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花颜》 楔子 清晨时分,叶上还结着一层薄霜,大寒过去不久,春日将至而仍未至。 长安近郊,那座香火鼎盛的妙音寺里,在春分的前一天,马蹄睫睫声中,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常客。 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贵客俐落地翻身下马,身手熟练,一气呵成的动作流畅无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对这匹马绝不陌生。 落地的人掀开覆过额上的防风斗篷,露出脸面,冷锐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周遭,将身处的环境现况掌纳于心中。 脚下蹬着军靴,身上是简便的劲装,那人静静站着的时候,一身装备都掩在斗篷之下,行步沉稳,仿佛滑行一般。 因为从边关疾行,连日奔赴长安的关系,虽然在上山前稍微收拾过自己的脸面,但尘沙和一丝倦色毕竟遮掩不过;但他姿态自然,气度沉着,没有任何迟疑地步入正殿。 洒扫中的灰衣僧人见到他,也没有一点拦阻的动作。 站在金身大佛下的住持大人和他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低声宣一句佛号。那人微微点头,双手合十予以还礼。 “白施主今年也如约前来。” “叨扰方丈。” “白施主今次来这妙音寺,已经是第六年了吧?” “是。每年春分至夏至皆要来此静修,这是家母临终前的嘱咐。今年也要麻烦方丈。” “哪里。”一身黑色袈裟的住持低宣佛号,“白施主如此孝顺,年年皆来静修,卸去沙场血腥,老衲看了也感欣慰啊!” “承蒙方丈不弃。” 那人身影拢在斗篷之下,脸面淡淡,不卑不亢。 住持大人微笑起来,说:“白施主今年的静候居已经收拾好了,今次不在僧人房中,而在后山。和白施主第三年来时一样,一切都要请您自己动手了。” 那人沉默地合十回礼后,越过方丈,穿出正殿,经过偏殿、中庭、后园以及两列四排僧人房,通往后山的小径因为刻意放任杂草蔓延生长而格外地隐蔽。 他认准了那株光秃秃的垂樱,在那之下找出了数年未曾来过的后山小径路口。 漫长的石梯没有什么修整过,几处崩掉了,任由着底下泥地露出,被雨一冲刷,变得更难行走了。 他倒是毫不在乎,底下军靴沾上湿泥,踏地依然平稳。 石梯延到中段,是一片仿佛用刀斧削平了的空地。上头一口水井,几株大树,以及一座木搭的矮舍,旁边再用古板建了处简易的厨房。这一切和他三年前来时一模一样。 至于这漫长的石梯再往下走,是些什么样的景致、通往什么地方,他从来不曾关心过,连一眼都不曾瞥去。 他要在这里住过一个春天,依着暮鼓晨钟作息。 二十一岁那年母亲病逝之时,他已经投身军旅,但家族里的不是教书夫子就是医大夫,至多开了间药铺子而已,哪里出过一个他这样能武擅战的人来?书香世家出身的母亲实在无法安心,数次苦劝他退出军队无效,临终前还抓着他的手嘱咐。 “把我的牌位放到妙音寺去。你每年要回来一次,给娘念经祈福……可以吧?妄言。” 他默默点头。 从此,镇守边关的白将军,每到冬末大寒,就驾了宝马回长安城来,待到夏至的清晨,又起程回到边关,年年不曾有改。 第一章 一身的粉嫩花色,清丽脸孔上带着娇滴滴的羞怯之态,微笑起来的模样宛如清晨时的白昙舒展花瓣般优雅,戴着宽沿的软帽,却被调皮的风儿吹起覆面的薄纱,曝光的花容月貌顷刻间就吸引了众多游客的注意。 心知闯祸的花念涵连忙伸手把薄纱拉下来,指尖抓得紧紧的。 然而身边那个一身暗红色劲装的少女,已经冷冷地瞥来一眼。 “我会一直把面纱抓好。”花念涵赶紧递出保证。 身为侍女的十夜莺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让你给贼人抓走算了。” “小夜才不会让我被人带走。”花念涵这话倒是说的信心十足。 这个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的侍女,是阁里少数几个能和暗卫打上一刻钟的练家子。 三千阁里的护卫们原本就是很高的身手了,负责在黑暗中守护的暗卫更是个中翘楚,多少高官富商都想来和阁主商量一下,不惜高薪聘请也要借到一个暗卫回去训练一下家里的松散护院。 能和暗卫对恃上一刻钟的时间,这样的好身手,若是将来夜莺不想成为阁里的姐儿,也可以转为三千阁的护卫。 对于花念涵近乎耍赖般的强烈信任,十夜莺却全然不领情。 “妙音寺到了。你和那位药铺大哥约在哪里?” “呃,在寺的后面……”花念涵有点苦恼,“平常都在红花酒肆的包厢里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却要改地方?” 十夜莺却没有对花念涵的咕哝做出回应。 身为以武术见长的贴身侍女,她注意周边环境变动的专注力,大于去理会花念涵迷迷糊糊的任何自言自语。 “妙音寺没有办法从外围绕过去寺后。”十夜莺转头对着花念涵说话,柔软的指尖掐着一枚尖石子,在甩袖的瞬间击打出去,打晕了一个意图靠过来搭话的登徒子。 花念涵完全不知道十夜莺暗地里的保护作为,她伸出柔软的指尖,轻轻巧巧地牵起十夜莺的手,吓了十夜莺一大跳。才要抬头瞪她呢,就见花念涵垂纱后的脸庞上浮现甜蜜蜜的笑容。 “那就从正殿进去嘛!小夜要保护人家过去哦!” 翻译成白话,也就是告诉十夜莺——发挥你的武力,击倒那些过来拦阻她们主仆的僧人吧! 十夜莺望着这个胡作非为的主子,一阵无言以对。 “那些以为你娇弱可人的男人们实在是眼睛瞎了……” 十夜莺低声感叹,而后由着花念涵牵着她小小的掌心,主仆两个旁若无人似地,以一种理所当然的从容姿态往寺内走去。 也许正午时分的游客众多,寺里为了应对处理也相当忙乱,一路上竟然遇不到几个僧人,偶尔碰见了一个,却因为她们主仆从容自在地向僧人行礼合十,而让僧人误以为是寺里哪个僧人的亲友云云,竟然没有拦阻就放她们过去了。 等到被迷惑的僧人反应过来,想起即使是亲友,也不可以让女子随意进入僧人起居范围,而回头想要拦阻的时候,视线里哪里还有她们主仆的身影? 弯弯绕绕着,等半迷路状态的花念涵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径,而来到那株还枯着枝干、嫩芽才冒出一点头来的垂樱树下时,离约定好的时辰已经过去一刻钟了。树下没有人。 花念涵团团转着,牵着十夜莺的手向她哭诉:“怎么办?迟了一刻钟。药铺大哥是不是走掉了?” “应该不会吧……”十夜莺迟疑了一下,转向旁处说:“可能不在这里也不一定,我去附近绕绕,说不定药铺大哥也找不到路。” “小夜要快点回来哦!”被单独留下的花念涵委屈地叮咛,但对她向来冷淡的十夜莺却没有像平常一样掉头就走。 十夜莺伸出她小小的手,把脚尖垫高了,就像在摸小狗一样地摸摸花念涵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其他方向走去察看。 被她难得的温柔举止感动得热泪盈眶的花念涵,犹如目送情人一样地,看着十夜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循着原来的路径,十夜莺向内屋探查,回廊很长,九弯十八拐地像极了迷宫,十夜莺不能明白一个寺院怎么会建得这么复杂?古老的寺院也许是因为一再地增建,而使得原本单纯的地形变得混乱了吧? 她一边略有分心地想着,一边推开手边的一扇门向内探看。 “药铺大哥?” 呼唤的声音轻轻的,在空无一人的房内折回,然后溃散在空气里。 十夜莺皱了一下眉,考虑着要回头去哄着花念涵回三千阁去了。 向来习惯速战速决的十夜莺,对于找不到交易对象这件事情充满了不耐烦的心情。 原来就是用礼佛的名义才偷溜出来的,必须赶在阁主问起花念涵的行踪前,回到三千阁朝乖乖地梳妆打扮起来才好啊! 分出一点心神来想着事情,十夜莺转过身来要踏出门槛,却忽然被迎面洒来一把白色的粉末,她来不及防范,吸了些许进去,立刻就感到头晕目眩的混乱。 视线一片模糊…… 僵硬地倒下的十夜莺,立刻不醒人事,偷袭她的人将她拖进房去,从外头加上一道锁,防着她出来坏事。 而那垂樱树下,花念涵还等着十夜莺回来呢! “左边一朵美人花,右边一朵紫荆花,中间再种一朵香香的洛阳牡丹——啦啦啦——花儿开了,满园的小蝴蝶一起转圈圈——” 花念涵环抱着那株被萌芽的垂樱,嘴里哼唱着自己胡编的曲子。 柔柔嫩嫩的声音是很好听,可惜单调忽高忽低不说,还频频走调成五音不全的诡异旋律,飘忽得像坏掉的音乐盒子,真的会吓哭小孩。 十夜莺曾经冷眼旁观地评论过花念涵的歌声,“平常说话是可以的,唱歌的话,就是个灾难了。” 对此深表同意的诸位姐妹,完全禁止了花念涵在她们面前唱歌。 但越是禁止,花念涵就越是喜欢胡乱唱些即兴编出歌词的小曲,而身边临得最近的就是十夜莺,于是时常饱受折磨的十夜莺真是恨不得拿块布将她的嘴塞起来才好。 现在十夜莺不在身边,花念涵又等得无聊了,于是亲近着她最喜欢的植物枝干,用着满满的爱心对着垂樱唱歌。 她唱得很专心,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靠近过来的两名男子。 但当花念涵回过头,困惑地看见眼前两个作势伸手要抓她的陌生男子时,理论上会出现的经典台词并没有出现。 例如这样:“嘿嘿嘿!小美人不要怕啊——” “大哥哥我们不会欺负你,只是要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因为那两名男子脸色有点发白。“小、小姐……” “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唱了吗?” 左边高个子的男人声音微微地发抖,右边矮个子的男人一手捂着耳朵,勉强开放另一只耳朵接受那令人又爱又恨的灾难。 看美人歌唱是赏心悦目的,但是当美人的音调不准,七零八落的时候,就是折磨了。 花念涵手里拎着摘下来的软帽,垂纱忘记挽在手里,于是勾上了长在底下的杂草尖,一动就牵扯一片长草沙沙。 她露出询问的表情。“两位有什么事吗?” “呃……”左边的大个子反应不过来,迟疑了一下。 右边的矮个子有些畏惧她的声音,又被她这样若无其事的反应吓到了,小小地退了一步。 “我们哥儿俩是受人所托,要请小姐去其他地方玩玩……嘿嘿嘿!”干笑起来的大个子一面怨恨着兄弟不够意思,一边也偷偷退了一步。 “可是小夜交代人家不要乱跑。”花念涵很遗憾地告知。 “那可真是可惜……”矮个子的男人吞了口口水,“可、可是我们已经收了翁大少的钱,一定要把小姐请过去耶!” “翁大少?是翁家花房吗?”花念涵偏着头,“翁大少爷是三千阁拒收的客哦!” “咦?被除名了吗?”大个子的男人慢半拍地问。 “对呀!因为他在初见设帘的时候,就自行掀开帘子,企图要非礼十二金钗。”花念涵平和地告知内幕。 “难怪翁家大少要委托我们兄弟两个来掳人啊!”矮个子的男子猛一击掌,抬头对着大个子男人说。 “说的也是。还害我们要偷偷摸摸趁师父们念经的时候溜到后面来。”大个子男人抱怨道。 花念涵睁大眼睛,“在寺院里做出掳人勒赎的事情不好哦!” “这我们兄弟也知道啊,可是小姐平常难得出三千阁,只有要和白家药铺交易时才会出来嘛!翁家大少已经注意小姐很久了说。”矮个子男人很委屈地说。 “就是说啊!而且今天又迟到了,我们兄弟已经等很久了耶!那个白家的药铺大哥还是个会武的,我们兄弟被他打了好几下,到现在都在痛说。”高个子把袖子捋高了,露出红肿的伤处给花念涵看。 “好痛哦!”花念涵小小的脸都皱起来了,一脸的疼痛模样。“真可怜。药铺大哥下手很重吧?” “就是说啊!干嘛打那么大力?” “就是啊!又没有要杀他,只是打晕嘛!” 来掳人的兄弟两个一见花念涵露出疼痛的可怜表情,争相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她诉苦起来。 花念涵仔细听着他们惨痛的过往历史,以及如何被向来的合作对象翁家大少苛捐薪资,剥削打工费用,还被胡乱地随意使唤,简直成了廉价的打杂工一般,令人不禁想为他们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好辛苦哦,你们两个人。”她擦擦眼角,“我跟药铺大哥求情一下,拜托他收你们两个去药铺当学徒吧?习得一技之长,才有谋生能力呀!” “你真是好心的小姐。”矮个子眼里泪花乱转。 “这年头要像小姐这样人真是不多了。”高个子也试着泪。 “那就等小夜回来,你们再带我和小夜去找药铺大哥吧!”花念涵喜孜孜地提议道。 “咦?那位小夜啊……是不是一个穿男装的小女孩啊?”高个子问。 “是啊!小夜很有男子气概哦!”花念涵笑眯眯地说。 “哦……就是那位啊……”矮个子呆了一下,抬头看看高个子,又转头看向花念涵。“可是小姐,那位小夜也被我们兄弟两个用迷药弄晕了耶!” “咦?”花念涵大惊失色,“你们欺负小夜?” “不不不——”高个子连忙摇手,“我们没有欺负她。” “对呀!我们只是把她弄晕。”矮个子补充说明。 “你们要把小夜掳走吗?”花念涵脸色发白。 “不是耶!”高个子男人一脸无辜,“我们要掳的只有你。” “翁大少说要嘛把你掳走,要是掳不走的话,就地奸了。”矮个子一脸可怜样,“在佛门圣地做这种事真的会下地狱吧?” “你们就为了掳捉我,做出迷倒小夜、打晕药铺大哥的事?”花念涵摇摇欲坠。她完全可以想像当醒转过来的十夜莺知道自己遭遇的祸事都是源于她时,会是怎样一张狰狞的脸色。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高个子因为她终于进入状况而一脸欣慰地猛点头。 “小姐乖乖的,不要抵抗哦!”很有默契的矮个子摸出一捆绳子,两手拉长开来,就作势要往花念涵身上套去。 “不要啊……”花念涵泪眼汪汪。 两个男子终于露出应该要有的恶人表情,嘿嘿嘿地靠向她。 花念涵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虽然没有踩空,但是也跟踩空没什么两样。脚下一片柔软,那种柔软的感觉空荡荡的,肢脚尖下去踩不到实地,就向下深陷进去—— 花念涵失去平衡,双手下意识地挥舞着想抓牢什么?指甲却被垂樱树皮嗑断了,她痛得缩了一下手,整个人失去支撑点,向后栽倒。 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呆住了。 他们奔上前去,拨开一堆一堆的长车,发现底下是一个很陡的滑坡——尖石、树干、矿砂,处处林立,望也望不到底。 但那个跌下去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用着没有任何运转迹象的空空脑袋用力思考许久——最后决定放弃搜寻,直接回头报告在家里等待美人送上门的翁家大少,就说……他要的美人摔得见不着影子了! 将矮舍前的空地用水重复洒过,泥上渗了水进去,再被太阳烤干,地面就会再硬实一点。 为了在清晨的浓雾之中,不要一出屋子就踩进湿泥里去,独住在此的白妄言每到中午到黄昏前,都会时不时朝空地里泼洒着水。 漫长的石梯旁,是一片斜陡着、望不着底的长坡。 第二章 下雨的时候,被雨水冲刷着,就会露出底下的尖锐岩石及高耸树干的粗大根部,若是从上面一古脑地摔下来的话,没有头破血流,也应该会是骨碎肢离吧? 默默喝着手里那一大杯用滚水泡出来的热茶,白妄言评估着这片坡地能用来设下什么陷阱、成效如何,以及完全死伤人数将有几成—— 耳边一个长草摩擦的沙沙声混着大片泥沙滑下的声音,从上方慢吞吞地响着,一路传了下来。 白妄言雷打不动,依旧捧着他手里的杯子在喝茶。 眼睛盯着那片坡地,长草掩掩的范围只到矮舍的高度平行过去那一段而已,其不是一片光秃秃的无趣黄土尖石,住个半个月的白妄言都看得熟悉了,连多了一颗掌大的石头他都察觉到。 坡顶上要滑下来什么呢?该不会是一窝兔崽子吧?在这里生火烤肉应该不会惊动上面的住持大人……吧? 白妄言慎重地思考着,眼睛依然紧盯着长草遮掩的陡坡要滑下来什么。 先是滚落了一片混着碎石的黄沙,然后是绿绿的、轻软的,一层一层长草堆叠起来的绿草尖。 再接下来,是整片平铺得像张被褥一样的草堆。它慢吞吞吞地往下滑着,可以想见的是,如果没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它的滑行,这片草堆会一路往坡底落去。 但白妄言清楚明白地在那片草堆上看见一个穿着粉嫩衣裙的姑娘。他皱了一下眉。 不是他所希望的兔崽子,却是个极有可能成为棘手麻烦的姑娘家——那种轻轻软软的衣裙、粉嫩如春的颜色以及乌丽似缎的长头发,若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家,就是个更麻烦的宠童。 要救吗?不救吗? 白妄言漫不经心地望着那片努力不懈往下滑去的草堆,心里不耐烦地想着:要掉下去就快点掉下去!慢吞吞的要滑不滑的到底有没有魄力啊? 干脆泼桶水过去加快那堆草的速度好了!白妄言心里恶毒地想着。 寺里大约是在念经的时间了,浑厚悠扬的佛唱声缓缓荡了开来。 白妄言倾听着,厌烦地咂了咂舌。“要掉就掉快点啊……”他喃念着,一边走了过去。 长长的竹竿子在他手里灵活轻盈得像支牙签,止住草堆滑势的下一个瞬间,他手上使劲,一施力就将那女子挑了起来,竿身一荡,女子轻盈地,犹如一朵花从枝头落下一般地,掉到他怀里来。 先是闻到了甜软的香气,接着白妄言看见了她的面貌。 他愣住了。 顷刻,这长年镇守边关的将军大人低声笑了。“我千辛万苦,才忍下了不和你联系……呐,花念涵,你为什么落下来?” 那在他怀里,静静睡着像朵海棠花的女子,还没办法睁开眼。 白妄言将落难的花含涵抱进了矮舍里去。 里面只有一张石床,一张草席,简单的一桌一椅。没有可以拿来当凶器的危险物品,也没有可以拿来闲暇娱乐的东西。 独住在此的白妄言,只带了一竹筒的茶叶以及大量的馒头。在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白妄言又是个不执着舒服生活的人,热茶配馒头连吃一季,对他而言不成问题。 但手里的女人在三千阁里吃好穿好,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单调。 白妄言低头望着被自己摆上石床的漂亮姑娘,心里考虑起是不是要趁她还晕着的时候,拎着她上去,把人扔在禅房里,这样既可以装作自己与此事无关,又可以将手里的女人送回安全的地方。 这可是一朵极其脆弱的花啊…… 同样是女人,大汉边关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坚定而凶悍,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却柔软得像一捧丝绸,稍微一点施力不当,就会粉碎撕裂。 那种脆弱几乎让他拧起眉头,但他也很清楚,与其将她放在寺里等住持发现、再由寺方送她回三千阁,白妄言会更倾向由自己亲身护送她回去,确保她的一切平安。 只有这个女人,他无法忍受她有任何损伤。 然而现在他正在禅修的期间,无法踏离妙音寺范围一步,如何处置这个女人,就成了一件为难的事情。 “确实是个麻烦。”他喃喃。 即使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长久以来他一直远远望着却始终没有靠过去,几乎不曾真实地碰确过她。 她身上的香气依旧,那样粉嫩如春花的衣裾穿在她身上,也依然合适。 而她的眉眼……也依然娇怯怯的。 