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恋竹》 楔子 在秋季将近尾声的时候,聚福镇上举办一场小小的热闹喜事。 新嫁娘是「全德」老板的小女儿,那是镇上最大的酒居。 这么一个姑娘,说起来藏得真是好,都到了十五岁,足以嫁人的年纪,酒居老板才让人知道她的存在,还是嫁给聚福镇镇长的独子,这桩婚事人人称羡。 聚福镇镇长的独子是难得的读书人,通过了乡试,得到第一名,被众人欢欣鼓舞的称为「林解元」,日后若赴长安应试,说不定能得个状元,那么聚福镇就是状元的出生地了,名声将会随之响亮,前途无量哪! 至于全德酒居的竹老板,他的名字也算是传遍大江南北,他酿造的酒醇厚辣口,回味无穷,是江湖汉子们最喜欢的酒种,原名取做什么已经被遗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大伙都以「辣劲儿」称呼老板酿的酒。 这么一个有大好前途的读书人,又是镇长的独子,再加上知名酒居的小女儿,两家亲事在聚福镇里,本身就充满了谈论的条件。 小小的新娘子,秋末才恰恰十五,正好及笄。 这日天气极好,蓝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飞鸟划过天际,凉爽的微风吹拂,不甚强,也不算弱。 送嫁途中,依照这穷乡僻壤的旧习俗,新娘子身穿大红嫁衣,额前戴着一弧垂苏,遮得面容若隐若现,她那红盖头是纱质的,将发尾盘得极高,缀上一朵鲜嫩花朵,挡住红盖头塞进发尾的痕迹,然后那长长的盖头从前额披落,直垂到胸前。 身下载着她的不是幼马,而是性情温和的牛只。 她侧坐在牛背上,双手松松的缠着红绳,双足也绑着细红线,入夫家门的时候,是由丈夫扛下牛背,跨过火盆进门的,全程都不能吭声,以此表示绝对的服从与乖顺。 这镇里的嫁娶,按惯例,女方将绕行小镇的外围一圈,然后送嫁队伍缓缓的由小镇入口进去,象征这女子此后一生都定在这儿,再也不踏出一步了。娶妾的队伍原本不用这么讲究,但考虑到是嫁入镇长家,还是把传统习俗做足了比较好,于是在阳光下,队伍按规矩的绕行小镇的外围。 这一行,总有些山路要走。 步行的仆人汗流浃背,绕了半个小镇,实在是有些累了,喜娘眼看时辰还充裕,想一想,找个广一点的树荫处休息一下好了,于是召集所有的人,收拢圈子,把新娘子保护在中间,然后一群人坐在浓荫连绵的树下休息。 无比沉默的新娘子,即使众人就地休息了,也没有要喝水或调整一下坐姿之类的要求。 年长的喜娘拿了碗水给新娘子润润喉,她轻轻点头为礼。 其它几个没围过去的喜娘聚在一处,小声的讨论起这非比寻常的新娘子。 年纪较大的长辈的确是知道全德酒居的竹老板曾有个女儿出生,这个竹老板自从丧妻之后,一直没有再娶,倒是小妾一个接一个的迎回家里,却没有任何一个有孕,而亡妻为他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前面两个儿子被征召去当兵,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剩下一双儿女的竹老板把幼子当成唯一的命根子,仔仔细细的教养着,预计要把酒居传给他。 但是这个小女儿,只有零星又琐碎的消息。 听说为了这个小女儿的教养,竹老板在她满五岁之后,就送往深山里,交给寡居的姊姊,每个月初会派人送点东西上去,像是女儿家的饰物或用品等等,但是不准小女儿下山回家。 年纪稍长的喜娘压低了声音,批评道:「说不准啊,若不是这次林家少爷中了解元,要迎小妾庆祝,那竹姑娘恐怕会像她姑姑一样,终老山林。」 「竹老板没这么狠吧?那好歹是他的女儿。」 「女大不中留,要不是这次攀上镇长家的亲事,竹老板说不定还可惜嫁女儿要花费的嫁妆。」 「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年纪最小的喜娘扁扁嘴,「要是我,才不要给人做小妾哪!」 「说得是,做小妾,一个正当的名分都没有。」 「还不晓得正房要怎么整治人呢!」 「竹老板也真没个做爹的样子,居然把女儿卖人。」 「越说越不象话。」年纪最长的喜娘听不下去,一个个敲过去,喝令道:「别人家的家务事,轮得到妳们来嚼舌根?说不定竹姑娘嫁过去能一片和睦,触什么霉头?!」 挨了揍的小喜娘颇不服气,嘟起嘴巴,「全镇的人都知道,林少爷去赶考的时候,根本一头栽在妓院里,那个榜首的解元名号说不定还是买回来的呢!他敢做得,我们说不得?竹姑娘嫁过去是做妾,多委屈啊!」 「那是她的命。」年纪最长的喜娘横瞪小喜娘一眼,用最传统的说法逼得她忿忿的闭嘴。 整场辩论与闲话,安静不作声的新娘子其实都听得见。 风向顺着她,话音都会飘过去,而喜娘们越说越大声,纵使假装自己聋了,也能多少听得一、两句,更何况牛背上坐着的,是被强押着嫁人,连嫁给谁都还不知道,更不晓得是去做妾的新娘子。 那才刚及笄,在漫长的时日里离群索居,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娘子,以一种安静的,几乎是认命的沉默姿态,坐在牛背上。 几个扛嫁妆的朴拙大汉用同样的沉默端详她。 相对于心里隐隐有着害怕、恐惧于自己终将落入同一种境地的喜娘们,这些大汉所注视的是和她们不同的视点。 牛背上的新娘子是那么的沉默,将自己的背脊挺得笔直,无论牛只怎么摇晃,日光怎么强盛,山道多么崎岖,她都不曾动摇。 很刚强的性子啊!几个大汉互相交换目光,然后暗叹一口气。这样的性子,哪里做得了人家寻欢生子用的小妾? 没有人对这件在利益交换下成立的亲事抱持良好的愿景,然而作决定的毕竟不是这些旁观者。 而作下决定的两方长辈,正乐呵呵的等着新娘子绕完小镇,回到夫家。 至于新郎官林家少爷,正躲在假山背处,笑着调弄娇滴滴的小婢,心里不无期盼的等着将要入门的小妾。 忽然,地面隐隐震动。 扛嫁妆的大汉们首先警觉,霍地站起身。 喜娘们被大汉的动作吓着了,紧张的望向彼此。 然而安静的坐在牛背上的新娘子,却在这时抬起低垂的头,以一种悠然而轻盈的弧度,转向了隐藏在密林之中的径道。 有一股什么轰然的力道,正往这边奔来。 彷佛命运的滔天洪水。 浓郁的血腥味,彷佛实质一般的扑卷而来。 在见到人之前,已经先嗅到那股铁锈味。 守护着新娘子的大汉们绷紧神经,将包围新娘子的圈子再缩小一分,而喜娘们双目含泪,咽着声音不敢出,浑身颤抖如落叶。 牛背上的新娘子却抬起脸,在前额垂下的细密垂苏与覆面的红纱盖头之后,专注的凝视着幽暗密林里的径道,那彷佛扑出了自地狱返回的厉鬼。 一行十多名的男子操纵高大的马匹从径道冲出,为首的青年一身血色淋漓,发丝上黏满血块,狰狞的附在颊上,而他身上那层薄薄的软甲已经毁损大半,周身更是见到不少处破裂的衣衫下翻出血肉的伤口。 他的形象浴血而凶厉,充满杀伐之势。 跟在他身后冲出的男子们伤势比起他来,稍微轻一点,却也同样狼狈而凶狠。 彷佛一群负伤的野兽。 年幼的喜娘看到这么一群可怖的男人,吓得面无血色,抽泣起来。 嘤嘤哭泣的声音,反而引来那群男人的注意力。 其中一名男子掉转马头,趋向了浓荫下包围成一团的送嫁队伍。 「真是意外的礼物啊!老大。」这名男子相当年轻,几乎只是个少年而已,却已经拿刀使枪,拥有掠夺生命之后才有的戾气目光,他轻佻的回头,叫住原本策马前行的为首青年。「老大,里面藏了一个新娘子,还有好几个漂亮的小妞啊!」 「见到女人,你就忍不住啦?臭小子。」 一旁的同伴一巴掌打在他的脑后,这么一个动作牵扯彼此的伤处,两个人都痛得龇牙咧嘴。 小喜娘的哭声感染了其它几个受到惊吓的喜娘,几个女孩子相对着啜泣,那委委屈屈的哭声只是更加引起这群凶性男子的玩心,他们三三两两的靠近过来,也不伤人,就用言语挑动那些害怕的喜娘。 围拢成一团的大汉们心知自己打也打不过这些见血的男子,更别提开口刺激他们,很识相的闭紧嘴巴,只要这群男子不要动到里面的新娘子,大汉们都可以忍耐。 但是这样微小的愿望,被那第一个靠过来的年轻男子破坏了。 「新娘子欸!我还从没看过新娘子,喂,靠过来让我看看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充满兴趣,却没有恶意,那种彷佛小孩子一样的欢呼声,很难与他血腥味极重的外貌连结在一起。 然而违反了他的单纯期望的,是那些害怕到发抖、啜泣的喜娘们,她们一听到他嚷着要看新娘子,恐惧得大声哭泣。 年轻男子听得很烦,出现狰狞表情。 女孩子家那种细细碎碎的啜泣很可爱,听起来甚至很惹人怜惜,然而一旦放开嗓子大声哭泣,就显得尖锐,声音一点也不好听了。 「吵死了!再吵,就劫走妳们!」 「呜哇……啊/啊/啊…………」 与他放言威胁,企图逼迫女孩子们不再哭泣的愿望背道而驰,喜娘们又哭成一团,甚至加大音量,俨然有自暴自弃的趋势。 年轻男子彷佛被吓到了,脸皮抽动一下。 「搞什么?!」他惶恐的抱怨,低沉的声音更显凶性。 听在喜娘们的耳里,简直就像是大祸降临,仓皇得想要四窜逃跑。 送嫁的队伍立即大乱。 大汉们竭尽力气,也挡不住失去理智的喜娘们,她们吓得用指甲抓伤大汉,在推挤之中,不少人冲撞到载着新娘子的牛只,而那原本已经很忍耐被围挤成一团,又有浓郁血腥味让牠焦躁不安的牛只,在被踩了好几脚,甚至在极近距离下领教到女孩子高亢尖叫的情况下,终于崩溃般的暴冲起来。 原本安静端坐的新娘子也感到底下剧烈的动摇,紧紧揪住结有红彩的牛角,她的身子牢牢攀在牛背上,却难以稳住那种几乎要被摔下来的震荡。 那是一幕非常危险的景象。 暴冲的牛只突破慌乱的人群,在原地团团转了数圈,几乎要把新娘子甩落地上。 那样生死一线的惊险,当下吓昏一票喜娘,而没有被吓昏的大汉们拚命想靠过来,企图安抚牛只,好让牠放下背上的新娘子,并且不要踩死她。 但是,发狂的牛只怎么可能乖乖的听从? 惊险的场面不断发生,好几次都看见新娘子几乎要被甩下来,大汉们快要哭了。 算是半个祸首的年轻男子见到可怜而狼狈的新娘子更是不忍心,操纵马匹,几次试图靠近,但是牛只头上那两只尖锐的牛角让他也很顾忌。 新娘子紧紧抓着牛角,那小小的手背连青筋都浮现,在大红嫁衣的衬托下,手腕显得越发白皙而纤弱。 她没有被甩下来。 纵使有好几次她的身子几乎横曳出去,但她没有放弃,把重心控制得很好,即使不够稳定,她也依然确实的紧贴在牛背上。 不可思议的平衡感,不可思议的意志力。 始终静静旁观,用一种彷佛冻结感情的冷静在观察的屠霁延,注意到即使在这么惊险的情况下,那按照礼俗,以红绳与红线绑住手足的新娘,也彻底的贯彻了不开口的规矩。 相较于尖叫不断、拚命哭泣的喜娘们,身为新娘子的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新嫁娘是哑巴的缘故? 屠霁延很认真的思考,那沾黏发丝与血块的脸庞更显得阴戾。 很有趣的小娘子!光凭她掌控自己sheng体的能力,就有让他出手的价值。 忽然微笑的青年,在血腥与冰冷之中,彻底的展现出狰狞的形态。 然而他的笑容却在垂苏与红纱盖头之后,被映入了视线晃荡的新嫁娘眼中。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无比狰狞而悍然无畏的笑容,被她清晰的捕捉,进而记忆,深刻得彷佛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她没有张口,没有呼喊,没有说出「救我」。 但是,屠霁延来了。 他以腰力操控身下的高大马匹,以双手举起的刀子那样巨大而宽厚,刀尖磨出陡峭的角度,足有三道之多的放血槽显示这个凶器的无比杀性,他逼近她,以一种天神的姿态。 那刀势斜斜侧过,似乎是打算直接斩下牛只的首级,将她救下。 不行! 剎那而已,她分外清醒。 她洞悉他救人的意图,然而在送嫁途中见血,极为不祥。 而且动刀之人是劫匪,就算是路见不平,仗义而为,但是劫匪的身分并非正派,无论她这个遭到救下的小妾嫁得成,或者嫁不成,在这小镇里的生涯,都彻底的毁了。 因为她的贞节将被质疑,她的存在将被招祸之谣所击溃。 送嫁途中发生如此不祥的事,她除了被迫自尽以示清白之外,别无他法。 但是她不想死,她不要为了这种毫不考虑她自主意志的事情而被逼死。 不能杀牛! 红纱盖头在激烈风势之中被掀起,垂苏在她的眼前摇晃,然而她的目光如此清澈,几乎是锐利的光芒。 屠霁延看见她的眼,两人在千万分之一的瞬间,紧紧相望。 他的手一动,刀落,狂暴的牛只在顷刻就僵止,而后庞大的身躯脱力的倒落。 屠霁延收回倒提的刀柄,被刀背敲晕的牛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再度站起来。 而新娘子在随牛只倾倒之前,被伸出手的屠霁延一把拉住,那大红的嫁衣彷佛华丽的凤羽,柔软的收拢而偎近他的胸前。 「……妳很勇敢。」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漫不经心,却融进她的心湖里。 疲倦的新娘子气息混//乱,闭上眼睛,失去力气的靠在他的胸前,隔着破损的软甲,倾听他的心跳。 屠霁延以着几乎小心翼翼的力道拥住她,她的身子骨非常纤细,脆弱得像是一折就断,肩头那么的小,但是她的个头比起一般女子还要来得高,那种分外的纤细与修长,让她有着不同于一般的脆弱姿态。 但是这个小小的少女非常清醒,目光凌厉,连见惯生死、刀口舔血的男子都不得不屈服。 清澈的,彷佛有着光芒的眼睛…… 在他怀里的,是个新嫁娘哪!即将成为别的男人的所有物的女人。 「老大,要把小娘子带回寨里吗?」年轻男子凑上前,愉快的询问。 一旁高兴于新娘子被救下来,却又惊慌的听见新娘子有可能被抢走的大汉们,不由得担心起来。 屠霁延小心的拥着她,没有回话。 新娘子的气息还没有平复,仰高了脸,注视着他,无声的说:「非常感谢你出手救助……请放开我。」 他清楚的明白她的唇语,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傲慢的问:「放开妳?」 这女人是他救下来的,她可以也应该成为他的所有物。 但是这个拥有勇气的女人,也许不会这么柔顺的跟着他走吧? 「妳不跟我走吗?」他低声的问。 新娘子微微瞠大双眼,那模样是很惊讶,并且有一丝喜色闪过的,然而很快又黯淡下来,摇了摇头,再次无声的说:「我若逃了,寡居在山里的姑姑要怎么面临父亲的责备?」 屠霁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是劫匪,抓一个女人和抓两个女人,都是一样的。 然而,怀里的小女人表示了拒绝。 他应该也可以尊重她的意志……这个女人值得他尊重,即使他对于她的拒绝感到非常遗憾。 他放手了。 在他怀里站稳脚步的新娘子,低垂着眼,用一种漠然的沉静,将自己一点一滴的武装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慢慢的平静无波。 屠霁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颚。 在与新娘子凝视的每一个瞬间,他用沾满干涸鲜血的手为她盖回红纱盖头,他的指腹轻轻抚过她唇上妆点的胭脂,然后放进自己的嘴里抿了一口。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暗示占有的野蛮。 只有新娘子看见。 她惊讶得睁大眼睛,双颊浮起红云,娇艳欲滴,倏然抬起手。 他以为她会挥掌打他,教训他的无礼。 小小的新娘子只是将手抵在他的胸前,轻轻的推开他。 他顺着她相较于自己显得微弱的力量,向后退两步。 新娘子挺直背脊,站在他的面前,还给他一个朦胧于红纱与垂苏之后,悠然而羞怯的微笑。 那么妩媚…… 小小的新娘子朝他福了福身,表达她的谢意,然后没入那群惊疑不定的大汉的保护之中。 送嫁队伍将继续进行。 他与她,终究没有缘分。 屠霁延抱持着微妙的复杂心情,带领着血腥味浓重的男子们,策马离去。 小小的新娘子没有目送他们,挺直背脊,迎向自己将为小妾的命途。 第一章 竹翡青半个身子倚着朱红色的窗台,白皙而纤瘦的指尖卷着自己乌黑的头发,眼儿半闭,侧耳倾听。 窗台的另一侧边,盘膝坐着的花念涵以随手摘下的叶子为笛,笛音起伏绵长、清亮婉转,和窗外如今下着细雨的夜色非常贴切,悠然传到阁外,穿透雨幕,在人声嘈杂的花街回荡。 有客人上门的金铃声叮叮当当,即使在这细雨纷飞的夜里依旧不停,在这时间来花街的恩客们一旦踏进门里,必然是要过夜。 这么一个凄清的秋天雨夜,倘若怀拥佳人,当不寂寞。 竹翡青轻声一笑,望向细雨飘落处,那里悬着连绵不尽的嫣红宫灯,每一盏都是一朵花,以女子的青春为蕊心燃烧,滴不尽的血泪。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指尖挑开揪乱的发尾,她低声喃念。 叶笛声悠悠扬扬,尾音还未绝。 「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一旁陪着她的月映婙接着吟唱,声音软哝,娇娇滴滴。 窗外的雨声蓦地大了起来,飞溅的水珠将竹翡青的一边肩头沾湿,她伸手拍了拍,拂去一丝凉意。 三千阁外种着一株桂花树,养了几十年,整个秋季都有花香为伴,然而桂花香气浓郁不散,即使在这雨夜里,也没有丝毫被冲散,熏得竹翡青一手扶着额头,微皱起眉。 「翡青姊姊老是这么蹙着眉,恋恋说她每次看到,都以为姊姊不喜欢桂花呢!」提起友人私底下的疑惑,月映婙笑道,放下叶子,起身关上半扇窗子,隔绝一点桂花香。 这么一来,却少了凉风,竹翡青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有些苍白,但还是扶着额头望向月映婙,以目光示意她把窗子打开。 「姊姊,妳这样会着凉的。」她低声抗议。 「难得这样优闲的雨夜,就算着凉了,也是风雅。」竹翡青狡辩。 月映婙听得她这么孩子气的辩驳,好气又好笑。 竹翡青一手托腮,看向阁外的夜色,淡淡的要月映婙再吹一曲。 「姊姊要听什么?」 「薤露吧!」她漫不经心的说。 「这样悠哉的秋夜里却要听薤露?」月映婙扬起眉头,「不吉祥。」 「那好吧!妳要吹什么呢?」 「唔……」她偏头一想,「临江仙?」 「临江仙啊……」竹翡青点点头,托着腮,又望向窗外,指尖在朱红凭栏上轻敲慢打,低声呢喃,「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尽付笑谈中。」 叶笛声清脆明亮,那带着女子的香风却有男子的豪迈气息,悠然越过雨幕,投往更高、更远的夜空。 花街之中,人群穿流不息。 一名男子抬起头,深邃的闇蓝色眼睛望向那窗扇大开的朱红围栏,隐隐约约见得的女子身影纤弱如花,却有从容凛然之姿。 桂花的甜美香气无比浓郁,熏人欲醉。 「二爷?」一个样貌姣好的靛衣少女站在他的身边,轻声询问。她的声音清清浅浅,音质纯净而偏高。 身姿伟岸的男子微微摆手,问向引路的曾家侍从,「那阁楼是?」 「长安顶尖的青楼,三千阁。」曾家侍从恭敬的回答。 「顶尖的妓阁吗?」男子挑起眉头,笑说:「那就这间吧!」 「二爷若是对三千阁有兴趣的话,我家主人会担下全部的花费。」一路跟随他们前来寻找乐子的曾记银楼总管主动弯腰请示。 受招待而来的离人泪镖局一众人等立刻有了高度兴致,全体一致望向领头的屠霁延,等待他的允许与否。 屠霁延笑了笑,「曾记的女主人真是大手笔,这三千阁里,一夜的花销不可谓不大吧!」 「夫人有交代,日后银楼所有的货物都要委托贵镖局押运,要小的不可怠慢。」总管轻声解释。 一旁年轻的侍从天真的插嘴,「听说三千阁里有十二金钗,那可是艳名满天下的名妓哪!二爷难得来一趟长安,当然要一尝其香。」 「喔?拥有十二位名妓吗?这么大的派头,不见一面,岂不是浪费来这么一趟了。」屠霁延若有似无的笑说,迈步上前。 少女撑着伞,轻盈而迅捷的跟上他的脚步。 落后一步的总管铁青着脸色,恨恨的伸手拧了那不长眼的侍从一把。 不明就里的侍从吃痛,一脸委屈。 总管叹口气,抹了抹脸,赶紧跟上去。 雨夜依旧,穿透而来的笛音也依旧。 倚着窗台的竹翡青蓦地心中一跳,低头往下望,看见阁前踏上阶梯的伟岸男子,而那男子竟也恰恰抬起头,隔着绘着桃花零落满天红泪的伞缘,电光石火间,两人紧紧相望。 彷佛前世的擦身而过,今生千山万水的来相会。 按规矩,初客必须设帘,来过两、三次后,征得金钗姐儿的允许,方能撤帘,或者从此逐出三千阁之外。 曾记银楼的总管晓得这规矩,但是他今夜带领的一行人来自江湖排名前十的离人泪镖局,曾记银楼的掌权夫人已经交代过,他们要什么就尽量给足什么,这十二金钗是一定得想办法见上一面的。 总管将他们安排在一楼大厅的偏角,还让伺候的雏儿拉起薄帘,隔绝外面旁人的窥探,也隔绝了里面血性汉子出言挑衅、打架闹事的机会,至于伺候酒水的雏儿是不是会被上下其手,就不是他能阻止的了。 他让守在上楼楼梯旁的汉子去通报三千阁阁主,说明自己的身分,并且老实的交代自己的难处,婉言请托三千阁阁主通融一下。 「看在夫人供应贵阁银饰的份上……」总管勉强厚着脸皮,向那威严的汉子这么说。 引领风潮的青楼姐儿的一举一动都能吸引其它女子的目光,而来到青楼里的男子看见姐儿们身上穿戴的饰物,若是中意了,或者需要送家里人一点礼品,都会依照姐儿身上饰物的样式去订制。 曾记银楼掌权的夫人看中这份影响力,在风摇蕊的居中牵线下,与三千阁阁主达成协议,曾记银楼每月提供大量免费的新式饰物,由三千阁里的姐儿们穿戴配置,掀起风气。 说起来是双方蒙受利润的协议,实际上,财力雄厚的三千阁并不很需要接受曾记银楼的这份协议,那么一点饰物的支出费用,比起曾记银楼庞大的收益,还是三千阁吃亏。 不过三千阁阁主念在曾记银楼的主事夫人育有一女一子,其夫却耽溺酒色,挥霍无度,她一个女流需得独撑大局,实在辛苦的份上,允许这份协议。 曾记银楼由上到下都晓得三千阁阁主的宽容,感激不已,也因此,一有贵客来,他们都会引领着前来三千阁消费,不一定非要见十二金钗一面,但是大多时候风摇蕊会悠然下楼来闲聊几句,然后将曾记银楼带来的客人交由训练完毕,需要新客指定以添人气的姐儿来伺候,至于这接手的姐儿能不能抓住恩客的心,就看她的手段了。 不过这次不同以往,离人泪镖局的众人是特别的贵客,刀口舔血的凶性让他们格外的引人侧目。 总管原本也想避开对曾记银楼有大恩的三千阁,以免为其招祸,因此带着这群汉子前往其它青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为首的屠二爷一踏入花街,都只是随意看看望望,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也就若无其事的晃晃逛逛,直到这三千阁前,彷佛倾听着什么而一路寻来的屠霁延才停下脚步,一开口就指定要这间青楼。 总管当时恨不得一刀绞死自己,其中的心酸实在难以言喻,但他哭丧着脸,愧疚、自责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连守在楼梯口的汉子都看得出来他的悔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去禀告阁主,你请稍候。」