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心论》 第一章 新手上路。 镜中反映的女孩,即使脸上戴着时尚大墨镜,仍难掩局促不安。一头大鬈的浪漫长发,衬托着小巧亮丽的脸蛋。悠闲的削肩连身裙,让她活像风情万种的南欧姑娘。 灵动大眼,在墨镜的掩护下紧张眨巴,力持优雅镇定。 她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顺利达成任务。 好,心理建设完毕,出发吧! 可是她才潇洒旋身,准备离开豪华的休息室隔间,就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记,差点踉跄。 她赶紧推回眉心移位的镜架,尴尬舔抿双唇,状若无事,心中不断激励自己:演得很好、非常好、够入戏! 一进入香港机场内这家航空专有的候机贵宾室,漫长的吧台就令她傻眼:完了,怎么会有五、六名男士都坐在吧台前?哪个才是她要接应的人? 她在沙发区的呆立,反倒成为周遭候机的头等舱客人瞟视的焦点。她是哪个明星吗?还是哪个名人?名模?似乎又略嫌娇小…… 奇怪,她都已经戴墨镜装低调了,为什么还是会惹人注目?有什么破绽吗? 怎么办?她该撤退,还是该上前一一确认吧台前哪个是她的搭档?这么做的话,岂不是暴露她隐密行事的身分吗?怎么办,她不能再站下去,这样太明显了…… 好!决定撤退,先闪人再说! “爱咪?”极其动人的低嗓轻唤,吓得她原地一弹。 “是的!我是!” 不只她一脸呆愣,连对方也一怔,傻眼于她的过度反应,周遭的人更是莫名其妙,搞不懂这是在干嘛。 呼唤她的那名男子似乎有点想打喷嚏之类的,蜷着右手轻触鼻前,垂头暗暗一清喉咙,才柔声询问。 “距离登机还有好一段时间,你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我呃……”不对!这不是她现在饿不饿的问题,而是对方在制造私下接洽的机会。“好的!我要去吃东西,我们走吧!” 僵硬的明朗,不自然得令他忍俊不住,咧开魅力十足的笑靥,将她领往西式自助吧的方向去,一同入座用餐。 对方非常地怡然悠闲,她却如坐针毡,挺直了背,犹如被叫进校长室的小朋友,动都不敢动。 “你可以放松一点,不必这么紧张。”他一改先前以英语的交谈,转为中文。 “谢谢。”她也改讲中文,却有着艰困的粤语口音,表达得有些吃力。“请问我可不可以再一次确认你的身分?” 再一次?好像连第一次也没有吧。但他和煦地眯着笑眼,欢迎查证。 她快快自小提包内翻找出一份对折的a4文件,速速翻开。呃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摘掉墨镜,攒眉瞪眼,对比照片看个仔细。 “你就是……高戈宁?”嗯,本人比照片好看,而且个头比她想象的还高,满帅的,很具贵族气的东方脸孔。 “这是我的护照。”他大方递上,供她确认。 高戈宁,华裔美国人,一九七几年生的,大她足足七岁多,跟她同样属于凤象星座的。资料上写他从事金融业,由他身上的西装面料来看,他混得应该不错。也搞不好是全球景气低迷下的被裁员者,所以才会转换跑道,当这种论件计酬的soho族。 翻翻护照,他好像没到过多少国家嘛。 “这是我今年度的第二本护照。” “喔。”原来人家不是很少出去,而是太常出去,出入境章早已盖到爆满。“谢谢,我看完了。” “那么你的呢?”他一面悠悠收回自己的护照,一面笑问。“可以换我看看你的护照吗?” “不行!”她悍然反对。“除了海关人员,谁都不准看我的护照!” “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起来,别扭万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你是偷渡客?” “才不是。”怎么可以这样冤枉她?“是我护照上的照片实在丑到不行!在我还没有换一本有新照片的护照前,绝不对外公开!” “那我要怎么确认你的身分?” “呃……”也对。她立即胡翻小提包内的琳琅家当,抽出粉红色的晶薄手机。“你用这个查好了,我所有最重要的数据都在里面。”比较满意的个人照也全收录在内。 他闲适地一一检视,不置可否的表情,让对座的她坐立难安,心痒难耐。 “你在看什么?”她伸长脖子张望自己的手机,殷殷切切。“啊,那是我家养的猫咪,不过只是其中四只,另外有只金吉拉被我妈带去度假了,还有一只在动物医院。你再往后面看,就会看到它们六只一起的大合照。” 她热心指点,兴奋讲解。拉里拉杂讲了一堆,完全忘了他们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得谈。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他淡淡提醒。 “叫我爱咪就可以。”她有些试探性地几度伸手,想把自己的手机要回来。“我们……不是要假装成一对准备要结婚的瞎拚情侣吗?那我也叫你戈宁就好,还是要我叫你的英文名字?” “你会意大利文吗?”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会一点。” “大概到什么程度?” “像披萨啦、达文西啦、卡布其诺之类的,这些都是意大利文吧。不过我比较擅长的,是另一类的。”美眸霍然大亮,闪闪发光。“像是prada、gi、ferragamo、valentino、versace、dolce&gabbana、fendi我都很熟,maxmara也不错,不过我只在上班的时候穿,moschino的选择性就比较大了。不过基本上来说,我只会在打折季去意大利,加上退税,几乎比我在香港买的价格低四十到五十percent,差很多的!” 欣喜之际,她的国语早已在叽哩呱啦中转为满口粤语,浑然忘我。 “我大概知道他们把案子交给我们俩执行的用意了。” 啊?什么用意?美眸傻瞠,状若智障。在他狐疑望向她这副呆样的瞬间,惊慌回神,赶紧假装自己非常地进入状况。 她可千万不能破功! “喔?”呵呵呵。小手轻掠华丽的鬈发,顺势抹掉鬓边冷汗。“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用意?” “你没听说他们现在处境有多尴尬?” “多少有听到一些。”好惨哪。皱皱小鼻子,深表同情。 “所以难怪他们宁可把案子交给我们这种新手处理,因为我们对实际情况一知半解。” “我想我们最该做的,就是继续保持一知半解,不要涉入太多。” 俊眉一挑,有几分新奇。 “所以愈茫然愈好、愈搞不懂状况愈容易办事。我们只要负责到欧洲摆出一副挥霍样就行,但是不要搞得好像在洗钱,而是正在筹备婚事的少爷小姐。”她得意洋洋地为自己的状况外打圆场。 有意思。“你是怎么被找来担任这种业余特务的?” “随你怎么理解啰。”大眼圆瞠,耸肩展掌。“因为靠着亲戚的关系才被安插进来,卡个位好去欧洲玩一玩,或是拚死拚活努力争取到这个神秘机会,也可能是在精品派对上被人搭讪,推荐我来玩一场00七特务大冒险。” “那么你为什么要参与其中?”为了尽情花钱?为了冒险?他不觉得她的人生会缺少这些。 “因为……”她不自在地调开视线,东望望西望望,拿起银匙挖一口舒芙蕾品尝,含吮半晌,等待美味在口中慢慢融化。 很优雅的女孩,连小动作都流露不经意的细致。 “因为,我想要有点变化,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她挑眉扁嘴,垂眸继续挖掘小小白杯内的醇郁。 “我了解。” 他的语重心长,令她含着银匙傻眼对望。 “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被朋友怂恿,开始参与这种采购型的任务;完全超越我的经验范围外。” “真的?”他居然跟她一样?“你该不会——” 他的手机,打断了他们闲适的气氛,他嗯嗯啊啊一阵,敛起从容,优雅起身。 “爱咪,我们该走了。” 现在?“距离登机的时间还早啊……” “我们的行踪可能走漏,必须临时更动。你有其它行李吗?” “没,就这个balenciaga提包。别看它不过a4影印纸的大小,它能装的可多了。光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塞了两公斤半的东西在里面。你们交代要简便的,不是吗?” 他俊雅一笑。“是啊,非常好。” 呃啊……她瞬间恍神。先前她因为太紧张,满脑子想着该如何与对方接洽上,没空注意有的没的。现在安然碰面了,心情也稳定多了,才发现这个高戈宁……太有魅力了。 他不愧姓高,长得真的很高,有西方的魁伟体格,又有东方的儒雅骨架。穿起西装来,线条格外秀逸,长相却十分阳刚。轮廓分明的脸孔,有几分混血的味道。但是单眼皮的一双大眼与浓眉,乌黑平顺的短发,充满书卷气,跟时下流行的花稍及轻快格调很不一样。 特别是他优美修长的十指,漂亮到简直像艺术品。他袖口底下隐藏的表侧,小露蓝宝石龙头锁盖与扣链。啊,卡地亚,也唯有这种极品配得上这双手。他是那种会上指甲沙龙定期保养的人吗? 嗯,很像。 “请问——”由香港飞往慕尼黑的高空上,他忍不住开口。“你这一路上都在看我什么?” “没什么啊。”纯欣赏而已。“你是同性恋者吗?” 他悠然递往唇边的红酒,差点一口喷出来。 “因为你太好看了,仪态也高雅,你说话的方式跟体贴的性格,还有你的衣着品味……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太过完美的男人,多半都是同性恋者。” “我有过女朋友。”他以手帕轻拭嘴边,掩住暗咳。 “嗯?”名侦探的小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可疑线索。“有过?也就是现在没有啰?” “我们一直分分合合的。”连他也说不清这捉摸不定的关系。 “你们怎么啦?”美眸闪亮亮,亲切得不得了。没办法,她超爱八卦。 他尴尬地将仰靠在头等舱座椅上的头偏往另一侧,啼笑皆非,才又把头偏回她这方。“为什么女生都爱问这种事?” “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但我想扮演好我们是一对的感觉。”所以…… “非常合理。”只可惜她的表情太狗仔。“但我不想提。” 小脸立刻垮下,双唇扁成一条线。怎么这么快就玩完了?显然,这个高戈宁跟她不是同一次元的人类,无法交流。好吧,那就算了。 她自己会找别的东西玩,打发长途飞行的无聊时光。 这下换成他在一旁侧眼观察。她先是看看机上电影,翻翻杂志,打打电玩,再挖找出提包深处的一排药盒,打开后竟是一格格分类清楚的彩色珠子,她就开始埋头编织串珠首饰,目不转睛,全神贯注。 他不太有机会跟这种二十五、六岁的女生打交道,但为什么感觉很像高中女生,不太具备他预期中的成熟慧黠?现在年轻人的状况都这样,还是她是特例? 漫长飞行中,他小睡一阵。几小时后醒来,茫然四望,意外发现身侧的她仍在奋战,在夜灯下绞扭丝线,编串着花式繁复的首饰,仿佛走火入魔。 他俩飞抵慕尼黑,随即转机飞往罗马。对此,她毫无反应,因为她完全深陷串珠的迷魂阵中,倾力编织她脑海中勾勒的极品,偏执地硬要完成她的梦想。 “爱咪,我们飞抵罗马之后立刻就要进行采购,你不先休息一下吗?” “爱咪,用餐了,吃点东西吧。” “你还要多久的时间才编得完?” “爱咪,你有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哈啰?” “停手吧,我们要准备下飞机了。” 她几乎是被他拎下飞机入境的,眼也不抬,话也不回。直到她用小镊子把迷你环扣捆锁妥当,才畅快地瘫软高吟,像跑完迢迢长路的马拉松选手。 “弄完了?” 心满意足到眼皮有些松懈的她,顺声勉强撑开一只眼睛,才恍惚发觉,自己和高戈宁正在出租车里,驰行在罗马市区内。 她努力闭好嘴巴,却仍掩不住因一个超大哈欠而拉长的小脸,这哈欠打得她热泪盈眶,浑浑噩噩。 “你还好吗?”柔声关切。 “嗯?好啊……”小手不住揉着快睁不开的眼睛。“我们接下来要干嘛?” “我们先要去几家精品店走走,做点基本消费,再到附近其它商店逛逛。”他尽量化繁为简,让一切任务云淡风轻。“或者你想先到餐厅去吃点东西?” “不用。”呵啊……好困。“我去精品店吃就可以。” 他大惑不解,以为是他听错了,或者她讲错了。他们去的是精品店,可不是食品店。 原来,她指的是精品店为大户另辟楼层做个别走秀时,提供的高级点心。 一进精品店,就是她的天下,再累也提得起劲一一试戴珠宝,或在贵宾独享的皮草秀中向店家要求量身订作的皮草种类、颜色、内里、车缝方式,当场下了百万订单,还获得店家特赠的昂贵貂毛胸针,以兹缅怀。 他只有一路付钱的份,对这小女生的能耐,五体投地。 接下来的行程,才是重头戏,她却一离了罗马精品名店区,就陷入睡眠不足的昏蒙中。每到一家小店就先找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后就不省人事。 这样也好,方便他与小店进行私密交易。之前的公子小姐式奢华挥霍,纯为掩护;使真正的目的地,看来只像偶然路过。 “爱咪,爱咪?” 好好听的呼唤,轻轻的,暖暖的,有如梦中人正向她呢喃,要她更深入美好的幻境里,舒服又安适,无忧无虑。 “真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了。”无奈的浅笑,有着淡淡的怜惜。 “这是怎么回事?”陌生的男声,粗鲁狂妄,英语中夹杂着南欧口音。 “她累坏了。不是因为时差,而是她一路上都在飞机上玩她的首饰。” “我说的是,你干嘛要带她过来?把她丢在闹区不就行了?我可没预期要接洽两个人。事前也说好了,只有你一个人来,结果你居然还带个玩伴?” 好凶喔……听不懂这个人在讲什么,只感受到他的不爽。 “她不是玩伴。”戈宁的语气听来竟有几分好言相劝的味道。“现在的局势很敏感,我们也不想引起国际刑警的注意。所以这次的交易刻意找我和她这种外行人来作掩护。”用合理的高额消费,隐匿私底下真正要进展的大手笔交易。 “说好是一对一的碰头,就不能带其它的活口过来!”不管带的是阿狗或阿猫,一概违约。 “我警局里的哥儿们都已经通风报信,要我小心;我被列入艺品犯罪组的档案里了。你还做这种扯我后腿的事?!” “嘉尼——”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来跑这种任务,但是致命的闪失,也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们今天到此为止,不要谈任何细节,也别牵扯到主题。” “我不能把她就这样丢在路边或精品店里,自己跑来跟你碰头。” “为什么不行?”这人对戈宁的苦口婆心,不为所动。“你觉得是这一批的交易重要,还是这种随时都可替换的女人重要?” 戈宁长叹,简直无法沟通。“好吧,今天到此为止,我跟她回饭店。” “快走快走!”愈留愈触霉头。 相较于她完全达到任务要求的无厘头,他的认真确实,成果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这样的自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形貌出色有用吗?家世出色有用吗?才干出色有用吗?头衔出色有用吗?谋略出色有用吗?战绩出色有用吗?年薪出色有用吗? 这些都不是他要的。 “那你要什么?”女友曾娇嗔咕哝,宛若受不了他的庸人自扰。 “你转换个跑道试试看吧。”好友感慨建议。“暂且离开一下现在的岗位,到外面走走,调适好自己的状况再回来。” 他可以离开岗位,却离不开自己的迷惑。 “你在做什么?” 甜嫩的困嗓,霎时拉回他的神思,怔怔转望,只见小小的身影正揉着眼睛,站在两间相通客房的甬道中。她似睡似醒,像在梦游又像在迷糊中的清醒,身上只穿着细肩带直筒的白衬裙,有如不小心失足掉落人间来的傻气天使,又性感得仿佛清纯撩人的小恶魔。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呵啊……睡得好累,头昏脑胀。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在观景露台前轻喃,似乎怕吵醒了她。 “是吗?”茫然抓抓一头乱发。“我才睡这么一下下?” “不,你是从昨天下午一路睡到今天傍晚。” 啥?她彻底给吓醒。她宝贵的人生,竟有一整天是这样就给睡过去的?怎么可能?她又不是没搭过长途班机,又不是没通宵达旦地糜烂过,可是她从没昏天暗地的睡到如此离谱。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看她一脸震惊的呆愣,他莫名地想笑,但那有欠绅士风度。 “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我满饿的。” 她也是。不过响应他的不是她的嘴,而是她的肚皮:响彻云霄。她的反应一如他的预期,装傻;他的反应也一如她的盼望,装聋。 两人开开心心地,盛装出门去吃到挂。 若论在此地的吃喝玩乐,她是大师。她否决了他提出的米其林三星名厨及罗马古迹餐厅的议案,坚持要到许愿池附近小街的trattoria用餐,而且就是要坐在露天餐区,边吃饭边看人,不时吹来拂掠潺潺水声的轻柔夜风,享受悠闲人生。 开胃菜、第一道主菜、第二道主菜及配菜,无论是海里游的、陆上走的,全入了他们的口。 熏鲑,淡菜,生蚝,干奶酪炸米饭丸子,颇见火候的烤鲈鱼,鳄梨淋酒醋小牛肉,粉红色的蜘蛛蟹酱宽面条,再以冷面包抹净盘内所有的精华酱汁,一滴不剩,看得主厨和掌柜的笑呵呵:碰到识货的小饕客了。 提拉米苏、tartufo巧克力、时令水果……到他们小啜餐后酒时,已近深夜十点。 “我好久没这么轻松、吃到这么漫长的晚餐了。”戈宁拎着酒杯,酣靠在椅背上,晚风优雅宜人,令他醉得更深。 “所以说,重点不是只在那餐厅有几颗星、它的建筑多壮丽,更在于感觉。”她也是懒懒瘫坐着,双手只以指尖合撑着气泡水的杯面。“像这样的慢慢消磨、慢慢品味,不要排场,不要压力,舒舒服服地在户外晒月亮,才是真正罗马式的晚餐。” “我所知道的罗马式晚餐,多半很糜烂。” “糜烂?”哪会啊。“是怎么个糜烂法?” “儿童不宜。”嗯,她为他点的1imonce2o餐后酒,真是带劲。“而且那都是罗马帝国时期的事了,跟现在没什么关系。” 他仰头枕着椅背,不自觉地闭眸吟歌,醇厚浓郁,更甚烈酒的威力。 她有些涣散地痴望着他,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因为他哼吟的嗓音太美,实在舍不得打断。什么罗马帝国时期的事,她除了电影神鬼战士之外,对历史中的罗马一片茫然。可是此时,她第一次感到,罗马好美…… 平整的西装头率性凌乱,让他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俊伟沧桑,格外魅惑。 “戈宁。” “嗯?”他眼也不开地就举杯啜饮,浓烈的口味牵动他脸上刚棱的肌理。 “我们昨天……有达成指定的任务吗?” “你有,我没有。” “那……我到底做了什么?” “挥霍。自自然然地挥霍,这就够了。” “你没有挥霍吗?还是你不够自然?” 他咯咯轻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们的任务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是为了我才多留在罗马一天的吗?” 他俯回了头,隔着桌面与她对望,许久不讲话。他们之间,最鲜明闪动的,是桌上迷离的烛火。 “其实,”他的凝眸深邃,深到她意料之外。“我并不在乎自己能否达成别人交代我的事。这次短暂旅程中,唯一令我感到不虚此行的,只有这个时刻。” 她难以理解,这话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好像有,可是,该怎么懂? “我很想带你去我帮朋友设计的餐厅,可惜,离这里太远了。” “在哪里?” “不是坐地铁就可以到的地方。” 在其它国家吗?“我们可以坐飞机去。我累积了一堆飞行哩程数,坐到全球任何一个地方都没问题。” “那太劳师动众了,而且,我只是玩票性的。”算不上什么职业级大师。 “可是那是你设计的地方呀,当然要去。” 他撑着右肘,蜷着指背贴在意味不明的弯弯薄唇上,若有所思。 “你呢,你自己又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马尔地夫!”她顿时整个人发亮。“我中学的时候很喜欢一部卡通,卡通里的主角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马尔地夫。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dvd放映机都快烧坏了,简直向往到不行。我就立志,总有一天我也要去马尔地夫。” “好,找一天,你到我设计的餐厅来,我陪你到马尔地夫去。” 她好开心,笑靥灿烂如花,几乎点亮了这一隅的夜晚。 “我们走!”她豁然起身,兴致勃勃。 “走?”他一怔。“走去哪?” “去这里最有名的冰淇淋店,我请你!”嘻。 “现在?都十点半多了。” “这里的冰淋淇店开到凌晨才打烊。你来到这里却没吃到此地的冰淇淋,你会后悔的。”她兹事体大地警告。 他耸肩一笑,悉听尊便,任凭她差遣。 她带领他,欢欢喜喜地往许愿池另一侧的小路直奔,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分享美好的东西。深夜,在古城,她与他,一路闲聊,煞有介事地要赶去某间小小的冰淇淋店,参拜不可不吃的珍贵口味。 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兴奋的两人,一抵达朴实的小拱门,当场傻眼。 “打烊了。” “怎么可能?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啊!”她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二,我忘记今天是星期二了!这家小店星期二公休呀!” 要命,她怎么会犯这种错?她忘了自己不小心睡掉一整天,错过了这间小店的营业时间。 她当街哀啼,捶胸顿足,令他笑到岔气。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开心,不知为何地心情十分轻盈,有如心生双翼,翩翩翱翔天际,在夜空悠游飞行。 “不行,我非买到不可。” “爱咪!你去哪?” 她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个人,赶紧回头说明。“我要去万神殿那一区,那里有家冰淇淋百年老店,走吧。” 万神殿。戈宁的酣然双眼猝地直瞠,瞬间清醒—— 他要接洽的人员,有一组就是在万神殿那一区作为联络地点。原本想消极打发过去的任务,此刻突然在他血脉中活跃:机会非常地近。 “不过我看我得先去买双鞋子才行——”她咕哝到一半,霍然伸手急唤出租车。 “买鞋子?”他和她坐入车内,继续商议大计。“你不是要买冰淇淋吗?” “是啊,可是我穿错鞋了,你看。”她拔起脚上细跟的高耸凉鞋。“这种鞋跟,很容易被罗马的石子路面卡到。我已经沿路被卡到脚好痛,所以得先去买双好走的鞋,再去买冰淇淋。” “如果太麻烦的话——” “我不觉得麻烦啊,你会觉得很麻烦吗?” 她毫无城府的坦率,让他欣然放弃客套。“不麻烦。我们就先去买鞋,再去买冰淇淋。” 和接洽人员碰头的事,还是算了…… “我一个人去买比较快,你在附近的咖啡馆等我就行。” 峰回路转,他等于平白得了个最佳掩护:以等人为名目,就可单独和接洽人员碰头;双方假作互不相识的饮君子,进行交易。 “我推荐你去的那家咖啡馆装潢很普通,但它的咖啡豆却好到简直是吗啡等级:喝了会上瘾。你就在那里等我,我买好了东西就过去找你。” “大概要多久?” “三、三十或四十分钟吧,如果我能很快选到我要的鞋子的话。”可是呃…… “不急,你慢慢选。这样吧,我们约个比较宽松的时间点,你去买东西,我去散散步。十二点整,我们在咖啡馆见。”他深知她购物时需要大量的思考时间。 噢……他超了解她的说。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爱上他了。 看她一副感激涕零的小模样,可人至极,他却有些为难。毕竟,他正在趁隙谋算别的事,不尽然是真心体贴她。 “戈宁。” 远去的纤纤丽影,突然喜孜孜地遥唤他。他回眸,只见她娇羞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笑嘻嘻地把话全咬在下唇上。 “怎么了?” “坦白说,我……知道你……” 距离太远,她的笑语又太轻巧,令他攒眉伸掌,拱在耳侧——他听不清楚。 “我说,”她高声甜唤。“你的冰淇淋上要加鲜奶油吗?” 他点点头。 美丽的人儿,开心地翩翩飞去,寻找她的玻璃鞋,搜括她非得手不可的冰淇淋。十二点整,灰姑娘才会回到他这里。 他目送她,直到她在街角远处渐渐消失了踪影,才淡淡转回自己的路,找寻可以拨打的电话,请总公司替他联络此地的接洽人员,快快碰头。 “喂,我高戈宁。” “你人在哪里?!”对方劈头就破口大骂。 “我还在罗马,想跟pantheon小组的人员碰个面——” “你麻烦大了,还想扩大灾情吗?”对方几乎抓狂。“你为什么不接手机?” “我没有不接。”只是这两天手机都很安静。他完全遵照当初的要求,只能接手机,不可拨打: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一路上如同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你是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踪早已走漏?”啊? “我在香港机场就收到这警告,所以才会带爱咪改搭别的班机。”绕道而行。 “问题就出在,你带走的人不是爱咪!真正的爱咪被发现昏倒在香港机场的贵宾休息室地上,与你同行离去的,是个拦截你案件的冒牌货!” 他啼笑皆非。“你到底在讲什么?”鬼吼鬼叫的。 “与你同赴罗马的,不是爱咪,而是得到走漏的消息、前来埋伏在你身旁抢案子的!”他妈的戈宁手机铁定也被那女的暗动手脚,吃死了戈宁这才出道的大少。 新手上路,一上路就入了豺狼虎豹的陷阱。 “……跟我在一起的爱咪,不是爱咪?” 这下他才骤然惊醒。他没有亲眼看过她护照内的身分,不知道她的详细背景,不清楚她的本名,不认识她确实的个性。他所拥有的,只是她留在他这里的粉红色手机,内容真伪难辨。 “先生,你电话讲完了吗?” 咖啡馆电话台后的人,看前方的戈宁既不说话,又不挂上电话,焦急难耐。 他一直跟一个不是爱咪的女孩同行?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被骗了? “你现在知道情况有多糟了吗?”知道他为什么气到跳脚了吗? 戈宁整个人一片空白,呆呆杵着,无言以对。 她……是刻意在机上忙着编织首饰,以营造不眠不休的状况?等他开始处理秘密交易时,就以昏睡作为掩护,静静窃取…… “你带她前往接洽的每一个联络点,现在统统曝光,你秘密托运的货也全被人领走了。”妈的,只顾内忧,忘了外患。“这些联络点都可以重建,问题是,这批货我们丢不起。我们会因此丢了信用、丢了客户、丢了好不容易打通的管道。现在怎么办?只能雇人把这批货一件件找回来吗?” “先生,如果你电话讲完了的话——” “戈宁,我不是怪你,而是搞不懂你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盯上。”拜托,能不能想办法把货再截回来? 他逐渐森寒,无视身后的人不断的聒噪询问。 “那个女的是谁?” “目前只能断定她是这领域的狙击手。” 突袭他人案件,拦截获利的家伙。 戈宁这方的话筒,被冷冷挂上,不再沟通。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谈。他只想—— 他这一沉默回身,差点撞上在他背后一直急等的青年。 “你总算讲完了,先生。”爽朗的青年如释重负。“你再不挂上电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戈宁不发一语,凝眉盯视的眼神也不甚友善,直到那青年欣然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他才愕然松懈了敌意。 “有位小姐要我将这个交给你,以及转告你一句:晚安。” 戈宁失神望着自己手上快融化的丰厚冰淇淋甜筒,粉红的草莓色及澄黄的菠萝色之上,覆载着饱满而浓郁的雪白鲜奶油。像云朵,飘飘然。 所有的心机、巧计、尔虞我诈,最后竟化为一团甜蜜,轻柔可爱。 晚安。 第二章 “你截到高戈宁手上的货?!”电话那头的女子惊呼。“就在今天进来的那批货柜里?” “我没有让它直接进来。我嗯……有在中途让它们转一转。”变更名目,四处飘泊一下,清洗它们的前尘过往。“这批货还是来得太迟了吗?” “不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天哪,真的到手了?“赫柔,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中间有哪些部门的人经手过?” “都没有。大man交代了,别让体制内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就不给我吃红。”只有阳春酬劳可拿。 那个贱骨头!“他居然这样跟你说?你知不知道里面的东西值多少?” “不知道,可是我肚子好痛……”呜,泻到她快半身不遂了。 “你又在乱吃东西!”看到饲料就往嘴巴塞,从不知保存日期是个什么东西。“喂,你该不会是在马桶上回我电话吧?” “我有冲水……”外加高级厕所芳香剂。 “等你拉完再打给我!”吼!不对,现在不是跟她发飙的时候。“赫柔,这批货的事暂时到此为止,我会把酬劳汇进你的账户,分红的部分你自己再跟大man乔。但是你这段期间,必须消失一阵子。” “我本来就打算赚够这一票,去南洋小岛退休养老。可是……” “小姑娘,你显然没听懂我到底在讲什么。”好吧,先不管这些了。“可是什么?” “可是一来是地球暖化速度太快,我的南洋小岛恐怕再过几年就会沉到海里,二来是有新案子进来了,指名要我护驾。” “你的案子都是我在经手,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指名的新案子找上门来?” “啊我不知道啦……”她都已经伤到大肠了,还拿这些有的没的来伤她大脑干嘛?“这种事你们自己去乔,我只管办事拿钱。”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家都爱死你了。” 大家哪时很爱她了? “你就继续保持这样,不必想太多。新案子的事,我会去处理,价格不够好就不用谈。” “但对方已经先付我一半酬劳。”她老实报价,吓得电话那头惊声尖叫。 “whaaaaaaat?!他们直接把这笔款子汇给你?”干,那她这个中间人还能抽什么成?