白妄言的手抚过她的颊、她的颈,循着她起伏玲珑的身体曲线虚拂而过,掌心若即若离,带着不自知的怜爱。 “到底要怎样把你送回去呢?” 他反反覆覆地念着,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花念涵身边。 天色暗了下来,花念涵在一片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 第一个感觉是肌肤里因为薄汗而湿黏,第二个感觉是身上沾着沙泥更不舒服了,第三个感觉让她回想起自己往后跌落的时候,听见那两个高矮兄弟要掳捉她去翁家大少那里。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沉沉的,以指尖摸索着,在胸腹上横着一只手臂……是谁啊? 她有点茫然,接着,她果断地尖叫起来—— 在这里,先将时间再拉回去一点,约莫十年前吧! 那个时候两人初见,都还只是孩子,缘分才刚刚要缠结成漂亮的同心。 在白妄言的记忆里,十年前的花念涵,还只是个瘦弱成皮包骨、脸色蜡黄的丑女孩儿。 她身上挂着卖身葬母的木牌子,微低着头跪在街上一角,身上脏垢的臭味把她身上的异香掩去了,相貌又不是顶好看,路上众人来来去,谁能去理会她? 谁又能想像得到,眼前的瘦弱女孩子,十年后能长成三千阁里名动天下的十二金钗,身有异香的花念涵?女怒时,指尖泛出莹白,身有山马茶香气;而欢喜时,指尖诸色变幻,染着淡淡绣球花的香味;寻常时间,则身带白昙香,娇滴滴的,一揉即散。 当年的白妄言也无法预料。 那时他已经入得军旅,只是个低阶小兵。如果就这样走过,也许缘分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但是偏偏出了事,牵起了他与她的第一次初见。 前言行列的马匹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忽然发起疯来,甩下马背上的人之后,回头冲来,大街上一片混乱—— 但跪在地上的女孩脚都僵麻了,根本站不起身,她惊惶得睁大眼球,却动弹不得。 耳边只闻得一声低啐,“站不起来也要会爬啊!” 女孩儿还来不及分辩那声音哪里来的,就见一个身影拦在她身前,带着钢铁与皮革的味道—— 然后那人的手一挥,争光闪过,带着半弧形轨迹的刀锋倏然停在她眼尾,尖锋颤颤地滴下一串血珠。 从此女孩儿对这段往事的记忆里,还添加了血腥味,以及一点尖锐的痛楚。 那刀锋太利,刀势太烈,他的距离掐得很精准,没有顺着刀势切下她半个脑袋,但是余威未消的刀气还是划破了她眼尾边上的额侧肌肤。 好好的一个女孩儿,这下子更是破相了。 虽然从马蹄下救得她性命,但却害她破了相,又看看那片被踏碎的木牌子…… 白妄言皱了下眉。 十七岁的青年伸出手,将怀里一块娘亲在庙里过过香火、想为他的行军求福的青玉佩递了出去。“拿去典当了,算是给你陪罪。” 扔下一句话,他跟随着大批军人走掉了。 两年一次的回乡,他也没有在街上再遇见过这少女。 记忆淡忘了,原本就只是个插曲般的小事情,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会想起,不知那女孩儿有没有记得要把那块玉典当个好价钱呐?现在应该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才是吧? 大漠边关,出生入死,他从一名小兵,一步步成为上位者,再回到长安城时,他已经是镇守边关的将军了。 放得一个月的长假,正打算东晃西逛一阵子,就被结交的朋友逮住了,说是要求他出马参加怜花宴,保住他妹妹的清白。 白妄言满头雾水地去了,仰面一望,那三千阁真是威严华丽得令他也背心沁出冷汗。 三千阁主冷淡睨来的目光,连他这个见惯生死的将军大人都不禁低头。 最终,他还是保住了那个少女的清白,那一个夜里,少女始终泪流不断地哀伤睡颜,埋在他胸前,将他心口湿得一片冰凉。 隔天踏出她房门,从长梯上走下去要离开的时候,却见到在楼间平台上,一个少女坐在梯上昏沉睡着,倚着扶手格栏的小脑袋那样脆弱地摇摇晃晃。 吸引了他目光的,是从那少女襟里滑出来的青玉佩。 白妄言有点微愣。 “三千阁里,诸女情同姐妹。”身后一道声音淡淡的,白妄言认出那是三千阁主的音色。 他没有回头。“坐在这里等,又能怎么样?倒是,那块玉佩……” “把她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就戴在身上了。说是救命恩人的信物呢!依我来看,倒也像是定情物。” 白妄言没有吭声。 “这孩子早她们姐妹两个几天,月初就办过怜花宴了。她儿时没有将身子骨养好,这怜花宴,她过得很是辛苦。因为担心,才坐在这里等,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 “很辛苦……吗?” 白妄言的手微微收紧。 他低头看着,这在他偶尔的想象中,应该在市井间平凡无奇地生活着的姑娘,却还是落进了青楼妓坊。 “将军觉得惋惜?” “不,人各有命。” “予她这枚玉佩的人,想来是希望她平淡安适地过这一生吧?” 所以,身处沙场,随时有可能死去的自己,更不应该和她牵扯关系。“白某不知。”然后这么回答,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轻笑声飘落,“这女孩儿数度逢难却不死,必有后福。如此身有异香、调养得花容月貌的女孩儿……不知要落到谁家去呀?” 白妄言毫不理会,越过那坐在平台上昏沉睡着的少女,头也不回。 临出阁门前,他却还是忍不住,微一停步,“名字……” “花念涵。” “确是好名。” 从此白妄言无法自制地对她多有留意,任何消息皆不放过,却始终没有接近她。 直至今日,他接住了这落难的女子。 在一片入夜的黑暗之中,白妄言蓦然睁开的眼睛里有着诡异的微亮。 矮舍内没有点起烛火,而一边尖叫着一边用圆润的指甲硬是抓花了他脸庞、手背乃至脖下的皮肤,整个人呈现警戒状态的花念涵,则被他俐落在反身扫压在石床上。 花念涵娇嫩的脸颊被近抵在入夜后冰凉凉的石床面上,小嘴发出了呜咽的哀鸣声。 身为受害者的白妄言,现在的狠态完全是一副强抢民女的流氓样。 怀里的花念涵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翁大少爷欺负人啊啊啊……阁主,救我救我救我……小夜、小夜快来救我啊……药铺大哥救命啊……人家被坏人绑走了呜呜呜……” 她哭得太惨,那简直像是被人活生生肢解了才会发出的哀号声,令白妄言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弄断了她哪根骨头,才会引出这样的哭声。 他的听力很好,也格外忍受不住花念涵惨烈的哭声,于是他压低了声音,低沉的,实在的,用一种“只是告知一声”的平淡语气对她说:“再哭就把你的舌头割掉。” 深吸口气要再来一次哀号循环的花念涵只吐出了第一个音节,就把整句哭拆都吞回肚子里去。她很识时务的。 花念涵在黑暗里眨巴着沾光闪闪的眼睛,那眼睛之楚楚可怜、闭月羞花、肝肠寸断……总之是极其地动人心弦。 可惜白妄言根本无礼她娇滴滴的委屈姿态,只是抽着鼻子嗅了嗅她,忽然皱起眉头,用一种怀疑困惑的语气说:“味道没有变……很镇定嘛!” “咦?”花念涵有点茫然,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你说什么?” 白妄言不理会她,闷不吭声地收了手,坐在石床侧边上。手在离开她腕节的时候,略停了一下,像在犹豫要不要暖一下她的体温…… 但也只是一下子的停顿而已,而惊慌失措的花念涵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深藏起来的怜惜心情。 被放开的她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跳下石床往后退呀退的,一路上东撞个桌角、西撞个椅边。 她暗暗吃痛,晓得明早检视的时候就会发现瘀青的痕迹了……呜……可怜她精心保养的细皮嫩肉。 重点是,被小夜发现的话,她一定会被小夜用冰冷的语言暴力狠狠教训的,小夜很严格的呀! 她委屈着一张脸,小心地揉压着身上的肉,心里突然恼火起来。“对十二金钗做出这种事情,阁主不会轻饶的!翁大少爷应该要尽快将我送回三千阁……还有小夜,把小夜还给我!” 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瞧不清,她就对着石床方向这么放话了。 然而一边说着狠话,她心里也一边犹豫起来。 这屋里陈设、刚才躺的地方坚硬得像石头,手边摸着的也像是简略的木桌,只是一抚摸而已,就已经粗糙得磨痛她肌肤的桌面,真的是宝贵的翁家会有的东西? 还是说,这里其实是翁家的秘密这牢房吗? 此时,那悠然坐在石床上的恶人,却在黑暗里哼地一笑。 这一笑,花念涵更恼怒了。“你把我绑来这种地方,想将我监禁起来吗?” “嗯……这才有些真实。有一点山马茶的味道了。” 那在黑暗中的恶人低声判断着,喃喃自语似的话声让花念涵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企图逃避现实,却在一转头之后,注意到地面上有一横缝的光芒,从外头射进来。 从门缝底下渗进的月光太过明亮,对比着屋内的彻底黑暗,显得非常吸引人。 花念涵认准了那点亮光,摸摸蹭蹭地往那儿靠过去,她一边仔细地倾听着石床方向有没有什么异声,一边把自己裙摆收拢挽在手上,尽量不发出些微声音,以免让那恶人发现她要溜走。 靠着离门将近,她越小心地屏住气息。 伸出手的时候,花念涵的指尖摸到的却不是门板,她怔了一下。 “热热的?”怎么门板有热度呢? 她把整只手贴了上去,掌心下自己的脉动与对方的心跳重叠而共振,她吓得睁大眼睛,连忙缩手往后一跳。“你哪里来的?” “走下来的。”那低沉的男子声音用一种平淡到让人想将他盖上布袋、蒙头狠打一顿的语气,回答了花念涵惊慌失措的怒喝。 无声无息的……你是故意吓人吧! 花念涵恨恨地瞪着门板处,想用目光来将那人千刀万剐,可惜她瞪得眼睛酸了涩了,也没闻到什么血喷出来的味道,更别提那恶人屈服的讨饶声了。 “你掳了我,到底想做什么?” “搞清楚,是你从上面栽下来,打扰了我在这边的禅修。” 花念涵是对着正前方的门板处逼问,但是男子低沉的回答声却从她后头抵着的木桌边上传来的,花念涵被这意料之外的声音起源处吓得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个恶人,移动的速度好快啊……她、她怎么跑得过人家呢? 火石清脆的擦声响了一下,侥幸没被撞下桌面的烛台上,一点橘红的烛光摇摇晃晃,照亮室内黑暗。 花念涵气势凶猛地回过头来,瞪向了那个恶人。 是一句男子,她知道:但这句男子的脸面看起来好生眼熟,像极了她藏在梳妆镜后面的夹屋里,每年都要重新画过,从边关千里送回来的画轴上的脸面…… 她眨巴着眼睛。 画上那个人五官眉清目秀的,在乍看之下是能归类至文人书生的那一边去,但画上那人的眼尾上勾,就添了一点刀剑的凶气了,习惯性抿着的唇略薄,血色稍淡,在浅蜜色的肌肤上这么一搭,那唇就显得冰冷而生硬,即使在画里,都有着呼之欲出的凶性。 而面前这人,除了和画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样貌之外,更因为是真实的存在,而让她看清楚了,脸上细细的伤痕一道叠过一道,显示出长期经风沙扑面、烈日曝晒的痕迹。 非常地真实,真实得像是画上的那个人,从纸里面千册万水地走出来,站到她的眼前,让她仔仔细细地看着。 花念涵若无其事地把手里收拢的裙摆放下了,那滑荡开来的衣裙款摆,纵使沾了泥沙污秽,在橘红的烛光下,由着她细嫩嫩的指尖这么一放,也有着仿佛春花初绽般的妩媚。 娇嫩的脸庞轻轻拂开一个柔弱的微笑,黑亮的眼睛里仿佛怀拥晨星,无比地清丽。 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她连指尖都在细细颤抖。 她梦里的英雄,竟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刚才,她的英雄说了些什么话来着? 她用着温柔羞怯的微笑表情,换得三个瞬间的回忆思考时间。 然后,花念涵那妩媚得酥人心的嗓子漂亮得如同廊下悬着的玉质风铃,音色清脆而玲珑,柔声说道:“三千阁十二金钗花念涵……见过恩人。” 烛光下,那原本被称作“恶人”、现在更名为“恩人”的男子,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微抽搐了一下,背心上,不知道为什么浮起了细细的冷汗。 那种寒毛直竖的感觉……莫名地,和当初第一次见到三千阁主的惊惧印象有着极其相近的重叠。 仿佛本能在告诉他,眼前的女人,不仅仅只是个麻烦,更是个超乎寻常的灾难。 第三章 在白妄言惊疑不定的眼里,花念涵的脸上还是那一抹羞怯怯的微笑。 而十年前的初遇时,她的脸上却是充满恐惧与绝望。 在那样与死亡极为接近的惊险时刻,她的英雄,仿佛从天而降地拯救了她,还给她一枚青玉佩。 收在襟里的玉佩从不离身,与她的肌肤紧紧贴着,那在背面上刻着“妄”字的玉佩,是少年赔偿害她破相的简单东西,但明明是那个少年救了她的性命。 对于杀生见血了毫不动容的少年,却是出乎意外地在意着自己的刀气划皮她额际一道口子。 但那个时候的她,哪里会想得到破相这种问题?既吃不饱也穿不暖,纵使要自己卖进青楼来换得温饱,也要看人家要不要这么一个瘦黄的小孩儿! 只有那个少年怜惜了她。 那几乎是一种雏鸟睁了眼就认准母亲的反应,她把那个少年的眉眼神情细细密密地记在脑子里, 日日夜夜地都要在心里温习一遍。 而那个少年给于她的青玉佩,不仅让娘亲得以下葬,也创造了让她有了安全身之外的契机—— 在少年随着军旅离去之后,有旁人窥得她手里那枚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青玉佩,光天化日之下当街便靠过来要抢。 她只能心慌地俯趴在地上,以身体护着那块玉,脑后、背上被不分轻重地狠砸了几下,还吃痛着,就发现踹打她的恶人不见了。 怯生生地抬头一看,一个容貌精致得宛如白瓷人偶,几乎不带生气的美丽女人,就站在她面前,低垂的目光俯视她。 “与其掉着眼泪挨打,怎么不回过头来奋力一搏呢?” 她那时不知道哪里生来的勇气,居然结结巴巴地回道:“但、但是我打不过……” “那为什么不逃呢?” “逃跑了……就会一直逃跑下去吧?” “现在逃了,就可以等准备充足之后再战。” “战?” “服输了,当然就不必战。但是,你要让自己一直都处在这局面吗?” “不要!”她几乎是直觉地回道。 就这么一句斩钉截铁,那美丽得仿佛不似人的女人,将她带进了三千阁。 之后,她就留在阁中成为青楼姐儿或踏出合经营小铺过活之间选择,她对着带她来到此地的三千阁主说:“我要成为十二金钗。” 阁主瞧了她一眼。“为什么呢?” “我想找一个人。” “给你玉佩的那个人吗?” “是。” “即使成为十二金钗,也不见得能与对方重逢。” “但是十二金钗声名响亮,与其默默无名,这样子机会也大点。” “见到了,又能如何?” “不知道,”她有些茫然,却很坚决。“但我想再见他一面。” 阁主似乎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觉自己站着的双腿都僵直得发疼。但其实只有短短的数个瞬间而已,她都几乎承受不了那份沉默。 “你本家姓花,是吧?” “是。” “日后,就叫‘花念涵’。”阁主赐下了名,她得到了她的木牌子。“你有你独特的天赋,成为十二金钗,也许不必太久。” 她从那日开始,以雏儿做起,累积赏识自己的恩客,接受各式的教习与训练,然后,在怜花宴上,将自己的名字漂亮地打响了出去。 得去她处子的恩客,待她很温柔,但花念涵心里,也许隐约地想要将这样珍贵的初夜,给她心里面一直存在的那个人。 因此尽管恩客对她非常好,几乎没有弄伤了她,花念涵还是在怜花宴过后发起了高烧,数日未退,急坏了阁里一众姐妹。 幸而她终于挺了过去,没有败在自己心里的痛苦之下。 但在几天之后,冬舒恋和月映挣的怜花宴上,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天堂与地狱,同时向她步行而来。 “大公子,那位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温缓,款款询问一旁的冬府大公子。那声音里的若无其事,以及妆点得恰到好处的一点微扬,让她轻声细语的说话里,像是找到了令自己眼睛一亮的恩客。 “白将军!”冬府大公子朝她瞥了一眼。 “姓白?叫什么呢?”她的声音更轻了。 “妄言。”冬府大公子不轻不重地回了花念涵的话,一半是警告,而另一半是防备。 “是吗……白妄言。”她一字一字地念过他的名字,感到迟来的、撕心裂肺的伤心,以及愉悦。 从此以后,她千方百计地收集他的任何消息。 疼庞她的恩客之中,有位一笔千金的画师,她将那人奉若上宾,换得那位怜惜她的恩客年年都往边关一行,为她带回守关将军的画像。 花念涵把那幅画藏在梳妆镜后,每日妆点着自己的,都仿佛是在画中人的凝视之下。 心里疼痛着,又幸福着。 她同时还在心里想方设法,仔细铺排着,如何见上他一面。 但没有想到,上天却叫是要在她落难之时,才容许她的英雄出现。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惊惶之中醒来后,却意外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 花念涵眨巴着眼睛。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要在这里待多久?她……要求怎么样做,才能让他对她印象深刻? 她已经积蓄很久的力量,足以一战…… 花念涵几乎要因为狂喜与惊讶而大笑出来,她要留在这里!这如同奇迹的、难得的相处时日里,无论长短……她都要他牢牢地记得她! 推开了门,月光便像是蜂涌而入般地灌进了简陋的木屋内,夜风低凉,衣着单薄的花念涵冷得缩起了肩,一边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大氅还在十夜莺手里,一边委委屈屈地移到屋里角落,避开了风势。 白妄言看着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春装,又看看自己单只一件的薄衣,正困惑着为什么门开了,她却抱着自己臂膀往屋里躲?直到注意她搓着自己的手,才意识到原来她会冷。 犹豫了一下,他取出自己的风衣,扔给她。 花念涵的眼睛亮了起来。“给我的吗?谢谢恩人。” 白妄言皱了下眉。“我姓白。” 她明媚的眼睛眨巴地望过去。“那么,念涵称您白爷?” 白妄言沉默了一下,“叫我将军。” “白将军。”她从善如流,立即改口,“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私事。”干脆俐落。 “念涵不太明白,这里也是妙音寺所属范围?”她再接再厉。 白妄言眉头越皱越紧,显出一种困扰的表情,但他还是答了花念涵的问话。 “这里是后山的静修居,平常没有人下来,很是隐蔽……少有人知。” 换言之,如果没有白妄言伸手援手,躺在草堆上的她真的会一路滑下去,然后落到底处那未知的地方去。 不过对花念涵而言,心上人近在眼前,哪里还会去管前一刻的生死交辟?