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袖春风》 序言 【序言 锦绣了谁的前程……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成年,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岁? 法律规定二十岁才算成年,那么心智年龄可以算进去吗? 如果以爱情的发生来界定是否成年,那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算成年了,还是人海茫茫兜兜转转了数十年仍旧未能觅得真爱,所以便迟迟未能算成年? 每个人对于自己的锦绣前程,定义或许不尽相同,但是在如今的年代里,成功、赚大钱、有名有利、有权有势,好像经常跟锦绣前程画上等号。 可是世上真正的锦绣前程,就仅仅止于一切繁华的成就吗? 我小的时候,总梦想着赶快长大,对于「成年」这件事,从小的盼望和印象就是:赶快让我十六岁吧,因为在我家的古礼,便是女孩满十六岁就要吃一锅四物炖鸡补身体,代表成年,象征从女孩即将步入女人。 因为小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除了过年有鸡有肉可以吃,其他日子只能啃啃高丽菜、吃吃小鱼干什么的,所以想当年我是多么期待我的「成年礼」啊……就是为了「吃」,为了「食物」,还真符合我毛头雀子的风格呀!正所谓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哈哈哈哈! 那一锅色泽黝黑、飘散着中药香气的四物鸡汤,现在想起依然垂涎三尺、不能自已啊! 后来长大了,追求的锦绣前程就是有工作可做,有钱可赚,多赚点钱让家里过安稳的日子,让爹娘不用再一个钱打二十四个结小心翼翼地用,让家里的冰箱能像电视广告里的冰箱一样,一打开,里面有汽水、蛋糕、牛奶……(搞半天,还是为了吃?) 但是老祖宗说得对——先饱暖,然后才能知荣辱,等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比较稳定了,我开始追逐我的梦想,我心心念念多年的锦绣前程—— 写小说。 很幸运的,我真的踏上了我的锦绣前程,我为了我的梦,我的热情,我毕生的理想,开始流血流汗,榨脑爆肝,或狂喜或失落,或悲伤或快乐……但是,永远甘之如饴,矢志不忘,奋战不懈。 我想,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意追求的「锦绣前程」,所负责任、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成年了,表示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所爱所恨、所求所盼而负责,正如在爱情里,所有你爱的、恨的、流泪的、欢笑的种种,也都是你生命中该去负责珍惜的、拥有的、遗忘的、割舍的……但求在相爱时,彼此怜惜,在缘尽时,互相珍重,然后,永远不放弃追求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永远不忘记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愿,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所渴望的锦绣前程、幸福婚姻、爱情亲情、理想梦想。 祝,成年(或还未成年、将成年、成年很久了)统统快乐! 第一章 【第一章】 说风流 道风流 春街有个挽翠楼 歌舞香鬓恨晚生 将金做铁花不愁 将进酒 够持久 纵饮干杯不罢手 妖娇媚态销魂窝 酥胸半解任君搂 人也留 钱也留 夜夜寻欢真英雄 枕畔娇啼不虚行 人生到此无所求 「啊……嗯……爷,您慢点……啊……人家受不住了……」 绣房内春光万丈,纱窗外却有一只圆不溜丢的眼儿凑近在挖出的洞口处,尽情观赏得不亦乐乎。 「喝、喝……」上头的大爷驰骋沙场,流血流汗。 「啊、啊……」下面的姑娘曲意相迎,莺啼婉转。 纱窗下,身形娇小的曹绿袖头上扎着两团狮子滚绣球,粉嫩像包子的脸蛋稚气犹存,一双滴溜溜大眼里却盛满精明之色,在「观战」之余,不忘自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小截眉笔,认真记录。 时间:牛年猪月狗日。 地点:挽翠楼一十八号雅房。 姑娘:花春春。 客人:东门壮羊胡同王老板。 勇猛级数:还行。 「啊啊啊……」 还没写完,里头却已是鸣金收兵,风停雨歇,曹绿袖拿出小小沙漏子瞄了一眼,差点嗤地笑出来。 刷刷两下,她把「还行」二字打了个大大的,改写上「很烂」。 唉,看来今晚这一场是没戏瞧了,不过曹绿袖在失望之余,忍不住还是凑近纱窗小洞口再瞥最后一眼。 不瞥还好,一瞥之下,她险险笑得喷饭。 因为花春春一边娇喘着「爷,您好强、好棒」,一边趁王老板不注意,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曹绿袖低下头,在册子上加上一行备注—— 春春姊演技大大进步,厉害厉害,本月可考虑加薪一两。 「好,转移阵地!」她继续往另一间包厢前进。 曹绿袖,春水街桃花巷弄人氏。 打从一岁半会走路起,天资聪颖的她就懂得眼观四面——龟公的送往迎来、耳听八方——姑娘的淫声浪语,对于人生百态,格外别有一番见解。 所以自七岁开始识字,她交给私塾先生的头一篇功课便是「论青楼十八摸之我见我闻」。 本以为能够赢得私塾先生一番大大赞赏,没想到却被气坏了的先生在上头用大大朱红字批了「淫奔不才,道德沦丧,莫此为甚」十二个大字,最后还将她逐出师门,方肯罢休。 当然,连那篇功课也被先生没收了。 但是这完全断不了曹绿袖对于妓院的好奇之心,尽管被娘亲逮着了总要打要骂的,她还是对于「如何成为青楼名妓」一事,充满了无比的热情。 所以几年来,她一直不断利用时间偷偷进行考察和研究。 眼看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她也已经来到了及笄的年纪—— 「娘,为什么别人家的姑娘十五就能及笄,可我今年都几岁了,您怎么还没打算帮我做及笄之礼哪?」她在吃青木瓜炖排骨汤的当儿猛然想起。 现在吃多点,将来多「大」点。 她是很能未雨绸缪的。 叼着根长长玉烟管的老鸨曹媚娘好整以暇地吹了一口烟,毫不留情地用烟管敲了敲她的脑袋。 「及笄?」她嘴角那颗美人痣微微上扬,「你当我摸不透你肚里藏了什么曲里拐弯的心思?」 「呃……」曹绿袖赶紧将头埋进面前的碗里。「娘,您说什么呢,女儿可一点都听不懂。」 「最好你是听不懂。」曹媚娘冷笑。「你娘我丑话可是说在前,及笄了以后,你就准备给我嫁人去,不准有其他念想。」 曹绿袖张口欲辩,最后考虑到娘亲正手持「凶器」一管,还是识相地闭上嘴巴,继续吃她的丰胸良汤。 欸!谁要嫁人哪?嫁人有什么好?嫁人根本一点前途也没有…… 「你说什么?」曹媚娘眸光精明地瞪着她。 「我、我什么都没说啊!」她吓了一大跳。 「是——吗?」曹媚娘欺近她,微眯起眼。 「呃……」曹绿袖心虚地频频眨眼,突地站了起来。「啊,我是要说,楼里的姊姊们托我去买胭脂水粉,我居然给忘了,呵呵呵。」 「你少在那边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娘,我来不及了,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她抛下吃了一半的青木瓜炖排骨,揣起小荷包,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曹妞!你给我等一等——」 「不能等了,万一耽误了姑娘们化妆的时辰,您晚上的生意就做不成了。」跑到门边,她不忘回头对娘亲扮了个鬼脸。「姑娘要是没上妆,可是会吓跑一狗票客人的!」 顾不得后头娘亲的咆哮,曹绿袖赶紧脚底抹油,一溜烟了事。 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地溜出来透透气,曹绿袖今儿心情真是好愉快呀。 正因为太愉快了,所以她忍不住哼起了自小耳熟能详的曲儿。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过,听我唱过十八摸。老板听了十八摸,不花银两摸不着。老头听了十八摸,浑身上下打哆嗦。小伙子听了十八摸,抱着枕头喊老婆……」 她唱得好不开心,脚下蹦蹦跳跳的,不禁放开了嗓门大声唱—— 「一摸呀,摸到大姊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二摸呀,摸到大姊的眉毛边,二道眉毛弯又弯,好像那月亮少半边。哎哎哟,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就在她唱到第十四摸,「姊儿小小肚脐圆又圆,好像一枚小制钱」的当儿,一个背对着她的高大男子放下摊子上的一锭点金墨,倏然转过头来,英俊的脸庞闪过一抹愕然。 他没听错吧? 「刚刚是不是有人在唱……什么淫词艳曲?」男子迟疑地开口。 「回爷的话,」侍卫史翔上前,脸色微带尴尬,低声道:「是前头那个小姑娘,唱的是坊间最低俗不堪的青楼名曲‘十八摸’。」 果然不是他耳朵有问题! 男子目光锐利地盯向那逐渐远去的嫩绿翠衫背影,简直不敢置信。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然连天子脚下的京师地带也道德败坏至此? 连个小姑娘都敢在光天化日下,将这等淫秽小曲朗朗上口,再这样下去,恐怕离礼乐崩坏之日不远。 不行,他一定要正视这个问题,开始肃扫这股歪风才是! 沈随风大步追上去,史翔一愣,只得紧跟着保护。 人高腿长的他,三两步便赶上,并拦住了那个正唱到第十八摸的小姑娘。 ……十八摸到大姊的山沟边…… 他清楚的听进了最后那几句灌得人双耳刺痛的秽乱词,一时僵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 「耶?」曹绿袖迷惑地望着这堵突然杵在自己面前的高大「人墙」。「要干嘛?」 略一定神,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站着的竟是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火山孝子——呃,不是,是年轻公子。 曹绿袖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将他通身上下仔细打量起来,差点忘情地吹了声口哨。 第二章 哟!脸是脸,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真是她十六年来在千千万万个客人当中所见过,最上等优质拔尖的好货色啊! 这枚英俊少年郎若是进了她家「挽翠楼」,恐怕要那些名妓姊姊花大钱倒贴都愿意吧? 「嗯,不错不错。」她不自觉露出一朵满意至极的邪恶笑容。 咦,要不要趁机会帮家里拉个客,顺道跟名妓姊姊们收个仲介费呢? 沈随风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还不及回神,旋即被一双滚圆却发光的晶莹眼儿,像是从头到脚地剥得全身光光的。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有种心底毛毛——像是有人正在对他毛手毛脚的感觉? 沈随风甩了甩头,勉强抑下莫名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这位姑娘,失礼了。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向来谨守礼仪的他,恂恂尔雅的开口。 啊,她被搭讪了吗? 在这一刹那,曹绿袖突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终于轮到我了?」她握紧拳头,仰天长笑。「终于也轮到我曹绿袖颠倒众生的这一天了吗?哇哈哈哈……」 沈随风后退一步,戒慎地瞪着她。 「姑娘?」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曹绿袖抬起头,满眼发光地望着他,笑容都快咧到耳朵边了。「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对了,公子想问我什么?」 沈随风足足做了三个深呼吸,才恢复镇定地开口道:「是这样的,在下想请教姑娘是从何处习来那等粗俗不堪入耳的俚曲?」 「粗俗不堪入耳?」她脸上的笑容消失。 「乐记十九有云:凡音者,生于人心也,乐者,通伦理者也。以姑娘稚龄清姿,原该做清平喜乐之音,或咏佳言绝句才是,怎么反而吟唱起这等靡靡污秽之曲?」他一对浓眉打结,眉心皱得老紧。「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大街之上公然就唱了起来?」 曹绿袖登时没了好脸色。「这位公子,麻烦你说话客气一点,我方才唱的曲儿哪里污秽了?」 「词里都由头‘摸’到脚了,还不算污秽?」他挑眉反问。 「敢问公子,令尊令堂可在?」她突然天外飞来一问。 「家父母俱健在,有劳姑娘相问。」沈随风礼貌的回答,随即心里浮现疑问,「但不知姑娘问起在下爹娘是……」 「喔,也没什么,不过想肯定一下公子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人生父母养大的?」她脸上表情很是严肃。 「在下肉骨凡胎,自然亦是由父母孕育而成,又如何会与姑娘不一样?」他被问得一头雾水。 「原来都一样啊!」她眼底闪过一丝狡狯,「那既然一样,公子又怎么会觉得这‘十八摸’听来污秽不堪入耳呢?」 「姑娘这话是何意思?」他眸光锐利起来。 「听说当初我爹就是用上这‘十八摸’的学问,我娘才能得孕,这世上也才会有我曹妞儿出现。所以同理可证,令尊令堂必然也是经过一番摸来抠去的‘手续’,这才生出了你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公子爷……」曹绿袖拐了个好大的弯,终于回到正题上,笑嘻嘻地道,「不是吗?」 「姑娘这般东拉西扯,连在下爹娘都能用来辅佐你的歪理,足见姑娘脑袋清楚、聪明伶俐。」沈随风脸色一沉,「要是这样的聪颖用在正途上该有多好?」 「哟。」她不由得上下打量他。「小女子原以为公子是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却没料想公子反应快,口条也挺俐索的嘛!」 就是鸡婆了点,啰唆了点,可惜可惜。 「在下出言纠正,乃是出自一片善意,就算姑娘不领情,也犯不着拐弯抹角指桑骂槐。」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悦。 「奇了,公子现下倒恶人先告状。」她哼了哼,「我自唱我的‘十八摸’,又碍着你什么?我曹绿袖就是喜欢唱‘十八摸’怎样?这可是我们家挽翠楼里天天开门前必唱的‘楼歌’,你要听不惯,不想听,把耳朵捂紧不就行了?」 「岂有此理。」他脸色一沉。 「难道小女子说错了吗?」曹绿袖故作恍然大悟状。「啊!还是你其实也挺爱听人唱‘十八摸’的?就是脸皮子薄,害臊了……我说公子,你何苦这么假惺惺呢?男人我见得多了,你就承认自己也是个好色之人,我也不会笑你呀!」 「你——」 「对了,公子有空来捧场啊,小女子还是个清倌,欢迎你届时大驾光临我的开苞竞标发表会哟!」她俏皮又风骚地朝他抛了个媚眼。「咱们这么有缘,到时候小女子再给公子特别折扣啊。」 「你、你不知羞耻!」他英俊玉面倏然涨红了。 曹绿袖一呆,随即也火了。 凶什么凶啊? 「奇怪了,不捧场就算了,凶巴巴的做什么?」 「听听,你这是身为一个女子该说出的话吗?」他简直是痛心疾首。 淫之恶人,邪之秽人,色之误人,莫此为甚! 「明明就是你自个儿拦住我的道,没事爱充当老夫子要教化人心,现在被我说中心思就恼羞成怒了不成?」曹绿袖斜眼睨着他,没好气地道:「再说了,你是住海边的啊,管那么宽?你管我爱唱什么歌?你以为你是本朝礼部尚书啊?」 「我就是——」沈随风看着这名个头娇小只到自己胸口高,却趾高气昂咄咄逼人的绿衫小丫头,浓眉纠结得死紧。 刹那间真有股冲动想承认自己正是那专管天下礼乐规矩的礼部尚书,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是什么?是什么?」她甚至用指头猛戳他的胸膛,摆明了得寸进尺兼大吃豆腐。「你说呀,你倒是说说看呀!」 沈随风尚未开口,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史翔突然醒觉过来,赶紧跳出来善尽护卫之责。 「大胆!」史翔脸一板,煞气自然毕露。 曹绿袖吓了一跳,立刻后退了两步,小脸微微发白。 不知怎的,沈随风方才虽被她顶得一口浊气上涌,可是眼见她粉嫩的脸蛋露出害怕的神情时,他心底陡然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感。 以大欺小,太不厚道。 他先是对凶神恶煞的史翔使了个制止的眼色,别过头来,正要和颜悦色地劝慰她几句,没料想到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呃……」被她这么一哭,沈随风顿时手足无措。「等、等一下……」 「哇……像你们这种上等人就只会欺负我们这种苦命的青楼女子,呜呜呜……可怜小女子我今年还没满十六,沦落风尘也是不得已,你你你……」曹绿袖哭得呼天抢地。「居然还想白嫖不付钱?当我们青楼妓女就可以随意任你这种上等人糟蹋的吗?」 什么? 沈随风一呆,史翔也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突然四周挤满了打抱不平、气愤填膺的围观民众,个个抡起袖子摩拳擦掌。 「看不出长得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白嫖不付钱的淫棍色狼!」张屠户亮出杀猪专用的牛耳尖刀。 第三章 「光天化日竟敢当街占人便宜,小子你有钱逛大街没钱嫖妓,居然还要人给你睡免钱?岂有此理,戏文上说‘人面兽心’,指的就是你这种死不要脸的王八蛋吧?」面摊王老儿抽出擀面专用的水火大棍。 「天哪!长得这么俊的公子哥儿居然是个色胆包天的坏胚子,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教我们这些未出嫁的美女还活不活呀?」犹待字闺中的李三姑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慢、慢着。」沈随风英俊脸庞有些苍白,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试图解释,「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乡亲们满脸杀气腾腾逼近上来。 「爷,好汉不吃眼前亏,属下觉得咱们还是先走为上着——」史翔脸色古怪不安地悄悄拉了拉主子衣袖。 「可是……」沈随风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哭得唏哩哗啦的小丫头竟对他扮了个鬼脸,不禁勃然大怒。「她——」 「呜呜呜,可怜我上有个八十岁姥姥,下有十八个嗷嗷待哺的弟妹,被推落火坑赚皮肉钱已经是百上加斤、苦上加苦了,呜呜呜……你还当街要我给你白上?天哪!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曹绿袖扮完鬼脸后,继续哭爹喊娘嚎啕不绝。 「等一下!她明明就是装——」沈随风愤慨不平地喊道。 「扁他!」乡亲们热血沸腾地一拥而上。 在兵荒马乱间,个儿娇小的曹绿袖自人海中钻了出来,用袖子擤了擤鼻涕,笑咪咪地回头看着那两个「强抢民女」的倒霉鬼被群情激愤的乡亲们淹没了。 「想跟小娘我斗,再去修练一百万年吧,哈哈哈!」她说得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第二章】 「挽翠楼在哪里?」 以沈随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脑袋,要记住一个小小的人名楼名地名,自然是易如反掌。 虽然英俊如皓玉的脸庞上,鼻孔塞着两条止血的白棉絮给活生生破坏了画面,但厅上却没有一个人敢笑。 因为他们向来温文儒雅的礼部尚书破天荒脸色铁青,颀长挺拔身躯紧紧绷着熊熊怒气,目光射向之处,人人倒抽凉气,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家年轻有为的长官平素虽然是个恂恂有礼的好脾气君子,但好脾气不代表没脾气,尤其是当他百年难得一炸的硬脾气爆发起来的时候,肯定有人要倒大霉了! 「你们个个都是老京城了,难道没人知道挽翠楼是什么地方、位于何处?」沈随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众人冷汗直流,不约而同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整个礼部最老实最敦厚最好欺负……呃,是好说话的人—— 副尚书王大人接收到众人既热烈又沉重的期待目光,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呃,回大人的话……」万不得已,王大人只得硬着头皮蹭出来捱炮火,陪笑道:「那个……下官曾听说过——是听说,绝对不是亲身体验过——京城好像有条春街,春街里又好像有间勾栏院,名字就叫挽翠楼的……当然,这纯属‘听说’,下官也不知是不是……还请大人明鉴。」 「是啊是啊,下官们也‘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不过下官们自然没去过。」 「没错没错,那种淫乱污秽的烟花之地,非但有辱人格还有碍官声,下官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那种声色场所。」 其他大小官员连忙附和,人人脸上满是「一片正气唯天可表」的慷慨激昂表情。 沈随风怀疑地看着他们。 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过,他也明白由古至今——尤其是本朝,向来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这等晋人之风,和流连秦楼楚馆饮酒招妓冶游扯在一块儿,根本是防不胜防,禁不胜禁。 看来,现下若再不有一番霹雳雷霆扫荡,恐怕这股诗风就要被生生染黄成歪风了。 若非如此,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又怎会冒出个不知廉耻为何物、口唱淫词秽曲,还大胆戏弄朝廷命官的顽劣女子来? 想起那张看似天真俏皮却邪恶无比的小脸,沈随风心头怒火又是一窜,迅速蔓延灼烧了起来。 真是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就在这一刻,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为重整道德、提倡礼仪,我们礼部非大刀阔斧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好好整肃这颓唐淫邪的风气不可。」他紧握拳头,英俊脸庞布满熊熊燃烧的决心。「就从挽翠楼开始!」 「啊?」大小官员登时惊呆了。 他眸光扫向众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没问题,没问题。」大小官员猛然摇头,满面堆笑。 曹嬷嬷,请你自己保重啊! 曾经去过挽翠楼喝花酒……呃,是纯聊天的官员们,纷纷在心头默默为京城第一老鸨「哀悼」。 挽翠楼,华灯初上。 「见——客——啦——」 但见大门一开,曹媚娘嗓子拔尖地拉长了音,四周描红点翠的莺莺燕燕们登时娇涌而出。 穿过花团锦簇的前院向正楼迈进的各色高矮胖瘦宾客们,色眼瞬间亮了起来,口水就差没流了满地。 「哎呀!王老板,您怎么好久都没来了?」小翠花偎着胖胖商贾,满脸不依。「人家想您都决想出病来了……」 「小美人,我这不来了吗?」胖胖商贾淫笑得合不拢嘴,光明正大地摸了小翠花屁股一记。 「憋很久了吧?今晚爷一定帮你消消火,哈哈哈!」 「嗯,王老板不正经。」小翠花笑得花枝乱绽,白嫩小手却直往他胖胖的大肚腩上下游移挑逗,压低了声道:「奴家今夜可不让您睡喔……」 「高——老——爷——」一旁的小红杏也不服输,眼尖地瞟见老相好,嗲着声就黏上去了。「小杏儿等您好久了,您爱进的鹿鞭汤已经给您炖下,还在炉子上温着呢!」 「果然还是你这小可人意儿最知道老爷的脾胃。」高老爷笑呵呵地轻拧了下她的桃腮,暗暗将只小银锞子塞进裹住两球丰腴的粉红抹胸里,凑近她耳畔道:「给你买胭脂的,可别叫那曹嬷嬷给瞧见了。」 「谢高老爷。」小红杏娇滴滴地笑着谢过打赏。「小杏儿今儿定要多敬老爷几杯……还有,老爷想对小杏儿做什么——嘻嘻,人家都随您了。」 眼见手底下几个打头阵的姑娘一阵香风似地将大爷们给搂了进楼,曹媚娘扇着团扇,满意地咯咯笑。 「不错不错。」她那浓妆艳抹的脸上,笑眯了眼。「最近这几个新调教出来的,果然有点出息——嗯,对了?」 她猛然回过头,一迭连声嚷道:「你们谁谁谁,快到厨房里把如柳的燕窝给送过去,还有参茶,我刚刚要你们泡的参茶呢?如柳今儿要唱曲,没有参茶润喉养气怎么成?」 一旁的小丫鬟们领命赶紧各自忙去了,大门口抬着牌子的龟公慌慌张张跑了回来。 「嬷嬷,放在外头的花牌不知怎的教水给溅了,现下字都给糊了,帐房先生又不在,这可怎么好?」 