而且这么肥的一笔款项,就这样交给赫柔这个脑残天王? “没啦,他们才没汇款给我。” 呼,好险…… “他们是直接付我现金。” 顿时,天崩地裂。付现?这么一大笔钱钱钱钱钱钱…… “不过我才抽一张出去吃个饭,就泻到挂。”真衰。 “赫柔,我觉得你这样直接接案不太好。虽然对方付款很干脆,对你却没多大保障。”她冷峻地展现专业架式。“对方是什么来历,你清楚吗?” “清楚啊。”人家有留名片,花钱还可以报公帐,耶。 “我是说,你要护驾的对象。万一是黑道分子或美国总统呢?” “我要护的是个小男生。”有附照片,帅到爆。“万一他因此迷上我,顺便来段姊弟恋也不错。” 啊啊啊……热泪盈眶。拜托赫柔娘娘,留点银子给其它小老百姓花吧。“赫柔,我还是觉得这件案子不妥。而且你现在得尽快销声匿迹,等这批拦截货件的风声平息,再出来赚你的老年津贴也不迟。” “你是见不得我钱赚太多还是怎样?”小姑娘脾气再好,也有些不爽了。 “我是帮你顾好安全范围。好比说,在万丈悬崖边洒出去的钱,我绝对会抓住你,不准你飞身跳下去抢那没几张的钞票。” “这位大婶,你想太多了。” “这位死小孩,叫我姊姊。还有,把人家留给你的那张名片立刻传到我这儿来。另外,别忘了回你同学电话,别忘了下个礼拜六你爸生日,别忘了寄几张你人在纽约的合成照给你妈——” “好烦喔,这些事照例找工读小弟代劳不就得了?” “抱歉,工读小弟已经转换跑道,前往新加坡进入航天科技产业,追寻自我去也。”真是痛失英才。“所以,这段空窗期,自己的杂务自己顾,不要露马脚就行。” “我哪有那个时间啊……”噢,大肠绞痛…… “你别私下乱接案子就不会没时间弄。”哼哼,泻吧泻吧,这叫天谴。“等你肠胃清空、人还活着的话,再打电话给我。” 通讯中断,放任赫柔自生自灭。 呜……小人儿缩在马桶上,凄风惨雨。开敞的浴室门外,是她先前冲进来上厕所时不小心踢翻的背包,散落满地凌乱的巨额钞票。谁来帮她收拾呢? 还是汇款的方式比较好…… 天长地久有时尽,她泻到几乎快绝期,症状才逐渐平静。随即又花容失色地鬼哭神号起来,发现了更可怕的惨剧—— 厕所没有卫生纸了。 晴朗的午后,艳阳高照,天空却是一片灰,仿佛湛蓝碧空拉拢了一层巨大的帘;天似乎是明的,却像即将风云变色般地阴霾。 “喂?你在哪里?” 一身朴实装束的女孩,在出租车内不安眺望漫长的壅塞车阵。“我人在南京东路上。” “你回台北了?那就一起出来吃个饭。” “恐怕不太方便。”清汤挂面妹妹头,刘海下的铜铃大眼看来分外呆滞,却又机灵地不多解释,自己是身处上海的南京东路上。“我和人有约,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 “你这无业游民还有什么好忙的?” “忙着打零工啊。你找我干嘛?” “我论文过了。” “恭喜你啊。”赫柔笑得可酸了。“等我这阵子忙完,我请你吃饭。” “谢谢,不必。”这场饭局光用听的就觉得毛骨悚然。 “对了,大书呆,你对东方文物熟不熟?” “我的东方文物常识,只到台北故宫有颗白菜、有块猪肉的等级。” “嗯……”听起来,台北故宫好像一家小餐馆。 “我不需要知道我没兴趣的东西,但我知道相关讯息可以去问哪些人。” “那我待会传一份东西给你。”遥望前方,车阵绵延。“你帮我查一下——” 话还没说完,她右手边的车门就被人自外头打开。搞什么啊?看不见这台出租车里有人吗? 她才嘟囔到一半,一件大风衣就将她从头盖住,整个人卷出车外,抛往逆向车道的另一台车内,迅速驶离。原本载着赫柔的出租车司机回头傻眼,望着莫名敞开的后车门,以及空荡荡的后座,和座椅上遗落的手机—— “喂?赫柔,你要我查什么?喂喂喂?” 风衣里被蒙头缠裹住的小人儿,吓得魂飞魄散。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她就这样被绑架了?怎么可能? 她沿途又踢又踹,努力在风衣外绑住她口鼻的布条下鸣声抗议。风衣外一圈又一圈加上的捆绑布条,把她裹得像条毛毛虫,飞驰载往不远之处:对岸的浦东。 身手利落的沉默人马,花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就将她毫发无伤地送抵商业大楼的高层私人办公室内,灵巧松绑。 她傻住了;不光是错愕于这批高手的高度专业与效率,也错愕于眼前与几十分钟前截然不同的光景。感觉像是……自己明明才在纽约第五大道逛精品店,一眨眼,就瞬间移动到华尔街超级业务员的角间办公室;玻璃墙外,居高临下。 “欢迎,赫柔小姐。” 沙发前伫立观景的男子悠然回身,遥遥问候。她防备地不予响应,静观其变。 对方是名西装革履的时髦男子,应该不到三十岁。由他袖口隐约显露的腕表及皮鞋来看,这是位有钱爸妈的心肝宝贝。办事本领不一定高,但养得起一票具办事本领的鲨鱼,替他赚钱;他只要懂得数钞票就行。 “很抱歉我必须用非常手段,将你请来此地。因为时间紧迫,我得在规定的底限内把你带到这里。” 他一傲然抬手看表,她就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咯咯贼笑:来了来了,她就知道这家伙逮着机会,一定会来这一招。不然戴这么笨重的百万大表做什么咧? “有事吗?” “有人要见你。”时间刚好。 “哪位?” “这位。”他将桌上的计算机屏幕翻转方向,正对向她。 她皱眉怪瞪,视讯尚未联机。但几秒过后,她吓到差点惊声尖叫。 “晚安,爱咪。”屏幕内闪现的笑靥,和蔼可亲。“啊,我应该称呼你赫柔才对吧。” 高戈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几乎要用手去狠狠揉眼睛,确认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有毛病。 “很意外吗?”俊眸微眯,状似迷惑。“是不是觉得一个外行的傻大个,哪儿来的智慧可以逮到你的下落?” 宾果,答对了——只是她没胆说。 “我不过是觉得你的‘晚安’很好笑。”此地外头,烈日当空。 “有何贵干?” “请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给我。”他怡然莞尔。 想必他是指被她半途截走的杂货,哎。 “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怎会放在自己这里?”当然是尽快脱手。“我只负责拦截货件,不负责仓储保管。” “但是我这里的单据证明,东西在你手上。” “才没有咧……”定眼一瞧高戈宁在屏幕前展示的单据,不禁好笑。“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的假单据,企图钓我的口供。老实说,我今早才跟上头确认过,整个货柜里的东西已经由他们签收了。” “他们是……” 她憨憨耸肩,恕难奉告。 “我想也是。”他好笑地垂眸。“看来,你还不是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我只需清楚自己要负责的工作范围就可以。” “而我的损失,正好在你负责的范围之外?”不关她的事? “请节哀顺变。”对此她也爱莫能助啊。“如果没事了,就……” 她懒懒地摆摆手指告别,敷衍了事。 “要赶去下个委托,当小帅哥的保母吗?”呵。 她无奈地干笑两声,心头一凛。这下可好,惹到可怕的人物了,连这些都给他查到。 “高sir,请问我现在到底是在扮演什么角色?”男子傲然插话。“我总觉得自己完全被撇在你们的对话之外,像个出借场地的道具而已。” 赫柔瞠眼侧目:你本来就是啊。 “这样吧,李德。你不妨将这当作是我给你上的新人培训课程,借着处理赫柔的这件案例,让你了解实际操作的状况。” 赫柔敬畏地瞟瞟身畔唤作李德的男子,心中啧啧啧——他爸妈竟给他取名叫“领导人”:1eader?他们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女的也和我一样是在国际商展中被挖掘到的?”李德显然对此很有意见。 “她在哪里被挖掘到的、怎么被挖掘到的,我不是很清楚。因为她是别家的人手,与我们是同领域的竞争者。”但他约略风闻,对方旗下拢络到不少人才,精心培训为顶尖高手。其中有位神秘少女,天赋异禀的狙击手,行踪成谜。但每回出马,都使命必达。 高戈宁透过计算机屏幕,双眸犀利如箭,穿透着她。 赫柔一悚,肠胃不适。 “这么说,我在这领域比她还资浅吗?”李德控诉。 “你和她分属不同机构,出任务的性质也不同,跟资深资浅并没有必然的关联。” “她那儿是什么性质?我这儿又是什么性质?” “都一样是论件计酬的委外工作:别人有案子委托你执行,如果条件都ok,就签约合作。差别在于,我们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正当职业,外接这种任务,是工作时间之外的私人兴趣。赫柔那家不是;她所属的那家,里面的成员几乎可说是无业游民。” 纯靠出任务的酬劳度日。 “所以你大可继续从事你的正职,我若有任何任务要交托给你,一定会排在你的上班时间之外。” “我愿意放下工作,全力配合!”李德抢过赫柔的位置,独霸镜头。 “那不是我的作风,而是赫柔所属的那家惯用手法。”他悠然安抚。“我倒希望你顾好你的工作,以此作为出任务时的最佳掩护。就像超人或是蜘蛛人那样,有份正职,闲来没事,才去打击罪犯拯救世界一下。” 赫柔在一旁歪嘴斜眼,认真地胡思乱想。那她的工作型态比较像00七或蝙蝠侠啰?没么什正当职业,一天到晚闲闲没事,烧钱度日,有委托上门了才出任务? “听起来,她那种特务型态比我们这种兼差型的更专业。” “这不是专业与否的问题,而是格调问题。” 李德一副什么都要拿来比的醋劲,被高戈宁轻盈的这句冷笑,打发过去,同时暗算赫柔一记,让她莫名其妙中箭负伤。 “李德,你我都不是得靠出任务才能赚钱过活的劳动百姓。我们接案,纯粹是为了调剂生活,转换心情。而赫柔那种类型的特务,完全是价格导向:对任务的取决,全看价格有几位数。” “听来像个佣兵似的。” “是这样没错,不过打的是另一种型态的仗。”实际的战争,已是上个世纪的落后产业、蠢蛋专属的零和游戏。例如:小布什…… “可本领呢?”李德就是不忘追根究柢。“业余人士,敌得过专业人士吗?” 言下之意,高戈宁根本就是赫柔的手下败将。 “在罗马之行的案子上,我承认,是我太大意。”屏幕中的俊脸坦然一笑。“我也想藉此测试看看,是赫柔那家的投机操作比较高明,还是我们这边的经营原则比较可行。到时你可以自己决定去留,要跳槽我也不反对。” 赫柔暗忖,高戈宁这里的从属关系还真亲密,跟她和大man完全两样。 “我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李德?” 他想了想,勉强点头。 “那么,站回你原来的位置去,现在是我和赫柔说话的时候。” 李德心有不甘,却乖乖听命。赫柔不得不好奇高戈宁这号人物,恩威并施,细腻操纵着,温文收服李德的咄咄逼人,同时维护他傲慢的薄弱自尊。 要是她上头的人,才不会这么客气,一定会先狠狠给李德一顿教训,杀他的锐气,再教他什么叫作多动手脚、少动嘴皮,省得找死。不过,托李德的福,问出了好些她到现在都还不清楚的状况,算是旁听了一门课。 她愣愣站回视讯镜头前,重新与他面对面,却赫然想起,自己今天的造型超耸的,保母味十足。糟糕,今天也没带任何补妆工具可以挽救…… 可是,她没事想这个干嘛? “你考虑好了吗,赫柔?”情人一般的呢哝,内容却是关乎她的死活。 “我……”挑眉展手,勉强耍帅。“考虑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刚才是闲闲没事放你在一旁乘凉的吧?” 难道不是吗? 他微笑;还真会装傻。 “你有两条路可走。”他很好心地予以提示。“一是把东西还给我,二是直接离开,去当小帅哥的保母——现在就走的话,还赶得及呢。” 他的善意,触动到她最高层级的防备。 得来太容易的出路,多半是陷阱。 “高先生,我之前已经说了,东西并不在——” “都这么熟了,就照过去那样,叫我戈宁吧。” 呃啊,好尴尬的亲切。“我要讲的重点是:东西不在我这里。” “你没有讲到重点。” 这还不是重点?他要的不就是那批东西吗? “你要讲的重点应该是:你早已把整个货柜的东西运抵你上头的经纪人那里,银货两讫,任务完毕。但是货运公司那里的单据显示,你并没有托运任何货柜过去,而是寄给你自己:货运单据上签的就是你的大名。你有如假装要寄信给朋友,其实是寄信给你自己。现在,难题来了,究竟是你摆了所有人一道,还是你被上头的自己人狠狠摆一道?” 不会吧? 她整个人僵呆,不敢置信。她上头的自己人,没事这样整她做什么? 不对!她干嘛要被高戈宁的片面说辞牵着鼻子走? “除非我亲自确认过这件事,否则我不会信你一个字!”她坚决道。 “很好。忠心,是一位优秀员工的基本条件。但是,雇主呢?你如何确定你上头的人是一位可信靠的老板?” “不要趁机挑拨离间!” “我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多少可以猜出上头要你大费周章取得的东西,分量铁定不轻。可是你居然在托运货物的时候少了一个关键动作——” “没找保险公司承包这些货物?” “对,可见得你的上司一定曾经跟你说了什么,导致于你没有采取这重要的自保动作。”才会陷入此刻的危机里。 他好厉害,一猜就中。可是……大man有必要这样陷害她吗? “你的上司是怎么跟你说的?”高戈宁诚恳试探着。“说他跟我有私人恩怨,所以要你拦截我手上的案子,算是较劲?还是你们达成了什么互惠条件?例如,升你作合伙人?” “他说你手上的货全是地摊级的仿冒品。为了要给你个教训,所以私下派我当打手。”说是公报私仇也没错。 “啊。”他往后靠入椅背。“所以不需要花那么高的保价在一堆垃圾上。” 是这样没错…… 高戈宁在屏幕中径自沉思,对她视而不见地深瞅着。 她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在复杂盘算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局,她却杵在屏幕前飘飘然,心思翱翔到远方。 她在罗马之行期间,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外型好,修养好,个性好,品味好,看得出来家世学历也非常好,就像会参加长春藤名校同学会的那种名流菁英——所以很容易就把他拐倒。其实……她对此也有点良心不安,不太想陷他于不义。 嗯……大man训练她的时候,严厉警告过,千万不可有丝毫妇人之仁,否则铁定血本无归。 她也有听经纪人哈啦同业的八卦。因为这行常会接触到有钱或有权的阶层,黑白两道通吃,常有白目的特务姊妹被这些迷得春心荡漾,以为罗曼史的情节翩然降临自己身上。结果,好像都满惨的,只有少数能大澈大悟,重新振作,日后攀上比先前更辉煌的事业高峰。 可是,高戈宁不像坏人。看他刚刚跟李德有问必答的耐性,以及不厌其烦的入门解说,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小嘴一扁。她被找入这行时,都没人跟她讲那些,只有一堆非上不可的特训课程,和三不五时丢来的临时任务。 所谈的,都是价格。 才没像高戈宁这样细心照顾新人…… “赫柔,现在你我可说是同在船上。”他语重心长。 “什么?!”粉脸爆红。谁跟他同在床上了?“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恐怕是你对危机的评估能力有问题。”而不是他想太远。 “危机我自己会解决!”本姑娘卖艺不卖身。“而且我才不想跟你怎么样!” 下流,亏她刚才还偷偷把他想得那么高尚。天下乌鸦一般黑,一天到晚就只想着如何趁机占女人便宜,无耻! “我不会强迫你违背自己的原则与立场。”她如果硬要把敌我双方分割得这么严峻,他只能说,这位小女生毕竟太嫩。“但请容我先把现况跟你说明一下,你再来评估,要不要跟我合作。” 嗯?这么快就知错能改? “就事论事。”她伸指警告,娇颜红通通,拒绝在职场上谈儿女私情。 他苦笑,不是很懂她的颠三倒四。 “赫柔,你从中截走的货,是我一位国内朋友的收藏品。姑且不论它们是真是假,我随便找一幅给你看——”他将一份目录似的数据凑近屏幕。“这是它号称通过鉴定的估价。” 透过视讯,画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下面的金额位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呃,货币单位是…… 她倾近屏幕呆视半晌。应该是她数错位数,不然就是他们把小数点后的几分几毫也列进去,看起来才这么轰轰烈烈。 “照这个价格,差不多可以买台蓝宝坚尼跑车。”他收拾目录,再度亮相屏幕前,却径自垂眸翻阅手边的东西。“这应该是其中比较高价的一幅。你用货柜草率运送的,总价相当于好几栋豪宅。你现在有比较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吗?” 有……但是,会不会太夸张了? “所以,我必须抢在别人之前,先找到你。” “但是东西真的不在我这里。” “可惜这话不具说服力。”他晃了晃货运单据。 “我是被冤枉的!” “我相信。” 原本的惶惶愤怒,蓦然怔住。他相信她? “赫柔,唯有找出那批货物的下落,你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放下已沦为废纸的目录打样。“我也必须找回那批货物,保住我在这行的信誉。我们的目标一致,为什么不合作?” “事情怎会搞得那么复杂?” “或许是你的上司跟你,两者各有不同的目标吧。你的目标很简单,任务达成,拿钱走人。但你上司似乎在你这份不管闲事的个性上,玩了个小手段,让你去背他的黑锅,他躲起来去数他的钞票。只能说,你跟了一个不太爱惜下属的上司。”物尽其用,用完就丢。 “那你呢?不是我的上司,为什么却跑来关心别人的属下?”小人儿嘟囔,偷偷悸动。 他笑而不答,始终瞩目在她身上,让她愈来愈手足无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那么赫柔,我们就照着之前的角色,继续演下去,如何?” “继续扮演即将结婚的阔绰情侣吗?可是我阔绰不起来了,因为这些费用无法报公帐。”她可没打算自掏腰包,沿路散财。 “重点不在阔绰,而在于情侣。我们就照你原来的脚本,继续演下去。不过,演的是我们各自暴露真实身分及任务后,继续发展的感情。” “我……都ok啊。”她假作潇洒耸肩,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扭扭捏捏。“可是这样扮演一对坠入情网的竞争对手,跟那批下落不明的货物有什么关联?” “我们就是要演出与那批货物毫无瓜葛了:银货两讫。它们流落到哪去,我们也不在乎,因为我们要金盆洗手,结婚去也。” ya!她深表赞同地连连甩着食指。大man好几次就是这样痛失英才,对此恨得牙痒痒。 “也因为我要结婚、退出江湖,所以开始释出手边的东西——再重要的东西,对要退隐的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没错,这会让你的上司忍无可忍,因为你这是在糟蹋他的资源,而且陷他于行踪暴露的高度危机。” “有吗?”小脸怪皱。“就连我都说不准他人在哪里呗,还会暴露他什么行踪?” “受过追踪训练的狙击手,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就够他们追到猎物。” 他的浅浅笑意,让她猝地绷紧了皮。 她不小心泄了自己的底:她没受过这种训练。高戈宁似乎比她想象的还高段,而那些深藏不露的什么,全掩覆在他的从容优雅中。她好像……有点评估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斤两。 “我先声明,我不确定这么做就能找那批货。” “放心,拥有那批货的人会自动找上你。”而他,只要静静守株待兔就行。 “那我在这行还混得下去才怪……” “届时欢迎你加入我们旗下。” 李德在一旁不爽地递来一份空白合约,供她参考,及时打中她浮动的心。 高戈宁这方确实比较优渥,也比较有保障,既顾虑到她,也和她一同面对危机。更重要的是,比起大man,高戈宁有感情多了,虽然她还说不清是哪种感情…… 正当她心猿意马地望着签名栏之际,李德在镜头外的死角,背着高戈宁朝她冷冷轻噱—— “知道人财两失四个字该怎么写吧?” 啊,她豁然惊醒,这才领悟到,这整个交涉过程不但在处理货物,同时也在处理她——只要她一被说服,投靠他这方,立刻人财两失。 猛抬眼,屏幕内的高戈宁仍在盈盈笑望。她瞠目咽喉,有种被定在步枪瞄准器里十字中心点的感觉。这个高戈宁,简直就像—— 另一个狙击手。 第三章 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开始参与这种采购型的任务;完全超越我的经验范围外—— 高戈宁如是说。 赫柔以额头轻敲着机场公共电话机,懊恼回想着。 她太大意了,以为他纯粹是个外行人,所以当时没留意他这话泄漏的可疑背景。才开始参与采购型的任务:表示高戈宁以前是参与其它类型的任务。完全超越他的经验范围外:那他过去的经验范围是什么? “他是我们团队里的高阶主管,算是合伙人之一,从不经手你这种第一线的低阶工作。”私下与她达成互惠协定的李德,在视讯结束后曾不满地怨道。 “那他平常都在干嘛?” “协商,进行另一种层次的交涉。可是我慕名而来,不是为了跟他学这些,这我在自己的商务领域就可以操作。我想学的是如何高明地从中截走特定的案件,漂亮脱身!” 很显然,李德对成为特务英雄,怀有深深的期许…… 这给了她谈判的空间:策动李德窝里反。只要他帮她应付高戈宁,她就转介手边高难度的案子给他玩,两全其美。 职业道德这四个字,不存在他俩的字典里。 “喂?” “大书呆,是我啦!”一直叩头在公共电话上等待的赫柔,抓着话筒回神急嚷。 “赫柔你之前在搞什么?”手机讲一半,就突然从人间蒸发,留她一人在那里喂喂喂。“你再晚点打来,我就要去报警了!” “没事啦,我是——”脑筋快速乱转。“我半路撞见敌对公司的竞争对手,忍不住下车跟他对干。” “当街拳打脚踢吗?” “当他的女朋友还比较快。”活活折腾死他。 “我搞不懂你在讲什么。” “他公司的case被我抢走,他想抢回去,可是我已经把案子呈交给我老板,他却死缠烂打,就是不放弃。”都跟他讲明了,整货柜的东西不在她这儿,他还想怎样? 令她不安的是,她怎么也联络不上大man和她的经纪人。大家是不是为了自保,就断尾求生?还是陷害自己人:明明收到了她的货物却把情况弄得好像东西还在她这里? 她的网络形同全面断线中,孤立无援,连情报都无从确认。 “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什么?” “你说的那个同业的竞争对手。”大书呆诡谲吟哦。“人家追你追得那么紧,如果不是案子重要到攸关他的死活,就是他在找借口故意亲近你。” “喔,这样啊。”无聊垂眸看看表,该准备登机了。“大书呆,我现在得赶去西雅图一趟,不能多谈。之前说要你帮我查的东西,干脆我给你我的email密码,你进去找找看好了。还有,这件事涉及商业机密,你查的时候千万小心,别走漏风声。” “小心?”哇哩咧……“赫柔小姐,下回吹牛,记得打个草稿。” “我没吹牛。”她乖乖把话筒举起,让对方听见正在回荡的登机广播后,才搁回耳边。“看吧,我是真的要飞往西雅图。” “问题是,你之前跟我讲手机时,人似乎是塞在台北的南京东路上,刚刚的航班播报却是由上海飞往西雅图。请问你人到底在台北还是上海?” 啊!露出马脚了。 “你不必再找借口跟我唬烂,我不需要你的理由。我只是想提醒你,说谎的时候谨慎一点。还有,记得跟你信任的人事先串通好,不要为难帮你圆谎的人。” “我、我很信任你啊。”只是工作性质特殊,她不得不—— “我知道你很信任我。”email密码想也不想地就乱给。“但是一个到处打零工的无业游民,半路会杀出什么同业抢case的竞争对手?抢的又会是什么大案子?大卖场的试吃服务员,还是街头发广告卫生纸的临时工?” 天哪,大书呆怎么随便一抓,就抓出她一堆漏洞? 她的手脚有拙劣到这种地步? “赫柔,你的小把戏只骗得过外人,唬不了自己人。”所以,是她自己该小心,而不是叮嘱别人要小心。“一路顺风,拜。” 赫柔七上八下地挂上话筒,带着一脑子混着问号的浆糊,飞往高戈宁指定的会面地点:他在西雅图市中心的住所。 奇怪,她是突然变笨了还是大家突然智能进化?为什么转眼间好像每个人都比她还精明? 或者她原本就很笨,只是大家都不忍戳破,只好顺着她假装她其实还满天纵英明? 还是她不小心冲煞到了什么,所以诸事不顺?例如,高戈宁…… 美眸怨毒冷眯,咬牙切齿。既然如此,好啊,大家就来演热恋情侣啊。在他企图以这个身分为诱饵,追踪货物行径的同时,她要让他尝到恋爱中的悲惨痛苦阴暗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程飞行后,一抵达西雅图,她顾不得严重时差的疲累,立刻去血拚置装,整顿行头,决心要给他好看。 复仇之际,她不忘偷刷上头帮她办的信用卡:说不定还是可以报公帐…… 她照着高戈宁之前的指示,以及他已为她事先打通关,在饭店lobby似的大楼柜台人员那儿取得磁卡,一路上到高层住户。 刷卡入内后,她怔在门前,哇得合不拢嘴,惊异环视。 她光是站在玄关,就可以一路透视到深处的客厅、邻间的书房兼工作室,甚至是整排以玻璃取代墙面之外的西雅图高楼风景。外头豁然呈现的不是天然绿意,而是周遭大厦充满几何线条之美的水泥丛林。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巨楼,高高低低交错绵延,直达远方湛蓝透亮的天际线。整个楼层的视野,被推到地平线之外,同时反客为主地把天空拉进室内,成为此处的背景。 随着她四处浏览的动线,视野逐步转变。室内多数的隔间墙面,都是玻璃,配合镜子的巧妙装置,变幻着透视与反射的错觉游戏,她好像什么都看透了,却又什么都来不及看清;虚虚实实,目眩神迷。玻璃墙外的高楼,与玻璃墙内巨幅镜面里反映的高楼,连成一片。 整间住处尽是黑白色系,却黑得有层次,白得有质感:白的皮革沙发、白的亚麻绫纹床单、白的大理石洗脸台……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种不同的白。 她酣然垂直倒入暖白大床上,活像瘫入蓬松柔软的朵朵白云里,舒服透了。 尽情伸个懒腰,她就已憨倦地丧失大半意识,困到不行,就这样仰瘫在大床的床尾,悬挂在床侧的两只小脚丫,还套着崭新的俗艳高跟鞋。 好梦连绵,她梦到自己会飞,穿梭在晴空下的雄伟高楼间。 她超厉害的,呵……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磨磨牙,咕哝两声。想再度回到深浓的梦里,却被很不舒服的感觉干扰着。好像正被人盯着看,很烦。 滚开啦…… 她翻了个身,睡蒙蒙地以小手胡乱摸索可以拿来抱的枕头,却怎么也摸不着,似乎相隔太远。 长痛不如短痛,她只得不甘不愿地勉强醒过来,爬往床头抓枕头。这一蒙胧睁眼,才意识到周遭有人类存在。恍惚抬望,是两个贵妇,一个比较年长,一个比较年轻,都正瞠目结舌地杵在床边,瞻仰她的尊容。 她俩的身后,伫立着更高的人影,挑眉无奈地垂睇。 吓!高戈宁回来了。 她彻底清醒,整个人弹身而立,慌慌张张地压压头发、拉拉衣服。这才想起,自己正一身禁不起拉整的风骚打扮。 细肩带小丝衫,外加皮质迷你裙,黑色破烂大网袜,荧光青苹果色的胶质高跟鞋,还有充满爆炸性的长长鬈发,满脸厚重的粉底及两团黑窟窿浓密眼妆,十足的阻街女郎模样。 “戈宁。”年长贵妇眼不离赫柔地回首问。“这位就是——” “我女朋友。”他法相庄严,安慰家属。 贵妇不自觉地一手骇然捂上口,悲从中来。怎么会……她儿子这么优秀…… “妈妈,你都还没好好参观戈宁的布置呢。”年轻贵妇赶紧柔声笑劝,缓和场面。“我们去厨房那里看看如何?” 高妈妈一见赫柔,早已无心观赏儿子的新居,但还是怔忡地被顺势领去别处,收拾情绪。她原本还喜孜孜地,想假借参观戈宁设计的屋子,看看他最近交了什么样的女朋友。哪知……呜…… 卧室这方,只剩两人对峙。 他思忖地望着外面线条刚棱的前卫大楼,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觉得没必要说。就在说与不说之间,踌躇无语。她尴尬地偷偷拉整头发:才刚烫好的一头长发,被她瘫倒睡塌成三倍大。远远由镜子的反影看自己,活像一支超大麦克风。 这跟她预期的效果不一样。她想走的是性感风骚路线,可是现在状似搞笑艺人,连她都不知该如何收场。啊,裙子睡到转了半圈,快快给它转回来…… 调眼偷望高戈宁,他竟然正慨然观赏她的蹑手蹑脚。 “我觉得,就让裙子的拉链继续在侧边会比较好。” “可是拉链在正中间比较性感。” “裙子会掉下来。” “用吊带把它从上头吊住。”他慎重考量,有若时尚大师。“这样既能露出丁字裤的裤头,吊带又能强调出你的大胸部,兼有一些sm的遐想空间。可是你不应该穿这种细肩带的小衣服来搭配,太刻意。” “我就是刻意要表现我很辣。” “你应该是要让别人感到你很辣,而不是只有你觉得自己很辣。那叫自high,你没有把效果有效地传达出去。” “那……怎么调整才会有我想要的效果?”她勉勉强强地,不耻下问。 “你如果想走这种路线,应该要穿紧身t恤,完全不透明,也不飘逸,包得紧紧的。”两只大掌分捧上她肋旁,把松垮垮的丝衫压贴在她身上。“像这样,不必低胸,也不必露什么,你的本钱就已经突显出来。” 她艰困地暗暗咽喉,故作客观睿智,贴在她身侧的巨掌却如火烫的铁板,快把她烧起来。 “我还以为我改变造型唬人的本领算不错,给你这一讲,我好像很外行。” “应该说,你对自己熟悉的领域比较拿手,超过了你的生活经验范围,掌握度就不太高明。” “那你为什么还会在罗马被我骗倒?” “因为你的假戏里掺杂了真的东西。” 芳心一悚,愈来愈不自在。“我认为,那样的演技才会自然。” “不,那代表你功课做得不够多,挑了个比较好发挥的角色来打混,就是干脆扮演你自己。”他笑得可阴了。 娇颜一抽,有些歪扭,因为她身侧的大手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逐渐收紧,像要慢慢掐断她腰身的酷刑。 “我早跟你说了,我下午会带我妈和我嫂过来,你却给我来这招?” “我只是想表现你挑女人的品味非凡。”呜……肋骨快碎成一团!“要唬外人,就得先唬过自己人——至少你的这项要求,我做到了。” 否则他妈妈痛心个什么劲儿? “你觉得这副调调的女人,会是我想交往的对象?”嗯? “爱情这种事,很难讲。” “唬烂得很有理,可惜不具说服力。” “试试看。” 她突然放声大叫,一声接着一声,三不五时又咬牙切齿,有如难产中的孕妇。他怔然松手,无意弄痛她到这种地步,但她还是哀叫个不停,不知在发什么神经。 他不是没遇过难缠的对手,可是她的突发行为,往往不在他的惯性理解之内,一时找不出应变模式。 她变本加厉,以无尾熊的攻击方式,整个人飞攀到他身上,愣得他向后微微踉跄。这是在干嘛,她想学职业摔角手的绞杀技吗?但是环绞着他颈项的细嫩手臂力道太可笑,分夹在他腰侧的双腿也太—— 糟了! 