汉子很帅的上楼去了。 「感谢大哥,感谢大哥。」总管低着声音连说两次谢,还弯下腰,真的是非常诚心。 这一方的小动作,全落在屠霁延的眼中,他隔着薄帘观察总管的动向。 靛衣少女对席上被其它汉子包围的雏儿视若无睹,专心的守在屠霁延的左右。 一旁戏弄着雏儿的刀疤汉子笑看这一对主仆,出言挑逗,「苏鸩,你还没上过这么高级的青楼吧?你看看,光是倒酒的小娘子都是这种幼龄的可爱少女啊……哪?还没给过人吧?啊?」后面的一连串问号都是戏弄着雏儿的话语。 被粗鲁的搂在怀里的小小少女紧抿着嘴唇,快要哭了,却硬是忍耐下来,哼都不哼一声。 「真是硬气的小娘子。」 欺负着雏儿的汉子们轻佻的笑着,免不了手痒的摸摸抱抱,故意弄乱她精心梳起的头发,非得逗出她一滴泪水,像是一群小孩子欺负心爱的姑娘家。 苏鸩听得这么一轮戏弄,忍不住伸出手,一把将雏儿拉到自己的身边,明媚的眼儿瞪向那群坏心眼的汉子,「不过就是个小孩,欺负她做什么?」 「现在不欺负,以后还不是给人欺负去?!」汉子狡辩,然后大笑。 苏鸩瞪着他们,也不理会了,用衣袖擦去雏儿唇边晕开的一点胭脂,动作轻柔而温和。 雏儿偎着他,即使被这么温柔的对待,也强忍着眼泪,不在客人的面前掉下来。 瞧着她的倔强,苏鸩暗暗称赞一声好。 全然不理会四周嘈杂的屠霁延,看也不曾看身边的雏儿一眼,目光往楼上的厢房搜寻,一间一间的扫过,彷佛在确认什么一样,然后视线定在一间紧闭的厢房,门框上隐约有一道极深的陈旧裂痕,像是刀器劈砍的痕迹。 他微瞇起眼,那双闇蓝色的眼瞳彷佛妖异,而轮廓深刻的脸庞在众人之中又是格外的显眼,骨架极宽,肌里厚实,那是一种极其从容的强壮,每一分线条都显得优雅,因为握的是双手大刀,他的手掌极大,指节力道十足,双臂的肌肉分外好看。 纵使入秋,他也没有穿上厚衣,仅是一件武服,外面披上防风的单衣,那衣料紧贴着他一身肌里,显出他精壮的身段,羡煞男子,迷晕女子。 他本人却彷佛无所知觉,若无其事的悠哉。 半刻钟左右,上去通报的汉子下楼来了,和守候在楼梯底的总管低声说话。 同时,他们这一桌的兄弟们已经干掉两坛酒了,在这种软玉温香的地方,男人很难有什么耐性,于是开始鼓噪。 屠霁延也不制止,自顾自的慢慢啜饮苏鸩呈上来的一杯温酒。 在楼梯底边,曾记银楼的总管露出苦恼的表情,很是困扰。 「牡丹头牌现下不在阁里?阁主现在也有来客,无暇发落……」 他茫然的眨眨眼,心里衡量着该怎么处理后续,例如要如何告诉这群草莽汉子,这趟长安之行却见不到首席名妓……这样传达的风险性究竟是哪一类型的高度?会被拖出去揍呢?还是埋头打一顿?应该不会一刀砍过来……但是现在已经精虫冲脑的汉子们置身青楼,很难找得出理智这种东西吧? 守楼梯口的汉子却是爱莫能助。 然而大厅偏角以薄帘围起的圆桌旁,镖局的汉子们已经不耐久候,又因为接连痛饮美酒,于是借着酒劲开始闹事。 「叫姑娘上来伺候啊!」 「烧酒送来啊!酒不够啦!」 「姑娘不够分啊!再多送几个来,这种没长毛的小雏儿……」 「挂这什么帘子?嫌我们不招人待见吗?」 脸上浮着酒气,眼里充了一点血色,汉子们搂着几个少女却不够分,怀里那样稚嫩的孩子根本还不懂得调情,想揪上床去也显得没劲,但这里明明是青楼,而在薄帘之外,还看得见其它隔得稍远的几桌客人身边都坐着姑娘,身姿娇俏得很。 汉子们鼓噪着,拿着酒碗敲桌子,却没有想到三千阁使用的杯碗盘箸都是上品,脆弱精美的器皿根本禁不起他们粗鲁的敲击,霎时粉碎,汉子们愣了一下,瞪着自己满掌的血,细细密密的伤口在粗糙的手掌上纵横,显得分外可怖,感到很错愕,不过很快便毫不在意的在身上抹一抹,把血擦掉,继续乱吼乱叫,别说是喊一声痛,连皱一下眉头都没有。 总管听见这边吵闹,着急得团团转,但是一向镇得住场子的牡丹头牌不在阁里,掌权的阁主也正忙着接见神秘的来客,无暇来调度,这下子他去哪里找十二金钗来帮忙? 混//乱之中,一把椅子从薄帘后头被扔出来,不偏不倚的砸在总管的脚边,吓得他面无血色,浑身寒毛直竖。 面有刀痕的汉子走到帘外,摆出流//氓的脸孔,「不是拍胸脯保证会有姑娘吗?还不把姑娘给大爷们叫上来?!磨磨蹭蹭的,在耍什么花招?十二金钗呢?全叫出来啊!」 「这个……」总管全身冒冷汗,说话结结巴巴,「金……金钗姐儿她们……她们有……」 「有啥啊?生孩子是吧?」汉子嘲弄的讽刺道。 总管感到难堪极了。 三千阁里负责镇场子的守卫默默的准备出手,无论是欺辱伺候酒水的雏儿,或者是对十二金钗出言不逊,他们都必须出面处理。 阁里在或明或暗的角落传出的隐约备战之势,镖局里打生打死的汉子们怎么可能没有感应?他们豪迈一笑,同样准备作战,在他们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场架而已。 江湖人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怀里抱着软玉温香,手里提着敌方的首级或自己的首级,野地枕臂入梦,梦里刀光剑影,生和死都要很豪迈。 「大伙掀桌子啊!」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鼓噪的笑道,他老早就瞧那个面对他们的时候常常闪掠过犹豫神色的总管相当不顺眼了,男人嘛,就是要有骨气,要有拍板叫阵的勇气,打不过没关系,至少气势不能输人,偏偏曾记银楼的总管相貌生得一脸女气不说,连带他们上青楼来也这么不干不脆,叫个姑娘都还要等半天,格外费事。 薄帘内的兄弟们感到有趣似的大笑,纷纷站起来准备闹事,还晓得要保护手边的雏儿,将她们都推到一边。 其它桌的客人听见这边喧闹,脸色一变。 三千阁内不得动武,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踏过门坎的客人都心里有数,但是这群外地来的汉子哪里晓得这个规矩,更不可能遵守。 然而其它桌的客人虽然变了脸色,但也不是害怕的样子,反而挪动桌椅,让自己离得远一点,却没有逃跑的打算,甚至饶富兴趣的开始等待。 这种奇异的反应,令一直若无其事的喝酒的屠霁延瞇起眼睛。 「开打啦!」带头闹事的刀疤汉子没有注意到这点异象,大吼一声,兵器没有出鞘,他赤手空拳。 薄帘内的兄弟们一把将桌子掀倒,汤汤水水、杯碗盘箸都砸碎在地上,遍地狼藉。 旁边的雏儿终于忍耐不住,一个掉下眼泪,两个、三个也跟着掉泪,最后全都哭了起来。 苏鸩脸上镇定平静,手里端着温烫的酒壶,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坐在原位上、置身事外的屠霁延。 汉子们闹事归闹事,在掀桌子的劲道上却用得巧,满地的混//乱之中,唯独那几个哭泣的雏儿及他们的屠二爷周围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彷佛自成一个世界。 三千阁里的守卫和闹事的汉子们交上手了。 眼见自己带来的人居然闹起事来,曾记银楼的总管当场僵住,嫌他碍事的守卫将他挪到安全的角落。 大厅里,热热闹闹的开打。 初始的几招交手,镖局里的兄弟们就知道捡到宝了。 这青楼里的守卫个个深藏不露啊!这等身手,放到江湖里也不会落在下风的,如此大好人才,居然在青楼里当小小护院,可惜啊可惜。 「要不要到我们镖局里来啊?」 「包吃包住包有钱,我们当家主子可是大美人喔!」 「不要窝在这里当看门狗了,跟我们闯天下去吧!哇哈哈哈……」 拉拢的招呼声三两交杂,除了交手时的拳脚相击、气劲冲突之声,还有镖局里的汉子们愉悦的大吼大叫。 三千阁的守卫们面无表情,眼里倒是出现笑意,手下却没有分毫放水,照样开扁。 奇怪的是,大厅这一角开打了,旁边的来客们半点也不慌乱,姑娘们笑吟吟的倒酒撒娇,偎在来客的怀里看精采的武打戏。 身为离人泪镖局的总镖头,人称「二爷」的屠霁延既不制止,也不参战,开打的兄弟们更是没让战局延烧到这里来,偶尔有些飞来的器皿残片,也是个练家子的苏鸩以一片宽袖回拂,若无其事的打发了。 这时,屠霁延的目光微微一闪,闇蓝色的眼瞳掠过妖异之色。 有一个女人…… 胭脂色的连身长裙包裹住她的身姿,自下襬精绣而起的曼陀罗沿着sheng体曲线妖娆绽放,剪裁得精致贴身的小外褂轻轻拢住她的上身,却遮不住她纤瘦的腰身,那盘起的长发上斜斜插着一只金步摇,别致而纯色的寒椿在她的颊畔映着一色嫣然,却不显柔美,反而因为她本身冷峻的气势,散发出冰冷的艳丽感。 她并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但是那种凛然之中微带一丝倦色的疏离感,让男人无法抗拒,想要亲近,纵使明知她会拒绝,依然前仆后继。 扑火之蛾,不过如此。 她一步一踏,稳定,淡漠,而风姿疏冷的下楼。 大厅一片狼藉混//乱。 她不为所动,悠然穿过战区。 镖局汉子妄图将她推离,反而被她一巴掌打开,那一掌不含内力,却迅疾、凌厉如短鞭,打得不设防的镖局汉子一脸惊愕,失去反应。 空出手来的三千阁守卫立刻补上空隙,小心的护送她一路穿越而去。 她站到屠霁延的面前,淡漠的双眼与他相对。 护在二爷左右,寸步不离的苏鸩一个灵巧的横跨步,企图切进两人之间,却蓦地和另一个少年交上手。 那锦衣的少年与他差不多高,看起来相貌清秀,唯独右眼下有颗泪痣,深黝的一点暗色为他顾盼之间添上一分说不出的诱惑,引人目不转睛。 苏鸩微微睁大眼,不晓得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少年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他切入其中,并且将他拖开。 强制式的行为,少年的动作却非常温柔。 虽然被制住,但是苏鸩没有被冒犯的不悦感,因为少年的力道太过温和的缘故,彷佛可以随手甩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苏鸩那漂亮的眉眼瞪向少年,相貌生得好看的人,似乎连生起气来都格外的有魄力,却在少年无辜而温和的眉眼中败下阵来,少年甚至在将他带离那两人之间后,就放开他的手,然后郑重的道歉。 「对不起,这样冒犯妳,但是翡青姑娘很注重隐私,她和贵主人说话的时候,纵使妳是贴身侍女,也不要靠得太近比较好。」 苏鸩默不作声,注意到少年呼唤他的时候,是以对待娇柔少女的方式,那是因为自己一身女装……他皱了皱眉。 纵使是因为职责所需,男儿身的自己必须以女装示人,让来袭的人心生轻慢,但是真的被眼前少年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的时候,他又莫名的感到不痛快了。 他瞪着那个少年,嗓音清脆的哼道:「你又是谁?」 「我是翡青姑娘的贴身伺候人。」少年落落大方的回答,并且出示悬挂腰间的银雕匕首,那是十二金钗身边伺候人必有的装备。 置身青楼之中,服侍着女子起居,这样一个温和的少年却让旁人感到被错置的茫然感,以少年之身贴身伺候青楼女子,这样的学习难不成日后要成为小倌? 少年露出微笑,「妳可以喊我流宿。」 「……流宿吗?」苏鸩瞪着他,不客气的质问:「待在青楼之内伺候,你是想成为小倌吗?」 「咦?不是的。」流宿面不改色,「是因为承受阁主和翡青姑娘的大恩,所以才留下来的。她们能过得很好的话,日后就算要离开,我也可以很放心。」 「是为了报恩啊!」苏鸩的目光缓和。 流宿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漂亮的眉眼,露出温柔的笑容。 苏鸩困惑的承受他的注视,直到脸上一阵热辣,禁不住的低下头。 而另一边,屠霁延看着那一身胭脂色长裙的女子,悠然的开口,「妳是十二金钗中的哪位?」 「二爷放任镖局里的兄弟这样玩闹,莫不是在为难三千阁吗?」 「那么,妳若将妳的名字告诉我,我就让他们停手。」 「砸坏的东西呢?」 「照价赔偿。」 「二爷真是爽快的人。」女子垂下眼睫,勾起嘴角,彷佛有了一种微笑的错觉。「……竹翡青。」 「翡青……吗?」 屠霁延那妖异的闇蓝色眼瞳闪现深邃的笑意,伸出一只大掌,捧起她一绺长发,犹如掬起一掌的夜色。 「就是妳了。」 「嗯?」她睇着他,目光清亮。 他只是扬起悠然的笑容,妖异的闇蓝眼瞳凝望着她,彷佛将她穿透。 第二章 代替了不在阁内的风摇蕊,金钗姐儿之中也拥有号令魄力的竹翡青踏出房间,镇住了场子。 镖局的汉子们一人怀抱著一个姑娘,而三千阁的规矩是除了恩客以外,金钗姐儿不得留任何人过夜,于是曾记银楼的总管在外面包下一层酒居,让汉子们将姑娘们打包出去,姑娘的费用、外宿的费用,由曾记银楼付清。 另外,二爷独占一名金钗姐儿,并留过夜的费用,也由曾记银楼支付。 至于赔偿三千阁内因为镖局的兄弟们吵闹玩乐所砸毁的东西,以及补偿被吓哭的雏儿们的精神安抚费,则由离人泪镖局支付。 苏鸩取出一枚鸽蛋大小的夜明珠,那光滑无瑕而隐隐流动七彩光芒的珠子足以眩晕旁人的眼睛。 屠霁延将它交到竹翡青的手里,指尖轻轻的滑下,捧住她的手背,然后收拢。 她的拳头在他的手心里,那种悬殊的比例,就像那颗收在她掌心里的夜明珠。而她的体温,竟也比夜明珠高不了多少。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手掌很大,温度很高,充满习武之人特有的厚茧,而显得厚实粗糙,即使现在手上干干净净,犹有皮革、铁锈,和些微的鲜血味道。 竹翡青垂下眼睫,轻轻缩手,第一次,没缩回来,再缩第二次,就缩回来了。 或者说,他允许她缩手。 她皱了皱眉,有点困扰。她并不喜欢被强迫,现在却必须非自愿性的接待这名强势的陌生人。 屠霁延望著她,然后挥挥手,让随侍左右的苏鸩退出厢房。 身为竹翡青的伺候人,流宿没有离开,安静的整理好厢房里外的琐碎事物,并且预做准备,为可能会有的性事先做打理,然后双手收拢在袖子里,沉静的侍立在竹翡青的身边。 竹翡青回头看他,也许是日夜相处的关系,锦衣少年在神态上和她有著些许相似,尤其是那种在沉默之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凛然,令她心头一紧。 她摸了摸少年的头,“下去吧!流宿,今夜毋需服侍。” 流宿抬头看她,谨慎的确定她的表情,然后维持著双手收在袖子里的姿势,无声的退出去。 竹翡青转头,目光清澈笔直的投向那个在一旁端详他们互动的伟岸男人,然后扬起嘴角,予人仿佛错觉的微笑。 “恕翡青斗胆一问……二爷尚未有婚配吧?” “有熟识的女人。”屠霁延学著她,扬起若有似无的笑容,“但是没有妻子,没有侍妾。” 与青楼女子培养感情,固定著一个女人来相处,闲谈,调教她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女子,这样需要花费大把金钱、时间、感情、力气的风雅作为,是财力雄厚,有时间和心情的文人雅士、富商或名门才有的闲情逸致。若仅只是刀口舔血的江湖汉子、需要为生活打拚的市井小民,哪来的财力和时间去养著一个女人来谈心? 有著余裕的男人,才会想到要养著一个能说心里话的女人。 对于无此闲情雅致,也不认为需要花时间和一个女人培养感情、说说心里话,认为其他事情,诸如闯荡天下、拓展版图等更为重要的男人而言,能够痛快的解决性欲的女人就很足够了。 屠霁延没有遇过需要花时间养著的女人。 他在边关来往、在押镖的时候,也只是在路途中的几间青楼里有著固定的女人,不是因为有感情,而是单纯懒得换。 在见到竹翡青之前,他也不觉得十二金钗会有什么了不起,若真要说差别,那就是价钱贵了点,样子漂亮了点,说话谈吐娇贵了点……但也终究不过是个女人,还能有多大的差别? 然而他见到了竹翡青,觉得这个凛然而气质冷艳的女人很有意思。 若能将她点著了,想必会展现出相当猛炽的火焰,能够燃烧出艳丽的姿态,他充满期待,想要这个女人。 竹翡青承受著他侵略性强烈的视线,挺直背脊,伸出手,纤细的指尖挑开他身上的短裘,解开他的腰带。 “翡青有个规矩,不侍有妻室之夫。”她淡淡的说,为他卸下外袍,“二爷未有妻妾,翡青就放心了。” “哦?还有规矩?”他挑起眉头。 她注意到,他眉梢微动的时候,闇蓝色的双眼就会细细的缩窄一下,仿佛某种冷血类动物的眼睛,分外的妖异。 垂著长睫,她轻声说道:“三千阁内,唯独十二金钗可以自己挑选客人,既是如此,姑娘们若有自己的原则和偏好,自然可以彻底执行。” “你的规矩是不夺人之夫吗?” “不是‘夺’,是不‘沾’。”她平静的区分其中的差异,“让伤心嫉妒的妻妾持刀闯入阁里,喊打喊杀、哭哭啼啼的总是不舒服,何况若是已经娶得妻妾,自然该用心对待,哪里还要寻其他女人?” “这个规矩一相情愿得很有意思。”他低声的笑说,仿佛嘲弄。“上你的床的男人,都遵守这规矩吗?” 竹翡青垂著眼,没有回覆他刻意挑衅的话。 屠霁延解下身后那把庞大而狰狞的双手大刀,斜置在她的床头边,纵使是放纵欲望,他也不曾卸除警戒。 而她若无其事,在他放下刀后,继续为他卸下衣服,直到他赤身裸体,那足足有她两倍大的身体结实而黝黑,像一块充满血与汗与皮革味的黑铁,盈满力量。 视觉上受到强烈的冲击,她感到心口一窒,脉搏鼓动得飞快。 竹翡青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喜欢这副躯体,雄性的,强壮的,结实有力,而令人迷恋。这是一具野蛮得非常优雅的躯体,很内敛,充满鲜明的爆发力。 她很喜欢,于是微微一笑,细细的指尖轻轻的划过错综横陈的灰白色伤疤,妩媚而诱人。 因为她的动作,屠霁延闇蓝色的眼睛变得深沉,犹如漆黑的颜色。 他很确定,她准备好接纳他了。 她很瘦。 屠霁延慢条斯理的剥光了她。 多余的烛火都灭尽了,只留下一盏在床头边上,摇曳著明明灭灭的光芒。 幽暗里,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拆下她绾发的金步摇,那娇媚的寒椿在巨大的掌心里如此脆弱,随手就可以捏碎似的,而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在他粗壮的手臂上蜿蜒,细致如丝缎。 她一丝不挂的胴体在烛火之中显得苍白,她太瘦,与一般女子相较之下显得高身兆许多的身材,更显得她纤弱如柳枝。 屠霁延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触感仿佛最上等的丝绸,她的肌肤有著和她苍白的肤色不相称的滑腻柔软。 他粗糙的大掌抚摸她的胴体,有如君王在检阅将要临幸的美人。 她很瘦,很好摸,但也很刚硬。 这个女子纤瘦艳丽,温度冷凉,没有内力护身,然而她有习武,那让她的肌肤内层相当的硬实,线条也锻炼得非常简洁,那种流利的起伏仿佛名家打造的柳刀,细丽,华美,单薄,而含著杀伤人的力量。 她谨慎的收束自己的言行,竭力让自己维持在低冷的温度,但她明明是团火,具有兵器的犀利、灼伤人的热度。 屠霁延很感兴趣,想要挖掘这个女人的内在,想将她开膛剖腹的细细看清楚,想见到她抛却理智的崩溃。 她有著让人想要摧毁的欲望,崩坏她,然后再依著自己的理想重建她。 所谓的独占,也不过如此。 望著她,他低声的笑了。 竹翡青从心底升起寒气,直觉的感到危险,那是一种被肉食野兽盯上的寒毛直竖感,她的头皮发麻,然而抬起头,望向那个高大的男人时,她看不见他的眼睛。 他仿佛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双闇蓝色的妖异、冰冷眼瞳融入烛火无法照亮的幽暗底处,窥探著。 她赤裸的肌肤感到凉意。 屠霁延的大掌滑到她的小腹,带来铁与血的浓烈温度。 肌肤在他的掌下仿佛被烫伤般的高热,她却打从骨子里感到彻底的寒冷,忍住了退却的冲动,笔直的背脊挺得更直、更稳、更刚硬。 她仰望著他的眼瞳,那清冷的眼底燃烧著强悍的火焰。 他低下头,钢铁般的深刻脸庞渐次勾勒轮廓,俯视的目光带著压倒性的野蛮力量,妖异的闇蓝色眼瞳幽深成漆黑,倒映出她纤冷的眉眼。 他干燥的薄唇点掠过她的唇,而后下滑,优雅,精确,狰狞的攫住她的咽喉,舌尖感受到她不由自主吞咽唾沫的滑动,感受到她鼓动得飞快的脉搏,倾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她很紧张,很警戒,却没有恐惧。 那带著流丽金芒的寒椿还依偎在烛台边,娇娇弱弱的等待人摘取。 她的指尖迅如闪电,残影还在余光里荡漾,已经将椿花捏在手里,倒转尖处成杀伐之势,轻吐气息的瞬间,她将椿花当匕首般刺出。 屠霁延偏头一闪,并在她的颈子咬出一圈血痕,手还揽著她的腰,另一手钳制住她的手腕,而他的颊边出现一道极细的创口,创口很深,慢慢的渗出血来,凝成一滴血珠,然后涌出更多的血腥。 他伸出舌头,舔掉滑至唇边的一串血珠。 漆黑之中,隐隐闪现闇蓝的眼瞳盯著相形之下娇小脆弱的女人。 他逸出低沉的笑声,厚实的胸膛上下起伏。 捏著她手腕的大掌施加力道,逼得她抛下那朵椿花,金步摇落地的清脆声音也重重击打在她的耳里,她心口一紧。 屠霁延弯腰抱起了她,将她放在床褥之中,随后压在她身上。 她嗅闻到血味,而他身上无法洗脱的钢铁和皮革味道也浓烈的将她包围,他勃发如刀的下身贴近她,那高烫的温度令她浑身一僵。 他分开她的双腿,将纤长有劲的长腿勾环他的腰,她苍白的肌肤在幽暗中仿佛散发出莹莹的光,身体内侧的肌肤丝绸一般柔滑。 长发流泄床榻上,像是黑色的扶桑花怒绽。 她很瘦,很苍白,很脆弱……很美。 屠霁延发现自己目不转睛。 她令他感到迷恋,感到不满足,感到猛烈的情欲,感到疯狂。 他的手掌太大,她盈盈如微浪的胸型在他手底下显得更娇小,但她的胸部很挺、很紧实,有著他喜欢的饱满弹性。 她的乳头像是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腊梅,晶莹甜美,吸引他俯首,以唇舌撷取。 他的力道很野蛮,弄痛了她,但他吮咬著的高热让她感到晕眩,于是她浅浅的呻吟。 她的呻吟,激发他的野性。 他的唇移到她的耳边,咬住她薄巧的耳垂。 “翡青。” “嗯?”她哼一声,甜腻得像是喘息。 “咬著。”他将指头伸进她的嘴里。 她舔到腥锈的血味,意识到他将要侵略她的内里。 而他的确进入她,间不容发的撕裂她。 竹翡青以唇齿还予他激烈入骨的剧痛,修长的双腿紧紧缠住他,承纳他的花心分寸绞紧,令他感到置身天堂的妙境。 屠霁延抽出见血的指头,以深沉的吻代替。 她一身香汗淋漓,呻吟的声音仿佛哭泣,微弱,压抑。 他俯视她,看见她的眼。 她很清醒,即使在情欲之中,即使他将她推至情欲的顶点,折磨得她几乎死去,即使他充满她,让她感受到被撕裂的极痛与极乐。 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中一片空白,有如瓷烧的娃娃。 他望著她的眼,感到似曾相识的惊人熟悉,从记忆底层分寸挖掘而出。 曾经有一个红艳而沉默的新嫁娘,在垂苏与红纱盖头之后,以明亮得几乎锐利的眼睛直视他,仿佛一柄冰火中淬炼而出的尖刃。 