第四章 「什么?」曹媚娘急急翻过缀满彩缎花纱的大红花牌一瞧,登时怒火暴涨,猛地一把掐住了龟公的耳朵,拖到角落无人处,没好气的骂道:「杀千刀的二毛子!你是手脚残了还是眼睛糊到屎?叫你顾块花牌都顾不好,老娘养你这废柴做什么?」 「嗳嗳嗳……」二毛子疼得龇牙咧嘴,满脸苦兮兮急忙告饶。「嬷嬷饶命啊,小人下回不敢了,不敢了呀……」 「还有下回?」曹媚娘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老娘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统统不是东西!若不是行规规定非得有个龟公拉皮条,老娘早把你剁成肉酱喂猪去了!」 「嬷嬷饶命、饶命啊……」二毛子吓得浑身发抖。「请再给小人一、一、一……次机会……」 「一、一、一……那是三次机会了吧?」曹媚娘冷笑一声,「看你连话都说不好,老娘还指望你招揽生意拉皮条?你!马上给我收拾包袱滚出去!挽翠楼里不收留像你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伙计!」 「嬷嬷——」二毛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求求您别赶小人走,小人要是离了这儿,恐怕就得饿死了呀!」 「咄!笑死人了,想当年老娘十四岁出来赚的时候,背后还拖着一家老小十几口人,你有老娘的惨吗?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不过两肩挑着一张嘴,一人饱全家饱,哪那么容易就饿死了?」曹媚娘心肠冷硬地瞪着他,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曹嬷嬷——」 「噗!」一个娇甜清脆的笑声俏生生地响起。 他俩不约而同齐齐向声音来处望去—— 立于花墙下的是个子娇小可爱,小脸粉嫩得像蜜桃,虽然只着一袭淡绿色衫子,没有钗环坠饰,纯洁清新得可人,然而一双水灵灵大眼眼波流转之际,却又自有一股婀娜媚态的——曹、绿、袖。 想她今儿可是特地经过精心打扮的,在月光和大红灯笼光晕下,照映得格外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哪,哇哈哈哈! 「……妞儿?!」二毛子一抬头,顿时像见着了救命菩萨般,大喜过望,急急磕头恳求道:「妞儿,你快帮小人说句话,请嬷嬷消消气吧!」 「不准代他求情!」曹媚娘重重哼了一声,「我已经作主撵他去了,谁来说话都一样!」 「我没打算帮二毛子求情呀。」她只是刚巧路过的说。 二毛子一呆。 曹媚娘也一愣,随即满脸胜利地赏了他一个大白眼。「听见没有?现下可是连妞儿都这么说了,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早早给老娘滚去吧!」 「曹嬷嬷——」二毛子脸一白,颤抖着嘴,又要哭了。 「唉,二毛子,认命吧!」曹绿袖两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谁教你不能像对街‘丽春院’里那个龟公花哥那样,既能巴结客人,又会笼络姑娘,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全包揽到自个儿身上去,半点都不劳嬷嬷过问操心,所以被撵也是应该的啊!」 一提到对街丽春院那号人物,曹媚娘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突然有些踌躇不决了起来。 那个龟公花哥可是出了名的哄死人不偿命,手腕好,嘴皮子耍得伶俐,可是就因为聪明过了头,结果干出那等子欺上瞒下的下三滥事来,非但偷挖了不少银子走,还把丽春院主事的张嬷嬷给活活气了个贼死。 曹媚娘眯起眼,上下审视打量起二毛子—— 嗯哼,看来笨人也有笨人的好处嘛…… 「罢了罢了,老娘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后照子给我放亮一点,要是再出错,你就准备被我劈成八瓣当柴烧,听见没有?」她语气严峻地重重一哼。 「嗄?」二毛子呆住。 「欸,老娘真是自找麻烦——还嗄什么嗄?还不给我滚去找回帐房先生,让他再重写一张新花牌?」 二毛子这才惊醒过来,顿时乐歪了。「是、是……小人马上去、马上去!」 待他连滚带爬离去之后,曹媚娘忍不住揉了揉隐隐作疼的鬓边,不无埋怨地瞪了女儿一眼。 「笑什么笑?嫌牙太白啊?」 「我牙是挺白的,不过这不是我笑的原因。」曹绿袖嘻皮笑脸的开口,「我笑,是为娘高兴呀。」 「高兴个屁?气都气饱了。」曹媚娘故作不悦。 「娘为人处事这么大器又大方,就连对个底下人都这么佛心来着,这般广结善缘,厚积福德,将来想必定是财源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所以女儿才说是为娘高兴啊!」 「呵呵呵,看不出你这丫头认真哄起人来,嘴倒挺甜的嘛!」曹媚娘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捏了捏她的俏鼻尖。「明知从你口里说出的话得七折八扣,可有时候听了还挺爽的呢!」 「还有更爽的喔!」曹绿袖一张小脸兴奋得红绯绯的,「今晚您老就歇一会儿,换我上场,且看女儿怎么好好痛宰这些上门的大肥羊吧!哈哈哈……」 说毕,她便朝娘亲抛去了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色,笑吟吟地转身就去了。 什什什……什么?! 「曹——绿——袖——你给我回来!」曹媚娘大大跳脚。 但见遍烧红烛、丝竹盈耳的热闹堂里,那道葱绿绣花衫子的娇小身影已然穿梭在宾客里,长袖善舞,笑语嫣然。 一堆急色鬼几时见过这样集少女腼腆和艳女芳姿的小美人儿?刹那间全着魔了似地挤蹭了过去,争相要同她攀谈说话。 「真是气死老娘了!」曹媚娘眼前一阵晕眩。 史上只听过有女儿抢着代父从军,还没听过女儿争着代母从妓的……这、这像话吗? 「原来你就是曹嬷嬷的心肝宝贝爱女呀?」 曹绿袖轻轻绞扭着衣带,脸儿红红地点头。 海员外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搓着手,口水直流。「以前我怎么都没瞧见过你呢?哎呀!想不到曹嬷嬷的千金竟是出落得这般清丽动人,平时怎么都藏着不肯教人见着?」 「您就是我娘嘴边常常念叨着,那个个性爽朗又出手大方的大好人海员外吗?」她眸儿羞人答答地低垂,轻咬着樱桃唇儿,双颊娇若桃花。「海员外好,绿儿在这儿给您请安了。」 「安、安……只要能常常见到姑娘,我什么都安了……」海员外被她这么一请安问好,登时色授魂销,都快飞天了。「呵呵呵……来来来,我临时出门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锭元宝请你就勉勉强强先收下来,下回我一定给你带更好的见面礼,哦?」 「这怎么好意思呢?」曹绿袖「被迫」收下那锭足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笑得好不娇羞。「绿儿怎么能收这么重的礼呢?」 「不不不,这一点都不贵重,你就收着、收着。」海员外忙道,色迷迷看着她粉嫩得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强忍住偷摸一把的冲动。 其他员外和富家公子不甘被晾在一边,赶紧你挤我、我挤你地蹭了过去,争相你一言我一句地讨好起来。 「小生这方冰种翡翠是家传之宝,好玉赠佳人,请曹小姐笑纳。」 第五章 「别理他那块破石头,我这里有串上好的极品红珊瑚串子,曹小姐的肌肤赛雪,玉腕戴上这个最适合不过了,不如就让我帮你套上——」 她满面羞涩地伸出了小手。「那怎么行呢?」 戴吧戴吧,有什么好的贵的稀罕的,统统戴到小娘我身上来吧,哈哈哈…… 「慢着!」 是哪个白目的居然敢阻挡她的抢钱大计? 她杀气腾腾地回头怒视来人。 咦?耶? 「这位大人好面熟……」她上下打量,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像是哪里见过的?」 面貌英俊,身形颀长的沈随风身着天青色官袍,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 「曹小姐口条好,记性差。」他一挑眉,脸上似笑非笑。「没想到事隔三日,就将本官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位大人真是爱开玩笑,像您这么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大人,我怎么会——」她脸上笑容霎时凝结。 完了……怎么会是他? 曹绿袖尴尬地望着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现在落跑还来得及吗?还是装死?不不不,干脆假装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好了…… 「曹小姐想说不认识本官吗?」沈随风微笑开口,「但是你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是‘不认识’本官喔?」 啧,被识破了。 「原来是那天那位‘好为人师’的公子大人哪,小女子当然记得您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过大人今天来,是来捧场还是来砸场的?」 「你放心,本官向来公私分明。」他笑笑,意有所指地道:「像那种挟怨报复的事,本官是不屑为之的。」 「那就好、那就好……」曹绿袖心下一喜,暗暗吁了口气,随即巧笑倩兮道:「小女子就知道大人是个有德有品之人,上次小女子有眼无珠冒犯了您,还请大人见谅。」 从这位大人上次傻乎乎被她耍着玩的经验看来,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只懂死读书的书呆子,所以自己只要姿态摆低一点,嘴巴甜一点,应该就能把他哄得团团转,将那场「误会」当屁一样,轻轻松松给放了吧? 「好说好说。」 「那不知大人今日到来,所为何事呢?」她甜甜地笑问。 「自然是正事。」沈随风闲闲地笑着,无视于那些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寻芳客,大手朝后方一挥。「来人,贴上!」 「是!」后头雄纠纠气昂昂的执金吾们轰然应道。 「贴什么?」她一愣。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几项由朝廷研拟、礼部颁布的小小规则。」他笑得斯文尔雅不带半点敌意。「简单易懂,不算什么的。」 「敢问这位大人,那到底是什么规则?」曹媚娘好不容易挤过重重人墙,抹着一头热汗,满面堆欢地陪笑问,「怎么事先都没有差爷来通知呢?」 「在下沈随风,忝任礼部新任尚书一职。未请教夫人是哪位?」他温文有礼地问。 「夫人?」曹媚娘被唤得心花怒放,不由得眉开眼笑、风骚尽露。「呵呵呵……大人真是客气了,民妇哪配大人您称一声夫人呢?民妇曹媚娘正是这挽翠楼的老鸨,见过大人,奴家这厢有礼了。」 曹绿袖愕然地瞪着娘亲。哇,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耍什么花痴啊?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原来是挽翠楼的曹嬷嬷。」沈随风点点头,温和地道:「那么还请曹嬷嬷能够充分配合朝廷新颁的制度,让官民两便,如何?」 「奴家一切都听大人的。」曹媚娘若不是被女儿死死拉住,早就黏到他身上去了。「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呵呵呵。」 「多谢曹嬷嬷合作。」他尔雅一笑,不着痕迹地瞥了史翔一眼,「既然新令布告完毕,那么本官就不扰众位雅兴了。来人,回礼部。」 「是。」 眼见威风凛凛的执金吾护卫军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沈随风去了,挽翠楼再度恢复了歌舞笙乐的热闹景况,虽然揽妓的揽妓,喝酒的喝酒,但是人人仍对方才那俊朗大官的容貌和气度津津乐道不已。 曹绿袖却是眯起眼,无比怀疑地望着沈随风离去的方向,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到底来干嘛的?」她猛然醒悟过来,回头冲向贴了告示的柱子,随即一声惨叫。 我的娘呀…… 原来,那张告示是这么写的—— 奉天承运 礼部颁令 为贯彻实行吾皇以礼仪治国安邦之中心思想,及端正、恢复民间善良风气,故自下九流行业「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为首要第一波导正对象。 自即日起,由挽翠楼开始施行。 举凡勾栏院坊,新规一:可饮酒不可劝酒。新规二:可接客不可拉客。新规三:多卖笑少卖身。新规四:若要卖身,单日可,双日停。新规五:不论多寡,三更即得逐客。新规六:每夜,全楼上下人等须先背诵「礼运大同篇」,方可开门迎客。新规七:娱乐不忘文化,每月全楼上下人等皆须交五百字读书心得。 「有没有搞错?我们这里是妓院,不是书院,他真当自己是老夫子,考较功课来了?」 「什么可饮酒不可劝酒,那咱们怎么销酒啊?可接客不可拉客,那还不全被附近妓院给拉光光了?多卖笑少卖身,卖你个死人头,光靠卖笑能赚几文钱哪?」 「还卖身单日可,双日停……辣块嬷嬷的!他要不要干脆规定大家以后初一十五全吃素算了?」 「那个王八蛋臭鸡蛋咸鸭蛋,还说不会挟怨报复?他老师的……还不都是统统冲着我来的?!」 「嘴里讲的那么好听,原来这些读书人干起坏事来,一点也不输给那种下三滥的贱胚子,亏他还长了一副看似温文儒雅的好皮相,根本就是只披了人皮的死妖怪!」 曹绿袖已经从昨天晚上破口大骂,连续骂骂骂……到今天早上,澡也没洗,宵夜也没吃,人也没睡,气到浑身发抖,却是越骂精神越是亢奋。 不过除了她,整座挽翠楼里除开必须去睡美容觉的花魁如柳外,其他人全部都被忧心忡忡的曹媚娘给叫来大厅「共商对策」。 曹媚娘听着听着,垂头丧气的灰败脸色突然渐渐涨红,猛然站了起来。 「你给我等一下!」她瞪大双眼,一手指着女儿的鼻头。「搞了半天,原来咱们楼里这场弥天大祸全是你给招惹来的?」 曹绿袖怒冲冲的脸色瞬间一僵,下巴掉了下来。「呃……」 「好哇,我说这京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小官员有哪个老娘没打点过的?怎么礼部会突然想找咱们挽翠楼的麻烦——原来就是你?!」曹媚娘猛然拧住她的耳朵。 「嗳嗳嗳……娘轻点,痛啊!」她连连惨叫。 「说!你到底是去哪儿得罪了礼部的大官?今天你要是没给老娘一个交代,我就剥了你的皮送给大人当被盖!」 「娘,那个家伙人高马大的,我的皮给他当袜子穿还不够呢!」她忍不住抗议。「而且我好歹也是你亲生的,你怎么忍心这样欺负自己的女儿?」 第六章 曹媚娘被她气到七窍生烟,几乎说不出话来。 曹绿袖觑着机会,赶紧装可爱地猛陪笑脸。「娘,你生气完全是应该的,但是就当给女儿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帮我把我的开苞竞标会办得风光盛大一点,我一定能帮你赚进大把大把银子……」 「妞儿不要——」众人倒抽凉气,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曹媚娘登时铁青着一张脸,勒住女儿的颈子就往屋里拖去—— 「香蕉你个麻辣锅!我就让你将功赎罪!」 「娘!不要哇——」曹绿袖终于意识到大祸临头,一路惨叫消失。 一个时辰后。 曹绿袖揉着火辣辣剧痛的小屁股,忿忿不平地怒视着柱子上那张害死人告示里的「礼部尚书沈随风」七字,恨不得当场把它撕下来踩烂! 搞了半天,原来咱们楼里这场弥天大祸全是他给招惹来的,要是她雪白细嫩小屁股上的淤青消不褪,她一定非叫他负责到底不可! 「姓沈的,你别以为我曹绿袖是好吃的果子,」她对着告示愤然比着中指,小脸上满满凶狠之色。「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地盘,竟敢砸我们挽翠楼的生意,小娘我绝对要拆穿你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随着她话声落下,天空轰隆隆劈过一道闪电。 「哼哼,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你就准备受死吧——啊啊啊——」抬头一望,她得意的小脸瞬间变色,「下大雨啦——」 豆大般狂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吓得曹绿袖慌忙抱头鼠窜回屋,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惊人的气势? 【第三章】 下雨了…… 沈随风手上的狼毫小楷停顿下来,抬眼瞥了一眼窗外淅沥沥雨打芭蕉的诗情画意景致。 「好一场气势磅礴的春雨,可惜近来公务繁多,案牍劳形,倒是磨去了不少凭景作诗的雅兴。」 不过蒙皇上圣眷,将礼部尚书的重大职位交托予他,所以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属文官分所当为,他是无论如何都会尽心尽力、求善求美,拼死不负朝廷和万民期许。 礼部是固守国家根基之门户,他若能在这位置上大展长才,立足京城、推及天下,薰陶官情民风条条有「礼」,那么以他二十八岁之龄,往后还能为皇上为百姓们做上几十年的事,更不用说往后的平步青云,锦绣前程,更加指日可待。 但前提是,他首先得好好整治这京师里泛滥成灾的色情文化不可! 他突然忍俊不住,低声笑了。 「不知道当她看清楚了告示上头的新规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口气闲闲,笑容深深。 真希望他人就在现场,亲眼见到她的表情……一定很精采吧? 果不其然,新规一颁布下去,第二天,客人活生生减了三分之二,其他的三分之一跨进楼来都满脸提心吊胆,深怕会被礼部或官府的人瞧见有什么不符合规定的举动,当场活逮。 「哎呀!大爷,您紧张什么?我们挽翠楼还是一样的挽翠楼,既没被贴封条又不是换老板,您担什么心呢?」曹媚娘妆化得更浓更艳了,只不过笑得有点尴尬。 「话不是这样说的,曹嬷嬷,你们家挽翠楼可是被礼部的大头亲自点名做记号了,我们不多个心眼,行吗?」客人也是一脸无奈。「再说了,嫖妓就是为了放松,放松就是为了开心,谁喜欢喝花酒嫖女人搞得这么心惊肉跳的?」 「可是大爷——」 「我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特地冒着生命危险来光顾。」客人突然凑近曹媚娘耳边,神秘兮兮地道:「所以嬷嬷,冲着我这么赏脸的份上,今晚我可以跟如柳喝个茶吗?」 「呵呵呵,如柳吗?喝茶吗?」曹媚娘面上笑容灿烂依旧,嘴角却微微抽搐。「不、行!」 「为什么?」 「大爷,不是嬷嬷我给脸不要脸,实在是如柳姑娘的身分,等闲不轻易见人的,刚刚十九王爷家的小王爷都吃了闭门羹,更何况是大爷您呢?」曹媚娘笑咪咪地给软钉子碰。 「哇塞,这么跩?」客人瞪大眼睛。 「没法子,如柳姑娘可是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就是这么跩,连我这个嬷嬷也得顺从她的意思啊!」曹媚娘婉言相劝,「不过大爷您也别生气,这证明我们家花魁可不是寻常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这,就是她对专业的坚持啊!」 「那倒是。」客人只得望花兴叹,可也不忘塞了一锭五两银元宝给曹媚娘。「那还是劳烦嬷嬷帮我多多在如柳姑娘面前说说嘴求求情,给小生一个机会得见姑娘的绝代芳姿吧?」 「一定一定,我一定会帮您多说几句好话的。」客人上道,曹媚娘自然乐得合不拢嘴。「我说小粉蝶、小春兰,还不快来款待咱们这位贵客呀?快快快,好酒好菜好风情,统统送上来呀!」 待客人被莺莺燕燕拥着去了,曹媚娘脸上还挂着大大笑容,总算不无小补啊! 「娘,这样也行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怨怨地响起。 曹媚娘吓了一大跳,惊魂甫定地瞪着女儿。「干嘛站在后面吓人哪?」 「娘,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比条件,我不输如柳姊;比年纪,她十八我今年才十六,为什么她能当花魁,我就不行呢?」曹绿袖忿忿不平。 「你?咄!牙签跟人家比鸡腿,比得过吗你?」曹媚娘嗤之以鼻。 「我有绝对的自信,一定能赢得了。」她满脸不服气。 「你先想办法摆平自己惹出的这堆祸乱再说吧!」曹媚娘冷冷地给了她一记杀气腾腾的白眼。 「我早就想好办法了。」曹绿袖弯弯眉儿一扬,自信满满地笑了。 她这十几年来暗地里的观摩和学习可不是假的,举凡成功名妓们的姿态、身段、手腕、伎俩……她无不了如指掌,成竹在胸。 现在,能让她扬眉吐气、一展长才的时机终于到了! 曹媚娘愕然地看着她,「你真有办法?」 「就看我的吧,哇哈哈哈……」曹绿袖嚣张地仰天长笑。 曹媚娘却是一脸狐疑。 连着几日雨,今天天空总算放晴了,偶有檐上水珠轻轻掉落,滴得园里花儿微微颤抖。 挽着一只新柳编就的翠绿提篮,篮里还插着朵朵娇艳红蔷薇,曹绿袖今儿穿着葱绿绣花薄衫,鹅黄罗裙,不盈一握的纤腰玉带轻系,乌黑发丝绾成两条长辫子,发间缀以朵朵粉嫩小花,更显得云鬓绰约,芳姿清新可人。 「看你怎么抵挡我纯情小花蕊的魅力?」她眯起眼,笑得好不阴险。 正式的礼部大堂是在内皇城里,而这座典雅恢弘的大宅乃是礼部在京城的办事处,听说早朝过后,礼部的诸位大小官员都会回到这办事处,就连他们的头头礼部尚书也不例外。 走近那朱红高墙巍巍大门,悬挂着皇上亲书「礼仪天下」的牌匾底下,威风凛凛地站着两名剽悍的执金吾,凶神恶煞的表情非但能吓退一干闲杂人等,恐怕还能充作避邪驱魔之用。 第七章 「两位大人早。」曹绿袖脸上带着天真傻气笑容,笑吟吟地开口。 两名执金吾眼前一眩,不假思索就想笑应,总算理智及时回笼。 「小姑娘,这里是官方重地,没事的话速速离去。」 「小女子是奉礼部尚书沈大人之命,」她扬了扬手上的绿柳提篮,「送东西来的。」 他俩惊诧地相觑一眼,有些迟疑。 「可是沈大人并没有交代下来,我们还是不能放你进去。」左执金吾皱眉道。 「那么可否劳烦哪位大人帮小女子通报一下?」她欠身为礼,嘴角笑意温柔可人。「就请向沈大人说一声,曹绿袖求见。」 她相信那个自认高人一等的家伙绝不会拒绝自己求见的。 「这……」 「如果大人前去通报,沈大人还是不欲接见小女子,小女子自会乖乖离开,不会给两位大人添麻烦的。」 也不知是她说的话有道理,抑或是她天真无害的笑容发挥了效用,右执金吾沉吟了一下,对同伴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在这里等着。」左执金吾忍不住偷瞄了她清丽婉约的笑靥一眼,这才入内禀报。 右执金吾则是极力控制住脸部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曹绿袖抿着唇轻轻笑了,拎着绿柳篮子,模样纯洁可爱得像个初春踏青方采花回来的小女孩。 可是眼角眉梢不自禁流露的妩媚娇俏气息,却又恁般蛊惑,教人不自觉怦然心动。 右执金吾额际的汗悄悄滑落。 曹绿袖当没瞧见,只是时不时浅笑着低头拨弄篮里的花朵,泰然自若。 终于,左执金吾小跑步奔了出来,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尚书大人请你进去。」 她微笑敛身盈盈作礼,「谢二位大人。」 曹绿袖款步轻移,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背后有四道爱慕的目光,她强抑下内心兴奋无比的强烈成就感,努力憋住得意洋洋的笑容,继续温婉地一步步走进去。 曹绿袖走在青翠的前庭花园,瞄了瞄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叉腰仰天狂笑三声。 「哈!哈!哈!」 那两名雄纠纠气昂昂的执金吾可不是挽翠楼里那些好色的寻欢客,可居然也忍不住被她的「美色」所迷惑,真是岂一个爽字了得啦! 「曹姑娘心情不错?」 她警觉地望向缓缓行来的沈随风,迅速定下神来,嫣然一笑。 「沈大人好,小女子绿袖跟大人请安,恭祝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位极人臣。」她眼波流转,笑容可亲,语气里却带着不着痕迹的反讽。 沈随风眸光一闪,沉静的开口:「谢曹姑娘贵言。但不知姑娘今日不在挽翠楼中招待客人,怎么反倒有空到礼部来了?」 不是明知故问吗? 被他这么一搞,哪还有几只苍蝇蚊子好让她招待的? 她强捺狠狠白他一眼的冲动,面上笑容可掬。「当然是来向沈大人请安问好兼道歉的。」 「曹姑娘客气了。」他不动声色地微笑。 她缓缓走近他,直到接近他面前才站住,女子若有似无的清甜幽香气息袭来,沈随风下意识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可是她已经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望着他,泫然欲泣。 他一震。「曹姑娘——」 「对不起。」她眸底泪雾隐隐,无措地咬着下唇。「那天……我真不该那样待你的。」 他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 她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我仔细的想过了,」她粉颈低垂,想掩饰眸底点点泪光。