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 第1章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晴安。 晴安晴安,我以为这样的女人,她的世界应该是艳阳高照,快乐平安的,怎么给了她这个名字,却不给她这样的人生? 下了刀,换掉手术服步出更衣室,他蹙着眉一路低着头走,转进办公室,他将两本病历放在桌上后,整个人滑坐在椅上,他头仰靠在椅背上,深目紧合,长长的吐息从那唇色淡淡的薄唇中轻浅逸出。 连续开了两台刀,感觉只剩疲累,若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该是人间最难得又美丽的时刻。 片刻,忽地想起什么,他睁开双眸,眸光移动到计算机屏幕上,他那对犹有倦意的黑眸仍不失其原有美丽,内敛的双眼皮淡刻着神秘和俊魅,他将身子移近桌缘,开了电源——他还有手术记录要写。 拿起方才顺手带进来的病历,才想翻动,电话就响了,他长手一探,拿起了话筒。 他眉宇略沉,右眼眉骨上的一处浅疤,便显得深了深,他简单和对方交谈了几句后,就将话筒置回,然后迅速起身,拿了挂在衣架上头的白色长袍便往外走。 他一面脚步迅速地赶往急诊处,一面将白袍穿上,他拉平衣襟后,双手滑入两侧口袋,那白袍上的左胸处,整齐地绣着他的名——黎础又。 长腿迈进急诊处的外伤处理区,一眼就能看见面前那模样突兀的两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女童。 女人很纤瘦,如瀑的长发披垂在她身上,遮掩了她部分面容,他瞧不清她的模样;她身上衣物和发梢似乎沾染上颜料,色彩丰富,可看来却是狼狈至极。 一旁的护士靠了过来,简单说明女童是在浴室洗澡时不慎滑倒,因而跌破了下巴,伤口不大,但看起来有些深度。 他静静听完,弯身看了看女童渗血的下巴,问:「撞到地板吗?」 「不是。」女童摇头,眼泪飞溅。 「对。」女人亦同时出声回答。 「……到底是还不是?」他抬起头,看着回答「对」的女人。这一看,心头一诧,带了点神秘感的内双凤眼微微瞠大。 女人不只是头发和衣物沾上颜料而已,她那张小小的脸蛋也沾上色彩,一种易让人误会的红色,那颜色该是被随意抹过了,在她颊上留下擦过的残迹,看来更是触目惊心。虽然他能认出是颜料,但这样的她若走在暗夜下,肯定是骇人至极。 女人看了女童一眼,维持原本的回答不变。「对,她是撞到地板,应该是地板太滑。」她垂着眼眸,淡淡柔柔的语声中藏着掩饰不了的担心和……犹豫? 他若有所思凝望着女人低垂的面容,片刻,他才淡道:「要缝伤口,会先帮她上麻药。」 「要缝?」女人的柔嗓揉进惊诧,她抬起低垂很久的面容,看着黎础又。「会不会……留疤?」 「如果伤口照顾得好,自然不会留疤。」他看见了女人的面容。除去面颊上那奇诡的颜料之外,她的样貌是清秀的,许是那眼中的担忧和不安让她看起来很柔弱,特别是那双大小适中的眼眸微微红肿,更教人看了会涌起莫名的心疼。 他侧首向护士交代:「帮我准备整形缝合包,然后上5-0dexon、 6-0nylon。」他转而询问女人:「妳要留在这里看?还是外面稍等一下?」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女人语声听来柔软滑腻,态度客气。 「是可以,只要妳看了不会晕倒。」他轻笑了声,音质很沉,很厚。 他是遇过不少一开始很有勇气,坚决留下观看的家属,但通常是看了一半就转身离开,更有大男人将缝合过程全程看完后,直接发软倒地的情况。 她眉尖微动,轻轻颔首。「医师,麻烦了,谢谢。」她退了两步,退到不影响他工作但她仍能看见的距离。 「姊姊——」女童含泪喊了声。 「姊姊在这,妳勇敢一点,不要怕。」女人淡淡扬笑。「回家画芭比给妳。」 画芭比?一般他遇上的多半是家属为了鼓励孩子勇敢,而买什么给孩子做为诱因,用画的倒是第一次听见。 他双手戴上无菌手套后,夹起消毒棉球滑过伤口,女童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鼻水直流,却是吭也不吭一声。 他看着那皱在一起的脸,咬得紧紧的牙关,蓦地有什么画面与之重迭,他心微微一抽,软着低嗓诱哄:「妹妹妳乖,叔叔尽量放轻一点,妳忍一下,默数到十秒就不痛了。」他随即拿了针筒,帮女童打了局部麻**剂。 他黑眸专注地盯着伤口,手指仔细谨慎,一针一针从里面缝出来,他一面还跟着几步远距离的女人交代照顾伤口的方式。 缝完最后一针,他看了看伤口,沉厚低嗓又起:「五天后回来拆线。」他除去手套,视线不经意觑见女童裤管卷起的腿上有着瘀伤,他大掌一握,细看那小腿上头深浅不一、或青或紫的肤色。 「这是怎么回事?」他浓眉一蹙,警觉心升起。 「小、小孩子,有时候难免玩过头,碰碰撞撞的就容易有淤青。」女人走近,抱起女童。 近距离一看,黎础又才看清女人红肿的眼睛不像单只是哭泣所造成的,似乎还有外力,眼皮上方疑似有浅浅血痕。 「小孩子玩过头,妳也玩过头吗?」他看着她眼窝上似被什么东西划过般的血痕,那要是再往下个半公分,恐怕不是抹去几滴血珠就能了事。 她略怔,看着他,尚不及反应,就见他面庞俯近。 她发现他的眼珠子黑又澄亮,睫毛浓密,眼睫尾处略往上提勾,是一种人们常说的桃花眼的眼型。他眼神甚是犀利地看着她眼睛上方…… 她一凛,霍然明白他指的是她眼窝上的新伤,她急急退了两步,微低面容。「医师,谢谢你,五天后我再带她来拆线。」她没再抬脸,低头抱着女童快速离开。 心思极细的黎础又随即追了上去,几个大步后,大掌轻握女人肩头。 「等一下。」他明显感觉掌心下的身躯一颤。 「……请问,还有事吗?」女人偏首询问,没正面迎视他。 他沉沉吐息,想说的话在舌尖绕转一回后,才小心翼翼地缓声问:「妳眼上的伤口不处理吗?」 「不用了,不要紧的。」她垂着眼眸,淡声应道。 「不想让我看没关系,妳可以去眼科诊所请医师帮妳上个药,虽然伤口看起来并不大,但万一发炎了也很麻烦。」 「我知道了。」她回过身急着走,他再次出声。 「我话还没说完。」他看着她的背影,被她牵着的女童瞠着好奇的眼看他,他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女童发顶后,微倾着面庞,在女人耳畔低声道:「家里有人对妳们姊妹使用暴力吗?妳说出来,我开个证明,妳可以请求警方协助,申请保护令。」 他突然逼近的热息让她耳际微痒,她身躯一颤,双手紧紧抱住妹妹。「谢谢关心,我们没事。」话落,双腿不再迟疑,急急跨出急诊处。 黎础又看着女人迅速离去的身影,抱臂默思。须臾,他跟一旁护士拿了女童只有基本资料的病历,那对美丽但略显深沉的黑眸,定定看着女童的资料。 「地址怎么不完全?」他眉微挑,沉声问。只有县市和路名,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地址。 「说是刚搬家,只知道路名,门牌号码忘记了。」护士小姐稍早之前已询问过挂号柜台的小姐。 忘记了?「五天后她们若来拆线,通知我一声。」他交代着,然后再次低首看了看女童的资料。 陈以安。他记住这对陈姓姊妹了。 * 经过两个月的筹划准备后,诊所选在周六开幕,这两个月来回医院看诊和监看诊所施工进度,再怎么辛苦也是让他完成了开业心愿。 黎础又站在诊所门口,送走双亲和弟弟妹妹后,他欲转身踏进诊所,又见妹妹折返回来。 「怎么啦?!」他笑睇眼前身形娇小的小妹妹。都已经念护专了,感觉还是没怎么长大啊。 「你应该像大部分开业医师那样,办个什么活动才对,这样才能吸引人潮啊!我看我们学校附近之前开的新诊所,人家办酒会,还请艺文团体在门口表演,也有立委到场致词耶,感觉好风光喔!」黎础盈勾着这个从小就很疼她的哥哥的手臂。 「吸引什么人潮呢!又不是百货公司。」他轻笑了声,语声低柔。「人愈少,表示大家都很健康平安,这样不好吗?」 「那你诊所就没生意啦,大哥!」黎础盈嗔了他一眼。 「所以妳要认真读书,将来考上护理师,大哥就靠妳养了。」他捏捏她那张圆得相当可爱的脸蛋。 「拜托!你一个这么意气风发的外科医师,哪里还需要小小小小小的护理师养啊?!」她瞠大圆亮黑眸,然后笑了声,爱娇地抱住这个兄长。「大哥,我折回来是想跟你说,你现在自己在外面开业,也住在这里,我们以后见面机会就变少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忙坏了。」 他垂眸看着小妹,任她像宠物对主人撒娇般地在他身上又蹭又赖。「我知道,倒是妳,学校事情会越来越多,要认真学着点,毕业后回康生帮爸爸。」 「你就不专攻儿科或妇科啊,不然你现在就能在康生帮爸爸了。」她离开哥哥的怀抱,双手背在腰后,歪头看着含笑看她的兄长。「好啦好啦,你不用讲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答我 ——外科才是我的志愿!然后你还会说——康生就交给妳和妳二哥就好。我没说错吧?!嘿嘿。」 他笑了声,还来不及说话,不远处的房车传来喇叭声,他看了车子一眼,轻声道:「爸妈在催了,回去吧,我休假就回家。」 「你自己说的喔,如果假日见不到你,我就来拎走你。」黎础盈皱了下巧鼻,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跑去。 他噙着笑意看着娇小的妹妹上了车,他目送车子远去后才踏进诊所。 一走进诊间,他套上那件代表身分的白色衣袍;走近办公桌,视线在触及桌上相框里的人物时,他澄亮的眼珠微微闪动。 如果当年他与妹妹不分开,妹妹今年应该也比础盈大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那一家子远房亲戚对她好不好?她结婚了没?还记不记得她有个哥哥? 十一岁那一年,他的生父误交损友,迷上了酒店小姐,散尽积蓄后,还染上了酒瘾,生母被醉酒的生父打跑,留下他和小他六岁的妹妹与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生父同住,他的生父喝醉了,就是拿他和妹妹出气,两兄妹身上常见伤痕,四肢布满大大小小的淤青红肿。 不过十一岁的他,力量薄弱,敌不过父亲,只能抱着害怕哭泣的妹妹尽可能躲开父亲。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的生父死于心脏麻痹,他的生母从离开后便没有出现过,他和妹妹只能分别被收养。 他不曾忘记将妹妹送到远房阿姨家的那一天,吃着巧克力棒棒糖的妹妹一知道将要和他分开,满脸泪水和着融化的巧克力,在后头追着他的脚踏车跑的画面。她小小的身影还扑倒在地,扬起漫天浓沙,像化不开的伤心。 分离之后,他回去看过她两次,她每次都是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非得阿姨硬将她抱走。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第三次上门时,人去楼空了,阿姨一家带着妹妹不知道搬到哪去,他问了附近邻居,没人清楚。从那时起,他与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失去了联系。 他不曾放弃过,一有时间总要回去阿姨家看看,即使后来房子卖给了别人,他还是抱着希望不愿放弃。 他只是很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也很想让她知道他很好,遇上一对很有爱心的夫妻收养了他。他还想让她知道他现在已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他也拥有了能将伤口缝得漂漂亮亮的技术,不用再担心哪个地方会再因为受伤而留了伤疤。 划过相框的长指,轻抚上自己右眉骨下缘的浅疤…… 被康生妇幼医院院长收养后,他们夫妻俩待他如己出,衣食不缺外,还供他念完医学系,他们希望他能专攻儿科或妇科,将来好接手康生院长一职,但小时候的成长经验却让他一心只想读外科。 所幸,爸妈并不勉强他,就顺着他的意愿,甚至这间诊所能顺利开幕,也是他们夫妻俩在背后大力支持。 或许他没办法为他们分担康生的责任与工作,但他一直告诉自己,除了分离十多年的亲生妹妹外,黎家这一家子大大小小是他最亲的亲人了,他必须真诚待他们好,他亦是真的想要对他们好,因为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是他从小到大的心愿。 「小姐,真不好意思,要请妳填上完整的地址才能完成挂号手续喔。」前头柜台传来了较大的谈话声和疑似啜泣声,他略收飘远的心神,注意倾听前头的状况。 「对不起,我刚搬过来第一天而已,我忘了正确的地址,能不能先请医师帮我妹妹上个药,我再找时间回来补数据?」女人柔嗓淡淡,客气得近似卑微了。 听闻那谈话内容,黎础又心一跳,他低唤了声:「淑玲。」 「黎医师。」穿着水蓝色裙装护士服的淑玲,从柜台快步走进诊间。 「怎么回事?」 「就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被割伤的小妹妹来挂号,惠青姊要那个女人填初诊数据,她地址不肯写完全,说刚搬家忘了现在新家的地址,惠青姊还在和她沟通。」淑玲小声说道。 他寻思片刻,缓缓掀唇:「先让她们进来,地址的事情等等再说。」 「啊?」淑玲张大嘴巴。 「让她们先进来,伤口总是要先处理。」他洗了手,戴上无菌手套。 「可是她也没带健保卡耶,还说她忘了带钱包。」淑玲露出犹豫的神色。「黎医师,我们怕她是骗子,哪有人看病什么都不带,连地址也不肯写的。」 「妳不是说病人被割伤?伤口总不会是假的吧?!先让她们进来,其余的等等再来处理。」他沉声交代。 看来他的护士们需要再教育,他从来就不认同大医院那种需要将所有手续都完成后才请医师看诊的作风,有的患者能等,有的病患可等不及。 「喔……」淑玲一脸悻悻然,不大甘愿地走出诊间,再进来时身后跟了个女人和女童,她一并把只有姓名和生日的空白病历带进来,放在黎础又的桌上。 黎础又黑眸微瞇,看着女人和女童——他果真没猜错。 女童湿湿的眼睛看着他,像是认出他似的,双眼睁得很大,他微微一笑,放柔声嗓问:「以安吗?妳哪里受伤?」 「我的手手。」陈以安用右手指着自己的左手臂。在接近手腕处,有一道像被什么划伤的伤口,伤口有些长,但看上去不大深,血珠也已凝结在表面。 他将陈以安抱到椅子上,拉来椅子坐在她身侧,他轻握她的手臂,倾近面庞,细细察看,而后拿起消毒棉球轻拭伤口。「被什么东西割到的吗?」如初步判断,伤口很浅,并不碍事。 「美工刀。」陈以安软软开口,透着委屈。 「是美工刀划伤的?」他抬首看着站在一旁的女人。 上回只留意到她脸上和身上的颜料,并未对她的身材多留心,依稀记得是纤瘦的,而现在这么一看,才觉这女人瘦得有些过分了,说好听是骨感十足,但他更认为那叫营养不良。 徐晴安看起来有些不安,垂着眼睫看着地上。「对,美工刀割到的,因为刀片生锈,我想还是来打个破伤风会比较好。」 「知道生锈,怎么还让孩子拿来玩?」他的语气略有责备。 「放在桌上我没注意到,她一拿,不小心就划伤了。」 「有打过疫苗吗?」他上了药膏在伤口上。 徐晴安迟疑了会儿,以略带抱歉的语气应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 他眉略沉,垂眸看了看病历上的资料。「今年七岁……」他沉吟片刻,侧首交代护士准备上针。 「打了针后,注射部位可能会产生红、肿、疼痛等现象,但会自行缓解,不用太担心,除非有产生全身性的过敏现象,那就请妳尽快再带她过来。」他低嗓交代着,一面夹起酒精棉球轻擦过陈以安的皮肤。 接过护士递上的针筒,他轻哄了几声,然后将针头轻推进她的肌肉。「不是地板滑撞破了下巴,就是被桌上生锈的美工刀划伤——」药剂施打完毕后,他丢了针筒脱去手套,抬眼看着女人。「陈小姐,妳家还真是机关重重。」 徐晴安闻言,微讶地扬睫。「你——」他还认得她们? 从一踏进诊间见到面前这男人时,她便想起他是上回在急诊室帮以安处理下巴伤口的医生。 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有双很美丽却异常犀利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似的,除此之外,他表示要帮她开证明,让她上警局备案一事,更让她记忆深刻。 没有哪个医生能一眼看穿那些伤口背后所隐藏的秘密,当然,也或许是不想惹事的心态,所以从未有过哪个医生会这么告诉她,唯独就面前这一个敢这么做。 黎础又看着陈以安贴着绷带的下巴。「陈小姐,妳要是想继续装作不认识我那也没关系,我也不再过问妳后来带妳妹妹去哪家医院处理下巴的伤口,只是我要强调的是——」他抬眸,浓墨般的黑眸紧睇着她。「妳若有什么困难,可以开口。」 徐晴安眸光微微闪动,一抹极淡的笑意在唇边显现,客气却疏离。「谢谢,我们很好。」她走近,伸出手掌握住妹妹的手,向他颔首后,欲走出诊间。 她伸出手心时,他注意到了她的手指和掌心上头都有着像是干掉的水彩,他眸光下意识往她身上一扫,发现她一头长发竟只是用一枝铅笔绕卷后盘在后头,她身上那件合身短版的白色衬衫,和米白色及膝鱼尾裙,亦同样染上了几滴色彩。 两度见她,身上总沾染着颜料,却不让人感觉脏,除去上回颊上那片大面积的红色让他感到奇诡之外,这次只是手心和衣物沾染部分颜料的她,浑身上下倒是透着一股干净又随性的文艺气息,也许是她那不刻意修饰的清秀五官,才让她有这么纯粹的恬静气质。 「对了,请问——」想起什么,徐晴安在踏出诊间时停下脚步。「医师,我还需要带她来上药吗?」她转头看着那坐回桌前,低首书写的男人。 「伤口没什么特别变化的话,可以不用带她过来了。」他搁下笔,双手移到键盘上。「我开个药膏,一天擦一次就可以。」 「那……」她欲言又止,以歉疚的眼神直盯着他瞧。 指尖一顿,黎础又偏过面庞,他看着她,静待下文。 「医师,不好意思,我急着出门,忘了带钱包和健保卡,我课才上了一半,得赶回去上完,下午再拿健保卡和挂号费过来,可以吗?」她两耳透着红泽。 「妳去上课,妳妹妹怎么办?」哪间学校需要在周休假日上课的? 「我跟去啊。」陈以安自己回答了。「姊姊教画画的时候,我也会坐在一边画画,画到她下课再一起回家。」 闻言,他恍然明白她身上那些颜料是怎么来的,只是上回那一次,颜料大片留在她的脸颊上,还是令人匪夷所思。 「妳方便就好。」他看着徐晴安,一个念头蓦然窜出,他从桌上名片盒里拿了张名片,走到陈以安身前,他微弯身子,将名片放入陈以安手中,语声温柔:「以安,这上面有叔叔这里的电话和地址,妳有事需要帮忙的话,打电话过来,叔叔就住楼上,晚上也找得到我。」 既然大人有所保留,似乎也不愿透露什么,他只好从孩子下手。他并非无聊没事找事做,也没有什么企图,而是这小朋友受伤的次数和身上的瘀伤多得让人不免担忧,他多留心一点,不会是坏事。 「什么又?」以安看着上面的姓名,指着她不认识的两个字,直接就问。 「黎础又。」他噙着淡淡笑意,眼神含着包容和疼惜。 他对于差不多这年纪的小朋友总会有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偶尔他甚至想着,如果在不经意转身间,遇上了当年那个哭得可怜兮兮追在他脚踏车后面的亲妹妹,该有多好? 「可以叫你又又吗?我们班也有一个佑佑喔,他说他很喜欢我耶。」小孩子的童言童语听来天真可爱。 他不以为忤,带着趣意的笑容不减,才想出声,一旁的徐晴安赶忙制止:「以安,这样说话没礼貌。」她微微弯身,拿走妹妹手中的名片,又说:「这个姊姊帮妳收起来。」才拿过名片,下一秒马上被眼前的男人抽走。 「陈小姐,这是我给以安的,妳想要我的名片,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和自己的妹妹抢呢?」黎础又把名片塞回陈以安手中,语带揶揄,然后他起身回到桌前,取了张名片,走回她身前。 「姊姊不姓陈。」陈以安扯扯他裤管。 「嗯?」他秀朗的浓眉一扬,看着孩子。 「姊姊叫徐晴安,是二声徐喔,不是三声的那个。」她贡献姊姊的姓名。「晴天的晴,也是二声喔;安就是和我一样的安,大家都叫她徐老师,因为姊姊很会画画,教了好多小朋友画画。姊姊的爸爸和我爸爸不同人,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我把秘密告诉你,你不要叫我姊姊还钱好不好?不然又又,我当你女朋友,你不要跟我姊姊拿钱,我们快没钱买饭了……」 察觉妹妹透露太多,徐晴安急着阻止,她微弯身子在妹妹耳边道:「以安,我们该回去了,医生叔叔的工作很忙,不能吵他。」 那软软童声说出的「秘密」并不让他意外,只是从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口中说出这些话,让人特别容易感到心酸。尤其这番内容,更让他想起了那段充满遗憾和伤心的儿时记忆,他心头一痛,神色却刻意轻松。 他眼眸闪了闪,平静地执起徐晴安的手,把名片放在她手心上。「徐小姐,这张才是妳的。」这女人的手可真冷,现在不过九月天,还很温暖啊。 他睇着她轻垂的长睫,语气透着认真。「把它留在身边吧,用不上最好,但真有事需要帮忙,尽管打来。」 她听出他话里的关心和担忧,心口一热,垂着眼睫抽回自己被他轻轻握住的手心。这个男人的观察力细微得让她有些惶恐,她极欲掩饰的一切在他那双美眸下,似乎无所遁形。 见她捏着名片,犹豫不决的模样,他又道:「希望妳不会一走出我这里,就把这两张名片送给垃圾桶,这一张也要花我两块五,两张就要花我五元。」 她唇畔淡勾起翘弧,男人揶揄背后的认真,让她留意了。 她不是热情又喜好结交朋友的性子,身边朋友来来去去,她从未特别留心哪一个,她的家庭环境是造成她这种个性很大的因素,久而久之,她亦习惯这种孤军奋斗的生活了。 然而此时,她幽柔的眸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名片上头的姓名,凝注久久…… 注:dexon(一种人体可自己吸收的缝线,羊肠线是坊间说法,临床都直接说dexon)、nylon(尼龙线,属不可吸收缝线)。 第2章 是有些意外。 他看见那道纤瘦的背影后,深目几度停留在她身上。 第一次见她,被她颊上和衣上的颜料占去注意力;第二次见她,注意到她极瘦的身材之外,他亦发现了她用铅笔将那头长发盘起的随性;这次见她,或许是角度和距离稍远的关系,他能将她全身上下看得很仔细。 还是觉得她好瘦好瘦,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骨架似很纤小,那尖下巴和小脸蛋更证明了她没长什么肉,两条裸露的小腿白净细瘦,薄薄的腰身恍若风一来,她就会被携走。 她站在展示架前,来回几次,偶尔低首,偶尔微抬尖下巴,犹豫不决的样子。那价目表上的数字似乎是让她困扰的凶手?! 见她盯着架上的东西盯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拿了半条白吐司,便往柜台走去。 想起上回在诊所中她妹妹透露的讯息,他心念一动,走到她方才所在位子,眼眸一垂——原来架上摆放的是棒棒糖造型的巧克力面包,表层还铺上各色的水果软糖,竹叉穿过面包体,拿着竹叉真像拿着特大棒棒糖。 他看了下价钱,二十八元的面包她买不下吗?也没多想,他夹了个棒棒糖面包放进自己的盘中,然后往柜台方向走,等着结帐的客人不少,他走到队伍最后面。 那双微微上扬的深目依旧定在那纤瘦的背影上,他见她走到收款机前,把手中的半条白吐司摆上桌面,门市小姐结了帐,发票已打出,却迟迟不见她拿出钱来。 「小姐,能不能快点?」收款机前的门市小姐不耐地问。 这一问,让后头等待的客人纷纷向两边探头,好奇张望前方的状况。 徐晴安算着零钱,一个一个的一元硬币拿在手中,门市小姐一催,她又急又抱歉,竟忘了自己数到哪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绷着脸,表情像是在告诉她「买不起就不要买」的小姐,然后从头算起手心里的硬币。 「小姐,妳还重算呀?妳看看妳后面,还有很多客人等着结帐。拜托妳也快一点,半条吐司而已,妳也买不起吗?」门市小姐一脸晚娘面孔。 「对不起,我——」 「晴安,妳的钱放在我这里,妳忘了吗?」黎础又见门市小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他走近徐晴安,向她后头的那位客人点头表示抱歉后,他插进队伍,大手一揽,环过她纤薄的腰身,往自己怀里靠。 她只来得及感觉到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随即毫无预警的,落入一个有力的臂膀中。她一凛,侧过面容看向对方,她柔眸缓缓睁大,眼底闪动着相遇的意外和对他这番话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瞳仁深邃温和,带着肯定的、鼓励的淡笑。 深深凝视她一眼后,他侧脸看向收银台后那势利的小姐,立即隐去不快,换上略带歉意的淡薄笑容。「不好意思,我们是一起的,刚刚闹了点小意见,我女朋友忘了她把钱放在我这里了。」 他把自己手中那一盘面包搁上柜台。「这些一起算。」另一手松了她的腰,拿出裤袋里的皮夹,他眼眸闪动间,看见她的手正要去拿那半条吐司,他大掌一探,握住她手心,制止了她的举动。 「别气了,是我不对,妳把我最喜欢的吐司拿走,明早我吃什么呢?」见门市小姐目光古怪,他急忙掏了张五百元的钞票放在柜台,然后手臂一移,掌心落在她纤腰,他微使力,让她贴靠着他身侧,展现出一种两人十分亲密的姿态。 小姐将面包装入塑料提袋,找了零后,他随手将零钱塞进裤袋,拎了袋子,搂着她就往门外走。 一出面包店,他随即松开她,见她脸蛋低垂,五官陷在他看不清的角度。他一时间也找不到话起头,只能静睇着她,好半晌后,她倒是先开口了。 「黎医师,不好意思,上次的挂号费不是故意不拿去诊所还你,而是我最近有困难,能不能再让我拖几天呢?」她抬起泛着薄红的脸蛋,没想到会在诊所以外的地方遇见他,还让他目睹方才那难堪的一幕。 明知他方才是好心出声相救,但仍免不了会有一些无所适从的情绪。其实,她是感到有些卑微,毕竟她与他的身分处境,犹如天与地。她并非天生就如此自卑,而是在这个看起来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外科医师面前,她的自信该如何凝聚? 「我没催妳,也没打算要妳还。」他看着她那张薄薄的面皮,淡声道。 他这样说,她却一丝侥幸或开心的心情都没有。「我会还的,等我有钱,我一定还你,请你不要误会我是故意不还,或是——」 「我没误会,妳别紧张,只是我看妳的生活明明不好过,逼妳还钱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百五十元的挂号费,我还负担得起。」思及她有些敏感的性子,他又补充:「我没看不起妳的意思。」他也曾经历过穷日子,那样的心情他何尝不懂? 那话语中的急切惹来她的注目,她长睫徐徐掀起,望向前头这俊朗男人流露着些许紧张神色的面庞。 她的柔唇忽地抿出笑来,瞬间她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妩媚,让他不由得一怔。 「黎医师,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我,但挂号费我还是该还你。」她清澈的眸子停留在他脸上一会,接着缓缓垂落。「虽然只有一百五十元,但还是要很不好意思地请你再等个几天,等我领薪水,会亲自拿到诊所去。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收回心绪,渐渐平息方才因她那抹甜美笑靥而微微骚动的心口。「妳也挺固执的,都说不用还了,还这么坚持?」 「欠钱本来就是要还的。」她淡淡开口,透着深沉的无奈,她并不愿过这样的生活,却也无从选择。想起什么,她打开手中的小零钱包,倒出一个个一元硬币。「刚才那半条吐司的钱,我——」 他大掌压上她算钱的手背。「我付了就付了,别再拿钱给我。」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妳在教美术?」他话题一转。 「对……」她困惑地看着他。 「所以妳很会画画?」他眼眸深邃柔和。 「兴趣而已。」她谦虚应道。 「妳家里有妳的作品吧?!」心思突地翻转,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她淡淡点头,仍是不解他这番话的意思。 「那好,我诊所里空得很,正想买几幅画挂上,妳卖几幅作品给我吧。」他抽出皮夹,拿了两千元。「两千元能买妳几幅作品?」 「欸?」她怔怔然。 「妳卖画给我,让我摆在诊所和住处,挂号费妳也不用还了。这样做,我的诊所看起来不至于太单调,妳也不必再为了那一百五十元觉得对我抱歉,还能多买点东西回去给妹妹吃,这不是一举数得吗?」几次相遇,他总在她身上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也许是这份熟悉,让他想了解她的生活背景。 徐晴安垂着眼眸思虑片刻。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卖他作品,一方面有收入,一方面也当作抵掉那笔挂号费,她不必再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只是…… 见她迟疑,不肯收下那两千元,他低下面庞,看着她。「我这么做,让妳觉得心里受伤了吗?但我并没这个意思,人生很现实,想活着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吃喝的问题,我不清楚妳的家庭状况,但几次相遇,看起来妳并不好过,就算不为妳自己想,也想想妳妹妹。」 是,他说得没错,很有道理,为了让以安过得更安稳,她是该把作品卖他,至少,眼前她已没有生活费是事实,卖他几幅作品,她就能买米,以安也不用只吃吐司过一餐。 「徐小姐,妳不卖我画,我还是得去画廊买,既然我们认识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往后妳也多帮我诊所打广告,咱们互助互惠不好吗?」他轻启薄唇,微拢的眉宇将他右眼眉骨的伤疤牵动得更明显,他面庞一半陷在骑楼下,一半被外头的路灯打亮,半明半暗的清俊面孔,透着阴柔美。 她扬起小巧的下巴,没有回应,仅是浅笑盈盈相对,但却遮不住瞳底的幽暗与面容上那淡淡的难为情和犹豫不决——她就怕还不够他的人情。 她身上一样是上次那套白色衬衫和米白色及膝鱼尾裙,但站在背着街道的骑楼下,线条柔美的肩臂在招牌灯混着街灯的光芒中显得更纤薄,透着一种柔弱感。偏偏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有着顽固的脾性,并不容易说服。 「妳觉得我这么做很唐突吗?还是担心我别有企图?」他淡淡一哂。 徐晴安稍一抬睫,柔目微微瞠大,她眼底有着讶然。「不、不是。」 「那么,为了活下去,接受别人一点帮助并没什么。有哪个人没受过别人的恩情?将来有机会再还不就好了?」 他发现她有对美丽的眼睛,眼型不大,但眼神澄净如水,波光流转间总有一股韵味。「妳很少开口向人寻求帮助吧?是人性太现实,让妳开不了口吗?」他注视她的眸光微闪,洞悉她的心理。 他何尝不曾见识过人性的无情?当年那些亲友,得知父亲欠酒店一大笔债后,哪个不是急着与他们撇清关系? 他一语道破她心思,让她心口莫名发软。她是寻求过亲友的帮忙,但谁愿意理会她?碰了几次钉子下来,她已习惯独自承受和面对,不再开口寻求协助,毕竟那只会换来更多的难堪。 她不过第三次与这男人碰面,他却将她看得彻底,他是当真明白她的感受,那她何不接受他的建议? 「我——」她抿了唇,细密贝齿轻咬住下唇,寻思几秒,她才讷讷开口:「我没卖过我的画,我不知道怎么卖你才好。」 见她软了态度,他长吁口气。「随性就好,我看了喜欢就带走,这样好吗?」 她想了想,轻点了下头。 「拿着吧。」