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嫁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承恩侯府。 灵堂内浊气呛人,长明清灯在白墙上映出一双男女身影,颠鸾倒凤,醉生梦死。 「姐夫,谢郎,咱们这样做,表姐会不会生气?」叶蓁蓁媚眼如丝,柳腰款摆似美女蛇,说的是歉疚的话,语气却毫无愧色。 谢子鸣热汗滔滔,百忙中抽空安抚,「人都死了,还管她作甚?再说又不是头一回,过几日你就是承恩侯夫人,是这府上正儿八经的主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说咱们的不是?」 叶蓁蓁面上红晕更浓,素足不慎蹬踹到香案,乌木牌位咯咯摇晃。 她慵懒地掀开眼皮,冲着牌位上「爱妻顾氏」四字挑衅一笑,当下便越发婉转承欢,娇啼不绝,也不知是叫给谁听的? 顾慈虚无的身子跟着牌位一道晃了晃,淡淡斜他们一眼,自顾自跪坐好,双手交叠在膝头,目光望向木窗上镂雕的菱花,又仿佛透过窗纱,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间。 她已经死了,魂魄却被困在这窄窄一方牌位里,不得超生,亲眼目睹这两人在她灵前白日哭啼,夜里作乐。整整七日,她柔软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 这便是她当初抗旨改嫁的男人?她哼笑,素手慢慢攥起拳。 雪还在下,扯絮似的没完没了。丫鬟婆子早早就换下孝服,钻紧庑房烤火吃酒。隔着数道围墙,欢笑声依旧清晰可闻,偶尔冒出两声叹,也只是抱怨这鬼天气。 灵堂外的灯笼因无人看顾,昏黄光晕淡如游丝。顾慈盯着那点星火,思绪渐渐飞远。 她嫁入承恩侯府那日,也是个大雪天。赴宴道喜的宾客,还没今日上门哭丧的人多。 顾家人一个没来,他却来了,阴沉着脸,跟小时候一样凶神恶煞,什么贺礼也没带,只拎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将院子里的海棠树劈成两截,转身就走。 翌日他便自请离京远征,再没回来。而那半截海棠树也就此成了枯木,无论顾慈如何调养,都再没开过花。 剑锋是冲她来的,顾慈看得很清楚,可最后不知怎的就落在了树身上。而他当时的眼神,比漫天风雪还冷,里头还夹杂着一丝她看不透的情绪。 「你没有挑男人的眼光,将来好自为之。」 彼时她还不信,只当他又在故意恐吓自己。如今想来,只剩百感交集。 他应是此生都不愿再见自己,所以才离京。现在她自食恶果,他一定高兴坏了吧! 外间忽然烟火大盛,顾慈一怔,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他凯旋的日子。 戚北落,大邺朝的太子,将盘踞北境数十年的北戎连根拔除,福泽百代。赫赫战功,当世无人能望其项背。 她耳畔,仿佛能听到阂城百姓道路相迎的震耳欢呼声。宫中为他设宴庆贺,他又生得兰芝玉树,宴上定有不少贵女排着队给他暗送秋波。 谁又会在意今日还是她的丧期? 窗户被风吹开,寒意钻筋斗骨。顾慈抱膝坐成团,虚幻的身子竟也会感到冷。 忽然间,尖叫声随风灌耳,此起彼伏。 灵堂大门被踹开,黑影自门外砸来,在地上滚出一道血痕,一双充血鼓胀的眼幽怨地从乱发丛中瞪来。赫然就是叶蓁蓁身边的大丫鬟秋菊,过去常帮他们暗中牵线的人。 「啊!」叶蓁蓁当即吓白脸,衣裳都来不及穿好,胡乱抓来掩住胸口,慌忙往外跑。刚至门口,身影霍然顿住。一柄卷起的锋刃贯穿她小腹,抽出的瞬间,柔软的身躯便如面袋一般,轰然倒地。 檐下灯笼呼哧狂摇,滂沱出一地血色惨白。 戚北落逆光而立,身上还穿着战时的铠甲。银光森森,更衬他清隽眉宇冷若冰霜,就连满天璀璨烟火也压不住他周身杀气。 顾慈捂着张圆的嘴,摇头不迭。他怎么会过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宴上领赏,享受美人环绕、百官朝拜的么? 戚北落似有所感,抬眸望去。牌位上的字如千万利针,赫然刺痛他眼帘。他巍峨身形猛地一晃,喉中涌起阵阵腥甜。 「孤将她好生安置在你这,你便是这般待她的?」 剑尖直指谢子鸣,血珠嘀嗒淌下,淅淅沥沥染红一片。长明灯轻晃,映出他轻颤的手,和手背绽开的道道青筋。 谢子鸣抖似筛糠,连滚带爬地往后躲,「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毒是这女人下的,我本是想救顾慈来着,没赶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戚北落充耳不闻,一步步朝他走去,铠甲铿锵作响,声声催命。 谢子鸣裤子泛起膻臭湿意,「你你你别过来,我好歹也是当朝一品侯爷。你若敢动我分毫,届时遭人弹劾,失了东宫之位,有你后悔的!」 「孤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三年前因她而心软,没能一剑要了你的命!」 狂风怒号,裹着漆黑夜空的白雪,「呼啦」冲破灵堂百窗。长明灯猛烈晃荡,哧,被血浇灭。谢子鸣倒在血泊中抽搐,嘴角吐着泛血的泡沫,宛如一尾垂死的鱼,渐渐,一动不动。 四面重归寂静,木窗苟延残喘地吱呀,烟火乍亮,撕裂屋内死寂的黑。戚北落漠然立在其中,双目空空,形影相吊,仿佛全帝京的雪都落在了他身上。 顾慈素来胆小,指甲盖大的虫子就能吓得她涕泗横流。现在亲眼目睹这些,她却一点也不怕。唯有懊悔和自责呜呜咽咽梗在心头,压得她透不过气,只能深深将脸埋入膝间。 第2章 长明灯重燃,氤氲一团温暖柔光。 顾慈仰面,不期然撞入一双星眸中,温柔又委屈。眼底布满血丝,眼圈发青,鬓发微乱,像是连日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赶路所致。 手伸来一半,他又胆怯缩回,将血迹擦净后,方才迟疑着抚上牌位。 「慈儿,我是不是……又吓着你了?」 「赐婚的圣旨,其实是我向父皇求来的。早知你这般厌我,我就该早些离京,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躲我,嫁给这么个废物……」 粗粝的指腹顺着「顾」字的笔画,轻轻摩挲。袖口传来叮当细响,滑出一根红绳,系着银铃,表面绿锈斑斑。 顾慈想起来,戚北落少时生过一场大病,太医都说他命不久矣。她和姐姐一道上护国寺为他祈福,随手买了这串红绳予他,听说能消灾降福。 后来他的病果真好了,却嫌弃手链是姑娘家的玩意,死也不肯戴。时过境迁,铃声已不再清脆,他竟然还戴着? 顾慈心头大动,最难捱的那七日,她都不曾掉过一滴泪,此刻泪水却决堤般再克制不住。 帝京的雪下了三日,戚北落便抱着牌位枯坐了三日。 冷傲如他,六岁成为太子,十四岁披甲上阵,十六岁被奉为战神,万军压境时,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如今却在她灵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慈心疼极了,想帮他揩泪,却触摸不到他的脸。只能虚虚依偎在他怀里,想象他怀抱的温暖。 若有来生,她真想好好拥抱他。 眼前出现一片光斓,院中那半截海棠树竟然开花了。 苍茫雪色间乍现一点红,怪诞又惊艳。晨风拂过,嫣红花瓣翩翩朝她飞来,似他温柔抚摸她面颊,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紧紧扣在一块。 「慈儿,我们回家。」 夏日雷鸣震天,大雨瓢泼,全帝京的云翳仿佛都聚在了定国公府上空。 玉茗轩内气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各个面如菜色。 五日前,宫里传出风声,说陛下有意赐封二姑娘为太子妃。个中荣耀,羡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为了个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闹起绝食。前日她因饿得太过,脚底虚浮,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后脑勺肿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亲,太医说、说倘若慈儿今晚再醒不来,就、就……」 就让准备吉祥板。 裴氏捏紧帕子饮泣,剩下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统共生养有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儿顾慈。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这会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干脆给她也备一副吉祥板,让她去陪慈儿作伴! 顾老太太肃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缠念珠,眼眸轻盍,身影宛如凝固。 「哭什么哭!二丫头违抗圣命,害顾家祖上蒙羞。宫里肯派太医来瞧,已是天大的恩泽!你还在这抱怨什么?」 裴氏颤了颤肩,当下便更加委屈,不敢哭出声,只闷在帕子里小声抽搭。 旁人只叹顾老太太深明大义,唯有向嬷嬷知道,老太太始终掐着同一颗紫檀珠子,已经两个多时辰没转过。 向嬷嬷担心她身体,劝她先回去歇息。好在这时,屏风那头终于传出好消息:「醒了醒了!姑娘醒了!」 多么深切的痛啊,锥心刺骨,直到顾慈睁眼的时候,腔子里还堵着口气,郁愤不得舒。 入目,是帐顶一团针脚繁复的海棠绣纹,于雨后天光中慵懒地舒展嫣红花瓣,潋滟多姿。 「哎哟,我的慈宝儿,你要再不醒,祖母可怎么活哟!」顾老太太抱她入怀,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没了。裴氏拽着顾慈的手一下一下抚摸,泪如走珠,直念老天保佑。 顾慈灵台逐渐清明,从她们没头没尾的对话中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回到过去了?一张张熟悉的笑颜在脑海里天旋地转,她愈发恍惚。 两年前,她抗旨改嫁谢子鸣,祖母做主,将她从顾家族谱中除名。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任何一个顾家人。 原以为家人都已抛弃她,也是直到临死前,她才从叶蓁蓁讥讽的话语中得知,祖母当时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书铁券!还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进宫,在毒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险些去了半条命。 母亲为照顾祖母,累出一身毛病,就此卧床不起。常驻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宠于陛下,失去兵权。定国公府门庭就此衰颓。 所有辛酸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亲……」 顾老太太被她的眼泪烫到,手忙脚乱帮她揩,「慈宝儿莫哭,没事了,都没事了。身上哪儿还疼?祖母帮你揉。」 自己却哭得比她还凶。 顾慈一径摇头,极力将热意逼回眼中,依恋地抱了会儿母亲,又贪婪地往老太太怀里钻。良久,她破涕为笑,露出两颗梨涡,「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雨后阳光落一片在她眸中,杏眼干净轻俏如溪边饮水的麝鹿。顾老太太的心柔软得不像样,连念着心肝儿,把她又拥深些。 「你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你是祖母心头掉下的一块肉,祖母害谁也不会害你。那谢子鸣……」她冷嗤,「真本事没有,花言巧语倒有一套,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宝儿这般好,就算不嫁东宫,也万万不能便宜那个草包!」 第3章 顾慈用力点头,这一回非常真诚。 顾老太太抚摸她缎子般的乌发,心头大石稍定。 太子殿下才满二十,就已经在沙场上拼斗出通身戾气,一道眼风过来,连她这个久经风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她这娇滴滴的小孙女?可小姑娘向来乖巧,就算再不愿嫁,也不至于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若叫她拿住,绝不轻饶! 祖孙三人叙了会子话,裴氏扶老太太回房歇息,自己又折回来帮女儿换药,亲眼看着她乖乖喝了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锦和云绣小心翼翼伺候顾慈沐浴,换了身轻薄衣裳。三人正闲话,门外有丫鬟报:「姑娘,叶表姑娘来了。」 顾慈目光陡然一凛。 定国公府上只寄住着一位叶表姑娘,而她这两辈子,也只认识这位叶表姑娘。 像是滚滚岩浆翻涌在胸口,气愤中竟还有那么一丝兴奋。顾慈顾慈,她过去就是太慈了,才会叫他们一个两个都踩到她头顶上,而现在……她揽镜自照,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掖到耳后,微微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让她进来。」 叶家与顾家并非姻亲,叶蓁蓁之所以寄养于定国公府,其中还有一番掌故。 顾老太太和叶蓁蓁的祖母原是闺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后,往来渐少。 那年叶家老爷卷入一起贪墨案,虽不曾抄家入狱,但门庭终归没落。而后不久,叶老爷和夫人就相继病逝。叶老太太深谙自己非寿考之人,恐闭眼后,唯一的孙女会遭虎狼亲戚算计,遂寻到顾老太太处,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照料一二。 顾老太太素来佛心,无不答应,翌日便接叶蓁蓁入府,待她不啻亲孙女。顾家同她互道表亲,以示接纳,这才有了表妹一说。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个白眼狼,就是拿心去捂,也捂不熟。 「听说二姐姐醒了,我着急赶来看望,没打扰姐姐休息吧?」叶蓁蓁提裙疾奔入内,面颊泛红,额上覆了层薄汗,语气神情俱都关切,挑不出错。 只目光滑过顾慈踝间青紫时,闪过一缕微不可见的快意。 顾慈仿佛不知她来,犹自斜倚美人榻。手执一卷,闲闲翻动,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两只银镯不胜肤滑,随玉腕轻轻磕碰。室内悄寂,细微悦耳的碰撞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一句话讨了个没趣,叶蓁蓁讪讪收笑,狐疑地向上偷觑。 顾家姐妹原是对双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姐姐顾蘅身子骨康健,性格开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动。妹妹顾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断,一直娇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故而美名不及姐姐盛广。 然真正见过这对姐妹花的人,无不认为,妹妹的姿容在姐姐之上。就连视顾慈为眼中钉的叶蓁蓁,对此也大为赞同。而她之所以选择接近顾慈,也是因了顾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顾蘅好骗。 可眼下似乎有点不对? 「二姐姐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错什么,惹姐姐不高兴了?」她许是在南曲班子里混过,眼泪说来就来。 前世,顾慈就是太单纯,才会数次被她的泪诓骗。而目下,她只淡淡道:「表妹哭成这样,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摔出个好歹,快咽气了。」 叶蓁蓁一下噎住,这话若真坐实,那她成什么人了?忙收起眼泪。 「姐姐说的哪里话,蓁蓁一心盼着姐姐好,怎会如此诅咒姐姐?即便真流泪,也是为姐姐鸣不平。姐姐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却是刀枪架起来的冷铁身子,在战场上生啖人肉,饮人血。上回宫宴,他还无缘无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伤,害人家到现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姐姐嫁去后会受苦……」 她气若游丝,哽咽道:「相较之下,谢世子就谦和稳妥许多,又和姐姐一样,喜诗书风雅之事。姐姐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琴瑟和谐,福泽绵延。」 去东宫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还真敢说。 偏生前世自己还真信了她挑拨,临了只能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和谢子鸣以自己的名义,向母亲勒索钱财,一点点吞并顾家产业,自己却无力阻止。 顾慈啪地合上书卷,双眸渐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谢家世子尚在秦楼楚馆同伎子吟诗作对的时候,他就已披坚执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战功无数。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表妹这般诋毁殿下,仔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 叶蓁蓁大惊失色,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顿时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头先,她三言两语就能哄得顾慈绝食,消极抵抗圣意。今日她就是来使最后一把劲,让顾慈趁身子虚弱再闹上一闹,好让老太太应下与谢家的亲事。 可这顾慈怎的越摔越灵光,如何也不上钩?虽还是往常那副温婉模样,可半点怯懦的影子也没,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计划全乱,叶蓁蓁一下慌了手脚。云绣端着漆盘入内,欲侍奉顾慈喝药。她不由分说伸手去接,云绣不肯,还被她狠狠瞪了眼。 「姐姐大病初愈,是蓁蓁不好,不该拿这些事来扰姐姐清净。就让蓁蓁侍奉姐姐汤药,当作赔罪……啊!」 第4章 指尖才摸上碗沿,叶蓁蓁就被烫脱了手。黢黑药汁倾洒而下,葱削般的纤指当即肿起大泡,辣辣烧疼。她脸蛋不及顾家姐妹俏,也就这双手能勉强与她们媲美,一直细心呵护,现在全毁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着遭殃。说起来,这料子还是她从顾慈手里骗来的,却如何也穿不出顾慈那般韵味。 云绣哈哈大笑,朝她吐舌头,「哼,活该!」 叶蓁蓁磨着槽牙,上去要撕云绣的嘴。顾慈轻飘飘睨来,没什么力道,她却吓得忙忙后退,踩到药渣,新绣鞋也呜呼了。 「表妹还是快些回去上药,这回可千万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药也打翻了。」 这话可是别有所指?叶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谢姐姐关怀。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顾慈自顾自看书,恍若未闻。云绣寻她说话,她却能合上书卷,认真注视云绣的眼睛,笑靥如花。 赤|裸|裸的轻慢。 叶蓁蓁自打进了顾家,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何曾被这样羞辱过?然她现在所谋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月上中天,定国公府内灯火一片片歇下,只各处门房还掌着灯,内里鼾声如雷。 疏影横斜处蹿出个纤细人影,四下张望一番,从后角门偷偷摸摸离开。紧接着后脚,便有两人,一个继续跟在人影身后,另一个则折回府中。 「姑娘说的没错,叶表姑娘身边的秋菊,还真趁夜溜出府了。」云绣恨声咬牙,「要不奴婢现在就去回禀老太太,将那叶姑娘撵出去?」 