他这下才明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却已经中计。 “嗨,有什么事吗?”赫柔蓦然架头在他肩窝上,对着他身后的什么嗲问,顺便调整一下姿势,两只脚板交叉勾到他后腰上;这样好像比较正确。 她虽然没上过色情网站,不过有常常看八卦杂志及膻腥小报,增广见闻,嘻。 “呃、呃对不起,打扰了。”才从另一处隔间匆匆前来的年轻贵妇,当场舌头打结。“我和妈妈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年轻贵妇身后的妈妈碎步赶上来。 “妈妈别过来!” 年轻贵妇忙着拦阻,不让婆婆转出隔间的墙面。但她疏忽了一点,直到她奇怪婆婆怎么一劝就听,不多问也不追进,才莫名其妙地顺着婆婆呆瞠的视线望向朝外的透明玻璃上,隐约反照出的一双人影。 ohmygod……赫柔乖巧地也朝玻璃反影中的高妈妈摆摆手指,哈啰! 高妈妈已然呆成木鸡。 “呃是这样的。”年轻贵妇尽量撇开视线,对着高戈宁的背影迅速交代。“妈妈觉得应该要让呃、你女朋友,有更多跟我们家彼此认识的机会。所以、所以……” 天哪,一脑子混沌,她到底要讲什么? “我会带赫柔一起回老家度周末。”高戈宁喟叹,替嫂嫂作出结论。 “好,那很好!”要命,为什么前发一直从耳后掉下来?她急急掠了又掠,就是弄不好。“我和妈妈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再联络!” “拜。”赫柔甜甜吟唱,目送玻璃反影里仓皇拉着长辈离去的一对婆媳。 高戈宁垂着双手,仰头闭目。他不是拿她没辙,而是拿自己没辙。 她这种烂演技,怎会唬倒一票过来人?大家只要稍微冷静一点,就会识破她荒谬透顶的惨叫,根本与欲焰高张的呻吟差个十万八千里。可惜这种情况下,没一个人是冷静的。 当然包括他自己。 他有些厌烦地将赫柔自他身前剥下来,径自步往厨房去,暂离此地。 她扁嘴挑眉,一幅浪荡相,心里得意的要命。耶,赢了! 她也许演技和扮相都不够高明,但她掌握最佳时机出招的本领,却是一流的。她不需要靠一手好牌才能赢,她只要抓对什么时机丢什么牌就行。 小人儿悠哉晃荡,闲闲逛到厨房去。看到他靠立在吧台前灌冰啤酒,自己也突然想跟着喝点什么。 “我要可乐。”小二,上菜! 高戈宁含着满口啤酒,皱眉一掏臀后皮夹,抽出一张纸钞弹上吧台;要喝就自己去买。 啧啧啧,真是输不起的家伙呀。 好吧,言归正传。 “请问,我已经飞来这里跟你合演一对狗男女,然后呢?我的上司要多久才会因为我好像打算结婚隐退,亲自出马找我算帐?”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双手托着下颚凉道。 “等你真的入戏,他就会出马。”他心不在焉,茫然远眺蓝天。 “我很入戏啊。” “要骗你的上司,还差了一大截。” “那要怎样才叫作很入戏?” “当你开始做一堆连你也觉得很傻的事。”时间就差不多了。 “嗯……”她郑重迷惘,这定义太模糊。“刚刚那女的是你什么人?” “我嫂嫂。” “感觉好像不止如此。” 他淡淡沉默,深知他一旦不予响应,任凭她有再敏锐的观察力,也搞不懂这其中的波云诡谲。 不一会儿,她又跳到其它话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快点找回你要的货、了结这件事?” “有,就是让你诈死。”她的上头就会派人出面善后。“可他们若是发现你死后居然复活,到处趴趴走,他们就会真的给你死。” “喔。”她一咽喉头。“我不希望事情搞得太复杂,有没有不用诈死却能尽快了结这事的方法?否则等我很入戏地跟你谈感情、准备结婚、金盆洗手、诱我上司出面解决我这家伙,天晓得要等上多久。” 她不只想跟高戈宁朝夕相处。 “换言之,你想知道有无更具效率的操作方式。” “对。”愈快愈好,像泡面一样,别让她等超过三分钟。 他不立即回答,就这样耗着,折腾她的耐性,自己则有一口没一口地举瓶啜饮冰啤酒。她用手指在吧台上打拍子催促,他却无动于衷。 他这是在刻意整她还是怎样? 高戈宁自顾自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俊不住。赫柔不满地疑惑皱眉,搞不懂是什么样的高效率操作方式,让他好笑成这样。 “抱歉,我只是想到我妈刚才的反应。”他本想小啜一下,却又移开瓶口,发噱。“其实这样玩,还满有意思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喔,对。”这才想到要言归正传似的。“要知道有没有速成办法吗?答案是:有啊。问题是:你做不到。” “先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再来谈我做不做得到的问题。”美眸恶瞪。 “用部落格来做诱饵。” 她不爽地盯着他恶意的优哉游哉,不催逼他,也不出任何声响,怨毒沉默。 “这应该是你们年轻人比较擅长的游戏,每天有事没事写写东西,放上自己的部落格,跟大家分享。我的办法就是以这个方式,不断地撒饵,要不了多久,你上司这条大鱼一定会冲上来一口咬死你。” 咬死她?这会把大man惹到这种地步吗? “放心,他冲着你来的时候,我会让他知道是我要和他对干,你不会有事。” 她呸,说得容易!“好,我来写部落格,放消息,把我曾经受训、接任务的人时地事物全抖出来,惹我上司抓狂。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难的。” “烂文章。” 赫柔先是愣住,后来才慢慢感到忿怒。“我连写都还没开始写,你依据什么判断我这是烂文章?” “你应该知道,写论文之前要跟指导教授先讨论些什么吧。” 她差点冲口而出,赶紧收束,耸肩吊眼,故作一副“我哪知”的死德行。 高戈宁是不是查出了她的个人背景? “我说你这文章烂,是烂得有理由的。”他悠悠咏叹。 她想听,好奇得要命,又拉不下脸来问,只好十指拚命互扳指甲,眼珠烦躁地东转西转,急急等下文。 他缓缓地把空啤酒瓶搁上吧台,俯身分掌弓立在吧台前,与她隔着台面对看。 “你那种放话方式,太直接,太硬,一看就知道是陷阱。一旦这招露了马脚,就不能再玩第二次,你上司也会更加提高警觉。所以在手法上,我希望能再谨慎、再细腻、再含蓄一点。 唔,太有说服力了,说得她好心动…… “怎么做?”她勉强逞强,维护小小尊严。 “以恋爱手札的形式来操作,你觉得如何?”他催眠似地魅惑醇吟。 “就是……要我写自己的恋爱心情?” “嗯哼。就写我们怎么在香港机场一见钟情,怎么一起度我们的罗马假期。我们去shopping、去许愿池、去享用晚餐。特别是晚安前的冰淇淋,一定要写进去。” “我请人拿给你的那个冰淇淋?好吃吗?” 他倾头一扬嘴角。“我非常喜欢。” “喔。”有点小开心。不过咳,还是要维持睿智形象。“这种文章,我觉得对我上司没什么吸引力。” “这只是开头。后面的文章,你会慢慢回想,过去一个人流浪世界各地的飘泊感,还有虚空。好像在寻找,却又不确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似乎距离梦想愈来愈近了,却又隐隐约约地失落。” 她专注地,盯着他自言自语的铺陈。 他怎么知道? “还有呢?”她追问。 “部落格里要有蓝色的天,蓝色的海,白色的沙,阳光灿烂。风一吹,棕榈树就左摇右晃,树下的影子也跟着摆荡。有飞鸟,有海豚,天气很热,但是有大大一杯五颜六色的冰凉果汁,上面还有团冰淇淋,插着小纸伞,像座小岛,等你来玩。” 对,她就是要这个! 她还要坐船出海,要去浮潜,要去海底餐厅用餐,要游在鲨鱼群中间,要漂浮在小鱼边,要仰躺在甲板上看满天星星,要听着海涛声入眠。 在那里,不需要钟表,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可以天天光脚奔跑,环绕她的小岛。 她要养只可爱的小猴子,还有尾巴很长很艳丽的某种鸟,她要戴朴拙凉爽的手工草帽,要在吊床上懒懒读着北极熊故事书,书里冰天雪地,书外艳阳高照……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梦,太寂寞。” 幽幽一叹,像是有人猝地以指打了个脆响,将她霍然惊醒。戒备抬望,高戈宁仍和先前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构思里,仿佛没注意到她一瞬间的魂游天外。 “直到你遇见了一生唯一的恋人,这些曾有的孤单,才升华成甜美的回忆……” “我大概知道你的执行方式了。”她力持镇定,一派超然。“你想藉由这些所谓的孤单旅程,把我所有出任务和接洽的地点全抖出来对吧?” “但本质上,谈的是恋爱的心路历程。” “对,我知道。问题是——” “你写不出来。” 哑口无言。 她该坦诚因为自己根本就没谈过恋爱,还是该坦诚自己的文笔很烂?哪一个答案比较没那么丢脸?她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高戈宁之前会说,这办法她做不来。 “我帮你写。” 嗯?杏眼圆睁,伸长了前倾的脖子,蛇颈妖怪似的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待会就把刚才讲的全打出来,你看了觉得ok,我立刻把它放到部落格上。”开始撒饵,静待大鱼。 “你来写?”写她的恋爱手札?“你又不知道我会怎么谈恋爱。” “所以我才要你快点入戏呗。”他凉快道。 “你何不干脆把刚才卧室里的激情戏写进去?”她演得多精湛啊。 “格调太low了。先略过你难产似的鬼吼鬼叫和攀爬不说,请问那有什么心境可言?” “爽啊。” “所以你娇滴滴的恋爱手札,就大剌剌的摆个爽字?” 呃啊。 整个地球无言以对半分钟…… “好了。”他拍桌起身。“我们就这样分工。你负责制造假像,唬过大家,同时拍照存证;我负责虚拟文章,连同照片一起放到部落格上。” “拍照存证?我跟你合演一对狗男女之外,还要拍下来给全世界的人看?” “别这样,我的牺牲也很大。”他惨然苦笑。 娇颜抽筋,气到不行。 “不过我建议你,别再把自己弄得像个阻街女郎,或者化那种面目全非的妆。”否则拍出了难以辨识的灵异照片,天晓得他是在跟哪个女鬼陷入情网。 “我就是喜欢这种打扮!”她对着他闲适离席的身影痛斥。 “到时就别怪我照着你的扮相对付你。”他背着身,懒懒甩着食指。 “哇噢。”好可怕唷。“下次你看到我还是一副阻街女郎相,你打算怎样?” “干。” 小人儿惊呆,诚惶诚恐,目送大爷优雅远去…… 第四章 周末的湖滨宅邸,门前停满了车,热闹烘烘。 亲朋好友,三不五时,相约聚餐,或开个派对,消磨闲暇时光,顺便孝顺父母,陪着吃饭哈啦。 “嗳,来了来了!”三姑六婆眺望屋外动静。“那是戈宁的车对吧。” 两三个小孩们在屋里尖叫地奔跑玩闹着,没把大人的心机大战当回事,尽情四处乱窜。 “不要跑!给我统统到二楼去玩!”其中一名姑妈喝斥。“保母呢?叫她上楼把这些小鬼看住,不准下楼来搅局!” “那个荡妇也来了吗?”堂弟好奇地跟着朝窗外张望。 “嘘!”婶婶狠狠扫了他健臂一掌。“不准你讲这种话。” “是他们自己超开放的,有人在也照样——” “你再啰唆,我就把肥皂塞你嘴巴里!”彻底洗干净。 屋后的大厨房内,邻居的胖大嬷正一边脱下隔热手套,一边婉劝高妈妈。“去吧,既然人都来了,就去门口迎接吧。你一直躲在厨房里也不是办法。” “我不要见那个女人。” “你都请人家来了,哪能不见她?”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跟那种女人交往,她就心酸,情何以堪。她本来好高兴,戈宁跟她说自己找到中意的对象了,再过不久,她就会多了个漂亮媳妇。结果…… “别这样。”胖大嬷拍哄着。“你哭丧着脸,戈宁看了会作何感想呢?看开点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愈看不开,戈宁愈是为难。就算不为那女人,为你自己的儿子,出去迎接他们吧。” 高妈妈眨了眨眼,眺望挑高天花板上的原木大梁,抿嘴稳住情绪,重作心理建设。对,她不是出去迎接那女人,而是迎接她儿子。戈宁好久没回来跟大家一起度周末了,何苦为那个女人,坏了他们母子的感情? 她抚了抚头发,一整神色,欣然迈向客厅的热闹喧嚣。 “戈宁回来啦。” “妈,你上次要我带的东西。”他递来一大包提袋。 “谢谢。”还是戈宁贴心。什么事她只要交代一句,他就会照做。“爸爸班机误点,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我的房间还空着吗?”很久没回家小住了,不知是沦为客房或仓库。 “啊,那里现在是你嫂的卧房兼工作室。”她一时忘了告诉他这变动。“你嫂觉得她一个人住主卧房太大,想换小一点的,我就让她搬到你房里。” “那我跟赫柔就暂时住主卧房。” “好……好啊。”笑靥微僵。“对了,你女朋友……” “在这里。”他侧过身子,比比他臂膀后的娇小身影。 高妈妈笑得有些呆滞,挑眉眨眼。 “伯母好。谢谢你的邀请,这是一点心意。”小小双手打横递来精美的长盒:chambertin的勃艮地红酒。 看得出,来者颇具品味及诚意。但……这个来者是谁? 戈宁身旁伫立的,是个干净秀丽的小美人。平肩无袖的珠色缎衫,配着及膝的同色蓬纱裙,纤细的一双腿,装载在小巧丽致的缎带鞋里;顶着微松发髻的腼觍样,活像窦加笔下梦幻剔透的芭蕾女娃。 妈妈一手轻捂胸口,怦然心动。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孩,也一直偷偷幻想着,自己如果有女儿,就是要把她打扮成这样,实现自己年轻时的梦想。 可是……眼前的女娃,和之前在戈宁那儿碰见的女鬼,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她误会了人家什么,把人家跟戈宁之间的变装游戏给小题大作了? 周遭满是寒暄闲扯的笑闹声,哈啦工作好不好、路上塞不塞、肚子饿不饿、口渴不渴、这次会待多久、等一下一起打个牌吧,七嘴八舌,根本无法深谈什么。只能默契良好地,拚命忙着顾左右而言他。 嘻嘻哈哈的底下,大家暗自狐疑:这位优雅公主,就是传闻中的荡妇? 赫柔一瞥他们眼底隐藏的困惑,就知道一定有人事先已四处放话,广传八卦。是妈妈呢,还是嫂嫂? “眼睛别乱瞄。”高戈宁倾身耳语。 “可是这房子很漂亮。”瞄一下会死啊? “贼头贼脑的,你这像是来男朋友家的模样吗?” “我第一印象就已经成功。” “然后成功不到几秒就破功——你想这样吗?” “well,那就是我能力有限,演不来了。” “你不是演不来,而是在挑恶作剧的时机。”这小丫头只跟妈打过一次照面,就摸对了妈的胃口,收服了妈的心。凭她的本领,要在他家里再来一次绝地大翻盘,有什么难的? 他可负担不了这风险。而且,他自己也私心偏爱她典雅矜贵的路线,不打算让她破坏这份优美。 “我有要恶作剧吗?”超不爽的。 “你有。”看她的眼神就晓得。他一改冷睨,转头笑望母亲,一派闲适。“妈,你继续忙,我带赫柔到房里看看。” “嗳,好……”她怔怔望着儿子故作绅士、挟持女友上楼的背影,欲言又止。 赫柔心中暗啧,怎么又被他识破她在打什么歪主意?她甚至都还没出招,就被他带离犯罪现场。 奇怪,她也搞不太懂自己,干嘛硬是一直跟他作对?不管高戈宁是否别有居心,好歹他在这件事上是站她这边、来帮助她的,为什么她却老在恶搞他?因为看他好欺负吗?为什么要拚命惹他? 她知道高戈宁不是没本领,只是不对她施展而已。否则他要对付她,易如反掌。为什么他不那么做? 软软的小手,被蜷在厚实的大掌中,有力地牵引到不知名的境界去。芳心偷偷地飘然,也不晓得自己在乐什么。反正,感觉很好就对了。 等跟他上了二楼,进到主卧房,她登时傻眼。望望房内,再回头看看房外,简直像两个世界。 高戈宁的这栋湖滨老家,全然是原木打造的欧式宅邸,充满十九世纪的殖民风情,富丽却朴实,有着浓浓人情味,散发木质的厚实温暖。这间主卧房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偌大的空间,切割成不同区块,前卫的金属建材与冷调装潢,配上鲜红色系的摆饰,仿佛科技电影中的未来住所。放眼望去,只有以玻璃为素材的大片角间墙面外,湖上闪动的粼粼波光及暖阳,带来几许温度。 “你这主卧房大到像间独立住家了。”相当于台北三房两厅月租三万的公寓。 “这是我哥的地盘。”他淡然坐入办公桌,立刻上网。“这个家是他买给我爸妈的,随他们高兴去布置。唯独他的房间,他要自己弄,不准任何人干涉。” “喔。”她一屁股坐上大床的床缘,双臂打直分撑在身后两侧,懒懒观赏大片湖面及对岸远方的奥林匹克山。“感觉起来……妈呀!” 她吓到弹身而起,惊惶回瞪。 “这个床是怎么回事?”它是不是会原地打转,还是坏掉了? “你自己小心了。”他对着屏幕目不转睛,快指输入。“我哥房里机关很多。他对科技产品高度狂热,所以这里到处都有暗桩。” 她暧昧鄙睨那张大床,以及床畔一整列的神秘触控板。他老哥对科技的狂热,好像全发挥在这张床上嘛……啧啧啧。 “你上次在吉隆坡出任务时住哪?” “市中心的丽晶饭店。”他又在写她的恋爱手札了?“虽然没什么景观可言,但交通很方便。” “你居然没去住那里全球评比最佳的岛屿饭店?” “我出任务时不会想要趁机度假。”公私分明。 “嗯哼。” 他怎么都不赞佩她的敬业精神一下?“你会在工作的时候顺便休闲吗?” “看情形。” “看什么情形?” “就是看情形。” 他好专心,都不瞄她一眼,连哈啦一下也懒。小脸垮下,扁着嘴,想了想,就跑去把观景窗前巨大的一团红色懒骨头拖过来。她费劲地由主卧房的对角线,一路拖到高戈宁正在忙的办公桌旁。 好大的懒骨头。她兴奋地挥汗劳动,等待辛勤过后的美好享受。这种塞满填充物的软趴趴坐垫,是她小时候的最爱,却被大人嫌毫无美感,丢的丢,送的送。 霍地一摊,她以背部入水的游泳姿态,畅快跌入懒骨头里,惬意得不得了。 好舒服喵…… 高戈宁莫名蹙眉,但没空瞄她,只能从眼角大约知道她又在自己找东西玩。 “我们这两天都要住这间吗?” “大概会住一个礼拜。” “这么久?”她吓了一跳。 “我事前的预备需要一点时间来运作,然后我们才开始起程:钓鱼去。” “你都花这么多心力在前置作业上啊。”她摊在他身畔的鲜红大软垫内,拿着她的黑莓机点来点去。“我总是说走就走,立刻行动。” “那表示你被宠得很厉害。” 娇颜歪扭。这是什么逻辑? “你之所以能够来去自如,一定是有人先帮你打点好许多环节,甚至是替你善后。你对这些却统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要负责的那小小一部分。” 嗯?她没想过这点。 “你一旦出了别人为你划好的安全范围,就跟只傻鸟没两样,要走、要飞、要去哪,统统没概念。” 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她语塞。 “你有你的天分。”挖掘到她的人,不是眼光好,就是运气好。“可是你的天分似乎只能在别人设定的小圈圈内发挥。我不否认你确实有些新奇的颠覆性,不同于其它人惯常的行为模式。不过,新奇只是一时。”过了一段日子,这份新奇给团队带来的良性刺激不再,就会沦为麻烦,烫手山芋。 “你是说,我可能因为不再新奇了,才会被上头这样利用,顺便丢掉?” “我不知道你上司的确实想法,但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干嘛拐弯抹角,不有话直说? “我又被用完了吗?”她有些失落,但还不到沮丧。只是……哎,随便啦。“我觉得我们这样同房不太好,好像大家都不得不默许默认些什么。” 突然跳开的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却顺畅得如行云流水。 “男女朋友同住一间,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啊。最奇怪的是,大家为什么要装作一点都不奇怪,心里却疙瘩得要命。”黑莓机里的游戏玩着玩着,愈玩愈无聊,却又放不下来。“我们还是分房住的好。” “有必要吗?”他啼笑皆非。 “你或许不在意,却没想想你的小孩在不在意。美国再怎么开放、再怎么道德沦丧,也不会选出一位非婚生子做总统或大法官之类的。更别说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宝宝了,那些父母简直是昭告天下,这小孩是我们偷跑搞出来的。”羞不羞啊?“大人只顾着自己爽,怎么都不为小孩将来的尊严想想?” 他早已停下手边工作,饶富兴味地看她边玩游戏,边懒懒哈啦。 “你是属于哪一种呢?”非婚生子,或奉子成婚的被害人? “我是属于不想跟男友同住一室的那种。” “免得我们不小心擦枪走火,弄出了人命,生下将来没有资格竞选总统或就任大法官的宝宝?” “我想尽可能保障孩子将来选择职业的自由。” “你想得还真远。” “就当我是入戏吧。”她挑眉不当回事,专注玩游戏。“你有你专业的部分,我也有我专业的部分。” “ok,我去安排。”立刻撑手起身。“你会介意改住我以前的旧房间吗?” 她昂首枕在颈后的懒骨头上,傻望他的俯身垂睇。 “我的旧房间迎向北风,是全家最冷的一间。” “我会尽量不放火烧了你房间取暖。” “很好。”他们终于有件事达成共识。但…… 她直直仰望他的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真不可思议,由这种角度瞻仰他,竟然还是俊美逼人,连微乱的短发都乱得完美无瑕。真是标准的白马王子,尤其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胸肌线条……呵。 “你觉不觉得我们要有公开化的相互匿称?” “你该不会要我叫你宁儿吧?”堂堂男子汉……超恶的。 “叫戈宁就可以。”他黯然暝目。“那我该怎么叫你?赫柔?柔柔?还是小柔?” 她隐隐一怔,动作细微到难以察觉,他却猝然眯眼,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小柔?” 她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夜行小鹿,傻在那里,动弹不得。普普通通的两个字,被他吟咏得像神秘魔咒。吐息之中,就将灵魂轻巧攫走。 “就这么说定了,小柔。”他双手按在她肩窝上,安抚地揉拧着,同时呢哝呵护。“别人怎么叫你,是一回事,但只有我可以叫你小柔。” 他的徐缓按摩,让她紧绷的神经更加紧绷。 她已经非常小心地在提高警戒,他却仍三不五时就突然切中她的要害,让她感到自己处处都有破绽,很难招架。 “小柔。”他沉醉着,仿佛赞叹着世上竟有如此精致娇嫩的生物。 她慌了,突然不知道该响应些什么。 巨掌的修长十指顺着她粉颈两侧,向上滑行,没入她的柔细发丝里,捧住小小的脑袋瓜,以指尖不住地揉摩,令她触电似地震颤。 她从来不晓得自己会有这种反应。他是不是在下咒?还是在点穴? “放轻松点。”他沙哑婉劝,行动上却引发了反效果,让她没得放松。“你不需要那么紧张,也不需要故作悠哉地来防备我。你尽管安心,当作是在度假,所有的事我会处理,我来扛。” “我怎么、怎么知道你、你真的可以信任?”奇怪,她为什么会结结巴巴的? “不然你还能信任谁?把烂摊子丢给你之后就失联的上司吗?你不应该受他这样的对待。既然他不出马来帮你,那么我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呢?” 他的十指指尖在她发丝深处持续兜圈子,摩挲得她心思涣散。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只是自己不想承认,不放心对他有太多的信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虚弱地喃喃,只剩口头还能逞强,芳心已然摇摇晃晃。 他凝眸在自己捧抚的娇颜上,又出现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深邃神情,沉默许久。 这份宁静,非但沉淀不了什么、冷却不了什么,反而更加紧迫、躁动,一触即发。她不自觉地缩起了双肩,似要防卫,却并没有出现任何攻击。她满心焦虑地反复祈求:不要说!不要说!她宁可一切都保持模糊状态,可是她又很想听…… “小柔,我们真是太像了。” 他深深喟叹,宛若透视到她心里的呐喊,与他心里的什么遥遥共鸣。 她不懂他的意思,灵动大眼急急追逼着下文:说啊。 “话还是别说破的好。”他轻叹。 她的心顿时失重,疾速坠落,却又忽然被轻轻抛上极高极高远的白云巅峰,一片辽阔灿烂,明朗到忍不住抽息惊叹。因为,他吻上了她。 他似乎不只吻上了小巧却丰厚的双唇,同时也吻上她灵魂里的某个关键。刹那间,无形的门开了。 绅士风度,只存在刚刚亲吻的那一瞬间,而后是彻底的沦陷。他像是愕然小尝到了意外的美味,随即大口吞噬起来,有如饿坏了的狮子,巴在猎物之上尽情摆头咬扯,畅快享用。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该拒绝还是该怎样,就已眼冒金星地深陷懒骨头里,不得喘息。这样赤裸的融合感,完全在她经验之外。 这叫作吻? 她错愕的同时,被急急卷入更巨大的另一个漩涡。他他他的舌头……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唇中的敏锐度,竟会强烈到直颤心灵。他的沉重吐息,他的阳刚气味,他的体温,他的肤触,他在她唇中深入的吮噬纠缠,他的钳制,他语焉不详的呢哝,他的邀请,他的诱导,他的期待……全都近距离地,在一个吻中交锋,让她整个人轰然晕头转向。 她无法退到一个客观的位置,审慎评估。他自她身后俯伏深吻,一只大掌就钳在她整个下颚上,掌控了她的行动,只能全然迎向他的狂放侵袭,没有其它余地。 猝不及防地,她在他唇中惊叫。他咬她! 他邪气地在娇嫩的口里咬起她的下唇,吮扯着玩,弄痛了她,才百般疼惜地来回舔抚,仿佛不舍,却又随即咬回去,再度折磨。像上了瘾,爱不释手。 直到一声娇嗔,泄漏了她的耽溺,情势霎时翻转。 她喜欢他的吻,喜欢这样反复琢磨的游戏,就开始复制他的行动,唇舌激切地彼此吸引、纠结、挑弄,两人都没有闲情顾及呼吸,濒临窒息。 她学得快,甚至太快,沉沦得更快。小手反抓在他钳制的手臂上,不准他离开或放松。他只能顺势玩弄起她颈边的细嫩肌肤,贪婪抚揉,撩拨她易感的神经,整个人坐立难安地扭动起来。 还有呢?还有呢? 她不甘不愿地让他离了她的唇,他却很快地回来了,覆上她的饥渴没多久,小尝两口,又缓缓离开,但舌头仍舔揉在她唇上,惹得她烦躁不已。引颈期盼,他再次带她回到目眩神迷的奇幻世界。 他为难一笑。他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游戏;他早该收手,只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又回到她的柔嫩甜美中—— “妈,有事吗?” 妈?恍神中的娇憨双眼,豁然大亮,弹身笔直坐起,就看见敞开的房门口伫立的尴尬身影:高妈妈正端着一盘点心及饮料,不知如何是好。 她之前在高妈妈面前与戈宁大演春宫戏,纯属恶搞,被看到也无所谓。可是这个……不一样,不可以被看到。 赫柔简直无地自容,超想钻地洞。 “大家……”咳,高妈妈勉强笑一个。“大家决定等爸爸回来后,再一起开饭,可能会到晚上七点多。你们如果饿了,我有烤一些点心。” “太好了。”戈宁欣然上前接过餐盘,顺手塞了整片饼干入口,吟哦品味。“有加肉桂,我喜欢。喔,妈,有件事跟你谈一下。” 他嚼了嚼,神情凝重地和母亲暗暗私语,听不太清楚他是在打什么小报告,只见高妈妈有些诧异地仰望戈宁,远眺赫柔,视线来来回回,气氛诡异。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小柔要求的。”他一副没辙样,甚至有几分失落。 高妈妈喜出望外,却按着胸口,压下情绪,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好好好,我去跟你嫂说,重新做个安排。” 兴奋临去之际,她忍不住再回望呆坐在房里的赫柔一眼,堆了满脸笑意,像是心照不宣地结为同一阵线的盟友。 赫柔也还以傻笑,不明所以地目送妈妈离开。这是在干嘛? “恭喜,你的策略奏效了。”戈宁朝她展着餐盘,优雅服务,同时不忘再塞一片热呼饼干入口。 “什么策略?” “跟我分房住啊。” 她哪有耍什么策略?分房住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没想到我妈还真的吃这套。”他坐回计算机前,继续方才的作业。“看来你对我妈的了解,比我还透彻。” “不然咧?”她假作俏皮,暗暗刺探。“她之前对你带女客回家住同一间房,是什么反应?” “没反应。”他快手输入,眼不离屏幕。“所以她刚刚的开心才让我感到奇怪。” 原来妈之前对他与女客同房而住的毫无意见,只是在顺着大家的意、沉默容忍而已,不代表她心底就赞同这种事。赫柔突来的这怪招,竟又恰巧打中妈妈的心坎。是瞎猫碰见死老鼠呢,还是…… 屏幕上逐行铺排成形的文章旁,悄悄开了另一个窗口,不动声色地同步作业。 “小柔?”怎么没声音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懒骨头内试图回神。“啊?喔……我想……” 戈宁带过其它女客回过这个家,而且是同房而住的关系。他对她,原本也是抱持这样的心态:她跟那些女人,同样等级。但这与她何干?她在意个什么劲?为什么这么在意?为什么? 电光石火之际,她明白了,登时头晕目眩。 她不晓得这项领悟会带给她冲击,但她不能露这个马脚!绝对不行! “我想吃点东西……” “饼干在这儿。”他以视线指示,同时扫掠她一眼,观测她在他秘密作业下的动静。 “可是我想吃咸的。”不想拿点心填肚子。“我下楼叫人先弄个什么给我吃。” “好啊,反正你应付那些三姑六婆,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别捣蛋。” “不会。”她心不在焉地起身。“我血糖一旦下降,就没那个心情了。” “你身体有状况吗?” “只是不耐饿而已。” 离去前,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回首遥望。计算机后的他,双瞳一片疏离的警戒,太过锐利的悠闲。她原本的小小期待,陡然落寞。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带我来你家吗?” 屏幕一旁的窗口,传来他伙伴查到的赫柔资料,他却没在看,专心注目着怯怯无防备的小人儿,远远杵着,好像隔着一段距离,她才敢问出心中的纠葛。 “三个理由。”他直言不讳。“第一,这段私人时间本来就是我的家庭日,而你的问题属于我个人的私事,不能用上班的时间来处理,就只能在家庭日处理。第二,我有时会对这项业余活动太过投入,无法自拔,所以干脆用家庭来牵制我自己。否则我现在可能会是押着你飞往墨尔本,非善意地拜访你经纪人的住处,要她招出那批货的下落。” “你知道我经纪人在哪?”连她都不知道的事,他却了若指掌? “你总不可能以为我闲闲没事,都在上网玩game吧。”他好笑地懒懒开展原本交搭在唇前的十指。 “那第三个理由呢?”她急问。 “我想前两个理由,就已经充分响应了你的问题。”他并不打算毫无保留。 可是她真正想知道的正是—— “小柔,你到底想问什么?”他深邃地呢喃。 他难道不是因为她满耐人寻味的才带她来?不是因为对她有意思才格外礼遇?不是想跟她展开公事之外的私人交往? 他是看中了她的本领,还是看中了她本身? 他应该……多少对她有点好感才对,因为她…… “你不太对劲。真的只是因为肚子饿?”俊眸微眯。 娇颜失落,空洞望着地毯上的织纹。他带她来,纯属公事。他对她的好奇,纯属公事。他对她的亲切及关注,纯属公事。他和她聊的每一句温柔呢哝,纯属公事。 “我对新环境都会有段肠胃不适应期。”原本调皮捣蛋的动力,全然枯竭。“所以四处游走时,常常上吐下泻,我也就尽量别在外面吃大餐,省得还得花力气把它们全呕出来。” “我们在罗马的那顿晚餐,你却享用得很愉快。” 她淡淡抬眼,远远看着他,又仿佛看得更远,所见的不是在计算机之后的他,而是在罗马月光下、如诗人般迷离的梦幻王子。 “嗯,那时候我真的很愉快。”像作梦一般。 “同时,也成功截走了我整批货。”随即消失无踪。 她悠悠瞅着他的笑靥,再次证实,他全神贯注的确实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本领,和那批货的下落。 那一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觉得,我请你妈先帮我煮一碗清淡汤面,她会不会很麻烦?” “她会很开心。”厨房一直都是她的天堂。“她本来就偏爱中式料理,只是我们都习惯吃西式口味,害她没得发挥。” “那你忙吧,我下去了。” 她没有带上门,就这样沮丧走向长廊的尽头,像个演出失败的芭蕾舞者,颓丧下台。一身轻盈悠扬,也不过是天使断掉的翅膀。 他没花太多时间在这无谓的凝睇中,马上盯回屏幕展示的内容。他给伙伴的搜寻数据很零碎,毕竟他在这一路上能暗暗探测到她个人的线索并不多;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追查到她的真实身分了。 他傻眼,来来回回扫视,免得自己看错了什么。 外行人?赫柔并不是他揣测中的那位天才狙击手?她才入行没多久? 在罗马出任务时,新手上路,指的不是他,而是她? 他僵坐在计算机前,知道他应该担忧的,是他体制内显然有内贼存在,与人里应外合。但此刻他思绪中压倒性的冲击是:她只是个外行人?他全都估量错? 外行人。 她那些看似跳脱框架的行动模式,原来不是悉心规画巧计,只是新手的好运?状况外的突然奇想?怪不得,她三不五时就一堆破绽,令他匪夷所思,以为又是什么狡诈陷阱,原来那真的就只是一堆破绽。 而他原先揣测赫柔可能是的那位天才狙击手,目前人在马来西亚,大玩军火游戏——不是新手玩得起的游戏。 他搞错了。 深深一叹,转椅向外眺望,湖光山色,静谧如幻。他是失望,还是放心?遗憾赫柔不是他想挖角的那个人,还是庆幸她不是?他前面花的心思全都白费工夫了?或者…… 他豁然起身,下楼去厨房。大伙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热闹烘烘,赫柔不在其中。 “赫柔?”一家子人茫然。 “她有下楼来吗?”大伙左右互问,个个摇头耸肩。 她又消失了,无声无息,没有踪迹,宛若她不曾来过。 第五章 “嗳,赫柔,你有看你最新的部落格文章吗?”大书呆一面趴在床上的notebook前,一面啃洋芋片哈哈哈。 赫柔则窝在窗边的宽台上,靠在一堆软垫里打她的电动。窗外是台北盆地十多层楼的高空,星夜朦胧,空气污染严重。 逃回台北后,她没回家,一直寄宿大书呆家,顺便跟她招供自己私下在玩的特务游戏,省得麻烦。坦白之后,真的轻松多了,不用一天到晚伤脑筋、掰借口。幸好大书呆也是懒鬼一个,事不关己,就没兴趣穷追猛打,只嗯了一声,开粮赈灾,收容难民。 不管什么任务、什么委托了,听都不想听、想也不敢想,免得一不小心就想到自己想忘掉的什么人。天下最无聊的事,莫过于自以为陷入爱河了,一个人晕陶陶,最后也是一个人被打捞上岸,狼狈不堪。 这就是“想太多”的下场,theend。 “赫柔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有啦。”烦不烦哪,没看见她正忙着闯关吗? “那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什么东西对不对?” “哇哩咧——”床上枕头立刻飞甩到窗台处。“我在跟你讲重要的事,你却跟我哼哼哎哎?这是你对饲主应有的态度吗?” “现在是怎样?”赫柔颓废地抛回枕头。“想打架是不是?” “每次我一跟你提部落格的事,你就像个更年期的怪怪欧巴桑,根本没在听我讲的重点,只会乱发脾气,还跟我吠!你到底要逃避现实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不是回台湾来面对现实了吗?” “面对你个大头咧。你看你,成天一副废柴样,看了就想把你拿去烧。书只读一半,工作也只做一半,实验也只弄一半,饭菜也只吃一半,收拾打扫也只扫一半,要我代查的资料也只查一半,就叫我停手。我最讨厌这种什么都只弄一半的态度!谁来收尾啊?!” “你看不顺眼的话,你去收啊。” “为了查你要的数据,害我花了多少时间你知不知道?结果你只丢给我一句:不用再查了,草草结案。你什么好的不学,学那些恶整研究生的烂教授?!”大书呆的新仇旧恨一拥而上。 赫柔冷瞥轻哼。“不要因为自己在线麻将又打输了,就迁怒到我身上。” 一语中的。 大书呆暴怒,差点翻桌——翻她搁在床上的notebook。 “打搅两位一下。”房门外一阵叩响,探进一名西装笔挺的慵懒青年,前来接驾。“请问某人是不是该跟我一起出门了?” “小路你干嘛穿得这么如丧考妣?”赫柔蹙眉。“有人死了吗?” 床上的大书呆直接瘫倒昏厥,无言以对。 “没有人死,而是我姑姑今晚的演出后有个庆功宴,你说好要跟我一起去露个脸。”小路一派淡漠,仿佛早已勘破红尘,再无厘头的状况他都能处之泰然。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好的?” “上个月我陪你过你爹地生日餐会的时候。”礼尚往来。“你如果赖帐,就别想再找我当你的挡箭牌。” “可是你们家的婆婆妈妈好可怕。”她已经好几回很够义气地权充小路女友,陪他一同应付长辈。“上次我差点被她们以试作造型的名义,活活塞进结婚礼服里。” “那又怎样?”他面无表情地取过她掌上的电玩,百无聊赖地打起来。“你妈还不是拿我的出生年月日去合八字,连我们结婚后最适合怀第一胎的时辰都算好了。” “你要不要换个‘女朋友’?”赫柔遥指床上尸体。“那里就有一具。” “不准扯上我!”死人复活怒喝。 “赫柔你快点换衣服,我们不能迟到。”小路背书似地随便念念,手指疾速操控,利落老练。“我第四关打完之后你还没弄好,我就直接拖你走。” 她赶紧跳下窗台,奔往自己借住的客房,省得像前一次那样,穿着睡衣就被他押解上车。 “你们干嘛不真的结婚算了?”床上的大书呆撑头横躺,一副卧佛状。 “别开玩笑了,我才几岁?没事干嘛把自己绑住?”他淡道。“之前我们班开同学会,几个已婚的女同学,都还抢着要跟我继续保持联络。”如狼似虎。 “真搞不懂,你这种死相为什么一堆女人哈得要命?”大书呆打从国中起就一直觉得小路长得很欠揍。“结果咧?” “什么结果?” “少来了,后来你跟哪几个真的上了?” 闯关的乐声聒噪闷响,填补了他沉默的空档。 “烂人。”哼。“你小心哪天真的跟赫柔结婚,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来赴宴时,我看你怎么应付满场的前女友和情妇。” “我才不请同学来喜宴。” “你爸妈一定会广发红帖的。”她敢跟他赌。“不然他们干嘛把我们从小押进贵族学校?当然是为了建立关系。结婚的时候啦、竞选的时候啦、当扶轮社干部的时候啦,有太多机会需要互相捧场。” “无聊。”偏偏他们都活在这窄小的框架中。 “不过你要小心,赫柔有可能会被人抢走。” 掌上电玩的飞快按键声,蓦然停止,枪林弹雨的音效却不歇息。 “她不是跟我们讲过部落格的事吗?我看了最近的文章,怪怪的。”大书呆在notebook上一阵摸索。“看,这篇,像不像在宣示主权?” “这文章根本不是赫柔写的。”凡是赫柔的死党都知道,她是文学白痴。 “对,那么这个捉刀人,到底是在向谁宣示,他拥有赫柔的主权?” “她自己怎么说?” “她看都没看,还怎么说咧。”大书呆暗忖。“倒是这些文章提到的地点,我有点怀疑。” “那些都是杜撰。”整个部落格纯属虚构。 “万一它是以杜撰的形式来包装事实呢?”大书呆转望小路。“你知道她这半年多来,都跑过哪些地方吗?” 小路盯视大书呆整理出的路线图。“你怎么确定这些地点她真的走过?你查看过她的护照?” “不需要。”大书呆咧开还戴着牙套的笑齿。“她来投靠我的时候,我看她行李箱上贴满的条子就知道。” 小路萧索一叹。这下麻烦可大了。 最近桃花运忒旺,到处都有人追。 “赫柔小姐,有空一起吃个饭吧。”一名时尚型男,痞子般地油腻搭讪。 “啊,黄鼠狼,你怎么也来这场庆功宴?”赫柔在觥筹交错的饭店宴会厅内,娇艳回首。 “拜托你别笑得那么灿烂。”闪亮到不行,令铁汉酥软。“而且我不是黄鼠狼,我是心地很好的——” “黄鼠狼。”她点着小脑袋瓜,甜甜地硬给他贴上这无形标签。 “我都说了我是——”哎,简直可爱到爆。“对,我是黄鼠狼,特地来跟你拜年。满意了吧?” 他慨然认栽,但随即获得回报:她竟亲手递来盛着卡门见特起司的小圆饼,喂在他唇前。 他大口含入,宛若同时吞进了她手指的余韵,神魂颠倒,惹得赫柔咯咯笑。 黄鼠狼真是败给她了。好歹他出入艺文界也不少年,看多了装腔作势的公子小姐及艺术家,这位小姑娘,却常不按牌理出牌,又搞怪得非常优雅。 他对时下素质愈来愈粗俗的女孩,没力到麻木,对赫柔,就更加偏爱。 “赫柔,说真的,找一天出来谈谈吧,我有事想问你。” “那就今天谈啊。”那里有位子,刚好。 “你男朋友觉得这样ok吗?” “ok。”她比比手势,强化保证。“只要那群乳沟娘娘继续簇拥着他,就算我们现在跑去跳楼他都ok。” 这是哪门子男女朋友? “黄鼠狼想谈些什么?”她领他到大厅一隅的座位区。 “当然是谈今年的收成好不好?、风调雨顺吗、六畜兴旺否?”他渐渐敛起打趣的笑脸,并坐耳语。“赫柔你是不是有一批收藏在手上?” “你指的是哪一批?hellokitty的限量磁铁,还是史奴比的环游世界公仔系列?” “一批从罗马截走、原本要送往私人拍卖会的货品。” 她登时傻住。 “这只是圈内的小道消息。”所以他先来向本人作确认。“消息发得很隐密,而且还刻意包装过,不过内行的一看就知道,话中有话。” “我听得不是很懂。” “你有听过大man吗?” “大男人?很多这种人。”水灿双瞳无辜眨巴。 “不,我说的是一个人。”他愈快查证清楚,愈能抢先发布,没空兜圈子了。“从他那里来的消息说,你手中有他寄放的那一批收藏,扣着不放。” “这是在玩什么益智游戏,还是又在虚拟八卦?”呵。 “我也正在为这个伤脑筋。”黄鼠狼苦着脸搔搔后脑。“这个大man的风评不太好,虽然偶尔会放出大消息,却真真假假的;被骗的活该,捡到宝的就赚到。” “他是狗仔队吗?”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为什么?” “因为传闻你是他最爱的小情人,所以他手边最大宗的收藏就在你那里,暂且被你据为己有。”分散风险兼宠溺心肝宝贝。 胡说八道。 “这种流言,未免太恶劣!”她做作地谴责。“子虚乌有的事,为什么要扯到我头上来?”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被牵连进来。”现在可好,这条消息是发、还是不发?“所以你手边到底有没有货?” “没有没有没有,明明就没有!” “那么你跟大man的关系呢?” “我跟我男朋友就要谈婚论嫁了,还会跟其它男人有什么关系?”小路这时超好用的。“我妈很看好这桩联姻,要是你写了什么不实的鬼话连篇,坏了好事,她肯定会把你告到死为止。何苦呢?” “我的妈呀。”黄鼠狼勒颈吐舌。“可是这条小道消息已经有不少圈内人风闻,就算你名声受损,也不尽然是我的责任。我顶多把抢先报导的机会拱手让人,罪不致死吧。” “我跟大man交情匪浅的误解,是不是让我手边有货的流言颇具说服力?” “那当然。”不然凭她一个小女娃,哪来的能耐坐拥稀世珍宝。“呃?赫柔?” 人咧?怎么一转眼就不见? 她早已喜孜孜地碎步奔往宴会厅一隅,联络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喂?李德,我是赫柔。你方便说话吗?” “有话快说!”大爷正忙。 “你最近有听说我在罗马截走的那批货的流言吗?” “东西不是正在你手上。” “没有啦。我之前在你地盘上和戈宁视讯时不就讲过了?”她窃窃试探。 “你说是说了,但口说无凭,除非你能具体证明东西不在你那里,否则我何必信你?” “戈宁不就信了?” “只有他会买你的帐。” 原本衰败的芳心,忽然振了一下翅膀,却又战战兢兢,不敢任意飞翔。“戈宁他……最近好吗?” “他好不好,我不晓得,但你铁定大祸临头。” “为什么?” “我哪知道。”干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拿来问他?“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究竟惹毛他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被惹毛?”他是戈宁肚里的蛔虫还是大肠杆菌? “因为,他跟公司请年假。”李德不耐烦地字字咬牙切齿。“他向来是一堆年假摆着不用,这次却一口气把年假给请光。你说,他会是请假好去跟谁算帐?” 戈宁……要跟她算帐? 对喔,她两次放他鸽子,而且对于他的善意援助,她都只回以一堆烂摊子。他或许非常的好脾气,但可不是没脾气。 “李德你、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没!”哼。 她快快告诉李德,她在网上的任务代码,让他进到她的个人委托数据库,挑他想接的案子来玩,展现她互惠合作的诚意。李德龙心大悦,边直接上网边建议。 “你就逃吧,别跟他正面对上就行。” “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有,坐着等死。”嗳?这个委托挺有趣的。 “喂?李德?”赫柔惊望自己耳边的手机。怎么断讯了?她都还没讲完呗。 这下可好。逃?逃哪去?她的钱全汇去买小岛,哪来逃亡的资金?而且……他怎么这么久才来找她?她偷偷地等他好久,等到都有些怕了。怕他干脆不理她、怕他从此跟她断讯、怕他从她的世界永远消失……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和戈宁继续保持联系? 她这段时日,无时不刻都在想这件事。打电玩时想、心不在焉时想、吃饭喝茶时想、泡在浴缸时想、出门逛街等红绿灯时想、在便利商店排队结帐时想、下雨时想、天晴时想、睡时想、醒时想、累时想、闲时想、日想、夜想、梦想、空想、妄想。 我想你。 常常望天,仿佛天会连接到他那边,传达她的思念。 就算他只是要那些货的下落也罢、利用她也罢,她想见他,不计代价地想见他。莫名其妙地,想到潸然泪下。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可是她想他,对全世界都视而不见地全心想他。 想见他,又怕见他。希望他来找她,又怕他真的来找她。怎么办? 你说,他会是请假好去跟谁算帐? 小小心灵,反复犹疑,焦躁地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拨打手机,求助最高层级—— “妈,我是……小柔。” 土耳其.伊斯坦堡.四季饭店 “副总,我和赫柔到饭店了。”纤瘦骨感的熟女,温婉伫立观景窗前,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碧海蓝天。“你放心,我会好好看着她,手机也会一直onduty。” 她早练就了度假不忘随时进入工作状态的本领。 手机才一合上,床上瘫躺的小人儿立刻大大松口气。“上官婉儿,还是只有你能顺利摆平我们家的武则天哪。” “你又在给人乱取名字。”她没辙地好笑。但把她说成一代女皇身边的才女,也算恭维了。 “副总人很好,别把她说成个女暴君。别忘了,你是托她的福,才能以卡地亚贵宾身分来这里度假。” “反正她本来也没空接受这种招待。” 赫柔从小就看多了各家精品业者对顶级珠宝客户的款待,海外豪华旅游啦、名店闭门的贵宾专属鉴赏会啦、vip客户的高尔夫球赛啦什么的。妈妈很少参加,一大堆印刷精美的邀请卡、手工问候卡,全都归入资源垃圾桶内。 “你求她把这次旅游招待让给你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态度。”嗯哼? “婉儿姊姊,我知道错了。”她合掌拜拜,故作讨饶。“请别告诉母后,否则她又要苛扣我的零用钱。” “她是为你好,省得你乱花。”赫柔的零用钱曾一度和她这特助月薪有得拚。“只能怪你自己老把钱当玩具纸钞用。不过你的时尚本能比我高,所以后天的珠宝宴,你来挑,我来买——替副总买。” “我妈都只是买来投资保值,根本不戴。你帮她随便挑挑就可以。”算是给业者捧个场。 “我哪敢呀。”吓死她也。“我前年也替副总出席过海外珠宝鉴赏会,结果买回来的东西,她只瞄一眼就皱眉,嗯了一声,从此没再派我出席类似场合。” 品味之庸碌,可想而知。 “所以你是专程被派来当我的保母??” “赫柔,副总她真的很疼你。”只是忙到没空表达而已。“你一通电话,不管要什么,她都立刻为你搞定。” “我知道。”她在床上滚入抱枕堆内,埋头耍赖。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缩头乌龟沉默半晌,霍然飞身跳下床,英勇地举手宣告。“我肚子饿了。” “赫柔……”哎,又来了。“好好好,我们去餐厅。” 每次跟赫柔讲正经的,她就开始不正经。 露天餐厅外,一片湛蓝的天,直接就可望见不远处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历经拜占庭帝国、鄂图曼帝国,沦为今日消费帝国的观光客娱乐地点,用来搭配龙虾、烤腌羊肉串、香槟慕司的华丽背景。 赫柔一副富贵人渣状,穿着会让人误以为是高档名牌的廉价马球衫,梳着松垮垮的高髻,一副大墨镜,拿饼干棒混充长烟,夹在指间卖弄调皮风情,啃得喀滋喀滋响。 婉儿姊姊就慎重多了,好歹套了件小洋装出来,危坐正襟,享用美食。比起瘫入椅背坐没坐相的赫柔,婉儿姊姊拘谨得像在吃达文西的最后晚餐。 “放轻松点嘛。”混世小魔王懒懒劝道。 “我不是紧张,而是怕晒。”赫柔一点都不懂熟女姊姊的心。“我们干嘛要坐在这么晒的地方吃啊?” 虽是十月天,阳光仍大剌剌地豪迈曝晒,海天一色,蓝到极度饱和,刺目亮丽,心情彻底爽朗,毫无阴影。 “不怕,大不了晒完之后,再去作spa。”喔喔喔……伸伸懒腰,小肚肚曝光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打个高尔夫球?” “谢了。”她宁可躲在冷气房里。蓦地,她双眼一亮,急急细嚷。“赫柔赫柔,饭店经理来打招呼。” 赫柔闻言,悠哉地抬头和对方哈啦,吹捧一下,双方都不亦乐乎,婉儿姊姊却羞怯地品尝佳肴,不太能与中东帅哥坦然言笑。万一人家误解她对他有意思,那……该怎么办才好?她可是很矜持的东方女子。 经理微微颔首,向她俩致意,优雅离去,婉儿姊姊差点陷入中暑的高烧状态,整个人酣然红通通。 “土耳其的男生,怎么帅得这么离谱……”对姊姊芳心的杀伤力太大。 “小心喔,这些中东花美男,心也很花的。” “那你还跟人家聊得那么愉快。”巧笑倩兮得要命。 “这样他才会请我们吃冰淇淋呀。”赫柔一见侍者依令送来的两碗冰淇淋,乐得几乎一飞冲天。“婉儿姊姊你在节制甜食对不对?那我帮你吃好不好?” “好啦好啦。”别再用力卖可怜了。“可是上面的草莓要留给我。” 阳光下的女孩们,叽叽喳喳,秀丽可人,成了千年古迹之外的另一道迷人风景,赏心悦目。刻意地、又故作无心地,展示自己。 接连两天的浮华生涯,她俩像废人似地尽情享受。婉儿姊姊不禁感叹,赫柔实在是个玩家,非常懂得钱要怎么花——跟她爸一样:副总常如此冷噱。也难为副总了,嫁给豪门花花公子不说,还得在他花天酒地的时候,替他主掌家业,同时背负夫家说她外戚干政的污蔑。也难怪赫柔会躲到老远的海外去念书,叫都叫不回来。 重头戏的珠宝晚宴,幸好有赫柔在,把她俩从头到脚打点得妥妥帖帖,艳光四射,尊贵非凡。婉儿姊姊站在镜面之前,瞠目结舌。 “赫柔这……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自己。”太神奇了。 “你的条件本来就好,只是胆子太小。”她一面以中文哈啦,一面以英文交代造型师调整细节。 “你真的很有才华。”却往别的领域发展。“你不走这行实在太可惜。” “还好啦。”她双手分拉着自己腋下的礼服边缘,扭动身子乔一下。 低胸礼服内的一阵波涛耸动,令婉儿姊姊紧张咽喉。“赫柔,你的礼服……会不会太露?” “耶?”惊慌垂望。“没有露出什么来吧?” 该露的都露了。“为什么……” “因为今天我想当特务007。”只是这种礼服常要她分神乔一下位置,有点破坏气势。“走吧,我们该上路了。” 饭店专属的渡口,豪华游艇正恭候着赴宴的贵宾们,载往博斯普鲁斯海峡另一隅的皇族城堡。沿岸的伊斯坦堡华丽夜色,熠熠辉煌,浮光掠影,伴随他们驶往璀璨的高峰,东方与西方际遇的珠宝飨宴。 旧日王室的城堡,今日是地位与品味的展示场。赴宴者个个盛装隆重,披披挂挂着昂贵的闪耀,等待猎取即将亮相的新鲜珍宝。全场尊荣云集,有形无形的价值,以数亿高额之姿在鲜活流动。严密的保全,隐而未现,在不知名的处所虎视眈眈。 风吹草动,尽在眼底。 赫柔一反常态,没在点心桌边扒粮,而是以指尖轻轻拎着纤细酒杯,状似悠哉地四处穿梭,大眼机灵游走,扫视全局。 没有,没看见人。 他……没来赴宴吗?她把饵下得这么明目张胆了,又连日刻意暴露行踪,他都还没发现吗?还是,他根本就没在注意她的任何事…… 美眸在低垂的长睫下,寂然落寞。她仍记得,他有着多美的长长十指,记得他袖口边隐约流露的精致表侧。她知道能够悠悠承担起如此贵重的极致工艺,他必定在vip的名单内,那么他也会受邀赴宴,来到这里。 这么多家精品业者的奢豪邀请,她独独挑这一家,亲自前来,为的是什么?她不惜跟妈妈低头乞求,要到了赴宴的特权,为的又是什么? 她是不是想得太天真?明明是她自己先跑开,却又希望他前来找寻。再一次地,找她回到他面前。这是不是很别扭?她又干嘛做这么无聊的事? 反复思量,仍是不解。 三不五时,总有人来和她搭讪,仿佛有什么比今夜展示的珠宝更引人瞩目,正在神秘发亮。 她总是微笑,总是遗憾,总是婉拒。他们只能用目光饱览,却聆听不到她丝毫声息,探不到她的底细。像只性感娇嫩的小黑猫,悄然游走,孤独而优雅,傲慢而脆弱。 她在找什么?或在等什么?是什么让她拒绝掉了许多的善意?似乎只有她所期盼的,才能亲近。 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孤僻,如此的迷惑,如此的挑逗,乱了许多觊觎者的心。愈是扑朔,愈是渴望捕捉。 “你在找谁呢?” 低而厚的醇嗓,浓郁而危险,笑意隐约,极其邪气。但这句中文,让她不得不回眸张望。 陌生的东方男子,不认识。黑发浓厚,在肩上披散成狂放的闲适,高大雄伟,像特洛伊战争中的古代战士。而当年屠城的木马,正在土耳其的另一方。战士怎会流浪至此? 是宾客,还是模特儿?难以辨识。 这人一身高档西装,内里的衬衫却敞着前襟,大方展现阳刚魅力。他应该不是宾客,邀请卡上已注明赴宴的服装要求,如此不符规矩的穿著,不可能被放行入场。 她颔首浅笑,转头就走,将那男子抛在脑后,他却好笑地调侃起来。 “赫柔,你是在放长线、钓玩具吗?你嫌自己玩得还不够凶?” 她不悦地回头嗔视,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他一派井水不犯河水的淡然。“不过大man要我带个口信给你:你既然敢说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就得勇敢承担到底。” 他是大man派来的?“什么意思?” “我来接你去见大man。” 她惊怔。一直失联的大man,竟然先找上门来?“为什么?” “是你冒名对外放出假消息,说自己是大man的小情人,他的货也在你手上。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他贴近她跟前,一只铁臂横拥她后腰,将柔软的娇躯压在他胸膛上,状似浓情蜜意。“你从哪学来这种乱放空包弹的小手段?从你那个鬼话连篇的人气部落格吗?” 胸膛深处的笑意,震波传到她的心里,毛骨悚然。她想诱导上钩的人没来,却先诱来了嗜血的鲨鱼。 “我……我不能走,我有同伴……” “上官婉儿吗?”弯弯的邪眼,魅惑十足。“我想我应付得来。” 赫柔大愕。连这种私人戏称他都知道,他究竟盯她多久了?“你想对她做什么?” “如果你乖乖跟我走,我能对她做什么?”他以另一只手的指背,懒懒抚弄细嫩的小脸蛋,兴味盎然。 她仓皇地左瞥右瞥,心跳狂乱。不行,她自己捅的楼子,不能牵连无辜。那么她只剩一条路可走…… “好、好吧,我跟你去。”只要一有缝隙,她还是能脱身。“可是这种场面,我们怎么走?我可不想装病装昏,难看得要命。” “那我来制造我们目前急需独处的状况,如何?” 他的额叩在她的额前,沙哑呢哝,原本环在她后腰的巨掌,也已抚往她臀上,并未逾矩,但意图明显,吓得她魂飞魄散。 大man到底派了个什么家伙出马逮她? “好好好,我跟你走!”快点快点,别再逗留。 她比他还急似的,抓着他的衣袖就把人拖往大门方向逃逸。她满脑子只顾着想白马王子,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和扯谎的后果。现在大man派的人让她想起来了,她有比留下来瞎等更紧迫的危机,得火速处理。 “赫柔,别这么猴急呀。”男子怡然揶揄,任她拖着走。 “快点!我不想让人看到——” “看到你和男人公然欲火焚身、得赶紧找地方宣泄的模样?” 她猛然止步,用力回首,就看见她右后侧的这句寒吟来自何处——高戈宁板着冷峻的俊脸,一身正式礼服,却像要拔剑刺透对方似地巍然伫立,肃杀逼人。 赫柔整颗心脏顿时僵硬,呆怔原地,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回应。 她最渴望见到的人就在眼前,却在她千等万等之下,让他目睹了她最不想给他看见的状态。 事情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但他的神情尖刻显示,他已认定了事实就是那样,无可狡辩。 “戈宁,我可以跟你解释——” 他还以狠睇,要她闭嘴。刹那间,几乎逼出了她的泪。 “赫柔,你要去哪?”从另一侧人群中碎步奔来的婉儿姊姊喘道。“我老远看见你正……” 蓦地,婉儿姊姊愣住脚步,傻望赫柔、那男子、及戈宁。所有的纠纷,结于一团;所有的视线,集于她一身。她想澄清,却给不出答案。 他来了,一切却也完了。 第六章 一行四人,自土耳其飞往西班牙的途中,婉儿姊姊仿佛置身天堂,在美男与猛男的环伺之下,不得不(强迫大家让她)与他们同行。 赫柔妹妹也很乖,傻傻“呃”了好一阵子,就当作是ok的意思吧,呵呵呵。 比起美男,婉儿姊姊比较喜欢猛男,沿途使劲攀谈。 “你说你的名字叫……” “霍西雍。” 婉儿姊姊反复念着,认真回想着。“这是你的中文名吗?还是外文名?”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印象十分模糊。 霍西雍笑而不答,将商务舱小点心塞了满口,怡然咀嚼。而前方并列的位子上,也有个人在开心狂吃;不是忙着吃,就是忙着叫空服员再送吃的来。 高戈宁捺着性子,不对身旁小饥民的扒粮行径发表任何意见。但他心情非常不好,而且绝大部分是肇因于赫柔的心情太好。 好到令他想发火。 先前在珠宝晚宴中,她被他逮到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时,明明错愕惊慌了一下子。不过,也真的就只有那短短的一下子。随即,她一直朝他笑得像个醉鬼,莫名其妙,直到他要愤然离席,她才赶紧抓着他手臂不放,急急耳语—— “这是大man派来抓我的打手。”鱼儿上钩?。 他当场闭目吐息,咬牙沉淀情绪。公事公办,私人恩怨,以后再谈。但他无法理解,她怎么一点该有的羞愧、辩解、委屈、懊恼等等正常反应都没有?她凭什么high成这样?凭什么把他刻意诱来了还欢欢喜喜地红杏出墙给他看? 这个年纪的女生究竟都在想什么? “服务生,请帮我再拿——” “别再吃了。” 戈宁冷道,看都不屑再看一眼地望着冰凉窗外的高空。赫柔一怔,立即收敛起伸臂娇喊的嚣张,改而贼头贼脑,缩肩摆指地偷偷召唤空服员,低调行事。 “你是故意的吗?”戈宁转头睥睨。 小人儿马上一脸认错相,把手指朝反方向摆摆,要上前的空服员撤退。 她很有诚意地垂头忏悔——如果不是被他几度狠眼逮到她贼贼调眼偷瞄他的德行,他真的几乎要相信她的悔过。 他不是很喜欢自己这种太过情绪化的状态。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该给我一个交代?” 美眸在眼眶里溜转。“大man派来的这个霍西雍吗?我也不认识他。”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生辰八字吗?我不能随便给你。”万一他想对她怎么样还得了。 他瞪她,一言不发。 “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我为什么从你家落跑的事。”哎,好无趣的男人。不在气头上的他,明明很可爱的说。“那时的状况太危险了,我不走不行。” “什么状况?”他那时既没拿枪,也没要强行押她上床。 “你真的很钝耶。” 他简直不想再跟这女的谈下去。诡异的是,他竟然一面极度不爽,一面继续跟她耗,并没有想要脱身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假戏又接回原来的轨道?”这点倒是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我承认我的中途落跑,有点不负责任——” “有点?” “好啦,那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不负责任。”满意了吧?“所以呃、呃……你看,你害我忘记要讲什么了!” “我们演的假戏是怎么接回了原来的轨道?” “对!”就是这个。“我本来并没有要跑回台北的意思,可是这个意外的壮举,反而使我们扮演的热恋情侣更加逼真。” “何以见得?” “因为你跟公司请假。” “这并不代表我是为你而请。”他要收的烂摊子有一箩筐。 “可是你现在坐在谁身旁?” 他想反击,却突然当机。 “也许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对很多人来说,这非常的有意思。