他把两张千元纸钞交到她手中,见她接过,他睨了她一眼,语带调侃:「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钱会咬人。」 她愣了两秒,微觉尴尬,静静牵唇而笑。 乍见那浅淡却媚力十足的笑,他黑眸瞇了瞇。几次见她,总是轻垂脸蛋,秀致的眼眉染上愁思,不是不笑,而是笑得疏离客气,像现在这样单纯因情绪而生的笑容,是他第一次看见。 每一双眼睛,每一个笑容的背后,一定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有他的过去,她必然也有她的故事,她没开口说,他并非感受不出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样的沉重与晦暗;他不知道她的故事里,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但他却知道,他与她是同类,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灵魂。 * 「黎医师,我先下班了。」晚班的护士站在门敞开的诊间外头,探头看着还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欲走还留。 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眼帘掀动时,黎础又才察觉门边的一道阴影,他目光扫了过去,略有疑惑:「妳不是要下班吗?怎么还站在那里?」 「要下班啊,我是想告诉你,有个女人在外面坐了好久,好像七点多就坐在那里了,问她是不是要挂号,她又说不是,只说等你忙完她会进来找你。」护士小姐停顿了下,又说:「我想我要是不告诉你,等等我关门下班,你又直接上楼的话,她要怎么找你啊?所以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他长指一顿,眉间淡刻浅痕。「女人?」 「是啊,看起来很年轻,搞不好还只是大学生。」晚班护士又说。 像大学生的年轻女人?他抿唇默思,自己何时有这样的女性朋友了?片刻,一张模样文秀柔弱的脸蛋在脑中闪现,他退开椅子,大步走出诊间。白色长袍随着他交错的步伐,在摆动间带了些淡淡消毒水味。 他在玻璃大门后停住。年轻女人就坐在骑楼的木制长椅上,低垂着颈项,她双手搁在裙面上,指尖轻拧着,像在为难着。 拉开大门,风铃声当当响起,女人动也没动,仍是垂着脸蛋。 「徐小姐。」他走出诊所大门,在她面前站定。 眼底蓦然映入一双干净的黑色皮鞋,随即是男人厚实的低嗓,徐晴安抬起脸。 「妳妹妹呢?」他语调徐缓,目光从她尖瘦的下巴慢慢挪移至她那对总是轻覆柔光的眼眸,沉静地看着她。 「以安在家里。」她静谧的语调尽是压抑。 「要带我去挑妳的作品了?」上回面包店巧遇,他好说歹说才让她收下他的好意,他当下开口要过去挑画,目的除了不让她拿了那两千元而对他愧疚外,也想去看看她的家庭环境,但她却支支吾吾老半天,怎么样也没有意思要让他过去她家。 现在主动上门来,可是想通了? 她怔了下,摇摇头。 她的继父,抓着以安胁迫她,开口要钱去赌,她没钱,被逼着出门借,她并不想再做这种事,那只会让她继父愈陷愈深,也只会让她身上的债务愈背愈多。 可是,继父威胁着要把以安卖给他一个赌友,他说他那名赌友有些变态,对年纪小的女生特别有兴趣,他没钱翻本,只好卖了以安换现金。 以安才几岁?要卖给男人?她即使再怎么不想借钱让他在赌桌上挥霍掉,却也无从选择了。 她不能让以安被卖掉。 她不想来麻烦眼前这个男人,却还是找上他了。她在街头反复犹豫,最终还是踩着步伐往这里来,因为除了他,她还能找谁?她甚至可笑地发现,在这种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刻,她竟只能想到他。 他如此热心,一定会答应帮她的吧?! 搁在裙面上的双手拧了拧,她缓缓起身,视线对上他的。「黎医师,我——」她蓦地停顿,轻垂长睫,细密贝齿在唇瓣上轻咬出淡淡齿痕。 「妳想说什么?」他看出了她的为难。 深深呼吸,她鼓起勇气。「黎医师,我能跟你借钱吗?我会还,一定会还!」她那双柔润的秀瞳有着渴切,他头一回见到她有这样的眸光。 他毫不考虑便问:「妳想借多少?」看得出来她来这之前定是挣扎良久,否则不会呆坐在外头等他。 「二十万。」 「二十万?」他眉峰一动,诧然地望住她。 她眸光敛下,柔嗓透着难为情。「嗯,我知道二十万很多,可是……可是我找不到人帮我,你能不能 ——」 「妳先告诉我妳的用途。」她一个女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用……途?」她扬睫,对上他深沉精锐的眸光。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识过,却忘了先想理由。 他看着她闪动的眼眸。「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总该知道妳借这么多钱要做什么吧?!」 「我有需要!」她顿了下,又说:「我必须用到这么多钱,如果黎医师怕我不还钱的话,我可以签借据给你,这样你也比较有保障。」 「我不要借据,也不怕妳不还钱,我只想知道妳需要二十万做什么?」他倾近面庞,俯视她,那黑眸专注得像要看进她心里去似的。 「我——」她退了一步,跌坐回椅上。仰着脸蛋看他,柔眸轻荡恳求。「黎医师,我真的需要这笔钱,请你再帮我这一次,拜托你。我一领到薪水,一定先拿来还你,上次欠你挂号费,还有两千元,这些我都记得,你别——」 「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是要妳保证妳会还,我是要知道妳一口气要二十万做什么?妳开口向我借,我总要知道这二十万妳会拿去哪里,如果妳是打算做什么违法的事,我也要借妳这笔钱吗?那我不成了帮凶了?」他逼近的体魄透着热度,含着消毒水味的气息包围了她。 她眼睫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菱唇微微掀动之后又抿直了。 见她犹豫后仍没开口的打算,他别开目光,视线落在一处,默思着。 会对这对姊妹留心,无非是因为她们身上不明的伤处,虽然她有看似完美的理由,但他也有他的能力与经验能判断,一个女孩开口就要二十万,令人匪夷所思。 再者,上回她明明答应他要将作品卖给他,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走进她家,看看她到底是有着怎样的生活环境,为何会三番两次狼狈出现在他面前,但她却没了消息。他在意的不是付了两千元却没有拿到任何作品,他要的是解开她这道谜。 当年,若有人愿意及时帮他一把,他和他唯一的亲生妹妹,就不会落得分离的下场,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不想再看见相同的错误。 他想帮她,只是因为在她身上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是一种怎么样也控制不了的情绪,也许帮了她,他的那份遗憾就能减少一点,偏偏这女人顽固得让他有些恼了。 吁口气后,他转过微沉的面庞,直勾勾看着她。「徐小姐,很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他美丽的黑眸,紧锁住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 她眼眸缓缓睁大,眼球表面浮现一层淡薄水气。她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后像是接受了他的拒绝似的,她脸色黯淡,缓缓垂眸,不再看他,那神色竟透着听天由命的认分。 真要这么固执?他眉一低,薄唇抿了抿,转身准备离去,蓦地感觉自己身上的衣袍像被轻扯住般,他顿足,慢慢转过身躯,就见徐晴安抓着他的白袍下襬。 见他面带薄怒地转身,像是打算拂袖离去,她心一惊,不多想就伸手拉住他的白袍。没办法了,眼前除了他,她还能找谁? 她微昂脸蛋,湿润的眼眸对上他沉凝的目光。「黎医师,拜托你,我真的需要这二十万,没有二十万,以安会被卖掉。」 说完的同时,像找到出口宣泄般,在他愕视下,她的眼尾渗出眼泪。 * 她的生父爱上了别的女人,和那女人组了新家庭,高二那年,她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以安的父亲。初时生活还可以,但渐渐才发现她继父有酗酒和赌博的恶习,他原先工作还正常时,最多就是发发酒疯,但因上班时间也喝得醉醺醺而被解雇后,工作四处碰壁的他开始拿家人出气。 喝醉了就是吵闹,赌输了便回家找她母亲拿钱,要是拿不到钱,她母亲就得承受一顿打骂。那时以安还在她母亲肚子里,为了以安,她母亲忍气吞声,总希望让两个女儿能有个完整家庭,想不到这男人愈陷愈深,彷佛一天不喝不赌,就会要他命似的。 每次跟她的母亲伸手拿钱时,都说是为了翻本,翻了这么多年也没听他说他真翻本了,她的母亲不堪长期的折磨,抛下她和小妹妹,离家后音讯全无。 此后,她和同母异父的妹妹相依为命,却也开始了遭受继父暴力相对的惶恐生活。 母亲的离家让继父变本加厉,她一个人靠着教画画的收入养家之外,还得应付继父毫无节制的金钱索求。拿得到钱时,他待她们姊妹也算差强人意,但赌债愈积愈多,当她的收入再也不堪他挥霍时,姊妹俩变成了出气的对象。 她的继父甚至三番两次到她工作的幼儿园或安亲班领走她的薪水,她的生活如何不陷入困顿?她的继父在外头不知欠了多少赌债,她也遇过看似黑道份子上家门讨债,这就是她总不愿让外人知道她家正确地址的原因,她怕要债的找上门来。 这是她的家庭背景,他终于套出了这些不堪。 他看了眼号志灯,侧首看着她。「下一条路口左转?」她陷在黑暗的脸容,仍能让他就着外头探进的路灯微光,看见她长睫上闪动的泪光。 徐晴安抬眼看了看,淡淡应了声。 他打了方向灯,将车子转入左边街道。 不是他狡猾,非得用这样半带威胁的方式逼她说出那二十万的用处,只是她一味地隐忍,只会让恶人软土深掘,事情永远没办法解决。 「第一次见到妳和以安,以安下巴那伤口是怎么来的?」他以条件交换,她说出真相他才愿意借出二十万,她应该是毫无办法想了,终究妥协。方才她已坦承她的家庭状况,现在,他要进一步求证。「我没猜错的话,是妳继父动手的?」 徐晴安抿了抿唇。「叔叔拿不到钱,不高兴,推了我一把,以安站在我身后,她被我撞到,整个人//弹出去撞到桌角。」 「妳眼窝的伤口怎么来的?」 「他打了我的脸,我想应该是他的指甲划到的。」她只记得脸颊一面热辣,后来照镜子时才知道原来有一道小小伤口。 「身上的颜料呢?」他追问得仔细,一件件记上心头。 「那时我在教以安用水彩,叔叔一生气,什么都能拿来攻击,他把颜料倒进我洗笔用的小水桶,整桶往我身上泼。」她语声淡淡,巨细靡遗道出。 她知道他不是想探究她隐私,他恐怕是早猜到她的家庭背景,只是需要她的证实罢了。然而,他知道这些想做什么? 无论他想做什么,对她而言都不要紧了,眼前重要的是以安,只要他愿意借她钱,她不介意让他了解她的家庭。 「那上次以安手臂被美工刀划伤的事?」 「叔叔在我这里拿不到钱,闹**杀,动作太大,划到以安。」 他应了声,看了看前方路况,暂时岔开话题。「一直往下走吗?」 「过下一个路口就是了。」她轻咬唇,看着他被外头探进车内的灯光打亮的侧脸。「黎医师,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可以——」 「妳放心。」他打断她的话。车子在红灯前停住,他修长指节轻敲方向盘,像在考虑什么。片刻,他侧过面庞,对上她的水眸。「我保证以安不会被带走。」 闻言,她眼眸微微弯了。「黎医师,谢谢,我一定——」 「好了,别再谢了,妳们姊妹俩别时常让我见到身上哪里有伤就好。」他轻踩油门,问道:「我车该停哪里?」 「不好意思,要请你停路边,我家没有地方停车。」她语气透着薄薄的卑微,并非个性如此,而是一旦面对一个与自己差距甚大的对象时,人的心理层面,很难不受其影响,不一定是卑微,是一种怕怠慢了对方,或是委屈了对方的情绪。 他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让她先下车后,他将车子妥当切进。一下车,就见她站在车尾处等候,他走了过去。 「黎医师,要请你走几步路了。」见他走了过来,她一面说,纤瘦身影随即转进一条小巷。 第三章 他一面随着她走,一面看了看周遭环境。 诊所离这并不远,过三条街就到,骑车和步行也许会更方便,而他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区矮房子,房子外观老旧又不起眼,看得出来其中几栋已重新装修过,其余的,外观上并未有多大差别。 他目光淡扫间,不意掠过前头那相当骨感的身影。她穿了件纯白色,及小腿肚的长裙,脚踩一双白色布鞋,略急的行进间,裙摆在她腿肚间交错,乍看像朵花,有一种不刻意张扬的美感。 视线略往上提,淡粉色的薄棉长t恤下仍能看见她甚窄的腰线,像是稍一使力就要折断了……这女人到底是有没有在吃饭,每次见她,他都很想问问她怎么能把自己瘦成这样?他视线再上移时,女人陡然停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黎医师,到了。”徐晴安领着他置身小巷底。她身后屋子的大门敞开,电视机的声音从里头透出,还夹杂了叫骂声,她一急,想转身进屋,却被他一把拉住。 “黎医师?”她困惑地看着他。 “我来处理。”他浓眉沉了沉,握着她的手腕,安静地踏入屋里。 一进屋,入眼的画面让他黑眸一缩,冷却成寒冰。 他看见衣服半敞的男人靠坐在木椅上看着电视,双脚跨上前头的长形木桌,木桌上立了两个玻璃酒瓶,以安就跪在他脚边剥着花生壳。她口中被塞入一块布,啜泣让她身躯一颤一颤的,发上还有几个剥开的花生壳垂挂着。 才想出声,身旁女人却等不及他处理,拨开他的手就冲上前去。 “叔叔!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以安?”徐晴安又惊慌又心痛地嚷着,双手还来不及碰到妹妹,发觉有人影靠近的陈父迅速起身,一把拉住以安,另一只手随即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横在胸前,作势威胁。 “叔叔!”徐晴安止步不动,惊惶地看着对方。“你不要伤害以安,她是你女儿啊。” “钱呢?我叫你去借的钱呢?”陈父挥着酒瓶,不让人近身。“钱拿出来,以安就没事。” “钱在我这里,你放开以安,我就给你。”黎础又走近,站在徐晴安身侧。 “你谁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我要看到钱!”陈父高举着酒瓶。 黎础又冷凛着清俊面庞,五官线条僵寒得像冰雪般,阴柔黑眸透着凌厉。“钱在我这里,把孩子放开,我马上给你。”他从口袋中抽出一叠千元纸钞。 “是不是二十万?看起来这么薄啊?”见到钱,陈父一双细眼瞠得斗大。 “你算一算不就知道了?”黎础又低笑了声,笑意不进眼。 “干!我哪里还有手去算钱?不要给我装!”陈父又举起酒瓶。 徐晴安惊呼了声,哀求地看着他。“黎医师,拜托你快把钱给他……” 黎础又眸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看向那为了钱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抓去当人质的男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没停过啜泣、身躯抖个不停的孩子。 “我说你!煮这什么鬼东西?你现在是把我当猪养喔?”醉醺醺的男人手一扬,一桌子菜随即被扫落,碎碗盘、汤汁菜渣洒落一地。 “猪?猪都比你有用!整天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你还会干什么?”女人不甘示弱吼了回去。 “我还会干什么?”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你试试看不就知道!”扯着女人的头发往前一撞,女人头顶撞上墙面,血流满面。 目睹男人发狂的脸,女人痛楚的哀号声,他却只能抱着哭泣的妹妹,躲在角落发颤。 “黎医师。”见他像是走了神,徐晴安急得伸手握住他手臂。 黎础又低应了声,心绪从儿时的不堪记忆中拉回,他看了她一眼,眼中沉潜着淡淡的伤楚和一种将她看得透彻的心疼。 他早知道她与他一样,有着受伤的灵魂,但亲眼目睹,仍是心酸不已。她现在经历的,不也是他曾经恐惧过的吗? 她的继父如此可怕,比起他生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个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她这副瘦弱的身子,淡薄的肩膀,承载了多少压力和负担?她总是这样一个人面对这些?孤单时候,无助的时候,谁能给她依靠? “喂!你发什么呆?钱到底给不给?不要拖我的时间,我等着拿钱去还。” 黎础又眸光一闪,在对上那贪得无餍的男人时,面色瞬间冷凛。 他看着那毫无一点父亲风范的男人,原就低沉的声音更冷肃了几分。“你把酒瓶放下,孩子给我,钱自然就是你的。” “不要跟我玩心机,我把孩子给你,你钱还会给我?”再无耐心的陈父,高举酒瓶,作势要打上女儿的头。“再不把钱给我,见了血我可不负责!” “叔叔!”徐晴安扬声喊住继父,然后看着黎础又,握住他手臂的十指又紧了紧。“黎医师,拜托你把钱给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好,要我画几幅画都可以,只要快点把钱给他……”她柔嗓破碎,哽着沉重的哭音。 黎础又不置一词,轻拿开她双手,然后掌心滑入裤袋拿出一个打火机,他点了火,将一叠千元钞票移近火源。“我数到三,放了孩子,否则这笔钱就没了,你衡量看看,要孩子还是要看着这叠钱被火吞噬。一、二——”他听见了徐晴安的抽气声,他同样也屏息等待,他是在赌没错,他赌眼前这男人眼里只有钱。 陈父只考虑几秒,大手一推,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在地,他挥着酒瓶走到黎础又面前,一把抽走钞票,他伸手舔了拇指,算着钞票张数。 手指搓过最后一张时,他瞠目,暴跳如雷。“干!拿五万就想打发我?难怪看起来这么薄!” “五万是一般上班族两个月的薪水,你什么事都没做,平白拿到五万,还不知足吗?”黎础又拿出口袋内的手机。“我进来前已经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应该快到了,你是要继续留着,还是——” “算你狠!你给我记住!”听闻对方报了警,陈父紧张地看了眼门口后,细眼瞪着徐晴安。“晴安,你居然敢报警,没关系,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沉冷的眸光从消失在门口的身影收回,黎础又回过身,看着那一大一小。 徐晴安急急抱起跌坐在地的妹妹,她拿出她口中满是唾液的湿布,双手急急抹掉她小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以安乖,没事了,没事了……”她泪湿满眶,挑着夹在妹妹发上的花生壳。 “姐……姐……姐姐……”陈以安惊恐又害怕,紧抱住姐姐,泣不成声。 “乖,不要哭……”她拍着妹妹的背,无声落泪。这样恐惧的日子,还有忍受多久? “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黎础又深深凝视那跪在地上、将妹妹抱得紧实,而自己身躯却发着颤的纤秀侧影,一个念头随之而生。 徐晴安抱住妹妹静默了好一会儿,她略恢复镇定后,指腹随意抹去泪,才缓缓侧过犹带伤楚的泪容。“黎医师,谢谢你,时间已经不早了,你——” “你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吗?你不怕那个男人下次又会用什么方法折磨你们?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但你想过以安没有?万一同样的事再来一次,你有办法保证你和以安不会受伤吗?”他两眉压得很低,一双冷目和变得深沉的眉骨浅疤透着寒厉。 “我知道,但是他总还是以安的生父……”她柔软语声透着很沉的无奈。 “他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了?”黎础又走近,俯视她。“一个可以抓着亲生女儿威胁要钱的男人,还配当一个父亲?非要他把你们卖了,还是要再打出伤来,甚至闹出人命,你才来后悔?” “不是……”她摇摇头,柔眸蓦地滚出泪。“黎医师,我也想走,可是监护人不是我,我怎么带以安走?” “只要向法庭证实孩子的父母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你就可以拿到她的监护权,何况以安的爸爸有暴力倾向,你可以提出这方面的证明。” “那不是等于要以安不认他了?”她微微瞠大柔眸。 他低哼了声,看着她怀中仍颤着身子啜泣的以安。“你认为以安还会想认那样的人当爸爸?” 她怔了下,低垂面容看着妹妹。以安确实和叔叔处得不好,也常埋怨为什么会有那样讨厌的爸爸……是不是真要让以安和叔叔走上决裂一途? “徐小姐。”他天生醇厚的低嗓,在此刻听来格外令人感到安定,像沉笃的低音管。“对于一个没尽过责任的父亲,你又何必念旧情?若想孝顺,也得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值得他的子女为他这么做。” 见她眸光闪动,似乎很挣扎,他又接着说:“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他的行为只会愈变愈可怕,愈来愈粗暴,你难道想和这样的人再继续共同生活下去?” 他说的她何尝不知道?只是就算真走了,以她目前的情况,她养不养得起以安?她的存款全用完了,薪水被领走,她现在一走出这间屋子,首先面临的就是住的问题——她要带着以安去住哪里? “姐姐,我不想住在这里……”陈以安从她胸怀间抬起脸蛋,鼻音浓重。 徐晴安拍着她后背的手一僵,有些无措了。 她相信以安还听不懂他们讨论的监护权等话题,那该是她真实的反应,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如何不惧怕这样的爸爸?因为一个血缘和亲情的枷锁,让她不断吞忍继父的言行,她是否错得糊涂、错得彻底? 她想起曾来关心的里长对她提过寄养家庭一事,那时她认为她并不需要那些援助,所以婉拒了对方,但现在细想起来,她除了先将以安暂置寄养家庭外,还有什么办法?至少,她得先让以安有地方住,能继续读书,其余的,再慢慢想办法。 “徐小姐,以安已经表达了她的想法,你还要考虑什么?”黎础又看着那低垂长睫的秀致侧颜。 徐晴安静默半晌后,才站起身来。“黎医师,谢谢你,欠你的钱恐怕还得要一阵子才能还你,不知道你诊所还缺不缺人,我可以去帮忙,先用工资……”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件事?”他侧过脸看她。“整理简单的行李,趁你继父还没回来前,快离开吧。” “我知道,可是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想明天再——” “明天?如果半夜他回来,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他低嗓略提。 “黎医师,一时间,我没地方去啊。”她看见了他眼底的不以为然。“之前里长曾经建议我把以安送去寄养家庭,我想……” “寄养家庭?”他连着三次打断她的话,足见这女人惹恼他的本事有多高强。 “你想送她去寄养家庭?” 她怔了怔,不明白他眼底那抹复杂从何而来,片刻,就见他越过她,走到以安身前。“以安,带你去住我家好不好?”他一把抱起她。 “跟又又住一起?”陈以安对上他柔软的眼神,见他点头,又问:“那姐姐也一起去吗?” 他尚未开口,身后的徐晴安已走近,柔嗓略急:“黎医师,我们不能再麻烦你了,你——” “你怕我吗?”他忽然侧首,眸光沉沉。 她愣了下,才缓缓摇头。他三番两次出手相助,她感谢都来不及了,只是她不懂,他何以帮得这么彻底? “以安,你先去整理东西,衣服、书包这些比较重要的都带着,我跟你姐姐有话说,等你东西整理好,就搬去我家住。”他放下陈以安,就见她忘了上一刻的恐惧,欢呼了声,蹦跳着跑进房里。 他将目光从那小小身影移到徐晴安身上。“我的生父和你继父一个样,喝醉了就是打骂老婆小孩。” 闻言,她愣怔住,片刻,她缓缓侧身看着那突然道出他家庭背景的男人。如此优秀,看上去专业又意气风发的外科医师,也有着和她继父一样的爸爸? “你很困惑吧?困惑我对你们姐妹俩的态度。”他当然知道他强行介入她们的生活很突兀,但他想帮助这对姐妹,他与她们几度相遇不也是一种缘分? 徐晴安迎视他的凝注。她发现他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眸不仅只是美丽,有时更是难以捉摸,就像他这个人。 “我的生父嗜酒如命,醉了就是打我妈、打我和我妹出气,我妈受不了他的暴行而离开,他也因为心肌梗塞过世,当时,我和小我六岁的妹妹分别被收养。一开始,我会去看我妹,但没几次,收养我妹的远房亲戚一声不响就搬走,我便再也找不到她了。”他眨了下浓睫,那瞬间,深邃的黑眸滑出一道沉沉的孤寂。 “第一次在医院看见你和以安,隐约感觉不对,以安身上的旧伤更像是在暗示我什么,那时就留意你们了,想不到会在我的诊所再遇上。一次受伤我勉为其难当成意外,第二次受伤我可不认为会再是意外。”他像陷入儿时伤痛的回忆,目光有些幽远。 “那样的恐惧,我也曾经历过,看见你和以安,我总像是看见当年的自己和妹妹。”他指着自己右眉骨上的浅疤。“这是我的生父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比你幸运的是,我让一对医生夫妻收养,才能一路从医学院毕业到自己出来开业。” 她视线挪到他眉骨,那较他肤色稍白的浅疤上。她一直都知道他有对美丽的眼睛,一张一闭间,那眼皮上的摇线隐隐约约,透着神秘,略扬的眼尾添了些俊魅。 原来那疤痕背后是这样的故事,原来他也曾有过那样晦暗的生活,这是他对她们姐妹留心的主要原因吧? 见她直瞅着自己的眉骨,他笑了声,指尖擦过那道浅疤。“我的底都掀给你看了,你应该不会再困惑,或是觉得我别有企图吧?” 她摇摇首,眸光柔和,唇畔携着一抹浅淡弯弧。“只是意外听到你的过去。” “因为不希望你把以安送到寄养家庭,所以必须让你知道我体验过那种分离的心酸,我一直遗憾着到现在还是没有我妹妹的消息。”他敛笑,又继续说:“谁能保证寄养家庭的成员都没有任何问题?万一真要对孩子做什么,你也看不到。” 她垂眸,似乎陷入为难。 他深深的叹息后,又道:“整理一下,暂时搬到我那里去吧,否则等到明天你继父回来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长睫眨了下,抿了抿唇。 “怎么,怕我居心不良?”他趣味地瞅着她。 她看了他一眼,芙颊晕红着。“不是。” “这样吧。你就当是跟我租房子,领了薪水再给我房租就好,平时你照样做你的事,有空时整理一下屋内的环境。”他看出了她的为难与歉疚,又问:“你会做饭吗?” 她点点头。“只是家常菜。” “那好,三餐也交给你打理,我从读医学系开始都是在外头解决三餐,外食我吃腻了。”他的抱怨带了点孩子气。 他愈说,她的眼睁得愈大,心思绕了几圈后,她轻喟出声,垂落的眼帘像两道弯月,沉静而美丽。考虑好半晌,她缓缓点了头。 他眉宇舒展,兴味地看着她。“你一直都这么安静不大说话的吗?”柔弱贞静,像水一般,他难想像她继父怎么能对这样的女孩动手? 徐晴安愣了几秒,眼眉像是上了颜色似的,生动了。她偏着头笑,有点娇,有点含蓄,一种很小女儿的姿态,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因为黎医师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她的心思在他面前简直是无所遁形,他一眼看出了她家庭的复杂,也道出了她心里对他那份歉疚感,既然他都明白,她又何须再多说什么? “黎医师,我先进去整理东西。”她欠身,噙着淡笑转身而去。 他捕捉到她转身前唇畔那抹纯粹诚挚的笑花,心口竟无端一跳。 他直盯着她,直到那道纤瘦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略垂黑眸,指尖扣着衬衫袖口的纽扣,那双行进的长腿却蓦地一顿,狐疑地退了步。 他并非偷窥狂,也无意探入隐私,只是房门敞开,他下意识就留意了。 “以安?”他在房门口换了声,未听到回应,他再开口:“徐小姐?”他敲了下门板,走进他昨夜暂借姐妹俩的客房。 床铺上的被子叠放整齐,地板上还摆着尚未整理的画具,他拉开衣柜,少少几件女性和女童的衣物吊挂着。东西还在,人应不会离开,但这么早,去了哪里? 寻思片刻,他走出客房,在客厅寻不着人影。他走进厨房旁的餐厅,意外在餐桌上见到便利商店买来的吐司,还有小碟上的两颗荷包蛋和一瓶果酱,一旁还有一份烧饼油条……他双手抱胸,视线凝在吐司和荷包蛋上头,久久不动。 这是她准备的? 转出餐厅,他一路走过客厅,直接下楼。他打开隔开前头诊所和后面车库的钢门后,才经过诊间和候诊区,就透过玻璃大门看到了微弯着身躯,正在刷骑楼地板的身影。 他立在门后看着她。她一张清雅素颜,整个人看起来文秀乖静,像个单纯的大学生,但总语多保留,不愿让人看进她内心不为人知的思维。她并非刻意的神秘,却让她更像一道谜。 若不是昨夜他用了点心机,让她卸下了心防,恐怕他至今仍不知道她的继父竟比他生父还要可怕。 这样秀静乖巧又柔弱的女子,难道身边都没有护花使者?若她没遇见他,她往后会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他眉一沉,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你一大早在这里刷地?” 徐晴安回过身,柔美的眼眸对上他时,红唇蓦地牵起了笑。“黎医师早。”她垂眸看了看地砖,才又看着他道:“我想在门诊时间前把整个诊所打扫一下,这样不管是病患还是家属,进到诊所的感觉才会好。” “打扫和整理是每天都得做的工作,但这不是你的工作,等等护士们上班,她们自热会去分配。”他双手抱臂。 她看了他一眼,低首继续刷地板。“反正我现在有空,我刷也是一样的。” “诊所的环境整理是护士的工作,你做了,那她们闲着做什么?”他走近她,又道:“你不用因为住在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而什么事都揽着做,房间空也是空着,多你们两个人住,还比较热闹,也有人帮我整理屋子,你若要这么客气,我是不是也要帮你们姐妹做点什么才对?”他凝睇她专注的侧颜。 “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她淡应了声,又继续刷地砖,蓦地眼帘映入一只大掌,随即覆上她握着刷子的手背。 “徐晴安,有时你真固执,我不是跟你客气,是因为这些工作护士们早分配好了,你现在帮她们其中一人做了,剩下的工作分配不均,会让她们很困扰的。” 他抽走她手中的刷子,看着她又道:“我以为我昨晚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如果你还不懂,我不介意再说一次。你和以安尽管住下来,我没有收你房租的意思,只想麻烦你方便的话,就做点简单的整洁工作,还有三餐也要劳烦你准备,其余的工作自会有人负责。