「其实你真是为了我好,否则也犯不着苦口婆心的跟我说那么多大道理,可是……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懂事,非但顶撞你,还故意陷害你,当场教你难堪,真的很对不起。」 「曹姑娘?」沈随风万万没料想到她竟然是来道歉,而且态度如此谦卑自责悔愧。 霎时间,他心底不禁浮起一丝内疚之情。平心而论,他上任礼部尚书一职以来,本就将端正礼仪大节列为施政重点方针和主要政绩表现,但是新令颁布,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挽翠楼,他确实也存着「杀鸡儆猴且公私两便」的心思。 但是再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此时此刻看到她小脸苍白,泪蒙蒙地睁着祈谅和稚气犹存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他忽然有种大人欺负小孩的心虚和愧疚感。 「沈大人,你可以不用原谅我……」曹绿袖吸了吸鼻子,泪汪汪地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可眼泪好似越抹越多,小巧鼻头越发泛红。「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原谅伤害我的人……尤其您又是这么大的官,您生气绝对是应该的。」 「曹姑娘……」沈随风见她可怜兮兮,像只脆弱的小兔子般,纤小肩头还一抽一抽的,心不由得放软了下来。「不能全怪你,那天的确是我出言太冒昧直接,伤了你的自尊心,沈某是个大男人,不懂得顾全女孩儿家的心思,确实有错。我很抱歉。」 听着他轻缓温和的嗓音,曹绿袖突然心下怦然,双颊莫名发热了。 他……原来也可以这么温柔地同她说话? 不带一丝高高在上的傲慢,不带任何说教的气息,没有成见和敌意,而是带着一抹温暖抚慰着她的心情。 她抬眼望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里,荡漾着一丝隐约的柔软怜惜,她微微屏息,忽然有一瞬间的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沈随风凝视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她,心里有一丝迷惑。「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曹绿袖轻轻一震,眨了眨眼睛,心慌地退后了两步。「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心脏跳得出奇的快,脸颊烫得慌,脑袋里一片空白? 「曹姑娘?」 「我、我是太高兴了!」她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极力镇定恢复心神,挤出一朵甜甜笑容。「大人,那么你是愿意原谅我了?」 「谈什么原不原谅,」他微微一笑,「那些事都过去了,往后你也不必再记挂心上。」 「那么大人会收回成命了?」曹绿袖一喜,没料想他这么容易就摆平。 「你指的成命是礼部新规一事吗?」他眸光一闪。 「对啊。」她脸上难掩兴奋,眼儿亮晶晶的。「既然大人已经不怪我了,那些颁布来整我们的乱七八糟条例,都可以撕了吧?你都不知道最近几天我们楼里生意多差呀,简直就要——」 沈随风恍然大悟,脸色一沉。「所以你来道歉,就是为了要我收回那‘乱七八糟’的条例?」 「那当然——」她本想点头,可伶俐的眼色总算瞄见了他突然铁青的脸色,当下迅速摇头。「不是!」 他脸色缓和了一些,可是眼神已不复方才的信任,而是闪动着精明怀疑的光芒。 「曹姑娘,」他双手抱臂,冷冷地打量着她。「请回吧。」 「什么?」她呆住了。 「那一日之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他语气淡淡地开口,「但是礼部新规颁布施行乃是朝廷政策,一体推行于天下,现在不过是由挽翠楼开始罢了,所以没什么收不收回成命的。」 第八章 「你——」她先是一房,随即觉得自己被恶整了。「刚刚不就是在耍我?」 「方才究竟是谁耍谁?」他英俊脸庞上毫无表情。「很清楚,不是吗?」 曹绿袖脸上浮起两朵心虚的酡红,却仍是怒气难消。「可是你不都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吗?为什么现在还要对我们挽翠楼赶尽杀绝?」 「曹姑娘言重了,朝廷新政,人人从之,我沈随风也不过是为国家做事,为百姓尽心罢了。」他挑眉看着她,「又何来赶尽杀绝一说?」 好哇!她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绝顶聪明的读书人干起歹事来,比目不识丁的强盗要杀千刀得多了」! 真要玩这么大? 好!本姑娘就陪你玩到底,看谁心眼高、手段残! 「是是,的确是小女子说错了。」曹绿袖吞下怒火,故作懊恼后悔地低下头。「我们挽翠楼往后一定会乖乖听话配合朝廷新规,努力做到大人期望的标准,好吗?大人,您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吗?」 「曹姑娘,本官言尽于此,你请回吧。」他语气谨慎地道。 眼前这小女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忽儿喜一忽儿怒,变幻莫测,不得不防。 「是,小女子就不打扰您了。」她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忙回头将手上的绿柳篮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小声道:「这里有一些糕点,是我亲手做的,不算什么……是给大人的赔罪礼。」 「我不能收——」他浓眉一皱,就要把篮子推回去。 「小女子明白大人清风傲骨,绝不收受贿赂,但是这糕点不值几分钱,却是我真心向您道歉的一片心意,如果大人真的讨厌……」她顿了顿,眼圈儿有些红红,却还勉强挤出一丝笑。「那也请在我走了之后,您再丢了它吧……只要不是当面,小女子心底也会好过一些的。」 她自怜感伤的话,令沈随风一时之间也无法真的狠心将篮子退回,不禁迟疑犹豫了起来。 「那小女子就告退了。」欠了欠身,她随即转身奔离。 眼见那抹翠绿纤小身影渐渐消失门口,沈随风捧在怀里的绿柳篮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沉甸甸了起来。 心,也怪异地有些沉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问,有一丝莫名怔忡。 就这样,曹绿袖楚楚可怜地踏出了礼部办事处大门,在两名执金吾怜悯心疼的目送下渐渐走远,直到拐了个弯一过墙角—— 「靠!」她猛然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对礼部办事处的方向狂比中指,「此仇不报非女子,我曹绿袖一定要你沈随风为今天的事后悔至死!」 拎着那只花花绿绿的篮子,沈随风在大小官员好奇却不敢探问的目光下,表情冷静地回到幽静的书房里,将篮子随手搁在门边花几上,信步走入内堂继续办公。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沈随风专注于公事之上,连随从端茶进来,燃了几盏宫灯又出去,都未察觉。 直到批完了各州县驿送来的奏报,并汇整成一份完整的折子上呈万岁爷,他这才停住振笔疾书的势子,略感疲惫地揉了揉执笔的手掌。 他瞥向隔着一重镂空湘竹帘外的外堂……那只新柳嫩绿嫣红的精巧篮子。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连挽的提篮都如此秀气别致。 但却是个鬼灵精却又不学无术的顽劣姑娘,兼又出身青楼勾栏之地,心思复杂难懂,还不以廉耻节操为重。 真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女子。 「沈大人在吗?」一个爽朗笑声由外而入。 他心一动,浓眉舒展了开来,含笑起身出面相迎。 「程兄。」他微笑开口,「请坐。来人,看茶。」 史上最年轻的兵部尚书程权冲着他笑,「沈兄,今日还是这么拼命啊?都天黑了,怎么还没回府休息?」 天黑? 沈随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里都燃起灯火,原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俩在前堂坐下,随从恭恭敬敬送上两杯上好的云雾茶。 「程兄怎么也留得如此晚?」兵部办事处就恰巧在礼部办事处一墙一门之隔,所以两处官员经常往来串串门子。「莫非皇上召见之故,所以逗留晚了些?」 「如今四海晏平,天下无事,我这兵部尚书日子过得颇清闲,就算皇上召见,也是问问边境驻军布署问题,再不就是守军粮饷等等日常之事。」程权端起茶喝了一口,豪爽地笑道:「今日我溜到你们这儿来,最主要是为了躲人。」 「躲人?」 「是啊,」程权叹了一口气。「还不就是工部尚书——也就是富锦王爷的世子富小王爷,看中了京城第一花魁娘子如柳姑娘,想点如柳姑娘的堂会,到烟波湖上操琴吟曲,凭夜赏月游湖,偏偏如柳姑娘非一般青楼女子,性气大得很,就是不肯答应。」 堂堂王爷世子居然也光明正大召妓冶游,还引为风雅之事? 沈随风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 「不过,那位花魁娘子不答应,却又与程兄何干呢?」 「说来话长。」程权一脸无奈。「也不知小王爷究竟从哪里探得如柳姑娘的亲娘就是我表姨父的堂姊的外甥的奶娘的表妹的姑姑……总之攀亲带戚十八代,搞得连我也有事,所以小王爷一天到晚不是到兵部就是到我家中打躬作揖,要我千万得帮这个忙,请如柳姑娘赏赏我的三分薄面。」 这样也行? 沈随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真是辛苦你了。」 「唉……」程权满脸苦恼。 「不过听说富小王爷近日就要跟南阳王的郡主完婚,他怎么还有心思和精神去嫖——呃,我是说寻花问柳?」 「没听过男人性本贱吗?」程权无奈的苦笑,「搞得好像咱们男人都是既没贞操又没名声的。尤其我们兵部里一些大老粗,还错把下流当风流,玩得可厉害了。」 「沈某既身为礼部尚书,是绝不会坐视风气继续败坏下去的。」沈随风神情严肃了起来。 「这可是一项耗时费力的大工程,」换作程权一脸同情地拍拍他。「我完全不会羡慕你坐在这个位置……唉,须知食色性也,天性难禁啊!」 「对的事,就该去做。」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不会放弃的。」 「好,那么就看沈兄的了。」程权笑完,突然有些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躲了这半天,我连午饭都还没吃。沈兄,不如你陪我,咱们一同去老崔馆子吃涮羊肉火锅吧?我请客。」 「程兄不怕一出门,又被小王爷堵着了吗?」他打趣反问。 「对喔!」程权各感困扰地搔着头,「那怎么办?难不成我还真得躲到三更半夜再出去吗?」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沈随风失笑,眼角余光瞥见了另一头的那只篮子,心下一动。「程兄,我这儿有些人家送的点心,你先吃着垫垫底,待我收拾妥书案,你我再一同去用晚饭吧。」 「有点心?那敢情好,我可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就不跟你客气了!」程权眼睛一亮,兴奋地道。 第九章 沈随风拎过提篮,掀开了上头覆盖住的淡绿色巾子,看着里头小巧精致的各式糕点,微一迟疑。 这是曹姑娘指名送给他的…… 罢了,只要有人吃,也就不算折了她的心意吧? 「来,程兄请用。」他整篮递了过去。 「谢谢,真是太感激了。」程权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满足得晤晤作声。「唔,好吃,真好吃!」 沈随风看着他一转眼便吃掉了大半糕点,心情突然有点复杂。 【第四章】 几日后,曹绿袖打探清楚了沈随风官轿进出的时辰,故意选择一个落着绵绵春雨的午后,守在他官轿自办事处要回家的路径上,伺机而动。 像他这样正三品的大官,一般而言所乘都是八人大轿,前有两名随从,后有四名护卫,但是她观察了几日,发现他算是朝中行事颇为低调的大官——啐,是为了沽名钓誉吧——_所以只乘一项丹青软轿,随行也唯有一名随从和一名护卫罢了。 虽然听说他身边的护卫姓史,是大内高手,不过反正她又不是要行刺,怕他个鸟? 她身上穿着的衣衫也是有讲究的,一袭淡樱色的春衣,外头罩着一件浅绿色的霞影纱衫子,缠花银丝带束住纤腰,并系了一只小小玉蝴蝶穗子,翠绿色芙蓉裙,堪堪掩住了碧色绣花鞋。 手里不忘搂着一叠子书,趁那乘眼熟官轿缓缓接近时,她一袖掩着头,慌忙做躲雨疾奔,这么一奔就奔到了官轿前,然后无巧不巧地冲撞跌倒—— 「什么人?」史翔沉喝。 「哎呀!」她跌坐在地,湿了衣裙,书也撒了一地。 官轿内的沈随风只觉轿身微微一顿,他察觉异状,伸手掀开了轿帘。 「怎么回事?」 「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抬头看他,顾不得狼狈,只是低头急忙收拾着地上散落、被雨水打湿了的书本,一迭连声道歉。 看见那抹熟悉的绿衫身影,沈随风心下微微一震。 他头一个警觉的念头便是——她又想耍什么花招了? 可眼见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又无法坐视不管。 「停轿!」 「是。」轿夫恭应。 「大人?」史翔有一丝诧异。「外头正下雨……」 「不妨事。」他接过随从打起的油纸伞,不管湿答答的雨地让官靴都沾湿了,撑伞走近曹绿袖身旁,为她挡住越下越大的雨势。 她已拾妥了书本搂在怀里,见是他为自己打伞遮雨,面上不由得一愣。 「大、大人?」她脸上闪过一抹惊异,随即敛眉,低声道:「对不起,又惊扰您的驾了……小女子告退。」 「且慢。」他凝视着她半湿了的衣袖和发端,薄薄的春衣隐隐透肌,已是冷得微微瑟缩发抖,不禁出声唤道:「你怎没带伞?」 「出门时天气还好,在书铺里待久,没料想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下雨了。」她雪白贝齿因寒冷打战着,紧紧环抱着书本,勉强笑道:「不过雨不算大,我用跑的,很快就能到家了。」 她抱着书,不由分说就转身跨出伞外—— 「等等!」他一时冲动,忘情地抓住她的手,急喊:「你衣裳都湿了,等回到家早生病了。」 曹绿袖回首,怔怔地望着他,被他温暖大掌握住的手仿佛触着了电,阵阵陌生异样的酥麻战栗感瞬间流窜过全身。 沈随风也同一时间呆住了。 掌心里柔软的小手冰冷得令他一阵心疼,她仓皇无依如小鹿的眼儿脆弱地望着他,好似想逃开,又像是要祈求些什么。 史翔和一干随从轿夫也看傻眼了。 最终,还是沈随风率先惊觉清醒过来,猛然松开她的手,「对、对不起,我唐突了。」 掌心的温暖倏然消失,她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曹绿袖忙收束心神,怏怏然一笑。 「哪那么娇弱,淋淋雨就病了呢?」她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倒是大人,您还是快回轿子里吧,万一受寒,岂不又是小女子的罪过了?」 「伞给你。」沈随风打着伞亦步亦趋跟上前,她退一步,他就上前一步,手上的油纸伞坚定地遮挡在她头上。 「不用了。」她一副不希望再与他有任何牵扯的表情,让他心头没来由一阵不舒服。 「我会吃人吗?」他浓眉纠结,脸色不悦。「犯得着见了我就——」 「哈啾!」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眉头皱得更紧,二话不说解下披风递给她。「穿上。」 「真的不用了……」 「现在是你逞意气的时候吗?」沈随风绷着脸,不由分说将披风往她身上罩去,稍嫌笨拙的替她打了个歪歪斜斜的结,低斥着,「穿上。人要是病了,想干什么都不行,难道连这点道理也需要我提醒吗?」 可恶!明明动作这么温柔,干什么嘴巴就是不饶人? 曹绿袖强忍住嘟小嘴的冲动,冰凉小手揪着胸前披风衣带,「可是这披风……怎么还你?」 「再说吧。」他看着她,将伞也硬塞进她手里,「雨大了,快回去。」 「谢谢大人。」她轻咬了咬下唇,晶莹大眼直直地凝视着他。 沈随风转过身去,在史翔急急打起的伞护卫下上了轿,在放下轿帘的那一刹那,他深邃目光再瞥了她最后一眼。 青色轿帘缓缓垂落,掩住了那张伞下雪白的小脸。 「起轿。」他终于喊道。 曹绿袖痴痴地望着那乘软轿缓缓消失在眼前,嘴角不禁往上扬,笑得可开心了。 「哼哼!」她摸了摸身上暖和的披风,再朝上看了看油纸伞,「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春雨绵绵,雨中借伞……这情节、这桥段很是眼熟吧? 嘿嘿,听说当年白娘子就是靠这一招拐到许仙的呢! 虽然是老梗,但通常越是老梗越见人性,也就越有效。 这可是如柳姊姊不吝贡献玩弄男性——呃,是公关交际,多年来的心得之一喔! 一到夜晚,曹媚娘就望着满屋子花儿似的姑娘叹气。 除了走高级路线的客人会上门外,现在就连仅剩的那三分之一的客人也不见了,偶尔只有小猫两三只。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得弄到她非拿出多年积攒的老本赔进去不可。 「这么大一家子,还不算花娘们的薪饷、下人们的工资,光是蜡油灯火吃的喝的用的,认真花用数算起来就够呛的了。」曹媚娘坐在她专属的大椅上,猛吸着水烟,简直闷到一个不行。「唉,这可怎么办才好?不行,一定得想想新噱头,打打宣传才行!」 「娘,还考虑什么呢?」曹绿袖笑咪咪地出现。「就办我曹小清倌的开苞竞标大会吧,保证风头够、噱头足,而且礼部新规上头可没规定咱们不能热热闹闹的办这项目,对吧?」 「是啊,这倒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好法子——」曹媚娘灿烂的笑容倏收,没好气地重重敲了她脑袋一记。「前提要是你曹小清倌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第十章 「娘,你就不要这么固执了,反正你捧红我,既可帮楼里赚大钱,我又能像如柳姊姊那样挑选合意的公子这个那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老娘当初从妓是不得已的,可既然踩进这窝烂泥巴里了,要做就做第一人,所以才把挽翠楼发展到今日这等庞大的规模。可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一不缺钱二不少粮三不命苦,你跟人家当什么妓女啊你?」曹媚娘真想狠狠痛扁女儿一顿,看会不会清醒一点。 曹绿袖满脸不服气。「当妓女又怎么了?这也算是一种……呃,服务业啊。而且赚得既快又多,还能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听一堆男人对自己猛献殷勤,有什么不好的?」 「你你你——」曹媚娘气到老脸涨成猪肝色。 「娘啊,这年头是笑贫不笑娼,只要有银子,就有面子,」她索性双手抱臂,认认真真地跟娘亲讨论起来。「您忘了当年姥爷经商失败,全家几乎去当乞丐,要不是娘您‘舍身’为人,姥爷和姥姥能安享天年,舅爷爷和姑奶奶能成家立业吗?」 曹媚娘一时语结。 「更何况我是在青楼里长大的,虽是个清白的姑娘家,就算要嫁人,正经人家还不是会拿异样眼光看我?就算往后娘让我带了大笔嫁妆嫁人,最后还是会被婆家瞧不起,成天拿话挤兑虐待。」她那双圆圆大眼里透着一丝洞析世情的智慧光芒,直视着娘亲。「我好歹也是挽翠楼的大小姐,你觉得我受得了这样的鸟气吗?」 「呃……」曹媚娘迟疑地望着她,「这倒也是,但是……」 唉,有哪个做娘的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女儿沦落风尘,过着送往迎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皮肉生涯? 不行! 说什么都不行! 「娘,您就别再可是了。」她双眼发亮,充满期待地道:「就来盛大举办我的开苞竞标大会吧!」 「开你个大头鬼!」曹媚娘倏地站了起来,白了她一眼,扭着屁股去了。 曹绿袖愕然地望着她娘的背影,呐呐道:「不是,可是,我刚刚说的明明很有道理……」 可恶! 这次又失败了,不过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又下起雨来了。 沈随风负手伫立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头绵绵如丝的春雨。 那天,也不知她回去后可有受凉? 「我到底在干什么?」他摇了摇头,甩去心头那莫名其妙的骚动不安感。「对她,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那么精明的小姑娘,不去算计人就罢了,又怎么可能会傻傻地放任自己淋雨生病? 罢了,他还是将心思放在近日藩属使者将进京朝拜岁贡的事上吧。 「来人,请主客清吏司的季大人来一趟。」他扬声下令。 「是。」 礼部麾下四司之一的官员立刻赶了来,在拜见过项头上司后,立刻针对招待外宾事务和相关礼仪做起了讨论。 沈随风专注地聆听着往年依循的惯例,不时开口点出几项漏失的不妥之处,更提出了几项精辟实用的补强建议,听得在礼部待了大半辈子的季大人不由得频频点头,心悦诚服。 「似乎这样铺排会好些,不知季大人意见如何?」他有礼地问。 「大人高见,下官自叹弗如啊!」季大人抚须笑叹,「那么就依大人裁示,下官立刻命司里的属员前去操办。」 「那么就有劳季大人和众位同仁,」沈随风微微一笑,不无欣慰地道:「这阵子就多多辛苦了。」 「哪里哪里,这是下官该做的。」 待季大人告退离去之后,他满意地笑了。 他沈随风的人生一向掌握在自己手上,他确信,只要凭借着自身才华和持续不懈的努力,有朝一日,他定能跃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位置。 想他沈家历代经商,虽是洛阳财倾一方的巨富,却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被许多以书香文人世家自居的望族所瞧轻。 因此他的金榜高中,他的荣任礼部尚书,也终于为他们沈家大大出了一口气。 不过现下「礼部尚书」一职,虽是他锦绣前程中途的一方牢靠坚实踏板,可他的目标是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宰相,让沈氏家谱上能增添一笔德馨后代无穷的光荣纪史。 因此,他绝不会让挽翠楼成为阻碍他仕途成功的绊脚石。 沈随风英俊的脸庞上,掠过了一抹坚决骄傲的光芒。 连着几日,沈随风决意微服私访。 他只着一袭雪白长袍,淡月牙色罩衫,纹金玉带环腰,腰间别了一只白玉狻猊穗子,虽只是简单装束,却自然流露出风采翩翩、卓尔不凡的优雅气质。 婉拒了史翔要随行保护的提议,他独自到京城东门附近暗访了几处书铺、茶庄、酒楼的状况。 还到几家私塾和书院,默默旁听了夫子的教习方式,暗暗记录于心。 「嗯,回礼部后,还得让他们多多规划些实用的诗书文章广发下去才是。」他沉吟着,「以千字文打底,再进阶熟读四书五经虽好,还是得佐以文藻优美的诗词佳句,方能收到怡情养性、陶冶人心之功。」 察访了东门后,他在入夜来到了遍地繁华似锦的西门。 这里家家酒楼热闹林立,大红灯笼喜气洋洋地高挂,真真好一幅盛世太平的安和乐利景色。 他不禁扬起一丝欣慰的微笑,信步经过,直到过了那座五代旧色古桥,来到另一处丝竹悦耳、华灯盈盈的街巷。 「快快快!咱们快到春街讨吃的去,听说今儿有徐州的商团进京,春街里肯定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几个小乞儿突然自巷里奔了出来,兴奋地嚷嚷。 「是啊,客人一多,春街里的嬷嬷心情就好,咱们能讨着的剩菜就越丰盛了!」小乞儿吱吱喳喳喊着,快乐得不得了。 沈随风一怔,脚步微微停顿。 「京城里的善人堂不是开设得极其完善吗?怎么街上又会多了这么些乞儿?」他眉头皱了皱,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有人中饱私囊,把救济穷困百姓的食粮给污了?」 他在心头再度记下一笔,却也被这些小乞儿的话给提了个醒。 「也是时候该到挽翠楼看看,新规颁布后的情况是否有改善?」他沉吟了一下,随即大步跟了过去。 京城有名的春街上,各处屋檐下,美丽精致的红纱灯几乎三步一挂,什么怡红院、百花苑、胭脂堂、春至阁、红粉小筑……只见莺莺燕燕媚勾揽,娇声呖呖红袖招,和一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客们当街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看来,新规是该自挽翠楼起,正式规范普及各个勾栏院了。 沈随风脸色一沉,却是不动声色地走过。 众艳妆花娘一瞧见玉树临风英俊尔雅的他,不禁眼睛亮了起来,二话不说抛下那些酒鬼色鬼,争相挤了上来。 「哎呀!好俊的公子爷,怎么好眼生?以前好像没见过您呀?对了,奴家叫小春红,公子,您要不要——」红衣花娘为他神魂颠倒、笑得花枝乱颤。 第十一章 「喂喂!这位公子是我先看上的,你抢什么抢?」