手勾住刀柄,正面格开一击。 傅深的劣势瞬间扭转,刀影疾风骤雨般地朝严宵寒攻去! 严宵寒被他逼的后退数步,居然还有闲心赞叹:“漂亮,不愧是傅家人。” 从他用弓弦绞住刀锋的那一刻起,严宵寒就收起了轻视之心,他能成为段玲珑的义子,站上如今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心机和手腕,还有一身力压北衙禁军的好功夫。刚才如果上来的是谢二那草包,恐怕没等近身就被格杀了,而傅深能在他手下走十几招不露败相,对于这个年纪来说,就很难得了。 傅深此时也在暗暗心惊,他能感觉出来严宵寒的第一击是真的没留手,庆义伯的儿子他说杀就杀。飞龙卫嚣张跋扈,横行朝野,他今天才知道这话不是说着玩的。 如果不能出奇制胜,谢二今天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生死关头,傅深的脑子从来没转的这么清晰迅速,念头如火花般在他脑海中闪现,被他迅速地抓住,做出决策—— 这也正是他日后性格初露的一个端倪——临危不乱,冷静缜密,善于绝地求生。 两柄刀叮叮当当地对撞,声如密雨,疾如飓风,刀光几乎晃成两条白练。傅深手腕力量不行,终究逐渐落了下风,两人再一次挥刀相向时,严宵寒竟然直接将他手中刀击飞出去,余势未消,刀尖挟着劲风直逼傅深咽喉,眼看就要将他戳个对穿。 然而不行。 严宵寒可以毫不犹豫地弄死一个谢二,但要弄死傅深,他还得再掂量掂量。 刀锋嗡鸣,在半空强行改道,使刀的人对这杀器的控制臻于极致,手腕反转,刀背离傅深的脖颈只差分毫,擦着颈动脉险险掠过。 同一时刻,傅深突然暴起!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傅深料定严宵寒不会对他下死手,在他刀锋改向的同时,傅深几乎是贴着刀背窜了出去,瞬间近身,一柄小巧的猎刀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严宵寒的喉结。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眨眼之间,情势已陡然反转。 “严大人,对不住了,”傅深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要挟道,“我不想为难你,叫你的人放开谢二,退后,马上下山。” 他的手劲掌握的刚好,既能让严宵寒说不出话,又不至于把他活活憋死。想也知道这一套手段是谁教的。严宵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受制于人,立刻冷静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放下刀剑。 “你自己的刀也扔了。” 严宵寒松手,傅深一脚将刀踢飞。 谢千帆跋扈惯了,今天终于碰上硬茬,骇得脸色发白,刚才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现在被飞龙卫放开,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回到易思明身后,忽然听傅深道:“谢二。” “啊?” 傅深道:“你出言挑衅在先,射箭伤人在后,过来给严大人赔个不是。” 所有人皆是一愣。 谢千帆终于从巨大的刺激中回过神来,气得攥紧双拳,涨红了脸,狂吼狂叫:“我不!他算什么东西!朝廷走狗!我凭什么要给他道歉!” 易思明忙按住谢千帆,息事宁人道:“傅深……” “你道不道歉?”傅深沉下脸,冷冷地道:“你要是再撒泼,我现在就把他放了,你可以试试。” 谢二:“……” 被他勒着脖子、还被他用来吓唬人的严宵寒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谢千帆死死瞪着他,眼眶越来越红,最后竟然哇地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我不我不!你们都向着他!我在你们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吗?!” 所有人:“……” 严宵寒听见傅深在他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个小孩子,被惯坏了,真不是故意要冒犯你,”傅深低声道,“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挟持你也是无奈之举,对不住了。” 真是个心软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里还有几分跳脱的稚气,可口吻和身手俨然是成人般的沉稳。呼吸平复后的气息很轻,拂过耳畔时带着令人心猿意马的微痒。 严宵寒默默地心想,你也还是个孩子——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密林突然冲出数道黑影,趁众人猝不及防时径直撞入飞龙卫,刹那间将一个人扑倒! “什么东西!” 惊呼声令傅深分了心,趁着他走神的瞬间,严宵寒出手如电,抬手扣住傅深手腕,一扯一拧,随着“喀拉”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响,他卸掉了傅深的一条手臂。 傅深反应也极快,转身一脚将他踹出数步,自己借力滚向一边,将手臂接上,疼得冷汗直冒。然而他顾不上再找严宵寒报仇,因为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威胁,不止是飞龙卫,连他们这边的人也被扑了好几个。 连易思明都开始破口大骂:“我操你……这他妈都是哪来的!傅深!你不是说这山上没有野猪吗!” 傅深怒吼:“我好几年没来过了,我怎么知道!上树,赶紧上树!” 宝岩山上曾有段时间野猪泛滥,糟蹋山下的农田庄稼,当地庄户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进京求主人家出手。于是傅深他爹和他二叔三叔带着一队北燕军来幽兰山庄住了半个月,掀了十几个野猪窝,从此宝岩山再也没受过野猪侵扰。 直到近年来山里才再次出现野猪的身影,但仅有几只,庄户们没当回事。谁也没想到林中竟还藏着这么多野猪,而且极其仇人,见人就咬,把一众训练有素的飞龙卫和毫无防备的勋贵子弟追的屁滚尿流。 众人在傅深的吼叫中纷纷上树,但飞龙卫没有严宵寒的命令,都持刀在与野猪拼杀。傅深蹲在树上歇了口气,看着下面,于心不忍,正打算喊严宵寒一声,让他们别死要面子活受罪,话刚到嘴边,瞥见严宵寒正在他藏身的这棵树下,被两只野猪正面围攻,身后的草丛微微晃动。 傅深眼瞳骤缩,纵身一跃,与草丛扑出的野猪同时窜出,断喝道:“小心!” 严宵寒被他直接从树上按倒,两人抱着就地滚了好远。严宵寒后腰衣服被野猪锋利的獠牙刺破,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流了傅深满手。刚才要是没有傅深,那一下撞实了,恐怕现在他身上就要多出两个透明的洞来。 “多谢……” 傅深只听他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肩上传来一股大力,严宵寒竟然将他甩出去了! 没等他惊愕的表情定格,一道旋风似的黑影从他身后横冲直撞过来,傅深眼睁睁地看着粗长的獠牙没入严宵寒腰腹—— “还不快跑!” 严宵寒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响,自己却来不及起身,被野猪顶着在地上拖行。万幸飞龙卫官服所用的腰带是铜兽首扣的宽牛皮带,竟替他挡住了野猪重逾千钧的一击。 獠牙卡在铜兽头上,挣脱不开。野猪发狂似的拖着严宵寒一气乱撞,傅深在原地怔了一瞬,随即拔腿追上,等跑到近前,简直要疯了,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他仰天怒吼:“他娘的!你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密林深处,赫然是一大片乱石崎岖的断崖。 那野猪八成是成精了,想把这个讨厌的人类拱下去摔死。 严宵寒也看见了身后的断崖,情急之下伸手握住野猪的獠牙,想用力将它从铜质带扣中拔出来,然而来不及了。眨眼间野猪已冲至崖边,用力一甩。 山风呼啸,悬空状态下,一个男人的体重终于将野猪獠牙与铜扣强行拽开,严宵寒身体急速下坠,他心知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栽了。 眼前一黑,下落之势骤然停止。 傅深半身探出悬崖,一手抓着他的衣服,咬牙道:“抓住我的手……” 严宵寒那张仿佛总是蒙着一层面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真真切切的惊愕神色。 “你……”他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细小的声音落在山风里,几乎听不到。 下一刻,他双眼蓦然睁大:“身后!它还没走!” 傅深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不可自抑地朝面前栽倒,即便如此,他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严宵寒的衣服。 “傅深!” 他和严宵寒一起从断崖上掉了下去。 19、石洞 水声缭绕不绝,周遭又湿又冷,身上哪哪都疼。傅深在天旋地转里醒来,一睁眼,没等看清周围环境,先吐了一地。 有人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一片盛着水的叶子递到他嘴边:“漱口。” 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看人带着重影,四肢像刚被拆卸过,动弹一下都困难,被人强按着头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一口气,认出了他的难兄难弟。 “严大人,”傅深有气无力地说,“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啊……” 出乎意料,严宵寒没回嘴,只是盯着他看,那张i丽面孔上带着水珠,森冷杀意像被洗去了,脸上的表情居然有点无措。 傅深被他琥珀一样的眼眸盯得脊背发毛,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怎么了,魔怔了?” 严宵寒轻轻按下他的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傅深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诚恳吓得跳起来,狂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不用不用不用!我没事!你不用自责!” “别乱动,”严宵寒无奈地又按下他的另一只手,“你后背有伤,当心。” 傅深惊悚地看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突然转性成温柔小白兔,怀疑磕到脑袋的人其实是他。 两人被野猪拱下悬崖,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崖底居然有一汪深潭。傅深头朝下扎进了水里,被巨大水压拍昏了过去,严宵寒比他幸运,在潭壁上碰了一下,好像断了一根肋骨,但好歹没晕。他拉扯着傅深从谭中游出来,在附近找到了一个干燥山洞,将他暂时安置在此。 趁着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严宵寒出去捡了一堆干柴,用傅深怀里油纸包着的火折子生起一堆篝火。他估计两人今晚可能走不出这片峡谷,本来想多预备一些干柴,可惜天公不作美,没过多久,外面天色转阴,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傅深反手一摸,发觉后背被野猪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被人简单处理过,包着布条,他披着两层干燥外袍,中衣正放在火边烤。严宵寒则只穿着湿透的单衣,下摆缺了一块,后腰间洇开一大片血迹。 “你不冷么?”傅深撑着身子坐起来,要把严宵寒的外袍扯下来,被他一个眼神定住:“穿着。干柴不够,晚上会很冷。”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我只有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别担心了。” 傅深不知道他骨头断了,见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便信以为真,重新靠回石壁上:“我现在可能走不了,今夜得在这儿将就一宿。你若有力气,等雨停了便可以动身,沿着山谷一直走,明早就能走出去。” 严宵寒用树枝拨弄火堆,头也不抬:“我会带你出去,不用害怕。” 傅深失笑:“我没害怕,宝岩山是傅家的地方,我有什么好怕的?明天肯定有人下来救我,跟你走反而会拖累你,你自己一个人脱身更快。” “不是拖累,”严宵寒摇头,“我想留下来陪着你,不行吗?” “啊?”傅深一愣,讪讪道,“啊,行……可以啊……” 严宵寒不说话了。 傅深就是个属泼猴的,受了伤也闲不住,好奇心浓重,按捺了半天没按捺住,终于小心地问:“那什么,严大人,你干吗……咳,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严宵寒以为他问了句废话,奇怪地瞟了他一眼。 “我我我是说,”傅深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你结巴个什么劲,一边面红耳赤地结巴道,“我以为你、好像不太待见我?” 严宵寒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傅深说:“不用叫‘大人’。” “嗯?” “我虚长你两岁,未曾取字,傅公子如果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兄长。” 傅深惊呆了:“你尚未加冠?刚十八?十八就能入飞龙卫?” 不怨他大惊小怪,实在是严宵寒过于老成持重,丝毫没有少年的莽撞青涩,而且官位太高,任凭谁想也不会猜他只有十八。 他惊讶的表情很有趣,眼睛瞪大时显得格外稚气,严宵寒低头掩去唇边笑意:“我确实尚未加冠。至于飞龙卫,我不是还有个好义父么?” 傅深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尴尬道:“严兄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以你的身手,无论在禁军还是飞龙卫,想必都不会居于人下。” “我也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严宵寒往火堆添了一把柴,悠然道,“你救了我两次,我不会把你扔在这不管。” 傅深险些嘴贱问出“你们飞龙卫都这么知恩图报么”来,好悬刹住了,拘谨地说:“多谢。” 严宵寒:“该我谢你才是。” 雨越下越大,山间浓雾弥漫,不时有凉风灌进山洞,傅深失血过多,体温偏低,冻的嘴唇发白。严宵寒便把他往火堆旁挪了挪,自己坐在外侧,替他挡风。 傅深窝心的很。他是傅家小辈中的头一个,从小听着“孔融让梨”的故事长大,与朋友来往也是平辈论交,从未真正体会过有个哥哥罩着的感觉。然而在眼下的困境里,严宵寒却恰到好处地填补了这个位置。 抛开身份上的偏见,他稳重,冷静,体贴,对傅深的态度就像一个宽厚成熟的兄长。 既没有想象中朝廷鹰犬应有的“穷凶极恶”,也不像坊间传闻中甘认宦官为义父的谄媚卑下。 傅廷信一直教他看人要看表里,信什么都不能信传闻。傅深偷眼看严宵寒垂眸敛眉的侧脸,心说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禁卫,和为他遮风挡雨的年轻男人,到底哪个才是你真正的“里”? “严兄,”傅深道,“把湿衣服脱了,外袍给你。” 严宵寒道:“不必。” “那你坐过来点。” 严宵寒看着他,有点想伸手摸摸他的头顶:“我不冷。” “别说这种一看就是哄孩子的瞎话成吗,”傅深一说话就牵扯到后背伤口,疼得要死还得忍住不龇牙咧嘴,“你万一吹风受寒,我这样怎么照顾你?咱俩最后都得交代在这儿。” 洞口的男人却岿然不动。 傅深有气无力地说:“非要等我过去拉你吗?” 严宵寒的身影仿佛完全陷在了石洞的阴影里,火光与温暖都离他很远,他沉默许久,才道:“傅深,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傅深:“啊?” “你我是云泥之别,”严宵寒说,“不要勉强自己,跟我也无须讲道义。” 傅深把这句话在心里绕了几遍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还是怕他嫌弃自己,当即哭笑不得地咆哮:“都说了我没有看不起你,别把我跟谢二那个混球相提并论!我要是嫌弃你还会管你叫严、兄、吗,啊?这荒山野岭就剩咱们俩了,还穷讲究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吗?!” 他往后一倒,嘶地抽了口凉气:“我服了,你可真行……你到底是比我大两岁还是只有两岁啊,严兄?” 严宵寒看着他,神情里有无奈,也有动容。 傅深不会知道被人戳脊梁的滋味,他也不知道他的宽容坦荡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异类。严宵寒本以为他一再出手相救已是极限,却没想到少年的胸怀比他所臆测的更为广阔。 “我伤口疼,”傅深忽然说,“石头硬,硌得慌。” 这个近乎撒娇的无理要求从他嘴里说出来,落进严宵寒耳中仿佛瞬间有了无限正当性。他终于妥协了,从洞口走过来,坐到傅深身边,耐心地问:“你想怎么坐?” 傅深侧身倒在他大腿上,含混地说:“占个便宜。反正我不嫌弃你,你要是嫌弃我的话就忍着。” “无赖。”严宵寒失笑,伸开腿让他趴的舒服些。 傅深闭着眼指挥道:“拿件衣服披上,顺便也能把我盖住,别着凉了。” 严宵寒“嗯”了一声,将火边烤干的中衣拿下来,给他盖上,自己则脱掉湿衣,赤着上身穿上外袍。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他低声说,“夜里警醒些,察觉到不对赶紧跑。” 傅深回以一个大呵欠。 见他困了,严宵寒不再说话。两人一坐一卧,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天明。 半夜火堆熄灭,雨仍未停。傅深背后伤口被水泡了,不可避免地红肿发炎,夜里发起低烧,冻得牙关打颤。严宵寒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逾不逾越,托着傅深的脑袋将他扶起来,让他侧对自己:“来,坐我腿上……腿蜷起来。” 傅深昏昏沉沉,让干什么干什么,乖的不得了。严宵寒穿上半干里衣,让傅深蜷进自己怀里,两件外袍盖的严严实实,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和起来。 严宵寒一手搂腰一手揽肩,护在背后防止他掉下去。傅深伸手抱住他的腰,脸颊枕进肩窝,自己找了个舒服姿势,终于消停了。 “还冷吗?” “不冷。但是我饿了。” “……” “没吃没喝,又冷又饿,咱俩落到这个境地,都怪你。” “嗯,怪我。” “让你抓逃犯,这回好了吧,逃犯没抓住,还被野猪拱了……你回去会不会被罚?”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义父,没人敢罚我。” “你是你,义父是义父,老提他干什么,”傅深嘀咕道,“你亲爹呢?” 严宵寒忽地沉默了。 许久后,他才低声说:“我没有爹。” 20、空谷 荒山郊野中的这一晚,仔细想来其实很危险。二人身上带伤,外面大雨滂沱,山中不乏毒虫野兽,也随时有崩塌滑坡的风险。可傅深每每想起那夜,记忆最深刻却是落在背上,哄人入睡的轻轻安抚。 以至于很多年后他再度落进同一个人怀里,仍会觉得熟悉。 第二日清晨雨停,山间鸟鸣啁啾,傅深与严宵寒离开山洞,沿着峡谷向外走。雨过后空气清新湿润,林中长出了很多蘑菇。傅深饿了一晚上,跃跃欲试地往林子里瞟,“想吃”两个字快要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严宵寒不得不拉着他往正路上牵,哄劝道:“有毒的,不能吃。” “草蘑和松树下长的蘑菇没有毒性,都能吃,”傅深坚持,“我以前在草原上采过白蘑,信我。” 严宵寒差点就被他的坚定打动了,只是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脱险要紧。想吃蘑菇等回京我给你送一箱,行不行?” 傅深低头寻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无理取闹。他平时很能装出一副老成稳重的大人样,不过可能是因为被严宵寒温柔体贴地照顾了一夜,让他天性中为数不多的调皮捣蛋蠢蠢欲动地冒了头。 “可是我饿,”他眼巴巴地看着严宵寒,强调道,“饿的走不动路。” 其实蘑菇的诱惑没有那么大,傅深也不是非吃这一顿不可,他只是留恋昨晚的温暖怀抱与百依百顺,在只有两个人的天地间博取同行人更多的关注,藉此稍稍冲淡饥饿、疲倦和未知带来的恐惧不安。 说白了,就是在撒娇, 严宵寒垂眸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戳穿他。他的眼神很软,如同一捧融化的雪,冰冷清澈,内里却有复苏的暖意。 他利索地转身,单膝跪地,背向傅深:“上来,我背你走。” 胡闹也要有分寸,傅深干不出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事,连连后退:“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我们走吧。” “没有开玩笑,”严宵寒侧过头,唇边带笑,“就当我赔你一顿蘑菇。没关系,来。” 傅深面露迟疑,那不算宽厚、然而格外挺拔的脊背仿佛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勾着他往前一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搂住严宵寒的脖子。 严宵寒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 肋下传来一阵闷痛,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对伤口的压迫不容小觑,严宵寒倒是没心情在乎这个,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下和背上的人身上。傅深起初僵硬的像块棺材板,尽力保持着前胸与后背的距离,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才慢慢软化,小心翼翼地贴上来。 不那么恰当地比喻一下,就像个小动物炸着毛怯生生地靠近,然后啪叽一下歪倒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他肩头一重,是傅深把下巴搁倒了他肩上。 严宵寒被迫重温了一遍被傅深挟制时那种令人心猿意马的痒意,听见他在耳边说:“严兄,我确实帮了你两次,但那不算什么恩情,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为了报恩太过迁就我。” 严宵寒将他轻轻往背上一掂,漫不经心地道:“我想让你高兴,这怎么能叫迁就?” 傅深:“那叫什么?” 严宵寒认真地想了想,不确定地道:“父爱如山?” 傅深:“……” 他用脑门在严宵寒在严宵寒后脑勺上磕了一下,交叠的手臂能感觉到其下胸腔微微震动,严宵寒声音里带着笑:“头不晕了?小心点,别磕傻了。” 他对傅深好当然是为了报答,但又不仅仅是报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熟人容易,成为朋友却需要缘分,而傅深简直就像是可着他心意长的,还时不时有意外惊喜。 昨夜在洞中,两人依偎着取暖,严宵寒说“我没有爹”,那其实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疲倦和寒冷使理智涣散,防守稍有松懈,一些藏的很深的情绪就沿着缝隙溢了出来。 是他定力不够,但严宵寒并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秘密,也不需要虚假客套的安慰和同情。 傅深的思考方式很成熟,言行举止一贯克制有礼,严宵寒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什么,正思索着如何越过这个话题,却听傅深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就没有吧,我也没娘。” 他的态度一向如此——你想说,我听着,你不想说,我不问。 坦坦荡荡。 严宵寒松了一口气,也是在那一刻,真正把这个“小朋友”当成了“朋友”。 两人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一天。傅深让严宵寒背了一段路后就跳下来自己走,山谷中风景很美,流水淙淙,草木茂盛,还有一处长满了野兰花的山坡。如果忽略他们现在的落魄处境,斯情斯景可称得上赏心悦目。 两人暂在此歇脚,傅深想折一枝来玩玩,却再次被严宵寒拦住,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这也不让摘那也不让折,这回又有什么理由拦我,兰花里也有毒吗?” 严宵寒把自己没吃的野果给他,微微按着肋骨坐下,吁了口气:“没有。只是觉得人家在山谷里长的好好的,如果没遇到我们,能安然无恙地活好几个冬夏,被你折了一枝,只怕明天就要枯萎,何必呢?” 傅深哈哈笑道:“古人云‘不采而佩,于兰何伤’[1],怎么到你这,反而成了‘采之佩之,于兰有伤’了?” 严宵寒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2] 傅深笑倒在他身上,两人挨得极近,半个身子都贴在一起。严宵寒心说这小少爷够单纯的,两人一起共患难一回,居然就对他这么亲近了。 不过也可能是山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里终究有些害怕,才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 严宵寒伸手搂住他,两人向后一仰,并肩躺倒在草坡上。 傅深望着如洗的碧空,忽然正色道:“严兄既是惜花之人,一株野兰尚能得你怜悯,为何还要平地起风雨呢?” 严宵寒道:“又说傻话了。雷霆雨露,从天而降,‘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3]” 傅深直挺挺地坐起来:“那我还是去把那朵花掐了吧。人生自古谁无死,今朝有酒今朝醉……” 严宵寒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来,牢牢抱住:“给我回来!你……你就非得蹚这滩浑水吗?金家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深:“你都猜到了?” “这还用猜?”严宵寒轻嗤道,“一群人不当不正地挡在路中央,个个脸上写着‘做贼心虚’。也就是我惹不起你们,否则早抓回飞龙卫慎刑司了,都不用打,一吓就招。” 傅深干笑:“哈哈哈哈……” 严宵寒:“我来之前,听说朝中有不少大人为金云峰说情,其中也包括傅将军,你是为了这个才保下那二人的,对不对?” 傅深还没点头,便听他继续道:“听我一句劝,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义气上头不管不顾。颖国公府就是风口浪尖,真以为皇上不知道傅将军和肃王殿下的事?” 傅深:“那我二叔还……” “他可以上表求情,因为他是金云峰的半个学生。天地君亲师,这无可厚非。而且不需要真情实感,走个过场就行了。但你不一样。”严宵寒在他后脖颈处一捏,“你跟金云峰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国公嫡子,你若包庇金氏余孽,会牵扯到整个颖国公府的立场问题,懂了吗?” 沉默如夕照,慢慢降临到这片草坡上。 严宵寒垂眼看到他沉思的面容,觉得自己似乎说的太重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让他看清利害,严厉点也无所谓了。 其实他本该一字不提,别人是生是死,是冤屈还是活该,都跟他没关系。飞龙卫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刀用不着“判断”谁该死。 可傅深毕竟不一样—— “严兄,”傅深忽然道,“你是为我好,我明白。” 严宵寒一点都不觉得欣慰,因为很明显,他后面肯定还要说“但是”。 “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傅深道,“我二叔上表,是真心想为金云峰求情,不是走形式。如果金云峰真的有罪,他不会千里迢迢地从边关赶回来,肃王殿下也不会将这种事托付给他,自己躲在旁边偷懒。 “金云峰是被冤枉的。既然如此,那两人求到我这里,我就不能袖手不管。” 严宵寒简直要被他活活气死。 “朝堂之事,谁敢说自己清白无辜?私下与韩元同来往、给安王府传递消息、家中发现数封信件和金银财物,言辞不敬,对削藩一事颇多非议……皇上亲口给他定的罪,冤枉他什么了?!” 傅深叹了一口气:“听说此案是飞龙卫主持查办的。这些‘证据’是确有其事,还是人为炮制,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他胆子也是够大的,一边躺在人家怀里,一边暗讽别人“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严宵寒动动手就能掐死他,傅深却好似浑不在意,抓着他的领口继续说:“严兄,我不想骗你,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朝中的事,我的确所知不多,但我知道藩王是皇上的心腹之患。” “知道你还……” “我也知道我二叔不会为谋逆贰臣奔走求情。”傅深目光落在那片修长摇曳的兰花上,“‘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4]。 “满朝文武,敢站出来为安王说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严宵寒冷冷道:“说来说去,还是执迷不悟。” 傅深道:“非是我不悟。而是有人执意要走迷途。” 严宵寒:“慎言。” “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什么不敢说的!”傅深注视着他,“罗织罪名炮制冤狱,抄家灭族栽赃陷害。皇上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严宵寒猛地翻身捂住了他的嘴,被气的胸膛起伏,气息急促,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呼吸相闻,能在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今天的话,让它烂在肚子里。再让我听见一次,不用别人,我亲自送你进天牢,记住了。” 傅深皱眉,在他掌心里“唔唔”两声,用膝盖顶他。 严宵寒挪开手。 傅深的惨叫声直冲云霄:“你给我下去!压到我背后伤口了!疼!” 严宵寒发觉自己其实拿傅深一点办法都没有:说他聪明吧,总是不合时宜地犯轴,说他成熟吧,有时候又幼稚的可笑。 ——这性子也太扎手了。 然而即便他如此大逆不道,严宵寒也只希望他能藏好了,不强求改变,也不想把他怎么样。 这样一反思,他忽然就明白了傅深非要对金家后人施以援手的心情。 没人扶,傅深自己慢吞吞地从草坡上爬起来,热血上头的激情劲过去,他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肆无忌惮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偏激的人,只是所行的“道”与别人不同,又年少天真,所以总带着一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心高气傲,还没学会藏起锋芒。 严宵寒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道:“走吧。” 第一步还没迈出去,腕上忽然一紧,他低头看去,发现傅深扯住了他的袖子,却不敢抬眼看他,垂着头,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哦。这是终于从失心疯里醒过来了。 严宵寒眯起眼,心中暗自好笑,面上还装的纹丝不动,无波无澜地问:“怎么?” 傅深:“我……方才言语失当,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严宵寒没说话,冷着脸。 傅深老老实实地道:“我认错,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要罚,悉听尊便。” “得了吧,”严宵寒凉凉地道,“严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骂傅公子?你没错,错的是我等奸佞之辈。” 傅深头垂的越发低,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第一次这么放下身段给人道歉,谁料对方并不吃这一套。 “我从未把你当做奸佞之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我坚信金云峰是被冤枉的,只是“君子修道立德,不谓困厄而改节”。[5] 他说不下去了,松开了严宵寒的袖子。颓然道:“对不起。” 滑下去的手忽然被人捉住,落进干燥微凉的掌心里。 严宵寒在他面前蹲下来:“刚才是谁说认打认骂认罚,悉听尊便的?你惹我生气,我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你的道歉这么没诚意吗,嗯?” 傅深莫名地耳根发烫,心中百般滋味错杂,更不敢抬头看他了。 严宵寒自己想想也觉得挺造孽的,人家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又是受伤又是坠崖,长这么大没吃的苦头今天都尝了个遍。末了还被他欺负成这样,太缺德了。 傅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复道:“对不起。” 严宵寒啧了声,道:“诚意呢?” 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抬起的傅深的下巴,令他平视自己:“抬头。连称呼都没有,你跟谁说对不起?前面的不算,重新来,该叫我什么?” 他原意只想让傅深叫一声“严兄”,道个歉,就不再为难他。没想到傅深领会错了意思,沉默了半天,怯怯地试探着、声音极轻地道:“……哥哥?” 严宵寒被他这一声叫的,霎时间整颗心都酥了,松松握着傅深的手无意识地一收。 清风吹过,铺开满襟满袖兰花香。 “你……我……” 严宵寒竟也磕巴了,俯身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泥土,一言难尽地说:“……走吧。” 傅深还没转过这弯来:“这就……行了?” “行了,我的大少爷,”严宵寒低头看着他,心里无声叹息,微微一勾唇,“你再叫一声,我都要为你弃暗投明了。” 21、檀弓 直至夜色降临,二人终于走出了这片山谷,与前来寻人的飞龙卫汇合。严宵寒将傅深提溜上自己的马,两人同乘一骑,飞龙卫亲自将他护送回幽兰山庄。 到了山庄门外,诸卫止步,严宵寒也在此处下马,将他交回匆匆赶来的易思明等人手中,又额外嘱咐了两句注意伤口及时上药之类的话,便待策马离去。 他的身影浸没在溶溶夜色和黯淡灯火之中,轮廓格外深邃,脸色也因此显得分外憔悴。傅深愧疚得要命,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按理说人家千难万险地将他送回来,总该请人家进门歇歇脚、喝口茶。可他们包庇在逃的金家后人已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倘若放飞龙卫进来,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之前种种,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必送了,好好歇息。”严宵寒提着马缰,似乎看懂他的愧疚,温和笑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傅公子好生珍重,来日京中再见。” 傅深举手与他道别,目送飞龙卫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一转身,发现易思明抱着手臂,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嘴里还不咸不淡地说着风凉话:“啧啧啧,这才刚认识多久,就依依不舍望穿秋水了?看你那眼巴巴的劲儿,恨不得让人家把你拴在腰带上跟着走。出息。” 傅深反唇相讥:“人家好歹把我从山沟里救出来了,你干什么了?等您老喝完茶歇够了再去找我,在下指不定已经凉了。你还有脸‘啧’?德行。” 易思明:“……真行,不愧是舍命救下来的人,连我都说不得了。行了,走吧走吧,郎中已经在里面等半天了,去看看伤。” 经此一事,众人也没了打猎的心思,在山庄里住了一晚就相约动身回京。那女子和婴儿则由易思明带走安排。傅深多住了两天,待背上的伤收口结痂,才自己骑着马摇摇晃晃地下山。 临走前,他特意绕回那片野兰坡前看了一眼,踌躇许久,终于没舍得下手折一枝花,临风叹了一声,转身策马离去。 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一幕,竟恍然如隔世,才忽然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转天他回到颖国公府,被傅廷信好一顿数落。傅深仗着年轻,不把背上的伤当回事,在床上趴了两天,起身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只是这阵子京中局势不大好,谋逆案牵涉的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是韩元同一党被追查,连带安王一系、甚至金云峰的弟子故旧也遭到波及。皇上似乎铁了心要拿金云峰做儆安王的鸡,傅廷信等人的奏表如石沉大海,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傅深虽没入朝,但从傅廷信哪里多少也能知道一点消息,心中既愁且忧。愁的是他至今没把救下金家后人的消息告诉二叔,怕他的自作主张给傅廷信添麻烦,忧的则是那二人干系紧要,此案一日不结,他们就一日不能得自由。 正想的出神,忽有家人送上一张名帖,说是外面递进来的,请他午时往春明桥西“景和楼”赴宴。 傅深接过来一看,外封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里头洒金笺上一笔端正小楷,落款是“左神武卫中郎将严宵寒”。 他一跃而起,匆匆进里间换衣梳头、整装出门,面上虽刻意绷着,但仍不掩雀跃之意。下人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暗自纳闷道:“奇了怪了,是谁这么大的本事,一封帖子竟把他勾得魂都飞了?” 景和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做的一手好淮扬菜。傅深匆匆步上楼梯,推开雅间房门,绕过一扇四折屏风,打眼便瞧见里面端坐的淡青身影,那人听见脚步声,恰好转头往门边望来。 “严兄!” 未语先笑,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严宵寒看在眼里,起身相迎,神态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里面请。贤弟身体可大好了?” “早好了,都是小伤,不碍事。”傅深与他相对而坐,喝了口严宵寒亲手斟的茶,“严兄今日怎么如此好兴致,有什么喜事么?” 严宵寒失笑:“不曾有。只是听说你已回京,本该备上礼物过府拜访,谢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我身份微贱,与你结交已是极难得,没的再去玷污国公门庭。我思来想去,还是将你叫出来,私下里谢你一回罢。”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注定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地交好。严宵寒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恐怕也是想让他低调做人,以免惹来非议。傅深心领了这份好意,叹道:“严兄太见外了,你我二人连深山石洞都住过,何必再论什么身份门第?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严宵寒明知道傅深是故意把自己往低了踩,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服软道:“好罢,不提了。是我说错了话,贤弟勿怪。” 他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说话间小二敲门,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菜肴。论用料比不上高门侯府之家那样名贵,却胜在细巧精致,清淡滋补,且绝无鱼虾羊肉等腥膻发物,连傅深杯子里都是甜津津的果饮。 这一席足可看出严宵寒的用心,傅深自然不肯拂了他的好意。两人随吃随聊,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顿饭直吃了近一个时辰。 待到过了正午,酒足饭饱,该起身离席时,严宵寒忽然低声道:“近日朝廷风声严紧,金案牵连甚广,陛下常常过问,三番五次令有司严查——”他隔空点了点傅深:“你们这些背地里挖墙脚的可要小心了。” 傅深神色一凛,心虚道:“多谢严兄提点。” “谢就免了吧,”严宵寒哼笑,“你们能把狐狸尾巴藏好,我就千恩万谢了。” 二人不便同时出入,于是严宵寒先走一步。傅深在雅间中多等了半盏茶的工夫。等他下楼时,门口忽然来了辆青油篷大车,恰恰停在他身前。车夫利落地跳下车,朝他行了个礼:“傅公子好,我家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府,车上还有几件给公子准备的礼物。公子请。” 傅深:“嗯?府上是……?” 车夫言简意赅地道:“北军严。” 周到妥帖,果然是严宵寒一贯的做事风格。傅深撩开车帘,敏捷地上了车,见车厢里整齐地摞着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大的方正,小的扁而长,不由得好奇道:“箱子里是什么?” 车夫告罪道:“小的不知,东西都是我家主人亲手置办的。这便要走了,公子坐稳。” 傅深坐在毫不颠簸的车中,小心地打开上面的长盒,待看清匣中之物,心脏蓦地狂跳起来。 竟然是一张精雕细琢的紫檀角弓! 当日在宝岩山中,严宵寒一刀劈断了傅深的弓,后来两人又是坠崖又是跋涉,患难与共,他便把这事给忘了,也没打算找他赔偿。谁成想严宵寒却还一直记在心中,寻着机会要补给他。 傅深心头又酸又软,喉咙像被堵住了。他伸手轻轻摩挲着檀弓光滑可鉴的表面,在尾部摸到了几个錾刻上去的篆体字,正是这张弓的名字。 长渊落日。 他稍定心绪,掩上盒盖,又去看另一个大箱子。这回开了盖倒是不想哭了,变成了哭笑不得——里面居然装了满满一箱干蘑菇,以及松子、榛子、板栗等各色干果。 还真是什么都记得,恩情记得,傻话也记得。 傅深无声地盯着那箱东西傻笑了一会儿,马车到国公府角门停下。见他下车,门外小厮们忙赶上来抬东西。傅深自己无比珍惜地抱着弓匣子,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抬到我院里去,稍后分拣出一半来,给各房送去,就说是朋友送的。” 管他是飞龙卫还是禁军,反正傅深认了这个朋友。至于国公府的门庭,玷污就玷污了吧。 翌日,傅深起了个大早,出门去找易思明。他惦记着严宵寒昨天说的话,得亲眼确认一下那婢女与小儿安全无虞才放心。 易思明办事细致,路子也广,当初那两人便由他带走安排。因为水陆关口都有官兵盘查,南下不易,到别的州县也不安全,易思明索性将两人安顿在了一个乡下小县的独门小院里,由一对老夫妇照看。对外只说是父母双亡,外地的侄孙女带着侄孙来投奔。 两人一路纵马疾驰,到那户人家时婢女采月正帮着老妇人做绣活,见恩人来了,忙起身相让,端茶倒水格外殷勤。傅深四下环顾,见她生活无忧,婴儿也有人照料,略放下心来,又含蓄地叮嘱她近日少在外走动。 他虽然怕女儿家担惊受怕,没有明说朝中局势,但采月自知主家已是在劫难逃,未来恐怕也难有昭雪之日,含泪朝他们拜了一拜,涕泣道:“二位公子活命之恩,采月没齿难忘。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吃斋念佛,日日为公子祈福。来世愿当牛做马,甘为公子驱驰。” 傅深侧身不受,易思明叹道:“不必如此,你只要把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我二人就算没白费了这番心思。” 半大婴儿已能在炕上爬来爬去,不知怎么蹭到了傅深身边,张着没牙的小嘴啃他的袖子,傅深把他抱起来,看他挥舞手臂呀呀乱叫,憨态可掬,心中阴霾稍散,不禁微微一笑。 他本就少年俊秀,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这一笑直如千树花开,满室生辉。小婴儿似也欣喜不已,在他手中扭来扭去,想往他身上扑,傅深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挺招小孩,放开手由着他撒欢。 一大一小闹了一会儿,老妇人才将小儿抱开。易思明不愿在这里多待,顺势提出告辞。傅深给他们留了些银子,言明不必送,两人尽量不引人注目,如来时一般低调地出门回城。 然而行至中途,傅深随手一摸腰间,发觉自己随身带的压衣玉佩居然不见了。若丢的是别的还好说,偏巧这块玉是亡母遗物,他从小带到大,从不离身。易思明道:“别是刚才跟孩子玩时扯落了,我陪你回去找找。” 傅深郁闷地摆手道:“不麻烦你了,易兄先回吧,我沿原路找找,寻见了再回去。” 易思明知道这东西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不寻见决不罢休,因此也不勉强,自行打马离去。傅深则调转马头,再度朝县城方向行去。 22、决裂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令傅深那块玉佩遗落在了县城小院里。无常命运犹如一只巨手,轻而易举地搅弄风云,翻天覆地,也轻而易举地掐断了这段还没焐热、就已穷途末路的少年情谊。 傅深至今不愿回想那天的确切情形。他一生遇到过很多坎坷,生死大事,每一件都比这沉重,比这鲜血淋漓;他也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会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然而或许是第一次受伤总是格外疼,这件事本身是个例外,因为它与紧随其后的一系列变故一道,惨烈地宣告了他少年时代的终结。 从原路返回县城,所需不过半个时辰。然而傅深自入城起便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气氛,城中人似乎变少了,街道上行人寥寥,家家紧闭门户,越靠近采月所住的院子,越显得异常静寂。 傅深牵着马走进胡同时,那小院的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推开。 本不该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两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棍,眼神都涣散了,嘴唇翕张,可发出的却全是气音—— “严、宵、寒。” 傅深如坠冰窟,甚至得咬着牙攥紧拳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哆嗦。潜意识在看见那个人的刹那已经全然明了,可头脑却像是反应不过来一样,混混沌沌,模糊不清,他只能叫出严宵寒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严宵寒大概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比傅深镇定多了,惊愕神色只在面上一闪而过,随后全被压进了沉沉眸光之中。 他甚至将那道门推的更开,数十飞龙卫鱼贯而出。在一地森寒的刀光剑影里,严宵寒自然随和地问:“怎么回来了?” 傅深说:“我掉了一块玉佩,路上才发现,所以回来找。” 严宵寒似是懊恼地一敲掌心,摇头道:“难怪。本来能万无一失的。” 傅深咬牙道:“昨天故意提醒我朝廷严查逃犯,今日派人尾随我,寻到这里,待我走后,再将人一网打尽。如此一来,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到了犯人。而我被蒙在鼓里,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严大人处心积虑,区区一个禁军中郎将,真是委屈你了。” 严宵寒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拱手道:“为捕获逃犯,方出此下策。无奈之举,傅公子勿怪。” 傅深笑了一下:“不怪你。” “要怪,就怪我多管闲事,引狼入室,”他盯着严宵寒,目光凌厉如刀,缓缓道,“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把狼认成羊,现在被它反咬一口,也是我活该。” 严宵寒负手而立,面上不显喜怒,淡淡地道:“对不住。” 傅深毫不留情面,漠然回绝:“免了,受不起。” 二人僵持许久,严宵寒终于将一手从背后伸出,摊开掌心,露出里头光滑润泽的羊脂白玉佩,镂空圆雕两朵凌霄花,那玉佩上头穿的络子已松散了,色泽也陈旧黯淡,一看就是随身常佩之物。 “是这块么?”他问。 傅深一言不发,捏着穗子将玉佩提起来。严宵寒掌心空落,像是不太适应地蜷了一下手指,才将手收回。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背叛、欺瞒都以最直白的姿态摆上了台面,心虚也好,道歉也好,甚至理直气壮也好,事实已尘埃落定,态度改变不了什么。 依傅深以往的脾气,破口大骂,甚至挥拳相向都不意外,可他现在只觉得心累,想找个地方闭眼睡一觉。严宵寒这一刀扎的实在太准太狠,牢牢地钉死了他,血还没溢出来,就已经失去了反抗挣扎的力气。 或许也不能全怪严宵寒,傅深自己全无防备,就差指着胸膛让人往这儿扎,难道就不愚蠢吗? “傅深。”在他抬脚要走的时候,严宵寒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他说:“我曾经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身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是云泥之别。” 傅深站住了。 “伤了你的心,是我之过。但今日之事,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铁石心肠的飞龙卫终于撕下了纹丝不动的假面,生平第一次将他的野心与**露于人前,理直气壮,看上去竟然比正人君子还坦荡。 “烂泥堆里也分三六九等,我虽弥足深陷,也想在烂泥之中挣出一条活路。” 前方转来几下清脆掌声,傅深终于转过身,长眉高挑,唇边含笑,眼中的轻蔑与讥讽一览无余。 “真感人。可惜我并没有这么想过,”他轻声道,“严大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吗?没人逼你,是你自甘沉沦,非要在烂泥里打滚。” 他说完这话,回过头朝巷外走去。 傅深也想决绝地一走了之,可他每走一步,扎在心里的刀子就仿佛被人往外拔出一分,鲜血和痛苦失去了阻拦,从再也盛不下的伤口中喷薄而出。 这条巷子长的像没有尽头,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目送,于是尽力挺直脊背。可越是僵硬,那些痛苦便越发显得无所遁形。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脊背不算宽厚,却格外挺拔,在他面前半蹲着,示意他上来。 傅深突然发了狠,蓦然回身,将手中凌霄花玉佩狠狠朝地上砸去。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飞溅。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玉。” 他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像是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严宵寒盯着满地碎片,仿佛看见了傅深一转头时泛红的眼圈。 若论情谊,他们似乎与普通朋友并无太大差别。这场决裂,说是恩断义绝未免太过,说是割袍断义,又不全是因为观念不合,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比友情更深重、更脆弱的东西。 和玉一样碎了满地的,大概是满腔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颗尚且年少懵懂的真心吧。 傅深一路纵马狂飙出城,身形如离弦之箭,扬起漫天尘烟。幸而城中人少,城外是大片荒地,这么疯跑冲撞不到旁人。郊野的狂风犹如铺天盖地的海浪,吹的他衣袍翻卷,双眼模糊,也令他在自虐般的冲撞中发泄愤怒。 等他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时,傅深抬手摸了摸眼角,发觉竟是干燥的。 不知道是没哭出来,还是被风吹干了。 一时意气上头,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刀冲回城里宰了严宵寒;一时低落消沉,他只想找个僻静地方痛饮千盅,哀悼真心喂了狗。可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当他终于停下来的那一刻,傅深却什么也不想干了。 殊途怎么能同归呢?他起初不信邪,终于也变成了万千教训中的一个。 既然知道错了,该放下时,就要放下。 长风浩荡,四野苍茫,傅深对自己说:“不就是个白眼狼么?被咬了一口,难道我还不活了?” 话虽这么说,然而待回府后,在卧房看到那被他珍重收藏的弓匣子时,傅深还是不可避免地鼻头一酸。他忍过这阵难言心酸,叫了一个小厮进来:“把这匣子收到库房去。” 小厮问:“是收到公中库房,还是收在少爷院里呢?” 傅深原本想说拿的越远越好,可话到嘴边,又怕这把弓箭被别人拿去糟践,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还是糟心地认了:“收……算了,收到我院里吧。”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好生收着,别碰水,别让虫蛀了。” 好在他们相识不久,交往不密,只有那一件东西与姓严的有关。弓匣被搬出去后,傅深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仰面一到,平摊在了床上。 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最伤神,傅深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宝岩山的断崖上,这次没有野猪,只有一个杀千刀的严宵寒单手吊在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梦里的严宵寒冷淡如冰,死活不肯出声求救,傅深又急又气,却顾忌着什么,没有伸手去拉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 现实中没问出的话,终于被他在梦中问了出来。傅深在崖边来回踱步,喘着粗气,突然崩溃大吼:“你就是在骗我!上次骗完了这次还要骗!你跳啊,你有种就跳下去!” 喊完这话,他蓦地一激灵,醒转过来。 窗外天色已黑,他竟不知不觉睡过了一个下午。傅廷信正站在他床边,脸色稍显憔悴,见他醒了,关切地问:“怎么不脱衣服就睡,刚才做噩梦了吧?” 傅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压着胸口,难怪刚才在梦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翻身起床,活动了一下酸痛僵硬的肩膀脖子,忽然注意到傅廷信身着素服,仪容严整,心中毫无来由地一沉,问道:“二叔,你要出门吗?” “刚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傅廷信缓缓道,“金先生不堪拷打,在狱中以碎瓷割腕,留下四字遗言……自尽而亡。” 天意如刀。像是嫌之前那一刀扎的还不够深、不够痛。 傅深刹那肃然。 “他……写了什么?” 傅廷信精疲力竭地闭上眼,喉间哽咽终于难以自抑,一注热泪滚滚而落—— “写的是,‘俯仰无愧’。” 23、过往 赶尽杀绝。 这是当年那桩牵涉了藩王、守将、文臣,震动朝野的大案,给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韩元同问斩,安王撤藩,金云峰自尽,金家上下,男女老幼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有两个人本来可以逃得一死,却最终没能逃脱飞龙卫的天罗地网。 更没人知道,那两个必死无疑的人,竟然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一座边陲小镇里,七年之后,还能再度与当年的救命恩人相遇。 这个意外发现带给傅深的惊吓,足以与一个月前的赐婚圣旨媲美。 这么多年来,他变了很多,被世事磋磨过,被命运捉弄过,早已不是当年行事全凭一腔热血的大少爷。赶鸭子上架的戎马生涯使他快速抛弃了最无用的幼稚和任性,还有不必要的敏感。 心境沉淀,锋芒内敛,他懂得了何为“身不由己”,也学会了尊重“人各有志”。他甚至与严宵寒重建了友谊,将往事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起。 当年傅深怒气冲冲地摔了玉佩,掷地有声地与他恩断义绝。可后来气消了再回想,他明白自己其实应该知足,因为严宵寒当日给他留足了面子。会安排飞龙卫在他走后再动手,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瞒着他,不叫他伤心。 不论公义大节,他待傅深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可惜傅深那时在气头上,严宵寒无论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处心积虑”。两人自此后形同陌路,直至元泰十八年冬,外使来朝,宫中举办了一场马球会,元泰帝令禁军下场,与勋贵子弟共组一支马球队,迎战外邦马球高手。 打到一半时,马球被击飞到场外,负责捡球的小太监动作稍慢,球还未脱手,一个外邦球员竟心急地挥杆便打。常打马球的人手劲非常人可比,那一棍子下去,不死也要半残。傅深离的最近,冲过去一杆捞起小太监,将他甩到自己马上。 马球一向粗暴,冲撞受伤都是常事。那外邦人存心挑衅,居然还不停手,下一杆直朝着傅深的脸挥了过来。 只是还没等那根球棍递到傅深眼前,余光中有个什么东西打着旋儿飞过来,砰地砸在那外邦球员的太阳穴上,力道之大,竟活生生地将一个八尺汉子从马上砸进了地里。 傅深愕然回望,只见严宵寒端坐马上,若无其事甩了甩手腕,淡淡地告罪道:“抱歉,手滑了。” 那一下势必用了极大的力气,还要假装失手,对手腕的负担不可谓不重。傅深留心观察,下半场时,严宵寒果然换成了左手持杆,握马缰的右手似乎不太敢用力。 他心情复杂,难以避免地想起旧事,又自我安慰既然已经一刀两断,那就有恩报恩,两不相欠。 马球赛结束后,他在场外拦下严宵寒,给了他一瓶上好伤药,算作答谢。严宵寒却没让他就这么走了,一边费劲地包扎自己肿起来的右手,一边问:“蛮夷处处针对我们,逮着空子就要下黑手,你去救那小太监,岂非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居然还有脸提“救”字? 傅深对他没有好脸,硬邦邦地反问:“不然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打死?” “那只是个太监,”严宵寒单手实在不便,索性放弃不管了,右手搁在膝头,平静地问,“值得你出手相救吗?” 傅深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于是更来气了,随手扯过一旁的绷带,洒药包扎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将他右手包成个粽子,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转身走了。 “太监又如何?最不该救的是那些恩将仇报不择手段狼心狗肺之徒,死了活该。” 两人再次形同陌路。 第二年,北疆巨变,傅深先后经历丧亲之痛,孝服未除,就被朝廷诸公推上了战场。 元泰二十年初冬,傅深离京前,严宵寒主动给他下了一封帖子,请他某处园林小坐。那一天京城大雪纷飞,行人稀少。傅深踏着遍地枯草积雪,走过湖边小桥,来到湖心亭中。 三面琉璃窗,一面门帘挡风,屋里暖香融融。瓶里插着一枝白梅,桌上几样小菜,泥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茶。严宵寒站在窗前看雪,听他进门,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傅深一身白孝,一脸冷漠,个子长高了,却比原先清减了许多,似乎从少年稚气中脱胎出来,现出日后英俊分明的轮廓。 “叫我来干什么?” 他仍然没有好脸,眼里却不再满是不信任。当然,也可能是压在他身上的国恨家仇太多,傅深已经没力气计较过去那点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了。 严宵寒道:“明日大军开拔,你我二人好歹相识一场,为你饯行,愿意赏脸吗?” 傅深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来都来了。你也别罚站了,坐吧。” 严宵寒替他斟上茶,举杯道:“前路多艰,望将军珍重。但愿来年……还能与将军在此饮酒赏雪。” 前路何止是多艰,豺狼虎豹,简直是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劝,劝不动,也没资格。傅家三代忠义军魂,战死沙场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傅深单手执杯,与他轻轻一碰,轻嗤道:“少自作多情,明年谁还想跟你一起看雪?你不如许个愿,若我不幸战死,死前最后一件事是原谅你。” 湖上风声呜咽,雪花纷纷扬扬,苍穹如同一个填不满的巨大空洞。 名为送行,实同诀别。 “我祝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他手不曾抖,笑容如常,轻声而平稳地道:“希望你恨我一辈子。” 千难万险,傅深终究还是逆流而上,杀出了一条生路。湖心亭里的那句祝愿成了真,等他回朝时,严宵寒已升任飞龙卫钦察使,比以前更不是东西。两人在朝□□事,见面就掐,终于掐成了一对尽人皆知的死敌。 前尘旧事,轻轻搁下。 可傅深扪心自问,他真的坦坦荡荡地放下了吗? 前因后果他都可以不在乎,伤口结疤,平复如初,可当年那被一刀捅透的滋味,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深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留个后手,就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他已经不怕被人背叛了,可也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什么人了。 然而一重一重旧事之下,还藏着最后的真相。 采月没有死。 “……我与念儿被飞龙卫抓走,关在一处监牢里,却没受拷打,也无人提审询问。大约两天之后,有人往我们的饭食饮水中放了迷药,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醒来后,人已在宝岩山树林中的一架马车上。车上有衣食盘缠,我们就靠着这些银子在附近村子里落脚,学会了做酒的手艺。前年村子里遭灾,我听说您在北疆,那里商旅往来频繁,也安定太平,便带着念儿来了北方。没想到佛菩萨保佑,竟真的遇见了恩人……” 这一出金蝉脱壳是谁的手笔,已经不用再猜了。严宵寒把人抓回去后,或许还没来得及上报,金云峰就已在狱中自尽身亡。人都死了,盖棺定论,采月和那小儿便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了。依飞龙卫斩草除根的行事方式,八成是一杯毒酒了事。他便借此机会以迷药替换□□,将二人假作尸体运出城外,放他们逃出生天。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虽然听起来像是自作多情,但傅深找不出别的理由能解释了。 是因为他。 傅深实在找不出语言来评价严宵寒这缺心眼儿的混账,心脏像被人捶了一下,快如擂鼓,又酸又疼,恨不得一夜飞度关山,回京暴打他一顿,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装大尾巴狼。 如果傅深遇不到采月,严宵寒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他会永远摆出一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面孔,从不解释,从不争辩,从不要人理解。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有些人天生就该在泥里挣扎浮沉。 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敢坦荡地说,在他心中,没有比“利”更高的东西了吗? 一壶烈酒,烧的他心口微微发烫。 “这得是多狠的心哪,严兄,”傅深抓着轮椅扶手,低声自语,“真忍心让我恨你一辈子么?” 24、清算 京城,入夜掌灯时分。 案上堆了满满当当一整桌公文,严宵寒埋首其间,忙的不可开交。托盘里的粥点早就凉了,管家老仆在门外踌躇许久,终于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 “老爷,您都看了一天了,快歇歇眼,用点东西吧。” 严宵寒不为所动,刷刷写完最后几行,把笔一扔,揉了揉手腕。他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上身弯出个弧度。长出一口气:“行了,总算弄完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管家慌道:“哎哟,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着凉……我让人给您煮碗姜汤去?” 严宵寒皱了皱鼻子,摆手道:“大惊小怪,没事。” 管家笑道:“都说‘一想二骂三念叨’,那就是有人在想您呢。” 刚说完,严宵寒又打了个喷嚏。 老仆:“……我还是给您煮姜汤去吧。” 严宵寒扑哧一笑:“算了,回来吧。这不是才正常么。” 管家起先还纳闷怎么就“正常”了,片刻后才明白话中意思,觑着他的神色,凑趣道:“侯爷这时怕已到了燕州,正念着大人呢。” 又说:“爷恕老奴多嘴,您这没黑没白地忙碌,点灯熬油,实在太伤身。若侯爷在,绝不肯让您这么拼命。” “嗯?”严宵寒挑眉嗤道:“这话说的……夫人还没过门,你倒先拿他来压我了?” 管家看他不像生气,也没冷笑,反而显得颇为愉悦,便大胆道:“您和侯爷日后是要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的,有个人知冷知热,体贴着您——这怎么能叫压迫呢?” 严宵寒被他这一席话奉承的展颜而笑,笑完了又道:“快到年关,我看庄户们陆陆续续来送年礼。靖宁侯今年在北边过年,那边更冷,你挑些厚实的皮毛绸缎给他送过去。另外我让你找的工匠如何了?” 人才走了几天,从京里带的干粮恐怕还没吃完,这就惦记着送新东西过去了。管家心道别看他们家老爷平时威严的很,真爱起人来,那也是柔肠百转,温存体贴,且放不下丢不开呢。 管家一边在心里美化严宵寒,一边答话:“是。工匠都找好了,因不需大动土木,只需两三个匠人就能做成。只有您说的那个池子,需要先画图,采买石材,您看了图纸无误,他们才好动工,得慢一些。” “慢不要紧,赶在二月十二之前做好就行,”严宵寒说,“这段日子你们辛苦些,需要置办什么只管支银子。颖国公府那边若无人出面,你便跟礼部的人商量着办。” 自傅深走后,严宵寒的手中要处理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其实傅深没住进来之前,他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只是后来家里多了个需得供起来伺候的病人,严宵寒怕顾不上他,也不愿拿俗务打搅傅深养病,才把许多事一再推后,一直堆到了现在。 傅深住在严府时,除了宫中传召,严宵寒基本不在外留宿,不与人往来应酬,散值后立刻回家,陪着他吃饭吃药,架着他在院子里活动腿脚,伺候他洗漱沐浴;两人虽分房而居,入睡前他也必得去傅深卧房看一眼,等人睡下了再离开……这些事有的其实可以给下人做,有的可以不做,但傅深在靖宁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严宵寒曾亲眼见过,既然落在了他手里,就不会让傅深再吃不该吃的苦。 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这个人的背影远去,明白地知道不能挽留。如今傅深走不动了,那么他能不能试着挽留一把,让他不要再走了呢? 他最近正在处理的,除了公务,还有一些私事,一件是早就让魏虚舟去查的断袖流言,一件是傅深遇刺的实情。后一件皇上曾命三法司严查,两个月过去,昨天三法司才上疏结案。那道折子严宵寒也看了,全是屁话。刑部大理寺无非是以“守卫不力”为由,收拿了当地驻军的大小将领,查出了几个鞑族奸细,审出供词,然后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了东鞑人,这案子就算查完了。 至于行刺使团是由何人指使,造成山崩的火药是从何处得来,行刺对象是东鞑小王子还是傅深,这些问题,仍在重重迷雾之后。 三法司的主官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不肯在此案上大做文章,大概已从赐婚上看出皇上对傅深的忌惮。只有都察院一位名叫顾山绿的右佥都御史坚持认为此案存疑,请求进一步详查,但他那封奏折根本没递到圣上眼前,早被秉笔太监压在了案底。 严宵寒不能明着动用飞龙卫去查,暗地里更费工夫,然而收效甚微。因为事关北燕军机密,而傅深一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的人很难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两个月来唯一收获,是挖出了一条同州军与边境马匪私下往来的“草路”。 “草路”与“官路”相对应,顾名思义,是指官兵与民间商贾之间的暗地交易。商贾往来各地,军队可从这些人手中买粮买药、外邦火器和刀剑。甚至有人曾给东鞑和汉军牵线,以粮食、茶叶、盐巴等物换战马。 早年间官路时开时停,赋税极高,草路便应运而生,屡禁不止。不夸张地说,大周每处边境守军手里都至少有一条“草路”。 倘若火药真是从“草路”流出来的,青沙隘地处同州最北端,有条件设伏、嫌疑最大的就是同州守军。 按照傅深的说法,皇上的眼线是北燕军中高级将领,同州军早年已从北燕铁骑中分家,与其紧紧相连的正是北燕军西防线、原州一带。 那人究竟是谁,或许傅深心中已经有数了。不过严宵寒不需要知道的太确切,北燕军中事他也插不了手。 但如果傅深不能把那人处理掉,不管是为了傅深还是为了他自己,于公于私,严宵寒都得上去再补一刀。 至于另一件事,倒是很出乎他意料。断袖传闻最早居然从傅深的继母秦氏哪里传出来的。她女儿在东宫做良娣,给太子吹了枕头风,所以太子才能想出赐婚这么个损招,来为元泰帝“分忧”。 多余的都不用再查,想也知道,秦氏费尽心思暗害傅深,无非是想让她亲儿子袭爵,怕傅深在其中阻挠,于是才抢先一步,想让傅深“断子绝孙”。 一个自私狠毒的妇人,玩了一手后宅阴私诡计,却险些成为北燕兵权更迭的开端,搅动朝堂风云。 何其讽刺,何其愚蠢。 不过严宵寒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最生气的不是她造谣傅深是断袖、以致今日之祸,而是想起了当年傅深在山洞里说的那句“我也没有娘”。 没娘就算了,还要被不慈狠毒的继母揉搓,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严宵寒在飞龙卫仗院里冷静了片刻,找来一个手下,吩咐道:“靖宁侯有个兄弟,名叫傅涯,听说常在外斗鸡走狗,小小年纪,已是个风流人物。陛下素不喜颖国公府太过张扬,靖宁侯既已许我,也别亏待了他这位兄弟。” 手下是个人精,一点就透:“属下明白。敢问大人是要他立时就不中用,还是用药慢慢掏空他的身子?” “不急,”严宵寒冷笑一声,“缓着些。最好等到请封时再发作出来,本官倒要看看,傅家以后还有谁能担得起‘颖国公’这三个字。” 秦氏不是喜欢害人断子绝孙么,那就先让她的宝贝儿子尝尝滋味。 至于傅良娣,严宵寒原本打算跟傅涯一块收拾了。谁知太子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傅汀在宫中行巫蛊魇胜之术,试图谋害太子妃,被心腹侍女揭发,事情败露。太子妃念在她出身傅家的份上,饶了她一命,夺其位份,罚去做洒扫杂役。 太子糊涂,太子妃岑氏倒是个聪明人。 不知道秦氏看到她这一双儿女的下场,会作何感想? 燕州城。 傅深虽是打着祭祖的名号回北疆,但他仍未卸去北燕军统帅之职,一进城就被早早等候的部下迎回了燕州提督府。除了在外巡行的几个将领,剩下的大小将军扎着堆地赶回燕州城,挨个祝他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险些将靖宁侯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 这群大猴子们吵嚷了半日,最终被恼羞成怒的傅将军踢出门外,叫肖峋带人撵出半里地去。 午后北燕军医杜冷替他检查腿伤,看完后笑道:“恭喜——” 傅深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脸冷漠地道:“同喜。” 杜冷:“……”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杜冷尴尬地咳了一声,忍着笑说:“我是说,恭喜侯爷,伤口恢复的不错。替您医治的想必是位名医圣手,骨头长好了大半,肌肉有力,再养上半年,就可以离开轮椅,像常人一样行走了。” 傅深:“……” 他佯装无事:“若要恢复呢,需要多久?” “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杜冷耐心地道,“视您康复情况而定,若按我最初提的法子,恢复六七成就是极限了。” 傅深沉吟,不置可否,只道:“辛苦杜先生了。” 待杜冷出去后,没过多久,又有个年轻男人推门进来。那人比傅深稍微年长,面容俊逸清朗,神色温和可亲——不是严宵寒那种面具似的温柔,而是天生的君子风度。傅深见是他,提到一半的气松了,指着椅子道:“青恒来了,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男人名叫俞乔亭,字青恒,是傅深的知交好友,得力干将。傅深离去的这段时间,北燕军务由他一手统筹,才不致于乱了套。 俞乔亭哪还有心思坐,恨不得伸手去薅傅深的领子:“京中现在是什么情况,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傅深拣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俞乔亭听完,脸色也不好看,低声道:“皇上真是……兔死狗烹,自毁长城,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一国之君,看见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傅深道,“好在他只觉得我扎眼,要是哪天看北燕军都扎眼,那才是真的完了。” 俞乔亭摇了摇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傅深莫名其妙地说,“成亲呗,我还能抗旨不娶吗?” 俞乔亭:“……知道你要成亲,别显摆了。我是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把北燕军交还朝廷,任由皇上随心所欲吗?” 见傅深迟迟不答话,他又暗示了一句:“皇上年事已高……敬渊,你该想想以后了。” 25、节礼 “得亏咱们俩知根知底,要不现在早把你打出去了知道么,”傅深道,“干预废立,这种话也是你堂堂征北将军该说的?” 俞乔亭道:“刀都架着脖子上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我从没发现你是这么迂阔的人,是认命了,还是早有打算?” 傅深被他说中,笑了:“依你的意思呢?” 俞乔亭:“太子失德,晋王无才,余者皆碌碌,只有——” “齐王。”傅深抢了他的话,道:“于公,齐王殿下素有贤名,于私,我妹妹是他的正妃,所以你觉得他适合继承大统,以后能当个好皇帝?” 俞乔亭点头。 傅深:“青恒,你清醒一点,倘若最终齐王殿下登上大位,我可就是外戚了。自古外戚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别看现在他跟我还算客气,等他坐上那个位置,恐怕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他说,“你我身为一军之将,尚且顾虑重重,他是万人之主,想的比咱俩只多不少。当年皇上与先考还号称‘君臣相得’呢,如今祸害起他儿子来,不也照样没留手?” 俞乔亭被他说的越来越愁,头发都要白了:“照你这么说,齐王也不行,正统之内还有谁合适?”他忽地想起什么,浑身一激灵,道:“敬渊!你该不会想让英王殿下……” 傅深坦坦荡荡地承认道:“想过。” 俞乔亭:“将军,你可真敢想。” “但是不可能,”傅深说,“光身世就是个大问题。” 俞乔亭:“那你……” 傅深:“我时常想,皇上也好,太子也好,齐王也好,无论谁坐上龙椅,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为什么到头来北燕铁骑根总是会变成一根让人咽不下去的鱼骨头?不瞒你说,我甚至动摇过,觉得也许不是皇上的问题,而是北燕铁骑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俞乔亭感同身受,叹息一声。 “可是北燕铁骑这么多年来驻守北疆,兢兢业业,保家卫国,这有什么错?”傅深道,“北燕铁骑是国之利刃,刀没有错,错的是执刀的人。刀柄只要有一天握在别人手里,我们就得永远活在猜疑里。” 俞乔亭被傅将军这番比自己还大逆不道的话惊呆了,颤巍巍地说:“敬渊,你……你这是要造反啊……” “慌什么,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干么?”傅深轻飘飘地一笑,“况且我都要娶亲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什么想不开要去当孤家寡人。” 俞乔亭实在没忍住,挖苦道:“将军,快收收吧,瞎猫撞上死耗子的事,就别吹的跟天赐良缘似的了。” 傅深:“……” 说了一车废话,结论是不能造反,不能逼宫,解决不了的还是解决不了,该愁的还是得继续愁。傅深其实有个朦胧模糊的想法,但太过惊世骇俗,说出来只怕俞乔亭要叫杜军医来给他治脑子,想了想,还是适时地闭嘴了。 除夕将至,燕州城内气氛喜庆,将士们整年劳累,唯有年节时可以稍微放松。城中居民一向与北燕铁骑亲厚,成天往傅深府外送东西。严府下人赶车进城、找到提督府时,差点被门口一大堆鸡鸭鹅淹没。 傅深正在院里,就着厨娘秘制的炸丸子跟俞乔亭、肖峋等人喝酒聊天,听说京城有人来送礼,刚喝下去的酒“轰”地冲上了脑子。 他忘了自己还坐着轮椅,扶着桌子,无意识地想站起来,被肖峋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了下去:“将军,我推你出去。” 俞乔亭疑惑道:“出去干什么?叫进来啊。” 来人是经常跟在严宵寒身边的长随,上来先给傅深请安磕头,口称侯爷,说了一大篇吉祥话,末了才道:“咱家庄子送节礼,老爷特命小人来给侯爷送些尝鲜。侯爷虽不在京里,也能尝到家乡风味。这是礼单,请侯爷过目。” “咱家”两个字瞬间熨平了傅深的胸口。俞乔亭笑起来,揶揄道:“瞧瞧这话说的,亲疏远近立现。将军还天天说燕州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哪,现在看见了吧,哎,敬渊,到底哪儿才是你的故乡啊?” 傅深强压着嘴角,一拐子把他杵出去,宠辱不惊地接过礼单,赏了那长随,令他下去歇息,自己则在一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鹅的围观下,开箱检阅严宵寒都送了些什么玩意。 严宵寒是个稳重有数的人,两人之间关系不能进展太快,表面功夫得做足,因此这一份节礼规规矩矩,都是些常见的野味、皮毛,没有出格之物,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傅深松了口气,有点莫名的怅然,暗笑自己闲得长毛了。正走神时,忽然听见俞乔亭“哟”了一声:“奇了,这个季节还有大雁?” 第一箱野味里有一对冻大雁,肖峋和俞乔亭一人拎一只,一边看一边啧啧:“咱们这儿多得是深山老林,要什么野味没有,我说这位心思玲珑的严大人怎么非挑野味往这送,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两只大雁!是不是,重山?” 肖峋在旁边猛点头:“对,为了大雁。” 傅深冷若冰霜地说:“瞎嚷嚷什么,别跟没见过大雁似的成么?出息。” 俞乔亭就要嚷嚷:“这是一般的大雁吗?这是六礼用的大雁啊侯爷!” “闭嘴,还用你说,我不知道六礼有大雁吗?”傅深佯作无事地将大毛披风往上拉了拉,让毛领遮住耳根,道,“有来有往,重山去找两张鹿皮,等十五给他回礼时一道捎回去。” 傅深和严宵寒眉来眼去地折腾,最后倒霉的却是肖峋。小肖将军很不甘心,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于是把挑事精俞乔亭一起拖走了。 傅深终于落了个清静,慢慢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酒意烧着了。 他俯身去看另一只箱子,果然在硝制的皮毛底下发现了另一件礼物:一对手工缝制的皮毛护膝。 一对大雁,一对护膝,价值不过几两银子,其余两大箱东西,全是这两件礼物的陪衬。 傅深不知道该叹他用心良苦,还是该骂他败家子。仔细一想,严宵寒这人一贯都是这个德行,温柔体贴都像挥霍,给起甜头来毫不吝啬,可真心却只有一点点,还不怎么甜,都藏在又深又黑的角落。 然而这点真心如同石皮下的玉,一旦见了光,就会把周遭一切都变成石头。 正月十五,严宵寒收到了从燕州来的回礼,真正的礼物同样夹杂在大堆北地特产中:两张鹿皮,还有一块……凌霄花玉佩。 傅深别出心裁的礼物吓得严大人差点没睡着觉,晚上惊疑不定地拿着玉佩翻看。一会儿怀疑他是知道了什么,一会又觉得傅深可能是想借此表达“重修旧好”的意愿。再一转念,又胡思乱想起来,想起当年傅深摔玉时的决绝神色——他该不会打算再来一回一刀两断吧? 严宵寒反手摸到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找出个小檀木盒,打开来,深红缎子里裹着一块旧玉佩。当年那块玉佩碎的非常彻底,哪怕严宵寒找了最好的匠人,用金子修补也挽救不了。玉佩看起来坑坑洼洼,豁口不齐,同傅深新送那块比起来,差了何止一点半点,严宵寒却一直把它当宝贝似的好好收着。 他至今仍能想起自己蹲在地上将一块一块捡起碎玉时的追悔,掌心里躺着一把碎片,发现再也拼不起完整形状时的绝望。要不是修补的人的记忆高超,严宵寒恐怕会为此而抱憾终生。 七年前,他刚入飞龙卫不久,尚且年少,每天被清流们指摘讥议,恨不得提刀杀尽天下腐儒。也因此心生叛逆,毫无底线。飞龙卫办事向来不择手段,严宵寒也有样学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主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金云峰案。 他第一次“不择手段”,就踢到了傅深这块铁板。 七年来,往事如同像一根绑在脚上的镣铐,也好像一根吊命的蛛丝,给他划了一条清晰深刻的底线,让严宵寒不至于彻底踏进泥潭,弥足深陷。 这块险些碎成渣、又被勉强拼起来的玉佩仿佛寄托着他深埋于心底,却说不出口的卑微愿望。那是他欠傅深的一句道歉。 对不起。 我不想……和你一刀两断。 两块玉佩并排放进盒子里,无论是碎了的还是完好的,在灯火下都显得异常莹润美丽,犹如来自遥远北地,来自陈年记忆,来自某个总是嘴硬的人的无声慰藉。 幸好,他就要回来了。 26、成亲 二月十二,花朝节。 靖宁侯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楣立柱上挂着大红绸,下人穿梭于庭院中间,为即将到来的喜宴做准备。 正堂之上,忽然传来直冲云霄的一声怒吼。 “人呢?怎么还没到?!” 礼部官员崩抓着来这里帮忙的严府下人,崩溃地吼道:“……靖宁侯还没回来?你家大人怎么不早说!路途遥远……这他妈根本就是跑路了吧!” 严府下人头昏脑胀地说:“大人,这、小的也不知道,都是老爷亲自吩咐的,一切照常准备。” 吉时将至,礼部官员已经彻底对这场亲事失去了希望。早听说靖宁侯傅深性格刚烈,威武不屈,当初听说他默许礼部协助准备婚事时,礼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谁知道临到成婚,这祖宗竟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真不愧是搞兵法的。 事到如今,只能默默祈祷皇上英明,大发雷霆时千万不要牵连到他们这些倒霉的池鱼。 礼部官员捋了捋颔下三缕清须,平心静气,打算去找这场婚事的另一位主角谈谈如何收场,随手拎过刚才那个下人,和颜悦色地问:“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那下人老老实实地道:“老爷一早就带人出城了,说是去迎接侯爷……大人?大人!来人啊!快来人!这儿有位大人晕过去了!” 京城外,官道长亭。 随行的迎亲队伍频频看日头,心中充满了跟那位倒霉的礼部大臣同样的担忧,战战兢兢地问:“大人,马上就是吉时了,这怎么……还没见到人影?” 多的话他们不敢继续往下说了,怕严宵寒突然从喜服下抽出把刀来。 严宵寒按捺住心中的焦躁,镇静地道:“再等等。” 那句“十里红妆,必不负君”言犹在耳;从燕州城寄回的信上,除了告诉他婚期当日到城外等候,还有“纸短情长,言尽于此,勿负勿忘”的殷殷叮嘱。严宵寒不愿意怀疑傅深,也不愿意怀疑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为掩饰陷阱而铺下的幌子。 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害怕。因为这种“胸口一凉、背后一刀”的情景,七年前也发生在他和傅深之间过。 就在严宵寒在自我恐吓和自我安慰中不断沉浮挣扎,即将淹死时,远方忽然出现一个小黑点,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由远及近。来者是个肤色黧黑的少年,到众人面前也不下马,在数丈外便拨转马头,同时朗声高喊道:“严大人,请随我来,将军马上就到!” 严宵寒呼吸霎时一松,心中大石落地,一马当先地跟着那少年冲了出去。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人已窜出去老远。北燕军马非寻常马匹可比,跑起来只有严宵寒能勉强跟上,到最后队伍不成队伍,两人在前方领跑,后面拉拉杂杂跟着一长串人仰马翻的“尾巴”。 少年引他们一路向西,等看到远方建筑模糊的轮廓时,严宵寒突然明白了到傅深为什么会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提出一个看似任性无理的要求。 高台平地而起,殿宇巍峨,夕照斜落在琉璃瓦上,泛起层层灿烂瑰丽的金光,远远眺望,似以黄金筑就,故名“黄金台”。 “黄金台”古已有之。昔燕昭王尊郭隗,筑宫而师事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以得名。大周开国之始,太祖欲效昭王事,于京郊起高台,筑宫室,台名“黄金”,殿名“麒麟”。正殿悬十八开国功臣像,以昭其勋。 后世皇帝皆循此法,历代文臣武将,无不以画像入黄金台麒麟殿为荣。至先帝时,每逢大军出征,皆在台上誓师,久而久之,亦成惯例。 六年前,傅深第一次披挂出征,元泰帝亲率百官到黄金台相送;半年后,他战胜归来时,在黄金台上封侯“靖宁”。 再后来,傅深双腿残废,不再领兵,一纸诏书,赐下荒唐婚事,他仍要选在这一生荣辱的起点。 征尘血泪,峥嵘沉浮,生平写尽“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是他无声的示威,也是他深深的遗恨。 晚照如明焰,照彻四野,终于等到远方马蹄声起,烟尘翻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路的尽头显现。 为首者身形挺拔,姿态矫健,挟风雷之势策马狂奔,一袭大红袍服猎猎飞扬,映着漫天夕阳,恍如周身浴火,踏血而来。 红衣烈马,杀气腾腾。不像是来成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那是傅深。 ——这才是傅深。 他出现的那个瞬间,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脏,严宵寒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喉间哽住,眼眶一热。 几个月来,他不曾开解过傅深,不敢去碰他的伤疤,也常常自我宽慰:傅深只是不能再上战场、再像常人一样自如行走……他只是付出了一双腿,总比把命丢在青沙隘要强。 可这一刻,失去理智的反应终于替他承认,豁达洒脱都是假的,他其实心有不甘、其实……很遗憾。 傅深还那么年轻,未来却只能与轮椅为伴,从此做一个腿脚不便的普通人。当年纵马入城,引来无数少女抛花掷果的风流少年,昔日率军出征,绝尘而去的年轻将军,再也不会有了。 然而今天,那个曾与他打马擦肩而过的少年,又回来了。 数息之间,马队已来到眼前,傅深放缓速度,吹了声口哨,扬手抛来一截红绸,严宵寒下意识地抓住一头,那头传来一股大力,他的身体随之前倾,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便颠着小碎步朝傅深的方向跑去。 看上去,就好像是傅深用一段红绸把他给“钓”了上来。 傅深对严宵寒的乖巧配合非常满意,笑眯眯地凑过来:“久等了……哟,怎么还哭上了?” 他一眼看见严宵寒眼底的红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放低声音,声调跟着也软了:“严兄……这是怎么了?等急了?怕我不来?” 严宵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傅深盯毛了,才偏过头去,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让风吹的。” 傅深:“也就是咱俩今天成亲,我给你留点面子。再有下次真的打哭你,信不信?” 傅深赶来的时刻刚好,红日西沉,黄昏已至,正是拜堂行礼的吉时。傅深下马,严宵寒将他背起来,踏着落日余晖,一步一步走上庄严辉煌的黄金台。 时间忽然被无限拉长,走过七十二级汉白玉石阶,郑重的像走完长长的一辈子。 麒麟殿高大宏阔,因为年深日久,显出一种古旧的暗沉来。这里少有人踏足,十分静谧,只有满墙高悬的等身画像威严端肃地注视着他们,仿佛诸天神佛沉默地注视着误闯神殿的两个凡人。 不用傅深指示,严宵寒已经找到了并列悬挂的傅坚、傅廷忠、傅廷信父子三人的画像。 随行其后的侍从递来两个软垫,严宵寒随意瞥了那人一眼,发现竟然是北燕大将之一,俞乔亭。 傅深轻声道:“放我下来。” 两人并排在软垫上跪好,俞乔亭摸出个水袋,并两个小银碗,放在两人面前的地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傅深道:“这是先祖父、先考和先叔,先妣葬在老家,改日再带你去拜见。”他转了个方向,面北朝南,说:“来吧,一拜天地。” 二人齐齐下拜。 再转向画像,傅深举酒酹地,对着虚空祷祝道:“不肖子傅深,蒙圣上赐婚,今日与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结为连理,祖父,父亲,二叔,若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二拜高堂。” 严宵寒沉默地跟着他倒身下拜,两人再次转向,面对面地跪坐。傅深伸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严宵寒,道:“严兄,多谢你今天愿意在这里等我。” 严宵寒:“不必谢。应该的。” 傅深道:“先祖病逝后,先帝诏令画功臣图入麒麟殿,他的遗像,由先父亲手捧上黄金台。元泰十九年、二十年,先父与先叔驾鹤西去,他们二人的遗像,由我亲自送进了麒麟殿。” “当年,肃王殿下曾想送我二叔的画像入殿,可惜……”他摇了摇头,道,“按制,功臣身后,只有至亲可以捧画入殿,肃王殿下一往情深,然而终究差了个名分。” “傅某十八岁从军,统帅北燕铁骑五年有余,不敢妄言建功立业,自问无愧于天地人心。可惜命运无常,以后恐怕再难领兵。戎马生涯,止步于此。” 他举起酒碗,与严宵寒手中的碗“叮”地一碰。 “那年我出征之前,你许了个愿望,希望我恨你一辈子,现在那个愿望已经不灵了——我不恨你了,严兄。” “接下来该轮到我许愿了。” 严宵寒眼帘低垂,温柔地看着他,似乎只要傅深一句话,他立刻就能站起来去给他摘星星、摘月亮。 傅深注视着他,缓慢而郑重地道:“希望我死后,亦可留影于麒麟殿,到时候,由你亲手捧上黄金台。” 功臣身后,只有至亲能捧像入殿。 沉默良久,严宵寒不置可否,只道:“大喜之日,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人总有一死,无需讳言,”傅深看起来似乎对他的答案一点都不紧张,眼神却认真锐利:“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若许我,自然就是我唯一的至亲了。” 严宵寒与傅深,一个疏狂,一个沉静;一个看似漫不经心,一个总在深思熟虑,一个论功当入麒麟殿,一个死后该进佞臣录……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终于从岔路的两边,走到了同一个转折点上。 这个几乎等同于“白头偕老”的愿望,严宵寒怎么能拒绝得了他。 