他那时候对她说了什么? “你的确……非常勇敢。”他低声呢喃,像是吟唱某种古老的咒歌。 竹翡青瞬间张大双眸,泪光迅速盈满眼眶,还来不及眨眼,便满溢而出。 她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想要抗拒什么,紧紧抓牢他宽厚的背部,深到留下指痕,渗出血丝。 那是激烈的痛苦,在情欲之中纠缠。 她吐出甜腻的呻吟,张大的眼眸溢出晶莹的泪水,反射出渗著脓血的狰狞伤口。她还没有痊愈,还在疼痛。 屠霁延紧拥著她瘦削的肩膀,与她纠缠满溢血味的深吻,然后反覆的撕裂她,什么都不再想。 她在梦境里,清醒的看著。 昔日那个出嫁为妾的少女已经有孕,挺著五、六月大的肚子,她的身子惊人的纤瘦,而对比之下,那个圆球般的肚子更是庞大得令人惊心,仿佛所有的营养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收,以母体所有的生命力量来养育的婴孩。 她已经是个少妇了,脸庞散发出柔软的光芒。 捧著肚子,她吃力的踏上阶梯,一阶一阶的,每一步都仿佛竭尽全力,需要大口的呼吸,才能支撑著走上去。 少妇伸出手,想要挽住那个站在梯间平台上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五官扭曲,长久以来纵情声色,酒精混浊了他眼白的清晰,被欲望腐蚀的脸庞无比丑恶、猥琐。 丈夫揽著一个妩媚、丰腴的女子,勾著眼尾的胭脂娇滴滴的望向她,仿佛怜悯,仿佛不忍卒睹,仿佛某种无法言明的痛苦。 但是少妇还太年轻,太不懂事,太单纯,还没有办法领会女子眼底那幽微的警告,那是一种讯息。 事情发生得那样快,仅止眨眼之间。 丈夫以一种厌烦的姿势,猛地甩开少妇伸过来的手。 然而,在同时,他等于也一把甩掉了少妇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那是男人无缘见得的第一个血亲。 少妇摔了下去。 她滚落长长的、竭力踏上来的高耸阶梯,那恐怖而仿佛不会停止的撞击声在回响,令听者毛骨悚然,惊骇僵立。 这短暂的期间,她没有尖叫,没有哀鸣,没有任何声音。 最后她躺在阶梯底处,像个破败的娃娃,从下身流出的血浸漫过她的身子,将她围拢在一个鲜红的湖泊里,而血湖还在往外扩散。 惨叫、怒吼、奔走之声,都不是她听得见的了。 “……只是个梦啊……”她喟叹。 竹翡青轻轻的转开脸。 这个梦境,她看过太多次了。 很久,不曾再作梦的。 可是今夜她又梦到了……因为那个明显有著异族血统、浑身充满铁与血的皮革味道的男子,对她呢喃的话语? 在出嫁前,曾经有个人这样对她说过的话。 在踏进三千阁,决心成为名妓,站上顶点,成为十二金钗之后,她就将过往做了彻底割舍,即使她漠视自己的伤口,明知脓血仍然在流,痛苦依然存在,明知自己还在恶梦里,走不出来……她假装自己已经痊愈。 知晓她的过往的姊妹们,也以为她已经云淡风清。 然而今夜,这个强悍野蛮的男子却揭开她的伤口,将她不堪回首的过往翻箱倒柜,消失已久的梦魇扑向她,要将她吞噬。 她想要从梦里醒来…… 竹翡青挺直背脊,即使在她脚边,那少妇的血已经渲染了她的裙摆。 她要醒来…… 第三章 她作了恶梦。 一番性事,虽然淋漓,但屠霁延的体力是很足够的,他很节制,没有让自己消耗太多。 他睡得很浅,因此才听得见怀里的女人嘴里模糊的哀鸣声,仿佛在哭泣,却很小声、很微弱,那种压抑与隐忍,让他铁石般的心都微微一动,那种酸涩,非常的陌生,却紧紧揪住他的心,像是一种怜惜。 他反覆的抚摸她冷汗湿透的脸庞,轻轻吻著她的脸颊,低声称赞道:“你很勇敢,是个好女人,翡青。” 他将她拥得更紧,让她依偎在自己坚硬的胸膛上,仿佛想让她在恶梦之中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 慢慢的,她的呼吸变得平稳,像是终于从恶梦之中脱身而出,她的身体柔软的熨贴著他,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却非常的契合。 屠霁延微微一笑,回想起自己当年曾经向她提出的要求。 那时候,小小的新娘子没有随他走。 于是他又想,如果当年竹翡青随他走了,是不是如今就不会在这里了? 但这些假设,都是过去的事了。 而怀里的这个女人,连疼痛、哀伤的眉眼都好看得不得了。 也许在当年的第一眼,这个女人就不动声色的进驻他心底了吧! 不过他还没有爱过人,还不明白该怎么对待这个在心底占有一席之地的女人……也许他可以再想想,在此之前,他应该珍惜这个重逢的短暂初夜。 这时,天色已经透出一点光,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他终于浅浅的睡了过去,在这同时,依然轻手轻脚的搂住怀里的女人,没有任何放开的打算。 竹翡青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睛,无声无息的,没有惊动屠霁延。 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怔愣了很久,她嗅闻著他身上铁与皮革,以及抹不去的血腥气味,这样的味道阳刚而杀伐,刺激著她。 竹翡青在十二金钗之中,是个规矩特别多的女人,她不仅不接受有妻妾的客人,同时也不接赶考的书生,不接只会花天酒地的二世祖,而成她入幕之宾的男人们,更不许再去拥抱其他的女人。 一旦沾了其他女人的味道,再来拥抱她的话,她会立即驱逐那人,再也不许他踏入她的厢房,上她的床。 被竹翡青逐出去的客人,其他的金钗姊妹也不会再接。 而曾经尝过金钗姐儿的好滋味,享受过如此精致盛宴的男人,又怎么吃得下其他的粗食? 曾经有男人心存侥幸,没有将竹翡青的规矩放在眼里,犯了之后又来纠缠,当即被她身边的伺候人流宿卸去一条手臂,再交由阁里的护卫,逐出门外,这人从此再也无法踏入三千阁。 她的规矩订得很严,并且挑衅不得。 然而她就像是毒,尝过她这样激烈滋味的男人,为了不要被她拒于门外,哪里敢去触犯她的规矩呢? 如今,屠霁延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就不知道会不会也成为最后一次? 天明之后,她迷迷糊糊的再睁开眼睛时,屠霁延已经离开了。 听说是因为离人泪镖局接了一件长途跋涉的单子,来到花街一夜风流快活之后,天明便立刻起程,要去边关一趟。 竹翡青愣愣的摸著身边犹有余温的被褥,垂著头,安静了很久。 相逢的时间太短,缠绵却很深。 她还记得他的体温,记得他双臂拥紧她的力道,记得他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他称赞她的美好,她的勇敢,他怜惜她,她都记得。 竹翡青抬起手,暗暗摩挲了肢体,仿佛想藉由这个动作,将那个人抚摸自己的温度与手势呼唤回来。 她还来不及跟那个人说,她当年其实很想跟著他走。 掩住脸,慢慢的,晕红蔓延过她的耳朵。 下一次要再见到那个人,不知道要等多久时间…… 后来,在大半年后,她却是在意外的地方,再度见到屠霁延。 她是在一片断垣残壁之中发现他的。 碎成大块的瓦砖掩埋了他一只腿、一只手,横躺的身体上有碎石砸下时造成的伤口,他尘灰遍布的脸庞有细细碎碎的血痕,整体上来说,在她眼前呈现的,是一个昏迷过去、形容骇人的伤者。 竹翡青静静的端详那血人半晌,才轻轻的皱了一下眉。 她原就柔软的脸色显现出受到惊吓的苍白,却以一手按在颊上,做出掩饰,仿佛她并没有因为见到此人伤重而脸色骤变。 身旁的伺候人流宿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心里困惑,却也不戳破,凑过来,低声的问:“怎么办?翡青姑娘。” 他也从那血污凌乱的脸庞认出来了,这人是曾来过阁里的客人,半年前的那场骚乱他还记得,环顾左右,没有发现另一个少女的身影,心里定了一定。 接著,有些担忧,他皱起眉头。 “……不知道隔壁巷子的贾大夫要不要解剖用的练手材料?”竹翡青的声音哽咽一下,又强自压抑下来,变得极为镇定,像是想假装无所谓。 歪著头,她迟疑了一会儿,一手摩挲著耳垂,仿佛想藉此掩饰羞红,偏头看向流宿。 “这样的活体,价格应该颇高吧?” 流宿眼眸一亮,闪过笑意。 要弄回三千阁是绝对不行的,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名分的男人出现在阁里,必然会先惊动阁主,解释起来,没完没了。 但是放著不管,别说是竹翡青,光是担心著当初那个少女的下落的流宿,首先就不同意了。 然而,主仆两人也没办法就地处理这么一个血人。 隔壁巷子的贾大夫,便是个极好的人选。 他是长期教导竹翡青医术的师傅,连阁主都默许了,让竹翡青在放假的日子踏出花街柳巷,来到这贫民居住的区域,协助居民安顿生活,甚至默许她偶尔私下拿了阁里备有的珍贵药丸去救人。 因此,性格古怪的贾大夫,以及风姿疏冷的竹翡青,都是居民们感激的活菩萨。 竹翡青没法把人运回三千阁去照料,但至少能想个理由,将人带去给贾大夫医治。 流宿身为她的伺候人,自然也懂得分辨她嘴上装模作样的说词,和心里真正的打算。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 流宿暗暗盘算,半晌,肯定的答覆,“价格很好,足够翡青姑娘去红花酒肆搬回能喝足一个月的好酒。” “流宿,你的手脚俐落点,赶紧把人拖了去。”果真很好,要花去她一个月的酒水钱吗? 竹翡青的脸部线条有些紧绷,但是笑容灿烂,好像真的很高兴。 她指挥著流宿,赶紧拖出那被半埋的血人。 还在发育的流宿身子不高又单薄,那昏迷的伤者足足是他身形的两倍宽、两倍高,又半埋在瓦堆之中,简直是拖得他汗流浃背,花了半个时辰才把人挖出来。 竹翡青找来一块木板,两人笨手笨脚的忙碌许久,终于把那血人拖上木板,接著就由流宿拉著麻绳,摇摇晃晃的拉到隔壁巷子的贾大夫家。 贾大夫一看那血人在这样的折腾之后,简直半死不活,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肯定的说:“都磕伤了,要砍一半价。” 竹翡青颊边汗湿,嘴角轻轻抽搐。 不只一个月的酒钱,还得再加上几颗珍贵丹药吗? 这么一剥削,她还没救到人,就会先被阁主抓去审问了。 她忧伤的蹙起眉头,委屈的望向贾大夫。 “一半?那我只能喝半个月的酒啊?”竹翡青不乐意了,“贾大夫,怎么不看在我们主仆忙上大半夜,好不容易才将这练手材料拖来给你,再多算一点啊?” 这么长时日的往来情谊,贾大夫,你就不能行个方便吗? “你还敢说?!”贾大夫瞪她一眼,“原本就三成的伤而已,被你们主仆一胡搞,又是牵动伤势,又是增加血口的,变成七成的伤了,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这个男人没名没分,居然让你们主仆眼巴巴的拖了来、还要老夫秘密养著,照料伤势,他周身伤处怎么看都是打斗留下的,江湖恩怨,若是波及老夫怎么办? 你一个大姑娘涉入其中,也不想想会不会损及自身清誉吗? 还不赶紧从实招来,这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贾大夫双目放光,那模样若非心知肚明是鸡婆性格发作,还真的会以为他贪财又好酒到入骨地步。 流宿一看自家主子居于弱势,连忙出声护主,“贾大夫,你看看,这人还是练家子,底子又好,骨头结实,皮肉粗厚,那增加的四成也只是皮肉伤而已,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练手材料?是个练家子欸!平常打著灯笼都找不到的。” 这男人身家丰厚,后台硬实,只要救了他,来日方长,要怎么剥削都没问题。贾大夫,你就行行好,先救人吧! 就算要丹药,也可以留待日后慢慢的商量。 这严刑逼供的,也是可以先拿这男人慢慢磨刀,别劈头就将刀口对著他的女主人啊! 贾大夫低头,想想也对,这完好无缺,没缺胳臂没少腿,也没变成上下两截的练家子的确难找,何况来日方长,要逼供,要讨丹药,都有机会。 他摇头晃脑的开口,“那好吧!就给你们主仆六分价。” 丹药先交出来,逼供可以押后。 “八成。”竹翡青喊道。 我主仆俩出门在外,哪里这么好拿丹药?先缓缓吧! 贾大夫瞪她一眼,“七成!不准再提了。” 女人和小人,最难伺候的两种人都在眼前了,真是分毫占不了便宜。 “那好吧!就七成。”竹翡青眯起狭长的眼睛,笑说。 贾大夫愿意出手,取些阁里的丹药也不是难事,只要短时间之内暂且不要靠近这里,应该还能避过遭到盘问的下场。她暗自盘算,越来越安心。 “得了便宜还装委屈……”贾大夫嘀嘀咕咕,横了她一眼。 拎著卖出练手材料所换来的一张费用单子,瞥过上头罗列的酒坛数量、指定丹药,竹翡青心里淌血,与流宿一前一后的走了。 香风过处,身后留下双手持刀的贾大夫,和躺在木板上一身伤、昏迷不醒的屠霁延。 贾大夫三两下扒光他身上的碎布,端详半天,“啧,这皮粗肉厚的,也不知道是给什么神兵利器戳伤,创口小,前胸后背都给穿透了,看著又不像刀剑,唔……像是暗器。幸好没留在肉里,没扎在骨头上,伤口好处理……” 他一边捻著山羊胡,一边开始工作。 屠霁延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木梁,而是在他眼珠子前高悬著,刀尖朝下的细长刀子。 持刀的人是个蓄著山羊胡,上了年纪的大叔。 他才微微眯起眼睛,还没开口呢,就看见大叔目瞪口呆。 “不可能……老夫都下足了迷药,说什么也至少要再十天才会醒啊!” 听到大叔这么惊呼,屠霁延当下没有吭声,暗暗的提起真气,测试自己的身体反应,发现一来没有被禁制,二来除了有几处筋脉伤得重了点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想抬起手,却发现抬不起来。 他能够气运全身检查筋脉,被放倒的身体却动不了。 “先生既然要对屠某不利,又何必多下迷药呢?”屠霁延说得慢条斯理,暗暗庆幸喉咙这条筋还肯听话,发得出声音。 听著他沙哑又模糊,简直就是破锣嗓子的声音,贾大夫皱起眉头,转身,背对著他。 屠霁延动弹不得,连脖子都无法扭动,根本不知道大叔在耍什么花样。 不消多时,贾大夫又转回来,手指沾著可疑的膏状物,毫不客气的硬扳开他的嘴,把一小碗浓稠的糊状物倒进他的喉咙里。 屠霁延当下脸都黑了,眼睛瞪大,满身杀气。 贾大夫浑然未觉,监看著他把东西不由自主的吞进去了,又装了小半碗的温水,再灌进去,这才收手。 “先生喂了屠某什么?”屠霁延不禁怔住,因为他的声音清晰很多,喉咙也不再像是砂纸刮过。 贾大夫胸有成竹,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药效果然很快,老夫的医术又有精进……”歪著头想了想,自言自语,“不过这迷药还得再补强,放倒了练家子的身体,却没有连精神都放倒……干脆再加一倍的剂量吧?” 屠霁延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原本的剂量就让他动弹不得了,再加一倍,那还得了,难保小命不会被玩完! “等……等等,先生是温氏一门的人?” “啥?”贾大夫睨他一眼,发出疑问。 他不是落入仇家的手中?屠霁延小心的问:“先生是救了屠某的恩人吗?” “唔……的确是老夫给你包扎上药。” “先生可知屠某是何人?” “知道啊!”贾大夫叔自然的点头,非常肯定。 屠霁延微微皱起眉头。这人知道他是谁,还敢这样对待他……却又不是仇家? “先生给屠某下迷药,是为了让屠某不要因为伤处疼痛而任意挣扎吗?”他觉得这个可能性高一点。 贾大夫又睨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洞悉他没有直白问出口的问题。 “老夫姓贾,街坊邻居都称老夫为贾大夫。你呢,是被人卖来的,是老夫的练手材料。” “练手材料?”屠霁延反应不过来,怔了怔。 “就是!老夫近来在练解剖,你是难得的练家子,皮粗肉厚,底子扎实,戳个几刀也不会生生痛死,是好材料。”贾大夫摇头晃脑,看著床板上这具健康的男体,像人家上鱼市场挑选鲜鱼回家,拿刀剁鱼头,讲得头头是道。 屠霁延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屠某……没穿衣服吗?” “当然。”贾大夫奇怪的瞥他一眼,“老夫要记录你伤口的恢复速度,怎么可以给你穿衣服?难道你以为老夫有通天眼,能隔著衣服找出伤处,给你上药?” “先生刚才说屠某是被人卖来的?”他嗓音干涩的问。 “是很照顾老夫的常客。”贾大夫笑容满面,随即又咬牙切齿,“不过买下你时,老夫还是亏得大了,被砍了三成价不说,还得先伺候著你直到身体复原,老夫才能开始练解剖,都花了五、六天的时间,你的伤处居然还不能撕痂疤!” 屠霁延没有问他干嘛要撕痂疤,直截了当的说:“先生花了多少银两买下屠某?屠某以双倍的价钱还你可好?” “不好。”贾大夫一口回绝。 “两倍不够?” “不够。” “先生要多少?” “多少都不够!”贾大夫答得干脆俐落,“老夫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完好无缺的练家子,没缺胳臂没少腿,又不是断成两截,多少银子都不卖。” 眼前的大叔手里一把利得反光的刀子挥来挥去,好几次都险险掠过屠霁延的眼皮子,他硬是眨都不眨眼,紧盯著那刀子的走向,却忘记自己其实动弹不得。 屠霁延慢慢的抓到重点了,“在下是离人泪镖局的总镖头,先前遭到仇家追杀,缠斗进一间废弃的宅子里,那仇家伤重而逃,屠某却被掉下来的石块砸伤了,这才晕过去……贾大夫若是想要完好无缺的练家子来当材料,屠某可以提供。” 贾大夫听著他讲故事,原本还分毫不感兴趣,却在听见他能提供其他的练家子当材料时,眼睛一亮。 屠霁延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动摇,慢慢的说:“贾大夫对屠某下刀,也只有一次机会能练手,不如由屠某提供材料,这样贾大夫就能多次练习了。” 贾大夫舔了舔下唇,“听起来不错。你刚才说你是谁?” 屠霁延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冷汗,吐出一口长气。眼前这大叔果然不知道自己是何等身分,刚才信心满满的回答里,意思恐怕是在说:老夫知道你是谁,你是老夫的练手材料啊! “屠霁延,离人泪镖局上下称屠某为‘二爷’。要麻烦贾大夫代为传个讯,通知镖局里的兄弟,屠某在这里休养。” 贾大夫瞥他一眼,“老夫给你传讯,你给老夫提供练手材料?” “是。”他义不容辞。 “完好无缺的?” “当然。”他当仁不让。 “不会把你的人唤来,你却翻脸不认人吧?” “屠某不敢。”他貌似恭良。 “那老夫叫个毛头孩子去一趟吧!”贾大夫慢吞吞的走出去,却在临到门口时,又被屠霁延喊住。 “请教先生,那位把屠某卖来这里的常客,是何人?” “哼,哄著老夫告诉你,然后让你去寻人家麻烦吗?”贾大夫从鼻孔里喷气,很是不屑。 “屠某不会对恩人做这种事,没有那位常客将屠某带来先生这里医治,屠某恐怕要在那石堆里压上好几天,还人事不知。”屠霁延的声音非常诚恳。 “喔?”贾大夫满脸疑惑,半晌,慢吞吞的开口,“看你诚意十足的样子,老夫就告诉你好了……” “愿闻其详。” “那可是一条修练成人的青蛇啊,身边还带一个忠心护主的娃儿,主仆两人一前一后的把你抬来,然后从老夫这里讨走七成的银子,喜孜孜的要去酒肆买陈年的雄黄酒来喝,痛痛快快的一解酒瘾啊!”贾大夫说得一脸认真,然后对著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出去。 屠霁延又不吭声了。 第四章 贾大夫派出的孩子来到大街上,看到路旁有小乞丐,立刻上前,“离人泪镖局往哪儿走啊?”接著递出半颗温热的馒头。 小乞丐吞著口水,把馒头收好,又讨价还价半天,终于敲定由孩子再付出一颗馒头的代价,由小乞丐带路前往镖局。 等到了镖局门口,太阳已经高悬头顶了,额头浮著细细汗珠的孩子瞥了瞥两边门神似的大汉,怯生生的说:“二爷有话要吩咐,镖局里现在是谁在当家?” 那两个大汉一看眼前的小孩瘦巴巴又胆怯,本来还不想理他,不过听到他是来给失踪的屠二爷报讯的,脸色不禁一变。 他们还没回头传讯,门里便闪出一道靛色身影。 那是苏鸩,他刚回到镖局里,原本只是打算稍作梳洗,就要再出去探听消息,还在烦恼该去找哪个兄弟问话,却突然听见门外一道稚嫩的声音提到二爷吩咐,他立刻冲了出来,直扑向阶梯下那怯生生的孩子。 “你说二爷?是屠二爷吗?他吩咐了什么?二爷现在好吗?”他捏著孩子的双肩,焦急的摇晃。 可怜那孩子还没回过神来,又见眼前少女装扮的人儿容貌华美,若有似无的薰香味扑鼻而来,脸色一红,更加吞吞吐吐。 “你说话啊!二爷呢?”苏鸩急了,简直想掐死孩子。 “在……在贾大夫那儿……” “大夫?为什么是大夫……二爷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不……不知道,贾大夫没有说……” “二爷吩咐什么?你快说啊!”苏鸩摇得更用力。他虽然年少,却跟著屠霁延练武,手劲之强悍,自然不在话下。 可怜的孩子,不只脸红了,连眼白都快翻出来,简直要晕死过去。 两个大汉看得心惊胆战,想要出声阻止苏鸩,却惧于他那股泼辣的劲儿,憋了半天,竟然发不出一个音。 “二……二爷吩咐,叫……叫苏鸩……带银子……说要酬谢……贾大夫……我……我喘不过气了,姊姊,你行行好……放了我的脖子……咳咳……” 在孩子要断气之前,从他的肩头移到他的小脖子上的两只手掌倏地松开,孩子跌坐在地上,低著头拚命喘气,因此没有看到苏鸩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看到两个大汉隐忍著不敢笑出声的狼狈模样。 苏鸩得了屠霁延的口信,焦急了十多天的心终于略略放了下来,却听到这笨拙孩子没头没脑的喊出“姊姊”,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旁轮值守门的兄弟拚命的憋笑,他又恼又恨,对个毛头孩子下不了重手,只好偏过头,狠狠的瞪过去。 两个大汉当下立正站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苏鸩哼了一声,叫那孩子待著别跑,他转身奔进门里,半盏茶的时间不到,他已经收拾好东西,肩上背著一个大包袱踏出门外,一手拎著孩子的衣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 一开始还是苏鸩走前面,孩子走后面,但是出了一条街,苏鸩就需要孩子给他指路了,于是低头瞪向孩子,那小孩机灵得不得了,马上若无其事的走在前头带路。 