她还不如赶紧找出理由待下来,和心上人朝夕相处、培养感情,还比较实在一点。 她的眼睛娇滴滴地转了圈。“将军先前说过,您在此地静修?” 白妄言眯了下眼。“我不喜吵。” 这句话充满警告的戒备感,然而他眼前的姑娘偏是满脸无辜的娇怯怯。 花念涵偏着头,就望着他,等着他的下句话。 白妄言被这样专注地凝视着,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声音便越发地低沉而严厉了。 “今天太晚了,你就暂且住下,待明天一早,我请住持传讯回三千阁,让阁主派人来接你回去。” 快刀斩乱麻,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快快把她赶回去! 另一方面,这样简陋的地方,这样一个娇养的姑娘也待不惯吧? 白妄言以为她会松口气,却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姑娘竟然满脸委屈。 “将军嫌弃念涵?”呜咽。 啊?为什么会导出这个结论?白妄言满脑子困惑。 花念涵已经低低柔柔地接下去解释。“身受将军救命之恩,念涵虽为柔弱女子,也想好好报答……”她那双眼睛柔情似水,望过来的时候,就仿佛涨潮的海水一样渐次地将他灭顶。 “将军于此静候期间,请容念涵伺候左右,为将军打理琐事。” “我不……”不需要! “受将军如此大恩,将军忍心让念涵心心念念?” “但是……”孤男寡女,他还想保住她名声。 “将军独自一人在此,生活琐事多所不便,念涵应多少能帮上些忙……” “男女授亲……”不亲! “将军若拘束男女之别,念涵便到屋外去睡。”说着,她垂下头来,露出那优雅如白鹅的脖颈,“即使是在三千阁里娇养着,但念涵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并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 她说得诚恳低婉,白妄言听得苦恼万分。 他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可能让个女孩去睡屋外。 何况即使出身穷苦,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在三千阁里娇养得细皮嫩肉,鲜艳欲滴的一朵花儿,哪能够随意地任其风吹雨打? 但是,这样的要求…… 白妄言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成为一种威吓。 可惜那娇怯的姑娘完全没有将他的坏脸色看在眼里,依旧眨巴着那双圆润的眼睛,做出满怀期待的模样。 不得不说,她所提出的要求,真是完全合他的意啊…… 他抿了抿唇,“你真心要留?” “请将军成全。”她的请求低婉而柔软。 白妄言瞪丰她娇小的身子披上自己的风衣,那垂在地上老长一截的衣摆,几乎像是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的可笑模样,又想着她坚持的劲儿,再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她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达安全的地方…… 总而言之,诸多考量,出于种种私心,他还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忍耐过去了。 于是他低声向她说明。“至夏至为止,我都在这里静修为亡母祈福。你若要待下,也要先向三千阁里传讯。” 花念涵得到他应允。心花怒放,“传讯很快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奔出屋去。 白妄言不明所以,皱着眉也往屋外走去。 这片空地上的横向景色单调,但是向上仰望便可以见到高耸的钟塔,沿着山势而雕刻出来的巨大佛相庄严美丽,往下眺望则是层次分明的各种绿色,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间有山鸟飞起。 花念涵东走西绕地转着圈子,把这矮舍前前后后都逛了个彻彻底底,然后她目光落到那道往上行去、往下延伸的石梯子。 白妄言在她身后,视线紧绷地注意着她的动向。 以他私心,他当然万分渴求花念涵留下来职伴,但一旦夏至到了,他又舍不得带着她回边关大汉,那样日里炽烈、夜里寒凉的地方,他极怕她撑持不住;若此刻她显露出任何一丝的犹豫,他也会强忍住心中眷恋,断然地要求她离开。 而在他神色复杂的视线里,只见花念涵盯着那道石梯几个瞬时,随后就像是看腻了一样地甩开头,拎着裙摆又往旁边走去,继续望着底下的山水飞鸟。 虽然那个姿势在僵硬地维持了一刻钟过后,就让白妄言开始怀疑她只是做出优雅的假相,实际上是放空自己在发呆。 这个女人,连背影都很漂亮。 白妄言望着她,心里又是焦躁又是不安的情绪里,却有种什么正慢慢地沉定下来,落到了深处,就像墨色一样地渲染开来。 相遇的时间很短暂,然而这个女人……迅速地,如他所预期地,动摇了他。 白妄言知道这很危险,然而他控制不住。 而花念涵……他拿捏不准,这三千阁出身的女人,又想着什么呢? 得到允许的花念涵当然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但是,如果私自出游还闹失踪的话,惹恼了阁主,难保她不会被阁主派出的护卫抓回去关禁闭反省。 十夜莺也不在身边……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被迷药弄倒的小夜不晓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平安着呢?应该很担心她吧? 醒过来的小夜现在一定是一边沉着脸,一边杀气腾腾地四处转着寻找她的所在吧? 脑袋里浮现了那个小小少女秀丽的脸庞上一片肃杀的模样,不自觉笑起来的花念涵掩着嘴,眼睛细细地眯起来,完全没有自觉到自己才是惹出种种麻烦的祸首。 月色太漂亮了!这么明亮的月夜,视野真是一览无遗啊! 花念涵眨着眼睛,俯视林野的脸庞慢慢地仰起,承接着月光,脸庞晶莹如玉,分外地夺人心魂。 在满天星子之下,她看见一群飞鸟缓缓掠过,在上空转着圈子盘旋,发出一阵一阵高高低低的鸣叫声,听在受过训练的人耳里,就是一种可以解读的暗号。 花念涵微合着眼,像在欣赏天籁似地倾听着。 好半晌,她微笑起来。“哎呀!小夜果然生气了啦!” 按照着解读出来的拍子,她嘴里轻轻应和,反手在发上摘下子簪子,将最尾端的珍珠转了几圈,轻巧地将其拔下来,然后用指甲将顶端的金色雕花用力按进珍珠上的刻痕里去,接着往飞鸟所在的高空用力地扔了上去。 小指尖般大小的珍珠,在将金色雕花按进内里之后,逆着风向上高飞。 仅只一瞬间,就有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气自珠子里飘散开来,在上空的飞鸟群像是嗅闻到什么,一窝蜂地振着翅膀向着珍珠飞来。 为首的白鸟一张嘴就将升到最高处、随即就要落下的珍珠咬着,拍拍翅膀,领着众鸟群,毫不犹豫地转向飞走了。 花念涵眯着眼睛瞧着。“真无情!也不下来陪我玩一下……” 完全遗忘了之前曾经异想天开,要把带头的鸟老大弄得神气威武,而辛苦地用小真珠串了一件披风,逼着鸟老大把真珠披风背在背上,还用金丝绑得牢牢的,让失去平衡的鸟从空中一头裁下,之后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克服心理障碍,重新带领鸟群…… 这一切作为惹得鸟群陷入一片混乱和暴躁,还害得十夜莺花了好长时间安抚从鸟们:做出这样简直令人发指的恶行,花念涵居然还咕哝着鸟儿们不来朝她打个招呼? 得了珍珠的鸟群已经火速飞得见不着影子了。 “这样子,平安的讯息就投出去了,也知道小夜回到阁里去了,嗯,算算时间,最晚明天一虽就会找来了吧……要好好把握时间啊!”花念涵自言自语地估量着,无意识地咬着十夜莺帮她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一边在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点子。 直到在她身后耐性用尽的白妄言出声。 “夜里风大,还是进屋去吧?” “咦?”花念涵回了头去,白玉似的指尖还咬在嘴里,模样非常可爱。 白妄言怔了一下,微微偏过头去。 夜风送来她身上幽微的白昙香,还染着一点……绣球花的味道?白妄言不动声色地嗅闻着,注意到她尖上仿佛微微发着光。 “姑娘心情很好。” “是啊!”眼前的女子笑盈盈的,娇态可掬。“今次能与白将军……” 声音太模糊,白妄言听不清,“什么?” “白将军……”花念涵微微低下头,羞怯的红霞漫上了耳根,无比的可人之色,“念涵能得将军垂怜,心里无限欢喜。” 白妄言迟疑了一下,没有刻意提起昔日曾经相遇的记忆。“姑娘说得太过了,你我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此为难得的殊缘。”花念涵迅速接口,她的眼睛灿如晨星,吸引了白妄言全副心神。“纵使只是初识,却得将军如此照拂,哪里能不受宠若惊?” 他静静倾听,她唇边含笑,神态羞怯,目光却坚定不移。 “将军若不嫌弃念涵出身青楼……请容念涵以身相许,以报将军救命之恩。”说罢她款款下拜,如云的长发垂荡成一幕黑瀑,充满惊人的妩媚。 夜岚自底处漫上,将她娇婉身形轻拢缓绕,捧成一朵柔弱幽丽的白昙,惹人无比心动。 而意外地在急转直下的剧情之中,被女方主动求婚的白将军妄方大人,在美人儿面前竟浑身僵硬了。 第四章 花念涵回过头的时候,确实看见了对方微微失神的表情。 她知道自已在三千阁里娇养和柔美漂亮,也知道自己微偏着头,目光由下往上勾着人瞧的时候,是兼具了美丽与诱惑的上等姿态。 她本来想趁这个瞬间,哄着男人点头应承的,但是,她似乎错估了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原本期望他会迷迷糊糊地答应,然而男人的反应却是脸色僵硬地呆掉了。 她叹了口气。 在那之后,男人死也不肯与好怕视线对上,返回屋内收拾石床上的薄被,还烧上一壶热水以随时暖住她的体温。 这一边串的动作之中,男人的目光都非常警觉她,与她的视线做出微妙的偏差。 就像是为了避免被她迷惑似的。 花念涵一手托着腮,在心里的计划图上的“色诱”一项打上一个大x。 接下来,就一边找话题,一边寻找对方的弱点吧! 总有什么法子,能够慢条斯理地切入他的内心之中,牢牢地将自己的模样烙在上面的。 例如,先以夜里会冷的理由,让她的英雄和她同榻而眠吧! 花念涵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白将军。”她从单椅中站起身来,倒了杯热水递给进屋来的白妄言。“辛苦了,劳您上去借被子。” 白妄言闷不吭声,视线错开了她,把手里的厚被往石床上放去。 花念涵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将军要洗个脸吗?念涵打了盆水放在床头了。” 白妄言闻言皱了下眉。“你去井边打水了?” “是啊!”她微笔,“水很干净,虽然有些凉,但念涵倒了热水进去,调成舒适的水温了。” “那汲水的桶子很重的。” 花念涵垂下眼睫来,温温地道:“是很重……所以念涵反复打了几次,把明早要用的水也备在一旁了,将军明早就不用再去打水了。” 白妄言不吭声,把被子铺好,确定睡进去够保暖了,才回过头来。“你离那口井远一点。” “嗯?”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声恶气,“我不想下去捞你起来。” “哎呀!”花念涵小手掩住了口,“将军在担心念涵吗?” 他假装没听到她讲了什么,“总之,你只管待着,打水生火这类的事情我来就好。” “可是,念涵要服侍将军呀!” “你,只要保住自己平安,就很足够了。” “将军这样将念涵放在心上,念涵好高兴。” 笑盈盈的女子,脸庞被夜风冻得微红,烛光之下,她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极其娇美可人。 但是白妄言只盯了她一眼,就迅速、立刻、马上地转开目光,继续专心打理那铺已经没有任何地方不完美的石床。 花念涵眼睛笑得眯眯的,柔细白净的小手伸了出去,轻轻软软地搭上男人的手背。 白妄言僵住了,肌肤一下子就绷起来,明显的差异让花念涵非常自然地注意到,原来他正感到动摇。 对她而言,真是极为有利的情报啊! 花念涵用着那个柔情的手势牵住了白妄言的手,然后款款地挽住他,让他的身体从石边走开,坐到木桌边来。 “将军的手都凉了,过来喝杯热水,暖一下吧!”她这么说着,一边把杯子递上,“床您已经自个儿铺妥了,那么念涵伺候您洗完脸之后,就到外头去睡了。” 白妄言闻言抬起头来,“你睡床上。” “不行的,”她软软地答话,“念涵要伺候您的,怎么能睡床上去?” “外头风大,夜里又凉,你撑不住。” “那么,念涵就在屋里头打地铺吧!还有一床薄被不是吗?” 白妄言抿了抿唇,“你睡床上。” 花念涵垂下眼睫,“那么,将军呢?” “我打地铺。” “那么,念涵也和您一起打地铺吧!” 白妄言这下子眉头也拧起来了。 花念涵的语气柔和轻软,仔细听来却是毫不让步,“将军,念涵留下来,就是为了伺候您啊。打地铺什么的……将军若怜惜念涵,那么……将军可否与念涵同榻而眠?” 她的请求很温柔,温柔到白妄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等发言,简直是无视道德伦理、社会常识的夸张请求!他的眼睛没上自主地瞪大了。 在他眼里的女子,还是那么一身粉嫩的春装,外头披着他的宽大风衣,那双小手仿佛祈求着什么,在胸前微合。 而她的眼里水光闪闪,柔弱,而尽惹人怜。只要一眼,就会沦陷在她的眼波之中。 花念涵维持着那像是祈求又像是微绞十指的姿势,由上而下地凝视着他,而白妄言因为喝水而显得湿润的唇呈现出淡淡的水光,在花念涵看来,真是非常美味的。 她忍耐了下来。“将军,应允念涵可好?” “你……”他哼出一个音,接下来就顿住,陷入苦恼挣扎之中。 花念涵款款凝视着他,手边不动声色地放下水壶,那双养得纤细美好的指掌捧住了白妄言握着杯子的手。 “将军在念涵醒来之前,不是也与念涵同榻吗?” “那是一时没有留意……” 那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男女之别的事情,从上头滑下来的花念涵浑身低凉,如果不赶快暖住她的身子,稳定她的体温,说不定会就这样染上严重风寒,假使她的体质很弱,或许会就这样子死去了也是有可能…… 白妄言呐呐地想要解释,又觉得这些心思太过琐碎,而看花念涵的反应,似乎不记得幼时曾经相遇的事情,对她而言明明是陌生人的男人,却对她这么用上心,总会觉得奇怪的吧? 他的理智非常努力地想要拉开她的距离,只想保护她平安回到三千阁,之后就可以继续当个陌生人,只要远远地守护着她,然而花念涵却异常积极地和他亲近。 白妄言很换气,一旦拉住了她的手,他就不可能放开这个女人了。 然而,边关遥远,又近大漠,如此荒凉的地方,如果能把这朵长安城里娇养美丽的花,移到那种地方去? 花念涵看着白妄言皱起眉,沾着水光的唇紧紧抿着,显出无比困扰的模样。 满脸烦恼挣扎的白将军,也非常地好看啦! 花念涵心里开满了愉悦的花朵,眼里一瞬也不瞬地,把白妄言此时的表情一点不少地记住在脑子里。 这是她一生的宝物。 白将军的唇,看起来真的好诱人…… 她逼着自己眨眼,企图用短暂的黑暗把几乎失控的自己拖出对他的唇的妄想。 但是,越眨眼,就越觉得每一个瞬间,白妄言的唇看起来更加美味可口,尤其那水色在下唇边缘反射出一点光芒来,简直是吸引着她弯下腰去亲吻…… 她好想……成为他唇上的那点水光哦! 花念涵的眼神越发地迷蒙,白妄言有点困惑,见她紧紧盯着自己,又不吭声,以为她是渴了,于是抬抬自己手上的水杯。 “你要喝水吗?” “好啊……”她露出甜甜软软地笑容,就着白妄言的手,啜了口杯里的水。 然后,在愣住而一时间做不出其他反应的白妄言面前,她含着那口水,轻轻柔柔地吻上他的唇瓣。 她用菟丝花般的娇弱姿态倚住了他的胸,双手挽住他后颈,在将水喂进他嘴里之后,妩媚地含住他下唇,舌尖与他轻触,气息绵长而缠腻,反复地汲取他的呼吸。 在深吻里,将他的思绪、意志乃至一切的距离,都粉碎殆尽。 可以的话,她非常愿意顺着这个流畅的势子,将白妄言压倒,然后吃干抹净,接着将他打包带走。 被意外侵袭的白妄言,意识混乱成一团浆糊。 “将军大人……”耳朵边上,有一声柔软的呼唤,仿佛叹息般地响起,“念涵有些冷呢!您拥着念涵,好不好呢?” “好……”他迷迷糊糊,唇上带着花香的美好触感,让他无法思考。 这真是甜美无比的陷阱,如果沉溺在里面,一生一世的时间,也只不过是眨眼即过的短暂吧…… 忽然,门外响起大力踱步的声音。 那真是非常突兀、乍然如同乎地的一声雷。 而一个小小少女的怒吼声,也真的就如同一道雷,轰隆隆地降下来,拯救白妄言于溺毙的危机之中。 “花念涵!你想把那个男人的精气吸光吗?” 如同妖美的精怪,受到美色诱惑而忍不住出了手的花念涵,用着怯生生的委屈表情,放开了意识到眼前的困窘而感到混乱的白妄言。 “小夜来得好快啊……”她哀伤地抱怨。 在大敞的门扉前,如同救世主一样出现的小小少女,哼了一声。“再来得晚一点,那男人连骨头都被你吞进去了!” “怎么这样说呢……”她一脸的柔弱,“小夜那张嘴真坏啊!” “你去哪里骗来这个男人……”十夜莺才不理会花念涵的抗议。 “这位是白将军。”花念涵落落大方地介绍,又转向了白妄言,用深情甜蜜的眼神勾引着他将视线转向门口,看着拯救他的小小少女,“那个很有威严的女孩是十夜莺,是人家的侍女唷!” “白将军夜安。”十夜莺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白妄言眨了下眼,终于迟钝地回道:“……夜安。” “那么,”在他眼前,那个绷着一张小脸的少女,冷淡而骄傲地宣布。“在您静修结束之前,我们主仆就要麻烦白将军了。” “啊?” 于是,男人用惊吓过度的表情,为这充满阴谋与陷阱、一男二女的同居生活的第一天,画下惨痛的句号。 白妄言醒来的时间,比十夜莺来得早,又比花念涵更早上许多。他怔怔看着身边睡得蜷成一团的花念涵,为了这充满惊险刺激的际遇感到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在他记忆由那个惊惶绝望的少女,那个倚在阶梯上担忧着姐妹、昏沉睡去的姑娘,无论哪一个,都与现在这个积极进取、胆大妄为的女人扯不上关系。 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会这么上心吗? 或者,因为他是个“将军”呢?身处青楼,为自己换取恩客也在情理之中。若是这样的话,反倒好办,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他吗? 白妄言眯起眼,注视着身旁面向自己沉睡着的女子,如此好看,如此天真,如此地……扰乱他。 他不否认自己心里一直有着这个女人,也不否认假使花念涵真的是因为想纳他为裙下之臣才如此示好,那他不会介意为了讨她欢心,而为她贡献大把金银。 但其实,他更想要仔仔细细地、好好地珍惜她。 