他从傅深手中拿走酒杯,放到一边,双手与傅深交握。 “夫妻对拜。” 两人各自倾身,郑重地拜了一拜。由于离得极近,几乎蹭到对方头顶,手却始终不曾分开。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不知名的联系就此连接,在心底里宛如锁扣分毫不差地扣合,发出“咔哒”一声清响。 三拜礼成。 27、风波 暮色爬上窗棂,天光黯淡,墙上泛黄的画卷消隐于无边昏暗。严宵寒与傅深交杯同饮,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再向傅家先辈遗像深施一礼,方转身下了黄金台。 这一场拜堂沉重而悲怆,将本来就不怎么喜庆的气氛渲染的更加低落。严宵寒将傅深送上马背,有意缓和气氛,道:“接下来该回侯府,拜了天地,还得回去拜谢皇恩。你我双双跑的不见人影,礼部的大人们恐怕连掐死咱们俩的心都有了。” 傅深嗤道:“让他来。我一只手能打十个。” 跟来观礼北燕铁骑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哄堂大笑。严宵寒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上马,与傅深并辔而行。迎亲队伍与北燕军合为一队,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往京城方向奔去。 满京都知道严傅二人今日成婚,多少人翘首以盼,甚至跑到街上看热闹,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不见动静,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议论纷纷;元泰帝在宫里等着听信,已打发人到侯府问了三次;礼部大人怒急攻心,晕过去两回,说什么也不干了,非要告老还乡。 正当侯府宫中俱乱成一锅粥时,京城北门霍然洞开,两骑明艳红衣从城楼又长又深的阴影中跃马而出,袍袖衣袂在风中翻涌,如同行将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迸发出最后两团烈火,顷刻间飞掠过被暮色笼罩、昏暗陈旧的长街。 潇洒恣意至极,俊俏风流至极。 人群中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是从谁开始,百姓们提着灯走上街头,一盏一盏,百盏千盏,逐渐缀连成一道光华璀璨的长河,令天上银汉失色。两骑过处,亦有无数百姓抛掷红色花朵,齐声高呼:“恭贺傅帅新婚!” “将军新婚大喜!” “侯爷平安康泰,福泽绵长!” 大红花朵如雨点般落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竟成了满城狂欢。不光是傅深,连严宵寒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滋味,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人从冰天雪地中捧了起来。傅深刹那动容,从严宵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竟好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骏马慢慢放缓速度,一行人最终停在春和桥头上。 桥上桥下都是手执明灯的百姓,宛如无边夜色里亮起万千萤火。傅深端坐马上,抬手整理衣冠,随后朝着大街上所有围观的人,郑重无声地行了一礼。 他只说了四个字,字字落地有声。 “傅某惭愧。” 他一开口,嗓音已经哽咽至沙哑。傅家三代人的功勋,留于史册,铭于碑石,被万人传诵,溢美之词听的傅深耳朵起茧,他也曾骄傲满足、沾沾自喜;被皇帝卸磨杀驴时,也曾心存怨怼,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值得天下人对他感恩戴德。 可当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民心所向”,却收起了所有的傲气,只觉得惶然惭愧,渺小如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外患未平,天下未定,他傅深何德何能,只凭一点微不足道的军功,却被这么多人感激铭记。 傅深自己清楚,他所背负的“责任”,很大一部分源于他是傅家人,不能堕了祖先威名;另一小部分是因为他的固执与不服输,千斤重担子压在肩上,咬着牙也要挑起来。至于“道义”,其实只占很小的一点,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得像呵护着烛火一样孤独而漫长地坚守,免得它一个不小心就在风吹雨淋中熄灭。 而今夜,他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固执地守着这一盏灯。 万千灯火相送,声声祷祝,花落如雨,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在这条漫漫长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与信念。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上了傅深肩头,安抚地一握,背后像是靠上了坚硬墙壁,严宵寒凑近他,轻声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傅深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扬手接住了什么东西,顺手往他襟口一别。没等严宵寒反应过来,傅深已提起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一股幽香弥散开来,严宵寒低头一看,倏忽一怔。 那是一朵并蒂莲。 靖宁侯府。 众人千盼万盼、望穿秋水,可算把这两位活祖宗盼了回来。礼部官员刚看见傅深骑在马上时还愣了愣,差点脱口问出“侯爷你不是瘸了吗”,幸好下一刻严宵寒亲手将傅深抱了下来,安放在轮椅上,他才意识到傅深原来并未康复,只是硬撑了一路。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个残废将军最后的坚持,令人感伤钦佩,也令人唏嘘惋惜。 因着这点微妙的同情,他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消散了一些,没朝二人发作,只朝他们一拱手,先贺过新婚大喜,又催促道:“两位快进去吧,颖国公和令堂正等着两位拜堂呢。” 飞龙卫地位超然,对文官一贯爱理不理,严宵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全在照顾傅深上,傅深对那官员道了声辛苦,又将推轮椅的严宵寒轻轻拨开,低声道:“不用你动手,让青恒他们来。” 自门口至正堂都铺着长长的红毯,傅深与严宵寒各执红绸一头,俞乔亭将轮椅推入喜堂。满室灯火通明,各处点着龙凤喜烛,来宾们纷纷起身道贺。秦氏锦衣华服,高踞主位一侧,另一侧则空着,颖国公傅廷义坐在下首第一位,听见他们进门,微微抬眼,一脸漠然地与傅深对视了一眼。 秦氏苦等了几个时辰,早已老大不耐烦,若在家里,这会儿恐怕已经惊天动地地开骂了。然而今日喜宴办在靖宁侯府,往来的都是傅家的故交同僚,她不得不咬牙切齿装出个端庄贤淑的样子来,以免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失了身份。 不过一见傅深和严宵寒,她顿时就要忍不住笑了。 当年他们母子战战兢兢地活在傅深的阴影之下,整个颖国公府“只闻大公子,不闻小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傅深再嚣张狂妄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嫁给个男人,打落了牙和血吞,恭恭敬敬地给她这个国公夫人磕头! “这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婚之日怎么能迟到?还耽误了吉时,让这么多人白等你一个时辰。”秦氏压根没离开过椅子,装模作样地数落傅深道,“从前在家里无法无天也就罢了,日后成了亲,可不能再这么任性。” 说着又转向严宵寒,亲亲热热地道:“梦归,敬渊这孩子娇纵惯了,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多包涵担待。” 这话说的令人作呕。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在场的谁不知道颖国公家那点破事,都不约而同地坐直身体,支起耳朵,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一场好戏。 傅深当即沉了脸,正要发作,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压,示意他别动。严宵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慢慢悠悠地道:“好说。我不担待,还有谁担待。” 他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嘲讽,联系前因后果,在场诸人都以为他是不满于这门拉郎配的亲事。 只有傅深,听出了一股隐晦低调的瞎显摆和独占欲。 他胸中怒火瞬间消歇,嘴角不甚明显地一弯,顺着严宵寒扶着他肩头的力道放松脊背,准备专心看戏——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甚至还想翘个二郎腿。 秦氏显然对严宵寒非常满意,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严宵寒讨厌傅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必然与自己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她和蔼而大度地微笑道:“快别站着了,赶紧来拜堂,不能耽误你们行礼……” 话音未落,严宵寒突然打断她:“稍等。” “怎么了?” 严宵寒道:“敬渊的高堂俱已亡故,我二人该向灵位行礼,喜堂之内,为何不见牌位?” 秦氏一愣:“这……” 严宵寒继续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竟敢高踞主位、受本官与靖宁侯的礼?不怕折了寿么?” 傅深听得都想给他鼓掌了。秦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嘴唇和宽袖下的手不住颤抖,她万万没想到严宵寒会突然发难,有心反驳,却被他含笑瞥来、饱含杀意的一眼吓得瞬间噤声。 那可是飞龙卫! 不等她回答,严宵寒似乎已经厌倦了与她废话,冷冷道:“来人,拖下去。” 他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刻站出两个飞龙卫,动作快的仿佛预演过,抓着秦氏的胳膊将她从主位拉下来,当场拖了出去。 秦氏像是突然醒过神,疯狂挣扎大叫,然而只叫了两个字,就被训练有素的飞龙卫堵上了嘴。 “呜呜”声逐渐远去,喜堂内恢复一片死寂,众宾客面无表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不愧是凶名在外的飞龙卫,这也太嚣张了! 变故来的太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已尘埃落定,秦氏已被拖出去老远,傅涯方才如梦初醒,跳起来冲到严宵寒跟前,狂怒道:“无耻狗贼!你竟敢欺辱我母亲!” 他提拳便要打人,被严宵寒一脚踹飞出去数尺,踹完了才问:“这又是谁?” 傅深快要被他笑死。席间也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那么一两个好心人,见傅涯被严宵寒窝心一脚踹的半天爬不起来,战战兢兢地劝慰道:“那是傅家小公子,侯爷的弟弟。他的生母就是,呃……刚才那位秦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严宵寒“哦”了一声,诧异道:“严某只闻有傅公子,不曾听说过什么傅小公子。原来竟是敬渊的异母弟弟,误会了。” 那边傅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听见他假惺惺地说“误会”,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他又羞又恼,烧红了双眼,摸到身边被他碰落的什么东西,看也不看,随手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 他这一下准头不太足,那暗器没朝严宵寒飞去,倒飞向了傅深,被他轻轻松松抬手抓住,拿到眼前一看,是个碎了半边的瓷碗。 严宵寒还在那不依不饶地抬杠:“傅小公子的嘴未免太脏,有失教养……”他低头一看傅深手中的碗,目光落在闪着寒光的碎瓷边缘,脸顿时黑了。 他背后腾起了几尺高的杀气,阴恻恻地道:“竟敢用这等锋利之物暗害你大哥,当真是狗胆包天。” 所有人的心声简直要冲破胸膛、直扑到严宵寒脸上:你清醒一点!人家没想暗害他大哥,就想光明正大地打你!颠倒黑白也要有个限度啊! 傅深举手掩口,强忍着笑闷咳了数声。严宵寒像是才想起有他这么人一样,俯身劝道:“别动气……大喜之日,本不宜多生事端,不过你我既然成了亲,夫妻一体,你行动不便,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替你管一管这目无尊长、口出恶言的弟弟。侯爷不会舍不得吧?” 他的语气温柔款款,话里的威胁之意却一览无余。 做戏要做全套,傅深面露为难:“这……” 严宵寒温和道:“飞龙卫手上有数,不会见血,小惩大诫罢了。” 傅深犹豫片刻,怅然道:“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严宵寒满意地直起身,转向起身待命的飞龙卫:“侯爷的话都听见了?把傅小公子带下去,轻轻地打几板子,让他知错悔改就好。” 熟悉飞龙卫套路的朝廷官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傅涯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打到知错为止,那就是不会停手,往死里打啊…… 如狼似虎的飞龙卫架起傅涯,把他也拖了出去。 好好一场喜宴,搞得变故横生,风波迭起,让人觉得再多坐一刻都是煎熬。最惨的还是靖宁侯傅深,因为凶残跋扈的飞龙卫钦察使还不肯消停。严宵寒意有所指,一唱三叹地抱怨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才刚成亲,就要处理这一摊子糟心事,往后还不知要怎么纠缠……” 飞龙卫平时制造冤狱、残害忠良时,用的花招手段不知多出几倍,严宵寒倒好,处理了这么两个人就过来表功请赏,还要变着法地暗示他“快来夸我”。 傅深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软了一下:“辛苦你了,贤内助。” 严宵寒的目光陡然幽深起来。 傅深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引发了什么后果——不久之后,靖宁侯府喜宴上的风波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经过口口相传和臆测加工,最终变成了“杀千刀的飞龙卫当着靖宁侯的面,辱骂他的母亲,殴打他的弟弟,最后还要逼着人家夸他贤惠!” 太嚣张了!太无耻了!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后话不提,眼下闹剧散场,该办的喜宴还是要继续。送走秦氏母子,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场上唯一健在颖国公傅廷义。 与父亲和两个兄长不同,傅廷义自小身体羸弱,不是学武的苗子,每日只在房里闭门读书,毫无存在感,与家中人都不大亲近。后来兄长先后过世,在颖国公府急需一个人出来挑大梁时,也是由傅深领兵出关,分担了大部分压力,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继承了爵位。颖国公府与靖宁侯府分开后,这位有如透明人的国公爷更加深居简出,听说沉迷于修仙炼丹,连带着整个国公府也日渐式微。 因有一大家子珠玉在前,坊间对这位三爷的评价就显得刻薄了许多。都说傅廷义毫无长处,全靠投了个好胎,这辈子光凭捡漏就能衣食无忧——他不是正求仙问道么,没准哪天他捡个漏,就能白日飞升了呢! 不管秦氏如何,傅深对这位三叔始终是抱有尊敬的。无论是真的无心俗务还是有心韬光养晦,颖国公府这些年的低调都让傅深少了很多顾虑。 他示意严宵寒将自己推到傅廷义身前,抬手行了一礼,道:“三叔。” 侄儿大喜的日子,傅廷义穿的居然还是道袍。他近年来常斋戒食素,形貌清癯,颏下一缕长须,看上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此前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却始终一言不发,视若不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默念道经,直到傅深叫了他一声,才微微睁开眼睛。 傅廷义目蕴精光,语调缥缈:“不必拜我。你父母灵位,都在家中祠堂,你若有心,可自行前往参拜。” 这话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起身,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这下子连飞龙卫看傅深时眼里都带上了同情:他们钦察使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已经够惨了;而靖宁侯这一家子亲人……还不如没有呢。 好在傅深并不在意,他与严宵寒已在黄金台见过了长辈,余者不足为虑。人都走干净了正好,他也早就想走了。 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等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严宵寒对傅深道:“这里留给下人收拾,你先到我府里去住。” 他知道傅深对侯府没什么感情,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孰料傅深沉吟了片刻,竟然回绝了:“不必了。我早该跟你说,刚才一下子忙忘了:婚礼之后,我打算搬到城外田庄上去休养,回头给你写个地址,你若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严宵寒瞳孔微缩,声音倒还平静:“刚成亲就别居?是我先前哪里招待不周么?” “没有的事,别多心,”傅深侧头,用眼角一瞥门外,低声道,“我带着一票北燕军呢,都住到你府上像什么话。” 严宵寒心里这才稍微松快了一点,不那么堵了,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住一晚也不行吗?” 傅深的小心肝“忽悠”一下,软的都快化了,含笑问:“这么舍不得我?” 两人在红烛高烧的洞房里喁喁细语,一个刻意引诱,一个有心迁就,气氛旖旎得不像话。 严宵寒道:“准备了点东西,想着等你回来,或许能用上……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虽然明知道严宵寒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一半,他那貌似真诚的落寞与惆怅有一多半都是在演戏,傅深还是忍不住妥协了。 “一番心意,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他握住了严宵寒的手,诚恳地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不对,既然如此,那今晚就叨扰了。” 严宵寒垂眸看着被他攥住的手,“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等看见严府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时,傅深才从着不着北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感觉严宵寒进飞龙卫之前极有可能是个拍花子的——大概傅将军也没想到自己铁骨铮铮了这么多年,屈服起来居然如此顺溜,连个磕巴都不打。 他和轮椅一起被安放在面朝庭院的门檐下,严宵寒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两人到正房前也没停,傅深刚要提醒他前面有台阶,就感觉到轮椅沿着一个坡度,平稳顺畅地滑了上去。 傅深心头剧震。 他终于发现了这所宅子同之前相比,不一样在何处 所有带台阶的地方全部被磨平,改成了平缓的斜坡,门槛全部拆除,只留下一马平川的地面。 一看就是为家中腿脚不便、以轮椅代步的人所做的特殊设计。 对于常人来说,家里有个残废,光照顾就已经令人耗尽心力,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功夫去把不便的台阶门槛重新改装。而严宵寒在明知道他们成亲只是走个形式、傅深不会长住的情况下,却依旧默默地将整片宅院改动了一番。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动容,那是谎话。 虽然拜了堂,许了诺,可是傅深和严宵寒才刚刚迈出坦诚的第一步,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秘密与分歧,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这段感情里掺杂太多东西,而那一点动心,一点情愫,犹如滴水入海,显得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与靖宁侯府那片浮夸的布置不同,严府显然是尽心收拾过的,处处精致,既华丽,又幽静。傅深甚至在房间里看到了几盆兰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北燕小镇的发现,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严兄还是喜欢兰草。” 严宵寒抓着轮椅的手无意识地一紧,随后平静地道:“若非时间紧凑,我还想再给你准备一池并蒂莲。” 傅深被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心窝,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严宵寒仿佛是带他参观,推着轮椅走过一间间屋宇、长廊,最后停在一间离卧室很近的小房间外。 傅深记得这里,这是浴房。 “要进去吗?”傅深抬头问他,“浴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架屏风,几个浴桶—— 严宵寒抬手推开门。进门仍是一架玉石山水大屏,可绕过去,后头却别有洞天。 几间屋子被打通,连成一间朗阔的大屋,屋中空空荡荡,别无陈设,只有正中央地面上,有个玉石砌成的大浴池。如今没烧热水,里面只有半池清水,清可见底,借着烛光与粼粼水光,隐约可见池底浮雕的荷花与活灵活现的游鱼。 “这……” 严宵寒推着傅深走近,解释道:“你的腿用浴桶不方便,没人扶容易摔跤,所以我叫人改了这么个池子出来,你还……中意吗?” 傅深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砸的有点回不过神来,没等他完全想明白这个浴池的意义,严宵寒从背后走到他面前,屈膝蹲下,视线与他平齐,扶着他的膝头,认真地道:“敬渊,我修好庭院,种下梧桐,现如今……只等着凤凰来。” 不但没来,还想飞去别处的“凤凰”:“……” 他忽然想问严宵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叶公好龙”?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你想要的那只凤凰? 可那些被磨平的台阶,偌大的浴池,和他眼里的认真,都不是假的。 “这样不行,严兄,”傅深忽然倾身,微凉干燥的指尖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微笑道:“想招来凤凰,你得唱《凤求凰》呀。” 严宵寒挑起一侧长眉,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那意思很明显:这么有经验?那你唱一个。 傅深大笑。 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两人却都默契地就此止步,没有挑破。个中微妙的平衡,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准确把握——可能是情未到深处,不够圆融自然;也可能是这两位都有异乎寻常的耐心,非要在无数次交锋试探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因朝廷不让洞房,当晚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傅深在卧室,严宵寒睡厢房。这个主客颠倒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惯例,而严府上下无不对此习以为常,明明直到今天,他们名分已定,傅深才可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 不动声色的体贴最致命,傅深早年间已在严宵寒身上吃过一回苦头,可惜至今仍没有长记性。 第二天一大早,严府的两位主人还在沉睡,大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俞乔亭站在门外,面色凝重:“打扰了。我有要事,需得立刻见侯爷。” 管家请他到花厅中稍候,没过多久,严宵寒推着傅深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气色都很好,看上去昨晚并没有胡天胡地。若在平时,俞乔亭肯定要调侃两句,可今天一见面,没等傅深问他“吃了吗”,他先对严宵寒道:“严大人,我与将军有些紧要军情要谈。” 严宵寒知情识趣,道了声“少陪”,便出门叫人准备早饭去了。 傅深:“出什么事了?” 俞乔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递给他:“昨晚留宿侯府,今早下人来找我,说清点贺礼时发现了这件东西。” 傅深一看盒盖上的猎鹰图腾,立刻明白了:“柘族的东西?” 俞乔亭:“您看里面。” 盒子没有机关,傅深一拨锁扣就开了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了一脸,皱眉道:“……这什么玩意?东珠?” 木盒里装满珍珠,约有一捧之数,饱满圆润,光泽柔和,傅深虽不爱金银珠宝,但因常在边关,经常查验岁贡,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几乎颗颗都是贡品级别。 这些上好的珍珠产在柘族人聚集的东北,故名“东珠”,十分名贵。只是傅深手中的这个盒子里,本该色如牛乳的东珠仿佛是被人从血里捞出来的,到处沾染着斑斑血迹,透出一股极度的诡异与不祥。 “还记的是谁送来的吗?”这东西并不可怕,只是膈应人,傅深道,“有没有拜帖之类的文书?” 俞乔亭摇头道:“昨天收到的帖子太多,或许有,但一时找不出来。” 傅深随手扣上盒盖,将木盒递给俞乔亭,冷冷一嗤:“装神弄鬼,八百年过去了还玩这一套。不用理会,估计这群杂碎看我成亲,故意送来添堵。你拿去处理掉,别让严宵寒知道。” 他镇定如常,俞乔亭心里略微一松,但仍隐隐觉得忧虑。他接过盒子收好,傅深问:“我安排的事做完了吗?” 俞乔亭:“将军放心。您今天便动身去庄子上吗?” 傅深略一沉吟,怕自己走了严宵寒不高兴,但想了想之后的安排,又不得不走,点了点头:“准备一下,我今天过去。” 这边北燕二人不许别人打扰,那边严宵寒也没能吃上早饭。俞乔亭进门没多久,飞龙卫的探子也匆匆找上门来:“大人,昨晚有人在左宁县东旺村的井里捞上来一举无头尸体,案子报到顺天府,经人辨认,已确定就是前些天失踪的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 大约半个月之前,正值新年,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突然失踪,踪迹全无。他走的十分突然,但又不像是毫无准备。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都没带走,只卷走了几件旧衣与若干金银财物。家人甚至以为他是出门与同僚吃酒,几天后见人始终不回来,这才哭哭啼啼地去报官。 起初这个案子并不引人注目,只由顺天府调查。因事涉朝廷官员,此案也上报了飞龙卫,在严宵寒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遭就被搁在一边。谁也不觉得一个身强体壮的金吾卫会被打劫或者谋害,说不定他是在外面养了人,乐不思蜀,才迟迟没有回家。 然而就在今天,穆伯修的无头尸体被人从京郊村庄中的枯井中发现。 一桩失踪案,和一桩发生在朝廷官员身上的命案,其分量绝不可同日而语。 严宵寒问:“头找到了吗?” 探子道:“还没有。当地官府已令人将整个村子封锁起来,正在全力寻找。” 严宵寒:“去调顺天府的卷宗,把他上下三代扒清楚。我即刻进宫。让姜述带两个人去村子里盯着,不要表露身份,暗中调查即可。事涉南衙,陛下恐怕不愿让飞龙卫插手此事。” 探子领命而去,严宵寒急着进宫,顾不得正经吃饭,匆匆用了两口点心就去换衣服。待收拾停当,恰好傅深和俞乔亭也谈完了,一见他这副样子,讶然道:“你要出门?” “有公务,”严宵寒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随即俯身轻轻搂了他了一下,贴着耳边快速轻声地叮嘱:“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抱歉不能送你。外面备着早饭,吃完再出发,路上小心。这府里的东西看上什么只管带走。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过去看你。” 傅深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叹了口气:“我看你也别忙什么公务了,自己躺进箱子里跟我走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严宵寒直起身,又对俞乔亭拱手一礼:“我先走一步,敬渊有劳将军照顾了。” 俞将军看起来还没吃早饭就已经饱了,木然地道:“好说,好说。” 巳时末,一辆马车停在了京郊长乐山下的别业门前。 从门外看,这座别业与寻常山庄无异,都是一般的山环水绕,环境清幽。然而迈进大门,一股铁血森严的杀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庄内全是佩刀巡行的北燕军,日夜巡逻警戒,将好好的一座山庄,拱卫成了铁桶一般的北燕军营。 此次随傅深回京的,除了俞乔亭,还有军医杜冷和肖峋带领的一队亲卫,名义上打着“送亲”的幌子,实际上都是为了看守这座山庄。 傅深坐在轮椅上,由俞乔亭推进后院,肖峋打开暗门,现出其后黑暗湿冷的地道。 俞乔亭与肖峋一左一右,抬起傅深的轮椅,一起走下长长的石阶。 石壁上油灯逐一亮起,光亮逐渐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地道的最深处,照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阴森场景。 那里是一个囚笼,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冰冷潮湿的地面铺着发霉的稻草,一个只穿着白单衣的人影蜷缩在角落里,蓬头散发,以手掩面,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的睁不开眼睛。 轮椅滑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伴着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铁栅栏面前止住了。 “怎么样,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男人低磁含笑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不疾不徐,也不怎么阴沉,却令那角落里的囚犯宛如被毒针刺中,活鱼一样弹了起来。 他像是被吓疯了,牙齿打战,哆哆嗦嗦地说:“……是你?” “嗯,是我,”傅深正襟危坐,温和地道,“久违了,看来穆将军还记得我。” “——不对,应该说是‘已故的前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 28、审问 穆伯修眼中现出极深的恐惧:“你、你……” 傅深幽幽一笑:“你这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嘛,不信的话自己拧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 他越是虚与委蛇、弯弯绕绕地不进入正题,穆伯修越是心虚,他一时恨不得自己干脆死了,也好过落在傅深手里受他折磨。 “我怎么觉得,穆将军好像很怕我?”傅深饶有兴致地问,“比死还怕,嗯?” 的确,傅深又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飞龙卫,还是个标致俊俏大小伙子,寻常人见了他不应该哆嗦成这个德行。 穆伯修狠狠咬牙,色厉内荏地厉声道:“堂堂靖宁侯,私自囚禁朝廷命官,就不怕飞龙卫追查到你傅将军头上吗?!” 俞乔亭和肖峋:“……” 傅深哈哈一笑,给他鼓了两下掌:“容我提醒一句,穆将军,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尸体就在顺天府停着呢。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里?” “至于飞龙卫,他们钦察使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查到我头上?本侯正巴不得呢。” 俞乔亭咳了一声,提醒他注意分寸,赶紧说正事,别臭显摆了。 穆伯修终于意识到傅深其实就是在玩他,像猫抓老鼠,不急着吃,先玩个半死再说,终于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深:“你是个聪明人,本侯都坐着轮椅出现在你面前了,你还猜不到我想干什么吗?” 穆伯修一口咬死:“我不知道。” 傅深的笑容倏地冷了下来,轻声道:“别给脸不要。我只问你一次,说不说?” 穆伯修仍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道”字的尾音还没散去,傅深猝然发难,破风声起,寒光乍现,一根弩’箭“嗖”地钉进穆伯修左肩。 剧痛从霍然洞穿的伤口中炸开,穆伯修全无防备,发出一声闷哼。 傅深手中端着一架精巧臂弩,第二支箭遥遥指着他的右肩:“还不想说吗?” 穆伯修疼出了一声冷汗,虚弱无力地靠在墙角,不肯答话。 傅深毫不留情,也不打招呼,抬手又是一箭。 这一箭力度更大,箭头直接打穿肩膀,将穆伯修牢牢钉死在墙壁上。 傅深慢条斯理地换上一支新箭,和缓地道:“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在你被打成筛子之前,你有很长时间可以在这里慢慢想。死人不能说话就算了,一个大活人,我还怕你开不了口吗?” 他这回瞄准了穆伯修的右腿:“放心,我箭术还不错,说要打你右腿,绝对不会误伤左腿。” “三。” 第三支箭脱手飞出,穆伯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已经浸透了地面,可惜面前三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面对这场酷刑,没有一个人叫停,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在注视蝼蚁,令穆伯修骤然升起一股比死更可怕的寒意。 傅深微微启唇,一个“四”字即将脱口而出之时,铁牢里囚徒终于放弃了抵抗,声音微弱地呻’吟:“……我说。” 傅深彬彬有礼地道:“请。” “你猜的没错,”穆伯修道,“青沙隘伏击是我等奉命所为,没能射中你的那支箭,也是我亲手射出的。” 傅深朝一旁伸手,肖峋递给他一个裂了缝的木盒。傅深将盒子打开,朝穆伯修展示内里,问道:“是这支箭吗?” 穆伯修挣扎着抬头看了一眼:“不错。” 那弩’箭通体漆黑,长约六寸,扁平三棱精钢箭头,两旁刻有深槽。箭尾有军器监花押“軍”字,箭头与箭杆相连的部分有个形如野兽的一笔连“豹”字。 严宵寒曾告诉过傅深,这个“豹”字代表豹韬卫。 豹韬卫是皇家禁军之一,隶属于南衙十卫,是一支很低调的禁卫。“豹韬”本义指豹皮制成的箭袋,因豹韬卫常在皇城高处警戒,擅用弓箭,故得此名。 而傅深手中这支箭,出自御作军器监弩坊署。他曾命人调查过,数年前,弩坊署曾制作了一批适用于臂弩的破甲箭,分发给禁军和皇城兵马司使用,但由于此箭射程不够远,且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十分鸡肋,所以没有大范围地在军中推广,那些派不上用场的弩箭都扔在不知道哪个仓库里落灰。 此箭只在禁军内昙花一现,傅深不曾见过,而禁军的武器更新迭代极快,早没人记得他们还曾用过这样一种弩箭。 如果不是当时夹在匣子中的那张纸给了提示,又得到了严宵寒的验证,恐怕傅深的人现在也摸不到其中头绪。 “没想到这样也能被你找到……我还以为它被埋在了青沙隘。”穆伯修颓然仰躺在地上,双目空洞,茫然地喃喃道:“天意如此……” 军器监研制的臂弩虽不适用于战事,但它胜在轻便灵巧,在中短距离内杀伤力巨大,用来暗杀是一件相当趁手的兵器。 然而这把弩成了穆伯修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他一直在禁军中任职,先在豹韬卫,后来转调金吾卫,禁军用的所有兵器都出自军器监,这导致穆伯修竟然习惯性地忽略了一个常识:其他地方军队用的普通弩’箭上,并不会有军器监的“軍”字花押。 傅深没心情听他追悔莫及,单刀直入地问:“青沙隘伏击幕后主使是谁?” 穆伯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嘶哑地笑了起来:“傅将军,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你还不知道是谁想要你死吗?” 傅深面不改色地说:“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来问你了。” 他真的不知道吗? 青沙隘遇伏,问题出在只有北燕军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傅深当时最大的怀疑是有人通敌叛国,其次才是隐约怀疑他和肃王私底下的小动作惹恼了元泰帝。不管哪一种可能,北燕军里出了钉子,他趁着受伤的机会从主帅的位置上退下来,想要找出这颗钉子,然而还没等傅深有所动作,这支作为关键证物的弩’箭就被送到了他面前。 他早就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傅深如同壁虎断尾一样交出甘宁二州兵权、与颖国公府脱离关系,谨言慎行、蛰伏于北疆一隅,却仍然逃不出皇帝的深深猜忌。 无知无觉,天真又愚蠢,不杀他杀谁? 穆伯修癫狂大笑,抬起受伤的手臂指着上方,嘶吼道:“天意!还不明白吗?是天要你死!” 俞乔亭握掌成拳,肖峋呼吸粗重,哪怕他们早就心中有数,可自己推测的和亲耳听见行凶者指认,那种被活生生捅了一刀的滋味毕竟不同。 傅深倒比他们都平静。他是经历过真相爆发与赐婚双重打击的人,最刻骨铭心的痛彻已经过去了。好在那段时间有严宵寒在身边陪着,傅深虽然没有过多地表露,但以严宵寒的敏锐,多少已经猜到了真相,否则也不会有堪称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几乎百依百顺的体贴。 不得不说严宵寒还是挺有一手的,傅深如今回想起旧事,仇恨痛苦的感觉很淡,能记起来的,居然都是些两人之间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 “可惜,没死成,真是对不住了,”傅深面无表情,“听清楚了,我问的是谁给你下达了指令,谁从什么途径弄来了火药,在你之上,是谁谋划了这场埋伏?” 这个能令皇上绕开飞龙卫、将暗杀这么重要机密的事交给他的人,才是关键。 刚才还疯的不行的穆伯修忽然闭口不言,沉默下来。 傅深:“怎么,又不想说?” 那钉入身体的三支箭还流着血,穆伯修忘不了傅深平静语调之下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无情,这话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求生欲与理智在心中疯狂拉扯。 不过傅深这回没动手,而是支着头若有所思地问:“说起来,我记得你最初在豹韬卫,凭着一手好箭术升迁至中郎将,为什么后来又转调到金吾卫了?” 他抓到了穆伯修,自然对他家境身世一清二楚。不算飞龙卫,南北禁军共十六卫,最难进的非金吾卫莫属。金吾卫位列南衙十卫之首,侍奉御前,十分清贵,入选者几乎全是勋贵功臣子弟。穆伯修出身并不高,能力虽然出众,做到豹韬卫将军就算顶天了,他是怎么进的金吾卫? 穆伯修继续沉默,傅深继续瞎猜:“是因为有人提拔你?你为了报恩,所以才愿意为他守口如瓶?” 穆伯修似乎打定主意要当个蚌壳。这个反应反而更能证明傅深的猜测是靠谱的。他冷冷一哂:“情深义重?” “有件事穆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傅深大言不惭地道,“我这个人一向讲究先礼后兵,从不滥杀无辜。前段时间,我的人虽然一直在调查你,但确信从未惊动过你。 “所以,正月初三,你为什么突然抛下妻子家人,匆匆忙忙地跑了?后来甚至不惜以他人尸体代替你自己,从此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穆伯修倏忽一怔。 他狐疑地问:“不是你?” 傅深:“你在躲什么?” 穆伯修明显动摇了,但仍然不敢相信傅深。傅深想了想,道:“你不惜以死脱身,说明那个人想要你的命。而我有话要问你,所以在亲眼见到你以前,我的人绝不可能对你动手。” 他盯着穆伯修,多年沙场生涯磨砺出的压迫感犹如排山倒海,压得穆伯修抬不起头来:“那个人到底是谁?” 穆伯修不是那种被人买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傅深没有诈他,他稍微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的关窍。 “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傅深道,“你落在我手里,横竖都是死,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事情脉络已理的七七八八,哪怕穆伯修不说,只要有时间,这些线索也够傅深查出他背后的人。 他还愿意在这儿跟穆伯修耗着,就说明穆伯修还有价值,倘若说的好,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天。 穆伯修再一次陷入沉默,这回傅深没有催他。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了抵抗,艰涩地开了口。 “我十七岁入豹韬卫,二十二岁官至中郎将,却因为无意间得罪的上官,屡遭打压,直到而立之年,再无寸进。是那个人偶然发现我箭术过人,破格将我调入金吾卫,视为心腹。 “南北衙历来不合,尤其是在严宵寒上位后,飞龙卫坐大,北衙禁军压过南衙一头。那个人不甘心就此埋没,于是想方设法招揽能人异士充实金吾卫,替皇上处置了不少‘不听话’的大臣。” 屏息静听的三人心头同时一凉。 十六卫里最金贵的禁军、一向被视为“不思进取、混吃等死”的金吾卫,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蜕变成了一支御用暗杀军队。 穆伯修道:“这两年,皇上越发信重金吾卫,去年西秋关之战后,他从金吾卫里挑选了几个人,定下了青沙隘伏击的计划。” “青沙隘在同州原州的北部交界处,你带人护送东鞑使团入京需要途经此处,所以原州的北燕军在你们到达之前,曾派人到青沙隘一带清查。原州守军将领是皇上的人,我们混在这队人马里,在青沙隘周围布设了火药。” 傅深忽然打断道:“等等,你们的火药是从哪里来的?” 火药是军用之物,民间不得私贩,军中火药每一次出入都要记录在册。原州是北燕铁骑驻地,哪怕军中有人里应外合,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挪用火药。而且事后傅深令人查过青沙隘附近各州的火药流向,都没发现异常。 “是从‘草路’上来的。”穆伯修道,“同州守军与边境马匪之间有一条‘草路’,同州军私下盗卖火药给马匪,他们的火药册子全是假的。我们假装成东鞑人,从马匪那里买到了火药。” 原州是傅深的嫡系,同州是傅深的旧部,堂堂北燕统帅没死在战场上,竟然阴沟里翻船,栽在自己人手里。傅深险些气炸了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这群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俞乔亭赶紧劝道:“将军息怒。” 傅深没理他,平复心情,沉着脸道:“继续说。” 穆伯修:“按照计划,有两人负责点燃引线,我守在高处,如果你没被乱石拦住,就由我补一箭,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你活着离开青沙隘。” “谁知道你命比石头还硬,都这样了还没死,不仅没死,还活着回来了。” “我怕被你查到头上,每日里提心吊胆。终于,正月初二深夜,有人闯进我家里,想要杀了我。恰好那天我夫人带儿女回娘家,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打伤了那人,心想事情恐怕是败露了,于是连夜收拾细软,逃出了京城。” “我逃到东旺村时,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我,就从义庄里偷了一具尸体,给他穿上我的衣服,故意留了个从不离身的玉扳指,砍下他的头,然后把无头尸体扔进了枯井里。那个人头被我埋在东旺村后的林子里,现在恐怕烂的只剩骨头了。这样,如果有人发现那具尸体,追杀我的人就会知道,我已经死了。” 穆伯修诈死后,想继续南逃,不料还没出县城,就被跟了他好几天的北燕军抓了回来。 前因后果相连,确实与他所知的事实一一对应,只是傅深还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是为了灭口,为什么那人不提早动手,非要等到现在?或者说,他原本是不打算灭口的,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危险,只至于不得不弃车保帅? 又或者,不止傅深与金吾卫两方,要杀穆伯修的另有其人?知晓真相的除了他们,还有那个将□□送给傅深的人。 这一池浑水,究竟卷进了几方势力? 穆伯修因失血过多,声息已越来越微弱。他大概已预见到必死的结局,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对傅深道:“我说的那个人,傅将军应该很熟悉——” “左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 傅深道:“不用说了,我猜到了。” 他少年时交情不浅的好友,甘冒风险替他安置金家后人的仗义兄弟,最后成了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昔年对朝廷鹰犬充满鄙夷、眼睛长在头顶的贵公子,为了压过北衙禁军,甚至把金吾卫变成了比飞龙卫还没底线的暗杀组织。 傅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易思明,情绪都不如听见同州军做假账时激烈,他甚至想不起这些年跟易思明有过哪些交集。 少年情谊短暂如朝露,太阳升起就要消散,就好像人最终都会变的与从前不同。 只是有的人眉目依旧,有人却已面目全非。 世事无常,天意难测。 傅深示意肖峋将他推出去,逼供也是件费心力的事,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些真相。穆伯修听见他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出声求饶,在地牢里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 明亮天光与新鲜空气一并涌入,令人耳目为之一清,俞乔亭在后头关上石门,傅深忽然道:“叫杜冷来给他看看伤,别让他死了。” “是,”俞乔亭答应下来,“已经过午了,先去用饭吧。” “我不吃,”傅深摆摆手,“卧房收拾出来没有?我要睡觉,没事别来打扰。” 看得出他心情不好,这时候谁都不敢劝,也不敢违拗。肖峋将傅深推进卧房,俞乔亭站在庭院树下,长叹一声:“真是……这都是什么世道。” 肖峋沉默地拍拍他肩膀。 常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对危险都有种近乎直觉的敏锐预感。俞乔亭和肖峋不约而同地望向浓云卷积的天际,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雷声隐隐,未来却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这一年,或许并不如某些人所期望的那样风平浪静。 傅深原以为严宵寒至少要忙上一阵子,没想到第三天他就出现在山庄的早饭桌上。傅深难得惊讶一次,诧异地问:“你忙完了?” “没忙完,”严宵寒大马金刀地在桌子对面坐下,“不管了。” 傅深:“嗯?” 严宵寒一本正经地说:“九天婚假,不是用来忙活这些破事的。” “这可不像是严大人会说的话,”傅深道,“你们飞龙卫最擅长无事生非,怎么放着现成的有缝鸡蛋倒不往上扑了?” 严宵寒被他嘲讽了也没翻脸,淡然地道:“这不是来抱你了吗?” 傅深正吃着饭,闻言当场摔了筷子。严宵寒一边忍笑,一边千哄万劝地把筷子塞回他手里:“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好好吃饭。” 傅深点了点他:“这要是在燕州,你现在已经被拉出去打军棍了。” “话头是谁先挑起来的?”严宵寒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越发蹬鼻子上脸,“好不讲理。” 傅深其实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好恶狠狠地夹了个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待用完了饭,严宵寒推着他到外面溜达消食,两人这才将饭桌上的话题重新拾起来:“那件案子进展如何?这两天你应该已经查到了不少东西,真不继续查了?” 严宵寒:“我说的‘不管’,就是字面意义的‘不管’,皇上已经令顺天府会同刑部与大理寺一道查案。金吾卫的事,不归我们飞龙卫管。” 傅深嘲笑道:“哟,闹了半天,原来是人家把你们踢出来了。你还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嗯?” 严宵寒无奈又好笑,一低头,恰好与傅深目光相对。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那双优美深邃的眼睛里潋滟着纵容的笑意,神态轻松自然。据傅深观察,严宵寒在人前的状态一惯紧绷,不是说他紧张,而是他的言行都太过精准,连游刃有余和漫不经心都像是设计好的,像一只滴水不漏的铁罐子,最真实自然的反应全部藏在厚厚的铁皮之下。 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他忽然抛弃了伪装与防备,整个人原地化身成一个大写的宁静温和。傅深被他盯久了,居然觉得有点脸热。 他承认自己早已动心,不过是因为两人之间多年渊源,傅深自认不是个肤浅的男人,谁知现在竟也会被美色晃了眼。 严宵寒注视着他慢慢红起来的耳根,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我还以为你把人骗到手就看腻了,想不到侯爷……还是挺喜欢我的?” 废话,眼都看直了,还想怎么喜欢你? 傅深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义正辞严地说:“手收回去,瞎摸什么?说正事。” 严宵寒从善如流地“嗯”,然而一时得意忘形,没压住上翘的尾音,立刻被傅深鸡蛋里挑骨头:“别‘嗯’的那么讽刺,重新‘嗯’。” 严宵寒:“……” 玩笑归玩笑,两人回到跑了八千里的正题,傅深道:“就算皇上不让你插手,你肯定也私下里查过了。有什么发现?” 严宵寒不置可否,反而问:“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心?” 傅深:“好奇。” 严宵寒:“你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穆伯修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傅深眯起眼:“既然你要这么问,那我也想问,你今天来找我,跟穆伯修案没有一点关系吗?” 严宵寒静静地注视着他,二人在沉默中对峙。 “好吧,”严宵寒率先退让了,“我不是怀疑你,只是有点疑问。我让人去查穆伯修的身世背景时,听说一个月前也有人来查过他,这是其一;东旺村发现的那具无头男尸已经腐烂了,只能从衣着和随身物件上推测他是穆伯修。但砍头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认不出这具尸体是谁,那为什么凶手还留下了能证明他身份的白玉扳指?不合常理,这是其二。” “穆伯修最初供职于豹韬卫,后来转调金吾卫。我记得去年有一天,你曾跟我提到过豹韬卫。” 傅深凉凉地道:“严大人,你是炮制了太多冤狱,已经忘了怎么正常查案了吗?” “不合常理的还有你,”严宵寒继续道,“俞青恒是你的心腹,在北燕军失去主心骨这个关口,你却带着他回了京城,而且执意要住到山庄。容我问一句,我们成亲那晚,你带回来的那些北燕军,全都留宿在侯府吗?” 傅深没有回答,看不出是打算伏法认罪,还是准备杀人灭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最后一点,皇上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也很奇怪。”严宵寒停顿了一下,才道,“飞龙卫是天子耳目,查案效率远比三法司要高,朝廷命官遇害,哪怕与南衙有关,没道理舍近求远,撇下飞龙卫,反而让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真相。” “上一次出现类似情况,还是在东鞑使团案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有一件事情,陛下已经了知道其中真相,他就不会再去动用飞龙卫。”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哎,总算还没有傻透气。” 僵硬凝滞的气氛忽然流水般化开了。傅深向后一仰,脊背放松地靠在轮椅上,心宽地笑了:“我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皇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信任你。再不小心,飞龙卫迟早要散摊子。” 严宵寒皱眉:“什么意思?”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傅深道,“东旺村那具尸体是穆伯修自己搞的障眼法,为了躲开另一拨人的追杀。至于我跟他的关系,这属于北燕军内部机密,不便告诉你,跟你也不太相干。” “这个案子往下查也是白费功夫,唯一一个不太重要、但对你有用的消息,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小心金吾卫,皇上手里可不只有飞龙卫这一把刀。” 飞龙卫和金吾卫,虽然哪个都不是好东西,但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义,傅深还是愿意捧严宵寒一把。至少他对严宵寒知根知底,易思明的人品实在让人不敢放心。 严宵寒怔立当场,脑海中飞掠过许多念头,又被他一一归拢理顺。事关飞龙卫存亡,傅深话中透露的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大问题。 沉思片刻后,他才肃容对傅深道:“多谢。” 严宵寒是真的没想到傅深会在有关飞龙卫的事上给他提醒。当年的金云峰案,哪怕他最后网开一面,仍不能掩盖他为了往上爬而反手给了傅深一刀的事实。这些年北燕铁骑对飞龙卫严防死守,他一直以为傅深特别讨厌飞龙卫。 然而,就在刚刚,当着他的面,傅深破例了。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个提醒的分量,几乎等同于亲手替飞龙卫扼杀了最大的死对头。 他思绪复杂,傅深却好似真没当回事,无所谓地道:“不用谢,举手之劳。” 当晚严宵寒留宿山庄,傅深叫肖峋给他找个客房,自己去找杜冷换药。谁知等他回房时,却发现屋里多了个大活人。 傅深:“你来干吗?” 严宵寒:“客房没收拾过,住不得人。” 傅深:“扯淡,我昨天刚叫人收拾完。” 严宵寒:“我不住客房。你我都成亲了,为什么不能同床共枕?” 傅深无情地道:“你当我想?谁赐婚你找谁去。” 然而严宵寒好像摸清了傅深的底线,知道在什么限度里胡闹他会容忍,遂一唱三叹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刚才还看我看的目不转睛,转眼间就色衰爱弛了……” 傅深一个头两个大:“……别跟个狐狸精似地嘤嘤嘤了,过来铺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傅深此前一直不愿意正视他被严宵寒伺候的娇贵了这个事实,但今天这个人一来,他住进山庄以后的各种别扭和不适应好像立刻痊愈了。 肖峋和俞乔亭照顾起人没那么细心,傅深那天下午审完穆伯修,自己在房里枯坐到深夜,等感觉出饥饿,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一出门,才发现放在廊下的茶饭早已冷透。 而在严府养伤的那段时间,他似乎就没想起过“饿”字。 一块温热软滑的东西贴在唇上,香气盈鼻,随即严宵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张嘴。” 傅深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新做的点心香甜松软,入口即化,他随口道:“有点甜。” “我也觉得,”严宵寒把碟子放在桌上,给他到了杯茶,“厨娘手重,下次告诉她少放糖。” 傅深:“你刚让厨房现做的?晚上没吃饱?” 严宵寒熟门熟路地去柜子里给他找中衣,闻言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晚上吃的太素,睡前吃点东西,免得半夜被饿醒。” 傅深讷讷地摸了下鼻子。 “说起来,你们那位杜军医,他好像不是中原人?” “对,”傅深道,“西南来的,怎么了?” 严宵寒:“刚去看了他给你开的方子,用药跟中原的大夫不太相同。我看他只专于接骨续经,不重调养。回头还是让沈遗策来给你把一次脉,开几副补养的药,药膳也行……常吃药伤胃口,平时要好好吃饭。” 自从两人因为傅深不喝汤药的事闹过一回之后,傅深吃药的问题基本上就变成了严宵寒的问题。在这方面严宵寒有绝对的发言权,基本上说一不二。不夸张的说,严宵寒要是哪天想毒死傅深,傅深都未必能察觉到。 他想起什么叮嘱什么,傅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温存下去也挺好,这间原本有点大,多出一个严宵寒,就正好了。 一团柔软的衣服落在他膝上,严宵寒躬身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拿好衣服,去洗澡。” 山庄里用的仍是浴桶,没有屏风,只用中间一道帘子隔开。傅深蜷着腿坐进浴桶里,忽然听见严宵寒在另一边问:“前两天都是谁帮你洗澡?” 傅深张口便答:“肖重山啊。” 严宵寒一想到自己平时怎么伺候这位爷洗澡的,后知后觉地泛了酸:“怎么就想不开,非要住这荒郊野岭,连洗个澡都不安生。” 傅深其实清白的很,他平时都是让肖峋把轮椅推到浴房,自己扶着墙坐进去。也就是严宵寒能上手抱他,连俞乔亭都得避嫌。他没听出来严宵寒在拈酸吃醋,不明所以地道:“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吗?还挑三拣四的。” 严宵寒:“……” 他放弃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过了一会儿,认命地把傅深从水里捞出来,放回卧室床上:“我去拿药,你先把头发拧干……嗯?” 傅深忽然抓着他的衣领,用力严宵寒拉到自己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唇角往上了提了提。 “以后都只给你一个人抱,你不在我就不洗澡了。别醋了,行不行?” 严宵寒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抓进自己手中。 他眸光沉沉地凝视了傅深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低下头,干燥唇面在他脸颊上轻轻贴了贴:“好……这可是你说的。” 傅深的心脏刹那停跳,随后如万马奔腾,轰地一声,炸开漫天烟花。 他在严宵寒即将起身离开时,迅速伸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人搂了回来。 两人交颈相拥,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带来极度的温暖与心花怒放,他原本以为只有一点点的心动意动,原来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这么多。 情难自禁只是一瞬间的事,严宵寒在亲下去的同时,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种傅深可能有的反应,却独独没预料到眼下这个状况。 他听见傅深含笑的声音紧贴着鬓边响起,像是用鼻音哼出来,低哑,又有种说不出的软和甜。 “亲的不错。再亲一个呗?” 作者有话要说:接连两天赶稿压力过大,明天休息,周四恢复正常更新频率。 29、共枕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锋芒毕露的,实际上亲起来,嘴唇软的好像早上刚蒸出来的馒头。 傅深的确相貌俊秀,但由于气质的缘故,严肃冷峻的时候居多,而且他嘲讽起人来很有一手,严宵寒常常觉得他是各种意义上的“刀子嘴”,轻薄一下会被扎出一嘴血。 但此时傅深背靠床头,微微仰着头,满身的气势都收敛起来,像某种被顺了毛、懒洋洋的野兽,一只手甚至还勾着严宵寒的脖子。 他刚沐浴完,嘴唇被热汽蒸的有点干,吻起来温暖而柔软。 严宵寒仍然克制着,在他干燥的唇面上逡巡摩挲,轻轻抿着两片柔软的唇瓣,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试探,一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往下跳,一边忍不住总想探头去看一眼。他最终没能战胜本能的引诱,舌尖在傅深的上唇轻柔飞快地一勾—— 后颈上的手瞬间爆发出能掐死人的力道。 果然还是太心急了。他按捺下沸腾的心绪,闭了闭眼,心想,今晚情难自禁的次数有点多。 震惊褪去,傅深从讪讪地松了手,在他被掐的地方揉了揉:“……不好意思。” 严宵寒轻笑一声:“嗯,看出来了。” 傅深:“……” 严宵寒低头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我去拿药,你先冷静一下。这么大手劲……我以后还怎么得寸进尺?” 傅深抬手把他从床上推了下去:“狗屁的得寸进尺,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半夜时分,雷鸣隐隐,严宵寒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睁眼,先闻到了窗外透进来的雨水气息。 紧接着,才听见打在屋檐上的细密雨声。 春日里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了,严宵寒仍不太清醒,翻了个身,闭着眼去摸床的另一边,手掌落在身旁隆起的锦被上,轻拍两下。 傅深睡的不沉,阴天下雨,骨头缝里都泛着酸疼,他三番两次被疼醒,感觉严宵寒的动作,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腿疼不疼?”身边人慵慵倦倦地揽着他的腰,刚醒过来,嗓音里带着一点缱绻低柔的鼻音,“外面下雨了。” 傅深轻声哼哼:“疼……酸得很……” 严宵寒撑着床起身:“我去找个汤婆子。” “不用,”傅深伸手去拉他,只抓到了他披散下来的长发,绸缎般顺滑地缠绕在指头上,“别折腾了,继续睡你的吧。” 严宵寒被他扯的微微后仰,只得再躺回去。他抖开被子,把傅深罩起来,强势地侵入了他的被窝。傅深大概是真的不清醒,居然没翻脸,只是在他肩膀上轻推一把:“干什么?” “往我这边来一点,”严宵寒展臂将他抱住,两条长腿带着热烘烘的体温贴上他冰凉的小腿,以一个亲密过头的姿势紧密相拥,“行了,睡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躯体的热度透过冰凉衾枕渐渐将他包围,傅深嫌这个姿势箍得慌,总想活动手脚,却莫名被重新宁静下来的夜色和暖意催的睡意昏沉。该酸疼的地方还是酸疼,知觉却好像被隔在了一层温存的屏障之外。 他抵在严宵寒的颈窝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山中细雨仍未潇潇未歇,傅深被几个月的养病生活影响了作息,早上醒的晚,外头又是个阴雨天,他更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 身旁床榻已空,帘外天光黯淡,屋内湿凉,被窝里却被烘的干燥温暖。他动了动腿,碰到了放在腿边热乎乎的小汤婆子。 八成是严宵寒早晨起身后给他拿来的,傅深心中熨帖,记忆浮现,随即回想起昨晚令人耳热的意乱情迷,自己还让人抱着睡了半宿。 他默默品咂了一下亲吻的滋味,摸了摸隐约作痛的膝盖,惋惜地心想:“我可真是个柳下惠。” 正巧推门进来的严宵寒忽然脊背一凉。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身后有什么异样,按下疑惑进门,对着被帘帐遮的密密实实的大床道:“敬渊,该起身了。” 傅深懒懒地拨了下帘子,示意自己已经醒了。 严宵寒每天要早起进宫轮值,已成习惯,哪怕放假也没睡懒觉,比躺在床上形如废人的傅深看起来精神得多。他走过去将床帐挂回两侧帘钩上,侧身在床边坐下:“雨还没停,有哪儿不舒服吗?” 傅深有时候会觉得严宵寒对自己过分小心,就好像他不是一个皮糙肉厚的老爷们,而是个风吹就倒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能活到今天,伤不会少受,连杜冷和俞乔亭都不觉得他的腿伤在阴天下雨需要格外关注。对他们来说,连死亡都是寻常事,只是区区伤病,又何足挂齿、何须挂心? 但被人捧着手心里,石头也要被焐热了。 傅深说着“没事”,伸手去勾他的腰,试图把严宵寒拉下来按在床上。不料严宵寒坐的特别稳当,反倒是傅深被带的从床内侧滚到外侧,像个没骨头的猫一样软塌塌地倚在他腿边。严宵寒还当他是投怀送抱,一手虚揽住他的肩头,含笑道:“醒都醒了,还不想起?” “犯懒,不想动,”傅深老气横秋地叹道,“人哪,不服老不行啊。” “过谦了,”严宵寒垂头凑到他耳边,戏谑地道,“侯爷龙精虎猛,昨晚还抓着我不撒手呢,你都忘了吗?” 傅深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两人一躺一卧,搂搂抱抱,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事后味儿——他还是惨遭蹂躏的那一个! 去他娘的柳下惠!昨天就应该把这混账就地办了! 他十分轻佻地在严宵寒腰上捏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放心,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我,本侯保你日后受用不尽……严梦归!” 严宵寒一手揽肩一手抄腿,猝不及防地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傅深骤然悬空,吓了一跳,随后被严宵寒放在腿上,一件外衫兜头罩了下来。 隔着柔软的绸缎,似乎有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他唇上,轻的像个错觉。 严宵寒说:“我对侯爷,当然是一心一意的。” 山中不知岁月,严宵寒跟着提前进入致仕生活的靖宁侯,在山庄里无所事事地消磨了好几天。俞乔亭私下里跟肖峋嘀咕,傅深的脾气比以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知道了那么糟心的真相也不见消沉,反而每天跟那姓严的形影不离地厮混——这飞龙卫钦察使别是个千年狐狸化形成精了吧? 不光他这么想,京城里飞龙卫也有此一问。 钦察使大人到底是被哪里的狐狸精勾了魂,怎么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 沈遗策受命来为傅深看诊、顺路传达同僚们对严大人的思念之情时,这对贤伉俪正在山庄的院子里热火朝天地……腌咸鸭蛋。 院中小石桌旁放着一小筐洗净的白生生的咸鸭蛋,严傅二人对坐,一个把鸭蛋放在烈酒浸泡,另一个负责滚盐装坛。 院里的花圃犁的整整齐齐,种着刚发芽的小葱和青菜,旁边有个大紫藤萝花架子,繁花如瀑,架子底下鸡鸭奔走,咕咕嘎嘎。两人手上忙着,嘴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沈遗策眼睁睁地看见一只鸭子从他们钦察使大人脚上踩过,严宵寒还在那嘲笑傅深:“古人说煞风景之事,果园种菜,花架下养鸡鸭,你这个院子算是占全了。” 傅深头也不抬地反唇相讥:“这还有个更煞风景的瘸腿将军,不也被你独占了吗?”* 严宵寒立刻闭嘴了,嘴角却可疑地翘了起来。 沈大夫木然地心想:“我好像有点多余。” “继之来了。”严宵寒先注意到他,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态度自然流畅,似乎完全不觉得两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廷重臣在这其乐融融地腌咸鸭蛋有什么不对。 “大人,侯爷。”沈遗策向两人拱拱手,没忍住问,“这是……?” 傅深坦然笑道:“一点小爱好,让沈先生见笑了。” 沈遗策忙道:“岂敢,岂敢。” 难道靖宁侯真如外界传言所说,被伤透了心,转了性,打算解甲归田了? 严宵寒洗掉手上的盐,一边擦手一边问沈遗策:“京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属下正是为此而来,”沈遗策道,“又死了一名金吾卫。昨天半夜死在城东翠金阁,今早有人来报官。这案子惊动了天子,陛下令您尽快回京,此案已全权移交给飞龙卫。” 严宵寒下意识与傅深对视一眼,傅深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示意这事跟他没关系。 严宵寒略一沉吟,随即不怎么真心地笑道:“好吧。怪稀奇的,金吾卫最近怎么净走背字,流年不利?” 之前不肯让他们插手,这下篓子大了,南衙兜不住了,还得回来求飞龙卫。沈遗策觉得严宵寒心里可能憋着一股火,因此嘲讽之意格外明显。傅深不紧不慢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你一切小心。” 两人似乎还有话要说,双双回房。沈遗策坐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遍地鸡鸭,忽然耳尖一动,疑惑地扭头望去。 卧房的窗户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好像听见了一声轻飘低哑、近似呻’吟的闷哼。 作者有话要说:*李商隐-十二大煞风景事:松下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裩,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步行将军,背山起楼,果园种菜,花架下养鸡鸭。 30、缝隙 养心殿前,严宵寒与刚从殿中退出来的金吾卫上将军擦肩而过。 金吾卫接连出事,身为上官,易思明难辞其咎,更要命的是他在皇上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一落千丈。金吾卫毕竟见识少阅历浅,皇上愿意拿他们去杀鸡,可到了宰牛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飞龙卫。 为人臣者,最怕的不是贪,也不是奸,而是“不堪大用”。 严宵寒刚被傅深提醒过,因此格外留意。他有一阵子没见过易思明了,乍一看险些不认得。那人脸色苍白发青,眼窝凹陷,神色憔悴而阴鸷,与人对视的时候眼光竟然是直勾勾的,莫名瘆人。 严宵寒记得他和自己同岁,但两人站在一起,相去何止是天差地别。 “易将军。” 南北禁军再不对付,两位上官在路上遇见了也得打招呼。严宵寒拱手为礼,谁知易思明竟然不还礼,也不说话,就那么阴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严宵寒:“……” 来引他进宫的太监是近日新得宠的刘吉公公,见状忙打圆场道:“出了这等乱子,皇上震怒,易将军怕也急的不成,因此礼数不周,大人多担待。这找出凶手、查明真相的重担,可全撂在大人肩上了。” 原先在御前侍奉的田通早被严宵寒找了个由子踢走了,如今刘吉踩着田通跻身御前,知道自己是借了谁的光,故而对严宵寒格外客气。 他目送着这位年轻的飞龙卫钦察使步履沉稳地走入养心殿,心想当年段玲珑在宫中一手遮天,严宵寒是他的义子,更是从入宫起就一路高升,荣宠不衰。圣眷如此,田通那不自量力的蠢货居然还想跟他叫板,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吗? 还有今日那脸僵的像块棺材板的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一看就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红眼病。 元泰帝气色不怎么好,大概是老了,烦心事又多,显得面色蜡黄,眼袋松弛。严宵寒行了礼,他耷拉着眼皮,淡淡地问:“事情你都知道了?” 严宵寒:“臣已令人调集卷宗,分头询问家人及在场证人等,力求早日查明真相,缉拿凶手归案。请陛下放心。” 元泰帝久久不言,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 “外人办事,终究不如你让朕省心。”仿佛一口紧提着的气突然泄了,元泰帝语中竟然带上了几分退让之意,“梦归,前日之事,委屈你了。” 严宵寒忙道:“不敢,陛下言重了。” 他其实不太拿得准元泰帝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但谦虚退让总是没错的。元泰帝思索片刻,问道:“听说傅深不在京城?” 严宵寒道:“回陛下,靖宁侯不愿留居于微臣府中,婚礼隔日便迁至城外别庄居住。臣以为成婚伊始就别府另居,于礼不合,更有负陛下圣意,所以前几日一直都留宿在别庄。” “你做的好。”元泰帝夸了他一句,又感慨地叹息道,“傅深……也难怪他不愿意留在京城。” 铁骨铮铮的将军,被他毁了前途,被他逼的不得不与男人成婚,京城这个伤心地,傅深愿意久留才怪。 严宵寒察言观色,好像有点明白元泰帝的心态了。 元泰帝问:“你回来前,傅深在做什么?” 严宵寒为难道:“这……” 元泰帝:“怎么了?直言无妨。” 严宵寒奇异地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最后面露尴尬地道:“靖宁侯需要休养,无所事事,现正在山庄里……种菜养鸡鸭,还——” 元泰帝愣了:“还什么?” 严宵寒干咳了一声,难以启齿地说:“腌咸鸭蛋。” 元泰帝:“……” “腌咸鸭蛋?”元泰帝难以置信,“他、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君子远庖厨,时人都以手不沾阳春水为荣,厨子杂役地位极低下。傅深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长这么大恐怕连厨房都没进过,怎么会忽然异想天开、腌起了咸鸭蛋? 他就是把腌出朵花来,那也是咸鸭蛋,万一传出去被人叫成“咸蛋将军”,他就不嫌丢人吗?! 严宵寒破罐破摔地全招了:“山庄的厨子是江南人,靖宁侯长在北方,不知道江南咸鸭蛋个个出油,竟全是腌出来的。” “据靖宁侯所言,他在军中时,吃到的咸鸭蛋多数味道苦涩,或有臭气,十个中倒有一半是没油的,还以为天下所有咸鸭蛋皆如此……他如今才知道南方腌制方法不同,所以自己也想试试。” 元泰帝先是觉得好笑,听到军中那段时笑容淡去,到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沉默,一点点怅然,和几乎微不可察的愧疚。 严宵寒见他不言不语,好似出了神,轻声道:“陛下?” 元泰帝微微阖目,喃喃道:“靖宁侯,傅敬渊……” 当年他在黄金台上目送少年将军背影远去,内心滋味与眼下何其相似。只是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终有一天,靖宁侯与元泰帝会走向截然不同的两端。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头。 良久,元泰帝才道:“再过一阵子,万寿节赐宴时,你让他回来罢。” 严宵寒垂眸,遮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嘲弄,恭敬道:“谢陛下隆恩。” “没别的事了,你退下吧。” 严宵寒再度行礼,正要告退之时,冷不防元泰帝忽然叫住他,没头没脑地问:“傅深那咸鸭蛋……腌的如何了?” 严宵寒驻足,略一思索,答道:“不瞒陛下,依臣愚见,可能……不怎么样。” 元泰帝坐直了身子:“嗯?说说。” “手劲太大,”严宵寒坦然地道,“一筐鸭蛋,还未封坛,已被他捏碎两个。” 元泰帝终于大笑起来。严宵寒躬身退出殿外。 春日暖风吹过,他背后竟也丝丝发凉。严宵寒独自在青砖宫道上走着,越想越觉得讽刺,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他形如癫狂,笑的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远远躲开,压根不敢往他面前凑,生怕触了这个疯子的霉头。 元泰帝如今真是年纪大了,还学会缅怀惋惜了。 金吾卫惹出的乱摊子自己收拾不了,转头把严宵寒找回来。这下元泰帝终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得用的能臣干吏。他觉得委屈了严宵寒的同时,又想起傅深,再被严宵寒三言两语地一忽悠,元泰帝那颗铜浇铁铸的圣心里,终于产生了一点微末的愧疚。 也许是在他的印象里傅深一贯刚硬,很少有主动退让的时候,因此傅深离开京城安心休养,甚至归隐田园腌咸鸭蛋的行为,在元泰帝眼里都是少见的识相。也正因如此,他终于可以居高临下地怜悯这个解甲归田的残废将军,甚至动了恻隐之心,才格外开恩,给了他一个重返京城的机会。 “真是笑死人了,”严宵寒大不敬地心想,“你怎么不想想是谁把他逼成这样的?” 而帝王终究是帝王,愧疚只有一时片刻,忌惮却永远都放不下。严宵寒知道他见不得傅深好,哪怕是在腌咸鸭蛋上天赋异禀也不行。 好在不需要做太多的退让,只要告诉他咸鸭蛋腌的并不成功,元泰帝就会自以为是圆上自己的幻想和猜疑——傅深终究是个凡人,善于领兵打仗又如何,下了战场,还不是连个咸鸭蛋都腌不好? 这逻辑愚蠢的令人发笑,但就是这点畸形的满足,已经足以在束缚傅深的层层铁镣上撬开一条缝隙。 从某种意义上说,严宵寒和傅深真是般配的天造地设,傅深是个将才,严宵寒是个人精,这一手绝地求生、绝境翻盘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 出了宫门向北走几十步,飞龙卫仗院近在眼前。严宵寒收敛笑意,推门进去,堂上围坐的众人就像看见了什么稀罕物,纷纷起身:“大人!” “大人回来了!” “谢天谢地!” 严宵寒疑道:“嗯?谢什么?” 飞龙卫中年纪最小的一员、主掌“北狱”慎刑司的唐过,是个实心眼的老实孩子,听见严宵寒发问,立马毫不犹豫地把同僚卖了:“他们说您这些天不来,是被妖怪抓走□□气去了。现在您平安归来,当然要感谢上天保佑。” 说完,他还虔诚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严宵寒:“……” 院内一片死寂,魏虚舟等人惨遭出卖,自动自觉地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垂头丧气,噤若寒蝉。 严宵寒气的冷笑:“真行,我的喜酒都灌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数三下,都自觉点。” 三声过后,院子里所有的飞龙卫齐刷刷地翻上了墙,像一排大猴子,愁眉苦脸地蹲在窄窄的墙头上。 这是严宵寒就任钦察使后想出的一个损招。北边不止有飞龙卫一个官衙,六军衙门皆在一条街上。只要有人经过,一抬头就能看见挂在墙头迎风招展的将军们。 隔着墙还能听见街上幸灾乐祸的嬉笑声:“哟,老魏,又被你们钦察使挂墙头啦?” 卖了同僚的唐过抬头观赏了一会儿,转身要回屋,却见严宵寒仍在站在那:“小唐,干嘛去?” 唐过无辜地与他对视。 严宵寒道:“你也有份。上去。” 唐过完全不能理解,委屈地问:“为什么?” “给你长个记性,”严宵寒冷酷无情地道,“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迟早要被人骗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不负责任的后续: 傅深听说这件事后,认为严宵寒说他腌不好咸鸭蛋纯属造谣污蔑。因此第一批咸鸭蛋开坛时,他一个都没给严宵寒留。 但是那天严大人最终还是吃到了蛋,两个。 31、花巷 “已经验过尸了?仵作怎么说?” 尸体停放在北狱的地窖中,因天气转热,已拿冰镇了起来。严宵寒不避污秽,亲自动手验看。那死去的金吾卫极消瘦,脸无血色,眼底青黑,不像个日日操’练的禁卫,反倒像个夜夜笙歌、被掏空了身子的公子哥。 不知为何,严宵寒总觉得他这副尊容有点眼熟。 “死因是什么?” 魏虚舟站的远远的,道:“脱阳急症——就是马上风。当场就过去了,没救回来。” 严宵寒翻开尸体的两只手掌,果然见掌中有红圈,掌心红筋遍布,圈口闭合,是典型的马上风症状。他将手掌放回去,问:“既然死因明确,还有什么可查的?” 魏虚舟苦笑道:“大人,您再仔细看看,这人您真不认识?” 严宵寒煞有介事地端详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我就说这人眼熟,你看看他这个德行,像不像易思明?” 魏虚舟:“……不是。大人,此人名叫杨贺轩,他爹是唐州节度使杨勖,他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太子的表弟,大小也算是个皇亲国戚。所以这个案子除了咱们飞龙卫,还有哪个衙门敢接?” 他一说太子,严宵寒就想起来了:“哦,杨家人。九门卫将军杨思敬是不是他兄弟?” 魏虚舟道:“正是。” 严宵寒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魏虚舟却被他笑得莫名背后一凉,总觉得他们大人的笑容中似有未竟之意。 先前太子献策,曾向元泰帝举荐杨思敬,欲令他同傅深成亲,虽然此事最后被元泰帝驳回,但不妨碍严宵寒吃这一口陈年老醋。他对杨家人没有半点好感,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严宵寒没说出“活该”两个字,但指望他尽心尽力地去查案,想都别想。 再者,皇帝重视此案,不过是因为两个金吾卫先后遇害,让人担心这是针对禁卫的一场阴谋。严宵寒知道穆伯修是被傅深处理了,跟杨贺轩的死毫无关联。他也看出来了,这案子根本没什么蹊跷,只不过是碍着皇后与杨勖的面子,才不得不做出个重视的样子。 “把证人口供拿来给我看,”严宵寒丢掉刚才用来垫手的帕子,转身出去找水洗手,边走边道:“都散了吧。明天魏兄和姜述跟我去翠金阁走一趟,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一个案子,犯不着咱们大动干戈。” 魏虚舟就服严宵寒这股凡事等闲视之的气度,明明年纪不大,并非高门出身,除了皇上,却从来不对任何人低头。别说一个杨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魏虚舟就没见他把谁放在眼里过。 走到地窖门口时,严宵寒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叮嘱了一句:“明天去翠金阁的事,嘴都严实点,不要说出去。” 魏虚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钦察使大人的钦佩之情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动摇。 随后他想了想“那位”的丰功伟绩,摸着良心自我安慰道:“惧内这种事,怎么能叫怕呢?” 提起京城最繁华的两个去处,一是“奇珍坊”,一是“销金窟”。“奇珍坊”是指城东的东市。外地客商多聚集在此,各类奇珍异宝,海外方物,应有尽有;“销金窟”则指城西一带连片的青楼楚馆,酒楼赌坊。严宵寒他们要去的翠金阁就开在城西杏花巷。 放眼京城,翠金阁也算是数得上的烟花胜地了,然而不幸遇上了命案,客人都嫌晦气,纷纷另寻他处,因此门庭寥落,生意大不如前。 严宵寒三人便装出行,不欲大肆宣扬,魏虚舟是此地常客,鸨母认得他的脸,一亮身份立刻痛快放行。严宵寒见状,让他留下询问老’鸨和妓’女,自己则沿着朱红木梯走上三楼,推开被贴了封条的两扇门。 屋内摆设如旧,被保护的很好。他从袖里拿出块帕子垫手,逐一检查桌面上的杯盘壶盏,又拉开妆台的各个小抽屉,翻出其中私藏的各种助兴药物,随手扯了条手帕包起来,准备拿回去一一查验。 妆台旁有张小矮几,摆着铜鎏金狻猊香炉,靠近还能闻到隐约残香。严宵寒用纸包了一小包香灰,收好,又掀起低垂的纱帘。床上被褥凌乱,连一些床笫私物都露在外面。严宵寒看到床上还有没来得及一并收走的布袜,心中忽然一动。 他蹲下’身,在床底和地板上找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起身下楼去。魏虚舟正听鸨母和那妓’女琴贞声泪俱下地哭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杨公子虽消瘦,却益发勇猛,几次弄得书娴姐姐受不住,险些死过去。奴家也……” 她见严宵寒下楼,双颊绯红,忍不住以袖遮面,羞的说不下去了。 严宵寒丝毫未觉,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你刚说杨贺轩‘勇猛’?他常用助兴药吗?” 琴贞声如蚊蚋:“杨公子他……他从前便流连杏花巷,耗虚了身子,因此在那、那事上只是寻常,需得服药助兴。只从去年开始,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个新方,竟变得威猛异常。奴家也常常劝他,不可用那些虎狼之药,他却说自己没有用药,让奴家别瞎猜……” “没用药?”魏虚舟咋舌,“都马上风了还打肿脸充胖子,这杨公子够要脸的。” 严宵寒若有所思地问:“那晚杨贺轩除了翠金阁,还去了哪里?” 琴贞道:“奴家听说他是先去了百莺楼,头牌飞燕姑娘不在,他嫌伺候的人不可心,才又到翠金阁来。” 严宵寒把那包用手帕包住的春’药和香灰抛给姜述:“回去找个太医验方,看有没有毒。”他转身向外走去:“魏兄跟我去百莺楼。” 百莺楼在另一条巷子里,与冷清的翠金阁完全不同,刚走近就听见莺啼燕语、丝竹管弦之音。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门口揽客,一见常客魏虚舟跟着个从未见过的俊美男人一道走来,还未穿官服,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来寻欢作乐,立刻拿出十二分的娇媚讨好,柔若无骨地攀上来:“好俊俏的郎君,可愿意赏光进来吃杯水酒?” 脂粉香扑面而来,严宵寒一声呵斥压在舌尖,堪堪要出口,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令他头皮发麻的声音—— “哟,忙着呐?” 严宵寒悚然转头,那个让他一天不见就朝思暮想的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把未开的折扇,规律地敲打掌心,正平静地望过来。 肖峋手扶刀柄,面无表情地站在傅深身后,沈遗策一脸生无可恋,或许已经在心里开始默念往生咒了。严宵寒背后则是目瞪口呆的魏虚舟和一排坦胸露背的莺莺燕燕。两拨人马,就这么浩浩荡荡、猝不及防地在青楼门口相遇了。 严宵寒张口结舌,险些脱口质问傅深你怎么在这里,随即蓦然想起是自己昨天打发人去山庄,告诉傅深回京准备参加万寿宴。 傅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你敢背着我出去嫖?” 严宵寒心中“忽悠”一下,强大的求生欲瞬间战胜理智,他甚至顾不得下属和外人在场,脱口道:“我冤!” 所有人:“……”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 傅深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头顶湛湛青天,怎么会冤枉你呢?” 两人正说着话,仍有不知趣的青楼女子上前欲捉严宵寒衣袖,娇笑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各位爷里面请呀。” 严大人平生功力恐怕都用在这一次躲闪上了,硬是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避开了那姑娘伸来的手,然而还没等他一口气松到底,就听傅深道:“咦,这姑娘不错,很标致啊。” 严宵寒的脸刹那间绿了,不敢置信地瞪着傅深。 傅侯爷在民间素有佳名,可比严宵寒受欢迎多了。那姑娘也爱慕年少俊美的英雄,当年还在人群朝他扔过花。她一眼认出了傅深,当即扔下严宵寒,娇啼一声,楚楚可怜地扑了上来—— “不过呢,”傅深微笑着用折扇抵住她的胸口,“跟拙荆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神来之笔,峰回路转。所有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拙荆”。 严宵寒:“……”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混账什么都知道,心里明镜似的,就是在故意消遣他,好给自己找乐子! 被消遣的严大人恨恨地磨着牙,脑海中排着队跑过一百零八种把傅深这样那样的方法。 “误会!都是一场误会!”魏虚舟不愧是严宵寒倚重的左右手,这时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干站着看热闹,忙亮出腰牌,喝道:“飞龙卫办案,闲人退避!” “飞龙卫”三字一出,嫖客妓’女顿时乱成一团,鸨母吓的大叫,众人在大堂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严宵寒忙跟傅深自证清白:“别生气,我真的是来查案的!” 傅深哼笑一声:“谅你也看不上这群庸脂俗粉。忙你的吧,我先回去了。” 他真是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之道,两句话就把严宵寒安抚住了。傅深消遣够了,正待功成身退,严宵寒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带着灼人的热度,不容反驳地道:“侯爷,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修一下错别字 32、私语 “干嘛?被本侯抓到出入烟花之地,飞龙卫要杀人灭口了?” 傅深被他拉到一处无人小巷里,也不担心,登徒子似地用折扇去勾他的下巴。严宵寒任由他轻薄,盯着他道:“杀人就算了,但是得灭口。” 傅深饶有兴致地问:“你打算怎么灭……唔……” 话没说完,就被人俯身堵住了嘴。 才新婚燕尔,又被迫分离,此刻猝不及防地重逢,有些积藏的感情说不出来,只能靠动作宣泄。这个吻比离开时更缠绵,还带着一点刻意的力度。像是为了报复他之前的作弄,严宵寒在傅深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是有点疼的。傅深伸手钳住他的下颌,嘶地抽了口凉气,但是没有骂他:“小心眼。收着点劲,别给我咬出印子来……” 他一抽气,严宵寒自己先心疼上了,伸手扶着傅深的后脑,在他咬过的地方轻柔地吮了一下:“咬疼了?” 傅深在他背上拍拍,示意没事,还不忘继续笑话他:“背着我逛青楼,我还没动手,你倒先委屈上了。” 严宵寒在他身前半蹲下来,比傅深稍微低一些,把他的两只手拢在自己手心里:“你是不是吃醋了?说实话。” 傅深嗤笑:“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是个醋缸。” 严宵寒:“真不醋?我要是真去逛青楼了你怎么办?” 傅深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反问:“严兄,你是觉得我提不动刀了吗?” 严宵寒:“……” 其实他早该想到,以傅深的烈性,但凡他有任何欺瞒背叛,结局肯定是一刀两断,一了百了。严宵寒当年已经在这上面栽过一次跟头,只是那时傅深尚且年轻,心还很软,才给了他重新靠近的机会。 他假装没有听见傅深的最后一句话,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傅深两只手都被他拉着,低头示意他看放在腿上的扇子:“这附近有个竹器店,做的一手好折扇。我去年让老板做了几把扇子,刚想起来,顺路过来取,谁知就这么赶巧。” 傅深虽然早已脱离了肥马轻裘的少年时代,但骨子里仍爱风雅,家里的便服配饰件件都精致的不行。时人多爱木骨扇,更奢侈者则好用象牙牛角为骨。傅深却格外偏爱逸巧轻盈的竹扇,也不非要强求湘妃罗汉,只要颜色清润洁净他就喜欢。 严宵寒隐约想起来了,前几年傅深偶尔回京,两人有时候能在街上遇见,傅深没有一次手里是空的。 傅深道:“你呢?出事的地方不是翠金阁么,怎么查到百莺楼了?” 严宵寒:“那金吾卫死在翠金阁,但当晚曾来过百莺楼。他身上少了一件东西,在翠金阁里没有找到,我猜可能是掉在这边了。” “掉了什么?”傅深完全是下意识地追问,话出口才想起不妥,“能问吗?