苏鸩跟在后头,一边暗暗记下路径。 那小孩不走大路,专挑小巷道里钻,苏鸩紧皱眉头,大步流星的跟著走。 没有多久,小孩忽然欢呼一声,前头日光洒落下来。 苏鸩一脚跨出暗巷,才看清楚了,眼前不正是红花酒肆吗?小孩带他来酒肆做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小孩便迈开脚步,奔向红花酒肆,他急忙伸出手去拦,没想到一路上都老实听话的孩子这么滑溜,居然小身子一扭一拐的,从人来人往中窜了出去,就算他的动作再快,也只捞到衣角,马上便被挣脱。 他没法子,只好恨恨的跟上去。 好不容易纵向的穿越人群之后,他原以为还得要进到酒肆抓人,却看到那毛头孩子就站在酒肆门前的阶梯上,跟一个锦衣少年聊得正欢欣,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那锦衣少年有些眼熟,那人眉目温和,却在眼下有一颗泪痣,那一点颜色搭在他的脸上,看在苏鸩的眼里,立时便有了一种颠倒众生的诱惑味道。 苏鸩心里一跳,还没判断出来是要前进还是后退,他的身体已经明快的做出反应,止住脚步,甚至开始要往人群里隐没。 忽然,锦衣少年抬起头,一眼便扫过苏鸩的身影,随后两颗眼珠子定定的望了过来,再也没离开过。 苏鸩当下简直想冲过去,挖出他那两颗眼睛。 他抬起一手,半掩住脸,恨恨的低声呢喃:“是流宿啊!” 锦衣少年微笑的走向他,声音里有著不自知的亲匿,“啊呀,是苏鸩呢!你来喝酒吗?” “我不擅长喝酒。”回避著对方的目光,苏鸩竟然老实的回答。 流宿愣了一愣,柔声问道:“那你怎么来了?” 苏鸩伸出手,抓住那逃避不及的毛头孩子,定了定心神,暗骂自己有什么好慌的,找到屠二爷才是正经事啊! “我跟著这孩子来的,他要带路去贾大夫那儿。”他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去,“二爷在贾大夫那儿受著照料。” 他目光低垂著,所以没有看到流宿偏过脸,与身后不远处的竹翡青眼色交流的景况。 突然,苏鸩像是想到什么,瞪著孩子,又细细思量流宿与孩子相谈甚欢的模样。这两人是认识的,而且很熟悉……他抬了抬眼,直接看进流宿的眼底。 “不然你和我一道去吧!” “欸?”流宿呆了呆。 “二爷受了埋伏,也不知道伤势如何,托贾大夫传口讯回镖局里,我听见了才寻来的。流宿,你和这孩子熟悉,若陪著我去,我也……”苏鸩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 心里的慌张急切,连日来的担忧,他一个年少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了太多,现在看见流宿,莫名的心里放松下来,那压抑在底层的恐惧与害怕才显现出来。 眼前的靛衣少女眼儿微红,神情脆弱,又轻声软语的希望他陪同,这样几乎是难得的求助姿态,让流宿心里揪得紧,不由得转头,向避在一旁看好戏的竹翡青求援。 这个大动作,惊扰了苏鸩,跟著偏过视线,随即愣住,“你是……翡青姑娘!” “嗳。”她模糊的应了一声,慢吞吞的移动身子,站到流宿的身边,瞥了瞥苏鸩,又瞥了瞥他手里不敢挣扎的小孩,再与流宿交换眼神,然后很轻的点了个头。 “苏鸩,要是不介意,我和翡青姑娘与你一道去吧!”流宿垂下眼皮,轻声细语的说。 心里慌急的苏鸩没有留意他们主仆的眼色交流,只听见流宿答应了要一起来,不禁露出笑容。 流宿一时之间看得傻了,竹翡青也暗暗叹息。 一行四人,那给苏鸩捏在手里的毛头孩子老老实实的,一点花样都不敢耍,领著其余三人走大路,约莫两刻钟后,他们眼前出现一排低矮的民房。 “就这儿?” “第五间屋子就是了……”领路的小孩怯怯的伸手一指。 苏鸩扔下他,没有再理会,急急的奔了过去。 竹翡青和流宿互看一眼,头皮有些发麻,但是都让人家逮著了,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跟过去。 “不怕,不怕,那人什么都不记得,他昏过去了嘛!”她哄著自己,也哄著流宿。 流宿苦笑一声,“就怕屠二爷骗得贾大夫说出实情。要是真的让那煞星似的人知道是我们把他卖掉了,少不得一阵雷霆。” “慌什么?再不济,就把你拱出去给苏鸩,结娃娃亲啊!”竹翡青低声笑说,欺负著流宿。 流宿的脸庞倒真的红了,斥喝道:“哪里来的娃娃亲?我和苏鸩都这么大的人了。何况是她主子生气,关苏鸩什么事?” “哟,已经是‘我和苏鸩’的关系了呢!孩子大了真是留不得,人家都还没表示什么,我家流宿已经和人家划下一道了。”竹翡青坏心眼得不得了。 流宿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仿佛要滴血了。 他们一前一后,低声斗著嘴,踏进了贾大夫的矮房子。 贾大夫的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脸,乍然见到他们主仆,山羊胡抽了一下。 坐床板上的屠霁延目光如电,没有在流宿的身上稍作停留,妖异的闇蓝色眼瞳缩得细细的,满满的都是竹翡青的身影。 第五章 那胭脂色的长裙将她姣好的身段包裹得纤细窈窕,自下摆精绣而起的曼陀罗一路妖娆绽放,上身精致服贴的绣花短褂将她盈盈一握的胸型勾勒出来,纤瘦的腰身上缠著一条金链,其下坠著一朵银花。 半年前初见时,她发上斜斜插著一只金步摇,是寒椿的样式,今天再见,她发上簪著的却是大朵扶桑花,那张扬的花朵反而将她苍白而疏冷的身姿晕染开一点温度。 屠霁延望著踏进门里的这个女人,脸上没有流露分毫颜色,心里却感到惊异……他还记著她。 记得她的容貌、她的身姿、她举手投足,甚至记得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记得她睡著时安静美好的模样。 他居然还这样深刻的记忆著她。 第一眼便认出了她,视线再也转移不开。 明明分离了半年,这段期间,他一次也不曾想起她,却在今日再见时,分毫不差的将她回忆起来,又细细的看著。 他与她分离过两次,而每次相处的时间都极为短暂,若要做为回忆,也显得太过单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将每个细节都记住了,然后在下一次见面时,清晰至极的回想起来。 他们似乎总是在相逢的时候,才开始绵密的思念。 也许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便会撑不过漫长的分离吧! 屠霁延望著她,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半年不见了,翡青姑娘。” “二爷真是好记性。”竹翡青款款走到不远处,隔著贾大夫和扑到床板前的苏鸩,掩下长睫,行了个礼,微微一笑,“若非巧遇二爷底下的伺候人,翡青还不知道二爷在贾大夫这儿作客呢!” 屠霁延攒起眉头,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掩饰不住的疏离。 近前伺候的苏鸩以为二爷是伤口在痛,连忙扯过袖手旁观的贾大夫,非得要他重新检视一遍包扎妥当的伤口不可。 贾大夫露出“这女娃娃真是不懂嗑瓜子看人唱大戏的乐趣”的表情,不情不愿的靠向屠霁延,咂著嘴,伸手去掀他身上盖著的薄毯。 屠霁延半坐起来的身体微微避了一下。 贾大夫的指尖落了空,没捞到毯子,摸了摸山羊胡,小眼睛转了一下,瞄了瞄床板上身姿伟岸的伤患,又瞄了瞄打死都不肯再靠近的竹翡青,嘴唇微扬,笑得奸险。 屠霁延注意到了,却没有意会过来他在笑什么。 贾大夫转身,一把拎起苏鸩,又拎住竹翡青身边的流宿的衣领,一手一个,面无表情的踢开薄薄的门板,把他们两人丢出去,回过头来,指著桌上用火烤过的一排刀子。 “翡青啊,那练手材料昨晚不听话,试图翻墙逃跑,结果墙没翻过去,掉下来一屁股坐到石头上,腿上被枯枝扎了个大伤口,老夫估计著他忍了一晚上,伤口也差不多要烂了,你给他刮刮坏肉,再把药抹上一层,用布条扎紧一点。不用客气啊,下死劲的给他刮肉。”贾大夫一边吩咐,一边走了出去。 竹翡青还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一脚往后退,随即感受到来自屠霁延的凶狠视线。 你敢退,老子就敢扑下去咬死你! 那赤裸裸的威吓目光,真让她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她扶了扶额头,深呼吸,试图抚平受到惊吓的情绪,吐出一口长气的时候,却像极了在叹大气。 屠霁延见了,俊挺的脸面不禁有些狰狞。 竹翡青一脸困扰的瞥向他,“贾大夫的身手在街坊间很有名气,二爷让贾大夫医治著,怎么还要走呢?” “你没听到先生说吗?屠某是他的练手材料。”眼看她没有要逃跑,脸色也缓和下来,他甚至会说笑了。 “贾大夫在说笑,二爷当真了?”她挽起袖子,在一旁的温水盆里洗净了手,用巾子擦干,拿起桌上的一把薄刀。 “哼,不管怎么看,屠某都不觉得先生是在说笑。”他见她手势熟练,不动声色的问:“翡青姑娘也懂医术?” “略懂皮毛,登不了枱面。”竹翡青淡淡的说,掀开他身上的薄毯。 毯子底下,是一丝不挂的男体。 她僵了僵,动作顿住。 幸好毯子掀起的弧度不大,她只看见了受伤的大腿,还没有越界到私处。伤处一圈白色纱布捆得相当厚实,对照他古铜色的肌里,显得异常惹眼。 屠霁延很含蓄的把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藏好,轻声细语的说:“先生吩咐过要观察、记录伤处恢复的情况,因此屠某只好在翡青姑娘的面前失礼了……” 竹翡青暗暗咬牙切齿,却笑得若无其事,“哪儿的话,二爷此时带伤,又要刮肉,怎么也不算失礼啊!” “翡青姑娘不介意就好。”他话说得温和,空著的手却一伸展,将原本靠在床板边的竹翡青抱上来坐著。 这一动,难免牵动伤处的肌肉,他浑身一阵紧绷。 冷不防被迫坐在床板上的竹翡青下手更是狠辣,顺著一巴掌准确的拍在他伤处的纱布上,当下痛得他脸色一白,倒抽一口气。 “二爷吓著翡青了。”她狭长的凤眼滴溜溜的盼来,似娇似嗔,有说不出的风情。 屠霁延的背部冒出冷汗,斜睨著臂弯里的女人,她明明纤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却不显出脆弱之色,反而因为一身的疏冷气势,让人感到一种凌厉。 这个凌厉的、不容人欺负的女人,下手时真是明快俐落。 他咧出一口白牙,“翡青姑娘要刮肉,总要费点时候……一直弯腰曲膝的,屠某担心你太过劳累。” “二爷太照拂翡青了。”她也答得滴水不漏,微微一笑,却暗自腹诽:敢情你屠二爷不是为了轻薄我,而是关心我会不会腰酸背痛? 屠霁延一脸无辜,指了指伤处,“请,翡青姑娘。” “二爷,不放开翡青吗?”竹翡青瞄了瞄他搁在她腰上的手臂。 他连一眼都没瞄过去,笑吟吟的说:“屠某挽著翡青姑娘,才会牢牢记著是姑娘在清理伤处,便不会一时失手,误伤姑娘。” 竹翡青的眼睛微眯,本想再斗上一斗的,转念却想,这人纠缠不清,说不定是发现她和流宿联手将他卖了……在心里有鬼的情况下,她不吭声了。 她怎么鸣金收兵了?屠霁延还在讶异,就见她几乎整个人偎在他的怀里,伏下身子,用小剪子剪开纱布,一层层的揭开。 软玉温香在怀,若非此地实在不是亲热的好场所,他真想按倒她,大快朵颐一番。 暗暗想著极肉欲的事,他的脸上倒是不显分毫,做出了和竹翡青一样关心自己腿上伤处的表情。 那捆得厚厚的纱布,最初的几圈都还干干净净,再往下一揭,就透出干涸的血色,越到底层,血液晕染的范围越大,竹翡青冷淡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终于撕开最后一层纱布,伤口裸露出来。 “唔……”她咬住下唇。 屠霁延腿上的伤处极为狰狞,皮肉都外翻开来,血肉模糊成一片,露在外面的皮肉甚至显出一点白色,伤口里还残留著枯枝碎片,扎进肉里。 竹翡青心里一震,莫名的鼻头微酸,赶紧撇开头。 她的动作实在太突兀,他目光如电,将她的神色看进眼底,揽著她的纤腰的手臂一紧,淡淡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比强横的平静,“皮肉伤而已,翡青姑娘放宽心,屠某不会喊疼。” 她沉吟一会儿,低声调笑,“也不会哭鼻子吗?” 屠霁延听著她柔和的语调,欢喜得不得了,“要是哭鼻子了,翡青姑娘可要安慰屠某?” “二爷要哭鼻子,也得要闷不吭声才好,不然门外你那伺候人听见了哭声,还以为翡青下手多鲁莽呢!” “翡青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他低声笑了。 竹翡青轻轻的呼吸,仔细的将肉里的碎片挑出来,确定没有分毫残留之后,稳稳的握住薄刀,下手迅速俐落,毫不犹豫,约略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将药敷妥,一圈一圈的捆上纱布。 屠霁延揽住她腰身的手臂,一直很稳定。 她手里绑著纱布,仍然注意到他肌里紧绷,他们靠得这样近,她完全能感受到方才挑刺刮肉时,他的身体绷得有多紧。 常人恐怕恨不得晕死过去的剧痛,他却闷声不吭的忍了下来。 竹翡青的手势轻柔,最后打了个结,站起身子,一偏头,看见他微微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她笑著从怀里掏出巾子,细细的帮他擦汗。 屠霁延望著她,目不转睛,“翡青姑娘……” “嗯?” 他微张嘴巴,又罕有的犹豫一下,“有一事……屠某不知道当不当说?若翡青姑娘责怪屠某……” “二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就怕惹恼姑娘了。”他苦笑一声。 竹翡青心里一紧,“二爷请说。” “屠某自半年前与姑娘一别,便押镖而去,这么大半年的,虽然不是刻意,但不知为何,屠某……”余下的话语,他含糊的咕哝著,像是在挑捡措词。 莫名的,竹翡青的眼皮直跳,她分了一点心思想著左跳吉、右跳灾,可是她跳的是哪一只啊? 屠霁延那妖异的闇蓝色眼瞳偏偏在此时直勾勾的望向她,让她心里一凛,随后就看见他张开嘴。 “虽然有些不切时宜,不过屠某独独想拜托姑娘……” 他抬起手,握住她为他擦汗的那只皓腕,然后牵引著往下方移去,几个眨眼的时间,在她的右眼皮跳得像被雷打中一样的时刻,她捏著巾子的掌缘碰到了覆在他身上的薄毯。 奇怪的是,那薄毯并不是平整的铺开,而是耸立起来,好像底下有什么支撑著它…… 竹翡青心思飞快,转瞬间便明白情况。 屠霁延居然还笑得一脸腼觍。 “二爷……真是好精神。”她从牙缝里硬挤出简短的几个字。 “屠某也是相当无奈的。”他很委屈,也很无辜,像在跟街坊邻居抱怨家里那只不听话的宠物。“姑娘全心全意的为了屠某施为,屠某心里感动,无奈那祸根不知道为何精神得很,让屠某也难以启齿。” 竹翡青尽力做出柔顺的倾听表情,心里却恨不得一刀砍断那祸根。 这人以前分明还是强盗头子,哪里会难以启齿?挑刺刮肉痛得他冷汗直冒,居然还有余力让那祸根精神勃发!寻常人就算勃起,也早就痛得委靡下去,他反而精神百倍,真是教人气结。 “翡青姑娘嫌弃屠某了?”他低哑的嗓音里隐含著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带著挑衅的意味。 竹翡青被他激起了杀气,却娇媚一笑,轻描淡写的说:“哪儿的话,二爷是客呢!”霎时把他刻意说得暧昧模糊的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 你屠二爷是踏进三千阁的客人,今日翡青伺候了二爷,改日二爷总要上门来回馈大笔金银。 屠霁延听了,满心不是滋味。 但是到底哪里惹得他不满,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不喜欢竹翡青拉开的距离。 这个伶牙俐齿、处处不落下风的女人,他在不知不觉中深刻的记忆著,并且没有分毫遗忘,他很确定,她在他心上占得一个位置。 只是这位置现在搁在哪里,他还不甚清楚。 屠霁延垂下眼皮,低声一笑,“屠某还是唐突翡青姑娘了?” 竹翡青轻哼一声,奇异的是,听不出太明显的不愉快,甚至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任何的不痛快,相反的,还有些得意。 这个伟岸的男人在勾引她呢!连这样疼痛得浑身发抖的时候,都还能对她发情,并且毫不掩饰,乃至试图勾引她,要她亲手亲近他。 竹翡青知道自己刻意划开的距离,让他很不开心。 她就喜欢他不开心!能够轻易的影响这个男人的情绪,让她再愉快不过。 他一手紧握著她的皓腕,她的手指则捏著沾上汗水的巾子,竹翡青仰望著他闇蓝色的双瞳,从他瞳底的倒映,清晰的看见他的大掌往下移动,覆上她的手背,与她十指交扣。 一时之间,在两人周遭,只剩下急促呼吸的缓和声音。 她仍然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低垂的眼眸有些涣散,然后注意到他的手臂内侧,在护腕没有遮盖到的地方,有一小块皮肤掀了开来。 正确的说,是某种貌似皮肤的东西,微微的剥离了他的身体表面。 “那是什么?” 一问出口,竹翡青就知道自己错了,她根本不该问,无论那是什么,都与她无关,那甚至可能是他必须保密的工作之一。 屠霁延只是安静的抚摸著她的背,动作并不是温柔的,或者甜蜜的回味。 竹翡青不认为她应该要求一只识得血腥杀戮的凶兽必须能够用捧著易碎瓷器的姿态来对待她,她也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的侍奉。 他抚摸她的方式,像在抚摸他好不容易才得以亲近的,一只尊贵、骄傲、冷淡、优雅的野兽,他甚至不认为她是一朵娇弱的花。 “这次押回的镖物。”他自然而然的回答。 “你把镖物……藏在自己的皮肉里?” 她看著他卸下护腕,然后剥开贴在皮肤上的一块人皮,底下露出的是用羊筋缝起的一道伤痕,伤口并没有肿起,所以人皮贴上去的时候,不太容易看出破绽。 “里面是一颗很小的蜡封丹药,大概就一颗珍珠大小。” “你们出去大半年了,不是吗?镖局里的人都回来了,托镖物却还在你的手上,而你受伤了……”她困惑而略显迟疑的声音陡然停下,眨巴了几下眼睛,又轻描淡写的开口,“我想,我可能明白了……” “翡青不只伶牙俐齿,还非常的聪明。”他低声笑说。 “你让镖局里的兄弟张扬的押送大笔货物,无论是去或回都惹人注意,而你单独走另一条路,身上藏著真正受托的镖物……去的时候没事,却在回来的时候给人逮著,开始追杀你?” “差不多。”屠霁延微笑。 “但是托镖物还在你的身上……你还没有完成工作。” “事实上,我想我需要帮助。”他咳了一声,“我半个月前就回来了,托镖物却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身上,不是因为我受伤,而是因为我不知道托镖物的收货人在哪里。” 竹翡青这下子真的困惑了,“你不知道?委托镖物的人没有说吗?” “说了,但是委托人也不知道收货人在哪里,她……咳,他们只给了我一个大概的位置,或者说是范围,然后给了一个名字。” “只有这样?委托人不只是要你押送货物,还要你自己找人?” “很遗憾,是的,而且这件委托不能拒绝。” 竹翡青更加不明白了,“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 “为了要你帮我的忙。”他很老实。 “我?”她几乎失笑。 “你。”屠霁延给她肯定的答覆,“收货人在花街,名字是‘姽’,但是,无论身分也好,性别也好,乃至年纪容貌,则完全不知道。幸好我可以确定,那是个人,不是其他任何东西的称号。” 竹翡青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似乎有个头绪,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花街里,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也没有什么是虚假的,凭这么一点讯息就想找人,无异是大海捞针。” “我也这么想过。”他认同她的说法。 “你难道没有从委托人那里再多套出一些讯息?” 屠霁延想了一下,“没有,我问不到任何消息……不过,委托者是西境琉月一族……”他顿了一下,“不对,这也是个讯息,那个‘姽’是从西境离开的人。” “西境?那个行事隐秘,位处偏僻,却令皇室严加戒备,自成一格的琉月一族?你接的是他们的委托?” “对。”他微微一笑。 竹翡青勉强吞下涌上喉咙的叹息,“我不能拒绝?” “我希望你答允。”屠霁延凝视著她,“求你,翡青。” 这个男人,在她的面前,竟然是这副模样……她终于将压抑不下的叹息长长的吐出来,然后轻轻的点头。 “好吧!我帮你。” 竹翡青回到三千阁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来分配在她名下的一支十人暗卫小队的队长。 十二金钗有要求组建私人使用的暗卫的权利,而截至目前为止,这是她第二次使用这样的权利。 第一次是为了将过往的出身做个明确的了结,她去了一趟衰败的聚福镇,当年将她卖给他人做妾的老父已经死在年轻小妾的肚皮上,坟前的茂盛杂草显示没有任何后人来清理过;唯一的儿子将酒居的钱一卷而空,迁居到其他地方;原先的镇长则因为贪污太盛,又贪酒好色,半个月前死了;曾经的丈夫则卖妻卖女,带著钱跑了,下落不明。 听到暗卫报上来的消息,竹翡青面无表情,迎著风,挺拔的站在那儿,像是冰雪封住了一样。 最后她上山,将曾经长久照顾著她的姑姑请下山,将姑姑送到步调优闲而人情厚暖的杏花镇,一个月去探望个两、三次。 而现在,是她第二次招来暗卫。 “姑娘有什么吩咐?”从头到脚一身黑,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的暗卫小队的队长,轻声问著坐在朱红窗台上的竹翡青。 “想拜托队长查些东西。” “姑娘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西境琉月一族的资料。” 忽然,队长不吭声了。 竹翡青觉得奇怪,偏过头,看著他,“怎么?” “姑娘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一族的底细?” “我想找个人,而那人听说是从琉月一族出来的。” 队长沉默了一会儿,“那一族的资料,在宫中都有详细的档案,姑娘真的想要知道,不妨去请教阁主,兴许阁主能说给你听。” 在招来队长之前,竹翡青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听见他这么建议,她犹豫了。 “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怎么说呢?阁主恐怕不是很愿意再谈起与宫中有关的事,而我也……其实我是想瞒著阁主调查这件事。”她说得很老实。 队长低声一笑,“金钗姑娘身边的暗卫一旦有动作,恐怕也瞒不住阁主的耳目,她老人家迟早要知道的。至于调查琉月一族,姑娘是想查些什么呢?” “我想查一个名叫‘姽’的人,这人从琉月一族出来,听说现在是在花街柳巷里,不过不知道是在哪个位置上,多少年岁,什么容貌……我手上有件东西要交给这人,非得找出来不可。” “所以是要寻人,对吧?”队长沉吟片刻,“姑娘何时要?” “我总觉得此事应该很要紧……”竹翡青为难的看著队长,充满歉意的问:“若是一个月内,会不会很赶?暗卫会有危险吗?” “一个月是稍微赶了,毕竟西境与此地相隔极远。”队长的声音微带笑意,“姑娘既有急用,暗卫也将全力以赴,请姑娘等候回报。” 他低了一下头,做为告退的礼数,随后便隐入阴影之中,半点声息也没有的退了出去。 竹翡青又吹了一会儿的夜风,直到一件外衣搭在她的肩上,慢慢的回头,看见她贴身的伺候人一脸的不赞同。 “会著凉的,翡青姑娘。” 她目不转睛的瞧了流宿半晌,“哟,我还以为你会彻夜不归呢!你回来得太早了,流宿少爷。” 流宿稚嫩的脸庞一下子就黑了,随后转成通红,“就跟你说过,我和苏鸩没有什么的……” “人家那样一个小姑娘又悍又辣,我瞧那镖局里所有的人都看著她的脸色过活,就只有流宿少爷你若无其事。周边尸横遍野,少爷你还当是边赏花边逛大街呢!你没看那光头大个儿多羡慕你吗?” “苏鸩她……”流宿被调侃得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还力图平反,“苏鸩也没有很凶,只是讲话时没什么表情,声音又压得低了点而已,这样……这样有说服力嘛!” “是呢!连那小姑娘怒吼著要光头大个儿滚到她跟前来的时候,流宿少爷都还在想,苏鸩小娘子这嗓子真是高亢清亮,有如鸟鸣啊!” 流宿额头的青筋一蹦,当下觉悟,自己不管怎么讲也讲不过竹翡青,索性紧闭嘴巴,不吭声了。 竹翡青见他一脸悲愤,活像自身清白被夺了一样,忍不住噗哧一笑。 流宿横瞪过来的目光更加幽怨。 “这屠二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把一个小姑娘放在身边伺候,镇日跟一群大男人打交道,幸好她的脸盘儿生得漂亮,不然真给糟蹋了。”她一边挑著指甲,一边转了个话题。 “但苏鸩是很忠心的。”流宿很快便回话。 “确实是忠心耿耿的。”竹翡青一想到自己刚从屋里踏出来,就见到靛衣少女对她严加戒备,只差没有大声威吓她,她真是花费好大心力才将狂涌上来的大笑吞回肚子里。 那女孩儿对她有一种出于直觉,甚至是本能上的警戒。 是担心她抢走她的主子?或者有其他原因? 竹翡青不动声色的瞥了流宿一眼,当然晓得自家的伺候人对那女孩儿有一种几乎是一见钟情式的好感,那女孩儿也显然对流宿很特别……这样看来,应该是不至于对屠霁延有什么额外的心思。 但事前有所准备,总是比较好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领域意识非常强烈的性格。 是她的男人,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流宿帮她卸下簪子,仔细的梳理一头长发,“姑娘在贾大夫的屋里待得太久了,二爷的伤这么麻烦吗?” “苏鸩让你来问的?” “不是!”流宿有些气急败坏,“我是担心你!你在屋子里待了很久,我都要以为屠二爷发现是我们把他卖了,正对姑娘不利呢!” 是谁对谁不利啊?竹翡青漫不经心的想著,不管换成谁来,都不会相信屠霁延居然在挑刺刮肉的当儿,还能对著她发情吧? 这一想,就难免回忆起来,在那时刻,那伟岸男人附在她的耳边,蛊惑似的强烈催情低语。 噢!这男人真是该死! 她忍不住抬起一手,捂住了脸。 “翡青姑娘,你怎么了?耳根子都红了,著凉了吗?我告诉过你不要吹风,你还吹风!看你这回得在床上躺多久才能起身!我去把阁里的大夫叫来……”流宿大惊小怪,像风一样的卷了出去。 竹翡青根本没来得及拦住,懊恼的低咒一声,索性把整张脸面都埋进双手里。 第六章 让苏鸩火速赶来,备足酬谢的银子,以及私下被迫应允的承诺,从贾大夫那儿脱身的屠霁延,被一众跟过来的兄弟塞进马车里,严加戒备的护送回到镖局。 关于屠霁延身负的秘密任务,整个镖局上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根指头,其中一个是苏鸩,另一个自然是命令他接镖的大老板。 屠霁延一回到离人泪镖局,就撇下众人,一头钻进从不在外人跟前露面的大老板的书房里。 “那琉月一族只让我找人,却什么资料也不肯提供,是要我上哪儿送托镖物?”他对著帘子后头身姿绰约的人影大声咆哮,一拳砸凹了实心的檀木小几,“这趟镖是你作主要接的,至少能提供点消息吧?” 帘子后头传来轻笑声,“得了,二爷,在我面前作什么戏?你就算装出这副暴躁的样子,我也不会提供你资料。” 屠霁延发出清脆的咂嘴声,拉过一张椅子,豪迈的坐下,“那我怎么找人?这东西很赶著要送达吧?” “是很紧迫,恐怕拖不过一个半月……” “有谁伤了,要这颗丹药救命?”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帘子后头的女人轻描淡写的说出和前一句互相矛盾的话语,声音里隐含著难以察觉的尖锐与恶毒。 屠霁延没兴趣就这件事深入研究下去,“但是我一定得找到收货人?” “既然琉月一族都动用关系找到我这儿来了,就算卖他们个面子,帮他们把东西送到收货人手上吧!” “你知道收货人在哪儿?” “知道。” “但你不说?” “那位的存在,是不能说的。”帘子后头的女人微微一笑,“琉月一族甚至不敢直接去找她,只得透过我这被逐出的人来联系,不过不管是琉月一族,或者是我,都无法和那位接触,连私下谈论都不被允许。” “派头可真大。”屠霁延撇了撇嘴,“我找了个协助者,在三千阁里。你知道三千阁吧?” 帘子后头的女人愣住了,身躯一震,随后又镇定下来,瞄了他一眼,“我知道三千阁,那很有名。你呢?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回程时被温家派人偷袭了,昏迷的时候,又不知道被谁卖掉,差点给人开膛剖腹的研究……”他听到帘子后头的女人噗哧笑出声,狠狠的瞪了一眼,“我答应给那大夫送完好的练手材料过去,才好不容易脱身。” “你一个人?” “在苏鸩来之前,是一个人。” “腿上的伤呢?瞧你走得勉强,似乎很严重。” “温家不死心,入夜又来偷袭,我为了保住那大夫一条命,拖著伤体跟杀手缠斗,结果被那杀手临死反扑,腿里扎了一截枯枝。” “喔?那受你救命之恩的大夫又给你包了一次伤?” 屠霁延像是偷吃到金丝雀的猫儿,露出诡谲的笑容,“没,这回是个大美人,要不是大夫那儿的环境太糟,我就一把按下她,直接做了。” 帘子后头的女人没有动静,半晌,叹了口长气,“哪个小美人这么运气不济,被你看上了?” 他才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看起来杀气腾腾。 “总之,你帮我查一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将我卖了,拿银子去换酒喝?!”这些天来,他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绝对要查出是哪个浑球干下这件事。 “也许是急需用钱的穷人家,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外有小妾,内有悍妻……男人得了空,当然想放松,开心一下,你又没伤著哪里,跟人家计较什么呢?” “说得这么大方,换你给人卖了,拿银子去换酒试试!”他咬牙切齿,气势凶猛。 “好吧!看你这么忿忿不平的样子,我派人去帮你查查,看谁这么物尽其用……”帘子后头的女人笑得停不下来,只见屠霁延的一张脸黑得跟锅底有九成相似。 “那个‘姽’在哪里?”他冷不防的问。 “花街里啊!”她一时没有提防,边笑边说。 “花街的哪里?如今是什么身分?改了名字吗?”他飞快的问出一连串问题。 “在顶尖的地方,那人从来都不会居于人下……”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像在回忆什么,“不论哪个身分,都让人靠近不了……明明距离这样的近……” “名字呢?”他轻声的问。 她恍惚了一会儿,同样轻声的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那位的一切,不许谈论。”她已经清醒,没有被套出话来。 屠霁延冷哼一声,放弃了乘机试探的不光明手段。 帘子后头的女人没有追究他刚才的行为,沉默半晌,像是忽然觉得很疲倦,让他退出书房,而她依然一动不动的坐著,像个忠心耿耿的影子。 太阳快要下山了,竹翡青放松四肢,躺在铺著薄毯的软榻上,一手搭著一只矮几,上头放著流宿端来的冰镇莲子薏仁汤。 “这莲子熬得真是软嫩……”她赞叹道。 不远处的流宿翻了个白眼,“翡青姑娘,就算天气开始回暖,也请不要一边吃败火的莲子薏仁汤,一边露出肚皮吹风,那会让你著凉,然后手足发冷。” “我底子偏寒,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自己底子偏寒,就不要一直喝莲子薏仁汤。” “我怎么记得这是你端来给我的?” 流宿咬著牙,忍耐的做了三个深呼吸,“那是因为我要是不肯端莲子薏仁汤给你喝,你就打算禁我一个月的足啊!” “所以面临我的暴政和与苏鸩小娘子相会的两个选择,流宿少爷决定要舍暴君就美人?” 她的说话内容很讨厌,语气更是完全相反的软绵甜腻,让流宿更加恼火抓狂,额头的青筋一蹦。 “威胁我,要我去帮苏鸩忙的人是谁?” “我。”竹翡青懒洋洋的举手,衣袖滑下臂膀,露出优雅的线条与颜色,“但不是‘帮忙’,而是‘阻挠’,相信我,流宿少爷,你不会希望苏鸩小娘子知道是你把她的主子卖掉,拿银子去换酒喝。” “你是主谋!” “不过苏鸩小娘子的怒火不会波及我身上,首当其冲,被烧得灰头土脸的当然是你,流宿少爷。” 流宿不吭声了,他必须承认,竹翡青说的话,该死的一点也没错! 他瞥一眼外头的天色,“再半个时辰二爷就要到了,姑娘该准备了。” 她轻笑,“速战速决,才不会影响我接下一个客人。” 流宿很惊讶,“我以为你打算用掉一整晚的时间……” “流宿少爷,我是这么宽容大方,让你用一整晚的时间和苏鸩小娘子培养感情的主子吗?我会放著出手豪迈的李老爷不管,而把一整晚的时间用在屠二爷的身上吗?”竹翡青温和的说,仿佛在责备不懂事的小孩。 流宿的嘴角抽搐一下,“我知道了。” 第七章 屠霁延来到三千阁,把苏鸩留在外房,自行踏进竹翡青的内房,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动作撩人的对著镜子涂抹唇膏。 他低声一笑,“待会儿全被吃进嘴里了。” 她对著镜子,横他一眼,“二爷这话太直白了,婉转点才好。” “这是提醒你省点胭脂费用。” “怎么不说是因为二爷不想沾著女子的颜色回去?” 他又笑了,“若是沾著翡青的颜色,能够向众人宣告翡青是我屠二爷的女人,再多颜色也要沾啊!” “二爷真是口无遮拦。”她嗔他一眼,却是巧妙的不做正面回应。 屠霁延没有注意到她这些小心眼,大步走向她,迅速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竹翡青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经俯身,将自己的嘴唇压向她的。 他的动作那么凶狠、直接而热烈,她不由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呻吟。 她被吻住的是唇,但在他俯身之际,她却觉得自己是被咬住了咽喉,他用所有的气息味道,铺天盖地似的笼罩著她。 “我想要你。翡青。”他轻轻啮咬了下她的耳垂,君临天下似的宣告,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笃定与深沉。 竹翡青几乎要把持不住,脸上一片热辣的红,“我……我晚些还有客人……” 话一出口,她才恍惚的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娇怯。 “推掉!”屠霁延闇蓝色的眼瞳锁住了她,“你今天只有我一个客人。” “可是……李老爷都等了月余……” 他缓慢的抚摸她嫣红、滑腻的脸颊,手势极其情色,“把他推掉,翡青,你在等的人是我,你是想要我的……是吧?” 她简直要哀鸣了。 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男人,他为什么总是要用他的性魅力来蛊惑她?他竟然该死的知道她本能性的迷恋他的阳刚…… 屠霁延很有把握,知道她一定会屈服。 即使竹翡青的理智再怎么不承认他,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她选择,因为这欲望强烈却又极为压抑的女人,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像猫儿迷恋猫草,为他心跳失速。 他会赢的,现在只要再加把劲。 “喵嗷。” 那声音又柔软又甜腻,像是能搔著心口,教人坐立不安。 屠霁延愣了一愣。 竹翡青迅速清醒,拍苍蝇似的打掉他的手,然后果断确实的逃离他三大步之外。 在他脚边,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摇晃著小步子,也跟到她的身边。 屠霁延不由得转移视线,往下看去,“猫?” “姓梅,它可是阁里的猫大王,娇贵得很,掉一根毛,都能让阁里的姊妹为此拔刀。”竹翡青赶紧抱起踱到脚边的小猫,严词警告他不要妄动这只猫。 “翡青……”眼看著到手的美人就这样跑了,他恼火得很。 她简直不敢再听他的声音,连忙开口,“那收货人的消息,你查到什么没有?我这儿目前是没有进展的。” 屠霁延恨恨的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这里倒有一点消息。” “什么消息?”她乐意配合询问。 “你不站过来一点吗?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尽量笑得温和可亲,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食人虎假装它其实只吃草。 被那双闇蓝色眼瞳锁定的竹翡青不由打个寒颤,虚弱的说:“夜风微凉,我想吹吹。” “翡青有这样的兴致?”他举步就想过去,“那我过去和你一同吹吹风吧!” 她赶紧把怀里的猫儿举起来,“不用!我有它了,我有它了。”那姿势就像是她举起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护身符。 屠霁延的嘴角抽了下,闷闷的说:“翡青如此拒人于千里……” 忽然,大老板的低语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时隐身帘子后头的大老板是怎么说的?那位“姽”身在花街,站在顶尖的地方……三千阁不正是顶尖的青楼吗? 他低头想了想,又觉得要考虑周全一点,“姽”也有可能是个男性的称号…… “这条街上顶尖的小倌馆是哪个?” “目前是聚星苑。” “开多久了?” “五年不到,那里的管事挺有一手,是有系统的在拓展势力的。在聚星苑之前,没有什么小倌馆能占得住一方局面。” “五年啊……”屠霁延思考了下,“短了点,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我们不知道那位‘姽’来到花街多久。” 听到他很自然的使用了“我们”这个词,竹翡青感到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她什么时候被划分进了这个男人的私有领域?虽然她必须不情愿的承认,自己也将这个男人划分在自己的私有领域内,但她是很含蓄的,绝对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承认“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屠霁延似乎并没有她这样的矜持……她有点烦恼,又有点得意的窃喜。 “咳,怎么忽然这么问?你得到的消息,有那位‘姽’来到花街的时间推测吗?” 他扬起眉头,“没有,但是有肯定性的地位推测,会是顶尖的,那位似乎不太可能屈居人下,而且距离很近,却不可碰触。” “那你刚才问小倌馆?” “因为不确定是男是女,为防万一,一并列入搜寻范围比较好。” “可是目前聚星苑里的几个红牌,没有什么来历神秘又难以接触的小倌啊……”她沉吟。 “但在三千阁里,十二金钗不正是地位顶尖,与你我距离又近,却又不容易碰触得到的范围吗?” “你是说我那一众姊妹里……有‘姽’的存在?”竹翡青露出古怪的神色,像是在感情上想要相信他,理智上却又觉得一众金钗姊妹里应当没有那位神秘的“姽”。 “就算翡青也是金钗,对其他姊妹的来历出身也不太清楚吧?虽然对翡青来说,阁里姊妹应该是天天见得到面的,但是也有难以亲近,或者不易掌控性情的吧?”屠霁延对这个推论有某种程度的把握。 竹翡青皱了皱眉,原本想要反驳,不过顺著他的心思想下去,又觉得似乎不无可能。姊妹们之间除非特别交好,否则也不会太深入的谈论到出身过往,就像她自己,一旦进了三千阁,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根本绝口不提过往经历。 地位顶尖、距离极近、不易靠近,以屠霁延提供的这三个新线索,在这条花街上,也只有她三千阁里的一众姊妹达到标准,尤其是第二个条件,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姊妹们,这距离简直是太近了。 “真是出乎意料……”她喃喃。 自家的一众姊妹里,居然有出身西境琉月一族的大人物吗?那可是个极其隐秘、势力庞大,又地位崇高的世族啊! 陷入思绪里的竹翡青,没有留意到屠霁延悄无声息的欺近。 倒是她怀里的猫儿一双明亮蓝眸睁得圆滚滚的,那模样看起来无比淳良,非常无辜,简直能将最刚硬的心肠都融化。 可惜屠霁延看见美人娉婷而立,整个人都已经进入狩猎状态,哪里还有多余的心神分散在它的身上。 “喵嗷……”猫儿像在撒娇。 竹翡青陡然回神。 屠霁延毫不犹豫的擒住她,再拎住猫儿的脖子,轻手轻脚的放到地上。 猫儿愤怒的用尾巴甩打他,随后昂首阔步的踱出去。 在它身后,竹翡青已经被叼在凶兽的嘴上,慢条斯理的扔到床帐里。 “等……”她手忙脚乱的挣扎,“我真的……真的有客人啊!” “我先来的吧?” 她一脸为难,“可是……我只有预定给你两刻钟左右……” “哼,你要我两刻钟内做完射在你里头?” “你口无遮拦在讲什么?!”她满面通红,愤怒的打他。 竹翡青虽然有练武,却没有修习内功,力气也只是比起一般女子来得结实一点,打在屠霁延那铁板似的皮肉上,对他而言,像是被蚊子撞了几下,根本无所谓,她却是痛得手掌发红,皱起五官。 “好痛……” “打疼了?亲亲就不疼了。”他当真无耻至极,马上趁火打劫,握住她的一只手,凑到嘴边。 “你还不快出去?!你的时间到了。”竹翡青简直想要将他推到窗外,转头,气急败坏的大声嚷嚷,“流宿,快让苏鸩把她家主子带出去。” 霎时,忠心护主的伺候人就要冲进内房。 屠霁延及时发话了,“苏鸩,将那小鬼拦住。” “是,二爷。”苏鸩清脆响亮的应了一声。 在外房待命的两人互相制衡,一时之间不分轩轾。 而内房里,屠霁延已经脱掉竹翡青上身的短褂,却怎么也找不到胭脂色连身长裙的下手处,他困惑的在她身上摸索,寻找著暗扣之类的突破点。 她怎么可能配合著让他找到?当下死命的挣扎。 “嘘……听话点。”他漫不经心的安抚著,一手按住她的腰身。 被制住的竹翡青实在气不过,在他的手抚过她颈边的时候,张大嘴巴,狠狠的咬进他的皮肉里。 屠霁延吃痛,皱了一下眉,“真泼辣……” 他俯身,就著她紧咬不放的香唇,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然后反覆的、仔细的描绘她的唇型。 那种吻法,真是极为黏腻,而接近情色。 身下的竹翡青发出模糊的呜咽,终于微微松口。 他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软弱,立刻缩回被咬出一道血口的手掌,然后毫不客气的吻上她。 他的吻法极其凶狠,像是叼住了猎物的咽喉,为了确认口感似的反覆吸吮,以及不时重重的一咬,这一切都让竹翡青心神紧绷,背脊窜上凉意。 她一定会被这个男人扒皮拆骨的吞下肚吧! “翡青姑娘,疏楼打扰你了。”云母屏风外,冷静平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兰止翠的伺候人疏楼一身男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内房之外。 “李老爷已经到了,现在暂且由兰兰招待中,翡青姑娘方便接待李老爷吗?” “不方便,由你的主子代接吧!”屠霁延立即回答。 “恕疏楼僭越,二爷,虽说先来后到,但是您初次拜访后,距今时隔半年。反而是李老爷一个月至少来三次,已成翡青姑娘的常客。今日李老爷的行程早已预定好,翡青姑娘接待您是另外加上的特例。”疏楼不受任何影响,把话说得很清楚。 被她闯入房中时旁若无人的气势震慑住的苏鸩瞪大了眼睛,他几乎不曾听过二爷被这样毫不留情的削面子,这小小的少女真是太大胆,太…… “放肆!”苏鸩怒气冲天,要扑上去撕了疏楼那张嘴。 流宿连忙拦住他,“别……那是疏楼啊!是止翠金钗的伺候人,要是有一点损伤,惊动了阁主,阁主少不得一阵雷霆。” “她竟然这样和二爷说话!” “她……她说的不无道理……”流宿嗑嗑绊绊的回答。 苏鸩恼极了,转头睨向他,“你是说今日我不该来吗?” 明明上一句说的是彼此主子之间的事,下一句却变成了他的错……感觉自己一颗脑袋已经烦恼成两倍大的流宿,这下子深刻的体会到了竹翡青之前的嘲讽── 你不会希望苏鸩小娘子知道是你把她的主子卖掉,拿银子去换酒喝。 他一边寒毛直竖,一边坚定的打定主意,死也不让苏鸩知道这个秘密。 “哪是呢!我是说……二爷的伤还没全好,这种时候再伤筋动骨,总是不太适当,你说是吧?!”流宿这番劝阻的话说来一点气势也没有。 