紫衣花娘不服气,也挤了过来。 「搞什么东西?你们两个丑八怪可别吓着了我的好亲亲哥儿,站一旁去!」黄衣花娘迫不及待要巴上他臂弯,灿笑若花。「公子,我是黄——」 「她叫黄瓜,名字又难听,身材又烂,公子您千万别搭理她,免得辱没了您的格调。」另一名朱衣花娘半途杀了进来。 「死花娇娇!你说什么屁话?」黄衣花娘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禁火冒三丈。「我姓黄叫瓜儿,不是黄瓜,跟你说了几千次了,你耳朵聋了不是?」 「谁理你啊?」朱衣花娘才没空同她吵嘴,她正忙着和其他花娘纠缠着帅哥不放呢。「公子到我们里边坐嘛,娇娇弹琴给您听好不好?不然来玩猜拳脱衣的游戏,人家先让你三拳……」 「请各位姑娘放手!」沈随风冷冷环顾四周,低斥道:「我只是路过,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可惜他的不怒自威对上这堆花痴成精的春街妓女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管他是路过跑过还是跳过的,统统巴上来几乎把他吞吃入腹去! 「你们——」沈随风又惊又怒,想使劲甩开不断黏攀拉扯自己的女子们,一来是通身上下不是被硬拉就是被偷摸,要保持平衡已属不易,二来他并没有对弱女子动手的恶习,所以不得不备受制肘,动弹不得,挣脱不开。「请放手,否则、否则——」 那堆「色性大发」的花娘哪管他在那边抗议挣扎,你一言我一句,你一手我一脚地揽着勾着拖着拉着,就是想要将这个相貌英俊又体格挺拔的「好货色」给抓进自己的盘丝洞……呃,是勾栏院里。 「你们……你们……请自重!」他挣扎得一头热汗,俊脸都涨红了。 手上提着一盏蔷薇灯笼,自愿出门帮如柳跑腿买糖炒栗子的曹绿袖,一眼就见着了这幕诡异好笑的情景。 「噗!」她差点笑到喷饭。 哟,这是谁啊?不正是礼部尚书沈大人吗?怎么一个好大的官竟会被困在春街里逃脱无法、求告无门呢? 她在肚里憋笑到肠子几乎打结,好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清了清喉咙开口。 「我说各位姊姊……」她笑吟吟的开口,「在忙什么呢?」 吵吵闹闹的花娘们登时一呆,抬眼望向她—— 是挽翠楼曹嬷嬷的千金?! 说起来曹媚娘可是这春街里横行一方的大姊头,曹绿袖更是这春街头花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鬼灵精,所以众花娘无不对她忌惮七分,尽管还是巴着他不放,却已没人敢使劲硬拉扯了。 沈随风一见她出现,没来由的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戒慎了起来。 怎会这么恰巧被她看见自己这般落难的模样? 他心底涌起一股不知是懊恼还是困窘的尴尬滋味,英俊的脸庞不禁泛起淡淡的尴尬红晕。 「各位姊姊拉客也太热情了,怎么连堂堂沈——」曹绿袖接触到他略微焦急的眼神,眨了眨眼,迅速改口,「公子这种百年不遇的‘柳下惠’都不肯放过?」 「妞儿,原来这沈公子是你认识的?」花娇娇虽然顾忌曹媚娘的势力,却也不太情愿就此放过这个令人垂涎不已的香饽饽,笑咪咪地打探。 「花姊姊,妞儿怎么可能认识像沈公子这样的高贵人呢?」她不动声色地微笑,「只不过如柳姊姊向来对沈公子是极为敬重的,妞儿猜想,沈公子今日应该是到挽翠楼同如柳姊姊弈棋的,所以还请众位姊姊‘高抬贵手’,放行一回吧。」 一听是全京城最美最媚、最是才华无双,也最有分量的花魁娘子的贵客,花娘们有几个胆子敢跟如柳抢人?闻言纷纷松开手,个个退得老远。 「谢谢各位姊姊成全。」她笑咪咪道,「如柳姊姊若知道各位姊姊这般上道,想必一定也很是欢喜的。」 「好说好说。」红衣花娘赶紧陪笑。 「还请妞儿跟如柳姑娘解释解释,就说我们不是存心和她抢客人,请她千万莫误会了。」紫衣花娘忙澄清。 其他花娘也七嘴八舌地为自己辩解,一时间莺声燕语,仍然乱了个闹哄哄。 但见曹绿袖对这个笑一笑,对那个拍一拍,三两下就哄得那些花娘乖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注意力又转向其他客人身上去了。 沈随风简直大开眼界。 「大人,」她抬起头,对着他嫣然一笑,好不自然地牵住他的大手。「走吧。」 他一怔,目光有些惊异地落在她牵手的动作上,心下微微一震,瞬间忘了该抽回手。 她示意他俯下身,努力踮高了脚尖,靠近他耳畔小小声道:「现在不走,要是里头的嬷嬷们都出来拉客,我可就顶不住了。」 因为几乎是靠在他耳朵呢喃细语,曹绿袖身上甜馨的香气幽幽袭来,她说话间,丝丝气息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耳际,他的背脊不禁窜过一阵奇异的战栗感,胸口倏地一紧。 沈随风猛然挺直腰杆,飞快收敛住心神,镇定冷静道:「谢谢曹姑娘提醒,我们——这就离开吧。」 「嗯。」她低下头,抿着唇偷偷笑了。 【第五章】 春夜微凉,晓月清风,花香暗浮动。 曹绿袖护送着他安全地离开那条「危机四伏」的春街,穿过一处绿柳河堤,来到了一池烟波碧水、新月倒映的美丽湖畔。 「沈大人,」她终于松开他的手,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再不若方才的机智老练,而是腼腆一笑。「这儿已经过春街,不会再有花娘纠缠,您可以放心了。」 「曹姑娘,谢谢你出手相助。」沈随风凝视着她,真挚地道谢。 「大人客气了。」她眨了眨眼,忍不住顽皮一笑。「不过大人今夜冒着失身的危险前来春街,还是为了公务吧?」 沈随风有些窘然地笑了笑。「本是要去挽翠楼看看的,没想到今日没有护卫,我竟连春街路口都闯不过。」 实在是见笑了。 「大人是正经人,自然觉得寸步难行,」她浅浅笑道,「如果换作是一般性好渔色的男子,恐怕早就一头钻进其中一处温柔乡快活了,哪里还想着要‘闯’过去呢?」 他看着她,眸底不自觉掠过一抹激赏之色。 突然发现她原来也是个言之有物,颇有见地的女人,而不是他一开头所以为的那种孟浪、不知羞的顽劣女子。 尤其她今晚谈吐进退有度,机智过人,更是令他印象深刻,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对了,想请教曹姑娘,为什么那些花娘会如此忌讳得罪如柳姑娘?」他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地问,「如柳姑娘真这么特别吗?」 对于这位名满天下的如柳姑娘,他近日可说是听闻领教不少。 曹绿袖愣了一下。像他这样严肃矜持守礼的男人,居然也会主动问起如柳的事? 如柳姊姊魅力惊人,竟然连他也抵挡不住吗? 原来男人真的都喜欢像如柳姊姊那样宛若雾中幽兰、云中仙子,彷若遥不可及的绝代美人,就连他也不例外。 第十二章 曹绿袖心窝泛起了一丝酸酸的、涩涩的感觉。 她怅然若失地低下了头,有点莫名地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异状,不禁问道。 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她不无怨怼地白了他一眼。 沈随风难掩一丝迷惑,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是我又说错话了?」 他并没有。 但他只是让她在这一瞬间更加下定了决心—— 绝对要成为一名绝代倾城、颠倒众生的万人迷名妓,也绝对非让他为自己神魂颠倒、要死要活不可! 思及此,斗志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曹绿袖一扫方才心底的捻酸滋味,明媚眼儿滴溜溜一转,脚下「突然」绊了一记,惨叫了一声:「哎呀——」 「当心!」沈随风及时扶住了她。 「好痛……」她柔弱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掩在水袖下的小手偷偷掐了大腿一记,瞬间疼得脸色惨白,连冷汗都飙出来了。 「怎么了?伤着了哪里?」果不其然,他脸色一变,关切地疾声问。 她身子软软地往下滑,痛得快掉泪了。「脚踝……好痛。」 「脚踝?」沈随风神情难掩焦灼之色,险些冲动地就想检查她的脚伤,总算在最后一刻,理智及时悬崖勒马,记起了女子小脚不容男子随意碰触的礼仪规范。 她雪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疼得直抽气,话都说不出来。 呜,刚刚大腿真的掐得太用力了。 「曹姑娘,」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顾不得其他,总之她的伤势重要。「对不起,沈某唐突了。」 她还来不及猜想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身子已然被他拦腰抱起,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唯恐摔下地紧紧环住他的颈项。 「大、大人?」她睁大滚圆如小鹿的眼睛,傻傻地望着他。 「要真拐伤了脚踝,你若继续走动,将来会落下病根的。」他坚决而果断地道:「我带你去找大夫……总之先治好你的脚伤再说。」 她呆了呆,忙娇羞怯怯地低下头,「谢谢大人……那么就……有劳您了。」 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曹绿袖强抑下心头怦然悸动,低垂的小脸却是乐开了怀。 嘻嘻嘻嘻…… 夜色已深,他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抱着她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 舒舒服服偎在他强壮臂弯里的曹绿袖却是爽呆了,得非常努力才能憋住几欲冲出口的笑声。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他这个书呆子,文质彬彬的礼部文官,体格竟然这么好,非但胸前肌肉结实如垒,腿力也强健至此,腰力更是好到不行。 听挽翠楼里的姑娘们说,体格越好,腰力越强,女人就越幸福,呵呵呵。 她忍不住猛扇忽然变得好烫的小脸,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太冲动。 「曹姑娘,你怎么了?脚疼得很吗?」沈随风不明所以,低下头关怀问道。 她连忙改撑住额头,虚弱地哼了一声。「痛……」 「你忍着点,一定很快就能找着大夫的。」他安慰道。 他们已然经过了好几间夜深打烊了的医馆,从西门走到南门,最后还是曹绿袖有些不忍心,主动开口道:「沈大人,你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腿?我这么重,你一定很累了。」 「你并不重。」他叹了一口气,坦白道:「但是我的脚确实有些酸了。」 她闻言差点笑出来。 走了一两个时辰,还抱着一个累赘,脚不酸才有鬼呢! 「不然这样吧,你让我在柳堤岸边坐下,大人也歇息一会儿,我打湿帕子敷在脚踝上,现在春天河水冰凉,或许这样会舒服一点。」 「也对,用冰敷,的确会纾缓些拐伤的疼痛。」他方才怎么没想到? 沈随风并未发觉自己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只顾着快快找大夫为她疗伤,哪里还有心神思及其他? 她瞅着他有些傻乎乎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底有点暖暖地甜,又想笑了。 「曹姑娘,夜里凉,你先披着这个吧。」他轻柔地将她安置在柳堤岸的石阶上,脱下身上的罩衫将她纤弱单薄的身子密密包裹住,叮咛道:「在这儿等着,我去打湿帕子。」 「好。」曹绿袖紧紧攒着犹带着他体温的罩衫,由着那股好闻的气息暖和地包围住自己……粉嫩小脸不觉酡红发烫,直直熨贴到了心坎底。 沈随风弯下腰,专注地打湿一方青色帕子,拧了半干,拾阶而上,来到她身边。 「曹姑娘,」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你要自己来吗?」 她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论礼,我不该瞧你的脚。」他更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越发窘然不自在。「所以是不是请曹姑娘自己褪下鞋袜敷脚……沈某自会回避的。」 原来如此。 她险些噗地笑了出来,见他脸庞僵硬得绯红,总算又及时吞了回去。 「可是……我的脚一阵阵地刺疼,」她故作为难,可怜兮兮地道:「这样脱鞋袜会痛……我不敢……唉,算了,我还是忍一下,也许它待会儿自己就会好了。」 「笨蛋!」他一双浓眉纠结了起来,不悦地低斥,「脚都伤成这样了,哪能忍耐?」 「可是……」 沈随风内心顿时陷入一阵天人交战,最后还是无法眼睁睁坐视不理。 「曹姑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虽然很失礼,但是你脚上的伤不能再拖了,还请曹姑娘莫见怪。」 她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终于娇羞地点点头。「谢谢你。」 沈随风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此时此刻此番尴尬境地的,但是脚踝拐伤不是小事,轻则还须静养三五天,重则可能造成永久伤害。 万一害得她往后脚真瘸了…… 他脸色发青,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随风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小脚,轻轻脱下翠绿绣花鞋,褪去袜子,镇定地捧起她的脚,虽然在夜色下,瞧不清楚是否发炎变红,不过见脚踝未伤得肿大起来,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眸光不经意瞥见了那白皙可爱、圆润小巧的脚趾——心神不由得一荡,急忙收回目光,别过头去,随手将冰凉湿帕子覆上。 「沈大人?」 他眸光直直望向月光洒落的幽静河面,「曹姑娘,幸亏你的脚踝并未真拐伤,也许只是方才施力不对,所以稍微扭着了,冰敷一会儿应该会好些的。」 「沈大人……」 「待会儿如果你脚好了些,不那么疼了,我会立刻送你回家的。」 「那个,沈大人……」 「很抱歉,因为我的事累及你这么晚才回去,倘若令堂见怪,我自会领罪——」沈随风突然感觉到肩膀被人戳了一下,立刻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她。「怎么了?」 曹绿袖小脸涨得老红,是给笑憋的,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下方。 他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大窘。 心慌意乱间,他竟然把湿帕子就搭在她的脚背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忙抓起帕子,倏然站起身。「我、我再去打湿一遍……」 第十三章 望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她再也忍不住地咯咯娇笑了起来。 怎么那么可爱呀? 夜已近三更,春街上红纱灯仍然喜气透亮,但是大半花娘已成功拉得客人进屋陪酒侍寝去了,所以门庭街道上倒显得冷清不少。 「大人,你送到街口这儿便行了。」曹绿袖挣扎着下了地,手撑着一旁的花墙,脚依然故作疼痛样。 「不行!」沈随风眉心紧蹙,大掌牢牢扶握住她的手肘,「你的脚……」 「大人,我的脚虽然还有些疼,但是不碍事的。」她仰望着他,勇敢一笑。「不用送我回挽翠楼了,青楼里人多嘴杂,大人的官声要紧,可不能受我连累了。」 「我自问行事坦荡、无愧于心。况且现在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走过这条龙蛇混杂的街道,我不放心。」 她心儿掠过一丝甜津津,随即笑道:「大人你忘了,绿袖自小便是在这儿长大吗?」 他一怔,哑然失笑。「也对。」 「我也算是个小地头蛇,不会有问题的,大人请放宽心。」她温柔地道,「时候不早了,大人你先回去歇息吧。」 「我看着你进去再走。」他凝视着她。 「不,我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了。」她笑容嫣然,「还是你先回去吧。」 沈随风摇了摇头,坚持道:「我看着你回去,你若一到家,我马上就走。」 「大人——」 「或者你要我直接抱你回家?」他挑眉看着她,语带威胁。 你确定? 她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本来有点冲动地想朝他勾勾手指头,说声「来呀来呀,你敢我就敢」,可是一考虑到她此刻扮演的是羞人答答、柔柔弱弱的受伤小女人,还是只得作罢。 「呃……」她浓密睫毛轻轻垂落,故作害羞地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他微笑目送着她,「慢慢走。」 她转过身,脚一跛一跛的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大人,你也好回府了。」 「好。」虽是应好,可他颀长的身躯依然稳稳伫立原地,负着手,静静望着她。 难道他真要亲眼见到她进了挽翠楼才放心? 曹绿袖一愣,心底涌起一股又热又暖、又酸甜惘然的复杂滋味。 他真的是个正人君子,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男人。 只是为什么这么刚正固执的他,偏偏就是要同她们家过不去? 「唉,你可怨不得我,」她回过头,脸上掠过一抹毅然决然,低低自语,「怪就怪,是你先不让我们挽翠楼有活路走的。」 明月夜,晚风静,春寒料峭沁肌寒。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月色,明明是这样美丽的依依相送,却各自揣度着不同的心思,虚掷了这般如诗似梦般的皎月清光。 曹绿袖就这样弱不胜风地「跛」进了挽翠楼大门。 半晌后,她突然又探出头来,看仔细他果真依言走了。 「来来来!」她立刻跨出门来,拍了拍两下手掌,「领钱了!」 话声甫落,但见两名躲在暗处的小乞儿兴匆匆地钻了出来,连各院各馆方才露面过的花娘也全挤了过来,嘻嘻哈哈地排队领跑龙套费。 「妞儿,咱们今晚表现不错吧?」花娇娇边将碎银子塞进抹胸里,边笑咪咪地问。 「职业级水准,没话说!」她大表赞赏。 小乞儿忙不迭将几吊铜钱藏进腰间,抹了抹脏兮兮的脸,凑趣地笑道:「下回要是还有这样的外快,大姑娘千万再通知我们,只要一句话,小的立马撂人来,要多少有多少!」 「谢谢各位今晚的热情支援。」曹绿袖眉开眼笑,满意得不得了。「往后有机会,再劳烦各位鼎力相助。晚安,谢谢,再见,有空喝茶啊。」 「自己人嘛,别客气啦,嘻嘻嘻。」花娘们和小乞儿兴高采烈地散去了。 大功告成,收工! 三天后挽翠楼 眼见新规颁布后,连着十天都有执金吾和想拍礼部马屁的小官差上门来「检视巡察」,曹媚娘为此可着实乖了大半个月。 因为表现实在太好,所以后来巡视的执金吾们非常满意,也就不大上门了,而其他小官差更是来了就被曹媚娘好生「招待打点」了一番,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每天晚上都得全楼背诵的「礼运大同篇」,先是背了一半就宣告鸣金收兵、草草结束,再来就是劝酒的管劝酒,拉客的自拉客,后来理它三七二十一,不论单日或双日,各间幽雅或俗艳的厢房里再度传出了咿咿呀呀、哼哼哈哈的妖精打架声。 规矩这种事就是这样,上头绷得越紧,下面就松得越快。 这就是人性啊,嘿嘿嘿! 「好、好样儿的——」曹媚娘看着客似云来的久违景象,乐得合不拢嘴。「咱们挽翠楼终于又恢复过去荣景啦!」 眼见楼里生意再度红红火火起来,一旁端着碗花生炖猪脚狂嗑的曹绿袖心情变得很是矛盾。 她既想楼里生意好,可现在生意一好,娘就更不会答应把她捧上青楼名妓的花魁宝座了,那她从小梦想着颠倒众生、日进斗金、躺着数白花花银票的光明前途和希望,岂不就破灭了吗? 「唉。」她心情闷透了,只得大口大口吃着花生炖猪脚泄愤。 「咦?妞儿,你吃什么吃得狼吞虎咽的?」一瞥眼,曹媚娘终于发现到她。 「花生炖猪脚。」她没精打彩地回答,「我要丰胸。」 「丰胸?」曹媚娘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花生炖猪脚是胀奶用的,你搞错了吧?哈哈哈!」 「啥?」她一呆,随即火冒三丈。「那是谁跟我说花生炖猪脚可以丰胸的?害我啃得一嘴油……谁?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所有姑娘全去陪一屋子满满的客人去了,哪还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出来认罪? 见大家都忙到没空搭理她,曹绿袖的心情就更糟了。 尤其为了表示她的身娇体弱、脚伤未愈,所以这两天她也不能大剌剌地出现在沈随风的面前,继续她的诱惑大计……唉。 闲着没事干真是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了。 正在闷得慌,却见二毛子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嚷嚷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曹媚娘赶紧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怒斥这个破坏大好气氛的二愣子。 「难道花牌又被溅湿了不成?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不、不是,是、是、是——」二毛子气喘如牛,吞了一口口水才总算挤出声来。「礼部的大队人马又来了!」 曹媚娘登时又惊又恐,尖着声急急大嚷大叫:「快快快,把桌上多出来的酒瓶子全收了,还有叫屋里房里所有的姑娘全‘翻身下马’,穿好衣裳,还有客人,快叫客人拉上裤子,快快快!」 瞬间像落雷炸翻了老鼠窝,所有姑娘和客人全逃难似地挤来窜去,你撞我我撞你,酒也翻了,菜也撒了,还有姑娘踩着了地上的油腻滑了一跤,客人一家伙栽进了锦鲤池塘里的。 第十四章 曹绿袖那碗花生炖猪脚也一失手全给盖在了二愣子头上。 一时间,哭爹喊娘的,哀疼嚷痛的,破口大骂的,乱了个全楼闹哄哄,屋顶都快掀了。 等到前来「例行访察」的礼部人马真正踏进大厅里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副劫后余生的凄惨景况。 为首的沈随风停住脚步,愕然地环顾四周,心下登时了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嗯哼。」他负着手,锐利的眸光打量着众人狼狈不堪的表情,闲闲地道:「看来大家今晚都很忙啊。」 「哟!」曹媚娘赶紧挤过来猛陪笑脸,「是什么风把大人您吹来了?大人这边请,来人哪,赶紧把好酒——呃,我是说好茶,好茶斟上来呀!」 「曹嬷嬷不用客气,本官只是巡巡就走。」他挑眉,似笑非笑。「对了,曹嬷嬷配合礼部新规行事,不知经营起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近日生意可好?」 「都好都好,」曹媚娘笑得好不尴尬心虚。「还行还行。」 「那就好。」他微笑点头,「曹嬷嬷的挽翠楼可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风雅去处,还请曹嬷嬷继续保持这春街上难得一见的清新风格,为天下青楼界立下一个最具指标性的风范,如何?」 「没问题没问题,」曹媚娘先是着迷于他那抹俊朗的笑容,听到后来又忍不住频频拭汗。「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曹嬷嬷不愧风尘界里的大家,脂粉队中的英雄。」他笑笑,随即对身后气势剽悍的执金吾命令道:「走吧。」 「是!」执金吾们恭恭敬敬应道。 沈随风转过身,缓缓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深邃眸光再度扫过全场,隐隐有一丝失落怅然。 「曹嬷嬷。」 「嗳!」曹媚娘满面堆欢,赶紧小跑步上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令嫒脚伤好些了吗?」 「呃……」曹媚娘眨了眨眼,虽然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是机变地顺着他的话道:「好多了,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 「那就好。」他不着痕迹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放宽心。 一如来时那般突然,礼部大队人马再度浩浩荡荡自大门离去。 大厅里所有的姑娘和客人高高悬吊着的那颗心终于得以回归原位,可是气氛一缓和,全场开始爆出了骂声—— 「曹嬷嬷,你们挽翠楼在搞什么鬼?」 「不是说礼部和官府都打点过了,不会再有人来巡察了吗?」 「哼!老子以后要再上门来,我就是你孙子!」 客人们气急败坏地走了,不管曹媚娘怎么好言好语陪礼巴结,姑娘们怎么装憨撒娇,大厅仍旧转眼一空。 