要是你仍觉得对我不好意思,往后等你领了薪水,再添点房租就好。我这样说,够白话了吧?” “可是……”她咬住下唇。 “可是什么?”他眉一沉。“你的家庭带给你的一切,你那么认命承受,怎么面对我,却是这么有自己的坚持?” “……”那不一样的。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无从还起啊。 见她垂着眼眸,乖静的模样让他软了声嗓。“以安呢?一大早就没见到人?” “去托儿所了,我中午再去接她回来。” “你都什么时候教课?”他对她的作息还不了解。 “都是两点开始。幼稚园的孩子都需要午睡,等他们醒了才开始上课,安亲班的则是四点半开始……”她忽而瞠大柔眸。“下了课再回到这里,晚餐我会来不及做,你——” “那不是问题,晚餐我在外面吃也行,还有,星期四诊所固定休诊,那天我在医院有门诊,所以星期四不用做给我吃。”他顿了下,想起什么,问道:“餐桌上那些是你准备的?” 她笑得有些腼腆。“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中式和西式都各准备了一份。” “你吃过了吗?”他黑眸略眯。“我看吐司和果酱没动过。” 她愣了下,柔美的眼珠子转了转,她讷讷开口:“我想等地刷完再吃。” 他瞅了她一眼,低哼了声。“节省不是用这种方式,再怎么样也要吃东西。” 他半是气恼,半是心疼。她以往都这样饿肚子的? 他一把握住她手腕,不由分说地低声道:“现在,跟我上楼吃早餐。” “可是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她试着抽出手腕。 黎础又止步,回过身看她,他黑眸略眯,将她从头到脚看个仔细。“这就是你这么瘦的原因吧?” 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垂落长睫,她看着地板,气氛突然陷入沉静。除了马路上车子的呼啸声外,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为什么不吃早餐?”他看着她颤动的长睫,又问。“不吃早餐也能是一种习惯?这习惯可真要不得。” 徐晴安低着头,不作声,他只得又道:“因为钱都被你继父拿走,所以你为了省钱,养成不吃早餐这种坏习惯?”他不用多揣测,也能看出她的心思。他自己也曾经为了让妹妹吃到巧克力糖,而省下餐费。 谁不想快快乐乐,过着吃饱喝足的日子?偏偏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得不到这些看似平凡的生活的。困为经历过,只消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能看见其背后隐藏的情绪。 过住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怅惘侵袭他,他心窝蓦地发痛。 他难以自持地,长指拂过她垂落两边的发丝,温热掌心顺势贴上她小小的脸,恍若这样,能让这短暂的交会,有着相依的慰借感。 当他指节滑过她发丝,指腹轻触她面颊时,她一颤,扬睫看他。他深邃的眼眸蕴藏着深浓的情绪,似有心疼,又像带着遗憾,迷离且复杂。 她不明所以,怔怔看着他良久,才听到他薄唇低吐:“以后,你早餐跟我一起吃,三餐本来就该定时定量,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迈开长腿。“走吧,一起上去。” 也许是他眼底那份疼楚太过深刻,她顺从了他,跟着她的步履上楼。 第四章 一如往常醒来,梳洗后换上衬衫西裤,他走出房间,经过她们房间时,已习惯留意她这时间都会敞开的房门。 她在画画。通常这个时候她已将妹妹送上托儿所,下午要教课,于是早晨这段时间是她作画的时候。偶尔也见她用一些小东西,如汽水瓶盖、布丁杯等等,做些劳作艺品。 这里原来只是客房,家俱本就简单,一张双人床,一组梳妆台,和一个日式伸缩衣橱,但添了些女性用品和女童的玩具布偶后,氛围温暧了。 念医学系开始,他不是和一群男生挤宿舍,便是一个人独住,连医院值班室也是全然的阳刚,毫无柔软可言,现在让这对姐妹住进来,屋子似乎不那么沉硬了。 有时结束了楼下的工作,一上楼,只是听见姐妹俩软软的对话,总让他连心口也发软,那瞬间会让他有股他有一个完美家庭的错觉。于是他一直不能明白,怎么会有人用暴力对待这对如玉似水的姐妹? 他倚在门边,静静瞧她。他很喜欢看这一面的她,侧颜淡淡,秀雅柔美,偶尔垂着长睫像在思虑该在哪里再补上一笔,扬睫时又是满满的自信了,原来她不是自卑,而是现实压抑了她的快乐和信心。 徐晴安轻咬着笔头,柔眸专注盯着被她摆在前头床缘的泰迪熊娃娃,很大的一只熊,差不多有以安的身高那么高。 片刻,她拿出咬在齿间的笔,将一头长发盘上脑后,另外又抽了枝浅色铅笔,握笔的手一动,随即勾勒出初步的形体,然后她换上了颜色较深的笔,开始琢磨着瞳孔。 她双眸来回画纸和泰迪熊间,认真得恍若这世上再无什么能勾起她的兴趣,一笔一画,看似随性,笔尖沾染在画纸上的却是细致。 稍候,她抬眼看着泰迪熊,再看看自己的画……阴影变化似可再明显些,她搁了笔,移动目光寻着她的橡皮擦,她需要擦出强烈的反光。 她略偏螓首,在右脚边的工具袋里捞出擦子,眼睫微微一抬,余光似见到什么阴影,她转动脸容,意外的看见了男人。 她怔了下,随即起身,一个没注意,橡皮擦落了地,她看着滚动的擦子,脚步移了过去,男人亦移动步伐,靠了过来,两人一同弯身,指尖相触,他们稍愣之后抬眸,相视而笑。 她腮面微红,收回指尖,下一秒钟手腕却被男人修长的指节握住,黎础又将拾起的橡皮擦放到她手心。“你在画那只熊吗?”他起身走到画架前。 他两臂抱胸,看了看坐在床沿的大熊,再看看画纸。“怎么想要画这只熊?” “我没画过这种毛绒绒的静物,拿来练习看看。”她走近,站在他身边。 “你也喜欢泰迪熊?”姐妹俩搬过来那晚,这只熊也是她俩的家当之一。 她轻摇螓首,笑得含蓄。“我早过了抱洋娃娃的年纪了,没什么特别喜好。” 她看着大熊。“那是一个学生家长见以安乖巧可爱,送给她的。” “那你喜欢什么?”他一侧眸,睇着她秀致清颜。 “我?”她偏过脸容,困惑地迎向他的目光。 “难道你没特别喜欢,或是特别想要的东西?除了画画以外。”住进来一个多月,他见她没什么特别欲求,年轻女孩迷恋的偶像她不迷,衣服、化妆品、皮件等等,也不见她为自己添购,就连发饰也是随意一枝画笔就成,她节俭成性,是好事一件,但年纪轻轻却真的什么都不感兴趣,倒也乏味了些。 她微微睁大了眼,柔眸慎重地转了圈后,摇首笑道:“仔细想一想,还真的没有呢。”头一偏,她又说道:“认真说起来,我比较想要一个家,很安定祥和,很幸福美满的家,除此之外,好像也想不出什么了。” 比较想要一个家,很安定祥和,幸福美满的家——如此熟悉的想望,他最渴望的,除了能找到当年失联的亲生妹妹外,不就是这个吗? 从小见到别人一家子快乐出游,或是经过哪户人家听到满室欢笑声时,他多欣羡,偏偏他的家庭给不了他这些,直到他的养父母出现,他才从他们身上得到他渴求的家庭温暖。是该满足了,但总有遗憾,若能寻回妹妹,那将更圆满。 他还想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喜爱的人共组一个温暖的巢窝,给他的孩子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的。只是,他还在寻觅,觅一个懂他知他的灵魂。 见他黑眸直瞅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尴尬。“我好像在说天方夜谭喔。”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带点淡淡的心酸。 那有些自嘲的笑意牵动他心绪,这感觉让他胸口又烫又软,轻喟了声,他低喃道:“我觉得这是很朴实、很平凡的一种想望。”虽然不一定随手可取。 他意外有着相同灵魂的两人,也有如此相似的渴求,他多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走吧,我饿了。” 她闻言,搁下手中画笔和擦子,急急越过他。“等我一下,我把牛奶加热,再煎个蛋就好。”已入秋,天候凉了点,这种时节喝温牛奶是较适宜的。 他应了声,随着她转入厨房。 双臂抱胸,他就这么大方地倚在门边,看着她冰箱和瓦斯炉前来回走动的纤丽身影——她好看多了,一个多月下来,她胖了点,那腰身仍纤瘦,却不再是单薄得恍若纸片。 徐晴安从冰箱里拿出鲜奶、一颗蛋和两根葱。将牛奶微波后,洗净葱枝再切成末,她打散了蛋,加入葱花和一点盐巴,入平底锅煎成金黄色。 他不喜油烟,以前在家就极少踏进厨房,姐妹俩住进来后,这厨房开始有了油烟,他不会主动靠近,像这样站在门边看着她手持锅铲、菜刀的身影,今日是第一次,竟也觉别有一番滋味。 她动作很迅速俐落,手中的锅铲像她的画笔一样,只需三两下,煎好的葱花蛋已摆上餐桌。 拿出微波炉里的温牛奶,她朝他招招的手。“黎医师,可以吃了。” 他走近,拉开椅子坐下,黑眸直盯着面前那盘金黄色中含着脆绿珠子的煎蛋。 “你知道我不吃蛋黄?”他眸中有着兴味,探究地看着她。 徐晴安闻言,略显紧张。“你不是不吃完整的蛋黄吗?” “完整的蛋黄我的确是不吃。”见她慌了,他竟觉欣喜,一种被在乎的满足。 她像松了口气,微笑道:“你这样问,我还以为是我误会了。”她放了两片吐司进烤面包机。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他眉目泛柔,含着笑意。 “第一次煎了两个荷包蛋,蛋黄你都挑出来了,后来做炒蛋或是葱花蛋,你都吃,所以我猜你大概和以安一样,不吃整颗完整的蛋黄。” “以安也不吃整颗的蛋黄?”他拿了筷子,划开盘上那煎得微焦的葱花蛋,放入口中咀嚼。 “不吃的,大部分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吃整颗的蛋黄。”她拿出吐司,抹上事先调过的鲔鱼酱,再放上另一片吐司,放到盘中推到他面前。 他顺着她收回的手指看了过去,莞尔道:“你在暗示我像小朋友?” “啊……咦?”她侧过面容。“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不过我不喜欢吃青椒倒是真的,你以后做糖醋鱼时,别放青椒,我怕那个味道。”他脸庞倾近她,低语道,那样子像在说一件天大的秘密。 他带了些孩子气的举动让她略感有趣,她学着他的故作神秘,轻声道:“好,你不吃青椒,我记得了。”说完,她赶紧捧起杯子,喝了口牛奶,神情看似平常,但眼梢唇畔沾了淡淡软意。 他深幽的黑瞳,闪过一抹惊喜,她面对他时,已没那么生疏拘谨了。 睇着她的侧颜,那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柔软,他的心湖在一瞬间,像被投落了什么,缓缓地,静静地,漾开了涟漪。 徐晴安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什么,轻噫了声。“对了,黎医师,这星期日我得出门,可能要麻烦你外出用餐了。” “你要去哪?”他语气淡淡,仍难掩好奇。 她能去哪?依这段日子的观察,她并未有什么朋友,更别说是亲戚。她的活动多半是静态的,只要手边有笔,就是见她画个没停。除此之外,也不见她有什么休闲娱乐,她就连电视也不大看。这么样一个女子,突然开口说要出门,他实在很有兴趣一探究竟。 “带学生去参加写生比赛,早上八点半开始,结束应该也过中午了。”她注视他好一会,见他没什么特别反应,她垂首默默进食。 “这星期日吗?”咬下最后一口吐司,他抽了张面纸拭净嘴角。“我陪你们去吧。” “啊?”她小嘴微张,愣愣地看着他。 “星期日我没什么事,出去走走也好。”说完,他转身步出餐厅。 也许,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他随性而起的一个决定,但他心底清楚,他想看看身后那个女人在面对他以外的人事物时,会是何种面貌。 他看见的她,总是柔软乖静,笑也腼腆,哭起来亦是无声落泪,于是他突然很想知道,一向不多话、情绪起伏不明显的她,究竟是怎么教导学生的? 学生顽皮时,她也是像平常对他说话那样,温柔地、小小声地、语调轻轻缓缓地责备吗? 学生不听话时,她是笑着规劝?还是根本就被一群小鬼头欺压着? 踩下最后一阶,他在门前停下脚步。 他笑了声。原来,自己是这么想要了解她。 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许是暖化因素,这几年的冬天并不大冷,当然秋天还有三十几度的高温也不是新鲜事了。只是写生比赛的地点挑在土地公庙,真累惨了坐在庙庭挥笔的那些幼稚园孩子,和走动指导的老师们。 黎础又坐在凉亭内,看着远处来回穿梭在一群执画笔的孩童间的纤秀身影。 天气很热,她披在背腰的长发已被她用铅笔随手一挽,盘在脑后了。 这是他第一次接近她的专业领域,见她偶尔低首,靠在孩子背后,指头在画纸上比着什么,神态温柔地提点着,原来她教课时也如此沉静? 但下一刻,他推翻了这个念头。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学生跑到她身前,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他见她似乎不高兴了,指着男学生的位子,不见温柔笑颜。 原来她也会生气?这倒是罕见,他兴味地直瞅着她。 喜欢这样盯着她瞧的次数是愈来愈多了,早已是熟年男人,也经历过两场爱情战役的他,哪会不明白,她在他心里,已有了描绘不出的感受。 说是朋友,他不曾对哪个朋友动过照顾的念头;说是萍水相逢,他们却又几度相遇。这样的情感,最是模糊,而初时模糊的情感逐渐清晰后,不是回归最单纯的友谊,那便是更进一步的深入,成了爱情。 他想爱她吗?他开始认真思量了。 每次像是这样看着她忙碌,低垂的眉眼透着认真,神态宁静专注,他全身血流像会在瞬间聚涌在胸口似的,把他的心口煨暖,灼热发烫。而那番泉涌不歇的热意教他感到满足,得到慰籍,偏又有种渴望,一种想要走近她、想要靠近她,然后拥住她,抚摸她的长发,摩挲她的软颊的渴望。 就好像今早出门前,他见她正在烫衣服,他仔细一看,她指尖轻抚过的是他的衬衫,她淡淡侧颜那么恬静,那么仔细,要他如何不心生软意?如何不对她怀上眷恋的情思? 她不特别美丽,个性柔弱又认命,偶尔也很固执,认真说来,她的条件不算出色,性子也不讨喜,但他却想要照顾她。 他因为怜惜而注意了这名女子,却逐渐恋上她的婉约乖静。 “又又。”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陈以安出了声,她手中握着彩色笔正在画天公炉呢。 “怎么了?”被打断思绪的黎础又侧过身去,他看着那画纸上的图,略觉有趣地笑了声。 瞧,还真是有模有样,是她们家有这样的好基因?还是耳濡目染下,她也学得了她姐姐的才华技术? “我的水壶里面没有茶了耶,可是我好想喝茶喔。”陈以安已是满头大汗,她搁下彩色笔,抱起空空的水壶。 闻言,他抬眸看了看周遭,想起路口似乎有家便利商店。“走吧,我带你去超商买。”他大略收拾桌上物品后,牵着她走出凉亭。 约莫二十分钟,就见陈以安手中捧着果汁,蹦跳着回凉亭。 “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拿果汁去给你姐姐。”他从袋子里拿出柳橙汁,抬眸欲寻那道纤影时,却见到一个男人正在和她说话。 他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但男人下一秒的举动,让他眯了眼。 那男人伸了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勾拢到耳后…… 那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何能对她做出那种亲密举动? “以安。”他低低唤了声。 “啊?”咬着吸管的陈以安晃着腿,抬眼看他。 “那个和你姐姐说话的男生是谁?你认识吗?”他柔沉地问。 陈以安看向庙庭,认出了那个男人,满脸喜悦。“是佑佑的舅舅啦,我房间那只大泰迪熊就是他送我的哦。” 他眉心动了下,疑惑开口:“又又?哪个又又?” “就是我们班那个林宗佑啊,他说他很喜欢我耶。”她喝了一口果汁。 是有印象她说过她班上有个男同学叫又又,所以她也喊他又又。“你姐姐和你同学的舅舅很好吗?” 现在的孩子聪明伶俐,她立即领会他的意思。“佑佑喜欢我,佑佑的舅舅喜欢姐姐,可是姐姐说,我们不能喜欢人家。” 他弯下身子,扳过她小小的肩膀,与她平视。“为什么?” “姐姐说我们不能高攀人家。”她认真地看着他。“我问她什么是高攀,她说就是不能在一起的意思。” 眉宇舒展,他笑了出来。这答案正合他意。“我拿果汁过去,你在这里继续把图画完。” 是了,就是这样,他不想见到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这就是一种含了占有意味的情绪。 回归到稍早他想过的问题,他想爱她吗? 他想爱她。这已是无庸置疑了。 走到仍在对话的男女身侧,他先出了声:“晴安。” 徐晴安微愣,侧过面容看着身形挺拨的男人。 阳光下的他,光的分子在他微动的黑发上跳跃,那双内敛沉稳的眼犹如波光潋滟的潭湖,唇角噙着淡淡笑意,英气十足,俊俏迷人。 “喝些果汁,在阳光下走来走去,你也渴了吧?” 他知道她不大喝这些饮料,应该也是节俭性子使然,但偶尔她会买个一大瓶放冰箱,然后那几天的早餐,牛奶就改成了柳橙汁。 她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果汁。“谢谢。” 因为晒了太阳,她白皙的两颊渗出薄红,他体会到什么叫白里透红的肌肤,睇着她颊上的两团晕红,他低嗓带着笑意。“你很热吗?看你鼻头都是汗了。”他拿出手帕,轻压她鼻端。 她瞅了他一眼,触及他那轻荡柔软的黑眸时,心口一热,她眼睫迅即垂落。“谢……谢谢。” 他这份体贴和温柔来得太意外,他本来对她们姐妹就好,只是不会有如此亲密的举止,她有些不明就里,他突如其来的这番举动是为了什么? 一直呆立一旁、见两人互动略有暧昧的男人,面色尴尬,他轻咳了声后,好风度地笑道:“徐老师,你忙吧,我去看看宗佑。”男人颔首,转身离开。 徐晴安略带歉意的眼眸看着男人走开的背影。 “人都走远了。”见她直盯着那男人的背影,黎础又感到一阵不快,他压下情绪,笑着伸掌在她眼前挥了挥。“男朋友吗?” 闻言,她略怔,对上他的注视。“不是。” 他长指习惯性地滑过眉骨那道浅疤,淡淡笑着。“我看你似乎依依不舍的,还以为是你男朋友。”他垂眸时,视线触及她手中的柳橙汁,他催道:“先喝些果汁吧,太阳这么大,你一定渴了。” 她垂了眉眼,听话地喝着果汁。 他长得实在好看,眉骨下的浅疤搭上那双勾人神魂的美眸,让他多了些清冷和阴柔的气质。 第一次在急诊室见到他,还以为是个高傲难相处的人,相处后才发现他性子温良,热心又富正义感。让她们姐妹住进了他的住处,已麻烦他许多,现在连她有活动,他也舍弃假日时间作陪,他再这样对她们好下去,她怎么可能还得起? “那个男人对你有意?”他不拐弯抹角,找到机会就问。 “男人?”她咽下果汁,扬睫询问。 “刚才那个。听以安说,那个男人喜欢你。”他黑眸半敛,看见了她微红的粉颊又深了几分。 她嘴唇离开吸管,抿了抿微湿的嘴唇,含蓄应道:“他只是比较常来找我聊天而已。” “学生家长……大都跟你聊些什么?”他声线醇厚,看似好奇,心底明白自己不过是想试探。 “不一定,他刚刚是来找我讨论孩子考美术班的事。”他的这份关切让她感到困惑。他并不大过问她的事,除了一开始她的家庭外,他没再深入问她任何事,但现在突然想了解这些是为什么? “他常像这样找你聊天?”他双手插在裤袋,神色自若。 她愣了一下,神情带着薄羞。“就是会问一些孩子以后发展的事,他会想听听我的看法。”她说不出口的是,宗佑的舅舅确实几度表示过想追求她的心意,她虽无心,仍觉羞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扯唇一笑,正要开口,一个孩子拿了画纸过来。 “徐老师,这棵树画这边对吗?”孩子摊开自己的作品,期待老师的称赞。 徐晴安弯着身子,看着画纸上的五颜六色,群聊独家制作,请支持群聊,她摸摸孩子的头。“嗯,这样画很好啊!老师告诉你,下次……” 见她忙了,他退开两步远,静静看着她。 他发现她本就清秀的五官,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总会变得更柔软,那双柔美的眼睛微弯,更显得亲切可人……似乎在任何情况下看她,都是恬静的。 目光灼热地看了她好半晌后,他才走回凉亭。 她站在客厅窗边,握着手机低低交谈着,不知道从那端听到了什么,她白皙脸蛋渐漫霞色,语气也不大一样了。 正要入睡,睡前习惯喝牛奶的他,走出房门时,就听见客厅似有什么声晌。 他悄声靠近,见着了她站在窗前的身影,才发现她在讲电话,。 有什么事情,需要在这个大家都沉睡的时间联络的? 他无意偷听,但她这时候讲电话确实让人匪夷所思,他知道她没什么朋友,亲戚更是老早就没往来,那究竟是哪个人可以让她舍弃睡眠时间,握着手机聊不停? 按了结束通话键,徐睛安一回身,就见男人站在墙角看着她。 她并未开灯,仅有墙上一盏小夜灯在微光中透着软黄色,他的面庞陷在小夜灯之后的阴影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黎医师,你还没睡?”她试着先开口,跟着就见他从阴暗中走出,微弱灯光打亮了他的五官。 黎础又见她结束了和对方的通话,他提步走近,直走到窗前,站在她身侧。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讲电话?”他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她停顿了下,才慢慢开口,“一个学生家长找,就是早上你见到的那一位,他是打来问——” “问你有没有空,想约你出去吃饭吗?”他打断她的话,深黝黝的黑目淡淡定在她脸上。 她握着电话红了脸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对方必然是说了什么让她感到不好意思的话,而对象是那个对她有意的男人,可想而知内容不外乎是表白,或者是约她出去。 闻言,她那双柔美得总像含了水似的眼眸缓缓睁大,意外他竟猜对了一半。 宗佑的舅舅挂电话前,是有约了她看电影,但被她拒绝了。知道对方有那样的情思,但自己并无意对,和对方出去似乎就会给对方一种有机会的想望,她既无意于他,当然不会答应邀约。 “他……约了我看电影。”在他深幽的注视下,她觉得没办法对他隐瞒什么。 黎础又不意外这答案,他都对她有意了,别的男人又怎么会看不见她的迷人之处呢?“你答应了?”他问,屏息以待。 “没有。”她垂了柔眸,脸颊仍透着簿红。 “你喜欢他吗?”他只知道她不想高攀对方,但她心底真正的意愿呢? 徐晴安轻摇螓首。“我没有想过要喜欢一个人。” “因为觉得自己的家庭背景复杂,又没什么出色的外在条件,所以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觉得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是高攀对方?”他眼眸微眯,漆黑的眼珠子像是潜藏海底的宝石,神秘而深邃。那样的眼神迷人,却也危险,她的心思被他看得彻底。 她柔眸闪动了下,点了点头,他眼底的审量,让她知道自己的任何情绪都逃不过他的眼神,毕竟他的心思一向细密。 “为什么你要觉得自己是高攀?你有别人没有的,看得见你的好的男人,自然就会想和你在一起。”他黑瞳透亮,意味深远。 她偏着螓首浅浅笑了,唇畔携着自嘲,那气质柔弱得令人心怜。“我大二时有过一个男朋友,交往了很久,也打算结婚,但是后来……”她停顿了,神情酸酸甜甜,一种他未曾见过的表情。 “后来他因为你的家庭而嫌弃你了?”他低低问道。 “没有,是他父母。我后来才知道他父母一开始就反对他和我在一起,因为我有一个不健全又贫穷的家,我看他夹在中间很为难,所以我提分手了。”她细柔的声音含着遗憾,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挑动心弦。 “这是你不想再喜欢上哪个男人的原因?” “嗯,既然最后要分开,为什么要喜欢呢?”她含蓄地笑,秀气的眉宇间有着迷惑,她将垂落的发丝勾拢到耳后。 黎础又未再多言,只是静睇着她,稍后,他转身面向落地窗,思索着该怎么对她开口才不至于坏了两人目前的和谐,又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是柔弱乖巧,偏也有她的固执面,不是几句甜言蜜语或是献献殷勤,就能掳获她的芳心。 见他只是抿唇看着窗外,她开口道:“黎医师,如果没事的话,我想——” “晴安。”他唤住她,却没回首,仍看着窗外街景。 他这一声唤,让她心口一个骤跳。 他不是第一次唤她的名,但就像他喊以安那样,感觉是很平常自然的。然而,这一声她的名,却像是藏了什么情绪在里头,饱满的,深刻的。 “嗯?”她轻应了声。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黎础又琢磨许久,仍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 她愣了下,才微微一笑,神情腼腆带着薄羞。“应该……合得来就可以。” 合得来?还真笼统。他眉一挑,问道:“外型呢?哪一种类型是你喜爱的?” 虽困惑他的用意,她仍是认真思量,但想了许久,却没个答案。“黎医师,我其实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就算有,那也是我高中以前的事了。之后妈妈改嫁,生活有了变化,我也没时间和心情去想这样的事,唯一交过的一个,也是感觉对了就在一起,没有什么外型上的考量。” 她当然也曾有过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思,只是年代有些久远,她早忘了那时的自己欣赏什么类型的男孩了;后来,只想着该怎么生活下去,风花雪月这等事,已不是她生活的重心了。 他忽而侧过脸庞,如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也对,日子都过得如此辛苦了,她哪来这些心思? 与他四目相接时,他那被窗外月华和屋内幽暗分割出阴影的五官线条,俊魅性感得让她心口怦然一跳,尤其是那双深眸灼灼地直瞅着她,竟让她感到有些无措,她轻垂眼睫,眼珠子慌转着。 他倾近面庞,半敛的美眸深凝她颤动的长睫,片刻,他伸出长指抬起她的脸。 “晴安,我们在一起吧。”他坚定地说。 第五章 晴安,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什么?是她听错了吧? 徐晴安扬起眼帘,柔眸睁得圆滚滚,一张不多话的菱唇半启着。 觑着她罕见的憨容,他莞尔一笑,情不自禁轻捏了她腮畔,动作间藏着一种怜庞的意味。“这什么表情?傻了?” 颊上那温热指尖的触感让她轻颤了下,她看着他含笑的眼眸,讷讷开口:“黎医师,你——你开玩笑吧?” “我平时说话很不正经吗?为什么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每问一句,脸庞就倾近几分,他的鼻尖几乎就要贴上她了。 她口鼻间尽是他暖热的气息,侵进了她心肺,她芙颊渐涌霞色,连耳根和颈项都漫开薄红,她有些不适应他逼近的体魄、热烫的体温,和几乎能感觉到他衣衫下硕实的胸膛,这一切都让她心慌。 她垂落眼睫。“黎医师,为什么是我?以你的条件可以拥有更好的选择。”她不算美,亦不懂妖娆撒娇,他甚至明白她的家庭背景,那为何想和她在一起? 哪个人在知道她有个酗酒又爱赌博的暴力继父后,不是忙着和她划清界线的? 她曾经要好的朋友,也都因为怕她开口借钱而渐失联系…… 莫非他是因为了解她,所以同情她? “我的选择就是你。”黎础又棒起她的面颊,凝视她仍垂着眼帘的脸蛋。“别拿什么高攀不起那种话来拒绝我。” 他想爱她,好好地爱她。最近看她小脸逐渐丰腴,尖下巴渐圆润;看她愈来愈有自信,愈来愈快乐,他很有成就感,亦相当满足,这样的满足正是他要的。 有时什么事也不做,就静静看着她整理他的屋子,看着她熨烫他的衬衫和医师白袍,就能让他心口热烫许久。那是一种家的感觉,他想和她成为一家人,每天早晨睁眼就能看见她熟睡的容颜,每天下班上楼就能看见她纤丽的身影。 他从来就不爱轰轰烈烈的爱情,他想要的是平实温暖的爱,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他怎能不好好把握? “黎医师,你是因为同情我,所以才想和我在一起的吧?我能理解你那种想要保护弱者的心情,可是若没有感情,在一起并不会快乐,我——”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没有感情?”他打断她的话,见她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薄唇又掀:“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让我多注意了你们,我只要一想起以前自己孤单无援的伤楚,就无法漠视你和以安,之所以把你们接过来,也只是希望你们平安。” 他停了片刻,半垂眼眸来回看着她的五官。“晴安,感情的风貌有很多种,我们会去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着什么特质吸引自己,有些是第一眼的感觉很好;有的情况是第一眼互看不顺眼;当然也有第一眼是同情、是怜惜,是很多很多不同的情绪,但无论第一眼的感觉如何,经过相处后,总会衍生一些和第一眼不同的感受。 你能说因同情而生的感情,难道就不坚定、就不是感情吗?晴安,我们是同类,了解对方的过去,所以我们才最适合彼此,谁都有可能因为我们的过去而转身离去,只有曾经经历过相同过去的我们,才懂得珍惜彼此,不是吗?” 是,他说得很有道理,她没办法反驳。“可是黎医师,我——”她顿了一下,看着他深沉的黑眸,细声道:“我并没有想过要再接受一段感情。” 至少,目前她还没有这种打算。她要做的事还好多,最重要的是,她要先赚些钱,她总不能一直住在他这里。 “你怕吗,晴安?”他深邃黑眸定在她脸上。“因为一次失败的感情,就让你却步了吗?” 她柔眸闪了闪,垂落长睫。他并没有说错,她确实也还没从那段深刻的爱恋中完全恢复。 “人都应该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家,受伤的时候,失望、落寞、伤心的时候,都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慢慢疗伤,止息伤痛。”他双手轻扶她的秀肩。“晴安,我们彼此依赖不好吗?” 她迎视他柔沉专注的注视,眼眸泛湿。他说得如此动人,她不是不感动,她也希望有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地方,只是连至亲都无法给她依靠了,她还能再一次信任别人吗? 她的视线模糊了。“黎医师,谢谢你,可是我——”qunliao独家,她反覆思索着该怎么婉拒面前这想给她依靠的男人。 “不急,你先别拒绝我,我们试试看好吗?”他拇指撩过她的眼皮,揩去那湿意。“我们试着在一起,试了之后你还是没办法对我有感情,我不会勉强你的。” 闻言,她连嘴角也泛起模糊的笑。“黎医师,你真是……”她真不知道该心折他,还是该骂他笨蛋。这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他又何必呢? 他笑了声,指尖拂开她额上发丝。“很晚了,该睡了。”