一旁面无表情的疏楼不禁翻个白眼。 偏偏苏鸩就吃他这套,“算你有个理由……” 内房里,听著外头三个孩子相互争执,到后来变成一面倒的情势,被压在床帐里的竹翡青真是又羞又怒,恨极的横了屠霁延一眼。 “你今日一定要败我信誉?” “唔……”屠霁延歪了歪嘴,终于觉悟,如果再不果断的撤退,今后恐怕不要想再踏进这道门了。“怎么会呢?你可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翡青啊!” 他若无其事的松开手,扶她坐起身,又理了理她凌乱的长发,那手势就像在顺著兽类的皮毛,充满安抚的意味。 给他这么摸著摸著,竹翡青纵然有天大的怒气,也给摸顺了。 他耸耸肩,“好吧!把李老爷请到外房吧!” 屠霁延确实是决定果断的撤退了,但又很遗憾的,只是暂时的缓兵之计,用来安抚恼羞成怒的竹翡青,以及差点一头去撞墙的流宿。 疏楼将李老爷请进竹翡青的房中,只停留在外房,接著就在两人中间摆上一个竹编的屏风,最后,完成任务的疏楼头也不回的离开。 “翡青,怎么啦?瞧你方才脸色苍白。”李老爷很担心。 “翡青今日身子略有不适,却让李爷委屈了,得隔著这道屏风……”她用袖子掩住嘴,低咳一声。 李老爷怜惜得不得了,一点也不责怪,安抚的说:“不委屈,不委屈,翡青的身子要紧,你瘦得很,要多休息,补补元气……要不,我改日派人再送些人参来吧!” “怎么好意思让李爷破费?”翡青轻声的说,“李爷,上回的棋只下了一半,今日要下完吗?” “自然是好的,翡青棋艺高明,下起棋来痛快得很。”李老爷抚掌大笑。 一旁伺候的流宿已经将上回未竟的棋盘摆开,由竹翡青口述指定位置,流宿代为移棋。 她的声音清冷而疏离,搭著微凉夜风,让人无比清醒。 李老爷一边与她下棋,一边叨絮著家中小辈的挥霍无度,或者荒唐行事,一边又抱怨起自家几个媳妇的挑拨,闹得儿子们几乎要吵分家,上头的老人都还没有走呢,下头就吵得像是老人已经人事不知。 竹翡青静静的听著,等到李老爷说至一个段落之后,才字句简单的答个三两句。 李老爷听得很专心,不时点点头,就著她回答的几个分析,又做出唠叨或者询问。 她一一答了,又一边轻描淡写的提起几件趣事,逗得李老爷开怀大笑,出手大方的赏了不少金银首饰。 这局棋下得不疾不徐,走势沉稳,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还是不分胜负。 竹翡青的体力却像是有些撑不住,指示位置的命令带著点迟疑,声音也微弱下来。 李老爷不无遗憾的看著眼前漏洞渐生的棋局,又倾听著她淡淡的呼吸声,他用最后的三子定下江山,原本还看起来像是不分胜负的棋局,一下子变成一面倒的局势。 “果真还是李爷厉害。”一边吩咐流宿抄下棋谱,竹翡青一边赞叹,声音愉快而轻柔。 被美人这样一哄,李老爷也不免眉开眼笑,看著眼前的棋盘,又想到之前竹翡青的应对得宜,这样的教养良好和平淡心境,再想到自家的不孝子与不孝媳,他忍不住叹口气。 “翡青啊,你真是可惜了,要是再早个几年……在你入青楼之前,老夫能遇见你,让你当老夫的儿媳妇,老夫如今就不必这样遗憾子媳不孝了。” 竹翡青微微一笑,“能得李爷这样赏识,真是翡青莫大荣幸。” “可惜你这样一个玲珑人儿……”李老爷越想越不甘心,“怎么没让老夫早个几年遇见你呢?你来当老夫的儿媳妇,老夫那几个儿子随你挑选。” “李爷,息怒吧!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您只管享著清福,不要太过操烦,身体要紧。” 听著她的温言软语,李老爷心里受用,又越发的感到惋惜了,再叨絮了一刻钟左右,他决定打道回府。 竹翡青一路送到楼梯口,又被李老爷赶著回房,还是流宿恭恭敬敬的送到阁门外,目送著李老爷乘软轿而去。 流宿转身,要回竹翡青那儿,就见苏鸩走下楼来,满脸不豫的抓住他的手腕,气呼呼的将他带出门。 “欸?!”他惨叫,“苏鸩,你带我上哪儿去啊?” “你的身子好热,翡青。”屠霁延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响起。 竹翡青心里一紧,越发觉得脑袋发晕,心想,还真的被流宿那孩子说中了吗?她吹风吹得太凶,这下子身子撑不住了…… 打横抱起呆坐在椅子上的美人,他隐藏洋洋得意的心情,踏著轻快脚步,往内房走去。 被塞进床帐里的时候,竹翡青才突然开口,“那女娃娃呢?” “唔……啊!你说苏鸩?”他笨拙的拆下她发上的钗饰,柔滑的长发倾泄她一身,“我派他出去查点东西。” “那流宿怎么还没回来?”她又迷迷糊糊的问。 “这个嘛……”屠霁延想了想,突然间又意识到,在竹翡青主仆眼里,苏鸩一直都是个性格好强、脾气暴躁的少女。 他咧嘴一笑,没有解释清楚,苏鸩其实是个少年,让他穿上女装,随侍左右,却是幕后女老板的恶劣兴趣。 “放苏鸩一个人去查消息,我也会不放心啊!所以让流宿陪著他去了。怎么?你想要流宿在旁伺候?” “你的膝盖压到我的头发了……”她呆呆的瞪著他单膝压上床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得干干净净,赤裸的阳刚男体在她眼前一览无遗。 这样的刺激太大了,不是吗?竹翡青茫然的想,摇晃一下发热的脑袋,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不只是脑袋发热,连身体都难受起来。 她抬起冰凉的小手,无意识的抵著他厚实的胸膛。 屠霁延哼了一声,她的小手又嫩又凉,对他很是刺激。 “嗯?”竹翡青爱娇的低吟。 她觉得自己的体内在发热,烧得她难受,现在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才知道眼前这个伟岸的男人比她更为炽热。 “好难过……”她委屈的抱怨,冰凉的小手既想离开他温度偏高的肌肤,却又贪恋他好摸的肉体,那样若即若离的抚触,让俯视她的男人呼吸一乱。 “真是个魔孽。”屠霁延喘了口气,低声笑了。 他其实是在赞叹,毕竟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如此执著。 长达半年的押镖行程,路途中当然也经过不少间习惯去的青楼,他是一个从来不曾忍耐生理上欲求的男人,更不要说为了哪个女人守住肉身──贞节是对女子的要求,不是对男人──但是他下意识的守住了。 并不是说他不会有欲望,但是当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他下意识的闪避开来,没有沾染上女子的香气。 他知道竹翡青不接待娶有妻妾的男人,但是对于她也绝对不接待沾染其他女子香气之后,再踏入她房间的男人的这个规矩,却是全然不知情的。 他不知情,但是他的肉体很诚实。 在意识到他对竹翡青的执著与独占欲之前,他已经下意识的做到了他想要对她要求的。 忠贞的对待彼此。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人,定下心来。 这又怎么不是个魔孽呢! “翡青,翡青,翡青……”他一次又一次的低声呼唤,诱哄著她芳香冰凉的红唇微微张开,他覆上去,反覆吸吮,让她的唇沾上他的味道,为了他而温热。 竹翡青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忽然明白了,身体突如其来的发热,并不真的是因为吹风受凉而引起的病症,是因为屠霁延的存在。 他站在这里,并且不允许她有任何的逃避。 她想要这个男人,就如同这个男人再诚实不过的向她坦率的告白他想要她一样。 在理智之前,她的身体先诚实的反应了。 她喜欢这个男人对她的索求,以及欲望,就像她此刻欢欣的倾听著,这个男人对她诉说的爱语。 “我想要你……”屠霁延呻吟一声,“天啊!我太想要你了!你不会知道我等在内房里,听著你和恩客对话,有多想冲出去捂住你的嘴,将你抢回房里,让你只对我一个人说话。 “你每对著恩客笑一次,我就恨不得杀了那人一次。 “这是你的内房啊……翡青,翡青,你让多少人进来过了? “他们也在这张床上与你亲近?你让他们将你脱光,让他们拥有你的身体?让他们听见你这样诱惑的声音? “翡青,翡青……噢,你不知道,我越是在意你,就越恨那些人。” 屠霁延没有剥下她连身的衣裙,也没有粗鲁的撕裂,只是隔著衣服,揉捏她玲珑的胸房,那小巧的圆球在他的大掌下显得这样脆弱,他覆上去,却能感觉她的胸房充盈他的掌心,弹性而紧实,那手感让他发狂。 她的脸庞绯红,却又透出奇异的苍白,像是燃烧到最高温的火焰,她仰望他,芳美的唇微微一颤。 “屠霁延……你也想要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与我相遇,你想要没有人碰触过的我,想要一张白纸似的竹翡青……吗?”她的声音很轻,带著恍惚感。 屠霁延没有预料到会听见这样单薄的喃喃,脆弱得仿佛一只瓷器,只要一摸就会碎掉。 他仔细的听进她说的话,他确实的思考过这件事,但也深刻的记得,打从一开始相遇,她就不是他的女人,而他原本有机会抢走她,改变她其后的坎坷,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身下的这个女人,伤痕累累的。 她的肌肤又白又细,摸上去是满手的滑嫩,但是他并没有忽略她身上有些细细的磕绊伤口,尤其在腹下有一道怵目惊心的旧疤,即使颜色已经浅淡得看不清楚了,用手去摸,却能仔细描绘出那伤痕。 他知道,这个伤痕几乎夺去她的命。 屠霁延的手滑上她的脸颊,轻轻抚著她的唇瓣。 “不,我要的是现在这个从死地里挣扎出来,坚强凶悍,顽固又冷淡的你。这些伤痕将你琢磨得光芒四射,让人为你前仆后继的沉迷……以前的翡青虽然像朵小白花一样惹人怜爱,但是现在的翡青有著夹竹桃的美丽与毒性啊!”他低声笑著,“但是,我绝不会被你毒死。翡青,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也不会逼迫你为我孕子,我会接纳你的一切,而你,你的未来将有我的存在。” 她仰望他的目光,又模糊,又在其中透出一点尖锐的光。 “翡青,你呢?”他轻声的问。 “我……”她张嘴,却先吐出了几句模糊的低咒,“那你方才在嘀嘀咕咕什么小家子气的抱怨?” 屠霁延失笑了,“适当的嫉妒是很不错的催情药……翡青,你不喜欢听吗?但是你身体的反应非常诚实……你自己摸摸,你这里面……都湿了我满手。” “屠霁延,你到底还要拖拖拉拉的磨蹭多久,才要把你那根硬到发痛的东西插进来?”她身体洞开的躺在他身下,仰望著他,轻细的话语,却是傲慢的命令式,“还是你担心自己中看不中用,才进来便要缴械?”最后的尾音还没消散,她轻声一笑。 这是严重的挑衅! 屠霁延对著身下的女人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然后撕了她下身的薄薄布料,一手紧握著她的纤腰,一手掐紧她一边玲珑的胸房,然后暴戾的、凶猛的进占了她。 竹翡青猝然尖叫,仿佛连灵魂都被戳刺,成为一片彻底的空白。 在之后的一个时辰内,她被反覆的进占、侵略,并且被掏空了似的疲倦,她从尖锐的抽气到破碎的呻吟,最后是无声的喘息,她的声音都沙哑了,喉咙干涩。 屠霁延简直要死在她雪白的肚皮上,不过凭借著习武者超越常人的坚强肉体,他撑了下来,并成功的让她发出求饶声。 那一刻,他笑得像是偷吃到金丝雀的猫。 “你是我的,翡青。”这是一种宣告。 “是的,我是你的。”这是一种誓言。 竹翡青满足的喟叹。 半个时辰后,疏楼擅自闯入,站在屏风外。 “翡青姑娘……”她的嗓音尖锐而急迫,隐含著奇异且不祥的紧绷感,“流宿被送回来了。” 竹翡青心里一绷,“你说,他‘被’送回来?” “是。”疏楼干脆俐落的回答,“他中了毒。” 于是竹翡青彻底的清醒了,美眸里盈满狂怒。 第八章 将流宿送回来的,是与他一同出门的苏鸩。 只是间隔短短的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而已,再出现在竹翡青眼前的,却是浑身是伤,连脸上都有血口的苏鸩,这靛衣少女一身狼狈,衣裙上都有裂口,尘土遍布,显然吃了很大的苦头。 “出了什么事?” 留下昏迷不醒的流宿在医务房内,三千阁内常驻的大夫正全力施为,为躺在榻上的少年逼毒,调解药,并且检查几处伤势。 同样有著大大小小伤口的苏鸩却只是吞了止痛的药剂,便站在面容冰冷的竹翡青面前,低著眼,任由她质问。 面色淡然的屠霁延提著药箱,搬张椅子,坐到苏鸩的旁边,慢条斯理的为他上药,却没有插口。 苏鸩咬了咬唇,意识到这是二爷在表态了──竹翡青有质问他、对他下令的资格,因为屠霁延承认了她的存在。 “我们受到偷袭。” “说清楚。” “二爷要我回到贾大夫那里,去查清楚当初将二爷交托给贾大夫医治的人是谁。”苏鸩没有说屠霁延是被卖掉的,而是说被不知名的人托付给贾大夫,他知道屠霁延想要保住面子的心情。“我们在那里遭遇敌袭。” “怎么会在贾大夫那里?”竹翡青很怀疑。 苏鸩迟疑了一下,“二爷之前腿上的伤,就是因为夜半有杀手进犯,二爷为了保住贾大夫,才与那些人动手的。” “这么说来,贾大夫那里也给人盯上了。”她若有所思,“你拉著流宿一起去贾大夫那里,想要问出那些卖了二爷的人,却又在路上遭受袭击?还是在贾大夫的房子里?” 屠霁延听她说出“那些卖了二爷的人”的时候,眉头挑了一下。 竹翡青却兀自思索,没有留意到。 “在贾大夫的家门前。”心里混乱的苏鸩没有注意到竹翡青说了什么,只是低声回答问题,“但是贾大夫不在,而且来偷袭的人目的不像是要杀人,只是想给点警告。” “警告?”她哼一声,“那为什么是流宿中毒?” 苏鸩又咬住唇,“他……他扑过来,挡住了毒针……我那时候腿上受了伤,没有及时挪腾开来,听见后头有风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了,一回头,才看见流宿代我挡了针,我……” 竹翡青面色冷淡的看著苏鸩,“你刚才说是警告?” “是,那些杀手一身黑衣,脸上也都蒙住了,不过他们使用的暗器,和当初伤了二爷的东西是一样的,而且那些杀手在退去之前,也留下了口讯。” “说。” 苏鸩先瞥了屠霁延一眼,“那口讯,是要二爷停下手边正在进行的事,不许再办下去,并且扬言要吞并镖局,让大老板自身难保。” 竹翡青也瞥向屠霁延,“这一件件听起来,全都像是离人泪镖局的家务事,却无端连累了我的伺候人。” 苏鸩一听她提起医务房内生死未知的流宿,眼里一红,赶紧低下头,遮掩住几乎忍耐不住的泫然表情。 那模样实在太过楚楚可怜,竹翡青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是太过气恼,又出于维护自家伺候人的心思,她总想用这件事来探探苏鸩的心意,现在看苏鸩这样焦急心慌,她也不禁动容。 “你也进医务房吧!瞧你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弄得这样狼狈,让人怎么忍得?!”她软下语气,摆了摆手。 不远处让兰止翠派来帮忙的疏楼看见竹翡青这边似乎是没事了,又见她摆手,也就慢慢的踱过来,拉著苏鸩的手腕,前往雏儿们洗浴的澡堂。 竹翡青歪著头,瞪著屠霁延。 他摸了摸鼻子,“瞧翡青这表情,像是在说:没将这起祸事解决了,休想再踏进三千阁……是吗?” 她笑得装模作样,“二爷真是聪慧可人,玲珑心肠,不过这么一眼,便将翡青的心思说出了八分。” 屠霁延的嘴角抽了下,“只八分?那余下的两分是?” “流宿受此重创,翡青也无法分神,还请二爷三个月内莫再踏进三千阁。”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的说:“苏鸩那孩子是不错的,可惜脸上这么几道口子几乎要破相,又伤得这样,不妨就留在三千阁里将养著吧!二爷三个月后再来领回?” 他的脸上黑气缭绕,简直是怨恨丛生,偏偏又发作不得,嘴里一阵咯吱,险些咬碎一口钢牙。 “二爷不允吗?”她这话问得娇娇弱弱。 然而只是脸上柔婉,她眼里却是锐利施压,屠霁延吃了这记闷亏,恼恨得想要将温家派出来的杀手绞成七段、八段。 苏鸩一提起是在贾大夫那里遭遇到杀手,他心里就有底了,又听见苏鸩转达的口讯,更是落实他的猜想。 现在被竹翡青借故发作,他这里理亏,没有耍赖的可能,只能忍了。 “三个月内不得踏进三千阁……翡青,这不是明摆著要我禁欲吗?”他一脸委屈,试著探她口风。 “就是让你禁欲,省得你当真死在我的肚皮上。”竹翡青倒很干脆,让他做个明白鬼。 屠霁延听了,当下眼前发黑。 他决定了,就这三个月,他要将温家连锅端了! 提起温家,江湖道上略有见识的人,脸上都先是一凛,张了嘴之后,又变得迟疑,戒备的神色慢慢的消退,转变成一种欲言又止的困扰表情。 温家第一代家长,不仅是难得的长命,也是少数能够一手完成委托人的要求,一手又能挡住委托人翻脸不认人的杀招的老资历杀手,这人赚够了钱财,又赚够了名声,想想可以收手了,于是选了一个好日子金盆洗手。 之后便收留几个孤儿弱女,本来是想养在身边,以后能给他送终,时日一久,他又觉得教这些孩子一些护身的武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就慢慢的教起来了,没想到其中的一男一女天资不错,这老杀手惜才,干脆把一身武艺都教给他们。 这一男一女长大了,也出去闯荡一番,回来时,两人不仅互许终身,连孩子都生了,等孩子长到十岁,刚好给老杀手送终。 老杀手临终之际,将温家下一代的棒子交给这对夫妇。 于是温家在这对夫妇手里慢慢的壮大,凭著老杀手以前的名声,以及夫妇自己闯荡出来的声名,也接了不少案子,做出一点成绩。 可惜当年给老杀手送终的长子没有活过十五,夫妇两人痛惜许久,对于后来再生下来的两男一女,更是小心翼翼的养著。 溺爱娇养之下,这成为温家第三代的三个孩子,先是没有什么练武的天赋,又吃不了苦,偏偏有家产可以挥霍,底下又有不少武功极好的下人可以使唤,长得越大,越是跋扈。 第二代的夫妇没有活到老杀手的年纪,早早便去了,次子继承温家第三代家长,更是和底下的一双弟妹胡闹得无法无天,温家不再是人人敬畏的一门杀手,而成为一个让人头疼,有著不错的武力来支援他们花天酒地的富家公子、富家小姐的麻烦。 至于离人泪镖局是怎么样招惹到这麻烦的温家的呢? 首先是掌权的次子来镖局拜访,对于帘子后头的女老板满怀兴趣,本来是打著联姻吞并的主意,却在一阵风过之后,意外见到帘子后头女子的姣好面容,立刻见猎心喜,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的要追求大老板了。 再来是身为幼女的温家小姐对屠霁延一见钟情,想方设法的要嫁给他,他却满脸厌恶的闪避得老远。 倒是温家三子有点运气,留意到离人泪镖局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派出人去跟踪,那追踪的人颇有些门道,没有被直奔边关的大部队所迷惑,而是跟踪中途离队,孤身一人往西境而去的屠霁延。那人没有追得太深入,一察觉屠霁延往琉月一族的据点而去,便立刻折返回来,向温家三子报告。 这两男一女凑在一起,讨论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搞不好大老板决定要派屠霁延去和西境琉月一族联姻,以壮大离人泪镖局,又能让屠霁延摆脱温家幼女的纠缠。 这结论一出来,立刻让温家沸腾起来。 三番两次派出来的杀手,本意是要绑架屠霁延的,打著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将屠二爷捏在手心里的话,就不怕幕后的大老板不就范。谁知道屠霁延屡下狠手,根本近不了身。 后来,只好将主意打到苏鸩身上。 温家幼女见苏鸩漂亮得不得了,又妒又恨,想要将苏鸩抓到手里,一方面折辱她,一方面又能逼屠霁延低头,没想到苏鸩的身手极好不说,连陪同她而来的锦衣少年都是练家子,温家派出的人灰头土脸的回来,双手空空,只告诉温家幼女,说他们放了话,又施了毒,包准屠霁延气急败坏的来温家求解药。 温家幼女勉勉强强的接受这番说词,没有扣那票人的薪饷。 之后,她每天都格外用心的装扮,等著屠霁延来敲温家的门。 但是等过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十天半个月都过了,她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来敲门。 她很困惑,而上头的两个哥哥则比她更加困惑。 温家从外围而起,据点被一个一个连根拔掉。 他们登门求助于与父母交好的长辈们,却又得到长辈们摇头叹息的拒绝,他们还摸不著头绪,怨恨起怎么长辈们都不帮忙,但在他们还在想法子,要给拒绝帮忙的长辈们使绊子的时候,剿灭温家的双手大刀已经砍到了温家门口。 犹在状况外的温家幼女心花怒放,笑得娇羞可人。 “屠郎,你来了呀!可让人家好等了……” 叩叩…… 正将长发松松的绾起来的竹翡青转头,就见开了一扇门板的内房门口,三千阁阁主慵懒的倚在那儿,苍白的脸色显出三分脆弱。 “阁主,您怎么亲自来了?”她赶紧迎上去,将人请进门里,安到了宽椅上,又将放在热水里保温的养生茶倒上满满一杯,送到阁主的手上。“让个雏儿来喊我过去就好了呀……” 阁主一闻那味道,不禁蹙起眉头,“老是让我喝这个……” 竹翡青好气又好笑,“阁主的身子养不起来,自然都让您喝这个了。” “这破败身子要养什么?”阁主厌了,只啜个两口,便将养生茶随手搁在桌上,“翡青,你说你安了个女娃娃在房里,人呢?我怎么总没看到?” “阁主每天都忙著,翡青怎么好拿这样小事去烦您呢?”竹翡青好声好气的哄著阁主再喝两口茶,“您今天来翡青的房里,是来看苏鸩的?” “嗯,是叫苏鸩。”阁主想起来了似的点点头,“听说是个国色天香的女娃娃?这样的美玉,居然跟著一群大男人走镖啊!” “挺危险的,不是吗?”竹翡青低声一笑,“女娃娃可悍得很,我房里的流宿都让苏鸩吃得死死的,那女娃娃只要一吊眉,流宿立刻低头认错。” 阁主被逗笑了,脸色添上一分的红,然后蹙著眉喝掉半杯养生茶,眼尾扫向竹翡青,“我还听说,你心里有人了?” 被问得措手不及,竹翡青愣了愣,脸上倒是极为诚实的先红一半,嗓音低弱的开口,“您这是哪儿听来的话呢?” “止翠儿哭哭啼啼的来问我的。”阁主马上说出源头,“那孩子天真得很,三天两头想来找你玩,疏楼大抵是为了吓阻她,才说你房里藏了男人,不方便让她出出入入……” 竹翡青的脸庞先是白了,又红了,跟著就黑了。 阁主低声一笑,“止翠儿傻乎乎的,可是她那伺候人精明得很,会拿这样的话来吓阻她,怕是有三分的真实了。” “阁主今日是来捉奸的啊……”竹翡青终于回过神来,这话说得既委屈又可怜,偏偏脸上绯红。 她脸一红,这三分的流言真实性,立刻增加到五分。 “怎么?你心里当真有人了?”阁主诧异的盯著她。 