顾慈合上书卷,一点白嫩兰花尖儿从葱绿袖口探出,轻而缓地叩着藏蓝封皮,「不急,眼下我们还未拿到实证,她又是惯个会做戏的,即便捉了秋菊同她对峙,她也会把事全推到秋菊身上,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让六福盯紧些,记下她每日去的地方、见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速速告诉我。」 前世,叶蓁蓁和谢子鸣之所以能迅速吞并顾家产业,也是因着顾家这头也出了叛徒。爹爹常年不在京中,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不善打理这些,顾家没个成年男丁把守,手底下的人难免横生出歪心。 而今既她有幸重生,定要把这些蛀虫一个个全捉干净,就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夫人让厨房做了宵夜送来,姑娘吃点吧。可别为这样的人气坏身子,不值当。」云锦端着瓷碗入内,舀起一勺肉糜粥,轻吹递去。 顾慈秀气地抿一小口,眸子一亮。 竟是一碗药粥!味道处理得极妙,即便尝出药味,也不觉涩口。细细回味,唇齿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顾慈赞不绝口,忙问:「这是家里哪位厨子做的,我从前怎么不识?」 云锦搅着汤匙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是太子殿下!」 云绣憋不住抢白,「厨子是太子殿下特特从东宫调来的。殿下说,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饿了这么些天,醒来后不好直接大鱼大肉地进补,身子会吃不消。所以殿下才寻了懂医理的厨子来,专程照看姑娘伙食……」 云锦一直朝这头使眼色,云绣声音渐低,挠挠头,不知自己说错什么? 说错什么?这时候就不该提太子殿下! 顾老太太和先太后是嫡亲姊妹,两位姑娘幼时,曾在宫中小住过半年。姑娘打小就怕太子,才听了点册封太子妃的风声,就闹着绝食,要是知道厨子是太子遣来的,还不连夜拿大棒子撵人出去? 云锦心提到嗓子眼,正思忖该怎么把这事揭过去,抬眸却见顾慈不仅不生气,眼底隐约还浮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这粥,她前世也是喝过的。 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要摆脱赐婚,全没在意这些细节,喝了就喝了。 戚北落六岁就被立为太子,早就练成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真气狠了,也只会关起门来独自发泄。前世,顾慈也只见过他情绪失控过两回,一次是她大婚之日,一次便是她头七那日。 照他的性子,这会子指不定在东宫里头怎么磨牙,跟自己较劲。可他最后还是压着火,不声不响地帮她调理身子,甚至不奢望她知道。料着家中那些太医,也是他瞒着陛下和皇后,悄悄派来的。 怎么……这么傻呀! 想起灵堂里那道落寞身影,顾慈的心被狠狠碾了下,又仿佛一夜春风吹开无数小花,整个世界顷刻间鸟语花香。 好在这一世还来得及。 「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云锦忧心忡忡问道。 顾慈含笑摇头,「好吃。」接过瓷碗把粥吃干净,又吩咐道:「让那厨子再做两碗能安神定气的汤,熬得清淡些,待会儿我给祖母和母亲送去。」 这是打算把人留下,不撵走?云锦愕着眼睛瞧她。灯下美人盈盈浅笑,衬上案头白玉兰和身后镂空菱花槅扇,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姑娘从前太过单纯,叶表姑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自己和云绣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姑娘嫌她们烦,再和叶表姑娘说话,就干脆把她们俩撵出去,不让听了。 这次姑娘摔楼,八成也与那叶表姑娘有关。 下午叶表姑娘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要被带坏,可就目前来看,倒是她多虑了。 第5章 云锦欢喜地点头应是,「姑娘睡了一觉,好似变了个人。」 顾慈诧异地哦了声,「变成什么样了?」 云锦拧着眉头思量,赧然道:「奴婢没念过书,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姑娘比以前爱笑了。」 顾慈微讶,转目去瞧铜镜,亦是恍惚。当真许久没这般由衷笑过了,也是,前世嫁入承恩侯府后,日子就剩一地鸡毛,又如何笑得出来?她娴静地抿笑,「这个无妨,我以后多笑笑就是。」 左右这辈子,她定要笑着度过。 叶蓁蓁和谢子鸣倒不难对付,只是……东宫里那只炸毛的狼犬该怎么安抚呀? 就这样贸然过去,恐怕要灰飞烟灭。若置之不理,误会只会越闹越大,这该如何是好? 头疼。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顾慈身上的伤已大好,领着云锦和云绣,把自己的藏书藏画都搬出来曝晒。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寻常姑娘那样肆意玩闹,闲暇时就在屋子里摆弄字画,事弄花草。久而久之,还真叫她琢磨出些门道。随便拿幅画来,她打眼就能认出是否为真迹。 午后一片寂静,有风吹过,垂在黛檐下的玉片「叮铃」细响。 顾慈歪在树荫里的胡榻上,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倒扣在脸上的书被掀开。金芒大剌剌扎下,她紧了紧眼皮,慢慢睁眼。 一张芙蓉娇面几乎贴到她脸上。五官同她相仿,就这么对面瞧着,跟照镜子似的。 「好你个慈儿,我在外头担惊受怕,生怕赶不及,回来只能瞧见你白花花的尸首,恨不得抢了车夫的马鞭子自己驾车。你倒是会享受,竟在这里睡觉?」 顾慈惘惘看了会儿,眼睫一霎,「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顾蘅去姑苏外祖母家探亲,按脚程应该要过几日才能回,怎么今天就到了? 「还不是为了你。」顾蘅轻戳她额角,从怀里摸出包东西丢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亲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便宜你了。」 顾慈拿起茶包轻嗅。 这次探亲,她原也要跟去的,半年前就开始念叨要去尝尝当地的碧螺春。可惜临行前她忽染风寒,这才耽搁了。不想顾蘅竟还记得她的愿望,帮她把茶叶带回来了。 果然,再好的姐妹也比不上自家亲姐姐。顾慈心里亮堂堂,毫不吝啬地还她一个熊抱。 「起开起开,热死我了。」顾蘅嫌弃地挣开她,嘴角却高扬起来,顺势去查看她后脑勺的大包,「你也太乱来了,要不是运道好,这会子我就只能隔着吉祥板同你说话。」 「你还听不见……」 四周静默,唯清风簌簌摇叶。顾慈瞧着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这个时候,顾蘅也是忧心忡忡地来看望自己,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她使人赶了出去。姐妹间的情分就此消磨许多。可即便如此,后来顾蘅听说她在承恩侯府过得艰难,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济了她。 「都怪我一时糊涂,害姐姐担心了。」 话音未落,头顶便落下一记榧子,「知道错就乖乖的!」复又叹道,「不过这回,我还真差点回不来。」 顾慈狐疑地看她。 顾蘅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家,可偏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马车叫人拦住了。」 顾慈大惊,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顾蘅忙摆手宽慰,「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鹤卿,虽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嫂子,也就是寿阳公主,上月喜得麟儿,邀我们七夕那日过去吃满月酒。」 寿阳公主比她们年长六岁。姐妹俩在宫中小住那半年,公主就对她们甚是照拂,邀她们去吃满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公主下的帖子,应当先送去母亲手中,怎会让奚鹤卿代为转交?还是用这种拦车的方式,生怕她们不接似的。况且一个男婴,为何选在七夕女儿节办满月酒? 顾慈攒眉忖了忖,豁然开朗。 奚鹤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读,而寿阳公主正是戚北落的亲姐,真正下帖的人或许是……绕这么一大圈就为递张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顾慈面红心热,四面仿佛腾起松软的云,飘飘然不真切。大约是盛夏午后的风,太躁了吧! 云锦捧来点心和解暑的梅子汤,没等放下,顾蘅就先捏了块丢进嘴里,鼓着雪腮问:「所以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去?还是不去?」 边说边折起眉心,凑过去低语,「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我听说皇后娘娘为这事气得不轻,这几天接连给好几家贵女下帖,邀她们进宫吃茶。瞧这意思,是预备从她们里头挑太子妃了!」 顾慈脑袋「嗡」了声,捏紧杯盏。 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她根本不在意谁做太子妃,由她们去。这选秀一开始办得还有模有样,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东宫后院都空无一人。 不管这选秀结果如何,至少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已再无好印象。她必须赶在正式选秀开始前,跟戚北落解释清楚。 寿阳公主自怀胎后就迁居蒹葭洲的蒹葭山庄,养胎直至产诞,满月酒也办在此处。 第6章 眼下正是芦花招展的时节,江风过处,白绒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涌。偶有白身乌顶的鹭鸟自丛中惊起,声若漱玉,羽翅扫过芦顶,抖落与芦花同色的羽毛。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马车辘辘行,顾蘅扒在窗口,恨不得下去捉两只鸟,好晚上烤来吃,拉顾慈来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惊,「呀,手怎的这么冰,全是汗!」 顾慈缩回手,扯下衣袖盖好,勉强牵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约是天热,捂出来的。」 目光越过车窗,瞧眼山庄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庄里,她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他今日压根就不会来啊…… 心里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慈扭头,顾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姐姐在。」边说边引她去看窗外风景,指着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顾慈被逗笑,甜蜜蜜地托腮旁听,末了还配合地鼓掌欢呼,心底霾云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马车停在山庄门前,二人递上帖子,本该和其他宾客一样到前厅入座,却被丫鬟领去了公主居卧。 寿阳公主刚出月子,姐妹俩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刚满月的儿子,帷幔上映出其乐融融的剪影。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姐妹俩一道屈膝见礼,帷幔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帐子掀开道小缝,一双素手托着孩子,递到奶娘手中,低声吩咐几句,奶娘便引着一众丫鬟退下,只剩公主的贴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盏白玉香炉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寿阳公主还是没让她们起身。 顾蘅身形略略摇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些膝盖。 顾慈更好不到哪去,却还是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在织金牡丹纹的绒毯上碎开花。 果然,寿阳公主向来护短,知道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会轻易允许她过来?少不了一顿敲打。 但这都是她应该受的,她认。况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会施加的惩罚,眼下这点毛毛雨当真算不了什么。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寿阳公主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摆手叫免礼,人依旧躺在帐子后,不愿搭理。 气氛渐凝。 顾慈心里七上八下,得了姐姐鼓励的眼神,呼吸稍放轻松,捏紧食盒,上前两步。 「臣女听闻公主殿下近来食欲不佳,特做了份小点,望公主喜欢。」 她边说边揭开盒盖,露出内里锦绣。 糕点的清香渐渐盖过熏香,帐子里传出被子簌簌翻动的声音,像是在痛苦挣扎,许久终于有了人声,「桂花糕?这时节,哪来的桂花?你莫不是拿了去岁不新鲜的东西过来诓我吧?」 虽是轻慢责怪的语气,顾慈听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这里头并非桂花,而是栀子花。臣女特特拿白醋泡过,闻着像桂花,吃起来却没桂花涩口,正好也能帮公主殿下开胃。」 顾慈说完就不再吭声,只低头将食盒往前递。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暗暗较劲,顾蘅在旁一径捏手,比顾慈还紧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里人就败下阵来。 「你就是这般玲珑心思,要么不言不语,怎么推都不动;要么动起来,比谁都会拿捏七寸讨人欢心,叫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别的事情上去,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顾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自己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她却偏偏与狼为伍,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多谢公主提点,慈儿定牢记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责罚,慈儿绝无怨言!」 「得了!我若真罚了你,还不知有些人要怎么闹我呢?我才刚生完孩子,耳根子还想多清净两天。」寿阳公主似娇似嗔,探出一只手,温柔笑道,「过来吧,傻慈儿。」 顾慈「诶」了声,羞臊上前。 顾蘅拍着小胸脯长出口气,亦颠颠上前,「寿阳姐姐快尝尝,告诉我味道如何。我昨儿就想吃来着,慈儿说什么也不让,可坏了。」 琥珀才刚打起帐幔,寿阳公主就忍不住各点了下两人娇俏的鼻尖。一双丹凤眼略略吊着梢儿,大气又不失娇媚。 她一直把顾家姐妹俩当自己亲妹,哪怕顾慈做出这等有辱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气,还是更加担心顾慈的身子。方才为了撑气场,不能表现出半分爱怜和惦念,可把她憋坏了。 「你啊,我阿弟到底哪里不好,这么不招你待见,竟都以死相逼了?」寿阳公主轻轻戳了下顾慈额角,又心疼地帮她揉。 「你们都不知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花匠日子可不好过,头发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门都得戴帽子遮羞。」 顾慈不解其意,她便继续解释:「我那阿弟什么性子?气狠了就必需寻个当口发泄出来,这不就提剑去了东宫那片海棠林。现在气是撒干净了,人又反起悔,连夜把皇城里头所有花匠都抓来,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谁也不准走。」 「啊?」顾慈愕然,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轻笑出声。 东宫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听说过。 戚北落并不喜事弄花草,偏生在东宫种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开,外人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脚,都能窥见那抹浮动的烂漫。 第7章 满帝京都在传,那片花海是为她而种,只因她喜欢海棠。可戚北落从没承认过,顾慈也从未相信过。 寿阳公主捂着帕子笑完,握住顾慈的手,「他人现就在前院议事,要晚些时候才有空暇。到时,我帮你安排。」又捏她小脸假意威胁,「今儿山庄里可来了不少贵女,各个花枝招展。阿弟东宫里头至今还连个侍妾都没有,现成的唐僧肉,你可仔细些。你不要,多的是人惦记!」 顾慈垂首绞绕裙绦,双颊生晕。顾蘅捧腹打趣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慈儿来之前,还一直害怕太子会拿剑劈她。这下可好,他把气出在树身上,慈儿不用再闹闺怨了。」 「谁闹闺怨了,你别瞎说。」 「你瞧瞧你瞧瞧,脸都红了,不是闹闺怨是什么?」 「我没有!」 …… 姐妹俩围着寿阳公主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驸马爷常驻北境,一年到头和也公主见不了几面。公主刚诞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一个闹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顾家两位姑娘,能让公主由衷而笑。 三人闹得正欢,奶娘抱着璎玑郡主过来。 小璎玑今年刚满四岁,是寿阳公主的长女,生得粉雕玉琢。适才歇午晌时,她叫噩梦魇住,醒来便哭着喊着要找娘亲。可小家伙进门瞧见顾慈,便立马不要娘亲,只牛皮糖似的黏在顾慈身上,非要拉顾慈出去玩躲猫猫。 顾慈歉然看向寿阳公主。 她和顾蘅长得一样,顾蘅和璎玑差这么多岁,还是能一见面就掐,只有她招孩子喜欢,也不知是为什么。这样瞧着,倒像是她在小郡主面前抢了公主的宠,怕公主不高兴。 可寿阳公主不仅没有不高兴,还乐开了花。她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从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个午觉,当下便挥手帮顾慈答应了。 顾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这难道也是公主对她的敲打? 山庄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大日头照下来,花木好似都抹了层油蜡。 璎玑睡饱后,精神头十足,竟主动要求扮鬼,顶着冲天鬏满园跑。 顾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纳荫,另外几个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寻好地方。怕璎玑会出事,她们都不敢离太远。 璎玑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就更辨不出东南西北。丫鬟们出声引逗,等她真转过身来时,又赶紧闭嘴。璎玑要么抱到树,要么摸上石头,惹得大家咯咯笑。