「完了,这下真完了……」曹媚娘一脸如丧考妣,简直是欲哭无泪。 想到客人们都走光了,楼里将来生意恐怕也是前途堪虞,所有姑娘也不由得心慌害怕,嘤嘤啜泣了起来。 躲在柱子后头的曹绿袖偷偷探出了脑袋,看着娘懊丧苦恼的模样,她的鼻头也酸楚了起来。 挽翠楼是娘毕生的心血,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名满京城的第一红牌勾栏院就这么关门大…… 【第六章】 第二天,曹绿袖就带着油纸伞上门去了。 黄昏时分,彩霞满天,美得像醉了酒一般。 沈府宅邸古典而别致,尤其是里头简单却韵味无穷的清雅园林,令人一驻足,就不禁深深沉溺在其中。 「我们少爷还在厅上见客议事,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沈府里的老管家是自洛阳随行而来伺候的老家人了,见到这个一身绿裳的年轻姑娘,不禁笑逐颜开。「请随意用茶点。」 「谢谢您,有劳了。」她甜甜一笑。 老管家本来是该退下了,可是以往少爷从未接见过任何一个姑娘,今天一听通报是位曹姑娘求见,居然马上就要他把人请入园子里,老管家忍不住热切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这才笑咪咪地离去。 趁老管家离开后,曹绿袖赶紧拉松衣领和腰带,露出优美秀气的锁骨和下方一小片雪白细嫩的肌肤,还自怀里掏出一只钿螺珐琅小盒,旋开盖子,沾了些许蔷薇香露拧出的胭脂膏,点在樱桃小嘴上,更加显得唇瓣娇艳欲滴,令人垂涎。 她最后再摸了摸云鬓,确定发丝恰到好处地微微松,发髻上簪着的绿玉坠子随着每一次的摇头而荡漾摆动,心下难掩兴奋与忐忑。 见人挑担不吃力,没想到观摹了那么多年,今天实际要派上用场,素来冲动大胆的她竟然会感到紧张与不安? 「曹绿袖,你要镇定。」她喃喃自语,自我安慰。「你一定能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摆平他,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那个从头到脚全套手续,你不早就一清二楚了吗?」 可是嘴上说是这样说,为什么她的心还是跳得这么快、这么慌呀? 「曹姑娘。」熟悉的低沉清朗声音传来。 她像是触电般一震,随即迅速扬起好不娇媚可爱的笑容来。 「沈大人,有没有打扰到你?」 「曹姑娘太客气了。」沈随风在她对面坐下,微笑地看着她,「你今天气色不错,脚伤都好了吗?」 「嗯,都好了。」她心下暗暗懊恼,他怎么不就近坐她身边的位子,这样也比较好方便她「下手」啊! 「那就好。」他有些释然,随即眼带询问之色,问:「不知曹姑娘今天来是——」 「我是来还伞的。」她捧起油纸伞,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沈随风恍然,笑着接过伞,随意置于椅旁。「不过是一把伞,还也好,不还也好,又何用你特地跑这一趟?」 「这次有借有还,下回再借不难呀!」她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浓眉微挑,「原来你是在未雨绸缪?」 「是啊,」她笑嘻嘻道:「平时多多广结善缘,雨天的时候才能有像大人这么好的善心人士出手相助嘛。」 他不禁莞尔,眸底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 见他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曹绿袖暗暗一喜。 「对了,大人也一起喝杯茶吧?」她突然起身,倾身过去为他斟茶。「我来帮您倒——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时失手」地将整壶茶全倒到他大腿上,慌忙绕过桌面急急为他擦拭起来。 「不不,我自己来就好了……」敏感的部位突然被她柔软小手摩来蹭去的,沈随风悚然一惊,全身肌肉绷紧了,急忙抓住她的手,阻止那无心的手势撩拨会演变成危险的擦枪走火。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怎么笨手笨脚的……」她脸上满满愧疚之色,虽然被他抓住了手,却顺势将宁馨软香的身子偎跌入他怀里。 软玉温香紧紧贴靠在他强壮坚实的胸前,在这一瞬间,仿佛有股电流直直击中了他们俩,刹那间噼哩啪啦地流窜在他俩熨贴得毫无空隙的肌肤与肌肤之间。 她的柔软,她的香气,那微微娇喘的气息,刹那间穿透、瓦解、颠覆了他所有的防备。 第十五章 他脑中轰然一声,理智和多年来坚持谨守的礼教观念霎时消失,世界仿佛静止在当场,全然无法思索、移动,甚至是呼吸。 他只是震惊地瞪着鼻尖几乎对上自己鼻尖的她—— 滚圆晶亮的大眼睛,俏皮的小鼻尖,玫瑰花瓣般诱人的嘴,幽幽甜香缭绕鼻端而来……他几乎冲动地低头吻住她的唇! 沈随风,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一惊,钢铁般的自制终于及时苏醒,急急悬崖勒马。 沈随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掌坚定地握住她的双臂,轻而易举地将她推离自己身体……扶她站稳。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他低沉地开口。 不仔细听,绝听不出他声音里有一丝丝的沙哑和紧绷。 曹绿袖膝盖有些没来由地酥麻虚软,心儿卜通卜通地跳个乱七八糟,她虽然勉强保持脸上那抹娇羞笑容,可是一想起方才那真实「黏」在他身上的情景,脸蛋儿就不争气得活像煮熟的螃蟹般,红得一塌胡涂。 但——他果然也不是没感觉的! 她嘴角不禁地弯弯往上扬。 「不要客气啦!」她一脸热心地道:「你要不要干脆现在就把衣衫脱下来?」 「什么?」他满脸戒慎地瞪着她,「不要!」 「大人,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她抿着唇儿偷偷笑。 「我——」他双颊一热,随即皱起眉头,「我不是害羞,是当场脱衣成何体统?」 「那好,我转过去不偷看,你就能脱了吧?」 「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我脱?」他怀疑地盯着她。 她该不会是乘机对他…… 「你不脱,我怎么把被我弄脏的衣服带回去洗呢?」曹绿袖一副想当然耳的表情。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忽然有点惭愧心虚。咳,沈随风,你刚刚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谢,不用了。」他抖了抖衣摆,「请曹姑娘在这里稍坐,我回屋换件干净的衣衫就罢了。」 「对喔,我忘了这里就是你家。」她挠了挠脸颊。 「是啊,我也忘了这里是我家。」他也笑得好不尴尬。 「那——需要我帮忙你换吗?」 「当然不必!」开什么玩笑?! 见他满脸震惊与防备,曹绿袖噗哧一声,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笑的啦!大人何必这么紧张?怎么一脸好像我要强了你似的……」她揶揄道。 「曹姑娘,你一定非得这么说话吗?」他闻言啼笑皆非,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哪样说话?」她眨了眨眼睛,故作天真不解。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没什么,我去更衣。」 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她,像那种在街上大唱「十八摸」的事,她都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了,更何况只是这种嘴上吃吃豆腐的小意思? 当他告退去换衣后,曹绿袖一屁股坐回了椅上,面上还是不免有些惋惜。 「啧!刚刚差一点点就能把他扑倒了,真可惜……」 换妥了一身干净的长袍,当沈随风再度回到亭子时,没想到曹绿袖已经等到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衣服有换这么久吗?」他有一丝疑惑。 本想叫醒她,可见她伏在桌上沉沉熟睡得香甜的小脸,他又有些不忍心了起来。 只是在这里睡,会着凉吧? 想干脆将她抱进屋里睡,又觉此举太过失礼,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这里吹风……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回屋去拿了一件大氅,替她盖上了身子。 没有发觉的是,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趴在桌上的曹绿袖眼儿偷偷睁开一条缝,笑得好不邪恶。 沈随风索性也携了一卷书,就坐在亭子里一边看,一边守着她。 「无论如何,总得等她睡醒了再说吧?」他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 就这样,一个人自读书,一个管睡觉,直到暮色褪尽,夜色包围而来。 他命人点亮了几盏宫纱灯置于亭子里里外外,原只是夜里黑,怕她醒来的时候会害怕,却没料想这么一点,四周氛围顿时化为莹然柔和、如梦似幻,倒像是他故意制造出的气氛了。 「真有那么好睡吗?」他揉了揉略感疲惫的眉心,眼角余光一瞥见她熟睡的脸庞,忍不住微笑了。 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小脸越发显得天真稚嫩,和她醒着时的精明俏皮模样全然不同。 沈随风浑然不觉自己的眼神竟温柔似水,目光迟迟未能自她脸上移转开来。 可一想起稍早前险些失控的自己,他心下一震,硬生生压制住骚动紊乱的心绪,将注意力转回书上。 但是瞪了老半天,书页上的字字句句,却没有半个能顺利进入他的脑子里。 「吁。」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心乱如麻。 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而且,她到底要在这里睡到几时? 「不行,要是她真一睡就睡到明天早上,就算不着凉也肯定会落枕的。」他喃喃自语,心下不忍。 后来再三思量,他还是只得硬着头皮将她抱起来,亲自送到客房里。 将她放上柔软的床榻,他不忘替她掖好了被子,吩咐老管家打点两个小丫鬟在屋里随时伺候。 「少爷请放心,老奴一定让人好好服侍曹小姐的。」老管家眉开眼笑。 沈随风点点头,随即皱起眉。「福伯,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 「有吗?」老管家笑嘻嘻的,睁眼说瞎话。 「等等,你别想歪了,我和曹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正色解释道。 「少爷,您何必这么紧张呢?就算是真的,那不是很好吗?老爷要知道一定乐坏了。」老管家呵呵笑着。 「别胡猜了,曹姑娘她只是——」他顿了顿,才道:「一个朋友罢了,福伯,你别瞎起哄。」 「是是,老奴明白,老奴知道。」 他完全不相信老家人那笑得暖暖味味的表情,是「是真的明白」、「真的知道」。 「算了,」沈随风摇了摇头,脸色严肃地道:「待会儿若是曹姑娘醒了,你再派人送她回去吧。」 「是,」老管家忍不住好奇问:「那如果曹姑娘一直睡到明早呢?」 「一样,备轿送她回家。」他沉吟了一下,「到时候请曹姑娘就不必特意向我辞行了。」 「可是……」 「管家有意见?」他浓眉微挑的问道。 「呃,没有、没有。」见少爷表情不对,老管家不敢再得寸进尺凑热闹了。「少爷晚安,少爷慢走。」 待他们俩都离去后,一直装唾装到真的快睡着的曹绿袖猛然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本姑娘好不容易混进来,没干点什么‘拈花惹草’的事,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机会吗?」她小脸红红,像偷吃了油的小老鼠般窃笑着。 话说回来,她肚子都快饿扁啦! 唉,早知道会耗这么久,她就该藏点干粮在怀里,也能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啊! 鬼鬼崇祟躲躲藏藏偷偷摸摸…… 明月当空,夜深人静,最适合用来偷鸡摸狗了。 第十六章 「呵呵呵呵……」曹绿袖瞒着在客房外间的两名丫鬟,偷偷自房里翻窗出去,摸去沈府的厨房狂嗑了一堆点心,现在肚子饱饱、精神好好,自然有的是精神体力做坏事。 沈家宅邸虽然大,但是奴仆丫鬟并不多,也没什么守卫,所以几乎是任她自由来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待熟悉了这里的地形环境后,她直接杀到了通常是主人居寝的东厢房,本想着可以偷偷溜进去给它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再不然也闹得全府鸡飞狗跳,让人人皆知他们俩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共度一室的「事实」,到时候,就算他想抵赖也来不及啦! 「嘿嘿嘿嘿……」她笑得好不下流,还搓了搓手,简直像是个老练的「辣手摧草」狂魔。 曹绿袖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厢房,往窗口一探,却没想到只见到一盏灯火荧然,卧房里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走错地方了吗?应该不可能呀。 她纳闷地挠了挠头,只得暂时撤退,再做打算。正拐个弯绕过花墙,瞥见前头一间临水而筑的轩室,微微透着亮光,还隐约透着人声。 曹绿袖好奇地拎起裙摆,小心地走近探看。 自推开敞凉的窗台边,她清楚地窥见了玉树临风的沈随风坐在太师椅上,坐在他身旁的是个秀气俊美的书生。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和那个俊秀得像个女孩儿的书生在做什么?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断、袖、之、癖。 难道,他喜欢的是男、男人?! 形容亲密,深夜私会,掩人耳目,真是越看越可疑,越可疑就越像…… 她脑袋瞬间嗡嗡然,好半天无法思考也动弹不得。 完了,曹绿袖,你这下全完了…… 不行! 她猛然抬头,握紧拳头,暗暗低喃:「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让他误入歧途,我要让他知道,他要是真的这样那样……是万万行不通的!」 正在她气血上涌、热血沸腾之际,突然听见那俊秀书生开口说:「要不要先脱光——」 轰地一声! 她的理智瞬间炸得分飞四散,二话不说,抬脚重重踹开了大门! 「不能脱!」她激动地冲进去挡在沈随风身前,大喊一声,「千万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沈随风呆住,那俊秀书生也呆住,气氛一时凝结在半空中。 「呃……」曹绿袖这才惊觉自己好像干了什么蠢事。 「曹姑娘?」半晌后,沈随风先回过神来,疑惑地盯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睡着了吗?」 她结巴了一下,「我、我吗?呃……我、我是睡了呀,可是又醒了……不能醒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浓眉微蹙的看着她。 「我、我当然是……来阻止大人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啊!」最后一句,曹绿袖说得理直气壮。 他一愣。 一旁的俊秀书生则是从刚刚到现在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又新鲜地看着他们俩。 「错事?」他面露迷惑。 「大人,」她带着敌意地睨了那名俊秀书生一眼,醋味浓重地道:「我知道你是个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好官,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就找个男的发泄吧?」 「咳!」俊秀书生呛到。 「什么?」沈随风却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指了指俊秀书生,再指了指他,然后头猛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原来你误以为我们是……」沈随风皱了皱眉头,随即恍然大悟,又好气又好笑。「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我沈某人几时又做了什么,竟让你有这样的偏见和误会?」 「我哪有误会?刚刚他不是叫你脱光吗?」 哼!她曹绿袖还没下手得逞的猎物,怎么可以教旁人先吃干抹净了?尤其对方居然还是个男的! 「这位姑娘,我想你真的是误会了。」事到如今,俊秀书生也不得不跳出来护卫一下自己的清白。「方才我话只说了一半,我是问大人要不要先‘托光’禄大夫将春祭庆典一事拟妥章程,再与礼部共同筹办。」 啥? 曹绿袖登时尴尬欲死,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原来……你们……是在谈国家大事啊?」她讪讪然地干笑,「那……真不好意思喔……小女子打扰两位了……」 沈随风就这样看着她心虚地慢慢蹭出门去,接着咻地一声火速不见! 他险些失笑。 这小姑娘……究竟耍什么宝啊? 「大人,没敢请教那位女侠是谁?轻功练得挺厉害的嘛!」俊秀书生眨眨眼睛,一脸钦敬佩服之色。 沈随风笑容倏收,淡淡睨了幕僚一眼,「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 「呃……」俊秀书生接触到他含带警告的杀气眼神,赶紧低头翻了翻卷宗。「接下来要向大人报告开春以来的几项会报——」 她曹绿袖这辈子从没这么丢脸过! 而且这下子他又会怎么想她啊? 他一定更加确定了她是个满脑子乱七八糟、色欲薰心的大笨蛋、女色魔、下流胚子—— 「呜呜呜,不管啦,我再也没脸见人了……」 隔日一早,她脸也没顾着洗,饭也没心情吃,趁着天刚蒙蒙亮就「逃」出了沈府。 她自言自语碎碎念着,简直懊恼欲死……就这样回到挽翠楼。 「一夜未归,去哪儿了?」一个阴沉的嗓音危危险险地响起。 曹绿袖头皮一炸,脚步顿停,心慌意乱地抬起头,「……娘。」 「真难得呀,还记得我是你娘?还记得这是你家?」曹媚娘手里的长烟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红木桌面,声响阵阵不祥。 她吞了口口水,小脸堆欢。「娘,您今儿起得这么早?用过早饭了没?要不要吃东大门的咸酥面卷配热豆汁?女儿立刻去帮您买——」 「回来。」 她生生停住脚跟,回头尴尬一笑,「娘……」 「老娘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屁啊?」曹媚娘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曹绿袖扑通一声马上跪了下来,双手熟练地捏住耳垂,「娘,妞儿下次不敢了,真的!」 「不敢?我瞧你可是敢得很哪,以前趁着楼里忙,老娘没工夫盯你也就罢了,没想到现下生意一清减,你倒给我来个彻夜不归——」曹媚娘火冒三丈,恨恨一敲手上烟管。「说!你给我野到哪里去了?」 「娘,女儿没去干什么坏事,您别这么气急败坏的,当心伤身子啊!」她赶紧陪笑,嘴巴甜丝丝地哄起人来。「妞儿可是会心疼的。」 「疼你个乌龟啃大麦,少给老娘来这套!」曹媚娘重重哼了一声,「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还不速速招来!」 事到如今没奈何,也只能让娘知道她的大计划了。 曹绿袖开始从头一一述说,只是讲到真正精采香辣刺激处,却是一语带过,不敢照实禀告。 「娘,我这不都是为了挽救我们家的生意吗?」说完后,她还不忘语重心长地为自己下了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冠冕堂皇的结论。 曹媚娘又惊异又愕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章 「但是娘你放心,我总觉得我的计划就快要成功了,沈大人他开始对我心动了,要不然也不会——」她小脸兴奋热切极了。 「不行!」曹媚娘陡然爆出一声怒吼。 她一惊,不由得瑟缩了下,呐呐地道:「娘?」 「谁准你去招惹大官的?!」曹媚娘站了起来,脸孔气得涨得通红。「还说得这么得意洋洋,兴高采烈——老娘怎么会生了你这个蠢丫头?官是我们招惹得罪得起的吗?」 「娘……」她从未见母亲这般声色俱厉过,小脸吓得苍白。 「礼部尚书可是正三品的大官,还是我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只要一句话,要叫咱们关门大吉都是等闲之事!」曹媚娘快气疯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咱们抱他大腿巴结都来不及了,你居然还发傻想去色诱他、拆穿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娘,谁教他故意存心和我们挽翠楼过不去?是他不给我们活路走,难道我还对他客气吗?」曹绿袖也恼了,不懂为什么娘非但没夸奖自己,反而为了个外人痛骂自己的亲女儿? 「你以为靠你那三两招就可以把沈大人迷得神魂颠倒,任凭你搓圆捏扁?」曹媚娘怒气冲冲,毫不客气地嗤道:「你当自己是如柳吗?」 曹绿袖一呆,蓦然涌起了阵阵闷痛气愤不平! 「对,我不是如柳姊姊,可是我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帮娘打理起这偌大的挽翠楼,而且我一定能成为京城新一代颠倒众生的花魁娘子!」她冲口而出,不甘心地气红了眼圈。「我是你的女儿,可你从来就不信我有能力帮你,也从不把我的志愿当一回事,你的眼里就只有如柳姊姊而已!」 「你就这么想当妓女吗?」曹媚娘怒极反笑,「放着清清白白的日子不过,竟然自甘堕落想从妓,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看着娘亲又气又怒又伤心的模样,曹绿袖心下一痛,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 「娘,妞儿不是天生贱骨头,非得当妓女不可。只是……挽翠楼是我们的家啊,是挽翠楼让我们吃饱穿暖,免于沦落街头餐风宿露,也是挽翠楼让所有花娘姊姊们有个栖身之处,不必流离失所,飘泊无依。」 曹媚娘望着女儿,心头滋味复杂万千,一时无言。 「说到底,咱们楼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是天生苦命人?」曹绿袖望着躲在柱子和屏风后头那些想劝架却又不敢的姑娘,随手一指,道:「像翠花姊,死了爹,跑了娘,家里光嗷嗷待哺的弟妹就有三五个,她当初自愿卖身,不也为了养家活口吗?」 小翠花闻言不禁红了眼圈,频频拭泪。 「还有红杏姊姊,她狠心的继父先是将她卖进了那个坏心色鬼王员外家,名义上是当奴婢,结果被王员外给生生凌辱了,末了还被醋桶王夫人给狠狠打将出来,转卖到咱们楼里来。」她看着感怀身世、呜呜低泣的小红杏,不免心酸地道:「虽然现在是做妓,名声不好,还得被那些臭男人这个那个……但是因为有娘您掌着,只要是不三不四、折辱姑娘的客人就会被大棍子撵出去,起码也有个安心的保障。」 「嬷嬷,妞儿说的没错……」小红杏呜呜咽咽地开口,「在楼里吃得好穿得暖,虽然得卖笑陪睡,可比起以前在王员外家,现在的日子已经是安稳幸福得多了。」 「嬷嬷,虽然外头人总说您是个爱钱如命的狠心老鸨,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春街上的勾栏院不下数百家,唯有挽翠楼里的姑娘好吃好住还能挑客人,嬷嬷也不作兴打姑娘出气。」 花春春也吸了吸鼻子,感慨地道:「一样是沦落风尘,我们可比其他花娘幸运太多了。」 「是啊,挽翠楼已经是我们的家了,就算当妓女不比从良风光,可是我们这些残花败柳,如今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挽翠楼不能关门,要是关门了,教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怎么办呢?」 花娘们你一言我一句,又感伤又是带泪地纷纷进言。 「你们……你们……」曹媚娘环顾着众人,不禁也鼻酸了起来。「唉,可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妞儿是在玩火,她这样戏耍、玩弄、欺骗尚书大人的感情,弄得一个不好,可是会大祸上身的啊!」 嬷嬷这么说也有道理,姑娘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 「可是我觉得沈大人对我是有特别感觉的。」曹绿袖小脸有点红红,忍不住辩白道:「他几次三番都特别照拂我,待我也很温柔……如果我能够让他真的喜欢上我,到时候或许就不必搞得那么难看呀!」 