他俯低面庞,薄唇缓缓移近,轻喟了声后,他温凉的唇在她额上轻落一吻。“晚安。” 她看着他俯低的面孔,心音促了促,当他薄唇印上额面,他低沉的声嗓道出晚安之际,一阵突兀的光亮在眼前闪动。像有人拿着相机,在幽暗中对她拍照,瞬间的闪光,让她眼眸一闭,身躯颤了下。 仅有一盏小夜灯施放光茫的空间,为何会有那突然的白光?她心微慌,有一丝不安。 当那声晚安道出时,他明显感觉到她颤动的身躯,他垂眸,见她合眼蹙眉。 是他亲吻她额头的这个举动让她排斥了? 见她眼眸慌转,似有不安。他试图抚上她面颊,却见她瞪大柔眸退了一步,她眸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房。 那道闪光,到底从哪里来的?他难道没看见吗?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平静? 她略显激动的反应教他愕然,只是轻轻的一个吻,就让她排斥了吗?他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徐晴安站在一幅画作前,看着画中勾勒的人物,细细品味画者当时的心情。 黎础又走到她身后,随着她的目光落在画中人物上。 那是一对长相相像的女孩,坐在椅上的手中还抱了个大眼洋娃娃,他看了看标注的作品名称——两姐妹与玩偶。 “像不像你和以安?”他低沉声嗓忽起,含着淡淡趣意。 他拂在她颈后的热息有些麻痒,让她身躯微颤了下,她敛下那份异样,稍稍侧过面容看他。“你觉得我们很像画里这对姐妹?” 上星期,他突然拿了两张画展门票给她,邀她看展,说是朋友送的门票,她看了看门票,兴致盎然,但一百二十公分以下幼童不能入场的限制,让她为难了。 她想看展,但思及以安不能同行,最后决定忍痛放弃这场展览时,他却说他能将以安带去他养父母家,请他们代为照顾几小时。 她不想麻烦他养父母,毕竟那又是一个人情,但她确实不想错过这场展览,在他几度劝说下,她还是敌不过这场画展的诱惑,将以安暂时寄给他养父母。 “难道你不觉得吗?”他噙着浅笑,走到她身侧,指着画中站着的人物。“这画家捕捉这对姐妹的神韵技巧很高明。站着的这一个虽然是姐姐,不过那早熟世故的表情,比较像以安;坐着抱洋娃娃的妹妹比较像你,看上去温柔乖静,很惹人疼爱。”他借机再次表达他想疼爱她的念头。 那夜对她说了在一起的话,被她拒绝后,她之后也表现出对他的感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是真不想再谈感情,还是他的努力不够? 徐晴安听出了他话语中包藏的情意,耳根渲开一片红,她不敢看他,一双柔眸紧盯着眼前画作。“也许因为这是女画家的作品,所以这姐妹的神韵表情才表达得如此出色。”她试图转移话题。 她对他不是没有好感,只是她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一个人。虽然她与他有着相似的家庭背影,虽然他现在说想要给她依靠,但谁能保证现下各方面都如此完美的他,性子永远不变? 他看着画下那张小小的标示牌。“这个瓦列·比仲是女画家吗?”他不想逼她太紧,顺遂她意,转了话题。 “嗯,她是女画家,在人物方面有相当出色的表现。”她一面说,一面移动脚步。 “难怪这作品这么生动。”他找不出形容的词汇了。 她随口问:“你平时也看这类的展览?” “不看。”他答得直接。“很忙,没这种机会,那是自己开业了才有多一点的私人时间。而且我没什么艺术细胞,以前念书时,美术音乐这些成绩并不好。国二美术课上到国画时,只拿到五十八分,不过就是几根竹子而已,这样画也不对,那样画也不行,罗罗唆唆的。” 他近似埋怨的口吻让她莞尔。所以,他是为了陪她?她觉得有趣之余,心口也发热,想起什么又问:“那你来这里,会不会觉得太无趣?”要一个不懂画的人陪着她看完展览,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喜欢不是吗?”他深目墨邃,毫不掩饰情意地看着她。 他火热的凝视让她方才还未褪尽的红泽又重新在她脸容、颈项漫开。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只知道她的胸口不住发烫,尤其是他那多情的眼神,像要将人融化似的。 她别开眼眸,看着另一幅作品。 那是法国艺术家爱得华·朋松的作品——专情的眼神。 这幅画作描绘的是一对年轻农村情侣的含蓄恋情。在阳光徐徐的草地上,女孩羞答答地编织着毛线,而男孩什么也没做,只是舒服地趴在草地上,看着心爱女孩令人心动的美丽脸庞,含蓄又温馨的情感流露其中。 她看着那趴在草地上,静静瞧着女孩的男孩,那影像和身旁的男人重叠了;她不是没发现他常常在一旁看着她,无论她做饭、做画、做家事,他总会站在不远处静静看她。 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曾去留心他的眼神,然而现在,她却想知道当他看着她做任何事时,他的眼神,是不是就如这画中的男孩那般深情动人? 她没发现自己开始对他的一切留意了,更不知晓她此刻翻转的心思,正与身侧男人相同。 黎础又凝睇她专注的侧颜。看到这样的作品,她会想到什么? 她说她没想过要再接受另一段感情,是自卑心态,还是那段恋情伤她太深?她难道不曾想过找个爱她的男人依靠?难道不羡慕街上那些牵着手逛街的情侣?难道对爱情再没有想望?她难道不想和画中的女孩一样,有个心爱的男人守候在身边? “咦,这不是础又吗?”忽而一道惊喜的男声在他身侧响起。他微讶,回首一见,是以前实习所待医院的院长,身旁跟了个年轻女人。 “王院长也来看画展?”他转过身子。 “陪我女儿来,是她有兴趣,我哪懂这些。”王院长笑了声,随即将女儿揽近身边。“础又,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小的女儿,现在都念研一了。” 黎础又淡淡颔首,未置一词。他知道这王院长生了三个女儿,他实习那段期间听过不少传言,说是王院长只肯将女儿嫁给医生,所以遇上看顺眼的,就积极安排女儿和对方认识。 “她从小就对这种展览很有兴趣,你们现在认识了,也许可以互相讨论,下次再有这种展览,两个人也可以一起约来看展呀。”王院长呵呵笑,不说破心思却又让人一听就明白。他只要女儿们嫁给医生,他记得这个黎础又很优秀,眼下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 “王院长,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对画一窍不通,今天只是陪朋友过来。”他拒绝得很彻底,还看了一眼站在画作前静静看他的徐晴安。 王院长又呵呵笑,模样像极了肯德基爷爷。“不懂没关系,慢慢培养就好。” “王院长,我相信艺术细胞和鉴赏能力都是需要培养的,但我更相信天分。有些人不用怎么学习,随手一笔,就是一幅好图。”黎础又笑了声。“我这个人啊,只会动针动刀的,关于艺术鉴赏这种事,还是留给小姐们去做,她们天生柔软又细腻。” “那是你太谦虚,你还在院里实习时,我就听说你细心谨慎。”王院长打量起他,愈看愈满意。 “王院长,情况是不一样的,实习时,我可是还要成绩——”纵然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但总不好不留情面给对方,黎础又虚与委蛇了一番后,看了看腕上薄表,这王院长竟缠了他近半个小时之久。 他抬眼看了看徐晴安方才所站的位置,早不见踪影,他略偏面庞,在场内搜寻着她,仍没看见他想看见的身影。 当王院长的话题从艺术扯到政治立场时,他已无法再保持平静。“王院长,实在很抱歉,我得先送朋友回去了。”他颔首后,脚步匆匆地在展览室内四处寻着。 他没想过假日的午后会有这么多人来参观画展,有几幅作品前头还围了五、六个人,他要寻她是有些困难的。 “黎医师。”就在他懊恼之际,衣袖被扯了下,他回身看着那让他感到焦急的女人。 “你在找我吗?”徐晴安轻问。她方才见他在场内来回走动,那样子不像是要参观作品,她以为他在找什么,但发现他神情有些急躁不安时,才意识到他也许是在找自己。 “你去哪里了?”一见是她,他焦灼的眼神宁定不少,双掌紧握她秀肩。 “我在看画啊。”肩膀被他握住的地方传来他掌心的热意,她甚至被握得有些疼。她仔细看着她,很仔细地看着。 他很紧张她吗?真是这样将她放心上了? “我还以为你先走了,你什么都没带……”他掌心改而贴上她柔嫩面颊,紧张的语气已缓和。 她一张小脸在他手心里摇了摇,“没有,我还要跟你去把以安接回来,怎么可能先走?”她双手覆上他手掌,带了点安抚意味。“走吧,我们去接以安。” “展出的作品你都看过了?”他反握住她手腕,长指轻扣住她的,十指紧密不分。那是他默默进行的爱恋,他终有一天会让她心甘情愿,把他从握在手里进展到收放在心里。 “嗯。”她垂眸睇着那穿透自己指缝的长指,任他领着她走,她不能否认,方才见到他眼底那份焦急时,她心口确实热烫不已。那样含着不安、珍爱、多情的眼神,还会再有另一个男人为她流露吗? “看得还开心吗?”他牵着她,走出展览室。 提及自己的兴趣,她绽开笑,小脸像被打上苹果光般,柔软亮丽。“很……应该说很兴奋!每个作品的用色、用笔都恰得其所,画面生动有张力,就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那张薄薄的画面上,很写实,那些画家们营造气氛和情节的手法,令人折服,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那样的功力……” 她那藏不住开心、不同往常柔软的语调让他禁不住侧过脸庞看她。她的情绪常常是沉静不外显的,也许是性子乖静使然,也或许是她太压抑,而如眼下这般愉悦生动的表情,在她脸上可是难得一见。 “往后还有机会,再带你参观这样的画展。”看她快乐,他是如此满足,他不介意再陪她参观这样的展出。 闻言,她讶然地看向他唇角略勾的侧颜。 他一个不懂画、对艺术这门学问兴趣缺缺的人,还想再陪她看展……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他这样关注? 她跟着他步伐,心思翻转的,除了他之外,还是他。 “不对,这样写是错的。”黎础又随手抽了张广告纸,撕成八小张,再将纸条揉成团,散在桌面上。“老师一共有八颗糖果,请小朋友吃了两颗,结果还剩下几颗?”他一边重覆念着作业卷上的题目,一边拿掉桌面上两团小纸球。 “一、二、三、四、五,六颗!”陈以安兴奋地嚷了声。 “对,所以这题是用减的。八减二等于六,不是十,也不能用加的。”他拿了擦子擦掉错误的答案,然后将作业卷推到她面前。 她修正答案后,把作业卷拿给他订正,自己又继续另一份时钟练习的作业。 冬季的正午,露脸的阳光,正穿透帘布在地板上迤逦出一道暖芒,那一大一小正专注着自己的工作,偶尔看见小的移过身子去问问题,偶尔见大的随手拿起可用的广告纸当教具,气氛宁静温馨。 从厨房走出的徐晴安,才想踏进客厅,眼前这幕却让她止了步,她静静站在角落,看着面前那一大一小。他们相处得极为融洽,气氛愉悦,若不说出关系,只是这么看过去,还真像一对父女。 那画面如此和诣温暖,汲汲营营一辈子,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一份宁定罢了。这个就是他所说的无论受伤、落寞都能回去疗伤的“家”吧?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间就在此停留,让他们三人拥有多一点这样宁和的时光。 “姐姐,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抬头的陈以安,发现了她的存在。 背着她的黎础又,骤然回身,双目灼灼地看着她。 她迎上他专注的凝视,玉容微烫。“可以吃饭了,你先休息一下,吃饱再写作业。”她说完,随即转身走回厨房。他的目光太炽热,她愈来愈无法在他的眼神下神色自若了。 她走到瓦斯炉前,掀了锅盖,试了试汤的味道,搁下汤匙的同时,一阵暖息靠近,她感觉身后的暖烫,更胜过身前那炉火煨出的热度。 她知道背心上的热意来自谁,对于他最近愈来愈多的亲密动作,她从不排斥到接受,再到现在,她竟是有些期待和羞涩。 “吃饭了,还忙什么?”黎础又双掌扶在她腰侧,挺拔身躯就靠在她身后,几要贴上她了。他看见她从耳根到颈后漫开红泽,细致肌肤透着瑰丽,那线条优美的颈背,诱人犯罪。 他意随心念动,低下面庞,温凉的薄唇轻啄了下她颈背,然而,只是这样浅尝一口,怎能满足他那压抑的满腔热情? 见她没反对,他扶在她腰侧的双掌往前探,十指交扣在她平坦的腹间,他面庞埋在她肩颈,挺鼻摩挲着她的美颈。 “晴安,你还要让我等多久?”他低嘎的声嗓就贴在她耳际,那热息拂过带起的酥麻感,让她身躯轻颤了颤。“你真的不喜欢我吗?连一点点的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徐晴安垂着长睫,视线落在他交扣在她腹间的修长十指上。 他的体温让她情绪奔腾,他的气息让她心窝泛暖,她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怎么可能对他逐步渗入的情感没有感觉?怎么可能不被他的付出感动? 他渴望的温暖安定,又何尝不是她想要的?她也想在伤心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她也想不用担心金钱,安稳的过日子,谁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知道他绝对是个好对象,毕竟他们已是朝夕相处,除了他待在他自己房间的那段时间,他还有哪一面是她不曾见过的?只是她真有那么幸运,可以得到他的独宠吗?会不会走到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空? 即使他曾经也有过不愉快的成长记忆,但他毕竟遇上了好人家,让他一路平顺念完医学院又自己开业,现在这样意气风发的他,真还能保有当时那种心情,进而不在乎她的背景吗? 就算他真的不在乎,他的爱情能持续多久?她的生父、她的生母、她的继父,他们哪一个不是因为爱情而步入婚姻,最后得到了什么? “晴安,你不愿意给自己、也给我一次机会吗?”她默不作声,他只得继续诱她开口。 炉上锅子冒出热气,她熄了炉火,转过身子。对上他柔沉多情的注视,抿了抿唇,她讷讷开口:“黎医师,我……” “姐姐,又又,不是要吃饭了吗?你们在做什么?”陈以安小小的身体靠在墙边,一脸好奇地看着那身躯贴在一起的两人。 妹妹的凝视让徐晴安觉得有些羞涩,她轻拨开男人握在她腰间的大掌,回过身后,迅速抓起湿布贴上锅耳,端着热汤越过他身侧,转进了餐厅。 黎础又眼眸柔沉,直盯着那道红着脸经过他身侧的纤瘦身影。 她并不排斥他对她的亲密举止,以她的性子来说,那表示她并不讨厌他,甚至不是没有感觉,那么,她迟迟不肯点头答应与他交往,究竟是为了什么? 外头的鞭炮声渐歇,徐晴安确定被扰醒的妹妹再度睡着后,她才起身走出房间。一路走到客厅,她开了盏小灯,就立在窗前。她看着外头,偶尔可见远处有着零星的烟火划过静谧的夜幕,添了新年气氛。 已是深夜凌晨时分,但她仍相信,还是有许多人们醒着,因为年夜饭之后的娱兴节目才正要上演。 一年就这么一次的除夕夜,哪户人家不是欢欢喜喜地过?是她们姐妹俩比较不一样,她们没什么家人,所以从很久以前就都是这样安静地度过除夕夜,用沉默迎接新年。 庆不庆祝、热不热闹都无所谓,日子过得下去就好。只是今年这个除夕夜,她居然是……居然是如此挂念一个人。 早上,他提着简便行李袋站在门口,仍是不放弃地再次开口邀她和他回去他家围炉团圆,她当然想试试那种和一家人围在同张餐桌上吃饭的感觉,那必然是无比温馨。只是,她凭什么和他回去他养父母家? 她见到他离开前那失望的眼神,她心微痛,却就这么一直抽抽疼疼的,疼到现在。 是她开启了心门,于是让他有机可趁,还是他的情感太炽烈,融了她筑起的心墙,才让她和他分开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而已,就如此思念他? 就是思念。能让她牵挂、思念、痛楚的,除了爱情外,还能是什么? 那日他问她,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不是她不给彼此机会,是她怕命运不给她机会。就像大富翁游戏一样,赢了最初,却在最后输得透彻,她已没有资产可输了。 然而,在发现自己是这么想念他的此刻,她还能笃定告诉自己,君羊耳卯制作,更新更快尽在君羊耳卯。下一回他再问起时,她能坚定自己原有的想法吗? 如今他只是回家团圆,只是去住个几天,她已不习惯这个屋子没有他的身影。 她该找些事来做,才不会满心满脑都是他。 走回房里,取出作画的用具,她缩在客厅沙发,画本就放在曲起的双膝上。她拿起笔,落笔的那一瞬间,左眼前一片白光划过,就像闪光灯那般,短暂但刺眼。 她双眸下意识紧闭了下;再睁开时,她狐疑地看着窗的方向,那一瞬的闪光是鞭炮?还是烟火?然而,她现在坐在沙发上,离窗有几步距离。若真是窗外的景致造成的光,那光也不会那么强烈…… 她揉了下左眼,确定再无白光闪动后,她开始一笔一笔地画。 勾了脸型,打出五官的基础,她开始细描。 浓黑的眉、睫毛细密的眼,眼睫上是细细的内双眼线,眼珠很澄亮、炯炯有神的;她跟着又拿了软擦在右眼眉骨上擦出阴影,那是一道偏白的浅疤。 待五官线条立体了,才惊觉他的影像已深植她心底,否则,为何如此熟练不考虑就能将他的样貌画得这样仔细? 还能骗谁呢?她在乎他,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还能再骗他,她对他没有丝毫感情吗? 指腹抹过他鼻梁,擦出阴影,她专注神情中,揉着又喜又酸的情绪,她想起他曾说过她画画的样子,就是一幅最美丽的作品。 她噙着笑,一笔一笔落下,静谧的空间,偶有几声远方传来的鞭炮声外,只余她笔尖擦过画纸的声音,她很享受这样的孤寂…… “晴安。”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着,是很好听的声音,低沉稳实,像音色柔和的巴松管。她认得这声音,是那个男人,那个在她经历惨败的初恋后,再度启动她思念开关的男人。 “晴安,醒来。” 有什么触碰了她的脸颊,温温热热,还带点粗糙,但那厚实温柔的触感让她眷恋,她下意识用颊面去蹭了蹭。 黎础又轻笑了声,看着那像小猫一样在他掌心间摩挲着面颊的她。 一进门,就见她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有三枝笔滚落在地板上,还有一个橡皮软擦,她怀中抱了像是画本的册子。他想,她应该是坐在这里随手画着什么,然后睡着了也不自觉。 他轻巧地抽出她怀间的画本,搁在桌上。 他深睇她偎近他掌心的脸蛋,拇指来回抚着她的软颊,他再唤了声:“晴安,起来回房睡,睡在这里会感冒。”他俯低面庞,另一手轻摇她肩头。 “晴安,再不起来,就要抱你去我床上睡哦?跟很想爱你的我一起睡哦?”她在一阵轻晃中,听见了男人这么说。 她略觉有趣,因为不曾听见男人这样跟她说笑,这个梦境很可爱……她笑着醒来,对上近在咫尺、漆黑眼眸与她相交的男性面孔。 她愣着,有些茫然地看着男人,等思绪稍稍回笼,才想起自己是坐在沙发上画面,而他—— “你——”她伸掌抚上他的脸,一触及那温凉体温时,旋即收回。不是梦? “是我,我回来了。”他看出了她的疑问,笑答。 “不是要待好几天?”她有些惊喜,但听在他耳里,又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不希望太早看见我?”他坐正了身子,笑意薄弱。 她跟着坐直了身子。“不是,只是……”她如何对他开口说,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她对他的思念已是汹涌且满溢。 她的迟疑,让他喉间泛着涩味,他苦笑了声,转移话题。“你怎么坐在这里画画?”想起那画本,好奇心趋使他倾前去拿画本,他打了开来。“画了什么?我看看。” 徐晴安反应过来时,他已拿到了画本,想起自己画的都是他,她急忙伸手过去拿。“啊,你别看。” 她那模样更让他想一探究竟,他手长脚长,只是轻举起手臂,便躲过了她的抢夺。见他已翻开,她情急下,扑了上去,整个人坐上了他的大腿。“你还给我,不要看,拜托。”她急急喊,柔嗓听来有几分无助,软了他心。 他心念一动,唇角勾了笑。“晴安,我从不知道你也可以这么热情,就这样直接坐到我身上来,不过坦白说,我喜欢你这样主动。” 羞赧、难为情,教她红透了芙颊,想从他腿上爬下时,他已单手翻开画本,看到了画中人物…… 第六章 见到画中人物的那瞬间,他单手扣住她腰身,让她继续坐在他腿上。他惊喜不已,恒常低沉的嗓门有几分渴盼、几分哑。“你画的是我?” 见她不应,只是慌转着柔眸,红透的脸颊像要滴出血来。 “这是我吧?”他看着那一笔一笔勾勒出的炭色线条,再问一次。 她神情略带不安,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眼眸生辉,心口涨暖,噙着淡笑又道:“晴安,我没有双胞胎哥哥或弟弟,只有一个失联的亲生妹妹、一对收养我的父母、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一个同样也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画里这男人,绝对不会是别人。”他间接将自己的家庭成员介绍个仔细。 他将画册搁在桌面上,深深凝睇她。“晴安,你心里也有我吧?否则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画了我?” 提早回来是值得的,被础盈笑他见美色就忘了家人也是值得的,若不是他在这个时间回来,怎会见到她的画册里有他? 他原先打算在家里住上两天。自己开业、搬出来后,和家人亲近的时间少了,只能利用这种大家都休息的假期团聚。只是这女人不肯和他一道回去,让他整颗心悬在这里,坐也不对、站也不是,他罕有的急躁,被家人看出了端倪。 他也不避讳,坦承了她们姐妹的事,当然近水楼台、日久生情这种情况很容易就被猜透,他也大方认了感情事。于是,他顺理成章拎着行李袋提早回来了。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晴安,承认喜欢上我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吗?” 并不困难,她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承认、该不该承认,她怕最后还是一场空。她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被生父放弃、被生母放弃、被初恋情人放弃…… “晴安,你究竟怕什么?你说出来。我是黎础又,不是你双亲、不是你初恋情人,不是你继父,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别为难我,要我去摘什么星星月亮,那样不切实际的浪漫我就做不到了。” 她在自己画地自限的悲伤氛围中,笑了出来,眼睛不受控地发热。 这就是黎础又啊,温柔中总带着一点霸气和坚持,总能一眼看穿她。 “晴安,知道为什么我提前回来?”虽然这里距离爸妈那边不远,但这里有个他思念的人在,再短的距离,都因为思念而成了最遥远的路程。 为什么呢?她眨了长睫,眼眶微湿地看向他。 “晴安,因为我很想你。”他拇指抹过她微湿的眼帘,语气沉柔。 “晴安,你也想我吗?”倾前身子,他撩开她的发丝,在她耳畔低嘎呢喃。 “晴安,你在考验我吗?”他捧住她两颊,哑声问。 “晴安,晴安……” 他一声一声唤,唤出了她满腔心酸,湿泪涟涟;他一声一声喊,喊出了她最原始的情感,情潮汹涌。 不行了……她再也坚持不了……回不到最初笃定的无动于衷了。 “黎医生,你别说了……”她摇着螓首,热泪顺颊而落。他分明在勾引她,她的意志力就要被摧毁,明知不能听,偏偏动了心。 “为什么不能说?你明明对我有感觉的,不是吗?”他揩去她的泪。“晴安,不要哭。你给我一个家的安定和温暖,而我让你依靠,我们互相依赖、扶持,这样不好吗?还有什么人比我更适合你?你不想被疼爱、被照顾吗?” 温泪又瞬间满眶,她无声掉泪。他的表示直接不迂回,简单干脆,不浪漫,不动听,却透着诱惑力,勾人心魄。 见她有着莫名的坚持,黎础又喟叹了声,他挺直背,双掌绕到她脑后,捧住她脑袋,他宽额贴住她的,目光深深。“晴安,再不回答我,我就当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了。” 徐晴安半张着唇,看着面前这张早深植心底的脸庞,欲言又止的,拒绝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是喜欢这个男人,她是在乎这个男人,她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真实的意念如此清晰,她还能自欺欺人,说自己对他没感觉吗? 他深情像海湾,她沉入其中,再也无法抽身离开。她垂着眼,抿了抿唇,用着轻若棉絮般的声音回答他。“好,我们在一起。” 他不认为她会开口回答,于是她此刻的声音成了催情剂,让他欣喜若狂,双臂环过她背心,将她搂抱个彻底。 他直接的反应勾出她的笑意,一种心疼又甜蜜的感动。 她任由他有力的双臂在她身上施力,让他的气息包覆自己,他几乎是没有缝隙地贴着她。她脸蛋搁在他肩上,轻垂的目光看着他宽阔的背心,她难以自制地伸指触上他背脊,试着回拥他。 两道曾经都有伤的灵魂相贴拥着,抚慰着彼此,像交颈鸳鸯般。 片刻,他两手兜住她漫开绯色的脸蛋,目光深刻地流连她的五官,唤起她肌肤更深切的反应,她脸蛋红得不可思议。 他眉眼温柔,指腹摩挲她发热的脸蛋,温凉的唇随即触上她的唇瓣。他蜻蜓点水般的轻啄着,啄她的唇瓣、鼻端,然后是眼皮,尝了她的泪。 薄唇离开她眼皮之际,他在她睁开的眸底,看见了自己被她温柔眸光包围的倒影,这样互属的感情让他再难克制,他蓦然寻了她的唇,深深吻住。 他不想这样急躁,但她柔软的身躯,她发间的香气,她盈盈的眸光,都像在勾惑他,要他好好挖掘、探究她的美好,然后细细珍藏永志不忘。 他一点一滴将他的情意倾注在这热吻里,厮磨、引逗她,温柔的、深刻的、缠绵着、暧昧着,要她不忘,只有他才能这么亲密对她。 他的热切让她有些意外,从不知晓看上去沉稳中带了点阴柔气质的他,也有这样热情的一面。他的气味漫进了她胸腔,涨疼了她心口,他的长吻让她呼吸渐促,有些招架不住,她却也不想拒绝。 修长的十指滑进她衣衫下摆,温凉略带粗糙的指腹贴上她的暖肤,她敏感地颤了下身躯,双手揪住他衬衫前襟。 她的恋爱经验就一回,但惨败收场,她还没体会过男女间这样的亲密。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腰腹间流连,缓缓上移时,触到了她的胸衣,那阻碍了他爱的进行,他指尖骤然离开,滑出她衣衫。他涨红着漫染情欲的脸孔,脸颊埋进她颈窝间,大大吐息。 微紊的热息渐歇,他低嗓沉哑,温热的唇瓣贴上她的耳廓,笑叹了声:“我好像……进展得太快了些。”他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对上她仍沾着湿意的、含蓄羞怯的凝视。 “弄脏你的衬衫了。”他目光灼热得让她只能垂下眼眸,她看着他胸口那抹炭色,再看着自己仍有些黑的指腹,柔嗓含了一丝歉意。 她甚爱用炭笔素描,更爱用手指当工具,那是最温柔且真实的笔触,偏偏,总弄得一手黑脏。 他瞅了一眼胸前衣襟,笑出声。“常看你的衣物沾上颜料,我心里早就有准备了。” 她颊上两团晕红深了几分。“我、我去洗手。”双脚匆匆下了地,转身要走开时,手腕蓦然被握住。 “不急。”黎础又掌心微一使力,将她拉回身前,他双腿大张,让她坐进他腿间,他探手拾起她滚在地板上的铅笔,将笔搁在身侧后,双掌收拢她一头如瀑的长发。 “不用洗。除去第一次在医院急诊室见到你的那次经验外,其实我喜欢看你身上有着颜料的样子,感觉很随性自在,自然不做作,另有一番风情。”他轻柔地将她的发丝以指梳理收拢后,拿了笔绕过发丝。 “就好像你常拿笔盘住头发,也很好看。”他轻轻松松将笔转了几转,一个简单的发髻成形。 她看不见脑后,但知道他用笔将她的发挽起,她很惊喜:“你会盘女生的头发啊?” “那是因为,我常常看着你。”他靠近她,双手从她身后环过她的腰,在她腹间收紧,他贴在她耳际说话,不意外地瞧见她耳根、颈项再度迅速泛开一片红。 她很容易害羞,常见她脸红,连耳根、脖颈也常染着红泽,他虽希望她能放开一些,却也矛盾地爱上她这红着脸蛋的模样。 多简单的一句话,却含着只有她明白的感情,她知道他常在看她,却不知道他将她的一切看得如此仔细,连怎么用笔盘起头发这种事,他都学会了。 她双手包覆住他在她腹间的手掌。“你对我这么好,没有关系吗?” 他低笑了声:“我一直都想对你好,只要你别拒绝。” 她偏着脸,淡淡笑着。 她从不曾奢想过会有哪个人对她好,只希望生活过得下去就好,但却让她认识了这个男人,她现在的生活比过得下去,还要好上更多。 “你提早回来,家里的人不会介意吗?毕竟是过年。”她玩着他的手指。 他又笑了声:“介意什么?想回去再回去就好。我妹还说,我是见了女色就忘了家人。”他的角度见着的是她微微低垂着脸容的温柔侧颜,优美的颈项,那线条柔软的五官,那纤长的睫毛,那谈话间张合的唇线,都让他眷恋不已。他吻着她颈项,语气低嘎。 “你家人,好像都很好。”他温凉的唇瓣在她脖颈、在她耳垂流连着,热息灼灼,教她脸蛋也透了桃色。 “找天带你和以安一起回去,明年可以一起围炉。”他鼻端厮磨着她秀颈,静静搂着她。 她抚摸着他的手掌,唇畔携着淡笑。 他这算不算是承诺? 若是,她冀望她从此不必在爱里惊惶无措,不必再忍受被抛弃。 “不是告诉过你,要再回来追踪检查?”年过五十的医师,声音宏亮有力,他炯炯的眼珠子,瞪视着她。 徐晴安被看得心虚,讷讷道:“因为我想……只要不再让它受伤,应该就不会有事的。”实际上是在遇到础又前,她赚的每一分钱,几乎都成了继父的赌资或是钱庄的利息,她没有多余的能力再做这样的花费。 “是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你那么行,还来检查干什么?”手中的报告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动办公桌上一些小物品。 “刘医师,您别生气,我今天都来了。”自知理亏,她态度柔软卑微。 “拖到今天才来有个屁用?早要你动手术你不要,弄到现在两眼剥离情况都严重到纤维化了你才来!就算现在你肯动手术也无事于补,别说手术困难,你的视网膜根本不可能回复到原来的位置,只能等着失明!”刘医师低吼完,双臂抱胸,气呼呼瞪着眼前这不愿乖乖配合的患者。 只能等着失明? 徐晴安愕然,反覆咀嚼这话的意思,不过六个字却好像是文言文般,那么艰涩难懂,她想过再想,试图将这六个字简单化,却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的双眼曾经在继父的暴力下受过伤,她当时在这里检查过她的双眼,那时医师已建议镭射手术修补视网膜,她却因为手术费用问题而拖延着,直到最近见到闪光的次数急遽增加,甚至是闭着眼睛都能看到闪光,她才想起她该回来复诊追踪,怎料竟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可是……才几个月时间……”她不知道眼伤情况会如此急速的恶化。 “你以为眼睛是什么做的?受了伤不会有事?”刘医师嗤了声。 “可是我没感觉到不舒服,所以才——”她仍试图改变什么,希望医生可以告诉她,是报告出错了。 “等到感觉不对了才来找我,还来得及吗?”这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是……来不及了吗?她怔然看着刘医师,柔眸薄光烁动。