她听见了也不恼,跟着一块笑。 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顾慈纳罕,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 当中的男子面颜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流动着薄金,更衬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 尤是那双眼,幽深如寒潭。便是这般浓烈的阳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戚北落,当朝太子,善战的北戎人闻之色变,大邺百姓一面惧他凶名,一面又心悦诚服地奉他为战神。 四面安静下来,璎玑还蒙着眼睛,不明情况。丫鬟们噤若寒蝉,她便不知该去哪,听见南面有脚步声,便抻着胳膊摸去。 丫鬟们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过去,生怕冲撞那煞星,招来杀身之祸。 顾慈心如鹿撞,越发往枝叶深处缩藏去。 并非不想见,而是方才她玩闹出一身汗,仪容不佳,不宜相见。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干净齐整,总不能给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她是个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从不关心旁人看她的眼光,只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乐。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在意戚北落对她的看法了。 没人阻拦,璎玑就这么一路摸索过去,可面前不远处有一节台阶,下头零星散落着碎石,摔下去定会见血。 璎玑和丫鬟们都看不见,只有顾慈这角度能看见。她大惊失色,当下也不顾上仪容不仪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已先她一步冲过去,稳稳扶住璎玑。 璎玑吓一跳,以为是哪个笨丫鬟自己送上门,怕他溜走,忙拽住他的手摸起来,却只摸到一层厚茧。她实在猜不出来,气鼓鼓地扯下黑布,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唤道:「舅舅!」 戚北落眼中山雨欲来,四下寻找失职的丫鬟。听见这声,他眉宇舒展开,漾起笑意,摸了摸她的头,抱起她高高举过头顶,兜兜转了一圈。 璎玑两眼弯成月牙,笑音如铃,飘出十里远。 顾慈躲在廊柱后头,惊讶不已。 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见戚北落露出过这种轻快愉悦的笑。传闻中嗜血冷漠的修罗,竟也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若是外人瞧见,眼珠子估计都要瞪掉。 她正出神,那厢璎玑已平安落地,拽着戚北落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顾慈疯狂挥手,「舅母!舅母!快过来!我抓到舅舅啦!」 顾慈醒神望去,戚北落亦抬眸看来。 四目不期然相遇,两颗心不约而同皆撞跳了下,荡起满园春色。 第8章 顾慈的心弦拨动了下,慌慌垂了脑袋,手抓着裙绦,不知该往哪放。 因方才那阵跑动,她双颊泛红,额上出了层细汗,钗环略有松脱,碎发粘连在腮边,毫无名门贵女风范。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偏生让她在最不宜见人的时候,遇见了她最想见的人。皇家重礼数,她才刚闹出抗旨的事,现在又当众失仪,戚北落大约要对她失望透了吧。 「舅母?」璎玑不懂顾慈天人交战的盛况,半天不见她挪窝,便要拉着戚北落过去。 可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舅舅,这回竟不听她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抽回袖子,招来丫鬟,「带郡主下去休息。」 说完转身就走,无半分留恋,就连声音都比平时低沉冷淡,像在极力隐忍心头怒意。 顾慈捏着手,虽早有预料,可亲身经历后,心里还是空了一下。 璎玑是个倔脾气,绕开围簇上来的丫鬟们,跑去拉戚北落,眼看就要够着他衣角,头顶忽然落下片黑影,双脚紧接着凌空。 「璎儿乖,换个地方玩去。你舅舅还有政务要忙,今日就不陪你了。」奚鹤卿将璎玑提溜到面前,偏头瞧眼顾慈,嘴角牵起一丝嘲讽,「要是你舅舅真留下陪你,有人就该不知好歹,扭头走了。」 顾慈心里咯噔。 奚鹤卿是东宫第一谋士,自幼与戚北落一块长大,情同手足,知道她为何绝食后,凭他的手段,没把她抽筋剥皮敲打一番,已属仁善。 便是前世,奚鹤卿厌极了她,可到底没对承恩侯府下手。反而在谢子鸣屡次犯事波及到她时,他还会出手帮忙。若没有他,自己的前世只会更加凄惨。 顾慈定了定神,轻描淡写地回道:「奚二公子说的对,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确实就该走了。」 说完,她便笑吟吟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怔愣,半晌才缓过神。 敢情这是把他当作那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误他们俩花前月下了!这个顾慈,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似的一个人,怎的摔了一跤,说话都带刺儿了? 璎玑趁他分心之际,一口咬住他手腕。奚鹤卿倒吸口气,下意识松手。璎玑稳稳蹦到地上,一脚踩住他缎面靴子,狠狠碾动,「二叔叔坏!不许欺负我舅母!」 四岁的小娃娃已很有分量,全身重量集中压在脚尖一丁点地方,饶是奚鹤卿平日习武不辍,也疼得嗷嗷惨叫,一个趔趄,摔了个大屁股墩,逗得边上几个丫鬟捂嘴偷笑。 奚鹤卿龇牙,伸手去抓那罪魁祸首。璎玑灵敏得跟猴儿似的,三两下就跑开,朝他扮鬼脸。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以后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我不要坏蛋的糖葫芦!吃了会变笨蛋的!」 璎玑头也不回,跑到顾慈身边,拉起她的手又颠颠继续往前跑。 顾慈还有几分不舍,最后望眼月洞门,眸子里涌着期许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纤长浓睫慢慢垂覆下,掩去所有光芒,她叹口气,任由璎玑拉走。 奚鹤卿平复胸中怒气,甩袖离开,前脚才跨进月洞门,就被门边阴沉着脸的某人吓一大跳。瞧这架势,应是在这站了许久,专程等他过来兴师问罪。 「今年雨水丰沛,黄河只怕又要涨汛。你若有这闲工夫为难一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该怎么防汛。」 奚鹤卿挑眉,笼起袖子打趣:「哟,这就开始护短了?早干嘛去了?我刚还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开,你这会子拳头是不是就该往我脸上招呼了?」 「无理取闹,孤何曾对战场以外的人动过手?」戚北落不屑地冷嗤,转身离开。 「何曾?」奚鹤卿追上去,一阵咋舌,「我给你提个醒。就上回宫宴,武英侯家的世子,他不过是在护国寺瞧见过顾慈一面,在宴上随口夸她两句,你就把人打成重伤,到现在还下不来床。要不是皇后娘娘给你兜着,武英侯就该闹到御前了。」 戚北落霍然止步,面色微沉,乜斜凤眼淡淡瞧他。那一瞬,仿佛沙场上冷血修罗重现。 奚鹤卿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讪讪摸鼻,「他最后一句话,确实不堪入耳,该打……打得好……」 戚北落这才敛去眼中寒芒,继续阔步向前。 奚鹤卿瞧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嘴,「你既这么关心她,为何不直说?为了你,我都低声下气跑去求顾蘅那死丫头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你若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个不答应!」 戚北落步子渐缓,望着远处的云,深邃的凤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结满寒霜,「孤此番唤她过来,不过是想告诉她。并非是她抗旨弃孤在先,而是孤从来就不愿纳她入东宫!」 说完,便震袖扬长而去。 奚鹤卿怔在原地,良久,玩味地挑起两道剑眉,「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随心所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上便浓云密布,轰地一个炸雷,天河倒倾,噼里啪啦,砸得屋外人抱头鼠窜,尖叫一片。 静室里,官员们耷眉垂眼,为黄河汛情发愁。法子说了许多,各有裨益。咄咄半天没个结果,众人纷纷望向戚北落,想请他拿主意。 第9章 戚北落摩挲着茶盏上的海棠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黑眸云遮雾绕,宛如玉雕。众人的讨论像风一样簌簌从他耳边刮过,没一句真正入他心扉。 众人唤几声,不见搭理,纳罕地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不耐烦地叩着桌面,这人方才怎好意思教训他,到底是谁对黄河不上心? 廊下脚步杂沓,夹杂丫鬟们焦急的话语。 「还没找着?这都多久了,郡主和顾二姑娘能跑哪去?公主都催好几回了。」 「老天保佑,这么大的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 声音未落,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齐齐转目。静室大门豁然洞开,玄色衣角擦过门框,而原本戚北落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尽热气的清茶。 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来稳重,朝中上下无不叹服,就连最爱鸡蛋里扒拉骨头的御史台,也挑不出他的错。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奚鹤卿却一点也不意外,对插着袖子,笑得意味深长。何须问缘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顾慈,能叫他失控。 蒹葭山庄后头有片湖,状如一柄玉如意。湖畔遍植垂柳,浓绿中戳着座红顶四角亭。 遮天雨幕模糊了湖畔秀丽风光,这点红就越发清晰,似一枚鲜艳的印章,不屈不挠地盖在泼墨山水画上。 槛窗因年久失修,已闭合不上。风携着雨点从四面八方飞来。顾慈抱着璎玑坐在亭内,尽量不让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两肩和后背都湿了大片,黏在身上,湿冷难受。 忽而一个炸雷落下,璎玑呜咽一声往她怀里钻,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顾慈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外头往外瞧。四面渺无人烟,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过去了。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时候在宫里,几人一块玩躲猫猫,顾慈从来都是藏得最好的那个,但好也有「藏得好」的烦恼。有回大雨天,她窝在树洞里头,没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来,还没人能找着她。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不参加游戏的戚北落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 然而这回,就算她掉湖里,那人应当也再不会来寻她了吧……想起刚才,他头也不回离开时的冷漠模样,顾慈心里空落落的,却还倔强地残藏有那么一丝希望。 「舅母,他们都说你不肯嫁给舅舅,是真的吗?」璎玑探出半颗脑袋,眼神比湖水还清澈,「二姨是不是不喜欢舅舅?」 孩子的问题太直接,一下把顾慈问哑巴了。本想拿「小孩子莫管这些」云云的回答来和稀泥,可瞧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淡去,顾慈又心疼起来。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愿嫁……」 她这才开了个头,璎玑便蹭的跳到地上,绕到亭子门口,抱住某人的腿道:「舅舅!舅舅!你听见了吗,舅母说她喜欢你!」 顾慈双肩一抖,蓦然回头。眼中那点星星希望,渐生雏形,成燎原之火。 朦胧水雾中,戚北落一手执伞,一手握着新伞,立在阶下,寸缕寸金的衣裳下摆和靴面淅淅沥沥布满泥点,仿佛疾奔而来。油纸伞并未完全隔绝风雨,他鬓脚眉梢微潮,水珠顺着他修俊精致干练的下颌线条滑落,沿白皙脖颈钻入他衣领。 一脸倦色,形容狼狈,望着她的眼神却熠熠生辉。 然而下一刻,深秀内敛的凤眸里便怒气翻涌,「这么大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门还不记得带伞?真要走丢,或是失足落水,孤看你怎么办!」 顾慈睫毛轻颤,慢慢搭落,双手抓紧裙绦,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对不起……」 声若蚊呐,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鹅颈压出秀丽线条。半湿的衣裳紧贴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于男人而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戚北落喉咙发紧,不自然地调开目光,缓了语气喑哑道:「孤不是在说你,是在说璎玑。」 冷不丁被点名,璎玑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驳,可转念一想,的确是她把舅母带到这来的,舅舅怪她也是应当。可……她什么时候成「这么大人了」? 顾慈也吃了一惊,抬眸看他。戚北落正凝神眺望亭外,侧颜肃穆如九重天上法相庄严的神只。雨丝横斜过他鬓边,撩开几缕零散发丝,露出一只白里透红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无其事地低头「嗯」了声,寒浸浸的心一点点回暖。 雨势小了些,戚北落递上手里的新伞,「这伞你们俩拿去用,天色不早,该回了。」 顾慈正准备接,璎玑却先一步抢走,「我已经是这么大人了,可以自己打伞,不要别人帮我。」 话音未落,她便撑开伞,哒哒跑入雨帘中,朝他们吐吐舌头,愉快地转着圈圈跑远。 只剩这一场滂沱大雨,一柄簇新的油纸伞,和两个久别重逢的旧人。 雨水自檐角滔滔垂落,有节奏地拍打着柳叶尖,更衬此间幽阒。 顾慈心跳声被放大,生怕戚北落会听见,忙转身背对,捂紧心口。 「郡主尚还年幼,就这么独自回去,恐路上会有什么闪失,殿下还是快些追上去的好。等你们都平安回去后,再打发人给我送伞也不迟。」 第10章 话音刚落,身旁便递来一柄伞。握在伞柄的手,骨节匀称分明,明明出自武人,肉皮却比书生还白净。雨珠蜿蜒滑过,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勾人去咬。 「你先回去,再让人给孤送伞。」戚北落眉眼深沉,不怒自威,语气不容反驳。 这人打小就固执,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可谁敢让堂堂太子殿下孤零零在亭子里枯等?且他衣裳还湿了,若是耽误太久得了风寒,自己不就成全天下的罪人了? 顾慈抿了抿被雨水滋润过的樱唇,细声细气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帮殿下打伞,咱们一块走?」 戚北落愣了下,颊边飞快闪过一抹可疑红晕,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大步流星地行至阶前撑开伞。 顾慈以为他是不愿两人一道打伞回去,决定自己先行,便也没说什么,扭头继续看自己的风景,等顾蘅派人来接她。 可等来的却是某人清冷的声音,「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顾慈回头。 戚北落忙调开目光,左右瞟着,玉指忐忑地握紧伞柄,「孤、孤帮你打伞。」 顾慈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戚北落执伞立在雨中,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又寒声催道:「再不过来,璎玑就真不知要跑哪去了。」 顾慈这才红着脸跑过去,垂首福礼,伸手接伞。戚北落微一转腕,避开她,兀自向前走。顾慈抓了个空,头顶淋了几滴雨,忙追上去钻入伞下。 彼此相距一掌,就这么默默走着,除了雨水咚咚砸着伞面声,就只闻他腰间环佩轻叩的脆响。 顾慈几次鼓起勇气,想解释谢子鸣的事,余光扫过戚北落冷峻的面容,又顿时泄气。万一解释不好,惹他更加生气,彻底不理她了怎么办? 蒹葭山庄是陛下御赐给寿阳公主的嫁妆,里头一应物什皆出自禁中。这伞也是,精巧雅致,不如民间的伞大。两人挨在一块都不定能遮严实,更何况他们还隔开了些距离。 雨水聚成一线,沿伞骨哗哗泄下,顾慈的肩膀却没有湿。 她诧异仰头,伞面竟是往她这边偏斜的。戚北落大半肩膀都暴露在雨帘中,肩头的蟠龙纹湿透,皱成一团,毫无威严可言。 可他却只字不提,目不斜视,背脊挺直,步履澹定从容。 顾慈抿紧唇瓣,若是直说,这人估计也不会听。 趁着拐角,她悄悄往戚北落身边靠去,不想竟踩到水坑,人直挺挺往下栽。好在戚北落眼疾手快,即使抓住她胳膊,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怎的?从阁楼上摔了一跤,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戚北落眼底云海惊动,却在她细弱的一声「嘶」后,顷刻间烟消云散。 「伤到哪了?」他皱起眉,每一丝神情都写满担忧,声音控制不住发颤。 顾慈娇嫩的眼尾沁出一滴晶莹,贝齿紧紧咬着发白的唇瓣,「好像扭到脚了。」 戚北落低头,隔着湿润的裙裾,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狭长眼线却绷起一丝血红,手背慢慢爬满青筋。自己扭伤的时候,都不曾这般痛苦过。 顾慈被他的气势吓到,忙打圆场:「不打紧的,左右再有两步路就到,我忍忍就过去了。」拽着他的手继续走,脚还没抬起来,痛意便过电般蔓延全身。 「嘶——」 那颗欲坠不坠的泪珠,顺着她粉白脸颊,滑至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尖儿,啪唧,狠狠砸在戚北落心坎上。 「知道疼还乱动?你怎么……」 她水雾雾的杏眼望过来,戚北落滚了下喉结,所有重话都悉数咽回肚里,缓缓沉出口气,将伞塞到她手中,侧身蹲下,向后圈起两臂,「上来。」 这是打算背她回去?顾慈忙摇头道使不得。 戚北落偏头看她,侧脸线条因蹙起的眉头而紧绷,雷霆万钧,「孤还有政务要忙,你若再这么磨蹭下去,耽误国家大事,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 话都说到这份上,顾慈只能乖乖伏上去,一手小心翼翼抱住他脖子,一手绷得笔直,帮他打伞。两人身形化作一人,谁也不用再淋雨。 顾慈不敢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身子便绷着,可身下的背脊竟比她还僵硬,都快绷成铁板。 她茫然抬眸。 这人大概在上位居惯了,连后脑勺都透着种高高在上的磅礴气势。却有一双红润的耳朵躲在乌发丛中,细雨斜斜打这经过,立即显出清晰的走势。 顾慈闭紧嘴,笑意在腔子里转了个来回,冲散紧张感。她不知不觉松了身子,软软贴上他后背。 从前竟不知,他肩膀原来这么宽厚,光只是靠着,就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全感。耳朵慢慢挪到他后心,盍眸,雨声渐远,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充斥耳房。 