不能说就当我没问过。” 严宵寒握了一下他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容我卖个关子。倒不是不能说,不过要等晚上回家才能告诉你。”他环顾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在这里说,有点不大方便。” 傅深不能理解他神神叨叨的趣味,心说难道晚上要回去讲鬼故事?严宵寒是把他当三岁小孩了吗? “好吧,”他认命地屈指在严宵寒掌心勾了勾,“有件事,我觉得或许跟这个案子有关系。我听沈大夫说,那个金吾卫死于脱阳急症?刚才我在店里取扇子时,偶尔听了一耳朵掌柜们闲聊。听说从开年至今,短短两个月,这一带的青楼里已经抬出去好几个人。最近的马上风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严宵寒起身,弯腰在他颊边亲了一口,低声道,“把沈遗策给我留下,剩下的事回去再跟你细说。” 傅深见他心里有数,点点头不再多说。严宵寒将他推出巷外,交到肖峋手上,转身欲走时,傅深忽然叫住他,扬手将那把折扇丢进他怀里。 他收手时袍袖在空中划出圆润弧度,青衣黑发,哪怕只能坐着,也透出玉树临风的潇洒风姿,引得楼前无数莺莺燕燕伸长了脖子偷看。傅深仿佛只是随手送了个小东西,漫不经心地道:“给你了。拿着玩罢。” 严宵寒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指无意识地一碾,打开手中那把分量异常轻盈的扇子。 紫竹大骨,棕竹小骨,重云母洒银粉扇面,正面画着写意的明月高楼,背面则题了两句古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魏虚舟从背后贱嗖嗖地巴上来,一眼看见扇面上的两句话,嘴里差点啧啧出鸟叫来:“看看,都看看,这才是正房的气度……” 严宵寒刷地收起扇子,在他肩窝上威胁地点了点:“正房的气度暂时用不着你来感受。别废话了,查案去。”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却像个装满水的罐子,轻轻一碰就会溢出来。 魏虚舟盯着他走路带风的背影,忍不住心中纳闷道:“皇上给他赐婚,真不是因为可怜他打了半辈子光棍?” 严宵寒至晚方归,傅深一行人已在严府安顿下来。空置了一段时间的卧房又亮起了灯,傅深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的眉眼轻轻舒展开来,凝神专注时少了那股冷硬的压迫感,连严肃神色也不再显得高不可攀,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专注看书,别人专注看他。 “再看就要收钱了,”傅深把书倒扣在桌上,凉凉地嘲笑道:“有点出息行吗,脸皮都快被你那眼神刮下一层来了。今天在百莺楼还没过足眼瘾?” “还说没醋,句句离不开百莺楼。”严宵寒走进内室,脱了外袍,换上家常衣服,到傅深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非得逼我直说,那好吧。我其实不想用‘你比他们好看’这种话哄你,因为我觉得拿这些人跟你相提并论都是唐突了你。” “你在我心里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严宵寒喝了口茶,平静地道,“是真心话,没有开玩笑。” 突如其来的剖白令傅深一怔。 “严兄?” 严宵寒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到傅深面前,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侯爷,我很喜欢你,”他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所以我们之间一点误会也不要有。七年前的事,别再来一次了。” 傅深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本以为两人是住在一起后才日久生情,但从严宵寒话里的意思看,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难道自己还把他当朋友时,严宵寒就对他心怀不轨了? “七年前,”严宵寒苦笑道,“但那时侯……我太自以为是了。” 傅深强压着震惊:“为什么?” 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啊! “如果你愿意听,等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严宵寒小心地在他鬓边吻了一下,“反正你只要清楚,我不会背着你出去找别人,就行了。” “不行,”傅深干脆地道:“你好歹说说你喜欢我哪里,让我高兴一下。” 严宵寒:“……” 因自叙心事而变得沉滞的气氛一荡而空,严宵寒忍不住埋在他肩上笑出了声。傅深在各方面都是个很强大的人,尤其是在感情上。严宵寒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在一根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艰难行走,每次一脚踏空、以为自己要粉身碎骨时,都被傅深在下面稳稳地接住,他侥幸地睁开眼,才发现云山雾绕之下,地面其实就在他脚下。 他始终是被包容的那一方。 严宵寒用低的只剩气音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从头到脚,我碰过的、没碰过的——都喜欢。” 晚上,两人沐浴过后,并肩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傅深忽然想起白天的案子,用胳膊肘戳了戳严宵寒:“你今天说回家才能告诉我的,是什么来着?” “哦,你说我去找的东西,”严宵寒翻了个身,正对着他,一手搭在他的腰上,“是一个靴掖。” “死的人叫杨贺轩,是个金吾卫。武官平日里经常骑马,很少坐轿、但骑马时没处放东西,所以一些需要随身携带的小物件或者文书,通常都会收到靴掖里。杨贺轩的随身物品都已被收走,但我没找到他的靴掖。翠金阁也没有,所以我就去百莺楼找了一圈。果然,就掉在了他昨晚喝酒的房间里。” “他的靴掖里装着几张欠条,约有五十两,还有一个纸包,里面还剩点粉末,我估计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已交给了沈遗策,明天就能知道那是什么了。” 傅深:“你怎么能肯定就是这包东西害死了他?” 严宵寒:“我在翠金阁里问过那晚伺候他的妓’女,那姑娘说他以前在房事上常用药助兴,后来不知怎么,竟重振雄风,而且比常人更勇猛。他还说自己没吃药,没吃药就怪了。青楼里都是些寻常春’药,能有如此效果的,八成是他私下里偷偷从别处弄的烈性药。” “就这些?”傅深听完,疑惑道:“这点破事,为什么非得回来才能说?” 严宵寒理直气壮地说:“难道让我在一条破巷子里跟你讨论春’药和男人行不行的问题?这种夫妻间的私房话,不就应该夜半无人时在床上才能说么?” 傅深:“……” 刚才他面不改色地听了一串“春药”,内心毫无波澜;结果严宵寒这么一说,他瞬间感觉一股热血直冲下腹,险些当场站起来。 扣在腰上的手忽然一紧,他被连人带被子一起拉向严宵寒,那无耻混账反复揉着他后腰处,哑声调笑:“真无情啊……” 隔着两层轻软的锦被,傅深仍能感觉到有东西在顶着他的腿。 都是男人,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不自在地动了一下,立马被严宵寒按住:“别动。” “不用管,一会就好了,”严宵寒安抚地顺着他的脊背,“我不动你。” 傅深听到“我不动你”四个字时,微妙地挑了挑眉。 他果然就不再动了,过了一会,等傅深过快的心跳平缓下来,他忽然感到头顶上方的气流在微微震动。 他抬头问严宵寒:“你干吗呢?” 严宵寒面容平静地答道:“念经。” “……” 傅深忍耐了半晌,叹了口气,最后认命地把手伸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早晨,肖峋和两人一起用早饭,吃到一半,忽然问:“将军,昨晚你们屋里是不是砸东西了?没事吧?” 傅深险些被粥呛着,心虚地想起昨晚两人胡闹,一不小心把床上的汤婆子踹地上去了,咣当一声,砸醒了半个院子的人。 “这话问对人了,”严宵寒舔了一下嘴唇内侧的伤口,一边疼的抽气,一边死不悔改地笑道:“昨晚你们侯爷非要找我打架,是他先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曹植《七哀诗》 傅深:我的严,是你飘了还是我提不动刀了? 33、奇药 飞龙卫院内,一片凝重严肃。 严大人神清气爽地走进院子里,看着满地死狗一样的众人,奇道:“你们昨天晚上做贼去了?” 魏虚舟奄奄一息地抬起头:“大人,您要是再晚来一会,弟兄们就要跟你永诀了……” “是吗,”严宵寒抬脚转身,“那我出去溜达一圈,你们安心地走吧。” 所有人:“……” “沈继之呢?”严宵寒坐在中堂案前,“昨天让他验的药有结果了吗?” “可别说您那药了,沈大夫现在还晕着起不来呢,”魏虚舟道,“大人你是没看见昨天的惨状,杨贺轩死的一点也不冤。” 说话间沈遗策挣扎过来了,脸色白的像活鬼一样,眼底发青,严宵寒着实被他这幅尊容震住了,忙道:“快给他搬个椅子。” 唐过眼明手快地扶着沈遗策坐下,站在背后替他捏肩膀。 沈遗策疲倦地道:“昨天我用北狱的几个死囚来试药,那药呈粉状,炮制过,有异香,服食不致命,只会使人全身有麻痹之感。后来我猜这药可能不是用来吃的,就找了个铜盘,将药粉倒在上面,再用火在下面烤,想试试能不能发散药性。”他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那东西烤过后,在盘子里化成了油膏一样的东西,香气冲鼻醒脑。那几个死囚全都一脸陶醉相。我站的近,不小心吸进了一口——” “先前仵作验尸时,说杨贺轩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过量服用春药,我一开始还不信,但后来我明白了,杨贺轩就是死在这包药上。” “不瞒各位,只有一口,我就像做梦一样,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如痴如醉,飘飘然如登仙境,身体燥热,想大吼大叫,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比极乐还要极乐,如果不靠这包药,常人恐怕一辈子也感觉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的快乐。” 沈遗策按着太阳穴,苦笑道:“后来多亏小唐一直在外面守着,见势不对冲进去把我拖出来了。但门一开,那味道飘出来,连累魏将军他们都中了招。虽然没有那么浓郁,但恐怕也让他们一晚没睡好。几个囚犯更是疯了似的,按都按不住。体质弱一点的,今早已经虚脱了。” “大人,你知道这药最可怕之处是什么吗?” “人都是贪心的,一旦尝过极乐的滋味,就会无比渴求,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追逐这种快乐。” 严宵寒瞳孔骤缩:“会上瘾?” 沈遗策点头:“还有,当小唐替我去收那只铜盘时,那盘子里的药已经没了——说‘烧干了’不太准确,应该说,就像被太阳晒干的露水的一样,彻底消失了。” 对于他们这群查案的人来说,这个特性比“会上瘾”还可怕。 杀人于无形,用完后不留痕迹,甚至在死人身上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症状跟马上风或暴病猝死完全一样。 严宵寒不期然地想起杨贺轩靴掖中的几张欠条。 初看时他还觉得奇怪,杨贺轩姑母是皇后,父兄都在朝中任职,家私万贯,他自己的俸禄也不薄,怎么会去跟人借钱?五十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杨贺轩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几顿饭的事。 可如果这些银子是……为了买药呢? 会上瘾的药,一旦停了就无法忍受,于是只能不停地购入,最终掏空家底不说,还落了一屁股债。 “伯叙,昨天你带回来的那些药,太医怎么说?” 姜述取出一张笺纸给他:“宋太医一一分辨,将药名都写在了这张纸上,都是些常见的春’药,吃多了也毒不死人。” 严宵寒将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折起来放到一边:“伯叙,你和道玄带几个人到顺天府走一趟,找找这三个月内有几起青楼死人的案子,给我誊一份详细案情回来。” 右神枢将军陶北溟应声出列,与姜述一道领命而去。 “至信。” 右神武将军曹风忱起身听命。 严宵寒:“去查杨贺轩这些天的行踪,常去哪里,跟谁来往,跟他走的近的人重点关照。” 曹风忱:“是。” “魏兄,你跟杨家是不是挺熟?”严宵寒道,“咱们得上门拜访一下。” 魏虚舟哭丧着脸:“不巧,不熟。” 严宵寒安慰道,“努力想想,肯定是你忘了——京城不可能有没跟你家结过亲的王公贵族。” 魏虚舟:“……” “继之,你……算了,你好好休息,”沈遗策的后遗症一时半会好不了,严宵寒不忍心压榨他,“小唐,你多照顾他一点。” 前一天还说不要兴师动众,今天就把飞龙卫所有精英都集中到这一个案子里了,严宵寒提笔写了一道折子,详述了案情和目前发现,再三强调这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旦流传开来,后患无穷。 飞龙卫钦察使的折子是可以直接递到御前的,田通走后,也没有哪个不长眼太监敢卡他。皇帝很快批了个“事急从权”。严宵寒拿到尚方宝剑,便马不停蹄、理直气壮地带着魏虚舟到国舅府登门拜访。 国舅府果然如预料中一样不好对付。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的病症,整个杨府都守口如瓶,杨勖更是全程没有好脸色,严宵寒耐着性子盘问了半晌,才弄清家人对杨贺轩的异状其实早有察觉,但谁也没当回事。 杨贺轩天生风流,后院妻妾成群仍不满足,时常要到外头寻花问柳,年纪轻轻就耗虚了身子。家里也曾寻医问药为他调理,只是积习难改,久而久之,也没人愿意管他了。恰巧最近家里在给他大哥杨思敬准备婚事,府内开支有些紧,杨贺轩去支银子时没支到,大发脾气,在家好生闹了一通,愤然离去。 家人听说他一直宿在杏花巷,只当他闹脾气,却没想到再度听到他的消息,却已成永诀。 暴躁易怒、欲’火焚身……都与沈遗策所说的用药症状相契合。严宵寒留心观察,恐怕杨家人至今也不知道他是服药而死,都以为是一场意外。 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如果死于马上风,一定会被人视为蹊跷,但一个一贯不检点的人因此而死,连最亲近的家人都不会起疑心。 如果杨贺轩不是凑巧赶在穆伯修后面出事,引来飞龙卫盘查,这种药将一直潜藏在暗流之下,无声无息地蔓延,引来无数人为之疯狂,最终从内里蛀掉整个大周。 还有多少人死于这种药?杨贺轩究竟是个无辜的倒霉鬼,还是个被选定的炮仗捻子? 两天后,众飞龙卫再度汇集,情况却不那么令人乐观。死者身份各异,虽然听家人描述生前状况都像是用了药,但找不到任何遗物可作为证据。且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跟杨贺轩有关系。唯一的共同之处是都爱逛青楼,但去的都是不同的地方,相好的姑娘也不尽相同。而据曹风忱查到的信息,与杨贺轩交好的公子哥们都没有服药成瘾的状况,也从未有人看见杨贺轩用火烤铜盘的方式烧过什么药。 这案子的线索彻底断了,严宵寒有心要彻查,但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都不占,而眼下尚有一件大事需要准备,金吾卫的案子不得不暂时搁置。 三月初三,万寿节。 元泰帝谒太庙,祭天地,随后于御极殿受贺。百官行三十三拜礼,上贺表,左相裴恪捧觞祝寿,元泰帝为百官赐茶。礼毕,移驾至绮春殿,午时赐宴。 今日万寿宴,除了正主元泰帝,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重返朝堂的靖宁侯傅深。一别数月,靖宁侯风采更胜往昔,仍能当得起“朝廷门面”四个字。皇上特许其不必行跪地大礼,并温言抚慰数语,赐御酒新果。君臣和乐融融,融洽得连傅深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 绮春殿与御极殿相距甚远,皇帝可乘御辇,百官只能慢慢走过去。有个小太监在后面推着轮椅,傅深客气地应付完来自各方的寒暄,忽然眯着眼看向前面,偏头问身后的太监:“哎,前面那个低着头的,是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顾山绿?” 太监没想到他会主动跟自己说话,怔了一下,答道:“回侯爷,正是顾大人。” 傅深:“走,过去打个招呼。” 那太监一脸茫然,恐怕是没见过一品武官上赶着跟四品文官套近乎的:“……哦,好。” “顾御史?” 顾山绿正低头想事,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抬头回望——没看见人。 “……”傅深郁闷道:“这儿呢,低头。” 顾山绿低头一看,做梦也想不到是他,忙拱手道:“失敬失敬,侯爷恕罪。” 傅深没往心里去,反而客气道:“东鞑使团案,听说顾御史一直在替傅某奔走。本来早该登门致谢,只是事多繁杂,身体抱恙,才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方得与顾御史一见。”他拱手一礼,郑重道:“顾御史厚德,傅某铭感在心。多谢了。” 顾山绿慌得急忙还礼,傅深看他拘谨的有趣,索性跟他多聊了两句:“我看顾御史面有悒郁,似乎不大高兴……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顾山绿道:“侯爷唤我表字钟秀即可。不瞒侯爷,家师曾广先生前日因言获罪,至今仍未能赦免。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又弱,下官实在忧心,才……唉,让侯爷见笑了。” “曾广?”傅深想了想,“可是去年冬天匡山书院案,被牵连入狱的希贤先生?” “正是家师。”顾山绿道,“下官曾受教于匡山书院。师门受难,恩师入狱,做学生的岂敢袖手旁观。” 傅深却好像没在仔细听。顾山绿余光瞥见他忽然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打住话头,劝慰道:“钟秀不必过于担忧,令师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顾山绿糊里糊涂地道了谢,不明白靖宁侯怎么突然变了脸。说话间,众人来到绮春殿前,道路两旁站着成排的带刀禁卫,禁卫头子则负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容冷酷严肃,扫视过来的冰冷眼神令人腿软。 傅深听见两个翰林在他背后胆战心惊地嘀咕:“吓煞人……谁又惹着他了?” 小太监将轮椅推到阶前,严宵寒沉着脸快步走下来,俯身将傅深抱起来,目光如刀,对那目瞪口呆的太监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去。” 阶下百官窃窃私语:“你看他那脸色,手背上那青筋……怪不得心情不好,你说他该不会想掐死傅将军吧?” 严宵寒一边抱着傅深上台阶,一边低声问:“刚才跟顾山绿说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傅深想起刚才他远远抛来的那个眼神,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跟他说‘方才一时不慎,失手打翻老陈醋一坛’。” 34、寿宴 不等严宵寒说话,傅深又道:“严兄,今天席上有河豚吗?” 严宵寒见他神态十分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愣了愣,道:“没有……皇家御宴,不会出现此等毒物。” “那可怪了,”傅深道,“我刚还看见那么大一只,圆滚滚气鼓鼓的,就在台阶上瞪我,还背着个手……” 严宵寒差点甩手把他扔出去,傅深把脸藏在他怀里,无声大笑。 等到在殿前将傅深放下,严宵寒报复似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傅深怕痒往后缩,指了指他,小声说:“不老实。” 严宵寒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有脸说。 傅深不知领会成了什么,又抖起来了,趁着严宵寒低头,不怀好意地凑在他耳边笑道:“别光冷着脸,有伤你的俊俏,就这么含嗔带怒的才够劲儿,嗯?” 这声“嗯”里透着十足挑逗与入骨酥麻,严宵寒的被他嗯的血都烫了,偏偏四下都是眼睛,他只能压下想把这大狐狸精扒光了扔床上的冲动,在他虎口上泄愤般地重重捏了一下,冷着脸直起身走了。 傅深甩着被他掐麻的手,得意的想哼小曲,被战战兢兢的小太监赶紧推走了。 众亲王、宰相与二品以上公侯在殿前就坐,余者陪坐在两侧廊下,皇帝与皇后同坐上首。至午时开宴,皇帝满饮第一盏御酒,外国使臣上前祝寿。笙箫先起,鼓乐齐奏,教坊司宫女执花献舞。 第二盏酒,诸皇子、亲王依次贺寿献礼,礼物流水般地送入殿中,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珍异宝。元泰帝与皇后一一赏玩,赐下金银玩器彩帛若干。 傅深在满殿华彩中眯起眼,细看元泰帝身旁的杨皇后。她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仍不掩憔悴之色,眼底发红,似乎是哭过,厚重凤袍下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只是幅度很小,又有四下热闹舞乐遮掩,才没有显得格外异常。 傅深不懂声色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味儿不对。 他黑着脸拿过桌上的酒壶,掀开盖子一看,里头是一壶酸香可口的米醋。 这个小肚鸡肠的混账! 杯子里原本盛的是酒,傅深喝了一半后提壶添了半杯,也没仔细看就喝了,那味道简直难以形容,从舌尖直冲到天灵盖。在御座下首监控全场的严宵寒看完了整个过程,在傅深抬眼之前默默地转过了头。 第三盏酒,宰相举杯,百官起身,齐贺元泰帝寿与天齐。 第四盏酒,皇后以六宫之首代各宫院嫔妃,贺皇帝万岁。 数曲舞罢,换百戏杂耍上场,扮的是王母捧仙桃,天女散花,一阵纷纷扬扬的花雨飘落,薄雾般的轻纱向两侧飘散,现出一个童颜鹤发的清癯道人身形,手中托着一枚光泽莹润的金丹。 傅深眸光一凛,伸手拉了下旁边关亭侯的袖子,悄声问:“那道士是哪来的?” 关亭侯笑道:“敬渊你不知道,这是清虚观纯阳道长。上月陛下患头疾,杨国舅举荐了这位道长,丹方果然灵验,陛下便把他接进宫中供奉。” 傅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说,狗屁的灵验。 历代帝王,有哪个求仙问道宠信方士的最终能长命百岁?元泰帝本来就多疑,再放个道士在他身边煽风点火,谁知道以后会带出一股什么歪风邪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迟早要变成祸根,引得朝廷动荡,国无宁日。 纯阳道长一副世外高人相,摇摇摆摆地走到元泰帝面前,用一种奇异的缥缈音调扬声道:“陛下请。” 元泰帝倾身向前,拈起金丹—— 傅深突然厉声喝道:“陛下小心!” 他掌中扣着两枚枣子,指尖一弹,只见两个黑影破空飞去,迅疾地擦过元泰帝胸口,被他伸出的手臂阻拦,最后沿着龙袍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毯上。 几乎是与他同时,严宵寒冲过来,将纯阳道长掀翻在地。 元泰帝一脸茫然,心脏砰砰直跳,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按着御案的手微微发抖。 底下早有内侍将枣子拾起呈上,元泰帝对着窗外明亮天光一看,那两枚枣上竟各钉着一根寒光闪闪、寸许长的钢针! 万寿宴上,皇家供奉的道士竟敢试图行刺皇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元泰帝脖颈青筋条条绽起,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喝道:“傅深!严宵寒!怎么回事!” 这场景多少有些讽刺,在生死一线的危险关头,元泰帝潜意识里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忌惮不已、用尽办法打压的傅深,另一个是不久前才被他重新起用的严宵寒。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可惜忠臣早已被他亲手摧折。 “陛下容禀,”傅深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列道,“这奸人意图不轨,欲借献金丹之机行刺陛下。臣施救不及,只得出此下策,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勿罪。” 元泰帝道:“将托盘呈上来。” 傅深立刻道:“陛下小心,那托盘恐有古怪,内置机关,只要一拿起金丹就会向外射针,为免误伤,陛下还是让……让飞龙卫来拆吧。” 魏虚舟带着几个禁卫将纯阳道长五花大绑起来,严宵寒则拾起地上托盘,仔细检视,发现侧边上果然有两个并排的小孔。拿给皇帝看过后,他从果盘里找了把银刀,小心地撬开了托盘的夹层。 绸缎下只有一层薄木板,放金丹的地方开了个小圆口,使金丹与盘中机括相连,只要将金丹拿起,重量变化,牵动机括,就会向外射出钢针。 待命的太医抱来一只小犬试毒,从枣上取了一枚针刺入肚腹,不过数息之后,那狗已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 针上抹的果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幸而傅深坐的近,眼神又好,心细如发,才敢大胆出手,电光火石之间救了皇上的命。倘若当时一念之差,元泰帝没有允准傅深赴宴,换成在场其他人,此时大概已经要给元泰帝准备后事了。 “纯阳,朕待你不薄,”元泰帝胸膛不断起伏,冷冷地逼视着他,“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那纯阳道长也不是个凡人,死到临头,居然一脸平静安宁,对元泰帝的暴怒视若无睹,五花大绑之下,竟然喃喃地念起了《道德经》。 一场寿宴险些变成血案,再配上纯阳道长分外缥缈的嗓音,那场景诡异的瘆人。在场的文武官员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严宵寒见他咬死不说,低声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上。” 元泰帝道:“带下去审。” 有飞龙卫在,三法司不敢上来揽这个案子,魏虚舟把人带下去。元泰帝在御座上阖目平复了片刻,缓缓睁开眼,忽然厉喝道:“杨勖,你推荐的好人!” 杨勖面如土色,当场摘了官帽伏地请罪,叩头不止。杨皇后是他亲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忙跟着要跪。 谁知她刚从座上站起来,忽地面露痛色,捂着小腹踉跄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高台之上。 元泰帝唬的慌忙起身:“皇后!……太医?太医何在!”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血!皇后娘娘流血了!” 如惊雷落地,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皇后。 正午之时,天光大盛,照的殿内明亮堂皇,只见皇后凤袍委地,正在她身下的位置处,一圈黯淡的深红色渐渐蔓延开来。 在场官员虽然全是男人,但大多都有家室,这种场面哪怕此前没见过,也能大致猜出个八’九分。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上前,不让挪动皇后,神色凝重地为她号了左右手的脉搏,最后满脸绝望地朝元泰帝磕了个头,感觉别说乌纱,就连自己项上这颗人头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禀皇上,皇后娘娘已有两月身孕,只是从脉象上看,是小产前兆……这一胎恐怕危险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元泰帝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那凤袍与鲜血在视野里扭曲成怪诞的图案,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悲痛的神情,可那红唇灼灼,在他眼里,却仿佛是无声的示威与嘲笑。 骗子!都是骗子! 怒急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头,元泰帝正欲大发雷霆,却突然感觉身体一歪,整个人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场面顿时失控。 “皇上!皇上!” 35、对谈 元泰二十六年的万寿宴,以百官贺寿、万民同乐为开始,以皇帝晕倒、皇后流产而告终。 严宵寒急着回去处理案子,只能送傅深到东胜门。他让小太监出去叫严府家人到宫门处等候,趁着四下无人,躬身抱了抱他,叮嘱道:“这案子不知道要审到何时去,晚上不用等我,你早点睡。” 傅深大概还在想着刚才的事,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闻言点了点头。 严宵寒又道:“我看你刚在宫宴上也没吃好,回去再吃点东西,别饿着,别忘了吃药。” 傅深终于从思绪里抽身,拉着严宵寒的领子将他扯到眼前,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颐指气使地道:“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学老妈子,给我闭了,不许叨叨。” 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严宵寒啼笑皆非,心说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宝贝侯爷还不领情,下回就应该让他三天下不了床,他才能体会到老妈子的可贵,学会知足。 两人只来得及温存几句,那边小太监便回来复命。严宵寒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他换上一副铁石心肠,转身回到北狱时,又成了那个心狠手辣的钦察使大人。 傅深一回严府就把自己关进屋里,吩咐别来打扰,下人们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也没人敢劝,连杜冷都被挡在门外。直到傍晚,有人大着胆子来敲门请他用饭,战战兢兢地说他如果不吃饭,老爷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这话一出,杜冷就觉得要糟。傅深这种上位者,最讨厌别人威胁他,别说一个严宵寒,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果然,傅深在屋里冷冷地道:“我给你们脸了是吧?” 那端着饭的侍女都要吓跪了,眼里汪着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杜冷于心不忍,正要打发他走,忽然听见傅深道:“……算了,拿进来吧。” 咦?! 作为北燕的军医,杜冷太知道傅深是个什么德行了。他在军中说一不二,一旦发起脾气来,那就是雷霆震怒,六亲不认。积威之下,少有人敢直撄其锋。这脾气放在正事上还好,在日常生活中就显得格外油盐不进。杜冷曾因逼他吃药而被他拎着领子从营帐里扔出来,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只撂了一句话就退让了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靖宁侯。 傅深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他一听见侍女说的“老爷会生气”,就想起那天严宵寒对他说“我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他都那么喜欢自己了,为他退让一两步又算的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回来朝家人妻儿撒气,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外如是。 皇宫里一直忙乱到深夜,皇上下午醒转过来,拖着病体发落了皇后和杨勖。究竟是什么引得皇上如此大动肝火,个中秘辛不为外人知,严宵寒倒是听的清清楚楚,甚至还有点遗憾怎么没顺手把太子也收拾了。 不过经此一役,太子身上的恩宠,怕是要彻底没落了。 飞龙卫这边进展却不顺利,清虚观被抄了个底朝天,平日与纯阳道长有往来的人家被逐一盘查,但毒药的来源、行刺的动机仍是一团迷雾。纯阳道长则像个严丝合缝的蚌壳,威逼利诱严刑拷打轮番上阵,居然硬是没往外吐一个字。 严宵寒心道再这么下去,飞龙卫就要变成下一个金吾卫了。他正想着,唐过从刑室里走出来,一脸漠然地洗手。他仔仔细细地把苍白瘦长的十根手指一一洗净,抬眼对严宵寒道:“人已去了半条命,明日他若再不开口,我也没办法了。” “今天先到这里,让我再想想,”严宵寒沉吟,“我总觉得他身上还有古怪,不像是冲着杨家的……清虚观在京中传承几十年,也算香火鼎盛了,他一个出家人,不好好当他的世外高人,搀和进朝堂来干什么?” 唐过只会剥皮,不会剖析,茫然地听完他的疑问,报以同样疑惑的眼神。 严宵寒:“……算了,回去歇着去吧,明天再审。” 他到家时已是深夜,阖府都已睡下,睡眼惺忪的守门人提着灯来给他开门。严宵寒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外间守夜的侍女听见动静,起身伺候他更衣洗漱,一边低声细语地给他汇报府内下午的情况。 严宵寒记得傅深从宫里离开时明明还好好的,一边纳闷一边尽量不出声地推开门。刚迈进一只脚,满室黑暗里冷不丁地传来一句询问:“回来了?” 严宵寒紧绷的动作松了下来,走到桌边点上灯:“怎么还没睡?” 他就着不甚明亮的烛火转头望去,只见傅深穿着单薄中衣靠坐在床头,被子只盖着腿,正因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微微眯起眼,瘦削的侧影有种奇异的脆弱颓废之感。 “睡不着。”傅深道,“宫里怎么样了?” 严宵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脱了鞋上床,第一件事是拉起被子把他裹严实了:“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参禅,披件衣服能累死您老人家吗?” 三月春夜仍然很冷,被子里一片冰凉,严宵寒摸了一下,干脆把他抱了过来,抖开被子盖住两人身体。傅深像个找到了窝的野猫,被数落了也不还嘴,脑袋一歪,枕在了严宵寒的肩头上。 “说吧,是睡不着,还是心里有事?”严宵寒单手搂腰,另一只手替他把凌乱长发别到耳后,“听下人说你下午心情不好,谁惹你不高兴了,嗯?” 傅深紧紧地闭着嘴,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缺口来倾诉,可他太久没有跟人诉过苦,已忘了要如何开口。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于一个习惯了背负责任的成年男人来说,剖白是一件比剖开胸膛还困难的事情。 严宵寒也不催他,随手弹灭了灯,黑暗成了最好的藏匿之所,让他慢慢卸下心防。 良久,傅深低声问:“皇后怎么样了?” “一杯毒酒,”严宵寒平静地道,“对外只说是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黑夜里傅深似乎是笑了一下:“也是,皇上不可能还留她活在世上。” 严宵寒:“你知道?” 傅深:“嗯。皇后怀的并非龙种,皇上早就不再踏足坤宁宫,当时殿上的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要不也不会怒急攻心,直接气晕过去。” 严宵寒声音发涩:“你……” 傅深坦然地认了:“我干的。” “……” 严宵寒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样,险些从床上蹦起来,随后才反应过来傅深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在他胳膊上抽了一巴掌:“接话接的怎么那么快!皇后流产是你干的,皇后怀上可不是你干的!你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别说这种有歧义的话!想吓死我吗?” 傅深揉了揉被打疼的胳膊,暗自嫌弃他一惊一乍,可心头沉重的阴翳却因严宵寒的反应,奇异地散去了一些。 “好罢,我重说。皇后在万寿宴上小产,是我的人早就设计好的。”傅深道,“她平日的饮食里有一味药,单独服用无妨,但与酒相和有凉血化淤之效。皇后怀胎三月,胎像正不稳,在寿宴上喝了几杯酒,立刻就小产了。” 严宵寒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隐情:“你在皇后身边安插了人手?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刻意安插的,说来话长,”傅深问,“你还记得几年前那场马球赛上,我救过一个小太监吗?” “他后来被分到坤宁宫内做洒扫杂役,凭着一手梳头的本事得了皇后青眼。我回京后,他从宫里给我递了一个消息,说是皇后与某个侍卫之间有私情。” “他想报恩,也想替我报仇,大约一月前,他再次传信出来,说皇后似乎有了身孕。但皇上已有数月不曾驾幸坤宁宫,这孩子决计留不住。但皇后却不舍得,甚至想趁着万寿节勾引皇上留宿,以便弄假成真。” “那时我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他曾在大雨滂沱里肝胆俱裂,曾许下过“来日必还”的誓言。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皇后给皇上戴了一顶绿帽子,偏偏元泰帝还要为了颜面忍气吞声,捏着鼻子认下这个野种,以致怒极晕厥。这滋味比起当日赐婚之辱来又如何? 而太子生母一旦有了这等丑事,那太子的好日子也就跟着到头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更何况元泰帝的所做作为比傅深狠绝千倍。他被元泰帝请去观摩这场精心铺陈的闹剧,心里本该充满复仇的快意,巴不得元泰帝早死了早好,可世事难料,万寿宴上偏偏杀出了一个纯阳道长。 千钧一发之际,傅深出手救了元泰帝一命。 变故来的太突然,他没有时间思考,所有动作都是一刹那的下意识反应,等他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一切已成定局。 傅深忽然之间意识到,这场闹剧里最大的丑角,其实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的一点解释: 傅将军其实是个很有节操的人(真的有节操,不是开玩笑),他其实不太喜欢玩这种下药之类的阴私计谋。但那时刚扒拉出真相,他实在是气疯了,就有点不择手段地决定把这个事给捅出来。但他本质上还是个忠君爱国的青年(有时代局限性),下意识地救了皇上,然后一想我干嘛要救他?有病吗?我是不是贱得慌?又当又立?所以就陷入了消沉。 再有就是他觉得虽然皇上皇后和太子都不是东西,但孩子其实很无辜,这个报复手段有点过了,跟他一贯的处世原则不符合,于是钻进了自我厌弃的牛角尖。 主角性格就是这样,不是全然正面的,而且我一直在试图还原他身上的历史局限性,一个非重生穿越没有金手指不开外挂不带系统的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可能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但并不具备(过度)超越时代的眼光。 所以大家千万别把这文当成爽文来看,我们主角虽然一言不合就刑讯逼供,还杀人不眨眼,但他们内心都像作者一样,是个只想退休养老的佛系咸鱼。 明天休息~ 36、心结 “你说实话,青沙隘伏击,东鞑使团遇刺,是不是皇上让金吾卫动的手?” 傅深“嗯”了一声,平平地道:“你猜也能猜出来了。” 他感觉到严宵寒扣着他的手猛然收紧,于是很轻地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气死他都不冤,是吗?” “可是严兄,”他有些怅然地道,“谁也不是刚一抬腿,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陛下如今老了,多疑猜忌,听信谗言,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颖国公府虽然没落,也仍是庞然大物,还有北燕铁骑,还有靖宁侯府……没有皇上,就没有现在的傅家,更别说我了。” “元泰二年,陛下践祚之初,北疆动乱,我祖父调任甘州节度使,皇上给了他绝对的支持,兵权、粮草、军饷……几乎掏空了本来就不丰盈的国库,才把北疆重新平定下来。我父亲、二叔,现在仍在北燕军中效力的中流砥柱,还有散落在四境的许多将军,都是在那一战中成长起来的。” “恰在你我降生之后,天下迎来了安定盛世,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些全是傅家先人的功绩。” 严宵寒意味不明地一笑,傅深能听出他的不赞同,但严宵寒没有反驳,只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曾经是个英明的皇帝,”傅深道,“赐婚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不干脆反了,我当时告诉你,不能让北燕军英名毁于一旦。还有一个我没告诉你的原因。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下不了手。” “所以我只会用不入流的手段报复他,又忍不住出手救他,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严宵寒闻言,立刻抬手在他腰侧拍了一巴掌,警告道:“别胡说。” “领会意思就行了。”傅深道,“我手中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现在他想拿回去,还怕我不肯松手……” 河山还是旧河山,人心却已非当年的故人心。 他讲不下去了。严宵寒与他再亲密无间,可毕竟不能感同身受。纠结矛盾,反复无常,连傅深自己都觉得窝囊,更遑论在别人眼里,他或许就是一味的愚忠。 “噗……” 傅深惊愕抬头,差点以为严宵寒突发失心疯了。随即他被揉进了那人怀里——不是成年人之间的亲热抱法,而是那种好像哄孩子一样、毫不掩饰的宠溺和喜爱。 “敬渊,知道你像什么吗?”严宵寒亲了亲他的发心,忍笑对满脸都写着“你有病”的傅深说:“从来没干过坏事的好孩子,突然有一天干了件坏事,做贼心虚,还没等别人问,自己就先一股脑全招了。” 傅深真想给他一脚。 严宵寒这个没眼色的混账忍不住又笑了:“你说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活的累不累,嗯?” “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恨他猜忌,又改不了骨子里的忠良秉性。如果换成是我,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毕竟我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奸佞,无风尚且要起浪,更何况是别人主动来招惹我。” 傅深道:“废话,我能跟你一样吗?” 严宵寒:“那你是圣人吗?” 傅深:“我怎么感觉你在拐着弯儿地讽刺我?” “这不就得了,”严宵寒道,“你既然不是我,又何必像小人一样睚眦必报?既然不是圣人,又何必非要强求自己以德报怨、大公无私?” “没人能逼你报仇,你愿意拿起或者放下,全凭你自己的心意。或者你不想亲自动手,让我代劳也没问题。” “再者,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被皇上摆了这么大一道,恨恨他怎么了?因疑心猜忌而戕害忠臣良将,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明君所为。错了就要认罚,没有反而要你这个被戕害的替他开脱的道理。” 傅深从没听过他长篇大论的说教,一时感觉有点新奇,而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严宵寒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含笑道:“侯爷,你十六岁时就敢当着我的面叫嚣‘皇上错了’,怎么现在反倒束手束脚、不露锋芒了?” 经年旧事如潮涌,与遥远的回忆尽头海天相接,傅深喉头蓦然一酸。 “去他娘的君要臣死,别学那些腐儒习气,”严宵寒垂首吻住他,语声轻微,可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傅深心上:“敢爱敢恨,快意恩仇。除了你自己,谁也束缚不了你。”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目送傅深的背影远去,看着他从少年变成青年,从将军变成公侯,飞扬意气被黄沙与寒风不断消磨,赞美声与攻讦声此起彼伏,他肩上担负的责任却从未有一天被卸下。 有时候严宵寒会希望自己像传言里一样丧心病狂。他想把十六岁的的傅深封存起来,永远停在不知疾苦的年岁里,或者如同赐婚当天那样,恶意地看着他所信任的,依赖的,保护的通通倾覆崩塌,让他再也当不成正人君子,从此脱去一身桎梏。 所有遥不可及的幻象,都是尘世里最无望的希冀的投影。严宵寒失控的时候很少,清醒的时间居多。清醒时,他可以跟傅深说“你在我心中就是高高在上,无人能及”,可唯有在失控时,他才敢承认,傅深十八岁披挂上阵,走上忠臣良将这条路,是他毕生中唯二的无能为力之一。 生逢此世,当个忠臣不但辛苦,而且要命。 阴差阳错,邀天之幸,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与这个人两情相悦。 傅深哪怕只能坐在轮椅上,也是个扎手的人间凶器,轻易招惹不得,可在这个深夜里,当他从低落中被拉扯进温存缠绵时,严宵寒胸中恍然间竟生出一种近于虚幻的圆满来,仿佛终于艰难地张开羽翼,把最想保护的人真切地拥入怀中。 呼吸交缠,唇齿胶着,心跳渐趋一致,傅深的手指轻轻顺着他微湿的乌发,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安抚谁。 一夜飞逝。 傅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严宵寒早已离去。日上三竿,风轻日暖,被中余温融融,竟然是场难得舒适惬意的安眠。 昨日万寿宴上的乱象和他无处发泄的郁燥,都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很多事没想开前有如天大,想开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可最重要的是,有人肯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陪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替他解开庞杂线头,体察他那或许毫无道理的低回情绪。 难为严宵寒一个被清流们骂的狗血淋头的朝廷鹰犬,还得忍辱负重地试着理解这些忠良们的思路。 午饭之前,宫中太监来传圣旨,靖宁侯救驾有功,陛下嘉其忠义,赐下数箱药材、金银珠宝等物,还特意传了一道口谕,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尽可提出来。 傅深想了片刻,回头一看严府大门,笑了:“忠君报国乃是臣子本分,愧受陛下厚赐,天恩浩荡,何敢得陇望蜀?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公公代为转达。” 那太监笑容满面地道:“侯爷请讲。” 傅深郑重其事地道:“昨日万寿节,飞龙卫当行护卫之职,保护陛下安全。然而奸人狡诈,险些酿成大祸,拙荆身为飞龙卫之首,难辞其咎。夫妻一体同心,还望陛下允臣以己之功,抵其之过,宽恕拙荆护卫不力之罪。” 宛如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了严府房顶上。那太监都恍惚了,险些以为自己幻听,白着脸问:“侯爷……您、您刚说什么……?” 傅深微笑道:“嗯?本侯哪里说的不清楚么?” “清楚,清楚了……”太监汗出如珠,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今晚就要被严宵寒灭口。 目送传旨太监的背影仓皇逃离,傅深悠然转身,又对上了一院子呆若木鸡的侍女小厮。 “看我干什么,这么感动吗?”他面不改色地道,“不怪我心软,实在是你们老爷后怕的不行,昨晚趴在我怀里哭了半宿。” “……” 傅深让人把箱子抬走,自己毫不心虚地回去用午饭。吃过饭又要消食,傅深想起严府离清虚观不远,那道士来的确实蹊跷,他到底没忍住好奇,于是让杜冷推自己去那附近转转。 昔日繁华宫观已成寥落,清虚观满地萧条,门可罗雀。为防漏网之鱼,严宵寒特意拨了一队禁军守在这里。巧的很,领头的正是跟傅深见过一面的魏虚舟魏将军。 魏将军于人情世故上极为圆滑,他起初也以为严傅二人不合,但从严宵寒婚后的态度上,明显能看出他对傅深的态度不一般。傅深有没有那个意思不好说,他们严大人必然是对靖宁侯相当重视。 见傅深来了,他一面暗自咋舌,一面迎上前打招呼,态度不失谦和,还主动提出傅深可以进去看看。 傅深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时候魏虚舟可没这么热情,不由笑道:“魏将军不怕本侯跟刺客是一伙的吗?” “侯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魏虚舟立刻道:“您是咱们自己人。” 傅深垂眸一笑,重复道:“‘自己人’。” 两个老狐狸好似在这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中各自获得了想要的信息,相视一笑。魏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傅深向他浅浅颔首致意,道:“那就打扰了。杜冷,走吧。” 37、漏网 清虚观格局与寻常道观类似,建筑呈中轴线对称,主殿为三清殿,供奉三清塑像,其后还有四御殿,戒台,钟鼓楼等。整个宫观规模不算大,胜在树木葱茏,曲径通幽,在俗世中辟出一方清静天地。 杜冷推着傅深在不甚平坦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着,就像两个最寻常不过的香客。飞龙卫已经将这院子从里到外搜查过一遍,傅深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借着这个地方想事。他其实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从未对外人说过,却无时无刻不沉沉地坠在他心里。 他和严宵寒成亲的第二天,俞乔亭曾给他送来一盒血迹斑斑的东珠。 傅深当时让他拿走处理,但他从没忘记过这一出。跟柘族有关的任何细节都不是小事,这个老对手始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看似安顺,暗地里却磨利爪牙,蛰伏着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傅深卸去北燕军统帅回京养伤一事无疑给了他们希望,甚至都敢借此机会大着胆子上前试探,然而迟迟没有动手,恐怕还是怀疑这是大周君臣联手做下的一个局。 北燕铁骑绝非毫无准备,唯一让傅深不安心的是,他并不清楚柘族在京中有多少眼线,金吾卫遇害案与万寿宴刺杀案背后是否有他们的动作?那盒东珠到底是单纯的挑衅,还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 东珠在柘族是极为珍贵的一种珠宝,除了进贡给大周,在他们本族之内,只有首领的妻子母亲,即中原所称的皇后太后,才有资格佩戴。所以柘族人多以东珠代指皇后,而万寿宴那天恰好是皇后出事,这只是巧合吗? 如果泛泛地联想开来,金丹与东珠形状相似,也很可疑;而东珠名中有“东”,会不会是暗指在此事中受损最多的东宫?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路,轮椅似乎碾到了一块小石头,傅深颠簸了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疑惑地问:“这是哪?” 杜冷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迷路了……” “真够可以的,”傅深嗤笑,随手一指,“随便走吧,院子就这么大点,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前面是不是有个小楼?” 杜冷羞愧的连个屁都不敢放,闷不吭声地推着傅深往那边走。两人在那幢三层小楼前停下来,傅深饶有兴致地一勾唇,奇道:“藏经楼?这么偏。” 他们已走过许多殿宇,傅深虽然中途走神,也能估计出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清虚观内不知哪个角落。这栋藏经楼位置偏僻,与道士们所住的厢房相距甚远,还被掩在大片树林之后,看上去人迹罕至,十分不好找——真有人会来这里里读经吗? “进去看看。” 杜冷十分艰难地将傅深和轮椅搬上台阶,累的直喘:“进不去,门上有锁。” 傅深过去看了一眼,道:“小意思。”说着手掌一翻,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小刀来,三两下撬断了门上的铜锁。抬手一推,两扇木门豁然洞开,一股陈旧纸页的气味混着灰尘气扑面而来。 杜冷:“……” 傅深手太快了,杜冷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沉重的黄铜大锁在他掌中就跟个小玩意儿似的。 最重要的是……他一个病人,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摸出把刀来! 书阁中遍地尘灰,杜冷又吭哧吭哧地将轮椅搬过门槛。一介郎中,实在不像那些武夫一样,轻轻松松就能把侯爷扛上二楼。 “算了算了,你把门关上,”傅深实在不落忍,撑着扶手站起来,“我还是自己走吧。” 他的伤情实在非常微妙,膝骨全碎,筋脉受损,但不至于站不起来,只要将养的好,以后还有痊愈的希望。然而短时间内他确实不能行走如常,就算是伤口好了,也无法像健全时一样长期待在前线。 情况尴尬就尴尬在军中有皇上的眼线,傅深受伤的消息没能瞒住,皇上立刻下旨令他返京休养。傅深早知道他忌惮自己,却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他更不可能把自己有望痊愈的消息告诉皇上,否则他在京城里或许活不过一个月。 他只能将计就计,把伤势说的再重一些,保命为先。残废的样子全是做给皇上看的,傅深的骨头其实愈合的差不多了,站起来走一会儿没什么问题,只是平常得在人前装样子,不能露出马脚。 杜冷是知道他真正情况的,为了装瘸逼真,他还给傅深配了一副药丸,服用后可使人双腿乏力,失去知觉。效果拔群,连沈遗策都被他们糊弄了过去。 杜冷回身掩门,不放心地叮嘱道:“慢点,您最近没怎么走路,小心摔了。腿还疼吗?” “有点,不妨事。”傅深小心地找准平衡,扶着墙慢慢走过林立的书架,“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也没人打扫,但门口的台阶上很干净,倒像是常有人走,奇怪。” 杜冷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傅深又上二楼转了一圈,见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书籍,不感兴趣地放回去,等走到房间尽头,他忽然很轻地“嗯?”了一声。 杜冷不明所以,傅深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圈,皱眉道:“下楼。” 两人返回一楼,依旧是走了几个来回,傅深屈指在四面墙壁上逐一敲了几下。杜冷见他眉头深锁,忍不住问:“将军,怎么了?” “不对劲。”傅深道,“你没感觉吗?二楼的房间好像比一楼要大一些。” 杜冷茫然摇头。 傅深道:“你数一下,从门口走到这堵墙要多少步,再去二楼沿着同样路线走一遍。” 杜冷果然按照他的说的走了一遍,片刻后从二楼急急忙忙地跑下来,面露惊愕,道:“二楼至少多了一步!难道是……”* 傅深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低声吩咐道:“你去找魏将军,让他带上几个人,再拿点湿柴来……”* 北狱慎刑司内。 纯阳道长至今未开口说一个字,严宵寒和唐过为了拿到口供,几乎一整天都泡在刑室里。外头有人匆匆走进来,低声对严宵寒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严宵寒转头对唐过道,“沈大夫有事找我,你看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唐过听见“沈大夫”三个字时眼睛亮了一下,后来发现没他什么事,神情漠然地点点头。严宵寒扬起下巴指了指牢里吊着的囚犯,又道:“可能跟他有关系,悠着点,别打死了。” 北狱离飞龙卫仗院只有几步之遥,严宵寒刚进门,沈遗策便像一道旋风似的卷了过来:“大人!是清虚观!那些死于马上风的人,包括杨贺轩,他们不是没有交集,这些人全都去过清虚观!” “什……”严宵寒让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慢点说,从头来,怎么回事?” 沈遗策激动的脸都涨红了:“这几天我一直想弄清杨贺轩身上的那包药究竟是什么,所以挨个走访了那几个死者的家。他们虽然四散居住在城内各处,但如果标在地图上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们的住处连起来近于一个圆圈,中心正是清虚观那一带。” 他铺开一张京城地图,示意严宵寒看那上面的墨笔标注。 “清虚观素有灵验名声,香火旺盛,每逢佳节吉日来往者不计其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些人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过。我问过死者家人,那些人都确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清虚观上香,还常常捐些香火钱,这些人一出现头疼脑热的病症,就去观中求符水丹药,服下后便能药到病除——真有此等灵药,还有我们这些大夫做什么?明显是那些人犯了瘾,去清虚观才能拿到药。” 沈遗策道:“因宫中推崇仙道,百姓也跟着供奉,所以谁也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清虚观就借着这股风气,暗地里倒卖怪药。杨贺轩更不用说了,纯阳道长就是他父亲举荐的。” 严宵寒盯着那地图沉吟片刻,断然道:“走,去清虚观。” 待他带着数个手下匆匆赶到清虚观,一听说傅深和魏虚舟都在里面的藏经楼,严宵寒的右眼皮突然不舒服地跳了一下。 一股说不清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来不及多想,带着人迅速朝藏冲去,可未到近前,已远远看见楼前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傅深!” 傅深蓦然回首,正对上一脸惊怒飞奔而来的“拙荆”。 与此同时,浓烟弥漫的藏里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重响,随即两扇大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一个黑色身影呛咳连连,捂着口鼻从屋内冲了出来! 严宵寒刚冲到他跟前,去势还未刹住,却只见傅深闪电般拔出他腰间佩刀,连看都没看,回手掷出,匹练似的白光炫目至极,“铮”地一刀将那人钉在刻着楹联的柱子上。 手下端来一盆水,浇在不断冒烟的湿木柴上。“哧”地一声,火苗熄灭,袅袅白烟散去,现出院中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 一片寂静中,傅深伸出手,将严宵寒吓的冰凉的手握进掌心里,拉住他轻轻晃了晃,仿佛安抚,又带着点邀功讨好般的意味:“看,漏网之鱼,我帮你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里的一步是指古代计量单位,约为1.5米 *2:通过房间面积小发现房间中有夹层,通过点火的方式逼出藏在夹层中的人,这一手法设计出自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诺伍德的建筑师》。本文中夹层的设计与《诺伍德的建筑师》相同,但《诺》后续以假装失火方式,本文则采用古代常用的烟熏山洞方式,下一章会对此有合理解释,细节设计与《诺》也有所区别。为免出现抄袭争议,特此说明。 38、争执 “你……”严宵寒心脏狂跳不止,那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尚未完全消散,他瞪着傅深,气的结巴:“你……” 傅深态度特别好,特别温柔:“嗯。你说。” 严宵寒:“……”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傅侯爷这等轻易不肯给个好脸的高岭之花。严宵寒“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一家之主的威严彻底扫地。于是他怒火万丈地转了方向,劈头盖脸地把魏虚舟骂了一顿:“这里面为什么还有人?我让你掘地三尺,连老鼠洞都不能放过,你是怎么办事的?我让你带人来看守清虚观,你又干什么了,啊?你还跟着他胡闹!” 魏虚舟委屈死了:“我、我……” “你什么你!”严宵寒厉声道,“万一里面藏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贼人,就你们这三瓜俩枣,上赶着给人送菜吗?” “还有你!”他终于找回了骂人的气势,转向傅深,“孤身犯险,胡闹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不是普通小毛贼,是敢在皇宫大内行刺陛下的亡命徒,万一真动起手来,你行动不便,这些人自身都难保,谁还能保护你?” 他动了真火,周围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傅深诚恳道:“夫人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小心,再不犯了。” 严宵寒感觉傅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认错纯粹是为了哄孩子,气得心口疼,于是干脆挣开他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嬉皮笑脸。” 说完再也不理他,径直走向被钉在柱子上的黑衣人。 傅深多少年没被人当众甩过脸色,一时怔了。手腕悬在半空,还保持着去拉人的形状,他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像是蓦然惊醒,将手收回身前,有些无措地盯着严宵寒的背影。 印象里他似乎没有见过严宵寒真的生气,那人通常是隐忍克制的,有火也不会冲着他发,傅深恍然意识到自己总是被哄的那一个,自以为无愧于天地人心,永远在等着别人认错道歉,然后顺水推舟地宽容,或者毫不留情地一刀两断。哪怕是哄,也从未放低过身段,只拿甜言蜜语与戏谑玩笑圆场。 可当有一天,迁就的人不再迁就,纵容的人不再纵容,他才知道被抛下是什么滋味。 现场一片尴尬,倒没人关心那从藏经楼里冲出来的人如何了。知道内情的人暗自揪心,不明真相的人心说这两人果然不合。傅深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但事情已了,飞龙卫办案,他觉得严宵寒大概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在这里碍事。 他叹了口气,示意杜冷走人,对魏虚舟道:“我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严宵寒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冷声道:“哪儿去?过来。” 傅深不明所以,在原地没动。 严宵寒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大耐烦地起身,走过来从杜冷手中接过轮椅,将傅深推到柱子前,手臂一伸,从背后连椅背带人牢牢圈住,垂头低声问:“你要去哪儿,嗯?我说你几句你就要回娘家了?” 傅深道:“我不是……” 严宵寒:“你自己想想,你要是我,听说你跟魏虚舟在藏经楼,隔着老远看见浓烟冲天,你什么感觉?” 傅深:“我没有……” 严宵寒:“你是没在里面,也没亲自动手点火。但既然知道楼里有不对,为什么不让人去找我?” 傅深:“……” “我骂错你了没有?”严宵寒捏了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自己,“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我知道你功夫不弱,但你也得承认,坐轮椅的对上腿脚正常的占不了上风。敬渊,其他事你想怎么样都随你,但在这种事上,别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也别装乖哄我,行不行?” 这几句话堪称掏心掏肺,傅深喉头一酸,踌躇片刻,涩声说:“对不起。” 严宵寒用鼻音哼笑一声,没有接他这句话,只道:“先记着。回去再跟你算账。” 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到严宵寒这里,他连走到床尾的时间都不给傅深,当场就把人拉回来了。魏虚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在严宵寒身影没挡住的缝隙里,他好像看见傅深主动抬了头。 有家有室的魏将军一边捂住眼睛假装非礼勿视,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 双唇一触即分,严宵寒不怀好意地在傅深下唇轻咬一下,假模假式地道:“行了,说正事吧……你这一刀可够不留情面的。” 傅深被他几句话打散了心中惴惴,身体好像从一片冰冷里慢慢回暖,他慢半拍地跟上严宵寒突然跳转的话题,却没听懂他后半句话,有点茫然地道:“什么?” 飞龙卫将那人绑起来,严宵寒抽出刀,抬起那人的脸给傅深看:“是你的老熟人,变化太大,不认识了?” 傅深盯着那张瘦的堪比骷髅的面孔看了一会,愕然道:“易思明?” 昔年宝岩山上并辔同游,后来青沙隘中天崩地裂与致命一箭,过往种种,尽数尘埃落定于此刻的相对无言——一个伤重难行,一个尘霜满面。 “易将军,”严宵寒错身挡住傅深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道:“久违了。我记得金吾卫仗院好像不在这里吧。” 易思明仇恨地盯着他,嘶哑道:“严宵寒,别得意太早……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是傅深这个下场。” “我们俩什么下场不劳你操心,我看你还是先想想自己进了北狱之后是下场吧,”严宵寒收刀入鞘,道,“带回去。” “你敢!”易思明剧烈挣扎起来,厉喝道:“我乃三品金吾卫上将军,没有皇上旨意,你敢抓我!” 严宵寒面不改色地道:“清虚观道人纯阳在万寿宴上欲行刺陛下,清虚观上下一干人等都在牢里等着发落,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藏经楼中,焉知不是反贼同党?本官奉命主审此案,飞龙卫拿你无需圣旨。” “血口喷人!”易思明喊,“我根本不知道纯阳要行刺陛下!此事跟我绝无关系!” 严宵寒微微一笑:“哦?那你在这藏经楼里干什么呢?” 易思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忽然不出声了,隔了半晌,他才艰难地道:“我只是……在此处随便看看。” “别费心瞎编了,”傅深忽然开腔,淡淡地道,“藏经楼的二楼房间比一楼宽了足足一步,一楼墙壁上必有夹层。这地方位置偏僻,里面灰尘堆积,但台阶很干净,不生苔藓,可见是常有人来,但并不在楼内逗留。这楼里大概有个密室,不是在墙壁后,就是在地下。” “门锁没有被破坏,所以你应该是从窗户进来的。你只比我先到片刻,意识到门外有人靠近时,你躲进了夹层里——也有可能是你本来就打算去密室里找东西。但是很不巧,由于最近没什么人来,藏经楼地上积了一层灰,而你留下了一个脚印,一半在墙内,一半露在墙外。” “我猜你还没走,所以让魏将军找了些湿柴点燃。无论是夹层还是密室,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必定有气孔。藏经楼里到处都是浓烟,当然也会沿着缝隙气孔飘进去,这是烟熏山洞驱赶毒虫的土法子。”他轻笑了一声,“果然,没过多久,你就跑出来自投罗网了。” 说话间,第一批进去探查的飞龙卫鱼贯而出,沈遗策手中端着一个匣子:“大人,夹层里是一架楼梯,通往地下密室。密室里估计已被清理过,只找到了这个。” 他将盒子递过来,严宵寒打开一看,立时明悟:“烟袋锅子?” 地上五花大绑的易思明突然疯了似的扭动起来:“给我!给我!” 傅深纳闷道:“什么玩意?” 严宵寒给他看那一匣子精美的烟’具,解释道:“前阵子那个金吾卫的案子,我们怀疑他是死于药物引起的马上风,易思明八成也在用那药。这药前所未见,是棕色的粉状药末,用火灼烧后吸食,可令人神采奕奕,精力大增,但对身体损伤极大,容易成瘾,而且难以戒断。” 傅深看着控制不住药瘾,状如疯狂的易思明,喃喃道:“他变成这样……就是因为那个会上瘾的药?” 严宵寒垂眸看向他。 他猜到了青沙隘伏击背后的真相,也了解傅深和易思明的年少过往,因此这话刚一问出口,他立刻捕捉到了傅深的言外之意。 他在心软,在念旧,在试图把这些年来的物是人非和无能为力,都推给那剂令人醉生梦死的刻骨毒’药。 严宵寒知道这两人曾是过命的交情,易思明稳重精明,却甘愿冒着风险替傅深收留金家后人。而就在一天前,他还曾告诉过傅深,拿得起放得下,没人逼着他一定要报仇。 可是现在,他必须得残忍一次。 “他变成这样,不是因为药,”严宵寒抬手按住傅深的肩膀,令他直视易思明,“而因为他贪得无厌。” “狼子野心,背信弃义之人,不值得你怜悯。” 深黑平静的眸子与一双猩红外突的眼睛对视。那一刻,他们仿佛站在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两端,隔着千山万水,投来遥遥一瞥,然后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头。 “你可以不报复,但永远别忘了是谁曾伤害过你。人要知道疼,才能活的久一些。” 39、旧恨 易思明,陈国公世子,初授正四品金吾卫中郎将,累迁至左金吾卫上将军,出身高门显贵之家,侍奉于御前,天子视为腹心,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倘若他不曾处心积虑非要压过飞龙卫,倘若他没有遇见纯阳道长,易思明的人生本该是一段坦途,只要谨守本分,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可以安稳无忧地过完这一生。 可惜—— “易思明已供认不讳,你以清虚观道士身份为掩饰,私下诱人服食毒’药‘白露散’,致一金吾卫并三百姓身死,幸存者唯易思明一人。飞龙卫在藏经楼下密室中搜检到烟具一匣,特制灯烛数盏,残余药物若干。人证物证俱在,纯阳道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牢中静寂昏黑,空气中浮动着血腥味,低诵的《道德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双手被吊在房梁上,浑身上下犹如被血浸透的男人艰难地睁开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牢外阴影里的傅深身上。 他缓缓地咧开嘴,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门外可是靖宁侯傅深……傅将军?”纯阳道长满口牙齿都被敲落,他含混不清地要求道,“请他进来一见。” 严宵寒当即就后悔了,早知道不该让傅深也一起来飞龙卫。因为易思明的事,他现在心里想必乱的不行。严宵寒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回严府,也想借审问易思明的机会让傅深认清他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别再因为念旧而徒增感伤。 同为上位者,傅深从小长在公侯门第,身份高贵,视野宏阔,兼之性情豁达,所以对于外人的冒犯向来都很宽容;而严宵寒是从禁军最底层的小兵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中间不知遇到过多少绊子,如果不狠心不记仇,早就死的骨灰都不剩了。 平生经历使然,两人对待易思明的态度迥异,现在是严宵寒试图把傅深往自己这边掰,还不敢用力,生怕劲太大一下子给他掰断了。 这会纯阳道长主动提出要见傅深,他又开始担心起来。严大人平生就这么点婆婆妈妈,全堆在靖宁侯身上了。 傅深耳朵尖,没等严宵寒下决断,已自行摇着轮椅从阴影里滑了出来,示意严宵寒让他进去。 “小心……” 话没说完,就被傅深在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你不是在这儿么,别担心。” 真是学乖了,也学精了。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什么**汤,霎时间严宵寒整颗心都被抚平了,眼底的温柔像是藏不住,一下子荡漾开来。 他伸手推开牢门,将傅深接进来。 傅深也不跟纯阳道长废话,淡淡道:“说吧。” 纯阳道长嘶哑地笑了一声,语气倒是意外地顺从配合:“将军想从哪里听起?是从你收到那支断箭开始,还是从易思明听信杨贺轩的话、来清虚观求药开始?” 傅深像是被突然被毒针刺中,瞳孔骤缩:“是你?!” 纯阳道长仅剩的那只眼睛亮的惊人,锐利目光从蓬蓬乱发下直射出来:“将军,这下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报应,天理昭昭,全都是罪有应得!” 如同一道惊雷响彻脑海,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在这场他与元泰帝的博弈之中,一直蛰伏在黑暗之中搅动风云的第三个人,此刻终于浮出了水面。 那支本该深埋在地下的断箭被人送回傅深手上,才使他得以顺藤摸瓜地查明青沙隘伏击背后的真相。 这个人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所以在傅深寻找穆伯修的同时,恰好有人“打草惊蛇”,使穆伯修误以为是易思明要杀他灭口,从而反咬一口,向傅深抖出了元泰帝和易思明的整个计划。 难怪他总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难怪真相查起来这么顺利……早有人替他拨开迷雾,把真相放在路边,只等着他俯身拾起。 “难怪……你要刺杀皇上,”傅深喃喃道,“还有‘白露散’,自始至终就是为易思明一个人准备的……” 纯阳轻蔑道:“易思明对你身边这位严大人可恨的深了。南衙式微,金吾卫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他看不起飞龙卫,又眼红人家的风光,于是想方设法地逢迎皇帝。哈!谁能想到,堂堂国公世子,最后竟沦落成了皇帝的一条狗!” 傅深道:“所以你就让杨贺轩给他用了‘白露散’。” “如露如电,如梦如幻。”纯阳兴致勃勃地道,“傅将军,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上瘾吗?” “贪婪,欲’望,野心,妄想,偏执,狭隘……在一夕美梦中,他们会以为自己坐拥天下,忘记烦恼,只想征服,这世上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然后一梦醒来,虚妄散去,他们就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卑微与无能,于是一次接一次地尝试,醉生梦死,直至五脏六腑被彻底掏空,成了一具空壳。” “‘白露散’也叫‘失魂散’,传说中服下它的人,会连魂魄也一并消散。”他冷冷地笑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配叫做‘人’,只配当一具行尸走肉。” 傅深忽然道:“杨贺轩又是怎么回事?你受杨勖举荐得以入宫,但你害死了杨贺轩,所以你跟杨家非但不是一伙,反而是仇敌。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绑在杨家这条船上?” 牢内霎时静了,落针可闻,只余纯阳道长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怎么不说了?”傅深道,“为什么要引我查出青沙隘背后的主谋?为什么要刺杀皇上?为什么要谋害易思明?倘若不是我自作多情,道长,你这是处心积虑地要替我报仇啊——咱们俩认识吗?” “还是说,你背后的人,跟我、跟傅家,有什么不解之缘?”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傅深摇着轮椅慢慢来到他面前:“看你这个反应,杨家与傅家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深仇大恨?” 纯阳道长沉默地凝视着他,突然“呵呵”地笑起来。 那是种仿佛肝胆俱碎的疯狂大笑,透着得意与不甘,嘶哑如铁砂摩擦,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上难掩桀骜,某个瞬间,傅深竟然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然而笑着笑着,他嘴角却有一丝血痕蜿蜒而下。 “元泰二十年,东鞑与柘族联合进犯中原,固山关一战,傅廷信将军陷入重围,腹背受敌。北燕军曾向唐州守军求援,唐州节度使杨勖,因傅家不肯送女入东宫,衔恨报怨,竟迟迟不肯发兵,终致傅将军战死沙场。” “杨贼苟活一日,傅将军英灵一日不得安宁,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傅深一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严宵寒失声道:“敬渊!” 傅深的脸色冷的可怕,目光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叔父已过世六年,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来报仇?” 纯阳嘶声道:“杨勖隔岸观火,拖延到北燕军败退方率军赶到,当年知情者无一幸存。若非青沙隘事发,我们在原州抓到了一个曾在杨勖麾下效力的马匪,一听‘北燕军’便把当年旧事也招了,杨勖还要继续欺世盗名下去,埋骨固山关的数千英灵如何安息!” “‘你们?’”傅深道,“还有谁?”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男人的口鼻之中溢出,流到傅深筋骨突兀的手上,将衣袖浸染的血迹斑驳。 “我不能说……” “放屁,”傅深怒极冷笑,“你在北狱受尽拷打,死不松口,偏我来了你就巴巴凑上来全招了。不就是专程在这儿等着我吗?说啊!” 纯阳面色紫胀,胸膛剧烈地起伏,严宵寒扑上来抓住他的手:“敬渊,松手!你要把他掐死了!” “滚!”傅深暴怒地掀开他,五指收紧,指尖几乎掐进那人的皮肉里:“别他妈装死!说!你是谁!你背后的人的是谁!” 乱发下的独眼与年轻将军寒意森然的双眼对视,傅深清楚地看到,那只眼睛里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大公子,我双手染血,滥杀无辜,自知罪孽难恕,来日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昔日同袍。无名小卒,您不必再问我的名字……” 傅深刹那间懂了。 纯阳道长,昔日曾是北燕军中人,而且是与他父亲、二叔同一时期的将士。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不管他现在的身份,只叫他“大公子”。 而这个身份一旦暴露,北燕军和傅深全部都要被卷入漩涡之中。 所以他必死无疑。 无故送命的“王狗儿”一家,被他用来试药的另外几个平民,一桩桩血债,虽死难消。 纯阳道长挣扎至力竭,双目突出,血泪模糊,只有嘴唇微弱地动了动,气若游丝。除了傅深,谁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咔嚓”一声骨骼脆响,男人的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傅深漠然敛眸,周身气质阴郁难言,那只苍白的手上鲜血淋漓,宛如地狱里走出的一尊杀神。 “纯阳妖道勾结朝臣,假借万寿宴献金丹,意图谋害陛下,其罪一也;私制毒’药‘白露散’,害死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金吾卫中郎将杨贺轩等数条人命,其罪二也。该犯自知罪无可赦,难逃一死,已于今日未时畏罪自尽。” 他淡淡地问:“这样行了吗,严大人?” 不等对方回答,傅深便调转轮椅,自顾自地离开了牢房。 走出北狱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仿佛被骤然倾泻的天光彻底吞没。 曾经纵横沙场的北燕军士隐姓埋名,幽灵一样游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白露散在清虚观的晨钟暮鼓里悄然融化,靡靡香气凝成一支杀人不见血的薄刃。 而他留给傅深的最后一句话是——“杀了我”。 40、存疑 傅深谁也没等,径自一走了之。严宵寒有心要追,奈何纯阳道长已死,这案子怎么结,供词怎么编,前因后果如何圆……他得留下来收尾。 万幸审问时提前清了场,纯阳道长最后几句话只有傅深和他听见了,然而即便如此,严宵寒仍不放心,严令手下管住嘴,不可将今日之事泄露分毫。 虽说飞龙卫是天子耳目,但事到如今,已由不得皇上自己选择听不听、看不看了。 倘若真是杨勖当年故意拖延,迟迟不去救援,才导致傅廷信战死,这桩惊天大案将会彻底改变傅深和北燕军的立场,甚至影响朝堂格局。杨勖是杨皇后的亲哥哥,太子的一大助力,如今因万寿宴刺杀案,皇后已死,余下二人被打落云端,只要再出一个纰漏,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废掉太子。 不管元泰帝是否知道内情,傅深想必都不愿再看见他坐在龙椅上。 夺嫡之争,势在必行。而傅深手握北燕兵权,他想扶谁上位,那人继承大统几乎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若以常理来看,他八成会选择齐王,但严宵寒总觉得傅深似乎与齐王并不热络,反倒像是时时避嫌,不欲沾上“皇子与重臣结交”的恶名。 他令人将纯阳道长尸身收殓,又将易思明的口供封入卷宗,与杨贺轩的案卷一并理好待用,提笔写了一封结案奏折。 纯阳道人,姓名不详,身世不详,元泰二十二年入京,寄居于京中清虚观。数年间私制□□“白露散”,密贩与周遭商贾百姓,又以花言巧语蒙骗金吾卫中郎将杨贺轩,谎称此药有提神醒脑,增长精力之效。杨贺轩误信为真,深陷其中,更将“白露散”献于上官,致使前金吾卫上将军易思明不幸受害,服药成瘾。 适逢元泰帝龙体抱恙,经杨贺轩引见,唐州节度使杨勖举荐纯阳道人入宫,因其丹方效验,长留宫中供奉。后坤宁宫事发,杨勖为保皇后母子,不惜铤而走险,与纯阳道人密谋于万寿宴献金丹时行刺皇帝。幸得靖宁侯傅深机警,及时阻拦,令乱臣贼子毒计未能得逞。 案发后,纯阳道人于慎刑司牢内畏罪自尽,易思明招认“白露散”之事,后因药瘾发作,神智疯癫,咬舌而亡。 唯有杨勖供认不讳,谋反之罪,十恶不赦,按律当处斩刑。 案卷和奏折送上去之后,元泰帝强撑病体,在刑部呈上的定罪照文上,用朱笔重重批了个“腰斩弃市”。 至此,震惊京师的金吾卫案与万寿宴案终于尘埃落定。 而早已被人淡忘的东鞑使团遇袭案的真相,悄无声息地水落石出,又随着纯阳道长之死,悄无声息地被有心人掩去不提。 后话不提。当天严宵寒写完折子,把笔一扔,匆匆赶回家里,进门的第一句话是:“侯爷呢?” 侍女道:“在卧房,下午回来后就没再出过屋。” 严宵寒心里“忽悠”一下,追问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侍女奇怪地摇头:“并无异常,只叫人不要打扰。侯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但是好像没有上次那么不好。” 严宵寒更担心了。 寻常人骤然遭受这么大的刺激,崩溃发泄乃至嚎啕大哭都是常事。傅深就算是铁打的,也不可能把所有情绪都滴水不漏地藏在心里慢慢消化。他越平静才越糟糕,严宵寒倒宁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怕傅深闷不吭声地钻牛角尖,伤心又伤身。 他在卧房门前站定,做好了被拒绝就强行破门的准备,举手敲了敲门:“敬渊?” 傅深答应的很快:“进来。” 严宵寒愣了一下,推门进去。屋里没有点灯,暮色黯淡,傅深正坐在窗边看着夕阳余晖发呆。 待他走近,傅深转头问:“你平时进屋都不敲门,怎么今天反而规矩了?” “嗯?”严宵寒迟疑道,“你……” 傅深笑了:“这么小心翼翼的,是担心我不高兴,还是怕我想不开?” 严宵寒设想过无数死气沉沉的场面,但是一个也没有发生,傅深的确在反复思考今天的事,但他是真的平静,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轻松。 “坐。”傅深随手一指旁边的圆凳,待严宵寒在他对面坐下,他才道:“不用担心我。今天在牢里,纯阳说的‘真相’虽然骇人听闻,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可信度不高,还待以后进一步查证。” 严宵寒万万没想到他能冷静到这种程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这也是失心疯的表现之一:“敬渊……” “别那么看着我,”傅深无奈道,“我没有神志不清。严兄,你在飞龙卫审了成百上千的犯人,现在还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反正我是不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冷血也罢。我在燕州这些年,审过东鞑人和柘人,也审过汉人。有的人贪生怕死,吓一吓就全招了,但更多的是到死还在胡编乱造,企图以身为饵,拉上更多人给他陪葬。” 严宵寒恍然意识到,傅深的经历跟常人完全不同,他曾一次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入极端状况,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磨砺多年,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眼前越是风浪滔天,这种人越是坚韧冷静的超乎想象。 他不期然地想起滂沱大雨里的一道身影,那天连他自己都濒临失控,傅深居然还能镇定地说“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玄铁心性,冰雪肝胆。 傅深继续冷静地条分缕析:“当年固山关之战,杨勖有意拖延援军这事可能是真的,但他不是影响战局的最主要原因。我不知道纯阳道长是没意识到,还是在刻意模糊主次。我叔父战死之后,最放不下的人不是我,而是肃王殿下,我们俩都曾推演过固山关之战。杨勖的唐州军哪怕及时赶到,也救不下我叔父,只能赶上尾声。而且杨勖虽然拖延,但仍控制在不惹人怀疑的范围内——至少我和肃王殿下都没看出异常。要是他做的太露’骨,肃王殿下早就宰了他了,不会让他苟活到现在。” “还有,他曾无意中提到‘我们’。青沙隘、穆伯修、白露散、万寿宴,这四件事里,哪一件都无法单靠他一个人完成。我总觉得京城里有一张大网,纯阳道长只是颗棋子,背后执棋的人才是关键。”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不一定准,”傅深道,“白露散这药太邪性,一旦流传开来,后患无穷。而纯阳道长为了掩盖踪迹,曾将替他送信的孩子一家三口灭门,还有那几个死于白露散的无辜百姓。如果他真是北燕军出身,而且是我叔父的部下,这个手段未免有点过于狠辣了。” “我有种感觉,不光是纯阳道长,还有他背后之人,这个行事作风,倒更像是先父的旧部。” 严宵寒:“……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泰山大人有些不够尊敬?” 傅深嗤笑:“先父在世时,常说我跟我二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妇人之仁,你觉得他能仁慈到哪儿去?” 严宵寒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既然不信纯阳道长,为什么还要亲手了结他?” 这问题令傅深微怔,随即不太走心地道:“他是北燕军出身,不掐死他难道等着被他拖下水吗?” 严宵寒忽然起身凑近,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剧痛炸开,傅深肌肉霎时紧绷,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躲开。 严宵寒:“疼吗?” 傅深莫名其妙:“废话,要不我掐你一下试试?” “疼就对了,”严宵寒站在他面前,微微张开双臂,那是个全然接纳包容的姿势。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傅深的眼里:“记住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用铁石堆成的。” 纯阳道长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深,和他背后的满门忠烈,万千英灵。 仍有人记得逝去的忠魂。 仍有人为他奔走,为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北燕军同出一源,哪怕不曾见过,年岁相隔,傅深仍然知道这是他的同袍,所以他成全了纯阳道长。 所有的冷静分析都建立在感情之外,傅深只有抛开他的身份,用上全部理智去寻找疑点,才能强迫自己忘记纯阳道长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可他不是用铁石堆砌起来的。 傅深怔然片刻,笔挺的肩背终于垮了,随即一言不发,微微向前倾身,把脸埋进了严宵寒的怀里。 那双手温柔地落在他脊背上。 “北燕军守边近二十年,多少人埋骨北疆,换来的却是无端猜忌,”他喃喃地道,“我叔父战死到最后一刻,杨勖这等小人,至今仍在朝中横行,就连报仇,都要我北燕军的人命去填……” “别太伤心。”严宵寒搂紧了他,低声道,“你看,不管发生什么,你身后始终站着万千北燕军。” “——还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忙的不行,导致总是不能按时更新,所以改到明天休息,容我调整一下节奏和大纲,十分抱歉。 41、对酌 严宵寒静静地抱着他站了一会儿,既想给他个依靠,又怕他伤怀太过,于是拍了拍傅深的肩头,故意调笑道:“侯爷,哭了吗?要不要我哄哄你?” 傅深当然不可能放纵自己在消沉情绪中沉溺太久,只是他少有能挂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一时半会有点不愿意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一边儿去。家里有酒吗?陪我喝两盅。” 他那语气不像夫妻相邀对酌,倒像老大爷招呼儿子来解闷。严宵寒哭笑不得,刚要脱口而出说“你不能喝酒”,忽然转念一想,倘若能借酒浇愁,给他个痛快发泄的机会,总比现在这样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强。 “有。”他干脆地道,“稍等,我让人去拿。” 傅深愕然抬头:“你吃错药了?这么好说话!” 严宵寒挑眉,凑近了逼问道:“难道我以前不好说话吗?你摸着良心说,你哪次提要求我没答应你?” 他高大的身形逐渐逼近,却意外地没什么压迫感。傅深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缓缓下压的胸膛,笑微微地道:“我还以为要给点好处才能讨到一口酒,既然你这么懂事体贴,那再好不过了。” 严宵寒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好处?” 傅深但笑不语。 严宵寒道:“好心没好报,侯爷,这可不像是君子所为啊。” 傅深反问:“那你想怎么着?” “我这么‘懂事’,还这么主动,”他意有所指地用膝盖顶了一下傅深的腿,“难道不应该给我个更大的甜头?” 傅深视线往他下三路瞥去,坏心眼地笑道:“哟,春天到了。” 严宵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愈发得寸进尺,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傅深嗤笑一声:“你来。正好看看你的第三条腿是不是跟你的骨头一样硬——先说好,断了不许哭。” 严宵寒:“……” “啧,有贼心没贼胆,还非要惦记,”傅深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在唇面上亲了一口,懒洋洋地道:“不如乖乖躺平,大爷保你欲’仙’欲’死,食髓知味,怎么样?” “这位爷。” 男声低沉,不如女声娇媚,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勾魂摄魄的滋味。严宵寒眸光幽深,保持着被调戏的姿势,轻声道:“我好歹有三条腿,您可就剩第三条腿了……” 旖旎氛围瞬间烟消云散,傅深没忍住,差点动手抽他,严宵寒却趁他不备,反客为主,把他按在椅背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下去。 直到漫长一吻结束,傅深垂头喘息,他才用很轻的气音说:“不是现在,但我想要你。” 他那温柔克制的面具好像终于崩开一角,露出内里张牙舞爪地占有欲来,那欲’望不算好看,却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傅深胸膛不住起伏,坐着都嫌腿软,心说要什么要,贼心不死,迟早日的你哭着说“不要”。 嘴上却道:“行行行,都给你……好哥哥,快起来吧,压死我了。” 严宵寒发现傅深每次不好意思时,都会找各种借口把他赶开。这小小的发现莫名取悦了他,遂心满意足地放开傅深,出去替他要酒了。 傅深听着他脚步声轻快远去,抬手摸了摸发疼发烫的嘴唇,无意识地笑了。 