意思就是:你真的对我有意思。例如:大man。与其说大man是因为看了你瞎掰的部落格才上钩,不如说,那只能引起他的注意。我的方法,却引起他的行动。” “你有过什么方法?”全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新手的好运。 “我方法可多了,只是施展得很隐密。”不容易被人发现。 他轻噱,转望窗外白云。“你若说是你假戏真做,还比较有说服力。” “是吗?你也这么认为?” 她又在乐什么? “那就当我确实是假戏真做吧。”她以开心回报他的怪瞪。“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怎样很投入地假戏真做?” “你有什么建议?”他疲惫地挑眉,显然她早有底案。 “我们可以吃同一份餐点,喝同一杯饮料,穿同一种款式的衣服,戴同一种厂牌的手表,用同样的手机,讲同样的话——” “什么同样的话?” “你有没有喜欢我?” 他再次当机,被她突如其来的怪招怔住。 “有没有嘛,有没有?”她兴奋地殷殷期待,像个孩子好奇着圣诞礼物。 一时之间,他迷惘了。 他为什么一直处于莫名的不满情绪中?因为得知她与大man有暧昧的消息?因为目击她在伊斯坦堡度假时太刻意的招蜂引蝶?因为看到她和霍西雍在派对上的卿卿我我?因为查到这之外她还有个谈婚论嫁的男友小路?因为探出了她在学校的赫赫花名? 他究竟在气什么?这有什么值得在意? “你有没有喜欢我?” 甜甜的笑靥,甜甜的撒娇,甜甜的冰淇淋,甜甜的回忆。蓦地,他好笑起来;好笑于自己的莫名其妙,好笑于情势的无法预期,好笑于她的毫无章法、随时失序脱轨,好笑于这么直接的傻气质询。 “你有没有喜欢我嘛?”快说呀。 他不回答她,只探手到她长发内的后颈,揉着细嫩的肌肤,倾身吻上她的唇,反复吻着,不断地吻着,缠绵不休地吻着,拿她没辙地吻着,终于卸下忧虑地吻着,爱不释手地吻着,暂且不跟她计较地吻着,从容悠闲地吻着,好久不见地吻着,纵容地宠溺地吻着,忘掉一切烦恼地吻着,旁若无人地吻着,任她予取予求地吻着,公主王子童话故事般地吻着,连绵到世界尽头地吻着。 何必再气?何必再怨?何必再急?何必再忍? 这甜甜的唇,甜甜的吻,甜甜的缠腻,轻轻巧巧地就凌驾了一切。 他们相吻,随时相吻,随处相吻。 在等待入境的路上走着走着,他俩就不自觉地相吻。谈话的时候说着说着,他俩就不自觉地相吻。西班牙绚丽风景看着看着,他俩看到了彼此就不自觉地相吻。聊天之前相吻,聊天之间相吻,聊天之后相吻,动身之前相吻,动身之际相吻,不再移动将要安顿时相吻。四目不经意交接时相吻,两人之中有一人忘了瞩目另一人时,必须相吻。两人正各忙各的,没空顾及彼此时,更要相吻。 不需吻得很浓,不需吻得很色,不需吻得很久,更不可以吻得很敷衍。必须要吻得很甜,吻得很真,吻得很香,吻得很美。 你有没有喜欢我? 美丽仰望的明灿大眼,总会回映着他笑而不语的容颜。 他正身陷不可思议中。前一刻还在斗气,公私不分,下一秒马上腻在一起,继续公私不分。随即又各自忙碌,中止公私不分。然后又丢下手机中没完没了的正事,回头耽溺于公私不分。 跟人同喝一杯可乐,是件超乎他经验与理解之外的奇事。而且,还被公主殿下要求只能用同一根吸管。吃同一杯冰淇淋时,只准用同一只汤匙。 他应该会很在意礼貌和卫生问题,可是当他含入才被她小牙齿咬得乱七八糟的塑料吸管时,他笑了,什么都不再介意。有某种比饮料更甜、比气泡更轻盈、比冰块更沁凉的什么,顺着吸管跑到他心里,淘气地偷偷躲在其中一隅。 他知道谁偷偷躲在那里,却不揭穿这个小游戏。就让她继续顽皮躲着,就这样一直待在他心里。 入秋后的加泰隆尼亚,依旧闪耀着西班牙的热情阳光,晒得她小脸红通通。 “我赢了。”他与她对坐在快餐店的窗边座位,以手机游戏相互较劲。 “怎么可能?”她怔住正要啃下去的酥脆鸡腿,赶紧擦擦手指夺过手机。“你怎么会连赢我这么多次?” 他之前明明输到爆,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我刚开始只是不熟悉,玩几次就大概知道它的游戏逻辑。”他扬着胜者为王的得意,拎走她原本就要到手的炸鸡腿,大快朵颐。“快点,我们讲好的,输的人就得招供自己的事。” “可是……”她比较想听他的事。“好吧……” 愿赌服输。 她想了想。“我打算努力存钱买个梦幻小岛——” “那个已经讲过了。” “我转读生物科技做基因工程实验的事?” “结果是不了了之。”从实验室没日没夜的囚牢生涯中,越狱逃脱。 “嗯……”伤脑筋,连那些也讲过了。“我的初恋情人?” “我需要知道吗?” 呃啊,好阴森的眼神。“好吧,那我跟你说我是怎么被大man找上,开始玩这种特务游戏。” 他一派悠闲,怡然享用桌上快餐。但心底,高度警戒,波云诡谲,汹涌翻腾,食不知味。 她竟然就这样全都招了,毫无保留地掀底。 “很多企业都会趁那个时候到学校里征才嘛,大man也是以这样的身分进来。可是他找人的标准很怪,像我,摆明了就只是闲混的废柴,一点也没有想要进大公司出人头地的雄心,他却说他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人。” 她边聊边抽弄可乐杯盖上插立的吸管,像玩小提琴似地拉上拉下,摩擦出难听的塑料噪音。 “然后大man帮我做了好多种测验,要我上一些强化反应力的课程,还有语言课程,随时测验,弄得我好烦。就在我快要不想玩的时候,大man派我去执行初阶任务。” “什么任务?” “送东西。像邮差一样,只知道要送东西,不需要知道我在送的是什么。” “万一是违法物品呢?” “你不也是正在交易违法的货件吗?” 天真之中,几许落寞,似乎失望于原本美好晶透的游戏,被狡诈的私欲搅弄得混沌泥泞。 “不是的。”他发觉自己竟然在清喉咙。“我交易的东西不是违法,而是有些敏感。” “所以是游走于法律的灰色地带?” “我以为现在是你招供自己的时间。”而不是向他逼供。 “大man给我的空间很大,从不过问我用什么方法去达成任务。”说难听点,就是放牛吃草,自生自灭。“然后,给我还不错的酬劳。” “拿去买小岛?” “我一定要拥有我的梦幻小岛。”她执着得双眼发亮,绝不妥协。“所以要趁海平面逐年上升,快要把我的小岛沉入海里前,赶紧赚到钱。” 也难怪她会被大man吃定,接下这个名为任务的陷阱,让她这完全在状况外的新手去冒险取货。然后大man得到了东西,却假作东西仍在她手中,让所有追击的矛头指向她这里。 这些追击的矛头之一,当然就是高戈宁。 戈宁,难道没有更快解决这事的办法吗? 当然有,不过被他挡下了。他不想……伤及无辜。 那个赫柔并非无辜,她是共犯。 不,她不是共犯,只是不懂事,被人出卖了还傻傻地帮人家数钱。 戈宁,你什么时候当起了人道救援组织的义工?赫柔无辜与否,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戈宁?” 他猝地回神,眨清双眼。“什么?” “我的小岛啊。”她就快筹足经费,买到梦想。“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她是认真的;光看那双眼睛,他就知道了。“我会去,可是不一定会和你一起去。可能时间上有些错开,或者你先去准备,我随后就到,或者我先去张罗一切,你再抵达。” “不可以一起同进同出吗?” “除非你能配合我的时间。”两种方案只能取其一。 抵达梦想的所有步骤,都很现实。在现实里最接近梦想的一刻,唯有相吻。 他们隔着桌面,引颈倾身,浪漫相吻。身侧的观景玻璃窗外,是未完成的圣家堂,就在他们咫尺之外的大道另一侧,继续建造巨大的梦想。 这一吻,有如吻到永恒。不必深,不必急,也不必分离。 “我等你。” 从他唇上传来的呢喃,刺中了他灵魂的什么,为之纠结,隐隐作痛。 “嗨,赫柔,你们居然窝在这里?!” 老远就扬声奔来的婉儿姊姊,大包小包的,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闲懒步来的霍西雍,墨镜遮掩着真实神情,只流露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里的美术馆、纪念馆之类的,真是多到不行。”婉儿姊姊兴奋分享满手提的战利品,不是名牌服饰,而是画册、海报、摄影集、相关出版品,标准的气质取向。“你们怎么都不去走走呢?” “以前来的时候都走过了。”赫柔捧着空杯,依恋地咬着吸管不放。 “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一看再看呀。”顿时,婉儿姊姊才定睛看清眼前景象。“我的天……圣家堂就在对面?就在这间快餐店对面?” 这简直是全世界景观最棒又最廉价的店面。 “赫柔你总是会发现一些很奇特的小地方。”婉儿姊姊欣然向坐入她身旁的霍西雍高谈。“赫柔从小就很有这方面的天分。她高中时我跟她一起去香港玩,我很想住半岛酒店却负担不起,她却帮我们订到了和半岛酒店有同样的临海夜景、但价格少了一大半的地方——” 霍西雍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状。 “半岛酒店隔壁的ymca!”哈,真是太天才了。 婉儿姊姊反常的激昂、热切、健谈,触动到赫柔的警觉。一瞄霍西雍,依旧张狂,但一只健臂已坦然搭在婉儿姊姊的椅背上。通常这种态势,会引起婉儿姊姊的尴尬不安,羞怯而拘谨地不知如何是好。但,她现在毫无这种反应。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赫柔这才领悟到,自己忙着和戈宁腻在一起的这几天,忘了提防霍西雍对另一个目标下手。 “这里的地铁根本无法直达奎尔公园,我和霍西雍只好又转公车、又步行好大一段路,才抵达那里——”婉儿姊姊停不下话匣子地猛聊,跟大家急切分享,有点像躁症发作的患者。 “我要回饭店。” 赫柔一声令下,全桌的人莫名转望。 “你想一个人回去午睡的话——” “不,婉儿姊姊,你陪我一起回去。” 婉儿姊姊错愕。为什么会突然指名她?她和霍西雍早有规画好的今日计划…… “赫柔,我陪你回饭店吧。”戈宁起身,替大家解围。 “我不要你陪!我就是要婉儿姊姊跟我走!”她摆明了这事毫无商量的余地。 场面僵凝,气氛与前一刻截然不同。 “赫柔,我已经排好既定的行程,也预约好了……” “你走是不走?!”她的娇斥已近跋扈。 婉儿姊姊被她逼得颜面扫地,只能难堪地起身,拎起自己大大小小的杂物,在顶头上司的女儿押解下,当着霍西雍及高戈宁的面,窝囊离席,陪同赫柔而去。 霍西雍墨镜下隐藏的眼瞳,淡淡弯起。因为他知道,他要的状况已开始发酵。而高戈宁,不动声色,像个冷面的赌客,没有人推估得出他手上的牌是好是坏。 他知道事有蹊跷,但力持平静无波,悠然告辞,与霍西雍各分东西。 这个霍西雍的背景有问题。他早已在这一路上请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好友搜寻,只能确认一件事:这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地名,当地却没有任何符合这个人特征的数据。 他整个下午都耗在网咖,与伙伴联系,查霍西雍的底,同时布局。他的直觉强烈显示,谈判的时刻已近,双方即将王见王。 他没想到,他在忙时,别的人也没闲着,相互跟他较劲着速度。 “喂,霍西雍,我赫柔。” “我不记得我有给过你我的手机号码。” 她超讨厌这种浪荡味十足的呢哝,也讨厌胸肌太大而且长着胸毛的怪兽。“你别想再对婉儿姊姊动手。” “别人谈情说爱,碍着你什么?” “我知道你的诡计。” “你只知道我想让你知道的部分而已。”呵,自以为是的小家伙。“你不知道的部分,我若不想让你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少跟我玩文字游戏。” “那我告诉你,婉儿回台湾之后会马上递辞呈。”够清楚了吧。 赫柔心惊胆跳。不会吧,婉儿姊姊在妈妈身旁奋斗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站稳这个位置,哪可能说走就走?可是,刚才她俩在出租车内的争执、一路吵到房间内的火气、不欢而散的挥泪离去……她原本对婉儿姊姊还满有把握,却一下子什么把握都没了。 “赫柔,我只要一通电话,就能挽救这件事。” 她相信,他确实有这能耐。“你的条件是什么?” “见面再谈。” “我不跟你做私下的个别会面。”她又不是白痴。 “饭店的酒吧吧台见。” 她微愕。他居然是约她前往公开场合?“几点?” “七点半。噢,对了,我对女伴的服装要求向来很严格。如果你穿得像个女童军似的,我会当场赶你回自己的房间去看卡通。了吗?” “总之,就是我露得愈多,你也就透露得愈多。” “上道。” 去死吧你。 她气恼地甩了手机一巴掌,将它打回蚌壳状。她不能让自己的烂摊子延烧到家里去。婉儿姊姊若是突然离职,妈妈的行程一定会受到牵连。不行,事情不能愈扯愈大,得尽快打住。 夜色愈深,危机愈深。 高戈宁深夜回到饭店,到赫柔和婉儿姊姊的房间叩门,都没有人。回房拨电话给柜台,才知道婉儿姊姊刚才checkout,目前正在一楼大厅等出租车。 他赶忙下楼,及时拦住正在等司机搬大包小包行李上车的她。 “你这么快就离开?” “我是上班族,能请的假本来就很有限。”她勉强笑着,双眼浮肿。 “你在很有限的假期内,还是很高兴地和我们一同前来,不需要在这么不愉快的情况下,赶着离开。”有事可以好好谈。 “谢谢你。”这真是个好男人。“可是我恐怕……暂时不想跟赫柔走太近。” “因为她下午那顿莫名其妙的小姐脾气?” “不是。”她笑笑。“赫柔不是那么骄纵的人,她其实很乖的。只是碰到了感情的事,她就……” 婉儿姊姊竭力保持冷静,闭眸抿嘴,终究还是拦不住泪水,皱起了容颜。 戈宁先请服务生代为处理行李,将婉儿姊姊带往大厅一侧的咖啡座,稳定情绪,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一直觉得你和赫柔感情很好。”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婉儿姊姊望着咖啡杯挑眉,拿着手里的卫生纸团抹往鼻前,轻微哽咽。“可是感情再好,一碰到男人的事,就全都走样。” “因为霍西雍?” “她在吃醋。”婉儿姊姊瞪眼宣示。 戈宁垂眸思索,轻声安慰。“或许她不希望她的婉儿姊姊被人抢走。” “不,她不是吃霍西雍的醋,而是吃我的醋!”她鼻音浓重、斩钉截铁。“她不希望她的霍西雍被人抢走。” 戈宁神色自若。“这是你个人的揣测还是……” “霍西雍跟我说的。” “啊。” “是真的。”别好像不当回事。“他刚刚才跟我坦诚,他也很困扰,因为赫柔明明讲好要跟他分手,却突然介入我们之间,好像她仍是霍西雍的女友。” “他们之间不一定是私情,可能是基于公事。” “是赫柔在假公济私!霍西雍跟我诉苦说,他就是因为受够了她公私混淆的小把戏,所以决定分手。赫柔老是以公事为名,刻意跟他搞暧昧,仿佛她跟他假戏真做起来了,却突然抽身,不见人影,过一阵子又故意放诱饵钓他上钩,似乎想复合。霍西雍快被她的反复无常搞疯了,干脆快刀斩乱麻。” “那不是很好吗?”而他目前的状况,形同正在重蹈覆辙。 “不好,因为她看见霍西雍跟我在一起,又企图回头吃窝边草!”抢姊姊的男朋友。 “嗯。” “霍西雍和我商量说,要跟赫柔谈开,不要再从中干扰我们两个。霍西雍是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约赫柔,出来讲明。” “看得出来,他很有诚意。” “对,可是赫柔呢?她的诚意在哪里?人家是要去跟她划清界线,不想再牵扯不清,她却硬是穿着一身火辣清凉,只差没干脆在他面前脱光。她这还会是什么意思?” “我等了又等,霍西雍明明说谈个十分钟就够了。结果呢?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和她耗在酒吧里难分难舍。”她何苦再继续等下去,自取其辱? 这个男人的心底,永远都会挂着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戈宁只是淡淡地聆听,静候她恢复情绪,好一阵子之后,送她上车离去,自己回座沉淀思虑。 他知道,霍西雍在玩把戏。问题是,这把戏只有他一人在玩吗?还是另一个人同时也在玩?她骗过他,狠狠的栽倒他一记,没有什么能证明她不会再骗他。她的谎言里有真实的成分,但绝大部分,仍是谎言。她的坦诚,是否也是假装坦诚? 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竟被这种低层次的把戏,搞得团团转,方寸大乱。 难道没有别的方式处理这事?没有别的人手可以负责这事? 有,那他为什么还揽着做?为什么不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他没别的事好忙? 他豁然起身,大步迈向饭店的奢豪酒吧,决定一刀两断。 轻盈时尚的爵士节奏,弥漫整个慵懒世界,纸醉金迷,欢声隐隐。帅气酒保漂亮耍弄高超的调酒功力,背后酒柜壮丽璀璨,如画如幻,散放晶透眩目的光华,魄力四射。酒保的一举一动,宛若剪影,在这大片耀眼灿烂之前,取悦娇客。 他一眼就认出她的背影,毫无遮掩的整片背影,就坐在吧台前。高脚椅下是一双交迭的玉腿,连身短裙几乎只勉强掩住臀部。盘高的发髻,裸露的颈项,只有颈后系着一条银亮的丝带,险险吊住仅能覆盖身前的闪缎礼服。 远远望去,犹如一名裸女,妖娆独坐。多少男子在她身后各处,痴醉仰望,灼烈,干渴,煎熬。 非常地美,连他都为之心驰神荡。 一只怡然抚上这片雪背的巨掌,震慑回他的意识。巨掌的主人倾身,埋首在娇嫩的香肩里,以鼻尖摩挲着,喃喃着,降服地深深叹息着,仿佛恳求着。 美人回首,宠溺地赏他一个吻—— 那曾经吻着他的红唇。 第七章 支开了闲杂之人,只剩三人继续行程。 他们清楚彼此的立场,知道单纯现象下的不单纯,了解有大man这个人、有一批货、有一堆烂帐,现在终于要对着干。 有一个人的心,却乱了。 霍西雍驾着租来的车,驰骋在法国与西班牙的边境公路上,打算取道安道尔公国,进入南法。 照理说,根据正规礼仪,戈宁和赫柔应该有一人要坐入前座,可是赫柔死都不要,戈宁去坐,她也不准,只好同在后座,放霍西雍一人在前头作司机。 但漫漫长途中郁郁寡欢的孤独者,是赫柔。 “所以你这几年一直在经营南欧的地盘?”戈宁惬意闲谈。 “不如说是南欧的华人地盘吧。”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下来,霍西雍早和他聊开了。“别人有别人的势力,我们有我们的经营。不过我必须承认,温州帮实在了得。” 温州人是一个比一个还会做生意。 “所以你有自己的事业,不是挂在大man名下的人马。” “差不多,要看大man来谈的案子有不有趣。”再决定接或不接。 “你最近觉得有趣的是哪方面?” “听说你有在操作艺术基金。”霍西雍透过车前的照后镜,锐利一瞟。 回应他的,也是镜中反射的悠悠冷睇。“玩玩而已。” “怎么个玩法?” “由你个人可动用资金的多寡来决定。” 他们状似悠闲的你一句我一句,其中尽是刀光剑影。赫柔不懂这两位高手是在过什么招,只知道他们正在测试彼此,是敌是友,立场未定。 她知道戈宁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他当然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她谈情说爱,此行的公务成分仍在,正事还是要办。可是…… 小手再次偷偷尝试,覆往他搁在他们之间皮椅上的手,那只手却像死掉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响应。轻轻扳弄他的长指,他也不理;悄悄以指尖在他手背上画圈圈,他也不应。 冷淡到几近排斥,只差没嫌恶地甩开而已。 她感觉得到,所以颓然收手,垂头发怔,继续在他们的交谈中独自沮丧。 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都不理她? 车外的蓝天自西班牙绵延至南法,庇里牛斯山脉开展在眼前。虽然入秋,草皮依旧青绿。 路上过往的车辆,窗上反映的尽是整片的蓝。南有加泰隆尼亚灿烂的热情,北有普罗旺斯吹来的气息。 她的心却是阴霾的梅雨季。 会不会是因为她今天的装扮太男孩子气?牛仔裤、帆船鞋、马尾辫、运动衫,不符他向来比较偏好的娇贵路线。但她昨晚凌晨两点多才回房睡觉,今早不到七点就被叫起来,要即刻离开此地,毫无时间打理。 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所以你不建议我在亚洲市场寻找这方面的投资标的物?” “不是不建议,而是提醒你风险的可能性。”戈宁远眺风景,从容轻吟。“即使目前中国的艺术市场仍是封闭的区域市场,只要买家实力足够支撑市场本体,供需达到平衡,市场不会那么容易泡沫化的。” “要是政府颁布了什么法令,重新制定新的游戏规则呢?或是有同等值具全球市场流通率的艺术品进来竞争?” “如果不能因应这些冲击,内部运转不良,就势必泡沫化。”戈宁调转视线,在后照镜中与霍西雍交锋。“可是艺术品的交易一直以来,无法完全透明,已是不争的事实;难以得出比较数值,也没有股票那样的流通率,价格既没有净值也大多不公开,买家的身分也往往保密,绝大部分的艺品交易又都是透过私人经纪和画商,很难证实买家究竟支付多少价钱。” “操作空间还挺大的。” “看你想操作什么了。”弦外之音愈发明显。 “我不过是个外行的老百姓。”霍西雍笑容诡异地自贬身价起来。“只想看看有什么其它可作为资产配置的好方法。” “基金的方面,境外基金会比较理想。设置地点多在海外免税国家,百慕达、开曼群岛、维京群岛之类的,投资所得不必在当地缴税。你不将所得汇回原居住国,原居住国也课不到你的税。” 赫柔猝地抽尖了小耳朵。 她对他们在讲的东西,完全在状况外。可是境外基金、开曼群岛……这些总统级洗钱天堂的字眼,她熟得不得了——像全民教育一样,常常上报,教导大家钱要怎么洗,才不会被抓到,顶多坐牢。 她到底涉入了什么样的处境? 她不是没打工经验,也不是没有因此被骗过钱,她都当那是学习社会生活所缴的学费。但她没有涉足到这么陌生的领域,与她当初以为的状况,已经差之千里。 再这样下去,情况会不会失控? 开始有点害怕了…… 幸好,有戈宁在。她现在才更加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护着她,试图帮她脱困。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期到事情的危险性,会升到多高,她却浑然不觉,只想到银货两讫,以为就没事。 她好幸福,可以在这桩乱七八糟的任务里,和他相识。 戈宁故作闲适地,和前座的霍西雍暗暗对战,同时得倾力集中注意力,无视身畔娇娃深情款款的凝睇。他不能分心,情势的危急有点超出他所料,他得尽快重新盘算,调整布局。 但她一直腻着他,像只幼嫩的小猫咪,不断挑逗他和她一起玩。他还有帐没跟她算,旧恨未了,眼前又有一场苦战,她却在旁边若有似无地捣蛋,逼得他濒临破功,在霍西雍面前败阵出丑。 入境安道尔公国后,霍西雍发派她临时任务:购物。 她没辙地听命,报公帐买来大包小包战利品,顺便替自己从头到脚改头换面。回到他们三人相约碰头的露天咖啡座时,只有戈宁一人在那里,专注地检视手机。 “嗨,你吃过了吗?”小美人俏丽入座,搁下一大堆东西。 “嗯。” 就这样?怎么都不看她一下?“霍西雍呢?” “去买钓具。” “喔。”呃…… 这时服务生的上前询问,替她化解了无话可谈的尴尬。她赶紧很捧场地点了一堆东西,亲切回应服务生的趁机攀谈。 美眸机灵地一扫方圆百里,确认自己有做到精致娇美的贵气,有吸引到周遭的目光,有成功展现出豪门败家女来免税天堂瞎拚的形象。 她知道霍西雍的这项要求是障眼法,至于在隐藏的是什么,她从不过问。 所以大家都爱死你了。 记忆中闪过的一道警戒,还来不及深思其中的某种关联,她就陷入别的事里。 “戈宁,你是不是在生我什么气?”单刀直入。 他只顾忙他的手机,一派淡漠。 “你一定有。”不然不会这么反常地冷漠,毫不注视她这么用心的打扮。“你到底是在气什么?你直接跟我说啊。” 他的不理不睬,比什么都更折腾她。 “为什么你都不说话?” 说什么?开口质问她昨晚穿那么辣做什么?跟霍西雍耳鬓厮磨做什么?吻什么?笑什么? 聊什么?她背着他还干了些什么? 团团怒气,令他冷冽如冰。他非常、非常、非常不能接受自己这么情绪化的心态,仿佛她已是他的什么人。不,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理会,不需要有任情绪涉入。就仿佛她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情势险峻,当务之急,只有公事。 “是因为我都没有泄漏什么有用的情报给你吗?”她焦虑地胡思乱想起来。“我、我有情报喔,我昨晚从霍西雍那里探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我分辨不出来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没用。” 戈宁始终垂睇着手机的长睫一闪,她立刻精神大振。 果然,他最关注的就是正事!她探对路了。 “霍西雍跟我说,他答应大man的请托来找我,全是因为人情债,这趟他根本没得赚,所以他只想快快了结,抽腿走人。他出手就一定要拿到钱,绝不做义工或白工。” 难怪霍西雍会沿路攀谈,探测戈宁这里的钱脉。 “他、他那种人,有的时候不只是要捞钱,还会趁机揩些香的甜的来尝尝。”至于她昨晚被他吃到多少豆腐的事……暂且不谈。“他的话里总是有话,一直试验我这里有没有其它的好处可图。可是我真的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向来都只管把人家交代我的事做好,就ok了。事情的前因啦、后果啦,正如你先前对我的揣测:我什么都不管的。” 讲着讲着,连她自己都觉得丢脸。 “其实我、可能我、坦白讲……或许我是在本能性地逃避麻烦,所以尽量少管闲事,故意不去好奇我自己分内之外的事。因为我问过,大概知道他们响应的敷衍模式,所以就不再多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探索了。”她失落地想了想。“我是不是……还是凡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下会比较好?” 他不回应,也不看她一眼,放她径自演独角戏。 “可是,那样没完没了的追究,不就显出彼此根本没什么信任感吗?”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啊。“我相信自己的合作伙伴,所以他们的不多透露,一定有他们的原因,我不需要逼他们给我个交代或暗中查他们的底,好换取自己的安心。信任伙伴,自然就很安心。” 他不予置评;这太年轻、太愚蠢的信任。 “但很矛盾的是,我出的任务,常常都是在骗取别人的信任:相信我的假身分。我一边信任人,一边成为不可信任的人,这让我非常地困惑,总是想不通我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露天的山下咖啡座,小镇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山景,顶上几许白云,之上是蓝天,之下是逐渐稀薄的绿意。微暖的阳光,阴影处却充满凉意,仲秋已近。 “我好像有身分,却全是假身分。我好像满有作为,可是任务没了,就完全没作为。我似乎赚了不少钱,自己手边却根本没什么钱。我好像一无所缺,其实我一无所有。” 美眸迷惘,飘泊在天之涯、山之巅。 “我想做点什么来改变,却发现,无论我努力去做什么,状况都没啥改变。”这白费工夫的世界。“我的理想好像不在这里,很可能……会在我的梦幻小岛那里吧。” 在遥远的、既熟悉又未曾经历的美丽境界。 “可是,有一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在那里我也不曾预期过,却在这里意外发生了。”这变量实在超乎寻常,不可思议。她兴奋地转望他,双瞳闪闪发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秀雅的侧脸,气韵疏离,不为所动。 “你问我嘛。”她调皮地推推他搁在咖啡杯旁的大手。“你都不好奇吗?” 他的回应令她呆怔。 他执起咖啡杯淡漠饮尽,以此技巧性地避掉她的碰触,随即掏出皮夹,放了一张钞票在桌上,起身走人,步往他们停置车辆的方向。 仿佛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独坐、一个人查阅手机、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小啜、一个人离去,从来没有人与他同桌、与他同坐、与他谈天、与他交心。 在他眼里,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僵坐原处,一时站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如戏已结束,演员谢幕,先前舞台上的戈宁不复存在。对戏子而言,不过就是一出戏,告一段落,之后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身分里,不必继续待在空洞的舞台上、存在于空洞的角色里。 她却还一个人杵着、留恋着、耽溺着,以为美丽的幻境仍在上演,永不落幕。 他在气她什么? 她拚命地想,殚精竭虑地想,吓到不知所措地用力想,毫无理性地疯狂乱想,试图找出这一切不对劲的关键。会不会是她做事太不积极了?缺乏危机感与上进心?还是在记恨她先前小动作不断的烂手段,想尽办法好博得他的注意?或者……对她粗鲁撵走婉儿姊姊的事感到不齿?厌恶她在公开场合中那么难看的作法?还是他喜欢婉儿姊姊的同行,所以气她撵人的行径? 戈宁对她的不悦,会不会过一阵子就好了?那……要过多久才会好?晚餐前就会好,还是要等到明天才有可能?这段期间她又该怎么办? 她急忙发简讯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大书呆,要挽回戈宁的注意,只能靠这些正事了。随即,“小路!小路帮我!” 要她快快继续搜查之前交代给她的那堆资料;她又狂ca2小路,要求协助。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鼻音浓重地不悦咕哝。难道她不晓得他是个很早睡——早上才睡的人吗? “小路,他不理我。他莫名其妙的就突然不理我,为什么?”顾不得她还坐在大街旁、顾不得周遭的眼光,她难过得涕泗纵横。 “莫名其妙的是你。”搞什么……他皱眉眯眼,艰困分辨手表上的指针。“你下次胆敢再打我这支私人紧急号码,我就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全po上网。” “为什么他不理我?我已经想尽办法讨好他,他还是不理我。”