她不由翘起唇角,没有扭伤的那只脚和着心跳的节拍,小幅而惬意地勾摇。庆幸这里没外人,庆幸戚北落看不见,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这小小甜蜜。 若是这路能长些,再长些,长到永远走不到尽头,那该多好。 天河收势,浓云渐消。 奚鹤卿、顾蘅、璎玑从高到矮,排排坐在廊下,啃一口西瓜望一眼天,吐出西瓜子再啃一口。三人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事先训练好的,就连瞧见戚北落二人狼狈回来时,表情也高度一致。 第11章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给背回来了?」顾蘅丢开西瓜,三两步跑上去。 「只是扭伤,不妨事。」顾慈牵笑,直起身子要从戚北落背上下来。 再往哪里走就是公主居卧,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可戚北落却完全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绕开顾蘅举在半空的手,径直迈入西梢间。 沿路的丫鬟婆子惊呼不迭,使劲搓眼睛,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竟公然背着顾二姑娘回来了?消息插翅飞至前厅,一众贵女心里直冒酸泡,香粉都要委屈掉几斤。 顾慈羞得满面通红,屁股刚挨着褥子,人就「呲溜」钻进被子,心脏咚咚直跳。 可等了大半晌,不见那人开口,她犹豫了下,悄悄掀开一小道缝。 戚北落站在缂丝屏风前,距她一丈远,负着手,寒着脸,两道目光如冰棱穿体,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顾慈垂了眼睫,不安地揉捏被头。 气氛一阵尴尬,谁都没说话,唯檐下水滴断断续续敲打支窗。 寿阳公主闻讯赶来,撞见这幕,眉梢喜色顿收。戚北落行礼告辞,她忙拦道:「你来时就没吃东西,用些点心再走也不迟。」 琥珀呈上漆盘,戚北落迟疑了下,伸出手。寿阳公主松口气,笑道:「这是慈儿做的栀子糕,手艺不比宫里头的御厨差,你若喜欢,改日让她多做些送去东宫可好?」 那手却一顿,收了回去。 「孤还有事,就不打扰皇姐休息,告辞。」 话音未落,人便掀帘离去。 珠帘摇曳,天光打在上头,在地面投落水波般漾动的光。顾慈攥紧被子,胸口沉闷,仿佛云翳从天上散去后,全聚到她心头。 寿阳公主过去,确认她脚上的伤无恙,问起刚刚的事。顾慈一五一十说完,求助地望着她。 「你这丫头,方才哄我时多机灵,怎的这会子就糊涂了?」寿阳公主叹道,「我还以为,你们独处这么长时间,早就把话都说开,敢情你还一字没提呢!难怪他刚才跟吃了冰碴子似的,多待一刻都不肯。」 顾慈茅塞顿开,懊悔地敲了下额角。方才太得意忘形,竟把正事给忘了!她从前可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怎的到这事上,就犯起蠢了? 寿阳公主宽慰道:「他肯背你回来,说明还是愿意你解释的。今夜有灯会,我把人约出来,你再寻机会同他说话。」 顾慈闻言,心稍稍定下,垂眸看着肿胀的脚踝,愁又上眉梢。这灯会,她还去得了么? 可巧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原是位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医女,奉太子之命,过来替顾慈治脚,手里拿的,正是宫中贡品——雪莲金疮膏。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药膏,就顶一担黄金,传闻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区区扭伤,药到病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慈便能下地,行走自如。 寿阳公主不住咋舌,「瞧瞧,从前我扭伤,都没见他这般上心,你还愁个什么劲儿?」 顾慈腼腆一笑,露出两颗梨涡,仰面眺望窗外。夏至都过了,天怎么还黑得这么慢呀? 蒹葭洲旁有座小岛,名唤红鸾。岛上有株年逾两百的海棠树,终年花开不败。 海棠是人间的月老,这树开出的花又有长久之意,是以每年七夕都会有不少男女来此处求姻缘。岛上灯节更是盛况空前,属帝京之最,堪比宫中元宵灯会。 四人今日预备过去凑热闹。 璎玑也跟过来,挂在戚北落腿上,「舅舅从来就没背过我!偏心!我也要舅舅背!」 戚北落觑眼顾慈方向,见顾慈并未觉察,他暗吁口气,「舅舅今日累了,改日再背璎儿绕山庄走一圈,可好?」说着,就将璎玑提溜到奚鹤卿背上。 璎玑掰着指头盘算,是自己赚了,笑呵呵地揪着奚鹤卿的耳朵大喊:「二叔,驾!」 奚鹤卿齿间都快磨出火星子。背得动十五岁的大姑娘,却背不动四岁的女娃娃?戚北落,你可真够娇弱的! 船是早就备好的,只是眼下水道上船只甚多,一时腾挪不开。毕竟是民间的灯会,戚北落不愿拿自己的身份去强迫人让道,扫人雅兴,众人便一道在渡口安心等候。 夜晚的芦苇荡有别于白日的浩瀚,连绵潮汐声中,有种沉静的美好。 顾慈偷瞧一眼渡口边忙碌的玄色身影,低头斟酌言语,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期待,又紧张,裙绦在白嫩手指上缠成麻花。 顾蘅恐她把自己也纠结成麻花,拉她去芦苇荡边上散心,「那鹭鸟好肥,烤了一定好吃。」 说着就撸袖子要上,没走两步她又停下,神色怪诞。顾慈顺着她目光望去,亦是一怔。 芦苇荡深处竟然有人。 「真巧,竟能在这遇见两位妹妹。」谢子鸣抖落袖间芦花,信步走来。绫缭随步履翩翩开阖,颇有登云从风之态。 他先朝顾蘅颔首,转向顾慈,眼中惊艳毫不遮掩,视线再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听闻慈儿前些时日从阁楼上摔下来了?摔得可重,身子可大安?」 潮汐声远远近近,将过去的一幕幕推至脑海。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子鸣看重的,都只是顾家的权势和她的皮囊,何曾真正关心过她? 第12章 顾慈清润的杏眼蓬起愠气,倘若眼神能杀人,这会子谢子鸣已死了数百回。 谢子鸣只当她是小女儿娇羞,越发亲昵地伸手摸她头。 顾慈侧头躲开,鄙夷地瞪去一眼,拉着顾蘅往回走,不欲纠缠。她今日是来寻戚北落求和的,可不能叫这人毁了! 谢子鸣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神色疑惑。这几日,他一直没等来叶蓁蓁的消息,心里焦急,这才决定走一趟。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可不能让它飞咯。 定了定气,谢子鸣拦住她们,温笑道:「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惹慈儿生气了?正好,我今日带来一幅《雪溪图》,是我闲暇时临摹的。慈儿喜王维的画,如今真迹是再难寻到,若慈儿不嫌,就收下这画,算作是我对慈儿的一点补偿。」 说着,他便摸出画卷,双手平托奉至顾慈面前。 正好此时,戚北落和奚鹤卿一道走来。 夜幕沉沉,灯火阑珊。戚北落面上虽辨不清神色,然周身凛冽气场,能让人在大夏天冻出一身毛栗。 奚鹤卿托臂打趣,「《雪溪图》笔法精妙,乃王维作品中最难临摹的画作之一,便是当朝国手,也难绘其中精髓,世子有心了。」 谢子鸣忙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看向顾慈,眼中柔情似水,「只要慈儿喜欢,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下来。」 顾蘅磨着后槽牙,忍无可忍,「慈儿慈儿,慈儿也是你叫的!」 谢子鸣脸上不见半分怒色,反而笑得愈发谦和,「顾姑娘教训的是,令妹的名讳,私底下说说便可,大庭广众下还是该注意些,唤得太亲,恐损顾二姑娘闺中清誉。」 顾慈缓缓攥紧拳。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既维护了他端方正派的君子形象,又暗示他与自己私交甚密,简直不要脸! 目光忐忑地转向戚北落。 月色涳蒙,照亮他半边脸,无波无澜;另半边则隐在暗处,眸底似打翻的浓墨,黑沉得叫人害怕。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身影落寞委屈,与前世如出一辙。 奚鹤卿深瞧她一眼,亦失望离开。 顾慈胸口好似被重锤狠狠碾了下,染着丹蔻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难道这辈子也要就这么错过? 「可是哪里不舒服?」谢子鸣假惺惺地伸手,探她额头温度。 啪!顾慈毫不客气地拍开他,「谢世子刚才说的话,让我好生糊涂。何为私底下叫叫?你我二人私下里何曾见过?我记性不好,还请世子明示。」 玉面颠倒众生,声音不卑不亢。众人皆怔住。 顾蘅掐了把自己的脸蛋,疼得嘶了声。奚鹤卿抱胸站定,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戚北落逐渐止步,偏过头,深邃凤眼微眯,幽暗中迸出一束光。 谢子鸣手还辣辣地疼,望着顾慈冷若冰霜的眉眼,愣住。 私下往来自然是没有的,至多也就通过叶蓁蓁递几句话。他不过是想气气戚北落,好搅黄东宫和顾家的婚事。哪知顾慈竟会出口驳他,且还问得这么直接?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软包子么? 他勉强扯起个笑,「慈儿贵人多忘事,你我私下里是有过数面之缘。大庭广众的,不好说这个,你若真不记得,可以去问叶表妹,每次她都在的。」 顾慈冷笑,「这就更奇了,我每次都同姐姐一块出门,从未和表妹单独出去过,你怎让我去问她,而不是问我姐姐?更何况……」 「我家表妹身份特殊,只有顾家自己人会唤她‘表妹’,旁人都只称她‘叶姑娘’,怎的到世子口中,就亲切至斯?」 谢子鸣脱口而出:「大家到定国公府上做客,不都是这么唤的?」 顾慈眼风扫来,他顿觉失言。他从未到顾家做过客,怎会知道这些,不是不打自招么? 「谢世子还真是,比我还了解顾家。」顾慈盈盈一笑,天真无害。 谢子鸣汗如雨下,「慈儿,你、你听我解释……」 「是世子听不懂人话?还是我没说清楚?」顾慈语气陡转直下,「你我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你还唤我名讳,毁我声誉,可是欺我顾家没人?」 「顾家没人,东宫还有人。」 一声才落定,另一声就铿锵接上。 身旁多了个人,同她并肩而立,高大身影笼盖住她娇小的身子,霸道又温柔。顾慈娇羞垂首,安心窝在他羽翼下,飘摇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明明没有语言和眼神的交流,可她就是知道,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给他便可。 谢子鸣艰涩地咽了下喉咙,拱手行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光顾着叙旧,不曾发觉殿下在这,礼数有失,望殿下赎罪。」 戚北落哂笑,一个字也不信,阴冷的游丝从唇角滑过,「今日是七夕佳节,孤可恕你失礼之罪,可你前日练兵缺席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子鸣大惊失色。 京中勋贵子弟,大多只捐个闲职混名声,并没正经差事。他也如此,去年在五军督护府补了个出缺,却从未去点过卯。都事与他父亲是旧交,不会同他计较,哪知竟被戚北落撞上了! 「殿、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前日偶感风寒,已告过假,故而才没去校场。」 第13章 「那你今日身体可好?」 「好、好好好,承蒙殿下厚爱,微臣的病已大好,否则今日也来不了这。」谢子鸣捏把汗,庆幸自己机灵,没有入他陷阱。 可他气才吐到一半,戚北落又轻飘飘来了句。 「既然世子已康复,那便和孤演练一番,好弥补缺席练兵而损失的经验。」戚北落乜斜凤眼,暗夜里闪着幽光,宛如林中蓄势待发的孤狼。 谢子鸣脑袋嗡嗡,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他那点花拳绣腿,连顾蘅都打不过,更何况戚北落? 可奚鹤卿和顾蘅在旁起哄,顾慈就在边上看着,男人的自尊不许他退缩。他深吸口气,不信戚北落真敢把他怎样,便笑道:「殿下万金之躯,微臣定会注意手下分寸。」 言下之意,并非他打不过,而是他没使出全力。到时就算输了,面子也没丢。 「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不然……」戚北落牵了下唇角,一字一顿、不咸不淡地吐出五个字。 「孤怕你会死。」 谢子鸣仿佛一猛子扎进冰窟窿,每块骨头都在哆嗦,却还咬牙不肯认输,「那就请殿下赐教!」 说完,他便煞有介事地「嗷嗷」杀去。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就被「赐」倒在地,「哎哟」打滚。玉冠松脱,蓬头垢面,天青色直裰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再不复往日清贵。 而戚北落依旧长身玉立,闲闲翻转手腕,衣裳不见半点褶,仿佛才刚热完身,还未发力尽兴。 顾慈血脉张炽,麋鹿般清透的杏眼莹莹闪着光。若非顾及身份,她真恨不得过去照谢子鸣心窝,狠狠踹上两脚。 美眸一转,她猝然与戚北落视线相接。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流淌出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有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有邀功的雀跃,亦有冲动行事后的懊悔和后怕,唯恐她会因此再不搭理他似的。 想不到这人表面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顾慈心田生暖,还他个明媚的笑。 戚北落心跳漏了拍,左右瞟着眼,调开视线。白皙精细的脖颈上,些些漾起霓霞。 谢子鸣原想趁现在这可怜模样,讨顾慈同情,却撞见这幕。他二人虽不曾开口,可流转于彼此间的眸光水色,无不沁着种旁人不知,唯他和她才知晓的暧昧。 一对璧人。 谢子鸣脑海里无端涌出这四字,悻悻垂眸,腹内泛酸。 那厢璎玑已等得不耐烦,颠颠跑这寻他们,瞧见石头上的画卷,好奇捡起来展开,咦了声:「舅舅的画怎么在这?」 顾慈和顾蘅皆一愣,戚北落蹙眉看她。 奚鹤卿问:「你说……这是谁的画?」 「舅舅的画呀,我亲眼看他画的。」璎玑眨巴眼,答得很认真。 奚鹤卿眉梢挑高,觑向谢子鸣。谢子鸣滚了滚喉结,哑声道:「郡主认错了,这画是微臣一笔一画、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璎玑被冤枉了很不高兴,叉腰怒道:「我才没认错!舅舅画这画时,我就在边上吃糖葫芦,不小心掉了块糖渣在上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画卷边角一块污渍,「喏,就是这个。」 谢子鸣一抖,局促地垂下脑袋。胸口又中一记窝心脚,他顺势被踹翻在地,喉间泛腥,抬眸便对上戚北落的冷目。 「说!」 「说说说,微臣都说……这画、这画的确是微臣托人……从东宫弄来的。」 戚北落冷嗤,缓缓抬手。 谢子鸣忙忍着痛膝行到他面前,拼命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微臣拿的只是殿下的弃画,况且殿下习画,不就是为了顾二姑娘么?微臣不过是帮殿下转交,并非偷窃。」 顾慈睫尖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戚北落。 他还会画画?她还以为他只会打仗来着……瞧画的精细度,不狠下一番工夫是画不成的。而他做这些,竟都是为了她? 她眼中流光溢彩,也隐有怅然。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 戚北落胸膛一阵起伏,拳头咯咯响,眼神似拭过寒雪的冷锋,直要剜下谢子鸣二两肉,「听你这意思,孤还得谢你?」 谢子鸣抖成筛子,「没没没有,微臣绝无此意。」 戚北落冷哼,摆了下手,空地上立时跳出几个带刀侍卫。 「谢子鸣盗窃东宫财物,目无法纪,藐视天威,找个小黑屋关起来。等谢侯爷何时同孤解释清楚,孤再酌情放人。」凤眸一瞪,有种要挖人心肝的狠劲,「记住,不该你肖想的,这辈子都休要动一点念头,否则……」 他笑而不语,却比说什么都骇人。侍卫打了个寒颤,忙过去拿人。 谢子鸣瞳孔放到最大,下裳隐湿。酌情放人?他打算「酌」到猴年马月? 他想吼,嘴被堵住;想挣扎,方才的打斗已耗尽他全部气力,只能如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 月影渐高,那边船只已准备妥当。 四人一道过去,气氛比来时欢快许多。奚鹤卿和顾蘅为白鹭烤了到底好不好吃,吵得面红耳赤。 顾慈不想掺合,干脆落在后面踱步。不知不觉,戚北落也缓了步子,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衣袖在风中绵绵飞卷、缠绕,发出细微簌簌声。 第14章 两人都默契地没点破,隔着半步距离,就这么静静走着,远远望去,似一双爱侣踩着月光,携手漫步。 忽然,顾慈的手真被抓住。 顾慈吓一跳,垂眸看去。 璎玑仰面朝她笑,牵着两人的手,蹦蹦跳跳走在中间。 顾慈小小叹了声,对面也传来同样的叹息,她愕然抬眸,视线恰与戚北落相遇。二人皆怔,慌忙错开目光。 热潮暗涌,顾慈忐忑地揉搓袖角,方才他帮自己收拾谢子鸣,算是原谅她了吗? 「舅母你瞧,织女星!」 顾慈回神,像是习惯了这称呼,没去纠正,顺着璎玑手指的方向望去。戚北落余光凝睇她,趁她发觉前,又不动声色地调开。 「若它是织女星,那牛郎星在哪?」顾慈笑问。 璎玑四下找了圈,挠挠头。 顾慈点了下她鼻尖,「那不是织女星,是……」眼里漾起光,「是北落师门。」 璎玑另一只手颤了颤,却不是她动的。 「这星星,怎的跟舅舅一个名字?」 戚北落不置可否,顾慈但笑不语。 师门,军门也。「北」即方位,「落」乃藩篱。 陛下当年为戚北落取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他能成为北境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护大邺疆土无虞。戚北落也不负众望,因他在,北戎这几年都再没叩过边。只是…… 北落师门是南天上能窥见的,最亮的星。 正因为最亮,所以,也最孤独。 这人六岁就做了太子,旁人还在哇哇跟母亲讨奶喝的时候,他就已经学着把万里江山扛在肩上,踽踽独行,累了也不准停下。 顾慈望着稍稍快半步的人,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催她上前,即便不能随他一道上战场拼杀,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再孤单。 戚北落侧过半张脸,顾慈睫尖一颤,忙低头假装和璎玑说话。 他望向前方,神色日常,眸底浮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笑,仿佛陷入什么愉快的回忆,一时无法自拔。 船行江上,半个时辰后至红鸾岛。 璎玑早已支撑不住,吧唧着嘴入梦,奶娘留在船上照顾她。 岛上人山人海,顾蘅刚落地,荷包就被人顺走了。她气得跳脚,边嚷「抓贼」边追。奚鹤卿嘴上嫌她麻烦,人还是跟了上去。 四人才上岛,就这么分道扬镳。 顾慈提着盏莲灯,左右张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而一阵锣鸣,灯会开始了,人潮自四面八方涌来,乱成一锅粥。顾慈就是锅里的一粒米,被推搡得左右乱晃,眼看就要摔倒时,一只手迅速抓住她手臂,将她拉了过去。 她抬头,就看见戚北落平静清冷的侧颜。当真是副极好的皮囊,眉眼深秀,线条落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招惹出一阵心跳。 顾慈心底温热缓缓散开,窝在他臂弯中,如小舟进了避风港,外边风雨再大都与她无关。杂乱的人群逐渐褪为流动的虚幻背景,她盍眸,正欲细品这怀抱的温暖,那手却松开了。 她诧异睁眼,不知何时,人潮已趋于平稳,向着一处徐徐行进。 「走吧。」 戚北落举步先行,帮她开路。虽说是好心,可到底少了点什么,顾慈轻叹,耷拉着眉梢默默跟上。 橘色的莲灯在地上摇出碗口大的光,随人潮流动的快慢,时而能照亮他靴底暗纹,时而就只照见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一步,或者两步,牵动顾慈的心,提起,又落下。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真令人讨厌啊!仿佛让她永远都无法再冷静看待这个世界似的…… 不时有姑娘偷眼瞧戚北落,议论声钻入顾慈耳房,她攥紧灯竿,有种自家宝贝被人觊觎的感觉。 真奇怪,前世谢子鸣一房一房地抬小妾的时候,她心里也无甚波澜,怎的轮到戚北落,就半点容不下了? 