竹翡青一张小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半晌才微弱又犹疑的哼了一声,“……应当是有的……” 三千阁阁主真是太惊异了,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说来给我听听。” 阁主都发话了,竹翡青也只好乖乖的拉来几块软垫子,坐在阁主的腿边,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的讲一遍。 阁主对于她与流宿两人鬼鬼祟祟的将人拖去贾大夫那儿,明为卖掉换酒、实为掩护救助一事,显得特别有兴趣。 “贾大夫没把你们主仆供出来?” “贾大夫可是翡青的半个师父,哪有出卖徒儿的道理?” “他是怕你不带酒给他喝吧!”阁主哼哼一笑,“得了你挑刺刮肉的恩情,那屠霁延便有理由三天两头的上你的房里来了?” 竹翡青迟疑了一下。 方才的讲述里,西境琉月一族的事情,连同屠霁延手里的那件托镖物,她都略过不提,并不是存心想要隐瞒阁主,只是想避免阁主因为琉月一族的事而想起宫中之事。 阁主等不到她的回答,又见她显现犹疑的脸色,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好吧!那是你们的情趣。”说著,自己就笑了。 竹翡青看见阁主笑了,觉得自己这点情事能哄得阁主心喜,也露出了若有似无的微笑。 阁主瞧瞧她,又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那么,你也要准备出阁了吧?” 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竹翡青愣愣的问:“为什么?” “你心里既然有人了,凭你这样刚烈的性子,又怎么熬得住青楼里送往迎来的日子?你那心上人,也不会允许吧?” “这个……”竹翡青呆了片刻。 她还没有想过这件事,的确,她心里有著屠霁延,而屠霁延也绝对不会吞忍得下别人来碰她,他的醋坛子恐怕与她不相上下……但是,这都只是她与他之间的私事。 竹翡青还没有想到,她与屠霁延两情相悦,便是要离开三千阁了。 她紧紧抓著阁主的手腕,模模糊糊的惊异于阁主大病一场,竟然清减成这样……她心里混乱非常,指尖都僵住了。 阁主瞧著她不对劲,蹙起眉头,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怎么了?吓成这样……你要出阁,我不会不允啊,做什么这样如临大敌?” “可是我……”她惶惶的抬头,“翡青没有想过要离开阁主……” “你傻了呀!”阁主失笑,“等到十二金钗都嫁出去了,‘阁主’一位也能换人了。你们烦了我这么多年,还不放我逍遥吗?” 竹翡青知道阁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但她就是恐惧。 “您要去哪里?”她嘶声问道。 您能够去哪里?这阁里是您最终的依归了,恐怕还是您的坟墓了,十二金钗一个个都嫁出去,卸下“阁主”之职的您,还有哪里可以去? 在这一瞬间,竹翡青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念头。 她之所以从来没有想要出阁,正是为了阁主。 这个女人将她从垂死之地救了回来,给予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她很久以前就想好了,阁里几个资历深的姊妹也都私下约定好,将来无论是哪一位金钗承继阁主之职,她们都会好好的奉养卸职的阁主。 风摇蕊嫁了,梅晴予也嫁了,月映婙也……有过约定的姊妹们,都先后嫁了,只剩下她了。嫁出阁的金钗不可能继承阁主之职,那么,只有最后还未嫁的她可以…… “这里不是你的坟墓。”阁主的声音清冷而冰凉,寒彻她一身。“这‘三千阁之主’的位置,不是如今的你坐得起的,放弃吧!” “那么,您怎么办?”竹翡青恍惚的问。 “总有法子的。”阁主低声的笑了,那声音漫漫的荡了开来,“三千阁传到我这一代,恐怕还不到结束之时……或许能结束在下一代呢……那一双刀剑,守护著这么一阁姊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土,追随初代阁主而去。”她怜爱的拍了拍竹翡青的脑袋,“你呀,出阁去吧!” 流宿并不知道屠霁延被下了长达三个月的禁欲令,也不知道苏鸩被扣在三千阁里养著,他的解毒状况并没有非常顺利,这段期间时睡时醒,奇怪的是,他意识清醒时看见的,床头边站著的人,却一直都是疏楼。 流宿觉得很不明白,疏楼并不与他交好,为什么老是看到她面无表情的来探视他? 他怀抱著这个疑惑,却又不敢问疏楼,终于等到能下床了,疏楼漠然的瞥他一眼,伸手扶他到澡堂的隔间外头,便转身去帮他准备换洗衣物。 流宿胆战心惊的看著她走开,忍不住松口气,拉开木门,走进微有湿气的换衣间,先将衣服脱了,拿起一个干净的水瓢,再拉开里层的拉门,正要踏进单人的澡堂时,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池子里的水很热,整个澡堂弥漫著雾气,因此他看不太清楚泡在池子里的人是谁,却很惊讶。 他是三千阁里唯一一个男孩,这单人的澡堂只有他在使用,为什么这个时间却有另一个人在使用? “是谁?”池子里的人发话了,嗓音高亢而清亮。 流宿觉得非常耳熟,心里一跳,“苏鸩?是你吗?” 池子里警戒著的人也立刻发现了来人是谁,“流宿!你可以下床了吗?” 哗啦一声响,苏鸩冲出池子,扑向他。 流宿脑子里一阵晕眩,在看清楚一切之前,已经背转身子,又手忙脚乱的拿水瓢遮身体,但是这样哪里遮得住什么,于是他又逃了出去,砰的一声拉上拉门。 苏鸩一身水滑,动作及不上他快,被关在门里。 “流宿?流宿!你开门啊!让我看看你。” “男女授受不亲……”流宿捂著鼻子,虚弱的滑坐地上。 “你在讲什么男女……”苏鸩的声音变得微弱,忽然听懂了流宿在介意什么,好气又好笑,却又说不出口,“欸,你刚才进来,没看见我啊?” “没有啊!苏鸩……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单人用的澡堂,你可以去另一边的大池。” “疏楼带我来这里。”苏鸩的声音流露出索然无味的意味。 外间的流宿忽然注意到,苏鸩的靛色衣裳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角,他进来脱衣时要是多留意一下,就不会冒失的闯进去了。 “流宿?你昏过去了?怎么忽然没有声音?” “咦……啊!没……没有,我醒著呢!” 苏鸩别扭了一下,“那个……流宿,你救了我……那个……你……谢……谢谢你。” “不会……”流宿的表情有些茫然,“我还谢谢你给我吸毒呢!疏楼还说,是你背我回来的,我很重吧?那个……辛苦你了。” “欸?不会啊……” 两个人隔著一扇门,扭扭捏捏的说起话来,但是没有多久,外头的流宿冷不防打个喷嚏,吓了苏鸩一跳。 “流宿,你还伤著呢,快点进来冲热水。” “不……不……我把衣服穿起来就好,苏……苏鸩,你好好的泡水,我……我先回房去了……”流宿逃命一般,脸上红通通的从折返的疏楼身边卷过,奔向竹翡青的房间。 疏楼看著他健步如飞,又回头,听著苏鸩在里面捶著门咒骂,厌烦的叹口气,心想,这种傻瓜情路真是太坎坷了。 第九章 “翡青姑娘?” 流宿没有奔回他躺了将近一个半月的医务房,而是习惯的冲往竹翡青那儿。 他在他的侍儿房里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又拿半浸湿的巾子擦拭脖子和脸,将自己打理好了,才前往竹翡青的内房。 一踏进去,他就看见她一动也不动,伏在朱红窗台下的软榻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静静伏著的姿态,让流宿心里一凉。 幸好竹翡青在他失态的爬滚过去之前,有了一点动静。 她偏过脸来,“流宿?你可以下床了?” “翡青姑娘……”喊出声,流宿才被自己哽咽的嗓音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有啊!”她微微一笑,半合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在想些事情。怎么?你以为我终于吹风吹得昏过去了?” 一提起这件事,流宿就有气,“你还敢说?!” “嗳。”竹翡青一笑,“瞧见苏鸩没有?那女娃娃可是我特意留下来陪你的,她把你送回来的时候,脸蛋苍白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这少爷真是造孽哪!” 流宿气结。主子一天不拿苏鸩来调侃他,似乎就觉得日子没乐趣! “你把苏鸩扣下来,屠二爷还不跳脚吗?” “他跳他的,你这么著急做什么?”竹翡青好奇怪的看著他,“怎么?你爱屋及乌到苏鸩的主子头上去了?” “我……”流宿辩不过她,心脏一阵无力,“你之前不是还和二爷一起私下查些什么吗?需要我去给你传话吗?” “什么也查不出来,连暗卫那儿都只能两手一摊,哪里还有什么话可以传?”竹翡青一脸不痛快,“屠霁延让我打发去给你报仇了,我叫他三个月不准进阁里。” 流宿被她吓个半死,他可承受不起屠霁延的任何“问候”。 “我可以问你和二爷在查什么吗?” “查一个人。”竹翡青冷哼一声,怀恨得很,“说是从西境琉月一族出来的,人在花街里,处于高位,却又碰不得……花街里这么多的美人,谁晓得那个‘姽’在哪里?流宿,你相信吗?连阁里的暗卫都查不出蛛丝马迹。” “查不出来是当然的啊!”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哪位美人这么高高在上?居然……”竹翡青气势高昂的正要抱怨下去,流宿上一句回覆的话却慢悠悠的飘荡进她的耳里,她愣了一下,整个人坐起身。“咦?流宿,你刚才说什么?难不成你知道什么?” 流宿一手捂住半边的脸,睁大的眼睛里一片阴暗,“翡青姑娘,你和二爷调查那位‘姽’,要做什么?” 她惊讶极了,“流宿,你真的知道那人在哪里?” “翡青姑娘也知道啊!”流宿轻声笑了,声音疲倦,“事到如今,西境琉月一族还找那位大人做什么呢?” 竹翡青觉得莫名其妙,“这个……说是委托了屠霁延带一颗丹药回来,要交给那位‘姽’。兴许是那位有什么急用呢?” “丹药?”流宿像是将这两个字仔细的咀嚼了片刻,才微微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我会传达的。” “流宿,你知道去哪里找人?”竹翡青大感好奇,几乎要扑过去。 那锦衣的少年,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久的孩子,却只是淡淡的点头,转身便要离开,同时撂下话,“我让苏鸩去寻二爷回来。翡青姑娘,毋需知道的事,还是别知道比较好。请关紧窗户,好好的休息。” 苏鸩发出的信息传到屠霁延的手里时,温家已经被他打得半残,只剩一口气喘著了。 温家的两男一女,由于周边与其父辈交好的长者说情,因此他没有让他们有半点损伤,但相对的,他将温家的产业吞并一空,由离人泪镖局派人来接手,接著把无法无天的温家两男一女分别送到戒律严格的和尚庙和尼姑庵去重头学习,以期能教导他们晓事。 从信鸽脚上拿下纸笺之后,屠霁延满脸惊异,又掐算日子,更是错愕的意识到一个半月已经快过去了,藏在手腕里的这颗丹药还没有送到收货人的手上。 他日夜兼程的赶回花街,流宿已经等在三千阁的门口,这容貌秀雅的锦衣少年面色淡然,却生出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凛然贵气。 屠霁延心里惊讶,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他随著流宿进入阁里,踏上楼梯,见到竹翡青倚在她的房门口,两人目光交缠了一瞬,彼此都觉得心跳加快,竹翡青按了按心口,感到一阵羞涩,而他见她媚态如此,身体一热,恨不得扑过去,将她压在身下。 流宿却像是浑然不觉两人的眉目传情,兀自敲响了阁主的房门。 竹翡青脸色一白,疾奔过去。 流宿将她拦在门外,目光严峻,只用一手坚定的将屠霁延请进房里。 阁主坐在里头,淡淡的问:“西境琉月,托你一颗丹药?” “是。”屠霁延恭敬的应对。 “除了丹药,可还有其他的什么?” “还有一句话,恳念旧情。” 阁主笑了,笑声轻轻的飘荡而过,落在耳边,像暴风里的狂雪。 “我知道了,把丹药留下吧!” 屠霁延没有迟疑,褪下护腕,取过流宿递上来的匕首,刀落肉绽,挖出那由厚蜡封裹的丹药,放到阁主手边的一方绣帕上。 流宿立刻上前包扎。 屠霁延任由他动作,忽然问了句:“阁主闺名‘姽’吗?” 阁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流宿手上一颤,下了狠劲的挤压他的伤处。 屠霁延像是没有痛觉,满不在乎的重复问了一次。 这次阁主笑了,“屠霁延,你心里可有翡青?” 他肃容,“在心尖儿上,珍而重之。” “翡青曾以侍妾身分嫁人,夫家待她极苛,九死一生才让人救起,再也禁不起第二次情伤,你可明白了?” “从今而后,她都是屠某心尖儿上唯一的女人。” “希望你不忘此心。” “屠某欲迎翡青出阁,还请阁主应允。” 阁主又笑了,这次笑容里带点薄薄的温度,“她若点头,你便带她到天涯海角吧!屠霁延,我有好女,从此要托付予你了。” 屠霁延深深的低下头。 丹药由流宿披星戴月的送去。 天明不久,三千阁里有叶笛的声音,带著断断续续的破碎。 夏日风疾,将这叶笛的声音携得远了,穿过绵延屋舍,越过千丈宫墙,在紧闭的门窗外打转,而有那么一道昔日的旧色裂痕在没有补起的窗纸上,于是笛声窜了进去,奔得这样疾快,扑进了垂纱层层的床褥。 明黄的被子里,发著高热的男人昏昏沉沉,才喝下送来的丹药睡下的,却辗转反覆,极浅的睡眠里,梦境很深,像是要将他拖进深渊。 而笛声扑了过去,将他奋力的拉扯出来。 男人陡然睁开眼睛,一身的汗湿,脸色却极其苍白,透著狰狞的病气。 他的呼吸凌乱而破碎,他的视线模糊,力气疲软,干燥的唇舌感觉不出什么味道,唯有双耳有听觉,清晰的听见了叶笛的声音。 像清澈的溪流,有落花,有嫩叶,有鸟鸣,还有一双男女,额抵著额,十指交握,轻笑低语。 他用力的呼吸,每一次的吐息,喉咙和鼻腔都疼痛得像是要干裂,也许死亡逼近的时候,也会这样让他满口苦涩吧! 但是叶笛的声音这样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握住那递过来的柔荑。 他不想放弃,想要握住。 于是他奋力的呼吸,让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而重重帷帐蓦然被掀开了,许多奔跑的步伐声在他的寝宫中响起,把脉的,喂水的,擦汗的,焦急问候的……他却觉得他的寝宫无比空旷。 慢慢的清晰的视野里,没有那个他想见的人。 心口忽然剧烈的疼痛,他想蜷起身子,想要按住胸口,掏出心脉,要责问,何以如此剧痛? 他想见的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啊! 悬在壁上的那一幅百鸟朝凤的织品……绝情的书信,决裂的指骨,他拥有的,只剩这样的东西了吗? 他茫然的睁著眼,周遭多少人来来去去…… 那叶笛声,无比的清晰。 她还是来了吧……千险万阻,也从来没有令她却步,她奔赴而来,来挽救他,将他从死亡的剧毒深渊里拖扯出来。 藉著笛声,她来了。 男人慢慢的闭上眼睛,露出若有似无的冰凉一笑。 “都下去。” “可是陛下……” “朕说,”即使病中,他杀伐的威严依然不减,“都下去。” “是。” 步伐声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男人倾听著叶笛声,又渐渐的睡去。 竹翡青微带倦意的俯卧在屠霁延的胸前,一指反覆勾划著他腕上包扎妥贴的伤处,两人赤裸的身躯紧密交缠,一手相互挽著对方,四条腿都交叠著,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睡一下?”他抚过她的长发,低声询问。 她闭上眼睛,“你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 “把温家彻底拆了。” “是害流宿中毒的那个?” “嗯,他们掌权的小毛孩一天到晚想扑倒镖局里的女老板,他底下的弟弟还老是打主意想要吞并镖局,本来就已经快要烦不过了,现在干脆乘机连根拔起,把小毛孩们送去剃发修行算了。” 屠霁延讲了八分,瞒了两分,就是一赌竹翡青没兴趣深入了解此事的可能。 而他赌对了,她的确没兴趣了解这种小门小派,一直下意识的戳著他腕上的伤处。 他实在太痛了,终于擒住她的指尖,改送到嘴边轻吮慢舔,不时还微咬一口,十足十的挑逗情趣。 竹翡青面上一红,娇嗔道:“你要不够吗?” “翡青是指刚才那两次?”从手指啃到手腕,又要往香肩移去的屠霁延低声一笑,说不出的邪气味道,“那样缓慢得像是饭前开胃的步调,哪里能喂饱你我呢?要不,我们再来个正餐吧!” 竹翡青的脸皮实在薄透,羞恼得说不出话。 一个半时辰前,从阁主那儿出来的屠霁延一见到她,二话不说便将她扑倒。 她有满腔的问题想问他,又想急著把他赶出阁,明明下了三个月的禁欲令,就算是她主动叫他回来的,也不代表他马上就可以甩开腮帮子大吃啊! 就算她也饿了,也不可以,不可以…… 她所有的抗议,都被吞进他的肚子里。 向来雷厉风行的屠霁延,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性事却变得又缓又长,抚慰、亲吻的前戏反反覆覆,她浑身都战栗了,呻吟到几乎哭泣的地步,在他的唇舌里被催逼出数次高潮,他却还不放过她,牢牢的扣著她一手,喃喃哄著她说话。 “你是我的。” 他吻著她的泪水,轻咬她的耳垂,在她的锁骨上留下印记,舔吮她挺立的乳尖。 “你是我的。” 他将她的双腕交叠而高举过头,并用一手牢牢的制住她,然后分开她的双腿,将身下勃起到发痛的男性欲望抵在她的柔软前。 “你是我的。” 他贴近她的耳边,凝视她泪水模糊的眸子。 “你是我的。” 他进入她,用一种缓慢得几近凌迟的速度。 竹翡青就在他完全进入她的深处,并且绞紧了他的同时崩溃。 “是的。”她呻吟。 即使她并不完全明白,这个在床榻上一向热中呢喃些诱惑的催情话语的男人,为什么突然之间这样笨拙,只是反覆的叨念一句话? 简短朴直,几乎像是一种叹息。 “是的。”她喘息,声音里带著哽咽。 她回应他的每一次低喃,简短的两个字,是一种誓言。 “是的。” 我是你的,属于你的。 竹翡青并不明白屠霁延的用意,但是她回应了他。 而屠霁延为此感到了一种救赎。 他因为察觉某种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实而彻骨寒透的心,终于有一点回温,他在她温暖而高热的体内得到被修复的抚慰。 关于那位“姽”,他们打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所有的搜寻,他们圈定的范围,都是卖身的人儿,但是他们没有想过,那人竟然会是身在幕后,主持花街的掌权者。 在阁主神色自若的接下那颗丹药的时候,屠霁延忽然想起了自家老板说过的话。 她说,时间紧迫,还说,恐怕拖不过一个半月,但她也说,需要那颗丹药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西境琉月与皇室牵扯甚深,而这三千阁又向来与宫中关系非凡……否则区区一间青楼主人,又怎么能令诸多王侯贵族都不敢妄动楼里的美人? 那位“姽”出身西境琉月,位阶绝对不低。 屠霁延消息灵通,宫中那位皇帝缠绵病榻之事,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并暗中做好部署,以免上层动摇,连带影响了下层生计……那颗丹药,三千阁阁主接过去之后,他就明白最终将进贡到谁的嘴里。 自家老板一句阴冷森然的断语,却令他禁不住一寒。 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老板知道“姽”就是三千阁阁主,知道这颗丹药将送予何人,但是老板一句话也没说……老板的立场非常明显,她站在三千阁阁主这里,就是不赞成阁主与宫中接触。 一想到若是上头那位当真含著悔恨驾崩,底下将有多少震荡,屠霁延便打从骨子里发凉。 “翡青,你晓得阁主叫什么名字吗?” 怀里的女人睁开一只眼睛,轻声的说:“艳娘。” “艳……”屠霁延微皱眉头。 “历代阁主,都称‘艳娘’。入此阁门者,必舍过往一切。”她睁开两只眼睛,注视著他,语气平淡无波,“我原本想成为下一代的三千阁阁主,将这里当作我的坟墓。” 他环握著她的双手一紧。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屠霁延,我是你的了。”竹翡青柔声一笑,对他许下誓言。 奇妙的是,那音调,与稍早之前三千阁阁主对他珍而重之的嘱托,如此的相像。 我有好女,从此要托付予你了。 第十章 这一日天光大好,遍地暖阳。 竹翡青和流宿来到了久违的红花酒肆,他们的屁股后头跟著屠霁延及苏鸩。 大掌柜正和底下的跑堂在说话,一扭头见到金钗姑娘来了,便笑吟吟的迎出来,搂著竹翡青的纤纤腰身,好半天没有放手。 “哎哟喂,我的妖精好娘子,冷落了人家一个半月,终于想到要来了?窖里给你存著的那几坛酒都要朝我哭诉,好娘子不来临幸了哪!” “姊姊这嗓子好生销魂。”竹翡青妖妖娆娆的掩嘴一笑,媚眼一眨便抛了过去,“给妹妹我开间厢房,今儿不醉不归。” “小娘子真是妖精转世,这么一副玲珑心肠哄得姊姊都心花怒放。”大掌柜伸手轻薄她的脸蛋一把,“早把厢房给你备好了,妹妹今天来,是想把你上回卖人换酒的存货都清了呢?还是又闲著没事,刚捡了人卖完,才来姊姊这里?” 话才说出口,大掌柜就见怀里的美人脸色一僵,她还愣了愣,随即感到自己揽在竹翡青腰上的一只手像是给火烫著了,她心里一跳,目光往后一溜,见到一名伟岸男子皮笑肉不笑的朝她咧嘴。 那白森森的一口利牙,教大掌柜浑身寒毛直竖。 “哎哟喂,我说小妖精,你身后那黑著一张脸的男人,不是上回被你和流宿联手拖去卖的倒楣家伙吧?”她低声问著竹翡青。 “姊姊如此慧眼,怎么瞧不出那就是冤亲债主啊!” “哟,你和那债主勾搭上了呀?” “情势所逼,妹妹也不过一个纤纤弱女,怎么抵得住那头猛兽?!”她以袖子掩面,悄声催促大掌柜,“赶紧把后门开了,快快护著我和流宿尿遁啊!” “晚了,你那冤家逼上前来了。”大掌柜闲凉的说,随即眼明手快的松开揽在竹翡青腰上的那只手。 饶是她放手得快,还是感到皮肉上热辣辣的一阵疼,赶紧敛回袖子里揉揉,等那头野兽挟著竹翡青上楼去了,她掀开袖子一看,倒抽一口气。 