她不过是……不过是偶尔见到闪光而已,她还看得见,怎么能要她等着失明? “刘医师,请您……帮忙。我不能失明,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我还有一个很幼小的妹妹要照顾,还有……还有……”还有她才和础又在一起而已,她想要给他一个温暖安定的家,她想要依赖他、想要一直看着他……她不要看不见,不要看不见…… “感光细胞死亡了,你要我怎么帮?”刘医师毫不客气。“就算现在动手术,成功将网膜贴回好了,你的视力依旧不佳,而且会因为术后的细胞增生,网膜再度脱落,有可能会重覆多次这样的手术,再说网膜手术后容易生成白内障,到时又要再动一次白内障手术。” 见她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涌起泪光,刘医师心软了几分。“徐小姐,我也不是不帮你动这个手术,只是手术后并不能还你一对视力正常的眼睛,术后不良是必然的结果,这部分我得先跟你沟通。还有,医疗设备再怎么先进,医生的医术再怎么高明,遇上不配合、不把自己的病情当一回事的患者,我也无能为力。你想清楚,开不开这个刀,你自己决定。”不是他残忍要她等着失明,而是她一开始并不配合。 徐晴安静静坐着,眼神空洞,那双就要看不见的美丽眼眸中泛着湿意,她在热泪滑落时,迅速揩去。“刘医师,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拖一点时间,别让我这么快就看不见?比如说……比如说不能流眼泪?”医师的话已如此简白,她能期待的也只剩时间。 刘医师那双上了年纪,却依然明亮有神的眼睛直直看着她。良久,他惋惜地叹道:“没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劝你,不要太劳累,生活作息要正常,其余的,也只能顺其自然。”想起什么,又叮咛她:“完全失明前,会先出现视力障碍,或是短暂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情况,你心里要有底。” 残不残忍?还有什么比一个眼科名医对她道出要她等着失去视力还残忍? 她隐隐有着期盼、仍轻荡柔辉的眼神瞬间黯然,温柔如水的眼眸灰雾一片,隐忍的泪液又急速下滑。“我,我知道了……谢谢你,刘、刘医师。”她手心捂住颤抖的唇瓣,啜泣声仍从指缝间透出。“手、手术的事,我会、我会好好考虑……” 她憋住气,起身颔首后,急急奔出诊间。 一走出诊所,她仍不敢松开手,就怕憋住的哭音会克制不了地施放出来,她呆立在马路边,弯着身躯,一手捂着自己的嘴闷声哭泣,一手紧揪着裙面。 她才几岁,人生不过才走过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真要她在黑暗中度过吗?她无法想像那会是怎样的生活。 看不见时,她如何作画?她怎么生存?她的日常生活起居怎么办?还有以安怎么办?她该怎么照顾以安?础又呢?她还想好好爱他,一辈子都爱着他的…… 她抬起湿泪涟涟的小脸,仰望着天空,无语问天。 是不是她长得太瘦弱,老天爷看不见她,忘了照顾她?为什么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份幸福,不用再被哪个人抛弃时,却告诉她——她就要失去视力? 她要怎么告诉础又?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就这样抛下她,可她也许连生活起居都会有问题,她怎能再拖累他? 手背抹去脸容上的泪,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宿命。 她还有什么没经历过?最惨的也不过如此了,这或许就是她的命,那么,她也只能认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会做好最完善的准备,等待黑暗完全笼罩她的世界。 沐浴出来,黎础又抓起挂在肩上的毛巾,擦着湿发。 他走出房间,习惯性地绕到姐妹俩的房间外看一看,房门半敞着,看见床铺上只有以安,他略感狐疑。 晴安还没睡? 他走到客厅,果然见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喜饼盒,茶几上摆着一本应该是教学书的读物,因为他见她一面看着书,双手一面在串着什么。 “怎么还没睡?”他走近,才看见她手中的物品,她正在串项链。那喜饼盒里尽是一小瓶一小瓶不同色彩,和不同大小形状的珠子,而茶几上那本摊开的书,正翻开在项链教学的页面。 “我把这条串好就去睡,你不要等我,先去休息。”徐晴安头也不抬,指尖抓起一颗椭圆形状、粉紫色的,看上去像珍珠的珠子串入钢线里。 黎础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沙发因他的重量而略微下沉,他看见她盒里的珠子滚动,而她依旧沉静地串着珠子。 真有这么好玩?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有些不是滋味,在她看向教学书时,他放下毛巾,一掌抽走那本书,合上。 “啊!”徐晴安错愕,她偏过脸容,困惑地看他。“你——” “做得这么认真,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吃味地说。然后随手翻着手中那本简易串珠教学书,心思却不在内容上。 见他浓睫低垂,她的角度瞧不见他眼神,但他话里隐含的淡淡不满,她绝对没错过。她把手中的未完成品放回喜饼盒内,再将盒子放到一旁。 她不安地看着他,咬了咬唇后,一双软手覆住他的手,那本教学书被他们相叠的手压在他腿上。“我只是……想要先把它做完。” “你很赶时间吗?为什么一定要做完?”他深目直勾勾看着她。 她微愣,在心底苦笑。她是很赶时间,她在和时间赛跑,必须跑得比时间快,才能将事情都安排好。 “把它完成,串好的珠子才不会又散掉。”见他脸色仍微微绷着,她柔声问:“你在生气吗?” “我能气什么?”他看着她,神情淡然,但低沉的嗓音紧紧的。 “你刚刚说了,我连看也不看你一眼。”她声音柔柔的,带了点讨好意味。 他低哼了声:“知道就好。” 那有些赌气,像孩子被抢了心爱玩具的模样,让她莞尔。她跪在沙发上,捧住他面庞,轻垂荡着柔波的眼眸。“是不是这样子看你,你就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见她眼眸随着她的手指来回他面庞,触碰他五官的手指仔细而专注,好像连每一个毛细孔都要触碰得清清楚楚似的,他被她那样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你也别这样一直看。” “因为,我要把你看进心里永远不忘的。”她指腹划过他眉骨下的浅疤。原来他的疤痕摸起来是有些不同的,和其他肌肤的平滑触感并不一样。 他笑了声:“每天都让你看着,你想忘也忘不了。” “你会每天都让我看着?”指腹滑过他眼皮,她看见他眨了下浓密的眼睫,这是他的睫毛,密密的触感是这样子的,她要记住不忘。 “每天都让你看,看到我们老去、死去。”他噙着笑,这话意谓着他要爱她一辈子的决心。 她指尖触上他高挺的鼻梁,顺着下滑,轻抚过他的鼻端。“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什么感情能够让一个男人承诺老去和死去?他的爱无庸置疑。 他眉目温柔,凑唇轻吻了她的嘴,以吻示爱。 当他微凉的唇瓣离开之际,她指尖随即抚上他的唇,来回轻触,她忽地倾近面容,菱唇贴上他的,她在他唇畔宣示她的爱情。“础又,我也爱你,一直爱着你,你要记住,不能忘记我爱你。”语气轻柔,藏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酸。 她的宣告让他惊喜,那双深幽的美丽黑眸,激耀出火花。掌心捧住她小小的脸蛋,他看进她朦胧的、像染了雾的柔眸,他的气息灼热,心脏大力鼓动着,她的气息幽柔,目光深深,两个人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软唇,学她抚摸他的方式,然后他吻住她,在她芳腔里进行醉人的侵袭,与她气息交融。 他唇舌像火,在吮吻中将热情全数倾注,烘热了她的体温,她感觉肤底的血液急速奔流,像要沸腾似的;她的心脏大力跳动,一声重过一声,速度快得连自己都能听见那紊乱的心跳声。 她双手贴上他胸口,触碰着他衣下精实的肌理。 他心跳得急,已有些不受控,她又倏然这样碰着他胸口,无疑是火上加油,他在渐浓的喘息中掀起浓睫,见着她沸红的脸蛋时,绷着紧紧的情欲线断了。 他修长的十指滑进她的衣内,抚触她曼妙身姿,指尖所经之处,都像带了电流似的,让她一阵酥麻,软了身躯躺进他怀里,他的热唇含住她小小的耳珠子,然后贴在她耳际,声嗓低嘎沉哑,“晴安,我想爱你。”预告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原想慢慢进展的,只不过这种时候,他再难克制对她的想望,倒也不是真无法停止,但她若不反对,他想要想继续下去。 徐晴安红透脸颊,没有反对阻止。她爱他,他也爱她,那么何时将爱进行到底都没关系了,而且,她还要记住每一刻的他、每一种神情的他。 他的手指解开她胸衣衣扣,冷空气钻入,感觉她身子轻颤了下,那直接可爱的反应让他心怜不已。他再度吻上她的唇,温热掌心覆住她柔软的胸脯,也触碰到了她如雷的心跳。 她说爱他,并非随口说说或是一种安抚,她是真真切切对他有感情、有反应的。她的心跳急促、她呼息渐乱,那是她动情的证据,他为此加深了触抚的力道,多了挑逗,他看见她绯红的脸容更显艳美。 他的温舌带了点急切,强悍地厮磨她口中每一处芳软,他向内探得愈深,她愈是敏感,肌肤瑰丽如红花绽放。 她轻喘着,在愈渐急促的呼吸中低吟了声,那声音幽幽长长,柔软细腻,听来销魂不已。他躁动着、亢奋着,手指随即撩起她长长的裙摆,她瘫软如水,任他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阵阵陌生的情欲。 没喝酒,但她却像醉了似的,头脑发昏,双腮艳如火,她睁着那双雾蒙蒙的柔眸,意乱情迷地看着他。 他宽额覆上一层薄汗,呼息浓重,有型的五官绷得有些紧,面庞潮红,这就是他情欲张狂的样子吗? 她伸手触上他面颊,缓缓摸着,用她的“心”和手指,记住他为她动了情欲的面庞。 “你这样看,像在诱惑我。”黎础又低喘着,然后抓了她柔软的指头放入口中舔吮。“你闭上眼,眼睛睁这么大,好像我在做什么坏事。” 美眸一弯,她唇畔勾笑,脸蛋仍透着艳红。“但我想看着你。”依旧是眸光切切的。 他微愣,意外她会有这样的念头。她一向内向保守,很容易害羞,脸红是常有的事,在这种事情上睁着眼看男人的念头,不该是她这种女人会有的,她没这么开放,怎么现在却有这种要求? 他并未深思太久,只短暂考虑两秒。“你要是不害羞,想看就看吧,我倒是没什么差。”他开始解开身上睡衣的扣子。 见他动作如此顺畅,她手心覆上他解扣的手。“就在……这里?”她语气含着疑惑和薄羞,看了看上方的灯。别说灯光明亮,要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他…… 他懂她的意思,随即起身,他抱起她,在她耳畔低低说:“那去我房里,别说看,你想摸哪里都随你,就算全身都让你……”他又说了些私密爱语。 话才说完,果然看见她酡红的两腮似又红艳了些,她双手搂住他脖颈,想把脸蛋藏进他怀间,却看见了他俊中带魅的脸。 他的情话很煽情,很诱人,原来他也会有这样邪魅挑逗的时候。 将她抱进房,放上了床,他转身脱去睡衣,回过身时,见她一双水眸还是直瞅着他,他俯低面庞,双手撑在她头两侧,掌下是她柔软如瀑的发丝,触感极好。 “你今晚怎么搞的,一双眼睁得这么大,直盯着我看,我有什么不对吗?”他记得有一次他刚洗完澡,走出浴室时,碰上正走进他房里准备整理他衣物的她,而她在见到他光裸的胸膛时,马上惊跳着转过身躯。 她当时的反应像是看见他全身光裸似的,羞红着脸不敢再看他,但怎么现在却是…… “你该不会是为了我那句“看也不看我一眼”的玩笑话,才这样一直盯着我看的吧?”他轻咬了下她柔馥的唇瓣,然后偏过脸庞,在她耳畔低问:“满意你看见的吗?是不是舍不得移开目光?” 闻言,她笑着轻眨发热的眼。 她是舍不得移开目光。这男人很有自信,不像她懦弱卑微,同样有着不愉快的成长经历,却造就他们不同的个性,而她喜欢他的自信,那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不是没意义的,于是她更加喜欢他这个人。 但命运果真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在她无助的时候,上天赐给她眼前这个愿意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她以为自己握住了,真可以握一辈子了,却又要抽掉他的手,让她接下来的人生活在黑暗中。这时候,她如何能移开目光?她还能再看他多久? 久候不到她的回应,才察觉她心思飘远。这让他微微不悦,他唇齿略重地咬了下她粉嫩的唇瓣,然后用力吮吻她,双手除去她的衣物,开始在她身上制造一波波的热情,这是她一生头一次,也是最疯狂难忘的激情热爱。 第七章 透光的清晨,她感觉身上肌肤一阵热烫的滑动,她微微掀睫,在薄光中看见他房里的摆设,想起昨夜,她面容绯红一片。 眨了下犹有睡意的眼,察觉那热烫的触感已从她胸前滑到腰间,她轻颤了下,耳畔随即传来一阵温热气息。“醒了?” 她没回首,只淡淡应了声:“嗯。”方醒来的声嗓未开,柔声含着沙哑,听来性感不已,她语气又拖得长长的,教人听连心也酥软。 黎础又将火热的身子贴近她,那柔软滑嫩的触感让他满足地轻喟了声后,他抬头将唇贴在她耳畔低低说道:“要不要一起洗澡?” 她动了一下,腰腿间一阵酸软,她轻蹙眉心,懒懒地摇了摇头。 “还是觉得不舒服吗?”他知道自己是有些急躁,有些粗鲁了,他补偿性地含住她耳珠,大掌覆住她胸前软滑,轻揉慢捻。 她耳根颈项随即渲开红泽,她抓住胸口的手掌,翻过身子投入他怀里,手臂环过他腰间,在他胸前软声说:“础又,我有些累。” 他薄唇轻触她秀额,爱怜开口:“那我抱你进去洗。” 摇摇头,她声嗓依旧软软的,听来没什么力量。“想再睡一会。” “好,你继续睡,我先去洗。”他很好说话,只要她肯开口要求。 他拉整好被子,确定她不会受凉后,翻身下了床。不介意光裸着身子在她面前走动,他走到衣柜前,拿了干净衣物后,才走入浴室。 徐晴安半掀眼帘,看着浸沐在薄光中的男性躯体。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她害羞了,她只能贪婪地抢着时间看他,好好地看他。 他光裸的背很精硕,上臂肌肉结实,肩头宽厚,是可以为她撑起一切的男人。 她静静睇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后,然后她听见了冲水声。 她记得昨天夜里,他温柔缠缓地在她身上制造热情浪漫,她听见他不同以往的呼息声,略急又沉,且气息很热;他有着薄茧的修长十指所过之处,都带着潮湿的热意,煨得她全身暖烘烘。 她还记得自己的心跳很快,砰砰作响,在他覆住自己的体温下,她全身热得像是连毛细孔也出了汗,只觉自己是湿润粘腻的。 她好像和他漫步在一场下着快乐星雨的帘幕里,她期待、她紧张、她羞怯、她喜悦、她悸动、她喘息不已,最后像是迷失在满是光彩,一个美丽的,她没到过的浪漫世界里,那里满满都是他暖热的气息,还有源源不绝的情意。 她听见他私密挑逗的爱语,她看见他因汗湿而泛着晶莹薄光的胸膛,她触碰到他蠢动的情欲……煽情的他、挑逗的他、温柔的他、热情的他,那每一面都是黎础又,她要记住不忘的黎础又。 她拉来他的枕头,拥入胸怀里,再度沉睡前,像是又听见了他温柔的低唤。 “哥!”大门一开,脸蛋圆圆的女孩笑眯了眼。“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除夕那晚不是赶着回去陪美女,现在舍得走开了哦?不怕美女在家孤单吗?” 黎础又噙着淡笑:“所以我把她带来了。”他身体往旁一移,就见徐晴安牵着陈以安,有些不安地站在那。 “她叫晴安,这是她妹妹以安。”他为彼此介绍:群*聊*独*家*制*作“晴安,这是我小妹,黎础盈。” 徐晴安看着那模样可爱的女孩,淡淡颔首,带着笑意。 早晨她醒来不久,他就说要带她来认识他的家人,大概是昨夜的欢爱让他觉得两人关系已经安稳了,所以带她来认识他的家人。 上回看画展,一起送以安过来麻烦他爸妈照顾时,他曾问她要不要下车认识他养父母,但她婉拒了;而今天再度过来,她其实还是觉得这样的进展太快了,毕竟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就来见他的家人,但她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在表示对她的认定,她不想见他失望,于是她来了。 “我可以叫你晴安姐吗?”性子爽朗大方的黎础盈一个大步上前,不等她回应就直接拉住她的双手,热情的很。“晴安姐,你人真漂亮,气质又好,难怪我哥除夕那晚会忍不住又跑回去,原来就是有你在等他。”她嘻嘻笑。 眼前女孩的直爽可爱化解了她的不安,但那番话又暧昧得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笑,双腮热烫,神情带了些困窘。 “晴安比较静,你这样逗她,她会不好意思。”黎础又见她耳根下逐渐漫开红泽,他出声解围。“有话等进屋里再说吧。”他领着她和陈以安,走进黎宅。 “怎么不见爸妈和你二哥?”一走进客厅里,黎础又只看见电视机开着,茶几上头摆满了几盘应景的糖和坚果。 “爸和妈一大早就去庙里拜拜,说要安太岁,因为庙里只登记到今天而已,还说要顺便帮你和二哥求姻缘。二哥是今天有手术,一个产妇看了今天的时辰剖腹,所以他人应该还在康生。”黎础盈一面说,一面抓起一把糖果塞给陈以安。“妹妹好乖,来,吃糖。”听爸妈说过上回这孩子暂托在这里几个小时,非常乖,现在一看,当真如此。 “选在元宵节剖腹?”黎础又眉一挑,略觉有趣。 “唉呀,中国人不就爱这样东算西算的吗?大概是算了今天出生的孩子比较优秀,所以才挑今天剖腹吧?你看爸妈还不是一样,说要去帮你和二哥求姻缘……咦,好像真有用耶,他们早上才出门,你现在就带晴安姐回来了。”黎础盈笑了两声,圆圆脸蛋很讨喜。 黎础又嗤了声。“晴安可不是我今天才认识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大哥最行,一定是你眼光好,早就看上了晴安姐,和算命还是神佛都无关。”黎础盈讨好地笑笑,又道:“我去切点水果好了。晴安姐,你能不能帮我?” 徐晴安看了一眼黎础又,在他含着笑意的颔首下,她起身跟上黎础盈。 “晴安姐,你这样不行喔,还没嫁过来就这么听我哥的话,以后真嫁给他,肯定被他吃得死死的。”黎础盈一面说,一面走进厨房。 徐晴安淡淡笑着,接过她从冰箱拿出来的莲雾和苹果。 “你好安静喔,晴安姐,不像我,一点气质也没有,哈哈。”黎础盈拿起水果刀,削着苹果果皮。 “我这性子并不好,既闷又软弱,要像你一样,健谈、开朗才好。”徐晴安将莲雾拿到水龙头底下,一颗颗仔细清洗着。 “可是大哥喜欢你啊,这样就好了不是吗?人生只要找到一个肯爱惜自己的另一半,那就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黎础盈专注地削着果皮。 水龙头底下的一双手被冰凉的水冲得有些泛红,她唇角微微勾起,是一种很幸福的笑容。“你说得对,能遇上他,我的确很满足了,现在大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时候。” “看得出来大哥很喜欢你啊,不然他才不会把你带来这里,他以前也交过女朋友,不过我们都没人见过,你就不一样了。”她将削去果皮的苹果切成厚片状,泡入盐水。“晴安姐,我只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其实都是爸妈收养的孩子?” “你大哥有提过。”徐晴安轻点了头,柔声应着。 “听说大哥小时候过得很不好,整日活在家暴的阴影下,他有个亲生妹妹和他分开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觉得很遗憾,所以他心里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庭,他说过他要给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最完整的家庭生活。”她看着沉静的徐晴安,圆圆脸蛋透着认真。 “晴安姐,大哥一定是想和你共组一个家庭,所以才会带你来我们家,我想要拜托你,请你好好珍惜大哥,给他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他是个好人,真的,我一直以他为傲。” 想起自己的眼伤,徐晴安垂眸沉默着,片刻后,她才柔声问:“你和你大哥的感情很好?” “我们家三个孩子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只是我二哥比较强势一点,所以我和大哥比较有话聊,而且大哥一直想念他的亲生妹妹,他老是说看到我就会想起他亲妹妹,他对我当然就特别好。”她把泡盐水的苹果冲净后,摆在水果盘上。 “晴安姐,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叫进来说这些。只是除夕那晚围炉之后,我看大哥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很少会有那种表情的,所以我想你在他心里,一定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大哥对我很好,我希望他也能过得很好……晴安姐,你是真的喜欢我大哥吧?”她迂回了老半天,终于问了重点。 徐晴安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双腮透着薄红。“我……真的喜欢你大哥。” “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黎础盈接过她洗净的莲雾,然后把装了苹果的水果盘交给她。“晴安姐,剩下的交给我,苹果能麻烦你先帮我端出去吗?” 徐晴安接过水果盘,一面往外走去,一面淡淡笑道:“你们的感情真好,你大哥如果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很开心。” “他现在有了你,不用我关心他,也会天天开心的。”黎础盈笑得暧昧。“晴安姐,你都不知道我大哥他除夕那天——”还想爆料,但突地一个声响,水果盘摔落地的声音猛然响起,中断了她未竟的话。 她猛一回首,就见徐晴安背着她呆立着,地面上一片狼籍,盘底朝上的塑胶果盘、摔出汁液的苹果……是盘子没有拿好? 她走了过去,轻声喊道:“晴安姐?”她只看见她低垂着脸容,长长的头发垂在两旁,遮掩了她的表情。 徐晴安抖了下,只是揉了揉眼睛,并没有说话,但身子却像在发颤。 见她没回应,黎础盈狐疑地再喊了声:“晴安姐?” 看——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她端着水果才要走出厨房,眼前突然一片闪光,然后便陷入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两只眼睛都看不见,她以为应该是一眼先看不见,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发生?刘医师并没告诉过她会这样呀! 她心一惊,双手送了,手中的盘子直直落地,她听见果盘捧到地面的声音。 身后黎础盈的唤声让她渐生惶恐,她不能动,这么一动就会被看出什么,可是她要这样一直站着? 听见脚步声靠近,她的心跳渐快,逼得她快速眨动眼睫,双手不时揉眼,但眼前仍是一片黑,像有什么人拿了块黑布罩住她的头一样。 她很急,很慌,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咬着唇,紧闭着双眼,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颤。即使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仍是让她措手不及。 原来看不见是这样的感觉,那是无论她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也想像不到的恐慌和无助。 “怎么了?”在外头听见声响的黎础又快步走进厨房。 一听见他含着担忧的声嗓,一股热气直冲鼻腔,然后往上冲到眼眶,她眼儿一热,湿湿温温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黎础盈弯下身子捡拾那些水果,她朝着自己的大哥耸耸肩。“晴安姐不小心摔了盘子。”见徐晴安仍是低垂着面容,身躯一颤一颤的,她指指徐晴安,用唇语表示:“好像在哭耶?” 黎础又走近,双手搭上她微颤的窄肩。“晴安,怎么了?一盘水果而已,洗洗就好,没关系了。”他略低面庞,看见了她紧闭的眼帘下不停渗着泪。 徐晴安没应声,眼泪直直刷落,一只手还覆上了嘴,像在抑制哭音。 他笑了声,安抚着:“晴安,没有关系,谁没摔过东西?” 她摇摇头,温泪不止,她感觉像是快要吸不到空气般,喉间一阵紧,她小嘴一张,想要用力呼吸,却是啜泣的声音,她想要止住那源源不绝的伤心,却是愈难抑制落个不停的眼泪。 要是被他发现了她的情况,怎么办?她还没想过该怎么面对他,她要怎么告诉他,她看不见他了?他今天,这么开心地带着她回来他家…… 她不歇的泪水让他错愕又纳闷不已,不过就一盘水果,她为何这么伤心? “晴安,不要哭,真的没关系,水果再买就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将那发颤的身子拥进怀里,掌心拍抚着她背心。“还是你担心会被我爸妈责怪?放心,我爸妈人很好,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怪罪你。” “就是。”已把苹果捡拾干净,正拿着拖把拖净地面的黎础盈附和了声:“晴安姐,真的没关系啦,大过年这样才好,碎碎平安唷。” “础盈说得对,岁岁平安。”黎础又的手掌依旧轻抚着她背心。 她曾经因为摔了东西而被她继父打吗?否则为何这么惶恐? 岁岁……平安吗?她都看不见了…… 蓦然,她笑了出来,缓缓睁眼,微光渗入眼底,看见了他洁净的白衬衫,她有些不可置信。再度眨了眨长睫,这次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他臂膀,她微微张嘴,怀疑起方才那短暂的黑暗是幻觉。 她想起刘医师的话,明白这短暂的失明是在暗示,短暂之后将是永久,那时,她真是要永远活在没有光芒的世界里了。 抬起脸蛋,对上他隐含着忧心的黑眸……能再见到他这张脸庞,原来是这样美好,她贪婪地看着他,有些激动的,湿润的美目柔情万分。 “础又……”好像只是看着他,也满足不了心底的那份贪婪,她双手捧住他面庞,顾不得还有第三者在场,下巴一昂,轻啄上他的嘴。 黎础又有些意外,垂眸睇着她湿湿的眼睫。“晴安,怎么了?”在她难得主动的啄吻下,他找了机会说话。 她摇摇首,用力地看着他,眼泪又落。“想要抱你而已。” 他笑了声,重新抱住她。“这样可以吗?”他一手贴在她背心,一手捧着她后脑。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蛋贴近他领口下,她呵了口气,那口带着感叹的温热气息呵进他心底,他心口一悸,拥抱的力道更紧实了。 黎础盈动作放轻,将脏了的拖把提出厨房,她回首看了眼那对犹如这世界只有对方存在的爱侣,偷偷羡慕着。 她也想遇上一个像大哥这么温柔的爱人。 黎础又在客厅找到她。他双手抱臂,倚着墙面看着她。 前头电视机开着,她的双手也不停忙着,他发现她最近时常这样,一个人低着头忙着,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有时候见她拿着画笔不停画着,但只要他好奇走近想看她究竟画了什么,她就合上她的画本;有时见她抱了一堆她的用具,静静地坐在地板上或是客厅沙发上,做出项链、吊饰、发饰或是针织娃娃等饰品。就像现在,桌上已摆了两个用串珠做成的动物吊饰,她还要继续?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挂钟,该是休息的时间了,她还不进房吗? 他抬起步伐,放轻着地的力道,几乎是没有任何声响地靠近她。她好专注,完全没发现他,一迳低垂颈项,双手的动作甚是迅速。 他看着她手中的半成品,瞧不出个端倪,遂好奇地弯了身子,想一探究竟,才惊觉她低垂脸蛋上,那双总是柔情似水的眼眸竟是闭着的? “晴安?”若不是见她双手还动着,他真以为她打了瞌睡。 徐晴安猛然一惊,手中串好的珠子落地,她骇然望着他。 “吓到你了?抱歉。”他蹲在她身前,厚掌抚上她的脸。“我看你闭着眼,以为你累了。你最近……好像常这样闭着眼做事。” 上回无意间撞见她在房里,一个人闭着眼来回走动,他一问,她说是为了寻求作画的灵感,他不懂艺术,不明白不过就是画一幅图,为何要闭着眼睛才能寻到灵感,反正绘画是她的专业,她说了算。 只是作画要灵感,但做这些艺品、饰品,也需要灵感? 她眸光闪了闪,像早有准备似的,指指电视荧幕。“这部韩剧很好看,女主角是看不见的,我想知道像那种看不见的人,心里面都在想什么。” 上回在房里学习适应黑暗,她闭着眼走路,却被他撞见,她用了寻求灵感这样的蹩脚谎言瞒骗过去,但明白总有可能再被他遇上第二次。 她不能不先做好准备,她不能不先练习去和恐惧和平相处,她不能不去学习黑暗中的生活,所以她找了好理由,就用现在当红的这部韩剧当借口。 “所以你就闭着眼睛假装自己看不见?”他黑眸微瞠,像是意外她的答案。 “嗯,我想体会那种心情。”她笑着点点头。 他轻捏她脸腮,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什么不体会,去体会看不见的心情?真要体会,怎么不来体会我这种需要女朋友陪,她却忙着做自己的事的心情?” 闻言,她双腮泛红,搁下手中的物品。她的身子向前倾,双臂搂抱住他脖颈,闭眼吻了吻他抿起的薄唇。 她徐缓扬睫,视线对上他俊秀面容,指腹爱怜地抚过他有着浓密睫毛的眼、他眉骨下的浅疤,然后是他眼下浅浅的暗青色。“你是不是累了?” “嗯。”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可是女朋友不陪我,我还能怎么办?”他说得好委屈。 她笑着,柔眸满满情意,她吻吻他的嘴角,又抓了他的手指轻轻咬下,这样你一个吻,我一个吻,和他像在交换着情意,有些暧昧挑逗,撩拨人心的,她却也勇于尝试,她要他在日后的回忆里,也能记住她现下这么爱他的心。 松开他的手指,她弯下身子捡拾地板上的珠子,然后起身将她那些艺品材料大略收拾。“你要不要先回房?我去帮你倒牛奶。”她知道他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 “好。”他应了声,却伸手拉住她,双手从她身后揽抱住她,温凉薄唇贴在她耳畔。“晚上睡我房间。”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即使已是这般亲密,仍觉不好意思。她抿抿唇,颊面热烫地细声道:“现在晚上都……都睡你房间了。” “我是说,睡到天亮,不要再回去和以安睡了。”她是睡在他床上,但他入睡了,她就又回去隔壁房和妹妹睡,他想要的是和她相拥到天亮。 “我怕以安醒来没见到我会哭。”