终于,她忍不住拽住那片袖子。奶猫似的力气,竟真让他停下了。 「怎的了?」戚北落垂视那片静默螓首,眉心微折。 顾慈没说话,只捏紧他袖子,因用力,手不自觉打颤。一声抽噎细如游丝,缠上心头,瞬间攫住他呼吸。 戚北落不再澹定,摇她肩头,手隐隐发抖,「慈儿?」 顾慈吸了吸鼻子,依旧没抬头,「我和谢子鸣,当真没什么。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也不会收他礼物,更不会嫁他,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哽咽了,想起前世的自己,想起前世的他,生怕方才那一两步的距离,会再次崩裂成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她却再没机会重来。贝齿将唇瓣咬得发白,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 脸上忽然覆上一层柔软,顾慈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 戚北落微微俯身,正抬袖帮她擦泪,动作笨拙却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用力便会碎。 离得近,顾慈仿佛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温度,如莲灯内那片橘色微暖。 「莫哭了。」停顿片刻,他又补了句,「我信你。」 语气温柔像在哄她,神情严肃又仿佛在承诺什么。 顾慈渐渐止泣,两排浓睫垂拢,尤沾水露,朦胧月色下如点点浮动的光,满街煌煌灯火,都叫她盖了下去。 第15章 戚北落定睛瞧着,喉中似含了块烙铁,燥热难担。 顾慈又刷的抬眸,眼底一寸秋波,如薄纱将他柔柔裹挟,「那、那赐、赐……」 赐婚的事,还作数吗?她满面涨红,咬着唇就是开不了口,哪有姑娘家当街问这个的? 旁边走来个小姑娘,奇怪地打量他们,稚气地责怪戚北落道:「公子,你娘子生得这么好看,你怎忍心把她弄哭?」边说边举高篮子,往戚北落脸上戳,「快买条红绸许愿,让神木保佑你娘子快些原谅你吧。」 她口中的神木,便是红鸾岛上那株两百余年花开不败的海棠。 顾慈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到海棠树下。 巨木参天,足有三人合抱粗。枝叶层叠密匝,不透月光。枝上有花,花下飘绸,浓绿间点缀嫣红,雀鸟盘旋啁啾,夜色中煞是瑰丽。 顾慈望着那点红,渐渐痴了,再回神,眼前多出个竹篮。而那卖红绸的孩子抱着个鼓鼓囊囊荷包,早跑没了影。 「你全买了?」 戚北落很认真、很严肃地点了下头。 顾慈倒吸气,「为什么呀?你都已经是……还有什么实现不了?」 戚北落眼中掠过一阵局促,蹙眉瞟她两眼,不耐烦地将篮子塞她怀里,「少啰嗦!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许愿么?拿去,写不完不准走。」 说完,他踅身就走,没动几步又停下,低声道:「许完愿……就莫哭了。」 顾慈心口猛地撞跳。他买这些,就是为了哄她不哭?怎么……这么傻……他没否认那声「娘子」,是不是说明,赐婚的事还作数? 她心头块垒松落些,抱紧竹篮,嘴角一点点扬高。 树下设有书案,笔墨齐备。眼下街头灯火正盛,游人都在逛灯会,这里反倒冷清。 顾慈把能想到的愿望都写下来,脑子都快不够用,东拼西凑终于写到最后一条绸子,她懈下口气,活动僵直的手腕。 余光中,戚北落竟在往枝条上系红绸,一本正经的脸配上鬼鬼祟祟的动作,甚是滑稽。 他还真有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要依托神明?顾慈惊讶,对着最后的红绸忖了忖,一笔一画郑重写道:望他所念,皆能如愿。 传闻绸子挂得越高,神明越容易看见,愿望也就越容易实现。 顾慈盯着一枝空荡荡的枝桠,四下瞅了眼,没有可拿来垫脚的东西,试着轻轻蹦两下,无济于事。 戚北落看不下去,朝她走来,「别跳了,不怕再把脚扭伤?」别别扭扭伸手,「我帮你挂。」 顾慈忙把红绸藏到背后,脑袋摇成拨浪鼓。 戚北落皱眉,偏头往她背后瞧了眼。顾慈再次躲开,警惕他的目光,像只烫了毛的猫。这要是被他瞧见,她还不得臊死? 他眉心折得更深,甩了袖子,不屑冷哼:「孤对你的事,不感兴趣!」说完,又偷偷瞥眼她的手,面色更沉。 顾慈嘟起嘴哦了声,依旧不肯投降。可是要怎么挂?她望枝兴叹。 边上有对兄妹,亦在为同样的事发愁。哥哥不忍让妹妹失望,抱住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妹妹成功将红绸挂在高枝上。 顾慈眼睛一亮,巴巴望向戚北落,忐忑又期待。 戚北落眉梢抽搐,沉沉闷出一口长气,「不情不愿」地朝她张开双臂。 他身高腿长,气力又大,一下就把顾慈举起老高。顾慈没控制住重心,身子左右摇晃,狂拍他肩膀尖叫不断。 「你你你到底行不行啊!」 戚北落霍然停住,仰面瞪她。 顾慈惊觉失言,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戚北落眯眼,盯着她似笑非笑,微翘的唇角鲜有地淌过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流矜骄,「懂得还挺多。」 顾慈顿时满面红霞,一气之下也不知哪来的胆儿,抬手推开他脸。戚北落没料到这手,脑袋一下偏过去。 气氛瞬即凝固,两人都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顾慈呆呆看着面前脸黑如锅底的男人,慌忙缩回手。 她竟然打人了,打的还是戚北落。这厮一向养尊处优,上战场都不定能挨到打,现在竟被她打了? 戚北落冷眼睨来,顾慈心里打了个突,匆匆移开目光。想到是他先调戏的自己,她纯属正当反击,又硬着头皮瞪回去。 一双小鹿眼清澈明媚,努力挤出点凶意,不仅不可怕,还很撩人。 戚北落眸色暗沉,怀中温香软玉似是烫手,他却抱得更紧,眼睛瞪得也更凶。 两人大眼瞪大眼,对峙许久,树叶都快被灼穿,终于憋不住齐齐喷笑,仿佛打通了心气儿,横在彼此间的块垒随之无影无踪。 「你倒是快些,莫耽误我时间。」戚北落正色抱怨,眼角眉梢有了温度。 顾慈胆肥了,斜他一眼,不慌不忙做自己的事,枝叶隐掩间,笑靥比花娇。 挂完所有绸子,戚北落稳而慢地放她下来。顾慈双脚才落地,耳畔便响起一声炸雷。烟火开始了,接二连三,遮天盖地,几乎是一瞬,就将整片夜空燃烧成火海。 她兴奋得像个孩子,拉扯戚北落的衣服,「快看快看!好漂亮!」目光一转,戚北落竟在看她,似乎还盯了许久。 第16章 顾慈心头一蹦,忙垂眸,热意自面颊蔓至脖颈。 落在腰间的手烫得吓人,她不由绷直腰背,想推开,却被搂得更紧。他稍一发力,她便猝然紧贴上他炽热的身子。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她下巴,修长略带薄茧的指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摩挲,微痒。顾慈凝望戚北落深邃的眼,渐渐分辨不清,究竟是唇痒,还是心痒。 四面喧嚣渐行渐远,海棠树在光斓中徐徐虚化。 他双眸载满一湾星河,低头靠近,便似万千星辰温柔拥抱而来。 顾慈下意识闭眼,手搭在他胸口,隔着细薄绫缭,几乎能摸到他的心跳,如战场上的鼙鼓,赤热有力,怂恿她的心在腔子里咚咚直跳,随时都会蹦出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很清楚,一点也不想反抗,甚至沉溺其中。 要是时间能就此静止,那该多好。 可远处一声嚎叫,硬生生将她拽回现实,「慈儿,你猜我抓到贼了吗!」 两人皆怔,鱼似的弹开。 顾慈捂着胸口大喘气,玉白的脸颊泛起浅粉,如隔纱看桃花。戚北落背对她,握拳抵唇轻咳一声,神色如常,只瞥向顾蘅时,眼底怨念呼之欲出。 奚鹤卿在旁捂嘴窃笑,一双膀子都快晃掉。顾蘅浑身发毛,不知他究竟那根筋搭错了,忙躲到顾慈身后避难。 「你们方才在干嘛?这厮怎的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样?」 顾慈支吾道:「没什么,我……叫沙子迷了眼,殿下帮我吹眼睛来着。」怕她细问,忙岔开话题,「贼抓到了么?」 提到这个,顾蘅就一肚子火,「要不是某人拖后腿,我早就抓到了。」 拖后腿的奚鹤卿笑不出来了,「到底谁拖谁后腿?明明你在旁边碍手碍脚,影响我发挥。」 争论不下,两人干脆动手比划,看看到底是谁在拖后腿。其结果就是……顾蘅食指勾着从奚鹤卿腰间抢来的荷包系带,吱悠悠转动,「服不服?」 顾家是将门,顾蘅耳濡目染,多少懂点拳脚。 「你你你!」奚鹤卿双颧灼红,抖着手指逼近,顾蘅一瞪眼,他赶紧一路小跑缩回去,梗着脖子干嚎,「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嘁,又不要你养。」顾蘅嗤之以鼻,朝顾慈抖荷包,「慈儿,我们回家,路费他奚二公子包了。」 顾慈忍俊不禁,「嗳」了声跟上,没两步又停下,蓦然回首,果然对上那双云遮雾绕的黑眸。 只是这回,云翳稍拨开了些,眸子深处湛开一缕天光,清冷却蔚然。她像一株雏葵,本能地被他深深吸引。 这人就是这样,内敛过了头。什么事都藏心里不肯说,连道别都默默无言,还得自己去发现。 「慈儿?」顾蘅又催一声。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赶不及回家了。 顾慈点头,往前挪进一小步,又停下,咬唇沉吟,忽地转身小跑向戚别落,没留神脚底,又被石头绊了下。 戚别落忙扶住她,蹙眉轻斥:「多大人了,怎的总也不看路?」可眼底并无半分愠色。 顾慈讪讪吐舌,因方才的事,她现下一靠近戚北落便控制不住脸红心跳,却又不舍离开,想同他再多说会子话。 「那幅画……殿下能不能……赐给我?就是那幅《雪溪图》。」 戚北落讶然,剑眉微微舒展,又骤然沉顿,「那画脏了,孤已打发人丢江里去。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江里寻!」 顾慈愣住,不解他这无名火究竟从哪来。不就是一小块糖渣,至于么? 转念细品出他话里的酸味,她恍然大悟,他大约是觉这画被谢子鸣碰过,所以才不想送自己的吧……总埋怨别人长不大,明明自己才最孩子气。 且还是个霸道的孩子气。 顾慈不由想笑,想起那画又觉可惜,正待行礼告辞,他又吞吞吐吐开口:「你、你若真心喜欢,孤改日再送你一幅便是。」余光偷偷瞟来,不屑中又隐含期待,「你当真想要?」 顾慈简直要被他逗笑,大约是今日胆子真被他养肥了,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探入他袖底,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摸寻到他小指勾住,轻轻摇了摇,「一言为定。」 趁自己的脸红透前,她赶紧转身跑开,追上顾蘅。绵绵视线还缠在她身上,她心如擂鼓,既欢喜又忐忑,拐弯时,悄悄回眸看了眼。 这回他的目光,比方才还透亮,仿佛穿透江水的月光。倘若前世自己没有瞎折腾,他是不是就能一直保持这颗赤子之心,看自己时,眼里永远都熠熠生辉? 顾慈紧张地揉捏裙绦,鼓起勇气抬眸深望他,盈盈福了一礼,扭头匆匆跑开。 事情都已说开,她心中大石彻底落下,步子比来时轻快许多。不出意外,赐婚的圣旨明日便会正式送去定国公府,而那旨意还是戚别落亲自上御前求来的……她嘴角不觉又扬高几分。 是夜,蒹葭山庄。 满月宴已近尾声,赴宴的宾客陆续离开。有几个执念甚深的贵女站在门口,见不到戚北落就不肯走,吃了大半晌冷风,最后到底受不住,红着眼睛登上马车。 可她们前脚刚走,戚北落后脚便回来了。 寿阳公主从他怀里抱走璎玑,他却不走,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寿阳公主以为今夜有变,忙将璎玑交给奶娘,自领他去静室说话。 第17章 「你不准备让父皇赐婚了?这是何故?」寿阳公主抓紧手,面目焦色,「听说你们遇见了谢子鸣?你可千万别被挑拨,慈儿是个可心的好孩子,你若就这么放弃,仔细后悔一辈子!」 戚北落含笑摇头,转着茶盏,没说话。目光虚浮,透过半卷竹帘,定定落在院中一簇矮木上。 午间,小姑娘和璎玑一道在院子里捉迷藏的时候,就躲在那。当时那么多人,那么密的枝桠,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可她却在下意识往里头缩。 那种畏惧是装不出来的。 他承认,自己当时的确生气了,是以后来她虽从矮木后头出来,他也不愿同她多说话。他甚至还想过,既然她当真这么厌烦自己,那便成全她算了。 可那场雨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将她从亭子里背回来后,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像打了平生第一场败战,输得彻彻底底。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真就这么完了,可今晚发生的事,让他瞧见了希望,也明白了些事。 她是个温吞和软的性子,逼得太紧,只会将她越吓越远。 就好像今夜的谢子鸣,上来就威逼利诱,彻底惹她烦厌,自己才有机会做了回英雄,在她心里挽回点好感。而后自己又顺着她的心,又是逛灯会,又是挂绸子许愿,她才肯对自己笑,还答应不会再和姓谢的来往。 说句没出息的话,他若生了对翅膀,那会子就该高兴得飞天了! 甚至还差点……他抬手轻轻摩挲唇瓣,月华点缀他眼眸,冲淡一身戾气,流淌出少年的清润气韵。 今晚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往后就顺着这步调,一点点靠近。她总会知道,自己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或许就……就真心愿意嫁给自己了? 打定主意,戚北落搁下茶盏,郑重其事道:「孤想过了,头先上御前请旨,是孤操之过急,吓到她了。她性子软,孤也该缓着来。」 寿阳公主惊讶地张圆嘴巴,半天没合上。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这是预备放下身段去追姑娘了? 要知道她这弟弟,最是杀伐果断。十四岁时,他随钦差南巡,查到某封疆大臣系一起贪墨案的主谋,闹得当地民不聊生。因是一品大员,钦差建议他先上报朝廷,等陛下处置。 他倒好,二话不说,亲自将人拖上菜市口,「咔嚓」一刀砍了。还放言,若陛下怪罪,责任他一个人扛,哪怕赌上东宫之位,也要将这些蛀虫全部拔除。虽说后来没出事,他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也初步建立,但凶名也随之打响。 这大概也是她愿意撮合他和顾慈的原因。 这孩子戾气太重,就该有个性情温和的姑娘给他冲一冲。就目前看来,收效不错,至少他知道为别人考虑了。只是……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慈儿……她现在就肯嫁给你呢?」 戚北落轻笑出声,「皇姐说笑了。」 她若肯嫁,才刚为何不直接提赐婚的事?说到底,她还是对自己无意。 寿阳公主啧了声,恨不得提着这榆木脑袋的耳朵,狠狠骂醒他。话到嘴边,她还是放弃了。 两个人的事,旁人说再多,他们自己悟不到也没用。领好头,剩下的路就让他们自己走,好事多磨,慢慢磨吧。 「你既拿定主意,就去做。左右慈儿这弟媳,我瞧准了,你若把她弄丢,我可跟你没完!」 戚北落颔首,眼中的光越发笃定,「还有两件事得请皇姐帮忙。东宫选秀……母后现在也不肯听孤的,还得请皇姐出面帮忙劝劝。孤……不想空误旁人年华。」 寿阳公主打趣,「没准人家还巴不得让你误呢?」见他神色有变,她又笑道,「放心,我跑一趟便是。第二件事?」 戚北落面色微赧,轻咳道:「午间皇姐说的栀子糕……可还有剩?」 寿阳公主本在喝茶,差点喷出来,啧啧嗟叹,「你啊你,早干嘛去了?」 戚北落神色一紧,她忍不住笑出声,抬手,琥珀便捧着锦盒过来。戚北落探头细看,确定是他午间瞧见的那个,心这才放下。 「早就知道你死鸭子嘴硬。我就吃了一个,剩下的都没碰,全给你了。唉,慈儿的手艺是真不错,便宜你了!」 戚北落道过谢,起身告辞。 寿阳公主一顿腹诽:拿完东西就走,姐弟俩多叙会儿闲话都不肯,真薄情!但还是点头应允。 她这弟弟,打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管大事小事都憋在心里,拿刀也撬不开。眼下若不是有事相求,他估计也不肯交底。 月牙细成一线,攀至中天。 内侍王德善提灯站在廊下,见戚北落拎着个食盒出来,忙将灯笼杆别到要带上,伸手去接,戚北落却摇头绕开。 「殿下,您吩咐去红鸾岛的船已经备好,是现在出发还是?」 戚北落凝眉沉思。 他还是很在意那丫头到底写了什么愿望,竟不肯给他看?莫不是还跟谢子鸣有关?眼下夜深人静,岛上没人,正好可以窥探。可……倘若她知道后,生气了,再不搭理自己该怎么办? 迷惘间,余光中闯入一片清辉,他仰面望去,南天那颗北落师门正亮,不自觉牵引他的思绪飞远。 北落师门这颗星,还是他告诉她的,没想到她竟一直记得。 第18章 那年,小姑娘同人玩捉迷藏,卡在树洞里头出不来,还碰上大雨。天越来越黑,她吓得哇哇大哭。 自己也是刚好路过,被她杀猪般的哭声震撼到,可真是小小的身子蕴藏大大的力量。既然会卡住出不来,那她之前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他狐疑地把小哭包拎出来,好心好意指了路,让她自己回去。 可小东西已经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除了哭还是哭,两条小细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害他寸步难行。 「看星星认路,会吗?就是北辰星,它在的方向就是北。」他不耐烦地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 小姑娘拼命摇头,不屈不挠地一根一根揪回来,抱得比刚才还紧。 他差点被勒断气,压住脾气,指着那颗北落师门,「这颗你总该认识吧?跟孤一个名儿,南天上最亮的星,这边就是南!」 小姑娘不哭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又怯生生转回来,「那我以后再走丢,对着那颗星星喊你,你会过来救我么?」 那眼神,无辜至极,他真恨不得揍她一拳,大骂「不要脸!」他堂堂一国太子,岂是用一颗星星就能随叫随到的? 可他优良的教养还是让他忍住了,「记住这颗星就不会走丢,左右这星星旁边也没有旁的星,孤零零的,最好认……」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跟一个四六不懂的傻丫头说这个。说了就说了吧,反正她也听不懂。 谁知她竟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望着他道:「不会孤零零的,旁边肯定还有星星。你瞧仔细些,定能找着伴儿。」 笑话!他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次出行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像个缺伴儿的人吗?明明是她缺脑子! 他如是想着,恶狠狠瞪她,想拿眼神杀死她。岂料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竟一下扎进他心里,从此再没离开过。 他想,他大概真瞧见那星星边上的伴儿了。只是后来,这伴儿见了他就躲,着实令他伤脑筋。 思绪收拢,戚北落曲指轻叩食盒,眼底浮着笑。王德善又问一遍,他只道:「回东宫吧。」 既然决定慢慢来,就不必急在一时。 自蒹葭山庄回来后,顾慈便拉着顾蘅一道,窝在玉茗轩收拾东西。 瞧那日谢子鸣的架势,应当不是第一次从东宫盗画,借花献佛。顾慈怀疑他过去送自己的东西也掺了水份,可她对戚北落的文墨知之甚少,只得让顾蘅帮忙鉴看。 这一查还真叫她吓一跳,这里头八九成墨宝竟都出自戚北落之手。 「姓谢的也真有趣,帝京城中书画好手千万,他怎就逮着殿下一人使劲吸血呢?」顾蘅不住咋舌。 顾慈抚着画角被墨迹刻意掩盖的落款,猜到里头的缘故。 赠人礼物,自然要投其所好。谢子鸣面上瞧着才华横溢,实则就是个草包,就算让他挑画,也挑不到点上,前世她也是嫁去后才看穿他的假面。而戚北落刚好相反,知道她偏好什么,也肯下功夫钻研,唯独不肯放下身段亲手赠东西于她,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顾蘅却不大赞同,「其实殿下……也不是什么都没送过……」 顾慈诧异看她,顾蘅低头绞着手指,眼神飘忽,「就比如上回生辰,我赠你的那枚海棠步摇,还有上上回奚鹤卿给的岭南红犀角笔管,寿阳公主赏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最后深吸口气道:「都是殿下借我们的名义,送给你的。」说完便如释重负地呼出胸中之气,一副终于解脱了的模样。 顾慈眨眨眼,又眨眨眼,猛地回头环视自己屋子。一桌一椅,一草一花,明明都是她见惯了的模样,却忽然好似不认识了似的。 他究竟在她身边藏了多少惊喜,等她去发现啊! 越想脸越热,顾慈缓缓抬手,捂住自己冒烟的面颊,仿佛屋子里突然有了他的味道,心里跟着滋滋沁蜜,又隐隐有些不安,透过五指张开的缝眺望窗外,秀眉一点点蹙起。 