他本身是个很可靠的人,从来只有给别人安慰的份。头一次变为汲取安全感的一方,发现能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感觉既奇妙又难以言喻。 且不说他目前要装瘸,哪怕傅深腿伤实际上已经好了,短时间内仍不能有太大负担……可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整天腻歪在一起,耳鬓厮磨,难免要起反应,难道还要再这么“相敬如宾”地忍上两三年? 这么一想,让让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严宵寒给傅深到酒时,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就好像他走路捡了钱、那钱还是傅深掉的一样。 酒甘醇而不烈,芳香可人,傅深一口饮尽杯中酒,赞了一声“好酒”,揶揄道:“此酒寻常难见,严大人这官当的……平时没少收底下人的孝敬吧?” 官场上疏通关系、上下打点是常事,更何况是飞龙卫这等位高权重的衙门。严宵寒既不避讳,也不承认,只道:“孝敬侯爷,岂敢用寻常酒水,当然要挑最好的。” 傅深往嘴里丢了颗松子,忽然道:“酒虽不错,却算不上顶好。” 严宵寒不像他那么豪气干云,只慢慢喝着,道:“愿闻其详。” 傅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我喝过最好的酒,是在北燕边陲一个小镇上,酒够劲儿,老板娘人很好。” 严宵寒果然被踩了尾巴,酸溜溜地道:“到底是酒好还是老板娘好?” 那架势仿佛在说“你敢当着我的面出墙试试”。 傅深:“陈酒故人,往事重提,酒不醉人人自醉。” 严宵寒登时想岔了:“你跟她还有往事?” 他是真没想到傅深会遇到采月这个可能。茫茫人海,两个前路不同的人哪有这么容易重新遇见?严宵寒从没为这件事委屈过,在他心里,哪怕最后放走了采月,但过错已经犯下,傅深已经与他决裂,再怎么补救,也不能假装那背后一刀从未存在过。 傅深见严宵寒还没领悟,却不再挑明。他在这事上有点蔫坏,仿佛抓到了严宵寒暗恋他的小辫子,总是忍不住暗搓搓地试探,既期待着事情说破后他的表情,又想让他亲口对自己承认。 “逗你呢。我有那么多往事,哪件少了你了?”傅深登徒子似地在他腮上捏了一把,“都没你好。你最好。” 严宵寒明知道甜言蜜语靠不住,还是不由自主地顺了毛,被哄的服服帖帖。 两只酒盅碰出清脆声响,傅深一饮而尽,严宵寒见缝插针的给他夹菜:“悠着点,酒再好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傅深懒散地道:“放心。本侯酒量好的很。你要是怕我喝多了闹你,我晚上去客房睡。” “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侯爷,”严宵寒冷漠道,“打从你来的第一天起,客房什么时候让你进去过?” 傅深讪讪道:“……你太自觉了。” 严宵寒:“哼。” “真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傅深装模作样地感叹,“以前还说什么‘最喜欢我’,现在就知道‘哼’。” 严宵寒瞬间破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幼稚够了,终于趁着酒劲尚未上头、微醺但是格外清醒的时候,说起了纯阳道人的事。 “还要往下追查,他身后的那个人不揪出来我不放心。”傅深道,“不光是因为我二叔的事,就怕他一次刺杀不成,还想再来一次。还有‘白露散’,若不控制住,早晚会酿成大祸。” 严宵寒:“倘若那位不在,你就不会被困在京城了。” “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忌惮我,”傅深道,“换成你也一样。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是各位皇子难当大任。别忘了老邻居还在盯着咱们,皇上虽然疑心病重,但对边境之事的态度一向强硬,眼下只有他能镇得住四方邻国。” “不算太子,晋王齐王都与文臣亲厚。你想想,四方武将、五大京营、还有你们禁军,哪个不是被皇上牢牢握在手里?” “一旦皇位更迭,无论最终是谁上位,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取的大部分朝臣的支持,难保外族不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北燕铁骑首当其冲,我找谁说理去?” 严宵寒一想也是:“现在纯阳已死,你打算往哪个方向追查?” “西南。”傅深喝了口酒,“我之前说纯阳的行事作风像先父旧部,当年与先父叔父同在北疆征战、如今还健在人世的将领,只剩下西平郡王了。” 严宵寒:“西平郡王段归鸿?” “嗯,”傅深道,“本朝唯一一个以异姓封郡王。元泰二年平定北疆时,他也在我祖父麾下,后来转调西南,一守就是十几年。听说他跟先父和叔父交情颇深,对当年事或许还有印象。” 严宵寒道:“你之前说,纯阳道人只是局中的一枚棋子。西平郡王远在西南,按理说很难在京城经营起成规模的势力,这事跟他应该并无关系。” 傅深叹了口气:“我要是知道跟谁有关系,还用得着在这儿借酒浇愁么?除了他,我暂时想不到还有谁会对北燕铁骑的事这么上心。你也反省一下,白露散的来源查不出来,你们飞龙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严宵寒察觉到他已有点醉酒的迹象——因为开始蛮不讲理了,便放下杯子拿过酒壶,打算到此为止,让傅深去洗漱睡觉。 谁知伸手一摸,壶里竟然空了! 说话的工夫,严宵寒没留意他举杯的频率,傅深居然一声不吭地把大半壶酒都喝光了。 严宵寒头皮一麻,暗自祈祷傅深酒品好一点,千万不要趁醉发疯。不是他怂,而是傅深真动起手来,实在是打不过。 酒劲上涌,头脑昏沉,傅深双目半阖,安安静静地任严宵寒替他换衣沐浴,一直到床上,他都表现的十分乖巧温顺。 严宵寒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来,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得没有“酒后乱’性”这个环节,有点不够刺激。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转完,那醉鬼忽然低声唤了他一句,严宵寒没听清,俯身问道:“怎么——” 咣当一声,天旋地转。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傅深按在了床内侧。身上的人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投怀送抱,嗯?” 严宵寒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腰:“小心你的腿!别跪着,下去!” 傅深被他双臂一勒,由跪姿变成趴着,一头栽进他颈窝里,然而仍不肯罢休,非要起来看着他的脸。 严宵寒无奈地道:“敬渊,别闹……” “阿寒。” 他霎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阿寒,”傅深在他鼻尖上温柔地吻了一下,又移到唇角,“阿寒……” 这两个字比烈酒还管用,严宵寒只觉得全身都要烧起来了。 谁知傅深还有下一句,虽然含混沙哑,但声音里充满怜爱:“……别动,乖一点,哥哥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够刺激了吗严大人? 42、入殿 多少旖旎情思,都被这一句话打散。严宵寒一口气哽在喉头,噎了半晌,被活生生气笑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傅深就只有嘴上喊的欢,外强中干,实际上屁都不懂,还拿调戏小姑娘那一套来对付他。 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被他压在身子底下的到底是逆来顺受的小绵羊,还是藏着獠牙、隐忍不发的野兽。 傅深还在耳边情意切切地哄,严宵寒却没了方才那种险些失控的悸动,只是看他这样子觉得可爱,忍不住想逗弄着玩。 于是他稍微调整了姿势,让傅深趴的舒服一些,假装自己真的被他按倒了:“再叫一声,好不好?” 傅深从善如流地道:“阿寒。” 严宵寒却道:“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傅深醉眼朦胧地一笑,眉眼中俱是温柔缱绻,登时令满室璀璨生辉:“心肝宝贝……解语花……?” 严宵寒哑然失笑。 他扬起头,迎接傅深轻巧而亲昵的啄吻,单手理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仍不满足地要求道:“都不是,要以前叫过的。” 傅深懵了:“叫过什么?” 傅深脑海之中一片汪洋,哪记得他过去说过什么。他的性格里其实有一点钻牛角尖的倾向,只是平时不明显,然而一旦喝了酒,这种特质就会立刻放大。他被这个问题问住了,索性把严宵寒撇在一边,冥思苦想起来。 严宵寒忍着笑道:“求我呀,我告诉你。” 傅深特别有骨气:“用不着,闪开。” “不求我?”他的手掌滑进衣摆,贴在后腰一带徐徐地摩挲按揉,引得傅深不自觉地皱眉,舒服是舒服,但总有种奇怪的热意。 “真的不想知道?”严宵寒谆谆善诱:“你刚才说,谁要疼我?” 傅深果然被他三言两语给绕进去了,含糊不清地呢喃道:“哥哥……” 严大人倘若真有尾巴,这会儿恐怕要翘到天上去了。他哄道:“大点声,没听清。” 傅深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人,哪怕醉了也觉得羞耻,支吾着不肯出声。严宵寒佯作不高兴:“你方才轻薄我,现在连叫我一声不肯,是打算始乱终弃吗?” 在傅深眼里,身下的人如今双目泛红,眉眼含情,眉心微蹙,薄唇略抿,明显是一副被轻薄过了头的样子。他立刻心软了,觉得自己拿这小妖精一点办法都没有。 反正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不能信,于是傅深大度地妥协了:“真是的……非要争这两岁,你是哥哥,好了罢?哥哥,阿寒哥哥,梦归哥哥,你喜欢哪个……” 时隔多年,这一声哥哥叫出来,威力如旧,仍能霎时间令严宵寒的心脏酥软成一片。 “傻东西,”情’热炽烈如猛兽出笼,他按住傅深的腰背,猛地一翻身,目光陡然幽深起来,“乖,哥哥疼你。” 第二天清晨,傅深坐在床上,顶着宿醉后的头疼,一脸冷漠地看着严宵寒。 酒后不打人,不代表酒醒后不会打人。 严宵寒心说万幸昨天没真做到那一步,他更希望洞房是你情我愿,而不是乘人之危。昨晚只是一时情动,聊以纾解便罢。傅深当然能感觉得到,如今这幅要杀人的表情,主要还是气他趁自己醉时占便宜,骗他叫了好多声“哥哥”。 “好了好了,不气了啊,”严宵寒不由分说地把他搂回怀里,趁着天光未亮再赖一会儿床,无赖地道:“床笫之趣,那么较真干什么,要不下次我叫你?别说叫哥哥,叫大爷都行,好不好?” 傅深威胁地戳了戳他的胸口:“给我滚蛋。” “再说,你昨晚没得趣么?”严宵寒含笑低声说,“我那么尽心伺候,还不领情,侯爷好狠的心。” 傅深耳根泛红,没好气地道:“宝贝儿,侯爷希望你下次躺平了,不用那么主动。” 严宵寒“哟”了一声,奇道:“你要坐上来自己动?” 因为嘴欠,严大人被躺在他怀中的“温香软玉”当场掀下了床,贴着墙根、夹着尾巴溜了。 元泰帝因病罢朝三日,严宵寒的折子送上去后,这一日果然得到召见。传谕太监对他的态度比先前还殷勤,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是差事办的好,无论真相是什么,至少皇上对这两个案子的结果是满意的;二是元泰帝病情甚重,除了诸位皇子每天进宫侍疾外,只有几位年高德劭的老臣被召见,外界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严宵寒在这个时候能被皇上记起来,足可称一句简在帝心。 觐见地点仍在养心殿。 元泰帝和皇后称不上伉俪情深,但多年来皇后谨言慎行,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杨家当年又有从龙之功,是以元泰帝对她虽称不上十分喜爱,但也给予了相当的信任。然而杨皇后竟然在元泰帝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搞出了这么大一件丑事,无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男人来说,皇后此举都无异于在元泰帝的脸面上抽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 陛下显然被刺激的不轻,严宵寒看见他时吓了一跳。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满脸病容,总是睥睨下视的双眼浑浊暗沉,两鬓花白,哪还有一点威仪强干的帝王模样,分明已是老迈枯朽的征兆。 元泰帝听他一一备述前事,先是象征性地勉励了几句,而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话锋一转,问道:“梦归,你觉得朕百年之后,朕的这些儿子们,哪一个堪当大任?” 严宵寒背后的冷汗刹那就下来了。 做臣子的,最忌讳在立储之事上多嘴站队,他除非是活腻歪了,才敢问什么答什么。 幸好昨晚他和傅深除了胡闹,还说了两句正事,那其中正包含着现成的答案。严宵寒定了定神,先推让了一句:“臣惶恐,不敢预陛下家事。” 元泰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严宵寒便将傅深昨晚那番话重新整理,加上溢美之词,给元泰帝背了一遍,中心思想就是“离了您谁都不行,您得保重身体,继续教导儿子们”。 这记马屁拍到了元泰帝的心坎里,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下来,沉吟许久,感叹道:“朕没看错你。” 寻常臣子能得见天颜已是毕生至幸,严宵寒却常常被元泰帝拉着推心置腹,这是多少重臣权臣求都求不来的机会。然而他并不想要特殊待遇,还不够心惊肉跳的,严宵寒宁可去提刀砍人。 夸完了他,元泰帝又道:“据有司奏报,荆楚两地今年所纳税银,比去年减了约两成,查当地既无旱涝天灾,亦无**,却有大量百姓典卖田地,成为流民。朕已令齐王下月启程,亲往荆楚查明该案,你带几个人随行护卫,若有紧要情形,可便宜行事。” 说了一车废话,原来还是要给他派活,严宵寒暗暗撇嘴,孰料下一刻元泰帝却道:“待你回来之后,便以飞龙卫钦察使身份,入英华殿议事。” 这下子严宵寒彻底愣住了。 英华殿议事始于国朝初创之时,太’祖遇不决之事,常召群臣于英华殿奏对,久而久之,遂成定例。 后代皇帝因疾病或其它事而无力操劳国事时,便可开英华殿议事。最初只有宰相和大学士可以参加,后来范围逐渐扩大到六部尚书。皇帝不理事,英华殿即为中枢,众臣共决国事,上奏后得天子朱批准许,便可下发朝廷施行。 大周开国以来,还没有武将入英华殿议事的先例,更别说严宵寒还不是什么正经武将——他可是文臣们最痛恨的朝廷鹰犬,货真价实的奸佞权臣。 元泰帝大概是病糊涂了,把严宵寒放进集英殿,跟把一只狼扔进羊群里有什么区别? 严宵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又是怎么像游魂一样飘荡回家里,直到傅深拨开下人,沉着严肃地说:“都闪开,我看他八成是撞邪了,不用着急,两耳光下去,保证药到病除。” “……”他恍惚地抓住傅深的手,怔怔地道,“敬渊,陛下要重开英华殿议事。” 傅深奇怪道:“开就开呗,有你什么事?” 严宵寒点点头。 傅深:“嗯?” 严宵寒:“有我的事。” “什……”傅深短暂地一怔,随即倏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脏狂跳起来,“皇上准你入英华殿议事?” 一只脚踏入中枢,大约相当于从三品官直接升到正一品,意味着他可以参预国事,正式跻身于权力的最巅峰。 连傅深这等超然地位都没资格进入英华殿,足可见其门槛之高。而且英华殿议事一向由文官垄断,大周重文轻武之风由此盛行,这么多年来武官都被文官压了一头,严宵寒倘若开了先例,恐怕连朝中风气都要为之一变。 “怎么这么突然就……”傅深不可思议地道,“皇上不会是要……咳,那什么了吧?” “那倒没有。”严宵寒与他执手相看,这会儿倒是慢慢冷静下来了,把宫中奏对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以傅深的灵透,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两人的思路不谋而合。 ——“皇上对皇子们恐怕不太放心。” ——“他想用你来制衡各位皇子殿下。” 两人对视一眼,万千纷乱线头中,傅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你?” 43、剖白 能让元泰帝托付北燕军权、不惜破例送他入殿、甚至将他作为皇帝在英华殿中代言人,制衡几个皇子——这已经不仅仅是重用了,这都快赶上半个自家人了。 傅深怀疑道:“其实你才是皇上的亲儿子吧?” 严宵寒失笑,故意逗他道:“我若真是陛下亲子,你们傅家可就出了两位王妃了。” 傅深:“……” 严宵寒提壶给自己续了杯茶,收起玩笑神色,正色道:“敬渊,你知道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吗?” 傅深不假思索地道:“他自己。” 严宵寒原本是打算严肃正经地跟他详细分析,结果被傅深的回答给逗笑了。他明显察觉往事投在他心头的灰暗阴影正慢慢淡去,似乎天大的事,到了这个人的面前,都可以一笑带过。 “除了他自己呢?”严宵寒道。 傅深还真被问住了。 元泰帝疑心病那么重,他不信手中有兵权的武将,不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们,不信盯着皇位的儿子,不信暗地里站队的文官们……想来想去,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傅深嘴角一撇,心说元泰帝这皇帝当的,可真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严宵寒悠然道:“比起文官,他更信武将;比起驻守一方的将领,他更信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所以比起你来,他更信任我。” 傅深作势扬手要抽他,严宵寒笑了,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飞龙卫和北衙禁军一直是他的杀手锏。其次是五大京营,因为京营提督汪缜是个不站队的孤臣。皇城兵马司就不行。再就是西平郡王,他这些年来不声不响,不出风头,皇上对老臣更放心一些。” 他提到的人傅深当然不陌生。当世传闻中有“四国柱”,即大周如今镇守各方的四个最著名的将领,分别是北燕铁骑统帅傅深、西平郡王段归鸿、东海水师提督萨知慕,以及京营统领汪缜。 汪缜为人一向低调,比段归鸿还低调——西平郡王在京城名声不显,是因为地处偏远,消息难通。汪缜就在距京城不远的西山驻守,这么多年了,竟然也没闹出过什么动静来。很多人只知京营,提起京营提督来,还得再绞尽脑汁地想一会儿名字。 然而正是北燕铁骑、五大京营和皇城禁军,构成了守卫京城的三重屏障。 “所以呢?”傅深问,“你想说明什么?” “能得皇上信任的人,须得不居功、不站队,低调处世,最好还是老臣,”严宵寒笑问,“还没想到吗?” 傅深放弃了:“你说。” 严宵寒道:“太监。” 傅深的第一个反应是目光下移,瞥了一眼严宵寒的下’身:“不是吧,挺正常的啊?” 严宵寒:“……” 傅深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想歪了,窘得举手掩面。严宵寒强忍着笑,抓着轮椅扶手把他拉到身前,两人膝盖对膝盖,他一本正经地道:“别羞,都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羞的……手拿下来。侯爷,你打算什么时候检验一下我到底正不正常?” 傅深咬牙切齿地道:“我打算先让你试试家法。” 严宵寒大笑,傅深撑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没正经的东西,这说着正事呢,给我起来。” “你还记得段玲珑吗?”严宵寒笑够了,仍黏黏糊糊地拉着他不肯松手,“那时你还未入朝,没见过他一手遮天的盛况,那才叫简在帝心,荣宠不衰。” “太监没有儿女,从小入宫,唯一的依靠就是帝王宠信,所以段玲珑对皇上是真的忠心。若说这世上皇上曾全心全意地信过什么人,他是唯一一个。”严宵寒道,“说出来或许都没人信,但段玲珑过世时,陛下确实曾为他流过泪。” “我出生后被遗弃在万象寺门口。万象寺是皇家寺院,里面都是出家修行的嫔妃,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见我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我留在寺中抚养长大。” “万象寺不许百姓进入,他们猜或许是哪个宫女有了私生子,担心生下来也养不活,又下不了狠心掐死了事,于是就将我送到万象寺,生死听凭造化。所以我不可能是什么天家血脉,皇上信我,纯粹是因为我义父是段玲珑。” 傅深听的心头发紧,犹豫了一下,抬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严宵寒:“段玲珑与寺中一位女尼有情,常常私下来往于万象寺,听说寺里捡了个弃婴,他自己香火难继,便将我认成了义子。我蒙他教导多年,武功也都是他所传授,一直到十七岁,他直接将我带入了禁军。” 多年来严宵寒身上被人诟病最多的两点,一是他行事奇诡,手段狠辣。再就是他拜宦官为义父,被指为攀附权奸,心术不正。 饶是傅深早就不在意他身上的传闻,此时也不由得有了“原来如此”的感叹。 他不算温柔地一把将严宵寒揽进怀里,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百般滋味,都化成难言的心疼。恨不得回到过去,也这么抱一抱那个尚且稚嫩的小少年。 严宵寒任由他抱着,轻声说:“别可怜我。” “嗯,不可怜。”傅深道,“那许不许我怜爱你?我既然当不了王妃,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当靖宁侯夫人,好不好?” 严宵寒无声地笑了一下,继续道:“皇上早知道段玲珑与那女尼的事,自然也知道我。段玲珑病重时,曾令我他病榻前起誓,此生不留子嗣,一心报君。待他死后,皇上便将我提拔为飞龙卫钦察使。” 严宵寒虽然不是天家血脉,但差不多也是皇上看着长起来的,出身决定了他天然要被文官孤立,又是段玲珑亲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一个不折不扣、知根知底的孤臣忠臣,元泰帝当然敢放心大胆地用他。 “你干吗答应他呢?”傅深问,“不入飞龙卫,你也一样能活的很好,世上的路千千万,何必非要选最难走的一条?” 严宵寒反问道:“那年东鞑犯边,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上战场?” 傅深道:“那是我愿意吗?被逼的。” 严宵寒沉默许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很艰难地开口说道:“有一个人,我或许一辈子也不能与他并肩,不过可以把他放在心里,远远地看着他,偶尔说上几句话,就这样也很好。” 傅深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却似有预感,心脏倏而狂跳起来。 “但是后来,他被逼去了北疆前线。” 傅深脑海一片空白。 似乎是意料之中,又全然在预料之外, “所有人都知道战事凶险,这一趟必然是有去无回,而朝中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挺身而出,替他拦一拦这份要命的差事。”严宵寒道,“那时候我才知道,人微言轻,就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他自嘲一笑:“所以骂名也好,不要子嗣也无妨,只要能往上爬,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别说了……”傅深胸口剧烈起伏,单手按住他,哑声道,“严兄,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严宵寒起身抱住他,温存地顺着他紧绷的脊背,“话赶话才说到这里。本来都是我一意孤行,你不必替我可惜,也别觉得有负担。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就证明我当年没有选错。” “若我早知道……” 严宵寒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你知道的话,恐怕会纠集一群纨绔,当场打死我吧。” 当年城门处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他随手抛下一枝并蒂莲,却牵出了他一生的渴求与甘甜。 悬崖下的共患难,始料未及的争吵、决裂、和好……七年来若即若离,又无处不在,他们从遥远的两头走向彼此,虽然路途漫长,但终究得以聚首。他曾以为一生都难以企望的并肩而行,却于此刻成为触手可及。 “你上战场时,我什么都做不了,”严宵寒宽慰道,“幸亏后来成了钦察使,皇上给你赐婚时,最先考虑的就是我。你看,这就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傅深忍不住较真:“万一皇上不赐婚呢?” 严宵寒看着他,笑了:“侯爷,我不是你这等磊落君子。我既然都拼死拼活地当上钦察使了,哪怕皇上不许,我也得动手把你强抢回来。朝廷走狗不残害忠良,怎么对得起天下悠悠众口?” 傅深一听就知道他在扯淡,然而还是心疼,抬手在他背上敲了一记:“白瞎一张好脸,怎么这么死心眼。” 严宵寒悠然道:“一见傅郎误终身,我有什么办法。”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藏在微笑时温柔的注视里。 倘若元泰帝没有赐婚,严宵寒大概也做不出强抢靖宁侯这等事,或许一辈子都要装成势同水火,形如陌路。 一见傅郎误终身。傅深可以误了他的终身,他却不能误了傅深的终身。 “好了。”严宵寒松开他,正想向后退开,忽然身形一滞,被人凭空抓住了领子。 “耽误了你的终身,真是不好意思,”傅深身体放松后仰,嘴角一挑,大大方方地说:“来吧,你现在可以误回来了。”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城市边缘到了。 44、新生 三月三十,拂晓时分。 下人急匆匆地赶来敲主屋门,房中,严宵寒被惊动,睡在他身边的傅深如有所感,也跟着一动,被他轻柔地一搂,含糊低哑地道:“没事,你睡。” 他披衣起床,顶着一脸被打扰的倦意去开门:“怎么了?” 下人满脸笑容:“是喜事!齐王府刚遣人来报信。齐王妃今日寅时诞下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的确是傅家的大喜事,齐王妃赶在其他妾室前诞下了嫡长女,虽然不是儿子,但这是齐王府的第一个孩子,将来想必也是一位金枝玉叶的掌上明珠。严宵寒让他去给账房传话,每人多加半月的月钱,自己关门转身,却见傅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醒了,正撑着床试图坐起来。 被子滑落,衣带松脱,衣襟大敞,露出结实平滑的胸膛和若隐若现的腹肌,最要命的是锁骨上挂着斑斑红痕,落红似的一直飘到胸口,一看就是春’宵欢愉时留下的铁证。而且与他恩爱的还是个格外热情难缠的小妖精——怎么连喉结上都吮出印子来了! 傅深起了身,却根本坐不住,“腰”这个部位好像被凭空从身体上拆卸了下去。他皱着眉伸手扶了一下后腰,动作稍大,严宵寒立刻扑过来,防贼一样拉起被子把他裹严实、放倒:“别起来了,你躺着就行。” 好在傅深是刚睡醒,还没顾得上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齐王妃”,强撑着眼皮问道:“齐王妃怎么了?” “恭喜你,当舅舅了,”严宵寒干燥温暖的掌心贴在他额头上,“齐王妃产下一女,刚才派人来报喜。” 傅深陡然精神了:“我妹妹如何了?” “放心,母女平安。”严宵寒将外衣挂好,也躺回床上,从他那儿分了一半被子过来。两人同挤一个被窝,暖意与温存令人闭上眼睛仿佛就能跌回梦境中去。 “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等醒了再去齐王府上道贺。” 低声细语只有彼此能听见,在这床帐围起的一方小天地里别有一番亲密无间。确实有什么从此不一样了。 傅深被他伸手抱过来按揉后腰,肌肉从酸痛麻木里渐渐恢复知觉,荒唐事也跟着一并浮现。他借着窗外微光,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严梦归,你他妈是属狗的吗?” 低低的笑音从耳边流淌而过,带来一阵令人心痒的酥麻,满足的喟叹里含着更多的不知餍足:“敬渊。” “嗯?” “敬渊。” 傅深拉下脸:“玩儿蛋去。” “我不,”严宵寒得偿所愿,现在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恃宠而骄,不怀好意地附在他耳边道:“只玩你的。” 傅深面无表情给了他一巴掌。皮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却只有极轻微的痛感。严宵寒知道这是他从不肯出口的纵容,小惩大诫,哪怕打人也会收着劲,一如昨夜他皱眉喘息,却始终没有叫停。 他不由得将人搂紧,那力道,恨不能骨血相融:“敬渊,辛苦你了。”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傅深凉凉地道,“昨天折腾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份心?下次再来我这儿装不好意思之前,记得先把你那根左摇右摆的狐狸尾巴藏好了。” 严宵寒:“还有下次?” “……”傅深,“没有,滚。” 再醒来时,床榻的另一边已经空了。窗外天光大亮,鸟鸣啁啾。不知道严宵寒给他按了多久的腰,傅深终于能僵硬地坐起来。他仔细检视一番,差点被自己身上的吻痕和淤青吓着。说严宵寒属狗都算抬举他,真不愧是飞龙卫出身,那惨状简直跟进了北狱慎刑司似的。 这样肯定不能出去见人,他模糊地记得严宵寒说过床头有伤药,于是伸手拉开了抽屉,胡乱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药瓶,倒翻出一个小檀木匣子。 盒子没有锁,傅深也没做多想,手比脑袋快,直接掀开了盒盖。 两块凌霄花玉佩并列放在深红锦缎上,一块光洁如新,一块碎掉后又被人用黄金重嵌,勉强补成了原来的模样。 巧的很,这两块玉佩,傅深全都认得。 他早就知道了采月的事,当时心潮涌动,难以平复,他以为那已是心疼的极限,却没想到现在竟又平添了另一重揪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严宵寒都绝不是个被动软弱的人,甚至称不上善良仁慈,唯有在傅深的事上,他却小心翼翼到了畏手畏脚的地步。 自己身上的毛病,傅深闭着眼都能挑拣出一堆来:脾气不好,独断专行,该留情的时候下死手,不该留情的时候却滥好人……少年时更是不谙世事的可笑。严格说起来,当年那件事他并非全无责任,可到头来却只有严宵寒一个人为之辗转反侧,备受折磨。 他何德何能,值得被人如此珍重相待。 出神间,轻而端稳的脚步从廊下转过,片刻间已至门外,严宵寒单手推门,另一手平托着一盏束发紫金冠,打外间走进来:“敬渊,醒了吗?” 傅深若无其事地从床上爬起来:“嗯。你拿的什么?” 严宵寒把头冠放在小杌上,顺手将熏好的外衣给他拿到床边,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道:“你今天不是要去齐王府吗?我刚叫人收拾出礼物,顺便给你找了个头冠。登门道喜,总不能装扮的太素。” 傅深腰还在酸痛,懒洋洋地靠着他,忽然道:“一会儿你陪我一起过去。” 严宵寒手一抖,差点将头冠束歪了,愕然地重复道:“我陪你去?” 同往探亲这等事,只有名正言顺的夫妻才做得。他和傅深哪怕有夫妻之名,也有了夫妻之实,但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桩徒有虚名的姻缘。恐怕齐王妃都不会认他这个“家人”,傅深为什么突然要将他一起带去?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正好你下个月要跟齐王一道去荆楚,先去打个招呼,”傅深道,“都是一家人,你们提前熟悉一下。” 一家人…… 严宵寒双手轻轻地落在他肩上,透过不甚清晰的铜镜,傅深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无措神情。 “怎么?”他笑道,“新添了外甥女,你这个当舅母的不想去看看么?” 严宵寒明显能感觉到傅深态度的变化,不知是不是昨晚敦伦燕好的影响,傅深好像彻底接纳了他,并且向他完全敞开怀抱。以前傅深虽然对他有诸多退让纵容,却很少主动要求他做什么事,两人的关系进展也仅限于彼此,不为外人所知,但现在,他似乎终于被傅深划进了“自己人”的范围。 他试图平复混乱的心跳:“你我一起登门,不怕被齐王误会吗?” “误会什么?”傅深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轻佻地在他侧脸上掐了一把,忍俊不禁地道,“我们家大人貌美贤惠,温柔可人,自然上得了厅堂、拿得出手,别怕,金屋藏娇用不到这儿。” “我不能……”严宵寒自觉失言,蓦然住了口。 傅深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你想说什么?说完。” 他气势一提起来,严宵寒立刻矮了一截,傅深一看他那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又疼又怒,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遂冷笑道:“真行。我倒不知道,堂堂钦察使、上将军,什么时候还有自卑的毛病了?” 他太会抓重点了,一击即中,严宵寒哑口无言了片刻,终于涩声道:“敬渊,我自己满身黑水,不能……” 傅深砰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严宵寒!你敢说出来试试!” 刚还让人家“说完”,现在又不让人说话,着实有点不讲理。但严宵寒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不能只图一己之私,沾傅深一身脏水;靖宁侯半生清名,不能叫他这个奸佞之辈平白玷污。 听起来虽然荒唐,但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傅深说他自卑也没说错,有那么不堪出身,从小被人指点到大,在这种氛围里成长起来,要么丧心病狂,要么自甘下贱,严宵寒这样已经算是尽力克制之后的结果了。 傅深其实心里门儿清,严宵寒的症结就在于“太把他当回事”,而傅深却没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两人身份相差太大,越是在乎,越是患得患失,他一边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一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次亲密都是偷来的时光。 人生在世,不能纵情恣意就算了,他还要这样内耗自己的心血。 生了奸臣的命,没得奸臣的病。这么一想,也怪可怜的。 傅深道:“皇上为你我赐婚,不就是打算强行把你变成半个傅家人,准备将来顺理成章地接手北燕兵权么?既然如此,你难道不该尽职尽责,早点把这个名声落实?怎么反倒躲躲藏藏地不敢见人呢?” 字字诛心。 严宵寒沉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兵权。” “哦,你是为了我,”傅深道,“那我要与你正大光明在一起,你又不愿意。” 严宵寒火气也上来了:“你当我愿意偷偷摸摸的?你一个清清白白的社稷功臣,跟朝廷走狗搅合在一起,说出去难道好听么?!” “行了,我知道了,”傅深怒极冷笑,“说来说去,在你严大人心里,我这个人还不如一个虚名重要。” 严宵寒叹了口气,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不想在今天跟傅深吵架,息事宁人地道:“敬渊。” “现在觉得跟我在一起是玷污名声了,”傅深骤然抬高了声音,“你他妈连我人都玷污了,那时候怎么不想想还有今天!” 严宵寒:“……” 祖宗,求您别喊了。 傅深道:“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我是圣上赐婚、礼部主婚,明媒正娶的夫妻,黄金台上拜过天地祖先,行过周公之礼,将来双双驾鹤西去,还要同穴合葬。” “夫妻一体,没有配得上配不上一说,就算出了这道门,你也能堂堂正正的叫我一声夫君。” 严宵寒眼眶发烫,又动容,又好笑。 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千言万语到嘴边,都化作一声叹息:“能得你这番话,我纵然立时粉身碎骨,也了无遗憾了。只是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为名声所累的有我一个就够了,你听话,别把自己的名声也赔上,犯不着。”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傅深斩钉截铁地道:“我有你就够了,还要那些虚名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为补偿昨天请假,追更的读者务必留个评,我明天给大家发红包。如果担心有刷分嫌疑,可以打零分评,没关系的。 45、贺喜 “你……”严宵寒竟然磕巴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你、再说一遍?” 傅深很无奈地看着他,许久后叹了口气,向他伸出双手:“过来。” 严宵寒不敢用劲似地松松搂着他:“再说一遍。” 有些话脱口而出时自然而然,再说一遍就变了味,傅深难得地有点赧然,老脸一红:“去,别闹。” 严宵寒手里加了几分劲:“再说一遍。” “你被八哥精上身了?”傅深使了个巧劲,把他的手从肩上甩脱,“起开,忙着看去外甥女呢,别捣乱。” 严大人双手空落,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傅深自顾自低头把衣襟袖口整理好,忽然道:“不必自怨自艾,我能遇见你,才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话音未落,他被严宵寒猛地扑倒在柔软被褥间,劳损的老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动。 那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里流转着狡黠的笑意,如同漆黑天幕里洒满璀璨星子。傅深恍然间觉得严宵寒可能真是深山里的大狐狸精转世,面容无一处不精致昳丽,偏又没有丁点阴柔之气,嘴角勾人,微弯的眼角也勾人,连微微上翘的眼睫都是诱人亲吻的弧度。 他叹息似地道:“只愿君心似我心。” 傅深被他用猛兽捕食的姿势压着,居然也不觉得别扭,可能是心里知道这人无论如何不会伤害他,甚至还有闲心举起手来掐他的侧脸,连指尖都是温柔的:“我也真是不明白。你说你,有财有貌,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怎么还会觉得没人喜欢你呢?” “珠玉在侧,自觉形秽。*”严宵寒握住他的手,在脸侧眷恋地贴了贴,“是因为你太好了。” 不仅仅是家世官位这些外在的东西,傅深真正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是他的胸襟和心性。严宵寒轻视过、质疑过、然而遍历风霜,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像傅深一样。磊落君子如皓月之辉,一生也未必能遇见一个,他只能远远观望,从未敢奢望九天明月有一天会落入他怀中。 傅深失笑:“这到底是谁给谁灌了**汤……行了起来吧,还得去齐王府道贺。这事先记着,回来再跟你算账。” 严宵寒:“还要算账?” “你以为呢?”傅深狞笑道,“不收拾你一顿狠的,我看你记不住这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 严宵寒:“……” 齐王府。 齐王孙允端听说大舅子来了,忙亲自到前厅迎客,不料先跟严宵寒打了个照面,顿时一愣:“……严大人,傅侯爷。” “给殿下道喜了,”傅深拱手道,“喜得贵女,弄瓦之喜。” 齐王下意识地回了一礼,从迎面冲击中回过神来,脸上挂了笑,道:“多谢。二位快请上座。” 傅深与齐王确实没怎么打过交道,他地位超然,跟谁走的太近都不是好事,所以哪怕和齐王做了亲,因为平时就不怎么走动,两人相见时格外生疏。 这时候就显出他的先见之明,严宵寒在宫里待久了,早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见傅深没话说了,便善解人意地接过了话题。 齐王对傅深颇为敬重,但对严宵寒就只剩下忌惮。飞龙卫是皇上的私卫,严宵寒当然也是皇上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破天荒地与傅深一道登门,但明显不是来道贺的,齐王原本就因为元泰帝安排两人同往荆楚而心有惴惴,这下更加浮想联翩,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 两人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傅深这时候也不要“夫君”的脸面和尊严了,优哉游哉地看完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又问了问傅凌的情况,回头一看,嚯,三月春寒料峭,齐王殿下竟然被逼出了几颗汗珠。 他含笑瞥了严宵寒一眼,示意他别玩得太过。 严宵寒心领神会,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到家常闲话上,傅深不失时机地插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个月荆楚之行,我们家这位,还要托赖殿下多担待照顾。” 齐王一时没弄懂他说的是哪种“照顾”,卡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傅侯言重了。此去路途遥远,该是本王仰仗严大人才是。” “我们家这位”……除非是身份相差太大,否则堂堂男儿,谁愿意在外承认自己是“位同正妻”?大周虽然允许男人成婚,可仍是“丈夫”的天下。齐王猜元泰帝赐婚时,本意是要让傅深来当这个“妻”,现在傅深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是为了下严宵寒的面子,还是为了打元泰帝的脸? 他疑惑的反应落在两人眼里,傅深颇为遗憾,严宵寒差点没忍住幸灾乐祸,干咳一声,道:“王爷王妃都辛苦了,我们也叨扰多时,这便告辞了。” 齐王巴不得他俩赶紧滚蛋,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终于将这两尊大神请走。等回到内室,他不顾仪态地一屁股坐下,十分心累地长出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傅凌醒转过来,关切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你大哥他……”齐王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真的是断袖吗?” 傅凌立刻道:“怎么可能!他若真偏好龙阳那倒省事,何必还要等着陛下赐婚、叫那朝廷走狗欺侮!” 齐王见她动了真怒,忙按住劝道:“莫气莫气,我原是无心一问,只是今日他们相偕登门,傅侯又说的暧昧,这便想岔了。” 傅凌恨恨捶床:“还不都是被那姓严的逼的!” 严府。 傅深换下冠服,长发披散,随口问:“你觉得齐王这个人如何?” 严宵寒将他一绺的头发绕在指间,想了片刻,道:“精明谨慎。” “嗯,”傅深道,“还有多疑。跟他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起来,我那外甥女不像她娘,倒跟齐王像了八成,下巴和眼睛一模一样……咦?” 他忽然住了口,伸手捏住了严宵寒的下巴左右打量:“我才发现,你的下巴跟他们也挺像。” 严宵寒随口胡扯:“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傅深笑了:“现在又是‘一家人’了?刚才是谁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愿意出去见人?” 严宵寒讨巧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侯爷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嗯?” “可怜巴巴的。”傅将军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少来这套,今儿必须让你长长记性。” 他随手从床边小几上抽出一本书,抛进严宵寒怀里。 薄薄一本册子,靛青色封皮,白签上写着书名《雪梅庵文存》。 严宵寒莫名其妙,随手翻开一页,粗略一看,登时被文章中“天下为公,独夫民贼”八个字震慑住了。 “我没看错吧?”他又把封皮翻过来看著者,“飞龙卫钦察使家里藏着本**?侯爷,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傅深道:“去年冬天我回北燕的时候,你们办了一起匡山书院案,是也不是?” 严宵寒记起来了:“我说这个‘希贤先生’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他。” “这位曾希贤先生是顾山绿顾御史的授业恩师。东鞑使团案,我欠着顾御史一个人情,他的老师虽然犯禁,但罪不至死,在狱中关了这些时日,也吃够苦头了。”傅深道,“所以想请你从中转圜一下,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了这位老先生?” 严宵寒眼里的温度慢慢地冷了下来。 “敬渊,”他垂眸注视书页上的墨字,“你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要提醒我?” 傅深道:“你说什么?” “金云峰案。”严宵寒抬眼,目光竟像淬了冰雪,“怎么,过了七年,你还要用一个同样的案子来试探我?就不怕我故态复萌,在背后再给你一刀?” 平时谁敢这么跟他说话,傅深早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了。然而他今天出奇的平静镇定,也不生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想多了。没打算试探你,只是有事相求,不行吗?” 严宵寒没好气地道:“为了别的男人求我,不行。” 傅深险些让他气笑了,强忍着道:“有来有往,给你报酬呢?” 严宵寒:“什么报酬?” “我给过你两块凌霄花玉佩,”傅深道,“你帮我这个忙,以那两块玉佩为凭证,一块算一次人情,凡有所命,无不遵从,如何?” 犹如一道惊雷从天灵盖纵劈而下,严宵寒整个人都僵住了。 意识仿佛漂浮在身外,他茫然地听着自己木然问:“另一次人情……是什么?” 傅深原话奉还:“金云峰案。怎么,过了七年,不记得了么?” 他都知道了。 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傅深的影像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然后被分毫毕现地刻入心底,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轰然落下,无比强势地横扫过一切陈年旧伤。 那些暗无天日的后悔与消沉,终于被明光照彻,随即如风卷残云,顷刻消散。 一天之内几次说不出话来,对于严宵寒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个瞬间,他恍然明白了从早晨开始傅深一切言行背后的原因。 傅深把自己给了他,也把整颗心都双手奉上。 没有谁先谁后,没有谁配不上谁,因缘际会,命中注定,他们就是天作之合。 严宵寒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一开口,嗓子已哑得像含了沙,甚至还带着细细的颤抖:“一言为定?” “嗯。”傅深微笑道:“凡有所命,无不遵从。” 作者有话要说:*化用《世说新语》“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大家不要相信严大人闭眼吹傅将军的话,他自带初恋+迷弟+男友滤镜,比傅将军身高还厚。 明天休息,我调整一下节奏,总不能天天跪着。 46、躲雨 京郊,折柳亭。 山花烂漫,杨柳依依,可惜离亭相送者只有寥寥,其中老者须发皆白,形容憔悴,正是前些日子刚从天牢里放出来的曾广。 他在学生顾山绿的搀扶下,面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颤颤巍巍地长身一揖。 傅深侧身不受,抬手虚扶了他一把:“曾先生不必如此。” 曾广道:“若非大人仗义出手,草民这把老骨头,只怕就要朽烂在天牢里了,救命之恩,合当拜谢。” “可千万别,”傅深笑道,“您吉人自有天相,又得了顾大人这样一个好学生,本侯只不过动动嘴皮子,真正出力的是家里那位,傅某实不敢居功。” 匡山书院案傅深早有耳闻,对曾广其人也略知一二。他幼时即以神童扬名乡里,中试后外放为地方官,却因上司弹压而不得升迁。曾广性烈如火,竟挂冠离去,归隐回乡,从此不再踏足朝堂。他潜心治学多年,文章名满天下,但其言辞激烈,针砭时弊,常被归为离经叛道之说。去年冬天,因《雪梅庵文存》中一篇“天下为公”论被有心者拿去告发,惊动朝廷,曾广遂因“妄议朝廷”“妖言惑众”获罪入狱。 他们匡山一派向来是架秧子起哄的多,干实事的少。曾广下狱后,数百学生作鸟兽散,亲朋故旧避之如蛇蝎,只有一个顾山绿替他奔走求告,奈何人微言轻,收效甚微。 不过许是曾广命不该绝,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文章合了傅深的胃口,傅深对他有几分印象。再就是匡山书院案发时,恰逢旧年除夕,便一直拖到了今年。转过年来,又赶上万寿节,傅深和顾山绿一搭话,才知道曾广原来是他的老师。傅深那时已知晓了当年金云峰案的真相,正想找个由头跟严宵寒把这事说开,偏巧就遇上了匡山书院案。 说傅深和严宵寒是他命中贵人亦不为过,若不是这二位非要玩个情’趣,曾老先生还不知道要在牢里蹲到什么时候。 严宵寒应允了傅深之后,本打算给曾广也来个假死脱身,谁知四月初四,京师突降大雪,城内一片银装素裹,连深宫中的元泰帝都被惊动了。 自万寿节晕倒后,元泰帝一直身体抱恙,朝会改为三日一次,国事由英华殿协理。太医院多方调养,却始终不见起色。直到这场大雪降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莫非是皇上行逆天之举,才引得上天示警,令其反躬自省? 不止朝臣这么想,连元泰帝自己都信了,拖着病体亲往太庙跪拜,严宵寒趁热打铁,找了个面圣的机会把匡山书院案提出来,果然说的元泰帝动了心,隔日便下旨开恩、大赦天下。 如今他已随齐王一道南下,傅深特意来送曾广,不光是为了饯别,还要特意在这群文人面前给他表一表功。 顾御史被“家里那位”这四个字砸的眼冒金星,牙疼似地撇了撇嘴。 “无论如何,多亏了侯爷与大人设法相救,老师才得以死里逃生,”他也朝傅深行了一礼,“二位厚德高义,下官没齿难忘,必结草衔环相报。” 傅深玩笑道:“拙荆临行前听说我要来给曾先生饯别,特意托我转达:结草衔环倒是不必,只盼来日二位嘴下留情,少骂几句‘朝廷走狗’,他就心满意足了。” 天下文人,对飞龙卫向来是口诛笔伐,深恶痛绝,曾广这种老先生尤其如此。他原本以为是傅深路见不平,与飞龙卫多方周旋、斗智斗勇,才将自己救出生天,却万万没想到靖宁侯三句话不离那朝廷鹰犬,甚至还把首功全归于他——怎么从牢里出来天都变了,一心向善不杀生,这还叫飞龙卫吗? 顾御史看得比他透彻,见老师仍在震惊迷茫,朝傅深无奈一笑,道:“那就请侯爷代我师徒二人,多谢严大人援手。” 傅深见他十分上道,满意地点点头:“好说。” 时间不早,顾山绿将曾广扶上马车,挥别恩师,目送他远去后,与傅深道别,骑马回城,傅深则上了车,往另一个方向、长乐山中的别庄行去。 春光正好,风中带着温暖湿润的青草香,寒食方过,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可惜…… 花在眼前,该怜取的人却不在眼前。 严宵寒去了荆楚,傅深一个人待在京城府中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又到别庄里休养。俞乔亭和肖峋早已带人回北燕,眼下山庄里只有寥寥几个粗使下人,他乐得清闲,正浮生偷闲地度日,当晚,山庄门前却突然停了一架遮的密密实实的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一个大箱子,火光映照下,箱角似乎有玄铁冷光一闪而过。 数日后,荆州之外。 此地距荆州约有两日路程,齐王一行人清晨离开鹤山驿,原定当晚到达下一个驿站,不料天降大雨,河水猛涨,淹没了原来的道路,他们只得改道另行,结果雨越下越大,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水雾茫茫,天地间全是雨声,他们险些迷失方向,最后侥幸在郊野中找到一间尚能遮风挡雨的破庙。严宵寒护送着落汤鸡似的齐王冲进主殿内,见神像破败,灰尘蛛网遍生,但屋宇好歹还能撑住,松了一口气。 侍从们冒雨从后院找了半截破门当干柴,生起了一堆火。 有了火堆和热水,在大雨里奔逃的仓皇便逐渐淡去了。严宵寒有条不紊地着人收拾包袱干粮以备过夜,安排守夜事宜,那逆光立在门前的身影让人莫名安心。齐王虽然是娇生惯养的皇家子孙,也挺能吃苦,换下身上的湿衣服后,还有心情一边捧着热水,一边走近去观察蒙尘的神像。 严宵寒见状,走过来道:“殿下?” “严大人,”齐王道,“你知道这庙里拜的是什么神吗?” 严宵寒微微眯起眼细看,只能分辨出泥胎木发髻高耸,修眉长眼,好像是个女仙,虚心道:“请殿下赐教。” “门口的牌匾破损大半,不过还能勉强分辨,”齐王指给他看,“是‘梵仙’。” 严宵寒也是在佛门中长大的,竟没听说过还有个“梵仙”,不由疑惑道:“这又是何方神仙?” 齐王一笑:“‘梵仙’就是狐仙的别称,这庙其实供的是狐仙。” 严宵寒心说不供佛祖菩萨,反倒供这山精野怪,也不嫌瘆得慌,嘴上却道:“想来此地曾有狐仙显灵,才引得百姓建庙参拜。” 齐王道:“古人笔记中说‘无狐魅,不成村’,民间百姓供奉狐仙是常态,此地既然有狐仙庙,想必离村子不会太远。” 严宵寒点了点头,又对他道:“殿下是真龙之子,妖邪精怪自当避让,您只管休息,不必忧虑。” 因日前出了天降大雪的奇事,齐王现在对这些灵异神怪之说还很相信,不过看严宵寒的态度,他虽然拿这一套劝人张口就来,自己其实却不怎么信。 不过正是这份胆气,让他觉得这破庙也不算那么难以忍耐。比起一个跟他勉强还算是连襟的奸佞来,还是鬼神精怪更可怕一些。 因外面大雨滂沱,临近傍晚时分,天色已暗得难以视物。他们带了足够的干粮饮水,不怕过夜,严宵寒最担心的是离庙不远处有一片不小的湖泊,狐仙庙的地势虽然高,但就怕暴雨涨水,半夜淹上来。 正出神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水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蹚水狂奔,那声音越来越近,严宵寒凝神细听,果然片刻之后,雨中冲出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正朝他们所在的破庙冲过来。 顷刻间,那人已到眼前,斗笠遮住面容,穿着一身无纹无饰的黑色长衣,背后背着个长条布包,里面似乎包着刀剑,胯’下一匹皮包骨头的瘦马,**地朝他高声道:“兄台,雨天路滑难行,借贵地暂避,多谢多谢!” “铿”地一声,佩刀出鞘,寒光闪闪地拦在马前,那人吓的连忙勒马,差点栽下去。严宵寒略显冷淡的声音夹在雨声中,有点听不分明:“不好意思,不借。” 那人愣住了,片刻后不敢置信地嚷嚷道:“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去别处,”严宵寒八风不动地道,“这里没有你落脚的地方。” 齐王就在里面,谁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哪怕无辜地淋死在外面,也不能让他进来。 那人试图跟他讲理:“大兄弟,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荒郊野地里,你让我去哪儿再找个地方躲雨?通融一下呗,我什么都不做,雨停了就走。或者我给你银子也行……” 他作势要去摸钱袋,严宵寒仍不近人情地道:“不行。” “怎么还说不通了?”那人钱也不掏了,恼道,“这庙是你们家修的?还是庙里大仙雇你当看门狗?你月钱多少,我给你双倍行不行!” 严宵寒:“……” 误打误撞,骂到点子上了。 他眸光微冷,手指攥紧刀柄,手腕下压,雨水在刀尖凝成一道流光似的银线——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瞎编,不要代入现实 47、惊雷 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流下,像是给那人戴了一层面纱。他瞥见严宵寒极细微的动作,眉头一跳,反手就去摸背后的长条布包。 正在此时,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天籁般的呼唤,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严——”关键时刻,齐王出声道,“咳,没事,让他进来吧。” 严宵寒还没答话,那人立刻像刚才摸钱袋一样飞快地收回手,嚷嚷道:“你听听你听听,大仙都发话了,别挡道,让我进去!” 这人一开口,就像十只八哥在耳边齐声聒噪,扯着个破锣嗓子哇啦哇啦乱喊,严宵寒烦的要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刀。那人跃下马背时,他灵敏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金石相撞,“当”地一声,悠远绵长,余音不绝。 他立刻抬眼盯住那人,那人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走来,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丝稍显轻佻的得意弧度。两人擦肩而过时,严宵寒忽然反手一挑一钩,迅疾无伦地将他背上的包袱扯了下来。 那人的反应也很快,几乎是严宵寒动手的同时,他扯住了包裹的另一头,斗笠随着动作向后滑脱,露出底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解剑。”严宵寒面无表情地说。 那人一脸茫然:“解剑?哪来的剑?” 严宵寒目光下移至二人手中的布包上。那人一看,立刻心宽地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啊,这不是剑。” “打开。” 那年轻人摇了摇头,神态里有种故作老成的无奈,装模作样地道:“你真想看啊……那好吧。” 严宵寒不信邪地盯着他三两下解开布包,一圈一圈绕开布条,露出其中一截黑乎乎的、近三尺长的—— 烧火棍。 严宵寒:“……” 那人十分无辜地道:“我都说了不是剑,你非要看。” 屋内看清这一幕的侍从们全捂着嘴低下头,艰难地憋着笑。严宵寒好歹还能沉住气,淡淡地道:“拿来,不要带进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人也没坚持,松了手,只是进门前小声嘀咕道:“穷酸。连根烧火棍都不放过。” 严宵寒忍耐再三,终于高抬贵手将他放了进去,同时又隐约感觉到一丝古怪。那人看起来很年轻,却带着一身老江湖的落拓气质,直眉楞眼里有种难以觉察的圆滑,严宵寒三番两次地试探,都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他仿佛早已料定自己会成功走入这座破庙,所以哪怕被严宵寒抽刀拦住,也没有动真怒,反而自始至终都在见缝插针地损他。 这种有分寸而针针见血的说话方式,真的非常熟悉。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失心疯了,大概刚尝到点甜头,就迎来经久的分别,导致他看什么都会忍不住想到傅深身上去。 比起严大人几乎明晃晃挂在脸上的不待见,齐王和随从们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都很友好热情。严宵寒就走了那么一小会儿神,一眼没看住,那人已坐到了火堆旁边,一边舒展四肢烤火,一边侃侃而谈——没见过世面的齐王殿下竟然还听的饶有兴致。 “……在下姓任,单名一个淼字,命中缺水,燕州人士。我十六岁起便走南闯北,四处行侠仗义……父母?先父母早逝,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给一个商户当家丁护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时候也给邻居家帮忙,就……看中了那家的小姐。” 严宵寒心中暗暗嗤笑,齐王殿下却格外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比话本戏文还带劲,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然后呢?” 任淼喝了口热水,继续道:“他们在京中的生意做不下去,便将宅子赁出去,收拾东西回了荆州老家。” 齐王唏嘘道:“可惜,可惜。” “不可惜,”任淼一笑,“我这不是来找她了么。” 他说着,还回过头来看了严宵寒一眼,看得严大人莫名其妙,心说你追你的心上人,看我干什么?显摆你有意中人? 齐王问道:“那人家姓什么?做什么生意的?你能确定她就在荆州吗?万一他们去了别处呢?” “姓孟,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任淼道,“要离京去荆州之事是她家长辈安排的,她一个未嫁女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丫鬟偷偷给我送了封信。” 齐王失声道:“你们……你们竟是两情相悦?!” 任淼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只是一厢情愿,我还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干嘛?她虽未明说,但必定时时盼着与我相见,我不能辜负了她。” 这话一出,听众都跟着一怔,尤其是有家室的几位,深受触动。严宵寒原本还对他颇有偏见,嫌他废话太多,油嘴滑舌,却被蓦地这句“不能辜负”牵动心肠,那尽力克制的思念犹如决堤之水,不可自抑地漫了满心满眼。 沉默良久,严宵寒才道:“行了,别在这儿玷污人家姑娘的清誉了。” 任淼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这位大哥,看你相貌堂堂,想必已经成家了吧?” 严宵寒冷淡矜持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是燕州人士,可听说过北燕铁骑统帅,靖宁侯傅深?” “听过啊,谁没听说过他,”任淼吊儿郎当地道,“你该不会是想说你跟靖宁侯是一家子吧?恕我直言,大兄弟你这牛皮可要吹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 “都看着我干什么?”任淼尴尬地问。 严宵寒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是说,你既然身在北燕,为什么不投北燕军,将来挣下一身军功,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你那位孟小姐?你现在纵然追到荆州,哪怕上门提亲,人家也未必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从军不好,”他摇摇头,笑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想建功立业,就想跟意中人相守一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现在凭本事也能挣到衣食,足够养活一家人,要是去从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撇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 这人简直是上天派来戳他心窝子的,一戳一个准,严宵寒都快让他戳吐血了,不死心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位孟小姐不想凤冠霞帔、封赠诰命,只想跟着你过清贫日子?” 任淼屈起一条腿,眼中流露出些许羞赧而眷恋的笑意,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世上那么多人,她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我……” 那藏不住的温柔几乎灼眼,严宵寒心中半是怅然,半是酸苦,任淼说的何尝不是他最深刻的遗憾和求而不得,可他和傅深,一个贵为公侯,一个位高权重,就算不恋栈权位,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说走就走? 经年累月地被“身不由己”拖着,在红尘里沉浮,只怕这一拖,就拖到了迟暮。 任淼瞥了一眼怔然的严宵寒,眸光闪动,悠闲地换了个话题:“几位是哪里人?也是去探亲访友的么?” 严宵寒不说话,齐王硬着头皮顶上,道:“是,我们从京城来,打算到荆州投亲。” 他没有多说,任淼也很有眼色地没有追问,只说:“可巧,以后说不定还能在荆州城遇见,到时候我请各位兄弟吃酒。” 至晚间时,雨势稍减,任淼烘干了衣服,厚着脸皮蹭了他们一顿饭,吃饱喝足后,自己抱了一堆稻草,在墙角堆了个地铺,舒舒服服地睡了。严宵寒安排好人守夜,路过那处墙角时,脚步已放的极轻,本该在睡梦中的任淼却耳尖一动,眼皮跟着一抬。 两人正巧看了个对眼。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直冲严宵寒天灵盖,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他分明有所感觉,却抓不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任淼见是他,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眼睛。 严宵寒疑虑重重,又惦记着外面的雨势,晚上便睡得不太’安稳。凌晨时分,穹顶传来阵阵闷雷声,他从浅眠中惊醒,一睁眼,发现门口竟已站着个人影。 他浑身的汗毛齐刷刷立起来,第一反应是去摸身边的刀,那人却转过身朝他走过来:“醒了?正打算叫你。起来看看,我总觉得这雷有点不对。” 严宵寒就着半卧的姿势,才发现任淼其实很高,腿尤其长,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竟显得十分稳重可靠。 他们走到庙门外,雨已经很小了,但天空中浓云未散,反而越积越厚,电光闪烁,雷鸣隆隆,而且闪电与天雷就在他们头顶,每一次紫光撕裂长空,连这破庙都跟着隐隐震动。 “此处地势最高,虽然不会被水淹,但万一被雷劈了就遭了。”任淼道,“大哥,你还是叫他们起来,换个地方……” 他话音未落,银白电光挟着万钧雷霆,宛如银河泻地,正正地劈在了这座狐仙庙的屋顶上! 任淼:“……说来就来啊!” 严宵寒旋风般地卷进殿中,一把拉起齐王,厉声喝道:“都起来,快跑!” 下一刻,他领子一紧,整个人连带着手中的齐王,被一股大力拖拽着,硬生生从香案前被甩飞出去! 几乎是同时,雪亮雷电击穿屋顶,轰然将殿中的神像劈得粉碎,屋梁应声断裂,正砸在严宵寒刚才站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傻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的“平平无奇”特指古天乐那种平平无奇。 作者:疯狂暗示 严大人:我看不见看不见 ps:本文坚持唯物主义,虽然又是下雪又是打雷,但不会变成灵异玄幻文的哈~ 48、轻心 齐王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怎、怎么回事……” 严宵寒则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身后的人。 任淼左手拿着那根烧火棍,皱着眉头活动右手,似乎是因猛然发力而扭到了手腕。觉察到严宵寒的视线,他抬起头来满是歉意地一笑:“对不住了,一时心急,没伤到吧?” 他那根烧火棍此前一直放在严宵寒身边,方才两人同在门口,严宵寒去救齐王,任淼去拿烧火棍,两处距离大致相当,可他竟然还能赶在房梁落下之前一棍将严宵寒与齐王二人一道挑开,且不论这份惊人臂力,单这一来一往的速度,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他的身手和反应甚至比严宵寒还快,可既然这样,为什么进门时严宵寒还能轻而易举地近身抢下他的包袱? 要么是他危急时刻突然爆发,要么就是……他在扮猪吃老虎。 神像被劈成了碎块,任淼走过来用烧火棍拨弄了一下,道:“庙里不安全,谁知道一会儿……”他想起自己刚才乌鸦嘴一样的预言,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道:“算了,还是先出去吧。” 严宵寒沉默地将齐王扶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他们出门后,雷声渐息,浓云散去,劈了这一下大雷之后,竟连雨都逐渐停了。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天空,既疑惑又迷茫,还带着莫名敬畏,甚至还有人当庭跪下,默默念诵佛经。 齐王临危不乱,整理衣冠,朝任淼深深一礼,道:“多谢义士出手相救。” 任淼一手拄着烧火棍,一手将斗笠盖在头上,浑不在意地一笑:“这有什么,要不是你们当初收留我,也不会有后来这一出了……因缘巧合,谁说的准呢。” 严宵寒道:“你要走?” 任淼自去牵了马:“雨停了,庙也毁了,现在不走还等着下一波天打雷劈么?”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朝众人一拱手,爽朗道:“诸位,后会有期,来日荆州城再见!” 说完,便策马前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齐王感叹道:“真是奇遇。” 严宵寒不明显地眯了一下右眼,盯着那一骑绝尘的修长背影,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当日清晨,他们忍着困倦赶到附近的村子,到当地百姓家借宿。本地名为溪山村,隶属荆州邝风县治下,民风淳朴。有外客到来,村长与族老热情相迎,不但替他们安排好了宿处,还让家人送来各色吃食。 齐王撑不住去睡了,严宵寒打了个小盹,心里还惦记着昨晚之事,找到当地人打听郊外那座狐仙庙。 有上了年岁的老人还记得那庙,说是原来有狐仙显灵,在洪灾来前预先告知村民躲避,自己却因泄露天机而引动天劫,被雷劈死,当地人为之立庙祭拜。只是这狐仙好像再也没显过灵,后来庙宇也渐渐地荒废了。 昨晚那道雷必然不是人力可为,但不当不正地正好劈在神像上,未免也有些太巧了。难道真是来自上天某种警示? 传说中狐狸是因为泄露天机而遭到天劫,那狐仙庙里又有什么是所谓“天机”呢? 他想的正专注,门口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有人在院子里道:“有人吗?路过贵地,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吱呀”一声,屋门洞开,门后露出严大人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 “哟,”任淼一掀斗笠,惊喜道:“又是你!幸会幸会!” 严宵寒满脸找不出一点“幸”,凉凉地道:“幸会。” “缘分呐,妙不可言,”任淼唏嘘着把马拴在院子里,自来熟地往屋里走,“赶了半宿的路,困死我了。大兄弟,行个方便,借你这屋子让我睡一觉。” 严宵寒寸步不让,纹丝不动,道:“不行。” “怎么?” “我是有家室的人,”他道,“不便与外人混住,你另择他处吧。” 任淼:“……不是,我一个七尺男儿,还能怎么你了?你这么怕……老婆啊?” 严宵寒道:“内人亦是男子。见谅。” 任淼:“……” “行吧行吧,”他无奈地挥了挥手,“我找别处去……真是……” 任淼一言难尽地走了。严宵寒出了门,先到齐王那里,见人还没醒,便叫下属随从警醒些,保护好齐王安全,自己则到村庄各处去转了转,看见任淼在隔壁院落柴房里住下,又绕到村子后面。远方水田里农人劳作,儿童嬉戏,妇女们聚在水边洗衣淘米,看上去都再正常恬静不过。 也许是他多虑,可那险些劈在脑袋上的惊雷始终如阴影缠绕心头,严宵寒漫无目的地随意乱走,等意识自己走岔路时,他已经站在了村子的祠堂前。 祠堂重地,外人冲撞是犯忌讳的。严宵寒转身要走,他那过于灵敏的耳朵却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屋后私语,碰巧漏出了一两句,被他听了个正着。。 “……来了那些外乡人,今晚的祭典……” 说话声越来越近,严宵寒心念一动,身轻如燕地一跃,整个人如同一页轻飘飘的纸,无声无息地攀上屋檐,隐没在檐下的阴影里。 早晨见过的村长和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从屋后走出来,一边道:“……广平他们等不到十五了,今晚就办,你让婆娘们在饭里掺些药,把他们放倒,明天拖到外头去,只要别来碍事就行了。我看那些人都穿着上好绸缎,行李里能翻出不少好东西……” 严宵寒听懂了这些人打算给他们下药,却没听明白何为“祭典”,这似乎是个只有本村人才有资格参与的仪式,可即便是祀奉鬼神,又有什么可见不得人的? 还有那句“等不到十五”,是什么意思? 待那两人走远,严宵寒从房顶跃下,落地轻的像只猫,他站直身子,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脚步一顿,忽然猛地回头,恰好与长廊尽头的一双黑眼睛对上了视线。 祠堂本来就阴森森的,那人还躲在廊柱之后,只露出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刹那间严宵寒脊背窜上一阵凉气,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他稳住脚步,尽量镇定地与他对视,内心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干脆杀了灭口,免得多生事端。 他一手背在身后,袖中藏着的小刀已滑落至掌心。正在此时,那人忽然从柱子后蹿了出来,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咚咚咚跑走了——竟然只是个垂髫之年的小儿。 以严宵寒的身手,只要他想,当场结果了那小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该出手时,他那几乎不存在的恻隐之心忽然一动,那把扣在手中的刀最终没有甩出去。 都说成家之后,作恶多端的人会多一层顾忌,行事收敛。严宵寒此前没体会过,如今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杀意之外还有另一种力量在阻拦,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傅深,如果此时此地是他在,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总把傅深的想的太高高在上,这错觉令他心慈手软,也给他带来了一系列难以预料的后果。 如果傅深真的在场,肯定会先一记手刀将那小孩劈晕,再一巴掌把他抽醒。干坏事被人发现,就算不下死手,也得严实封口,哪有说放走就真给放走的? 严宵寒若无其事地回到他们住的屋子,将齐王叫醒,叮嘱他们不要碰村里人给的任何食水,过午便立刻出发去邝风县。 一群人又是套车又是装行李地忙活了半晌,收拾停当,严宵寒谎称急着赶路,向村长辞行,还留下了一部分银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村长原本还有些疑惑,看见钱什么都忘了,一口答应。 严宵寒便随着车队一道离去,等彻底出了溪山村地界,他让齐王等人先行一步,自己则拨转马头,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溪山村外的树林里。 他离开村子时才想起来,任淼就住在他隔壁的院子里,那人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能惊醒,没道理他们在那儿大张旗鼓地收拾行李,他反而没听见,甚至没露一面。 任淼毕竟救过他一命,严宵寒愧受此恩,该拉他一把还是得拉一把,心说反正等他弄清那祭典是什么后,再顺手把他带走就是了。 半日后暮色降临,黄昏渐近,村落中亮起零星灯火,严宵寒借着暮色掩护,顺着早上那条路溜进了村中祠堂。 村长和族中耆老都聚集在祠堂外,天井里还有三架板车,饰以鲜花彩帛,每架车上各躺着一个白衣素服的人,天色昏暗,严宵寒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只听中庭里一位族老道:“都准备妥当了,该上路了。” 几个青壮年上前推起板车,一行人打起白色纸灯,慢慢朝外走去。那场景仿佛为死者送葬,在黄昏将尽而未尽时显得无比凄清而诡异。 严宵寒欲跟在他们身后一探究竟,谁知低头一看,今早那个小孩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面朝他白日里藏身的那段房檐说话,嘴巴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是个哑巴。 没人出现,那小孩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又重复了几遍,这回严宵寒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口型,他说的是“你在吗?” 也许是早晨的恻隐之心还未完全消退,严宵寒看那孩子,总觉得他没有恶意,而且一个小孩子对他这大男人也构不成威胁。他略一沉吟,觉得不能放弃这个送上门来的线索,从藏身之处踱步而出,反手扣刀,平静地问:“你在找我吗?” 那小孩乍然回头,像个苍白的小鬼,一见是他,着急地用手比划了两下,示意他跟自己走。严宵寒不知道他想告诉自己什么,便由着他带路,两人七拐八绕,来到祠堂后的一处院落里。 那小孩将他引到一处房屋前,指着门让他进去。 严宵寒低声问:“你不进去吗?” 那小孩用力摇头,给他看自己胳膊上青紫伤痕,做了个“打”的手势。 严宵寒明白了,此处大概是村子里的某个机密重地,寻常人不得擅入,否则会像这小孩一样挨打。 他点点头,道:“谢谢。” 那小孩后退一步,严宵寒轻轻推开木门,抬步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有个特别烂俗的梗,但我写的好开心哈哈哈哈哈 49、陷阱 屋内不是全黑,四下里亮着一点黯淡的黄光,里面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恐怖景象,严宵寒往里走了几步,鼻翼翕张,忽然闻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香。 他微微一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感直冲天灵盖,冲得他瞬间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接着那香气陡然浓烈起来,犹如火苗上被浇了一瓢热油,火焰炸开,热意蒸腾。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双目中顷刻爬上数道血丝,小腹里仿佛烧着一团烈火,下’身立竿见影地抬了头。 “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身体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残破笼子,再也关不住躁动和无穷无尽的欲’望,严宵寒咬着舌尖,踉踉跄跄地冲到门边,然而方才还一推就开的门此刻被人从外面牢牢锁死,他全身肌肉不住痉挛,连指尖都哆嗦的不听使唤,身体极度兴奋,却连破门而出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引路的“哑巴小孩”根本就是个为他铺设好的陷阱。 那香气仿佛有生命般将他包裹、缠绕,游走于四肢百骸,眼前的黑暗变成了一帧帧光怪陆离的梦境。在被欲’火焚烧的最后一丝清明中,严宵寒忽然想起了上次金吾卫案中,一院子的飞龙卫都中了招,沈遗策曾经说过,那种药会令人感受到“比极乐更极乐”。 金吾卫……白露散…… 为什么在这距京城千里之遥的一个荒僻山村里,竟然会有白露散?! 然而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想不下去了,思绪混乱纷杂,一时飞上云端,一时如坠雾中,最终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他咬牙死死地忍着几欲出口的呻吟,手背上绽起数条狰狞青筋,大颗汗水沿着鬓发一直淌进眼角里,却在被欲’望击溃的那一刹那,终于没能忍住,颤抖着唤了一声“敬渊”。 与此同时,村子的另一头。 任淼一觉醒来,发现隔壁齐王一行人已经离开,连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他饿的腿软,头晕眼花地去灶下找了个馒头,就着冷水啃了,吃完了拍掉一手渣子,去院子里牵马,正要追往邝风县时,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动。 难以说清那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是某种预感,又仿佛是冥冥之中牵着他的一根线传来莫名的震颤。 他狐疑地转过头,犹豫着向村里走了几步,刚出走过院子,就看见有个还没他腿长的小孩从房舍后走出来。 一看到他,那孩子一愣,随后仓皇转身,撒腿就跑。 他不跑还好,一跑立刻显出做贼心虚来。任淼的身手确实比严宵寒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也不瞄准,扣在指尖信手一弹,只听“嗖”地破风声响,那小孩被打中膝弯,“扑”地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 任淼反手抽出那根被他使的得心应手的烧火棍,一棍将小孩挑起来,挂在空中晃了晃,自以为和颜悦色地说:“跑什么呀?” 小孩哆嗦的像筛糠一样,任淼笑眯眯地道:“说吧,见我跟见了鬼一样,干什么亏心事了?” 那小孩说不出话,眼里迅速汪起两泡眼泪,颇有几分可怜,谁料那铁石心肠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见他不答话,拎着他走到附近水井旁边,把他往井口上一吊:“不说?那你下去待着吧,反正现在村里没人,等他们回来,你八成都已经泡发了……” 小孩呆愣愣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脚下黑黝黝的井口,哇地一声哭了。 任淼满意地道:“现在乖了?人都去哪儿了?指路。” 小孩无声地嚎啕,任淼本意是要问他村民都去哪了,结果他没听清,还以为是严宵寒的同伙找来了,遂抽抽搭搭地一路把他给引到了那间屋子前。 任淼将他从烧火棍上甩下来,自己照着那门锁比量了一下,随后不打招呼地一棍子抽了下去,尖锐风声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黄铜锁带半边门板一并被他劈的稀烂。 哑巴小孩眼睛都直了,怀疑他那烧火棍可能是把摧金断玉的绝世神兵。 房门一破,屋中香气跟着散逸出来,任淼举袖掩鼻,出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一把抓过那小孩,将他扔了进去。 半大小孩承受不住这么大量浓郁的白露散,登时被冲晕了过去。任淼见状,不敢轻举妄动,捂着鼻子站在上风口,待味道散了大半,才小心翼翼地踩着一地破门走了进去。 刚进门,就看见了蜷在墙角、痛苦万分的人。 白纱似的月光从破门中流淌进来,照亮满地狼藉。严宵寒被那声巨响惊动,反应迟缓地抬起头。他忍的血都要烧干了,从脖颈往下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热意和嘲红,目光已不甚清明,冷汗不停地从发鬓滑落,流过脸颊,衬着通红的眼眶,竟犹如斑斑泪痕。 来人背光而立,面孔隐没在黑夜里,那修长身影竟与记忆里的影子重合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恍惚地道:“敬渊……” 任淼无声地骂了句脏话,大步走过来。 谁知他手还没碰到严宵寒,那人忽然一个激灵,像是突然认出了他的脸,又像是被晚风吹醒了神智,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掌挥开了他的手。 “走开……”他艰难喘息着,嘶哑地道,“别碰我……” 那掉在地上的刀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摸了回来,严宵寒指间挟着一点银光,挥刀往自己右臂上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任淼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场景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抬手一指戳中他腕上穴道,将小刀从他手中夺了下来,另一手在他颈侧斜劈一记,严宵寒头一歪,随即失去知觉,软软地倒进了他怀里。 刚才那一刀简直是要扎在他心上,任淼松了口气,抬手给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躬身将严宵寒扛起来,孰料身体刚一相触,他肩膀忽然被某个东西顶了一下。 “这他妈的……” 他尴尬地扛着人出了那屋子,将严宵寒甩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将他搂在胸前,策马朝邝风城方向狂奔而去。 邝风县,悦来客栈。 被任淼从家里强拖出来的老大夫诊完脉,拈着胡子,见怪不怪地道:“不是大病,就是用多了药。你也不必着急,去烟花巷给他找个人纾解纾解,药性散发出来,自然就好了。” 任淼道:“用药?什么药?” “秋夜白嘛,”老大夫摇摇头,“这种病人我见多了,只图一时爽快……这药沾了就上瘾,以后难办的很!” 秋夜白又他妈是什么玩意?跟白露散是一个东西吗? 满腹疑问不及细问,要命的还在床上。任淼没空听他感叹世风日下,头大地道:“行了,我知道了。那……今晚先这样,明天我再带他去找您看诊。” 老大夫拿了诊金,颤颤巍巍地走了。任淼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皱的严宵寒,心累地叹了口气,坐在桌前,从贴身内袋里摸出一小瓶药水,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涂抹一通,半晌之后,从脸上慢慢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铜镜中倒映出年轻将军冷冽俊美的容颜。 他把面具放在镜前,起身走到床边,抬手在严宵寒胸前穴道上一拂,先前被他打晕的人呛咳两声,悠悠醒转过来。 傅深撩起在床边坐下,撩起衣摆,露出一双长及大腿中部的黑靴。那靴子是北燕军武备司出品,在靴口,膝盖,踝骨出都有特制机关扣,小腿处有六根玄铁骨架支撑,足底为铁片拼接,以精巧齿轮相缀连,穿上后腿脚不吃力,膝盖以下可全由机械代替步行。 这是他受伤后武备司为他特意研制的,哪怕是真的膝盖以下全无知觉的残废,穿上这靴子也能行走如常,更何况傅深这等已康复了七七八八的半残。他在山庄中收到俞乔亭遣人送来的长靴,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一时兴起,遂改头换面,易容化名追来了荆州。 真该感谢北燕铁骑的能工巧匠和他的突发奇想,幸亏他追来了,否则办完这一趟皇差,家庭都要破碎了。 他打开几个锁扣,蹬掉靴子,从旁边水盆里拧了把手巾,糊在严宵寒脸上:“得了,快把眼泪擦擦吧,可怜见的。” 一只滚烫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严宵寒怀疑自己是彻底疯了,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甚至不敢眨眼,好像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消失,喃喃地道:“敬渊……” “嗯,”傅深给他擦完脸,又擦了擦脖子和手,温声道:“是我。” “我在做梦吗……” 傅深不怀好意地在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弹了一下,引得他一阵战栗,坏笑道:“做春梦呢吧?” 这事说操蛋也是很操蛋,但好在傅深就在他身边,夫妻之间,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傅深不怎么生严宵寒的气,只是想起他挥刀往胳膊上扎的那个决绝劲儿有点后怕,又夹杂着难言的心疼,连带着把溪山村全村都恨上了。 “你怎么来了……” 傅深撂下两边床帐,翻身上床,一边给他解衣带,一边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扯这些闲篇儿?” 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严宵寒裸’露在外的皮肤,那人像是被烫着了,浑身一颤,随后某个无形的笼子轰然破碎,猛兽长啸,傅深腰间一紧,被人搂着滚到枕头上,凌乱灼热的亲吻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敬渊,我会发疯的……”理智垂死挣扎,严宵寒伏在傅深耳边,粗重喘息把一句话断成了三截,“如果我伤了你……一定记得把我推开……” 傅深侧头亲了亲他的脸,抬手在他汗湿的后颈上揉了一把,低声安抚道:“没事。别怕,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诚邀各位共赏这道82年的汽车尾气。 傅将军的新装备:大腿靴(十分酷炫,大周朝时尚icon 50、补汤 翌日近午,严宵寒于梦境中一脚踩空,蓦然惊醒过来。 他平躺在客栈床上,目之所及是朴素的青纱帐顶,被子被严实地掖到下巴,身上并非**,中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严宵寒眸光涣散地盯着头顶愣了好一会,才在剧烈的头痛里想起昨晚的种种遭际,先是误入陷阱,然后被人救出带走,中途昏迷过一会儿,等再醒来,傅深就出现在他床前……随后是漫长的意乱情迷与翻云覆雨,他濒临失控,许多细节记忆都混乱不清,唯独忘不了那种几乎刻进骨髓、令人战栗的欢愉。 等等……傅深?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另一边床铺早已凉透,空空如也,严宵寒的心脏顿时像被人掐着拧了一下,脸色唰然惨白,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翻下床,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奔了出去。 人呢?! 究竟是他做了荒唐一梦,还是确有其事?傅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昨晚与他抵死缠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被药刺激的太过,至今脑子还在发木,记忆和思维一片混乱,连许多明显的痕迹都没注意到,整个人慌的炸了毛,不管不顾地拉开门冲进了走廊。 傅深恰好提着几个纸包上楼,两人在楼梯口来了个脸对脸。他没戴面具,那张毫无掩饰、锐利俊美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严宵寒的瞳孔里。 “醒了?”他一抬眼皮,把药包换到左手,再平淡自然不过地问,“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严宵寒眼圈飞快地红了,扑过来一把将他狠狠抱住。 “哎哟,轻点……”傅深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脊背,“腰都要被你撞断了。” 话音方落,他自己先住了口,感觉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味。 “真的是你……”严宵寒喃喃道,“我还以为……我真是蠢到家了……” “任”字同“人”,三水为“淼”,“任淼”其实就是“傅深”二字的偏旁,还有那深藏不露的身手,甚至所谓“孟小姐”……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线索摆在他眼前,他却像个瞎子一样视而不见。 若不是昨晚他身陷险境,傅深不得已自揭身份,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认出这个日日相伴的枕边人来? 傅深忍俊不禁:“是不聪明。” 他在严宵寒的背上一下一下顺着,像抱着个大孩子,待他稍微平静一些,才握住他冰凉的手,牵着他走回屋里,把他按在床上:“地上凉,快别发疯了,回去坐着。我下楼找人煎药,顺便叫小二送热水上来。” 见严宵寒神思恍惚,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傅深放心不下,凑过去低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叮嘱道:“我马上就回来。” 肢体接触比说话管用,严宵寒死灰一样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点活气,耳根微红,用手背在傅深脸颊上眷恋地碰了碰:“嗯,去吧。” 他好像终于从颠倒缭乱的噩梦中醒了过来,高度刺激带来的麻木逐渐为疼痛所替代,前因后果在他脑海中串联成线。碎了一地的理智被重新拾起、拼凑,随后又被无数惊涛般活色生香的旖旎片段哗地冲垮。 严宵寒:“……” 从前顾忌着傅深的身体,洞房之夜都没敢干的事,他昨晚全干了。 不知道他的膝盖能不能吃的消…… 犹如惊雷闪电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猛然想起从一件醒来就一直习以为常的事——傅深竟然站起来了! “吱呀”一声门开,傅深走进来,还没张嘴就被严宵寒一把抓住:“敬渊……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哦,终于想起来了?”傅深撩开衣摆,给他看那双特制的黑靴,“武备司帮忙做的,穿上之后可以行走如常。放心,我现在不是用脚在走路,对腿伤无碍。” 