理智上应该要推开她的,但是情感上,他却恨不得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掳了花念涵就走。远在边关大汉之地,三千阁主要想讨回花念涵,也得扎扎实实地过他这一关—— 但是,这样不行的,他想要保住这朵娇美的花,而不让她受一点风吹雨打。 好半晌,结束今晨的心理挣扎的白妄言翻身下床,伸出手去,仔细地用被子将花念涵裹紧,确定不会让她遭受任何一丝吹风着凉的可能性,方才走出门去。 十夜莺身为侍女,不会与主人同住一房,白妄言在木屋后看见一顶帐蓬,搭建得稳固、确实,并且聪明地选择避开风势的地方,若这个位置是她决定的,那么这个叫十夜莺的侍女可真是不错。 白妄言没有忘记,昨夜那声直到门前才让他听见的脚步声。 一方面他没有留意、一方面他陷入混乱,但这个少女的武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靠近他,直到门前刻意地一跺脚,才让他惊觉对方的存在,可见是个很好的练家子。 能够养出这样的侍女——三千阁,确实是不简单的地方啊! 寺里隐隐约约有着人声,准备早课的僧人们梳洗完毕在大殿集合,要敲晨钟了。 白妄言静心等着,佛唱的声音满念能量,有如天籁。 钟声悠扬,远远地,荡了开去…… 白妄言跟着僧人做完了早课,把经书合上收起的时候,木屋后听那顶帐蓬也传出了动静。 不多时,穿戴整齐的少女从帐里走了出来。 一抬头就望见白妄言,十夜莺怔住。“将军起身多久了?” “早课之前。一个时辰左右。” 十夜莺脸色白了一下,随即恨恨咬牙。“十夜莺失职,请将军见谅。”她顿了一下,看看白妄言的脸。 白妄言会意过来,“我梳洗过了。” “那么……我去准备早膳。”十夜莺的脚步晃了一下,似乎对于自己起得比白妄言晚上这许多,感到非常恼怒。 白妄言看着十夜莺从帐蓬里取出一大包东西,奔往了那处简陋厨房,才想着需不需要去弄点柴薪来让她生火呢,十夜莺已经从旁边搬出一叠壁好的柴薪来。 看来是昨晚一到就已经准备好了,白妄言不禁为她的准备周全感到惊讶。 “十夜莺。” “是!白将军。”十夜莺恭敬应声。 “从念涵姑娘投讯回去,到你起程,花了多久时间?” “回将军,一刻钟时间。” “一刻?” “是。阁里将所需物资备妥,以马车送来,十夜莺以快马先行,赶到此地,服侍两位先行休息之后,再做后续整理。” “但我昨夜没有听到声音。” “阁里训练,就是不能惊扰主人。” 白妄言忍住了一句,三千阁真的如宫中传言,是机密谍报处吗?“辛苦你了。” “这是侍婢份内之事。”十夜莺嘴里一边回话,一边身手俐落地起火煮饭,柴薪一个接着一个丢到火里去,她的额上却不见一滴汗,脸色平淡如常。 白妄言看着,开口问道:“你服侍念涵姑娘多久时间了?” “自姑娘成为十二金钗起,四个年头。” “四年……” 十夜莺瞧他一眼,说:“姑娘行事慢吞吞的,又喜胡闹,决定不得很晚,因此花费时间比其他金钗多了点……但是姑娘一旦下定决心了,声势便起,要在半年时间里跻身十二金钗之列,很辛苦的。”又一句辛苦——白妄言已经在三千阁的人口中,听到第二次“辛苦”。 “她原本不愿意入青楼吗?” “不是的。姑娘是自愿进来的。” “阁里的生活……” “三千阁里待姐妹们都很好。”火光的十夜莺颊上生起一色艳红,衬着她淡漠眉眼,分外地诡丽。“无奈姑娘心里已经有人,因此格外地痛苦。” 白妄言动摇了,“心里……有人?” “是。”十夜莺瞥他一眼,嘴边似笑非笑地微扬,带着一点难以言述的讥诮意味。“听说是个英雄呢!姑娘总是说,她的心上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来迎娶她……呐,很天真吧?您说是吗?将军大人。” 对于十夜莺的讥讽语气,白妄言莫名的感到不愉快,像是被人狠踩了痛脚,说不出的疼苦。 十夜莺将洗好的米放到炉上,算是花念涵起身的时间,准备再做几道容易入口的小菜。 “翁家,又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阵子,白妄言再开口。 他问什么,十夜莺答什么。 “翁家位于城北,近三代以来开始经营花房,他们大少爷看中姑娘植花弄草的本事,千方百计要把姑娘娶回家去当摇钱树,三千阁已经将他拒于门外,他却仍不死心,雇了人来掳掠姑娘……” 她哼笑一声,显得冰冷。“等姑娘醒来之后仔细问完事情经过,再回讯给阁里,阁主会处理的。” 她的“处理”两字轻描淡写,白妄言却可以想见其报复手段之狠绝。 十夜莺放着锅里的食材焖煮,一边开始准备花念涵醒后的梳洗用品,以烧好的热水调整着打上来的冰凉井水,冲成舒适的温度,捧着洗脸盆和巾子往屋内走去。 第五章 十夜莺进了屋,顺手连门也带上了。 石床上,全身裹在厚被子里的花念涵还在睡,十夜莺走到她身边,用手探了探她额心,确定没有因为着凉而发烧之后,她把盆边挂着的巾子浸入温水,拧得半干后,一张手就盖到花念涵脸上去。 花念涵唔唔唔地挣扎半晌,好不容易从被子里把自己的小手伸出来,要拨掉脸上妨碍呼吸的东西。 十夜莺抓着她的手,轻轻拧了她掌背。 “好痛!”花念涵低声惨叫。 换来十夜莺冷哼一声,“哪里会痛了?” “小夜真粗鲁……”花念涵咕哝着,拉下了脸上的巾子。 “对你温柔的有那些男人就够了,难不成要宠得你无法无天吗?” “小夜也可以多宠人家一点啊!” “然后让你再多惹一些麻烦?” “呜……” “哭也没用。快起来!” “天还亮着呐……” “就是因为天还亮着,你还没睡饱,才能进行逼供啊!” “小夜真是太残忍了……” “想睡吧?想睡的话就快点从实招来!” “冤枉啊——大人——小的是无辜的啊——” “那个男人哪里来的?” “人家从上头掉下来,他救人家的……” “又救了你一次?”哪来的孽缘? “是啊!”花念涵把脸藏在被子里,露出来的两颗眼睛笑得眯眯的,“小夜小夜,他生得很俊吧?” “不是阁里的客,再俊也没有用。” “那就让他成为阁里的客嘛!” “那位是镇守边关的将军,一年也不过才回来一次而已,还是为了替亡逝的老夫人祈福,半步都不能离开妙音寺。这是要怎么成为阁里的客?” 花念涵哼了一声,“人家想要嫁给他。” “嫁给他作妾?”十夜莺毫不留情,“都做到将军了,家里会没有正夫人吗?你要特地嫁过去做小的?” “他有妻室了吗?”花念涵反问,眼儿亮晶晶的。 十夜莺沉默了一下。 “小夜既然来了,又不是要强行带我回去,代表阁里调查过白将军了吧?他没有妻妾、也没有未婚妻,阁主才会派你来帮忙我的吧,是不?”花念涵笑嘻嘻。 “你平常的脑袋有这么好就好了……”十夜莺恨恨地道。 “小夜是刀子嘴豆腐心,”花念涵甜滋滋地撒着娇,“你知道人家平安了很高兴吧?而且是被人家的英雄拯救的唷!” “那个英雄,也不晓得有没有胆子把你这泼猴迎回家去!” “什么泼猴,人家是娇弱美少女。”花念涵偷笑起来,“咦?小夜,你怎么知道人家被白将军救了呢?” 十夜莺瞪她一眼。 “讯息传回来的时候,冬家大公子也在阁里,一听金纹香珠是从妙音寺底下被带回来,脸色就变了。舒恋姑娘当下就逼着大公子说实话了,这才晓得原来白将军正在妙音寺,还恰恰救了你。” “是嘛,小夜你看,这是天定的缘分唷!” “就不知道是不是孽缘了。” “做什么这样坏心眼!”花念涵嘟起粉嫩娇唇,“小夜要帮人家吧?” “我可以帮你下药让你跟那个男人滚作一堆。”十夜莺面无表情。 “阁主是这样指示的吗?”花念涵一脸困惑。 十夜莺明显噎了一下。“呃……阁主一听到是白将军救了你,脸色就沉下来了,一副你已经要嫁出去的恼怒样子……连风大姐都不敢去问了,我哪里还……” 花念涵一脸委屈万分,“我又不是故意掉下来,也不是故意被救的啊……阁主很生气吗?” “十二金钗几乎要嫁掉一半了,阁主脸色哪里会好?” “就算嫁了也一天到晚都待在阁里,你没看王爷老是气急败坏地到舒恋姐姐那里去吗?” “但你要是被嫁掉了……”十夜莺狠狠地瞪她:“就是一口气嫁到边关去了,你以为你能待在阁里吗?” “呜呜……” “哭有什么用!”十夜莺没好气地冷哼,“谁让你看上这么麻烦的男人,还心心念念的呢!” “因为……他是人家的盖世英雄嘛!”花念涵这么一句甜言蜜语说得蜜里调油,爱心满地滚,听得十夜莺毛骨悚然。 “你家的英雄也不晓得买不买你的账……” “啦,小夜,”花念涵一手托了腮,“你说,白将军会不会介意我非是完璧?而且门不当户不对的……” “他若真有洁癖,就会宁愿睡地上也不肯跟你一条被子盖着了。”十夜莺送去冷冷淡淡的一眼,“而且白将军向来不沾女色,从军这么久,听说连个军妓也没有碰过……冬府大公子也说了,连他都不确定白将军是不是……” 花念涵瞳里一亮,“他心里也有我吗?” 十夜莺白她一眼,“阁主是说过他识得你……但是,你确定他不碰女人,是因为心里有你?” “唔……”花念涵茫然地思索了一阵子。“他都那样半推半就地让我亲了,而且,没有拒绝的意思……嘴里没有嫌,身体也很老实啦!” 十夜莺沉默了一下,低声说:“至于你说的门当户对,的确是有点棘手,不过舒恋姐儿缠着让王爷发下话来了,若白府拒绝将军和你的婚事,他不惜请圣上指婚。” “手段这么硬?”花念涵掩住口。 十夜莺低低回道:“但追根究底,还是要两人都心甘情愿。花念涵,你可别一头热,却给人拨回一盆冷水啊!” “哎呀……”花念涵轻声笑着,带着一点叹息似的语调。“你没看我努力地在诱惑他吗?要不是小夜从中作梗,人家说不定昨天就得手了啦!” “还真敢说啊你!”十夜莺狠狠眯了一眼过去。“要真的让你年扑倒他了,白将军还不躲你如游蛇蝎吗?你没听过细嚼慢咽吗?谁像你这个急色鬼!这种事情,要慢慢来啊!” “人家都忍了十年了……” “少来这套,那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你只想一口吞了。” “小夜真了解人家。”花念涵吃吃地笑起来,“我也想慢慢调教啊!但要是动作不快点,让他跑了,难不成我还追到边关去吗?” “真是你想要的,就算十八层地狱你也不去了。”十夜莺低啐。 “才不会让他下地狱呢!”花念涵叹了口气,“我还得仔细想想,该不该拐了他上床来,造成既是事实,让他从了我……” “你那语气,听起来活像个辣手摧花的登徒子!” “因为那朵花是难得的珍宝嘛!”花念涵笑着答道。 娇弱而美丽的女子窝在被里,长发在榻上横过,这样慵懒的风情模样,漂亮得如同清晨芙蓉初绽—— 即使,她内心阴险狡诈、乌漆抹黑的。 而在屋外,那被盯上了、还兀自没有防备的将军大人,依然进行着他每日习惯的练武、打坐、读经一系列活动,直到近了午时,十夜莺煮好丰盛午餐,伺候着将军大人用膳。 “念涵姑娘呢?” “姑娘还在挣扎着起身呢!三千阁一般都是到了黄昏才要开门,这个时间,还是姑娘懒散着在滚被子的时候。” 白妄言听了,嘴边不自觉笑了起来。他脑子里完全可以想像花念涵纠缠着被子里难分难舍的模样。 而十夜莺从旁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但是被折的究竟是哪一朵花……十夜莺一手掩住自己的脸,完全不想去思考了。 静修的生活,在花念涵意外出现之后,白妄言开始以为他不能再奢想“安静专注”的修行,因为花念涵从头到尾都表明了她是个麻烦制造者。 然而,等到十夜莺出现后,能干的少女彻底扭转了局势,白妄言这才真的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完全不需要分心的静修。 无论是吃食、热茶、梳洗,或者打扫、砍柴、洗衣,他都不用担心。 十夜莺那样一个娇小的少女,身手伶俐迅速,包办了全部杂务,并且善解人意到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可思议地步,白妄言只要手一动,热茶就立刻奉上;时辰到了,他只要放下经书,起身到屋里去,就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可以吃;而十夜莺每天早上的梳洗准备,更是完美无缺。 温度适中的巾子擦在脸上,已经不是舒服二字可以形容的。 白妄言带来换洗的衣物不甚多,他原本想两天洗个一次就很够,但十夜莺出现后,他就不需要再去计算什么时间该换下脏衣,因为十夜莺永远都会在恰当的时机,备上一套洗好的干净衣物。 而这样事事舒心的日子过满一个月,白妄言开始担心,日后要是少了像十夜莺这样俐落贴心的侍从,他该怎么办? 当然这些细琐的心思,他并没有让十夜莺察觉,毕竟他一直都是一张雷打不动的冰块脸,什么讯息也没有泄漏出来。 不过,十夜莺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对她来说,要是能借由把花念涵嫁掉一事,而彻底脱离花念涵这个会走动的麻烦,她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而她之所以这么能干,也许水半部分要归功于花念涵不惹麻烦就浑身不对劲的恶劣性子吧! 那么,叙述了白妄言和十夜莺的互动之后,花念涵呢? 首先,她终于在经过半个月再多一点的努力过后,成功地将作息时间调整过来。 虽然没办法和白妄言起得一样早,但是在他将早课做完,十夜莺在屋里备好早餐时,花念涵也能结束与温暖被窝的十八相送,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自己探脸漱口,赶在白妄言坐上椅子准备开动之前,让自己清楚地下床。 吃完饭后,才是她更衣梳发的时间。 等到她慢吞吞地将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白妄言也差不多结束早上的打坐,然后两个人就会在屋外的空地上好好地相处。 例如白妄言坐在草席上读经书时,花念涵也跟着拿卷书坐在旁边看,看着看着,昏昏沉沉,白妄言就会接住打瞌睡的花念涵,小心地让刀子躺在自己膝上小睡一下。 “到底在看什么书?” 花念涵总是用同样的书皮包住了封面,白妄言总是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于是便趁她昏沉睡着的时候,稍微瞄了两眼。 有时是食谱,有时是经书,有时是花卉种植,有时是惊世骇俗的艳情书…… 白妄言默默合上书放回她手边去,继续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近日,她看的书换成了兵法册,有时候还会出现行军图这种东西…… “十夜莺,阁里的姑娘也必须看兵法书吗?” 白妄言很困惑地问十夜莺,而那正威风凛凛地劈开柴薪的小小少女,则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问题。 “姑娘大多会依照喜欢的恩客的喜好而去做接触,这样才能和恩客有良好的互动……或者您不喜欢姑娘看兵法书?那么换成武器录可好?” 白妄言茫然了一阵,“是你帮她决定看什么书的?” “因为姑娘平日不太看书,”十夜莺将劈好的柴薪堆在一角,开始准备烧菜做午饭,“她大多在养花弄上,沾得自己一身脏。” “她喜欢花?” “与其说喜欢花,不如说栽种出各式新品花卉,让来访的恩客惊艳、着迷、崇拜她,想方设法地求颗苗种回家种……姑娘喜欢的,总是把她捧着当宝的鲁汉了。” “鲁汉子……不怕弄伤了她?” “从来没有。” 十夜莺的面无表情,绝对能够与白妄言的冰块脸相媲美,“正因为总是些手脚粗鲁的莽汉子,才会更加小心翼翼地怕碰疼碰伤她,那样的人,对于姑娘给的花苗,才会真心诚意地去栽养。” “是吗?”白妄言有些怔怔的,俯首看着膝上睡得正香的花念涵。“就不知道,边关大汉能不能种出你喜欢的那些花了……” 他的自言自语,十夜莺听得并不清楚。 而他只是默默看着她手边滑落的兵法书,再看着睡着的她,决定接下来的日子,要为她讲解兵法布军。 虽然他不是她的恩客,但是,他想多听一点她的声音。 于是,花念涵的诱捕大计,又在白妄言不自觉的主动配合之下,成功向前迈进一大步。 第六章 静修期间,白妄言依照寺里习惯,过午不食。 于是中午的这一餐格外重要,十夜莺在厨房里忙乱的时候,花念涵依旧跟在白妄言旁边,或者假寐,或者看书,或者拨弄手边一些花花草草,白妄言也发现她完全不害怕虫类。 当她笑盈盈地捏起叶上的一尾毛毛虫,把虫往更深处的草堆里放生的时候,白妄言瞪着她指尖上那尾软绵绵地绿色东西,感到浑身不舒服。 “要快点变成大蝴蝶哦!”花念涵一边放生还一边叮咛。 白妄言只是默默地让自己往草席里再坐进去一点,然后敲敲花念涵。 “怎么?”她回头,笑盈盈地漂亮脸庞非常惹眼。 白妄言默默指了一下脚边那尾大抵是迷路了、拼命朝着他爬去的绿色黑毛大毛毛虫。 花念涵维持着她脸上有若花朵盛开的美丽笑容,然后用一片长长的叶子把毛虫挑起来,继续往着绿草深处放生。 “将军不喜欢毛虫吗?”花念涵问得天真无邪,白妄言一脸的面无表情。 “边关很少。” “那……那里有什么?” “蝎子。”白妄言继续摆着他的冰块脸,“尾端有毒,看它和蛇斗在一起的时候,格外地惊心动魄。” “……” “怎么了?” “没、没什么……”花念涵冷汗涔涔,逃到忙碌的十夜莺身边去哭。 十夜莺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你不去贴在他身边赠送感情,哭哭啼啼地跑过来阻挠我煮饭是怎么回事?” “白将军说边关有蝎子……” “那里接近大漠,有是应该的吧?” “可是被蝎子咬到会痛吧?” 十夜莺俐落地一甩锅,将整锅的葱爆青菜甩进盘子里,“花念涵,我宁愿被蝎子咬,也不要被你失手放进屋里的毛毛虫咬。” “可是它们会变成很漂亮的蝴蝶。” “在变成蝴蝶之前,我不想看到它们。” “小夜明明边蚯蚓都不喜欢。” “我讨厌一切软趴趴的东西!”十夜莺露出一脸嫌恶。 “原来如此。”花念涵低头在心里抄上笔记,“所以其实白将军刚才那样也是不喜欢毛虫的反应……” “不要拿我来当比较的对象!”十夜莺怒吼,赶走了花念涵。 吃过午餐的下午到黄昏这段时间,由于花念涵还是会时睡时醒,于是白妄言依然选择了安静看书或者打坐的行程。 花念涵也继续腻着他,肌肤相触之间,她一派落落大方,白妄言也忍住了一句口不对心的“男女授受不亲”,因此,在十夜莺眼里,这对男女的相片非常和谐。 同睡同吃,一整天下来,有大半天的时间都贴在一起。 这样当然合乎花念涵的愿望,但是白妄言怎么没有反对呢? “她并没有碍着我。”心里乐意万分的白将军,却做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而且,把她推开的话,她会哭。” 十夜莺冷淡的脸庞抽了一下,发现这对男女根本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知情的旁人插手还会被嫌多事。“啊啊,是这样吗?那你们继续吧!” 她转身就走,收拾屋里被花念涵弄出来的一片凌乱。也因为她转身就走,因此白妄言难得的动容——露出一脸苦恼、想要求救的表情——十夜莺并没有看到。 而他身边正昏沉地打着瞌睡的花念涵,身子一倾,就往他膝上倒去。 白妄言身体微微一僵,未久,他叹了口气。 “这样睡,哪里有躺在床上舒服啊……”一边困惑地念着,一边又帮花念涵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于是在午时过后,温暖的曝光底下,他继续读着他的经书,而膝上,那名满天下的十二金钗花念涵,睡得香香的,那唇角愉悦的笑弧,还能勾引着白妄言轻轻抚摸。 显得无比地情长。 度过下午这段暧昧不明的时间,一路养足精神到黄昏的花念涵就显得生气十足,一双眼儿眨巴着,又明亮又清醒,简直是发着光。 白妄言不吃晚餐,于是桌边只有花念涵和十夜莺这对主仆,她们吃得极为清淡,分量也少。 当她们在屋里吃着饭的时候,白妄言便在屋外跟着寺里的佛唱做着晚课,等她们吃完了,晚课也结束了,稍微打坐,喝水休息之后,白妄言开始每日的练武。 