长空飞鸟横渡,云絮薄如蝉翼,淡淡地涂抹在蔚蓝穹顶。多好的天呀,宜嫁娶,可赐婚的圣旨怎么还没下来?她记得,前世就是七夕后一日来的旨意,怎的到现在还没动静?到底哪里出岔子了? 外头响起脚步声,顾慈瞿然起身,椅子被带得「咯咯」摇晃。顾蘅吓一跳,奇怪地看来,她赧然地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云锦掀了帘子急赤白脸进来,拍着胸口大喘气。顾慈手里的帕子快被揪烂,实在等不及便先问道:「可是宫里来人?」 云锦生咽着干涩的喉咙,硬喘出一口气,「是世子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到大堂,老太太让两位姑娘现在就过去。」 她口中的世子,便是姐妹俩的胞弟顾飞卿,今年刚满十岁,因聪颖悟性高,去岁拜入白衣山人门下,随他四处云游求学,甚少归家。今日竟突然回了,众人无不意外,也难怪云锦会如此激动。 姐妹俩迫不及待赶去大堂,顾老太太和裴氏已搂着顾飞卿叙起话,三人眼眶皆红。 玉面小郎君,五官生得极有灵气,出门磨练一年,个头没怎么窜高,言行举止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只脸上的婴儿肥还在,刻意板起脸,更衬出几分稚气可爱。 瞧见姐妹俩,他忙跳下椅子哒哒跑去,捧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给两位姐姐请安。」 第19章 顾蘅像只雀鸟,欢喜地绕着他转,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口。 顾飞卿一愣,小圆脸红彤彤,腼腆地垂首挠后脑勺,方才的严肃全去了爪哇国,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顾慈。 「二姐姐,这是师父托我转交给你的。就上回离京前二姐姐提出的疑问,师父在信中给了详实回答,我也试着添了几笔自己的看法,跟师父自然是没得比,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二姐姐。」 「那二姐姐就先谢过卿儿了。」顾慈两眼湿红,亲昵地揉他脑袋,手控制不住发抖。 白衣山人是当世第一鸿儒,桃李遍天下,所教学生大半都成了朝中肱骨。可他本人却不喜庙堂,只追求闲云野鹤的生活。 普天学子皆以能拜入他门下为荣,哪怕只是在墙外偷听一两句,也胜读十年书。可他眼光却极高,去年在京逗留时,连陛下的邀约都敢推拒,除了收下顾飞卿外,也只肯垂青眼,和戚北落促膝畅谈过。 可众人不知的是,顾慈也曾受教于他,只是碍于女子的身份没能正式拜师。没想到时隔一年,他老人家竟还记得自己,而更让顾慈激动的是,此生还能再见到弟弟。 前世,顾飞卿原本前途无量,却被人带入歧途,终日流连赌坊花街,染了一身脏病,最后竟死在了她前头。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 「我才刚抄完佛经,从佛堂里出来。听说三弟弟回了,就急急忙忙赶来,可是迟了?」 声到人到,叶蓁蓁笑盈盈跨进门来,向顾老太太和裴氏福过礼后,便绕到顾飞卿身边,熟稔地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时不时掩面掉几滴泪疙瘩,仿佛她才是顾飞卿的亲姐。 顾蘅一向不喜叶蓁蓁,当下便翻了个白眼,踅身去寻母亲和祖母说话。顾飞卿不习惯她的热络,碍于礼貌,还是老实应承着,只是语气明显冷淡许多。 叶蓁蓁见他爱答不理,脸色讪然。 顾慈不愿叶蓁蓁离弟弟这般近,自去旁边坐好,招招手,什么话也没说,顾飞卿就立时喜笑颜开,甩开叶蓁蓁,颠颠跑到她身边坐下,继续说刚才那封信。 欢笑声钻入叶蓁蓁耳朵,她脸上虽还是笑模样,可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深痕。 她一直搞不懂,明明她面相也甚是可亲,为何总不招孩子喜爱?每次府上有亲戚携孩子过来,她都努力讨好,可那群萝卜头眼里就只有顾慈。就算顾慈从未刻意亲近他们,他们也乐意追着她跑,凭什么? 自己千方百计追求不到的东西,凭什么顾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且还从不稀罕? 平了平气,叶蓁蓁如无其事地扶了扶髻上玉簪,笑着去到顾老太太身边,坐在脚踏上,给她捶膝,「卿儿好模好样地已回了,老祖宗这下也该安心了。只是蓁蓁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就别讲。」顾蘅嘟囔了声,裴氏瞪她一眼,向叶蓁蓁歉然笑笑,「蘅儿叫我惯坏了,你莫往心里去。」 叶蓁蓁听出她语气里的客套疏离,笑笑点头,也没觉有甚,只越发热情地腻在老太太身边。 顾家旁人怎样无所谓,只要她牢牢抱住老太太的心,不愁没好日子过。 「咱们府上毕竟是将门,卿儿修身习文固然重要,可若荒废了武艺,多少不好。不如请个武学先生,闲暇时来家中指导如何?既能强身健体,也不至于荒废学业。」 顾老太太双眼一亮。这事她从前就考虑过,只是因着当时卿儿还小,又不在家,所以才搁置了,眼下人既回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氏亦点头赞同。学文学武她倒无所谓,只是夫君常年不在家,家中皆为女眷,男孩子还是该阳刚些,在女人堆里长大终归不好。 两位长辈一拍即合,不过这先生该请谁?裴氏旧居后院,对这些一窍不通。顾老太太这些年吃斋念佛,同旧友间的往来淡了许多,一时也难挑个好人选。 叶蓁蓁忙做这解语花,「蓁蓁早年家中有个亲戚,叫胡杨,在军营谋生,前还升了衔儿。品阶虽不高,可身手不错,若老祖宗信得过我,我这就给他去信,明日让他上门一趟让卿儿相看,如何?」 顾老太太连连点头,裴氏也露出了个真诚的笑,无不称赞她想得周到。 顾飞卿双目炯炯,虽极力克制,但喜色依旧蔓上眉梢。从前父亲在家时,他就常拿着木剑,随父亲操练,如今虽从了文,可到底没失了本心。 顾慈笑抚他脑袋,愿意促成他心愿,谁来教都行,胡杨绝对不行。叶蓁蓁将这人夸上天,却没说他嗜赌好色之事。 前世,顾飞卿就是叫这人带坏的,她绝不允许这辈子悲剧重演。 「若来家中做了先生,从前的履历也该过个明路,不知表妹手中可有他的造册?」顾慈淡淡道,十指纤长白皙,执着碧色茶杯,如春水映梨花。 叶蓁蓁想起上次自己被烫伤的事,下意识收紧指根,思忖半天没琢磨出她话里是否有话,只能抿着唇小心道「有」,让秋菊去取。 顾慈含笑夸了句「表妹好心思」,她立即汗毛倒竖,心跳如鼓,想从她身上瞧出破绽,顾慈只笑吟吟和顾飞卿说话,无任何不妥。 正因为如此,反倒让叶蓁蓁心里更慌。秋菊取里册书立在她边上,她都没发现,还是顾老太太蹙眉唤里几声,才将她的魂儿叫回来。 第20章 「这胡杨从前竟在五军都护府沈都事手下当过差。听说沈都事治下甚严,他能晋升,倒是个厉害的。」顾慈翻着书册,漫不经心道。 顾蘅咦了声,「那岂不是谢子鸣的同僚?」 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没鸿毛重,却在堂内激起千层浪。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顿沉,齐齐看去,目如锉刀。 叶蓁蓁双肩一抖,再次吓丢了魂儿。 「你久居深闺,怎会同谢子鸣的同僚相熟?那胡杨,当真只是你亲戚?」 顾老太太捏紧龙头拄杖,眯起眼审视。 因着先头顾慈绝食坠楼的事,「谢子鸣」三个字,已成了她心头一根刺,谁碰就扎谁。即便她再疼叶蓁蓁,当下也没什么好脸。 毕竟叶蓁蓁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亲孙女。 叶蓁蓁脑袋一寸寸矮下,左右瞟着眼,将一绺汗湿的碎发绕到泛红的耳朵后。 近来不知怎的,她一直寻不见谢子鸣,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心里甚是不安,方才想着弄个牢靠的人进顾家帮衬自己。可万万没想到,竟又被这顾慈搅了局! 「自、自然是亲戚。老祖宗您是知道的,蓁蓁每日要么在佛堂抄经,要么伺候您左右,便是出门至多也就去那护国寺祈福,别说什么谢子鸣的同僚,便是谢子鸣本人站在这,蓁蓁也认不出来人。」 「不对吧。」顾蘅「笃笃」敲了敲桌面,「七夕那日,我们几人在蒹葭洲可遇到谢子鸣了,还亲耳听他提起你,唤你作‘叶表妹’。听那语气,你们俩怎么也该认识有一两年了,怎的到你这,就成了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了?」 「蒹葭洲上人来人往,许是大姐姐听岔了。」 「就算我听错了,那慈儿、奚二公子、璎玑郡主,甚至太子殿下也都听错了?」 叶蓁蓁一噎,唇瓣无力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顾蘅顿时神清气爽,方才因她而被母亲瞪眼的事,也不觉有什么了,抿口茶润嗓,老神在在地看戏。 屋内气氛如坠寒冰,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更沉,就连边上侍立的丫鬟婆子也纷纷吊起眼梢,细细密密的眼刀直能将人捅成筛子。 叶蓁蓁面颊沁出层薄汗,精心描绘过的妆容渐毁,显出底下惨淡面容,余光偷瞥旁边。 顾慈正盍眸品茶,嘴角微翘,怡然自得。自山庄归来,她整个人便容光焕发,也不知叫什么滋润了,与自己的窘迫截然相反。 就是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才会沦落到现在这腹背受敌的窘境,而她这罪魁祸首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凭什么! 叶蓁蓁蓦地攥拳,这一幕刚好叫顾老太太看个正着。 龙头拄杖「咚」声杵地,伴随一记风雷般锐利的眼风。叶蓁蓁一哆嗦,腿肚子发软,轰然跪下。 「你如今主意大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头领?马上就到你祖母的冥寿,这几日你就待在佛堂不要出来,把该抄的经文统统抄个七八遍,拿来于我亲自验看。如若抄得不好,便再抄个百八十遍,好好反省,该拿何颜面去祭拜你祖母!」 顾老太太平了平气,招来向嬷嬷,「去挑两个丫鬟伺候她笔墨,饿了就给送饭,渴了就给倒水,务必照看得仔细,不可出一丝纰漏。」 叶蓁蓁心头大跳,这哪里是派人伺候她抄经文,分明是将她当犯人看呀! 她过去在叶家时都没吃过这苦头,怎受得了这个?忙泪眼婆娑地膝行上前,唤了声「老祖宗」,欲博她怜悯。 却只得顾老太太一声拄杖捶地声。 力道比方才还重,案上的瓷杯瓷盖都清脆地磕碰了下。若砸在人身上,就算不伤筋动骨,皮肉也得疼上好几天。 「你祖母将你交托于我,便是要我好生教养你。你若真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勾结,就在佛堂里待一辈子!」 叶蓁蓁登时闭嘴不敢再多言。她知道老太太的脾气,跟她拗只会伤到自己,心里再不服气,也只能忍住。 踅身离开前,她再次恶狠狠瞪向顾慈方向。今日就算栽了,也要给顾慈来个最后示威。 可顾慈只眺望窗外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出神,巧笑嫣然,连余光都不屑给她一个。 一拳打在棉花上,叶蓁蓁简直要气吐血,回去的路上,她紧抓手腕,因太用力,触及上次烫伤的皮肉,疼得嘶嘶抽气。 秋菊忙上前查看,叶蓁蓁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贱婢!册子上写了胡杨在沈都事手下办差,你拿来前就不知遮掩一下?」 秋菊捂着肿胀的半张脸颊,摇头不迭,「奴、奴婢不识字……」 叶蓁蓁一愣,嘴角缓缓挑起讽意,「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瞧瞧这府上,就连年纪比你小的云锦和云绣都能背上一两首诗,你竟还不识字?」 「去,上药房给本姑娘拿几副药膏来,我手疼。若因为这个没能抄好书,让老太太责罚,仔细你的皮!」 「拿了药再想法子给胡杨递个信儿,进府这事,以后再谈。」 说完她便款摆柳腰,盈盈离去。秋菊咬紧唇瓣,两道目光直能在她后背烫出两个大洞。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叶蓁蓁每次在二姑娘那受了气,都会把火都发到她头上。 还敢埋怨她不识字?她虽没读过书,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还是懂的。若她也能像云锦和云绣一样,在二姑娘身边伺候,怎还会大字不识一个? 第21章 无论相貌还是才情,叶蓁蓁都不如二姑娘,害她也在丫鬟堆里低人一等。自己没抱怨她,她反倒先责怪起自己了? 秋菊暗恨,转身要去药房,却见台阶下,云锦正朝她笑,「二姑娘新泡了茶,姐姐可有空赏光?」 秋菊惕惕然,一步不敢动,硬是被云锦拉了去。 后院湖中荷叶田田,鱼戏莲间,风光无限。临湖水榭内,石桌上茶具齐备。 顾慈坐在石凳上,袖子微微卷起,露出小截白玉般的藕臂,玉指纤纤同精瓷一色。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步都不疾不徐,腕上银镯随动作叮铛脆响,闻者无不觉如沐春风。 秋菊不自觉看痴了,再去想叶蓁蓁的脸,胃里只剩恶心。 茶泡好了,顾慈给云锦和云绣各递去一杯。秋菊捏着衣角,目光欣羡,不曾料竟也有她的份。 「这是姐姐从姑苏带回的碧螺春,我吃着不错,你也尝尝。」顾慈笑盈盈道,「此茶最是润肤化瘀,或许……可治你脸上的伤。」 是夜,莲花巷内。 胡杨在家中左等右等,还是没等来秋菊,心中焦躁异常。 他与谢子鸣是旧交,原先在城门当差的时候,他就曾透过车窗,瞧见过顾家姐妹的脸,当晚便害了相思。 尤其是妹妹,光瞧那半张侧脸,他骨头就酥了。可兄弟妻不可欺,因谢子鸣惦记顾慈,他才悻悻作罢。 而前几日,他听说谢子鸣在顾慈面前吃瘪,这辈子应当是没戏了,那点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趁这次进顾家,好好享受一回。 眼瞧着佳人就在前头,触手可及,怎就出岔子了? 如此苦熬几晚,每日醒来,大腿间都一片膻湿。 这晚,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摸去定国公府外墙,朝两手各吐了口唾沫,预备攀爬。脚才刚抬起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他狐疑地转头,没等看清人脸,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梁当时就断了,鲜血哗哗直流。 「他娘的!谁……」 话还没问完,人就被撂倒在地,半口牙齿卡在喉中,没等咽下,胸口就被人狠狠踩住、辗碾,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明晰。 胡杨呕出几口血水,勉力撑开半幅眼皮。 那人玄衣如墨化在夜幕中,衣袂随风猎猎,如虎啸龙吟,金线蟠龙纹在暗色里怒目瞋瞪,张牙舞爪,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 而他本人的目光,凝了三尺寒冰,自浓睫下的一线天光中大剌剌捅下,能将你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胡杨脸上血色尽褪,裤子隐湿,「太太太子殿下……」 戚北落冷哼,凤眼斜睨,「你们五城兵马司,便是这般看护帝京的?」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几个小吏登时软了腿弯,心跳隆隆如擂鼓。 他们不过是例行巡逻,见有人在定国公府附近鬼祟,便赶紧上报求援。原以为至多把指挥使招来,哪知来的竟是太子殿下! 都说太子殿下每日忙得都无暇吃饭,怎还有空为个毛贼,大半夜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杀过来?他们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陈指挥使姗姗来迟,哈腰一顿告罪,忙招呼人赶紧把胡杨绑了丢入大牢。 戚北落却勾唇嗤笑,漫不经心地掸去衣上落灰,「陈指挥使,大邺牢狱里,可不养畜生。」 阴鸷的目光淡淡睨来,陈指挥使激灵灵抖落一身毛栗,腰又矮下数寸,「微微微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他一挥手,原本拿绳索的差役便换了佩刀,拽着胡杨的头发就往后拖。 胡杨嘶声挣扎,嘴里被塞了把淤泥草根,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如一粒砂消失在浓浓夜色中,无声无息。 从始至终,连顾家一片草都没惊动。 公案已了,戚北落却还独立月下,眺望南墙,身影如山,岿然不动。周身气韵清冷,只望向墙头的两道目光隐隐浮着柔暖。 陈指挥使想走又不敢,困得几乎站着睡去,望向奚鹤卿求助。 奚鹤卿笑了笑,颔首示意他先回去,等人都散去后,方才拢着袖子上前,「你既这么担心,不如往顾家里头也塞几个人,护她周全便是。左右你也假公济私,把五城兵马司的三成兵力都分配到了这,专护顾家,也不差这点人。」 戚北落听出他话中讽意,冷冷斜他一眼,「定国公常年驻守北境,劳苦功高,顾家上下又俱是女眷,孤才多加留意照拂,并无私心。」 奚鹤卿长长地「哦」了声,似笑非笑,「好一个并无私心,镇南将军也是常年驻守云南,妻儿俱在京中,怎不见你多加照拂?」 戚北落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抽,蹙眉斜瞪他,许久才沉声道:「那不一样。」说完,便缄口不再言一字。 奚鹤卿歪歪嘴,是呀,多不一样啊,镇南将军府上又没有顾慈。 「我听顾蘅说,顾家这几日在为顾飞卿寻武师父。正好你手底下人多,派个牢靠的过去,既能帮到她的忙,又能护她左右,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武师父?」戚北落眼皮一跳,乌沉的眸子些些亮起光。 夏日炎炎,蝉鸣远远近近没个消停,风中飘着清淡的果香。 顾慈坐在案边,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第22章 金芒经竹帘筛选出粗粗细细的光,照在她脸上。浓睫轻颤,在纸上洒落一片金粉,恬静又美好。 那天秋菊把她知道的顾家手下与叶蓁蓁勾结的商铺掌柜,都告诉了她,帮她解决了一大难题。只是还几人,连秋菊也不知,她得想法子另问。 叶蓁蓁能在顾家混得风生水起,全因祖母疼爱。如今她失了祖母信任,日子转眼就惨淡得不像话,已不足为惧。 只是…… 她抬眸望向院中满开的合欢,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投落一片疏影。 赐婚的圣旨,到今日还是没着落,到底发生什么了?戚北路该不会后悔了吧…… 她的心随笔尖一点浓墨,慢慢沉坠,再回神,纸上不知不觉竟写满了「戚北落」三字。云绣打帘进来,她忙揉了纸,抽纸再着笔,假装无事。 心却还沉闷得厉害。 「姑娘,武师父来了,请您去移步去外头迎他呢。」 云绣笑得古怪,不等顾慈开口便拉她过去,变戏法似的掏出珠钗,往她发髻上插。 今日一早,顾蘅就拉着顾老太太和裴氏去护国寺上香。顾慈本也要去,她却拦着不让,说今日武师父回到,家里不可没人。 顾慈问她是谁,她也是这般怪笑不说话,只肯告诉她是奚鹤卿寻来的人,很靠谱。 有多靠谱?靠谱到必须要她本人亲自出去迎?这叫摆谱吧。 顾慈无奈绕过影壁,朱门下站着个人,身影挺拔颀长,是戚北落身边的贴身侍卫凤萧。 她心中稍安,凤萧的身手她信得过;同时心也空了下,赐婚旨意还不知在哪片风中,眼下再见东宫任何人,她都有些不自在。 凤萧朝她行礼,顾慈定了定心,含笑上前,一声「好」还卡在喉咙里,凤萧便躬身退至一旁,露出身后之人。 石阶下,那人负手而立。金芒照亮他侧脸,面颊皎洁如玉,印上深邃眉眼,目光清冷,朝她望来时却涌涌溢光,比谁都多一份醇厚深情。 顾慈眼睫轻颤,乌黑瞳仁渐渐湛开光。沉寂许久的心,咚咚,咚咚,一点点撞跳开。 这盛夏该死的风,实在太躁了! 顾慈怔了大半晌还没缓过劲。 她能猜到,顾蘅去寻奚鹤卿帮忙找师父,戚北落知道后定会出手相助。可她万万想不到,他本人竟会亲自过来! 要知这几年,陛下逐渐放权,让戚北落监国。他内要处理政务,外要操练兵马,俨然成了大邺第一大忙人,怎还有功夫来她家,教一个十岁孩子习武? 云绣在旁暗暗推她肩膀,她方才醒神,匆匆见礼,「臣、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今日梳了个高高的惊鹄髻,头顶两扇大耳似鸾鸟振翅。大约是过来得太急,步摇上的琉璃珠串斜斜晃悠,就要松落,柔光浮动,莹莹跃入戚北落眼中。 他唔了声,下意识伸手,帮她把步摇往髻中紧了紧。 顾慈肩头一颤,本能地瑟缩了下脖子,抬眸错愕地望住他。 戚北落因她这一抖,也猛地回神,连连倒退几步,借咳嗽掩饰适才的尴尬,「孤受人所托,来这教习武艺,并无他事,你不必如此惊恐。」 边说,手边缩到背后,还保持着刚刚帮她插紧步摇的弯曲状态。鬓香犹在,丝丝缕缕缠绕心头。他五指僵硬地抻了会儿,一点点收拢、摩挲,状似回味。 顾慈却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纤长细密的睫毛慢慢搭拢下,掩住眸底所有情绪。 