他的腿原本就笔直修长,脚底又被铁片垫高了几寸,站起来差不多与严宵寒齐平,配上束紧的黑靴与三处乌银色铁扣,更显出腰细腿长,身姿挺拔,几乎就是个行走的“诱惑”。 严宵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他一想歪,头疼就变本加厉,强忍着道:“昨天、不对,前天下那么大的雨,你就在雨里跑了一天?平时在家里阴天下雨都疼的睡不着,你……” 傅深堵了他的嘴:“我带着药,杜冷给配的。吃完之后小腿就麻了,没有感觉,反正走路也不用小腿,真没事,不骗你。” “真有这种灵丹妙药你怎么不早用,偏要等到这时候才拿出来?”严宵寒不肯上当,“别假装没事来宽我的心。” 傅深语塞,随即投降道:“行吧,其实有一点……昨天我找到你的时候,跟你说过我特别困,还记得吗?那药吃完后会犯困,等我醒过来,你们人都走干净了。” “怪我,”严宵寒揉着太阳穴,疲惫地道,“若我能早点认出你,就不会让你白受那么多苦。” 傅深最不愿意听这种话,正要发作,看他一脸憔悴样,又捏着鼻子忍了:“别管我了,先想想你自己。我上午去找郎中问过,你中的药就是白露散无疑,这玩意用一次就上瘾,戒起来很难。你给齐王传个信,这趟差事别办了,跟我回京城治病,好不好?” “这里为什么会有白露散?”严宵寒问,“京城的白露散是纯阳道人带去的,这里是不是就是白露散的产地?” 傅深道:“你管他是白露散还是黑露散,这玩意上瘾是要命的,你比我更清楚,先把你自己治好了再管别人死活行不行!” 严宵寒摇了摇头:“敬渊,这事换做是你,你也会追查下去的。” “换个屁!”傅深的火腾地上来了,“这破事落在你身上跟落在我自己身上有什么区别?天下人离了你就活不了还是怎么的?非要死犟!” 骂完了他才想起来,大夫曾跟他说过,中了白露散的人,因为发作时对头脑刺激过大,等药效消退后,会出现健忘,思绪混乱,神志恍惚,消沉低落等症状,急不得骂不得,只能耐心陪伴,帮助他逐渐戒断,是个细水长流的活计。 ——对于傅深来说,就是老牛拉破车。 严宵寒没力气跟他争辩,傅深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脖子上好像顶了个西瓜,连思考都变成了一件极困难痛苦的事。他当然知道沉默只会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糟糕,可汹涌而来的心累和疲倦,以及无处可诉的消沉充溢胸膛,他实在提不起力气再试图去挽回什么了。 傅深皱着眉头站起来,就在严宵寒以为他会摔门而去时,那双黑靴却停在了床前:“算了……不回就不回吧,我是治不了你了。” 心弦似被人无意拨了一下,严宵寒反应很慢地抬眼看他,惊讶像遥远的潮汐,虽未至岸边,已能感觉到隐约的震颤。 傅深手欠地捏捏他的耳朵尖,宠爱之意毕现:“不回京,就得乖乖跟着我,不许乱跑,该吃药吃药,该治病治病,答不答应?” 严宵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傅深就躬身在他眉心处亲了一下:“没事,不怕,你听话,万事有我。”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镇定,可能是多年带兵练出来的气场,让严宵寒觉得哪怕眼前是天崩地裂,有傅深在,也能为他辟出一方安宁之地。 傅深其实也有独占欲,但是不明显,严宵寒活蹦乱跳时他显得淡淡的,只有这时候才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心里唯一的念头是不管在京城还是在荆州,这人必须待在他眼皮子底下,至于齐王和差事,去他妈的。 这时门外响起小二的叩门声:“客官,热水来了!” 随着热水送进来的还有一桌饭菜,严宵寒沐浴过后,用手巾拧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看桌上放着一盆深茶色热汤,药味扑鼻,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 傅深给他盛了一碗,坦荡道:“我特意点的补汤,你腰不酸吗?” 严宵寒一听那个“补”字,耳根立刻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晕。他只穿着单衣,胸口脖颈的肌肤都露在外面,因此红的格外明显。傅深险些被他晃花了眼,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一边又觉得他略显窘迫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他端起碗常了口汤,觉得味道勉强还能接受,从旁边拎了件衣服给严宵寒披上,招呼他坐下吃饭。 两个人的角色好像忽然对调了,以前严宵寒如何事无巨细地照顾傅深,如今傅深就有多细致体贴。 尤其是对于一个平常粗手粗脚的老爷们来说,这份细致体贴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严宵寒心里泛起一点说不明的滋味,不全然是甜,似乎还有几分难言的苦涩。本来应该来由他照顾傅深,却反倒让他在大雨里奔波,要等他来救,在他身上纾解药性,还要让他为自己耗尽心力…… 自我厌弃像野草般疯长,眼前忽然腾起一阵白汽,他定睛一看,一碗补汤被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就见傅深拿起自己手边那一碗,与他轻轻相碰,撞出“叮”的一声脆响,豪气冲天地道:“干。” 严宵寒:“……” 51、戒断 用过午饭,傅深看严宵寒精神不好,又哄他睡了个午觉。睡醒后两人才一道出门,去找那个昨天替他看诊的老大夫。 邝风县跟京郊的县城没法比,县城里知名的医馆只有一两家。傅深那人’皮面具是杜冷给他粘上的,揭掉了就戴不回去,早上来时人家大夫压根就没认出他,还好奇地问:“昨儿晚上那个小哥怎么没来?他把病人托付给你了?” “任淼”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跟他本人实在相差太多,傅深只好硬着头皮信口胡编道:“对,他有事先走了,您有话告诉我就成。” 他们一路走进医馆,傅深虽然戴着斗笠,架不住旁边还有一个严宵寒,仍是走到哪儿被人盯到哪儿。老大夫更是眼光毒辣,见两人相携入门,一语道破:“你们二位是一家子吧?” 连严宵寒都惊了一下,傅深道:“何以见得?” 这句话明面上在问,实则已承认了。老大夫让严宵寒坐下,一边搭脉一边道:“老夫除了医理,还学过一点相人之术,你们二位有夫妻相,命格贵重,双星相照,往日好事多磨,来日必有后福。” 被他这么一说,严宵寒眼底也露出一点笑意,道:“谢您吉言。” 老大夫凝神号脉,片刻后收回脉枕,对严宵寒道:“我今早就跟这位公子说过,服食秋夜白而致成瘾,用药是治不好的,只得靠自己戒断。你还年轻,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这药虽损耗了些精神,休养一阵也就好了。况且我听说你是误服,既有戒药之心,只要能忍的住诱惑、吃得了苦,一年半载后总能戒掉。” 傅深皱眉问:“戒药很痛苦么?” 严宵寒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按住他的手温声劝慰道:“没关系,只要能戒掉,吃点苦头也没什么。” 老大夫摇头:“秋夜白这东西,就好比放贷,你借了钱纵情挥霍,还的时候就要抽筋扒皮。老夫劝你做好准备,药瘾犯起来可不是寻常人能受的住的——要是真那么好戒,何至于满大街都是倾家荡产的病鬼?” 吃苦对于严宵寒来说不算大事,他从入宫起一直是从刀山火海中蹚过来的,心性坚忍自不必说。只是傅深看不得他受折磨,追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减轻一些?” 老大夫上下扫了他一遍,慢吞吞地说:“……倒也不是全无消解之法,只是……” 傅深:“只是什么?” 老大夫:“只是你要辛苦一些。” 傅深:“怎么讲?” “据老朽所见,这位公子昨夜服药之后,情动不已,难以自禁,”老大夫道,“秋夜白的药效正在于此,一是令人精神焕发,如坠仙境,再则令人气血上涌,情’欲’勃发。所以我想着,你们二人既是眷侣,他药瘾发作时,或可一试此法,略作缓和。” 傅深哑然:“……管用吗?” “秋夜白之功效,无非是令人心生满足愉悦,”他细细地给傅深解释道,“世间之乐大抵可分三重,第一重是饮食之乐,饥饿时得以饱腹,则为餍足;第二重是床笫之乐,两情相悦,水乳交融,则为欢愉,第三重是药石之效,服之令人神魂颠倒,则为极乐。”* “秋夜白所能带来的愉悦,远胜于饮食或交’欢,但或可以此弥补一二。譬如某人嗜甜,欲令其戒糖,即刻断糖当然难以忍受,需酌量递减,日久天长,方能与常人无异。” “明白了。”傅深点头,“药瘾发作时给他尝点甜头,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是吧?” “正是此理,”老大夫拈须道,“只是有一点你需得记牢:万不可看他难受,就让他再沾秋夜白,心软乃是大忌。” 这回傅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扭头看了严宵寒一眼。 严宵寒朝他安抚地一笑,眉眼憔悴,但格外温存:“看我干什么,怕自己狠不下心来?” “是啊,”傅深牵着他的手起身,感叹道,“这是治你呢,还是治我呢?” 两人各拎着一包壮阳补肾的药材从医馆里出来。严宵寒在当地用以联络的钱庄里给齐王留了一道口信,告知溪山村出现白露散的线索,让他们先行去荆州,自己要多留几日以便查证。 两人趁着闲暇,又在县城里逛了一圈。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南方尤为湿润温暖,邝风县盛产各种鲜鱼鲜藕,比之京城别有一番风味。虽然严宵寒身上还有药瘾未解,但没发作时与寻常并无差别,他把自己的黯淡消沉收敛的很好,与傅深携手同游,倒也不觉得时日难熬。 多方打听之下,他俩才弄清楚所谓“秋夜白”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物原身是种开花结果的植株,相传是前朝皇帝梦游月宫时嫦娥所赠,常于中秋之夜盛开,故名“秋夜白”。花朵洁白如雪,果实研磨后如牛乳,服之令人身体暖热,如痴如醉。秋夜白果实汁液粗制后呈浅棕色丝状,可用烟枪吸食,精制的秋夜白则呈棕色半透明块状,类似琥珀,纯度更高,药效更强,研磨成粉后只消取一点在火上烤制,就会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异香——这一类就是严宵寒他们在京中发现的“白露散”。 本地栽种秋夜白的人家颇多,粗制秋夜白更是满大街都是,因这药有暖情之效,所以多放在烟花柳巷搭售。凡售卖秋夜白的妓’院,都会在门前挂一盏白色花形灯作为标志。而精制的秋夜白则是极为难得的稀罕之物,民间谓之“一两秋白一两金”。 不幸中的万幸,严宵寒在溪山村遇见的只是村民粗制的秋夜白,点燃时杂质很多,药量不算大;要是真的点儿背碰上精制的白露散,他在屋子里关了那么久,别说爬起来看病,恐怕现在人都脱了形了。 两人越往城中走,目中所见之景越令人心惊。当日京城一桩金吾卫案,闹得人心惶惶,飞龙卫对“白露散”严加盘查,恨不得把清虚观翻个底朝天。可仅仅是在这邝风城内,傅深他们一路走来,见到门口挂花灯的秦楼楚馆就有不下十家,更别提数不胜数的民间私贩的土制秋夜白。 与莺啼燕语、金粉红袖一墙之隔的街上,甚至有蓬头垢面、身体溃烂的乞丐,仍捧着烟枪不肯撒手。 这场面既奢靡绮丽,又莫名凄凉诡异,看得傅深一阵发毛,纳闷道:“真是邪了门了,就为了个破药,犯得着把自己糟践成这样?” 借着袍袖遮掩,严宵寒握着他的手,道:“你没中过药,我现在倒是能理解一些了。人生多苦,一旦体验过极乐,就再也忍受不了这人间了。” 傅深不大高兴地道:“那你呢,也打算就地飞升吗?” 严宵寒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温柔静定,微笑道:“我毕生极乐之时,仍是侯爷与我两心相悦的那一刻。” 傅深:“……还有没有点正经的,走了!” 他像个被良家妇女调戏了的恶霸一样甩手溜了,过了片刻,又在前面停下,等严宵寒慢慢跟上来,重新拉住他的手。 当晚两人用饭、沐浴,一切如常,严宵寒的情况始终稳定,没见有药瘾发作的迹象。傅深不放心地问了他好几回,他第一次应对这种事,脸上虽然看着镇定,心里难免惴惴。严宵寒看他坐立不安,屁股下仿佛长了钉子,干脆把他搂过来整个儿抱住:“不是你说让我别怕么,怎么自己倒先乱了阵脚了?” 傅深:“废话,我也怕啊。” 严宵寒:“怕什么?” 傅深挖苦道:“怕本侯满足不了你。” 严宵寒把头埋在他颈侧,一阵闷笑。 笑着笑着,他忽然很轻地“唔”了一声。 傅深立刻道:“怎么了?” “没事,别紧张,”严宵寒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让他感受着逐渐快起来的心跳,“发作了……唔,还勉强可以忍。” 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下了。 伴随着剧烈搏动,心脏处泛起犹如万蚁噬咬的痛痒,随即蔓延至全身,他的手脚开始不自觉地发抖,肌肉抽搐,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被傅深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他感觉到怀中人在不停颤抖,低声问:“现在什么感觉?” 严宵寒像是抱紧救命稻草一样搂住他,牙关打着颤,含混道:“……冷。” 傅深一手环着他,一手富有挑逗性地在他周身游走,指尖蜻蜓点水地划过后颈、腰间等敏感地带,又钻入衣襟之下,在温凉干燥的肌肤上流连,细密的亲吻落在严宵寒的颈侧和耳根,他像是安慰,又仿佛诱哄,用动了情的沙哑嗓音在他耳畔道:“没关系,马上就让你热起来。” 严宵寒没有说错,秋夜白在他身上留下的后遗症,确实比不过这七年来傅深在他骨子里刻下的执念。 那人在他丹田处点起了一簇火苗,越烧越旺,却并不肯在此时便屈身相就,那带着茧子、不算纤细柔软却异常灵巧的手逐一拂过他周身几处穴位,力度适中地按揉,如同按摩一样揉开了他僵硬的肌肉。 舒缓的惬意感像是在铺天盖地的灼热干渴里,忽然降下了几滴甘霖,虽不足以浇熄痛苦,却让他得以苟延残喘片刻。 待他没那么紧绷、略微放松下来后,傅深抓了个枕头垫在他背后,本想让严宵寒靠在床头,却没想到他抱着自己死不撒手,只好无奈地一笑,一边挑开他腰间衣带,一边调笑道:“这么黏人,非要抱着?” 伴着缠绵入骨的亲吻和私语,那双握过刀剑马缰,染过鲜血也染过北地风霜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送上了云霄。 难耐的焦躁因这一点甜而暂时平息,严宵寒喘息方定,勉强找回一点清明,想起老大夫那个“戒糖”的说法,感觉确实有点道理,不过也要分人。如果是他自己来,肯定没有傅深这么效果显著。 傅深却忽然松开他,侧身探出床外,往床头香炉里填了一把香。 严宵寒盯着他的动作,慢半拍地问:“你放了什么?” “一点无伤大雅的催’情香。”傅深唇角一勾,过于凛冽的俊美被笑意软化,变成比缥缈香气更旖旎的诱惑。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凑过去亲在严宵寒低垂的眼帘上:“来,这回给你尝个更甜的。” 香雾缭绕。 一直烧到半夜,那炉香才堪堪熄灭。 严宵寒侧身搂着累得睡死过去的傅深,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印了一吻,心里感慨万千。他原以为老大夫的法子只是个心理安慰,没想到为了戒他的药瘾,他们家侯爷的花样和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段参考了网络上的一张关于饮食,爱情,毒品对多巴胺释放量影响的图表,本文对其进行了艺术加工。此图没有找到原始来源,故标注来源于网络。我不会贴图,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快感等级”为关键词搜索,找到这张图片。 另:虽然我知道读者们智商都在线,但为以防万一,还是在此郑重说明:本文所提及的“秋夜白”是以罂粟为原型,类似毒品的一种虚构药物,其药效、成瘾机制和戒断方式皆为虚构,不具备任何参考性。真正毒瘾发作起来远比小说描写更为可怕,千万不要尝试。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刚才忘了写:明天休息 52、愈合 据说秋夜白成瘾,以前三天最为危险难捱。严宵寒听信那老大夫危言耸听,本已做好了上刀山下油锅的准备,谁料身边有个“无所不能”的靖宁侯,那些本该可怖晦暗的回忆被甘甜所包裹,竟也显得不那么痛苦了。 只是药瘾发作起来他便浑浑噩噩,虽然事前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索取无度,可往往等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傅深已被他折腾的精疲力竭。 过了两天,严宵寒感觉那种不辨外物、天昏地暗的状态正慢慢消退,便提出要回狐仙庙和溪山村看一看。 傅深现在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把十全大补汤当水喝,闻言懒洋洋地说:“当初答应我什么了?转眼就忘。” 严宵寒抿唇:“早处理完早回去,这事总不能一直拖着。” 傅深“嗤”地笑了,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别装的跟我欺负了你一样,可怜巴巴地给谁看呢?” 严宵寒抓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理直气壮地道:“谁心疼给谁看。” 傅深:“惯的你。” 严宵寒不着急,也不争辩,只是温柔如水地注视着他,傅深不怕他跟自己抬杠,就怕他用美色诱惑——尤其是别具风味的病美人,很快就遭不住了,松口道:“行行行,你想去就去,都依你。” 当日“咱们家到底谁说了算”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现在他那“一家之主”威严早就就着大补汤一起喝了。 溪山村靠山临水,本该是个悠然恬静、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谁能想到这不过百余户的小村庄里竟藏着那么多阴暗的秘密。 因这里的村民对外人极为警惕,严傅二人又太过扎眼,谁都没有易容的本事,只好蹲在村后山上的小树林里,隔着河远远观察,从天黑等到日落,看了一整天农人种地妇女洗菜,除了傅深闲得无聊用石子打下的两只斑鸠外别无所获。 “这样不行啊,严大人,”傅深道,“咱俩就是蹲到死也盯不出结果来,干脆我下去给你抓个人上来审一审得了。” 严宵寒没有答话,仿佛正在出神。 傅深伸长手在他背后拍了一把:“梦归?” “嗯?”他像是陡然从某种情景中被抽离出来,目光从茫然收束至一线,定了定神,道:“你说什么?” 傅深对别的事不上心,只盯他盯的紧,敏锐地注意到严宵寒的不对劲,探手去抓他手腕脉门:“怎么了?” 严宵寒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闪躲开了。傅深习惯了他的配合,一下抓空,顿时没事也变成有事了:“躲什么?手伸出来我看看。” 严宵寒缩在袍袖下的手正在不受控制的颤抖,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强忍着道:“……没事。” “没事个屁,”傅深冷冷道,“都哆嗦成筛糠了,还跟我睁眼说瞎话?” 他在心中默念三遍“他有病,别跟他一般见识”,把心头的火强行压了下去:“是药瘾又犯了吧。” 严宵寒脸色发白,没有否认。 傅深环顾周遭,见林木蓊郁,暮色四合,整片林子里静悄悄的不闻人语,只有清风鸟鸣,不由得老脸一热,叹道:“你也太会挑地方了……” 严宵寒绝不能想象傅深这等教养、这等出身的人会在这幕天席地的郊野里屈就,一听他话里流露的意思,忙道:“不行……别乱来。” 傅深反问道:“你现在还能坚持到回县城吗?” 也许是药瘾作祟,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愧疚自责积攒到了盛不下的边沿,严宵寒不知道想岔到哪儿去了,又退开些许,黯然道:“敬渊,你不必勉强……” 那后退的动作比什么话都伤人,傅深差点让他给气笑了,重复道:“‘勉强’?” “行,你行,”他指了指严宵寒,“我变着花样地给你治病,你就变着花样地作我,是吧?” 傅深烦躁地在林间路上走了个小来回,忍耐再三,终于没忍住,怒火万丈地咆哮道:“严梦归,我他妈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当心肝宝贝似的疼着,合着到头来在你心里就是个‘勉强’?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真动怒时声音里好似含着血气与寒光,气势如泰山压顶,可严宵寒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心中竟冒出一点病态的放松感来。 “委屈他了,”他这样心想。 他知道傅深爱他,可是平时的宠溺纵容是一回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放下身段来迁就他又是另一回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本来没什么错,一个人已经掉进深渊,难道还非得拖上另外一个一起沉沦才算情深似海吗? 傅深吼完,火气未散,脑子却冷静了下来。严宵寒的目光缥缈不定,似悲似喜,傅深知道他或多或少被药影响,心态低落时,嫌恶厌弃的情绪会像毒草一样丛生。傅深不但要满足他身体上的欲’望,还得时刻注意他的心情变化。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严宵寒为什么总觉自己是他的拖累?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严宵寒似乎没料到他这么坦诚,愣了一下才道:“我……中毒原是因为自己不谨慎,却累得你殚精竭虑。你腿伤未痊愈,本该待在京中休养,却为了我四处奔波……是我没能好好照顾你,反倒三番五次地拖累你。” 傅深接话道:“照你这个说法,谁也不欠谁,那凭什么你得好好照顾我?” “严大人,你觉得我与你成亲是为你的万贯家财,还是为了你那正三品的高官之位?”他冷笑道,“这么一看,我这个无官无权的残废才应该是你的拖累,你说呢?” 严宵寒最听不得“残废”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时间什么心思都歇了,沉声道:“别乱说。” 犹如一瓢水浇在火堆上,傅深的冷笑僵在脸上,彻底拿他没辙了。 “你……”他有点急火攻心,想把严宵寒吊起来抽一顿,好让他清醒一点,忍耐道:“算了……别扯那些没用的,先管你的药瘾吧。” 严宵寒仍是一副“任你磨破嘴皮,我自岿然不动”的死猪样:“没事,我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这里不合适。” 傅深忽然道:“梦归,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中了药之后,我找到你时,你在干什么?” 不知为何,他的口吻一下子就软和了,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严宵寒蹙眉思索片刻,实在想不起来,摇了摇头。 “我记得。这几天一闭眼,我眼前全是那个场面,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傅深垂下眼帘,“那时候我还是‘任淼’,一靠近你,你就拿着寸把长小刀往自己手上扎。” “你跟我说实话,那天去的如果真是别人,你怎么办?” 严宵寒的目光望进他的眼里,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那一刀当然就直接扎下去了。 傅深走到他身前,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抹了一下,像是抹去了一道并不存在的泪痕:“你当我千里迢迢地到这里来是为了谁?这话我说了嘴皮子都要起茧了,梦归,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是拖累?” “非要个理由的话,”他的语气分明是戏谑,态度却无比郑重,“你能为我守身如玉,我就能让你为所欲为,要什么给什么。明白了吗?” 中了秋夜白之后,严宵寒一直觉得自己心上被豁开了一个大洞,直通深渊,深渊里住着他所有妄念执念与欲’念,像是永远不知满足。他清醒的时候能克制住自己,不清醒时却分不清那到底是药物带来的失控,还是自己丑陋的本来面目。 可现在,傅深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深渊,迎接他的不是凶兽的撕咬,而是一颗伤痕犹在,却在缓慢弥合的心。 严宵寒终于意识到,他的圆满不在张开羽翼将傅深护在怀里的那一刻,而是在行将跌倒时,凭空出现一双手扶住了他。 他微微躬身,拦腰将傅深抱起来,按在了最近的那颗树上,堵住了他口干舌燥的嘴。 清风过处,树叶簌簌响动。 待天色完全黑透,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才从小树林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明显脚步虚浮,一步三晃,被另外一个看不下去的男人提着腰抱上了马背。 两人正要离去,远处溪山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女人的嚎啕刺破夜空,许多人家灯盏次第亮起,不少人开了窗,扯着嗓子问:“田成家的,出什么事了?” 幸亏天色已晚,许多人家已经关门闭户,说话全靠嚷嚷,让山坡上的两人也能听个大概。有人回道:“田成要不行了,得抬到祠堂去,明晚就得送走!” 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各位叔婶,他还有救,我带他去城里看大夫!别送祠堂……求求你们了……” 有个粗声粗气地大嗓门男声道:“不成!不能去县城,为他一个人拖累全村人么?” 傅深和严宵寒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溪山村果然有蹊跷,一个病人去县城求医,怎么会怕拖累全村人? 傅深心头陡然掠过一个不祥的猜测:“难道是……瘟疫?” 53、祭祀 病人被送进祠堂后,溪山村中重归平静。严宵寒和傅深冒着被全村的狗追着咬的风险,偷偷溜进一户人家院子,听了半天墙根,大致拼凑出前因后果,据说是那病人染上了治不好的恶疾,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此为不祥之兆,要在在河边明晚办个祭典驱邪。 傅深腰酸背痛,又累又困,险些没蹲住,往前踉跄了一下,被严宵寒张手接了个满怀,干脆也不劳动他自己走,径直将他抱出了村子。两人策马回城,在客栈问小二要了热水和饭食,等洗干净吃饱了,傅将军仰躺在床上养他的腰,严大人则十分乖巧自觉地坐到床边,把他的两条腿搬到膝上,替他按摩放松。 “你觉得那‘恶疾’是不是瘟疫?”傅深道,“如果真的有瘟疫,村民未免也太平静了。一旦瘟疫大范围流传开来,死一村都是轻的。” “隐瞒不报才是人之常情,”严宵寒卷起他的裤脚,按着小腿上的几个穴位,“你想想,这里的地方官连治下秋夜白泛滥都不肯上报给朝廷,如果他发现溪山村接二连三地出现疑似瘟疫的怪病,他会怎么办?” 傅深眉头一跳。严宵寒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管它是不是瘟疫,全部消灭才能永绝后患。村民们都知道如果此事传扬出去,他们全村人都难逃一死,所以才死死瞒着,不敢报官。” 傅深一拍床榻:“什么狗官,岂有此理!” 严宵寒笑而不语。 傅深斜眼瞥了他一眼:“哟,真是奇了,今天怎么不撒娇使小性儿了?” 严宵寒能对地方官员的思路一猜即中,估计自己也正直不到哪儿去。以前傅深说这话时,他难免会被轻微地刺一下,这回却像是真正放下了多年芥蒂,变得磊落坦荡起来,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 他微笑道:“我再撒一回娇,你还受得住吗?” 傅深像是在他心里筑起一座坚固无比的城池,他明白自己坐拥这人所有的爱与宽容,足以令他在这一方天地里俯视众生。人一旦有了底气和依恃,自然就挺胸抬头,不再囿于得失之间了。 “德行……”傅深大腿肌肉猛地一紧,“哎,手往哪儿摸呢?” “放松,”严宵寒好脾气地道,“夹那么紧干什么,腿分开点……我又不干别的,你腿不酸吗?给你按按。” 傅深让他轻薄的无话可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闭眼随他去了。他在脑海里慢慢地梳理这些天来的事,先是京中连发命案,再是荆楚粮税减收,严宵寒在溪山村中药,邝风县秋夜白泛滥……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点。全落在这前所未闻的“秋夜白”上。 现在需要弄清的问题,一是溪山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二是荆楚的减收是否跟秋夜白泛滥成灾有关系,三是秋夜白究竟是从什么途径传入荆楚,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生长?这种秋夜白遍地开花的情形是仅限于荆楚一地,还是已经蔓延到了其他地方? 起初傅深只是一时兴起,想低调地陪着严宵寒走完这一趟差事,没想到出门撞鬼,碰上这糟心事,让他想置身事外都难,也不知道他这是单纯的点儿背,还是天生的劳碌命。 想着想着,困意渐生,傅深不知不觉睡沉了,严宵寒听他呼吸逐渐均匀绵长,便轻手轻脚地托着他的腿放回床上,扯过被子给他盖好,正欲起身离开去洗手,却不防还没直起腰,傅深就醒了。 也不算完全清醒,眼睛都没睁开,犹在迷蒙之中,但明白地知道他要走,从被子下探出手来:“要去哪?” 严宵寒握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有点想笑,又心软的一塌糊涂,俯身在他眉心亲了一下,轻声道:“你睡,我去洗手。” 傅深听了这话,又重新闭上眼睛,只是这回没睡着。过了片刻,房中灯烛熄灭,帘帐落下,黑暗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紧接着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严宵寒翻身上床,动作很轻地将他往怀里一拢。傅深闭着眼睛用指尖勾了下他的手背,就听严宵寒在他耳边低声叹道:“有个风吹草动你就醒了,这样容易伤神。” 体温和气息是最好的催眠,傅深的困意又上来了,这会儿严宵寒在他耳边叨叨都吵不到他。他翻了个身,手搭在严宵寒腰上,不太走心地拍了两下,含混道:“睡了。” 严宵寒失笑,心说这人怎么跟小孩睁眼就要找阿娘一样,离了人还闹。他把被子拉高,盖住两人肩头,低声应道:“嗯。睡吧。” 次日清晨,两人再度上了溪山村后山,注意到河边有个不住抹眼泪的女人,旁边妇女纷纷上前劝慰,料想那就是昨晚哀哀哭泣的“田成家的”,傅深今日养好了精神,手里转着他那根烧火棍,道:“盯住她,必要时可以帮一把,说不定能套出几句实话来。” 严宵寒道:“遵命。” 傅将军的烧火棍差点脱手飞出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田地里劳作的村民陆续回家。严宵寒与傅深站在半山腰,正好可以俯瞰整片村庄。 就像那一晚的情景重演,先是祠堂方向亮起几盏灯,接着各家各户都提着灯笼出门,逐渐汇聚成一条光带,沿着村中小路蜿蜒前行,正朝河边走来。 借着灯笼的光,隐约可以看见人群中有一架花车,车上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白衣人,此情此景令严宵寒后背一凉,想起那天在祠堂中所见,那颇为诡异的、仿佛送葬一样的队伍。 手背忽然传来一阵暖热,傅深握住他的手,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别怕。” 那一晚,有个人单枪匹马地闯进村落深处,将他从噩梦中带出来,带入了一片温存的绮梦。 严宵寒悄悄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嗯。不怕。” 傅深牙疼似的地吸了口气,两人做过那么多亲密的事,他却被这小儿女一样的牵手方式酸倒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居然没有甩脱,就这么任由严宵寒拉着,直到村民走到河边,将那花车放到河边空地上,摆开一地瓜果祭品。 有个胡子花白的族老越众而出,先是郑重地朝湍急河水磕了三个头,随后抖抖索索地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念诵咒语,再将黄符放到香烛上点燃。待符化成一把飞灰,他手中摇铃,开始高声祷祝。傅深模糊地听了一耳朵,那祝词似乎是请求某方神圣高抬贵手,度化罪人,保佑村庄风调雨顺,不生瘟疫。 傅深愕然道:“本朝早就绝了河伯祭祀,改祀水官和龙王,怎么这帮愚民还敢拿人填河?” 他说的是前朝旧俗,以前凡遇阴雨洪水,百姓都认为是河伯发怒,需要献祭方能平息。好一点的用猪羊牲畜,更有甚者,竟以童男童女或者美貌少女为祭品,无数无辜女子孩童为此丧命。国朝初立,太’祖严令革除旧俗,各地河伯庙被推倒,活祀禁绝,风气为之一新。 谁能想到百年之后的今日,噩梦重现,旧事重演。 严宵寒按住他:“等等,别着急。河伯只管风调雨顺,从没听说还管瘟疫。而且据说古代祭祀都以童男童女为祀物,花车上那人看起来倒像是个男子。未必就是祭河伯,暂且静观其变,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待那老者念诵完祝词,两个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将白衣人从花车上抬下,往他胸腹处绑了一块大石头。刹那间,站在人群中的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不顾众人阻拦,扑上去与那二人厮打:“……让我死吧!让我替他死吧!” 村长示意几个妇女上前将她拖开,那女人浑身瘫软,伏地大哭大骂,所有村民却仿佛充耳不闻,两个人抬起那白衣人,投入滔滔河水之中,随着一声苍老嘶哑的“拜送真仙”,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朝着河水虔诚地三叩首。 傅深面沉似水,以他的眼力,甚至能看见那人被投入河中时,手脚还在不断挣动。他低声道:“这条河汇入狐仙庙后的小湖,到那边找,说不定还有救,走。” 严宵寒却道:“丈夫死了,他的妻子恐怕也活不过今晚,我去湖边捞人,你跟着她,万一来不及救她丈夫,咱们手中得有个活的证人。” 傅深沉吟片刻,看那样子似乎不大放心,严宵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放心,我水性尚可,遇事必先自保,犯不着为一个陌生人铤而走险。” “务必小心。上次那种晴天霹雳,我是禁不住第二回了,”傅深从袖中摸出那把严宵寒曾试图拿来自残的小刀,抛进他怀中,道:“我一会儿将那妇人带到狐仙庙去。” 严宵寒接过刀,在指间玩花活似地转了一圈,翻身上马,临风一笑,面容在昏暗夜色中仿佛发着光:“好,那就狐仙庙见。” 作者有话要说:黑夜里发光什么的,严大人可能是萤火虫成精吧(手动吃瓜.jpg 54、湖水 数日不见,狐仙庙仍矗立在原来的小山坡上,只是更加残破,在夜色里直如一堆废墟,河流则在山后汇入一片宽阔的水域。 今夜无风无雨,月光皎洁,湖岸乱石嶙峋,湖水沉沉无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寒凉。严宵寒下了马,在湖边伫立良久,盯着深碧的湖水出了半天神,才终于想起这地方究竟诡异在哪里。 那晚大雨瓢泼,他们没有靠近湖边细看,而齐王和严宵寒一行全是北方人,对南方景色不大熟悉,竟也没意识到不对:这片湖出现在山野之中,还有活水注入,水边却寸草不生,既没有芦苇水草,也没有水鸟栖息,甚至连鱼虾都很少,整个湖泊犹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活气。 再联想到村民今晚的所作所为,严宵寒蓦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来。 没过多久,河水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严宵寒定睛细看,河心果然有个白色影子浮浮沉沉。 溪山村民临水而居,水性都极佳,或许是他妻子中途冲上来阻挠的缘故,那人身上的石头没有绑紧,入水后竟松脱了些许,使得他直到现在都没沉底,靠一口气撑着,随水漂流至湖边。 严宵寒脱下外衫,轻装入水,奋力游到河中央,用指尖一点银锋割开数股麻绳,让那块大石头拖着绳子坠入河底,然后一拳打晕仍在胡乱挣扎的人,抓着他浮上水面,朝岸边游去。 他救的及时,那人虽呛了水,好歹还有一口气,严宵寒把他甩到岸上,见他一时半会只能吐水,没有逃跑的力气,便转身重新沉入水中,朝不远处的湖泊游过去。 外面夜色已深,湖水中更为幽暗,严宵寒只能看清周身一尺左右,他闭气下潜,感受着河水汇入湖泊时流动的韵律,继续探向湖心深处。 游着游着,他感觉自己似乎碰到什么东西,起初还以为是鱼,后来那玩意一直在他背后来回戳弄,他不耐烦地回手抓住,触感又软又滑,拉近了一看,白生生像一截嫩藕似的,末端还有分叉—— 是一只人手。 一来就跟湖底的住客手拉手,严大人差点没当场撅过去,险些以为自己药瘾犯了,又出现了幻觉。他吐出一串气泡,感觉自己刚受了这一惊,口中的气并不足以支撑他迎接下一波惊吓,于是果断放弃,双腿在水中一蹬,反身向上方游去。 片刻后,湖面冒出一朵大水花,严宵寒破水而出,刚出了一口长气,就听见岸边传来阵阵马蹄声。 傅深来不及等停稳,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朝湖边走过来:“梦归!” 严宵寒朝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自己又从湖里游回河里,在清水里反复漂洗。他倒没有洁癖,但任谁在泡尸水里扑腾了那么久,心里都难免膈应。傅深跟着他从湖边绕到河边,伸手将**的严宵寒拉出来,抓起外袍兜头盖到他身上,纳闷道:“你多折腾这一趟干什么?” 严宵寒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不告诉你,否则你肯定不会让我拉着了。” 傅深不以为然地嗤道:“事儿精。” 水边风大,严宵寒浑身湿透,被风一吹,再配上方才湖底那一幕,不由得汗毛直立,打了个哆嗦。傅深见状,便要把自己外袍脱下来给他,孰料严宵寒仍死拉着他不放,傅深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无奈道:“还不松开?” “不,”严宵寒哆哆嗦嗦、死性不改地笑道,“我怕的很,得要侯爷抱一抱。” 傅深一言难尽地看着这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怎么没吓死你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抬臂搂住了严宵寒,用自己身体给他挡风,两人如胶似漆地离开湖岸,到系马处一看,马背上伏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素衣妇人。严宵寒瞥了一眼被他打晕的男人,扭过脸去,假装没有发现这如出一辙的粗暴,提议道:“把他们搬到狐仙庙去?” 两人一手一个,将人拎进狐仙庙,傅深从后院找了些破木头,生起一堆火,把严宵寒按在篝火前烤干。严宵寒跟他略说了自己在湖底所见,本意是想吓他一下,不料傅深比他承受能力强的多,闻言只是皱了下眉:“按村民行事习惯,湖底尸体恐怕不止一具,村里有多少人够他们这么扔?” 严宵寒道:“时间不会太早。我猜有可能与白露散在京中流传开来的时候大致相当。” 傅深:“说详细点。” 严宵寒:“第一,纯阳道人入京,寄住在清虚观,是在大约三年半之前,也就是元泰二十二年年末;第二,荆楚粮税减收。这本是去年冬天就应该理好的帐,但一直拖到了今年春天。如果减产是因为秋夜白泛滥的话,那么至少在元泰二十五年秋天之前,秋夜白已在此地出现。” 傅深道:“粮税与秋夜白有什么关系?第二条未免有点武断。” 严宵寒给他解释:“荆楚虽不如两江这等财赋重地,也是富饶之地,去年既没有旱涝灾害,也没有**战乱,粮税却平白无故地减了两成,这不合常理。你在邝风县也看到了,秋夜白容易成瘾,而且价格奇高,吸食者往往倾家荡产,疾病缠身,这有没有可能造成一部分农人破产?” “再者秋夜白本身就是暴利,倘若有人从中获利,家家户户效仿,不种粮食改种秋夜白,也会引发今日局面。这一点想要验证也简单,我们改日去荆州城外走一趟,看看田里种的到底是什么。” 傅深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往下说。 “第三,白露散在京中出现的时间,按易思明的说法,大约是去年秋冬。正是你在青沙隘受伤、陛下为你我二人赐婚之后。纯阳道人在京城潜伏数年,一直没有动作,为了替你报仇,恰好秋夜白的药性在南方得到验证,便将它带入了京城。” 他顿了一下,总结道:“就目前我们发现的线索来看,秋夜白是先在南方流传开来,然后被纯阳道人带入京城的,这一点应无异议。” “又想当然了,”傅深道,“依你的意思,秋夜白早就存在,只是被人藏着捂着不肯拿出来,后来因为某种契机,才在荆楚一带流行,还被纯阳道人拿去害人——既然秋夜白如此暴利,为什么不早拿出来赚他个盆满钵满,非要这么有操守,等到我受伤了才肯动用?” “不是想当然,”严宵寒摇了摇头,提醒道,“敬渊,别忘了我们当初猜测的幕后人身份。” 手握凶器却隐忍不发,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蹊跷,可如果对方是北燕铁骑呢? 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忍无可忍,又怎么会调转面向外敌的屠刀,对准他们用血肉之躯守护的天下? 傅深或许到死也干不出倒戈一击的事来,但北燕铁骑旧部确实是有可能的。 严宵寒猜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展臂搂住他的肩膀。傅深思索了片刻,道:“我还有一处不解:如果秋夜白出现在南方的时间早于北方,那这个契机就不是我受伤,而是在此之前的某件事。” 真被他问着了,严宵寒皱眉喃喃:“去年夏天……有什么影响能到南方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闪现过一个印象深刻的场面。 严宵寒:“去年六月,早朝上咱们俩吵了一架,被陛下各自罚俸半年。” 傅深接话道:“是因为朝中要向四方边境派驻监军使,有人拍马屁,说这活让你们飞龙卫来最合适。” 往事历历,恍如隔世。 谁能想到当年在朝堂上吵的鸡飞狗跳、恨不得用笏板打爆对方狗头的一对冤家,今日却卿卿我我地依偎在一间破庙的篝火前。 可见世事的确难料,活得久了,什么奇迹都能见到。 严宵寒道:“皇上有控制四方军权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夏天那次试探虽然被你胡搅蛮缠地驳了回去,未能成行,但这事既然拿到早朝上来说,就无异于明言昭告天下,要四方驻军将领夹紧尾巴好好做人。” 傅深不满道:“哎,怎么说话呢,谁胡搅蛮缠了?” 严宵寒被他这一岔打断了思路,哭笑不得地道:“这就不认了?你倒是讲讲理,皇上本意是打算从中枢向各地派监军使,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飞龙卫,你就紧抓着不放,开始挑我的毛病,这还不叫胡搅蛮缠?” 当日得亏严宵寒有几分机变,当时顺着他的意思把话题引到了万年不变的“飞龙卫这群狗东西怎么又要残害忠良”上,让此事在闹剧中不了了之。谁知道靖宁侯翻脸如翻书,现在竟然死不承认了! 傅深色厉内荏地点了点他:“为虎作伥,不是东西。” 严宵寒嘲讽地回敬道:“卸磨杀驴,禽兽不如。”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嘤咛。二人齐刷刷扭头,就见被他们俩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墙角的妇人手指微动,慢慢苏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在早朝互掐一节参见第三章 55、劫灰 那女人睁眼醒来,一见严宵寒,立刻惊叫道:“是你?!” 齐王一行人是溪山村难得的外客,当天几乎全村人都跑来看热闹,严宵寒在其中尤为出挑,更令村夫村妇们印象深刻。所以那女人仓促之间仍能认得出他,吓的都快哭了,哆哆嗦嗦地问:“你……回来报仇了?是村长他们要害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傅深用烧火棍懒懒地拨着火堆,插嘴道:“你哆嗦成这样,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傅深虽然相貌英俊,但气势太盛,是那种一看就惹不起的刺头,而严宵寒的长相却很能骗人,只要他不主动撕破脸皮,就能装出一脸天衣无缝的温文和善。 眼看傅深先唱了白脸,严宵寒只好扮红脸,语带安慰地道:“你丈夫还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你先别害怕,我不是来寻仇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那妇人才像是魂魄归位,举袖抹了把脸,爬过去将她丈夫扶起来,替他拍背、清理口鼻。她一边做,一边又想起自己被打昏之前的种种遭际,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两人谁也没出言阻止,沉默地听着她悲切的哭声。 从昨晚到今日,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突发恶疾,被村人投入河中,当晚回家后便在房梁上搭了一根腰带,准备吊死。幸亏傅深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关键时刻出手将她打昏带走,这才没让她寻死成功。 或许是从他们无声的等候中感受到了善意,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哭声渐止,抬起通红的眼睛怯怯地打量了二人一遭,跪着朝他们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严宵寒心说还算是个明事理的,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据实而答便可。” 那妇人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恩公。” 有过一番死里逃生的经历,那妇人对溪山村已再无眷恋,有问必答,将村中秘辛倒了个一干二净。 溪山村有百余户人家,多是田氏族人,被扔进河里的男子名叫田成,妇人姓欧,是从别村嫁到此处的外姓女。 据欧氏所言,溪山村背山临水,虽不算与世隔绝,但也鲜有外客到来。大约一年前,秋夜白在荆楚一带流行起来。村里一户人家的小儿子在县城读书,被同学引诱去烟花柳巷“开眼”,出于好奇,不小心沾了药瘾,还趁休假回家时将秋夜白分给同龄玩伴。等到他爹娘察觉,那小儿子药瘾已深,想戒断几乎是不可能了。 那户人家薄有资产,又格外偏宠小儿子,起初还不拿秋夜白当回事,扬言大不了家里买药供他吸一辈子。然而随着药瘾越深,服药者对秋夜白的需求越多。即便是在邝风县城内,秋夜白也是紧俏稀罕物,寻常人家都未必能消受的起,遑论区区农户。所以没过多久,那家就供不起幺子了。药瘾发作时痛苦难耐,那小儿子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最后不堪忍受,在一个雨夜里跑出家门,投水自尽。 话虽如此,不过村民私下里都传言,说那小儿子并非自尽,而是家里实在带不动这个拖累,才将他溺死后推进河中,伪装成投河而死的假象。 因有这教训在前,除了那几个一开始就沾了药的小子外,其余村民都不敢碰秋夜白,但不妨碍有人眼红秋夜白高价,偷偷在房前屋后栽种几株。 变故发生在去年秋季。有一天,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因路遇大雨,无处躲避,便到村子里来借宿。村民热情地迎他入内,让他住在村中的空屋里,还送了茶饭招待他。 当日半夜,恰好村中有人犯了药瘾,情状甚为惨烈,动静之大,惊动了全村人。那道士也被惊醒,跟着出门探看,见大雨里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在地上打滚,便抢上去连按几处穴位,立时将那人弄晕过去,又招呼村民把他抬回家中。 道人通些药理,一眼看出他这模样是秋夜白所致。然而犯瘾者家中无钱买药,村里虽然种了秋夜白,但制药也需要时间,那道人受了村民恩惠,心生恻隐,转进内间不知鼓捣了些什么,出来时拿着一个纸包,包着一些细细的棕色粉末,让他们暂且拿这个用以代替。 道人是一片好心,但自古以来“财不露白”“怀璧其罪”,都是血的教训。 村民中有识货的,认出这是千金难求的精制“白露散”。此时在邝风县已有“一两秋白一两金”的说法。他们见那道人出手便是小半两秋夜白,料定他身上还藏着更多。这些人见财起意,待众人归家安寝后,竟偷偷溜进道人住处,持刀将他活活砍死了。 傅深听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右手蓦地哆嗦了一下。 严宵寒不动声色的握住他的手。 村民从道人身上搜出了女人拳头那么大的一块秋夜白,色泽纯正清透,犹如琥珀,一角沾了血,更有种别样艳丽。这一块秋夜白价值更胜过同等重量的黄金,几人心下大喜,将它收好,然后趁夜把道人尸体抬出村子,丢入河中。 一个云游道士,无家无业,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 那一晚,溪山村村民在黑夜里沉默地听着刀斧斩落,鲜血四溅,听着杀人者高呼狂笑,却无人敢出言制止。 今夜,他们都是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河水奔流,卷走枉死的尸首,累累白骨与陈年旧事一道,沉入狐仙庙外幽深黑暗的湖底。 ——然而真正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拿到秋夜白的几个人害怕贸然出手会引起别人怀疑,商议之后,决定化整为零,将一整块秋夜白破成小块分别出售。谁知还没等他们动作,其中一个人忽然得了怪病,先是持续高烧,咳嗽,迅速消瘦,神智昏聩,接着身上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红斑红疹,甚至肌肤溃烂,生不如死。 这还没完,不久之后,那晚参与行凶的几个人都出现了相同症状。 村民们终于开始慌了,然而逞凶杀人,谋财害命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包庇者也要连坐,村长不敢报官,只好召集宗族耆老共同商议。有个会请神的族老在祠堂做了一场法事,请来田氏祖先附身。“祖先”称村民见财起意,谋害人命,枉死冤魂不宁,化为厉鬼索命,此为天罚,为恶者当赎其罪,帮凶者需平息怨恨。 这套鬼神报应之说勉强糊弄住了惊慌的村民,村长令人备办祭品,又联合数个村民,将那几个得病的凶手抬上花车,仿照古时祭祀河伯的仪式,将罪人投入水中,以平息枉死道士的怨气。 这场祭祀办完后,村民心有余悸,将那块不祥的秋夜白也抛入河中,以为这下总该风平浪静了,可没过多久,居然又有人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症状! 河底的冤魂仍然没有放过他们。 一步错,步步错,村民们为了弥补错误,已经犯下了更多不可饶恕的错误。所有人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单独蹦跶。 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落从此成了无间地狱,每当有人出现病症,就会被村民抬去填河。日复一日,河水如同一张永不知餍足的巨口,迟早要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 天地间夜色无边,唯有这破庙里亮着一点珍贵的火光。 傅深久久不语。严宵寒想起那一晚劈开神像的天雷,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指引,如果不是那道雷,他们在狐仙庙休整之后就会直接前往荆州,不会在这个小村中逗留许久,更无从发现这个被全村人守口如瓶的秘密。 在关于狐仙庙的传说里,狐狸因为预报洪水而遭受天谴,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是它在示警,让他们查清真相,避免即将到来的滔天浪潮呢? “压根不是什么厉鬼索命,就是瘟疫。或许是因为凶犯都沾了那道人的血,所以才得了同样的病,又传染给了村里其他人。”傅深冷冷地道,“因果循环,自作孽不可活。” 严宵寒问欧氏:“你丈夫的病已是药石罔效,只等一死,你应该还有很多年可活。溪山村出了这事,等官府追查下来,一个也跑不了。不过你既遇着我二人,可以网开一面,许你自谋生路,你意下如何?” 欧氏伏地涕泣:“妾与外子结发夫妻,数年恩情,不敢轻抛,还望恩公高抬贵手。” 傅深看她可怜,刚要允诺,被严宵寒一个眼神止住:“他这病会传染,再可怜也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他没有压低声音,欧氏也听的清清楚楚。她满心绝望,然而终究拗不过铁石心肠的飞龙卫,被傅深强行拖出门外,眼睁睁地看着严宵寒找来引火的干柴布幔。片刻后,浓烟冲天而起,狐仙庙化为一片火海。 欧氏呆呆地跪坐在地,眼泪已经哭干,眼眶通红,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傅深随手将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丢进她怀中,淡淡道:“你的路还长,去别的地方重新过活,总有一天能忘了他。” 说完,转身与严宵寒走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欧氏攥紧手中的钱袋,瞳孔里倒映的金红的火光,不知过了多久,才喃喃地答道:“忘不了……” 劫后怎么会余生呢?它只会留下一把烧干的余灰,让被抛下的人从此活在苍白的影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ok,那个怪病是我瞎编的,不要考据,么么哒~ (感谢评论各位补充指正) 56、离去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客栈,关上门点了灯,傅深沐浴后坐在椅子上发呆,过了一会严宵寒才出来,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抵着他湿润的发顶,低声问:“不高兴?” 傅深松松地圈着他的手指,觉得自己愁的都快掉毛了:“这算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严宵寒“嗯”了一声。 傅深等着他的下文,等来等去没动静,不禁微微仰起脸:“你没话要说吗?” 严宵寒懒洋洋地应道:“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傅深:“说我妇人之仁,抢着背黑锅,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之类的。” 严宵寒低笑道:“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又何必多嘴多舌。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傅深:“那是什么?” “这里不是京城,没有一座靖宁侯府让你搬。”严宵寒幸灾乐祸地道,“侯爷出手大方,只顾着乐善好施,没想起来那是你身上全部盘缠吧?” 傅深:“……” 还真没想到!!! “多少钱也禁不住这么个造法……俗话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严宵寒装模作样地感叹:“不过侯爷拔根汗毛比在下大腿都粗,想来肯定是不会为那区区几斗米折腰的,嗯?” 傅深眯了眯眼,杀气四溢:“你又抖起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严宵寒悠然道,“现在跟我瞪眼不好使了,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愿意借你一点呢?” 傅深算是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东郭先生与狼,偏那恩将仇报的大尾巴狼还笑的像个狐狸精,凑到他耳边轻轻吻了一下,诱哄道:“或者,你也可以卖个身……” “不卖身,”傅深手指绕起他一绺垂下来的长发,转头碰了碰他的嘴唇,“只劫财。” 严宵寒似乎是很苦恼地叹了口气,躬身把他抱起来朝床边走去,有点无奈地道:“那再顺便劫个色吧。” 直到外面天色微明,帘帐里的喘息声才逐渐低下去。傅深累得倒头就睡,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怀疑自己把脑子落在狐仙庙了,没带回来。 狗屁的劫色,最后还不是被严宵寒吃干抹净了!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头天晚上折腾的太晚,第二天严宵寒难得跟傅深一起睡了个懒觉。他睁眼时傅深犹未醒,沉睡的样子比平时更多了一分温驯,身体也是软的,让人忍不住手欠想去捏一把脸。严宵寒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没醒,警觉性直线下降,可见是真累狠了。 严宵寒体谅他辛苦,忍住了没去上手撩拨人家,自己静悄悄地起床,洗漱过后出门,先去邝风县的钱庄里给齐王传了消息,约定好在荆州见面,又从柜上支了些银子,拿个荷包另外装好。 回客栈的路上,有一整条街都是卖早点的,严宵寒挑挑拣拣,买了些吃食,拎到客栈时还热着。傅深被肉包子的香气熏醒,晕乎乎地拥被而坐:“梦归?” “嗯,”严宵寒打了盆热水,坐在床边给他擦脸,“今日起的晚,随便吃点先垫垫肚子,午饭迟些再用。” 傅深东倒西歪地靠在他肩上,身体带着被窝里的暖意,哑声道:“你去钱庄了?” 严宵寒手中动作不停:“是。怎么猜出来的?” 傅深倦怠地笑道:“一身铜臭味。” 严宵寒故意使坏,手伸进被子里,往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揉了一把:“你是属什么的?刚睡醒,我看看尾巴是不是还没收起来……” 两人腻歪了一阵,傅深终于醒了盹,收拾停当,坐在桌前吃早饭。在京城时当着一地下人,个个都端着架子装“食不言寝不语”,这会儿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倒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数。傅深咽下一口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和齐王汇合?” 严宵寒把一个剥了皮的咸鸭蛋递给他:“明天走。溪山村的事解决了,这差事就算成了一半,余下的就看官府如何处理。你呢?是跟我走,还是回京?” 傅深一筷子下去,扎出一股清亮黄油,闻言挑了下眉,反问道:“严大人,我是你带着赴外任的家眷吗?” “不是吗?”严宵寒不放过每个表现自己身份的机会,强调道,“确实是‘家眷’啊。” 他这幅模样与平日相去甚远,认真的冒傻气,又有点可爱,傅深心里一软:“行吧,老爷,我连面具都扔了,这样肯定没法见人,要不然你把我揣进荷包里带到荆州去?” 严宵寒一听他这嘲讽的语气就知道没戏,不甘心地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药瘾还没好,你就要走了。” 傅深道:“我该你的吗?给你治就不错了。再说你那药瘾早就控制住了,好的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撒娇耍赖。” 那语气虽然是呵斥,宠溺纵容之意却一览无余,严宵寒被他数落的浑身舒坦,也不装委屈了,自觉十分知心体贴地问:“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回北燕?” “纯阳道人伏法当日,我说过想从西南开始查起,”傅深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那就顺路过去看看。” 严宵寒立刻紧张起来,断然道:“不妥,万一西南真是秋夜白的源头,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太危险了……” 傅深道:“上回咱们说到夏天那件事,我后来又想了想,虽然当时陛下明显是在针对北燕铁骑,但对四方守军来说,同样是个不小的警告。西南多年来自成一体,又有个异姓郡王,他还是北燕旧部,如果把秋夜白看做是西南对朝廷的反击,也说得过去。在这一点上,他和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会把我如何,无需顾忌。” 傅深一旦做出决定,只会象征性地通知,从不跟人商量。严宵寒知道他的性格,深感胳膊拗不过大腿,别无他法,只好应下来:“京城那边怎么办,你已经安排好了?” “称病养伤,找了个人假扮我。”傅深淡淡地一勾唇,“皇上现在估计没工夫搭理我——他也病着没好。” 次日,两人收拾好干粮盘缠,离开客栈,并骑向荆州方向疾驰而去。 傅深要去西南,与严宵寒在荆州城外分别后继续西行,严宵寒则单骑入城,直接打马来到齐王落脚的官驿。 两下相见,互通有无,严宵寒在邝风县这段时日颇受秋夜白折磨,清减了不少。齐王一看他那憔悴样,便知他所言非虚,再听他说起溪山村故事,言及种种骇人听闻的惨状,不由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活人祭鬼……天下竟有这等胆大包天的无知愚民!” 严宵寒道:“秋夜白贻害无穷,不光溪山村案,荆楚粮税减收与它也脱不了干系。地方官知情不报,百姓弃耕种药,殿下正该借此案肃清风气,禁绝秋夜白。” 齐王他们这几天在荆楚也没闲着,严宵寒说的他心里都有数,缺的就是溪山村这个炮仗捻子。此案一旦上报朝廷,势必要将荆楚官场扫荡的七零八落。 他们离京之前,皇后赐死,太子失宠,而太子妃岑氏的父亲正是荆楚节度使岑弘方,可以想见,荆州之案后,太子被废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齐王立刻召荆州知府来见,上行下达,当晚溪山村就被连窝端了,所有村民被连夜押送邝风县衙门审问。邝风县知县治下不严,自身乌纱亦难保。荆州知府为了给齐王一个交代,不敢让他们就这么关起门来审,于是斗胆请齐王和随行飞龙卫,协同荆州官员一起到邝风县旁听审理。 齐王正在气头上,也想亲眼看着恶人伏法,严宵寒担心村民中仍有带病者,怕出岔子,委婉地劝了两句,然而齐王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亲自前往。严宵寒无法,只好随他一起再回邝风县一趟。 众人从官驿出门时,恰好外面行人众多,一片嘈杂,侍卫整队的片刻工夫,严宵寒侧身背对着大街,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撞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毛贼,下意识地反手向后擒拿,却扑了个空。紧接着一只小荷包落在他掌中,有个低磁的声音在他身后道:“这位大人,你的东西掉了。” 严宵寒猛地回头,差点闪了脖子。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上半部分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瘦削的下巴和脖颈,见他望过来,扬唇轻轻一笑,也不打招呼,低调地退回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严宵寒:“……” “大人,”手下一嗓子把他叫的回了魂,“可以动身了。” 严宵寒胡乱地点头应下,翻身上马,行路途中悄悄打开那小荷包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包晶莹剔透的桂花糖。 他不是去西南了吗?!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干出这种私相授受的事,真是—— 真是……让人不知该怎么爱他才好。 57、思念 从荆北通往夔州的官道上,一匹瘦马不紧不慢地溜达着,马上男人头戴遮阳斗笠,一边无聊地走马观花,一边往嘴里丢香脆可口的芝麻酥。 不一会儿,一包芝麻酥就见了底,他从褡裢里摸出个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嫌弃地啧道:“什么玩意儿,齁死了。” 正是傅深。 两天前他与严宵寒在荆州城外分道扬镳,走出二里地后又故意折回去,就为了在驿站门口撩拨人家一下。他买桂花糖的时候恰好看到旁边有芝麻酥,兴起之下买了一包,打算路上当零嘴吃。 现在想想,他本身并不嗜甜,三五个月都不见得能吃一块糖,会买芝麻酥,纯粹是当时被桂花糖的香气熏晕了脑子。 从荆州到西南中心之地夔州并不远,快马加鞭只需三天,傅深却一直走了六天。他好些年没这么心无挂碍、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慢慢走了。虽然还年轻,可小半辈子都像是赶鸭子上架,忙忙碌碌,喊打喊杀,别说什么娇妻美妾高官厚禄,一年连家都回不了几趟。 荆州之行让他和严宵寒都变了很多,也许是终于找到了寄托与归属,明白在这漫长尘世之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地走。 有时候在路边乡镇的茶馆酒肆里,傅深能听到一些荆州的消息,诸如溪山村案发后,官府派人去湖中打捞,捞上来十几具尸体。据说那湖里不生虫鱼,只有一种水草能以尸体为养料疯长,将白骨尸首都牢牢缠住,悬浮在水中,就像一片不见天日的尸林。 还有人说从京城来的钦差大人路遇大雨,夜宿狐仙庙,忽有一小狐入梦,口吐人言,诉说冤情,钦差醒后大感神异,按狐狸所说寻至溪山村,破获一桩大案。 傅深听得暗暗发笑,心道“狐狸说的”,那不就是“胡说”么? 八成是荆州城里哪个说书先生见湖边有座狐仙庙,牵强附会,随口瞎编出来的。 “说书先生”严宵寒不禁念叨,侧头打了个喷嚏,笔尖一抖,在雪白纸页上留下一个墨点,写到一半的折子算是彻底毁了。 他扔了这份奏折,又换了张新纸。荆州知府动作还算快,六天就将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将口供证词证物等一干卷宗递呈刑部定夺,约莫这两日就能抵京。他在奏折中隐去傅深一节,只提到他们在狐仙庙中险些遭雷劈,因此机缘巧合误入溪山村。严宵寒听说了狐仙庙的传说,怀疑这是某种神灵指点,于是送走齐王后又返回溪山村探查。他虽身中秋夜白,仍侥幸逃出生天。总之全靠老天保佑,他们最终成功查明了真相,令逞凶犯恶者伏法。 严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完,令手下将折子送往京城。齐王那边应该也有奏折要递,不过因飞龙卫钦察使有直奏御前之权,两人不是一路,严宵寒也没去多打听。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满树绿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感觉自己的手又在发抖,于是从荷包里摸了颗糖压在舌尖。 清甜的桂花香弥漫开来,可能是受药瘾的影响,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想念一个人过,想的心都疼了。 他们不过才分开六天而已。 傅深再一次展现了他过人的先见之明。严宵寒的药瘾还没彻底戒掉,虽不严重,但傅深一走,他没了寄托,发作时陡然变得难熬起来。幸亏还有那包桂花糖,算是给他留下了一点慰藉。严宵寒养成了用糖戒瘾的习惯,但对于食髓知味的身体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痛苦两相结合,他有时候恨不得直接把齐王扔下,一个人追到西南去。 但愿荆州这里的案子早些收尾,等回到京城,他说不定还能找个差事再去西南走一趟。 想法很好,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想得美。 没过两天,京中特使带着圣旨赶到荆州,先将知府、知县一干官员摘了乌纱,听候发落,又命将溪山村首犯数人押解进京,最后还有一道特旨专门给齐王和严宵寒。 自三月以来,白露散屡屡出现,酿成惨祸,先是京城,再是荆州。早在金吾卫案时严宵寒就上过折子,请皇帝下令在各地严查白露散,以免后患,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元泰帝还没病糊涂,秋夜白已经泛滥到了影响荆楚粮税的地步。荆楚以东,就是湖广两江一带,那是天下粮仓、财赋重地,再继续放任下去,这些地方恐怕全都难逃毒手。因此他另下了一道圣旨,命齐王和严宵寒办完差事后不必回京,沿长江一路东行,巡查江南一带,务必肃清秋夜白潜在之患,许其事急从权,先斩后奏。 如同半空闪过一道晴天霹雳,轰然落下,严大人破碎的心愿和眼泪在荆州温暖的春风里飘零。 西南,夔州。 傅深骑着瘦马慢悠悠地入城,此地汉人多与苗、白等族混居,景色风情与中原大不相同。傅深原本设想过很多种去见西平郡王的办法,然而等走到王府大门口,他把之前种种念头全部抛诸脑后,大摇大摆地走向门房,手扶斗笠,微微低头,道:“劳烦通报,在下欲求见西平郡王。” 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郡王府的门房虽没有京城看门狗那么势利眼,不过傅深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穷酸样,还用斗笠遮着脸,看着不像是能跟他们家老爷往来的身份。那人爱答不理地一撩眼皮,伸手道:“名帖。” 傅深见多了这种家仆,从荷包里倒出一粒碎银子,放进门房粗糙的手心里,笑道:“没有名帖,你只说是北燕军医杜冷来访。” 那门房将银子在手中掂了一掂,脸上闪过一点喜色,态度依然倨傲,口风却松了:“你在这儿稍等,我进去通报王爷。” 没过多久,那人面色紧绷地出来了,这回连个屁都不敢放,点头哈腰地将傅深请进门,引他来到正院西侧的花厅中。 屋子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西平郡王段归鸿而今已近天命之年,不过保养的好,体态修长精悍,面目仍如壮年,他盯着戴斗笠的黑衣人,剑眉微拧,疑惑道:“你是谁?” 傅深摘掉斗笠,露出脸来,朝他客气而诚恳地一笑:“冒昧打扰,王爷勿怪。” 段归鸿:“……” 他先是一愣,随后立刻遣退所有下人,紧闭门窗,眉头几乎打成了死结:“傅将军突然驾临寒舍,有何见教?” “没什么见教,”傅深拉了把椅子坐下,“王爷不必这么生疏,您是我的长辈,唤我表字即可。” 段归鸿目光下移,死死地盯着他的腿:“你……敬渊,你不在京城养伤,怎么到西南来了?” 傅深撩起衣摆,给他看自己的靴子,漫不经心地道:“伤好的差不多了。至于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应该比我清楚么?” 段归鸿眸光一凛,他周身气势内敛威严,与傅深对上,两人竟是分毫不让。他冷冷道:“你在说什么?” “哦,不对,你应该只知道我在荆州,”傅深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只告诉杜冷我要到荆州找严宵寒,忘了跟他说我还要顺路来一趟夔州。” 他微笑道:“怎么,王爷似乎不太待见在下?” 段归鸿沉默片刻,似乎是放弃了与他虚与委蛇,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傅深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眼里已经完全没了笑意,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发现的不少,王爷指的是哪一件?是把杜冷安插到我身边,还是派纯阳道人在万寿宴上刺杀皇上?” “……又或者是,故意在荆楚散播秋夜白,打算掀了棋盘,把江南一带彻底搅乱?” 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笔直地扎向段归鸿沉默容忍的底线。 西平郡王多年带兵,性情刚毅严肃,这些年虽然修炼出了一点涵养,那也分对谁,偏傅深还好似浑然不觉,不知死活地要拔老虎须。 段归鸿咬着后槽牙道:“傅深,你就不怕……今天走不出这道门?” “你看,这不是巧了么。我今天本来也没打算出这道门,”傅深理直气壮地说,“我孤身一人来到夔州,盘缠不多,正愁没地方住,打算借贵府宝地住几晚,不知王爷允否?” 段归鸿:“……” 他说一句被傅深噎一句,虽然傅深不是带着敌意来的,他仍感觉自己快要撅过去了,好不容易理顺了气,尝试着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你既然知道了这些事,应该也明白,我并非是要害你。” 傅深道:“自然。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段归鸿神色略有松动,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所做之事,比之皇帝对北燕铁骑的所作所为,只是九牛一毛。” “北燕主帅就在您面前坐着,”傅深冷冷地道,“我虽然瘸了,但还没死。王爷,你要替北燕军报仇,问过我的意思了吗?” 58、无常 傅深翻脸如翻书,打了段归鸿个措手不及,西平郡王刚有所松动的神情霎时凝固在脸上。良久,他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就地掐死傅深的冲动,冷哼道:“本王在北燕军效力的时候,你还是个刚出生的奶娃娃。” 傅深回敬道:“我接掌北燕军时,您已经在西南养了好几年鱼了。” 两人目光交错,火花四溅,动作一致地撇过了头,同时在心里“呸”了对方一声。 段归鸿心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傅深心想:“倚老卖老的老东西。” 只有这时候才能显示出严宵寒这种人的可贵,当两个臭脾气的人死不相让时,需要有个圆滑的人来替他们拨开矛盾,让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可惜严宵寒不在。 傅深暗自呼气吸气,平息心火,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他是来寻求真相的,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跟迂腐独断不讲道理的糟老头子置气上,这才勉强地扭过脸来,给他铺了一个堪堪落脚的台阶:“王爷对北燕军感情深厚,殊为难得。” 段归鸿气哼哼地就坡下驴,道:“北燕铁骑便是在我等手下建起来的,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 傅深心里暗骂:“老东西,还蹬鼻子上脸了。” 嘴上却干巴巴地道:“哦。听说您与先父先叔情同手足。” 段归鸿却摇了摇头:“不是。” 傅深:“嗯?” “我说的论辈分,是从你祖父,前代颖国公处论起。”段归鸿放缓了声气,“先帝在朝时,傅公任岭南节度使,曾奉命平定岭南百越叛乱。后来朝廷军队大获全胜,傅公带人清剿叛军时,在乱军中发现了一个垂髫幼儿。按朝廷惯例,凡抓获百越叛军,成人就地格杀,十岁以下童子阉’割后送入宫中为奴。” “傅公抓住的那个小儿恰好十一岁,异常羸弱,傅公看他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让这孩子成为刀下亡魂,便网开一面,留了他一条性命,放他自谋生路。” 他说到这里,傅深已隐约猜到了下文。 段归鸿也看出来了,坦然承认道:“我原名冯异,原本是百越人,蒙傅公相救,死里逃生。十五岁改名换姓投入傅公麾下,侍奉左右,冲锋陷阵,傅公视我如亲子,加意提拔栽培。元泰二年,鞑柘犯边,傅公转调甘州节度使,我随同前往,与伯存、仲言领兵驰骋草原,抗击蛮夷。” 伯存是傅廷忠的字,仲言是傅廷信的字。 “元泰五年,傅公驾鹤西去,适逢西南不宁,他临终前上表,推举我为征西军主将,率军平定西南。”段归鸿叹息道,“临终所托,不敢有负,此后我一直守在西南,寸步不出。直到去年夏天,皇上起意要向四方边境驻军派监军使,紧接着你在青沙隘涉险遇伏,我才明白,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朝廷了。” “王爷,”傅深出声打断他,“杜冷两年前就进了北燕军,况且我猜你在北燕军中的眼线不止这一个,说是在去年夏天才开始动念头,晚了点吧?” 世人对傅深的评价大都是英勇善战,杀伐果决。这种评价听多了,有时候会让人觉得靖宁侯能打归能打,不过是一介武夫,脑子未必有那些官场老手们灵活圆滑,虽然打不过,还可以智取。 段归鸿与傅深接触不多,只见过一两面,对他的了解大部分源自传言和道听途说,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总觉得小辈还没成长起来,因此心里总是存着几分轻视。 可他忘了,傅深十八岁领军出征,如果不够聪明、没有手腕,怎么弹压的住那些自恃资历的老将旧部?别说应对外敌,他能不能在自己人中站稳脚跟都是问题。 傅深三番两次地戳破他话中的漏洞,一点都不给这位“叔叔”留面子。段归鸿被他一针见血的提问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终于收起了小觑之心,逐渐把他当做对手正视起来:“你早就知道杜冷是我的人?” 傅深谦虚地笑了笑:“也没多久。不过他没什么危害,只是偶尔传个消息,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我就把他留下了。” 一方要员往另一位军队主帅身边安插眼线,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这事放到别人身上绝不能善了。不过傅深对段归鸿的为人心里有数,老东西就是死鸭子嘴硬。杜冷来北燕军中主要是为了帮他,于是傅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将他留到了现在。 “王爷在北方的暗线有两个枢纽,一是杜冷,一是纯阳道人,青沙隘遇伏后,想来是杜冷通风报信,纯阳道人才能赶在我的人之前找到那支断箭。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是要谢谢王爷。” 段归鸿道:“你既然知道皇上忌惮你,甚至不惜杀了你,却还要在万寿宴上救他?义不行贾慈不掌兵,妇人之仁迟早会害死你。” 傅深叹道:“用我的时候叫‘仁义之师’,不用我的时候叫‘妇人之仁’,我是仁是慈,不是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决定的。” “你……”段归鸿气结,怒气冲冲地道,“子不肖父!” 这话对傅深完全没有攻击力,他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确实不像。” 段归鸿闷坐片刻,忽然说:“你不像你父亲,更像你二叔,对不对?” 傅深:“或许?” 段归鸿道:“你不是来问我秋夜白的事么?也行,我给你讲一件旧事。” 傅深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段归鸿说的是发生在元泰四年、北燕军与东鞑人交战时发生的往事。 那年秋天,傅廷信不慎被鞑族刺客毒箭所伤,伤重难行,险些要了小命,当时全军上下束手无策,甚至从京城请来的太医也无力回天。幸而甘州与西鞑人群居的伊州相去不远,两方一向友好往来,有个西鞑游医与段归鸿有点交情,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段归鸿请他来替傅廷信看了一次诊。 东鞑西鞑原本是同族,因为战乱才被迫分成两个部落,段归鸿请来的西鞑游医果然认得这种毒。 草原上有种青色蝎子,极为珍贵难寻,尾针上有剧毒,名为“碧月”。游医虽然找不到对应的解药,但他见过一种天方商队带来的草药,花朵洁白如雪,果实研磨后汁液如牛乳,天方人曾用这种药救治过他们被沙漠毒蝎蜇伤的同伴。他替段归鸿牵线搭桥,联系上了一个天方商人。多方辗转之下,段归鸿打听到了那种草药的名字,并在天方商人的指点下在南疆找到了植株和种子。 救了傅廷信一命的草药,就是秋夜白。 秋夜白非常奇特,如果只口服果实汁液,可以麻醉镇痛,解一切蛇毒蝎毒,成瘾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但如果经过炮制后吸食,它就会变成致人上瘾的“白露散”。而且长期吸食秋夜白的人,身体会从内部发生病变,极少数人最后可能会染上类似瘟疫的疾病,无法根治,只能等死。 更可怕的是,这种草药一旦落地生根,周围就会寸草不生,南疆的秋夜白都生长在深山中的石头缝里,当地人将它视为毒草,一旦见到,立刻要斩草除根,用火彻底烧掉,才能防止它大规模地蔓延。 段归鸿道:“元泰五年,东鞑阿拉木部全部覆灭。” 傅深心头倏地一跳,追问:“王爷是什么意思?” “仲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心慈手软,”段归鸿直接而冷酷地道,“你以为领兵为将,学会他的仁慈就够了?” 傅廷信痊愈后,将段归鸿搜集来的草药种子都要了过去,派人秘密潜入阿拉木部草场大量散播。数月后秋夜白发芽生长,阿拉木部的草场毁于一旦,羊群大量死亡。傅廷信还抓了一批东鞑人,让他们喝下掺着染病者鲜血的水,再放回部落。许多阿拉木部族人因此染上疫病,最后被卷土重来的北燕铁骑横扫,终致灭族。 血债血偿。 “在鞑族人传说中,瘟疫的象征是‘无常草’,说的就是秋夜白。”段归鸿凉凉地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鞑族对你们傅家人恨之入骨了吗?” 这段历史流传不广,一是事涉机密,再则是有伤天和,所以连史官也不敢下笔。傅深与东鞑人打了多年交道,对“无常草”也有耳闻,本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 阿拉木部的领地里,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无常草”摇曳的花朵被火光吞噬,它的阴影却永远笼罩在草原上。 段归鸿道:“这种草药最先被天方人发现,名为‘底也迩’,意为‘催眠’,而在南疆土语里,它名叫‘萨内伏’,意思是——” “沉睡的死亡之神。”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接下来准备搞事,严大人和傅将军要分开一段时间,大概五六章,只想看互动的读者可以养肥了再杀,注意章节名和提要,见面时会标明。 ps:我个人感觉搞事也不是很虐(挨个发定心糖丸 明天休息!欢呼! 59、交心 一将功成万骨枯,黄金台麒麟阁高悬的功臣画像背后,有幢幢火光跃动,无数亡魂哀号恸哭。 傅深叹道:“造孽啊。” 段归鸿险些被气得倒仰,怒道:“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觉得他们可怜,怎么不想想那些枉死在鞑子手下的无辜百姓!你这样妇人之仁,将来能成什么大事!” “哦?”傅深不急不缓地拖着嗓音道,“保家卫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就得了吗?王爷说的是什么大事?” “你!”段归鸿语塞,片刻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鸟尽弓藏,皇上恨不得你死在青沙隘,你还想着替他守卫疆土?哪怕据守一方自立为王也比在他手下受那鸟气强,你明不明白?!” “据守一方,自立为王。”傅深玩味地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就像王爷这样。” 他这回没有用问句,平铺直叙地接着说了下去:“西南天高皇帝远,各族百姓杂居,对中央的忠诚有限,你在西南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哪怕皇上派人来牵制也会被你轻易架空。我在夔州城内,常见街边店铺酒肆中有安南、真腊等异族客商,这些年西南与外邦往来通商的收入,想必供应西南驻军也绰绰有余吧?” 段归鸿脸色稍变。 “更别说你手中还有那什么玩意死神,”傅深道,“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真在江南铺开摊子,真金白银就得沿着长江逆流进您老的口袋里,别说是自立为王,到时候你就是想自立为帝,也没人能拦得住你。” 段归鸿冷冷地道:“一派胡言。” 傅深看似心里很有数,其实也虚得慌,他知道段归鸿看在长辈的份上不会跟他动手,但西平郡王行事邪性,傅深也摸不准他究竟想干什么。万一他打算造’反,还非要拉傅深一起下水,这事可就难办了。 傅深想了想,又道:“王爷先前给我讲草原旧事,说我二叔曾用那什么死神使阿拉木部全族覆灭。怎么后来他驻守燕州时,没对柘人用过这一招呢?” 段归鸿被他问的一怔,迟疑片刻后才道:“仲言在北燕时,我人在西南,并不知晓。” 傅深点头:“哦,因为你‘人在西南’。” 段归鸿从他刻意重读的字眼里听出了几分暗示意味,刹那间竟然有种如芒在背的错觉,浑身肌肉都僵了。 “王爷跟我在这儿虚耗半晌,一句实话都没有,”傅深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谁,“既然您不跟我交底,那我给您透个底吧。” “先父先叔去的早,我还没来得及在军中跟着他们多历练些时日,就被赶鸭子上架,去了北疆战场。说我子不肖父确实没错,我不是照着他长的。除了从叔父身上学到一点粗浅皮毛,我这个人的脾气秉性,都是那七年里在北疆滚出来的。” 他敛去笑容:“所以王爷,别指望我听个故事就能变成你期望的‘傅家人’。我这双手砍过数不清的蛮人,从未妄想死后转生极乐,该下地狱就下地狱,对别人亦是如此,‘伏尸二人,血流五步’就够了,谁作孽谁遭报应,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段归鸿道:“因他一己之私,而致忠良饮恨,就算是遭报应,也不够偿还他造下的孽。” 傅深没有立刻接话,默然片刻,才低声叹道:“王爷……黎民何辜。” 段归鸿也沉默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那百万枉死的人有什么过错呢? 那些死在青沙隘的士兵、死于纯阳道人之手的几个平民,溪山村邝风县死于秋夜白的无辜百姓……他们又有什么必死的因由呢? 天公稍不顺意,便是旱涝蝗灾,凶年饥岁,上位者稍不顺意,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小小庶民,养家糊口已是不易,头顶着一重又一重的天,半生辛劳,只消一个飞来横祸就能彻底毁掉。 人命贵的时候,一怒便有百万人流血浮尸,人命贱的时候,他就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托赖投了个好胎,傅深没有成为那“万中之一”,但他也不想当那个“万里挑一”,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想走第三条路。 “敬渊。”段归鸿忽然开口。 这回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心平气和地叫了傅深的名字,好似终于收起了一身的伪装,露出其下磐石般坚硬冷漠的内里来。 “‘黎民何辜’。这句话,你叔父也曾经说过。” 元泰四年,傅廷信受伤,段归鸿替他找来了解药,在治好了他的毒伤同时,段归鸿还从南疆巫医那里了解到了这种植物的恐怖之处。适逢边关战事胶着,汉军与鞑族骑兵相持不下,段归鸿想以奇兵之计打破僵局,便找到傅廷信商量,打算用这种草药毁掉阿拉木部的草场,再配上疫病,一旦后院起火,势必能给鞑族以重击。 傅廷信觉得此法太过残忍阴毒,死活不同意,段归鸿去找傅坚,又被教训了一通。正当他屡遭打击以为此路不通之时,傅廷忠找上了他,与他秘密敲定了这个计划。 次年春天,阿拉木部草场被疯长的秋夜白侵占,疫病多发,整个部族陷入恐慌动荡,傅廷忠率军出击,大胜东鞑骑兵于大青山,汉军甚至深入草原腹地,险些打下东鞑人的王城。 那一战后,当段归鸿志得意满地跟傅廷信显摆表功时,傅廷信只说了一句“黎民何辜”。 同年秋天,傅坚在甘州一病不起。他在病中时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推举段归鸿为征西军将军,前往西南平乱。 这一手至今仍被许多人认为是傅坚排除异己,想把北燕军权留给自己儿子。只有段归鸿自己知道,那天傅坚将他叫到病榻前,言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命他在床前起誓,将秋夜白带回西南,小心看守,绝不能有一棵流入中原。 他怔然地听着傅坚说:“天下安定,百年盛世,成于你手,败于你手。你虽不姓傅,可骨子里却是我们傅家人。” “我征战四方,戎马半生,只有一个心愿未了,是想看一眼人间太平,如今……便托付给你了。” 老将军给他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段归鸿含泪在病榻前磕了三个头,待送走傅坚,诸事落定,便随朝廷大军来到了西南。 从元泰六年西南平定至今,他这一守,就守了二十年。 二十年里,傅廷忠被鞑人刺杀,傅廷信战死沙场,傅深临危受命出兵北疆,他身在西南,却从未有一天忘怀过北方连天的衰草黄沙。 傅深刚去北疆的头几年,段归鸿看着战事渐息,北方重归安定,还以为度尽这十几年的波折坎坷,那句“人间太平”终于要实现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北燕铁骑在傅家人手中传了三代,元泰帝先坐不住了。 傅家人都短寿,元泰帝却是个活的长的皇帝,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傅家人接过帅印,走上沙场,北燕军越来越强盛,主帅越来越年轻,可他却越来越衰老。再回头看看他的龙子龙孙们,竟没有一个惊才绝艳,堪为一代中兴之主。 再这么下去,十几年后,二十几年后,这天下还是他们家的天下吗? 在元泰帝令傅廷义袭爵、改封傅深为靖宁侯时,段归鸿就感觉到了皇上对北燕铁骑这位新统帅的忌惮与提防。 元泰帝当年与傅坚君臣相得,是因为朝廷风雨飘摇,北方战事还要靠他;对傅廷忠与傅廷信优待有加,是因为兄弟二人互为倚仗,还有肃王在其中掺一脚;而他如今敢对傅深频频动作,则纯粹是欺负他年纪小好揉搓,而当代颖国公又是个随时要羽化登仙的废物点心,出了事也帮不上忙。 为防万一,段归鸿把杜冷派到了傅深身边。随着皇帝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段归鸿终于对所谓的“人间太平”失望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只要那龙椅上还坐着人,傅家人、还有他自己,就永远也无法挣脱“天命”。 封存在西南二十年之久的“沉睡的死亡之神”被守卫者唤醒,自荆楚沿江东流,幽灵一样在江南山水里落地生根,铺开满地洁白的花朵。 西平郡王倾诉完了,缓缓吐出胸中郁积的浊气,道:“我监守自盗,深负所托,来日黄泉之下,无颜再见傅公。” 以异姓封郡王的第一人,为了一句海市蜃楼般的嘱托,固守西陲二十载。傅深明知道他做下了很多错事,却无法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谴责他。 就像当年傅廷信对段归鸿说“黎民何辜”,而今换成傅深,他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无辜。 世上最令人无可奈何的罪名,一个是“莫须有”,一个是“怀璧其罪”,还有一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傅深颓然道:“我也无颜见他老人家,要不然咱们一块去他坟前上吊吧。” 段归鸿没理他的嘲讽:“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给你透个底。你知道我身在西南,鞭长莫及,在京城难以经营起成规模的势力。纯阳道人能在京城站住脚,全亏一个人多次帮扶援手。” 傅深心中一沉:“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初中课本《唐雎不辱使命》,原出处《战国策》 *曹操《蒿里行》 60、惊变 段归鸿没有卖关子的毛病,直截了当地道:“是傅廷义。” 犹如一柄重锤从天而降,轰然落下,把靖宁侯从地表砸进了地底。傅深彻底傻眼了,失态地抬高嗓门:“谁?” 他怀疑段归鸿是在诳他,要不就是他出现幻觉了。 “颖国公。你三叔。”段归鸿终于震住傅深一回,不知为何居然还有点得意,“没想到吧?” 傅廷义,京城知名的废物三爷,凤凰窝里飞出的草鸡,沉迷于修仙的中年纨绔,比闺秀小姐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到现在没饿死,全靠投了个好胎。 就连傅深都对他都不报任何期望,谁能想到震惊京城的大案里竟然还有他的手笔? “他……这么多年,他求仙问道只是个幌子,其实私下里一直跟你联系?” 傅深震惊归震惊,脑子还是够用的,段归鸿点拨一句,就足够让他把前因后果联想个大概。清虚观在京中颇有灵验之名,傅廷义又是个爱好道术的,他在清虚观出入,自然不会惹人怀疑。而纯阳道人需要的白露散、烟具,都可以先送到傅廷义手中,再由他转交给纯阳道人,他一个道士,频频与西南联系容易露出马脚,可对颖国公府来说这根本不算个事……难怪当初严宵寒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出纯阳道人手中药物的来源。 “你三叔韬光养晦多年,”段归鸿道:“纯阳在京中的行动多是借了他的势,我与叔让联系上,也是在你去北疆之后的事了。” 傅深却少见地动了肝火,脸色阴沉:“韬光养晦就该好好修他的仙!非要掺和这些破事,这是多厚的猪油蒙了心,还是嫌颖国公府塌的不够快?” “敬渊。”段归鸿平静地道,“你和京城人的想法一样,都觉得他能有今日,全靠投了个好胎,是吗?” “是什么是!”傅深怒道,“他干什么不行?修仙也没人拦着他!我好不容易才把颖国公府从麻烦里摘出去,他倒抢着往火坑跳,有瘾吗!” “你瞎嚷嚷什么,”段归鸿皱眉道,“你不了解你三叔。他娘怀着他时动了胎气,早产,所以叔让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他大哥二哥都让着弟弟,怕他磕着碰着再弄出个好歹来,不敢让他习武。我见过他几回,他小时候瘦瘦小小的,不爱说话,成日躲在屋子里不出门。” “后来伯存和仲言都去了北疆,他一个人在京城长大,文武都不怎么成,不过上面还有两个有本事的兄长;结果两位兄长又先后故去,好在又有亲侄子替他挑了这根大梁。” “敬渊,你挑大梁习惯了,不觉得是负担,可对于你三叔来说,这本来应该是他的责任。他再不济也是你的长辈,没保护好你,他一直觉得很愧疚。” 傅深隐隐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落寞之意,瞬间明白段归鸿没说出口的、跟傅廷义如出一辙的愧疚。 他一时僵住了。 傅深谁也不靠地走到现在,早就习惯了迎难而上,因为知道没人给他遮风挡雨,躲起来没有任何用处。而自从傅廷信去世后,他那可以向长辈们撒娇讨饶的年岁就永远过去了,长到如今的年纪,就算是装,他也装不出被人宠大的底气,可以轻易弯腰低头,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晚辈。 “行了,都收一收,用不着,”傅深不大自在地嘀咕道,“稀罕,我又不缺人疼,一大把年纪了,还搞铁汉柔情……不嫌腻得慌么?” 段归鸿:“……” 皮糙肉厚煞风景的混账东西,这种人有什么好疼的! “你回头转告他,让他趁早收了,”傅深一手扶额,勉强换了个不那么冲的语气,“我自有打算,不用您二位亲身涉险。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小侄,别让我在操心北燕军之外还要分心牵挂着您二位,成吗?” 