她低垂眼帘,看着他贴在她腹上的十指。 “再来都要上小学了,也要学着独立。难不成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也要一辈子都陪着他们睡?那我算什么?”他贴在她耳际说话,热热的气息把她的耳垂颈项都煨得红红的。 她愣了下,轻拉开他双手。“我先去倒牛奶给你。”她逃避似的离开客厅。 他想要孩子吗?也许是的。他说过他渴望一个安定的家庭,他的妹妹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男人很好,有责任感,而她很幸运,遇上了他。 如果可以和他共组家庭,她想,他必然会是个很好的丈夫,也会是个好爸爸。 她何尝不渴望一个安定的生活呢?她何尝不想要一个很好的丈夫呢?可是,她也许连怎么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了,任何能给他他想要的安定? 拿了他专用的杯子后,她从冰箱里拿出鲜奶,才把鲜奶倒入杯中,一道闪光旋即划过眼前,她瞬间跌入一片黑暗,就像停电那般。她惊愣住,还来不及有反应,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大大惊跳,杯子匡啷一声,连同手中的鲜奶瓶一同摔落在地上,她听见玻璃碎掉的声音。 这感觉和上次相同,经历了一次那样的恐惧,她仍是怕得不得了,即使是这段时间已经在练习与黑暗相处,却还是抑制不住惊慌——她还想看见,真的还想多看这个世界。 她试着睁大双眼,但仍是只有一片黑,她感觉一片黑暗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凝聚了。下一秒,她惶恐地捂住嘴,就怕哭声引起他的注意,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门口的方向,黑压压一片才让她想起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她急急蹲下身子,单手在地上抚触,试着捡拾玻璃碎片。 “晴安!”杯子落地那一瞬间的清脆声响,让原想走入房间的黎础又转进了厨房,他一见到她弯着身子,手指就要触上那一地的碎片时,着急地喊了声。 他微扬的嗓音在这时候加促了她的紧张,她“嘶”地一声,感觉手指传来的疼痛,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握住,高高举起。 “怎么不用扫把?”黎础又抓住她的手,语声略急。“流血了,痛不痛?” 流血了吗?黑暗给她的疼痛又岂是这般而已?她摇摇头,垂落的眼睫底下,忽而淌落泪。她急急抹了去,仍是让他瞧见。 “很痛吗?我们去楼下,我帮你上个药。”他握着她手腕,就要将她拉起身。 她眼底有着恐惧和不安,它们像是凶猛的海浪般,在她美丽的眸底汹涌翻腾。 他不明所以,何以她的眼神会如此惶然和慌乱?是因为打破了他爱用的杯子? 还是指腹上的伤口令她不舒服了? 听到要下楼,她逃避似地想要推开他,但角度没算对,手掌扑了空,她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她顺势环住他的腰。 怀里那微颤的身躯让他疑惑,她在害怕什么?“晴安,你怎么了?” 他发现什么了吗?她摇摇头,两手紧抓住他腰侧衣物。“你、你能不能抱我?我觉得自己好笨手笨脚,连倒杯牛奶也能变成这样……” 原来是怕他责怪她吗?他笑了声,一手贴着她背心,一手环过她腿膝,他长腿一使力,直起了身子,抱着她走出厨房。 她贴着他左胸口,心思急急翻转着,眼帘眨动间,微光渗入,她一颤,随即而来的是惊喜,她扬起长睫,看见他微敞的领口,视线再上移是他线条好看的下巴,能再看见他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哭着抱着他脖颈。 她突然的力道让他走动的身躯顿了下。“晴安?” 他颈侧跟着一阵湿热,他听见了她细细的啜泣声。“伤口很痛是不是?”但在他看来,只是小小的穿刺伤,应不至于痛到落泪。 他知道她性子易感,她掉眼泪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只是她最近哭的次数会不会也太频繁了? 她顾不得其他,双手捧住他脸颊,有着咸意的菱唇猛然蹭上他嘴角,她吻着他的唇,呼吸着他的呼吸。“础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她急于表达,心酸却又喜悦的眼泪将他的嘴角染得湿湿的。 她如此热情又大方的告白,他乐得咧着嘴笑。 他一路勾着嘴角,抱着她下了楼,他走到诊间,将她放到椅子上,第一件事,不是检视她的伤口,而是深深地吻住她。 如果打破杯子能令她这样不安地在他身上寻求温暖依靠,他不介意她把他屋里的杯盘通通摔得碎烂。 他要的就只是,她心甘情愿爱着他。 第八章 她看着他白袍上的绣名,指腹随着那蓝色线体,一字一字划过——黎础又。 盯着他的名字好半响之后,她拿起熨斗,喷了些水在他的医师白袍上,熨斗一贴上,白袍上经年累积的淡淡消毒药水味和热度顿时化作白色蒸汽,她在薄薄的气味和烟雾中湿了眼,他的绣名瞬间模糊。 明天起,诊所休诊一星期,因为他有一场为期四天的医学会议,在美国,明天早上的班机。 行李她帮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就剩几件衣物的整烫。她喜欢看他穿笔挺的衬衫和西裤,还有他的医师长袍,她也习惯烫得直挺,因为那会让他看起来更专业、更意气风发,她喜爱自信的他。 四天会议,加上来回飞行的时间,他不在台湾的时间够她用来整理她和以安的物品了。外面的房子已经找好,就只剩适当的机会搬出去,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这样帮他打理他的用品和衣物了。 她抚触着那件白袍,发现衣扣松了,她找来针线,坐上床沿将衣扣缝紧,她还能为他做的,好像就只剩这些了…… “晴安,你在做什么?”刚为最后一个患者换了药,拉下铁门,他一上楼就是寻着她的身影,他在房里看见背着房门的她。 “你这件医师袍的扣子松了,我把它缝紧一些,才不会掉了。”她回首,看见他走了过来。 从她身后抱住她,他嗅闻着她的颈后。“以安睡了?” 她搁下针线,侧过面容看他。“睡了,再来就要读小学,每天都要早起,现在要让她养成早睡的习惯。” 他吻了下她掀动的红唇。“你还没洗澡吗?”她身上没有沐浴乳的味道。 “还没。”她摇摇头。“我想把你的行李都整理好再去洗。” “那就一起洗?”他温凉的唇贴上她耳际。 他温热的气息和带着暧昧的暗示话语,让她脸腮发热,她想了想,缓缓点头,小脸滚烫。 他受宠若惊,含着喜悦的低嗓微扬。“真的?”他不是没对她提过一起洗澡,但她总是害羞推拒了,这次答应得如此干脆,让他惊喜莫名。 她点点头,声音细柔。“不过要先等我把你的行李整理好。”她将他的白袍整齐叠妥,在看见他的绣名时,想起了什么。 “你本来姓什么?”她后来慢慢了解康生医院的院长姓黎,他们这三个被收养的兄妹才跟着姓黎。 “林。”他答得干脆。 “础又是你原来的名字吗?”她指腹轻抚过那两个蓝色绣字。 “不是。” “那……你本来叫什么?”她抬眼看他,神情专注。 “你问这做什么?”他面色有些古怪,眉心淡刻了浅痕。 “我想知道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他曾经拥有、遭遇的一切,当然也包含他的名字啊。”她笑得好温柔。 她这番话对他很是受用,他随即找来纸笔,草草写上三个字——林凌戚。 她看着他的笔迹,微微笑着。“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嗤了声,睨着她,不以为然道:“好听?你念念看。” 她不觉奇怪,菱唇缓缓掀了掀。“林……凌……”戚?原来是戚,她方才没看仔细,以为是威。 那个……她蓦地咬住下唇,压抑着笑声。 “好不好听?”他瞪着她那张笑得很甜,偏又隐忍得有些可怜的脸蛋。 “很有……创意啊。”她还是笑着。“是你的亲生爸爸还是妈妈取的?他们是詹姆斯庞德的影迷吧?” 他捏捏她的粉腮。“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的影迷,反正我现在是黎础又。” 她笑了笑,抓住他修长的手指,握在手心玩着,“明天陪你去机场?” “不要,我自己叫车过去就好。”他在她身侧坐下。 “为什么不要?我想陪你啊。”她紧抓着他的手指,恋恋不放。 “你中午不是还要接以安?这样时间上太赶了。”他抽出手,把她的发丝勾到她耳后。 她想了想,也是,送他到机场再赶回来,除非交通一路顺畅,否则她确实很有可能赶不上以安的下课时间。 她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裙面,不说话了。 “怎么了?不开心吗?”他凝睇她侧颜。 她摇摇头,柔嗓藏着浓浓的不舍。“我只是觉得美国好远。”远到他回来时,就会发现她不在了。 他笑了声。“怎么会?”然后他一掌搭上她秀肩,把她拥入怀里。“你会想念我吗?”他双唇轻触她的发丝。 她把脸蛋埋得更深,双手紧紧搂住他腰身。“嗯,我会想念你,很想念你。” 她用力呼吸,汲取他身上的暖意,还有他那一身还未进浴间所以仍残留在身上的淡淡消毒药水味。 认识他之前,她并不喜欢消毒药水味,以往进出医院的经验告诉她,那意味着她或是以安身上又有伤口。但是遇见了这个男人后,他身上的这种气味,却令她安心,那会让她觉得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可是现在,这个常带着药水味的伟岸身躯,将不再属于她…… 她倏然热泪满眶,湿了他衣裳。 感觉领口下的肌肤有些麻痒和湿润,他轻推开她的身躯,黑目一瞠,讶道:“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笑着说:“只是很舍不得你。” 他心怜又心喜,掌心轻轻捧住她的面颊,温唇贴上她湿湿的眼皮,尝到她咸咸的泪液。想念的味道,就是这样咸咸的? “就去几天而已,我保证一定尽快回来,会开完就走,不多逗留。”他喜欢她这样的反应,那表示她真在乎他。 徐晴安缓缓扬睫,透过水花花的眼看着他,那眼神传递的讯息是多情珍爱的、深刻缱绻的、留恋不舍的。“础又,我爱你。” 他笑着。“我知道。” “础又,我爱你……”像是怕他没听清楚似的,她重复着。 “我也爱你。”他以为她想要得到他的保证。 她微抬下巴,含住他唇片。“础又,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也真的很爱你。”他笑了声,顺势将她后脑压上自己,温舌滑入她口中。 “础又,你要记住,我爱你……爱你……”她找到机会又是爱语不断,哽咽说道:“我爱你……”然后,就要说再见了。 她如此多情呢喃着爱意,他再控制不住,在她耳畔低喃:“可以洗澡了。”他抱着她走进浴室。 她红着脸,哭得泪涟涟,把他的心情弄得又痛又怜。 这一夜,她难得外放的情意和仍带羞怯的狂野令他甚为惊喜,却也是日后的回忆中,最令他心痛难当的一夜。 下了计程车,黎础又拉着小登机箱,大步走到诊所门口。 他动作迅速地拿了钥匙开门后,脚步匆匆,一路直奔楼上住处。 他打开门,先是在门口唤着:“晴安?”一面拖了鞋,一面进了屋里。 “晴安?”没有得到回应,他又喊了声。 踏进屋里,合上大门,他再扬声喊了她的名。“晴安?” 不对!他在国外时,曾抽空拨了几通电话,全是无人接听。那个时候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劲,但总是告诉自己她也许出门一下,也许睡了、也许在洗澡……但就连现在他都置身屋中了,还得不到任何回应,这是怎么回事? “晴安!以——”他走进她们的房里,惊愕不已,“……安?”房里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保持她们未住进前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脚步有些杂乱,冲进自己房间,她有几件吊挂在他衣柜里的衣物也全都不见了……这是表示她们离开了?为什么? 他扶着额际,不敢相信,怎么去参加一场会议回来后,是一室冷清迎接他?她走很久了吗?他一飞出去她就走了吗?为什么要走?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 不知道是走得急的关系,或是心痛难当,他额际淌落汗水,伸手揩去的同时,余光扫到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下压着一封信,和一本眼熟的册子。 他瞪着那封信,目光在这一刻间竟是有些凌厉了,他只是瞪着信,迟迟不去拿它。 人一声不响就离开,随便一封信就想要打发他? 为什么要走的那个人,总是可以这样无牵无挂?童年母亲的离去,亲生妹妹的失联,至今都让他深感遗憾。她不是不明白他的过去,她也有类似的经历,他以为他们最合适,那为何她还要用这种方法走出他的生命? 他双腿一软,坐在床沿,低垂着淡染深郁的面庞,那侧影淡淡,在薄光渗入的房里,竟有着失去依靠的旁徨和无措。 也许看来是他让她依靠了,事实上,他不也仰赖着她的柔弱而让自己更强大、更有价值感?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颅,站起身子,走到床头柜前,抽出那封信和那本册子。 他翻开册子,映入眼底的是名男子,群聊四四整理制作,男子低垂着面庞,正翻阅着书本,修长的指尖还捏着书页,身上的衣物有着清楚的绣名,他看见了“黎础又”这三个字。 他笑了声,眼眶却是莫名湿润,他接着翻了后一页,依旧是他的素描,他再往后翻,每一页都是他。开心的、皱眉的、看诊的、翻书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如此真实,她把他画得真好。 她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做这些事了?难怪他最近常见她捧着本子,很认真在画着什么,而只要他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她总笑着说那是她的秘密,以后再让他看。 这就是她所谓的秘密?他闭了闭眼,已悬着多时的冰凉液体从眼梢滑下,他伸指揩了去,放下画册转而拿起信封。 开了信封,拿出信纸时,长指一颤,信纸飘落地面,他低下身子捡拾的同时,坐上了冰凉的地板,那微颤的身躯朝后靠上了床缘。 他慢慢展平信纸,逐字读着。 础又: 对不起,用这种懦弱的方式和你道别。 我的双眼受了伤,视网膜破孔剥离的结果,就是要面临黑暗的世界,我没有勇气当你的面告诉你这件事,只能这样安静离开。 最近,出现了短暂失明的状况,第一次在你家摔了一盘苹果,第二次摔破了你最爱的杯子,我不知道如果再留下来,下一次打碎的会是什么? 我想,也许是你的心。 础又,我不要见你因为我的看不见而伤心,也不愿让你见到我面对真正失明的那一日,所以离开是最好的方式。 我不能什么都依赖你,将来看不见的生活一定很麻烦,我必须找到一个自己可以适应的态度或是方法来继续我看不见的日子。 我很爱你,于是我告诉自己,要勇敢去面对未来发生的一切,然后我会学习一个人在黑暗中生活。 若有一天,你在街上遇见我,请你记得大声喊住我,告诉我,我很勇敢,你很为我骄傲。 础又,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这份很爱你的心,一直爱着你。 晴安 他读过信后,神情惊痛。她的眼睛……那对美丽温柔得总像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睛,会是一双即将失去光明的眼睛? 她眼睛的伤……是他第一次在医院急诊室遇见她时,提醒她记得去眼科检查那次吗?为何情况会糟到要面临失明?她早知道自己的眼睛的情况了吗?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凭他与医界的关系,还怕找不到熟识又可信的眼科医师为她诊治吗? 手心捂住胸,信纸紧贴他热热的心口,他曲起长腿,面庞埋入双腿间。 看不见……看不见……难怪她会闭着眼睛做事,难怪她会摔了苹果、会打破杯子,难怪一向内向害羞的她,最近对于他的索求总是配合得很…… 为什么他没发觉她的异样?为什么不更细心一点?为什么他只能坐在这里默默咀嚼这恍若撕裂脏腑般的疼痛? 她一个柔弱,又将要看不见的女子,身边带着一个尚年幼的妹妹,要怎么过得好?她要他如何放心? 她难道没想过他知道这样的事实后,会不能接受、会比她更脆弱吗?她莫非对他还没有绝对的放心和信任? “晴安……”他蓦然出声,嗓音沉哑。“晴安……”他抬起面庞,脸颊一阵麻痒,指腹一抹,又是泪。 “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他粗红着脖颈,恍若用尽全身气力,他嘶声哑喊:“晴安——晴安——” 回应他的,只余他低沉的喘息声和淡藏的哽咽。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下了车厢,她顺着杂乱无序的匆匆脚步声,慢慢走出捷运站。 她依着熟悉的方向,顺着人群走,然后听见了那熟悉的歌声,那是阿琴婶最爱的一首歌,一个已故女歌手的经典歌曲。 将近一年,她每天早晨都会听见它,阿琴婶说,她怕看不见的她找不到自己的店面,所以故意把音量调大声一些,一来可以吸引观光人潮,二来还能让她更有安全感。 于是,这近一年的时间,她总是凭着这道轻柔的歌声,走到她的小店面。而她每天这个时候,总要想起那个人。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好想他。她每天早晨,都要在歌声中想他一回。 时间当真是匆匆流逝,她还旁徨着不知道怎么去面临黑暗的生活时,她看不见的日子已近一年。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晴安,你今天有比较晚厚?”她闻见了水煮花生的味道,然后是阿琴婶说着台湾国语的宏亮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小店到了。 她把手杖搁在一旁,指腹摸着腕上的盲用表,她在表面上头摸到两个凸点,知道了时间。她笑道:“阿琴婶,早。因为以安感冒,她早上贪睡了一下,所以我晚一班车过来。” 她跟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确定了角度后,另一手碰上铁门上的锁孔,她熟练地将钥匙插入、转动,然后抽起钥匙,双手一提,把铁门往上推。 她听见铁门推到底的声音后,推开铝门,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叮当作响,她握着手杖,走进那小小的店面。 这一带邻近风景区,整条街道林立各式小吃,也有几家饰品店,她的店面就在靠近捷运站这一端的中间位置。她还看得见时,知道这附近都是矮房子,屋龄也老旧,所以她店面的布置便显得重要。 她把自己的作品摆在架上,以安的画作就贴在墙壁上,并不华丽的布置,但却显得温馨可爱,她这家小店因此博得不少妈妈级或是少女们的青睐。 “感冒喔,啊有没有去看医生?小孩子不能吃成药,啊你知不知道?”店面在隔壁的阿琴婶探头过来。 “昨天晚上带她去看过医生了,一般感冒而已,只是医师有交代吃了药会比较想睡觉。”她从角落搬了张桌子,要摆到店门口时,阿琴婶走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桌子,帮她打平在店门口。她胸口微热,抿抿唇后道:“阿琴婶,谢谢你,总是让你这么关心我们。” “唉唷,三八喔!讲那什么话!啊你们两个一个看不到,一个今年才要升国小二年级,一个就像我女儿,一个就像我孙子,不关心你们要关心谁?”阿琴婶看了她一眼,接过她从抽屉拿出来的饰品,一件一件摆上。 “这里的大家都是好人,房东也是好人,我遇上大家,真是我的福气。”邻近的摊贩店家,每个人都很照顾她,房东也是将店面便宜租给她,她也许失去一双眼睛,却看见更多的人情味。 她刚到这里做生意时,眼睛尚还有视力,那时就很受大家的照顾,之后看不见了,他们对她和以安的关爱更是深浓,她知道他们怜惜她和以安…… 她记得她刚看不见的那几天,一个人搭车过来,她以为心理准备加上她时常练习蒙着眼做事,能让她一切顺利,却没想到真的看不见,和那种闭着眼或是蒙着眼的感受是天差地远。 她在途中跌倒几次,出了捷运站后再不能确定正确方向,她还曾无助地呆在原地,甚至是对着周遭大喊着:“有没有人能帮我?” 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在乎别人的眼光吗?她就那样站在捷运站出口大喊着,直到有好心路人牵了她的手,听着她的描述,领着她走到她的店面。 “唉呀,人就是要互相……嘿,晴安,你这个熊真可爱,我那个孙女厚,很爱这个熊……什么维尼熊哦?”阿琴婶拿着维尼熊的串珠吊饰,爱不释手的。 “阿琴婶喜欢就拿去。” “这样多不好意思,啊这一个多少钱?我跟你买。” 徐晴安摇摇头,淡淡笑说:“不要钱。阿琴婶你拿去,我让你帮忙这么多,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你喜欢就拿去,这样我心里会好过一点。” “这样厚……啊不然我拿花生跟你换好了?还是你要吃菱角?” 她笑了声,摇摇螓首。“前两天你送我的那一包花生还有呢。” “那我就……不客气喽?”阿琴婶拿着吊饰,看着那有双柔软澄净的眼睛的女人。真是可惜啊,长得那么清秀,眼睛又那么漂亮,结果却看不到…… 她点点头。“真的不要客气。” 阿琴婶拿着可爱吊饰走出她的店面,在门口却又顿住回头。“嘿,晴安呐,我忘了跟你讲,前几天有个女生来问我你是不是叫徐晴安,以前是不是美术老师?” 闻言,她略感困惑。她没什么朋友,亲人也没什么往来,何来这样的人问起? “她有说她是谁吗?” “没有,我给她问,她也不跟我讲,然后就走啦,这几天也没看到她。” 徐晴安想了想,淡淡笑着:“阿琴婶,谢谢你,如果对方有再出现的话,麻烦你通知我一声。”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入店里,那动作熟练平稳,不像是个看不见的人。 她拉来椅子坐下,找出了她的串珠工具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白袍下,是男人清瘦的身形。 穿着医师长袍的黎础又下了楼,他握住门把,还未推门走入前头的诊所,便先听到一阵优美苍凉的男声。 是一个已故女歌手的经典曲,纵然是数十年的老歌了,依然有许多男女歌手重新诠释翻唱。 他知道诊所的护士们喜欢在上班时间开着音响,他从不反对,只要不影响到工作,多了音乐当背景,也能减缓患者走入时的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他脚步未移半分,伫足倾听那男歌手的美声。他额际轻垂,抵在门上的玻璃,那张薄唇微微掀动了,低低的沉嗓跟着男歌手轻轻哼唱起来。 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他也只在乎一个人,每天都要想上好几回,偶尔从那些回忆片段清醒时,才觉早已是眼眶湿热。 有些东西学了几十回还学不会,然而有些,是你不想学,它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不必花心思学习,也能深刻熟练,那叫思念。 他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从没断过。 曾经学着她一样,闭着眼走路或做事,他踢倒过几次椅子,把脚踢疼了;他撞过几次手臂,臂肉青了一片;他曾经合上眼吃饭,却总夹不到菜。他一个强壮的男人都觉得这种生活甚为辛苦了,她一个带着幼小妹妹的女人能过得多好? 想要坚强,不能在他视线范围里学习吗?非要到一个他看不到她的地方去过她的生活,而留下他挂念不已? 蓦地,玻璃面传来轻击声,他霍然睁眼,对上诊所护士淑玲异样的眼光。 “黎医师、黎医师——”正要走进来打卡的淑玲,见他面庞贴着玻璃,遂唤了他几声。 黎础又收回远飘的心绪,淡淡垂眸,他挺直了身子,然后推开门,走往诊间,当经过淑玲身侧时,她忽然叫了声,他脚步一顿,几秒钟后又跨出长腿,似乎对她的叫声也不以为意了。 “黎医师,你不是在找徐小姐吗?”淑玲盯着他瘦削的身影说道。 自从那个徐小姐不在后,她这个器宇轩昂的医生老板像是掉了魂似的,瘦了不说,一贯清爽的短发也蓄得有些长,还好他并没将那样的情绪带到工作上,对于他的患者他仍旧是细心,否则她真担心这诊所会不会就这样停摆,而她也要回家吃自己了。 听闻那个令他想起总是心酸不已的名字,群 聊,他一止步,回身看她。“你问这做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大概半个多月前,我看过徐小姐。”她还以为看错,跑去问隔壁卖花生的,结果真是徐晴安,只是她忘了这件事,直到刚才才猛然想起。 “你见过她?”黎础又语声一提,有些激动地上前握住她双肩。“你说你见过她?在哪里?” “就、就在捷运站出口旁的小街上,好像……”她咽了口唾沫,眼睫快速眨动着,老板也会有这么激动的时候哦?“好像在卖……卖东西。” “卖东西?”她的视力…… “我没进去她的店,只是确定了她是徐小姐就走了。”淑玲看着有些愣怔的老板。“黎、黎医师,你、你有空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她的老板像是惊动了下,急急问了她是哪个捷运站后,长腿一迈就要离开。 “嘿,黎医师,你、你不能现在去啊,你还要看诊……” 然后她看见她的老板蓦然止步,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就见他清瘦的身躯走进了诊间,她松了口气,打了卡后默默踱回柜台。 第九章 那个穿着医师白袍的男人,脚步相当急促,当然在捷运车站见到匆匆的行人并没什么特别,但那男人穿的可是医师长袍,模样又俊秀,一身阴郁气质自然是相当引人注目。 黎础又快步出了捷运站,依着淑玲说的方向而去,中午时刻,小吃摊店面正热闹,加上是旅游景点,虽非假日却也是人潮汹涌。 他侧过身子避开迎面过来的路人,那双精锐的黑眸搜寻着淑玲说的那家小店,却意外看见了一道极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觉心脏抽跳了一下,放缓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后头。 “以安呐,放学啦?”翻动着米粉的老板娘看见那可爱的小身影背着书包经过面前,热情喊了声。 “王妈妈好,我放学了。”陈以安侧头看着那好善良的王妈妈,大声回应。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么?婆婆弄个炒饭和贡丸汤给你带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对面另一摊的陈婆婆也站在店面大声招呼着。 “谢谢婆婆,不过姐姐不准我拿你们给的东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钱,问她要吃什么,然后再过来找婆婆或是王妈妈唷!”小身影侧过身子,甜甜说着。 黎础又脚步停留,看着面前那有礼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吗?没什么长大的感觉,还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挂念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以安真乖。”陈婆婆赞美了声。 只见那小身影乐得跟什么似的,蹦跳着脚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础又大步上前,唤了声。 陈以安回头,像极了她姐姐的那双黑眼睛蓦然睁得老大。“又……又又喔?” 听闻那久违的绰号,他笑了声,一口白牙显现。“是啊,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呢?”他矮下身子,摸摸她的长发。“头发长了。” “你头发也长了。”她扯扯他及肩的发尾。 他忽然抱住这个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们。姐姐好不好?”他语声沙哑,意外自己见到这个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动,那么真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她时,他会不会疯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见了……我们班有些小朋友都爱恶作剧,喜欢叫她瞎子,可是我觉得姐姐才不瞎,她虽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厉害耶,会做好多好漂亮的东西哦。”她指指头上的发饰。“这个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个像是编织而成的玫瑰花发夹。“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来找姐姐的吗?”许是经历过那样不健全的家庭环境,陈以安有着别于一般孩子的沉稳。 他点点头。“你带我去找她,可以吗?” “好啊。”她指指前方约莫十步远的店面,走在前头。“卖花生的隔壁那间就是了。” 他跟着她后面走,感觉心跳渐促,他看着愈来愈近的店面,竟是踌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脚步,低声唤道。 陈以安狐疑地回过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吗?”他喉头略紧,声音像被沙砾磨过似的粗哑。 “真的呀,什么都看不到。”陈以安点点头。“姐姐说社会太乱了,她看不到也不错,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难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着伤痛。 她真这么干脆?眼睛看不见了,连思念也没了? “姐姐说,她把我们的样子记在心里面了,她永远都不会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记在心里面了吗?她想要坚强独立,所以甘愿离开他,一个人带着妹妹出来求生存,他若这么冒然出现,她会不会再来一次出走记? “以安,我安静看着她就好,你也别告诉她,别说我找到你们了。”他没勇气赌。 “我知道,你想给姐姐惊喜对不对?”她往前走去。“我不会跟姐姐说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里面,然后推开门,进了店里。 风铃声叮当响起,他站在门口,听见以安喊了声姐姐,随即看见坐在里头的女人抬起头来,那张久违的丽颜让他心口一热,他眸光闪了闪,急切地想上前去触碰她,却只是捏紧五指,伫立不动。 “放学了?”徐晴安抬起头来,注视着妹妹的方向。 “对啊。”陈以安放学书包。“姐姐,午餐要吃什么?” “都可以。”徐晴安放学手中尚未完成的饰品,从抽屉里拿出零钱包。