并无他事,是啊,除了教卿儿武艺,他还能为什么事亲自登门呢? 又不想娶她…… 顾慈松开皱皱巴巴的衣角,半气恼半担忧地道:「殿下的好意,臣女代卿儿领了。只是殿下每日公务繁忙,臣女一家实在不好拿这点琐事来叨扰殿下,殿下还是……」 「无妨,练兵自是要从小抓起。现在开始还不算晚,等日后……」 「可是我弟弟不从军!」 不等他说完,顾慈就直接顶了回去,精致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直挺挺捅去,怨气十足,衬上头顶两扇耳,活像只被咬了尾巴的炸毛兔子。 戚北落一愣,俊容时青时红,眸中云海翻涌,仿佛在酝酿风暴。 顾慈被他这模样吓了一下,往后挪了小半步。回想自己这几日为圣旨的事,吃不好睡不香,委屈酸涩一并涌上心头,她又梗起脖子,圆着眼睛回瞪他。 戚北落微微眯眼,手在背后慢慢攥成拳,不屑地挑了下唇角,寒着嗓子道:「你便这般不想孤留下?」 顾慈心头一颤,从这蓬勃的怒意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堂堂一国太子,又是万民敬仰的战神,亲自送上门教人武艺。这样的美事,旁人做梦都梦不出来,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连门都没让人家进,确实很不识好歹。 可,她就是气,没有来由,就是气他!哼! 「殿下还是请回吧。」顾慈撇过头去,语气强硬。 「好!」 这一个字,说得比她还强硬。 顾慈心里咯噔了下,脑袋嗡嗡晕眩,人几乎站不住。他真要走啊? 一声「不要」在心底怒号,还未出口,头顶突然一黑。不知何时,戚北落已凛然立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影霸道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本就阴沉的脸在逆光中又加重几分戾气。 第23章 冷香幽幽渡来,清淡又浓烈,鼓动顾慈的心咚咚乱跳。她下意识要退,手腕倏地被他拽住,往他身前狠狠拉去。微热的鼻息拂在额间,痒梭梭的,招惹一片酥麻。 顾慈大脑一片空白,仰起一双水雾涳蒙的眼呆呆看他。长睫细细颤动,似蝶翼翩飞。清风涌过,轻轻撩动她垂在耳畔的几根发丝儿,婉转可怜,挠在他心头。 戚北落咽了下喉结,怒容有那么一瞬松动,左胸口那片拳头大的地方,慢慢地软了下去。可转念一想她方才赶自己走时的冷漠决绝,他眸光顿沉,盯着她的脸,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 「你不让孤留下,孤就偏要留下。」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便松开她的手,侧身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地绕过影壁往里去。旁边几个家丁本想上去阻拦,被他锋芒毕露的眼风一荡,都齐齐蔫了脑袋,瑟瑟缩回墙角。 恰好此时,顾飞卿得了消息,欢喜地随云锦过来拜师,同这黑脸煞神撞个满怀,又被他这一身寒意吓白脸,悄悄往云锦背后缩。 「你便是顾飞卿?」戚北落垂眸觑他,眼中毫无温度。 顾飞卿拽紧云锦衣角,惕惕然点了下头。云锦尴尬笑笑,推他上前行礼,越推他越往后躲。 戚北落收回目光,有他姐姐这个连太子都敢轰走的「珠玉」在先,他也懒得计较失不失礼,启唇淡淡道:「随孤过来。」便扬长而去。 顾慈赶过来的时候,就瞧见顾飞卿面如死灰地被「提溜」走。那慷慨赴死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去习武,更像是被拖去菜市口问斩。 「姑娘,太子殿下该不会吃了小世子吧?」云锦手里捏汗。 顾慈心虚地缩了脖子,绞着手指不敢说话,这回还真是她害了弟弟……抬眸偷瞥日头下挺拔的背影,宽肩窄腰,袍身上遍布的锦绣暗纹撑开轩昂,叫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衣服穿在文人身上,只会被衣服的气势压下去,非得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起来才好看。 看着看着,顾慈不由滚热了面颊,跟中暑似的,捂着脸左右偷瞄。云锦和云绣还在为顾飞卿发愁,并没留意她的异样,她小小吐出口气,踅身往厨房去。 金芒透过玉指张开的缝,恣意泼洒在她高扬的嘴角上,把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趁他把卿儿吃掉前,赶紧先备一份吃食送去吧…… 顾家后院有一小片演武场,是定国公从前在京时建的,刀枪棍棒齐备,虽多年未用,却一直有人打扫收拾,同从前一样整洁。 戚北落扫了眼,问道:「你从前可学过武?」 顾飞卿点点头,又摇摇头。戚北落睨来一眼,他哆嗦了下,垂视自己足尖低声道:「我五岁的时候随父亲练过几日剑,只是照猫画虎地瞎舞,没个体统,所以也不算真正学过……」 说完,他又回味了遍自己的话,乌溜溜的眼珠期待又忐忑地盯着戚北落,恐他嫌自己什么也不会,不愿教他。 戚北落蹙眉凝望长廊尽头,一言不发。 顾飞卿顺着他目光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耐心等了许久,他忍不住唤两声:「殿下?」 戚北落霎了下眼,局促地咳嗽了声,道:「既如此,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学的兵器?刀枪棍棒皆可。」 顾飞卿双眼亮起光,崇拜道:「真的什么都可以?这些您都会?」 顾家姐弟三人,眉眼生得都相仿,戚北落望着他眼里纯粹的光,仿佛又瞧见了那年星空下,那个为他加油鼓劲的小丫头,一时恍惚,眼梢余光自作主张地再次瞟向长廊尽头,又再次失望地转回来。 「你想学什么,孤都可倾囊相授,不过……」 戚北落负手在背,神色严肃,直直盯着顾飞卿的双眼,「丑话说在前头,今后课上,孤让你做什么,你都得照办。习武不可怕苦,半途而废断不可取。你若受不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孤不会同你计较。若等学了一阵再喊苦喊累,孤绝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平静,话里隐涌着号令千军的磅礴气势。 顾飞卿心里打了个突,却一点也不怕,反倒比刚才轻松许多。 去岁随师父云游时,他就常听师父夸这位太子文治武功、德才兼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俊才。彼时他只有个朦胧概念,并不觉如何,如今亲见本尊,确有几分相信了。 垂在两侧的小手蓦地攥紧,顾飞卿双目一眨不眨地回视他,朗声道:「我愿意!」撩开衣摆,行三跪九叩之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戚北落嘴边这才浮出浅浅一点笑,抬手让他起身,指着大日头底下一片地,让他先扎马步,又着人取了香炉,点上一炷香。 顾飞卿知其用意,并不反对,照着教的姿势,一板一眼地在日头下摆出马步,额头很快沁出汗,衣衫也湿了,却仍旧岿然不动。 戚北落心中赞许,面上依旧肃然,也不闲着,自娶了弓箭,对着靶子操练起来。百步之距,九发九中,箭尖直挺挺贯穿靶心,引得顾飞卿越发崇拜。 第十箭刚搭上弦,余光中忽然晃入一片颊红身影,戚北落心弦一动,手里的弦便松早了。羽箭提前飞出,虽还是正中靶心,箭尖却只是浅浅入靶。 顾飞卿微讶,只当他力气耗尽,也没放在心上。 第24章 顾慈却忡愣住。 她其实早就到了,怕打扰他们,便端着一盘剥好皮的荔枝在树下站着。刚才那九箭她也看得清清楚楚,打心眼里佩服,想凑近看第十箭,才挪近一小步,结果…… 射箭需宁神定志,是她不好……顾慈十指扣紧果盘沿儿,心里一阵内疚,悄悄抬眸。 戚北落果然在看她,只是阳光太过刺眼,只能瞧见他满头淋漓大汗,根本分辨不清他现在是何神情。 顾慈的心又沉了些,垂眼盯着自己足尖,咬了下唇,将果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再次仰面,犹豫着举起帕子,朝他轻轻扬了扬。 示意他过来擦汗。 若他真过来,应当就说明他没在生气,若没过来……那她就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 他身影微晃,顾慈的心也蹦了下。可他却只是晃了晃,就再没动静。 手臂举太久发酸,顾慈缓缓放下,眼里的光随动作渐渐暗淡。 还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悻悻叹口气,耷拉着脑袋要走,脚才迈开,面前突然横出一只手,将她拦住。 树荫底下,戚北落并不看她,高高昂着脖子,只留给她半张侧脸,「你作何一直偷看孤?」 顾慈眉心深蹙,怎么就成偷看了?无理取闹。她推开他的手要走,却根本推不动,「你到底想怎样?」 半晌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风摇枝桠的声音。顾慈死死盯着眼前的手,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也正准备这么做。 可那手却自己先放下来,手的主人绕到她跟前,亲自拦住她去路,「孤想说,你若想看,可、可以、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顾慈一怔,愕着眼睛抬头。 戚北落仍旧没给她正脸,托着双臂堵在那,神色肃穆跟门神似的。只是日光透过层层浓翠,泼洒在他侧颜上,那耳朵红润透亮,像上好的血玉。 顾慈怔怔看着,那耳朵一点点变红,她心里的霾云也一寸寸散淡,最后由不得捂嘴轻笑出声。 这个呆霸王。 这一声笑,引来戚北落瞩目。 他眉梢蹦了蹦,燥热在腔子里藏不住,一股脑儿全涌到脸上,又烧到脖颈。想他入主东宫后,从来都只有被人仰望的份,何曾被这般取笑过?当下便有些恼,竖眉瞪去。 顾慈亦心有灵犀地不再笑,仰面看他。细碎阳光自叶间抖落,变成晶莹点点的宝石,缀入她含笑的眼眸中,是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绝色。 戚北落左边胸口猛地撞跳,话绕舌尖打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他一向自律,小时候为纠正自己赖床的毛病,他便让嬷嬷每日早上举着藤条,在床边候着,时辰到了还没起,就直接拿藤条招呼。 有一回,嬷嬷心疼他,让他多睡了一盏茶功夫。他醒后,就自己取了藤条往身上抽,细嫩皮肉绽开道道血痕,吓得嬷嬷再不敢自作主张。平时习武练兵,他更是专注到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出过差错,军中上下无不敬佩。 可今日,他竟走神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想起方才树下那幕,她笑盈盈冲自己招手,他至今还有些恍惚,呼吸仿佛都过了遍蜜汁,丝丝沁甜。 既然她高兴,那……被笑话就被笑话吧。 「不生气了?」戚北落轻咳了声。 顾慈揩了把眼角,摇摇头,朝他甜甜又一笑,旋即又脸庞红红地垂了脑袋,手捏着帕子两角,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 「午后风大,殿下还是快些把汗擦了吧,免得着风寒。」顾慈递上帕子。 戚北落看眼她的手,点头「唔」了声,闭眼,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直挺挺站着。 顾慈一愣,瞧眼手里的帕子,又瞧眼他,再瞧眼帕子。这是让自己帮他擦?还真是被人伺候惯了,这么理所当然…… 她暗暗腹诽,翘着嘴角,抬手轻轻拂上他的额。 可方才她手举太久,酸疼得紧。戚北落又高出她整一头,才擦了两滴汗,她便吃力地抿了唇瓣,正打算换只手再来,戚北落忽然俯身,鼻尖几乎够着她鼻尖,呼吸相闻。 顾慈心跳隆隆,惘惘盯着眼前突然放大的俊容,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心疼她手酸,所以才低的头? 戚北落没吭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这么半俯身站着。顾慈目光迟疑地在他脸上逡巡,往他耳朵上瞟,整个人豁然开朗,继续帮他擦汗,嘴角翘得比刚才还高。 这耳朵冬天摸起来,没准比汤婆子还管用。 肉皮温润的触感,沿织物的经纬蔓延来,竟比姑娘家还细腻,当真是在外征战的武人?造物主对这人,还真是偏爱得过分。 顾慈不由心生嫉妒,以指为笔,隔着帕子悄悄描摹他眉眼。指尖触到眉心,眉宇明明是舒展的,可浅浅的三道折痕依旧能清晰,应是常年思虑过甚所致。 可,他才刚二十岁呀,风华正茂,怎么就…… 顾慈心头泛酸,轻摩那三道痕,怅然叹道:「不要老是皱眉头,会老的。」 帕子下的剑眉随之一动,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又要拧到一块。 顾慈赶紧揉两下,硬是将它抚平了,长长地松口气,仿佛做了件拯救苍生、功德无量的大事。 这声入了戚北落耳房,他差点控制不住奔涌至喉间的笑意。 第25章 皱眉这事,母后也常在他耳边念叨,但他从来没往心里去。毕竟政务繁重,他没地方发泄,若连眉头都不允许皱,就太近人情了。 可现在,他心弦有些松动。 眉头皱多了易老,她还没老,自己怎么能先老?到时她再碰上谢子鸣之流,或是被胡杨那类的渣子欺负了去,谁来护她? 「孤以后多注意便是。」戚北落瞧她一眼,「你也莫要动不动叹气,容易老的。」 顾慈瘪瘪嘴,这人果然是一点亏也不吃,才说他一句,就立马顶了回来。念头一转,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爱皱眉的老头子,和一个爱叹气的老婆婆,大冬天一块凑在炕上烤火。老婆婆怕冷,手把着老头子的耳朵取暖。老头子皱眉生气,挤兑了两句,老婆婆一叹气,他便立马老实了。 这样也挺好的。 顾慈忍不住傻笑,目光一晃,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顾飞卿收了马步,正狐疑地往这边探头探脑。 她笑容一僵,忙收了帕子后退,收拾好表情后才抬头唤他过来,「方才从厨房拿了点荔枝,你吃些解暑。」 顾飞卿盯着盘里剔透的果肉,双眼锃亮,却还是忍住了,「姐姐吃,卿儿不饿。」 荔枝是正儿八经的金贵物,便是有钱也不一定能吃上。定国公府上的荔枝,皆是宫中所赐的份例,数量就这么多,吃完了就没。而这盘,已经是今年最后一波。他很清楚,所以再想吃也没动手。 顾慈帮他擦完汗,推他过去,「姐姐今年已经吃够了,卿儿才回来,还没吃过,这些都是你的份。」 顾飞卿捧着果盘,咽了下口水,转向戚北落,「师父,您吃。」 戚北落微讶,视线滑过他紧紧扣在盘沿的手,浅笑道:「孤也吃够了,你吃吧。」 顾飞卿眼睛又亮了些,捏着盘沿再次瞧向顾慈。 顾慈轻抚他脑袋,「你若再不吃,姐姐可就全吃了,一个也不剩。」 她边说边佯装去抢,顾飞卿忙绕开她的手,捏了个荔枝往嘴里塞,脸上登时甜出花。顾慈也跟着笑,娇面如画,端庄大方,只两道目光落在荔枝上,细嫩的脖子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戚北落淡淡收回目光,垂视足尖,若有所思。 待天边扯起灰蒙蒙的橙黄,戚北落方告辞回去,留下凤箫,若顾飞卿有问题可先寻他帮忙。顾飞卿一路将他送至巷子外,直到他背影缩成豆子大小,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 顾慈在旁看着,心中亦是不舍。 戚北落刚走不久,顾家马车就从护国寺回来了。 顾老太太和裴氏得知今日上门的武师父是谁,除了同众人一般惊讶外,还有几分到担忧。 「慈儿,今日殿下来家中,你……可还好?要不去东宫,把这事推了吧。」裴氏拉着顾慈的手,满目忧色。 顾慈知道,她们还在惦记着头先她绝食的事,恐她再被戚北落吓到,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翻转腕子握住裴氏的手,拍了拍,「母亲放心,我无事的。殿下教得不错,卿儿也喜欢他,就让殿下继续教吧。」 顾老太太半信半疑,「你且实话实说,可莫要诓我们,也莫要因为卿儿喜欢,就委屈自己担惊受怕。」 顾飞卿才刚听说姐姐和太子殿下的事,怔了许久,心中虽舍不得这么好的师父,但还是道:「姐姐莫要为卿儿委屈自己,师父可以再寻,姐姐只有一个。」 顾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起身向两位长辈福礼,「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方才的话皆出自真心,并不觉委屈。殿下文韬武略皆是京中翘楚,卿儿能得他赐教,将来定有大出息。且殿下人品信得过……」 她顿了一顿,微微颔首,昏黄灯火映亮她微红的面颊,如月下桃夭,朦胧美好,「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顾老太太和裴氏都是有阅历的人,顾慈又是她们亲手拉扯大的,这话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她们一听便知,彼此互看一眼,心中虽还犹豫,到底没反对。 祖孙四人说了几句,顾慈先告退,才转过月洞门,旁边就突然多了个人,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顾慈眼皮都没抬便嗔怪道:「躲这么久,这会子知道我没生气,终于敢出来了?」 顾蘅摇摇她手臂,撒娇道:「我这不是瞧你这些天一直等不到圣旨,魂不守舍,想给你个惊喜吗?」又凑近,眼巴巴地问道,「怎么样,他今日可说了什么?圣旨什么时候来?」 提到这个,顾慈眸光暗下,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叹气,想起早间答应过的事,忙忍住。 顾蘅帮她叹完,「你若不好意思问,我帮你去问。」说着就要走。 顾慈忙拉住她,「你去问跟我去问,有区别么?」 落到旁人眼中,还不是会笑话她思嫁,没准还有更难听的,说她自作多情、不知廉耻什么的。大邺虽民风开放,但女儿家到底不能乱来,否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顾蘅恨铁不成钢,「都这时候了你还害什么羞?你等得起,皇后娘娘可等不起,倒时再来个选秀,我看你怎么办?」见她耷拉了眉梢,又缓了语气,「面子重要还是幸福重要,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这一棒子下来,顾慈真惊了一惊,昂首遥望飘渺月光,心也有些飘荡。 第26章 耗了这么久一直没动静,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戚北落到底还在不在意她? 若说在意,自己都给出这么多暗示了,他都不肯给个明示,让她的心总也没个踏实。可若说不在意,他这么个谨慎的人,却做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每一件都与她有关,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不在乎。 两人正迷惘,云锦突然跑来,「两位姑娘,东宫来人了,送了冰湃的新鲜荔枝汁子,趁这会子冰还在,两位姑娘快些去尝尝吧。」 姐妹俩齐齐睁大眼睛。 夏日里头,荔枝和冰块都是稀罕物,把荔枝绞成汁子再湃上冰,那当真比喝金子还奢侈。 顾蘅捂嘴笑两声,打趣道:「还当心人家不在乎你呢?这东西只怕连皇后娘娘都没喝过,我这回啊,是真沾了你的光!」 顾慈嗔瞪她,却根本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举头再望天。方才那片掩在婵娟前的薄云已经散去,清透如水的月光柔柔泼洒。 她拢在袖底的手,缓缓捏起拳,拿定主意。 顾慈原以为自己心里背着事,今夜注定会辗转难眠,不想才歪在榻上翻了两页书,人便昏然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晨光潋滟。 细细想来,这竟还是她重生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云绣拿着脂粉盒子左瞧右瞧,打趣道:「姑娘今日气色好,连胭脂都省了。头先姑娘夜里总睡睡醒醒,奴婢还担心来着。不料太子殿下昨儿才来瞧过一眼,姑娘就睡得这般好,待日后成了亲,姑娘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去?」 「又诨说。」 顾慈瞠她一眼,揽镜自照,想起昨日之事,嘴角便不由自主上扬。 云锦从妆奁里拿了她戴惯了的鸾凤步摇,欲帮她簪上,顾慈忖了忖,让换成那支海棠的。 云锦疑了半晌,想起这海棠步摇是太子殿下所赠,忙欢喜地照办,顺便将食盒也给顾慈拿来,「姑娘就放一百个心,殿下对您是什么心思,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姑娘把话说清楚了,这事铁定能成。」 顾慈抚着盒盖上的浮纹,紧紧抱在怀里。 这里面装着她做的栀子糕,上回戚北落没吃,她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总想补回来。 今日天色不错,日头不晒,风也爽利。晨鸟不知藏在哪片叶底,啾啾唤个不停。 