他们北燕军出身的人自有一种奇特的坦诚和认同感,因此当傅深以北燕军主帅的身份跟段归鸿说话时直来直去,毫不客气,哪怕西平郡王的身份比他还高;然而现在不谈公事,傅深自称“小侄”,段归鸿比他还不自在,干巴巴地道:“成。” 二人尴尬地沉默片刻,段归鸿干咳一声,为了掩饰不自然,转移话题道:“你吃饭了吗?要是不走,今晚咱们喝两盅?” 傅深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忽而想起什么:“王爷,秋夜白……” “瘟疫一旦泛滥开,就非人力可以控制,”段归鸿苦笑道,“秋夜白也是一样。就算我从今往后不再让秋夜白外流,已经传出去的那些也会不断繁衍,现在才想起掐灭源头,已经晚了。” 傅深道:“荆楚案发后,朝廷会提高对秋夜白的重视,我估计不久后就要颁布法令,禁止民间私种秋夜白。已经散布出去的控制不住,但制作白露散的技艺应该还掌握在王爷手中,对不对?” 段归鸿点了点头,傅深道:“若您就此收手,能不能有人间太平我不敢保证,但您如果不收手,人间肯定太平不了。孰轻孰重,还望王爷三思。” 白露散虽然还没成为西南最重要的钱财来源,但效果可期,要段归鸿这么快就下决定自断一臂不现实。傅深也不催他,点到为止。两人喝了一夜的酒,傅深被上头的西平郡王拉着叨叨了半宿北燕军旧事,头晕眼花地一头栽倒客房的床上,感觉自己还是高估了段归鸿的稳重程度。 天色微明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傅深本来睡的很沉,可不知为何,这雷声仿佛从他耳畔直响到心中,他蓦然睁眼,心脏毫无因由地狂跳起来。 四月二十九,京城入夜。 皇城内寂静如死,各宫皆紧闭门户,几个宫女太监瑟瑟发抖地蹲缩在宫殿墙角,唯有养心殿前一片灯火通明,晋王孙允淳身披铠甲,身后跟着由南衙十卫和晋王府精兵组成的队伍,与殿前的北衙禁军遥遥对峙。 魏虚舟手按长刀,怒目圆睁:“宫禁重地,非有诏不得擅入,晋王殿下这是要犯上作乱吗?” 孙允淳冷笑道:“看门狗也敢在本宫面前狂吠,滚开!” 火光映照下,魏将军眉目冷硬如铁,背后却被冷汗洇湿了一大片。晋王戌时正率兵径直从承天门进入,先到东宫杀了太子,然后直逼养心殿。南衙十卫皆已倒向晋王一边,宫中竟没得到消息。魏虚舟是在他们进了玄福门时才得知消息,急忙带着北衙禁军护驾,总算赶在在养心殿前将晋王一行拦住。 晋王成竹在胸,南衙倒戈相向,仅凭北衙禁军这些兵扛不了多久,魏虚舟虽不怯战,但冷眼看去,自己都感觉晋王这回起事,十有八’九要成功。 “谁在外面?” 殿门徐徐打开,苍老威严的声音在火光与夜色中响起,元泰帝的身影出现在养心殿门口:“晋王,你要干什么?” 孙允淳上前一步:“太子孙允良密谋叛逆,意图不轨。儿臣察知其阴谋,恐怕生变,即刻领兵入宫护驾。如今反贼业已伏诛,特来告知父皇。” 在场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不过是个枉死的倒霉鬼,晋王场面做足,居然眼不眨心不跳地说完了这一番义正辞严的空话。 元泰帝道:“反贼既诛,你便回府罢。” 晋王背在身后的手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一名紫衣官员上前,伏地跪拜,道:“太子失德,已被晋王诛杀。国本不稳,人心思定,愿陛下俯察舆情,传位于晋王,以顺天人之望。” “崔璟。”元泰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禁军何在?” “父皇,儿臣劝您还是别指望了,”孙允淳的笑容在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让人想到吐着信子的毒蛇:“南衙诸卫皆已从本王,莫说您那心腹严宵寒不在此处,便是他在,北衙禁军也没有一战之力。” 他故意停顿片刻,扬声道:“唐州军已在来京勤王的路上,愿父皇早做定夺!” 孙允淳话音方落,宫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帽子都跑歪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陛下!京营来使报知,有数万人马正朝京城方向来,汪统领已带锐风、烈雷两营前往阻拦。” 元泰帝被这惊雷般的消息击的后退一步,颓然地跌倒在搀扶着他的太监身上。 四月三十,北燕良口关外。 来自柘族乌罗护部的马车在隘口排成长队,北方的春天来的晚,黎明还很寒冷,守关的官兵裹着厚袄,擦掉眼睫上凝结的水珠,打了个呵欠,嘀咕道:“今年可够早的。” 护送马车的柘人满脸带笑地凑上来,手从袖筒中掏出来,往那官兵手中塞了一把硕大的珍珠。 那士兵一愣,没接,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们将军不让收这些,拿回去。” 柘族前些年骚扰不成,被北燕铁骑收拾了好几顿,如今年年向大周纳贡。乌罗护部盛产东珠,按例每年五六月要往京城进贡一次东珠。今年还没到五月他们就来了,负责查验岁贡的北燕士兵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多想,走到马车前,用刀尖挑起箱子上的苫布,道:“把箱子打开。” 几个柘人赔着笑脸爬上马车,解开绳子,掀开了箱盖。 一声唿哨,惊飞林中栖鸟。 箱盖翻开,里头装的竟不是东珠,而是寒光雪亮的刀剑! 押送岁贡的柘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从箱子中抽出刀,蜂拥而上。一片令人胆寒的砍杀声中,那个推拒了珍珠的北燕士兵被当胸豁开一道血口,仰面摔倒在飞扬的尘土里。 他冰冷僵硬的手指艰难地移动着,从腰间摸出一支烟花,哆哆嗦嗦地拉开引线—— “噗呲”一声,发现他意图的柘人回手一刀,利刃穿透血肉,刺穿了他的心脏。 同时,那枚代表着敌袭的信号升上高空,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里炸开一片血色烟花。那北燕军身体抽动,双眼望天,从胸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死不瞑目的凉气。 元泰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早朝之上,元泰帝孙珣命太监当廷宣读圣旨,传位于晋王孙允淳。 同一日,柘族乌罗护部借运送东珠之际,偷袭北燕良口关驻军,不久后,大量柘族军队南下叩关,北燕铁骑紧急调兵驰援,七年前北疆之危再度重演。 61、去留 大周开国百余年来,孙允淳是史上最倒霉的皇帝,没有之一。 他当上皇帝的第一天,没拜太庙,没办大典,文武百官尚未反应过来,连龙椅都没坐热乎,就接到了北疆发来的紧急军情。 紧接着,老邻居们一窝蜂地全炸了。 柘族乌罗护部偷袭良口关,乞列部与大周东北的属国瀚海国联军,发兵攻打平、蓟二州,去年才吃了教训的鞑族卷土重来,连犯同、榆等地,直逼北燕西防线原州。北燕铁骑被两头牵制,战况危急。 五月初三,蓟州告急。 五月初五,蓟州城破,平州告急,西北同州、榆州向北燕军求援。 五月十二,平州城破,主将肃王战死,附近州县无力拒贼,守官望风而降,敌军距京城只有千里之遥,而原本应该在必经之路上拒敌的唐州军,为了帮孙允淳逼’宫,还在京城之外与京营对峙。 五月十三,宁州军反水,西北防线告破。 鞑族与柘族齐头并进,分别从东西两路向京师逼近,北燕铁骑被夹在中间,几成孤岛,朝中一片混乱,别说调集粮草清点战备,他们连皇帝到底应该是谁都还没吵出分晓。 五月十五,傅深昼夜奔驰,终于赶回了燕州城外的大营。 守营的北燕军看见他时差点哭了,傅深赶路赶的心力交瘁,连抬手扶他一把的力气都没有,随便找了个营帐坐下,言简意赅地道:“给我倒杯水来,还有哪个将军在营中,叫他来见我。” 将士领命而去,傅深趁着这些许空闲阖目养神,一边伸长了双腿。他小腿以下已没了知觉,浑身骨头都仿佛累散了架,灰头土脸,面容憔悴,衣袖上随便一掸,能掸下二两土来。 他在西南听说晋王逼宫夺’位,还没来得及惊诧,紧接着就收到了良口关遇袭的消息。这下傅深彻底坐不住了,段归鸿还劝他再等等消息,说不定只是例行骚扰。然而傅深一听说乌罗护部借运送东珠的时机发动偷袭,立刻想到了今年大婚时,俞乔亭给他拿来的那盒血迹斑驳的东珠。 那是柘族人赤’裸’裸送上门来的挑衅,蛮夷贼心不死,早有预谋。 段归鸿看他心焦,忍不住道:“你名义上虽然是北燕统帅,但早就把军务都交接出去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你忘了自己的腿伤成什么样了?回去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打算亲自上阵杀敌?” “别说我只是腿断了,”傅深压着火,面无表情地道,“我就是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回去。” “那是我的同袍。王爷,先父先叔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北燕军的弟兄们对于我而言也是一样。” 段归鸿一怔,随后道:“你要回去,随你。但是对大周朝廷,我不会再多管一分一毫。敬渊,日后哪怕北燕危急,西南也不会发兵相救,你想好了。” “本来也没指望你,”傅深抬眼一瞥,凉凉地道,“王爷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披星戴月,昼夜奔驰,傅深提着一颗心,从西南赶回了北燕。 自中原北上时,平州已破,肃王战死的消息传出,他一口气没撑住,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心神大恸,喉间腥甜,蓦地呛出一口心头血。 当年傅廷信深陷重围,力竭战死,肃王终身未娶,请封于平州,那是离北燕驻军和边境最近的地方。这些年来,他未尝有一日忘记过傅廷信。 如今,天人相隔数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在泉下相见了。 那口血落在他掌心里,傅深像是被刺痛了似的,狠狠地闭了一下眼。 肃王之死戳中了他内心最愧疚惶恐的痛处,这一路疲于奔命,傅深一直不敢去想严宵寒知道消息后会作何反应。从决定北上而不是去荆楚的那一刻开始,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严宵寒抛在了身后。 当年的错过尚且可以用情窦未开做借口,可是如今心意已通,他还能再假装自己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吗? 万一……他像傅廷信一样死于北疆战场,严宵寒怎么办呢? “将军!” 俞乔亭叮铃咣当地掀帘子进来,一阵风似地卷到傅深跟前,声泪俱下地嚎道:“我的亲将军哎,您怎么还回来了呢?” 傅深疲惫地坐直身子:“别废话了,给我说说详细情况。” 俞乔亭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在他旁边坐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傅深听完宫变的经过和眼下战况,抬手捏了捏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俞乔亭见他脸色不对,迟疑道:“将军?” “时间卡的太准了,”傅深道,“晋王前脚逼宫,良口关后脚跟着遇袭,他再倒霉也不至于倒霉到这个份上,晋王十有八’九是踩进了对方的圈套,他身边必定有人里通国外,先制造内乱,再趁虚而入。” “渤海国一向安分,这么多年来没闹过乱子,如今跟着柘族起兵造’反,恐怕也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肯出手。唐州军就更奇怪了,唐州节度使杨勖才刚被拿下,他们就忙不迭地抛弃太子投向晋王,你觉得这是没头苍蝇乱撞,还是他们在故意演戏骗晋王这个大傻子?” 俞乔亭赞同道:“没错,他就是个大傻子。” 赶在傅深骂人之前,他赶紧补充道:“不光是唐州军,宁州军直接反了,现在东北、西北防线两处失守,就我们被夹在中间。乌罗护部看样子是打算一心拖死北燕军,只要咱们不抽身,乞列部和瀚海国马上就能打到京城。” 傅深:“嗯。鞑族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七年前吃了血的教训,不敢跟北燕铁骑正面交锋,如果只拿出一部分人跟我们拖时间,绕开北燕军从其他地方下手,就好打多了。” 俞乔亭:“我们现在基本是被他们联手架空,成了僵局,往一边使劲,另一边立刻会反扑。” “都知道北燕军是铜墙铁壁,”傅深喃喃道,“我当初把甘宁二州兵权交还给朝廷,皇上怕旧部之间仍有牵连,将原来的几位将军调职他处。这些年北燕是稳固了,可是北方边境这长长的一线,到处都是窟窿眼儿……” “是皇上先要孤立北燕,没有他,鞑族柘族也玩不成这一手。” 什么叫自食其果?这就是。 元泰帝担心北燕军权过盛,担心傅家坐大,担心百年之后儿孙坐不稳皇位,于是把北燕军拆的七零八落,把傅深搞成了半残。 结果呢? 宁州军就地反水,外夷大举入侵,他被自己的儿子一脚踹下皇位,他那傻儿子还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将京城置于豺狼爪下。 俞乔亭叹道:“自毁长城哪……” “我从夔州回来时,看见很多人都在携家带口地往南逃。”傅深问:“京城如今是什么动向?” 俞乔亭压低声音,谨慎地吐出两个字:“迁都。” “我估计也是,”傅深道,“京城离北疆太近了,打到家门口也就是三五天的工夫。我们抽不开身,晋王手里只有一个南衙禁军,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京城守不住,迟早要迁。” 俞乔亭:“那我们……?” “我们拦在这儿,他们还能多喘两口气,”傅深道,“看晋王如何决断吧。提前做好收缩兵力突围出去的准备。” 俞乔亭还以为他要血战到底,讶然道:“将军?” “晋王算什么东西,”傅深冷哼一声,“本侯是有家有室的人,没反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还想让我卖命?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傅深还是高估了孙允淳的运气。五月十八,敌军到达密云,与唐州军合兵,京营退守至怀柔。晋王殿下这个倒霉蛋终于犯了众怒,被右神武卫将军曹风忱仗剑诛杀,北衙禁军风卷残云般扫荡了晋王一党,将晋王身边的柘族奸细枭首,头颅高悬于城头示众。 元泰帝亲谒太庙,免冠叩首,泣告宗庙,随后升朝,令太监宣旨,将国都迁往长安。当日午后,禁军轻骑简从,护卫元泰帝从青霄门出,逃往蜀中避难。 第二天,傅深在燕州收到了飞龙卫传来的元泰帝最后一封圣旨,圣旨上只有四个字——“去留听卿”。 五月十九,京城大乱,百官万民,仓皇奔逃,几致道路阻塞。 五月二十,京营溃退,贼寇入朝。 江南,临安。 数日前。 “父皇已将皇位传给了晋王……”齐王气得手都在哆嗦,在屋里走了几圈,喊道:“来人,去备马!本王要即刻回京!” “殿下息怒,”立在一旁的严宵寒立刻出声劝道,“您先别急,晋王能杀了太子,逼得皇上传位给他,手中必定有精兵,您现在毫无准备地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依臣之见,不如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齐王只是一时热血上头,被严宵寒拦了一下,逐渐冷静下来,对闻声赶来的侍从道:“再去探京城消息,宫内有什么异动,立刻报给本王。” 后来严宵寒不止一次想过,倘若时光倒流,他一定先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把那句“静观其变”吃回去。齐王是死是活关他屁事,就让皇子们去争去斗,皇位谁爱坐谁坐,只要他能回到京城,回到他家将军的身边。 严宵寒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静观其变,等来的却是国破家亡,山河沦丧,以及,漫长的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漫长指的是一章。 因为这周不用赶榜,我调整一下,明天休息一天~ 62、鱼雁 元泰二十六年夏,反贼大破京师。 元泰帝仓皇西狩,文武百官及内眷、京城百姓等一部分人随元泰帝西去入蜀,另一部分则拖家带口地南逃至荆楚、淮南一带。 北燕铁骑收缩防线,从西线突围而出,中途与宁州军正面遭遇,窝了一肚子火的北燕军大败宁州叛军,傅深亲手挽弓,一箭射死了叛军首领,两个北燕将士摸上了宁州城头,趁着月黑风高,将那颗人头高挂在城门楼上。 一战立威,北燕铁骑凶残依旧,所过之处,无人敢直撄其锋。七月初,北燕军与甘州军在武威会师,傅深一边收拢西北各地残兵,重新整军,一边以甘州为据点,垦荒屯田,休养生息,以待反击。 北方防线已破,鞑、柘、渤海三族再无阻拦,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半壁江山沦陷于外敌之手,朝廷不复存在。在这种局势下,淮南节度使岳长风率先举兵抗贼,拒渤海军于淮水之北,挡住了蛮夷南下的脚步。紧随其后,西平郡王段归鸿称“西南以自保为要”,只接收北方逃难百姓,不再出兵勤王。有这两位先例在前,各地节度使纷纷效法,以其所辖之地为限,自成一体,各自为政,除抵御外敌之外,约定互不侵扰。 眼看大周即将四分五裂,国祚不保,同年秋天,齐王孙允端在金陵自立为帝,尊元泰帝为太上皇,国号为周,改年号为“长治”,定都金陵,遍告天下。 新朝由北方流亡而来的旧官员和江南素有名望的贤达士人共同组成,长治帝未设宰相,而是仿元泰朝旧例,新开延英殿,与重臣共决国事。 登基当日,江南节度使、荆楚节度使、岭南节度使、福建节度使及东海水师同进贺表,拥立新帝。严宵寒自荆楚跟随齐王至江南,先是拦住没让他回京,后来又与各地节度使斡旋,殚精竭虑地搭起了新朝的架子,一手扶持齐王登基称帝,论功足可封侯拜相,但他以自己以往行事遭人诟病为由,宁愿当个隐于幕后的功臣,故长治帝仍令其统领禁军,特许入延英殿议事,视为左膀右臂,倚重非常。 曾经明里暗里骂过严宵寒的旧臣们算是开了眼了,屹立两朝而不倒,从权臣奸佞摇身一变,成了临危不乱、匡扶新主的功臣,这鹰犬不但心机手腕了得,运气也是相当了得啊! 经历过这一番风波,严宵寒的形象与“心机深沉的权臣”越发贴近,那过去常常微笑的嘴角如今很少扬起,气势内敛威严,喜怒莫测,但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郁,让人更不敢往上凑。 旧朝臣与他素有嫌隙,新贵们与他不熟悉,这么一来,严宵寒倒像是回到了元泰朝,再度被众人孤立了。 深受宠信的严大人对同僚的指点和侧目毫无感觉,反正他已经习惯了,闲言碎语犹如过耳清风。他为长治帝费尽心机的筹划、不遗余力地促成新朝,本来也不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搏出一份功业。只是时局如此,情势逼人。若长治帝始终找不到立身之地,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后要么被拿来当傀儡皇帝,或者索性杀了干净,而他的随从们无甚分量,自然更落不着什么好下场。 严宵寒不想受制于人,更不想把命丢在江南。 在江南这些日子里,他有时会半夜惊醒,寒衾孤枕,冷雨秋窗,他的手落在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上,握了满把寒凉的湿气。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又犯了药瘾,心中全是说不出的难耐滋味,仿佛有只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他心脏啃噬殆尽,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求而不得比单纯的疼痛更可怕,严宵寒做梦都想肋下生双翼,一夜飞度千山万水。 可傅深在哪里? 他知道京城已破,知道元泰帝西狩,也知道北燕铁骑成功突围,可是他不知道傅深到底去了哪里——是留在了西南?还是回到了北燕,又随着北燕军到了其他地方? 没有只言片语,荆楚一别,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严宵寒问了很多从京城南渡而来的官员将士,也曾试图从西南打听消息,甚至花重金派人从蜀地北上,想要找到傅深的踪迹,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他们中间隔着沦陷于外敌的中原大地,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 严宵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一般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然后强撑着爬起来去上早朝。实在难过的受不了时,他就去桌上常备着的糖盒里找颗桂花糖吃。 这个法子其实没什么用,连心理安慰都少之又少,因为原来那包糖早就吃完,新买的糖虽然精致甜蜜,桂花香扑鼻,但是味道与原来的不一样。 那天客栈门外,傅深在人群里匆匆塞给他一荷包桂花糖,从此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跟它一样甜的糖了。 甘州城外。 西北秋高气爽,长空浩荡,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傅深和俞乔亭一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十分不讲究地蹲在田埂边看人收麦子,从背后看去,活像两个放羊的。 俞乔亭期期艾艾地道:“侯爷,咱俩这么大个将军,蹲在这儿不好看吧?” 傅深嗤道:“入乡随俗,就你要脸。” “……”俞乔亭,“您这有点过于俗了……” 傅深眼皮一抬,斜了他一眼:“羊肉汤不好喝吗?” 俞乔亭:“好喝。” “好喝还堵不住你的嘴?”傅深道,“别叨叨,烦着呢。” 俞乔亭霎时了然,不怀好意地贼笑问:“还想你们家那位呢?南边不是有消息了么,新帝登基,他是功臣,在江南那温柔乡里好好地当着禁军统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傅深有心把俞乔亭这幸灾乐祸的混账玩意一脚踹下田埂,但他身边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儿女情长,只好捏着鼻子忍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你说我愁不愁?” 俞乔亭笑道:“这也好办,反正你明年春天打算出兵,到时候一路杀到金陵去,不就见着了?” “说的好像我们能到金陵似的,”傅深有气无力地道,“蛮夷占据淮水以北的中原地带,离金陵十万八千里,你倒给我打一个试试。” 俞乔亭低声道:“我看新皇在江南搞小朝廷,搞的有声有色,就怕日后我们在北边拼命,南边一点却都不着急。” 傅深听完更愁了。他在武威将甘州军和西北各地残兵重新编入北燕铁骑,军权在握,比江南的大周朝差不到哪去,但傅深绝不可能拥兵自立,北燕军为国效忠多年,自然把光复中原视为理所应当。 然而他们这么想,不代表各地独立的节度使和江南朝廷也这么想。 京师坐拥北燕铁骑、京营和禁军三道防线,尚且被外夷打的屁滚尿流,单凭北燕军之力,把中原从外族手中夺回来需要多少年?就算夺回来了,南北如何重新合二为一?谁是正统?到时候北燕军又会被放在什么位置? 远虑与近忧层层叠叠地堆在他心上,傅深胸怀有限,一时被压的透不过气来。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天,恰好见长空之中,有一队大雁正排着队飞过。 傅深眯起眼睛,估计了一下距离,把空碗往俞乔亭手里一塞,自己起身摘下背上的长弓,搭上一支箭,挽弓瞄准—— 箭矢“嗖”地破空而去,片刻后半空中传来一声哀鸣,队尾的一只大雁从天上直直地坠落下来,掉在了距他们不远处。 不待傅深自己去捡,那边的农人已替他将大雁送了过来。受伤的大雁还活着,一边翅膀被箭钉穿,在傅深手中不住扑腾。俞乔亭探头一看,夸道:“不错,很肥。” “不是打给你吃的,”傅深一手拎弓,一手拎雁,转身往回走,“让杜冷去我那一趟,带上伤药。” “啊?”俞乔亭一头雾水,“干什么?” 傅深头也不回地道:“让杜冷给它治治伤。它不是要往南飞吗?正好。” 俞乔亭:“啥?” “鱼雁传书没听说过?可惜本侯没有沉鱼落雁之姿,只好动武了。”说完,傅深思索了一下,觉得有求于雁,还把人家打伤了,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举起手中大雁,诚恳地对它道:“雁兄,对不住了啊。” 大雁:“……” 被晾在原地,手里还捧着两个碗的俞乔亭:“……” 靖宁侯这是走火入魔,终于疯了吗? 冬至时节,金陵。 日暮时严宵寒方从宫中出来,今天是冬至,延英殿议事之后,陛下桉京城风俗,特赐了羊肉汤饺,几个从北方来的老臣当场捧着碗老泪纵横。长治帝触景生情,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君臣执手恸哭,江南出身的四位学士在一旁假模假样地劝慰了几句,直到长治帝收了泪,才各自散了。 严宵寒仿佛被一口热汤烫伤了肺腑,走在湿冷的长街上,竟觉得痛彻寒彻。他不想回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经过一处集市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去,咋咋呼呼地喊:“我看看!给我看看!” 前方不远处聚集着一伙人,围着个摊子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严宵寒耳朵灵敏,只听得一个男人粗声道:“……我在城外猎到此雁,没想到它脚上还系着块绢帛,这可不就是古话说的‘鱼雁传书’!” 脑海里像是有根弦被铮然拨响,严宵寒心中一动,蓦然生出几分好奇,走上前去细看。他个子高,站在人群外也能看到砧板上躺着一只死大雁,那男子手中拿着一块绢布给众人展示:“北雁南飞,说不定就是北人特意用它来传信呢?” 有人起哄道:“上面写的什么?拿出来给大伙瞧瞧!” 那男子道:“不行!不行!这可是个稀罕物……” “这只雁多少钱?”严宵寒忽然开腔,平静地道,“连这块绢帛一起,我买了。” 看热闹的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那男子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有钱的冤大头,张口便道:“一钱银子!” 严宵寒随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约一钱半的银角子,丢进他手中,那人顿时眉开眼笑,双手将那绢帛奉上。严宵寒接过,却不打开看,随手揣进袖子里。围观众人见他没有亮出来显摆的意思,十分遗憾,砸着嘴各自散去。严宵寒转身离开摊位,身后自有长随上前将那雁拎走。 提着一口气一直走到无人处,严宵寒反复抓住那幅绢帛又松开,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心存妄想,“北雁”与“北燕”谐音只是巧合,鸿雁传书更是被用滥了的典故,他是疯了才会一时冲动,买下这种根本就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可是他太需要一件故地旧物来寄托感情了。 ——哪怕那只是个虚假的意象。 平复良久,他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严宵寒犹豫再三,本着将错就错、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终于从袖中把那块白绢抽了出来,沿着折痕小心打开。 从北到南,那大雁不知飞了多久,脚上系的白绢已经脏了,字也被打湿过,在绢上洇开一片干涸的墨痕。 纵然模糊,可他仍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不甚规整的字迹,因为绢书上面只有四个字—— “吾妻安否”。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能见面了 63、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打脸现场,我预估错误,这章没有写到重逢,为我的莽撞自罚一杯。 下一章一定让他俩见面(顶锅盖跑 原来世间真的存在一句话、几个字,就足以令人肝肠寸断。 严宵寒惶恐地心想:“这是写给我的吗?” 他像个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在即将绝望的时候,蓦然看到一点光,不管是错觉还是磷火,都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字迹已模糊了原本的形状,根本没有特点可言,可严宵寒还是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目光灼灼,仿佛要把白绢给烧出个洞来。如果傅深在场,估计能认出来,他那个魔怔的劲儿跟当初在邝风城犯药瘾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 秋夜白的药瘾早就戒了,被傅深养出来的心瘾却一日重似一日。 渐渐地,沸腾的心绪归于平静,严宵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逐渐放松下来,这才惊觉,大冷的天,他竟然出了一后背的汗。 他将那白绢仔细叠起来收好,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点暖意和力量,朝着自己宅邸的方向慢慢走去。 一转眼,就到了新年。 因去年战乱四起,时局动荡,国家危难,今年宫中一切庆典仪式皆从简,长治帝祭天祷祝,下旨免除江南当年粮税,大赦天下。初六,昭仪薛氏有孕,这是新朝新年宫中迎来的第一个孩子,兆头十分吉利,长治帝大喜,将薛氏晋为淑妃,又厚赏其父兄和家人。 严宵寒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大舒服,便私下里找了皇后身边伺候的太监来问话。他如今名义上统领禁军,实际上由于皇帝无人可用,内侍省没有大宦官坐镇,外事仍要听命于严宵寒。他宛如皇帝后院的大管家,又要管家丁,又要管仆婢,十分不情不愿,然而无可奈何。 京城城破时,齐王妃傅凌带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在王府家丁和颖国公府的护卫下,有惊无险地逃到了江南。长治帝登基之初,傅凌便被册封为中宫皇后。这夫妻二人原本感情很好,然而新朝初建,长治帝为了笼络江南士族,纳了几个世家女为嫔妃,原本冷清的后宫迅速变成了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皇后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不擅争斗,受过几次冷落,帝后二人便渐渐地有些疏远。 严宵寒起初没注意到后宫里的勾心斗角,直到去年年关时,公主忽然出痘发热,症状凶险,险些没捱过去,皇后为此大病一场。严宵寒听说后留了心,令人私下查访,竟从皇后宫中揪出了一个与别宫嫔妃暗地里传递消息的宫女。拷问之下,那宫女供认她曾用宫外拿来的巾帕给公主擦过手,而后供词呈上御览,长治帝龙颜震怒,最终却轻轻放下,只将那嫔妃打入冷宫了事。 从那时起,严宵寒才知道皇后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颖国公傅廷义虽然也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向不食人间烟火,只算个“聊胜于无”,傅凌没有足够强势的娘家做后盾,自然成了众嫔妃争相挑衅的对象。 没过多久,那嫔妃无缘无故地在冷宫中上吊自尽。此后,严宵寒每个月会分出一点时间来过问皇后的情况。他并不刻意避人,甚至不介意别人来问,他与傅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给傅深的妹妹撑腰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必多说,仅凭这一个举动,傅凌在宫中的日子立竿见影地好过起来。 薛氏的父亲是参与延英殿议事的江南四学士之一,她在后宫众妃中亦是最得宠的一个,中宫尚无嫡子,她此时有了身孕,对于元泰朝的旧臣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严宵寒问过太监,听说皇后只是郁郁不乐,没有别的打算,也熄了替她防患于未然的心思,只让下人们多加小心,别被有心人算计了。 然而世事到底难料,二月十二花朝节,宫中突然闹起来,据说是薛淑妃在花园里被人冲撞,不幸小产,孩子没保住。 冲撞了薛淑妃的是皇后宫里的洒扫宫女,被提审时一言不发,朝皇后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随后一头撞向殿中柱子,当场气绝身亡。 这下子皇后有理也说不清了,长治帝暴怒,好歹顾念着夫妻情分,没有重罚,只令皇后禁足一月,闭宫反省,六宫事务暂由淑妃代理。 长治帝未必不知道皇后极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但他并不需要真相。薛氏背后站着的是江南士族,新朝的半边天,长治帝还指望着这些人为他效力,而皇后背后的傅家已然是个空壳子。两相比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为了大局,他只能选择牺牲皇后。 然而他忘了,朝中还有个不姓傅的“傅家人”。 二月十四,皇后被禁足的第二天,薛淑妃被人从寝宫拖进了冷宫,那一带院落破旧,少有人至,她被人用手帕堵住了嘴,发髻散乱,呜咽挣扎着被两个强壮太监扔进了一间空屋里。 这是那陷害公主的嫔妃所居之处,她死后,宫女太监嫌这里晦气,轻易不踏足。几个月无人打扫,蛛网遍布,庭院生苔,薛淑妃被扔在冰凉肮脏的地面上,冰肌玉骨顿时蹭上了一层污泥,好不狼狈。 她从小也是娇养大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此时又惊又怕,不由得流下泪来。 朦胧视线中,似乎有人挡住了天光,片刻后一双黑靴在她眼前停下,头顶传来一个年轻低磁的男声:“就是她?” 捉人的太监一脸凶相,对这个人却格外恭敬:“回大人,正是薛氏。”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掠过她向前走去,前方早有人为他擦干净桌椅,锦缎袍角一扬,他在薛氏面前坐下,吩咐下人道:“扶她起来,嘴里的布去了。” 薛氏口中巾帕被扯出,不住喘息,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待看清眼前端坐的人时,却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她见过的男人虽有限,但个个年少风流,相貌不俗,此人却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出挑俊美的一个。 他眉目沉静,不笑时也有种温柔款款的意味,见薛氏望着他出神,眼角微弯,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薛氏恍然惊觉失态,忙垂下头,嗫嚅道:“不……不知。” “本官姓严,奉命统领禁军,与尔父薛尚书有几分交情。” “严”和“禁军”这三个字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薛氏心中刹那冷透,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自从去年公主出事险些要命之后,后宫嫔妃大都有所收敛,对皇后多了几分敬畏——不是尊敬皇后,而是畏惧背后替她撑腰、弄死了那暗害公主的嫔妃的那个人。 天子的肱骨近臣、禁军统领,严宵寒。 元泰朝时飞龙卫横行无忌,权倾朝野,令人闻之色变,此人正是飞龙卫的头子,据说行事奇诡,手段狠辣,不知陷害过多少忠良,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在新朝仍得长治帝重用。 惊艳散去,只剩惊恐,薛氏仓皇后退,颤抖道:“你要干什么……” “淑妃娘娘,”他漫不经心地发问,“本官所为何事,你心里没数吗?” “我不知道!”薛氏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嘴硬道,“外臣私闯宫禁是死罪,你敢对我动手,就不怕皇上追究吗?” 严宵寒道:“本官奉命护卫宫禁,自然不能坐视你这等蛇蝎心肠的歹毒妇人欺君罔上,此乃分内之事、职责所在。看样子娘娘应该听说过本官,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清楚,别说是你,便是尔父在此,本官也照抓不误。” 薛氏颤声道:“你……我是皇上的妃子,轮不到你们插手……我要见皇上!” 严宵寒嗤笑道:“我叫你一声娘娘,你还真当自己是娘娘了?” 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杀意毕现,冷冷地道:“陷害皇后,谋害皇嗣,你以为自己今天还能活着走出这道宫门?” “……你是皇后的人,你为什么帮她?”薛氏终于被他吓哭了,语无伦次地喊道,“她给了你什么,我都能给你!你——” “因为她姓傅。”严宵寒轻飘飘地打断她,“你在花朝节栽赃皇后,上赶着犯我的忌讳,找死。” 花朝节?跟花朝节又有什么关系? 薛氏一脸茫然,垂手侍立一旁的太监中,有一个是从北边过来的,顺着“花朝节”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嚯,那不正是这位大人去年跟靖宁侯大婚的日子么? 傅侯爷如今下落不明,皇后是他唯一的亲妹妹,难怪严大人气成这样,薛氏也真是倒霉,犯到了他的手里。 严宵寒到了江南后,送人上西天的事干的少了,可偶尔出手,却显得越发乖戾狠毒。这种发泄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被戳了逆鳞,他自己痛,犯事的人也别想好过。 太监手中捧着一段白绫上前,细声说:“娘娘,请吧。” 薛氏不敢置信地望向严宵寒,目眦欲裂,那人却不看她,盯着窗外的一簇白花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迟迟不动,那太监阴阳怪气地道:“娘娘若是执意不肯自己动手,只好由奴才送您上路了。” 严宵寒这时转过头来,淡淡地道:“我听说淑妃娘娘出身高门,自幼饱读诗书,又能歌善舞,曾有相士断言你命格贵重,必得佳婿。”说到这,他没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满金陵城都是这等谣言,娘娘恐怕也信了,还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卫子夫。” “这条白绫,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严宵寒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森然道,“最好自觉一点,再不识好歹,本官就把你变成下一个戚夫人。” 薛氏如遭雷击,她粗通诗文,读过史书,立刻听明白了严宵寒的威胁,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必死无疑。 汉高祖宠姬戚夫人,生子刘如意,以其圣宠,几次险些取代太子刘荣。高祖驾崩,刘如意被吕后召入宫中鸠杀,其母戚夫人被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淑妃与皇后之间,不单单是后宫之争,而是未来的储君之争,是北方旧臣与江南新贵之间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 严宵寒拂袖而去。 长治元年,二月十四,薛淑妃产后癫狂,神智错乱,自缢于冷宫。 当日晚间,天星散落如雪,长秋宫匆忙宣太医请脉,诊得皇后傅氏有孕,朝野上下,莫不以为吉兆。 64、重逢 严宵寒前脚收拾完薛氏,后脚长治帝就收到了消息,雷霆震怒,命人将他叫进宫中,打算重重地发落他一顿。 他一个外臣,竟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宠妃,这宠妃的父亲还是与他同朝为官的同僚,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严宵寒这回都彻底玩脱了,他却一点儿不怵,平静镇静地进了宫,口称“陛下万岁”,规规矩矩地对长治帝行了礼。 长治帝心里有火,没像平常一样立刻赐座,故意把他晾在殿上,冷冰冰地道:“外臣擅入后宫,逼死后妃,你好大的胆子!” 严宵寒干脆利索地跪了:“臣有罪,请陛下免去臣禁军统领一职,降为白身。” “你!”长治帝心中“咯噔”一下,他原本打算训斥严宵寒一顿,让他不要像那么目无君上肆无忌惮,然后将此事轻轻放下,小惩大诫,就像他一直以来的处事手段一样。可没想严宵寒竟然这么决绝,一上来就要撂挑子回家。 严宵寒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是在长治帝最落魄时为他竭力周旋,一手把他扶上大位的人。新朝初建,各地节度使的效忠也是严宵寒争取来的,他只是名义上的禁军统领,实际延英殿上的“第九位大臣”才是他的真正位置。严宵寒两边不靠,始终替皇上把控着北方旧臣与江南新贵之间的平衡,让朝廷平稳安定地持续运转下去。如今他要去职归家,长治帝第一个不能答应。 气结良久,长治帝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严卿,你……罢了,去职的事不要再提。来人,赐座。” 严宵寒不动声色,在心底暗自冷笑。 子不肖父。 元泰帝过于强势,压的几个儿子要么逆反,要么软弱。太子投机取巧,晋王那傻子不用说,长治帝外强中干,看似精明,实则懦弱,没什么主见,耳根子又软,常常摇摆不定,还容易喜新厌旧。 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贫贱能移,富贵能淫,威武能屈”,以前周围有强势的父亲和兄长,他可以安静不作妖地扮演好一个安分守己的王爷,然而一旦要他独挑大梁,皇帝陛下的脊梁骨立刻就软了。 有这种性格的皇帝,朝堂上主弱臣强几乎是必然趋势。所以哪怕薛氏圣眷正浓,严宵寒照样敢送她一匹白绫。他早在动手之前就预料到了结果:长治帝既然能为了薛氏委屈皇后,自然也肯为了留住严宵寒这个重臣而将薛氏之死轻轻揭过。 “朕知道皇后受了些委屈,”长治帝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可朕也没有把她如何,只不过是禁足,以后会厚加抚慰。你却直接逼得薛氏自尽,来日薛爱卿问起来,你要朕如何回答?” 严大人这种宁愿为了夫人委屈自己的妻管严完全不能理解皇上的思路。“禁足”只是说的好听,他为了宠妃令皇后尊严扫地,这还叫“没把她如何”?要是薛氏的孩子真是皇后弄掉的,他还要如何? 严宵寒坐在凳子上默默念了两句经,平复心火,尽量温和地说:“陛下,您是九五之尊,生杀予夺,无需跟任何人交代。” 长治帝静了片刻,犹豫道:“但是薛升……” “陛下,薛大人为何要送女入宫,为何在暗地里叫人宣扬薛氏命格贵重,您还看不出他的意图吗?”严宵寒沉声道:“您倚重江南世家不假,薛尚书却想把朝廷变成江南的朝廷。陛下切勿只看眼前,大周坐拥四方河山,不是只有江南一地,来日您光复中原,还于京师,方不负天下万民殷殷期望,无愧于宗庙社稷。” 长治帝果然被他画的大饼打动了,面露动摇。他这时已经忘了严宵寒的僭越冒犯,只记得他刚刚说的光复中原:“朕何尝不想北伐,只是新朝立足未稳,兵马粮草钱财,要什么没什么,拿什么北伐?” “当初几位节度使都承诺过,如果朝廷要收复中原,他们自当出兵协助,”严宵寒道,“不过朝廷还是要建一支拿得出手的军队,总不能只靠节度使,而且……” “而且什么?”长治帝追问道。 严宵寒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节度使拥兵自重,和割据一方的藩王已无甚差别。倘若日后真的收复了中原,朝廷也需要有足够的兵马来震慑各地节度使。” 他打住话头,不期然地想起了北燕铁骑……还有他们的统帅。 长治帝深以为然,点头道:“说的在理,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即刻着手去筹备。” 严宵寒起身应是。长治帝看样子跟他想到一块去了,感叹道:“倘若朕手中有北燕铁骑这样一支劲旅,何愁中原不复!可惜靖宁侯……” 他摇了摇头,惋惜地住了口。 严宵寒从进宫起心里的冷笑就没停过,此时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插了一句:“若是靖宁侯在此,薛氏胆子再大,也断然不敢挑衅皇后。” 长治帝面上讪讪,不悦道:“行了,朕倒是没想到,严卿与靖宁侯感情这般好,值得你三番五次为皇后说情。” 严宵寒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和傅深总不能一直装不合,两人早晚要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现在对长治帝坦诚,总比以后落个“欺君”的罪名强。 他拱手道:“陛下容禀。臣蒙太上皇赐婚,内中别有隐情。” 严宵寒将黑锅往已故太子身上一推,将元泰帝赐婚的真正打算稍加美化,一五一十地说了,长治帝听的一愣一愣,讶异道:“父皇竟然……这么说来,你与靖宁侯并非真有感情,只是为了北燕兵权,才一直照顾他?” 严宵寒不动声色地暗示地道:“陛下,靖宁侯的腿伤终身难愈,不可能一直带兵,但北燕铁骑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亲妹妹,您善待皇后,不必再用什么手段,北燕铁骑自然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长治帝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与傅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宵寒没想到皇上正事不管,对他的家庭生活却格外上心,只好道:“陛下,臣是天生的断袖,此生不会有子嗣。靖宁侯年少英武,臣要他手中的兵权,顺便与他做夫妻,这并不冲突。” 虽然爱,但爱的有限,权势比爱更重,不过抛开这点,总体上还是爱的。 他对自己的描述几乎就是长治帝的翻版。长治帝感同身受,也听出了他隐含的“不会有子嗣”的承诺,满意于他的识相,戒心稍散,连带着薛氏的事不追究了,大度地挥手道:“无事了,爱卿且退下吧。” 严宵寒躬身一礼,怀揣着满心的冷笑走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严宵寒的话,没过多久,北方传来消息,据守甘州的北燕铁骑发兵宁州,倒霉的宁州叛军再度开门红,被猛虎出笼的北燕军扫成了一地废铁。两日后,北燕军收复宁州全境。 随着战报一齐送到各地节度使及南方新朝的,还有一封北燕主帅、靖宁侯傅深的亲笔信。 早朝之上,严宵寒掩在广袖下的手抖的如同筛糠,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状,也没有人关心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在极度震惊中消化着同一个事实:傅深回来了。 第一个打出勤王旗号,第一个收复宁州,第一个遍告四方,请各地节度使发兵,共逐外敌,光复中原。 天下兵马,只有北燕铁骑,把“保家卫国”四个字贯彻始终。 哪怕是以正统自居的江南朝廷,也未见得有他这么强的号召力。不出半月,各地节度使纷纷响应,淮南、襄州先后发兵,将鞑柘军队的防线推后至汉水以北。北燕铁骑有傅深坐镇,势如破竹,迅速收复了长安以西的各州县。 四月,江南朝廷出兵,分两路北上,一路与淮南军共同攻打徐州,一路与襄州军、北燕军合围长安。 五月十六,鸡鸣山脚下,棠梨镇。 此地只有小股鞑族军队,北燕军没费什么工夫就将其扫荡干净。棠梨镇附近有一条很深的大河,叫做紫阳河,东流汇入汉水。傅深带着一队骑兵沿河巡查了一圈,确定没有残敌埋伏,远眺时见对面树林中人影晃动,似有马蹄声往河边来,招手叫来一个小兵:“绕到对面去探一下,看是什么人。” 那小兵正要领命而去,对面却仿佛等不及似的,有人从林中策马而出。傅深闻声一回头,猝不及防,正好与马上那人四目相对。 他脑海里“嗡”地一声。 对面严宵寒当场愣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无意识地伸手一拉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差点把他给甩下来。 他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梦游似的,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傅深双腿一夹马腹,靠近河边,刚打算喊一嗓子确认身份,就见对面游魂一样的严宵寒策马到了河边,往河中走了几步。后来马畏惧水深不敢往前,他干脆一跃而下,三下五除二摘了身上重物,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无需确认,这么傻的,除了他们家那位,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傅深差点疯了:“严梦归!你作死吗?” 他翻身下马,冲到河边,对一旁将士高声道:“拿绳子来!” 好在现在还不是夏天,河中没有涨水。严宵寒水性尚可,游到河中央时接到傅深抛来的绳子,被连拖带拽地拉上岸。他耗尽了力气,胸膛不住起伏,别说说话,连喘气都困难,却如同魔怔了一般死死地盯着傅深,眼中血丝遍布,红的像是要滴血。 傅深还没来及惊喜,就被他惊吓到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别处心裁的乱来,骂人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谁料他刚一动,严宵寒突然扑了上来,怕他跑了似的,**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万丈怒火瞬间烧成了一缕无力的白烟, “……” 傅深狠狠地闭了下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晌,抬手搂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五指收紧。 “我日思夜想……这回总算见着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今天打算休息,但没写到他俩重逢我实在没脸休息。阿弥陀佛,我明天休息。 65、伤疤 严宵寒心有千言万语,却好似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喉咙。他手劲大的几乎要把怀中人勒断了气,三魂七魄不知飞到了何处,整个人都是麻的,过了许久,知觉才渐渐恢复,感觉傅深在他背后轻轻安抚顺气。 随着拍抚的节奏感,他的心跳逐渐缓下来。有个声音自心底里破土而出,严宵寒顺应心意,自然而然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很想你。” 那团棉花终于松了,严宵寒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喉咙,不过可能还是不熟练,他嗓音沙哑的厉害:“自荆州城一别至今,整整一年……” “我知道,”傅深整颗心都在抽抽着疼,眼眶发烫,预感自己今天可能要丢人:“……我数着日子过呢。” “我们成婚也才半年……”严宵寒轻轻地舒了口气,不敢用劲,像是终于挣脱噩梦、逃离疼痛,带着后怕的小心翼翼:“这一年好长,快比我一辈子还长了。” “我等不及你收复京城,平定天下,所以自己来找你。日后哪怕只能给侯爷当个马前卒——” 他咬着牙,像是把辗转反侧的长夜里的所有痛苦都一并咽下,一字一顿地说:“我也绝不再离开你半步。” 傅深闷在他颈间,低声笑了,末了十分心宽地说:“好啊。寸步不离,那以后本侯去打仗,你就坐在本侯腿上观战,如何?” 严宵寒:“……”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感伤一会了! 只要能开口对话,就证明他最激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又变成了神志清醒的正常人。傅深稍微松了一点,看着他的脸,伸手抹去他眼睫上的水珠,忽然笑道:“抱了这么久,怎么都没叫过我一声?” 严宵寒一怔。 他不敢。 怕眼前这一切像无数次午夜梦回,无限温存,可是只要一开口,就会蓦然惊醒,只留满室寂静,形单影只,孤枕寒衾。 傅深微笑道:“嗯?” 眼前这个是真的,温暖鲜活、会动手也会骂人的心上人。 严宵寒闭了下眼,眉梢上一滴水珠倏而滑落,这一声仿佛抽干了他的全部勇气。 “敬渊。” 傅深拉着他的手,在虎口的穴位上重重按了一下,同时应道:“嗯。” 这一声“嗯”与手背上的尖锐刺痛直达天灵盖,提神醒脑,严宵寒被他掐的激灵一下,倏地睁大双眼。 梦醒了。 他还在。 傅深没事人似的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道:“好了?那就走吧,河对岸是不是还有你的人,去……” 严宵寒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声音:“侯爷,能不能让你的人回避一下?” 傅深:“嗯?干什么?” 严宵寒:“我想亲你,就现在,等不及了。” 傅深:“……你自己睁眼看看,合适吗?” 严宵寒坦然地道:“你自己说过的,我要什么你给什么,我要亲你。” 刚才的情不自禁已是出格,随行的将士一个个恨不得把脖子伸长八尺,竖成兔子耳朵。这一下要是让他亲上了,傅深非得威严扫地不可,他干咳一声,气势却不由自主地矮了半截:“先欠着先欠着,你这么懂事,不要恃宠而骄。” 严宵寒闻言弯起眼睛,刹那间,仿佛天地春光都盛在了这一笑中,连傅深坚如铁石的心魄都跟着动荡了一下:“你……算了,对面还有多少人?领兵的是谁?” “我带十几个人先行探路,大军还在后面,”严宵寒毫不犹豫地把家底给他抖了个底朝天:“领兵的是赵希诚将军。” “赵将军,那好办了,”傅深忽然想起什么来,“嗯?那你是怎么跟来的?” 严宵寒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我不长于兵事,这次是死皮赖脸地求了皇上,才捞了个监军的位置。” 傅深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该来的躲不掉,认命吧。” 严宵寒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傅深招手叫来一个将士,将自己的腰牌交给他:“你去对岸,把这个带给赵将军,告诉他北燕铁骑在棠梨镇驻扎,我替他把监军扣下了,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 严宵寒:“敬渊……” “哎,听见了。”傅深毫不避讳地拉起他的手,一边转头对那目瞪口呆的将士道:“欢迎赵将军有空来这边坐坐,商量一下长安城怎么打。” 他与严宵寒共乘一骑,风驰电掣地冲回了棠梨镇。回到由北燕军暂驻的民房,傅深踢开一间房门,把严宵寒推进去,吩咐身后亲兵:“打盆热水来。” 这里是傅深的居所,异常简陋,只有一方土炕和一张破桌,桌上堆着杂乱的纸笔物件,角落里放着一架木质轮椅。 严宵寒看到那轮椅,瞳孔微缩,但没说话。这时候傅深走进来,从炕上翻出一个包袱:“把湿衣服脱了,别着凉。先穿我的凑合……”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有个怀抱贴了上来,严宵寒沉沉地在他耳边问:“侯爷,现在我可以亲你了吗?” 傅深使了个巧劲,三下五除二把他反压在炕上,不怀好意地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这么急不可待?” 咣当一声,房门洞开,俞乔亭急吼吼地冲进来,高声嚷嚷道:“将军,听说你在河里捞上来一个美人……” 傅深:“……” 他们俩的姿势十分有伤风化,俞将军眼睛都要瞎了。那被靖宁侯压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美人”眯了一下眼睛,目光如刀,杀气四溢。傅深稍微直起腰,轻声细语地问:“青恒,你刚说什么?” 俞将军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肃容答道:“将军,听说您在河里捞上来一个夫人。您继续,末将这就滚。” 说完,他像被火烧屁股一样,夹着尾巴绝尘而去。 “这个混账……”傅深摇头嗤笑,领口忽然一紧,他回神的同时不得不弯下腰:“怎么了?” 严宵寒像个被激怒的河豚,怒发冲冠地问:“他进你的房间,为什么不敲门?” 傅深:“……” 他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被严宵寒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嘴唇。 被河水泡过的嘴唇有点凉,很柔软,可很快就变得凶狠起来,带着几欲噬人的力度。傅深连连后退,却被不依不饶地扣住后腰和后脑,最后撑在严宵寒耳侧的手被别扭姿势压的抽筋,他脚下拌蒜,扑倒在严宵寒的胸膛上,唇齿终于被迫分离。紧接着严宵寒抱着他在床沿上滚半圈,反身压下,嘴唇又再度贴了上来。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傅深被亲的头昏脑涨,气息急促,含混不清地道:“你这个醋精……” 严宵寒从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随后果然收住了劲不再强攻,只是温存地啄吻着他的唇面,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扣门声,亲兵在门外道:“将军,热水来了!” 傅深坐起来,看了一眼被那水里捞上来的醋坛子滚得一片狼藉的床铺,威胁地点了点他,自己起身去开门,接过一大盆热水。严宵寒自觉地搬了个小板凳跟过去,傅深挽起袖子试了下水温,道:“行了,过来洗。我替你看着门。” 严宵寒默不作声地解开衣带,脱去湿衣,露出肩头一角白色绷带,傅深余光瞥见,立刻伸手按住他:“怎么搞的,伤到哪儿了?” “没事,不小心蹭破了块皮,估计已经结痂了。”严宵寒道,“军医大惊小怪,非要让我包着绷带。” 傅深不放心:“转过去,我看看。” 严宵寒便听话地背对着他在矮凳上坐下,赤着上身,用打湿的手巾擦去身上水迹。傅深小心地拆下他肩上绷带,见平滑肌肤上横亘着一道被利刃划开、三寸多长的鲜红伤口,虽然已在收口愈合,但痂也只有薄薄一层,看上去随时有可能要裂开。 傅深征战四方,比这严重的伤见的太多了,这种伤落在他自己身上,他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眼下这伤疤横在严宵寒肩上,他却一阵接一阵地心中发紧。 沉默片刻,他用干燥指腹在伤口边缘未平复下去的红肿处轻轻碰了一下:“疼吗?” 严宵寒笑了:“我要是说疼,有糖吃吗?” 傅深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严宵寒只觉得有个柔软温暖的触感在伤口上停留片刻,新生的嫩肉敏感至极,一点麻痒如同火苗遇上热油干柴,热意轰然席卷全身。他的四肢筋骨都处在战栗的边缘,嗓音瞬间哑得不像话:“敬渊……你在干什么?” “洗你的澡,”傅深直起腰,抬手在他光裸的脊背轻轻地掴了一巴掌,若无其事地数落道:“身上带着伤还敢往河里跳,万一泡发了,以后有你哭的。” 严宵寒忍无可忍地要把布巾扔进盆里,傅深却从他手里抽走布巾,在热水里浸了一浸,沿着后颈慢慢向下擦,低声道:“别动。” 若不是为了来找他,以严宵寒在江南小朝廷的身份地位,上前线这种苦差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这一处伤,是为傅深受的。 “心疼了?”严宵寒渐渐明白过来,倘若他身后有尾巴,这会儿恐怕要翘到天上去了:“这点小伤就能换你亲一下,那……” 傅深道:“你敢继续往下说?” “不敢,不敢,”严宵寒侧身,眼含笑意地注视着他,“知道侯爷心疼在下,我以后一定多加小心。” 傅深狐疑地看着他,预感到他可能还有下文。 果然,严宵寒灵巧地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在他手背上啄了一下,抬眼温声道:“我也舍不得让你心疼。” 66、心魔 两人连撩带闹,腻腻歪歪,洗澡洗了半个多时辰,傅深被严宵寒故意使坏,甩了一身水,实在无法,也换了一身衣服。待收拾停当后出门,又在院里遇见途径此地的俞乔亭。 俞将军视线在两人中间打转,立刻敏锐地觉察了什么,坏笑道:“恭贺将军大喜!” 傅深莫名道:“有什么可喜的?” 俞乔亭嘿嘿笑道:“小别胜新婚,这还不值得一贺?” 傅深一个头冤成两个大,正要回嘴,严宵寒忽然从背后上前,抢先道:“俞将军说笑了。如今战事未平,中原未定,为人臣者,自当殚精竭虑,为国分忧。岂可耽于儿女私情,忘却忠君爱国之本分?” 俞乔亭简直不敢相信这段掷地有声的话是从严宵寒嘴里说出来的,他一脸找不着北地看向傅深,却只见他们将军正正地望着严宵寒,神情自然安详,眼角眉梢中的温柔宠溺都快滴出来了。 俞乔亭:“……” 合着你们两个背着人关在屋子里那么久,是在商量如何收拾旧山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是失敬。 严宵寒不但睁眼说瞎话,说完还用一种饱含着“你是禽兽吗”的怀疑目光睨了俞乔亭一眼,脸不红心不跳,正气凛然地扬长而去。 俞乔亭在他的目光里莫名矮了三寸,傅深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地道:“让你欠,挨挠了吧?该。” 不愧是元泰、长治二朝首屈一指的奸佞,这才刚来不到半天,傅深和他的同袍之情就岌岌可危了! 晚上严宵寒与北燕军几位将领一道用饭,众人心照不宣地忽视了他新朝监军使的身份,只当他做傅深的家眷,一顿饭竟也难得融洽。吃完这顿简陋的接风宴后,傅深按平时习惯,要去营地各处巡查。此事原本该由一名副将陪同,可今晚北燕军的各位却都好似修了闭口禅。严宵寒见状,知道这是众人给他面子,于是自觉地应承下来:“既如此,我陪将军走一趟吧。” 傅深似笑非笑道:“就你乖觉。” 俞乔亭曾在大婚时陪严宵寒与傅深同登黄金台,自然对他们的事心知肚明。众将就算原先不知道,听说了今日河边之事,也该明白二人是假戏真做,互生情愫。傅深并未直言点破,但他将严宵寒带回北燕军驻地这一行动,已无异于默认了严宵寒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如此一来,谁也不会不识趣地非要在这时跑到两人中间横插一杠,北燕军以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给这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腾出了一段无人打扰的亲近时光。 棠梨镇外便是巍巍高山,滔滔长河,夜风送来清淡花香,头顶星河璀璨,两骑并辔徐行,辽阔苍穹之下,这一年来的种种分离奔波,相思之苦,都如同河水奔流远去,只剩下大浪淘沙过后,不曾移转的磐石之心。 傅深在甘州的事没什么好讲,无非是屯粮练兵,严宵寒则给他细细讲了新朝局势,尤其是长治帝的态度和南北新旧党之争。提起这些事,便不可避免地牵扯到皇后在后宫所受的几次委屈,严宵寒反复思量,觉得还是不能瞒着他,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傅凌嫁入齐王府,还是当年傅深做主给她挑的亲事。他本以为齐王个性温和,待人以诚,会是桩美满婚事,谁料世事无常,一朝国破家亡,如今看来,却是无异于将妹妹亲手推进了火坑。 他答应过傅凌的事,一件都没做到。 傅深面无表情,侧脸在黑夜里犹如一尊冷峻坚硬的石像,可严宵寒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的脆弱易碎之感,正要开口安慰,傅深却先他一步出声,将他的一番劝慰堵回了胃里:“多谢你照顾她。” “就算我这个亲哥哥在,也未必有你的周到细致,”他自嘲地惨然一笑,“更何况,我也不可能为了她,冒着被放逐的危险得罪江南一党的领头人物。” 虽然严宵寒没有细说,但傅深又不是没蹚过官场的浑水,再联系薛氏之事,当然猜到严宵寒所说的“从皇帝那里求来监军差事”是为了宽他的心而胡编的借口。薛升贵为六部尚书之一、延英殿议事大臣,前途最好的女儿无缘无故地死在他手中,皇上就算再偏心严宵寒,面子上也得做到一碗水端平。 他根本不是自请随军……而是因为犯了错,被踢出了中枢。 有那么一瞬间,愧疚和挫败感如同滔天浪潮,灭顶似地压了下来。傅深明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他只能往前走,没有后退的机会。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如狂风过境,地动山摇,前所未有地怀疑起来。 他真的走对路了吗? 他枉为人兄,没有给独自在宫中的妹妹任何支持,反而累的她成为众人的眼中钉;他枉为人夫,在战乱爆发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北上,留下严宵寒一个人在江南独撑大局,末了还要让严宵寒替他收拾烂摊子,以致被迫离开中枢,来到凶险的前线…… 北燕军以保家卫国为天职,可他的家都快要被自己作没了。 严宵寒提缰勒马,在原地停下来,似有几分不悦,淡淡地道:“这么久不见,你倒跟我生分了。” 他没叫傅深的名字,也没戏谑地加上“侯爷”或者“将军”,因而这句话听来格外严厉冷淡。傅深心里猛地一紧,惊疑不定地想:“他什么意思?生气了?” 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判断力就会断崖似地下跌,理智也跟着一去不复返。若放在平常,傅深有无数句话、无数种方法来接严宵寒这句话,甚至他可以直接跳过表面纠缠,听出严宵寒的言外之意。 可他现在只能强自按捺住慌乱的心跳,佯作镇静地道:“没有,你瞎琢磨什么呢?” 纵然有夜色遮掩,严宵寒还是捕捉到了他不自然的全身僵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连那点虚张声势的冷淡都端不住了,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他面对的是根油盐不进的烧火棍,不能着急,得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慢慢地讲给他听。 他翻身下马,走向另一边,将手伸向傅深:“来,下来。” 傅深哪用他接,下意识地就自己抬腿跳了。严宵寒无奈地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就近在河边找了块平滑的大石头,按着他一起坐下。 石头上平坦的地方有限,两个大男人并肩而坐难免挤挤挨挨,傅深一手搂着严宵寒,防止他掉下去,蹙眉道:“晚上风凉,坐一会儿就得了,别伤风了。” 严宵寒冷不丁道:“敬渊,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除了你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别人都是三岁小孩?” “……”傅深干咳一声,尴尬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严宵寒:“……老实点,说正事呢。” “怎么会?”傅深忍不住笑了,“这不是废话么。” 严宵寒道:“既然知道别人不是三岁小孩,你怎么还争着抢着要替人当爹当娘、遮风挡雨呢?” 傅深搂着他的手不自觉地一紧。 “将军,你得承认,你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神仙,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严宵寒屈指在他鬓边轻轻蹭了一下:“如果天下事都能以你一人之力做成,还要我们这些饭桶做什么?” 傅深:“我……” “世上谁也不欠谁的,”严宵寒道,“哪怕你我是夫妻,哪怕你是皇后的兄长,我们也不能以此绑架你,出了什么事都要哭着等你去救。” 傅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又被他的描述戳中笑穴,成了真正的哭笑不得:“讲理就好好讲理,别撒娇。” 严宵寒展臂将他卷进自己怀里,贴着他的鬓边耳畔轻声道:“皇后性情坚忍,受了委屈也没处说,没照顾好她,的确是你的不对;而我离开江南来到此地,虽说是借了与薛升不合的东风,但其中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傅深的耳尖因温热呼吸而震颤,那震颤又随着血液直达心底最深最柔软之处。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我已经等了七年,不想再等着谁的眷顾了。”严宵寒垂首吻了一下他的鬓角,“敬渊,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拖累,所以别跟我生分——再有下次,我真的要生气了。” 黑夜里只有无尽的沉默。 “可是……梦归,”默然良久,傅深拉起他的手,按在心口上,涩声道:“我连自己的家人都照顾不好,还有何面目自诩‘忠义’,妄谈重整河山、保家卫国?那不都是笑话么?” 严宵寒糟心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说这事今晚算是过不去了。 傅深的亏欠感太重了,从他北上起,这阴影就始终盘踞在他心中。一年的分别更是犹如□□,再遇上皇后的药引子,多方作用之下,终于把这份愧疚活生生熬成了心魔。 “行吧,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严宵寒干脆地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没照顾好妹妹,该罚;我虚长你两岁,你曾亲口叫过我‘哥哥’,这一年来我忙于筹建新朝,不曾北上寻你。既然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是不是也该罚?”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想给他俩团购个心理健康辅导套餐。 67、南北 严宵寒提问的角度着实刁钻,傅深无论如何回答,都等于承认了他是“哥哥”,要是不回答,又会被严宵寒当做默认,这么一来,便宜被他占尽,嘴上说着“罚”,最后八成还是花样百出的伤风败俗。 不过被他这么一打岔,傅深胸中铅块似的愧疚感似乎轻了一些,不再沉重地灼痛。严宵寒开解他很有一手,大概是他说的话傅深能听进去,也逐渐在傅深心中种下了相当的安全感。虽然还达不到“依赖”的程度,但起码傅深遇事肯跟他商量,而不是一味隐瞒、宁愿一个人死撑着。 “是该罚,”傅深反手在他侧脸上蹭了一下,“那就罚你当牛做马,把本侯背回镇上,行不行?” 严宵寒一口答应:“好。” 说完又意犹未尽地撺掇道:“机不可失,不再罚点别的吗?” 傅深单指勾住他的下巴,嘲笑道:“夫人呐,你想的那些不叫惩罚,那叫黄鼠狼给鸡拜年。” “淫者见淫,”严宵寒义正辞严地道:“前线重地,我才没有想跟你怎么样——我又不是禽兽。” 莫名其妙就成了“禽兽”的傅将军:“……” 严宵寒扳着傅深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前带,傅深原本斜斜地靠在严宵寒身上,这回索性直接枕着他的大腿躺下。严宵寒弯腰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别心急,用不了多久,总有机会满足你。” 傅深已经懒的再去自证清白了,闻言懒洋洋地道:“劝你话不要说的太满,等打下长安,你难道还不回朝?还是你打算另谋出路,来北燕铁骑当监军?” 严宵寒低声反问道:“坐在侯爷腿上当监军么?” 傅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笑得停不下来,差点从严宵寒腿上翻滚下去。严宵寒忙伸手拦住,道:“我不打算回去。” 傅深仰头问:“为什么?” 严宵寒说:“江南太冷了,住不习惯。” 傅深嗤道:“扯淡,现在都五月了。” “侯爷,你懂什么叫寒衾孤枕,梦魂千里吗?”严宵寒很愁似地叹了口气,“跟着你也好,或者继续随军也好,只要留在北方,不要离你太远都可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再让我回去尝辗转反侧的滋味,能不冷吗?”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傅深的哑穴,他无言片刻,艰难地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上私塾了,怎么还吟上诗了呢?” “……”严宵寒强忍着笑,“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你知道吗,我在金陵成时曾遇到过一个猎户,拿了一只大雁来卖……” 他将那鸿雁传书的故事跟傅深讲了,末了一笑,有几分赧然地道:“我那时候也是疯魔了,抓着这一点北方来的东西不肯放,总觉得万一是你……” “咳,那什么,”傅深打断他,不自在地道:“不用‘万一’了,就是我。” 严宵寒当场懵了,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干涩地问:“你……再说一遍?” “雁腿上有一块白绢,绢上写着‘吾妻安否’,对不对?”傅深握住他一只手,坦诚道:“是我在甘州时,实在想你想的受不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谁能想到那段苦日子里竟还能榨出甜来,严宵寒如坠梦中,胸口起伏,半晌才怔怔道:“从南到北,相去何止万里,这种巧事,都能被我们遇上……” 傅深尴尬地哈哈道:“是啊,真巧。” 严宵寒听他语气不对,狐疑地低头看他。傅深回想起自己干的那些蠢事,难得有老脸挂不住的时候,急需一个地缝钻进去:“我也没做别的,只是那时觉得只有一只大雁,那得有多巧才能飞过金陵城?所以我就让城中的将士帮忙,嗯……多打了十来只。我想着这样,说不定能有一只落到你手中。” 严宵寒重复道:“‘十来只’?” “大概?”傅深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反正每天出操都有一两只吧?记不清了。” “你……”严宵寒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你真是……” “杜冷都快被我逼成兽医了。”傅深平静地接话:“我也想你。你以为江南冷,甘州就不冷吗?” 当他做梦都想着飞度千山万水时,山水之外的那个人又何尝放下过他? 悲喜交加的重逢之后,才发现原来彼此都是一样的走火入魔,一样的形只影单。 相顾无言,一时哑然,只有深吻与深拥才能稍微抚平心头酸涩。 当此际,天地悄悄,万籁俱寂,世界如同陷入静止,唯有河水奔涌无尽,一路朝前,流向天际。 第二天天不亮,傅深从严宵寒怀里醒来,带着没睡够的疲倦慢慢坐起来。搭在他腰上的手滑落下去,严宵寒握了个空,马上也跟着醒了,哑声问:“要起了?” “昨晚把你闹腾的没睡好吧?”傅深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大概是因为刚睡醒,语气和动作都温柔的不像话,“今天没什么事,你再躺一会儿。” 他睡觉一向不沉,昨天情绪又大起大落一番,晚上时睡时醒。他身体一动,严宵寒便会迷迷糊糊地把他往怀里一搂,哄两句,拥着他再度沉沉睡去。 “没事,”严宵寒从暖意融融的被窝里艰难地挣扎出来,向前一扑,把自己整个人挂在傅深背上,睡眼惺忪地道:“今天别穿那双靴子了,坐轮椅,我帮你洗漱。” 北燕军武备司做出的靴子虽然让他可以行走如常,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腿脚,发力的方式不一样,长期穿着对腰的负担尤其大。所以傅深行军时也要带着轮椅,不那么繁忙时就以此代步。 严宵寒昨天进门时就发现了,只不过没有出声。直到现在才状似平常地提了一句。傅深心领了他不动声色的体贴,点头允了:“行。” 严宵寒打水回来时忘记关门,起了个大早的俞乔亭不巧又路过这屋,没按捺住旺盛的好奇心,顺着半掩的门往里偷瞄了一眼,差点吓掉了手里的油饼。 杀人不眨眼、令蛮夷闻风丧胆的靖宁侯乖乖坐在炕沿,严宵寒拿手巾给他擦脸擦手,熟练殷勤的像个老妈子,等严宵寒将他身上一切打点妥当,傅深懒洋洋地伸长双手,说了句什么,严宵寒便弯腰将他抱起来,安放到轮椅上坐好。 这场面,不像是断了腿,倒像是摔坏了脑子。 至今还在打光棍的俞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北燕统帅,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变成上炕只认识媳妇,下炕只认识鞋的? 很快,这个困惑变成了驻扎棠梨镇的所有北燕军将领的共同疑问。 他们没见过傅深在严府养病时的日子,那才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在这穷乡僻壤里,严宵寒只嫌要什么没什么,他纵然有心照顾,也只能在有限的地方发挥。 其实出格的事都是关起门来做,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当着一众属下的面,傅深虽不讲究主帅威严,严宵寒却要拿捏好分寸,以免惹人诟病。可越是这样,端茶倒水、甚至低声耳语这等小动作就越是显得克制而温情。 没过多久,一群人全被他俩腻歪的嗷嗷跑了。 傅深端起茶喝了一口,纳闷道:“今儿都是怎么了,一个个跟思春的小娘子似的?” 严宵寒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没过多久,亲兵来报,赵希诚将军已渡过紫阳河,正在驻地外求见。严傅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傅深吩咐道:“请进来。”又趁着空当,转头对严宵寒笑道:“赵将军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可见你这个监军还有点分量。” “区区几斤几两,不值一提,”严宵寒大方道,“侯爷若愿意要,白送给你。” 傅深大笑:“我要来有什么用,留着过年炖了吃吗?” 严宵寒假装乖巧温顺地道:“其实也可以养着解闷,搂着睡觉的。” 傅深真是怎么看他怎么喜欢,打从去年从西南出来后就没这么舒心开怀过,直到赵希诚进来,他眼里的笑意都没收住。赵将军看得一愣,心说靖宁侯这满面春风的,难道是长安城已经十拿九稳了? 赵希诚以前是汾州军将领,鞑族入侵时汾州主帅战死,元泰帝西狩后,他不愿投敌,便带领汾州残部逃到了荆楚。待新朝建立,又率众归附于金陵。 他是严宵寒能用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北方出身的将领之一。傅深以前与汾州军联手打过鞑子,对赵希诚还有几分印象,只记得他脾气耿直,有点死心眼,一直被汾州军主帅压着不能出头。没想到主帅死后,竟是他出面撑住了汾州军的大旗,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杀回了中原。 赵将军年过不惑,然而对傅深仍是尊敬有加。两人客客气气地商议如何攻打长安,赵希诚看他心情不错,试探道:“敢问侯爷,您觉着长安这一战……有几成把握?” “嗯?”傅深微笑道:“三四成吧。长安易守难攻,是场苦战。” 那你笑什么?! 严宵寒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听他们俩高谈阔论,假装自己就是个美貌的摆设,隔三差五就要偷偷瞄傅深,好像看不够似的。 等关于战事的讨论告一段落,赵希诚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侯爷,既然不日便要开战,不如让严大人先与在下回去,军中事务……” 傅深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怎么,你们缺了个监军就不能打仗了?” “这……”赵将军梗了一下,皱眉道:“严大人是皇上特派的监军使,留在北燕军中……恐怕不合规矩。” “现在是什么世道,”傅深笑容淡了一些,“赵将军要在北燕军的地盘上,跟本侯讲你们新朝的规矩?” 两边现在可不是一家,傅深手握西北数地,几乎可以与新朝平起平坐。赵希诚额头见汗,忙起身谢罪,连道冒犯。 “当年太上皇下旨为本侯赐婚,金口玉言,天下皆知。”傅深搁下茶杯,凉凉地道:“严大人为新朝效力不假,但他是本侯的人,新朝陛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本侯让他留在这里,就是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带出这道门。赵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上炕认识媳妇,下炕认识鞋”原句是郭德纲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上炕认识娘们,下炕认识鞋”,这句不是古代俗语,我用的不严谨,大家随便看看就行了。 68、征尘 严宵寒低调地当着祸水,假装没看懂傅深与赵希诚之间的暗流汹涌。 北燕军与新朝之间的矛盾关系迟早要放到台面上,傅深要重整河山不假,可也不能他在前方厮杀,让新朝跟在后面捡漏,最后两手空空,只落得个“忠顺”的名声。 元泰帝对傅深的评价是“忠天下而不忠君”。他虽然把傅深想象的过于富有野心,但这句话却相当准确。傅深当年肯对元泰帝低头,是他顾念旧情,而对孙允端就不一样了。别说旧情,就是冲着新帝对傅凌的所作所为,傅深也不可能跟他善罢甘休。 更何况,元泰帝尚且好好地待在蜀州,傅深以前不曾干预废立,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出手决定皇位上坐的是谁。 赵希诚被傅深几句话说的冷汗涔涔,感觉自己就不应该嘴贱,没事提什么严宵寒,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聊怎么打长安城不好么? 赵将军对严傅二人了解不深,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更摸不清傅深非要留下严宵寒的用意。只是“朝廷走狗残害忠良”的传说过于深入人心,所以他冷眼看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严宵寒以前作孽太多,遭报应了。 “侯爷的意思,在下省得了,”赵希诚满面诚恳地道,“既然严大人也不反对……那就一切听凭侯爷安排。” 寂静室内忽然响起一声轻笑,严宵寒慢悠悠地抬头,对上两人投来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那就这么办吧。” 待赵希诚告辞出门,傅深收起一脸冷肃,摇头笑道:“严大人,看来你的人缘是真不怎么样,说扔就扔哪,一点儿都不带犹豫的。” 严宵寒也跟着摇头:“真没想到,‘强取豪夺’这等事,有一天竟会落在我头上。” “强什么取,”傅深道,“少抹黑我,明明是明媒正娶。” 严宵寒没绷住笑了,心软成一滩水,黏黏糊糊地凑过去讨吻,傅深在他唇角上亲了亲,结果被严宵寒反咬一口,按在轮椅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个够本。 几天之后,长安之战正式开始。 长安又称西京,是前朝古都,中原中心之地。长安人口众多,其繁华不亚于京师。鞑族南下入侵之后,也将此地作为重镇,在城中掳掠数日,百姓深受其苦,久思周室。北燕军荡平周边村镇时,就有不少人偷偷跑出城给他们通风报信。据说长安城内有许多游侠义士,常趁夜刺杀鞑族的官军将领,百姓更是隔三差五就在城门放火,闹得烟尘四起,伪造大军进攻的假象。 粮草具备,内外同心,正是一举攻城的好时机。 五月三十,诸军齐发,赵希诚为前军,北燕铁骑为中军,襄州军为后军。鞑族陈兵十万于长安城外。新朝军的将士大多是战败后南逃到江南的边军,起初还有些怯战,被鞑族大将遮护觑见破绽,仗着蛮力挥刀横冲直撞,竟在前军中杀出了一条路,鞑族骑兵一拥而上,赵希诚顿时陷入被动,军中惊乱。 正在危急之时,严宵寒带着一队北燕军杀到,把深陷重围的赵将军捞了出来,喝道:“都稳住!盾兵上前,余者结长刀阵,别慌!” 赵希诚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见严宵寒纵马直出,手握斩马刀,如疾风卷地,眨眼间连砍数人,带着一身新鲜狰狞的血气撕开敌军包围,一骑当先,冲到了遮护对面。 战场上容易令人热血上头,严宵寒杀人如麻,但他心里很清楚,刚才中军东翼遭到蛮族伏兵偷袭,傅深一时抽不出开身来照应前军,要是前军一溃千里,中军被两面夹击,他们今天就别想回去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当务之急,是要先把这个一脸横肉的鞑族傻大个弄死。 严宵寒飞龙卫出身,指挥小团伙群殴还行,对带兵却无甚经验,所以他也不跟赵希诚抢指挥权,而是单枪匹马地杀去跟遮护对刀——这方面才是他的强项。 遮护坐在马上,比严宵寒还高一个头,手持大刀,挥舞起来的力道直如开山劈海,带起的风都割的人脸疼。严宵寒走的则是轻巧奇诡的路子,角度刁钻阴狠,刀刀直逼要害。两人打的难解难分,刀身对撞声似骤雨落地。遮护在战场上大概没遇到过这种大内出身的对手,被那轻快飘逸的刀光晃花了眼,手中动作一时没跟上,不小心露了个破绽。严宵寒目光一冷,毫不犹豫地反手上挑,薄薄的刀刃毒蛇一样沿着护甲的缝隙钻入,就势一拧,切豆腐似地卸掉了遮护一条胳膊—— 身后忽然传来破风声,他分神用余光看去,只见一柄寒刃斜劈向他的后背,是遮护的裨将见势不好,抢上前来救。 借着方才那一刀的势,严宵寒的第二刀已经逼近了遮护的脖子,这时候收手就是功亏一篑,他目不斜视,亦不回护,眼里只有那人脖颈皮肉下勃勃跳动的血脉,竟是打算硬吃这一下,只要能取遮护项上人头! 一蓬血花飞溅,刀刃切断骨骼的滞涩手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掉在马蹄下,背后预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如期降临。 “出什么神?没杀过人吗!” 严宵寒茫然回首,发现傅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脚下倒着一具无头尸体。他一手提缰,一手执刀,刀尖犹有热血滴落,头盔下的面容俊美冷肃,眉目如同结了霜,审视的目光仿佛冰锥一样直刺心底。 他似乎是想骂人,但是好悬忍住了,只冷冷地道:“过来,跟着我,别乱跑,再有下次就没这么巧了。” 刚才两刀杀了一个鞑族大将的严大人比哈巴狗还训练有素,半点不敢耽搁地催马颠了过来。 傅深沉着脸发号施令,令前军执长刀,结墙前行。北燕铁骑已将伏兵清理干净,大将遮护也被砍死,鞑族骑兵失去先机,心生怯意,进攻的速度慢下来,这时襄州军从后头赶上来,与北燕军左右夹击,战场局势陡转。 这场仗足足打了四个时辰,汉军斩首数万,终于将鞑族骑兵主力歼灭,残余败军弃城逃跑。 戌时正,傅深分出一队人马追击残兵,三军整队入城,百姓夹道欢呼悲泣,各奉酒食犒军。至此,长安光复。 清点伤亡、安排巡城、应付各路官绅……傅深忙了一整夜,严宵寒也跟着他熬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追击残兵的北燕军回城,将俘获的几个鞑族将领关进府衙大牢里,忙乱方歇,众人疲惫不堪,各自去歇息。 傅深他们住的是座官员宅邸,比在棠梨镇那破屋不知好了多少倍。严宵寒难得地犯了洁癖,反复洗了好几遍才将身上的血腥味洗掉,等回到卧室,比他先洗完的傅深已靠着床头睡着了。 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搏动着,富有节奏感,几乎像是某种韵律,一点都不急促。一时间,喧嚣的喊杀声终于远去,周遭的细微动静传入耳中,仿佛从修罗地狱重返人间,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他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站到傅深绵长的呼吸声一停,阖着眼懒懒地问:“怎么,罚站呢?” “嗯?”严宵寒蓦地回神,走到床边,将他搬到内侧,自己在他身边躺下:“怎么醒了?” “你在那直勾勾地发疯,我能不醒么?”傅深掩口打了个呵欠,翻身搂住他的肩膀,在那道伤疤处碰了碰:“今天……不对,昨天,你有点太不小心了,我这回就不骂你了,你自己长记性。” “是我心急了,”严宵寒从善如流地认错,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拥住他瘦削的脊背,轻声问:“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咱俩隔了那么远。” 傅深却没正面回答,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挨一刀,我也不用活了。困了,睡觉。” 严宵寒没追问,仔细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摸到了傅将军铁甲下深藏不露的一点柔情。 他从小长在京城,没上过战场,临阵对敌的经验约等于无,监军虽然不用出战,但傅深仍然不放心,所以才非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以便时时看顾,免得刀剑无眼,误伤了他。 战场上,如果不是始终分心牵挂着他,怎么能及时替他挡下那一刀? “你怎么能这么好?”严宵寒看着傅深的睡颜,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地尝到了桂花糖的甜味,心猿意马地想:“我快要忍不住了。” 待长安城中诸事落定,严宵寒找了个由头,将傅深带出了城。两人沿着山路慢慢走,看了满眼山花烂漫,等走到半山腰,一座汉白玉浮雕的牌坊出现在绿树荫浓的山道尽头。 傅深隔着老远,眯眼看去:“青莲池?什么地方?” 严宵寒笑而不语,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没过多久,全貌俱现。里面竟是一整处依山而建的别业,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绿树花枝掩映,淙淙流水环绕,粗粗一看,占地少说也有千亩,非大富豪奢人家不能有这等手笔。 “这座山叫双白山,山上有很多温泉,”严宵寒带傅深穿过游廊,绕过正房,来到后面白雾缭绕的汤池前,“这山庄是我义父的私产,他驾鹤西去后便归了我。温泉活络去疾,我一直想带你来,只是总不得空。所幸这回终于遂愿,侯爷看看,可还满意吗?” “人比人,气死人,”傅深叹道,“看看你爹,给你留了个温泉别庄,再看看我爹,留给我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 严宵寒从背后环住他,笑微微地道:“没关系,别庄和人都是你的。” 傅深挑眉:“有这等好事?” 严宵寒的手开始不老实地去解他的衣带,闻言在傅深脸上亲了一口,大言不惭地道:“上回都说了是明媒正娶,那不如……侯爷与我做点明媒正娶之后才能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放的差点忘了星期几,明天周四休息。 69、反转 什么温泉舒筋活络,全是鬼扯,傅深泡完之后不但腿没好,腰也快废了。他精疲力竭,远远地躲到池子另一边,指着心满意足的罪魁祸首道:“别过来。离我远点。” 严宵寒诚挚无辜地道:“我帮你揉揉腰?不干别的。” 傅深:“用不着,滚。” 严宵寒便不吭声了,傅深闭目养神片刻,听他没动静,不禁有点心里打鼓,怀疑自己话说重了,感觉好像刚睡完就把人一脚踹下床,有失温柔体贴,于是默默出了口气,打算顺毛哄哄。 刚睁开眼,就发现严宵寒不知何时从他的正对面“漂”到了侧面,他要是再多犹豫一会儿,说不定这人就要偷袭得手了。 严宵寒:“……要不然你再闭上眼睡会儿?” 傅深:“……” “这也忒不乖了,”傅深无奈道,“我养着你解闷?还不如一锅炖了吃呢。” 严宵寒无声地冲他讨好一笑。 水光潋滟,波纹粼粼,他的眉目沾了水,轮廓越发清晰分明,乌黑长□□浮在身侧,露出水面的肩颈锁骨上缀着几枚落红斑斑的吻痕,那一笑更是灼眼似的动人,连满目青山秀水都为之失色,直令傅深垂眸敛眉,感觉再这么看下去,他就要按不住自己点烽火的手了。 同样是吃人间五谷长大的,严宵寒也没比别人多吸收天地灵气,怎么就他能长成这样? 见傅深像个被妖怪诱惑了的和尚似地阖目,眼不见心不烦,严宵寒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于是笑眯眯地凑过来,小心地把他拢进怀里:“敬渊。” 傅深哼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严宵寒道,“太美满了,总怕是在梦中。” 可能是疼怕了,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心悸,哪怕怀里抱着他这辈子最大的圆满,也仍旧会惴惴地回忆起孤枕难眠的滋味。 他的忧思不是没有道理,天意无常尚且不论,长安收复之后,赵希诚要留守此处等待朝廷命令,北燕铁骑却要继续东进,分离几乎就迫在眉睫,这时候要道别,无异于从严宵寒身上直接剜一块肉下来。 傅深将他的手从水中拿出来把玩,忽然道:“不知道咱们家现在怎么样了。” “嗯?” “此地虽好,终非吾乡,”傅深懒洋洋地道,“你那‘美满’可以先放一放,等收复了京城再感慨不迟。” 严宵寒忍俊不禁地低头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等回京后,在咱们家的池子里也可以这么……唔!” 傅深回手给了他一肘子,带起一串水花:“出息。” 严宵寒手脚并用地将他裹在怀里,一边非礼人家,一边假正经地道:“好了,别闹,说正事,等这边安定下来,我打算去蜀中走一趟。” 傅深皱眉:“打算去见太上皇?” “嗯,”严宵寒道,“京城事变后,飞龙卫和大部分禁军、小半京营都跟着太上皇西狩。你也看到了。我在新朝虽然勉强能说的上话,与树大根深的江南世家比起来还是太浅,手下可用的人太少,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你想把旧部从太上皇那里要回来?”傅深问,“他凭什么答应你?” 严宵寒却不肯再往下说,买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行吧,”傅深知道他不会乱来,也不打算横加干涉,只道:“你自己心里有数。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严宵寒随口胡诌:“让我吃饱了再走?” 傅深把他大头朝下按进了水里。 两人在山庄里胡天胡地,严宵寒扬言要把欠了一年的份都补回来,只是时间实在有限,傅深好说歹说,割地赔款,许下一大堆不靠谱的承诺,才勉强哄得他先把半年的帐抵消,剩下的留待后京之后再说。 两天后,二人下山回城。傅深从甘州调派北燕大将之一袁桓留守西京,俞乔亭则继续率军东进,为攻克洛阳做准备。有北燕军做表率,襄州节度使也有样学样,派亲信将领在长安常驻。赵希诚原以为长安打下了就是新朝的,谁知一眼没看住,竟然成了“三家分晋”。他带兵打仗还行,对这些勾心斗角不在行,严宵寒又被他拱手送进了北燕军营,这下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面去请严宵寒,一面令人快马加鞭回金陵请旨。 可惜这次连严宵寒的面都没见着,傅深端着一副客气中不掩“你算老几”的冷脸,将他原模原样地请出了北燕军驻地。 没过多久,江南朝廷发旨,令赵希诚继续率军北伐,与北燕铁骑协力收复洛阳,长安暂由三方共治,却只字未提严宵寒。 八月,洛阳光复。 八月底,严宵寒入蜀拜见太上皇,重整禁军与旧京营为天复军的消息传出,金陵朝廷一片哗然。 唯有长治帝像是早有预料,下旨册封严宵寒充任首任天复军使,将天复军归为天子亲军,又命他不必还朝,就地北上与赵希诚汇合,收复京城。 直到这时,朝中的江南一党才意识到,严宵寒冒犯天威、被逐出中枢,从一开始就是君臣联手演给他们看的一场戏。 有江南士族阻挠,北伐之事迟迟不决。要不是严宵寒以近乎挑衅的姿态处置了薛淑妃,江南四学士之首的薛升也不会为了将他踢走,宁愿在北伐上退让一步,同意朝廷出兵与北燕铁骑共围长安。 