如果,他能够真心体谅她们的处境,能够为她们着想,看在她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她自然也不是非毁了他的前程、败坏他的官声不可。 一想到他对她微笑,抱着她四处找大夫,甚至是悄悄为她盖上大氅,深怕她着凉的模样……曹绿袖心儿不禁一阵怦然,滋味又是泛甜又是温暖。 唉,她这样处处算计着他,可他却懵然不知,还常常待她好。 倘若他知道她心底打的却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他还会对她这么温柔吗? 她一张小脸突然有些苍白,心下也惶惶不安了起来。 曹媚娘叹了口气,心酸酸地望着女儿,「妞儿,咱们这样的家世,你觉得沈大人有可能甘冒前程受损的危险、蒙受官宦上流界的异样眼光,甚至是众人非议的难堪去喜欢你吗?」 曹绿袖一愣。 「也许你有如柳那样千万风情的魅力,能让沈大人真的喜欢你,可是像他们这种上等人,喜欢一个名妓也不过就像是喜欢一只猫儿狗儿,或者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罢了,哪里会当真为了咱们这种身分的人付出所有、牺牲一切呢?」 她在烟花界打滚了这许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看过? 就连她自己也曾经一时犯蠢,以为遇到了一个真心相爱、能终生厮守的男人,结果一和名利权势锦绣前程相衡量,她们母女还不是立刻被弃之如敝屣? 「所以妞儿,别傻了,快快打消那个蠢念头吧!」曹媚娘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那种大官,那样的感情,统统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曹绿袖小脸黯然了下来,心底没来由一阵揪扯般地作疼。 不,她不认命,也不认输! 「娘,」她霍地抬起头来,脸上涌起两朵娇艳红晕,神情充满了热烈的斗志。「我的人生,我自己作主,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在瞎扯什么?这跟有心无心有什么干系?」 「当上花魁娘子是我从小的梦想,让沈大人为我神魂颠倒是我现在的目标,把挽翠楼发扬光大是我未来的希望——」她握紧粉拳,满面坚定。「娘,我一定要成为烟花界的传奇,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曹媚娘和所有花娘全被她这一刻因「伟大理想」而美丽发光的小脸,深深震慑住了。 虽然这个伟大的理想是当头号红牌妓女…… 曹媚娘哑口无言,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赞美女儿肯为她们烟花女子争口气好,还是要痛骂女儿自甘堕落自毁前途? 第十八章 「娘,是时候了,」她热切地紧握住娘亲的手,满眼光芒闪闪。「我曹绿袖艳旗高帜、为挽翠楼扬眉吐气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 「娘,把我推上新一代花魁娘子的位置吧!」她语气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澎湃激昂和热情鼓舞。 「妞儿……」 其他姑娘也不禁感染了这股雀跃的气氛,脸上一扫连日来的阴郁消沉,欢天喜地眉开眼笑了起来。 「是啊,嬷嬷,就答应妞儿吧,难得妞儿有这么伟大的志向,咱们还阻拦什么呢?」 「对啊,妞儿完全是自愿的,咱们挽翠楼将来能不能再风光个十数年,就看妞儿这一遭了!」 「而且如柳最近有些倦勤了,现在正是把妞儿端上花魁位子的大好时机啊!」 眼见气氛如此热烈,曹媚娘看着女儿神采飞扬、娇艳不可方物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原来这一切都是命啊! 良久后,曹媚娘终于点头了。 原本一片愁云惨雾的挽翠楼上下像是又活转了过来,开始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张罗布置起来。 为了要让曹绿袖这一露面就能艳冠天下、勾魂八方,曹媚娘可说是使尽浑身解数,把多年来打滚风尘的心得和手段全拿出来了! 首先是把京城最厉害的裁缝师傅请进挽翠楼,为曹绿袖量身订做十数件美丽若天衣的华服,尤其是重头戏——开苞竞标大会那一晚要穿的衣裳,更是得精心绣制,务必能艳惊四座不可! 而且曹媚娘也透过多年经营的人脉,很快就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说是挽翠楼终于要搬出终极秘密武器——由挽翠楼曹嬷嬷全心力捧的新一代花魁娘子,将于一个月后举行正式的开苞竞标大会! 此消息一出,登时轰动全城。 【第七章】 「你说什么?!」 沈随风猛地站了起来,英俊脸庞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史翔。 「大人,挽翠楼放出消息,一个月后将举行史上最盛大的新花魁娘子开苞竞标大会。」史翔恭敬禀道,不忘偷偷瞧他的脸色。「现在全城沸腾,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竟还有兴致把这种事情做大?」 「回大人,‘开苞竞标’一事是有凭有据,青楼历年来的规矩,礼部恐怕无法令可阻拦。」换句话说,纵然身为治理统管的礼部,针对此事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沈随风浓眉皱得老紧,「本官明白,这等事通常是心照不宣,可此次挽翠楼竟这般大肆敲锣打鼓地四处张扬,好似这是多么风光的大事,岂不是生生给了礼部一个耳光吗?」 史翔也这么觉得,就是嘴上不敢明讲。 这次挽翠楼故意搞得这么盛大显耀张扬,明摆着就是反将一军,给礼部吃了一记闷亏。 若是一个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让礼部在皇上面前大大失却颜面,连带损及了大人的威信和声誉。 「大人,需要命人向曹嬷嬷略略施压吗?」史翔提议。 「暂且按兵不动。」沈随风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此事可大可小,不宜冒然处置……本官再想想吧。」 她知道这件事吗? 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由她唆使鼓励的? 「不,不会的。」他定了定神,眉头有些舒展开来。「挽翠楼里由曹嬷嬷当家,店务之事,她自然无从置喙……罢了,我还是亲自去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为礼部尚书,前去找她详细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理由充分十足,立场也牢不可破。 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却为了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再见到她,而隐隐感到莫名的欢悦异常。 不过话说回来,自那日一早不告而别后,她也已近半个月没再在他跟前出现了。 是因为前一晚的事,所以她还在尴尬不自在,不好意思见人吗? 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傻气丫头,他又怎么会因为小小误会就见怪她、取笑她呢? 他嘴角弯起一抹宠溺的微笑,浑然不觉自己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饱读诗书的沈随风并不知道,原来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叫作「牵挂」。 挽翠楼 西厢 沈随风坐在收拾得幽静清雅的别苑里,环顾着简简单单摆放一堂红木家具的厅里,两三盆上头点点缀着米粒大小的雪白花蕾,幽幽绽放着袭人甜香的桂花,墙上挂着一幅柳永清俊风流的真迹。 自春来 惨绿愁红 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 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 腻云亸 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 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 悔当初 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 只与蛮笺象管 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 莫抛躲 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 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是柳永所做的「定风波」,文中模仿女子心思,后悔未能挽留住前去追逐功名的情郎,早知伊人一去便无信无踪,当初便该锁住了马鞍,收拾了书房,只求情郎日日吟诗作词,伴自己共度流光。 当初柳永仕途平平,终后失意,据信便是因为做了这一阕当中有「针线闲拈伴伊坐」的闲惰咏情之词。 词却是无双好词,情感亦极其真挚动人,可是大好男儿,又岂能为儿女私情而忘却功名前途、家国百姓? 沈随风一贯忠君爱国的思想犹作如此评论,只是浑然不知就在眸光不知第几度焦灼地望向门口,盼待着某个娇小身影出现时,自己的心已背叛了自己的理智,生生地自打了嘴巴。 终于,那抹熟悉娇嫩的身形跃入他眼里—— 沈随风没察觉自己眸光瞬间亮了起来。 「大人,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曹绿袖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深深惊喜和满满快乐,小碎步地奔近他跟前,「你怎么会来找我呢?你是自己想来找我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 他不禁被她热切欢喜的模样逗笑了。「慢慢说,别被口水噎着了。」 「所以你真的是来找我的吗?」她开心得双颊红通通,满眼都是笑意。 「是,我‘真的’是来找你的。」他眼神温暖地凝视着她,嘴角微扬。 啊,幸亏他今儿上门来,正巧娘不在,否则她恐怕又得被疑神疑鬼的娘叨念得双耳冒油了。 反正往后你一遇着沈大人就给我有多远躲多远,听到了没? 娘的话犹在耳边,但是她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不怕不怕,嘻! 「曹姑娘,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我很好。」她本来心情就不错,可不知怎的一见到他,心情就更是大好了。「而且是好得不得了,呵呵呵。」 他一怔。 她是为自家挽翠楼里要盛大举办花魁娘子开苞竞标大会之事,而如此兴高采烈吗?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啊。 沈随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免有叹气的冲动。 曹绿袖笑咪咪的,突然想起一事,有点腼腆地道:「喔……对了,我还没向大人道歉呢,那天晚上……不好意思误会你了。」 「原来你真的还在在意这件小事。」 第十九章 「我居然怀疑大人的男子气概,还侮辱了大人的男性尊严……」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讪讪道,「这样还算是小事吗?」 沈随风凝视着她娇嫩可爱的小脸,不知怎的,自己脸庞也微微发烫了起来,连忙收束心神,随即露齿一笑。 「和那一日你在街坊乡亲面前诬陷我白嫖不付钱相比,自然是微不足道得多了。」他揶揄道。 「……也对喔。」她噗地笑了出来。 想到那天他狼狈尴尬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真是坏心,可谁教他就爱乱充老夫子,爱乱教训人呢? 「所以你大可不必把那晚的小事放在心上,也不需为此就躲着我——呃,我是说……」他脸庞没来由地一红,慌忙解释道:「总之,真的没什么事,你……不用多心。」 她顿时像发现了什么稀奇珍罕物事似的,眼儿亮晶晶地瞅着他。 咦?他这是在害羞吗? 被她热切好奇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不自在,沈随风清了清喉咙,眸光垂落,全身莫名发热紧绷着,面上却强装镇定无事。 曹绿袖水灵眸儿骨碌碌一转,随即抿着唇偷偷地笑了,故意慢慢凑近过去,离他身体好近好近。 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随风身躯往后仰,想闪避她太过亲匿接近的姿态。 「呃,曹姑娘,你……」他盯着她笑得灿烂若花的小脸,语气戒慎地道:「靠太近了。」 「大人……」她伸出双手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笑咪咪地俯近他,小嘴几乎碰着了他的唇,吐气如兰的开口:「你该不会是在害羞……还是在怕我吧?」 「我……有什么好害羞害怕的?」他想退,却懊恼地发现背部已抵到了椅背,退无可退,只得屏住呼吸,极力保持冷静。 「既然不怕,那我靠得近不近,又有什么关系呢?」曹绿袖笑得好甜好媚又好顽皮。 他心脏狂跳如擂鼓,俊朗英挺的脸庞紧绷,「曹姑娘,你想做什么?」他满眼警戒地对上她晶光闪闪的含笑眼神。 「没想做什么呀,就是想和大人您多聊聊!」她淘气轻浮地摸了一把他的下巴,「哇,大人,您的脸真好摸呀!」 「曹——姑——娘——」他一张俊脸尴尬得涨红了,几乎快翻脸。 见他像是要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曹绿袖哪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想也不想地闪电般凑过唇去,「饿羊扑虎」地牢牢封住了他的嘴! 沈随风一惊,直觉就想将她推开,可是她花瓣般的唇儿紧紧贴着他的唇,就这么堵着,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那柔软丰润的唇儿伴随着宁馨的蔷薇花香,幽幽缭绕缠绕而来。 但是她冲动莽撞的热情和勇气也仅止于此。 纵然心神饱受冲击,大为悸荡的他,依然察觉到了她的青涩害羞和手足无措。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本来大为震惊的他在认知到这一点后,突然有点想笑。 ——这个傻姑娘。 他僵硬的身躯放松了下来,轻启薄唇,大掌温柔怜爱地捧住她的小脸,化被动为主动地轻轻啄吻着她的唇瓣,辗转吻得更深入,更加缠绵而炽烈。 曹绿袖娇喘了一声,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立刻反攻为守,让她浑身发热神魂颠倒喘息难禁,全然抵受不住。 身子像有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她心跳得好急好快好疯狂,双腿一个发软,无力地跌入他的怀里,腰肢却被他强壮的手臂箍得更紧。 老天,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似就快要融化了…… 这一记缠绵又热烈到令人面红心跳的长吻终于在她就快要昏厥,而他的理智陡地回笼的瞬间结束。 沈随风这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居然……差一点点就控制不住把她给「吃」了? 「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曹绿袖小脸红若桃花,眼儿媚如丝,神情却是得意愉快,甜甜道:「嗳,事到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我——」沈随风心神荡漾难抑,犹如翻倒了五味瓶似的,滋味酸甜苦辣齐齐涌了上来,心情微微喜悦却也微微苦恼,只能怔怔地盯着她。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对方才的行为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这阵子以来莫名骚动混乱不安的心,像是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平静,温暖踏实了起来。 好似这本就是他灵魂深处渴望、期盼了许久的……发生。 「我什么我?」她纤纤指尖顽皮地在他胸膛画起了圈圈儿,不知怎的,就是越来越爱逗弄总是一本正经的他。 她喜欢看他因为自己亲匿的举动就脸红、懊恼、慌乱的样子……好甜喔! 曹绿袖暗暗窃喜,笑得好不心满意足。 他衣衫下的肌肉一绷,急忙抓住她点火的小手,又是好气又好笑地猛皱眉头。 「你可以矜持一点吗?」 「谁教你那么古板?我要等着你主动对我这个那个,恐怕我都老了。」她叹了一口气,也很是哀怨。「我不积极一点怎么行啊?」 「你呀……唉。」他低叹一声,随即笑了起来,指头忍不住轻画她的粉颊。「真是不害臊。」 「我干嘛害臊?」她笑咪咪地望着他,「我要是害臊的话,今儿可就吻不着你了。」 「你还真理直气壮啊。」 还没见过像她这般敢说敢做、敢哭敢笑又敢爱敢恨的女人,自认识她以来,他真是大开眼界了。 唉,为什么他偏偏就是拿她没办法呢? 「我当然理直气壮啦,瞧我的魅力有多惊人哪!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的假正经老古板,最后还不是被我给手到擒来了吗?」她笑嘻嘻地凑近,斜睨着眼打量着他。 沈随风一震,目光锐利的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绿袖这才惊觉失言,可是一想到自己现在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方才他们又吻得那般热情激烈,不禁把握十足,信心满满地对他妩媚的笑了。 「被我这种俏皮又风骚入骨的小美人勾引诱拐可是大人你的幸福耶!」她轻点他直挺的鼻梁,嘴角的甜笑随着他铁青的脸色渐渐消失了。「大人干嘛又板起脸来了?怪吓人哪!」 沈随风缓缓握住她的肩头,坚定地将她推离至一臂之外,眼神有一丝危险地盯着她。 「难道从头到尾,你都在对我施展美人计?你是故意在勾引我?」 被他这么一问,她一颗心也突然迷惑茫然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蓄意接近他,想报复他,要戏弄他,到现在却是莫名其妙地岔了路、走了调。 对于他的心情究竟是气是恼、是爱是恨、是酸是甜,她也早已分不清了。 曹绿袖怔忡着,什么都还来不及分辨清楚,可是方才那一瞬的心虚,却是无比清晰地跃入了他眼底。 沈随风只觉肚子仿佛被人狠狠击中一拳,眼底浮起一抹受伤的痛楚,双颊也难堪地热辣辣起来。 「原来你并非真心待我?」他喑哑地开口,「你只是想勾引我,是这样的吗?」 「我……」她有些心慌地望着他,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发怒。「等、等一下,你为什么生气?」 第二十章 「我为什么生气?」他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迸出,「你问我为什么生气?」 「对啊,就算我一开始是为了要勾引你而勾引你好了,可是我后来也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做的呀。」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我是不是在勾引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这是什么该死的谬论?! 「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他这次拒绝再接受她似是而非的歪理,黑眸深沉地紧紧盯着她,「你刚刚吻我,是出自真心吗?」 「当然是真心的,这可是我的初吻耶!」她像是受到侮辱地嚷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曹绿袖随随便便什么臭男人都、都……愿意吗?」 再怎么说,对象因为是他,所以她才可以这么自然地……冲动地……心甘情愿…… 她那张小脸不争气地悄悄红了。 听到她的回答,他愠怒受伤的神情总算和缓些许,只是没想到她下一句话又再度令他几乎呛出血来—— 「如果不是对大人有特别心动的感觉,我干嘛在下个月的开苞竞标大会前还偷偷跑来见你?」曹绿袖咬着下唇,有些愤慨,「为了保持神秘感,我可是得一步都不能踏出房门口的耶! 「你——什么?!」 她双耳被他的怒吼震得嗡嗡作响,不由得瑟缩了下,忙揉着耳朵。「大人,你干嘛突然这么大声啊?吓死我了。」 「挽翠楼的开苞竞标……力捧的新花魁娘子……清倌……就是你?!」沈随风破天荒咆哮了起来。 她惊吓的后退两步,心慌地眨了眨眼睛,「你、你怎么又生气了?」 为什么他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特别容易激动也特别爱生气啊? 曹绿袖暗暗吞了口口水,小脸上满是不安的迷惑。 「为什么是你?」他简直都快疯了。 「为什么不是我?」她疑惑的反问。 「当然不该是你!」他直直瞪着她,咬牙切齿的吐出话来,「你是曹嬷嬷的亲生女儿,不是挽翠楼的花娘,又怎么会——会答应这么荒谬的事?」 「不荒谬啊!」她倒觉得他的反应激烈成这样才奇怪咧。「挽翠楼现在岌岌可危,我要是没跳出来挽救颓势,才真的对不起我娘这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呢!」 沈随风盛怒之际也不由得一呆,是因为他颁布新规之故,这才连累了她吗? 思及此,他的怒气瞬间被内疚和自责淹没了。 「是我害了你。」他心下一痛,不禁握住她的手,「我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地步?」 被他这么一牵,她心儿先是一暖,随即备感纳闷地抬头望着他。 咦?害? 她恍然,随即噗地一声,咯咯娇笑了起来。 他瞪着她,不知她怎么还笑得出? 「你没害我呀。」她眉开眼笑地看着他,忘情地偎靠着他的手臂,「其实……我真的很开心,而且要感谢大人你呢!」 沈随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闻言一愣,倏地眯起了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成为花魁娘子可是我从小的志愿,本来我娘还死活都不答应我,可是多亏了大人的新规,这才阴错阳差地迫得我娘不得不面对现实。」曹绿袖笑得可得意了。「所以月底她就会帮我做及笄之礼,到时候就表示我已经是个可以嫁娶的大姑娘,自然也就能开苞,正式接客啦!」 「你——你是自愿的?!」他英俊脸庞先是一白,随即涨红得像是快溢出血来。 见他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的凶狠样子,曹绿袖不禁畏缩了下,不敢太过兴奋嚣张了,而是小心翼翼的问:「有……有什么不对吗?」 「你居然自愿当妓女?!」他眼前一阵发黑,气到浑身发抖。 「不是当妓女,是当花魁。」她颇有耐心地纠正。「虽然职业一样,但等级一丈差九尺,这上下可是天壤之别呢!」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在这一瞬间,沈随风真想掐住她的脖子猛烈摇晃,看能不能把她满脑袋乱七八糟淫邪污秽的垃圾给一次全数倒光! 「大人,你这么说就太伤人了,我怎么会没脑子?」她噫了一声,非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拯救挽翠楼前途的好点子都是我想出来的,而且还能一石二鸟,遂了我多年心愿,这会是没脑子的人所能想出来的妙计吗?」 「曹——绿——袖——」他咬牙切齿,火冒三丈,「你不可理喻,自甘堕落,自毁清白,你——真是气死我了!」 曹绿袖被他骂得灰头土脸,既受伤又懊恼又难过又抬不起头来,鼻头一酸,眼圈儿迅速红了起来。 原来在他眼里,竟是这么看待她的? 「你、你凭什么骂我?」她心又气又痛,泪雾涌上眼眶,怒瞪着他。 「难道你还不该骂吗?」他怒视回去。 「像你这种自命清高、自以为是的上等人,根本就不了解我们这些花娘的悲哀,你又凭什么指责我的行为?」 「你不是花娘,你是曹绿袖,是曹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他吼了起来,真想狠狠摇醒她。「那么告诉我,你如果不是自甘堕落,为什么你要自愿当妓女?」 「当妓女才有前途啊!」她也火了,跟他对吼,「不然你有看过比名妓赚得更快更多更风光的女人吗?既能习得一身琴棋书画的才华,又能受众人爱慕万千宠爱,还可以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来,这有什么不好?」 「你——就为了钱?」他气得目眦欲裂。 「这年头谁不为钱啊?」