泪水狂飙,狼狈不堪。“我那里做错了,惹他这么不高兴?” “我哪知啊……”拜托,没头没脑的。 “是不是要跟他上床才有用?”她瞠眼领悟,状若精神病患。“电影跟偶像剧好像就是这么演的,不然这感情就没戏唱了不是吗?” “真高兴你这么随便就放弃你坚守的原则。请问你要是这次脱了衣服来挽回他,下回他又翻脸不理你,你要脱什么?脱你的皮肉和内脏,要他跟一具骷髅上床?” “不、不知道。”她傻住。“所以……那没效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他困坐床边搔搔前发。“有效期限不长。”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吵死了……他已经宿醉惨到爆,她还来恶搞。“他不理你,你不理他就行。” “这是什么烂主意!”泪人儿娇斥。“你小心我打电话跟你妈说我答应要嫁给你!” “我的老天爷——”小路彻底惊醒。“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何苦逼人走上绝路? “他不理我、他都不理我。我这么努力地试了各种方法要跟他聊,他就是不理我!”擤——继续暴哭,她这时超需要听众听她伸冤诉苦。“连问题出在哪里,他都不跟我说。你觉得会不会是有第三者介入我们之间?” “你先确定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是一对,再去谈第三者的问题。” “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变这样?” 大概是人家生理期快来了——他没胆直言。“你们出状况前发生什么事?” 她劈哩啪啦、鉅细靡遗、翻江倒海、啰哩叭唆地把他们打从在伊斯坦堡久别重逢、深情相望、海枯石烂的那惊心动魄一瞬间,娓娓道来直到飞抵西班牙的恋人絮语、心心相印、绵绵不绝、可乐薯条、炸鸡套餐、手机游戏、两小无猜、幸福甜蜜、漫漫无尽,听得小路快精神崩溃。 为什么有人自己抓狂不够,还要拖着别人一起抓狂才行? “赫柔,这些事怎么不找大书呆聊呢?”他阴险婉劝。“你们女孩子家一起谈,才能感同身受啊。” “她手机没开机,不过我有发简讯。”小小哽咽。“然后我跟你说,所有的美好关系在转眼间就全面翻盘,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时霍西雍和婉儿姊姊跟我们碰面四人闲聊的时候究竟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导致他莫名其妙地就开始不理人而且是很没道理的冷淡都不想想这样的态度有多伤人害我一直为了这个在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用尽各样办法试着转圜局面可是都没有什么用他还是一样不给我好脸色看但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冷血动物而是打从第一眼认识我就一直很温柔体贴而且讲话的嗓音超好听的说人又长得超帅品味超好举止超优雅的害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gay不过那不是重点啦重点是从来没有人像他那么坦诚那么直接那么呵护我照顾我而且在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已经涉入危险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我盘算该如何安全脱身可是这没道理啊因为我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我并没有偷偷把货扣押在我这里不过幸好我有替那些杂货拍照存证免得它们在世界各地转运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这个那个而且我也叫大书呆替我查一下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上头的老板这样拐弯抹角地私下委托我执行没想到最后竟是陷害我背黑锅但是戈宁却相信我而且是在我完全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无辜的状况下他毫不犹豫地就无条件相信我还设法帮助我当然我晓得有绝大部分的因素在于他急着把那批货找回来但找东西回来的方法有很多他犯不着挑了最麻烦的一种那就是带着我这个被老板陷害的拖油瓶免得他在处理这事时我遭到什么不测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管我的死活甚至他应该要很怨恨我因为当初在罗马噢不对不对严格说起来应该是比那更早就是在香港机场首度和他交锋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骗他了跟他说的话全是谎言但也不尽然是违心之论他却心无芥蒂地依然帮助我不计前嫌甚至还带我到他的住处避风头不过他没这么跟我说可能是怕吓坏我所以就用了其它十分合理但我知道实情不仅如此的高明借口说什么这种私事当然只能在他的私人时间私人领域来处理所以才会带我到他家去我想我不是他第一个带回家里的女朋友而且我感觉得到他大嫂对我有莫名的妒意显然她对戈宁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感情但是这有点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讲回我在他家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我不小心发现我居然喜欢上他了别说你不敢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不了解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喜欢上一个人结果你知道后来怎样吗你不用猜了我直接跟你讲那就是我当场落跑了很不可思议吧我居然就这样落跑了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但更奇怪的反应在后头就是我逃回台北跟你和大书呆碰头的那些日子我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样才能跟他在一起要怎样才能再跟他见一面可是当初主动逃离他的人不就是我吗怎么一面闪躲又一面想要亲近这实在矛盾到极点但我不想把这个感觉很轻浮地定义成爱好像我因此就爱上他之类的其实并非如此而只能说是我对他有着前所未有非比寻常的好感真的就只是好感而已不过好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说了因为我发觉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在乎他怎么会这样咧这根本不合理啊我对他的认识又不多而彼此交往的过程总是公事比私事多不仅如此还谎话比实话多你想想看这种关系哪建立得起什么真实感情但我就是一头栽进去了又还能怎么办呢而他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对我不理不睬好像我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也不告诉我理由也不接受我任何的好意也不试着跟我沟通——” “女人,上路了。” 霍西雍巍然伫立她跟前,比庇里牛斯山还巨大。 “噢。”大眼瞻仰,呆呆眨巴。“小路,拜。” 利落收线,毫不顾手机另一方的人是死是活。 “交代你买的东西呢?”墨镜下的厚唇柔声道。 她比比看得见的椅子上战利品,以及看不见的桌面下一堆名牌纸袋。 “很好。”嘴角一勾。“加上这个,就大功告成了。” 她愣愣盯着霍西雍拎起来晃晃的硬壳长盒,香奈儿的标志大大烙在外箱皮面上,像是乐器盒,更像炫耀品牌的时尚道具,顶级消费族群的另类玩物。 “这就是你要买的钓具?” “ya,悠闲还是得顾及品味。”笑齿闪亮,慵懒自豪,周遭女性不禁酣醉叹息。 超恶……“那我们走吧。” 早在车内后座深处等着的戈宁,优雅下车。小人儿喜出望外,提着大包小包地欢然奔去。 他心情转好了,不再计较了,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戈宁! 兴奋的娇颜,在他俊逸步来的神情下,逐渐僵凝。他礼貌性地替女士提过所有东西,安置到后车厢内。至于霍西雍两手替她提的瞎拚成果,戈宁和他认真商量着,要怎么塞进后车厢,甚至塞到前座去。 他不曾看她一眼,也没和她聊上一句。 她傻傻杵着,只是个局外人。 原本浪漫的美梦,好像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本来就不会再回来,是她自己不愿醒,还企图拖着他跟她一起继续昏沉。 对方已经摆明态度,冷掉了她的小小期待。 她很识相的,他根本……不用担心。 赫柔沿途恍惚地坐在后座另一侧,不再自讨没趣地试图跟戈宁示好,也不再试图碰触他,不再去作任何惹人厌烦的举动。 好几度,她差点涌出了情绪,却自制力惊人地硬是压下去,平静无波,面无表情,不让人看出她内心有任何动静。 她知道好歹。 早知道就不要那么轻易对他有好感。下次……还会有什么下次呢? 她不愧是优秀的特务新手,行经安道尔进入法国四面环山的海关查哨,颓圮的小人儿登时鲜活灵动,娇美甜蜜地跟海关人员哈啦,亲切地在他们约略检视每样采购品时冗长说明,技术性地干扰他们的注意力,活像心无城府就爱败家的娇娇女。 他们欣然放行,欢迎再度光临。 任务一达成,她立刻恢复泄气皮球状,倚在后座的车窗边,望着南法苍翠山脉发怔。乖乖地不去吵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来吵她。 她是很懂事的小孩;只是之前不小心high过头,忘了自己其实很懂事。 大人要她有什么样的表现,她看一眼就晓得该怎么配合。这从小锻炼的本领,如今早已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小柔来,跟爸爸一起出去玩,那里有很多的气球和小朋友喔。 她好开心,爸爸难得陪她,而且还要一起去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爸爸大手牵小手,雀跃出门。原来,是去参加某个儿童慈善募款餐会。爸爸抱起她,像小公主一样,吸引所有人羡慕的眼光。 媒体的镁光灯闪烁不断,比烈日刺目,但她的笑容更灿烂,辉煌胜过这一切,因为今天爸爸跟她一起出来玩! 只是媒体蜂拥取材过后,镜头离开,爸爸就哄她去跟其它小朋友用餐。而他,和宣传造势的美艳名模们有事,要先走一步。 司机会送她一个人回家。 大手牵小手的戏码,就此落幕。 小柔来,今天要去爷爷家聚餐。我们穿一模一样的母女装,假装是姊妹,好玩吧? 好哇好哇,她要跟妈咪穿一样的衣服,假装她是妹妹,这个好玩!可是她不想去爷爷家吃饭…… 去嘛。妈咪答应你,你今天去爷爷家吃饭,妈咪就带你去东京迪斯尼玩。 ok,成交!她完全可以配合。 跟妈咪一起去东京迪斯尼耶,而且说走就走。她虽然早就去过加州的和巴黎的迪斯尼,却从没有跟妈咪一起去玩过。她要卖力地、热情地,和妈咪搏命演出大小姊妹,呼咙大家,哈哈哈。 爷爷看了也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看到家里和乐融融。妈咪回到家后却一点也不开心,一直忙着打手机、乔事情—— 老爷子也知道他儿子不管公事、更不管家事,这几年都是我们孤儿寡母在撑这两边。可是我到现在也不过是第二大法人股东的法人代表,随时都会被换掉! 妈咪,快点收拾行李吧,我们要去迪斯尼啊。 不要吵!喂?你听着,我知道老爷子的股权分配别有文章,他甚至刻意让老三多拿的那些股份,是用海外公司的名义持有。要是其它兄弟知道,你想后果会怎样? 妈咪,迪斯尼…… 别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被这个家踢掉,还没踢走我们母女俩之前,我会先让你们内部自乱阵脚。再不然我就直接拿委托书,瘫痪掉整个董事会!大家走着瞧! 妈咪…… 她达成了妈咪的要求,妈咪也迅速实现了她的愿望:隔天她就被送上飞往东京的班机,前进迪斯尼。与她同游的,不是母亲,而是保母。 母女情同姊妹的戏码,下台一鞠躬。 她很能演的,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戏。戏只能在戏里演,戏外则不是她的世界。不用担心她会死缠烂打,搅和不清;她知道分寸的。 不用担心。 第八章 不知名的南法小村庄,石砌小屋零星散布山间,聚集之处有巷有道,几只老狗趴在石板地上晒着秋阳。凉风拂来,淡淡乡间青草香。 几户人家外晒着干燥花、养着小盆栽,生气勃勃,却渺无人烟。一片安详。 戈宁一人漫步到石板路尽头的小土墩,土墩矮墙外是一大片陡坡,延伸往另一座静谧山岭,一望无际,几可眺至熏衣草曾满山绽放的紫色绵延。但他不是来此度假观光,此刻的下车逗留也不是为了欣赏田野之美,而是等肠胃不适的赫柔向附近人家借一下洗手间。 一路下来,这样的逗留等候已是第二次。 他故作不耐烦,以掩护他的挂虑。她又吃了什么搞坏肚子?之前一直好好的,但脸色愈来愈糟,刚刚甚至半路下车呕吐。 他焦急,却必须冷淡,以在霍西雍严密的探测下表明立场:他与赫柔的亲密关系,纯是在外人面前的演技。如今已无外人的存在,大可不必再作戏。 或许,可以将赫柔顺利隔绝出去,让霍西雍明白接下来的正事,由他和大man对决即可。 原本应该如此,实际操作下来,他却心焦如焚。 霍西雍还没落入他圈套之前,赫柔竟先掉进去了,不明所以的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却得不到他任何的解释与关怀。 手机不通,仍旧不通。 他挫折地再次合上手机,又不时取出查看毫无改善的状况,形同困兽。可恶,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收讯不良?他不但无法和自己的支持团队保持联系,连自己现在所处的确切位置都不清楚。往东,应该是普罗旺斯区,直达蔚蓝海岸,霍西雍的车却向西行,深入庇里牛斯山区。那是哪里? 霍西雍打从离了安道尔公国后,不曾再翻阅地图,显然已进入他熟悉的区域,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们一行人目前在哪、将去何处,但只字不提。 戈宁只能狂发简讯,烦躁不已。 赫柔的状况到底怎么样了? 他怎会无聊到跟一个小女生闹脾气,公报私仇地让她日子不好过?只因为见到她红杏出墙?但他何曾在意过女伴同时交往了多少对象?他和赫柔甚至称不上一对,哪来的资格兴师问罪? 如果他有时间跟她好好解释解释什么?目前的划清界线不就是最理想的状况?他还想解释什么?把误会解开了好让她再腻着他不放? 她陷进去了,忘记自己是在演戏。他知道她曾很用心地提防这项危机,处处跟他闹,胡乱捣蛋,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把假戏当真。可是他从没打算要投入任何一段感情里,只不过一而再、再而三为这个小女生伤透脑筋。 “如果公主殿下的肠胃许可,我们大约再半小时的车程,就可以抵达大man那里。” 戈宁淡淡回身,望向懒懒步来哈啦的霍西雍。 “她好点了没?” “还在人家家里的洗手间。”他踱至土墩的矮墙前,郑重掏出口袋里的烟,点火解瘾。“刚好我也需要下车抽根烟,时间上没被她耽搁到什么。” “你有抽烟的习惯?”打从伊斯坦堡同行至今,不曾见他抽过一次。 “我早戒了。”云雾后的微眯双眼,酣畅而沧桑。 “原来你是健康大使。”戈宁好笑。 “抽,是一种死法。不抽,又是另一种死法。我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因为我抽得很爽,而死得很难看。” 戈宁知道他有暗指枕边人的意思,又觉得话中有话;霍西雍不像是会跟人闲话家常的人,特别是切身的事——一个连名字都摸不清的男子,何以会跟人聊及真实的隐私? “我厌恶这种工作。”霍西雍感慨,远眺秋日薄蓝晴空下的山脉,中世纪的小修道院点缀其间,遗世而独立。 哪种工作?戈宁不为所动地继续晒他的太阳、吹他的风。 霍西雍答应大man的请托跑这趟,全为人情债,他根本没得赚,所以他只想快快结案走人。 他绝不做白工。 一想到赫柔,他心底的一隅隐隐抽痛;那是她的藏身之所。她是个多可爱的小女生,有着可爱的灵魂。重大的线索她可以随随便便就套到,又老老实实地跟他坦诚,只为了哄他跟她聊天、再看她一眼。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话?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远远一见他下车的身影,就顾不得自己满手的累赘及脚上纤细脆弱的高跟鞋,满脸欢欣,冲着他奔来。像朵灿烂的花,见到阳光就热情绽放,毫不犹豫、毫不保留。而她看清他神情后的震慑与呆愕,令他无法逼视,只能闪躲—— 他不能在霍西雍面前破功:这是基于公务?还是因为私仇? 总之,他无法在这种节骨眼上面对她的凝眸。 “你跟赫柔的交情究竟如何?”霍西雍蓦地开门见山。 “这与我跟大man要交涉的对象有什么关联?”他也不再迂回。 “无关,只是在找我自己获利的可能性。” “你打算选边站?” “我向来站在利字这一边。大man这事我无利可图,随时可以倒戈,但一定得倒在有利可图的一方。要是高先生这儿没什么合作的可能性,我只好先还大man的人情债了。” “大man要你带赫柔到他那里的用意,不正是要藉此引我去见他,直接谈判?” “没错,但也不尽然全对。”他一勾嘴角。 “我既然已经来见大man,应该可以叫赫柔离开了。” “你也不希望她在场?”嗯哼。 也? 戈宁警戒,整个局面似乎愈来愈朝不可预测的状态倾斜。他不能再跟霍西雍论及大man,否则会落入劣势,难以扳回。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合作机会?” “当然是高先生的强项?。”他总不可能这一路上都在跟人纯聊天,打发开车的无聊时间。 “你准备投入多少资金?” 霍西雍随口报了一个数字。 戈宁远望吐息,抿唇而思。 “只能说,这对艺术投资来说,操作的空间不大。” “你应该有办法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吧。” “有,但我为什么要去替你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 “噢。”霍西雍故作遗憾地挑眉。“我以为我们能做长久的好朋友,甚至让你加入我的facebook名单里。” “我不玩那种东西。” “是吗?本来还想跟你分享赫柔精采照片的说。” 霍西雍呵呵呵地散漫而去,四处走走,打发等待的时间。杵在原地的戈宁,状似冷淡,实则几近暴怒。凡是从霍西雍口中听到跟赫柔相关的消息,都令他憎恶。 他不需要靠霍西雍来更认识赫柔。但赫柔背着他跟别的男人搞小动作,被惹动的激昂情绪,他始终压不下去。结果,倒霉的人又是她。看她一脸茫然的莫名受伤,他心头又一团乱。 烦死了。 他到底请假来做什么?放着好好的班不上,尽在这里瞎搅和? “戈宁。” 他不悦地调转视线,狠睨一段距离外的赫柔,咬牙暗咒:她唤得还真不是时候。他正在情绪头上,一见她身体没事了,就全然忘记自己先前的焦虑与疼惜,满肚子尽是新仇旧恨。 她识相地杵在远处,不接近他的周围。他的眼神,却还是伤到了她。 “霍西雍已经上车……我们可以出发了。” “你能不能脱队离开?” 她愣在原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我知道在这种偏僻山村,能让你迅速离开的资源不多。但我认为凭你的本领,应该不成问题。” 她整个人傻住,像是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字句;想做些什么,却手足无措,只能无助地僵立,不明所以。 她已经这么配合了,不烦他、不吵他、不碰他,他为什么却要撵她走? 连让她乖乖跟在一旁也不行吗? “后面的行程,已经不需要你。”她的存在,牵制了他的行动,施展不开。而且愈深入敌阵,愈是危险,他必须尽快把她隔离这片无形的地雷区。 只不过,他的好意之内夹杂太多负面情绪…… “可、可是,大man要霍西雍带我去见他。”所以她、她不能不继续同行。 “你自己也很清楚,大man是拿你来钓我,正如我之前也在拿你来钓他。现在你的阶段性任务已经结束,接下来的部分,没有你参与的余地。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走人?” “我没有碍着任何人的手脚……”她虚弱地自我辩解。 “你已经有。”他所有的规画都因为她而全盘大乱。“如果你够专业,就应该有一套成熟的退场机制。倘若你还不够专业到听懂我这些话,我就直接跟你讲白了:走!” 他无法在与大man及霍西雍正面交手时,再分神顾虑她。 她听到的、想到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不能走。”纵使她坚持得颤颤抖抖,仍就是不走。 不管戈宁再怎么看她不顺眼,她都不走。 “你哪来的立场跟我讲任务?”为什么非得要这么难缠?“你手上有那批货吗?你拿得回来吗?你知道它们的下落吗?你知道我弄丢了它们这件事有多严重?你晓得该怎么善后?” 她没有一项答得上来。她只能全神贯注地不了解,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坏。 “我会、我会尽量帮忙。”作为弥补。 “你现在能帮我最大的忙,就是马上离开。”连霍西雍的车都别上。 “我要一起去。”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他已不安到几近嫌恶。 “我就是要去。” 他嗔视她,她瞪往石板路,双方各自僵持不下,都不让步。她不离开他;说不离开,就是不离开,打死她都不离开。他讨厌她了也无妨,觉得她没有利用价值了也无妨,已经对她腻了也无妨,一见她就碍眼也无妨;她绝对不要离开他。 他冷睇她半晌,心中千言万语,却只不耐烦地丢下一句—— “随便你。” 而后,他疏离地与她擦身而过,走往他们原先停车的远处小广场。 泪珠顿时溃决,连连滚落。倾泄的来势之急遽汹涌,连她也惶惶不知所措。 她被自己吓到了,不晓得怎会突然变成这样,也不晓得该怎么让眼泪停下来。她慌到全身哆嗦,悬着茫然急颤的双手在身前,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戈宁不要她了,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他都不要了。 她可以道歉,她愿意改进,她能够配合。但是,不要就这样赶她走。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全世界都陷入了汪洋,她找不到可以攀附求生的地方,只能害怕地、眼睁睁地,不断沉沦,沉沦再沉沦,沉入不可知的海里深渊,无能为力地持续坠落,坠落到自己泪水深处,找不到出路。 她的梦幻小岛沉了。美丽的白沙灭没,可爱的小屋陷入海面,棕榈树淹溺,不再随风摇曳,而随海流冲击。惬意的吊床活像被弃置海里的残破渔网,她要在阳光下展读的书也只能任海水浸泡,页页脱落。轻巧的草帽不知何去何从,小船漂往海底,载不动她的梦。 所有的努力,只是一场空。 她也要一起去。她要跟戈宁一起去…… 戈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来上车的,脑筋全然空白,所有的知觉像被人用一把剪刀突然剪断,无法对自己做任何反应。 撵她走,满意了吗?安心了吗?终于可以全力处理正事了吗? 大敌当前,他却心思涣散,连视线都兜不拢,茫然不知要注目什么。凭他刚才的卑劣言行,应该可以顺利驱离赫柔,远避这场危机。所以呢?可以进入王见王的正面交锋了? 他空洞地坐在后座,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赫柔不肯离开他。 无神的双眸缓缓合上,她的影像,清晰浮现。她没有胜算,没有筹码,没有立场,没有后盾,她只能重复着毫无分量的坚持:她要和他一起去。她只是很理所当然地一再宣告:她一定要与他同行。 他的灵魂为之震颤,无法冷静思考。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因为前路危险,他必须保护她。保护她的方法,就是改由他来出手伤她?不,他完全是不得已,因为危险。 她不是他的人马,跟他没什么重大利害关系,也没什么私人情谊,何必多管闲事去顾虑她?他不能不顾,因为危险。 她看似机灵老练,其实还太嫩、太天真,自以为很世故却依然傻傻地被雇主诓骗,连自我保护的意识都不够,只有一身充满不确定性的好本领,供人利用。危险。 再复杂的状况,透过她的眼眸来看,都很简单,不过尔尔。想得不深、管得不多、算得不精,看什么事情都很单纯。太危险。 他没有办法放她一个人在这圈子里游走,不知死活。太危险。 蓦地一怔,发觉赫柔又来干扰他的思绪。他该注意的事不注意,竟又挂念着令他放不下心的小人儿。太危险。 心神不宁。 手机的讯号令他微愕。匆匆检视,有一通来自霍西雍的未接来电,一通来自婉儿姊姊的简讯。 婉儿姊姊似乎一离境,飞往家乡,才开始冷静,惊觉自己身在海外时,有多么地不像平日的自己。 她发觉自己与霍西雍,确实如赫柔所说,只是一时被浪漫氛围冲昏了头;霍西雍对她并不是认真的,她却一个人在那里陶醉不已,大作美梦。 她为自己在离去前对戈宁泣诉的那些蠢话致歉。她很惭愧,自己竟宁可相信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辞,也不信好妹妹的劝阻,甚至听从霍西雍的误导,扭曲了赫柔的本性。 赫柔仍是她宝贝的小妹妹,做事从不怀恶意。 p。s。她后来想起来了,霍西雍一词为什么有些熟悉,因为那是南法的一个地名,曾是中世纪前往西班牙雅各布墓朝圣的沿途小村,今已没落。 戈宁大愕。地名? 霍西雍带他们一行人,低调地进入他的地盘上,想解决什么? 他猝地下车狂奔,狠狠咒诅自己为什么心不在焉地忽略了来自本能的警讯:危险!赫柔有危险!这危险不在他们将前往的大man那里,而就在这里! 他该死,怎么可以抛下赫柔一个人?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原本说已经在车上等的人,并没有坐在前座?为什么他会一个人魂不守舍地坐在车里瞎等?为什么到现在才警觉到,霍西雍安排赫柔去大采购,自己却单独去买了什么? 钓具。 他怎会疏忽了,与钓具盒里形状相仿的东西,可以组合成哪种武器?霍西雍刻意吩咐赫柔去扰乱海关检查时的注意力,好掩护什么东西? 他全力猛冲的结果,差点在煞住脚步时倾跌。不对,不是这条石板路,两侧的石屋模样不符。要命,他刚才究竟由哪条路走回小广场的? 他沉默疾奔,深怕打草惊蛇,心中却愤恨呐喊:赫柔呢? 大man聘雇霍西雍的目的,是要灭口,因为赫柔牵连太多、动作太多?但那些动作其实全是他在背后操作!大man决心要和他交涉之前,先解决掉中间的变量,就是赫柔? 你也不希望她在场? 他居然这时才听懂霍西雍的弦外之音。霍西雍打算在动手之前,探探看他这里还有没有生意可做。 我厌恶这种工作。 霍西雍也不想动手,徒惹麻烦,但必要时他仍会照做,了结大man的委托。 我向来站在利字这一边,随时可以倒戈。 要是高先生这儿没什么合作的可能性—— 戈宁急于冲刺,根本没法同时分心回拨手机内的号码给霍西雍。他慌到连手机都拿不稳,一度失手砸落地面。 干!这是死巷,他应该在前一条岔路转弯! 万一她移动了位置,他跑回原地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比霍西雍慢了一步行动,还来得及救回赫柔?或者他早已动手,目前正在善后? 这是霍西雍的地盘,他自有成千上百个方法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或制造意外,合理收场,不留痕迹。 快点回拨,告诉霍西雍,他愿意合作!他这里比大man更有利可图,放过赫柔! 可是他按不稳按键,跑到满眼凌乱,四处转望,找寻方才观看风景的角度,回忆自己所处的方向。垂眸一扫手机,他差点愤恨摔烂它。 对方未开机。 就在他要冲往巷底时,右侧石板路勾住了他的注意力:那正是他先前冷然离去的地方。是了,就是这里,连石砌小屋旁趴着晒太阳的老狗都仍和先前一样,半睡半醒,慵懒而满足。 他猝然放轻脚步,警戒前行。 一切都那么祥和、宁静。远处随风飘来的小鸟细语,娇声互诉着衷曲,混合着他刻意压下的急喘鼻息,传入他耳里。多么悠然、多么清幽的纯朴之境。 霍西雍必会使用灭音器。毕竟这里不是蛮荒之地,他不会想惊动警方。 戈宁脑中一片混乱,拚命想东想西,免得思及她是死是活。 这趟已超出他平日从事交易的专业范围。回去之后他一定要修改合约—— 他看到赫柔了。 她就在原地,就在他与她擦身而过的所在,蜷曲蹲着,小小的一团人影,不知在干什么。 他连呼吸已经僵住了都不自觉,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身边,没有勇气确认她的伤势、或是脉膊。 她被攻击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自卫动作?她哪里受伤?还活着吗? “小柔。” 回应他的,是一张自膝上抬起的哭肿小脸,涕泗纵横,呆呆抬望着他,还陷在她自己的情绪中,不住哽咽。 打从他离开,她就一直这样地待到现在?被遗弃在路边,没有人关爱? 是谁这样恶待她,让原本活泼快乐的天真,变为神伤? 她真的错到如此不可原谅,非得狠狠折断她轻盈淘气的翅膀?她哪可能厉害到能够将几个大男人把玩在手心? 她只是顽皮啊。她几时心存恶意、机关算尽?何苦要用这么大的火气来惩戒她的单纯无心?就算她真有什么不对,有必要把她伤成这样?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啊。 “小柔,对不起。”大手轻轻牵她起身,缓缓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她搞不懂状况似的,愣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反应,眨着红肿双眼,掉落原先呆住的泪珠,间或无法自制的抽搐,一片茫然。 是戈宁吗?真是他回来了,还是她又落入自己的妄想? “对不起。”收紧的双臂,松懈了原先难以言喻的恐惧。为什么他不好好珍惜她,尽让她受创?