“你想吃什么?” “我可以自己去买吗?然后再帮你买你要吃的回来。”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钱包交给以安。“帮我买一个炒面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过钱,陈以安转身往门口走去,还朝那怔立在门口的男人眨眨眼,只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张他思思念念的娇容。 黎础又看着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后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门口这方向走来,他屏息,热切眸光饱含伤楚和怀疑。 她走得如此顺畅,和一般视力正常的人没什么两样,她当真看不见了? “以安。”想起什么,徐晴安往门口走去。 “啊?”陈以安在他身前回头,看着朝她走来的姐姐。 “你要记得……”探出双手,徐晴安试着在空气中碰触到妹妹,那个举动刺痛了他的眼,热气顿时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 陈以安伸手去握住那双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姐姐放心,我会注意车子,也会记得付钱,不能让大家请我们吃免费的。” 她微微弯身,赞许地摸摸妹妹发心后,松了双手,随即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 她笑着抬起身子时,隐约嗅闻到不是这店里该有的气味,她轻蹙秀眉,面容倾前,吸着鼻子,像是要确定那味道是错觉还是存在。 见她往自己身上靠了过来,他脚步向后一挪,避开了她的嗅闻。 “有人吗?”她狐疑地伸手欲碰触什么,却空无一物。她偏着面容,侧着耳朵很专注地听着。“有人在这里吗?”她总感觉还有另一道呼吸的声音。 那在半空中挥动的瘦弱手腕让他看了眼睫湿润,他在她垂落手臂时,抬手在她面前挥舞。 他五指用力挥了几下,但她的视线却像是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并未被他惊动,他不愿放弃地再挥动几次掌心,她的视线依旧没有任何移动,他无法让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脸上。 她当真是看不见了?连他就在她眼前也没发现吗? 他多希望当他的手在她眼前挥动时,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着告诉他:“础又,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你别生气哦!” 然而,她并没握住他的手,只是转过身子往里面走。 徐晴安缓缓地移动着步伐。为什么……她依稀闻到了他身上总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这里,况且,这个时间他应该休诊在用午饭了…… 是因为太过思念所以产生错觉了?但似乎没道理,因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没有理由只有今天才有了这种错觉。 她手心碰到了桌面,正想坐回位子时,一股不知道何来的傻气,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着那个味道的方向寻去。 她脚步匆匆,一个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跄了下,她双膝跪地,手心贴上地面,她惊呼出声。 见她不知为何突然快速往他这方向来,他惊诧地看着她,却见她踢到展示架后整个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却在下一秒及时收手。 他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让她又有机会离开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么跌倒了?”想要过来串门子的阿琴婶,瞥见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声,一进店面看见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视着他:“喂,你这个人怎么——” 黎础又急忙做出要她噤声的手势,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婶看不懂,但觑见他身上那件白袍时,陡然想起听晴安提过她曾经有个医生男友……阿琴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搀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啦?有没有撞到哪里?”阿琴婶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没事,也不是没跌过。”徐晴安笑了声,神情透着认命。“阿琴婶,店里还有其他人在?” 阿琴婶看了看黎础又,他摇着手,示意要她否认,她虽纳闷,但仍应道:“没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她明明听见阿琴婶像在斥责什么人。 阿琴婶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说:“啊就一只猫啦,跑进来你店里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婶一眼,那瞳底流窜的谢意和淡淡伤楚让阿琴婶看了心软。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点,别再跌倒了喔,啊我看来真替你紧张。”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余光瞄见那白袍男人跟了上来。 “我会小心,谢谢你,阿琴婶。”徐晴安眸光落在门口,她听见了脚步声渐远的声音,然后她回身走向桌边,摸到了桌缘后,双手撑在桌面,她垂着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础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吗?为什么就在刚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础又…… 他倚着身后的墙面,深邃精锐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对街的小店。 自从确定她在这里之后,他几乎每天都用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医院门诊那日见不到他以外,这一个多月来,每天中午到下午诊所的休息时间,他总会搭捷运过来,而若遇上假日,他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就只是静静站在这里,看着她罢了。 “黎医师啊,站在这里很热捏,你去我那边坐一下啦!”阿琴婶从对街跑了过来,手中拿了瓶矿泉水,递了出去。 “谢谢。”黎础又接过保特瓶。“我还是站在这里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这么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会不见啦!”热心的阿琴婶心疼地看着这个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看他冷眼见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惹事的。之后他对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确定他就是晴安的那个医师男友。 她虽上了年纪,但也知道这个社会流行速食爱情,甚至是夸张的一夜情,像他这种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见了,还要这样等候不放弃的男人实在太少见了,她自己的儿子也没这么专情。 “没关系,我站在这里,才不会被她发现。” “给她发现又有什么关系?不然你要一辈子都这样下去喔?”阿琴婶语声感叹道:“我记得她刚来这边时,眼睛很正常,但没多久,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担心她,叫她不要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她就说她要学着坚强面对,她要适应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辈子都依靠别人才能行动。” 她看着对面的小店,又道:“后来又听她说了你的事,她说厚,她就是不想麻烦你,也不要让你每天看见她的眼睛就伤心难过,她说她想要把自己训练得像正常人一样,可以自己出门买东西,可以赚钱养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咽了咽唾沫,阿琴婶又说:“你看看呐,她现在就做得很好啊,我们都不讲,谁看得出来她是看不见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泪。 “可是厚,她也是经过很辛苦的一段时间捏。她刚看不见的那时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双脚都黑青,手心膝盖也都磨破皮;她在捷运站坐车时,找不到方向就会大声喊着请人帮她,我刚好就看过一次,真的是让我看了觉得很心酸,不只是我而已捏,我们这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她那样,都嘛很舍不得,一个那么温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们扶她……”说着说着,阿琴婶又突然笑了出来。“不过现在看她这么厉害厚,我们大家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捏。” 听着身旁的大婶说着这些话,他实在很难想像当她跌跤时,是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站起来?当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运站的哪个角落大声寻求协助时,她要忍受多少异样的眼光? 他略有伤痛的黑眸闪动了下,微微笑着。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时,他会比她早到这里等候,看着她拿着白拐杖,杖尖与地面保持约莫一英寸的高度,有幅度地来回碰触着,然后慢慢从路的那一端走来,再看她打开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她已经可以自己搭捷运,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坚强,他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却仍是淡淡心酸,仍是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种近似遗憾的情绪。 她看不见了,这当然意谓着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里有他,就算他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他还是希望她能看见他,偶尔的一个眼神交流,多动人心扉,却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面庞,依旧是淡淡笑着。该满足的,至少,现在她是在他眼界里的,不再是只能凭借着回忆思念的空虚幻影。 眼睫眨了眨,他抬起脸庞看向对街小店时,略觉疑惑。 那个男客人似乎在店前徘徊许久,拿起门口桌上的饰品看了看,又放回,还不时频频张望四周。 “阿琴婶,那个是熟客吗?”他眸光依旧落在对街小店门口。 阿琴婶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见过他几次,都只是看看而已,没有买过东西,可是他每次都看很久喔,好像在考虑要买哪一个。” “常常出现吗?”他蹙起眉。 “嘿啊,他常常来,都看很久,我还在想说他是不是喜欢晴安,偷偷来看晴安的……”阿琴婶觑见他神色略沉,又问:“是有什么问题喔?” 黎础又一面倾听,一面精锐地瞪着对街看,下一秒,他眼眸闪了下,喊了声:“他没付钱!”看看街道两方来车后,他忽地大步一迈,往对街奔走而去。 他一把扯住那个男人的衣领,冷声道:“喂!你拿了东西,不用付钱的吗?” 他看见男人徘徊时,便觉男人举止鬼鬼祟祟,后来他看见男人将几个小饰品收进口袋里,然后打算离开,他于是跑过来阻止。 “我、我哪有拿东西?你要这样乱诬赖,我、我——我可以告你喔。”个儿不高的男人心虚说道。 黎础又嗤笑了声:“欢迎你去告,我在对面注意你很久了,等你口袋里的东西被搜出来,我看你拿什么告。” “你、你——你到底想怎样?”男人结结巴巴着,面色略有惶恐。 “把东西还回去,然后亲自去和老板娘道歉。”他低低说着。 “道什么歉?万一她报警怎么办?她看不到,你假装不知道这事就好了,东西我可以分你。”男人打着商量。 “因为她看不见,就这样欺负她吗?”他目光凌厉,然后推了男人一把。“把东西放回去,进去道歉,否则,报警的是我。” 男人脚步踉跄了下,往前栽去,整个人冲进店里,跌趴在地。 “是谁?”徐晴安听闻那甚大的声响,猛地站起来,她双手贴着桌面,侧耳听着,神情有着狐疑。 男人爬起来,神色慌乱地回首看了一眼黎础又,见他面容冷肃,男人缓步走到徐晴安面前。“老、老板娘,我刚刚、刚刚拿了放在店门口那张桌上的吊饰和针织娃娃,我、我没有付钱,真对不起,希望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别送我去吃免钱饭。” 徐晴安眼眸微微瞠大,对这人的行为举止颇感意外,怎么会拿了她的东西不付钱后,又回来道歉?“这位先生,你——” “东西都在这里,没有少,我、我先走了。”男人把口袋里的东西通通放到她桌上,惧怕地看了一眼黎础又后,低低自语着:“想不到还有请保镳在对面守着,真是失算!”然后脚步匆匆地离开。 才出店门,许是不甘愿,他回首看了黎础又一眼,确定两人稍有距离后,他看着外面展示成品的桌上,伸手一抓,几个小东西便被握在他手里,他拔腿就跑。 “喂!”黎础又喊了声,随即追了出去。 “嘿,黎医师,啊你要小心一点嘿!”阿琴婶从对街跑过来,正巧碰上追出去的黎础又,她略显激动地交代着。 偏着螓首,尚困惑着男人所说的保镳究竟是什么意思时,阿琴婶那番叫喊更让她惊愕。 刚刚阿琴婶喊了什么?黎医师吗? “阿琴婶,你刚刚说……黎医师?”她侧着耳朵,像在确认阿琴婶的方向。 “哦……咦?呃……我刚就、就说……就说林老师咧!”阿琴婶尴尬笑了声:“歹势啦,啊就刚才那个男人偷了你外面的东西,所以我很生气!” 林老师?是她听错了吗?但……不对,她明明听见一声“喂!”,那一定是……他的声音,她不可能认错。 徐晴安缓缓垂落长睫,说不清这番滋味究竟为何。片刻,她又问道:“刚刚那个客人临走前,说了什么对面有保镳……” “喔,你说那个哦……就、就……”阿琴婶支吾老半天。 阿琴婶回应不出来,让徐晴安更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细细想来,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着麦当劳的餐点回来,每次问她,理由总一样:“我表现好,所以老师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师请我吃麦当劳。”……诸如此类的。 今日若还是在托儿所、幼稚园,她绝对相信老师会这么奖励她,但已是小学生了,小学老师应当不会还用这样的方式奖励孩子。 她甚至几度嗅见极淡的消毒药水味……那种味道、那种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湿,哑声开口:“阿琴婶,我刚刚听见你喊的是黎医师……” 阿琴婶看看门口,黎医师还没回来,眼前这个看不见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么,那么现在,她该如何回应? 有些急,有些为难……她犹豫许久,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实跟你讲啦!那个黎医师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啦!”说完之后畅快无比,既然本来就互有情意,又何必为了看不看得见的问题而不在一起?反正黎医师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么? “一个……多月了?”徐晴安仔细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门买午餐时,她嗅到了消毒药水味……从那时起,他就在了吗?在远处看着她吗? “对呀,他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见到他,所以不敢出声音,也不让我和以安告诉你,常常一个人在中午诊所休息时,跑来看你,他都会站在对面,或是门口,一直看着你……”阿琴婶叹口气。“晴安,不是我要帮他说话,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着那件医生的衣服就跑来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么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来看她吗……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么咒术般,好半晌都无法言语。 良久之后,她才眨了眨湿雾迷漫的眼帘。“他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在?”她没有回应,只是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这里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时,他也会跟在你身后,他连你现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这样子……难过吗?”徐晴安垂着眼睫,面容微微伤楚。 “那是当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着你,都是很舍不得的表情。”阿琴婶再次追问:“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欢迎你在这里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声,淡淡的、轻轻的,那微微牵动的嘴角却惊动了她悬在眼眶的泪水,释放了浓浓哀伤,温泪瞬间爬满面。“阿琴婶……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伤心、就舍不得,我才想学着独立和坚强的……”她泣喘了声,又说:“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绪来面对我,我回到他身边,只是让他心里有负担罢了。” 她在信里写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见他的她,说她做得很好,说她很棒,说她很坚强……可是,他若每见她一次,就要为她的看不见而不舍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舍得让他为她不舍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样,学着平静面对,这样,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让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会因为他的不舍和心疼,时时来提醒自己看不见。 “晴安……”阿琴婶愣住,一时也找不到话回应,因为晴安说得并没错。 “阿琴婶,我……我想早点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学家玩,应该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太久。”她转过身子,探出双手,在桌后的墙面挂钩上摸到她的针织外套。 阿琴婶看着她穿起外套,叹了声:“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谢谢。”徐晴安握住白拐杖,缓缓步出门口,拉下店门。 没追上那名窃贼的黎础又,懊恼地回到小店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背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 他随着人群走出捷运站。 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闭着眼,他也能精准道出林立街道两边的店面有哪些。 天气有些炎热了,慢慢开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医师白袍下的身躯,在灿灿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确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经一度,他以为他会疯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时。 当阿琴婶告诉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时那样走到她的小店前,才发现她未开店,他又匆匆赶到她住处;他在她住处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时,隔壁的住户却告诉他,她和她妹妹连夜搬走了。 那刹那间,他真觉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那样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着他,明知他已找到她,还要带着以安再度离开,她对他的感情还不够信任吗?不认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睛吗? 他不惊动她,就怕她又走掉,难道她体会不出他又爱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为了成全她想要独立坚强,而甘愿只在远处看着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医师,你呷饱没?”对街一摊卖肉羹的阿伯扯着喉咙打招呼。 他闻声,侧过面庞,淡淡颔首。这里的人们都认得他了,知道他是那个看不见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为了那女孩,每日在这里与诊所间来来回回。 他们说,他的深情真让人动容,真伟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么人,他要的只是她能回到他身边。她不回来他身边,就算他的爱情再伟大、再让人动容,又有什么用? 他不要轰轰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只是能和她长相厮守。动容、伟大,那都是外人说的,他只是很平凡、很实际的,在等候一个他想要与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医师,你今天搁来哦?”卖水果的阿婆喊着。“你嘛真有心。” “黎医师,要加油喔,晴安一定会回来啦。” “黎医苏,不要晃气哟。” 他每天从捷运站走到她小店的这一小段路上,总会感受到这里浓浓的人情味,他已是尽可能低调了,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如此热情,难怪当时她会选在这里开店。 他淡淡颔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只有那片冰凉的铁门迎接他。 他不意外,却仍是失落,他这辈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么时候,他在乎的人才愿意回到他身边? “黎医师,已经二十天了耶,你还要这样等哦?”阿琴婶在店里瞥见经过门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来。 他抬起浓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远处。“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些了。” “其实昨天厚……”阿琴婶犹豫了下,说:“昨天晚上晴安有打电话给我。” 他斜靠在门边的身躯动了下,侧过有些倦态的面庞。“她跟你联络了?” “嘿啊,说住在她以前一个幼稚园的同事家里。” “有没有……问起我?”他嗓音有着渴盼。 阿琴婶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说你一直在这里等她,也有劝劝她……” 见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动,又接着说:“老实说,虽然我也很希望看见晴安回来,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将的那样,如果你每看见她一次,就要难过一次,她也不想成为你心里的负担。我觉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她怕她回来之后,会让你更难过,因为她知道你会舍不得她看不见啊。”他们这些外人看晴安就觉得很心疼了,何况是他。 黎础又闻言,眼眸闪了闪。原来她怕的,是要面对他对她的不舍吗?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黎医师,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会来了啦,她要是会来,一早就在这里了,不会——” “没关系,我继续等。”他淡淡一笑,身躯朝后靠上了墙面,一副打算长期抗战的模样。 她都能跑了,怎么他就不能等? 第十章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阿琴婶的录音机,每天都播着相同的歌曲,好像也没听人跟她抗议过太大声,或是抱怨她不换首歌。 徐晴安坐在自己的小店门口,那白皙却有些粗糙的双手贴覆在裙面上,指头轻轻敲着,像在算数拍点:她微垂颈项,白皙面容透着薄红,唇畔携着有些羞怯的笑意……那神情,犹如新嫁娘。 她在等待,等她心爱的男人朝她走来。 “黎医师,今天比较早喔!”专注倾听歌曲的她,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声响,她微微一笑,面颊上的红泽深了深。她裙面上的指尖依旧轻点着,像在算着距离。 隔壁的录音机还在运转,等待中,她跟着轻哼起来。 “嘿,黎医师,恭喜喔,总算给你等到了。”她在歌声中,听见前几摊卖糕点的陈阿姨的声音,她的唇畔,绽放灿灿笑花。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黎、黎、黎医师,晴安来了啦!”那结巴的竟是阿琴婶,阿琴婶稍早之前见到她时,也是结结巴巴的,她略觉有趣地抿嘴偷笑。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轻轻算数的指尖一顿,她蓦地抬起眼帘,仰着下巴,清莹眸子对上男人流露惊喜又伤痛的脸庞。 黎础又纳闷地走在小街上,直到这一刻,才总算明白为何有人恭喜他。 那双内敛犀利的眼眸,此刻正深情款款、含着伤楚的,落在面前这张秀致容颜上。 果真是她。她总算愿意出现了—— 他深幽的眸子来回描绘她的五官,最终,他的视线仍是落在那双依旧柔美得恍若静潭的美眸。 那长睫微翘,眼珠子黑白分明,那落在他面庞的眸光如此温柔恬静,怎么会是一双看不见他的眼? 他黑眸一热,轻呵口气后,修长的五指在她眼前一挥,那定在他脸庞上的眸光并未烁动,仍是直勾勾看着他的方向,却对不上他的眼。 她的眼睛在外观上没有不同,像个视力正常的人,但却看不见他。 他眼眸伤楚,静静地睇着她那双美眸。纵然明白她早已看不见他,纵然也曾经在她眼前挥动五指,他心底仍有着切切渴盼,盼她能眨动眼睫后,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个恶作剧。 明知自己这番举动很是傻气,却还是想要这么做,好像不甘心似的。 是啊,他就是不甘心,不是他顽固,但要他如何甘心? 迟迟等不到来人的声音,徐晴安微微困惑,她仰起的面容未移动半分,仍是看着他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他就在她面前,她虽看不见任何东西,感受不到任何光影,但就是知道他站在她面前。也许是因为那终止在她身前的脚步声,也许是周遭的氛围改变了,也许是他深且长的呼吸,也许是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她说不出一个正确的理由,但就是知道,他在她面前。 前几晚,她拨了电话给阿琴婶,当阿琴婶在电话中告诉她,他仍然每天在她店门口等待时,说她不心动、不心疼是骗人的,但她仍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能让他为了她的眼而难过不舍,若不是以安的一句童言童语问倒了她,她怕是永远都想不通。 以安在她和阿琴婶结束通话后,突然问她:“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为什么不搬回去和又又住在一起?