她脸上燃烧着熊熊的决心,紧握粉拳道:「想我曹绿袖从小就在青楼里长大,那种没钱没势就被欺负糟蹋的悲惨例子可看多了,这世上有钱就有面子,有名声就有风光。像你们读书人,十年寒窗不也就是为了一朝成名天下知,当官赚钱争面子吗?」 「读书考取功名是为国为民谋福只,和自甘下贱当妓卖笑陪睡岂能一样?」沈随风站了起来,各感受辱地低吼。 「都一样啦,读书人最终求的还不是名和利?和我们的目的有何不同?」她顿了顿,冷哼一声,又道:「不过,当然你们的地位相较之下是崇高太多了。可是谁教我们女人书读得再好也不能去考取功名,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家的如柳姊姊早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了!」 「你——」他恨恨地一拍桌,「歪理一堆,无可救药!」 「你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咧!」她气呼呼地叉腰瞪着他。 「总之,我不准你去当花魁,举办什么开苞竞标大会!」 曹绿袖一呆,更火大了。「喂!我当不当花魁,轮不到你决定吧?」 「你吻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他双臂交抱在胸前,学她不可理喻起来,「别当我沈随风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被你吃了豆腐占了便宜就只能自认倒霉,你现在才想和我划清界线——太迟了!」 「你堂堂礼部尚书正三品的大官,怎么可以跟个地痞无赖一样?」她简直气炸了。 第二十一章 「早在你招惹我的那一天起,就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冷笑道,「我沈某生性固执如牛,只要立定方向,就一定会直走到底,谁也无法阻挡。」 「好!」她狠狠地瞪着他,「我曹绿袖这辈子从来是爱怎样就怎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在怕的啦!这个花魁我当定了,开苞也是开定了,如果有兴趣,欢迎大人当晚来竞标,如果看不过眼,就请大人回去继续抱你的四书五经当圣人吧!」 语毕,他俩不欢而散。 挽翠楼里的烟硝火药味,却是烧得更加浓重激烈了。 【第八章】 沈随风怒气冲冲地回去,马上纠集礼部大大小小上百位官员,针对「青楼妓院开苞竞标条例」一事,立刻去翻查古往今来所有法令和条陈规矩。 「查清楚有哪一条例律是可以阻止、禁止、废止清倌开苞的!」他脸色铁青得骇人。 「是、是,下官等马上去查、马上去查……」礼部大小官员全绷紧了神经,二话不说冲向各自的库书房去! 沈随风怒气腾腾地伫立在原地,握紧拳头,忿忿地低咒。 「那个女人脑袋到底装的都是什么?她到底有没有一点姑娘家的自觉?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可恶!」 他平坦顺利的青云路上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颗顽固碍事又刺心的大石头来? 害他失却理智,失去冷静,失掉所有为官应把持住的礼制与原则,一想到她即将陪坐陪酒卖笑卖身—— 「天杀的!」还害他破天荒飙出粗话来! 早晚他不是被她气死,就是被她给搞到心脏爆裂而死。 沈随风焦躁地来回踱步,几乎都快把地上坚固的青砖给踩穿了。 「开苞?当花魁?」他猛然停住脚步,浓眉紧蹙得都快打成死结了。「哪个不要命的男人敢碰她一根寒毛试试看!」 众人查遍前朝和今朝所有律规法令,忙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结果却是——无、法、可、管! 「该死!」沈随风重重捶了桌面一记,丝毫不理会拳头指节乍然爆开的剧痛。 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看着下个月一到,由着她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的把自己给卖了吗? 沈随风胸口强烈灼烧着愤怒和心痛,还有他死也不肯承认的浓浓嫉妒,烦躁得直想狠狠打断什么来发泄一下。 不!冷静! 他可是素来沉稳内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沈随风,将来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那个沈随风,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女子就搞得他晕头转向、暴躁失常? 「仔细想想,我何必这么生气呢?不过就是一个吻,不过就是一个顽劣固执不通的女人,不过就是一个没有善恶是非礼义廉耻概念的——」他揉了揉纠结的眉心,努力深呼吸,试图恢复往日的清明沉静。「笨蛋!」 倘若她真的那么执迷不悟,他又何必替她的清白着急烦躁困扰? 他又不是真的爱上她,犯得着跟个疯子似的团团转? 沈随风猛然一震,呼吸僵止了。 难道—— 他真的爱上她了? 看着美丽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华服丽裳,曹绿袖原以为她会迫不及待一一试穿。 但是不知怎的,她却意兴阑珊地随意看了几眼、摸了几下就搁一边,神情萧索地望着窗外发呆。 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她盼了十多年的美梦成真吗? 她成为花魁娘子、倾城名妓的大好机会就要来临了,她远大的志向,锦绣的前程,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可她为什么没有自己期待中的那么快乐呢? 曹绿袖一手支着下巴,觉得心底闷闷的、怪怪的,总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都是那个讨厌鬼,干嘛说一些有的没的来破坏人家的心情呀?」她贝齿紧咬,脸上怒气难消。「搞得我当花魁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坏勾当……奇怪了,他不是有点喜欢我吗?既然喜欢我,那以后多多捧我的场、点我的堂会不就得了?」 到底是在发什么飙,抓什么狂啊? 嘴上说是这样说,可是曹绿袖只要一想到他愤怒受伤气恼的表情,就有种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 「哎呀!烦死了!」她猛地站了起来,随手抓了一件披风便往外走。「再想下去头都要爆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穿上套帽披风的原因是为了偷偷摸摸躲开她娘的视线——自从曹媚娘开始大动作大手笔地张罗起曹绿袖的开苞竞标大会后,为了保持神秘感,就规定她再也不能出去抛头露面,而且每天都要以牛乳沐浴,好让身子在一个月后变得雪白细致滑如凝脂。 唉,原来要当花魁的条件和事前准备还真不少,除了琴棋书画得加强练习外,举凡媚眼的抛法、嘴唇的笑法、身段的扭法、莲步的走法……都各有讲究之处,学得她都快累死断气了。 她怀疑娘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故意要让她知道花魁名妓可不是靠耍耍嘴皮子就能成事的。 幸好她自小的研究功夫可没白做,都见惯眼熟了的东西,自然一点就通。 开什么玩笑?她曹绿袖可是块天生就注定当花魁的好材料呢! 胡思乱想间,她也没忘了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小小翼翼地穿花拂柳溜出了挽翠楼。 终于,再度见到了久违的京城好风光。 「哗!」曹绿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脸满是陶醉的喜悦。「真是风轻日暖花生烟好一个诗情画意的春天啊!」 堤岸翠绿杨柳轻轻随风飘动着,碧草如茵,花香十里,伴随着往来游人如织和热闹扰攘的街市吆喝声,宛然一幅盛世太平的美丽织锦图。 她突然想到了娘说过的,等做了花魁,轻易就不得出门,要日日都在那栋象征着艳冠群芳、美绝天下的绣楼里待着,闲时吟诗作对、操琴弈棋,不然就是描唇画眉点胭脂,好等待贵客临门。 曹绿袖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一刹那地恍神。 听起来好美、好高贵、好有气质也好——闷哪! 「以后就真的不能常常出来遛达了吗?」她喃喃自语,脸上神情有些失落,随即悚然一惊。「我在想什么啊?只要能够成为爱慕者众的万人迷,能不能常常出来蹦蹦跳跳玩耍看风景,又有什么关系?」 对!当花魁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可是—— 「我当了花魁,他一定会更生我的气吧?」她心下掠过一抹苦涩的滋味,喉头莫名发紧。 「他那么爱面子,口口声声讲究的都是礼义道德,还是个正三品的朝廷命官,礼部大员……」她眸光黯淡下来,闷闷不乐地道:「往后,他一定是不肯再见我的了。」 真是的,举朝上下有哪个官员没有到秦楼楚馆见识过的呀? 就算不是人人都为色,可点堂会唱曲儿也早就是附庸风雅的寻常事了,偏偏就他这么死脑筋。 万一这个死脑筋的家伙将来真的再也不见她、不理她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她心儿莫名惴惴不安,胃里乱糟糟,脑子更是一团浆糊似的,所有的欢欣雀跃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第二十二章 奇怪了,她不是很讨厌他的吗?可是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往后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头就有种很酸很酸、很怪很怪的痛楚感? 正在心神紊乱间,颈后突然被人呵着气,曹绿袖浑身寒毛一炸,胃底翻腾着一股厌恶作呕的恶心感,闪电般警觉地往后退,怒视来人。 「干什么?!」 「别怕,是我呀。」海员外满脸色授魂与地淫笑着,「是你的大好人海员外呀……」 她略一定神,面上挤出了一朵嫣然笑容,一颗心却依然跳得急狂,「海员外,您可吓着我了。」 「哎哟!曹小姐,瞧我这粗鲁的……」他搓着手陪笑,眼光却露骨大胆在她身上打量着,「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怎么样?心儿可跳得慌呀?我摸摸看……」 曹绿袖不着痕迹地往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毛毛手,甜笑道:「请海员外自重,小女子现在可还是曹家的小姐,清清白白的姑娘,您若想一亲芳泽,可也得等到‘那一日’您能顺利得标了才行呢!」 哼,想白吃豆腐不给钱吗? 更何况像海员外这种货色,有再多的银子她也看不上眼,他还是趁早死了这条猪哥心吧! 曹绿袖嘴角噙笑,眼神却是冰冷如霜。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挽翠楼的老客户了,曹嬷嬷早就通知过我了。」海员外面上装作正经样,可垂涎三尺的色眼却怎么也管不住。「嘿嘿嘿,小美人儿,你放心,那一天肯定是我得标,因为我有自信,放眼这京城绝对没人喊得出比老爷我更高的价钱了……既然早晚都是我的人了,不如先给我香一个吧?」 见他再度靠过来要毛手毛脚,曹绿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想走去哪里?别给脸不要脸,反正就要出来卖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冰清玉洁的贞女?」海员外恼羞成怒,大喊一声:「来人,给我抓住这小娘皮!」 她脸色一变,万万没想到这海员外居然光天化日下就敢叫家丁抢人? 就算他不怕日后被挽翠楼上下人等痛加报复,难道他眼里也没有王法了? 而且她曹绿袖自小在青楼里混大的,又岂是好吃的果子,随着他爱吞便吞的吗? 「慢着!」她脸色一沉。 「怎么样?小美人,你想通了,要乖乖给老爷亲一口了吗?」海员外得意地笑了,看着眼前娇嫩得像颗蜜桃似的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还是干脆待会儿就跟老爷回去双宿双飞了吧?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老爷我会好好疼你的……」 「海员外,现在大白天的就想强抢民女,别忘了这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您现在掳我回去事小,可被报官抓进大牢里当强奸犯给铡了,那事可就大了。」她唇儿弯弯,冷笑道。 海员外闻言迟疑了一下,有些踌躇顾忌。 他身后的管家为了邀功讨好,凑兴建议道:「老爷,她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不就是个花街柳巷的妓女吗?顶多带回去睡了她之后,老爷您补几两银子给挽翠楼也就是了,就算有人报了官,这妓女拿什么名义告您哪?」 她一惊,恶狠狠怒视那个多嘴的王八蛋。「闭上你的臭嘴!」 海员外却被这么一说,登时醍醐灌项,哈哈大笑,道:「好!就这么办!反正爷又不是白嫖不付钱,就算告官也奈我何呀?来呀,把人给我带回去!老爷今晚就直接帮她开苞了,哈哈哈!」 曹绿袖既惊恐又愤怒,当下真恨不得马上撂人扁翻这两个大混蛋。 不过好女不吃眼前亏,见势头不对,她二话不说立刻拔腿就跑。 海员外和家丁们做梦都没想到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还愣了一下,这才急吼吼地追了上去。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曹绿袖平常可四处蹦蹦跳跳习惯了,脚力和身子俐落灵活得紧,一下子就将距离拉开了一大截。 可是坏就坏在她方才恍神漫步之时,走到了静谧的堤岸边,离热闹的大街有段不小的距离,就算想要喊人救命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算她跑得快,但是毕竟女子身量小,体力差,怎么敌得过后头那些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 她跑得气喘吁吁,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手就被一个猛力地抓住了—— 糟了! 「可逮到你了。」 一回头,一张丑陋狞笑的大脸得意地欺近。 曹绿袖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小脸瞬间惨白如死。 她清清白白的身子怎么能被这只猪给玷污去? 宁可给沈随风……可她也……只愿给沈随风…… 「啊啊啊——」那家丁陡然痛嚎了起来。 曹绿袖低下头死命咬住了他的右手背,狠狠地几乎咬出血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就算要倒霉,也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那家丁又惊又怒,高高举起左手就要痛掴她——她缩了缩身子,紧闭上了双眼。 可是那预期的巨大痛楚并没有出现,反而听到那个家丁杀猪般的尖叫惨呼声,跟着她被擒住的手腕蓦然一松,整个人一个失势踉跄,瞬间跌入了一个强壮熟悉的怀里。 「你没事吧?」沈随风长臂牢牢地紧拥住她,难掩焦灼心痛地问。 「大、大人?」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前一片泪雾朦胧,几疑是自己在做梦。「真的是你吗?」 还是她已经被吓疯、吓傻了? 否则怎么会心里才想着他,他竟然就真的出现救她? 「是我。」他低沉有力地道:「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是他,真是他! 这一刹那,曹绿袖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紧紧抱住他,小脸埋进他温暖的怀里,强烈释然的喜悦和惊悸犹存的颤抖交错着穿身而过,想努力咬紧牙关克制住颤抖,却怎么也憋不住泪如泉涌。 感谢老天。 「喂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跟我们家老爷抢女人?」随后赶到的管家惊慌地扶住被扭断手掌惨嚎不绝的家丁,牙关微微打颤,却还是鼓起勇气怒斥。 胖胖的海员外终于追到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喘如牛的开口:「好……好呀,你、你是哪来的臭小子,竞、竟然敢跟我抢小娘?」 沈随风眸光冰冷如万载玄霜,杀气一乍,海员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颈项一阵发凉。 「史护卫。」他保护地环着绿袖,冷冷唤道。 「属下明白!」站在他身后的史翔缓缓步出,缓缓地对海员外和家丁们露出一抹泛着不祥的笑来。 「你、你想干什么?我、我可是海员外,我……啊啊啊——」 「老爷——哎哟喂呀!」 缩在他怀里的曹绿袖想抬头看,却被沈随风紧紧拥住,他柔声道:「别看,我们走。」 「可是为什么……」 「十八禁,你不适合看。」他不由分说地拥着她离开。 奸邪淫道者,人人得而诛之,先扁完了再送官! 他就这样一路护着她,直到坐入幽雅的茶楼里,还吩咐掌柜送一壶安神宁气的参茶来。 沈随风动作轻柔地让她坐入舒适的锦墩椅里,目光关注而心疼地盯着她,「还好吗?你放心,那些混帐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第二十三章 「谢、谢谢你……」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得紧,却还是努力对他挤出了一朵笑。「救了我。」 一想到方才那个危急的情景,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派了史翔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原来,他只是不想她在一时义愤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提早开苞竞标会的蠢事来,所以命亲信暗中监视挽翠楼。 这是他生平首次公私不分。 但是……幸亏有史翔跟着她,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及时救得了她! 一想到她险些落入那种下流卑鄙的淫棍色魔手中,他就心跳犹惊狂如擂鼓,迟迟未能平息。 「来,先喝口参茶压压惊。」参茶一来,他迫不及待送到她手边。 「谢谢。」她的手还微微有些发抖,却紧紧抓住杯子,试图保持镇定。 见她这样,他心下闪过一阵痛楚。 「现在你终于知道为何我不准你从妓的原因了?」明明满心怜惜不舍,可他开口的话却是气急败坏。「只要你做了这行,将来像这样的麻烦和危险就会永无止境,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曹绿袖一僵,腰杆倏然挺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想起方才那人淫邪的嘴脸,仍是愤恨难消。「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刚刚差一点就变成了他的口中肉?」 「我知道。」她打了个冷颤,随即咬着下唇道:「可是如果今天是在挽翠楼,他根本就近不了我的身,动不了我一根寒毛,我娘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今天就算不是他,也会是别的男人,只要你成为花魁,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置于这些男人的手掌中任由玩弄。」他眸光痛楚地盯着她,「难道,这样你也不介意?」 「我……」曹绿袖想嘴硬地反驳,可一想到刚刚几乎惨遭狼吻的情景,浑身就似有千万条虫子爬过般战栗恐惧作呕。 她真的可以接受除了他之外的男人吻她、抚摸她,甚至是……进入她的身体吗? 她的胃突然剧烈翻搅了起来,小手紧紧捂住嘴巴,强制抑下恶心欲吐的冲动。 他的眼神因不舍而温柔起来,放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想法,又很有骨气的女孩,你有自己的理想、你的想望,可是你的路子根本就选错了。」 曹绿袖一震,目光复杂难辨地望着他。 「成为花魁能赚很多银子,可是人不过三餐一宿,就算让你赚得全天下的银子,却是要一夜夜付出、剥削、失去你自己,你觉得值得吗?」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只要有银子,我就能保住挽翠楼所有人的生计,这是最快也最简单的法子。」她拒绝被他的话动摇决心。「而且当花魁既美丽又风光,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爱慕我,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你要全天下男人的爱慕,那么……我呢?」他声音喑哑地问。 她温柔地抬眸,痴痴地凝望着他,「老实说,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闻言,沈随风双眸因狂喜而迅速亮了起来。 「你对我的意义,真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既然如此,你愿意为了我而放弃当花魁吗?」他伸出掌紧紧包覆住她的手,冲动热切地脱口而出。 她眼神一颤,浓密睫毛蓦然低垂下来,掩住了那一抹清晰尖锐的心痛。 「其实我本来就不应该喜欢上你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竟然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忍不住苦笑,「这种感觉就像明明想走大路,可偏偏就是会鬼打墙似的猛往小巷子里钻,又怎么钻都钻不出来。」 这是什么怪异的比喻? 不过,却也出奇贴切。 沈随风温柔地凝视着她,嘴角难掩喜悦地微微上扬。 「明明被你气得半死,明明想要好好整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老是不肯照着我原来的心意发生——」她终于抬眼,似悲又似喜地望着他,「我没法不去喜欢你,可是我也不能不当这个花魁。」 「为什么?」他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挽翠楼永远是我的家,我永远不可能舍弃它不管。」她直直地望入他的眸底,试图解释劝慰道:「但是我答应你,我的心底只会有你,其他男人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的客人。除了你以外,我是再不会喜欢上别的人了。」 他的眼神因痛苦而变得冰冷。「所以你还是要过这种‘逢场作戏’的人生?」 「对。」她义无反顾地道。 他的脸色好似她刚刚重掴了他一巴掌,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你、你不要这样……」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我看你这样,我心里好难受……」 他沉默着。 见他不说话,她的心更慌了,急忙解释道:「你放心,我只要当了花魁就有权利挑选客人,我一定会选你,真的,我——」 「我不会是你的客人。」他终于开口,涩涩地道。 「为什么?」 「我是礼部尚书,我是朝廷官员,我不能召妓冶游。」他顿了顿,悲哀却决绝地道:「我不会去挽翠楼找你的。」 「为、为什么?其他朝廷官员也去,为什么你不去?如、如果你不去,那我怎么见你?」她大惊失色,小脸顿时惨白若纸。 「你有全天下男人的爱慕,并不少我一个。」 她眼眶一热,鼻头酸楚了起来。「可是我喜欢的是你啊。」 「但显然还不够喜欢到能够为我放弃你的理想。」他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事实。 是,没错。但是……难道她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那你呢?」她心痛难抑,冲口而出。 「我?」他不解。 「就算我不当花魁,你会愿意不顾前途,不顾所有人的眼光,把我风风光光娶回家吗?」她反客为主地质问。 沈随风目光一闪,深深地盯着她。 他承认自己真的很喜欢她,但是…… 他真能够名媒正娶,让她成为他唯一的妻吗? 「如果我愿意放弃成为花魁的理想,那么你也愿意用八人大轿,欢欢喜喜地将我娶进你沈家当新媳妇吗?」她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心口因期待他的答案而怦然悸跳,原本只是为了反驳他立场的说辞,却在这一刹那间,映照出了她心底最真实的希冀和渴望。 「你口口声声要我知廉耻,别当妓女,可是就算我真的放弃成为一个日进斗金的名妓,就算我可以舍下我娘和挽翠楼的生意不管,但你真的能够放弃门户之见,不怕危及自己的仕途,也要和我在一起吗?」 