她老是被伤得不明不白,莫名承受,他自己又何尝因此好过? 他还要这样反反复覆地愚蠢到什么时候? “小柔,不要再离开我。” 他知道,他是个别扭的男人,明明是他自己离开她,却叫她别离开他。但她听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之间的阴霾过去了,不知名的罩顶乌云已经散去,她原来的戈宁回来了! 她好开心,高兴到紧紧抓着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同时咒骂…… 不过幸好,她已经哭到倒嗓,又high过头,一堆咒他祖宗十八代的痛斥听来语焉不详,只是串串口齿不清的叽哩呱啦,鼻涕眼泪外加打嗝。 她就知道他只是一时发神经,终究会变回原来的戈宁。可是这期间的日子有多难过,他都不晓得。他这大混帐,她一定会跟他追讨这笔帐,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管这是叫同甘共苦、礼尚往来、还是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之类的,她都不会放过他,绝不善罢罢休! 她好喜欢戈宁,这个超级大混帐。 好喜欢好喜欢他…… 戈宁埋首在她头顶上,任由她在他双臂的捆拥中拚命倾吐没完没了的外星话。真正让她吓坏的、让她饱受折腾、让她坐立不安、让她伤心流泪的,不是敌人,却是她真心所爱的。 哎,他入戏太深,恐怕真会跳脱不出去了。怎么办? “好了,小柔,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他边吻湿答答的小脸边轻哄。 “一起走吗?一起?” 他任凭她惶恐地紧揪着他的衣领,眼对眼逼供,要一个保证。 “嗯,一起。可是我们得脱队离开,跟霍西雍分道扬镳。” “好!”浮肿的大眼,突然闪出少女漫画般的熠熠星光,璀璨夺目,仿佛其中充满了银河宇宙的无尽辉煌。“就我们两个,一起亡命天涯!” 这又是什么版本的突发奇想? 他没辙到差点笑出声,但她很认真,还是别伤了她春秋大梦的好。“ok,那我们快点闪人,免得霍西雍——” “噢!”她抽了一下左肩,被左耳边上螫到了她的什么吓了一小跳。 蜜蜂吗?还是什么昆虫?超痛的说。 可是伸手一摸,耳壳边的伤处是烫的,她摸伤口的手上没有血,血却在她依偎的胸膛上蔓延,像朵红色的大花,迅速绽放。 她整个人惊呆,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枪伤,就打在她的戈宁身上。戈宁也怔住了,不知这一枪怎会冲着他来,也不知中弹的后劲会这么大,骤然单膝跪落地上,重心不稳。 暖热的泉源自火烫之处翻涌,脏污了死黏着他不放的赫柔。 “戈宁!戈宁!” 他还来不及叫她走,意识就被卷入一团漩涡。 第九章 “小路不好了!” 小路才开手机,就传来里头的暴吠。与他对坐的性感贵妇顿时笑容发僵,正在倒酒的专业侍者淡淡稳住势子,以保持红酒入杯的优美线条。 “我该糟了啦!你快点帮我想想办法!” 隔着烛光,小路向女伴浅浅颔首致歉。“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双人晚宴,哪里来的女人突然插花抢她的男伴? “喂?”他不离席、不回避、不动气,也不领情。 “我大书呆,大事不妙,你赶紧来救我!” “你从哪里弄到我这支号码?”明明是私人紧急专线,却什么阿狗阿猫都可以随便打进来。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中毒了!”她疯狂尖嚷。 小路持着手机的左掌,安然搁在雪白典雅的餐桌上。其中的绵长咆哮,不仅他清晰可闻,附近几桌的贵客都闻声侧目,不知哪来的命案现场sng联机转播。 “你中毒了,该打的是一一九。”好好地去吧,永别了。 “我所有的数据都在里面,最重要的论文图档也在里面,那些都没有备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毕生心血,瞬间毁灭。“都是赫柔!我要杀了她,碎尸万段,拿去做有机肥料!” 还她图档来! 小路不得不起立:不是向受难家属致敬,而是不想再让全餐厅的人受这恐怖的鬼哭神号轰炸,只得离席。 “你需要赫柔的手机号码吗?我可以帮你找找。”别打来伤及无辜。 “你少幸灾乐祸!我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重新买台新的。”他一听她计算机中的是什么毒,救都不必救了。“你没事上什么下流网站,染上这种病毒?” “都是赫柔!她叫我继续帮她查一堆数据,却又不跟我讲她在搞什么鬼。其中有一些来源我弄不到,就上网问一下,哪知——” 大书呆倒头哀号,欲哭无泪。 这太伤了,比失恋还伤。连脑袋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这一切灰飞烟灭。 “凡事不要太好奇。”随便乱按,迟早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我只是,对这领域不熟悉……”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我根本还来不及分辨状况,就突然中毒了。” 她秘密档案里苦心收藏的白马王子猛男照……呜。 “她要你帮她弄个什么鬼?”搞成这样。 “一堆画稿。” “她画海绵宝宝还是keroro军团?”那些不必上网查,问他就行,不过他个人比较偏好面包超人。 “不是她的画,而是一堆死人的画。我又不念这个的,哪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把照片上传请朋友帮我查,人家还以为我打算进场投资或要转读艺术研究所咧。”吓死对方,大书呆竟改走文艺路线。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想不开? “这跟你计算机中毒是两码子事。”没事少离题,他没那个闲情。 “我就是因为在查这个东西,所以才中毒!”她忿怒地字字切齿,狠狠说明。 “啊?” “这批东西我查了以后才发现它们的共通点,都是清朝初年的明朝皇室末裔作品。无论北京故宫或台北故宫,都缺乏这方面的收藏。” “因为没钱?”亏他们周边商品a进大把钞票。 “因为故宫第一任馆长的缘故,你跟他也很熟的啊。” “谁?”没印象。 “乾隆,是他开始广征天下极品做系统性的收藏。他虽然也收前朝的好东西,像文征明啦、董其昌什么的,可是明朝皇室末裔的作品,进不了他的收藏门坎。” “总之,就是你活该、谁要你姓朱?”老子就是不收姓朱的,怎样? “对啦对啦。”他们两个门外汉没事聊这干嘛?还不都是赫柔惹的祸。“可是小路,我觉得有点怕怕的。” “刚中毒后都会有一段恐慌期。”草木皆兵。 “不是那个,而是我中毒之前正好查到一连串相关的东西,好像有点知道这些是什么。”随即计算机就挂掉,该不会下一个就轮到她挂掉?“我本来是猜测赫柔弄了一堆假骨董打算去摆路边摊或哄老外,可是里面有同一个画家、同一系列作品里没有收藏到的一幅画,在不久前北京保利秋季拍卖会上现身了。” “然后呢?” “成交价一亿多台币……” 手机双方一片沉默。 “赫柔手上有这些东西?”小路寒吟。 “她有的只是替这些东西拍下存档的照片。”但分辨率超好。不愧是3c女王,逢c必败,买来玩玩。 “你却因为替她那个脑残天王查这些东西,而让计算机中毒?” “呃……我、我想可能是我输入太多特殊关联的字符串,所以才呃——”脑残的是赫柔,她可没有…… “你快收拾行李吧。”脑残二世。 “我喜欢宅在家里。”不爱旅行。 “你听好,如果这事我想太多也就算了,可是你上传这些照片,会引起人家的误会。” “以为东西在我这里?” “其实你有的只是照片。” “那……我要不要上网替自己澄清一下?” “你可以跟就快找上门的不速之客澄清。”听或不听,就是人家的事了。 “我到底干嘛了,惹上这种麻烦?!”大书呆跳脚暴吠。 “你先躲到我的工作室去。”里面备有各种民生用品和卫浴设备,沙发大可当床睡。“拜托穿得人模人样一点,否则就算你有通行证,一楼的管理员和警卫也不会放行。” “我没有通行证。” “我会传到你手机里。”拜。 “等一下小路!”先别挂!“我计算机挂掉前,我发现所有数据交叉分析会出现一个人,石陆。” “哪个十哪个路?” “石头的石,大陆的陆。” “道路的路?” “不是大路的路,是大陆的陆!”她自己也慌到有些语无伦次。“就是签支票时大写的六!壹贰参肆伍陆的那个陆!” “十六。好,我记得了。”手边没笔,只能凭印象。“记这干嘛?” “我怕我会记混。”自从资料日渐汇整后,她每天面对一堆石:齐白石、傅抱石、石涛、石溪,现在又出现个石陆。“在我用计算机重新整理过之前,先帮我记着,好做确认。” 没了计算机,她脑袋里的内存好像也随之报销。 了结了大书呆,小路慨然回座,发现女伴已不在座位上,只有服务生满怀歉意地朝他走来。哎,一通电话,就砸了他一夜春宵。 没办法,只好搜寻手机里的好友情报,哪里有趴就往哪跑。大爷他还怕找不到人消磨长夜? 酒池肉林,通宵达旦。 他醉到整个人茫掉,隔天早晨路上满是赶上班的人潮,他也飘浮在其中,正要魂归工作室:进去睡大头觉。 住商混合的气派大楼,一片清新朝气,他却呈弥留状态,意识和视线都混沌不清,以致于他呆呆伫立自己工作室大门前,想很久才艰困想起,他好像还没拿出钥匙开门—— 但大门是全然敞开的。 唔……到底是他眼睛花掉,还是屋里乱掉?所有的东西似乎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抽屉为什么一格格地散在地上?办公桌上的计算机为什么会沉在水族箱里?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是不是他昨天离开工作室前忘了喂饲料?还是他出门前忘了、忘了……忘了什么之类的? 他东倒西歪地摸索到名家设计的平坦大沙发前,顾不得上面被乱刀划开了一堆破口,倒头就睡,不省人事。 他真的再也喝不下了…… 辗转苏醒,最先嗅到的是干燥花草的淡淡香味,被太阳晒过的被褥气息,隐约的消毒药水味、绷带味、以及以前还住在家里时,他和拉不拉多爱犬腻在一起的温暖感觉。蜜糖色的狗毛、蜜糖色的懒散脾气、蜜糖色的黏人个性、蜜糖色的回忆…… 戈宁愣愣睁眼,看到的是木架式传统屋顶,古朴结实,散发暖意。窗的比例十分旧式,方而厚实,有着砖红色的墙面,衬得窗台小攀藤格外可爱。 他在哪里? 右肩上传来的抽痛,让他想起了:这里是霍西雍。 他没死?那一枪的力道大到让他所有内脏都感受到冲击,他竟然没事? “让子弹打穿你,会比打在你身体里来得好处理。”一声呢哝,混杂着啃咬苹果的脆响,悠游自在。 戈宁勉强抬头,在疼痛中瞥见倚在房门边上的元凶。 “你当时……”老天,他整个嗓子干到像破铜烂铁。“你既然留了来电记录在我手机里,就是等我回拨表达合作意愿,然后你就可以免于动手。” 他并没有理解错误吧? “但你却动手了。”为什么? “其实不管你有没有响应,我都会动手。”霍西雍大啃两口,喀滋喀嚓地享受。“差别在于:没回应我就打死你,有回应就打伤你。” 戈宁沉思一阵。“所以你拍到你想要的照片了?”传给委托人作为交代。 “ya,不但传给大man,证明我有在办事,也传给赫柔了。” 传给赫柔做什么? “是她说她也要的。”霍西雍在他的怪瞪下无奈耸肩,情非得已。“她那时候一面趴在你身上暴哭,一面哽咽说你牺牲得超壮烈、死得超帅,逼我一定要把这张遗照传到她手机里。” 戈宁深叹。赫柔的中文造诣,真的……很烂。 “感动吗?”霍西雍贼笑。 “我只是不希望她随便跟别人用手机传东西。”够了,他不想再隐藏对赫柔的在乎,为自己的面子逞强。“言归正传,大man聘雇你的用意,就是把我拖到荒山野岭去枪毙?” “先说说你若帮我操作艺术投资,打算怎么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 显然,戈宁若不回应他,关于大man的事他一个字也不会跟戈宁啰唆。 “我替你募集资金。”哎,身负枪伤,还得一面抽痛一面做生意。“既可弥补资金的不足,又可以分散风险。不过你就无法个别拥有买入的艺术品,因为那是所有投资人的共有资产。” “我不需要看到画。”但绝对要看到钱。“我怎么知道你这集资人不会卷款潜逃?” “我的公司有设立托管账户,存入你所投资的相对应金额。我若恶性倒闭了你一百万美金,托管账户就会拿出我的一百万来赔偿你。”可以了吗? “大man手上的那批货,到底值多少?” “不值钱。因为赫柔截走的那整批东西,全是赝品。” 霍西雍眼角一抽,煞气四射。“所以你是为了一堆假货在卖命奔波,甚至挨子弹?”当他是三岁小孩吗? “通常在我买进一件作品之前,我就已经差不多知道它转售后的利润多少,也很清楚我的买家落点。”而不是不知将来要卖给谁、会卖多少钱。“所以我会有一些试探动作,抛出几个风向球。” “大man叫赫柔截走的,就是你试探用的风向球?” “比较外行的理解,是这样没错。” 霍西雍啼笑皆非,一点都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单纯。 “请问你这位内行人,可以用我这外行人也能懂的语言解释一下吗?”好让他确认自己没有站错边。 “张大干很喜欢清初石涛的作品,他也仿过石涛的作品,甚至很顽皮地拿假石涛换到了真石涛,传为趣闻。夸张的是,拍卖会场上,他画的假石涛价格竟比真石涛还高。”艺术品全然不同于金融商品,买家卖家都有无法预测的后势。“赫柔截走的虽然是仿冒品,但那些都是绝对不能流出市面的东西。” “来历有问题?” “对,所以只能以私人中介的方式交易。那些作品的持有人不展示真品,有意收购的特定买家,只能先透过赝品来看。”若买家不识货,卖家何必亮货? “我想,就算我再外行,也不会智商低到相信会有用假货交易真货的事。” “万一对方想卖的不只是画,也同时企图展示自己握有的仿画人才呢?” 霍西雍挑挑眉,好像被说服了,又好像不买帐。 “我换个方式来说吧。”与外行人交易,真的很累。“张大干除了仿石涛,他也临摹过许多古画,相当精采。那些原画我们早已看不见了,只能透过张大千的作品来体会、欣赏。问题是,他怎么会临摹到那些市面上看不到的珍宝?他又是对着什么东西来临摹?” “真品?”霍西雍挑眉。“所以他临摹的东西,代表了真品就在他那里?”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临摹了一大堆敦煌壁画,可是原始壁画仍在敦煌,不在他那里。”他怡然莞尔,心情很好。不知为何,一直想到早已回天国去的爱犬,仿佛它还在他身边。“不过赫柔截走的那批赝品之所以这么重要,就是因为持有人在藉此表示:真品在我这里。” “怪不得你拚了老命要把它追回来。” “那批货引来的豺狼虎豹可不好惹。” “不,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因为你的失误,会暴露出石先生持有真品的秘密。”嗯哼? 戈宁慨然,大man竟笨到连石先生的名字都泄漏给霍西雍。 “这件事你跟他们去搅和就行,何必把赫柔牵扯进来?”害他狙击高戈宁时,被她这个碍手碍脚的牛皮糖挡路,差点射偏打入他的大动脉,届时就只能大家说拜拜。 “我必须把她拉到身边来才行,不然她会有危险。”拿自己当她的挡箭牌。“持有人不会对我动手,因为还要用我去交涉,但我以外的所有相关环节,他都清理干净了。” “怎么说?”霍西雍双瞳骤然犀锐。 戈宁看了看他的神情,淡淡一笑。“正如你现在所料,我在罗马接触到的每个秘密据点,全被清理干净了。所以我说,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怎么确定是石先生清理的,而不是你们自己人清理的?”免得消息走漏。 “我们只是生意人,顶多销毁与各据点相连结的数据,切割清楚,在法律上站得住脚。但持有人的作法有点超出我们的认知,他解决中间环节的方式,就是彻底的清理:你在地球上再也见不到那些中间人。” 既然要封锁住那批货的行踪,就全面封锁。 “我大概知道了石先生当初为何不找大man,改找你经手。” “因为专业?” “能经手这些的专业人士多得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石先生看中你的,应该是别的因素。好比说,我们已经敞开来谈了这么多,但你从来没宣称过那位持有人就是石先生。” 总是技巧性闪避掉霍西雍设的陷阱。 “像你这样精明的人,为何会笨到拖着赫柔这个大油瓶奔波?你是没空还是没能力让她搞清楚状况的严重性?” “我知道情势很危险,但我不需要拿这情势的危险去吓她,照样也可以把事情处理好。” “噢,看得出来。”霍西雍睨着戈宁的伤势讥诮。“你不想让事实吓到她,事实上,大man可没想吓唬你。” “是啊。”戈宁冷哼,稍稍移动一下自己时被右肩痛到龇牙咧嘴。“他竟然笨到想干掉我。” “因为你是唯一识破东西在他那里的人。”霍西雍将苹果核一抛,划越整个房间的对角线,准准落入角落垃圾桶内,篮内空心。“大man早布好所有的线,让矛头全指向赫柔,要找货就去找她,由她去背这个黑锅。你却没事跳出来,英雄救美吗?” “这不在我们的交易范围。”生意外的私人议题,少啰唆。 “我到现在都还不确定大man是不是真的有货,但我大概知道他这只狡兔的几个窟窿。” 霍西雍劈哩啪啦讲了一大串,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听清楚,来不来得及记住,招供得毫无诚意。 房间外的远处,一阵低柔女声呼唤霍西雍,他立刻中断,温柔响应。 “你好好休息。”拜。 “赫柔呢?”戈宁不悦地对着他的背影质问。 他在门外回头,怪皱眉心讪笑,朝床上戈宁躺卧的被褥一扬下巴,轻蔑走人。 什么意思? 戈宁霍然掀开自己身上被褥,愣愣望着蜷在他身侧趴着睡昏的人类。怪不得,他会一直想到自己养过的那条大笨狗。哪有女人会在他身旁这样睡的?她都不怕闷死吗? 他败给她了,全然瘫回枕头上,无奈傻笑。 蜜糖色的大笨狗,总是这样,蹑手蹑脚地钻进他被窝里,心满意足的呼呼大睡。等他清早醒来发现身畔有不速之客时,它会立刻扑上,热情地舔洗他的脸,开心地腻着他。 甜蜜的回忆,令他感慨。曾几何时,他再也不让这种亲匿感进入他的生命里。因为太伤了,他已没有时间再去片片拾回破碎的自己。 怕再受伤,所以干脆不再去建立关系。他却忘了,除了受伤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美好的甜蜜。 蓦然回神,他才想起,赫柔是人类啊,怎会跟他的爱犬相提并论? 一声小喷嚏,赫柔在掀开的被角昏茫转醒,不知今夕何夕、此时此地,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一惊,快快撑起身子。 “戈宁!” “嗨。”他虚脱一笑。 “你醒来了!你终于醒来了!”她整个人飞扑上去,抱着他的颈项激切大叫,将他深深压陷在床,完全忘记他伤肢的存在。 戈宁竭力眨眼匀息,终于明白小小枪伤,为何会痛得那么厉害——显然是别有外力加剧了伤势的严重性。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她急急捧着他的脸猛亲,像要一口气捞回本似的,吻个不停。她喜欢他的唇、喜欢他的胡碴、喜欢他好看到不行的脸庞、喜欢他完美的鼻梁、喜欢他俊秀的额头、喜欢他的左眼、也喜欢他的右眼、喜欢他的长长睫毛、也喜欢他的浓密眉毛、喜欢他的鬓边、喜欢他的耳朵、喜欢他耳壳的奇妙构造、喜欢他下颚的优美曲线、最喜欢的还是他性感的双唇、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无奈、他的投降、他的顺从、他的任由摆布、他的逐渐神往、他的陶醉、他的陷溺、他升高的体温、他改变了的吐息…… 她都好喜欢,凡是她喜欢的,她都吻过,还反复游移。 “小柔……” “幸好你没事。”我亲我亲我亲亲亲。“我担心得要命,一直怕你再也不会醒过来。” “小柔,先把手拿开……” “为什么?”她瞪眼质询。“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可能?他对她的吻,明明很有反应的说。 “你的手压到了我的伤口。”他尽量保持微笑,却肌肉紧绷。 “噢,我没注意到。”她好像不过压到他的衣角似的,移个位置继续黏腻。“戈宁你还好吗?霍西雍那样攻击你,真是太可怕了。” 真正可怕的是他目前遭受的攻击。 霍西雍不愧是高手,出手时早算准了如何能打出最大效果、却是最小幅度的伤害。眼前这位则不是,出手都不管到底有没有效果、也不管会不会造成严重伤害。反正,就这样,管他那么多。 “而且他好过分,居然让他的兽医女友来治疗你。她用的那些药应该是拿来医治动物的吧?你会不会因为这样就变成狼人?” 原来这是霍西雍女友的住处,怪不得,品味优雅,不像他的草莽调调。 “还是你看到了圆圆的像月亮的东西就会很想吠?” “没有,我很好。”谢谢关心。 “你睡过去一点,我也要躺。” 戈宁认命挑眉,艰困让位,尽量让她躺在离他伤肢最远的那一侧。 “戈宁你是不是累了?”看起来好疲倦。 “有点。” “那你要不要去我的小岛度假休养?” “我喜欢工作。” “那你有没有喜欢我?” 一室沉默。 他很难说有,又不尽然是没有。 “我想也是。”她与他躺在同一个大枕头上,娇懒一吁,惬意不已。 他转瞪陷入半昏睡状态的她。他可不记得自己刚才有响应她什么。 “睡吧,别再想了。”她哄小孩似地哄他,替他拉上被子,拍抚着他胸前的被面。“你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很快就能回去上班。” 上班。他凝望屋梁,归心似箭。 金融商品,才是他的本行,艺术品的投资操作,纯属调剂,让自己的脑筋暂且转换空间,终究还是得回到正轨,继续缠斗。 之所以豁出去地一次请完长假,就是想快快把这些麻烦事搞定,别在上班时间再频频分心。他为了谁在分心?为什么分心? 他向来擅长一心多用,却为了这桩麻烦在各个领域内都分心,随时随地挂念,就是放不下。但要他承认这是动了心,很难。 他是三十多岁的成熟男子,跟二十多岁小女孩的思考系统,完全不兼容。他只是……愈来愈容易分心,以及贪心。 转望枕畔的人,已经睡死。似乎一确认他没事,她才没事了。之前她时时刻刻地守着,在他身旁黏着,要感受到他还在,才能放心。可是丢下她一个人,放不下心的是谁? 哎……人一旦过了某个年纪,就很难再跟任何人坦然交心。他也很想有所改变,却无能为力。 他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脸上,像是要亲眼确认,得到保证,才能放心。 她傻呼呼地昏睡,小嘴微启,气息缓慢,好梦正酣。真不晓得她刚才是真的醒了,还是呈梦游状态地跟他哈啦。 “小柔,醒醒。” 他轻声呼唤,轻到像流泄山谷的微风,无声无息,只摇动了娇嫩花朵的细小蕊心,告知有过客轻巧来访。 “小柔。” 她睡得更沉更香,像是在催眠曲中睡入更深的好梦里。 不想醒来了。 他一直呢喃着,唤她清醒,自己却逐渐困倦。仿佛见到这样的她,终于可以松懈悬着的一颗心。见她危险,他急到快抓狂;见她安全了,他又矛盾地想保持距离,免得…… 心思的纠葛,暂且静谧。 山谷间的风和云、露珠和夜气,将屋里的两人掩覆;深夜降临。 天明时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戈宁却冷然坐在这栋红土民房的温馨餐桌前,对眼前的餐点视而不见。他需要一点时间空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没空响应外界任何问题。 “霍西雍,你开我的车送他进城后,记得帮我买绳子手套记忆卡和蓄电池跟转接插头。”女主人优雅地以法语吩咐。 “我不确定自己会回来。”他狠劲咬扯着硬面包。“可能会跟高戈宁一起上飞机。” “你回不回来都不要紧,但我的车和我要的东西一定得回来。” “遵命,夫人。”好伤心,车和东西比他还重要。可他的爱车却被小贼趁夜开走,逃之夭夭,怪只怪他太认真投入地与夫人激情交战,烽火连绵,没空警觉。 赫柔又溜了。 溜得好,反正这里本来就没她的事,她再瞎耗,也只会碍手碍脚。幸好她够识相,省了大家不少麻烦。 最该高兴的应该是高戈宁,他的脸色却不怎么高兴。事情全照他的意思走了,没人黏他、没人逼供他、没人扯他后腿了,他也不必再试图与大man联系。那一枪已经是大man放出的警讯:大man决心要切断这条管道;凡是有心追查的人,就给他死。 无聊。 戈宁对这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极度厌烦,忍无可忍。他外表冷静,内心已暴怒。她又跑了,她之前依偎在他身边的缠腻,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因为顽皮,还是开始学会耍心机? 他的愤恨持续没多久,就在回到工作岗位后,转为胆战心惊。 办公桌上的计算机屏幕,行行列出他询问的结果—— 有明确的证据显示,画全在赫柔手上。 赫柔的朋友中,两名高度涉入者目前下落不明。失踪前搜寻数据:二00九北京保利秋拍出现的石涛诗书画联壁卷,成交价近人民币两千七百万元。 讯息更新:下落不明者三人,赫柔包含在内。 第十章 “嗨,不好意思,迟到了。” 一见女士大包小包地匆匆奔来,高戈宁立即从座位上起身,对方却火速地一屁股坐下同时对服务生点完餐,他只得淡淡坐回去。 “你怎么会临时飞来台北?”婉儿姊姊兴奋地边问边将整杯白开水一口饮尽。 “来跟客户谈一些事情。”他悠然莞尔。“抱歉,这么突然地联络你,占用你下班的个人时间。” “ok的啦。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只是上班时在公司工作,下班后在家里工作。”不像西方人那么重视上班时间之外的个人生活。“就算跟你吃个晚饭,我手机也得全程开着,免得老板找不到人。” “赫柔的妈妈这么难伺候?”他诧异一笑。 “话不是这么说。副总自己也很拚,才奋斗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外传什么凭借豪门媳妇优势、靠着美貌和心机之类的,仿佛完全不必努力。“现在大环境也不是很好,我既然跟到了一个很严谨的老板,就得趁这个机会学习调整自己、提升本领。” 她抿嘴挑眉,眼珠溜向天花板,沉默半晌。 “对啦,我老板是有点难伺候。” 顿时两人都松懈地笑开,不需做作,少了压力。 工作久了,临场反应都被锻炼为本能,反射性地就能冲口而出公关式的标准答案;还得事后冷静想想,才会渐渐发觉那并非自己真正的想法。 场面话说多了,久而久之,竟想不起什么是真心话。 “我……不太跟人聊自己对于工作的想法。” “我了解,这也是你能待这么久的生存之道吧。” 婉儿姊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齐肩的直发挂往耳后,千娇百媚。 用餐之际,他们聊着各自的经历、现在的工作状况、未来的规画、休闲娱乐、阅读上的分享、桌上佳肴的品评、曾经尝过的米其林餐厅、食材的鲜度、红酒的种类……天南地北。 直到最后一道咖啡上桌,婉儿姊姊才开门见山。 “高先生想跟我问赫柔的事吧。” 他垂眸搅动着黑咖啡;沉淀着,思索着,评估着,犹豫着。 “其实我会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待那么久,有部分的因素是在于赫柔。” 戈宁蓦地抬眼,文风不动,却整个人活了起来。 “我刚进入这家公司时,赫柔还是国中生,但她的成熟应对,常让我感到很羞愧。”她这个成年人的eq,竟连一个小女孩都不如。 “你不是公司职员吗?”怎会涉及上司的私人领域?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里的工作生态。别说是副总的女儿跟我很熟了,我连副总家养的鱼吃什么牌子的饲料、什么时候喂食,我也很熟。” 因为都是她在替副总买、替副总喂。 “副总真的是很强的女性。她没浪费过一秒钟去跟自己的花心丈夫兴师问罪,而是全时间投入家族事业,好稳住她和赫柔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权益。” “这么竞争?” “毕竟老一辈的,观念较老。赫柔虽然是系出名门的正牌千金,可是外头的红粉知己们也为这个家生出优秀的下一代,很得长辈欢心。赫柔的一个异母哥哥,挟着长子和哈佛毕业的头衔,本来差点要被收纳进来,预备接班,是副总不顾长辈各方的压力,硬把他挡出去,否则赫柔的日子没有今天这么好过。” 别说是选择要念什么科系、读哪间大学的自由,恐怕连结不结婚、跟哪个人结婚的自由都没有。 “赫柔在母亲的庇荫下,算是幸福的了。” “应该吧。”婉儿姊姊笑得有些勉强。 “难道不是?” 婉儿姊姊望着桌上银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无论哪一方,都很会用她来做自己的公关。” 长得可爱,就已经是一种优势。乖巧讨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带着赫柔亮相,关注度与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们都没空去注意到,这对赫柔有多伤,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戏当作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公关伎俩。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当头泼下来,她才渐渐明白:噢,原来那个叫作戏。 “所以她很早就学会察言观色。”戈宁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儿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腻在一起的机会。” “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他们都太忙,忙于各自的战场,对赫柔的事多半用钱处理:请保母、请家教、请伴读,以为这样就算解决问题。” “她就逆来顺受、毫无反弹?”不可能。 “她有反弹过,但下场很惨。” 在一场妇幼慈善联谊会中,赫柔故意不跟妈妈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态,拒演乖女儿。回到家中,妈妈既没发火,也没逼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后再也不会跟你一起出去”,就转身走人。 “那时我也在场,印象很深。”回忆过往,她自己都觉得不舍。“赫柔从此被打入冷宫,因为公关场合禁不起这种变量。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还没大到可以称作名嫒,不大不小的尴尬年纪,很难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宠。” 