通常在这种时候,手痒的十夜莺也会下场对练。 从小兵一路成为将军的白妄言,在杀人取命的技术上当然不会让十夜莺失望,而在三午阁里接受训练搏击的十夜莺,在实战能力上自然也令白妄言大开眼界。 她在单兵作战的能力上偏向暗杀的灵巧技术,也不时让与她对练的白妄言心生冷意,而他大开大合的豪迈风格中暗藏的精妙之处,也常让经验不足的十夜莺连吃闷亏。 平均起来,一时暴起的突袭是十夜莺所擅长,然而一旦让白妄言掌握其节奏,要压制十夜莺就只是他信手拈来的事儿了。 精彩、微妙的攻防战,唯一的观众是手里掐着蜜饯在吃的花念涵。 “单纯比武太无聊了,来下赌吧!”她一边扔着果核一边说。 开始气息混乱的十夜莺瞪她一眼。 “例如?”额际略有薄汗的白妄言平静地问。 十夜莺还来不及回头阻止他,花念涵已经笑眯眯地举起手来。 “例如先挑下对方身上指定饰件的人就算赢,输的人要教赢的人一个习武的秘诀,或者回答一个问题。” 听起来颇有意思…… 十夜莺沉思了一下,心里首先考虑的不是胜负问题,而是花念涵打算用这个赌注来获得什么资讯? 而白妄言也深思了一下,心里考虑起来的不是习武秘诀,也不是想要从十夜莺口中得知花念涵的隐私,而是涉及到三千阁内部资讯的事。 由此可以判断出来,白妄言确实是个清醒的将领,而十夜莺也确实是个称职、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的侍从。 至于旁观的花念涵,则是圈外捧着脸,咬着蜜饯,看着心思各异的两人陷入思考之中,脸上微微笑了起来。 让排他性强烈的十夜莺与白妄言熟络起来的目的已经算是达到了,接下来,只剩下怎样攻下白妄言,然后带着十夜莺回阁里去的收尾了。 小别胜新婚。 让白妄言对她留下深刻印象,却又无法在静修期间轻易离开此地——一个月的思念期,应该很是足够。或许还太多了?她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应该是恰当的思考期。因为,白妄言不是个对于自己欲望会积极争取的人啦! 勾引他、诱惑倔、挑逗他……这个男人的欲望,需要耐心培养。 慢慢地来,慢慢地哄,慢慢地烧着——总有那么一天,要让他对她神魂颠倒,无可自拔! 现在的白妄言还有理智,也还太冷静,数个夜里以来同床共枕,他却毫不逾矩。身体相触之间,若不存欲望,便也只是单纯的碰触到而已,哪里来什么情炽的火焰? 花念涵是贪心的,她可不满足这么一点的肌肤相触,朝夕相处。 也许初时只希望碰触一点点,就觉得是天赐的机缘,但是日日夜夜都在一起,胃口养得大了,便怎么也不满足了,她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把白妄言整个人吞进肚里去了,也许还不足够。 心啦、灵魂啦、意识啦——全部的白妄言,她都想要! 她也觉得这太贪心了,但是,欲望来得这样迫切,若不实践,就要换成她因为不满足而深深窒息了。 这是足以比拟为危及存亡的殊死战,这一生,她想要的男人,也只有这么一个而已。 而这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她垂下眼,轻轻笑了;这个男人,或许心心念念的,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人而已。 白妄言——花念涵在心里呼唤,喜欢我吧、爱上我吧!为我而着迷、沉醉,为我辗转反侧,如此,我也会回报你至高无上的爱情。 只为了你。 只给了你。 只有你…… 所以,请你爱我吧,妄言——妄言—— 她在心里,呼唤过一遍又一遍。 每呢喃过一声,心头便暖上一分,她轻轻按着胸口,笑了起来。 阁里姐妹们为其生、为其死的,就是这样揪着人心死去活来的东西吧?真是太危险了…… 她低低笑着,笑着,良久,叹了绵长的一口气。= 爱情啦,多少姐妹栽在这上头,又要迎向什么样的终局呢? 何不拭目以待呢?她轻笑。 花念涵用一个月的时间让白妄言习惯她的存在,习惯了她无时不刻的跟随,习惯她的体温、她的触感、她的的声音、她的吐息。 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白妄言还在屋里收拾午餐器具的正午时分,待在屋外空地的花念涵,吹出一声简短的口哨—— 略微尖锐,而有绵长感。 白妄言马上就警觉到了不寻常,将头探出屋子。 天际盘旋着的飞鸟群,已经听见哨声而俯冲下来。 为首的大鸟脚下帮着一个包裹,在掠过花念涵头顶上方的时候,灵巧地做出一个短暂的停留。花念涵十指飞快,以着独特的手法迅速一斜一拉,就将缠着包裹的绳子解开了,东西落入她 手里,而大鸟振趋飞起,眨眼间就掠上高空。 也不过两个眨眼的时间而已,白妄言目不转睛,见识到了三千阁传讯的神速。 连花念涵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能做到精准速度,若是应用到军队上,整体战力的增长幅度……白妄言思考起来。 而屋外,得了包裹的花念涵却生起气来。 “小夜!它夺了人家簪子!”她回过头向十夜莺告状,委屈极了。 原来那大鸟在振趋而起瞬间,趁着花念涵双手捧着包裹,没有空来防御它,利爪一收、趋膀一拍,就将花念涵连拦阻都来不及。 十夜莺脸色一沉,正在井边汲水的她将桶子斜举,泼出去的井水冰凉,散成蛛网一般,那蕴着真气的凌厉包围在千钧一发之间罗网下大鸟,她往虚空之中做出收束网口的动作,大鸟应声 坠下。 花念涵把得手的包裹往十夜莺的方向一仍,脸上哼哼笑着把夺她簪子的大鸟拎在手上。 那大鸟还很沉,花念涵抱不太住,跟着一并跌坐地上。 衣上沾了尘土,负责洗衣服的十夜莺脸色更糟了。 花念涵怀抱着那只大鸟,它毛上一片水珠全部沾到花念涵衣上去,被夺簪、又弄湿衣服的花念涵故意用手梳乱它的毛,直把服帖的鸟毛全部梳乱成了一团毛球,才放了开去。 死里逃生的大鸟低声鸣叫着,跌跌撞撞地升空飞去,要回阁里去告状。 十夜莺叹了口气,花念涵和传讯的鸟群之间的梁子就是因为这样幼稚的互动而结下的…… 偏偏每次见到都有新的梁子产生,总有一天鸟群会故意传错讯息给花念涵,让她狠吃苦头的。 十夜莺非常认真地想着,然后开始苦恼要怎么避免这种惨事发生。 反观报仇成功的花念涵倒没有顾虑这些,她欢天喜地地蹦向十夜莺,嚷着要看阁里送什么东西来给她。 十夜莺打开包裹,看到里面有一小壶酒,以及一颗蜡封起来的药丸。 两人四目相对…… 十夜莺迅速瞥了一眼屋子的方向,却恰恰与白妄言的目光错过,两方都以为对方没有注意自己。 十夜莺一眼瞥完,又低头看着包裹里的东西。 “你怎么判断呢?小夜。”花念涵的声音呆呆的。 “下药。还用酒加快药效。”十夜莺面无表情。 “为什么我的都是这种强硬手段?”花念涵嘟起嘴来,“就不能用一点柔软的方法吗?人家也很有魅力啊!” “但你的对手不吃你这套啊!” “是很不买人家帐啦……”花念涵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成了含在嘴巴里的咕哝。“这样根本就像是诱拐良家妇女,为什么人家要像个登徒子一样用这种下药手段……” 十夜莺没好气地说:“又没有让你马上去用!反正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不会先缓一缓?要是到了最后真没法子了,你又不肯死心,只好用上这最后手段了啊!” “才不会用到这个呢!”花念涵埋怨道:“人家也好歹是个金钗啊!” “那就请金钗姑娘再加把劲啊?”十夜莺皮笑肉不笑地哼哼。 花念涵恼怒极了,又拿十夜莺没办法,一张脸蛋气得红扑扑的。 十夜莺笑了,随手将花念涵赶了开去。“你呢,去帮白将军把桌子收拾收拾,我呢,则是去把这些东西藏好,可以吧?”说着,便转进了厨房去。 花念涵一步一回头,仔细分明地瞧见十夜莺把重新绑好的包裹藏在什么地方,一边偷看着,一边进了屋去。 白妄言已经将桌面收拾干净,正把经书拿出来,准备要踏出门。 花念涵瞧着他,脸上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白将军。” 白妄言略皱了眉。“你身上都湿了。” “唔!”花念涵这才想起来自己被大鸟身上的水珠弄湿了,湿衣再加上山风,确实让她感到寒冷。“哎呀,我都忘记了呢!” 她抱着手臂,奔进了屋里去要换衣服。 白妄言看着她一阵风似地刮进去,这样活力十足的模样,却又那种娇怯怯的眉眼嗓音,如此悬殊的差异性。 “女孩子确实是令人畏惧的。”他想起从小在姐妹堆中长大的副将又敬又畏的表情,不禁摇摇头。 而被镇定目标的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女孩子,可不只是令人畏惧的程度而已啊! 有一种法子叫作循序渐进。 花念涵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同床共枕,于是她开始慢慢挑逗起白妄言的情欲。 首先,还是要让他适应抚摸。 于是,她用一个的时间,慢慢地,一点一滴地,爱抚彼此。 像织起一张缠绵的网一样,花念涵用绵长的深吻,细腻的耳语,姣好的身躯,以及诸种下外传的秘技,将白妄言“这样那样”地翻来覆去。 将他的欲望勾引出来,却吊着、悬着、晾着,高高地提起来,然后就这样放着不管,让他辗转反侧,慢慢地开始不满足,开始渴求。 开始有“想要”的欲望,开始无法抑制地期待入夜。 白妄言也觉得这样有如毒瘾,但却无法戒除。 第七章 花念涵身上的香气如此美好,混合了多情的月季以及妩媚的勺药,还有激情的山马茶,这些香气层层叠叠,只要她一靠近,便蜂涌而上,将他团团围困,动弹不得。 他一点一滴地沉溺其中。或许,溺毙之日也在不远处。 在他对自己的心情有彻底觉悟之前,身体已先行臣服了。 而设下陷阱的花念涵微笑起来,在被窝里纠缠住白妄言,吞咽他的呼吸,他的低喘,他的挣扎,以及他的沉迷。 这是至高无上的战利品,她独一无二的战俘。 “白将军……”她在他耳边细细呼唤着,将男人汗湿的碎发以指尖梳整,”这一切,都是妾身无法自己地图谋着您的一切所致啊……“ 在她怀里昏沉睡去的男人,在梦里倾听她轻声的告白。 雨声哗啦啦的,倾盆似地下着,花念涵在屋里瞪着乌云密布的天际,又从小窗里看到十夜莺的帐篷完好无缺,十夜莺也窝在帐篷里不出来。 而屋子里,白妄言依旧雷打不动地继续读他的经书,偶尔参杂了一本花念涵看腻了的兵法书。 两个静的下来的人自然不会受到雨势影响,但是花念涵却一心踏出屋子去玩耍。 无奈白妄言盯她得紧。 “念涵姑娘,你的衣摆被雨沾湿了。”眼尾瞄到。 “嘿嘿……”被逮住了。 “请再站进来一点,被雨淋湿的话,十夜莺会很生气哦!” “连你都知道要拿小夜来恐吓我了……” “什么?” “没、没啥……”花念涵做出一脸的无趣表情,拎起裙摆又晃回了无聊的屋里去。 那身姿,仿佛是在雨幕之中招摇盛开的一朵鲜花。 白妄言低头看着书册,意识却不知书上的文字里。 他难以克制自己,无法不被花念涵在屋里乱晃的身姿所吸引。 仿佛繁花在这单调朴素的矮舍里,一朵一朵的接连盛开了一样,她踏过的每一个脚印里,都留下她身上的一点香气。 一点香气接连着一点香气,串起来,便成为挥之不去的显眼存在。白妄言无论到了哪个位置上,都会沾染上她的味道。 而花念涵,仿佛在这大雨之中,越发地美丽,而无比惹眼。 与她同处一室的白妄言,不禁感到一丝焦躁。他坐立不安,尽管咋看之下是平静地持书在看的模样,却是久久不翻一页。 如果不是那本书记得要拿在正面,恐怕早就被花念涵发现他根本没在看书。 她一心就想出去踩踩雨坑,淋淋雨水,看看她这些天来亲手种下的那些花苗现在怎么样了,而在这样的雨幕之下,山的颜色又有多漂亮……她想看、她想看啊! 花念涵烦躁得嘟起嘴来,视线一转望向了白妄言,那一瞬间,仿佛与他的视线恰恰对上。 她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白妄言根本就不管她死活,只是看着那本书嘛! 真是的!书有什么好看?有她好看吗? 花念涵闹起孩子脾气来,不管不顾地往白妄言身边一屁股坐下,把满身花香都蹭到他身上去。 白妄言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花念涵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眼儿一眯,胡闹起来了。 她扑到他身上去,双手去呵他的痒,白妄言并不是非常怕痒的人,但是被她这样胡乱摸索着也觉得痒起来了,忍不住低声笑着阻止她。 得他一笑的花念涵心花怒放之余,越发地腻着人了。 这边屋子里开始甜甜蜜蜜地打情骂俏,有幸不用看到这样令人发怒兼刺眼的景象,十夜莺独自窝在帐篷里,擦拭着自己的随身匕首。 雨势来得凶猛,声音都被掩盖在这片雨里。 屋外空地上雨坑一洼一洼的,谁也没有去注意到从坡上滚落了什么下来,有几尾闪着水光的东西在泥地与水坑中游动,来势飞快,不多时就从没关紧的门缝里游进屋去。 与雨势宏大的外头相比,烧着火的屋内明显温暖许多。 花念涵身上的香气,显得缠绵而柔情。 白妄言已经制住了她,将她压在因为玩闹而凌乱的被窝里。 花念涵轻喘的气息里带着浓情的香味,无比地催动人心。 她的唇如此娇美,鲜艳欲滴。 白妄言怔怔看着,看着,慢慢地眼前一片迷蒙。 他的舌尖迷迷糊糊地添吻上那瓣芳香,一点一滴地,越发深入而缠绵。 有如梦幻。 花念涵没有想到会被主动亲吻,她惊讶得睁大眼睛,却没有任何妄动,完全顺从地不去惊扰白妄言,白细的指尖小心地顺着他背心而上,慢慢拦在他肩头。 肌肤上,忽然感觉到滑过什么冰凉的东西。 花念涵楞了一下,白妄言却没有注意到什么,吻得越发深入。 这在他与她之间,或许是一种前奏。 但是花念涵却没有办法当作也没注意到,那股冰凉的什么东西,正顺着她肌肤滑上,攀上白妄言肩头。 然后,花念涵的眼睛睁大了—— 她拦在白妄言肩头的白细手掌没有任何犹豫,猛然一挥、一握,顺着反响的势力将那尾攀上白妄言肩头的东西甩落下地。 白妄言如梦初醒。“怎么回事?” 念涵扑到他胸前,“有蛇……” “但是,洒了柚木粉……”白妄言猛一回头,意识到外面正下着大雨。 而沾满水汽湿润的地面上,又几尾青蛇正盘绕不去,其中一尾被大力甩落地面,撞成一团,互相纠结。 那样子非常狰狞!白妄言脸色一沉,提起放在床头的剑。 花念涵对着窗外短促地尖叫一声,“十夜莺!” 在帐篷里稍事休息的十夜莺听见这一声隐藏慌乱的叫喊,握紧匕首立刻钻出帐子,奔向屋子来,却在屋外见到数尾蛇类,她迅速做出反应,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把柚木粉,对着蛇类迎 头便洒。 即使雨水冲刷,那也是蛇类极为厌恶的东西。 屋外的蛇类掉头游开,十夜莺迅速绕了一圈屋子,确定没有其他的蛇了,才一脚将门踹开。这一脚,将门前盘着的两条蛇狠狠弹飞,撞到桌角,一动也不动。 但是受到白妄言攻击的蛇群已经大半游上了石床,他将花念涵护在身后,左右迎击,但是蛇群不知道受了什么东西吸引,即使前面的蛇类已经被白妄言劈断成两截,也没有任何后退。 十夜莺眉头一皱,手里一把柚木粉便洒了出去。 几尾蛇类一碰到柚木粉便后退了,但是一尾已经爬上石床的青蛇却没有避开,白妄言横剑一扫,它整个蛇身被带起,却绕过白妄言手臂攀去,狠狠一口咬在臂上,利牙穿透薄衣,咬进肉 里。 花念涵连尖叫都没有,修剪得圆润的指尖一爪子掐住青蛇七寸之处,迫得它松口,另一手电闪般地捏住蛇头,劈手就往地面摔去。 这一手很狠,那尾青蛇落在地上动也不动。 十夜莺奔了过来,她一身雨水,鞋上沾了泥,脸色紧绷。 她手持匕首将白妄言臂上划开一道口子,回头便要花念涵给他吸毒,花念涵照做了,十夜莺拿过发带缠住他上臂,止住血流,随即简略的清理一下屋子,接着就往外头奔去。 花念涵有些惶惑,却不敢放开白妄言。 而十夜莺不多时又奔了回来,手上拿着一壶东西,花念涵还没看清楚呢,她就一下泼在白妄言伤上,他痛得暗吸口气,花念涵闻到了浓烈的酒香,才知道那壶是酒。 伤口是需要消毒,但是……哪里来的酒啊? 花念涵茫然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东西是阁里送来的。 那……和酒一起送来的药丸…… 她迅速瞥了眼十夜莺,但十夜莺却理也不理,只将白妄言的伤处随手缠了布上去,就仍给花念涵去打结,然后转身收拾屋外的善后去了。 花念涵眯起眼睛,白妄言的伤口不包扎不行,她只好接着十夜莺丢下不管的两截布头,小心的依在他胸前给他包伤口。 她十指纤白如玉,灵巧地打好结,而白妄言满怀的软玉温香,伤口热辣辣地疼痛着,却还有一种莫名的灼痛热度随着伤口往体内蔓延,他的身体禁不住地紧绷,一手按在花念涵肩头,想将她推开。 花念涵的指尖柔软,一眨眼就覆在他手背上。 “白将军。”她低声呼唤。 白妄言听得她气息吞吐在胸前,僵硬的身体晃了一下。 花念涵小手纠缠住他的,将他掌心往自己腰上带去,白妄言的意识被高热烧得一团模糊,只感觉她浑身冰凉如玉,掌心便离不开她,那腰身盈盈一握,如此舒服。 她低叹口气。桌上还有十夜莺留下的半壶酒水,她却一眼也没望去,只是专注白妄言。 然后,再次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宏大的雨声隔着一层木头,听起来略微有着那么一点模糊,仔细倾听的话,又像是分外地清晰。 在此时的白妄言耳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花念涵在他耳边轻声的叹息。 “妄言,让我来好吗?” 她的声音非常的柔软,这样美好的声音,只在他耳里回荡,然后慢慢地沉进新湖里去。 白妄言磨磨蹭蹭地放了手,他听见花念涵低声笑了笑,宠溺孩子似地,一手与他十指交缠,然后手势温柔但确实地将他按进被窝里,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为他脱衣。 她掌心冰凉凉的,摩挲过他的肌肤,显得非常舒服,白妄言的呼吸急促,透出一分难以忍耐的焦躁来。 花念涵没有再去刺激他,她跪在他身侧,双膝分开,然后两手顺着他肩头往下,慢慢滑到他掌心处,握住他的手,接着,她带着他的手,一公一寸地为自己剥了衣服。 繁繁复复的春装,一件件脱起来,分外的折磨人。 白妄言禁不住地一个大力,还没撕开衣料子,先听到了花念涵低声呼疼的哀鸣。他缩了一下手,小心地捏了捏她掌心表示歉意。 花念涵委屈地蹭了蹭他,伏下身去,吻了一下他的唇缘。 还来不及含住她的芳唇,她就抽身退开了,引领者他的宽大手掌,继续为自己卸衣。 “妄言,你要很温柔,很温柔……因为我非常地脆弱,受不住你的大力,晓得吗?”她柔柔软软的声音飘散下来,带着花朵的香气。 白妄言仿佛被迷惑着,又仿佛沉溺其中,哼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 花念涵倾听者,轻声笑了。 贴身的衣内,荡漾着青玉的光芒,在将药物都卸下之后,一丝不挂的美丽身子中心,青玉的光芒与她柔白肌肤如此相称。 她反复喃念他的名字,然后带着他的手,按上自己圆润的赤裸肩头。 “不要把手放开。”她叮嘱。 于是白妄言握紧她肩头,花念涵有些吃疼,却忍住了没有呼痛。他握得这么紧,代表他现在也有多么地不舒服…… 一思及此,花念涵就喊不出要他再松点手的话了。 白妄言的身体非常好看,文人般的身形,每一分肌理却紧实着,充满力量,那些蹦硬的线条在他身上显得多么美味可口,岂止是引入食指大动而已的程度? 若在平常,花念涵一定会好好欣赏、好好抚摸的;但在这时候,她却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白妄言的脸庞已经通红了,他死死地按住了她的肩,握得几乎像是要捏碎她,花念涵疼得眼睛里水光乱转,一句呜咽也不敢出。 