他沉默着,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等待,却让她突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沈随风的理智和情感强烈挣扎交战着,望着她娇美的脸庞,心下一热,毅然决然地开口。 「就算依礼制我不能娶你为正妻,但我还是愿意娶你进我沈家门,一辈子照顾你、待你好!」 曹绿袖先是狂喜,随即一愣,这才听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已被扑天盖地而来的沉沉悲哀给淹没了。 所以,他喜欢她,他愿意娶她——做妾? 妾?妾? 「哈哈哈……」她苦涩而难堪地笑了起来,「这算什么?你这又算什么?」 第二十四章 沈随风望着她,一脸莫名所以。 「难道我说错了吗?」他蹙起浓眉,「我愿意——」 「你愿意我不愿意!」她笑到眼水滑落眼角,心里滋味酸涩悲凉得几乎满溢。「你说,我对你的喜欢还不足以为了你放弃当名妓的理想,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改变不了对出身和门户的偏见,就算再怎么喜欢我,也只愿纳我为妾?」 「这是体制,无关乎情感或偏见。」他紧紧地盯着她,语气真挚地道:「就算你的身分是我的妾,也绝不会影响我喜欢你的事实,更不会改变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好啊,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一样。就算我的身分是花魁,是妓女,也绝不会影响我喜欢你的事实,更不会改变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袖儿——」他首度冲动而忘情,热烈却又沉重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这如何能一样?」 她紧绷的意志几乎被他那一声饱含情意的「袖儿」给生生击溃了。 心头陡然发热,眼眶迅速红了,曹绿袖差点就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舍下这所有纷纷扰扰的纠葛和无谓的坚持,只要能够这样紧紧抱着他,感觉着他,其他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但,她就是不能。 娘亲,挽翠楼,她的骨气,她的人生,她的独立自主,都会随着成为他的小妾身分,越发受人鄙视瞧轻糟蹋。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终于看清了横亘在他俩之间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袖儿——」他目光迷惑而惘然。 「我自青楼长大,你是永远改变不了我‘浮华偏差’的思想,正如你也永远不可能为了我,改变你生命中根深柢固铁一般的原则。」她眼神苍凉地望着他。 一瞬间,像是长大了,也像是顿时老了好几岁。 原来,他们的人生本就该注定互不牵扯—— 这一场邂逅和相遇、结识,也只一个出了轨、拐了弯、乱了套的错误。 望入她清澈的眸底,在这一刹那间,沈随风终于也明白了她的明白。 他热腾腾的一腔心思,渐渐凉透。 「如果你真的接受、也喜欢真正的我,那么你会懂我的意思。」她的嘴角扬起一抹美丽却飘忽的笑意,「一个月后,开苞竞标会上,我会等你来。」 他眸光痛楚地看着她。 「如果你不来,我也能理解……」她的嗓音微微哽住。「我还是要谢谢你,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很快乐。」 沈随风胸口撕裂般地剧烈疼痛着,无法呼吸,不能喘息。 终于,他努力找回了开口的力气。 「往后,我不会再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也不会再阻止你去发扬挽翠楼光明兴盛的未来。」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低声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愿意成全。」 他终于领悟到,有些行业,有些人,有些事没有对错,只有抉择。 每个人都有权利去选择自己想要的锦绣前程,不管世俗眼光,不论是好是坏。 她,已经选了她的路。 而他,也有他自己早已决定的未来。 徒然纠缠,不如两忘于江湖……不是吗? 他苦涩地笑了。 曹绿袖痴痴地望着他,喉头紧缩,一颗心滚烫得像是快要爆炸了,奔流翻腾的情感在无声狂喊着,她想拼命挽留住些什么,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你——保重。」他深深地、苍凉而苦涩地望了她最后一眼,随即起身,脚步沉重却坚定地走出她的视线。 曹绿袖僵在原地,胸口像是突然多出了个空荡荡的大洞,有股暖暖的、热热的、像是幸福的感觉,渐渐在褪色……流失…… 他真的走了。 当晚,沈随风破天荒把自己灌得大醉。 当晚,曹绿袖在黑沉沉无灯的房里,呆呆坐了一整夜。 【第九章】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隔着重重纱帘看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在她面前发生,却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又像是全然跟她无关。 她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然后,曹绿袖期盼了十六年的盛大风光开苞竞标之夜终于来临了。 今天晚上,她是全京城全春街最美丽也最稀有珍贵的礼品,会有无数风流客前来一掷千金,就为和她春风一度。 她的处子身,价高者得。 这本来是她生命中多么期待、多么光荣的一件大事。 可是当她穿着美如仙子的娇红色锦缎绣袍,发绾飞风,牡丹簪鬓,艳光四射,惊艳全场时,她只看到台下万头钻动的男人们一张张贪婪意淫、野兽般的脸,无论是爱慕的、倾慕的、眷恋的、垂涎的、色欲的,统统都变成了黑白的、空洞的、毫无意义的。 她的心底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是冷冰冰的木然和僵硬。 有那么一刹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她最想要展露出自己绝艳无双万千风情的那个人,并不在这儿,那么她的美丽还能给谁看?她的迷不迷人又有什么意义? 他还是没有来……他真的没有来…… 他是不会来了。 泪雾弥漫了她的眼眶。 「这位就是我们挽翠楼精心培育调教出的新任花魁娘子——绿袖姑娘!」 曹媚娘心情复杂万分,对于自己心爱的宝贝女儿能够倾国倾城、艳动八方,是既感动又引以为傲;可是今晚也是她曹媚娘的女儿沦落风尘的开始…… 难道她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被喊出最高标金的阿猫阿狗给「吃」了吗? 曹媚娘矛盾又难过地瞥了眼美丽的女儿。 妞儿今晚怎么失魂落魄的?这眼前的一切,不都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 曹绿袖坐在那儿,却犹如魂魄已离身,对于外界的喧哗、丝竹乐声、娘的话语,全恍若未闻。 「咳咳!」眼见台下气氛热烈得再也压制不住了,曹媚娘只得清了清喉咙,勉强收束心神,娇声娇气地喊道:「那么就从五百两银子开始起价!」 「六百两银子!」王大户迫不及待高喊。 「七百五十两银子!」庄员外气势凌人。 「一千两银子!」十九王爷家的小王爷得意洋洋地比了一根手指头。 「哗……」众人倒抽了口凉气。 可是众人嘴巴还来不及合上,下一个喊价的更是惊人。 「三千两银子!」关外来的豪客根本不甩什么小王爷老王爷的,反正有钱的就是大爷。 发了!发了! 「三、三千两……」曹媚娘这下也热血沸腾了,兴奋不已地猛搓着手。「好好好,这位贵宾可真有眼光呀,还有没有人要再加价的?有没有人比三千两还高的价钱?机会难得,仅此一次啊,如此香喷喷娇嫩嫩的绝代美人儿,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 「三千五百两银子!」 「四千五百两银子!」 「我我我,我出五千两银子!」 见台上的曹绿袖非但容貌清丽绝艳,身段窈窕,尤其眉眼间那一抹飘逸凄美、楚楚动人,更是深深扣人心弦、我见犹怜,大家登时杀红了眼。 破了!破了!已经破了两年前如柳姑娘惊人的钜额开苞费啊! 第二十五章 挽翠楼再度刷新历史新纪录—— 「五、五、五……五千两……」曹媚娘都快中风了。 台下那个喊出五千两银子的富商骄傲地一端自己的胖肚子,一副顾盼睥睨、一代炉主舍我其谁的超强气势。 「五千两银子,还有谁要出价?还有谁能比五千两银子更高的价钱?」 疯了,五千两银子足足可以买下五间豪华的大宅院,谁还会出比这个更高的价钱,就为了和花魁过一夜? 见众人纷纷摇头摆手,喷啧懊恼叹息的当儿,曹绿袖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那个得意洋洋,就要上台来「领奖」的六十几岁老翁。 曹绿袖,这就是你盼望梦想了十六年的「风光」吗? 被一个足足可以当她爷爷的老色鬼压在身下这个那个……这就是你的「梦想成真」吗? 在这一瞬间,她寒毛直竖,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我出一百万两银子!」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划破当空。 一百万两银子?! 曹媚娘差点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全场更是被这个破天荒的天价给惊住了,原本挤满人群的挽翠楼大厅,突然变得悄无声息,连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曹绿袖却是豁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浑身酒气,衣衫皱巴巴、胡碴乱糟糟、颓废憔悴却英俊如故的—— 沈随风。 「我的天……」她伸手紧紧捂住嘴,狂喜的泪水却已失控地夺眶而出。 「一、一百万两银子?!没、没说错?」曹媚娘下巴已经掉下来了,结结巴巴地求证。 「一百万两银子。」沈随风一双黑眸布满血丝,纵然一身浓厚酒气,脚步摇晃不稳,声音却是坚定如钢。 从刚刚到现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曹绿袖那美得令人心碎的娇靥,他再也不能自抑地看痴了。 大醉了一个月,自我麻痹了一个月,他还是没办法催眠自己、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 「你这酒鬼,明明醉得路都走不稳了,你该不会是来乱的吧?你身上有一百万两银子吗?」眼看小美人儿这块嫩肉就要到口,却又被他半路杀出给抢了去,教那开价五千两的富商这口气哪吞得下? 沈随风只冷冷的瞟他一眼,当场就让那名富商吓退了好几步。 「曹嬷嬷,这是一百万两银票,请点收。」他缓缓走上台,虽然酒气臭得吓人,可儒雅的气质依旧令全场的花娘们都要流口水了。 「哈哈!一、一百万两……」曹媚娘简直乐坏了,她猛揉着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因为被紧攒在掌心而皱巴巴的银票,缓缓展开一看,双眼登时亮了起来。「真是老福庆票号开出的,铜铸铁浇、扎扎实实的一百万两银票?!」 发了!这次真的发了!往后想躺着吃坐着拉都不愁了! 曹绿袖却是自他出现以来,眼前晕眩,脚下虚浮,好似踩在云端。是她的幻觉吧?是她因为思念他过度,这才幻想出这一幕来的吧? 可是她还来不及拧自己的脸,却先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沈随风整个人居然就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大人——」她心痛地狂喊,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 大人? 全场众人全都看傻眼了。 「他是礼部尚书沈大人?!」小王爷震惊万分地大叫了一声,直到现在才认出他来。 什么?堂堂礼部尚书也来跟人家抢标花魁? 众人登时交头接耳、兴奋鼓噪、议论纷纷。 「知音,真是我的知音啊!」小王爷却是在那儿自我陶醉不已。 根本就没人管台上救人的救人,哭喊的哭喊,乱成了一团。 沈随风醒来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突突剧痛得像是有一队铁匠在里头敲敲打打得不亦乐乎。 那自脑际重击般的痛楚直直蔓延至胸口,深深撕扯纠结绞拧着。 他应该快要死了……他应该已经死了不…… 这一个月来,他又有哪天好算活过? 他就要失去她了……或许,他已经失去她了…… 想到这儿,他就再也不能呼吸—— 「你终于醒了。」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在他头项响起。 他大大一震,足足僵了两个心跳的辰光,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似乎快裂成两半的脑袋,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叠影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 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的熟悉嗓音……是错觉吗?他竟听见了她的声音? 曹绿袖美丽的小脸正对着他笑。 「袖儿?」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低喃。 他喝醉酒了吗?还是在做梦?不然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个月来,只有在醉了或睡了做梦的时候,他才敢承认自己真的无可救药地想念着她……可是,他现在不是醒着的吗? 「可不正是我?」曹绿袖吸吸鼻子,揉揉眼睛,忍不住想哭又想笑。「你吓死我了,突然就这样倒下去,我还以为我还没开苞就直接要当寡妇了呢!」 他呆呆地、痴痴地望着她,虽然脑子里像浆糊般迷糊,搞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是只要她在他眼前,她在笑……就足够了。 「如果这是梦,那么我这辈子都不要再醒来……」他喃喃低语,憔悴的脸庞浮起颤抖的微笑。 他痛楚而卑微祈求的话,让曹绿袖的眼泪再也抑不住的奔腾流下。 一向意气风发的礼部尚书,一向神采飞扬的沈随风,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是为了她吗?是因为她吗? 想起他团绉了的衣衫,冒出胡碴的坚毅下巴,深深皱刻的眉心,她的心一痛。 「傻瓜……你这个傻瓜……」她忍不住伏在他胸口,紧紧抱着他,泪水湿透了他胸前衣衫。 他机伶伶一颤,虽然还不十分清醒,却心疼地紧紧环住她,怜惜而不舍地轻抚过她哭得妆残了的小花脸。 「别哭,」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心,被她的眼泪烙烫得阵阵紧缩,心疼地道:「袖儿,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 「就是你这大傻瓜,大笨蛋!」她哭得更惨,抽抽噎噎地道:「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这么憔悴?难道你以为将来再也不用见到我,就可以把自己搞成这样吗?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会心痛的呀?」 他心如刀割,紧拥着她,热泪默默滚落,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你,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横亘在我生命里的一个绊脚石、一个天大的错误,我只要忘了你,只要……把这个错误搬开、消除……我就能恢复原来的人生……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曹绿袖痴痴地望着他,呼吸窒住。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他这是在向她告白吗? 沈随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自己还在醉着,以为眼前朝思暮想的女子,只是他渴盼思念多时却不得相见的心上人…… 沸腾激荡的情感,终于全部溃堤了。 「曾经,我以为名利权位会是我生命中唯一存在的价值和目标,我以为我沈随风,乃是大好男儿有用之身,是绝不会被任何无谓的情感所羁绊住——」他哽住了,手紧紧环住她柔软的身子,就算是幻觉,他死也不肯再放手了。「可是见不到你,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连心跳都觉得痛苦……」 第二十六章 被他坚实的双臂箍拥在怀里,感觉着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味道……听着他呢喃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尽管泪雾迷蒙得看不清楚眼前,曹绿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幸福。 就算拿这世上所有的金银财宝来,她也不换! 「我才知道,袖儿,原来我不能没有你。」 「够了……」她哽咽着挤出了带泪含笑的声音,「有你这番话,我曹绿袖……此生再无遗憾。」 「袖儿——」沈随风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激动迷乱混沌的神智终于在这一瞬间渐渐清晰了起来。 这,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袖儿,怀里的袖儿……是真实的? 「为什么呆呆地看着我?」她吸着鼻子,泪眼朦胧却笑得好美好美。「刚刚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统统都烙印在心里了,永远、绝对、不准你抵赖!」 「袖儿,真的是你?」他呼吸停顿了好一会儿,慢慢地,醉晕前的每一幕每一景全清清楚楚地回到了他脑海,陡然冲口而出:「感谢老天,我总算及时赶上了——你、你有没有怎么样?你有没有受委屈?你——」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沈大人吗?」她鼻音浓重地笑了出来,轻轻地抚摸着他消瘦清减的脸颊,再度抑不住心疼地开骂:「怎么一个月不见,你就变笨了?干嘛拿一百万两来买我的初夜啊?是‘一百万两’银子耶,你——你钱多啊?」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虽然被骂,可是却如沐春风,整个人苏醒复活了似的,嘴角也不禁上扬了起来。 这一切果然是真的,他终于又听见了她口无遮拦、清脆好听又刁钻泼辣的谯言谯语—— 骂得好,骂得太好了。 他的心瞬间无比幸福地暖洋洋了起来。 「你、你在笑什么啦?你还笑得出来?」她真是被他气死,这个男人要嘛就一声不吭得跟个闷葫芦似的,要嘛就做出这么石破天惊的惊人之举来。 她是风光了,刷新纪录了,初夜权开苞费飙到一百万两银子,恐怕也是空前绝后了。 「你到底是去哪里弄来这么多钱的?」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脸上神情惊惶不定,替他紧张得要死。「该不会是把官给卖了……不!难、难道……你去卖身了?!」 沈随风先是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二话不说地将她拉下来,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儿—— 终于,安静了。 长长的一吻之后,曹绿袖娇喘吁吁地伏在他胸膛上,小脸红得跟五月榴火似的,好半天都还在回味陶醉着,哪里还顾得了继续追问那堆多如泡泡的疑惑与问题? 「我要娶你。」沈随风深情脉脉地瞅着她,突然开口。 她一呆,「你、你说什么?」 「我要用八人大轿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回沈家,」他语气温柔却无比坚定地道,「做我沈随风的妻,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我孩子的娘——」 「等、等一下,跟我告白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要娶,你……」她鼻头一热,不争气地又想哭了,呐呐地道:「不、不行,我的出身……你的前程……皇上会怪你……大家都会笑你……等一下,你应该是还在醉吧?」 「是,我还在醉,但就因为醉了,所以我的神智非常清醒。」他笑了起来,逗着她道,「曹绿袖姑娘,挽翠楼的新花魁,请你嫁给我!」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怕人笑,我也不管前途会不会受影响,我已经想明白了,这辈子脑袋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如果,朝廷因为我个人儿女私情之事就要罢我的官、免我的职,那么失去像我这么有才华能力的人,是国家的损失,不是我的。」他傲然笑道。 哇塞!哇塞!哇塞! 他果然还是那个自信满满、拽得二五八万的沈随风,一点都没变! 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心了——他没有喝坏了脑子。 曹绿袖眼眶泛红,鼻子红通通,却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何况男未婚女未嫁,谁敢来同我说话?」他微笑着轻点她的俏鼻头,「就算你出身青楼又怎的?当年风尘名妓梁红玉都能做爱国大将韩世忠的将军夫人了,你曹绿袖自然能够光明正大做我沈随风的尚书夫人。」 「你……你刚刚肯定是倒下来的时候撞到头了,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甜、这么好听又这么让人感动的话来?」尽管感动得要死,曹绿袖还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他温柔怜惜地拭去她颊上的泪珠,眼眶也湿热泛雾,温柔地道:「这一个月我把自己折腾得可惨了,可正因如此,才终于明白,我沈随风这一辈子遇上了你这个口无遮拦、行为莽撞、风骚大胆、视礼法制度为无物——」 「等一下,你这是在赞美我吗?」她一时忘了哭,有些恼火的瞪着他。 「又率性可爱、善良体贴、精灵淘气、俏皮风骚却热情天真的小女人,」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双眸熠熠发亮。「我是认栽了!」 就算被耍、被整、被骗、被拐,只要能看见她的笑容,只要能够再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语声清脆、笑若银铃地胡说八道,他枯燥无趣的人生,才能如此温暖地、热闹地、幸福的活着。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拥有的「锦绣前程」。 「真的吗?是真的吗?没有在诓我吗?你说好了就不能赖喔!」她开心地紧紧环住他的颈项,热情地在他脸上乱吻一通。「你都付了开苞费了,挽翠楼货物出门可概不退货哦!」 「你放心,我沈随风堂堂礼部尚书,向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但是你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迷惑地眨了眨眼,有点紧张。 该不会又要她写什么礼运大同篇一百遍,还是背什么四书五经、女德女诫的,才可以当他的尚书夫人吧? 「往后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当街唱‘十八摸’……」 她小脸登时红了起来,尴尬讪讪然地道:「呃,当然,可、可以啊!」 「以后,咱们在私底下用‘做’的就好了……」他眸光灼热的看着她。 「一句话——」她登时眉开眼笑,喜上眉梢,「成交!」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锦绣前程之一《金戈铁马》; 2、锦绣前程之二《玉出蓝田》; 3、锦绣前程之三《满袖春风》; 4、锦绣前程之四《堂上君子》; 5、锦绣前程之五《兰窗之囍》; 6、锦绣前程之六《桂冠无敌》; 7、锦绣前程之七《齐家治国》; 8、锦绣前程之八《腾云衔玉》; 9、锦绣前程之九《芳卿无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