为什么你不去店里工作了?” 她不意外她会有这些疑问,于是回应她:“因为姐姐看不见了,黎医师会难过的,姐姐不想让他每次一看到我的眼睛,都要难过一次。” 以安“哦——”了好长一声,像是恍然大悟般,然后语气天真地说:“我知道喔,就像我受伤,你也都很难过一样,对吗?” 她当时愣了下,思索许久仍无法回应以安。因为以安说得对,当她受伤时,她确实会难过,因为她们是姐妹,因为她们是最亲的亲人,因为她爱以安,所以无论是以安受伤、生病,她都是紧张担心,也难过的。 这几天,她不断反问自己,她希望础又能够不为她的失明伤痛的同时,她自己是否能在往后遇上以安生病时,也不难过呢? 不,她做不到,因为以安是她的妹妹,她很爱的妹妹,她如何能在她生病时,很平静地面对?她都做不到了,又怎能去苛求他面对她的失明却不能难过? 她仰着的脸蛋忽而垂落,面容低低的,像在想什么,片刻,她抬起面容,语声轻淡:“础又,好久不见。”她蓦地笑了声,轻摇螓后又说:“不对,应该是只有我对你才是好久不见,以后都是好久不见喔。” 黎础又瞪着面前这竟然知道他就在她眼前的女人。 她想做什么?在消失多日后,她回到这里是为了等他的到来吗?现下这番话的用意又是为何? “因为,我再也看不见了,所以我对你永远都是好久不见呢!”她是笑着,却觉舌根漫着苦涩。 她原来不是真的变得坚强,而是选择去漠视自己看不到的事实,然而真正面对他时,才知道她其实还是很想依靠他,想告诉他,她一直都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而伤痛着。 “础又,我在认识你之前,眼睛就受过伤,那时医师说要雷射治疗,但我付不起医药费,所以没做手术。你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我时,提醒过我应该去检查眼窝的伤口,我其实想过再回去眼科追踪的,可是我没有钱……谈钱很市侩,但没有钱,我连我的视力都救不回。”她心底很紧张,双手拧着裙面,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她无从得知他的想法。 良久,她才听闻他像是叹息的声音,她眼儿蓦然一烫,泪珠滚出。 她站起身,往前探出双手,碰上了他的胸口,她手心有些急切,带点试探地略往上移,成功攀住了他宽阔的肩头。她两手微微往中间移动,摸到了他的脖颈,然后十指再向上触碰,她捧住了他的面庞。 当她站起身时,他竟是莫名慌乱,他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应该说,他有些害怕,怕她对他说:“你别再来找我。” 他深目沉沉睇着她,看她触上他胸口,感觉她碰了他肩头,然后那微凉的手心贴上他面颊。她泪水直直淌落,看得他心脏抽痛得无以复加。 徐晴安缓缓移动十指,泪中带笑地说:“础又,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你眉毛很浓很浓;你有一双又黑又澄亮的眼睛,是内双眼皮,眼尾微微勾着,好像会放电一样;你的眉骨下还有一道疤,颜色比你其他地方的肤色还要白了一点……每一个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我就是……看不到你,而且,我好想看见你,好想看见你……”她蓦然泣喘了声,十指摸索到他颈后,她手臂略收后,环抱住他颈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要坚强地面对你、想要自己独立不给你带来困扰,所以没有顾虑你的心情而离开了你……”她脸容倾靠在他胸前,听见他略促心跳声。“对不起,础又……我想要你能开心地看着我,不要因为我的眼睛而难过,所以我希望再见面时,你能抱抱我,说我很勇敢,但我却忘了体会你的心情,如果角色互换,我一定也会很难过、很伤痛……对不起、对不起……”她泪湿他衣襟,却仍没听见他的声音。 她抬起泪涟涟的小脸,柔嗓破碎。“础又,你别不说话,我看不到你……”她指尖颤颤地触上他的嘴,来回厮磨他的唇。“础又,你跟我说话……” 黎础又黑漆漆的眼眸看着她那漫着水雾的失焦双眼,单手握住她触上他嘴唇的指尖。“徐晴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趁着我去国外开会时,离开我!”他咬牙低道,黑眸生了热意,那语声低嗄哽咽。“你没想过我会有多担心你?随随便便留下一本画册和一封信就想打发掉我,我黎础又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你就一定要考验我爱你的那颗心?” 她哭着摇头。“不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 是现实的残忍让她不得不那么做。“础又,不要生气……”她略踮足尖,想吻上他的嘴,却抓不准高度,鼻子撞上了他的下巴。 她低哼了声,懊悔不已,他看出她的意图,抬手扶住她下颚,让她顺利吻住他的嘴唇,那四片相贴的唇片沾染咸液,尝到了彼此的伤心。 浅啄淡吻后,他热唇流连不已地吻上她颊侧发丝。“你想学着独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在一旁陪着你,告诉你方向;甚至你想开店,我也可以陪着你找店面,让你自己经营,我没那么难沟通,也不会不让你学习独立,你根本不需要离开的。还留下那种信,说什么也许第三次碎的会是我的心,你就没想过你一走,我的心还能完整吗?” 她自知理亏,没有回话。 是她自以为是地认定用离开的方式来处理两人的感情,才是对他最好的,却忘了他也有思想,他也有他想要的爱情模式。 “怎么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生气,让你发泄一下。”她泪水止了,但鼻音仍浓重。 他哼了声。“你讲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她摇摇头,认命地说:“是我欺负你。”她像是想弥补似的,再次踮足试着吻上他,但仍是没抓对角度。 他的大掌捧住她后脑,低下面庞,热唇结结实实地再次吻住她。 他吻得缠绵、吻得深情,当他离开她软唇之际,她还抿抿唇;咀嚼回味着他留在她唇上的气味。“础又,你要开始教我,我要偏多大的角度,要踮多少的高度,才能吻到你。” “这不用教,你常常跟我练习就好,次数多了自然就抓得到角度和高度。”他指腹缓缓地抹过她的嫩唇。 她笑出声,因为他的回答意谓着他们的感情不会有变数,她感动得无以复加,热切地抱住他。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阿琴婶的录音机还在转动,阵阵动人的歌声流泄而出。 “以安呢?”他薄唇轻掀,低吐的热息微微牵动她发丝。 “还在我同事家。”她轻合双眼,颊面贴在他胸口,贪恋他温热的体魄。 “以后把你所有同事朋友的电话号码通通留给我。” 她抬起脸容,那双柔美的眼眸对着他的面庞。“你要做什么?” “毁了那些号码,让你以后找不到别人依靠,只除了我。”他语声冷淡。 她闻言一怔,随即感到脸颊热烫,这是一种怎样的占有欲? “今天要开店吗?”黎础又见她身后铁门是拉下的。 摇摇头,她说:“今天要搬行李,不开店。” 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却明知故问:“搬去哪里?” “搬去……有你的地方。”她低垂着漫染霞色的面容。 “所以是嫁鸡随鸡了?” 徐晴安愣了两秒,随即明白他话里意思,君羊聊制作,那本就有着两团晕红的脸颊更是瑰丽了。她抿着下唇,看不见的柔眸仍是灵活地慌转着,好半晌,才听见她羞答答的柔嗓。“是嫁给黎础又。” 听见满意的答案,黎础又唇角一扯,畅笑了声,那姿态俊魅得不可思议。 他取来她搁在身后门边的白拐杖,交到她右手,然后牵握住她的左手,缓缓地往捷运站的方向走去。 她左手心被他的温掌包拢住,右手的拐杖触着地面,她心中涌起温潮,感谢他并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否认了她的白拐杖,更感谢他不因此而害怕与她走在一块。 “你的头发好像长了。”他脚步不快,似在衡量两人间的步伐,好取得一个最适合她行进的速度。 “嗯,听说头发是思念的寄托。”他握住她手心的力道紧了些。 言下之意是在趁机抱怨她的离去,还是在诉说他的情意?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她感觉耳根一热,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怯。 “刚刚抱你的时候,觉得你瘦了些。”她试着转移话题。 “嗯,我为爱消瘦。”他面无表情。 感觉他是在提醒她让他委屈了,她玉容微烫,微微伤楚,却也感觉很甜蜜。她抿抿含着笑意的红唇,不再说话了。 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 身后,依然听见阿琴婶的录音机,还在唱着同一首歌曲。 她的视网膜手术失败。 回到他身边后,他不放弃救回她的双眼,立即安排了各项检查。 她知道他很希望她能看见他,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就算他的五官、身形已深深牢刻她心版,她仍想看着他,而不是只能在记忆中搜寻他的样貌和每一个表情。 他们都会老,有一天,她会开始长皱纹、头发会花白、牙齿会松动,她不要到了那个时候,她能搜寻的,还是只有他俊秀如昔的模样。她也想看他白了头发、她也想看他没了牙齿的样子。 只是如同术前刘医师说的那句话一样。“别说一年,一株枯了一个多月的花,还救得回来吗?” 术后,当那铁眼罩和纱布拿下时,她尚未睁眼就知道自己还是看不见,那是一种感觉,自己最清楚自己身体的感觉。 她的视力,恢复不了了。 他很失望,她知道,虽然他没开口说什么,但她知道他非常失望。 “在想什么?”黎础又从她身后抱住她。他一走出浴室,就见她拿着梳子坐在梳妆台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晴安眨了下眼,淡淡地说:“我想……我想换家医院试试,再做一次手术。” 闻言,黎础又身躯明显一僵。“你要再做一次眼睛的手术?” “嗯,换家医院,换个医师,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为了他,她想再做一次手术。 “不要。”他起身,透过面前的镜子看着她。 “为什么不要?”她困惑顿生。“你不想让我看见你吗?” “不是,既然试过一次,那就可以了。” “也许再试一次,我就能看见你。”她不知道他为何反对。“换个医师应该会有不同的看法。” “不了,上次看你吐得那么厉害,我不要再让你去试。”她上次术后,眼压过高,造成了呕吐现象,吓坏了他。 “但是……你不是希望我能看见你?”她搁下梳子,寻着他的声音,将面容转向身后的他。 “我不要你再去经历那种期待又失落的心情,也不要再见你为了手术而饱受折磨,现在这样也很好,就由我当你的眼睛。”是他要她动手术的,术后他却后悔不已,他想不到手术不但没能还她视力,还让她受了不少折磨。 “可是……”术后的生活,确实让她备受折磨,要俯卧或侧睡,不能打喷嚏,的确有些辛苦。 “没有可是。什么事我都能让,但这件事就我说了算。”他忽然将她从椅上抱起,双双躺上了床。 “上次看你痛成那样,还吐得一塌糊涂,却没还你正常的视力,我怎么可能再让你去受那种罪?”他开始解着她睡衣的扣子。 “础又……”她轻呼了声,压住他停在她胸口的手指。 他看着她的眸光深邃而复杂,似乎才从为难中挣扎出答案。他的确希望她看得见他,但若只是在折腾她,他也不愿为了自己的奢求而让她受苦。 他的长指抚过她长长的眼睫,轻喟了声后,决定就让自己成为她这一辈子的眼睛,让他带她用不同的感官去看这个世界。 “别说了,除非那些眼科医生能保证手术后,还你双眼正常视力,否则,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他开始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眨了眨眼。“础又?” 他光裸的身子覆上她身躯,长指解着她剩下的衣扣。“手术后有几个月的时间都不能“过度运动”,你我都没有受惠,还要付一笔医疗费,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他拉着她的手,触碰他的胸口。“这是我的胸膛,你用眼睛未必就能感受它的厚度和热度……还有,这是我爱你的心。”她手心下,是他沉笃的心跳。 她闻言,脸容发烫,害羞地只能让他领着她,去触碰他的身体。虽已不是头一回如此亲密,但她仍是为此羞涩不已。 “这是我的手臂,你感受到它的肌理了吗?”他轻握住她手心,让她碰触他的健臂。“这是一双可以给你力量、给你拥抱的手臂。” 他继续握着她的手探索他的身躯。“这是我的腰,这是我的臀……”他忽然抬起身子,重新覆上她,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着:“晴安,你相信我,我会一辈子这样带着你,去看你想看的、去做你想做的……是有点遗憾没错,但只要能这样子与你到老,我就心满意足了。” “础又……”她眼眸湿润,柔柔喊他的名。 “这几天我总想着,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都真实,那看不看得见,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有时候这个世界,要透过“心眼”才能见到真实的那一面。你说是不是?”他笑了声,又说:“晴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听着他的笑声,摇摇头,揣想着他现在的笑容是什么模样。 “晴安晴安,你的人生该是晴朗、该是平安的,我愿我能带给你这些,让你这辈子都能顺遂,不再惶然不安。”他深深凝视她,然后吻住她的唇。 她轻闭上眼,微启双唇包容他的热情,那温温的液体从眼尾滑落,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在他心里会有这样的意义,当他在她耳畔呢喃着这番情话时,她感动莫名,她更知道,她未来的日子,将是雨过天晴,顺遂平安。 注:歌词引用自《我只在乎你》,作词者慎芝。 编注: 有着圆圆脸蛋、甜美笑容的黎家小妹,是不是能找到和哥哥一样温柔体贴的好情人呢?请看威威虎·桃花园系列099——《第三者》。 敬请期待秋水最新力作! 番外篇 只要你快乐 她盘坐在床上,一个喜饼铁盒就搁在她腿上,她双手串了一组精致的饰品,是一条y字链,还有才刚完成的同款戒指。 一开始做这些饰品是为了看不见之后的生活,后来,却也做出了兴趣。她手真的巧,虽然看不见,但靠着慢慢摸索,成品也是相当完美。 她摸着戒指,像在确定是不是都完整了,然后那已许久未移动的目光瞬间烁动了下,因为她听见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嗅闻到沐浴乳的干净气味。 她微偏面容,像是看着浴室的方向,下一秒,不意外男人随之而来的拥抱。 她笑了声,转过脸容凑唇吻住她身后那个男人的嘴。 “现在功力深厚,不会再撞到我鼻子或是下巴了。”黎础又低低的声嗓贴在她耳际。 她又笑,那双柔柔的美目像是真看见他似的,又倾近面容轻啄了下他的唇。 他看着她的喜饼盒,从她身后环抱她的大掌突然抓起一把盒里的珠子,抬高手臂后慢慢张开五指,各色的珠子瞬间落回盒中。“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听着他低低的嗓音和珠子敲在铁盒上的脆声,笑出声来。 “我真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珠子是什么样子?怎么串才会好看?” 她移开盒子,转身面对他,然后随意从盒中抓了几颗珠子。“这个头尾偏长,是淡紫色的,这个相当圆滑,色泽像珍珠;这个看起来像是圆的,但其实底部比较平,细细一摸就知道了。其实刚开始,也是需要以安帮忙,要是遇上大小形状差不多,我摸不出来的,就会问问她。她毕竟比较小,也有形容不清楚的时候,所以一开始也是做出一些听说不好看的作品。不过摸久了,就能发现其实触感不大一样,或者我也会——” “晴安。”他突然握住她手心。 “嗯?”他语声微变,让她愣了下。 “没事。”他目光柔沉珍爱地凝视她,长指轻柔滑过她眼睫,他轻喟了声,哑声道:“晴安,你真棒。”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垂着眼帘,笑了笑。她不是听不出来,他赞许后其实还藏着淡淡的遗憾。 想起什么,她忽然转身将那些材料和成品全移到一旁,然后重新回到他面前。她低垂面容跪坐着,两颊红似火,像有什么话要说,偏又难开口。 “怎么了?”他注视着她,微微困惑。“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了?”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失笑。“晴安,你不说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她感觉自己的面颊热烫不已,像要冒烟了。“我们休息吧。”她双手突然抓住他内衣两侧,然后往上翻掀。 “晴安?”他覆住她的手,疑惑地看着她。脸蛋这么红,莫非她是……“你想要?”她咬着下唇,难为情地点点头。 他轻笑了声,吻了她嘴唇后,身子越过她,拉开床边的抽屉,拿着什么东西。 她听见那声音,伸手握住他手臂,他困惑地回身。“怎么了?” “不……不要用。”她讷讷回应。 “不用?”他挑高浓眉。“不用就怕你怀孕了。” “我想要孩子。”她握住他手臂的力道紧了些。 他瞠大美眸,有些骇然地望着她。“你想要孩子?”所以她的主动是为了怀上孩子? 她点点头,轻道:“你不是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庭?础盈也说过你要给你的妻子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生活。” “那是以前,现在——” “现在因为我看不见了,所以你不想让我怀孕?”她垂着眼眸。 “晴安……”他睇着她落寞的面容,温声道:“晴安,带孩子不是容易的事,等他学会走路了,你要在后面看着、追着,我不要你这么累。” “可是,那是你的梦想不是吗?一个安定的家庭,一个太太,几个孩子……”她抓着他的衣衫,语带恳求。 “我们有以安了。”他掌心抚上她面颊。 “以安是我妹妹,该喊你姐夫的,她不能叫你爸爸。”她声音柔柔的,听来有几分可怜。 “晴安,带孩子真的不容易,我每次去康生,见到婴儿室那些护士要喂奶、要换尿布、要帮小婴儿洗澡……真的很辛苦,你——” “础又,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一个孩子是吗?”她语声有些激动了。“你才说过我很棒的……” “那不一样。”他握住她秀肩。“晴安,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有些时候,我们必须量力而为。”量力而为…… “你还是觉得我没办法把孩子带好?”她语声软软的,透着淡淡委屈。 见她如此执拗,他有些挫败了。“晴安,有时候,你真是固执得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叹口气,他起身下床,抱着自己的枕头,走到衣柜前拿出薄被。“今天晚上我睡客厅,你好好想清楚这件事。”结婚后,这是他第一次没和她同床。 然而,躺在客厅沙发上的他,却也是翻来覆去,毫无困意,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比较激烈的争执,他就这样丢下她,自己跑出来睡客厅,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能否认,他确实想要自己的孩子,她的提议他不是不心动,只是想起她的双眼,他就无法放心。 万一在冲泡奶粉时,她烫伤了手;万一孩子调皮,跑着让她追,她不小心撞伤了自己;万一孩子病了,她还要担心孩子……孩子的模样,她会很想知道吧?身为母亲,却看不见自己的孩子,她难道不因此难过、遗憾吗? 但她若真想孕育一个孩子,他这样拒绝,是不是剥夺了她为人母的权利?何况她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他怎能就那样转身离开房间?她一个人待在房里,会不会胡思乱想? 他迅速起身,快步走进房间,他看见她安稳地躺在床上,合着眼静静流泪。 他心口抽了下。不是承诺要让她快乐的?怎么现在却让她难过了?两个人在一起,也许要互相迁就,要互相包容,也许有时要退一步,有时也要有所坚持。为了和相爱的那个人永远幸福下去,很多时候,观念就必须改变。 既然想看她快乐,就顺她的意思,也许真有个孩子,能让她的生活过得更充实、更快乐。 他叹了声,走近床铺,掀开被子,上了床,然后掌心触上她湿湿的颊面。“这么爱哭,还想当妈妈?以后孩子见你这样哭,不也要跟着你一起哭了?” “又、又不会有……孩子。”她哽咽着。她只是希望他不要有遗憾,只是想要帮他完成他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渴望,他却开口说要睡客厅,他就那么不相信她可以照顾好一个孩子吗? “谁说不会有?”他才开口,果然看见她抬起脸容对着他的方向。 “什么意思?”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 捏捏她的粉腮,他笑道:“想要孩子,就生吧。”用指腹抹掉她的泪,他又继续说:“不过,不能什么事都是我妥协,这样吧,等你真怀上了,把那家店收掉,在家好好安胎。还有,到康生让础渊帮你做产检,生了就在那里做月子,你答应这些条件,才让你生。” 她闻言,睁大水花花的泪眸。“你说真的?” “我骗过你吗?”他长指滑过她眼睫,看见她抿了抿唇,像在压抑什么。“高兴吧?想笑就笑,不用忍着。” 然后她果然扬唇笑了,笑得很媚、笑得很甜,他心口骚动,凑唇吻住她,那微凉的唇瓣边吻边移动,贴在她耳畔,低嗄着沉嗓诱惑:“想要孩子,你自己来。” 她愣了下,一脸怔然。“你、你说……” “你要是连帮我脱衣服都做不到,将来怎么脱孩子的?”他五指游移到她敏感的腰侧,调戏着那片软肤,暗示着什么。 她轻喘了声,两颊绽出瑰丽红花,她坐起身来,然后坐上他的腰腹,她手指怯怯探出,缓慢地、略带羞涩地脱了他那件背心式内衣。 他黑眸微眯,带着深浓情欲,细细收纳她每个表情和动作,当她解开他那件休闲短裤的松紧带,手指滑过他小腹时,他吸了口气,然后抓住她手腕。 她困惑地抬起红润的面容,望向他,那四目交接的刹那,他心窝一热,真要以为她看见他了。明知只是碰巧遇对了角度,他仍是为此撼动不已。 他拉下她的身子,翻了身,她已在他身下,那双柔柔的眼眸带着春意,仍是对着他的眼,那带笑的容颜俏生生,妩媚动人。 他胸口灼烫不已,俯低面庞吻上她的唇。 “晴安,晴安……”他贴着她的唇,哑声道:“你怎么能让我这么爱你……这么爱你……”这么爱着啊。 还有什么比这样拥抱着她,深深爱着她,更能让他满足? 只要她一个快乐的笑容,他什么都好,都好。 每双眼睛,都有一个故事  秋水 男女主角的成长背景相当黑暗,正因为有着一样的经历,才更能了解彼此,也更懂得体谅对方。 一连写了很多个故事的主角,都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那不是为了洒狗血,只是有些时候,在写故事时,多少会有自己的影子存在。而写进书里,也许是一种抒发,也许是觉得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才更好掌握主角的反应和情绪。 与我有私交的人都会知道,我在一个相当不健全的家庭成长,什么家暴、黑道讨债、亲友为钱翻脸不认人这些事,我都遇过,而我也曾经很偏激地说过:“为什么那个人脸皮可以这么厚?”、“为什么那个人不去死—死?”类似这样的话来。甚至在很生气的时候,我也说过:“真想拿把刀捅进那个人的肚子里。” 有个朋友听我这样说,劝了一句:“这样你还要坐牢,何必呢?” 对啊,我还要坐牢,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从很久以前,我就这样对自己说:“将来我有家庭,我一定不让我的孩子承受这些痛苦,我一定要给我的孩子很完整的家庭生活。” 曾经,我看着友人的小阿姨的妈妈帮她梳头发时,很羡慕地说:“真羡慕小阿姨,有妈妈帮她梳头发,我母亲从来不曾帮我梳过头发。” 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所以也会偷偷想着,将来若有女儿,一定要让她留长头发,我每天都帮她梳头发,我要当个好妈妈。 我到现在还是常常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我把这部分的自己,融进黎础又和徐晴安这两个角色里。 后来渐渐长大,认识的人多了,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那么偏激。 我有位朋友,她叫肉包,因为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所以成了朋友。 总是有一种感觉,有些事情即使你表达得再传神、再真切,但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是体验不出你的难过。于是和肉包成为朋友后,就觉得原来有一个和自己的成长背景相似的朋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再后来,我搬到了现在的住处,认识了斜对面的那户人家后,才发现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很多不开心的家庭。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约五十多岁,他在这附近是出了名的酒鬼,醉了就会打老婆,他太太曾经因为受不了他的家暴,喝下厕所清洁剂自杀,当然人救回来了,却也没和他离婚,我们都在猜,应该是为了孩子而忍气吞声。 除了打老婆、摔东西、砸家具、割腕自杀……这些可是常在上演。 我一直以为他只有女儿,因为常见他女儿出入,直到去年农历年,女主人来按门铃,说她儿子从高雄回来,车子能否暂停我家门口?我才知道原来这对夫妻有个在高雄读国立大学医学系的儿子。 实在很难相信,一个打老婆、整日酗酒、酒品不好、惹事生非的人,有一个在读医学系的儿子。那儿子不曾回来,仅是去年过年才见到一次。 黎础又就是这样被我塑造出来的,而这名字是取自我家店隔壁日式料理店老板的名字。那时见到名片上“楚又”这名时,就觉得要拿来书里用,于是就有了“础又”这个男主角。 再谈谈女主角徐晴安。 早在写《哑剧爱情》时,就有想过再写失明、失聪的主角的故事,三个可以是一个系列,不过当时对失明、失聪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也就一直没去动笔。 之前,看过一部电视剧《米可,go》,女主角就是因为受伤而失去了视力,又在一个谈话性节目看到一对盲人夫妻的访谈(我忘了节目名称),那对夫妻都是全盲,但过马路、搭车上班、买菜做饭、教育孩子,每件事都难不倒他们。 节目有拍摄太太做饭的画面,她确定油温的方法,是把手伸进锅里,大约距离锅底两公分的地方,去感受温度,再决定菜下锅的时间。 我觉得那对夫妻真的很了不起,也不自卑,努力过着自己的生活。然后,我就很想写一个很棒的女主角——从悲痛自己的失明,再到坚强面对的女主角。 因为自己不认识眼科的医护人员,关于视网膜剥离这些资讯,都是从网路上搜寻得知的,其实视网膜剥离是可以透过手术恢复的,但也要看严重程度,还有发现时间。当然,一开始就打算写失明的故事,自然就没想要让晴安恢复视力,于是连移植眼角膜这种手术,我也没让晴安去试。 总之,她会一直看不见就是了。 其实从第一本书到这一本,每个故事都有一个部分的我,我曾见过有网友说我的故事角色都有些灰暗,确实也是,我曾经很埋怨,老觉得上天真不公平,为什么给我那样的母亲和那样的家庭,但这几年,我其实是有些感谢的。 像我这种家庭环境长大的孩子很多,有的走偏了路,但有的则是不断提醒自己,要做得比别人更好,我觉得很庆幸的是,我们家的孩子是属于后者。 即使我常觉得我那位很酷、说话很欠扁的弟弟不怎么乖,但严格来说,他只不过在学业上很混,最坏的打算就是他考不到执照,没办法在医院工作而已,他也没给这个社会添麻烦啊,再说,人家他长得真的有帅到,哈哈!其实我很骄傲有他这样的弟弟耶。 除了弟弟,我也很骄傲有个很棒的妹妹,妹妹曾在我埋怨的时候跟我说:“没关系啊,反正这辈子我们就好好当人家的女儿,把欠的都还清,下辈子就不用再纠缠了。”我妹妹也很棒。 若不是有这些人生经验,我大概没那么多东西可以写进小说里。 像《哑剧爱情》里,男女主角用话机键0和1来通电话的方式,有人觉得很有趣,不过,那真的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事。 我确实曾用那样的方式和一位情人连络,当然这方法是他想出来的,他打电话过来时,这样跟我说:“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跟我讲话,我用问的,你按0和1回答我。” 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像很浪漫、很甜,但当时,一点不浪漫。这就是一个人生经历,也许这时候觉得很辛苦的事,在日后的回忆里,都是很美很可爱的一段。 另外,在设定上,这个故事发生时间早于《第三者》。 原先想写的,就只有础又的故事,但出版社后来排了一个医师和护士的企划给我,于是才有了允玢和础盈这一对,然后,允玢和础盈的《第三者》又比较早出版,所以,黎家小妹妹和程允玢恋爱时,其实晴安和础又已经结婚了。 础又是外科,允玢是儿科,据我所知,外科至少要经过六年的住院,才能升主治,所以础又是比允阶年长几岁的,只不过才见过两次面的两个男人,在还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是难从对方外型去确定年纪,于是在《第三者》的故事中,有一段是允玢和础又两个男人的对话,我并未让础又很笃定地说出自己比允阶年长,我只是让他很保守地说:“虽然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年纪。” 无论是《第三者》,还是这个故事,我自己都相当喜欢。 下一个故事是础又的弟弟,一个妇产科医师的故事,然后暂时应该不会再碰医师的题材了。老是一直麻烦婉如,从她那边挖资料,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脸红脸红) 对了,我很爱《我只在乎你》这首歌,所以拿来当了背景。除了邓丽君小姐之外,梁咏琪、萧敬腾、苏打绿都有唱过喔,我觉得大家都唱得很棒,真的很好听。 谢谢共同完成这本书的大家:出版社、编辑、画家老师,都非常感谢。 还要感谢我的亲友团:肉包、围棋、鸽子,还有胡小胖。在我心情很低落的时候,有他们四位在,真的非常谢谢。 祝大家幸福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