他们打错了算盘,长治帝才疏志大,虽然经常没主见,但并不是没有野心,他经历过盛世,终究不甘于偏安江南一隅,骨子里仍渴望着重返中原,一统天下。 严宵寒当初奉命组建独立于各地节度使的朝廷亲军,曾给长治帝指了两条路。一条在明,即整编败军残部,招募新兵,也就是赵希诚现在统帅的军队。江南军人员参差不齐,战力不高,纯粹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但拿出去充门面足够了。另一条在暗,也是他离开金陵最重要的使命。 随元泰帝西狩的全是北衙禁军和京营的精锐。禁军是严宵寒的亲信,京营是皇族的亲信,这两拨人马组成的天复军,才是长治帝和未来新朝真正可以依靠的亲军。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薛升以为他在前线吃沙子时,严宵寒已在蜀中将天复军重整完毕;当薛尚书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又被严宵寒摆了一道时,严宵寒已带着这批精锐奔赴沙场,与刚刚攻克洛阳的北燕铁骑汇合。 走到这一步,江南士族已彻底落入下风,收复中原,统一南北势在必行,哪怕他们现在动手把长治帝从皇位上拉下来,也无法阻止雨后春笋般接连发兵的地方军,更阻挡不了北燕军与天复军悍然北上的铁蹄。 年底,各地捷报频传,黄河下游以南全部光复,北燕铁骑与天复军连克庆陵、潞州等五地,直逼鞑柘二族主力所在的重镇原州。等到年关时,江南朝廷更是派人送来大批粮草军备,厚赐天复军,另有圣上御笔密信致意靖宁侯。 傅深晚间回营时,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他冻得双手发麻,掀开帐门,却有一股融融暖香扑面而来。此刻本该昏暗无人的主帅营帐里灯烛明亮,占了鹊巢的“鸠”正倚在床头看军报,听见动静笑盈盈地望过来,放下书,朝他伸出手。 有这么一个人在,简陋的营帐好像变成了仙宫。 干燥冰凉的双手被拢进温暖的掌心里,傅深弯腰,故意用冰凉的脸颊在他侧脸上贴了贴:“怎么又跑过来了?” 严宵寒大言不惭地道:“都快过年了,怎么能让你独守空房?我来给侯爷暖床。” 傅深摇头笑了,带着满脸“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纵容,被他捉住下巴亲了一口。 说来好笑,天复军上到主帅下到普通将士,似乎都打定了主意要抱紧北燕铁骑的大腿。自从洛阳汇合后,天复军就成了北燕军的小尾巴,一方面是两位主帅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复军大多是京畿出身,对北燕军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再者严宵寒带兵经验尚浅,时常需要傅深在旁替他看着点,因此在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严宵寒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北燕军大营里找傅深“讨教”。傅深早就吩咐过亲兵不要拦他,久而久之,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连俞乔亭早上撞见严宵寒从傅深帐中出门,都能面色如常地打招呼,让他“吃了再走”。 “看什么呢?”傅深在他的帮忙下卸了甲胄,换上轻便的家常衣服,去盛着热水的铜盆里洗手,一边擦干,一边听严宵寒道:“朝廷来了消息,柘族和渤海国派出使者到金陵,想要议和。” 傅深坐到床边,挨个儿打开靴子上的铁扣,道:“我估计也是,他们怎么说?” “要以黄河为界,南方归还朝廷,北方由三族统治。南北互不侵犯,开放商路贸易,江南每年给鞑、柘、渤海三族数万岁币,”说到这,严宵寒轻轻笑了一声,“他们的皇帝还想与皇上结拜为兄弟。” 傅深把脚泡进热水里,懒洋洋地嗤道:“嚯,好大的口气,都兵临城下了,还以为这些人都是来赶集的呢?” 严宵寒道:“皇上暂时不会动摇,但朝廷中主张议和的大有人在。尤其是江南一派,不愿意穷南方之力供养北方。这事恐怕还有的吵。” “让他们吵去,”傅深冷笑,“真是奇了,议不议和,黄河以北的百姓说了不算,前线征战的将士说了不算,反倒是这些稳居后方的大人们,上下嘴唇一碰就送出去半个中原——白日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70、除夕 大好河山,沦于外敌之手,蛮夷视中原汉人为猪狗草芥,肆意抢掠烧杀。这两年来北方天灾**接连不断,他们行军路上,时常能看见许多村庄毁于战火,十室九空,路边时有曝于荒野的白骨。 如果这样还要议和,他们这些在前线浴血的将士,那些至死仍南望王师的百姓,都算是什么呢? 严宵寒走到桌前,提笔在奏表上写了几个字,不紧不慢地道:“的确,箭已在弦上,金陵就是吵破天,也不能把压境的大军撤回。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南方朝廷说了不算,不用理他们。” 如今光合围原州的就有北燕、天复、江南、襄州四支大军,再往东,还有淮南、荆楚、随州三地节度使陈兵相州。除了江南军和天复军名义上归属江南朝廷,其他节度使和地方将领早在新朝建立之前就纷纷“自立自保”。如今英雄造时势,谁拳头硬谁说话,江南的各位大人们喊的再欢,不如傅深一声令下管用。 “腐儒误国呐,”傅深不怎么真心地感慨了一句,伸长脖子看向桌面,“大晚上的写什么呢?” 严宵寒撂下笔,转身拎起搭在一旁的布巾盖在傅深脚上,端起木盆出去倒水,随口答道:“给朝廷的奏表,没什么。你赶紧躺下,别冻着。” 他掀帘子时带出一阵小风,吹的纸页翻动,傅深本来不想偷看,架不住眼力实在太好,一眼瞄到白纸上一行工整的小楷。 看清的一刹那,他的心脏突然莫名地错跳一拍。慌张,但是不乱,反而有种拨云见日的豁然朗阔。 奏表上只写了六个字——“宁战死,不议和”。 傅深刚回京时,严宵寒还一口一个“奸佞”自称,还是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的朝廷鹰犬,而时过境迁,狂风骤雨之后,气节易变,忠骨易折,他却是为数不多的、仍然站的笔直的人。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他是个只会逢迎上意、残害忠良的奸佞? 又一阵响动,严宵寒从外头回来了。傅深裹在被体温暖的热烘烘的被子里,舒服的叹了口气,开口唤道:“梦归。” “嗯?”严宵寒正在洗手,扭头问:“要什么?” 傅深:“要你。” 严宵寒猝不及防被击中心口,愣了一下,又笑了。他擦干手,宽衣上床,在傅深身边躺下:“干什么?” 傅深凑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不干什么,跟我夫人亲热一下,不行么?” 严宵寒把他扎扎实实地往怀里一扣,低头去找他温暖干燥的嘴唇,还状似威胁地顶了他一下:“又招我,我看你是不想睡觉了。” 傅深一肚子甜言蜜语没来得及施展,都被他堵成了含糊不清的细微呜咽。寒冷冬夜里,两人却越滚越热,直到严宵寒感觉再这么厮磨下去要压不住火,才堪堪松开他。傅深额头见汗,气息粗重地笑了一声:“不是我说,夫人,你有点过于气血方刚了……” “怪谁?”严宵寒把他的手拉进被子里,叹道:“我的侯爷,您可快点把京城打下来吧,好让我回家为所欲为。再这么管杀不管埋,我真的要忍不住残害忠良了。” 傅深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吟,咬牙道:“你现在……还不叫为所欲为?还要上天吗?” 腊月里的漫长冬夜,竟也能像**一样倏忽飞逝。 昨天半夜里下起了雪,傅深清早醒来时,外面仍然是一片昏黑,天地间银装素裹。严宵寒应该刚起身不久,床的另一侧犹有余温。傅深撑着头慢慢醒盹,余光瞥见一旁挂着的貂裘不见了,料想他是先回天复军营地,便披衣下床,准备去火头军那找点吃的,顺便出门巡营。 脚还没落地,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严宵寒闪身进门,把手中冒着热气的大碗放在桌上,用烫红的手指去捏傅深的耳垂,一边道:“醒的真早,还打算回来再叫你。” 傅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坐在床上仰头看他:“你一大早干嘛去了?没回营?” “回什么营,”严宵寒俯身在他额心亲了一口,温声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侯爷生辰吉乐,福寿绵长。” 傅深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只是平日里军务繁忙,又不是整寿,这事早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再说非常时期,谁也没心思过生日,也就严宵寒还替他记着。 “多谢……”傅深喉咙发堵,可能因为刚醒,整个人显得有点懵,措辞也显得生疏僵硬:“费心了。” 严宵寒看他一脸没过过生日的茫然样,好笑又心酸,没忍住手痒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前年你在北燕,去年又分居南北,今年好容易赶上了。我如今也没什么能送你的,给你煮了一碗寿面,手艺欠佳,侯爷赏脸尝尝?” 傅深点了点头,盯着那个去给他端面的修长身影,默默地心想:“我什么也不要,有你就够了。” 严宵寒倒不是谦虚,他说自己“手艺欠佳”,面的味道真的只是一般。不过别说只是“欠佳”,哪怕严宵寒现在端给他一碗砒霜,傅深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这一天,北燕铁骑陪同傅深巡营的将领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前几天还扬言要“以逸待劳”“敌动我不动”的靖宁侯忽然像被什么刺激了一样,分析局势时从原州的兵力部署一路跑题到如何尽快打下京城,大有三个月内不收复全境,就要他们提头来见的意思。 肖峋用胳膊肘戳了戳俞乔亭,悄声问:“将军是不是中邪了?” 俞乔亭面色凝重:“我看八成又是姓严的给他灌了一碗**汤。” 傅深朝他俩投来冷冷一瞥:“昨晚接到江南的消息,鞑柘二族派出使者前往金陵,提出议和,要以黄河为界,分治南北,还要与我朝结为友邦。我想在座诸位,没人愿意每年给这些狼崽子们发压岁钱吧?” 众将立时收起了嬉笑之色,神色凛然。 “过完年就动手。只要攻克了原州相州,京城再无屏障。三个月之内收复中原不是空谈,”傅深放下手中地图,肃容正色道:“各位,当年京师兵败、北疆沦陷之耻,如今,该由我北燕铁骑亲手洗雪了。” 一年一度的除夕夜,纵然世道艰难,北方遍地萧条,城中仍不时有零星爆竹声响起。对于大部分汉人来说,日子再不好过,年总是要过的。 城外,漆黑天幕之下,则是列阵森严、杀意凛然的万千铁骑。 不知道江南此夜,又是何等的繁华盛景。 四支大军的将领们齐聚在营前的空地上,正在做战前最后一次部署。待他们说完,严宵寒叫了个亲兵,给每人分了一碗热酒,起头道:“此酒为各位壮行。愿天佑我军,此战大捷。” 众将各自举碗,在半空撞出一片清脆声响,齐道:“天佑我军,旗开得胜!” 烈酒入喉,烧沸了全身血液。其他人各自回军中,只有严宵寒稍慢一步,傅深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挑眉笑道:“还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吗?” 他的眼角被酒意蒸出一层薄红,笑起来不似平时轮廓冷硬,而是带着一点微醺的温存。严宵寒明知道时候不对,场合不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勾的心弦一颤。 他最不愿意看傅深上战场,然而不可否认,这其实也是最令他心折的模样。 “除夕夜,该说点吉祥话,”严宵寒就着漫天朔风,朝他遥遥举杯:“愿家国安定,盛世太平。” 傅深微怔,随即垂下眼帘,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笑了。 他举杯回敬,声音不大,但落在风里,每一个字都让严宵寒听清了。 “愿长相厮守,共君白头。” 说完,他将碗底残酒一饮而尽,纵马踏入无边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估计在十章以内 71、时刻 长治二年,新年伊始,汉军夜袭原州,大破蛮军,斩首数万,俘虏鞑柘将帅官吏、王公贵族三十余人。 二月,淮南三军收复相州。 三月底,七路大军势如破竹,会师于京畿南端的涿州。不久后,由傅深牵头,七军将领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分兵北进,收复京城。 在这个过程中,各路节度使也都或明或暗地试探过傅深的口风。京城之战已在眉睫,但打完仗之后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割据一方,还是交还兵权、归顺朝廷,当个闲散勋贵?节度使们虽然都默认自己是在为朝廷打仗,可谁也不想白干活,更不愿意成为被拆的桥,被杀的驴。 前车之鉴太多,他们对朝廷信任有限,这时候倒是傅深这个率先起兵勤王的领头羊更有号召力。 四月中旬,大军部署已定,鞑柘二族及渤海国的使者越过金陵朝廷,直接到城外求见北燕主帅,再度提出议和。 使者承诺三族将从京城退兵,退回关外,双方以长城为界,互不相犯,并要求大周每岁增给三族岁币,另许其每年冬春入关牧马。 四月十八,七军将领共登京郊黄金台,与鞑柘使者在此会面。 这一次,没有朝臣,没有帝王,只有一群踏着鲜血和白骨杀上京城的将军,与野心不死的来使当面对峙。 和谈当然是谈崩了,哪怕开战,汉军也是稳占上风,完全没有必要答应使者这种看似退让、实则得寸进尺的条件。傅深把人全叫过来也不是为了和谈,他从青沙隘遇伏受伤后就隐约萌生的想法,此刻正要迈出第一步。 长治二年,四月十八,这一天注定要永留青史。 由天复军使严宵寒主笔,北燕铁骑统帅傅深、淮南节度使岳长风、襄州节度使王士奇、荆楚节度使岑弘方、随州节度使方杲、江南新军主帅赵希诚联名,共上《请立新法增开延英殿折》。 此折又称“黄金台折”,为七军将领集议而成,共列有十二专条。 第一,驱逐蛮夷,收复京师,兴复周室。 第二,不割地,不纳岁,不和亲。 第三,南北一统后,各军归于中央,各地方节度使仍持其“自立自保”之权。 第四,请增延英殿议事之席,许每地选派文武各一臣入殿,四境驻军派二武臣入殿,参预国事。 第五,请开北境边贸商路,派专人保护。 …… 第十二,请立新法,颁行天下,使内外一体遵照,以裨治理,垂范后世。 这道折子在江南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几乎触怒了所有文臣,一时间骂声不绝,什么“拥兵自重”“弄权误国”都是轻的,更有许多老臣在宫门前排着队准备以死相谏,就怕皇上一旦答应了,国将不国,天下永无宁日。 然而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竟将这份惊世骇俗的奏折的内容传抄了出去,这下民间也跟着乱套了,名义上拥护江南朝廷的几个节度使也开始私下交通联络,显然是对折子上所提的内容动了心。 比起激烈反对的朝臣,民间对此事的议论却不全然是批驳。自京城兵败后,怀抱收复中原、一统南北之志的人不在少数。磨难带来反思,当强盛王朝的美梦被蛮人铁蹄踏碎,皇室在南方建立了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却无力召集大军北伐,全靠傅深登高一呼,各地节度使出兵,国家才有了复兴之望。很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朝廷”和“君父”产生了怀疑。 天下动荡之时,往往是新思想新学派百家争鸣的时刻,其中虽不乏异端邪说,但也时有振聋发聩之声。正是借着这股东风,匡山派异军突起,尤其以希贤先生曾广的“天下为公说”最为盛行。 傅深当年看了他的文存,感觉这位老先生年纪虽大,心却很野,怀揣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的美好愿望。匡山派学说在当时看来纯粹是荒诞不经之谈,就算放到现在,依然显得很“冲”,然而透过文字,老先生潜藏于内里的某些期望,却与傅深所想微妙地不谋而合了。 黄金台集议之前,严宵寒曾问过傅深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黄袍加身,由他自己来做个明君;还是手握重权,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傅深的回答十分简短,只有四个字,但也十分惊世骇俗。 “天下共治。” 他早已不再相信贤君明主,更没打算取而代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规律束缚着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枭雄,盛衰兴替,自有定数。傅深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这种“天道”,却无法言明。那天无意中翻阅《雪梅庵文存》时,却被其中一句话点破迷障,心中朦胧的念头终于凝聚成型—— “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镇守四方的将军,各地掌兵的节度使,教化治下的牧守,辅弼谏诤的朝臣……这些人本该为黎民奔走疾呼,本该为百姓冲锋陷阵,却长久地带着镣铐,向龙椅之上、一家一姓的至尊俯首。 这场山河破碎的浩劫颠覆了一个王朝,而在劫灰之下,仍有星星余火。 天时地利人和具备,这个转变的时刻终于即将来临。 就在北方大军迟迟不动,金陵的朝臣们吵的头昏脑涨,谁也不肯退让妥协,陷入僵局之际,江南节度使、岭南节度使、福建节度使忽然联名上疏,请长治帝允准北方七军所奏。东海水师提督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一折。没过多久,剑南节度使发来太上皇敕旨,明言可“博采舆情,斟酌定之”。 傅深万万没料到江南三地节度使会这么快就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他原本打算以收复京城向金陵施压,拖上一个月,不信皇上不答应。这下更好,大局已定,连太上皇都出面支持,长治帝点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这方面,严宵寒倒比他更清楚:“江南商业繁荣,江淮富甲天下,福建、岭南海运发达。你想想,节度使们养兵的钱都从哪里来?巨贾富商当然也想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节度使如果能向延英殿选派文臣武臣,巨贾们在中枢就有了代言者,与自身利益攸关,他们当然愿意支持。” 五月初四,长治帝传旨至涿州,准其所奏。 六月底,京师收复,鞑柘残军败退至密云。北燕铁骑继续北上肃清残敌,九月,北燕三关重归汉军之手,北疆防线重建。同年,渤海国内乱,起义军缚其原国主出降,愿归顺大周,称臣纳贡,永为藩属。 十二月,长治帝到达京师,次年正旦,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封赏诸将,册封中宫皇后嫡子孙晖为太子,并颁布《殿议法》。 长治三年春,傅深晋为靖国公,加封上柱国将军。他虽是新制的首倡者,却并不怎么恋栈权位,刚受封就以腿疾复发为名,上表请求辞去北燕统帅之职。 北燕军早在去年九月收复三关时,就已被傅深重组过。整军被一分为四,驻守蓟平燕同四州,分别由北燕四位大将统领。傅深不再领兵,手上的军务大部分都移交给了俞乔亭。 本来当初上奏时,北燕铁骑是按整军论的,结果拆分之后,按照新法,四位将军每人都相当于一州的节度使。长治帝简直头大,傅深请辞了也不消停,硬生生把入殿的北燕武臣从两个扩成八个。 君臣拉锯半天,最后终于敲定:北燕四州每军派一人入殿,此外,傅深虽不领兵,但仍以北燕军统帅身份入殿。 天复军则归于禁中,严宵寒以天复军使入殿。 至此,北境八州,中原五州,南方六州,西南一州,东海水师,天复军及原金陵八位旧臣,共四十八位殿臣,成为了大周朝新的中枢。 新制初现雏形,正悄然走上正轨,一切仿佛都朝着预想中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西南。 西平郡王段归鸿率先提出“自保”,而且说到做到,此后再没与中原有过任何往来。当年众人打仗的打仗,内斗的内斗,自顾尚且不暇,谁也没工夫关心他究竟意欲何为。如今圣驾还朝,新政初行,眼见着要迎来太平盛世,可西南仍没有任何动静。 长治帝也曾派使者前往西南交涉,却连段归鸿的面都没见到。一来二去,西南的态度不言自明。西平郡王竟是翻脸不认人,打算与朝廷对抗到底。 金瓯缺了这么一角,这事落在被南北一统催生了虚荣心的长治帝眼里,便成了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春末夏初,京城连下几场大雨,傅深老毛病又犯了,告假在家休养。严宵寒有样学样,非说自己在荆楚落下的旧疾也犯了,也跟着告假。 傅深当然知道他那所谓的“旧疾”不是什么正经毛病,然而两人前前后后奔波了快两年,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正该把那些亏欠的温存缠绵都补回来。这么一想,也就随他去了。 六月里的某一天,两人午睡方醒,正就着冰盆的凉意,腻歪在罗汉榻上闲聊分果子吃,管家轻手轻脚地进门,隔着屏风,站在外间禀报道:“老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宣靖国公觐见。” 严宵寒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大热的天,中暑了怎么办?不去。”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是个娇气鬼。”傅深摘了个葡萄堵住他的嘴,翻身下床穿鞋:“别哼哼了,走了。” 严宵寒就是喊的欢,也不能抱着腰不让他走,郁闷地咬开一嘴冰凉的葡萄汁。 谁知下一刻,那说着要走的人突然俯身压下来,舌尖迅速在他唇瓣上勾了一圈,轻佻又风流偷了个香,含笑道:“真甜。” 严宵寒:“你……” 傅深眉梢一扬,不无调侃地道:“大爷,买路财已经交了,这回能放我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句来自王夫之,后半句来自黄宗羲 72、奏对 京城的旧宫殿已有数百年历史,虽几经修缮,大体上却没怎么变过。老房子天然自带一种幽静,深宫之中,哪怕外头是三伏酷暑,殿内也十分清净幽凉。 只是眼下这份幽凉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配上长治帝山雨欲来的脸,让傅深的老寒腿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陛下,北方初定,百姓亟待休养生息,朝廷新政才刚开始实行,恕臣直言,此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西南问题可以先放一段时间,待朝廷恢复元气,再议不迟。” 长治帝冷哼一声,脸色阴沉,明显没听进去。 傅深对现在这个场面毫无心理准备,他知道长治帝往西南派过使者,却不知道段归鸿已把皇上气成了这样——他顶着灼热日光进门,长治帝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西平郡王不日必反。傅卿,这杆举兵讨逆的大旗,朕还要交给你。” 傅深细问之下才弄清楚。依照旧制,五六月应是各属国进贡的日子。前几年朝廷忙于打仗,没空管这些事,今年正统恢复,正旦时好几个外国使节前来朝贺,前些天有些朝贡也已陆续抵京。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长治帝最近牵挂着西南,特地仔细看了礼部呈上来的礼单。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与西南接壤的三个属国安南、真腊、林邑,竟像约好了似的,正旦时没来,朝贡也没来! 长治帝十分堵心,命礼部官员去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还没等礼部特使出发,三国使者带着国书姗姗来迟。 国书写的华丽堂皇,然而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三国要与大周解除宗属关系,平起平坐,此后不再向大周称臣纳贡。 这三刀正正插在长治帝的痛处,他本来就为西平郡王的事不痛快,这时候三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说不是段归鸿撺掇的,谁信? 傅深从前没觉得长治帝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也许是严宵寒给他的错觉,因此他仍寄希望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容禀。安南等国忽有此举,的确匪夷所思,但未必一定与西南有关,朝廷已有数年未与他国交通往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倘若不经查实,贸然动兵,有失我朝仁义风范。还望陛下三思后行。” “傅卿,”长治帝忽然开口,凉凉地道,“你觉得,朕对西平郡王,还不够宽容忍让么?” 傅深:“臣不敢。” “节度使们要兵权,要自保,要入殿,朕都答应了,”长治帝道,“西南若回归中原,也是一样的待遇,他为什么不肯?” 傅深偷偷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长治帝,在心里默默叹气,预感到接下来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段归鸿对大周皇室虽称不上恨之入骨,但估计他有生之年,想必是不会再对姓孙的俯首称臣了。只是傅深知晓背后隐情,其他人却不知情。从现在两方僵持的状况来看,的确像是西平郡王不愿再受天子辖制,准备自立为王,一反了之。 “段归鸿在西南经营多年,号称‘西南王’,中原大乱,他却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土皇帝,这些朕都能容忍,”长治帝说着说着,终于动了真火,拍案道:“朕三番两次地派使者前往西南,给足了他脸面,可他呢?他把朕的颜面放在脚底下踩!” 傅深无话可说,只好道:“陛下息怒。” 长治帝冷笑道:“朕算是看出来了,段归鸿根本看不上朝廷这点小恩小惠,他早就有反心。据守西南,养精蓄锐,再与三国结盟,到时候就可以自立为王,称霸一方,与朝廷平起平坐。” “养虎为患,”他低声喃喃自语,“真是养虎为患哪。” “陛下,”傅深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劝道,“西平郡王……” “傅卿不必再说了,”长治帝阴沉道,“朕知道他曾是先代颖国公麾下,是你北燕军的旧部,傅卿回去好好想想,别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伤了北燕军的忠义。” 傅深脸色霎时一僵,随后立刻恢复面无表情,躬身道:“谨遵陛下教诲,微臣告退。” 外面的日光铺天盖地,傅深带着满心寒意走出来,被热浪一扑,太阳穴顿时针扎似地疼起来。宫墙红的晃眼,没走几步,迎面又遇见了一个比宫墙还扎眼的红袍官员,两人视线相交,双双一怔。 正是虽然没有正面交锋过,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与傅深积怨颇深的吏部尚书,薛升薛大人。 薛升其实年纪不算太大,也不怎么显老,只是被丰神俊朗的傅将军一衬,有点说不出的憔悴。两人相顾无言,徒留尴尬,最后薛升朝他拱了拱手,傅深颔首回礼,两人冷淡地擦肩而过。 出了宫门,家里来接的马车正在外面等候。傅深还没走近,一旁树下乘凉的小厮忽然跑到他跟前,利索地行礼道:“国公爷好。” 那头车夫见他被拦住,跳下车打算过来,被傅深一个手势远远止住。他低头问那小厮:“有什么事?” “我家老爷命小的在这里等您,请国公爷傍晚到景和楼小酌。”小厮恭敬地用双手呈上名帖:“这是我家老爷的名帖,说您一看便知。” 傅深打眼一看那“匡山书院”四字,立刻明白了,不动声色地将名帖收进袖中,点头允道:“知道了。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既蒙盛情相邀,那就却之不恭了。” 景和楼是多年老字号,淮扬菜更是京中一绝。傅深进门时,雅间里已有人在等候。顾山绿一身便服,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进。” 上回城外送别,顾山绿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小御史,一番离乱之后,他在江南颇得长治帝重用,升任都察院长官,位列延英殿九大臣之一。回京之后,他依然坐镇都察院,掌弹劾纠察,风闻奏事。 这个人的立场很微妙,他是江南出身,但并非高门子弟,年少时入匡山书院求学,师从曾广,后来科举中式,按部就班地进入都察院熬资历。顾山绿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第一次出头是东鞑使团案上,结果使团案不了了之,他的老师又被送进大牢,焦头烂额大半年,最后还是傅深托严宵寒把他的老师给捞了出来。 因此顾山绿在金陵朝廷时,一直与北方旧臣站在一线上,但江南新贵对他比旁人不同。等到了京城后,更是多次示好笼络,试图在延英殿内为江南一派争取一份助力。 御史们虽然不招朝臣喜欢,但确实是用来对付政敌的一大利器。 不过顾山绿一向态度暧昧,看着温文尔雅,城府不比老狐狸们浅,只除了眼下—— “下官身为御史,不便与将军在明面往来,故出此下策,还望见谅。今日冒昧请将军前来,是为了近日陛下担忧牵挂的那一件事。” 傅深手指转着酒杯,丝毫不意外他的开门见山,平静地问:“他也找你了?” “不错,”顾山绿给他满上酒,“陛下想对西南动兵,要先得到延英殿的同意,如今四十八位殿臣看似分散,其实领头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一个个试探下来,便能大致摸清延英殿的态度。” “陛下想让我领兵,”傅深道,“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没劝动。” 顾山绿苦笑道:“我上午进宫时,陛下正为安南三国的事大发雷霆。他授意都察院弹劾西平郡王,这样便可算是师出有名。而且这件事,我看延英殿还真不一定会反对。” 傅深:“愿闻其详。” 顾山绿道:“西南自立,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是它离荆楚、岭南太近,如果西平郡王要扩张势力,最先受害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二是它连通安南、真腊,西南如果与这些小国结为同盟,不仅我朝在陆上难以与南洋各国往来,海运也会受影响。” “而大军收复京城后,朝野上下一片飘飘然,听说把您吹的天上有地上无,北燕铁骑都是天兵天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以换成是别人领兵,他们或许还要掂量一下,但倘若是您领兵,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傅深冷冷嗤笑:“真看得起我啊。” “还有一件事,”顾山绿正色道,“西平郡王曾是北燕军旧部,与您、与颖国公府关系匪浅。朝中有很多眼睛都在盯着您,恐怕那一位也不例外。西征过程中一旦出错……瓜田李下,可就说不清楚了。” “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么?”傅深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自嘲地笑道:“我要是想干点什么,还用等到现在?” “就是因为您没‘干点什么’,才让一些人觉得不安,”顾山绿道,“将军如今的权势、声名都是极盛,等您真打算干点什么,谁能挡得住您?” 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军,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73、夜半 傅深也不知道顾山绿到底是打算请他吃饭,还是专程给他添堵来了。反正最后他从酒楼里出来时,带着满身酒气和一肚子火,被某个苦等半晌的拦路劫匪强行拉上了马车。 “好啊,”严宵寒磨着牙,阴恻恻地说,“哄我在家等你,自己跑出来跟人喝酒……” 傅深默不作声地张开手臂,整个人压过去,重重地搂住了他。 “……”严宵寒威胁的尾音瞬间走了调,干咳一声,“干什么,别以为撒娇有用……怎么了,喝酒还喝出不高兴了?” “梦归。”他喃喃地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换了两个,却还是如出一辙的猜忌多疑。“功高震主”如同常年罩顶的阴云,只要傅深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阴霾。 这声音让严宵寒的心脏瞬间跟被猫挠了一样,他不冷笑了,也不阴阳怪气了,小心地把他托高一些:“嗯?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傅深不想说话,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于是把严宵寒搂的更紧了一些。 严宵寒看他不吭声,只是一味地往人怀里钻,委委屈屈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用那种宠的没办法了的无奈口吻道:“行吧,不想说就不说。困了吗?先睡一会儿。” 马车颠簸,怀抱温热,酒意上头,傅深在一片恍惚的心灰意冷睡着了。 等半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身上干净清爽,没有酒气,枕边传来另一个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严宵寒侧对着他,一手搭隔着被子搭在他腰上。傅深借着床帐外朦胧微光,能看清他安宁恬静的睡容。 人醒了,酒也醒了,傅深拉长自己的呼吸,在静谧的深夜里慢慢安定下来。这时再回想起今天下午长治帝的知会和顾山绿的提醒,心绪就不那么激烈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当年元泰帝先刺杀后赐婚,各种手段轮流上阵,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最后不是也好端端过来了么?怎么时过境迁,他站的更高,反倒不如从前,竟然为了这点破事,就愁得跟严宵寒撒娇了? 都赖严宵寒! 傅深在他身边是真的安心,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汲取过这么强大的安全感,不说别的,有人在身边,傅深喝了酒绝不可能倒头就睡,中间被人搬上搬下、换衣沐浴,这么折腾都没醒。 皇帝只不过刚动了念头,付诸实施仍需经过重重关卡,等真正开战可能要到猴年马月。就算延英殿点头放行,他真的要带兵出征,也可以到了西南与段归鸿慢慢商量,大不了拖他个一两年。 这有什么可愁的? 忠义是他拿来束缚自己的枷锁,不是送进别人手中任凭驱使的镣铐。傅深发现自己确实比从前想得开了,大概是连国破家亡都经历过,这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就显得分外低级,像是吃饱了撑的。 有时候“穷途末路”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而是因为底线太高。对着元泰帝,傅深尚且有几分顾忌,可长治帝要是哪一天真把他逼到那种境地,傅深当然不介意为天下计,再给这皇城深宫、万里江山换一位新皇。 他想事想的入神,没留心翻了个身,结果就这么一点动静,严宵寒居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敬渊?” “没事,你睡。”傅深正精神着,把薄被给他拉高一点。严宵寒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又沉入了梦中,没过多久,却又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地望了过来:“你酒醒了?” “嗯,”傅深从枕畔拾起他一绺长发,绕在指间,“不用管我,睡你的。” “你都醒了,我还睡什么。”严宵寒披衣下床,倒了两杯茶端回来,两人默默地润了喉,严宵寒挑亮灯盏,又躺回床上:“现在能跟我说了吗?” 傅深:“什么?” “下午皇上找你进宫,是不是说了西南的事?”严宵寒松松地搂着他,“晚上顾山绿找你说的也是同一件事?看把我们国公爷愁的。” 傅深好几年没领教过这飞龙卫头子的本事,一时间匪夷所思:“你怎么知道?我出门时把你揣在荷包里了?” “这有什么,”严宵寒笑道,“老本行而已。” 又是熟悉的无孔不入。元泰帝这是养了个什么玩意出来,连自己儿子都逃不过坑害。 飞龙卫虽已被裁撤,可原班人马仍在,而且回京后禁军防卫仍由严宵寒一手把持,早就布好了无数明线暗线。长治帝经过黄金台集议一事后,对他起了疑心,又有薛升等人天天煽风点火,不像以前那么信任有加。然而皇帝手下可用的人才实在有限,除严宵寒外,竟找不到别人能指挥的动禁军,于是只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 这么做的后果,大约相当于引狼入室,咽喉都送到了人家的獠牙之下,再去关门也晚了。 况且严宵寒是什么人,从小被元泰朝第一权宦段玲珑言传身教,十几岁就进了北衙禁军,侍卫御前,后来更是成了横行朝野的飞龙卫钦察使。勾心斗角,玩弄权术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已经成了本能。 察觉到长治帝态度变化,他在“哄皇帝”这方面稍微用了些心思,果然,现在长治帝又对他和颜悦色、倚重非常了。 傅深不得不承认,在“坑蒙拐骗”这方面,严宵寒确实比他强太多,是个学不来的本事。今天下午如果入宫面圣的人是严宵寒,说不定能把长治帝忽悠得回心转意。 “皇上对这事执着的很,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严宵寒听完傅深转述,对于“他能说服长治帝”这个想法表示拒绝:“皇上的性子,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经不起刺激,又好高骛远,在潜邸时好歹知道怕,懂得收敛;一旦坐拥天下,就唯我独尊,偏执过头了。” 平庸不可怕,眼高手低才可怕;蠢也不可怕,自作聪明才可怕。 “他没有太上皇的魄力,却要学太上皇的手段。以前在江南时重用北方旧臣,如今为了平衡,又有意抬高江南士族,”严宵寒道,“除此之外,还有国威的问题、江南的安危问题……在西征这件事上,皇上和江南士族的立场是一致的,所以劝不动,劝多了他还要跟你急眼。” 傅深皱眉:“没别的办法,只能由着他胡来?” “除非泰山地震,或者天象异常,否则这事很难转圜。”严宵寒隔着一层衣服,摩挲着他肩头,“顾山绿提醒的有道理,你现在是很多人眼中钉,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他们都要想办法寻你的错处,甚至借机牵连皇后和太子,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傅深感叹道,“看来延英殿也拦不住他作死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新政也要一步一步来,心急什么。”严宵寒伸手按住他的眉心,“来,别皱眉了,笑一个。” “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呢?”傅深面无表情地道,“不笑。要不你给我笑一个?” “乖,就笑一下,”严宵寒诱哄道,“你今天让我苦等了一下午,总要给点补偿吧?” 傅深被他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天大的愁绪也散了,他原本还想多板一会儿脸,结果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在他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胸膛上点了点:“无赖。” 严宵寒理直气壮地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占花枝。” “花枝”险些颤成一根打狗棒。 等傅深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严宵寒连人带被子地把他往怀里一抱,恶狠狠地宣布道:“我要糟蹋你。” “哈哈哈……” 情况果然如他们所料。没过多久,长治帝在延英殿上提出征讨西南,除了北境边军还站在傅深这边,其他四十几个殿臣,甚至连严宵寒都同意了皇上的提议。 有了这么一出,外人看他们俩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意——北伐时北燕军和天复军还像模像样似地共进退,这才过了多久,两人的面和心不合就已经摆上了台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奸佞就是靠不住。 次年春天,靖国公傅深奉命率十万大军,南下出兵征讨西平郡王段归鸿。 这次随他出征的不是旧部北燕铁骑,而是一支经过扩充的朝廷军,主力是收复中原时赵希诚所统领的江南军。 依旧是京郊黄金台上,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长治帝亲至城外为大军饯行,一如当年元泰帝率文武百官送少年将军北上抗敌,看似充满壮志豪情,实则都在冷眼旁观。 严宵寒就站在离长治帝不远处,目光逐一扫过各位大臣,最后落在长治帝略微发福的背影上。 他没有表情,显得神色冷淡,不过这么看起来,反而比满脸故作感慨的君臣们更真实一些。 傅深远远地投来一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严宵寒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模糊地感觉到,坚固的盔甲之下,那人好像是笑了。 临行的前一晚,严宵寒对傅深说:“你只管安心南下,后方有我给你守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时候傅深也没说话,只是一笑,扳着他的下巴亲了下来。似乎一无所知,又好像已经洞察了真相。 春风席卷过旷野,严宵寒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帅旗,在心中默默地补完了昨晚的未竟之言。 等你回来,我会还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周四我有事,更新看情况,如果不能更会在文案请假。 74、不眠 盛夏将过,溽暑渐消,为预备长治帝九月下江南,严宵寒被指派先行赶赴金陵,安排行宫防卫等一干事宜。 临行前一天,他与魏虚舟等人交接完公务,回家坐在廊下,看下人们忙进忙出地收拾行李,游手好闲又百无聊赖地拨弄身边一从雪白的绣球花。天边的夕照洒落一地金光,严大人临风叹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一开口就要吟出诸如“斜晖脉脉水悠悠”之类的词句。 傅深远征西南已有三个多月,严宵寒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觉得想得慌。分离漫长,相思煎熬,在金陵时已尝够的滋味,如今又要回头重新尝过,也就是他耐性好,理智尚存,否则还管什么长治帝,早下撂挑子千里寻夫去了。 “老爷!”管家从庭院另一头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封薄薄的信,双手呈上,道,“老爷,方才有军吏登门传书,说这是刚从西南带回的国公爷的家信。” 严宵寒的手剧烈地一哆嗦,绣球花瞬间被揪秃了一块,摇落一地白花。他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声,面上勉强镇定地道:“拿来我看。” 信封很薄,封口严实,里面只有一张薄透的纸笺,严宵寒往外抽时都怕自己手劲太大把纸给撕了。 为什么只有一张纸?当年那“吾妻安否”四个字还重重地烙在他心里,这一次万水千山之外,他又会写什么? 等打开那叠了两折的信纸,严宵寒保持着举信的姿势,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团鬼画符似的黑乎乎的墨迹。严宵寒瞪着眼看了半天,才凭借着自己贫乏的想象力,跟上了傅深天马行空的笔触。 黑的是背,白的是肚皮,前面伸出来的是嘴,后面翘起来的是爪子,上面旁逸斜出的几笔是……翅膀? 那也不对,什么玩意有四只翅膀? 傅深好歹是个世家公子,书画就算不能传世,总得让人看出画的是什么,这能贴出去辟邪的一大团黑算怎么回事! 严宵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边啼笑皆非一边咬牙切齿的模样在别人眼里可能比画还吓人,他就像个被新奇玩意儿吸引住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地寻找答案,完全没考虑过这画是信手涂抹,没有任何意义的可能。 当然,傅深不会千里迢迢地消遣他,但能画成这个样子,他也是真的尽力了。 严宵寒辨认了半天,正着看倒着看,最后发现自己刚才的判断有误,前面伸长的不是嘴,而是两个鸟头,后面翘起来的也不是爪子,而是尾巴,四条墨痕是两对翅膀,再配上黑背白肚皮,答案终于呼之欲出。 纸上画的是……一对大雁。 想明白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忽地软和了下来,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心房,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却似有水光盈动。 书信是和军报一起传回来的,因为会有被偷拆的风险,傅深不能直陈心绪,所以就用这种方法,给他送了一封“雁书”。 “鸿雁”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雁乃忠贞之鸟,终身一侣,天涯共飞。 这天夜里,当严宵寒被这封家信搅得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时,京城的另一头,薛尚书府中,也有睡不着的人。 最近都察院弹劾了两个六部官员,皇上看了折子后,依例准许二人暂且去职,闭门自省,案子交由大理寺查明。这原本是正常流程,所谓“弹劾”也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谁都没把它当成大事。可万万没想到,大理寺一铲子下去就掀了老底——竟然真查出了两人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的证据! 口子一旦开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大理寺卿朱灿是朝中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软硬不吃,哪怕知道这两人是江南一派中的人物,也丝毫没有要抬手放过的意思。没过多久,大理寺折子上达天听,长治帝震怒,准刑部将二人拟斩监候,待秋审后处决。 薛升一下失去了两个得力干将,处境顿时变的微妙起来,长治帝最近对他的态度也稍显冷淡。今晚他家中来了客人,是同为江南出身的礼部右侍郎、侍讲学士郑端文,给他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今日下午,信使从西南带来军报,大军已在城外驻扎一月有余,两边却不曾交锋试探,靖国公在军报中写,段归鸿多次派使者到驻地求见主帅,他过些日子要与西平郡王面谈劝降。” “皇上看完军报,那脸色简直没法看了,手气得直哆嗦,问我‘朕三番五次派人到西南,他称病不肯相见,怎么傅深一到,便上赶着来陈情?他有什么不白之冤是朕不能处置的,非得到傅深面前才能申张?’” 薛升是最早赞成长治帝征讨西南的人,因此每当遇上西南军情,长治帝都会叫他入宫商量。然而眼下他身上沾了泥点子,竟错失机会,叫郑端文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听起来长治帝竟还颇为信重他。 事关重大,郑端文拿不定主意,小心翼翼地问:“云平兄,你说,皇上这是对西平郡王不满,还是对那一位……有些想法?” 江南一党,向来视靖国公傅深为心腹大敌。此人手握重兵不说,当年黄金台上那一招险些把江南士族扫出朝廷,以致于薛升他们时不时就要在长治帝面前进几句功高震主、拥兵自重之类的谏言。如今长治帝一提起傅深就没好脸,多半是拜这伙人所赐。 薛升心中冷冷一哂,收起百转千回的心思,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方德是如何应对的?” “这……”郑端文迟疑道,“弟只说段归鸿大逆不道,此人就算招安,以后也未必不会再生反心,靖国公此举,未免有些欠妥。” 薛升举手抚须,意味深长地道:“方德还记得那年鞑柘来使到金陵,要与我朝议和的事?那时严宵寒与傅深同在前线,发回的奏折上就只有六个字,‘宁战死,不议和’。怎么如今面对区区一个郡王,反倒畏首畏尾起来了?” “您是说……” “段归鸿是北燕旧部不假,可那都是父辈们的交情,老掉牙了。傅深跟他哪还有什么同袍旧情?不过都是说辞借口罢了。”薛升道,“别管他是为了什么,傅深不肯与段归鸿兵戎相见,这是谁也抹不掉的实情。我朝竟用这样的人与敌军对垒,万一他与段归鸿里应外合,岂不是要闹出大乱子?” 可那不是你一力撺掇陛下,让他去西南前线的吗? 郑端文生生从他不紧不慢的话中听出了一股杀机,不由得背后一寒:“云平兄,你的意思是……傅深与段归鸿勾结,意欲谋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他何至于此?” “不是他‘何至于此’,而是我们‘何至于此’,”薛升平静地道,“朝中明显有人在针对我们,再不动作,下一个保不住乌纱的就是你我。傅深谋不谋反不重要,只要皇上相信他谋反就行了。” “只要扳倒了他,北人的同盟自然会瓦解,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要内讧,到那个时侯,才是我们放手施为的机会。” 夏夜闷热,却有一滴冷汗从郑端文鬓角滑落。 他是站在薛升这边不假,可也听了多年北燕铁骑荡平外敌、守卫疆土的赞誉。结党是一回事,可怎么突然就到了构陷功臣,意欲将傅深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只要皇上相信他谋反就够了”,这不就是……莫须有么? 郑端文神思恍惚地辞别薛升,由管家领路,穿过庭院,来到大门前。 夜深了,可门外还有人声。两人走到门前,发现外头台阶下站着个身量不高的青年,乜斜着眼看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门房手里抄着根木棍,虎着脸喝道:“快些回去!再敢撒野,小心我报官捉你进大牢!” 郑端文被喊的回了神,端起了官长的威严,缓缓道:“何故深夜在此吵闹?” 薛府管家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随即对郑端文赔笑道:“下人无状,小的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大人海涵。” 此时那青年忽然朝郑端文看来,毫不客气地问:“你从里面出来,可认得薛升?本公子要见他,你速速进去通报。别废话,耽误了大事,回头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郑端文堂堂礼部尚书,被当成家奴呼来喝去,当下就恼了。然而他刚上前一步,正欲开口斥责那青年,目光落在他周身衣饰上,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问道:“你是何人?找薛大人有何事?” 那青年满脸不耐地道:“让我进去,进去了自然告诉你。” 管家看不下去,打算叫家丁来赶走这小子,郑端文却突兀地抬手止住他,道:“进去通报薛大人。”又对那青年道:“你跟我来。” 管家一头雾水,然而拗不过他,只得进去回报薛升,没过多久郑端文将那青年领进来,附在薛升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薛升神色讶然,片刻后转向那青年,还算客气地问道:“下人失礼,公子勿怪。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叫旁人都下去,”那青年冷冷地道,“只留你我。”又一指郑端文:“他也留下。” 75、杀机 方才外头黑漆漆的,郑端文领人进门时没注意到,等进了屋站在灯烛底下,才发现那青年一条腿竟是跛的。 薛升屏退下人,请那青年坐下说话。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傅涯。”那青年脸上现出嘲讽之色,勾着嘴角道:“大人想必没听过。不过我有个哥哥,叫傅深,你肯定知道。” 郑端文在门外时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是难得的上好料子,腰间虽只挂了个荷包,也十分精巧细致,不像是个泼皮流氓,又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觉得蹊跷才将人领进来。可万万没想到,这一“顺手”,竟把死对头的弟弟领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他们南人来到京城也有不短的时日了,确实没听说过傅深还有个兄弟。 在靖国公还是靖宁侯时,他就已经从颖国公府中分家出来别府另居,这么多年来,他跟原府往来很少,几乎不怎么走动,战乱之后,哪怕颖国公府日渐没落,他权势极盛,也从未出手帮过傅家一回。 南北不合,非身在朝中的人物不能体会,不过傅涯一个世家子弟,对朝中局势应该也有所了解。他这个时候跑来找薛升,这恐怕已经不是“不熟”,而是“离心”了。 “我在南边时,听说薛大人的爱女,因为皇后的缘故而饮恨自尽,”傅涯道,“大人虽然不曾表露,想必心中仍憾恨至今。” 薛升蓦然被戳了伤疤,神色微冷,沉声道:“既然知道老夫痛恨姓傅的,你怎么还敢登我薛家的门?”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恨姓傅的,”傅涯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犬齿,“尤其是那个姓傅的。” 他的神态中有种不加掩饰、近乎天真的恶意,嘻笑时眼睛眯起来,透着仿佛毒蛇一样的眸光,令两个老头子一阵毛骨悚然。薛升手心里出了一点汗,强自镇定地问:“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帮你对付他?” “不,”傅涯摇了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卷东西,拿在手中朝二人晃晃,仿佛炫耀似的说:“是我,来帮你对付他。” 他将手中纸卷抛给薛升,郑端文也凑过来看,一目十行地粗略浏览完,瞬间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簌簌而下,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是……” “我那亲叔父与西南反贼段归鸿往来的书信,当年轰动京师的寿宴刺杀案,跟他脱不了干系。”傅涯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 那卷东西里有两封信,还有几张礼单和文书,上头载明了西南每年往颖国公府送来多少“特产”,傅廷义又将这些土仪转送至清虚观。 薛升捏着纸页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条条青筋绽起:“颖国公……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谁能想到,京城赫赫有名的废物三爷,原来不是个废物,而且就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你们耍的团团转!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蓦地一收,好像突然陷入了某种混沌癫狂之中,暴怒道:“狗屁的国公、将军,都他妈是禽兽!披着道貌岸然的人皮,满口假仁假义,谁知道芯子里究竟是什么玩意!活该被配给个男人,断子绝孙,死了下十八层地狱……” 傅涯满口污言秽语,听得薛升和郑端文这等诗礼之家出身的文臣面露嫌恶,不知道一个好好的大家公子怎么教养成这样,竟仿佛有癫狂错乱之症,活脱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郑端文干咳一声,道:“傅公子,你可知道你手上这些东西,会给颖国公府招致大祸?傅廷义是你的尊长,他和傅深若真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你虽举报有功,但按例也要问刑,你可想好了。” 薛升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份善心。 傅涯已完全沉入自己的情绪之中,什么也听不进去,笑的前俯后仰,声嘶力竭,喉咙里仿佛要迸出鲜血来:“哈哈哈哈哈……死了好,都死了才好!谁也别留!还有那个狗东西……飞龙卫头子,严宵寒,该判他千刀万剐的极刑!” “好一个簪缨世家,满门忠义!到头来株连九族,大家落个干净!” “云平兄,”郑端文悄悄对薛升道,“我看他这模样,倒像是服食了‘秋夜白’的症状,此人神志不清,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还需再查证。” “我知道,”薛升将那几页纸小心卷好,面不改色地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方德先回府罢。傅小公子由我找人安置,今夜之事,勿要传与他人之耳。” 郑端文心下一凛,朝薛升长揖道:“那便……劳烦云平兄了。” 昏黄的烛光在薛升深陷的眼窝和鼻翼投下浓重阴影,他的脸像是一尊轮廓分明的雕塑,所有表情都藏在一片漠然冷淡之下,显得无端苍老,又莫名森寒。 他朝郑端文轻轻颔首,道:“去吧。” 走出薛府的那一刻,沉重大门在郑端文背后徐徐合上,他长出一口气,竟隐约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深夜的风里有了凉意,吹得郑端文汗毛直立,他全身都湿透了,衣服贴在后心上,然而此时也顾不得狼狈,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命车夫向家中驶去。 第二日,郑端文便称病告假在家,再也没来上过朝。 据说是年纪大了,晚上回家时吹了风,次日家人发现他瘫倒在床上,半身不遂,口角歪斜,忙请太医延治,诊得是中风之症,因救治不及时,恢复到从前那样是不可能了,只能卧床休养,慢慢服药调理。 薛升听说此事后,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如何惋惜,吩咐管家派人给郑家送些药材,算是全了这份浅薄的同僚情谊。 没过两天,颖国公府的小公子突然失踪,家人哭哭啼啼到顺天府报官,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一场战乱,把本来就在走下坡路的颖国公府彻底打入没落,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连报官也没人愿意理,收案的胥吏不耐烦地应付完一遭,转头就把案卷扔在一旁落灰。 盛夏还剩个尾巴,秋天未至,却已有了“多事之秋”的预兆。 薛升端坐在书案前,仔细听手下汇报查来的傅涯生平,听罢冷冷一哂:“虎父犬子,傅廷忠若知道他生了这么个好儿子,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几年前,严宵寒曾明里暗里惩治过傅涯两回,一次是令他绝了嗣,一件是在喜宴上将他拖出去打了一顿。这没留手的一顿打让傅涯消停了一段时间,然而没等他想好如何报复,战乱爆发,京城被外族攻破,傅廷义带着全家逃往江南。 路途颠簸,活命要紧,没人顾得上对他精心照顾,傅涯拖着病体强撑到金陵,江南冬天又极湿冷,他的腿终究没能完全治好,留下了跛足的后遗症。 说来讽刺,他那双腿残废的亲大哥仍在战场上驰骋,傅涯这个健全的人最后却成了跛子。 傅涯瘸了腿,又没有子嗣,始终定不下心来,更兼来到金陵这么个繁花迷眼的醉生梦死之地,从此流连青楼楚馆,花天酒地,挥霍无度。而傅廷义是个一只脚快要踏入仙门的世外清净人,不愿花心思管束他,令他就这么一直蹉跎到了如今。 他在江南妓馆里染上了“秋夜白”,回京后仍需药物维持,自己的月钱不够花,渐渐开始偷家里东西出去当卖。 “白露散”在京城是被官府明令禁止的禁品,只能在黑市里交易,而且价格奇贵。傅涯不但卖自己的东西,连他娘的嫁妆也偷着卖,被秦氏发现之后一通大哭大骂,闹的家宅不宁,鸡飞狗跳。颖国公傅廷义忍受不了家中吵闹,干脆收拾包袱住进了城外道观,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傅涯被他母亲教训了一顿,不敢再朝她房中伸手,手中实在紧巴巴的,便趁夜摸进了傅汀义的屋子,一通翻箱倒柜,最后找了几张银票,还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小盒子。 他满心以为盒子里是什么贵重玩意,便一并顺了出来,带出去找了个锁匠撬开锁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沓与西南往来的信件。 傅涯再蠢笨,也知道这些东西的利害,他一面震惊于傅廷义的深藏不漏,一面又清晰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天赐良机。 他握着的这些东西,足以让整个傅家顷刻崩塌,亦足以将傅深从神坛上拉下来,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 铺天盖地的快意和毁灭欲在身体里涌动的同时,傅涯竟然还能分出一半心神冷静思考。他不能直接拿着这证据去告官,因为傅深身边还有个老奸巨猾的严宵寒,自己送上门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势单力薄,必须找到一个能与严傅二人相抗衡的人,借他的手来完成这件事。 经过再三斟酌打探,他带着自己的“投名状”,来到了薛升的家门前。 “盛情难却。”薛升摇摇头,半是感慨半是嘲弄地自语道,“靖国公,天意如此,就别怪本官送你一程了。” 次日。 薛升入宫面圣,将颖国公傅廷义与西南私下往来的书信呈给长治帝。 “好……好!”长治帝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肌肉仿佛控制不住走向,显得形容异常狰狞。他举着那些信纸哆嗦了半天,陡然起身,挥袖扫落满桌笔砚茶盏,咬牙切齿地厉声喝道:“逆臣贼子!欺瞒的朕好苦!” 门外太监听见声音,战战兢兢地将殿门推开一条缝,正巧被长治帝瞥见,回手抄起一个羊脂玉笔洗砸向门口,暴怒道:“滚出去!” 一声巨响后满室静寂,薛升施施然地站在一地狼藉里,不痛不痒地劝道:“陛下息怒。” 僵立片刻,长治帝直直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面容紫涨,胸口剧烈起伏,不住粗喘,口中喃喃道:“一门双国公……呵呵,高官厚禄,竟养出了这么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薛升见他气的狠了,这才上前,恭敬道:“陛下,臣有一言启禀。” 长治帝从恍惚中分出一点神思,道:“讲。” 薛升一撩衣袍,跪倒在大殿中央:“颖国公傅廷义勾结西南逆臣段归鸿,谋害太上皇,危害社稷,靖国公傅深知情不报,反而为其包庇隐瞒,更与段归鸿交情匪浅。此三者谋逆之心昭昭,若不根除,日后必反。” “事已至此,臣斗胆请陛下为后世子孙计,当断则断,彻底清理傅氏一系逆党,以绝后患。” 长治帝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疲惫道:“你说,朕当如何决断?” “陛下容禀:傅深人在西南,又与北疆驻军遥相呼应,倘若由都察院参奏、三法司会审,势必要引发议论,遭受重重阻挠。万一将他逼急了,傅深联合段归鸿就地谋反,朝廷就彻底拿他没办法了。”薛升道,“臣以为,为今之计,唯有暗中下手,先诛贼首,再行清理余孽。如此一来,既可杜绝后患,又不致引发北疆动荡。” 长治帝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虽在气头上,可也知道要处置傅深这等重臣,总该给个自辩的机会,没想到薛升上来就要下死手,不由道:“他……傅深毕竟于国有功,怎么能用这种手段?” “陛下胸怀宽广,可逆臣贼子却不能体谅您的苦心,”薛升轻声道,“陛下,您忘了昔年兵围京城,傅深是如何逼迫您的了吗?” “傅深在朝中声望甚高,党羽众多,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他伏地叩首,道:“此贼不除,江山社稷危矣。请陛下三思!” 长治帝沉默了。 薛升不慌不忙地等着他细细思量,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昔日在皇上心中扎下的刺,在铁板钉钉的证据面前,最终会生根发芽,变成有毒的藤蔓,攫住他的心神和理智。 傅深必死无疑。 不管他平时如何忠义,哪怕他为长治帝重新打下了北方江山,可那些信任都是靠不住的,人未必能记得另一个人所有的好,但他一定记得所有的冒犯和伤害。 白璧上只要有了一个小缺口,它就离玉碎不远了。 果然,漫长的寂静之后,长治帝艰涩地开了口,嗓音甚至有些沙哑颤抖:“爱卿……有何良策?” 薛升数着自己的呼吸,等到耳边震耳欲聋的心跳慢慢消退下去,才面不改色地再拜道:“微臣驽钝,愿为陛下分忧,效犬马之劳。” 养心殿外,守门的太监只能透过缝隙断断续续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几个词句就足以令他心惊肉跳,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汗湿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朱红殿门方才“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 薛升自殿内踏出,在阶前驻足,迎着铺天盖地的日光眯起眼睛。那太监偷瞧了他一眼,莫名觉得薛尚书虽然面无表情,可分明有笑意从眼角眉梢极缓地溢出。 那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藏着刀与毒的冷笑。 “元振。” 长治帝在殿中叫了一声,那名叫元振的太监忙收回视线,迈着小碎步颠了进去,细声道:“奴婢在。” “叫人将殿里收拾了,”长治帝道,“你去给朕泡杯茶来。” 元振低头领命而去。 当晚,带着圣旨的军吏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奔向西南。 也是在同一晚,魏虚舟接到元振报信,立刻派心腹夜赴金陵,将消息通传给严宵寒。 留守京中的禁军已经尽可能快地将消息送出,然而终究比不过早有预谋的薛升,等严宵寒接到京中传信、动身赶赴西南时,到底是晚了一步。 长治四年,七月初五,靖国公傅深在与西南叛将段归鸿会面时遭遇暗杀,当场吐血昏厥。混战中,傅深被西南叛军掳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严宵寒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76、针锋 七月初六,严宵寒昼夜兼程,挟着一身风霜,悍然闯入了西南军驻地。 他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送进来的。段归鸿正焦头烂额,听说这朝廷走狗夜闯大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道:“你还有脸来!” “敬渊在你这儿,是不是?”严宵寒就像没感觉到脖子上的刀,大步朝段归鸿走去:“他人呢?” 亲兵怕他伤着段归鸿,忙持刀喝道:“站住!” 锋利的刀锋擦破了脖颈,鲜血蜿蜒直下,瞬间将领口染红一片。严宵寒红着眼,将身上的佩刀匕首全摘下来扔到地上,他心急如焚,说出来的话已近乎恳求:“要杀要剐听凭处置,王爷,让我看看他。” 段归鸿一愣,心说严宵寒急成这样,不应该啊?他们两个不是面和心不合吗,难道赐婚还赐出真感情来了? 他皱眉问:“谁派你来的?皇帝?” “薛升向皇上进言,要暗中除掉敬渊,我不在京城,是收到宫中眼线的消息后从金陵赶过来的。” 满脸的风霜疲色骗不了人,自东至西,相去千里,严宵寒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一路没合过眼。如果这都不能算作一分真心,那他只有当场死给段归鸿看了。 “王爷,当年万寿宴刺杀案由飞龙卫主查,我知道纯阳是你的人,也知道白露散是从西南流出来的,敬渊从没对我隐瞒过你们之间的交情。”严宵寒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否则我也不会直接找到这里。你不可能害他,是他身边有皇上埋下的钉子。” “是狗皇帝指使的?”段归鸿起先只是隐约怀疑,现在被严宵寒确证,顿时怒火高涨,直冲胸臆:“好啊,老子害完他,儿子又来害他。傅深上辈子是灭了他孙家满门,这辈子活该被他们这么磋磨?!” 赫赫战功,满身伤痕,竟还不如宠臣在皇上面前的三言两语。傅深给大周打了一辈子仗,最后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物伤其类,这么一想,他的二十年又算什么呢? 忠肝义胆是拿来践踏的,深恩厚谊是用来辜负的。 段归鸿咆哮完,火气散了,无边的寒凉和惨然随即卷上心头。他在原地怔立片刻,像一头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的雄狮,再开口时,调门已经低下来:“你回去吧,不用见了,就当他死了。” “以后……别再拿这江山拖累他了。” 严宵寒身上那种肝胆俱摧的疼还没散去,他其实不那么清醒,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靠这一点疼撑着,对段归鸿已是尽量客气、尽量委婉了。可当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严宵寒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到底是谁把他拖累成这样,王爷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你有什么资格替他委屈?”他冷冷地盯着段归鸿,说出来的话比刀子更锋利逼人:“他为什么到西南前线来,皇上为什么对他起了杀心……不都是因为你么?西平郡王。” “若非你三番两次下皇帝的面子,怎么会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若非为了保全你,敬渊何必一拖就是三个月、迟迟不肯开战,以致皇帝疑心?!”他脸上少见地带了厉色,咄咄逼问道:“王爷这么心疼敬渊,就没有想过,好好的,皇上为什么突然想要他的命?” 段归鸿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砸的一阵茫然,他以前只在京城远远见过严宵寒一面,当时只觉得是个绣花枕头,却万万没想到气势全开时居然分毫不输他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被那结了霜似的目光一扫,连他都有点想往后退的冲动。 严宵寒道:“你与颖国公私下勾结,借他的手将秋夜白倒运到京城,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如今东窗事发,连累敬渊给你们背黑锅,当年他宁可接受赐婚也不愿意谋反,如今就因为你和颖国公的一点勾当,他半辈子的心血全毁了。你还有脸替他叫屈?王爷,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让他多活几年,就管好自己的手,别做不该做的事,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严宵寒也是气疯了,一点情面不留,话中的质问之意几乎顶到了西平郡王脸上,可段归鸿却无暇去在意他的冒犯,喃喃道:“……是因为我?” “你造的孽,被雷劈的却是他,”严宵寒说,“王爷,该我求你,你放过敬渊,别再拖累他了,行不行?” 这一刀稳准狠,扎的段归鸿彻底说不出话了。 “行了,别吵了,”内间忙于施救的杜冷终于听不下去,高声道,“严大人,进来搭把手!” 这回没人拦他,严宵寒径直走了进去。 只用了一眼,他就觉得自己被抽空了魂魄,痛彻肺腑里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后怕,飘飘荡荡,像个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病床前。 傅深闭目仰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嘴唇发青,半身都插满了金针,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起伏,几乎与一具尸体无异。 杜冷忙的满头大汗,他是段归鸿的人,又是随军军医,傅深出事后自己偷跑到这边来投敌,为了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一天一夜没过合眼。他嗓子已经哑了,因此说话格外简短冷硬:“将军挣扎起来我按不住,你帮个忙。” 严宵寒却仍未回神,伫立在床前,从指尖到头发丝都是僵直的。 杜冷啧了一声,反手抽出金针挟在指间,寒芒闪动,对准严宵寒后背穴位就是一针。那人浑身抽搐似地抖了一下,紧接着忽然别过头去,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急火攻心,气血逆行,”杜冷冷漠地道,“别发愣,我要拔针,你帮我按住他,只要能熬过今晚,醒过来就没事了。坐下。” 严宵寒呛咳了两声,多亏杜冷那一针,他从走火入魔的混沌神思中醒了过来,自己默默洗去掌中血迹,坐在床边,伸手按住傅深肩膀。 他身上也凉的像死人一样,那温度令严宵寒心里狠狠一哆嗦,突然升起一点不祥的念头,不着边际地想,万一傅深真死了,他该怎么办? 随着杜冷取针的动作,傅深的身体逐渐回暖,手脚开始有了细微震颤。等到只剩胸腹间大穴中埋的几根针时,他于昏迷中皱起眉头,右手微抬,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严宵寒忙伸手过去,被傅深一下攥住了手腕。 “小心点,”杜冷朝这边瞥了一眼,警告道:“按住了。” 下一刻,他手快的几乎出现了残影,飞速抽掉仅剩的几根金针,傅深的躯体先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后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严宵寒差点被他一肘子杵下床,右手手腕炸开一阵剧痛:“敬渊!” “别松手!” 情急之下,严宵寒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不住挣动的男人,任凭瘦削坚硬的骨骼关节在他怀中冲撞,砸出连声闷响,却自始至终没有哼过一声。 他不会放手,死也不会放。 两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傅深的挣扎逐渐弱下来,严宵寒反而有点慌,刚想问杜冷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怀中人喉间发出微弱声音,紧接着一口血喷了出来。 严宵寒瞬间心凉了半截。 杜冷松了口气:“成了。血吐干净就好了。” 严宵寒没说话,也不敢松气,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今晚这一幕,傅深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地吐血,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紫黑色逐渐变为殷红,最后满屋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两人衣襟上全是血,仿佛坐在了一地血泊里。 那时他忽然感觉不到痛苦和焦虑了,反倒异乎寻常的平静,抱着奄奄一息的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傅深死了,他就进京摘了皇帝的狗头,再反手给自己一刀,下去陪他。大家一起化灰,谁也别过了。 段归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里间,傅深已止住吐血,陷入昏迷,他站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见严宵寒始终没反应,略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咳,你要不然先去换身衣服,把伤口包一下,再来守着他?” 严宵寒稍微侧头,显然是听进去了,他托着傅深的后脑,小心轻柔地将他安放回枕上,然后站起身来,腰背笔直,神情冷淡然而不失礼节地朝段归鸿一颔首:“劳烦王爷叫人送盆热水,我给他擦完身再去沐浴。” “啊,”段归鸿没想到他会这么客气,还愣了一下:“好。” 方才言语如刀、咄咄逼人却急红了眼的人,此刻仿佛换了个灵魂,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变得冷淡自持,彬彬有礼。 倘若傅深醒着,说不定能认出来,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飞龙卫钦察使的模样。 权倾朝野,横行无忌,心狠手辣的祸国奸佞。 严宵寒给傅深擦洗一遍,换上干净衣服,自己到外间洗去一身风尘,回来后就着一盏不太亮的小灯,在傅深床边枯坐了一整宿。 寂静漫长的秋夜里,他攥着傅深总也暖不起来的手,在他干裂的唇上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内心烈焰四起,恨意滔天,那一吻却轻柔克制,如同不忍打碎的美梦。 严宵寒在他耳边喃喃道:“我要杀了他。” 77、苏醒 世界是冰冷坚硬的灰白色,他像是被关在铁灰的笼子里,不分昼夜,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意识还在微弱活动,向他不停提问:我是谁?我在哪里? 灰色的世界逐渐亮起来,他抬手摸到一片粗糙石纹,这触感触动了某些记忆,他想起来了——这是燕州城的城墙。 八岁时,二叔曾带他去过草原,到北燕军防守森严的驻地,还登上过燕州城的城门楼。 那是他是个小豆丁,还没有城墙垛子高,支楞着小短手去扒墙缝,被傅廷信一把抱起来放在肩头。 刹那间,天地宏阔,山河邈远。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群山草原,城内是整齐干净的房屋街道。城外有岗哨,有懒洋洋吃草的战马,城内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卖包子的高高笼屉,掀开锅盖就冒出一大团白汽。 傅廷信还是很年轻的模样,脸被边塞的风吹的有些粗糙,胡子拉碴的,但仍不掩其高大英俊,笑起来时左脸颊居然有个小小的梨涡。 “回去吧,嗯?”傅廷信将他扛在肩上,转身下了城墙:“天阴了,快要下雨了。” 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果然,从青灰色的辽阔苍穹之中,“啪嗒”落下了一颗小雨滴。 场景陡转。 这一次他站在燕州城头,已经长高成人,像一把迎风而立的寒铁长刀,外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柘族军队。 他再也不需要坐在谁肩头,就可以俯瞰这片大地了。 “将军。”一身黑甲、相貌温润的年轻副将走到他身边,“北燕铁骑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战。” “好。”他伸手到半空,接住一颗倏然落下的雨滴,没头没尾地轻声道:“下雨了。” 场景再变。 他跪在漫天大雨里,被浇了个透心凉,大红衣摆像浮在水面不肯飘走的枫叶,青砖地面的尽头是紧闭的朱红宫门。 冰凉的雨水不断打在脸上,他心里一片空白,只是恍惚觉得缺了点什么,茫然地自问:我在等谁? 无数场景走马灯似地从他眼前一一闪现,他看到很多熟悉或者印象模糊的脸庞,却总没有理应记忆深刻的某个人。 可他分明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场景忽然定格在某一帧,大雨还在下,却被屋宇隔绝在外,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他拄着根烧火棍,翘着二郎腿,目光游离散漫,心不在焉地落在火堆旁边的男人的侧脸上。 那人对他好像很冷淡,爱答不理的样子,被人盯着也不肯转头看过来。 他心想:我招他惹他了? 仔细想想,他方才好像说了句话,似乎不大中听,那人当场就变了脸色。 回忆伴着缥缈的雨声一起涌入脑海,冰凉的水滴砸在脸上,他终于意识到,那并不是雨水。 “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瞥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因为……不相信我吗? 这句话一经想起,立刻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在他脑海中轰然落下,撑开了混沌的天地,所有涣散破碎的意识围绕着这一点求生欲凝结成型。透过紧阖的眼皮,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外界的天光。 傅深蜷在严宵寒掌心的手指微微弹动,就这么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成功地把一个大活人定在了原地。 “杜……咳,”严宵寒嗓音劈了岔,尾声还在哆嗦,“杜军医,他刚才好像动了……” “是吗?”杜冷怀疑他是过度敏感,走过来道,“我看看。” 严宵寒从床边站起来,打算给他腾地方,手刚要松开,突然觉得指尖一紧,被人死死抓住了。 “别走……” 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 “……” 严宵寒的眼圈刹那就红了,从指尖到手臂僵成了一根棒槌,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声音,不敢置信、轻而又轻地问:“敬渊……?” 杜冷就像个狠心绝情的王母娘娘,一把拨开两人相握的手,冲上去给傅深把脉,一边道:“你先让开……将军,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哪里疼吗?” 傅深想摇头,但躺多了实在晕的厉害,只好平躺不动,声音微弱地道:“不疼,头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下金豆,把我砸醒了。不信你摸摸,我脸上……是不是湿了?” 严宵寒:“……” 杜冷一言难尽地转头,看向眼眶犹自发红的严宵寒。 什么眼泪能把深度昏迷的人砸醒?这他妈流的是仙丹吧。 傅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严宵寒,杜军医硬顶着满屋对他十分不友好的气氛,尽心尽责地给傅深检查了一遍,最后道:“毒已经解了,虽然伤了内腑,不过没有大碍,我给你配两副药,养上一段时间就活蹦乱跳了。” “多谢,”傅深有气无力地道,“费心了。” 杜冷摆摆手,不想跟他客套,又对严宵寒叮嘱了一些饮水吃食的禁忌事宜,十分识趣地告辞了。 待他脚步消失在门外,傅深对僵立在床尾的严宵寒伸手道:“……过来。” “干什么?”严宵寒一下子从方才那种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状态里掉了出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走过去,俯身问:“怎么了?” 傅深抓住他的一只手,拉到唇边轻轻蹭了一下。 “不干什么,”他说,“就是想亲你一下,别哭了。” 严宵寒极其克制地抽了一口绵长的冷气,活像被人点了穴,浑身僵硬,他连怎么眨眼都忘了,一大颗水珠直直砸在傅深手背上。 “吓着你了吧?”傅深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没事,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严宵寒缓缓弯下腰,不敢用力,然而还是尽量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他颈窝里,耳朵贴着颈侧跳动的脉搏。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颤着嗓音唤了他一声:“敬渊。” “嗯,不怕。”傅深道,“我跟你说过的,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哪。” 那并不是一句随口许诺的戏言。 所以,你要相信我。 “什么死啊活啊,口无遮拦,”严宵寒再抬起头,已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他小心地在傅深唇角上亲了一下,“坐起来,喝口水,好不好?” 傅深点了点头,弯起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眷恋。 严宵寒用枕头被子给他堆了个厚厚的窝,起身去倒水。 刚才那几句话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傅深疲倦地半阖眼帘,靠在床头,神智却很清醒。他想起几天前,从朝廷传回的军报批复同意他与西南叛军和谈,傅深便让人在两军中间搭了个简陋营帐,与段归鸿约定在此会面。出事当天,为了做样子,他和段归鸿都把卫兵留在外面,每人只带了一个副将进帐。结果还没说两句话,他要去摸茶杯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喉间一甜,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意识行将消散时,傅深还听见自己的副将大喊“有埋伏!中计了!” 当时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中计了。段归鸿不可能给他下毒,这副将睁眼说瞎话,肯定就是他了。 “来,先漱口。” 严宵寒从背后环住他,把小茶盅递到他嘴边。他照顾人的手艺过了几年也不见生疏,傅深依言漱过口,又被他喂了几口水,这才感觉自己彻底活过来了。 “怎么弄的?”傅深盯着他颈上的绷带问。他吐了好几次血,身体虚弱,说话不敢用劲,都是轻轻的:“脖子。” 严宵寒分心低头一看,无所谓地道:“跟王爷有点小误会,蹭了一下,不碍事。还要吗?” 傅深摇摇头示意不要了,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我现在这样,也没法帮你打回去,你改天自己找他约一架吧……连侄媳妇都打,不像话。” 听说傅深醒了,正准备进门探望的段归鸿:“……” 什么玩意儿!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严宵寒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搂着他略带埋怨地道:“病着呢,怎么还那么多闲话。王爷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你就惦记着打人家。” 屋外,段归鸿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踯躅片刻,心情复杂地走了。 屋内,傅深暗自松了口气,心说:“天爷,可算笑了。” 他知道自己把严宵寒吓着了。能做梦代表着他潜意识里已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只是人还没醒,所以梦中总感觉有雨滴在手上,那应该不是个幻觉。 美人梨花带雨当然也好看,可是他如今这个样子,不能抱不能哄的,还是算了。 “我那个副将……” 傅深刚开口就被严宵寒不由分说地堵了回去:“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交给我,你只要把伤养好,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傅深也不跟他争,把脸往他怀中埋了埋:“夫人说了算。” 傅深精神不济,没过多久就困了,严宵寒亲自喂他喝完药,妥帖地将人送进被窝里,待他沉沉睡去,才洗了个手,出门去见段归鸿和杜冷。 今日是七月初七,据傅深毒发已过去了两天,朝廷军中一片混乱,傅深身故的消息传的甚嚣尘上,两军遥遥对峙,剑拔弩张。 那天事发突然,傅深忽然吐血倒地,段归鸿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陪傅深一起进帐的副将拔刀在手,大喝道:“有埋伏!中计了!” 这一声震天动地,帐外卫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西南的人马不明就里,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段归鸿被包围,也跟着闯进了营帐,两方瞬间混战成一团。段归鸿只愣了片刻,立刻明白过来是被人阴了。然而当时现场情况确实说不清,段归鸿来不及抓住那副将,命人扛起傅深就撤,回到大营叫军医一诊,确定了是中毒的症状,却找不出究竟是什么毒。 多亏杜冷甘冒风险深夜投奔,他比段归鸿营中的军医靠谱,辨认出傅深中的是一种蝎毒。这种蝎子常出现在广南一带的深山中,毒液透明无色,气味甘醇,闻起来像酒,所以当地人叫它“醉蝎”。将活蝎以酒浸泡,逼出毒液,便是一种名为“明日醉”的□□。 这毒最大的特点是服下后不会立刻发作,而是要等到第二日午时才起效,由于这□□与水酒无异,发作又有延迟,中毒者往往都察觉不到,救治更是无从谈起,毒发立死。 这阵子西南潮湿多雨,傅深有时候会腿疼,杜冷建议他每晚喝一点酒去湿气。就是这个环节出了纰漏,才让薛升的人有可乘之机。 不幸中的大幸,傅深是被段归鸿带回了西南大营,而不是被朝廷军抢回去。秋夜白专克蛇毒蝎毒,段归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秋夜白。这草药曾在北疆草原上救过傅廷信一命,如今又救了傅深一命。 “王爷把敬渊掳走,正坐实了‘设伏刺杀’的传言,”严宵寒道,“不过这对我们来说,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段归鸿对这个“侄媳妇”的观感很复杂。他昨晚被严宵寒不留情面地骂了一顿,觉得这人真他妈是个狠角色,可今天在门外听了只言片语,又觉得跟傅深那混账玩意比起来,严宵寒好歹还有点良心。 “你打算怎么办?” 严宵寒道:“皇上对敬渊又敬又怕,薛升手中虽然抓着颖国公私通西南的证据,却不敢直接抖落出来,而是要用暗杀的方式,还要栽赃到王爷身上,说明他们也怕一旦事发,北疆那边会起乱子,到时候局面不好控制。” “按照眼下这个情况推测,敬渊如果“死”在您手中,北燕铁骑和旧部会把所有帐都算到西南头上,而且没了敬渊,北疆铁板一块的集团自然要分化,朝廷不会再受到‘强将’的胁迫,一箭双雕,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严宵寒条分缕析道,“以皇上的性子,人死如灯灭,他多半不会再追究傅家之过,敬渊的一世英名还能保住。” 段归鸿问:“如果他没死呢?” “那他与西南的关系就说不清了,”严宵寒道:“到时候再将颖国公的书信拿出来,八分假也要变成十分真。身败不好说,名裂是一定的。” 段归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阴阳怪气地道:“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想让他一死了之,以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你好另寻娇妻美妾,安享富贵,是吧?” 严宵寒不以为忤,摇头道:“王爷也太高看在下了。” “别说是避世而居,就是碧落黄泉,我也跟着他一起走。”他说,“不是敬渊离不得我,而是我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要说:段归鸿:我为什么要嘴欠。 78、尾声(上) 长治四年七月初七,据西南前线传回的消息,征西军主帅、靖国公傅深为叛军所害,不幸身殒。 七月初九,天复军使严宵寒从金陵转道至西南,向叛军讨要傅深遗体未果。段归鸿阵前怒斥严宵寒,声称朝中奸佞结党营私,戕害功臣,蒙蔽圣听,致使傅深含恨而死。西南诸军誓清君侧,诛佞臣,以告傅深在天之灵。 傅深在西南大营养病,听完杜冷转述段王爷阵前那一番话,差点笑呛了:“这话不是他自己想的吧?” 倘若段归鸿有这等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不至于跟皇帝闹的这么僵。 “还能是谁?”段归鸿气咻咻地走进来,挖苦道,“当然是我那七窍玲珑的‘侄媳妇’教的。” 傅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过奖了,一点小聪明而已,不值得骄傲。” 段归鸿:“……” 在阵前被狂骂这件事似乎让严宵寒脸上很挂不住,回到军中,他严令各军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可傅深的死本就疑窦重重,军令越严,越是让人觉得段归鸿说的才是真相,谣言反而越传越广,甚至有人说,是长治帝忌惮傅深兵权过重,才派心腹暗地里刺杀傅深,事后又把黑锅推到段归鸿身上。 讣告和小道消息一起传回了京城,举朝震惊,北疆驻军险些就地哗变,四位大将连上了数道折子,请朝廷严加追查。长治帝挡不住满朝风言风语,迫于公论压力,不得不重召延英殿议事,商量如何追赠傅深及空位补缺之事。 七月十二,延英殿议事当天,严宵寒带着傅深的铠甲帅印回到京师,径直入宫。满廷殿臣雅雀无声,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将铁铠往桌上重重一掼,“当啷”一声,震碎了薛升面前的茶杯。 那铠甲上还有未曾洗去的斑斑血迹。 北疆四州的殿臣当场痛哭失声,其他人或垂眸出神,或默然不语。薛升面沉似水,长治帝心中惶然,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妥协:“严卿辛苦了,先坐……来人,上茶。” 皇上身边得宠的元振公公连忙上前,给严宵寒斟满茶,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请。” 严宵寒面如寒霜地扫了他一眼,元振公公一缩脖子,大气不敢出,迅速溜回皇帝身边。 “靖国公为国征战多年,有匡扶社稷之功,论功当入黄金台,留影麒麟殿。”代替原礼部尚书郑端文入殿的新任尚书陈知战战兢兢地起了个话头,“只是靖国公的恩荣本该荫及后人,但两位大人那个……膝下无子,不过下官记得,靖国公还有个亲兄弟……” “说的正是,”严宵寒冷不丁开口道,“听说傅小公子至今没袭爵,前些日子还走丢了,如今找到了么,薛大人?” 