狠辣的一爪子,她要是收手再慢上一分寸许,兴许就皮开肉绽了。 啧啧,翡青好妖精,瞧你惹上什么样兽性的冤家哟! 大掌柜一边摇头,一边晃啊晃的走开,还不忘严令底下人没事别往楼上去,要是真的非不得已,还是绕开竹翡青那间厢房走才安全。 大掌柜那双眼睛毒得很,前头屠霁延挟著竹翡青走,后头流宿胆战心惊,身边那个靛衣少女面罩寒霜,明显不是善人,这对主仆真是给一双冤家压著打了。 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别要人家后院失火,她这酒肆无辜遭殃,要是给打垮了,她难不成还真的上三千阁找阁主讨公道? 门里门外,竹翡青和流宿这一对主仆都给人压著了。 门里,屠霁延咧出一口獠牙,“卖了换酒喝?嗯?” 门外,苏鸩笑得好生妩媚,“陪著我去查人?嗯?” 门里门外,屠霁延和苏鸩这一对主仆,一个压著怀里的女人,狠狠的亲了啃了咬了;一个压著底下的少年,闷著头的往死里揍。 等到陪著兰止翠偷溜出来和她家辛少淳私会的疏楼发现时,那趴倒在转角阴影处的锦衣少年已经面目全非,衣不蔽体,彻底的残花败柳之姿。 “看起来就像给人轮过了一样……”疏楼面色凝重的评点。 “哪是!不过就家暴了一下。”一旁的苏鸩若无其事拍了拍手里的灰尘,“你家姑娘也来酒肆?” “没办法,辛公子说要来找找写书的灵感。”疏楼冷哼一声,“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来找材料,而是想来和兰兰玩偷情的。” 苏鸩一手指向对门的厢房,“我刚才瞧见阁里的雨蝶姑娘也来了。” “喔,那显见今天天香药膳坊的厨房又要闹空城了。”疏楼说。 “一日里迎进三名金钗姑娘……这红花酒肆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该不会等等就垮了吧?”苏鸩往后头自家主子和竹翡青进去的那间厢房一瞄。 “放心吧!红花酒肆的幕后老板是雨蝶姑娘的男人,怎么也不会倒的。”疏楼风凉的一笑,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装死的流宿。“怎么下手这么狠?他偷人了?” 苏鸩面不改色的任由疏楼瞄他一眼,“要是真的偷人就算了,大不了一刀了事,省得我还要花心力来生气。” “喔?” “他把我家主子卖了换酒喝,还敢蒙骗我,哄著我大街小巷的一起找凶手,欺骗我的感情,浪费我的时间,罪不可赦!” “那就判阉刑好了。”疏楼才没傻到去揭破他是不是歪曲事实,只是兴致勃勃的提供乐子,“不然给他套个圈子,从此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上刀山,他不敢下油锅。” “这主意不错。”苏鸩一脸深沉的点点头,上下打量著地上的流宿,像是在想那皮制的圈子要套在哪里才好。 决心装尸体到底的流宿,简直想干脆一头撞地,死干净了事。 房里的竹翡青也很想干脆撞床柱,一死了事。 可怜她被屠霁延翻来覆去的一吃二吃三吃四吃,他显然认为在床笫间反覆的品尝她是最好的惩罚方式,平常她难得让他得手一次,又挟著流宿受创一事禁了他三个月的欲,虽然半途功败垂成,让他押上床去,但好歹也成功了一个半月,不过防堵太过,现在他逮到机会,几乎要让她背过气去。 “不行了……”她气喘吁吁,汗湿的手无力的推著他的胸口,“我……我会被你弄死……” 屠霁延抱起怀里的女人,让她坐在自己盘起的腿上,由下往上的进入她,并且逼得她泪眼迷蒙,面对面的啃咬她的颈子,不禁笑了。 “傻女人,你可是青蛇化身的妖精呢,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他慢条斯理的拆解她,还枉顾她哀哀的求饶,“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自动送上门来给你采捕,你可要好好的享用。” “我……我饱了呀……”她伏在他的肩上,鸣鸣的哭。 “晚了,我决心死在你的身上了。”屠霁延笑咪咪的,赏她一个极刑。 竹翡青呜咽一声,感觉翻涌上来的高潮将她的意识吞没,心里千般的后悔,早知道这野兽这么缠人,她就不招惹他了! 这一纠缠,到了夕阳西下,竹翡青昏昏沉沉的出得门来,后头屠霁延一手揽在她的腰上,怕她走著走著,一个不留神就睡过去了。 外头苏鸩的精神很好,站得直挺挺的,脚边的流宿揉著这里痛那里酸的身子,抬起来的俊秀脸皮倒是完好无缺。 屠霁延满意的点点头,“聪明的孩子,知道要捡遮得住的地方揍。” 苏鸩得到自家主子的夸奖,微微一笑。 不远处百无聊赖的疏楼瞥来一眼,还没来得及使眼色向竹翡青告状,以挑拨两对主仆之间的感情,就见底下咚咚咚的几声,终于从工作中脱出身来的庄三爷冒出头来,越过正要下楼的竹翡青等一行人,直直往疏楼这儿扑来。 疏楼一贯毫无表情的姣好脸蛋一红,更添娇色。 这边厢小情人才要相会,那边厢已经疲倦得想要蒙头大睡的竹翡青主仆下了楼,赏了闯下大祸的大掌柜一记凌厉眼刀,一前一后的走出门去。 天边还留了一点余晖。 竹翡青被屠霁延护在身侧,靠著里头走,然而天色都微暗下来,她又闹著脾气不肯让他抱著,难免隔出一点距离。 走过街角,忽然有一只手从暗处伸来,抓住了竹翡青一截衣角,结实的吓了她一跳。 “行行好,给碗饭吃……”一个破烂乞丐颤声的说。 天色犹有余光,竹翡青脸色微白,受到惊吓的瞪著那乞丐。 屠霁延已经将她一把拉开,却牵动她一角衣裙,那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抓得死紧,嘶啦一声,那料子竟被扯得半裂。 “翡青,你没事吧?”屠霁延紧皱眉头。 她摇摇头,才要回头让流宿拿点碎银出来,赏给乞丐,却听见那乞丐用怀疑的语气问出了声音── “翡青?竹翡青?全德酒居的小女儿?你这小贱蹄子居然没死成吗?” 她一愣,猛地瞪向那脏得一身异臭的乞丐。 天边最后一丝余光映出彼此的面容,在下一瞬成为黑暗。 竹翡青闭上眼睛,仿佛想无视昔日的恶梦朝她扑来。 那乞丐握著她撕裂的一角衣裙,大声咆哮,“我是你丈夫!你想逃到哪里去?你一日进我家门,就终生都是我的人!老子这么落魄,全都是你害的!看你穿金戴银,还不赶紧来伺候老子?!” 她浑身冰凉。 屠霁延狂怒了。 苏鸩还来不及动手,流宿已经一个跨步过去,脚下狠劲没有任何保留,只一下便踢得那乞丐没了声音,趴在地上晕死过去。 屠霁延没有吭声,留下苏鸩和流宿去处理后续,他只是做下指示,不要这脏东西再出现在任何地方,要干净的清理掉。 苏鸩会意,沉著脸,点了一下头,一旁的流宿吹了声奇异的口哨,几个袖口绣上刀剑的黑衣人迅速现身,默不作声的由著流宿指挥,将那乞丐搬走了。 流宿跟著几个黑衣人走开,头也不回的朝苏鸩吩咐,“你和二爷一起,陪姑娘回阁里。” 苏鸩咬紧唇,不想搭理他,却冷不防的被他握住一手,他的掌心冰冰凉凉的,冷得苏鸩打个哆嗦。 “回阁里等我。”流宿说。 苏鸩咬得下唇都破了,却没有吭声,用力的点头。 流宿放开了他,一抬手,却用指腹擦过他流血的唇。 那手势极其温柔,几乎让苏鸩感到晕眩,闭上眼,再睁开,流宿已经和那几个黑衣人一同失去踪影。 苏鸩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夜风吹得唇都冰凉了,这才慢慢的提起步伐,朝著三千阁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让自己去想,流宿是怎么处置那个乞丐的。 竹翡青是一路被打横的抱著,回到三千阁,回到自己的内房,然后让屠霁延轻手轻脚的放到床上。 他坐在床边,慢慢的抚摸著她的长发,用自己的气息笼罩住她,直到她终于鼻息平稳的睡了过去,他依然没有离开。 月亮悬于中天时,流宿回来了。 没有点上烛火的室内一片昏暗,然而窗子是开著的,于是月光倾泄进来,照亮了悄无声息的打开的内房门板。 流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边伴著苏鸩。 屠霁延依然清醒,并且专注的关心著竹翡青的任何动静。 “处理好了,二爷。”流宿说。 他一动也不动,“嗯,你们下去休息吧!”他刻意使用了“你们”这个词。 流宿垂下眼,攥紧了苏鸩冰凉的手,低声回答,“是。” 两人退下去了。 屠霁延沉默的凝视床榻上闭著眼睛的竹翡青,好半晌,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醒了?” “嗯……”她模糊的应了一声,然后睁开眼睛,眼里带著初醒的水气,湿润润的一抹光。 “你睡很久。” “久吗?”竹翡青微微一笑,“我怎么觉得只是眯著眼睛一会儿?” “很久,月都中天了。”他俯下身,要亲吻她。 她下意识的避开。 屠霁延一手扳了回来,凝视著她,然后张开嘴,吻上她抿起的芳唇。 她发出了近乎呜咽,又像是挣扎的声音。 “不要怕。” 他没有急著入侵,只是反覆的舔吻她抿起的唇瓣。 “没事的。” 他让她干燥的唇变得湿润,然后渐渐柔软。 “有我在。” 他诱哄著她,让舌尖一点一滴的滑入她的唇肉间,轻轻的碰触她的牙齿。 “你看,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再来伤害你。” 她紧紧抓住他的袖口,紧到指尖都泛白。 屠霁延知道她在恐惧,知道她状似平稳的呼吸下,还有脓血不断的恶梦在虎视眈眈。 但是他必须要让她明白,有他在,他不会让她再受伤。 这样极其脆弱的竹翡青无比的惹人怜爱,她的伤痕,她的泪眼,她的依偎,她的求助……即使屠霁延知道,一旦天一亮,那种疏离的、冰冷的控制力就会再度回到她的意识之中,她将会展现出镇定而沉著的优雅姿态,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接近她,更遑论伤害她,但是此刻,在他怀里细细颤抖的竹翡青,是真实存在的。 他知道这一刻的信任是她花费多大的心力才终于释放出来,他也知道为了保有她的信任,他必须要竭尽全力,绝对不能有一丝半毫的辜负。 他无比怜爱的抚慰她,给予她力量。 “翡青,我心里有你。”他几近于叹息的说。 她哽咽了一声,“屠霁延?” “我在。” “我的身子是暖的吗?” “是啊!是暖的,非常温暖。” 竹翡青将自己埋进他的胸怀,逸出轻微的啜泣声。 屠霁延几乎要诅咒那个伤害了她的人,他一手扯开自己的外衣,然后侧身上了床,将心尖儿上的这个女人紧紧的纳入怀里,深怕慢了那么一时半会儿,她就会消失。 充满铁与皮革的气味的阳刚肉体将她环抱住,竹翡青呼吸著他的气息。 “他打我……”梦呓般的声音,凌乱而破碎,“他说我是被爹爹卖给他的性奴,他说我不娇媚,他把我脱光了绑在床上,然后一边打我,一边强迫我……他喜欢看到我哭,喜欢听我哀叫,他抓著我的头去撞墙,让我昏昏沉沉的趴在地上,然后从后面上我……说这样像在上一条母狗…… “我跟爹爹说,请他救我……但是爹爹拍开我的手,说我嫁了人,再让其他男人碰,就是下贱……可是我不是自己要嫁的,也不是淫贱的女人啊……那个人总是喜欢去青楼,沾一身香粉,再醉醺醺的回来,把我打醒,然后强迫我服侍他…… “我很快就有孕,公公说,只要我生下孩子,他就作主放我走……所以我没有打掉孩子,我很小心……但是那个人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我流了好多血,孩子也没有了,他怕他虐死小妾的消息一传出去,就再也没有女人肯让他碰了,于是连夜把我扔进河里……我……我那时还活著啊……我还活著,真的,我活著……活著啊!明明是活著的啊!我好痛好痛……那河里面好冷,好冷啊……” 她撕心裂肺般的哭号出来。 屠霁延像是要将她揉进自身血肉,紧紧的拥住她,紧咬的牙关咯吱作响,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 他的眼里一片血红,他的心没有这么痛过,滔天的杀意将他灭了顶,恨不得再将那乞丐抓来,一刀刀凌迟的剐杀,人不人、鬼不鬼的养著,让那畜生巴不得自己没来过这世上。 竹翡青紧紧依偎著他,哭了很久,直到疲倦了,又迷糊的昏睡过去。 屠霁延没有放开她,安静的陪伴著,直到天明。 竹翡青再醒来的时候,像是将昨晚的事情都忘光了,神色平静。 屠霁延免不了亲亲抱抱,直闹得她面红耳赤,才放开她,让她下床,然后他也跟著下床,踱到梳妆台前,抢过她的手里梳子,笨手笨脚的帮她梳头发。 “太大力,很痛啊!”她吃痛的瞪著他。 “痛吗?”他很无辜。 “你的脑袋过来,我梳给你痛。”她目露凶光。 “我再试试好了。”他连忙补救。 “干嘛不让流宿帮我梳头?明明就不会梳,还硬要抢……”她嘀嘀咕咕的抱怨,却怎么也没有再阻止他。 这身姿伟岸,适合拿刀远胜于拿把精致梳子的男人,笑得很坏、很满足,自得其乐的把玩她的头发,然后试著拿捏恰当的力道。 她的长发在他的大掌里,仿佛水一样的抓握不住,屠霁延很困扰,但又不肯放弃。 “我还想学著帮你画眉哪……” 竹翡青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一脸古怪的瞪著他,“你不会梳头,不会画眉,不会更衣,就别来搅和!我又没要你会这些,做什么一晚上睡起来,就像被落雷砸坏脑袋,对这种琐碎小事勤勉起来?” 屠霁延却兴致勃勃,“决定了,以后你梳发、画眉和更衣都是我的工作,相反的,你也要帮我梳头发、换衣服,晚上我们还一起入浴,早上嘛,咱们就一起冲凉水醒醒神吧!” 竹翡青简直要翻白眼了,大声尖叫,“流宿,你快拿根棍子来敲昏他了事!” 一旁的流宿眼观鼻,鼻观心,捧著一盆温水,手腕上挂著巾子,就等屠霁延完成了他手头的梳发大业,便可以接著帮竹翡青擦脸、擦脖子,然后画他这辈子从来没画过的眉。 可以想见那是一场灾难,但是流宿脸上分毫颜色都不露,两只耳朵自动闭合,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他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哀叫,也没看见屠霁延将她那头长发越梳越乱…… 苏鸩的火候远远及不上他,绝色的小脸蛋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低声喃喃,“翡青姑娘干脆一刀捅死二爷算了……” 不堪其扰的竹翡青双目放光,简直要立刻实行这项大好提议。 这厢房里一大早便鸡飞狗跳,外头被吵醒的各房姊妹一手扶著额头,彼此看看,心想,自从入了三千阁至今,还从来没听见竹翡青房里这样热闹过。 几乎有了一种日常家居的平凡幸福感了。 眼睛都要半闭起来的雪凝湄跌跌撞撞的又爬回自己的房里,嘴里喃喃,“简直太刺眼了,还让不让人安睡?” 她决定要趴在窗口放烟花讯息,召唤她那出外游历半个月的良人回来阁里,非得将那刺目的粉红光芒反击回去不可。 尾声 在那一夜过后,竹翡青像是彻底的对他卸下心防,疏冷的身姿在他眼前像是化了水一样的柔软,充满小女儿的娇媚风情。 屠霁延慢慢的知道了,原来她喜欢各式绒毛抱枕和软垫,喜欢抱著这些软绵绵的东西睡觉,一旦没抱到,就会睡不著。 要她在他诱人犯罪的身材和绒毛抱枕之间做选择时,她还会露出非常困扰的表情,烦恼很久,直到终于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 屠霁延还彻底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对她而言有巨大的诱惑力。 这个女人意外的贪欲,并且乐于享受,她总能不厌其烦的摸索他的身躯,像是怎么也摸不腻,她喜欢嗅闻他的味道,喜欢拥抱著他。 她还非常的喜欢亲吻。 他们曾经用一夜的时间反覆的亲吻和拥抱,仅仅如此,她便能在他的怀里崩溃无数次,那香汗淋漓的媚态教他发狂。 竹翡青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拥抱,还喜欢他从背后拥抱住她,那让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屠霁延发现,在欢好的时候,一旦他轻轻啃咬她的后颈,抚摸她的后背,她便会瘫软了一般的融化在他的怀里。 她的笑声像个孩子。 她很好满足。 他不需要挖空心思的找些珍奇首饰,她对于他从归途的路边摘来的一朵小花,都能开心得扑进他的怀里又亲又抱,然后捧著那朵小花,去寻个浅碟子养著。 她重视他的心意。 她会在他若无其事的取出从异地找来的贴身小衣,并在她身上比对,然后交到她手里时,羞红了一张脸。 屠霁延会从她手里接来符合他身形的大衣、氅衣,甚至护身的软甲,包括他的靴子和手套。 如此琐碎的生活细节,一点一滴的充实心底。 竹翡青没有离开三千阁,至少现在没有。 “我想亲眼看著阁主卸职,直到下一代阁主继位。”她凝视著屠霁延,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我在三千阁很久很久,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我觉得我有义务看到最后……”她有些惶惶不安的看著他,“你可以支持我吗?” 屠霁延很难不为此而吃醋,“你依然是十二金钗,翡青。” “是的,我一日在三千阁,就一日是金钗身分,我仍然要待客,即使可以设帘,并拒绝除了你以外的人的肢体亲近……”她的表情忧伤而为难。 “但是你离不开阁主,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对吧?”屠霁延吻著她。 她仰著脸,由著他吞噬她的唇,“是的,我必须留到最后。”她用湿润的眼睛凝望著他,“请你不要带我走,不要是现在。” 屠霁延简直没有办法拒绝她这样柔婉的请求,叹息一声。 “我等你。结束之后,我带著你,千山万水的游历天下吧!你期待吗?翡青。” “是的,我很期待。”她微微一笑。 她喜欢他亲吻她的样子,那甚至带著一点粗暴的掠夺气息,让她晕眩。 只要是这个男人,无论他要带她去哪里,她都会毫不犹豫的跟随。 “我心里有你,屠霁延。”她叹息,呻吟。 拥抱著她的男人发出嘶吼的声音,将她扑倒,与她纠缠,一再的向她证明,他心里有她,只有她,而她亦然。 窗外那株桂花,开出了今秋的第一朵小花,香气弥漫。 如此浓郁而情长。 【全书完】 后记 练霓彩 年关前后,人心浮动。 寒流一波一波的来,阿练将电脑从房里搬出来,现在在客厅写稿子,空间变宽敞了,不过旁边就是窗户,呜呼,寒风实在好冷,偏偏窗帘又不能拉,因为爱猫奥斯卡要看风景。 阿练瞪它,它瞪阿练。 然后阿练为了冻僵的十指著想,刷的一声拉上窗帘。 于是爱猫奥斯卡便开始维持十分钟盯著窗帘,再转头盯著佯装若无其事的阿练一分钟,不时还咪呜一声以示抗议。 阿练充耳不闻,假装爱猫没有很哀怨。 现在写稿时听的音乐是“少女革命ost-all”,阿练都是戴著耳机,虽然耳朵压久了会导致偏头痛,但是不戴耳机将自己在精神上关进黑暗的小房间里,阿练就会犹如脱缰野马,狂看漫画、小说,总之,任何不务正业的事都会做。 阳台前的遮阳板上,有疑似楼上住户或左邻右舍落下的种子,长成一株绿油油的小草,不知道会不会开花,但是在这大冷天里,生长得非常有精神,下午从图书馆回来时,不经意的抬头,才发现这株小草的阿练其实很惊讶,没人浇水,没人理会,居然也自顾自的活得这么华丽啊! 茫然的看著,阿练一边掏出锁匙来开门,走进楼梯间时还在想,这该不会不是种子,而是楼上掉下来的一株完整小草吧? 那种活力四射的绿色,让阿练印象深刻。 但阿练进了门,也没有特意去阳台确认,那株小草到底是楼上人家落下来的,还是真的千辛万苦自己长大的? 只是在冷冷的寒风里,那几乎是鲜艳的绿色,让阿练难以忘却。 网路上,阿练加入的一个社群里,有一种类似噗浪,可以留下只字片语的功能,阿练固定会在那里晃晃,也开设了一个自己的网页,留些只字片语,今天看到一个网友留下这样一句话:办公室里上班的人数一天一天递减。 在寒风里看见这么一句话,真让人心凉。 若是在深夜里写成鬼故事,或是写成惊悚剧,也是很让人寒毛直竖的。(喂,是这样子的吗?) 阿练一直在想,要不要开设一个部落格?不过仔细再想想,开了也没有特别的什么要放置,若要做交流,电子信箱里也都有信的,似乎没有特意开设的必要。这样琐碎的念头转一转,就会消失了。 把稿子写好,才是实在的。 拿到书时,阿练都会一直盯著封面。 梁月先生将封面画得好漂亮哟!(捧颊) 将书一整排靠著墙面放,觉得太赏心悦目了。 那种浓烈的色调非常醒目,一眼望过去,就会紧紧抓住视线,会画画的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让这么华丽的颜色在手上随心所欲的操控,变化出这样抢眼的图,不管看几次,都让阿练感到惊异。 〈三千阁〉至此,已经是第十本了。 年关也过了呢! 在第十本稿子出成书册的现在,阿练把折口上那个书系编号用红笔圈起来,写上日期。 竹翡青的故事在前两章的地方,三月就做过一次设定,五月开稿,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缘分未到的关系,卡住了,阿练一向是很随心所欲的人,眼见卡了,也就停手,转而写其他故事。 这一放,就放到了九月底,直到十月底才重新设定,进而写完,定稿,将稿子寄出去,然后又耽搁了好一阵子,在年末,终于过稿了,这步调慢吞吞的,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也满适合竹翡青的。 这个女孩子很特别。 一开始,真的会写成极惨烈的故事,不过后来放久了,想法也变了,于是故事里的凄惨减弱很多,变得快乐一点。(老实说,前一本的夏语欢比较快乐) 阿练的每一本故事,都试著做出不一样的东西。 也许改变的幅度在读者看来不大,不过写著的时候,作者自己是知道有某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是说,原来阿练是重口味的吗?(摸下巴) 因为滚滚?唔,性与爱一样很重要,滚著滚著也有爱的可能,爱的同时也有接触的渴望,至于嘴巴上装模作样的,也只好在身体上老实一点。 这本想要走成人系的故事。 那种已经过了飞花烟岚的年少岁月,来到伤痕累累的一个年岁里,若是将过往一口否定,那么如今此刻的自己想必不会存在了。对于过往的错过当然可以惋惜,然而真正恋爱的时候,却是在当下此刻。 如果可以相遇得早一点,结局会不会比较好呢? 有一个网友这样说:我现在想要遇见一个人,那个人会告诉我,此刻的你,是最美好的。而你的未来里,有我的陪伴。 阿练觉得这句话非常浪漫,也希望那个网友能遇见这么一个人。 那么,按照惯例。 伊媚儿请寄:[emailprotected] 手写信请投:11083台北市忠孝东路5段508号4楼之一禾马文化练霓彩收。 最后,请让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