这样的苦楚,他原本不需要承受的。 花念涵心里疼惜着他,只想着要快点让他舒服一些,这样一来,什么调情、什么深吻都先扔一边去了。 她伏下身去,含住了他的—— 白妄言的身体猛然一僵,气息顷刻间浊乱起来。 花念涵偏过头,为自己拨了垂发到耳后根去,于是白妄言由着她吞吐的地方就清楚显露出来,那丝丝水光,一点春色难掩。 他的身体高热,然而花念涵也冷静不下来。 她双颊一片绯红,一手攀着白妄言握住她肩头的臂膀,伏低的身子不时磨蹭着他的,两人之间,那种紧绷而焦躁的肌肤触感竟然相去不远。 白妄言微微挣动着,似乎是想避开她,又像是硬生生地忍住了什么,显得混乱,略有暴动之感。 花念涵满脸困惑,“为什么……没有出来?” 明明应该是个……初次的忍耐力是不够的,却由得她花费这么多心思,唇齿之间,可也是多少年磨出来的功夫呀!怎么回事呢? 她很困扰,而白妄言抿得一片死白的唇缘,被他咬得见了血。 花念涵瞪着他私处瞧了两眼,又看着他忍耐得千辛万苦,一甩头,干脆什么也不管了。 “妄言,你会怨我的。”她委委屈屈地低语。 然后,她将自己献了上去。 一分一寸地感受到自己将他包裹进去的时候,她听见他抽气的尖锐声音,肩上的两只手掌紧得像是要从指甲尖上开始碎掉了一样,而在全部将他纳入体内的那瞬间,她低低地尖叫了一声。 他释放在她体内了—— 那样灼热的温度,几乎化成一种痛楚,却充满令人心伤的甜蜜。 “妄言……”她仿佛低泣似地,叹息着呼唤了。 而她身下的男人,握住她肩头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仿佛要这样拥抱她一辈子。 十夜莺出了屋子,大雨便落在她身上了。 她垂着头,动也不动地,雨淋了她一身的冰凉,而附近还有游动的蛇群,还等着她去收拾。 但十夜莺却没有动作,那小小的、倚着门板的身子,看起来非常地疲倦。 “花念涵……”细细的呢喃声音,被大雨冲刷得不剩分毫余音。“你要是临阵脱逃了,我就生撕了你!” 雷声隆隆,远方一道闪电劈下,惊心动魄的。 十夜莺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群聚起来、继续不依不挠想往屋里前进的蛇群,她厌烦地皱起眉头,伸手进帐蓬里去,拿出一个酿酒的大瓮。 “已经可以了,回来这里吧!”她对着蛇群这样说。 掀开盖子,十夜莺将大瓮斜置在帐蓬口,那里头散发出来的香气,是花念涵身上浓郁的味道,而蛇群像是受此吸引,积极自动地游了过来,争先恐后地钻进大瓮里去。 十夜莺在一旁数着,又在心里对比屋内被斩杀掉的几尾蛇,默记着数字没有错误了,才把大瓮的盖子又紧密合起。 “好了!这下子,可以提早回阁里了。”十夜莺对着大翁喃喃自语。 她将大瓮往帐蓬里一放,然后将身上淋湿的衣物脱掉,钻进帐蓬里去,用大毛巾将自己紧紧裹着,换上干净的里衣。 水湿的长发,只是用巾子包住而已。 她在烛光之下,穿着单薄里衣,裹着厚暖折大毛巾,低着头,看起了手中的兵法布阵书。 帐蓬外雨声宏大,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她没有听见什么其他的声音,也不想听见。 现在,只等着花念涵从屋里出来,她就能收拾这里的一切回到生活舒适、她所习惯的三千阁去。 “快点出来吧,花念涵……在那个男人怨恨你之前,回阁里去吧!” 第八章 花念涵原想退开的,白妄言却紧扣住她,让她感到困惑。 “不是都已经……” 她的身子下意识地缩紧,却感受到被她含在体内的白妄言的脉动,那样太过亲密的心跳声让她感到焦躁,而一手挽在他臂膀上的白细掌心更牢牢地攀住了他。 挺直的腰身有一种力量流逝的感觉,她几乎要软倒在他身上。 “妄言、妄言……”她哭泣起来,“放开我吧!” 温热的泪水在涌出眼眶的瞬间,就变得冰凉。 白妄言的意识那么模糊,却始终没有放开她。 反复呢喃的呼唤,她并没有听见,只是望见他干燥的唇微微动着,像在说什么,却又只是重复的动作。 “念涵……” 她没有听见。 而白妄言以身体呼唤了她。 “呀!”花念涵脸上浮现了羞涩的红晕。 她感觉体内的、属于他的欲望,坚定而灼热。那样一分一寸地将她充满的力量令她感到疼痛,那样渐次将她撕裂的痛楚,仿佛怜花宴上那个令她遗憾许久的初夜。 不是献给她的英雄的初夜。 但是现在、充满着她的他,却给予了她初夜的痛楚——在心理上。 原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少女情怀,那样身不由已的伤痕,却在他的拥抱之中,被重新找回、被再一次地撕裂,而感到满足。 她泪流满面,体内的疼痛与灼热,都仿佛是他对她的怜爱与补偿。 “妄言……”她低声呼喊,而他回庆了她—— 以充满了她的、自己灼痛的欲望。 花念涵被席卷着,那以狂风暴雨的姿态降临的心上人,将她一再地倾覆、淹没,直到灭顶的最后一声尖喊。 所谓的死去活来,也不过如此。 花念涵依靠着他,那将她双肩紧紧箍着、分毫不肯放松的男人,给予她一种极致的安全感。只要跟随着,便什么也不用扰心。 男人将她撕裂了,又重新将她挽回,成为独一无二,属于他的女人。 花念涵哭泣着,不能自己。 而男人一边拥抱着她,一边拭去了她的眼泪。 “不要哭了。”男人沙哑的声音对她低语。 能得他这样万般怜惜的一言,她却哭得更凶、要得更狠,几乎像是末日一般的彻底缠绵,将他榨干,将她粉碎。 花念涵浑身无力,偎着白妄言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他还在她体内,她不让他退出来,他也由着她,感受她的脉动。 他的心跳很乱,那并不是因为体力还未平复,而是因为药效太过激烈所致。 若是平常人,或许老早就失去理智,只能由着她的呢喃来摆布,但白妄言并不是。 他很清楚,即使意识是模糊的,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在他‘允许’的前提下进行的。 花念涵也知道,因此她不敢见他。她恐惧、她害怕、她困惑。 她不要看见白妄言望着她的眼中,出现愤怒的恨意、出现轻蔑的冷意。 如果能够慢慢地让他心甘情愿,她也想慢慢地来,事实上,两个人的确一点一滴地接近着,也许白妄言承诺她的日子就在不远。 但是将蛇群扔下来的人只想置她于死地,而将计就计的十夜莺也烦躁得等不下去。 被半强迫地进行了情事,等于无视于白妄言的意志与尊严。 他苦恼怒起来、若埋怨起来,她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责任。 花念涵将自己紧贴着他,记忆着他的温度、他的线条,仿佛这是最后了,日后再也无法相见。 泪水没有办法停止。 她呼唤他、回应着他的心跳。“妄言、妄言、妄言……” 十夜莺拉开了帐蓬口,端详了一下天色。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到了隔日晨曦再绽的时候,还是分毫不见转弱地拼命下着。 “该说是不祥呢,还是应景呢?” 她低叹口气,视线转向了紧闭住门板的矮舍。都是足给了一人日夜的时间,再怎么舍不得也该要知道分寸吧?再拖下去,白妄言不只是药效退了,连体力都要恢复了。 十夜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耳尖儿忽然一动,掀开帐蓬钻了出来,打着伞,看着斜坡上方冒出的一朵灿烂花来。 这是阁里来人的信号。 那朵烟花,花念涵也看到了。她趴在白妄言身上,贪看他的眉眼,而白妄言因为药效正陷入昏睡,他双手紧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缚在身上,半步也离不开。 因此当那朵烟花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在她眼底乍然响开的时候,花念涵皱起眉来,像是被什么不祥的东西打扰了一样。 她紧紧地偎近了白妄言身边,恨不得就这么融了进去才好! 闭起的门板却在这时候,从外头打开了。 “花念涵,你还没觉悟吗?” 十夜莺的声音冷淡而疏离,持伞而来的少女伫在门边,望向了床上卧在男子胸前的女子。 花念涵脸色苍白,那样楚楚可怜。 十夜莺却没有理会,只是用目光扫了一眼床角的水盆,那样略有凌乱的痕迹,看起来花念涵在情事结束后,还是有替彼此清理过的。 为此,十夜莺心里松了口气。 还有余力做这些事,代表花念涵不家清醒的理智,应该不至于歇斯底里,要她动用武力来解决。 十夜莺扬了一下手上的包袱。“该走了。” “可是,小夜……” 花念涵张口欲言,发出来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十夜莺皱了眉,“药效要过了,你没有时间犹豫。” “要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他原本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在你出现之前是这样,在你离开之后也是这样的啊!”十夜莺低声回道。 “可是,我舍不得……” “花念涵,他快醒了。”十夜莺只说了这样平淡的一句话。 花念涵身子一颤,低下头去,长发掩住了面容。 “我知道……我知道的,小夜……”哽咽着,她的声音那样微弱,“我们走的,要收拾掉这里的痕迹,对不对?” “阁主是这样指示的。” “嗯!” 十夜莺偏过头去,“你可以自己起来吧?” “他抱得太紧了,我起不来……” “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 花念涵破碎凌乱地低声说着,又慢慢补上一句。“小夜,你先收拾屋里吧!我……不用梳妆了。” 十夜莺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平静地告知。“坡上已经停了阁里的马车,等一会儿,你在马车里再睡一会儿吧!” “好的。” 十夜莺不再看她,手脚俐落地收拾掉屋里曾经住过另一个人的痕迹,她不去想像当白妄言醒来之后将会感受到的惶恐和困惑,也不去想像他将有的痛苦和焦躁,那些心魔一般的念头,她都不去想像。 她只是一件一件地处理掉。 这些记忆,都是花念涵的痛楚和甜蜜——不是她十夜莺的。 而花念涵,她正温柔地抚摸着白妄言在睡梦中也绷紧僵硬的手臂,在他耳边低语着轻柔的爱语,对他一遍一遍地告白,将情事来不及告诉他的一切心事都叨叨絮絮地说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从他身边脱离。 有一手十指交缠。 她下了床,那赤裸着的身子如此眩目标的美丽,被滋养得光芒焕发。 “妄言,我要走了。” 花念涵轻声地告知他,而白妄言的回应,是紧握的手掌。 她温柔地笑了。“我还没有听过你说喜欢我。妄言,我会不会再也听不到你说这样的话,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 “妄言,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我啊,这一生里,唯一想要嫁的丈夫,只有你而已唷!” “你是我的英雄,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 “妄言……你会不会来找我呢?” “请你喜欢我……喜欢我吧!妄言、妄言……喜欢我,请你喜欢我……妄言,来找我,来接我,边关大漠,你在哪里,我都会去的。来找我,来找我吧……妄言。” “你喜欢我。” 她的泪水掉在他掌心里,冰凉的,不多时,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她以一个温柔的手势,从他的手心里挣脱。 那一瞬间里的,最后的接触,她在他手心里,留下一颗金纹珍珠。 “我走了。妄言。” 这是最后的告别。 大雨依然滂沱,仿佛下不完。 花念涵和来时一样地一身春装,身边跟着十夜莺,主仆身影消失在大敞的门板外,随着门被关上,雨声也被挡在门外。 未久,马蹄声嚏嚏地向起,慢慢地,去得远了。 而白妄言,在沉睡的梦里,犹自未醒。手里,那颗金纹珍珠,被他握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放松。 完全地被护送回到阁里的花念涵,连阁主的面都没见到,就立刻被勒令在房里关十天的禁闭。 阁主所谓的禁闭,向来会论据稳中有降个姐儿的性格来做出不同的处罚;对现在的花念涵而言,她只想远离人群,连十夜莺的脸她都不想见,而且不想吃东西,只想维持最低限度的水和一点水果来过活就好了…… 于是阁主偏要反其道而行。 在她消失的这两个月里,三千阁主又要安抚她的诸多恩客,又要编借口,又要日日确保她的安全与否,还得阻止其他可能闲着没事的姐妹们想偷跑去妙音寺底下偷看人家小俩口谈情说爱,可是累积了非常多的压力。 为了让花念涵确实地反省自己一时的任性,而导致阁里蒙受的损失、阁主代她承受的无妄之灾、顺便再欺负她一下,于是阁主决定让她这十天必须不停地接客,并且不准挑客,而且每餐都由阁主亲自指定菜肴,由十夜莺在一旁服侍,务必要花念涵吃得盘底朝天连点渣都不准留下。 花念涵哭哭啼啼,把自己哭得眼儿红肿不能见人,也没看见阁主有丝毫的心软迹象。 至于十夜莺,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哭,连巾子都不递一条来,直到她自己哭得没力了,抽抽噎噎地收了泪水。 十夜莺连用水粉掩饰哭得红肿的眼睛的功夫都不做,就这样让她用凄惨的一张脸去见客了。 听闻花念涵回阁,重开厢房,那些担心她得食不下咽的恩客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涌进三千阁来,十天时间,让花念涵马不停蹄地接待着,用哭得脱力的虚弱嗓于沙哑地交代自己去了哪里。 说实话当然是不行的,她得依照阁主给予恩客们的借口去顺着圆谎,于是这颗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花念涵每天脑力激荡,想方设法地把谎言的细节补得圆圆满满。 这么一来,可累死她了。 十夜莺完全袖手旁观,死也不肯帮她出主意。 而回了阁里来,她就日日夜夜地让十夜莺养着,她拿出什么上桌,她就得吃个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准剩。 于是她被迫地打起精神,被迫地养回了当初在妙音寺底下跟着白妄言修行而瘦掉的那些肉,被迫地笑脸迎人,被迫地吃好睡好,甚至被迫地读书。 她的厢房被恩客们奉上来的香花所铺满,她就在舒适柔软的环境底下,被迫地容光焕发,娇美可人。 她对着镜子叹了口气。“人家还想沉浸在失恋的氛围里,扮演一下以泪洗面的柔弱美少女呢,结果这样每天吃吃吃、睡睡睡、接客接客接客、大家又这样疼啊宠的,什么新奇东西都往人家手里放,这样人家怎么找理由哭哭啼啼扮演小媳妇啊?” 十夜莺面无表情的小脸蛋隐约地抽了一下,青筋在额际绷着,只差没有冷哼出声。 花念涵还在那边对着铜镜用胭脂把自己两颊画出猴子屁股红,然后被十夜莺狠狠地用巾子擦掉了,擦得她哀声连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凶杀命案。 “看你个祸害!”十夜莺恶声道:“装什么可怜样!” “人家失恋耶!” “你迷奸了人家吃干抹净甩头就跑,说什么失恋?” “明明是小夜沉不住气偷放蛇进来,借机泼了溶进春药的酒在他身上的,哪里是人家迷奸他?” “顺势把人吃掉的不是你吗?扮什么天真无辜!” “我如果不顺势把他吃掉,等我正气凛然地逃出门,小夜就会把人家脖子扭掉丢下山沟你以为我不知道?” “都已经造了机会给你,还不好好把握我不揍你我揍谁?” “所以人家是被迫的嘛!” “都已经吃了、上了,这么多甜头,你还鬼叫什么?” “他又没追上来……” “白将军还要为母亲祈福一个月,你已经祸害他两个月了还不知是吗?” “人家想要一辈子!”她说得理直气壮。 “那就吃慢一点啊!”十夜莺火气很盛。 “已经很慢了好不好?人家早也忍、晚也忍,睡同一铺床还什么都不能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内伤啊?而且人家的英雄还是个雏,下手又不能太重,这样那样都不能做,一不小心就榨干了我也很委屈耶!”花念涵“哇呜”一声哭了起来。 “你调戏人家纯情男子汉,吃完不负责,还敢哭?” “我想负责啊!明明是小夜把人家强掳回来的!” “请你在那边胡搅蛮缠,白将军再怎么男子汉也要被你吸干了。” “那可不一定……”她忽然咕哝起来。 十夜莺瞪她一眼,又犹豫了一下,“我说……他挡得住你?” “哼,他可是人家的英雄。” 花念涵一甩头,语气骄傲自满,“第一次就遇见人家这样的上等女人,尝了这么样的顶极甜头,寻常女人哪里还能入他的眼?人家可是压箱底的秘技都拿出来献了,让他舒舒服服、高潮迭起、欲罢不能、雄风一战再战三战四战,战个不停,要不是后来人家累到不行了一身又湿又黏受不了了,才磨着他放过人家,不然还能再来个一百遍!” 十夜莺连哼她个一声都觉得浪费时间了。 “我真的觉得。”小小的少女一脸认真,“那些以为你柔弱娇美的男人真的眼睛都瞎了!” “哎呀,” 花念涵笑得志得意满,“菟丝花也是能压倒盖世英雄的。要知道,美人关最难过呀!” “要是以后白将军识破你阴险色狼的真面目,要把你退货回三千阁的话,阁主已经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了,她拒收哦!” “真的吗?”花念涵大惊失色,“这么说我没有退路了吗?” “嗯!”十夜莺着重地点头,“所以你一定要把自己嫁掉,而且绝对不能被退货。” “这样吗?” 花念涵脸色凝重,“那我只好再去苦练秘技,把将军大众的胃口养刁养大,让他只对我一个人发情,这样子除非他这辈子都要绝情禁欲,不然他就只能找我了……” 十夜莺听着花念涵自言自语地谋划计策,脸上不禁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其他房的姐妹都没有这种超出正常规格的主子,为什么她十夜莺会负责到这样一个人间灾难呢?真的是她抽签的运气太背吗? 这种祸害当初真的应该把她一把推下坡去,让她一了百了啊! 十夜莺后悔万分。 花念涵忽然眼神闪亮地抬起头来,“是说,那群蛇是哪里来的?” “翁家大公子倒的。” “咦?阁里没有收拾掉他吗?” 花念涵大感吃惊。 “有。翁家已经被其他花房并掉了,全部的人现在只剩下翁家大公子身无分文,还在街上乱晃,一天到晚想着报仇雪恨。” “你们不把他收拾掉,留着他来谋害我吗?” “没有他去弄来蛇群,你要怎么顺理成章扑倒白将军?” “那些蛇不是阁里训练的吗?” 花念涵埋怨道。 “但是他倒下去的啊!还逼得他连裤子都典当掉了,才换来这么一翁的蛇群啊!” “奸商啊你们!” “哼,欺负十二金钗,能让他好过吗?” “他又怎么知道人家在坡底下活得好好的?” “因为他派来掳人的两兄弟说你掉在下面啊!是不是活得好的,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只想出一口恶气吧!” “他以为底下会有我的游魂,所以倒蛇来吓我吗?” “听说卖蛇给他的护卫是这样告诉他的。” 十夜莺面无表情,花念涵则一脸茫然。 “他居然真的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蠢话……所以你们哄他买蛇,又叫那些蛇循着我的味道来找我,才会突然间有那么多蛇出现在屋子里,吓得我和将军大众就这样生米煮成熟饭……” 花念涵碎碎念着,脸色阴沉地瞪着十夜莺。 “这法子不好吗?既满足了你喜欢英雄救美的桥段,又满足了你扑倒白将军的妄想,难不成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干得太好了!” 花念涵露出一脸的赞叹,“这法子谁想出来的?我一定要好好感谢那个人!” 十夜莺犹豫了起来。 花念涵一脸笑盈盈的,天真可人,无辜美丽;但是十夜莺并没有忘记当她以匕首将白妄言臂上画出老大一条血口子的时候,花念涵娇美脸上那一瞬间的杀气狼戾。 真把点子的提供者讲出来,心眼小、爱记仇的花念涵一定会报复回去啊!这样阁里哪还会有平安大吉的时候? “嗯?说嘛!小夜,这好法子是谁提供的呀?” 花念涵轻声细语地问。 十夜莺干脆把头一撇,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花念涵还要死缠活赖地逼她说出来,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那种敲法,是暗示金钗们有客上门的意思。 但是,这时间……是金钗们休息的时间了呀! 花念涵与十夜莺面面相觑。 “念涵姑娘休息了。是哪位客来找?”十夜莺镇定地发话。 “夜莺姐姐,递帖子的人自称是药铺大哥,说这样转达的话,姑娘就知道了呢!”代为传话的,是另一位金钗姐儿竹翡青的侍从流宿。 花念涵一听,果然立刻跳了起来。“快让他进来!” “你的簪子和妆都卸了……”十夜莺还犹豫着。 流宿却已经听从命令,转身下楼去请人上来了。 十夜莺无奈,只好先架起帘子,挡住入房来的药铺大哥的视线。 “姑娘夜安。”药铺大哥打了招呼。 “大哥可安好?家里女子也好吗?” 花念涵在帘子的这一端笑盈盈地问候,而在对方看不到的这一边,她加紧速度把对方所要的东西收拾出来。 十夜莺也在一旁帮忙,还得时时注意对方的动作。 “很好,前阵子才生下一个胖小子。”药铺大哥脸红红,小声地报告近况,换来花念涵低声一笑。 十夜莺奉命送上了迟来的贺礼。 “这怎么好意思……”药铺大哥手忙脚乱地要推辞。 十夜莺已经不由分说地递过,迫于她气势冷冽,药铺大哥只能收下。 这么一拖延,花念涵也将早该准备给对方的东西收拾完毕,交由十夜莺转递给对方。 接下来,也只是一些闲聊。 “大哥,那时怎么会要约在妙音寺呢?” 花念涵提出长久的疑问。 那木讷老实的药铺大哥抓抓头,“其实,那时候我们少爷也在那里,我、我就是想着念涵姑娘这么好,想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你们少爷?” “是啊!你也晓得我们药铺和对街的医大夫是同一个府出来的,说起来,家里人不是教书夫子就是医啦、药啦相关的,可就我们唯一一个少爷不走这行,还进了军营,一路当上将军了啦!”药铺大哥说得有些害羞,像是家里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却有些别扭似的,“我们少爷一年也才回来一次,这次和姑娘约的时间迟了,少爷已经到妙音寺给老夫人念经去了,我想说就改约到那里去好了,说不得还能见到少爷一面呢……” 他说得叨叨絮絮,花念涵听得满脸茫然。 这种故事剧情,怎么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转头看向十夜莺,却发现她面无表情,像是早就知道这蠢到极点的三流剧情是哪里来的一样。 花念涵娇娇弱弱的脸庞忽然抽了一下。“药铺大哥……你家少爷,是不是姓白,名妄言……啊?” 求你说不是…… 但现实却与她咬牙切齿祈求的愿望背道而驰。 药铺大哥的声音满是欣喜。“咦?姑娘晓得吗?我们少爷就叫这个名儿啊!说起我们少爷,那可真是洁身自好,没和女人有沾染,又做到了将军,不会辱没了姑娘的。您要和我们少爷见个面吗?” “药铺大哥,白府家大业大,哪里能迎个青楼女子……” “可是我们老爷很喜欢姑娘种的花,也喜欢姑娘调出来的香料,老爷总是说,要是家里有个像念涵姑娘这样的美娇娘坐镇,我们少爷就不会老是待在边关不回家了。” 这样的消息来得太过顺理成章了,花念涵怔怔着有些接不上话。 十夜莺倒是开口了。“十二金钗的出阁费极高,白府有准备吗?” “有,准备好了。”药铺大哥喜孜孜地道:“说起来可以当成是姑娘自己准备的呢!你这几年提供的香料方子,给府里带来好大的收益啊!老爷还乐得用姑娘的名义开了一间义诊的铺子,由白府免费提供药材呢!老爷很想您来当白府的媳妇的。” “白府的老爷……不介意我的出身吗?” “这个……府里没什么反对声音呢!打从一开始指示我来和您接触的,也是老爷啊,府里上下都晓得香料方子是您调出来的,也都见过老爷把您送的花苗亲手种在少爷院子里,少爷还很喜欢那株雪白牡丹呢!每年回来都会到院子去看看的。说起来,少爷唯一会种的花,也只有您送的株雪白牡丹了。老爷说,要不是边关种不活那株牡丹,少爷一定会把花带走的。” 花念涵完全愣住了。 十夜莺眼见这个消息太过惊人,花念涵受不住了,于是主动开口接续了应对的事宜,然后盛情款款地送走了药铺大哥。 回过头,撤了帘,十夜莺看着花念涵还是那副茫然的傻样,叹了口气,拉着花念涵梳洗更衣,把花念涵往被窝里一塞,便扔着她千回百转的混乱梦境不管,往偏厅的仕女房去准备睡觉了。 而花念涵的梦里,充满了她相信得不得了的白妄言的身影…… 第九章 说起来,白府虽然出了从多有学问的人,却一直都是只是小康人家,大伙儿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有照应,而开店营生也都设在左邻右舍的位置上,串连成一气,彼此照顾。 这一代的白府当家主,是白妄言的父亲。 身为前代当家主独生女,白妄言的娘亲当初是以招赘的方式让丈夫进了白家的门。 之后两夫妻浓情蜜意,白家娘彻底落实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常态,而白家爹则是非常标准的爱妻至上主义者,奉行大事由他管,小事由妻管,而事的大小则由爱妻来决定。 之后白妄言诞生,长于书香药香之中,却走向了从军之路。白家娘哭得死去活来,白家爹则一边安抚爱妻,一边烦恼接下来的当家主子位没有人接,要配得上白妄言,又能主持统合住白家的诸种分铺,一般的千金小姐还不见得做得来。 何况白家一直都只是个平凡小民的家族,虽说这一代出了一个将军,但敢没什么荣华富贵、鸡犬升天的灾难从天而降,他们依然安分守己,平安度日。 白家爹觉得儿子若是娶个权势滔天的官家小姐,那绝对不是件好事,而幸好白妄言这个独生子对于情爱没有什么兴趣,对于权力富贵更是没有什么兴趣,远离家园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他对哪个姑娘出手了,主动迎上来的姑娘他更是避得远远的,让白家爹对于儿子的迟钝感到非常满意。 在白家娘因病去世之后,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的白家爹就开始四处寻觅适合儿子、也合适白家的好女子,想着要帮儿子娶个爱妻回来,也可以把当家主的位置交接过去,他才好安心愉快地闭目,跟早逝的爱妻在地府团圆。 这一找,就找到了花念涵。 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是因为他去妙音寺给亡妻上香祈福,归程中途遇到拦路的恶少,当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劝的,就是花念涵。 正确地说,是她用娇怯怯的姿态和阴狠的语气内容,指使了她的小小侍女去揍人。 见识了这场打架事件的白家爹,感到眼界大开。 之后,这个救了他的姑娘用柔柔婉婉的嗓子说明自己的身份,白家爹一听这是个有名的花魁女,更感到混乱,要知道白家从来没有跟青楼艳妓打交道的历史,白家爹一时间手足无措。 戴着纱帽掩面的姑娘满身花香,闻起来却不像人工调出来的味道,头脑糊成一片的白家爹傻傻地问了,“这是哪家的薰香料子啊?” 那姑娘愣了一愣,掩着嘴儿笑了,“不是香料了,是天生下来的味道呢!” 这么一回答,即使姑娘态度落落大方,白家爹还是红了脸,呐呐又问道:“这味道好,要能做成薰香料子就好啦……” 那姑娘居然偏头思考了半晌,若无其事地说:“说的是呢,也许能搭着药材和花卉调制出来呢!” 因为花念涵这么一句话,心里想着要和这姑娘搭上关系、看看她性格处事来做观察的白家爹就决定了,一回到家就派出府里的几个分铺管家去试着办一间香料铺子,之后特别选了个木讷老实的孩子去和花念涵接触,这一来一往的相处,白家爹就对花念涵看得再顺眼不过了。 白家的香料铺子极为隐密,所出香料的数量和种类也少,却是知道门路的达官贵人争相抢夺的佳品;身为调香者的花念涵若是真想出名,大可以公布这个消息,但她却保守了秘密,遵守了与白家的合作协定。 世人知道花念涵擅种花,身有异香,却不晓得她还调得一手的好香料,一出手便在富贵人家之中造成轰动。 她安静地守密,快乐地过自己的生活。 不仅聪明,知进退,懂人情,也晓得藏锋芒,是个很好的当家主人选。要将白家交到她手上,想必不仅能护持住白家的平安,也能保护她的丈夫平平安安吧? 满意得不得了的白家爹,透过老实木讷的药铺管事,跟花念涵求了株“您最怜惜”的苗种来,花念涵虽然对这个要求感到困惑,还是尽力去办了;而后,由药铺管事转交过来的,是一株牡丹的苗种。 牡丹主富贵华艳,极出风头,白家爹有些困惑,这怎么会是花念涵心存怜惜之情的花种呢?但是困惑归困惑,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种在了儿子的院子里。 等白妄言从边关回来,为亡母祈福过后,要起程回军中之前,他会踱回家中来看着老爹。白家爹抓紧时间,赶他回自己房中看看,而白妄言从窗中看见那株牡丹的时候,愣了一下。 雪白的,柔软得几乎像一捧烟岚一样…… 白妄言来到院子,着魔似地看着那朵巍巍绽放的牡丹,心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就移不开视线。 良久,他伸了手,轻轻地去碰了一下,不过一眨眼时间而已,那花期已满的牡丹便凄厉地谢了。 说是凄厉,并不为过。 只是一碰而已,那繁盛的、怒绽的雪白牡丹便花瓣尽落,瞬间就落了白妄言满怀,前一瞬还簇拥着一捧华美,下一瞬便谢成了枯枝,那满怀的雪白花瓣吓得白妄言慌了心神,竟然就愣愣地动也不敢动。 绽放时这样地娇美,凋谢时凄厉若此! 从那之后,白妄言每年回来,都会到这院子,小心地呵养那株牡丹,小心地捧着那凋谢时的凄厉。 白家爹那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求花念涵选一株她最怜惜的花苗时,花念涵选了这株牡丹苗种来。确实,连白妄言这样很少表露感情的孩子,都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养护、又时时挂念心头,确实是教人无法不怜惜的一朵花啊! 看着白妄言的模样,白家爹心里觉得,花念涵应该是很适合他家儿子的姑娘。 至于出身背景,倒也不在白家爹的考虑之中。对他而言,只要身为丈夫的儿子能接受,其他人的闲言杂语便也不重要了。 于是当白家爹在暗地里苦思着如何撮合这一男一女的时候,早已牵起缘分的红线的两个人,先用了自己的方式相遇、相逢,进而相思——然后,在意外与巧合之下,将计就计地花念涵顺势地一口将白妄言吞吃了。 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白家爹,还在苦思冥想。 而三千阁里,花念涵也还在自寻烦恼地揣测白妄言会不会生她的气? 至于另一端,在妙音寺隐密的后山斜坡底下,被吃抹干净的白将军,才刚刚醒来,呆呆地看着简陋而寂寞的室内。 相处的日子仿佛甜美的恶梦,消失时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手掌里那颗握得他手心生痛的金纹珍珠,证明了他怕恶梦。 “花念涵,你居然畏罪潜逃了吗?” 白妄言是个迟钝而且情感冷淡的人。 但那并不代表他对花念涵的心意一无所知。 原本需要慢慢培养个两三年的恋情,却因为花念涵的按捺不住而催快了速度,白妄言被迫地先以肉体面对自己她的情意,之后才正视了她的告白。 孤男寡女相处一室的第一件事,白妄言就先被求婚了。 身为男人的尊严打击很大,而被吃抹干净之后,肇事者甩头就跑也就罢了,居然还哭哭啼啼扮作小媳妇,让他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 清醒过来的白妄言,瞪着自己明显被清理过的身体,新换上的衣服,再环视着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丁点旁人生活过的迹象都没有的矮舍,他踏下床,开了门,将屋前屋后都绕了一遍,显见能干俐落的十夜莺连地上拾过帐蓬的痕迹都掩盖掉了。 白妄言身上,连花念涵留下的香气都没有分毫残存,消失得非常彻底。 这是代表什么意思呢?露水姻缘?还是捉迷藏?或者花念涵是为了逃避他将有的怒气而奋力逃命? 被单独留下来的白妄言,终于在这一刻生气了。 “我倒要看看,那颗绣球会落到谁手里去!” 白妄言的怒气往着两方人马都需要疲于奔命的方向歪斜倒去,以为自己掉个两滴泪就可以把纯情的心爱男人搞定、打包带走的花念涵,这一下终于尝到苦头。 决定用最后的一个月好好地向死去的娘亲抱怨未来媳妇的恶形恶状,白妄言前所未有地专注修行,然后在夏至的前一日收拾行李踏出妙音寺。 他首先联络了冬府的大公子,要他还自己当初帮他胞妹一把的人情。 冬府大公子一听三千阁的金钗姐儿吃完就跑这么不负责,同为男子汉的尊严说什么也忍不下这口气,于是仗义相助。 消息传回了三千阁去,立刻就被冬舒恋拦截并且封锁了,她满面欢喜地到三千阁主面前加油添醋地告状,将花念涵形容得有如夜探闺女房间的可恶采花贼,于是阁主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花念涵啊,十夜莺不是一再交代要你细嚼慢咽吗?” “阁主,难不成这是您默许的吗?” “就算是胳臂向内弯的姐妹,听见这种事情也会气愤倒戈吧?” “所以所以……阁主不会帮念涵的忙罗?” “总要让她吃点苦头的。”三千阁主若无其事地批准了。 于是,镜照楼上,迎来了第三位金钗姐儿的绣球。而这次,还是男方上楼。 酷帅俊挺的白将军将以绣球招亲的消息一传出来,不仅是边关,连大漠的儿女都轰动了。 长安城又再一次地人满为患,镜照楼成为热门的必游景点。 深宫之中,得了密报的皇帝陛下叹了口长气。 “早知如此,端烈王弟当初要扔绣球的时候,就应该要插手阻止了……现在一个两个,人人都要扔绣球……”啪地一声,那纸密报在皇帝手里揉成了纸屑。“连我朝将军都要扔绣球了,这成何体统?” 这种时候,随侍一旁伺候的人都会浑身发抖地伏下身来,请示是不是要派人阻止,但皇帝现在孤身一人在议事书房里,左右没有那些诚惶诚恐的人,让他犹如自言自语似的。 “这回要是能扔成功……要是成功了……”皇帝一手掩住了脸面,“镜照牌楼,这种玄乎的传说,朕也认了!” 话尾几乎像是一种叹息,带着一丝半缕的羡慕。 “改日微服出巡,换成朕上去扔扔看好了,总不能,老是后位空悬……”职业是当朝皇帝的男人低声笑了,“这一扔,要能扔回了朕的爱妻,朕就立刻拆了那座牌楼,省得再有别人来和朕抢爱人!” 咬牙切齿的男人发出了战败之犬的吠声,阴沉的小人言语回荡在议事书房内,没有不相干的人听见。 那一方书桌上,还呈着一幅速写的白描简画,模样看起来是座青楼艳坊,朱栏窗边,倚着一个挽着长发轻手在梳理的女人,她的眉眼清清冷冷,带着一种极为精致的妩媚——虽媚,却有冷厉之色。 那只有墨黑笔触与白纸底色的画像,却有呼之欲出的真实感。 男人望着,叹着,想着,却不敢出手抚摸。 这个女人,是他一生的心魔。 作为皇帝,应该一举杀之而后快;作为一个男人,却恨不得她就左右,伸手可及…… 白妄言踏入白府门槛的时候,是各铺子都在忙碌的时间,家里大大小小都赶着出去帮忙了,因此偌大一个府里,白妄言一路从门口走到他房里,沿途只遇见了三四个侍仆,见到府里的少爷回家了,脸上虽露出喜色,却只来得及打声招呼,连停下来请安的余力都没有,匆匆就擦身过了。 白家爹在治理家规上向来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从小习惯的白妄言知道他们急着去给各铺子帮忙,也不甚在乎礼数,摆摆手便权充了招呼。 窗子已经被定时来打扫房间的奴仆支起来透风了,于是一进房的白妄言,转过头就见到院里娇美的雪白牡丹。 他脸上露出一点怜惜的温柔表情。 垂下眼睫的时候,他却想起了那个积极大胆、一开口就求婚、再开口就将他吃干抹净、三度开口却是逃亡前的告别招呼的可恶至极的女人。他巴不得立刻将她抓回来,先是痛打屁股,然后关禁闭,还要求重新沟通所谓的“常态之下的交往流程”。 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先求婚、后上床,最后大逃亡。 而且她从再相遇就一直装死扮傻,到最后要逃跑时才哭哭啼啼地说老实话——原来她根本就记得他是谁、记得十年前的初识、记得他是给她那枚青玉佩的人,而且,她在第一眼看清他面貌的时候,就认出他来了! 痛切地认知到自己被设计的白妄言,决定要让花念涵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这么好入口的狠角色! 于是他决定要像端烈王爷一样劳师动众,用人海战术让花念涵在底下被挤得发散钗斜、容色狼狈,他一定会好好地在牌楼上辨视出她的位置,然后用绣球砸得她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 面无表情的白妄言,其实已经气到忘记花念涵的顶头上司——三千阁主,是个不好惹的女人,而且这个绝对会让人不想与她为敌的女人还非常地护短—— 不过,同样地,他并不知道花念涵平时在阁内也是这么恶形恶状,甚至是变本加厉地招惹麻烦,因此一众姐妹想看她倒霉已经想很久了,有个能让她撞到铁板的灾难出现的话,三千阁内都会举杯欢庆的。 因此,白妄言所想的绣球招亲的方法,是有相当高的可行性。 现在,他要先说服家中的老爷。毕竟子辈要婚嫁,应该要先得到长辈允许—— 何况白妄言很清楚,他不会继承白府的当家主位子,所以这个担负一府生计存亡的重责大任,就会转交到他的妻子手里。 依花念涵满肚子坏水的聪明伶俐,他一点都不担心白府生计交到她手上会败掉,说起来,白妄言还比较担心将来府里的各铺子营业方针会往邪门歪道的方向加速而去啊…… 他叹了口气。 这含意复杂的一叹,刚好被推门进来的白家爹听见了。 “你回来啦?”白家爹先打招呼。 白妄言回过头,立刻伺候父亲坐上椅子,行了子辈的礼数。“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有几个刚出家门的来铺子里报讯,说你回来了。”白家爹接受了儿子奉上的热茶,“爹有事想跟你商量,所以就先回来了。” “嗯……”白妄言考虑了一下,“儿子也有要事需要禀告父亲。” “哦?你也有要事啊?”白家父子的反应略为茫然了一下,心里不免有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吃惊感。 