加上功课差强人意,又没什么卓越的特长,一无可取,就随她自由发展去也。要出国念书?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们并不是任她自生自灭,而是尊重她的决定。”不知不觉中,婉儿姊姊又用起了公关语言:谁都是好人、谁都有苦衷、谁都不得罪。“当时我正在这个新工作的适应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惭愧。” “怎么说?” “她逃不开这种疏离的亲子关系,就想办法自己在其中找乐趣,想办法适应,想办法去大而化之,想办法寻找新的出路。”而婉儿姊姊满脑子只想用离职来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没有。她研究所读到一半就落跑,打过几次工,没一次超过一个月,甚至还被工作单位骗钱。”幸好赫柔少根筋,对这些挫败不太在意。“她还是得靠爸妈的钱过活,没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飞往梦幻的岛屿。 在那里,天是真的蓝,沙是真的白,棕榈树真的绿,小屋真的悠闲,吊床真的舒适,鹦鹉真的艳丽,太阳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里,没有戏。 你愿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岛去吗? 戈宁神思缥缈,想着她,想着她在戏中曾说的话。 我等你。 他事后一直想着,当他负伤卧床、与霍西雍谈判时,窝在他身畔蒙头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着的。她可能听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了解到他为此背负的危险。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态不会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认大man手里有货。 他并没有打算为此事丢掉这条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烦的是,该怎么跟这批货的持有人交代。 搞丢的东西可以再仿,并非赔不起;但这些东西泄漏的秘密,他承担不起。他已经尽量把复杂的事单纯化,不想吓坏她,不料真正复杂的是他和她之间的变量。 他没有公事私事搅和在一起、混杂处理的习惯,但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小人儿在捣蛋。管你在忙公事还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马上翻天覆地给你看,不知死活地随兴冒险犯难。 不先搞定她,他就无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来台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谈我们俩的事。” 婉儿姊姊掩口惊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里,完全失联,连跟她好好商量的机会都没有。”他很清楚,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交涉。“赫柔一声不响地就突然溜掉,什么都没交代,放我一个人莫名其妙。” 婉儿姊姊好兴奋,不可置信。高戈宁这是在跟她……抱怨吗?他也会有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愿意,大可当面拒绝我。可是她跑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茫然夹杂了不满与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们俩根本不可能?” 他从头到尾,没有精确表明所谓“我们俩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婉儿姊姊却已落入他设好的陷阱,以为他们俩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对赫柔……” “我是认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岂会输赫柔。“我之所以专程跑这趟,就是要做最后的确认。如果还是无法跟她当面谈,我想……” 婉儿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紧张地揪住心口。 “或许,是该放弃的时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弃!” 他淡淡苦笑。“我连她对我到底有什么想法都不确定。” “赫柔对你是认真的。”婉儿姊姊俨然促使两国停战的和平大使。 “谢谢你的安慰。”心领了。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旁观者清,赫柔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里还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儿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对于那批画引来的危险,却毫无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见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不会死缠烂打。” “你可能得给她一点时间。” “或许,我和她都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冷静想想,就会庆幸自己没作出什么遗憾终生的承诺。”这段关系,就告终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仿佛欲擒故纵的恋爱高手。“她才是一个识相的人,而且观察力一流,一察觉到对方的想法,她就会立刻配合,丝毫不会让人陷入为难。她会替人把场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会闹得不愉快、或制造任何压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后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时问了什么,他反倒毫无印象,似乎是让他很难作答的棘手问题。除非他有相当的把握,否则不会随便响应,所以他沉默。她却笑说——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满足、又惬意,然后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戏? 在她演这些戏之前,他做了什么,导致于她要如此演出? 吻,许多的吻,急切又欢欣的吻,依恋又充满独占欲的吻,几乎想把他勒毙的热情拥吻。 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不特别、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问题。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这么问,却是头一遭对这问题还以沉默。 因为,她真的触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须暂且放下闸门,隔离他的灵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尽然是拒绝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当时没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纳她。 我想也是。 他中枪前所目击的景象,震撼不亚于穿透他膀臂的那颗子弹。他看见,中古世纪没落的小村庄,有静谧的阳光,有风的拂掠与草的气息,有窝在石板路上晒太阳的猫,蜷成一团,歇在路旁。不,那不是猫,而是她。她蜷缩着,埋头在自己的膝上,一动也不动,看不见她的脸。 一张无力戴上面具的脸。 他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别再离开他,中了一枪之后却又懊恼起她的死忠不离。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亲近、还是要她疏离。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异常烦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儿姊姊不知唤了他第几声后,才愕然回神。他诧异于自己居然在这种场合分心,婉儿姊姊却回以充满谅解的一笑,仿佛心照不宣。 “我带你去见赫柔。” 台北市文教区的一丛丛老公寓,家家户户外挂着各款铁窗,偶尔几户养着几个盆栽;这家楼下兼营家庭理发,那家高挂钢琴教学的小灯箱,巷口小货车广播着修理纱窗纱门换玻璃,外婆推着小阿孙,外佣推着老阿公,闲闲出来晃。 中产阶级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态,平淡也平静,各自养着还有一、二十年的房贷,等着退休金,守着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面包店、自助餐店、火锅店、卤味摊及咸酥鸡和泡沫红茶店。 民以食为天。 “晚上要吃什么?”赫柔翻阅着大卖场的特惠商品型录,百无聊赖。 “随便。”客厅另一侧瘫在沙发里玩掌上电玩的小路,同样百无聊赖。 “你每次都说随便,等我随便叫了东西你又不随便。”挑得半死。 “好想回家……”大书呆趴倒在餐桌上的计算机前,等到虚脱。“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问她啊。”小路眼也不抬地冷哼。 “噢,冤孽……”大书呆伏案呻吟,怨叹为何小时候要误交赫柔这匪类,祸害延年。“我好想念我死去的那台计算机。” “我也很想念我被人砸烂前的工作室。” “你们要往好的方面想啊。”赫柔心虚地晓以大义,激励民心。“要不是大书呆去小路那里避难的途中,不小心进网咖玩一下却玩到天亮,你可能就会撞上正在砸烂小路工作室的歹徒呀。” 这是多么奇妙的好狗运。 “要不是小路又彻夜糜烂到天亮,可能连他也会一起被砸。”而不是被前来送件的快递人员仓皇叫醒,以为沙发上的小路怎么了。“这一切都显示着,我们实在是一票精英团队。” “那只是我们这票死小孩的不按牌理出牌,ok?”大书呆眯着死不暝目的毒绝。“你知道我那台计算机对我有多重要吗?你能了解它跟我有多深厚的革命情感吗?” “我、我的苹果可以给你……”刚好她看上另一种新款的说。 “你的苹果给我有什么用!你能把我的重要数据还给我吗?你能把我好不容易弄到之前世足赛意大利国家队五位猛男队员穿着d&g内裤的经典团体照还给我吗?!” 赫柔瞠目结舌,从不知道大书呆这么热爱世界杯足球赛。 “都是你!把我全部的收藏全杀死了!还它们的命来!” 大书呆三不五时的暴怒,在这段避难期间早已见怪不怪。 “你自己不去查那些该死的数据,害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 “联机了联机了!”赫柔急急转移受灾户的注意力。 “等一下!”大书呆跳起来冲往洗手间,在镜前狂扯自己刚才趴乱的一头鬼发。“赫柔你先帮我跟——” “报告领导同志。”赫柔朝计算机的视讯镜头肃然举掌致敬。“大书呆同志目前人在厕所里忙,请您稍候,等她拉完。” “拉什么?!”大书呆咆哮。 “拉头发啊……”又怎么了? 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的李德,傲气的面容隐隐抽动,惊愕反感。 “你们那里的人怎么那么恶心?”拉头发? “不然你们那里的人都在厕所里拉什么?” 大书呆以一记横向飞踢,歼灭计算机前丧权辱国的败类,坐定大位。 “久等。”大书呆与屏幕内的李德狠眼交锋。“刚才是用来暖场的广告时段,现在镜头已经交还给主播。谈谈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 “你是我主管还是慈禧太后什么的?”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 “那就跪安吧,小李子。” “凭你也配!” 不出所料,他俩联机后不到十秒,就开始互吠。赫柔继续窝回单人沙发翻型录,小路始终与世隔绝地淡然玩掌上电玩。整间国民小公寓,颓废无章俨如游民收容所。屋主兼社工人员的婉儿姊姊,早已认命,常常自我安慰:反正这屋子是买来激励自己缴房贷当作定期存钱,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小路,晚上吃什么?” “随便。” 赫柔愣愣望天,状若思考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或者关乎科学革命来临前笛卡儿与同时代的人惯于将经验主义置于意识型态之上的盲点……“我觉得叫披萨比较好,你觉得咧?” “随便。” “可是我想咬软软的饭,还是改叫外送米汉堡好了?” “都可以。” “怎么你的反应好像我叫什么都没差?” “是没差。反正吃也是你在吃、吐也是你在吐、泻也是你在泻。”与他无关。 “说的也是。”哎,翻翻型录,翻完再重翻,永远看不完。 小路漠然忙着指上的动作,不追问赫柔是在难过些什么、沮丧些什么、失落些什么,导致她的肠胃又开始造反。他们这挂死党早有默契,有人若是出状况,其它人陪着就是了,不需穷追猛打逼供到底,也不需恶心巴啦地倾心吐意抱头痛哭。这样陪着,就可以了。 他被人甩了的惨痛期就是如此走过来,大书呆父母离异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走过来。他们彼此陪伴,不必做作,也不必啰唆。 “算了,我决定叫麦当劳。”她抛开型录,郑重宣布。 “我不要再吃那种东西!”大书呆回头呛声,才继续与李德火并。“你如果事情办出个成绩了,你嚣张还有道理。可是明明弄不出个结果的,凭什么臭屁?!” “那我就叫披萨??” “我当初就说过,我精神上支持你们——” “你唯物论的还跟我讲什么精神?”几时改走唯心路线的,啊?“你分明是见风转舵,看苗头不对了,马上撇清。还什么精神上支持你们咧,那种东西值几个钱?” “你说我唯物?你这种资本主义的才叫唯物!”他重炮反击。“什么都要量化、什么都以结果计算、算你的资产、算你的收入、算你能提供的实质效益、算你的年资、算你学校的世界排名再来评定你这个人有多少价值。还讲什么全球一家世界和平,根本是骨子里唯物、嘴皮子唯心!” “你还不是以唯心手段来操作你的唯物!”难道全世界的人类都矛盾,就他一个不矛盾?“不然你跟我讲什么精神、喊什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你要我叫哪种披萨?” “你不想蹚浑水就直接讲,反正这事你帮了我们也赚不到什么东西,你会拒绝也很合理。可是你答应要帮忙了,这时又突然跟我讲什么精神上予以支持?” “你跟赫柔事前又没跟我讲清楚整个状况,我投注心力查下去了才发现大有问题。你敢说你们事前没有刻意隐瞒?” “我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哪有那个闲工夫再去瞒你?”他以为她很闲,每天都不用上网、不用玩game、不用看卡通、不用跟人哈啦、不用吃也不用睡、不用恍神、不用看八卦杂志?“我忙都忙死了!” “你到底要不要吃披萨啦?”赫柔问到火大。 一直埋首于掌上电玩的小路,懒懒分出一只眼睛瞄到门口杵着的两人,闲闲吩咐—— “赫柔,拿两双拖鞋。” “干嘛叫我拿拖鞋?!”烦不烦哪,没看到她在忙吗? “有客人……”不对。“主人回来了。” “啊,婉儿姊姊——”她才幡然谄媚到一半,就吓得目瞪口呆。 戈宁?站在门口的是戈宁? 他冷然面对屋里的太平盛世,不予置评,深觉为此担忧焦急的自己活像白痴。婉儿姊姊对这一切,倒处之泰然,稀松平常。 “我帮你们送牢饭来了。”婉儿姊姊欣然拎起名厨餐厅的外带餐点。“赫柔想跟高先生私下谈谈吧,我会替你留着你的份。” 赫柔整个人早已空掉,和戈宁关门独处半天,还是没办法回魂,对着他发怔。 真的假的?戈宁就在她眼前? “要确认一下吗?”他几乎摸透了她的脑袋,淡漠展臂。 小手的食指畏缩地、试探性地、偷偷地、轻轻戳了戳他胸前。那厚实感、存在感、生命力、热度与强度,令她不敢置信。真的是他?不是她手机里塞满的影像?不是她计算机里偷存的戈宁?不是她脑中常常勾勒的幻觉?真的是他? 真的。 她像小狗小猫似地嗅着他的胸前,往上搜寻,随着他配合的逐渐屈身,嗅往他的颈际,他的耳后,他的脸庞,他的双唇,他的鼻息,他的眼睛,他的额角,他的头发。啊。 她枕颊在他的头顶上,将他整颗脑袋拥入怀中,眷恋不已。是他,这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他,是她常黯然神伤的他,是她牵肠挂肚的他,是她难以放弃的他,是让她孤单寂寞的他,是让她倾心迷恋的他,是让她饱受折磨的他,是让她最开心的他,是让她最难过的他,是她言语无法形容的他,是她甘愿奋不顾身的他。 他在这里,现在,就在她怀里。 他们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拥抱谁,是谁在安慰谁。就这样,沉默地,静止地,拥着彼此,像化为永恒的一尊石像,原本就同为一体,未来也没有分离,一分开,就是支离破碎。 她乘着风、乘着海、乘着期待,飘流了好久好久,终于抵达了她的梦幻小岛。既没有蓝天,也没有白沙,更没有碧海,她所预期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可是她抵达了。 不过她才沉溺于幸福中没多久,就被他一臂推开,环胸狠睨。 “你是不是有什么照片的事该跟我交代?” 她满心忏悔地畏缩伫立。“你是指……我上网搜集你公关照的事?” 俊眼怪瞪,有些出乎意料。 “还还还是,你从facebook看到的我那些不可告人的照片?” 他愈瞪愈诧异。不可告人的什么照片? “我那是、没办法好想的唯一办法呀。”真的,她可以把心脏肝脏肾脏或大肠小肠全挖出来证明,她说的句句属实!“我们学校里一堆科学怪人,只要我有通讯技术上的需要,他们都可以轻易搞定。像是……锁定你的手机啦,或动一些呃、有的没的手脚。可是,要付他们那些宅男一些特殊的酬劳。” 不然,她才不会去穿那些见不得人的可爱女仆装,拍照留念。 戈宁疲惫地挑眉垂眸,尽可能别叹气,维持权威性。“还有呢?” “还有?”她傻望,想一想,怕怕的。“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小柔。”轻声细语,就已威力十足,令她鸡飞狗跳。 “好嘛好嘛!我不是故意要偷偷合成那些照片,我只是……很想要。” 他无力地深深感到中文的博大精深、奥妙难测:明明跟她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却完全不晓得她在讲什么。 “把你的黑莓机给我。” 她一副要她的命似地惶恐,百般不愿,又舍不得忤逆他。挣扎了半天,最后只好乖乖地含泪缴械,无条件投降。 “你把那些照片放在哪里?”他没好气地一面搜寻、一面逼问,把她的机密档案一一揭发。 蓦地,他傻住,直瞪小小屏幕内的画面,切换再切换,里头居然暗藏一大堆—— 他和她的结婚照。 她没事都在搞这个?照片多到他晕头转向:有希腊系列的结婚照、日剧系列结婚照、韩剧系列结婚照——请问周遭这一大群他不认识的亲友是干嘛用的?铁达尼系列结婚照、吸血鬼系列结婚照、荒岛求生系列、武侠系列、灵异系列…… “那个……隔壁还有一个隐藏档案。”她伸长脖子不断偷看,顺便技术指导,教他如何开启机密中的机密。“我比较满意的系列都收在那里。” 他呆若木鸡。所以……他看的这些不过是她不甚满意的垃圾? “里面比较完整地收录了喜宴和证婚的部分、度蜜月、套房的选择、菜色的安排之类的。可是我想把这些照片弄成连续性的影片,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配乐,所以进度很慢。而且有些地方我想修片,把我们合成得更自然一点。” “小柔。”他还是忍不住一叹,关机。 她本想热切地再说明一些、再展示一些、再规画一些,却不得不收敛回来,中止自己一头热的春秋大梦。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向你问的,是你私下拍了那批货的存档照片?” 她落寞垂头。他对他们之间的事,关注度总是比不上他对那批货的执着。 “你这么做太危险。我飞来找你,是因为我看到你在网上放的消息。” 她竟谎称,画确实全在她这里。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不,你并不完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他看了她的心血、她的珍贵秘密,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能跟她谈的,还是那批货。“我有听到你跟霍西雍的谈话,我晓得严重性,但我有我的作法。” “我希望你别再插手。”完全退出。 “东西是我截走的,我有责任收尾。” “责任不在你这里——” “我说了我有我的作法,不用你管!”她满肚子委屈转为怒气。“你又不知道我的作法、我的规画是什么,就直接否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你那些结婚照又怎么说?” “那是我的个人嗜好、我的隐私、我的秘密,我没有给其它人看过或公布出去!是你侵犯我的私人领域,随便乱看我的东西,然后再跟我发脾气!” “我没有在跟你发脾气。”他淡道。 “你只是毫无反应、只是叹气!”她激切谴责,抖着嗓子严正抗议。“你既然什么事都要跟我撇清,那就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我弄了什么照片,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有关系。黑莓机还我!” “你并没有搞懂我的——” “还给我!”她恨斥,拦不住滚落的泪珠。 老样子。他瞪着她,她瞪地上。明明是面对面地在沟通,却讲来讲去总是讲不通。 “你合成的结婚照,所贴上的我的旧照片有好几张——” “黑莓机还我!” “是我和前女友的合照。” 她怔住无理取闹的泪势,终于静下来好好听他在讲什么。 “你要拍,就跟我拍真的。不要合成,也不要拿我跟别人的过去,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他好声好气地,拉过握成小拳的玉手,把黑莓机放入其中。“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没有。” “好,那我重新说一遍。”他坐在桌边,对着傻傻杵在他双腿间的泪娃复述。“你想要结婚照,就跟我一起拍真的结婚照,不要弄假的。我跟别人拍的照片已经是过去式,没有未来可言,所以不要把那种东西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没有。” “那我再说一次。”他任由她死皮赖脸地环抱在他胸前,仰着脸听他重述一模一样的内容,一模一样的平淡语气,一模一样的问句。“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没有。” “那我再说一次。” 她听不腻地黏在他怀里磨头蹭脑,惬意得不得了,像只被宠过头的猫,撒娇地喵喵叫。他每说完一次,问她听懂了没,她总是回答没有,干脆利落得很。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一再配合。 “好,那我再说一次。” 无聊的游戏,他俩却怎么玩也玩不腻,非常享受地一起耍白痴。门板外一只只侧伏偷听的耳朵,渐渐散去,打电玩的继续打电玩,打舌战的继续打舌战,打扫灾区的继续打扫灾区,只有门内的人还在乐此不疲。 “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没有。”喵…… “好,那我再说一次。” 说着说着,之后的话,都渐渐说到吻里了。 他们婚后定居西雅图市中心:以他的活动范围为准。但他技巧性地,以高明的谈判功力,将她哄回研究所里,做完她的蛋白质工程研究,以此暂且限制住她的行动,好让他有时间在她周遭设下更强大的防火墙—— 防止她日后又四处兴风作浪。 他暗自承认,赫柔后来施展的布局,确实有可取之处;只是他绝对不讲,免得激励到她。 原来她和小路、大书呆一伙人,不是纯粹避难,而是避难兼战略小组的秘密基地。她放话勾引那批货的持有人、以及他手下的秃鹰们:画全在她这里,却又设了个小诡计,让画好像全转运到大man那里,好使那批凶狠的去对上阴险的。石先生的人马与大man的人马相互火并,争夺东西,她就下台一鞠躬,退隐山林。 他不希望她太精于这些布局手段,可是她进步太过神速,前景堪虑。 哎,他也很拚,无奈她到现在还是没怀孕,仍需暗中努力。 “戈宁,这个给你。” 他懒懒抬眼,放下报表,接过太座递来的懿旨,一面略略扫过,一面伸臂把她揽到他腿上侧坐。本以为,她那副甜得太媚的笑靥、热情又太养眼的小洋装,所写的会是什么挑逗十足的御令,但他左看右看,从上到下再次一行行看,愈看脸色愈难看。 “这是你的研究报告吗?” 这下换她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不爽地朝他瞪眼。“这是我写给你的抒情散文。” 她没好气地狠手抽走,起身走人。 他莫名其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是招谁惹谁了?但他累积了与她交手的深厚功力,深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小柔,我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当真啦?”他故作悠哉地瘫坐椅内咯咯笑,拾回飘落的报表。 小人儿果然怔住愤然退席的脚步,抽尖了耳朵,观察动静。 “这也不能怪我。你把我人气那么旺的恋爱手札部落格关掉,害我再也没得发表,你自己却信手拈来,就是一篇精采文章,我当然会心理不平衡。” “你那个虚拟恋爱手札,人气再旺也不过是连篇谎话。”她看都不屑看一眼,免得玷污了她真爱真情的神圣伟大。“我这个不一样,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写成的极品。” 看她笑得艳丽绝伦,得意洋洋,他为之隐隐骚动。 “你再拿来。”他伸展左臂,要信也要人。“我要在你这鸡蛋里挑骨头!” 她到底写了什么旷世鉅作,开心成那样? 他攒眉细读,倾尽才智,字字琢磨,仍然看不出个名堂。 “文章出色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将她的抒情大作折迭再折迭,收入胸前的口袋。“出色的作者在叙述作品的功力上也得出色,请试着以感性口吻描述你的著作内容。” “你好幼稚。”她大展胜利者的笑容,对输不起的家伙施予怜悯。“基因的功能是要透过蛋白质来实现的,而在蛋白质降解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介导物质,有助于我们对多种疾病的发生机制及遗传信息调控的了解,那就是泛素。” 他的脑袋放空,只剩勉强的笑意。 若非她吟咏这些无聊内容的娇嗓,美得宛若诵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又感情丰沛,真挚动人,他真会误以为她又在恶搞,唯恐他日子过得太清闲。 他在她漫长而详尽的深情说明中,不时颔首,或适时回以无意义的“所以呢”、“原来如此”、“嗯……”,仿佛玩味其中,兴致高昂。同时提高警觉,意识不可涣散,或沦陷她衣襟内深邃的沟影中。 “然后蛋白质在降解的过程里,泛素会锁定它要摧毁的目标蛋白质,紧紧黏上,通过细胞的蛋白质分解体把受损的或短期性的蛋白质加以分解,再循环利用。” “嗯哼。”他轻抚她侧坐在他身前的白嫩大腿,藉以提神。 “这个锁定后的紧紧黏着,被称作是死亡之吻。” “喔。” “因为被泛素吻上的蛋白质,只有一种下场,就是被摧毁。” “原来如此。” “就像你的吻给我的感觉。” 他骤然与她对眼,在他眼前绽放的,是娇媚花朵般的甜蜜笑靥,羞怯又大胆,畏缩又期待。她千回百转,用尽她最拿手的专业领域中之最极致细腻的描述,千辛万苦榨出的一篇她所谓的抒情散文,所要表达的重点就是—— “我的吻有那么致命?” 她好用力、好热切地连连点头,双眸亮晶晶。 “我不是常常吻你吗?”何须煞费苦心地大作文章? “可是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有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多么地喜欢你吻我。” 这种话她大可直说,不需攻进了博士班还拚死拚活地刻出这篇大论来告诉他。可是,这份用心,令他深深感动。 “小柔。”他不可思议地双手捧住她小小的脸蛋,视线反复梭巡。“你真是奇葩。”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只爬。 他吻她,很深很久地以一个吻持续吻她,仿佛泛素锁定了它要摧毁的蛋白质,紧黏不放,直到被分解消灭,极致的死亡之吻。 “你这篇情书,真是太感人。”他以额贴在她额上,喘息赞叹。她也是,气息炽热混乱。“我一看就被深深迷住。” “真的?”她好高兴,目不转睛。“我写得这么棒?” “真的。”鬼扯。“我没有你那么棒的文笔,只能直接告诉你了:我爱你。” 这可是肺腑之言,绝非违心之论。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