薛升不知是不是最近没睡好,黑眼圈浓重,眼皮耷拉着,显得目光无端阴鸷:“傅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严大人说笑了。” “靖国公亡故,我再没心没肝,也不至于在这时说笑,”严宵寒冷然道,“薛大人知不知道现在外头谣言传成了什么样?事发之时我不在京城,倒是要请教您,到底是谁把朝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话说的模糊,暗示意味却非常明显,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感觉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惊人内幕。 “你既然刚从前线回来,就该清楚,靖国公是被叛将段归鸿所杀,”薛升咬牙道,“至于那叛贼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攀咬,严大人居然也要拿这个来寻薛某的错处?你看清楚了,这里是延英殿,不是你飞龙卫!” “行了!都住口!”长治帝厉声喝止:“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严宵寒和薛升偃旗息鼓,各自起身告罪,长治帝头疼不已,无奈道:“逝者已矣,靖国公功在社稷,理当厚加抚恤,至于麒麟殿留影……礼部按例筹办便是,严卿,你去送他一程。西南之事,还需再议……” 他话未说完,心口忽然一阵绞痛,身体一下子没撑住,直挺挺地朝御案栽去,元振忙抢上来扶住他,失声道:“皇上!太医!快宣太医!” 延英殿骤然乱了。 长治帝面色苍白,唯有脸颊泛着两团不正常的嫣红,靠在元振身上不住捯气,一手死死抵着心口,唇边溢出一点淡红泡沫。御医赶到后立刻为长治帝施针救治,又令人取药煎药,一直兵荒马乱地折腾到午后,长治帝症状稍轻,这才移驾回养心殿。 皇上病了,这可是件大事。殿臣们各自散去后,抱团的抱团,传信的传信。看皇上这样子像是心疾,保不齐哪天突然犯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膝下又无其他子嗣,几个兄弟倒还年富力强,到时候皇位更迭,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这些殿臣身在中枢,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政,心中小算盘打的啪啪响。一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都诡异莫测起来。 傍晚时长治帝醒来一次,皇后和众嫔妃都在床前侍疾。他动了动手指,喉中发出轻微气声,御医们呼啦啦围了上来,长治帝昏昏沉沉地任他们摆弄,有气无力地朝侍立在床边的元振招了下手。 元振立刻凑上前:“陛下?” “几时了?” 元振道:“回陛下,戌时初刻了。” “明日起……罢朝,”长治帝气息微弱,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遇不决事……悉付延英殿众议。严宵寒何在?” “陛下,”元振小心翼翼地道,“严大人他、他回家守孝去了……” 长治帝一阵气闷,御医忙道:“陛下切莫激动。” “让他回来,”长治帝疲倦地闭了闭眼,“非常时期,不必拘礼,延英殿议事交给他主持。” 他说到这里,想起什么,睁眼看了一眼底下垂头不语的傅皇后,只见她一身素服,钗环首饰皆无,轻轻叹了一声,吩咐道:“不用侍疾,元振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回去罢。” 傅凌眉间染着哀戚,清瘦柔弱,盈盈地拜倒御榻前,像一株隔着雨雾、朦朦胧胧的白花,低声道:“臣妾告退。” 晚间,严宵寒接到宫中太监传话,命他不必闭门守孝,回朝主持延英殿议事,不由得冷嗤道:“可真是人走茶凉,丧礼还没办,就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 元振面色不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回去吧,我知道了,”严宵寒道,“几个月而已,我还等得起。” 从此之后,长治帝的心疾一直不见起色,原定的九月下江南也未能成行,等入了冬,病势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长治帝原先还能偶尔在朝会上露几面,十月之后彻底卧床不起。宫中御医三缄其口,只报喜不报忧,即便如此,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也从各种旁门左道得知皇上怕是要不好,暗地里准备起来。 长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深夜时分,严府角门被敲响,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裹着斗篷、戴着风帽,手提一盏风灯,对前来开门的管家低声道:“快请你家大人出来,马上进宫。元公公传话,那位有些不好了。” 没过多久,一架小马车停在章玄门外。白衣素服的男人走下马车,元振早等在门内,忙叫小内侍给他撑伞:“我的大人哪,您可算来了,快,再晚就拦不住了……” “慌什么。”一片雪花飘到他的眼睫上,化成一颗小水珠,严宵寒不紧不慢地走向宫殿,随口道,“死在谁手里不是死?早晚的事。” 养心殿内,烛光明灭。 长治帝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躺在榻上连被子都快撑不起来了。他脸白的像纸,嘴唇却发乌,呼吸声几乎听不见,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昔日温文风流的英俊模样,已经一丝都不剩了。 傅凌用打湿的手巾给他擦脸,一丝不苟。殿中空旷无人,只有摇曳的烛火,将她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床帐上,扭曲歪斜,恍惚看去,仿佛是从幽暗地底爬出来的藤蔓。 她的目光流连过长治帝的额头鼻梁,数着他轻飘飘的呼吸,抓着布巾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像是牢牢攥住某个呼之欲出的危险念头。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断气,喉咙脆弱的一掐就断。 傅凌手腕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团布巾,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她的手,令她恐惧而执着地将那团湿布送向长治帝的口鼻处。 这个男人曾是她一生的依靠与归宿,可也是他,亲手断送了夫妻间的多年情谊,甚至将她唯一的兄长送入死地。 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当然……也无夫妻。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阵风卷进温暖宫殿里,傅凌神色一凛,像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迅速将布巾丢进水盆里,起身厉声道:“谁在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章字数太多,分成两半发。一会发下半章,不要熬夜了,明天起来再看。 79、尾声(下) “娘娘莫怕。” 严宵寒从门外走进来,朝她行了一礼,让元振把门关好,自己走到御榻前,低头查看长治帝的情况。 傅凌认出了严宵寒。她对这人的观感十分复杂,知道他曾帮过自己,但又痛恨他玷污了自己的兄长,更兼做贼心虚,因此口气稍显冷硬慌乱:“你来干什么?” “来帮您一把,”严宵寒平静地道,“您是太子的母后,还是不要沾上弑君这种污点比较好。” 傅凌愕然:“你……” “娘娘忘了?您身边有微臣的人。”严宵寒掀开香炉盖子,洒了一把新香进去。然后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哪怕不用您动手,皇上的大限也在今晚。这等遗臭万年之事,让臣来做就行了,别脏了您的手。” 他说话的语气神态有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可靠感。傅凌怔怔地盯着他身上的孝衣,不敢置信与恍然大悟同时浮上心头,喃喃道:“皇上的病……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为了……他?” 清冷的香气随着兽口轻吐的白烟弥散开来,冲淡了屋内腐朽的药气与融融暖香,人仿佛一下子从屋子里走到冰天雪地之中。 榻上的长治帝四肢痉挛,呼吸急促,喉间发出“嗬嗬”的痰音。 “是为了他,不过不全是因为这次的事,”严宵寒微笑道,“娘娘没发现吗?皇上自从到了京城后,就再也没有过子嗣。” 自从出了薛淑妃那档子事,严宵寒就意识到长治帝是个靠不住的薄情男人,皇后和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在长治帝回京之后,他开始暗中令元振在皇帝的茶水里下药。 时人以饮茶为风尚,长治帝尤其爱茶,元振正是靠着一手泡茶的好手艺得了皇帝青眼。严宵寒给他的是一种与茶叶形状极其相似,连气味也相似的草药,有毒性,易杀精。长治帝喝了好几年这种“避子茶”,果然一个龙种都没留下。 此药本来有强心之效,配上严宵寒刚刚点的紫述香,便容易致人产生类似心疾的症状。御医诊不出中毒,仍给长治帝服用强心药物,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久而久之,病越治越重,到现在这一步,已是回天乏术,只是苦捱日子罢了。 严宵寒原本打算缓进,等太子长大一点,再让长治帝罹患心疾而死,可他低估了薛升和长治帝的野心,更没料到傅涯会跳出来横插一杠,直接把局面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好在,他最擅长的就是绝地反击。 “夜还长,我在这里守着,娘娘先去歇息,明天还有的忙。”严宵寒转头对门边默不作声的太监道,“元振,送皇后去偏殿。” 雪仍在下,最深的夜色已经降临,再过不久,就该是晨光破晓,雪霁天明。 傅凌被不由分说地“请”进了偏殿。她和衣躺在榻上,万千思绪在脑海里滚成解不开的乱麻,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远方似乎有杳杳钟声传来,她在梦中一脚踩空,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醒了过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外头仍是黑沉沉的,傅凌从榻上坐起来,呼吸凌乱,感觉自己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元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娘娘可醒了?严大人打发奴婢来问,您可还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傅凌如遭雷击,眼中毫无征兆地滚下两行泪来。 她喉头酸涩,强忍着哽咽着道:“公公稍等,这就来。” 等傅凌收拾停当,来到主殿时,长治帝已陷入昏迷,御榻边围着不少人,太监、起居郎、御医,唯有严宵寒远远地站在一旁,容色寡淡,事不关己,在这关键时刻反倒在走神,像个局外人。 众人行过礼后,让开一条路,傅凌跪倒在御榻旁,含泪唤道:“皇上……” 长治帝眼皮微微一跳,似乎对她的声音有反应,可始终没睁开眼睛。傅凌将他枯瘦的手攥进掌心,泣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教导好晖儿,不负陛下殷殷期盼。” 长治帝的手指在她手中抽动了几下,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据说人死前都会有一段奇迹般的回光返照,然而御医屏息静待片刻,长治帝终究没有再清醒过来,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娘娘节哀。” 不知过了多久,严宵寒走上前,在傅凌背后轻声道:“皇上驾崩了。” 此话一出,养心殿内所有人齐齐跪倒在地,严宵寒见傅凌还在发愣,只好出声提醒道:“娘娘?” 傅凌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眨掉了眼角最后一颗泪珠,朝一旁的元振伸出手。 元振忙将她扶起来。严宵寒退到一边,拂衣跪下。 “皇上……驾崩了。” 傅凌面朝空旷大殿,朱唇轻启,嗓音沙哑颤抖,却一直坚持说了下去:“即刻派人告诸公、百官、诸亲王,嫔妃,关闭宫门、城门,全城戒严。请——” “新主”二字还没说出来,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陛下驾崩,为何不召我等入宫听遗诏!”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养心殿外,以薛升为首,几十位殿臣聚集在阶下,长治帝的异母兄弟赵王也在其列。傅凌在元振的搀扶下走到殿前,目光冷然地扫视过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凛然道:“陛下始终昏迷不醒,并无遗诏。” 薛升意有所指地道:“也许有,但娘娘不知道。” 傅凌道:“我儿是圣上亲口册封的太子,国之储君,不管有无遗诏,都是天下新主,薛大人又有什么异议?” 薛升冷笑一声,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高举在手:“此乃陛下亲笔遗诏,病重时托付于老臣,待大行之后公诸天下!” 殿外寂静了一瞬,随后炸了锅。 皇后说没有遗诏,宠臣说遗诏在他手中,这说明什么?说明薛升手中那份遗诏上,皇位的继承人很可能不是太子! 严宵寒稍稍眯眼,藏在袍袖下的手指扣住了小刀,开始认真地思考如果当场把薛升一刀毙命的话,一会儿要怎么收场。 薛升敢拿出圣旨,不管是真是假,就说明他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不是太子,而是躲在人群里的赵王。可依长治帝的性格,真的会放着亲生儿子不要,反而把江山交给一个并不熟悉的异母兄弟吗? 还没等他思考出结果,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乌骓骏马踏着满地霜雪,疾驰而来。 一个久违的声音炸雷般落在所有人耳畔—— “太上皇敕旨到!众臣接旨!” 严宵寒愕然回首,狂风扑面而来,夜色与风雪的尽头,修长挺拔的身影伴随着东方熹微晨光,逐渐在视野中显出清晰轮廓。 大红武袍,深黑貂裘,腰悬长刀,英姿勃发,恍如武神降世,将星临凡。 “傅深!!” “将军!!” “诸位许久不见,”画像还挂在麒麟殿里的靖国公傅深在殿前勒马,溅起一大片雪雾,意态闲适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又重点问候了薛升:“薛大人,别来无恙否?” 白日见鬼,薛升只觉得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巨大的寒冷和恐慌攫住了心脏。他目眦欲裂,面容狰狞,一半是吓的,一半困兽犹斗,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天不遂您愿,没死成,真是对不住了,”傅深微笑道,“倒是薛大人越来越出息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以前只是下毒,现在都学会假传圣旨了。” “血口喷人!”薛升连珠炮似地道,“你与段归鸿暗中勾结,意图谋反,阴谋被皇上查知,这才命人除掉你!傅家犯下谋逆大罪,皇后是你血亲,正因如此,皇上才亲笔立遗诏托付给我,欲传位于赵王!你这叛臣贼子,竟还敢在此时露面搅局!” 傅深没有动怒,只是啧了一声:“听听,这话说的,不觉得心虚吗薛大人?” “我要是真的谋反,”他似笑非笑地扫视过养心殿前的大臣们,一字一顿地说,“还轮的到你今日在此跟我叫嚣?别说京城,你一辈子也就困死在金陵了。” “征西军副将李孝东已供认不讳,你指使他在我与西南和谈时投毒,还栽赃嫁祸给段归鸿,人我给你带到大理寺了,供词上的手印还新鲜着呢。薛大人,你不妨拿着你的‘圣旨’,去跟他做个伴?” 一番话,字字石破天惊,北疆的殿臣最先反应过来,怒目道:“老匹夫!竟敢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严宵寒朝不远处的禁军打了个手势,薛升厉声大喝:“我乃朝廷命官!无凭无据,谁敢抓我!” “我敢。” 傅深冷冷喝道:“禁军何在?” 不愧是常年领兵的统帅,这一句威严慑人,铮然如金石相撞。左右禁军齐声应答,声冲云霄:“末将在!” “把这个谋逆犯上的反贼给我拿下,押送天牢候审。” 傅深语含杀气,森然道:“傅某从军十年,手中刀饮血无数,今日甘犯僭越之诛,不信砍不了你这乱臣贼子!” 禁军本来就是他们这边的人,一听此言,顿时如虎狼出笼,蜂拥而上,将薛升按倒捆了,直接拖了出去。 从薛升站出来到被擒住,情势几番变化,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亏得傅深说一不二,手段干脆,一场剑拔弩张的宫变被他快刀斩乱麻地消弭至无形。寻常人一生中也难以经历一次这种场面,众臣愕然不语,久久难以回神,谁也没想到竟还有这种离奇转折,可细想之下,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股尘埃落定之感。 大局已定,哪怕太上皇的敕旨还没读,结果也已毫无悬念。 傅深回来了,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越过太子去? 严宵寒不动声色地收了刀,走到傅深马前,递给他一只手,用寻常小儿女闲话家常的平常语气问:“你怎么来了?” 这回傅将军终于没犯傻,毫不避讳地扶着他的手一跃而下,道:“我不来,难道任凭薛升那老贼欺负我妹子他们孤儿寡母?” 他侧头看了傅凌一眼,台阶之上,皇后的眼泪登时就止不住了。 傅深叹了口气,肃容道:“节哀。”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明黄圣旨,严宵寒一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傅深低头一瞥,小声感叹道:“我说夫人,你这手劲可有点太大了。” 严宵寒:“……” 傅深笑了笑,没有挣脱,扬手将圣旨扔给了随他一起来的太监程奉君,言简意赅地道:“念。” 傅深听说长治帝病重的消息,担心严宵寒一个人应付不来,瞒着他偷偷从西南赶回京城。北燕军在宫中自有一套路子,他在程奉君的接应下入宫,中途听说消息泄露,薛升等人正往宫中来,为防万一,他才特意去太上皇那请了道敕旨,没想到最后竟然真派上了用场。 “奉天承运太上皇敕曰:朕自归政于皇帝……” 元泰帝退位是迫于无奈,真要论起来,他的眼光和手腕比长治帝强了不知多少倍。傅深宁愿指望他,也信不过长治帝那个傻东西。 依太上皇旨意,由中宫皇后嫡子孙晖继承大统,但新主年幼,国事仍付延英殿议决,太后垂帘听政。 另任天复军使严宵寒,靖国公傅深,东极殿学士顾山绿,观海殿学士李华岳,简宁阁学士萧统五大臣辅政。 敕旨念完,全场中唯二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如腾云驾雾,陡然登上了这天下的权力至高处。 知晓内情的人不免奇怪,元泰帝曾在傅深身上出过最昏的招,恨不得弄死他,可是在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之际,他却好似放下了一切顾虑,毅然将最大的权力拱手送给了傅深。 皇帝心,海底针,他到底是怎么顿悟的,或许只有元泰帝自己知道。 “念完了吗?该我了。”傅深转向严宵寒,嘴角噙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稍微抬高声音,朗声道:“太上皇口谕,严宵寒接旨。” 严宵寒微微一愣,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拂衣跪倒。 傅深道:“若新主可辅,彼当竭股肱之力;如其不才,彼可取而代之。” 雪地里一片死寂。 除傅深之外,所有人,包括严宵寒和皇后,全都傻眼了。 严宵寒?为什么是严宵寒? 耳畔充满血液鼓噪的沙沙声,那句话如当头一棒,打的严宵寒不知今夕何夕,他仿佛突然被人抛进空茫雪原,没感觉出惊喜,只有彻头彻尾的茫然。 这算什么呢? 他恍惚地抬眼看向傅深,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那人眼角狡黠地一弯,紧接着严宵寒眼前一暗,一片厚重的阴影从他头顶掠过,踏实地压在了他肩上。 傅深将自己的貂裘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严宵寒一身素白单衣,跪在雪里几乎看不出身形,然而被这漆黑的貂裘一压,周遭的红墙黄瓦,青砖白雪,还有雪中一跪一站的两个人……整个场景不知为何,陡然变得“浓墨重彩”起来。 傅深稍稍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轻声提醒道:“严大人,还不领旨?” 他的动作仿佛是某种隐含着认可与接纳意味的仪式,在场隶属于北境的殿臣们更容易领会其中含义,率先跪了下去。 “谨遵太上皇圣谕。” 紧随其后,其他地方的十余位殿臣也跟着一齐跪下去。 “臣……谨遵圣谕。自当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严宵寒专注地凝视着傅深,那人也在回望着他。 黎明将过,白昼已至,风停雪住,太阳从遥远天际缓缓升起,晴光映着琉璃瓦上的细雪,熠熠生辉,灿烂得几乎炫目,然而都比不过面向他、背光而立的那个身影,仿佛只要轻轻一动,就能带起满眼温柔的波光。 悲欢离合,生死劫关,狂笑歌哭,十二载光阴,岁如长河,都在这对视的一瞬间缓缓流淌而过。 这一眼里,有他的山河万里,家国安定,也有他的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结束,感谢各位几个月来的陪伴和支持,谢谢大家。 本文有很多瑕疵和漏洞,作者的智商经常不在线,在此也要感谢读者们的包容,以后一定努力改进,希望下本还能再见。 番外不定期更,目前计划内的有严大人的身世,肃王和傅廷信的平行世界,大家想看什么可以在评论里提出。 后记等番外更完再写。 80、番外一 大周国周百余年,这百年来,天下公认最美的女子,出在宏景朝的江南钱塘。 宏景帝是个太平守成之君,在位时虽称不上朝乾夕惕,但也算勤政,此外,他还是个肯纳谏的明主,践祚二十九年,朝中出了不少青史留名的能臣干吏。 他这一生都很“明君”,唯一被后人诟病的,就是这位皇帝过于沉湎女色,拥有一个壮观的三宫六院。甚至在五十三岁、驾崩的前一年,还派宫使到民间采选良家子入宫。 于是在宏景二十八年,钱塘曲氏女被江南道青鸾使段玲珑选中,挥别父母家人,跟随车队奔赴山水迢迢的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她丽质天成,是不折不扣的人间绝色,善歌舞,通音律,也善书画,一进宫就得了宏景帝的青眼,获封贵妃,宠冠六宫。 然而曲贵妃出身江南,身体娇弱,初到京城时不适应北方气候,一到冬天就病恹恹的,像只娇贵难养的金丝雀。为了讨她的欢心,宏景三十年的初冬,皇帝还特意带着她到行宫避寒。 有一天傍晚,宏景帝突发急病,曲贵妃急召御医,皇帝却最终因救治不及而病逝 段玲珑与曲贵妃在龙榻前侍奉宏景帝至最后一刻,待御医确认皇帝已驾崩后,曲贵妃出来,将遗诏交给太傅杨巩宣读。宏景帝最宠爱的周王并未随行,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孙璋和二皇子孙珣。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宏景帝并未将皇位传给周王,而是选择了二皇子,便是后来的元泰帝。 后人常疑元泰帝得位不正,便是从此处来。有人说是太傅杨巩矫诏,也有人说是段玲珑和曲贵妃联手伪造圣旨。 宏景帝过世,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元泰帝原本想将曲贵妃尊为太妃,她却自请到万象寺出家修行。一代国色,像朵开早了花,娇妍不过两年,就这么毅然斩断情丝,转身遁入了空门。 又过了一年,来到京城的第三个冬天,曲氏在万象寺内病逝。 大周百年来的无双绝色,在史书中仿佛一个艳丽缥缈的剪影,着墨不多,传世更少,寥寥几笔,倏地就消失不见了。 然而真相远不止于此。 天家能够堂皇地摆上明面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史书终究有限,未能详尽——至少在曲贵妃身上是如此。 她藏着的秘密远比所有人所知的更多。 比如她之所以不肯留在宫中当太妃,是在宏景帝停灵在行宫时,新皇曾三番五次深夜驾幸她所居的殿中。等回到京城后,因太傅杨巩力扶元泰帝登基,他的女儿、二皇子正妃终于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 再比如,离开皇宫前往万象寺时,曲贵妃其实已怀了身孕。 万象寺主持是个宅心仁厚、慈悲为怀的老尼,又有权宦段玲珑代为打点,替她遮掩安排,最后竟瞒天过海,于元泰二年腊月里生下个小婴儿来。 生产当夜,曲贵妃支撑到孩子落草时已接近灯枯油尽,段玲珑把孩子给她抱到床边,眼眶微红,轻声道:“娘娘,给他起个名字吧。” 曲贵妃在青布帐里微微侧了一下头,忽然细声问:“外头……雪是不是停了?” 段玲珑道:“是。小贵人一落地,外面雪就停了。” “天涯霜雪……霁寒宵,”曲贵妃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道,“就叫‘寒宵’。我名为‘颜’,便让他以‘颜’为姓……” 段玲珑下意识地觉得这名字凄凉太过,只是看曲贵妃说话勉强,也不敢打断她,只得点了点头。 曲贵妃歇了片刻,攒起一点力气,又继续道:“不要让他认祖归宗……天家无情,但愿我儿此生平安康乐,自由自在,别像他娘一样,困在这牢笼里出不去……” 段玲珑:“娘娘……” “段大哥,”她艰难地伸出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段玲珑的衣角,“我求你一件事……” 她手上没什么力气,其实段玲珑只要轻轻一挣就能甩开她的手、甩掉日后的一个大麻烦,可不知为何,他僵立良久,终究还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退让了一步:“娘娘请讲。” “我想求你……收他为义子,替我看顾他,庇佑他长大成人,别叫旁人欺侮了去……日后,让他为你养老送终……小妹此生无以报答,来世再结草衔环……” 段玲珑忽然按住她的手背,止住了她后面的话。 “当年我将你带进宫中,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他低声道,“是我误了你。不必说什么报答,只当我欠你的。” 曲贵妃看着他,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嘴角却缓缓扬起来,勾出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她已被疾病折磨的不成人形,可这么一笑,又让段玲珑恍惚想起两年前送她入京时,她被婢女扶着一步一步走上车,眼里分明含着泪,却在他看过来时,不忘朝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牡丹带露,明艳灼人,那才叫真正的国色天香。 谁能想到一朝雨打风吹去,芳华未逝,红颜未老,已成永诀。 “我等不到他长大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段大哥,你是义父,给他取个字罢……” 段玲珑想了一会儿,才道:“‘异国久违客,寒宵频梦归’,表字叫‘梦归’,如——” 他扭头一看,忽然没了声息。 简陋清素的床榻中,曲贵妃双目紧阖,面容安详,胸口再也不见起伏,顷刻的工夫,已是去了。 寒宵频梦归,可她再也回不去钱塘了。 怀中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打断了段玲珑的怔怔出神。他轻声哄了两句,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将曲贵妃露在被子外的手安放好,替她将被子拉高,遮住一张苍白枯瘦的容颜。 他对着满室空寂和还未远去的芳魂轻声许诺道:“一言为定。” 后来段玲珑觉着“严寒宵”这个名字实在不好,为避免有心人联想道曲贵妃,于是给他连名带姓地改成了“严宵寒”,并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只是严宵寒与曲贵妃长的实在神似,元泰帝第一眼见到他,立刻坐不住了,将段玲珑找来,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在曲贵妃去世后,段玲珑就开始为今日筹划。他曾想过把严宵寒送到外面给别人抚养,可谁知道他在外面会长成什么样子?更别说在这个世道,不入庙堂,无财无权,一辈子当个平头百姓,连吃饭都困难,还谈什么“自由自在”? 他还是元泰帝在孝期与先帝后妃偷情生下来的儿子,身份一辈子不能见光,连他的存在都是对元泰帝的潜在威胁。 好在段玲珑准备充分,他老老实实地把当年曲贵妃拼死产下胎儿的过程给元泰帝描述了一遍,着重说她的心愿——不想让孩子当皇子,只要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最后,他拿出了杀手锏——一幅“据说”是贵妃亲手绘制的小像,给元泰帝留作念想。 元泰帝当年本来就是贪图曲贵妃美色,听说她早逝时心中还颇为叹惋,只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没成想其中还有这等隐情。那幅小像蓦然勾起他许多回忆,睹物思人,倒是没有心思再追究段玲珑的隐瞒不报之过。 非但如此,随着年龄渐大,曲贵妃在他心里,就好似李夫人之于武帝,越缥缈越难以忘怀。元泰帝有时候看严宵寒,觉得他也怪可怜的,又忍不住想:如果严宵寒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是不是会比他如今这些儿子都争气? 在这些幻想的潜移默化下,元泰帝默许了段玲珑栽培严宵寒,将他领进飞龙卫,甚至在段玲珑去世后,破格将严宵寒提拔到了飞龙卫钦察使的位置上。 关于严宵寒的身世,长治帝和严宵寒两人都心知肚明,也都知道对方对此一清二楚,日久天长,竟慢慢变成了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只要严宵寒恪守臣子本分,元泰帝就会给他除了皇子身份外、最大限度的位高权重。 这些年来,严宵寒一直很“守规矩”,唯一一次近乎直白地朝元泰帝讨要某样东西,是在收复中原前,他亲自到蜀中向太上皇借兵。 疆土四分五裂,一个被他抛弃、永远不能有身份的皇子,跟他开口借兵,是为了重整大周江山。 也是在那时,元泰帝终于从严宵寒与傅深的关系中,咂摸出一丝不对味来。 大行皇帝停殡宫中,新主年幼不能主事,皇后诏顾命大臣协理丧事,宫女内侍张罗陈设,百官哭临殿下,宫中异常忙乱,直到傍晚方歇。 北方冬天日落早,白天才下过雪,又逢国丧,皇城内一片银装素裹,萧瑟难言。严宵寒披着黑貂裘,踏着遍地未扫的积雪走到一处宫殿前,也不等人通报,径自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残香萦绕,一个修长人影坐在桌边,以手支着头打盹,不知已在这睡了多久。 严宵寒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傅深面前,借着微薄的天光看他沉睡的面容,目光像是刻刀,一点一点雕出高挺鼻梁、分明轮廓、还有微微勾起的……唇角。 “偷看我,嗯?”他闭着眼笑道,“不给白看啊。” 严宵寒有点皱的眉头立刻松开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傅深的脸:“怎么坐着就睡了?不冷吗?” 傅深扣着他的手,睁开眼,懒洋洋地道:“不碍事,打个盹,本来就是偷懒。太后那边已经忙完了?” “嗯。” 严宵寒顾忌着傅深重伤方愈,还有陈年腿伤,不肯让他一直在外头跪着,等到了后面一些不太重要的流程时,就给他找了间宫室偷懒。反正现在宫中戒严,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你……”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又齐齐闭嘴。还是傅深先道:“看你欲言又止半天了,你先说吧。” 严宵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欲言又止”的,但确实有话要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但傅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以前我就说过,你跟大行皇帝长的有点像,”傅深道,“昨晚我在太上皇那里看到一幅美人图,差点以为是我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换了套衣服站在那儿。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没个正经,”严宵寒让他说的笑了,“我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太上皇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倒叫我有点不放心。恐怕他已猜到了我们的关系,想借着这道敕旨离间你我。万一我以后抢了你外甥的江山怎么办?” “你这个人啊,心太重,”傅深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以身饲虎,求你高抬贵手呗……摄政王。” 严宵寒赶紧上手捂住他的嘴:“我的祖宗,快闭了吧。真是怕了你了,这也是能乱叫的?” 傅深在他手心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出息,有贼心没贼胆。” 严宵寒:“……” 他忍无可忍,只好弯腰低头,打算把他的嘲笑都堵回嗓子眼里。 “唉,”傅深抬起一只手挡住他凑过来的脸,一本正经地道:“国丧呢,怎么这么不庄重。” 严宵寒保持着这个姿势定在半空,透过指缝看他,目光深邃平静,可莫名有点眼巴巴的味道。 傅深被他盯的没办法,只好转而用手扶着他的脸,认命地凑上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 “算了……朝廷不让洞房,还不许人亲一下了?” 【注一】“天涯霜雪霁寒宵”——杜甫《阁夜》 【注二】“寒宵频梦归”——于武陵《客中》 81、番外二 作为大周有史以来最位高权重的外姓宠臣,严宵寒其人一直被重重流言所包裹,说他什么的都有。在外人的想象里,常人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严宵寒的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不眠不休地觊觎江山,每个时辰都在试图取代新主、自己当皇帝,只是碍于靖国公傅深的威慑,才迟迟不敢动手。 宫中还流传着一个著名的“秘闻”,说的是新主承明帝年幼,对母舅靖国公十分依赖,常抱着大腿不肯撒手。严宵寒就像一只蹲守在鸡窝外的黄鼠狼,对这一家子都不怀好意,稍不注意,他就要朝小皇帝伸爪,屡屡出言挑拨皇上与靖国公之间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天,临近黄昏时,傅深本该告退出宫,可小皇帝黏人的厉害,死活不肯让他走。严宵寒见状,便开玩笑地问他道:“靖国公是臣的家人,陛下若执意留他,可要拿什么来换呢?” 小皇帝如今虽然只知道吃饭睡觉和玩,但不愧是天潢贵胄,从小就展露出了过人的胆识,张口便道:“江山予卿。” 傅太后闻言登时失手,将一碗茶扣在了自己的裙子上。 严宵寒的一时嘴欠被起居郎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第二天,无数弹劾折子雪片似的地飞上皇上案头,痛斥严宵寒罔顾纲常、欺辱幼主、毫无尊卑上下之别、谋逆之心昭昭,倘若放任此等乱臣贼子把持朝政,江山社稷早晚有一天要断送在他手中。 朝臣们再次发出了垂死挣扎的呐喊:此人不除,迟早要成心腹大患! 同为顾命大臣的顾山绿被同僚逼的一个头两个大,私底下找傅深吐苦水:“国公爷,您可管管他吧,都察院马上要按不住了,他们连遗书都写好了,就等着明天殿上死谏。您就当可怜在下,让严大人安生两个月,避避风头,行不行?” 傅深“啧”了一声:“大惊小怪,这就准备英勇就义了?不是我说,都察院诸公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经不住事儿?” 顾山绿知道他护短,一把抓起他的手,沉痛而郑重地恳求道:“将军,事关朝堂安定,江山稳固,全仰仗您了!” 傅深:“……那什么,你先放开,让他看见我又说不清了” 他防贼一样退到顾山绿三尺开外,险些蹿上房梁,心有余悸地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顾学士这两年也修炼成了人精,假装没听见傅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但笑不语,朝他拱了拱手,示意麻烦你了。 傅深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总觉得顾山绿好像误会了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傅深认命地摆了摆手,没好气地退让道:“知道了,过几天就走,绝不留在朝中碍各位的眼,满意了吗?满意了赶紧出去。” 顾学士死道友不死贫道,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大麻烦,不用傅深送,自个儿心满意足地走了。 客人走后,傅深优哉游哉地踱回后院。严宵寒听见他的脚步声,刚要转头,忽觉鬓边一凉,一股清甜的花香幽幽拂过,一朵硕大的粉边白月季擦着他的脸递到眼前。 他状似不情不愿地回过身,绷着脸道:“干什么?” “看花开的好。” 那朵白月季十分轻佻地贴着他的侧脸一直滑到下颌处,在下巴上轻轻一勾,执花的人却满脸正直诚恳:“拿来配美人,更好。” 严宵寒倒吸一口气:“……” 傅深笑眯眯地道:“夫人不喜欢吗?” “夫人”冷冰冰地道:“不喜欢。” 柔软的花瓣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像是在惩罚他的口是心非。 傅深不慌不忙地收回那朵花,低头闻了闻,嘴唇状似无意地在花瓣边缘一触即分:“不喜欢啊?那算了,我还是找个地儿把它插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就被连花带人一起抱住了。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行了吧?”严宵寒没好气地道,“回来,别糟蹋我的花了。” 傅深:“大点声,再说一遍,喜欢什么?” “喜欢你,”严宵寒低头把他手里的花抽出来,面不改色地道,“喜欢的不得了。” 很多人并不知道,那段流传到朝中、大逆不道的对话,其实还有下半段。 小皇帝说出“江山予卿”这句话之后,不光傅太后炸了,严宵寒也炸了。 他比皇帝还无赖,一把抓住傅深的手,恶人先告状,连声数落道:“你看看,陛下为了游乐,竟连江山都要拱手让人,这还得了?太傅学士都是干什么吃的?平日里都是如何给陛下讲道理的?还有你,你平时对陛下过于迁就……” 傅深听不下去,偷偷在他腰拧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放屁,你还敢说我迁就他?不要脸了?” “……”严宵寒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总之,天下之君,金口玉言,绝不可如此儿戏,都是我们这些做臣子事君不力,疏忽大意,才令皇上说出此等话来。臣斗胆请太后懿旨,自明日起,靖国公便不再日日进宫陪伴皇上,改由顾、李、杨三位学士每日轮替入旨,为陛下讲授古今圣人之学、帝王之道。” 傅太后裙子上还滴着水,被他这番既周全、又忠直的进言说愣了,支吾道:“这……” 她征询般地望向自家兄长,却见那位正以手扶额,满脸写着“管不了”,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傅太后无奈地答应道:“那就这么办吧。” 严宵寒得了太后懿旨,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殿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啕,皇上抱着傅深的大腿哭道:“要舅舅!” 傅深那舍得让他这么哭,当即就要俯身将孩子抱起来。可身子刚一动,就感觉严宵寒拉住了他,自己上前,在小皇帝面前半跪下去,温和却不容拒绝地,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细嫩短小的手指。 他对嚎啕不止的小皇帝低声说了句什么,那震耳欲聋的哭声先是一顿,紧接着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险些一嗓子震断宫殿大梁。 傅深只模糊地听到了几个字,不知道这位祖宗又怎么招惹那位小祖宗了,气急道:“你还逗他……” 严宵寒忽然扭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冷,里面没有分毫笑意,却有股说不出的坚硬,莫名令人联想到冰凉的铁石和冰封的湖面。 傅深仿佛被他的目光摄住,不由得一怔。 还没等他从这突如其来的一眼中咂摸出深意来,严宵寒自行起身,对太后行了个礼,便拉着他告退了。 结果从那天之后,这人跟他闹了整整四天的别扭。 严大人不肯承认自己跟小孩子争风吃醋,但傅深早就看透他了。而且严宵寒属于那种格外难哄的幼稚鬼,他报复的方式十分独特,就是把傅深的靴子和轮椅都藏起来,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屈从于淫威之下,任由这奸佞走狗对他百般胡闹、为所欲为。 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的高兴了,傅深顺道说起方才跟顾山绿商量的结果:“……我看朝廷眼下也用不着咱们俩,不如找个由头出京歇一阵子,如何?你想去南边还是北边?” “敬渊。”严宵寒没有答他的话,而是忽然不着边际地道:“我一直不希望你跟皇上太过亲近,他虽是你的外甥,可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他重掌大权,还能不能待你如初?会不会也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对你我充满忌惮?” “我知道啊,”傅深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说什么呢?” 严宵寒握住他的肩头,上身微微下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那些担心都是瞎想,以后未必会成真。就算成了真,我也能给你兜住。我不用你在我和皇上之间选一个,也不用非要你离开京城疏远宫里。所以……出京这事押后再议,你好好想想,别为了我委屈你自己,行不行?” 傅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了片刻,才幽幽地叹了百转千回的一声:“你啊。” 他说:“自我从军之日起,就抱定了以身许国,马革裹尸的念头,不料造化弄人——” 严宵寒蜷起手指,下意识地觉得接下来可能不是什么好话。不料傅深看了他一眼,舌尖上万钧重的感慨转了个个儿,变成一句轻飘飘的打趣:“国没许成,倒是便宜了你。” 心中仿佛有某根弦“铮”地清鸣一声,带出悠长的颤颤回响。 “这么些年,这么些事,我纵然是个榆木疙瘩,也该看开了,”傅深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轮回更替,自有定数,江山留与后人愁,我又不是菩萨下凡,还能操心天下事一辈子吗?操心你一个就够了。” 余下的话,都被淹没在细碎的亲吻和月季花清甜的香气里。 承明四年夏,傅深与严宵寒奉命巡查江南,于六月初离京南下。 小皇帝苦哈哈地跟着太傅读书练字,有时候会让宫人代笔给舅舅写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要带他看御花园新栽的荷花。 他虽然从来没问过严宵寒一个字,但却从未忘记过那个对他还可以、但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小气舅妈。 后来,一直到承明帝长大,成了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他都牢牢记得那天在宫里,严宵寒对他说过的话。 “他是我的。把你的江山拿回去,不换。” 82、番外三(上)肃王x二叔 【零】 四野肃杀,血光映红半壁长空,风吹草低,现出遍地断箭尸骸。他被血腥味的长风裹挟着,轻飘飘地掠过辽阔的塞外草原,来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那人胸前插着一支破甲箭,箭头深深地嵌入心脏,鲜血染红了铠甲下的雪白衣领,胸口只剩微弱起伏,眼见是活不长了。 他的面庞藏在头盔和血污下,因已年过不惑,又常年在边塞,早就满面风霜,鬓染星华,可从那深邃分明的眉目轮廓,却仍能看出当年风华正茂时的模样。 他跪倒在男人身旁,想伸手擦去他面上的污迹,那只手却像空气一样,轻而易举地被穿透——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已是个死了不知多久的世外幽魂了。 作者有话要说:重伤濒死的男人似有所觉,竟微微睁开双眼,瞳孔中倒映出血染似的天空,还盛着一个近乎透明的影子。 男人看到他,似乎不敢置信地一怔,随即又释然下来,唇边甚至牵起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喃喃地道:“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还……”他涣散的眸子盯着那个幽魂似的人,声音极轻,近似嗫嚅,“……认得出我吗?” 他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抬手在他侧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分明是虚无缥缈,却仿佛有一阵冰凉的气流从他鬓边拂过。那人吃力地举起一只手,虚虚地握住了半空中空悬的虚影,像是攥住了生前的最后一丝执念:“一别七年……仲言,对不住,又让你久等了。” 他摇了摇头,张口说了句什么,却没发出声音,看口型是:“不要死。” 那男人笑了起来,眼里的光却逐渐黯淡下去:“我没能守住你,也没能守住北疆,活着是苟活,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来日泉下相见,别嫌我没用。以后我不当什么王子皇孙,只专心爱你一个……好不好?” 乌云从遥远天际席卷而来,雨珠落下,穿过他虚无透明的躯体,落在那人脸上,像一捧冰凉的眼泪,为他洗去面上的血迹与风尘。 那只手脱了力,从空中坠下,软软地垂落身侧。 “别死……”他终于听见了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沙哑声音,“别死,阿奉……” 【壹】 “阿奉……” “醒了?”有人从旁边起身,高声道,“叫医生过来!” 傅廷信被剧痛拉回人间,艰难地抬起眼皮,雪白的墙壁和灯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以及纷杂人声迅速包裹了他的五感。他一下子从梦境中跌入凡尘,顿时被吵得恨不得再重新昏迷一次。 他眨了眨眼,迅速适应着视野中出现的光线和景物,身体各处开始有了知觉,他尝试着弯曲食指,逐渐找回对躯体的控制,同时开始着意观察四周环境和人物——这一切发生的如此自然而有条不紊,仿佛是种多年淬炼、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下一刻,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推开门,大步走进病房,身后跟着一溜小跑的医生护士,傅廷信听见动静,猛一抬眼,猝不及防地跟他对上了视线。 虽然年轻了许多,可绝不会让人错认,那是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容颜。 耳边又响起了幻觉般的淅沥雨声,随之而来的绝望和痛苦那么真实,如决堤之水,顷刻没顶,淹得傅廷信几乎忘了怎么喘气。他的情绪剧烈波动,眼前天旋地转,床头的监控仪器立刻发出“滴滴”的警报声。那男人原本被他那一眼钉住,此时让这动静叫回了魂,来不及仔细思考方才的失态,匆匆冲到病床前:“怎么……” 他话还没出口,傅廷信忽然冷汗涔涔地抬起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输液针头连着胶布一起扯飞,带出一道细小的血线,梅花瓣似的落在雪白的被套上,可傅廷信却仿佛感觉不到疼,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血流到了袖口,却仍不屈不挠地试图从床上坐起来:“阿奉……” 医生急忙道:“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那男人看着高挑清瘦,劲儿却很大,听了医生的话,三下五除二将傅廷信按回病床上,只是动作并不温柔。当他俯身靠近时,傅廷信透过镜片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目光中满是愤怒,一如按住他肩头的巨大力道,甚至显得无端阴鸷。 他咬着牙低声问:“你在叫谁?” 傅廷信被他问的一懵。 不知是不是被气的,那人的嗓音居然在细细地哆嗦,傅廷信莫名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阿奉’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还对他念念不忘!” 【贰】 人仰马翻地忙乱之后,病房里恢复了清静。 傅廷信笔直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点滴,头上绑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形容凄惨,还不老实地扭头去瞅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身影,哼哼道:“别跟那儿罚站了,还生气呢?我都失忆了……” “你——”那人气结,一转身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炸起的毛又软了下去,踌躇了许久才说,“……我没生气。” “嗯嗯嗯没生气,”傅廷信说,“那你站着不累吗?坐下歇会儿,喝口水,别客气。” “……” 傅廷信在一场爆炸中不幸受伤,撞成了脑震荡,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刚才检查时医生发现他记忆出现了障碍,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想不起朋友和家人、包括他自己的身份,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但迥然于常人的是,他说自己在昏迷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是个叫傅廷信的将军,战死沙场后,在塞外草原上徘徊了七年。后来草原上又发生了一场战争,他所属的国家战败,领兵的主帅——也就是他口中的“阿奉”——被敌军一箭射中胸口,在垂死之时,他看到了傅廷信。 “我梦见的那个人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封号‘肃王’,姓孙,讳‘珞’,他母妃怀着他的时候,梦见菩萨将一串璎珞系在她颈上,所以名字取了璎珞的‘珞’字。为求菩萨保佑,还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奉’。”傅廷信盯着他问,“这位……朋友,你贵姓?” 孙珞:“……” “孙珞,璎珞的‘珞’,”他干咳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找补道:“我没有小名。” “没有小名就没有小名呗,你掐我用那么大劲,”傅廷信想起梦中人最后一句话,皮笑肉不笑地道,“看你急的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戴了绿帽子……” 孙珞真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你都失忆了,怎么还那么多话?!” 傅廷信就是闲的,逗他好玩,不过他刚醒过来,精神不济,几句话就耗尽了他的精气神,说着说着就上下眼皮打架,声音也弱了下去:“你坐着,我先睡一会儿。” “嗯。”孙珞去把病房门关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还替他拉了拉被子,“睡吧,我替你看着点滴。” 傅廷信大半意识都已陷入混沌,却不知为何,忽然于朦胧睡意中含混地轻声说:“别走。” 仿佛一记重锤砸在心中某块地方,孙珞盯着他熟睡憔悴的面容,发了很久的呆,才接上了刚才的话。 “我不走。”他低头在傅廷信右手泛青的针眼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小声而郑重地说:“以后再也不走了。” 【叁】 傅廷信昼夜不分地睡了好几天,期间孙珞一直陪在他身边,清醒时就给他讲傅家的家庭背景、讲两人过去的事,孙珞自己的工作则全趁他休息时处理。这么多天寸步不离,衣不解带的伺候,傅廷信也不是傻的,在梦中度过的一生里,他与“肃王殿下”只差个夫妻名分。他很清楚孙珞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 这么温柔体贴、任劳任怨,绝对是暗恋他,没跑了。 按照孙珞的说法,孙、傅两家是世交,孙家从政,傅家从军,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是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模范发小,从幼儿园相亲相爱到高中。高中毕业之后,孙珞考上了国内顶尖大学,傅廷信则应征入伍,去参了军。 孙家是个大家族,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孙珞没有从政的打算,走了经商这条路。他大学时就开始创业,毕业后公司并入他叔叔的泰合集团,自己成了集团董事。傅廷信则在入伍三年后通过选拔,进入西北军区某特种大队。 前些天在国外执行保密任务时突发险情,傅廷信被爆炸波及,身受重伤,陷入昏迷,被紧急送回国内治疗。孙珞从家里知道消息时差点疯了,扔下手头工作连夜赶到西北,担心那边医疗条件不好,又托了关系把他转回首都部队医院。傅廷信昏迷了多久,他就在医院守了多久。 可没想到傅廷信九死一生地回到人间,却把他忘了。 其实也不能说忘了。他认得孙珞的脸,叫得出他的名字,可孙珞并没有“阿奉”这个小名。傅廷信昏迷时的反应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芥蒂,梦中人能得到的牵挂,并不能适用在他这个局外人身上。 那些充满稚气的、青涩的岁月都被偷走了,徒留两个满面风尘的成年人,隔着一大片空白遥遥对望,相顾无言。 【肆】 这天傍晚,医院里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孙珞出去接了个电话,在电梯口等了一会,没过多久,就见一个没他腿长的小豆丁从轿厢里蹿出来,亲亲热热地喊:“孙叔叔!” “哎。”孙珞俯身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掂了掂,难得露出一丝笑来:“长个儿了,也比以前重了。” 他又低头看向后面走出来的小孩,倒是没想到他也会来,两人目光相对,那孩子很沉静地向他问好:“三叔。” 孙珞是长辈,有疑虑也不能挂在脸上,便朝他点了点头,对身后跟上来的司机道:“我带孩子过去。” 那司机是傅家的老人,自然也认得孙珞,朝他拘谨地笑了笑,自觉去走廊上等候。孙珞抱着一个,领着一个,回到病房。傅廷信正倚着床头转魔方,他是玩枪的,手快的几乎转出了残影。孙珞抱着的小豆丁一看见他,立刻扭着要下地,脆生生地道:“二叔!” “哟,这是谁来啦?”傅廷信放下魔方,笑吟吟张开手要抱。孙珞轻轻把孩子放在他身边,叮嘱道:“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二叔,我爸爸说你失忆了,”小豆丁瞪着葡萄一样的黑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你不认识我了吗?” 傅廷信虽然想不起往事,梦中却有这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他没想到这小玩意还知道什么叫“失忆”,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认识,二叔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家小深。” 傅深闻言,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眉毛反而耷拉下来,很忧愁似地叹了口气。 傅廷信:“怎么了宝贝儿?” 只见傅深眼里蒙上了一层泪花,转头对站在床尾的小孩委屈巴巴地说:“哥哥,我二叔真的失忆了。” 傅廷信和孙珞齐齐瞠目。 那孩子迅速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像模像样地安慰道:“他认识你啊。不是叫你小深了么?” 傅深凄凄惨惨地说:“可是他以前不这样,他都叫我二愣子。” 傅廷信:“……” 孙珞颤抖着捂住嘴,转过了身。 傅廷信跟他这个大侄子接触不多,就前年回家探亲时陪他疯玩了半个月,那时候还没有旁边那个小朋友,傅深跟他特别亲,傅廷信为了逗他,经常管他叫二愣子,没想到这小豆包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傅廷信感叹道:“我真是没看错你啊……” 那小孩比傅深大一点,一团稚气里已经能看出日后的俊美轮廓,却对他们家这二愣子格外温柔耐心,拉着小手哄他:“二愣子不好听,小深好听。” 傅深有来有往,软乎乎地说:“你的名字也好听。” 傅廷信被他们俩逗得不行,笑着问孙珞:“这是谁家孩子?” 孙珞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那孩子身上掠过,状若无事地道:“是我侄子,叫严宵寒。跟小深在同一所小学。” 傅廷信一听这姓就知道有内情,体贴地没说破,又逗两个小朋友玩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便催孙珞送两人回去。 孙珞一手领一个,把他们送到楼下,等回到病房时,却看到傅廷信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发呆。 一场大病,他瘦了很多,只剩薄薄一层皮肉包着骨头,轮廓却像是刀削出来的,愈发锋利孤傲。 这幅模样,与孙珞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 他站在遍地暮色中,第一次真切地领悟到了什么叫“后悔”。 傅廷信丢了的记忆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而他因一念之差错失的那些时光,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伍】 傅廷信耳朵很尖,虽然在发呆,还是很快发现了孙珞,他从病床上转过头来:“送走了?过来歇会儿。” 孙珞掩上门,在病床边坐下:“严宵寒那孩子是我二哥的私生子,他妈妈的身份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去年他母亲去世,我二哥才把他接回来,没改姓,估计以后也不打算让他继承家业。你要是觉得他……” “我觉得挺好,”傅廷信打断他,随口道,“傅深刚那么大一点儿,又不急着攒人脉。他喜欢跟谁玩就跟谁玩,别多想。” 孙珞:“嗯。” 傅廷信看了他一眼,又说:“而且有个一起长大的发小挺好。你看我躺了这么多天,都是你替我跑前跑后,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 镜片有点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傅廷信明显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孙珞似乎躲闪了一下。 不是的。 孙珞眼帘垂下,避开了他的视线,在心中默默地说:“不是发小,我也从没仅仅把你当成‘兄弟’。” 【陆】 傅廷信连脑震荡带腿伤,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才获准出院,可惜他的失忆还是没治好,自然也无法继续留在部队中。临出院前,他的上级来探视过一次,两人在病房里谈了一上午,后来傅廷信让孙珞替他打了份退伍申请,彻底脱下了军装。 他被孙珞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傅家上下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出诧异和反对。傅廷信躺在客卧干净柔软的双人床上,听见孙珞说:“你的伤还要再养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住不安全,住这边方便我照顾你,别见外。” 傅廷信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冷笑:“装,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傅廷信只是失忆,并没有失去智商。孙珞的体贴周到他都看在眼里,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对他有那个意思。但在孙珞的描述中,两人完全就是一对24k纯的好兄弟,和睦友爱,没有分毫逾越之处。 傅廷信差点就信了他是暗恋自己不敢说,然而那天跟队长聊天,他偶然听到队长提起自己以前在部队时,为了避免搞特殊化,好几年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寄过信。傅廷信觉得有点奇怪,追问了几句,才知道自己从未在队里提起家庭背景,更没跟任何人提过孙珞这个“好兄弟”。 他留了个心眼,趁他大哥傅廷忠来探望时又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自从军以后,就与孙珞彻底断了联系,当时家里还以为他俩闹崩了。 这不合常理——孙珞对他好的像上辈子欠了他一样,两人之间如果没有矛盾,他不可能忍得住好几年不与傅廷信联系。 分别七年,杳无音信,却能在得知他受伤的第一时间赶往西北。用情不可谓不深,那么两人为什么会闹掰?如果傅廷信没有受伤,是不是他在役期间,孙珞永远不会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傅廷信脑洞大开,自编自导了□□部狗血连续剧,又想起梦中种种经历,云里雾里地猜了好一阵子,直到孙珞来敲房门叫他吃饭,才收了思绪,懒洋洋地说了声“进来”。 孙珞推门进屋,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西装裤,格外挺拔,格外好看。他在家里时不戴眼镜,没了遮挡的眉眼顿时锋利起来,落在傅廷信身上的目光却十分软和:“起来了。今天天气好,吃完晚饭带你下楼散步,好不好?” 傅廷信听他跟哄孩子似的,一时玩心大起,伸长了手,哼哼唧唧地道:“起不来。” 孙珞有点好笑地走过去拉他起床,傅廷信顺着他的力道,晃晃悠悠地支起上半身,孙珞刚一松劲,他又没骨头地栽回枕头上。 傅廷信故意耍无赖,孙珞便纵容地又拉了他一次,这回没等傅廷信倒下,他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手圈在背上不让他跑,谁料傅廷信像个终于抱到饲养员大腿的大熊猫,呜嗷一声扑在他身上,死活不肯起来了。 两人在屋里闹成一团,最后孙珞干脆把傅廷信从屋里扛了出来,到楼梯口才放下——因为楼下有保姆。 保姆倒是没发现两人在楼上胡闹,只是在摆饭时提醒了孙珞一句:“先生,您手机刚才响了,好像是有电话。” 傅廷信坐在桌边喝汤,偶尔用余光偷瞄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的孙珞,听他用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与那头讲话,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猜测—— 孙珞该不会是以为他恐同,所以才不敢联系他,甚至在他失忆时,也只敢告诉他两人是铁瓷发小。 难道……失忆之前,他已经跟自己表白过了? 那他现在给孙珞表演个一百八十度的对折还来得及吗? 83、番外三(下) 【柒】 到了八月,傅廷信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在家里闲的快要长蘑菇。孙珞看他实在无聊,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怕他闷出病来,正巧集团月底要办红场慈善晚宴,今年董事长人在国外,委托他代替出席,孙珞心想傅廷信闲着也是闲着,遂给他精心打扮了一番,领着人到晚宴上凑热闹。 傅廷信军人出身,哪怕失忆了,多年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也没变,穿上高定西装后气势逼人,比孙珞还像老板。两人并肩入场时引来不少注目,等人过去后,来宾三三两两凑成一堆,都在私下猜测这位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孙珞除了是泰合集团董事之一,背后还站着庞大的孙家,他虽然已尽力低调,但很难完全避免有心攀附。这一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蹿出个人跟他寒暄,傅廷信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见孙珞略嫌不耐地皱眉,伸手搭着他肩低声哄道:“不气,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拿点?” 有人疼就是不一样,孙珞的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侧头跟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大概是抱怨人多事烦,傅廷信便跟他换了个位置,自己走外侧,用身形替他挡掉了一部分视线。两人身高相仿,姿态亲密,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到场内,正要落座,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招呼:“孙董?” 两人循声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站在椅背后,面带笑意,英俊的颇有些张扬,但并不显得轻浮,反而有种意外的亲和。孙珞跟他挺熟,主动跟他握了下手:“叶总。” 叶峥跟他一握即分,目光落在一旁的傅廷信身上,高高挑起一侧长眉:“嚯,这气质,有意向进娱乐圈发展吗?” 孙珞的脸色顿如刷了锅底灰,傅廷信不以为意,爽快地朝叶峥伸手,笑道:“你好,我姓傅,退伍军人,现在是孙总的保镖,以前在炊事班干,没当过文艺兵。” 叶峥一愣,继而大笑着跟他握手:“西华娱乐,叶峥。” “他开玩笑的,这是我发小傅廷信,前段时间刚受了伤,还没康复,正在休养。”孙珞给叶峥介绍完,又对傅廷信道:“这位是西华的二公子,他大嫂孙清宁是我堂姐,都是自家亲戚。” 傅廷信点了点头,似乎早对孙家庞大的姻亲关系见怪不怪。叶峥又关怀了一下他的伤势,听说是脑震荡引起的记忆障碍,顿时一拍椅背:“巧了。这么着,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个人,恒瑞的霍董霍明钧,你听说过吧?他对象谢观,小时候也因为脑震荡失忆过,听说去年治好了,老霍找了不少脑科方面的专家做会诊,回头你们交流一下,说不定对傅先生的伤有帮助。” 事关傅廷信的病情,孙珞不敢错过任何机会。晚宴开始,他匆匆上台做简短致辞,退场后直奔休息室。说来也巧,今晚谢观受邀出席,霍明钧也跟着来了,等孙珞进门时,几人已在叶峥的组织下互相认识、热火朝天地聊了好一会儿。 以前泰合跟恒瑞虽有过生意上的竞争,然而跟孙珞的专业不搭边,他没见过霍明钧真人,只听说这人性格严肃冷淡,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狠角色。不过今天一见,倒并非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可能是谈了恋爱的缘故。 谢观没什么架子,把能想到的都跟傅廷信说了,末了道:“我能找回记忆,估计是因为后来又摔了那一下。虽然听起来不靠谱,但据说很多人都是撞了头才恢复记忆的。你也别着急,没准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呢。” 傅廷信点头,漫不经心地捏着一支高脚杯,想了想才小声道:“我自己倒不急,主要是孙珞,他压力太大,这事快成心病了。” 谢观不是一般的敏锐,立刻从他这话里听出不对味来,试探着问:“你和孙先生……?” “没到你和霍董这一步。”傅廷信说。 这话信息量很大,谢观了然地笑了。傅廷信起身,将手中酒杯放在小吧台,说:“我去下洗手间。” 宴会厅的洗手间要出门到走廊的另一端,傅廷信一手插在口袋里,沿着柔软地毯慢慢走,一边想着刚才和谢观的对话。 谢观说他从舞台上掉下去后,昏迷时曾梦到过以前发生的事。这令傅廷信不由得想起自己昏迷时的南柯一梦——它真的只是个梦吗? 他想的出神,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间久了一点。不远处隔间门打开,走出来的男人被水声吸引,路过时偶然向镜子里瞟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脚步猛地一顿,讶异道:“廷信?” 傅廷信闻声回头,发觉是张陌生面孔,心知这八成是遇到以前熟人了。然而他压根想不起这人是谁,只好硬着头皮、佯作惊讶又不失礼貌地问:“您是……” “你不记得我了?”那人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失落,说,“我是邱明,咱们高中还坐过前后桌呢,忘了?” 傅廷信“恍然大悟”:“看我这记性,对不住,刚都没认出来——你变化很大。” 邱明如今也就二十四、五岁,脸庞虽然称得上白皙精致,可看在傅廷信眼里有点不协调,山根太高,下巴太尖,双眼皮仿佛是割的,笑起来整张脸都十分僵硬,毫无疑问是整过容了。所以他这么说,邱明没发现异样,继续笑吟吟地说:“我那时不起眼,不过我可没忘记过你。高中时你是男神校草,同学里有很多人都暗恋你。” 傅廷信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味,挑眉道:“是吗?我没印象了。” “是啊,只不过你平时都绕着孙珞转,不太跟同学们一起。”邱明又凑近一步,身上的香水味幽幽飘来,“你今天也是跟他一起来的?我听说你毕业后去参军了,这么多年还跟他有联系,你们俩感情真好。” “嗯。”傅廷信不易觉察地跟他拉开距离,敷衍道,“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在部队里也不方便跟外界联系。你现在在娱乐圈发展?” 邱明不自然地笑了笑,含糊地说:“算是吧。你……现在是在休假?” 傅廷信说:“退伍了。” 邱明的脸色又热切几分:“以后也打算做生意?” 他越靠越近,傅廷信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自来熟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停顿片刻才答道:“无业游民一个,现在靠别人养着。” “你有对象了?”邱明一怔,“男的女的?是谁?” 傅廷信差点呛着:“还能是男的?” “也是,”邱明说,“当年为了躲我,你连大学都不上跑去参军,我还以为你喜欢孙珞,原来你真是个直的。” 傅廷信一头雾水。 洗手间门外的人脚步倏地一顿。 【捌】 孙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悄无声息地从洗手间门外,又是怎么走到了宴会厅外的花园里,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手中的烟已经抽了一半。 这几个月来,因为傅廷信住进家里,他干脆地戒了烟。谁知道一下刺激大发,没忍住又抽了一根。 关于过去,他的确没对傅廷信说实话。 孙珞大约是在初二时发现自己是天生的同性恋,不过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最好的朋友傅廷信。可架不住两人朝夕相伴,傅廷信又实在耀眼,他虽然尽力控制分寸,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直男朋友动了心,甚至干出过将别人送给傅廷信的情书偷偷丢掉这种蠢事。 傅廷信桀骜独立,成绩虽然差,但胜在长得俊性格好,对孙珞尤其好,比班里的小情侣还体贴。班上总是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孙珞记得邱明那时候坐傅廷信后桌,经常用酸溜溜的语气对他说:“傅哥对你可真好。” 他早该看出端倪,不过当时他自己的感情尚未剖析透彻,没心情搭理邱明。一直到高三下半学期,暗恋像一把不停炙烤着心脏的烈火,孙珞再理智隐忍,那也是相对于同龄人来说,他终于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心绪,将满腔情思写成一封短短的书信,夹在了傅廷信的笔记本里。 第二天傍晚,孙珞像往常一样下课后去体育馆找傅廷信,他走到更衣室门外,正要敲门,忽然听见一个男生说:“……你真决定了?听说当兵很苦的,你再不济上个二本,也比入伍强啊。” “拉倒吧,我不走还能怎么办?他想泡我,我就是上大专他也能追到那个学校去,”傅廷信烦躁地答,“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随后屋里传来撕纸的声音,傅廷信火气冲天地踹了一脚垃圾桶,少见地爆了句粗口:“什么几把玩意儿,操!” 宛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一捧心花还没来及盛放,就被突然降临的狂风骤雨浇了个劈头盖脸。 半分钟后,孙珞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体育馆,没等傅廷信一起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路都在想那句“我不走还能怎么办”, 他恍然惊觉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傅廷信这么一个知心好友,甚至有时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不肯与别人分享。两人上了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初中,傅廷信的成绩原本上不了重点高中,是孙珞打算考的差一点,非要跟他去同一所学校,傅廷信生怕耽误了他,才动了家里的关系,硬是跟他分进了同一个班。 这些偏执的占有欲,傅廷信或许有所察觉,却从没抱怨过,甚至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倾注在他身上。也正是因为他的纵容,才让孙珞产生不切实际的恋慕。 在今天之前,傅廷信从没跟他提过要参军入伍的事,一个字都没有。 孙珞扪心自问,放下一切跟着傅廷信考大专,这种事情他是干得出来的。 原来不知不觉,他都已经把傅廷信逼到这个份上了。 恨不得远走高飞、离他远远的。 没过多久,傅廷信通过了体检,入伍前拉着一干人在大排档撸串喝酒,热热闹闹地聊到深夜,最后只剩快要高考的孙珞还清醒,在出租车上盯着他看了一路,最后什么也没做,把傅廷信安全地送回了家。 高中毕业后,孙珞换了联系方式和住址,刻意回避有关傅廷信的一切消息,两人远隔千里,再也没有通过信。 他偏执了十几年,终于在那一晚学会了放手。 可是在他心里,何尝有一天曾放下过那个人? 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绝望未曾被时间消磨,反而随着岁月增长越发深邃。孙珞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能让他动心的人,傅廷信以前对他有多好,剥离起来就有多痛苦,记忆被反复描摹,一笔一画都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想忘也忘不掉。 因缘巧合,傅廷信再度回到了他身边,他失忆了,性格却没变,对孙珞说话的口气一如昔日跳脱熟稔。这简直像是天下掉下来的机会,傅廷信的记忆就是白纸一张,随他这个知情人如何涂抹。 然而孙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同性恋”的话题,甚至连蛛丝马迹都不敢显露——可能是因为被人一棒子从美梦里打醒的滋味太疼,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孙珞这些年来与高中同学联系极少,早已忘记人生中还出现过邱明这个小角色,却在今天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句与当年情形迥异的叙述。 傅廷信怎么可能是为了邱明才去参军的? 【玖】 红场晚宴当夜,傅廷信从小花园里捡回了被蚊子叮了一身包的孙珞。两人谁也没有提起洗手间那场偶遇,傅廷信是没放在心上,孙珞是心事太重。此后一切如常,风平浪静,只是渐渐地,傅廷信发现孙珞有点奇怪。 当然,不是坏的那种“奇怪”。 刚受伤时,孙珞对他无微不至,但始终有分寸,好像两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三八线”。可自从回来后,彼此间肢体动作越来越黏糊,孙珞的耐心仿佛积攒了很多年,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身上,陪着他寻医问药,锻炼复健,好似向来紧闭的蚌壳怯怯地打开一道细缝。洒落满室温柔的宝光。 傅廷信也不是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不可能对他的心思一无所觉,更不可能做得到无动于衷。 又过了几天,孙珞终于下定决心,约了当年的老同学出来吃饭。 高中同学久不联络,跟傅廷信关系最好的那几个有的出国,有的在外地安家落户。孙珞费了几天工夫,最后联系上的只有一个在首都开公司的富二代。对方公司在另一个城区,孙珞为表诚意,特意顶着中午的大堵车赶了过去。 他是趁午休时出来的,等到了老同学公司楼下早过了饭点,两人也没正经吃饭,随便找了个咖啡厅坐下谈事。 老同学对他还算热情,想必是看在傅廷信的面子上:“老傅最近挺好的?你不联系我我都不知道他住院了,回头找个时间去看看他。” “外伤都已经痊愈了,”孙珞抬手一指太阳穴,“就是这里的淤血还没吸收,过去的事总想不起来。” 老同学宽慰道:“你也别急,这病就得慢慢养着,说不准哪天就自己好了。” 孙珞点了点头,说:“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件事情,当年你跟他关系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去参军吗?” “跟他关系最好的是你才对。我俩就是一起打打球,瞎混而已,没听他说过为什么,”老同学说,“你给点提示?” 孙珞:“你还记得邱明吗?” “邱明?谁?”老同学绞尽脑汁地回忆了半天,“……哦你说那坐你俩后面那小白脸,我想起来了。” “邱明他爸不就是邱永山吗,零几年吹的神乎其神的那个“零售大王”,要不邱明也进不了咱们学校。不过后来好像是破产了,把老婆孩子一扔自己跑美国躲债去了。去年还上了老赖名单。” “你说他我倒还有点印象。我一哥们儿说邱明追过老傅,挺明显的,经常给他送水送东西什么的,喜欢的都快魔怔了。据说还偷偷撬门进老师办公室翻志愿表,想跟他报同一所大学,不知道是真是假。老傅没跟你说过?” 孙珞紧紧捏着杯柄,摇头。 “也是,老傅当年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不跟你说,估计怕这些破事影响你高考。”老同学笑道,“你不知道吧,你以前偷摸扔过老傅的情书,碰巧被他看见了,后来别人再送他东西,他都背着你悄悄处理了。那会儿我们整个篮球队,天天替他撕情书吃巧克力哈哈哈哈……” 孙珞:“!!!” 老同学:“他对你那真是没的说。我俩以前经常在体育馆后面那垃圾桶旁边抽烟,你没见过,他抽个烟跟做贼似的,从来不敢穿外套,抽完得在风口吹十分钟,就怕你闻出味儿来。” 孙珞猝不及防,被这几句话敲中了心里的隐秘伤口,一时怔怔地出了神,老同学还在感慨:“一晃这么些年了,他出事多亏你忙前忙后地照顾,老傅以前没白疼你。挺好,能做这么多年兄弟不容易。” 孙珞下意识地跟着点头,老同学看他心不在焉,于是用勺子敲了敲杯口,让他回神:“孙总,你大老远过来找我一趟,到底想问啥?专程让我追忆你俩的似水流年?” “问完了,”孙珞干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住,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老同学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会,最后忍不住笑了:“行吧。你心里有数就成。” 两人在门口道别,老同学目送孙珞开车掉头驶入主干道,从兜里摸出根烟,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一声,幸灾乐祸地心想:“我早就说孙珞这小子看他的眼神不对,老傅还不信,这回让人日了吧,该。” 【拾】 当年那段对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傅廷信,或许没人能给他确切答案,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多年的芥蒂与压在心上的石头蓦然间失去了迫人的力度和重量,整颗心轻的像是要飘起来。 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用力抱住那个被他亲手推远的人。 孙珞活像被人一路追杀地开车回别墅,客厅里没见到傅廷信,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最后在影音室发现他靠着沙发睡着了。屏幕上光影变幻,电影放到了末尾,歌声随着字幕徐徐升起—— “梦中人,熟悉的脸孔 你是我守候的温柔……” “你我之间熟悉的感动 爱就要苏醒……” “悲欢岁月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 谁都没有遗忘古老古老的誓言, 你的泪水化为漫天飞舞的彩蝶 爱是翼下之风两心相随自在飞……”* 这是十几年前的一部电影,上映时两人一起去电影院看的,当年红遍大街小巷,是一代人的青春回忆,片尾曲的前奏一响,孙珞都能跟着唱出来。 他伫立在昏暗的影音室里,听完了整首歌,沸腾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孙珞多少能明白傅廷信重温这部电影的原因,这人嘴上虽然嘻嘻哈哈地不说,但谁又真的愿意当个来去无依的异世幽魂呢?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拾起一旁的毯子,小心地给傅廷信盖上。 他的动作几近无声,然而傅廷信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就醒了,之前一直装睡,此刻见他凑上来,顿生坏心,猛地伸手扣住孙珞手腕,脚下一扫,把人绊了个跟头,重心不稳,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孙珞好悬撑住沙发靠背,差点让他吓死:“胡闹!砸着你怎么办!” 傅廷信得逞地大笑,浑不在意地抬手在他后腰上轻轻拍:“结实着呢,砸不坏。” “那也不行,你骨折刚好……” 他的话在傅廷信含笑的注视下渐渐消音,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衣烙在皮肤上,沿着神经和肌肉游走,烫的他半边身子都麻了,胸中却迎风生出无数绮念,心猿和意马四处撒野,像开了个动物园。 傅廷信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低垂纤长的眼睫,陡直的鼻梁上架着眼镜,形状漂亮的眼睛被挡在镜片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伸手摘掉了孙珞的眼镜,两人呼吸相闻,鼻尖快要碰在一起,姿势亲密得有点过了头。 干燥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眼角,睫毛立刻像受惊的蝴蝶,在他指尖慌乱地扑扇着翅膀。傅廷信喉结一动,情难自禁地将他往下一压,在那紧抿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那一下触碰很轻,大约是羽毛扫过的力道,可孙珞却活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从他身上弹起,脚底拌蒜地往后踉跄几步,差点摔到地毯上去。 傅廷信眼里的温情冻住了。 他怔了片刻,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尽量冷静地问:“……讨厌我?” 孙珞已经完全懵了,他听见傅廷信问话,没过脑子,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傅廷信又说:“那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孙珞带着颤音、沙哑地开口问道:“你不讨厌我吗……?” “啊?”傅廷信莫名其妙地问,“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那双失去遮挡的漂亮眼睛陡然泛了红,他像是再次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卑微地双手捧上,供人踩在脚下,艰难地道:“我是……同性恋。” “废话,”傅廷信真是服了他的脑回路了,“我不也是吗,不然你以为我刚干啥呢?” “……” 傅廷信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过去哄哄他,但看孙珞垂着头,衬衫袖口微微颤抖,像是被刺激的心慌意乱,觉得还是算了:“你先冷静一下,脑子都不转了,等你想好了我们再谈。” 他说完转身准备出去,孰料孙珞忽然从背后扑上来,抓贼似的一把将他死死抱住:“不许走!” 这要是别人,傅廷信估计早给他摔出去了,可是孙珞扑过来,他却只是身体僵了下,随后在原地站住:“嗯?怎么了?” 孙珞比他高几厘米,嘴唇正好是他耳朵的位置。一个温凉的、发着抖的亲吻毫无预兆地落在傅廷信耳后:“我不用想……我喜欢你,喜欢你好多年了……” 傅廷信心脏蓦地狂跳起来,嘴上却说:“是吗?那你还说我们是朋友。” “不敢跟你说实话,”孙珞把头埋在他肩颈处,双手扣在他胸腹前,喃喃地道,“我以为你讨厌同性恋。” 傅廷信叹了口气,抽出一条胳膊,拢住他的手背,侧头问:“是我以前做过什么事,让你误会了吗?” 孙珞默不吭声,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傅廷信从这个单音节里听出了一股委屈巴巴的意味,有点无奈,又觉得心软的没办法。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懒得解释、爱咋咋地,可孙珞不是别人,于是只好想了想,斟酌着措辞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不理解归不理解,肯定不会讨厌你。” 仿佛高高悬起的长剑终于落下,却没有刺痛任何人,而是铮然轻啸,严丝合缝地落进了剑鞘里。 孙珞完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不在乎傅廷信说了什么,只要有回应就足够了。他一时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温情与满足里,飘飘然之余,又恍然心想:他当年为什么没有去找傅廷信求证呢? 为什么不亲耳听他回答、哪怕说出口的是拒绝,也总好过七年的自以为是的痛苦折磨与漫长别离。 他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个人那么好,从来都不会伤害他。 “再亲一下,”他把傅廷信的脸扳向自己,急于寻找唇齿间的温柔慰藉,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巧了,”傅廷信迎上他的嘴唇,“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嗯?” “从上辈子开始。” 【尾声】 傅廷信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养伤养了几个月,成功地把自己掰弯,觉得生理心理都恢复了健康状态,于是又开始谋划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孙珞听了一大堆天马行空的企划,最后含蓄温柔地说:“你要不来我公司上班吧。” 傅廷信:“我只有高中文凭,啥也不会,只能给你当司机。” 孙珞一口答应:“可以,没问题,你想当小秘都行。” “我真是看错你了,”傅廷信唏嘘道,“你是不是还想关上办公室的门……” 孙珞扑上去把他的嘴堵住了。 从这天开始,孙董过上了每天早上有司机开车、中午有司机送饭、晚上有司机暖床的好日子。 可惜没过几天,傅廷信就撂挑子不干了。 孙珞躺在他大腿上气哼哼地问:“为什么?嫌老板不够帅还是嫌待遇不够高!” “你见过有哪个老板是非要司机亲一口才肯下车的?”傅廷信嘲笑道,“孙总,你这叫职场性骚扰。” 傅廷信的记忆并不像谢观那样,说回来就一下子全回来。他是慢慢地、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想起来的,虽然一开始还有点混乱,但几年下来,基本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两人在一起的第二年,傅廷信联系上了几个退役战友,合伙开了一家火锅店。他们过去的训练基地就在西北,对这个地方感情很深,于是考察之后跟当地牧民签了采购合同,草原牛羊肉直供首都。再后来,火锅店的生意逐渐铺开,连锁分店甚至开到了泰合集团对面。 新店开张那天正好是孙珞的生日,他自己没记住,反而为了给傅廷信捧场,特意请了一票高管朋友来吃火锅。 中途傅廷信敲开包间门,几个服务生捧着豪华果盘和蛋糕,唱着“祝你生日快乐”鱼贯而入。 众人顿时哄然。 傅廷信一身白衬衫西装长裤,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搂着孙珞亲了一下,说:“生日快乐。” 两人在一起早就是半公开的秘密,只是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明目张胆过。孙珞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微泛红,眸中却盈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谢谢,同乐。” 服务生开始给众人分发切好的生日蛋糕,孙珞手里也有一碟,上面是朵品相不佳但尚算完整的奶油花,傅廷信笑道:“尝尝?这是我刚用裱花袋亲手挤的。” 此话一出,别说卖相不好,哪怕这朵花是塑料泡沫做的,孙珞也能面不改色地嚼吧嚼吧咽下去—— “嗯?” 他被藏在蛋卷里的东西硌了牙。 傅廷信好心地递过一张餐巾纸,孙珞捂着嘴别过身去,一枚亮晶晶的指环落进他手心垫着的纸巾里。 孙珞:“!!!” 包厢里这群衣冠楚楚的精英们全都不要脸了,开始疯狂的鼓掌呐喊吹口哨:“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傅廷信抽了张纸巾把那枚戒指擦干净,抓过孙珞垂在身边、微微颤抖的左手,却不按套路出牌,反而注视着他,笑微微地问:“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对视的一刹那,孙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句久违的承诺自然而然地滑到了嘴边。 如福至心灵,又如水到渠成。 “我爱你——”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专心爱你一个人。” 那枚戒指不松不紧,稳稳地推到了他的指根。 这一次,断了的红线终于重新缠绕成结,绑住错过的缘分,终此一生,永不放手,永不分离。 =番外完= 后记 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来源于脑子里闪过的一个画面:红衣的将军跪在巍巍宫门前,奸臣在旁边给他打伞(……) 后来把以前想写的古风故事揉吧揉吧凑成一团,加工成了《黄金台》。 黄金台是一个隐喻,我的本意不是打算写一段有始有终的历史,只是想写一个“转折点”,傅深个人命运的转折点和他政治生命的转折点,不过因为水平实在有限,后半部分可能写崩了,不知道这篇文最终给读者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感觉,希望修文时能尽力挽救一点。 这个朝廷最后会走向何方,我没有确定的答案,我只是把天时地利人和堆在一起,让主角们抓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时机,至于这个事件最后会变成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时刻,还是成为失败的开端,千百年之后的事无法预料,我们身在当下,看不了那么远。 如果不看剧情,只吃到了糖的话我也很开心。严大人大概是我写过最恋爱脑的男主角了,顾虑重重还能勇敢去爱的奸臣多么可贵!每个正直的忠良都应该拥有一个!我记得有评论说过感觉傅将军没有那么爱小严,怎么会呢?小严这么好谁会不爱他(不是 (其实傅将军只是嘴上不说,他娶了严宵寒之后高兴的晚上睡不着觉,真的。) 至此正文及番外就完结啦,还有个点梗番外,因为有可能会雷,我就不往这边发了,贴到微博(苍梧宾白),欢迎大家到那边收看。 感谢各位的陪伴,鼓励和支持,有缘相遇非常开心!最后求一发作者收藏,我们下篇文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