这个儿子一向独立自主,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了主意就去做,从军一事即使家里哭天喊地也毫不动摇,这一出家门还做到了高位,完全没有家族暗地里偷偷帮忙的余地—— 说起来白妄言连进军队一事都没有这样慎重其事,视之为“要事”而禀告双亲,但现在却这样一脸凝重,还用上“禀告”两字…… 该不会……这孩子在外面酒后乱性,要抱回个孩子吧? 白家爹的脸色忽然扭曲了一下。 不过白妄言倒没有把自家爹亲脸上灵活变幻的表情放在心上,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父亲,然后郑重地开口,“儿子有一个喜欢的对象,需要父亲……” “可是阿爹我也有想要的儿媳妇而且儿媳妇很好全府上下都很喜欢大家都知道是谁了现在只差给你介绍认识而已——” 白家爹亲以着上了年纪的人绝对不会有的充沛肺活量,一口气吐出了四十八个不断句的字,并且在语尾作了清晰有力的拉长音。 作为儿子的白妄言不禁一阵沉默,面无表情地问道:“爹帮儿子定了亲吗?” “不是耶!”白家爹头低低的。 “那么,您把您中意的儿媳妇带回府里住了吗?” “没有啦!” “但是,府里人都看过、而且喜欢、还知道是谁,也只差让儿子见个面而已……所以对方现在在府里等候?” “她不在啦……” “所以,爹是相中了人家姑娘,还让全府的人都鉴定过了,并且一致通过,却唯独儿子不知道?那么,人家姑娘知道这件事吗?” “她也不知道。” “嗯!”白妄言平静而温和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请先让儿子向您禀告儿子的要事。” “咦?”白家爹猛然抬头,“不要啦!妄言,你先看一下爹给你选的儿媳妇嘛!阿爹我、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吓,你一下子抱个小的回来,爹撑不住啦……” 白妄言冷淡的目光望来,镇定并且坚定,“爹,儿子是个传统的人。婚姻大事,必先禀告父母。娘那里儿子已经告知过了,现在要向您禀告。” 白家爹愣了一下,“所以……你没有要抱小的回来?” “儿子没有向你禀告过要娶妻吧?” “是没有……” “那么,为什么会先有子息被抱回来呢?” 白家爹沉默下来,心里很复杂地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可是儿子,人家姑娘现在知道了耶!”老人家做出一脸的无辜可怜,“药铺的阿大去拜访人家姑娘,还跟人家姑娘讲了,人家连聘金准备好了没都问出口了……” 白妄言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微一抽。“爹!” “是。”白家爹立刻正襟危坐。 “请容儿子向您禀告儿子的要事。” “是!你说。”白家爹很识时务。 白妄言默默地深呼吸,吐气,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依然很美好;然后,他平静而温和地开口,“儿子要上镜照楼抛绣球。” 咚地一声,白家爹从椅子上滑下来,趴在地上。 所幸白妄言反应快,双手往下一托,至少让阿爹的脸不要朝着地面直击,让后果惨不忍睹。 “妄言,你刚讲了什么,阿爹没听清楚……” 白家爹的字句发着抖,企图放儿子一马,当作没听见他刚才的胡言乱语。可惜白妄言就是个逆子,怎么可能让老爹得偿所愿? “父亲,儿子要用绣球招亲。”白妄言字正腔圆地重答一次。 白家爹一古脑地爬起身,对着儿子破口大骂,“阿爹帮你把媳妇找得好好的就等你去娶了,结果你要绣球招亲……那你为什么不接受阿爹给你找的儿媳妇啊?” “因为儿子有想要的对象。” “那你还要绣球招亲?” “因为儿子想看她在楼底下被人群踩踏、形容狼狈,然后儿子还要用绣球砸她——以消儿子心头之恨。” 白妄言说得风平浪静,白家爹却听得毛骨悚然。 “儿子啊,生气不好啦,伤身体啦……”做爹的小心安抚。 “以上,是儿子要向您禀告的要事。”白妄言没有任何动摇。 白家爹僵住了。“那个……人家姑娘家……是做了什么错事啊?” 白妄言沉默得稍微久了点,“她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是逃犯啊?” “是。” “那……要抓去牢里关吗?儿子啊,你很喜欢她哦?” 白妄言思考了下,“儿子想将她抓回家里关一辈子。” “哦!”白家爹默默点了头,“可是儿子,阿爹想要的那个儿媳妇怎么办?” 白妄言皱了一下尾。“儿子去拜访,亲自解释。” “那也好啦!”白家爹立刻松了口气,“这样也不会对人家姑娘没交代,人家还以为我们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是哪家姑娘?”白妄言低声问。 “啊,就烟花巷里那个三千阁的金钗姑娘。”白家爹乐呵呵。 白妄言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金钗姑娘那么多位,您说哪个?” “儿子你也知道金钗姑娘很多哦?”白家爹大感意外,“阿爹以为你都不会沾染女色耶!幸好你还知道十二金钗……”声音越说越小。 白妄言用着分外平静、温和、低沉的声音问道:“哪位金钗?” “花念涵……”白家爹低低的。 白妄言的脸色,已经不是狂风暴雨的坏天气可以形容了。良久良久,他才冰冷地迸出一句,“儿子绣球招亲的对象,就是这位金钗姑娘。阿爹真是好眼光啊!” “咦?”白家爹大惊失色,下一瞬间便开始烦恼儿媳妇入门之后,家里会变成什么样的战场? 儿子……好凶啊! 第十章 三千阁里严格地封锁了白将军要绣球招亲的消息,阁主又把花念涵彻底地关了禁闭,连客都不许见,每天吃吃睡片无聊至极,而十夜莺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丢着花念涵一个人在房里无所事事。 而花念涵,只好在脑海里将白妄言翻来覆去,思念个彻彻底底。 算算时间,也该是白妄言从妙音寺离开的日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找她?是没有空吗?是阁主挡了他吗?还是他怒火冲天气过头了,忘记要来找她了? 独自一个人窝在房里,花念涵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她叹了口气,“妄言,你不要人家了吗?”她一手托腮,烦恼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正当此时,十夜莺忽然一把推了门进来,又迅速掩上门,神色匆忙。花念涵茫然地望着她,心里困惑。 “怎么啦?小夜。” “出事了。”十夜莺低声说道。 “阁里怎么了吗?” 花念涵警觉起来,脸上沉凝而严肃。 十夜莺摇摇手,一边开始忙乱地收整外出用品,“白将军要上镜照楼绣球招亲,时辰要到了。我在外面听到阁主接了白将军递上的帖子,才匆匆赶回来的。” “绣球招亲?” 花念涵脸色大变。 “是啊!结果你人居然还在这里!”十夜莺咬牙切齿。 “可是我不知道啊!” 花念涵满脸委屈。 “这显示你平常做人失败、要好好反省!”十夜莺严厉教训。 花念涵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掉,反见十夜莺手下速度丝毫不慢,一把将花念涵拉起,迅速换下活动不便的明丽春装,改以俐落的骑马装,脚下套上长靴,头发用绳子扎成一股乌丽的辫子,接着把花念涵往窗边一推。 “走了!” “走去哪?” 花念涵低声尖叫。 “去镜照楼啊!”十夜莺怒吼,一把就将她推了下去。 风声呼啸,花念涵逆着风势垂直掉了下去,她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到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卷着,在堪堪砸上地面成为一团漂亮的料泥之前,完美地停顿了,然后迅速而确实地将她放到地面上。 “呜呜呜……”花念涵手脚僵硬,笨手笨脚地爬起来。 十夜莺攀着绑在朱窗上的坚定绸带,流利地飞身下来,一把拖住花念涵的手,然后——开跑! “我、我跑不动啊……” “出了花街牌坊就有快马等着了,要先离开!” “小夜……” “吵死了!”十夜莺回头怒喝,“你还要不要那个男人?” “他又不肯来阁里……” “那你不会自己去找他吗?反正你都骑上去了,还怕他吼你吗?” “人家、人家也是女孩子嘛……” “那就好好捍卫自己的男人啊!你要看他的绣球给别人接走吗?” “不要!” “那就大步加快跑!你这辈子只要跑这一次,就够让你下半辈子志得意满了!” 短短一段路,花念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哭啼啼地把没御下的妆都哭花了,一身的香汗淋漓,那样的狼狈。 但在十夜莺将她丢上马背,又翻身坐到她身前,喝令她抓紧她的腰,一振马缰往前冲去的时候,十夜莺闻到花念涵身上的味道—— 激烈的山马茶,以及浓情的勺药香。 非常美丽的味道,充满了她独特的、妩媚的、令众人都要人仰马翻的恋情香气。十夜莺叹了口气。 “我若被阁主逐出阁去,你要付我一大笔养老的钱!” “小夜就和人家在一起就好了嘛!” “绝对不要!你是个祸害啊!” “才没有呢!” 花念涵大笔起来,迎见的清脆,“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小夜最高兴、笑最多次的时候啊!” “明明气得我半死的……” “但是,小夜最喜欢人家了呀!” 花念涵甜甜蜜蜜地说道。 而她身前的、那带着她拼命前奔的小小少女,耳根子通红起来,瞧起来无比可爱,是那么诱惑人心。 花念涵明丽的笑声被风传得很远,荡了开去…… 在她们主仆一行奔出花街牌坊,驾马往着镜照楼方向而的时候,三千阁里,阁主艳娘正倚着朱窗观望着。 “看来是赶上了。” “是啊!”风摇蕊低声应道:“我还真怕来不及了呢!” “有阁里的护卫给她们在前面开道,不会来不及的。”阁主轻描淡写,“镜照楼那里准备好了吗?” “白将军已经登楼了。绣球在一刻钟后会到他手上去。”梅晴予看着手里传回来的密报。 “镜照楼的爻示呢?” “准许念涵姐姐登楼。”兰止翠娇嫩嫩地道。 阁主点了点头,“这么一来,要还能有什么差错……” “那一定是念涵的问题了。”雪凝湄无奈地叹口长气。 “结果这下子连白爷都上去抛绣球了……”冬舒恋捧着颊,“人家也想要丢一次绣球。人家是女孩子耶!” “恋恋,你家王爷会气疯的。”月映挣低低劝道。 “头一个接绣球的似乎是你啊!”阁主轻笑一声,而被调侃的月映好满面通红,低下头去。 阁主微笑起来,“把十夜莺放在花念涵身边,确实是放对了。” “是对很好的姐妹。”风摇蕊眼儿笑和弯弯,那样美丽的。 “接下来,就等着花念涵的捷报吧!”阁主舒口气,转过身,将一众金钗都赶出去,然后继续理事了。 镜照楼前人山人海,来到此地的花念涵主仆,顿时有些茫然。 “怎么办呢?” “骑马也冲不过去……下来用走的也不可能挤到前头去,”十夜莺牙一咬,“你有信心能接住吧?那颗绣球!” 花念涵脸上露出茫然,“不知道耶……” “不知道?你不是拼命地喜欢着他吗?” “可是,妄言没有给人家只字片语嘛……”花念涵惶惑起来,“如果、如果他不要我了,那绣球……” 十夜莺一咬牙,目光瞪向了远处高耸的镜照楼,“我们上去!” “咦?” “还发什么呆?抱紧了!我们绕到后面去,直接登楼!” “可、可是……” “与其让他丢下去,还不如在他没丢之前就拦截下来!”十夜莺气魄惊人,说做就做,一振马缰就绕开眼前人群,往后头走了。 花念涵那张脸蛋简直花容失色。 她紧紧抓着十夜莺的腰,在风势之中浑身发冷而生疼。 十夜莺非常地果断而勇敢,花念涵把脸埋在身前的小小少女肩上,默默地补足自己因为爱恋而惶恐动摇的勇气。 那个在镜照楼上准备扔绣球的男人,是她藏在心里十年的男人。 是她的英雄。 是她的心上人。 是她的命。 眼泪慢慢地掉了下来,湿了十夜莺背心的衣服,花念涵将十夜莺抱得紧紧的,在心里默念白妄言的名字。 “我的心上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日,他会踏着七彩祥去来迎娶我……妄言?妄言?” 呼唤的声音仿佛叹息,她的呢喃,是一种祈愿。 十夜莺迅速飞快,一路上,奇异地没有太多阻碍,但是时间紧迫,现在的十夜莺没有余力去怀疑自己一行人的幸运,她把花念涵送到镜照楼后方,才要拿大石头砸破门锁,就感觉一阵疾风吹过,那门锁应声而落。 花念涵脸色一变,十夜莺缩了一下,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走吧!” “嗯!” 她们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由十夜莺走在前面,花念涵紧挽着她,推开门扉,踏上了盘旋着往最高处而去的楼梯。 木制的楼梯略有老旧,却非常地结实,踏过,悄无声息。 “花念涵,时间来不及了,用跑的如何?” “好!” 她喘了口气,咬紧牙根,答应了十夜莺的提议。 于是十夜莺托住她的腰,半扶半抱的,边以自己的武力协助她,两人在楼梯间加快了速度往上,那每一步,都出乎寻常地毫无声响。 渐渐往楼顶而去。 白妄言手持大红绣球,向下望着那蜂拥而来的人山人海,脸色灰败。 他很难判断出来花念涵在哪里。 虽然已经在送入三千阁的帖子上,写明了要让花念涵穿着色彩鲜明的衣物,以供他辩视,但是实际这么一看到现场,他发现花念涵就算穿着一身红艳嫁衣过来,他也分不出来。 只看得见人们头顶的发色一团一团的黑,以及底下的人仰起脸来看着镜照楼,而那一张一张的面孔,都很陌生。 白府内派出的家人,找遍了整个场子,也没看到花念涵的出现。他们在人群里举高手,拼命向白妄言打暗号。 随着时辰接近,白妄言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花念涵如果没有来,这颗绣球就没有扔的意义了。 但是,镜照楼已经给了指示,他也确实登楼了——这已经是一声不能儿戏、无法半途收手不管的盛事。 整城的人都轰动了,怎么还能当作什么事也没有? 但是……花念涵没有来! 白妄言咬牙切齿,“你这可恨的、杀千刀的女人!” 他的脑海里浮现她灵活多变的表情,那些哭泣也好、欢笑也好、爱困也好、胡闹也好,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是花念涵。 是他在意了十年的女人。 是他给了青玉佩的女人。 是吞吃了他童贞的女人。 是第一次逼得他失去理智、做出这般蠢事的女人。 是他喜欢的女人。 白妄言闭上眼睛。“花念涵,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不会放过你的。你这辈子,都要和我绑在一起,直到死亡。” 这是无上的誓言。 花念涵若能听见,必然觉得她此生已经再圆满不过,随时都可赴死、绝不会再有遗憾。 “你说我是你的英雄——那你就出现吧!我会一次一次地拯救你,成为你一辈子的盖世英雄。” 心里忽然浮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泪眼蒙蒙的花念涵,在他耳边低声道别。 “再见。” 白妄言抿紧了唇,目光严厉。 “不会结束的!你这样一个祸害似的女人——你逃不掉的!花念涵,这是你的绣球,要好好接着!” 他高举绣球,而眼下,时辰已到! 白妄言双臂绷紧,一个使力,绣球从高楼这中跃出,在天空上闪耀着炫丽的光芒,如同璀璨的恋情。 他专注地望着,望着。 而身后,有个身影掠过了他,在栏边一个扑跳,便抱向了那颗投出去的华丽绣球! 白妄言一愣,而后大惊。“花念涵!” 怒吼的声音,没有传到花念涵耳里,她满心里只有这颗应该在她怀里、由她接到的绣球。 她借由十夜莺的帮忙而跃了出去,将双手张得大大的,伸长了手,确实地,在风声与某种模糊却熟悉的怒吼声中,紧紧抱住了她的绣球。 “妄言……”她轻声地呼唤。 白妄言简直要疯了! 他眼睛瞪得极大,而下唇咬出血来,双手一攀栏边,没有理会手边还在喘气的十夜莺,一蹬地,就往着花念涵的方向扑了过去—— 那满杯的温香软玉。 花念涵一身狼狈极了,哪里还有漂漂亮亮的模样?但她身上的香气如此浓郁,让白妄言心醉神迷。 “你这可恨的麻烦女人!”他低声怒骂。 花念涵整个人偎在他怀里,而绣球在她手上,“妄言,我们掉下去了啦!” “不是你要扑出来的吗?” “因为人家看你丢绣球了,结果一下子脑袋里空空的……” “所以说,你就是个麻烦啊!”白妄言恨恨地道。 花念涵呜咽了一声,两个人紧紧相依着,没有一点放松。 风势飞快,而下坠的速度也飞快,又因为是半空中,没有可以借力使力的地方—— 底下人群眼见上头掉人下来了,争先恐后地想四散逃开,乱烘烘成一团。 白妄言抱紧花念涵,脑袋里拼命想法子。 而在这个时候,从镜照楼里射出一条宽大厚实的大红绸带——就在白妄言脚下,他托紧花念涵让她不被甩出去,脚下开始卸力。 斜角的茶楼高楼也甩出一道暗红绸带,对方的高大树顶上也在间不容发之刻弹出一道亮红绸带,这样三条交叠着、虽软却韧的通路,成为让白妄言能够借力滑下的坡道。 白妄言落地落得惊险万分,花念涵在他怀里,瞧得惊讶万分。 “七彩祥云!”她尖叫。 白妄言满额的冷汗,抱紧了花念涵仿佛死而复生,陡然听她这么一句欢天喜地地喊声,脚下差点一软当场跪地。 花念涵笑得开心至极。“你真是我的盖世英雄!” 她啾啾啾地吻了白妄言好几口,手里那只绣球抓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让人的打算。 白妄言叹着气,“你的英雄,很容易早死的……” “哎呀,不是都说同命鸳鸯吗?” 花念涵倚在他怀里,笑得那么可爱。“人家会和你同进退、共生死,绝对不会放开你唷!” 白妄言低声笑了,也不顾这么一身狼狈,大庭广众,诸多善后都要收拾——他低下头去,细细密密地吻住了花念涵。 用一种缠绵的姿态。 尾声 花念涵的出阁,倒也没有惊动多少人。 由于白妄言要赶回边关去,于是花念涵收拾了包袱,挟持了十夜莺,跟三千阁主与一从姐妹招招手,就明快俐落地起程了。 她带走了许多花种,以及笑盈盈的美丽脸庞。 在边关陪着白妄言生活了两年之后,她和十夜莺回到长安来,接手了白府的家业。 他们成了聚少离多的夫妻,白妄言一年只会回来一次,而花念涵成为白府的当家主,每天都很忙碌。 十夜莺完全袖手旁观,偶尔才帮她一点小忙,倾听花念涵的哀号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再接下来的两年,花念涵和退休下来的白爱爹秘密协商了一下,把白府的农业推给了十夜莺,然后,花念涵偷偷跟着回来接她的白妄言逃到了边关去。 十夜莺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一切都来不及阻止了。 她脸色狰狞,而白家爹成了炮灰。 再之后,及笄的十夜莺以着白家至高无上、统领大权的千金小姐身份招了赘,等到许多年后白妄言和花念涵从边关回来,两人用着一致的无辜表情,撒娇着要十夜莺收留他们这对夫妻。 十夜莺摆出一脸愤怒的表情,叹了好长一口气。 花念涵笑了起来,腻了过去。 白妄言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收拾妻子留下来的各式小灾难。 这副模样,和三千阁主当年所期望看到的幸福,非常地接近。 如此难得的奇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