顾慈踩着墁砖,垂首在影壁后头徘徊,时而探头瞧两眼,嘴里念念有词,心思同这满树翠浪一样随风起伏。 一会儿见了面,要怎么同戚北落提赐婚的事,才不会显得突兀? 门外传来落轿声,顾慈心头一蹦,竖耳听动静,手心一茬接一茬冒汗,几乎拿不稳食盒,每一声足音都仿佛踏在她心坎上。 等脚步声就快到影壁时,她深吸口气,含笑绕出去。手才举到一半,笑容便僵住了。 来人身着松霜绿襦衫,下系茶白单裙,纤腰广袖,裙裾翩然。鹅蛋脸上印着一双杏仁眼,天生吊着梢儿,下巴微翘,傲慢冷淡。 岐乐郡主,荣昌伯沈家的宝贝疙瘩,沈贵妃的亲侄女。 论出身,沈家不过是个寻常泥瓦匠家,盖因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这才捎带着全家鸡犬升天,风头无两。 若问陛下对这沈贵妃有多宠?一个毫无建树的泥瓦匠能封成伯爷,一个泥瓦匠家的女儿随随便便就能当上郡主,家中一应兄弟姊妹,不问品性才干如何,皆有好去处,足以说明问题。 「你便是顾慈?」岐乐掀开半幅眼皮打量,倨傲的眼神一怔,流露惊艳之状,旋即便拧了柳眉,偏头不愿再看。 顾慈简单福一礼,并不愿多搭理。 她甚少出席花宴,与这位郡主从无往来,但也能隐约猜出其来意。 众人皆知,岐乐郡主心系太子,还曾偷偷贿赂宫人,让自己入东宫伺候戚北落起居。可惜事没成,她不仅被沈贵妃狠狠斥责了一通,还成了全帝京的笑柄。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没死心。估摸着她是得了风声,知道戚北落屈尊降贵来她家当武先生,杀过来兴师问罪的吧。 「啧啧啧,这便是你定国公府的门庭?」岐乐双手抱胸,悠悠踱步,眼神不屑地扫来扫去,「瞧这玄关,瞧这墙,一点王公贵族的模样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位平头百姓家里头呢。」 云锦和云绣当即皱了眉,欲上去争辩。 顾慈只微微一笑,「比起沈府,寒舍确实自叹弗如。毕竟我顾家子弟只会行军打仗,镇守边疆,不懂砌墙铺地的门道,只能上外头请,叫人坑了也不知。若郡主有合适的人选,大可推荐于我,好让寒舍不至于辱没了帝京名门的门楣。」 言下之意,是啐她沈家小人得志,可说白了,不过是个担了虚名的假名门,在他们这些有丰功伟绩的正统世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四面丫鬟家丁低头偷笑,连随岐乐一块过来的沈家丫鬟也忍不住掩嘴耸肩。 岐乐干张嘴,脸上像开了染坊,五光十色。 因着沈贵妃的荣宠,哪家贵女不给她三分薄面?这顾慈见了她这郡主不好好行礼也罢,眼下竟还敢对她冷嘲热讽?都说这顾慈是个任人揉搓的软包子么,哪里软?分明个刺头! 目光滑过顾慈手里的食盒,岐乐微微眯眼,「你做的?」 顾慈颔首。 第27章 岐乐斜倚影壁嗤笑,「就你那双脏手,再好的东西到你手里也成了腌臜。你也好意思拿给太子殿下吃,莫不是存心要害死他吧?如今这世道,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是啊,如今这世道,连泥瓦匠的闺女都敢嫌弃砖地脏了。 顾慈耸肩,笑容依旧和煦,「如此说来,郡主脚下站着的那片地,我踩过;靠着的那面墙,我摸过;就连这周遭的空气,我也吞吐过。眼下这些都脏了,郡主还是赶紧回去,免得脏了您的贵足。」 说完便扬手送客。 顾家的家丁早就瞧岐乐不耐烦,得令后都争先恐后上去轰人。 岐乐被推搡地几乎站不住,白裙踩满泥泞,精心梳好的发髻也乱了。可顾慈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盈盈立在风中,如空谷幽兰,娉娉袅袅,不染纤尘。 岐乐牙根痒痒,本性全露,指着顾慈叫骂道:「你个水性杨花的毒妇,只会装巧利用男人,明明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作何还缠着他不放!」 顾慈揉了揉抽疼的额角,好心情全叫她毁得一干二净,听她左一个太子殿下,右一个太子殿下,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慢慢气如山涌,忘了自己活了两辈子,忘了贵女应有的矜持,控制不住情绪,仰起脖子一步上前道。 「你怎知我不愿嫁?若我点头,这里还有你什么事?」 众人倏地怔住,云锦和云绣愕着眼睛看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家姑娘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顾慈说完便后悔了,但见岐乐目瞪口呆,恨得跺脚又没法把她怎样的模样,她又觉畅快淋漓,抬手曼声道「送客」,踅身就走。 金芒倾泻她发顶,海棠步摇折射十字光芒。岐乐眯了眯眼,定睛一瞧,瞳仁骤缩。 那步摇她曾见过,是戚北落亲手描的花样,着人特特订做的。上头的串珠用料乃大食国进献的贡品,金贵无比,随便一颗就抵寻常三口人家一年的口粮,连她姑母宫里头都没有。 自打她知晓这步摇的存在,她无一日不在盼望戚北落能亲手送给她,如今却被这顾慈堂而皇之地戴在头上? 岐乐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亦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炙烤她的心。她不知从哪里的力气,挣开家丁,径直奔到顾慈身后,抬手就扯那步摇。 她过去是巷子里的孩子王,力气极大,十只尖尖指甲,不仅扯下了步摇,还抓下了顾慈一片头发。 顾慈捂着头发尖叫,踉跄着后仰,同岐乐一块栽倒在地。云锦和云绣冲上来帮忙,却被沈家丫鬟拦住,脱不开身。 顾慈见步摇被夺,顾不上疼,伸手去抢。岐乐捉了她手腕,翻身压在她身上,掐着她下颌阴笑,「你不就是靠这张脸勾引男人么?我就这毁了它,看你日后还怎么狂!」 金光猛地刺下,顾慈紧紧闭上眼,拼命偏头躲闪。就在尖锐即将落下的刹那,伴随一声怒喝,顾慈被一双手直接抱了出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错愕睁眼,戚北落亦在看她,眼底缓缓显出蛛状血丝,小心翼翼帮她把碎发理好。指尖触及她肌肤,顾慈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如风烛残年。 「无碍?」 顾慈哽咽了下,用力摇头,身子却抖得厉害,显然还后怕得紧。 她每抖一下,戚北落的心就好似被钝刀滚割数遍,牢牢拥她入怀,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骨血,语气却温柔得能掐出水,「莫怕,有我在,莫怕。」 暖意顺沿织物的经纬娟娟涌入,顾慈盍眸,如搁浅的鱼重回大海,依赖地蹭着他衣襟,侧耳贴上他胸口。稳健有力的心跳,叫她起伏不定的心一点点安稳下来。 有他在,她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厢岐乐被奚鹤卿牵制住,瞧见这幕,双目猩红,几欲滴血。 她一直追逐戚北落身后,放下身段千方百计讨好,却只得他冷眼相向,凭什么顾慈却能被他捧在手心呵护? 那样的温柔缱绻,她从没拥有过,甚至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 岐乐磨牙切切,戚北落眼刀恶狠狠捅来,风雷赫赫,她顿时蔫了脑袋。 「跪下!」 岐乐颤了颤身,心中害怕,奈何这一身傲骨还是撑着她高高昂起下巴,「我可是堂堂郡主,正统的皇亲国戚,到御前都可免礼,她算个什么东西?要跪也是她来跪我!」 「皇亲国戚?」戚北落哼笑,乜斜着眼,轻蔑地睥睨,「她是孤的太子妃,孤要你跪,你就必须跪!」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傻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慈刚经历完一场惊吓,本想在戚北落怀里静静窝会儿,听到这话,刷的抬头,疲惫全消。目光触及他眼底那片纯粹的坚定,清润眼波微微一荡。 这是情急之下帮她解围的话?还是他的真心话?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顾慈咬了下唇,开口正待细问,前头先响起歇斯底里的尖叫。 岐乐双目瞪如铜铃,赫赫闪烁戾光,双手被钳制却还挣扎着往前拱,发钗散乱,龇牙咧嘴,如囚笼中的困兽,毫无尊贵可言。 「她凭什么是太子妃?谁允许了?谁同意了?太子妃之位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顾慈被她这面孔骇到,下意识往戚北落怀里缩。戚北落亦极自然地抬手,拿宽袖罩住她,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将一切可怖狰狞都阻挡在外。 第28章 「要孤娶你为妻,做梦!东宫的大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你跨进一步!给孤跪好了!」 话音刚落,便有劲风径直踹向岐乐膝窝。 岐乐痛呼一声,顺势跪倒,膝盖触地的声音格外响亮,夹杂骨头咯吱摩擦声。痛意如过电般蔓延全身,她眼角沁泪,恶狠狠昂首斜瞪那罪魁。 奚鹤卿足尖点地,扭动脚脖,笼着袖子嘻嘻笑,「对不住郡主,方才在下不慎崴到脚了。」 岐乐磨着槽牙,勉力支起膝盖要起,肩膀又被死死摁住,四肢撑在地上,想起也起不来。方才还高傲自大的孔雀,转眼威风扫地,变成掉毛的雉鸡。 奚鹤卿仍旧笑眯眯,「呀,抱歉抱歉,在下手也崴了,借郡主这宝地歇息会儿。」 岐乐气得脾肺生疼,想她在皇宫那样的地境都能横着走,却在这国公府里头受尽委屈。还要眼睁睁看着戚北落弃她如草芥,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呵护备至? 岐乐咬牙,「你们、你们竟敢这般待我,我一定会告诉姑母,让我姑母给我……」 啪的一声脆响,她话还没说完,王德善便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毫无防备的岐乐直接狼狈地摔倒在地,咳出一口血痰和半颗门牙。 「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口出狂言,对殿下不恭,这是郡主该受的罚。」王德善甩甩手,转向戚北落哈腰,「奴才僭越了,同殿下告罪。」 戚北落轻蔑地扯了下嘴角,眼皮不抬,完全将这所谓的郡主视为蝼蚁,「无妨,继续。」 王德善「嗳」了声,卷起袖子往岐乐身边去。宫里头的内侍,掌箍人时都很有一手,能让你疼到骨子里,脸却不红不肿。 岐乐是个欺软怕硬的,适才那一巴掌将她的气焰全都打散,她捂脸瑟缩着,呜呜咽咽讨饶。戚北落置若罔闻,她便求顾慈,「顾二姑娘,方才都是我不好,我同你道歉。外头人都说,你为人最是仁善,就放过我这回吧。」 仁善?顾慈有些想笑,就因为她仁善,所以就活该被欺负到头上?不痛不痒地道个歉,她就必须原谅?倘若戚北落没及时赶到,自己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袖底下的手紧攥成拳,她偏头,想看看岐乐现在的模样,却瞧见血痰嵌入砖面莲纹,凝眉,脱口而出:「她脏了我家地。」 娇娇软软的声音如羽毛拂过心头,戚北落古井不波的凤眼,这才有了动静,淡淡瞧向奚鹤卿。 奚鹤卿挑眉,俯身拎起岐乐,捉小鸡似的把她提过影壁,大步流星往门口去。 岐乐吓得灵魂出窍,好半天才慢慢归位,望着影壁后头越来越远的无双俪影,泪珠大颗大颗从眶里漫出,淌过受伤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她堂堂一个郡主,金枝玉叶,就因这小小国公府之女轻飘飘的一句话,被扔了出去?且还是戚北落亲自下的命令。 她羞愤不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想还有更糟的。 大街上,岐乐被奚鹤卿拿绳子绑了,跪在大日头底下。王德善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啪啪往她脸上扇巴掌,而方才拦着云锦和云绣救人的两个沈家丫鬟,因奚鹤卿的威逼,不得不抖着发白的唇瓣,在旁帮忙数数。 沈家这几年作威作福,早闹得民怨沸腾。尤其是这位郡主,简直可以继老鼠蟑螂之后,成为帝京城中人人喊打的第五害。 是以周遭围观的百姓认出岐乐后,不仅没觉她可怜,反倒神清气爽,直夸太子殿下为民除害。更有甚者还拍手叫好,往里头丢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那厢定国公府墙角,掐丝戗金食盒倒扣在地,乳白色栀子糕沾满黄泥,可怜兮兮地碎成屑块。 果然,还是没能让他吃上啊……顾慈垂着脑袋,绵长叹口气。 云绣帮她重新梳好发髻,亦蹙眉惋惜:「可惜了这栀子糕,姑娘昨夜做了好久,把所有栀子都用了,殿下还没尝就……」 戚北落两道目光淡淡扫来,乌沉的眸子似打翻的浓墨,阴鸷骇人。云锦一哆嗦,忙推云绣肩膀,示意她噤声。 一阵诡异的沉默,顾慈打圆场,「不过是几块糕点,不妨事的,人没事就行。」 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还盯着食盒,浓睫低垂,暗淡无光。 戚北落手在袖底紧紧攥拳,手背绽起道道青筋,「眼下栀子还未开尽,再采些来。」顿了片刻,他沉出口气,凝望顾慈,「孤陪你去。」 说罢便走,步履生风,生怕她会拒绝似的。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从小到大正经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眼下竟主动帮她采栀子,这要传出去,还不知要伤多少姑娘的心,岐乐若知道了,不得当场气吐血? 顾慈傻愣着,还是云绣在后头推了一把,她才醒神追去。 戚北落身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顾慈要小跑着才能追上,没多久便冒出了汗。 明明刚刚还含情脉脉地拥着自己,怎的眼下又冷冰冰地爱答不理?顾慈撇撇嘴,也不敢多言,只亦步亦趋地默默跟着。 四面幽阒,清风徐来,禁步上的环佩叮当脆响,悠长声线如丝如缕,格外牵绊人心。 顾慈盯着走在前头的靴子,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灯会,若即若离的感觉再次牢牢攫住她。没理由靠近,又舍不得离开,真磨人。 那句太子妃,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第29章 她叹口气,头上的步摇忽然被旁边横出的树枝勾挂住。 「啊——」 戚北落脚步一滞,猛地转过身来,神色紧张,「怎么了!」 「没事没事。」顾慈扯了下嘴角,抬手解头发。 瞧不见后头情况,不仅解不开,头发还越缠越紧,她急得直跺脚,手酸头皮疼,又恐戚北落等太久会不耐烦。还有刚刚岐乐的刁难,他的若即若离…… 一层委屈裹一层委屈,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她终于熬不住,眼里慢慢蓄出泪花,想蹲下来大哭,奈何头发还勾着,只能捂脸傻站着,手心很快濡湿。 清冽冷香伴随一只大手伸来,柔柔拍了下她脑袋,绕到她后脑勺,三两下帮她解开缠发。 「这点事也值得哭?蠢。」 语气鄙夷,手却很老实地递来帮她揩泪,轻柔得完全不似个惯会舞刀弄剑的粗人。 可他越温柔,顾慈心里就越酸涩,像倦鸟寻到归巢,什么也顾不上,只拥入他怀中哇哇大哭。 湿意透过衣料烫在胸前,戚北落的心好像被骤然撕扯开,嗓音都在抖,「怎的了,还在为刚刚的事生气?你、你且等等,我我我这就把岐乐捉来,任你处置。」 他说着便要走,顾慈尖叫着「不要」,收紧手摇头不迭,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抱着他。 戚北落登时不敢再动,恐惧顺着她颤抖不停的身子传来,他心如刀绞,却又不知所措,手抬至她后背,捏拳迟疑许久,一点点放上,不敢收紧,只小心拍抚。 「你若难受,就哭会儿。莫怕,我……我一直在,等你哭够了,我们再回去,好么?」 他凑到顾慈耳边呢喃,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大手一下一下缓而慢地安抚,便是酸麻了也不见停。 顾慈渐渐止泣,他的温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想起这几日的坐立不安,心一横,抬手圈住他脖子,脸埋入他颈窝。 「我、我有事想问殿下。」 戚北落点头如捣蒜,「只要你不哭,我定知无不言。」 顾慈霎着眼睫,羞涩道:「殿下、殿下方才说的太子妃,可是真的?」 怕自己没说清楚,再生误会,她咬了下唇,朗声问:「赐婚的事,可还作数?我只要殿下一句话,若还作数,殿下就莫要放开我,若不作数……我以后便再不纠缠……」 身下的身体猛然凝定,如铁板般坚硬。 顾慈的心随之一颤,想是自己太直接,把他吓着了,犹豫着要不要松开,念头一转,咬牙抱得更紧。 无人说话,四下悄然,连风都绕道走。 顾慈忐忑不安,好似被架在火上烤。原本拍抚她后背的手,忽然改掰她手臂。 这便是他的答案?顾慈的心被狠狠掐了把,却还是挣扎着不愿放开。 耳畔传来嗤笑,语调轻慢,「美人计?」 顾慈心里咯噔,他果然生气了……但她还是不肯松手,横竖她今日已经丢大了人,不怕再丢大些。 「那……殿下中计了吗?」声音软糯,略带鼻音,不用刻意伪装,自有种诱人韵调。 又是一阵沉默,漫长得好似经历了一生,叶子自枝头簌簌抖落,飘满顾慈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又蠢又累,竟然会把一句玩笑当真。 那就这样吧…… 坚如磐石的手臂松动,她双眼噙满落寞,缓缓从他怀里退出,腰肢忽然被爆抱住,她猝不及防地贴上那炽热胸膛,紧紧的,紧到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竟然在震,双肩亦在抖,分明是在暗自嘲笑她。 自己都难过成这样了,他竟还笑得出来?顾慈恼羞成怒,也不要他回答了,使劲推开他,转身就走。 奈何她小臂被攫住,戚北落轻轻一发力,她便再次回到那温暖怀抱。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比方才还紧,固若铁铸,顾慈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哀嚎几声他才松开。 却还是没放手,面颊埋入她颈窝,耳鬓厮磨。温热呼吸穿行发间,顾慈不由软了半边身子,喝醉似的乖乖伏在他怀中。 「我没笑话你,我刚刚……」 话音未落,他胸膛又震起来。 「戚北落!」 顾慈这下是真气到了,娇面通红,连推带踹要走,却如何敌得过戚北落的力气,只有被越抱越紧的份。 她磨了磨槽牙,捏拳要捶,忽听他贴着她耳廓,低声浅笑:「等我消息。」 他声音本就低醇,刻意压低后就如陈年佳酿,愈发醉人。 手一软,这拳头便有些落不下去了。 心里高兴又委屈,委屈又高兴。他一定是故意的,早就想应了偏偏耗到现在,怎么、怎么这么讨厌呀! 顾慈气愤抬拳,落下时却只是轻轻一拍,顺着他衣襟,缓缓圈住他脖子,感觉抱得不够紧,又踮脚拥得更牢。 噘着嘴,很不争气地点头,「嗯。」 声音极轻,散在风中,融入四面浓郁甜腻的栀子香,掸也掸不开。 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就这么一直抱着。 他手臂的热意透过轻薄绫缭,传到肌肤,涌入血脉,直冲心口,顾慈的脸慢慢变红,却还是舍不得放手。 四周一片静谧,蝉鸣如浪,此起彼伏。金芒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有聚。清风徐徐,撩动他们的鬓发,纠缠在一起,逐渐分不清彼此。 第30章 原来盛夏的阳光,也可以这么舒服。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顾慈眯起眼,奶猫儿似的地蹭着戚北落的衣襟,昏昏欲睡,身后花丛忽然簌簌响,踉踉跄跄摔出个人。 「啊呀,对不住,这回是当真崴到脚了。」奚鹤卿歉然抱拳,陪着笑,哈腰后退,「你们继续,别管我,继续,继续。」 这叫人还怎么继续?顾慈局促地从戚北落怀里出来,低垂着脑袋往树荫里头钻。 戚北落面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夹着飞刀,在奚鹤卿身上剐完一遍,又嗖嗖扫向方才他摔出来的那簇花丛。 花枝随之一颤,抖落几片叶子。顾蘅、顾飞卿、凤箫和王德善灰溜溜钻出来,惊吓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顾慈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旁观,脸颊热得简直能烤地瓜,偷偷觑向戚北落。他是出了名的骄傲好面子,被这么多人窥见阴私,外表虽波澜不惊,腔子里不定已翻起几层浪。 戚北落一言不发,这就是动怒的前兆。 奚鹤卿激灵了下,忙道:「听说你们在这采栀子,我过来打下手,这才刚到,呃……需要帮忙么?」边说边随手抄起个竹篮,往花枝深处去。凤箫和王德善追在他后头,溜之大吉。顾蘅趁机绕开戚北落,领着顾飞卿,躲到顾慈身后。 顾慈忍笑,抬眸望着面前修长挺拔的身影。 原以为事情挑明后,两人能多一些独处的时间,结果……她小小叹口气,却一点也不难过,既然误会都已经说开,以后有的是时间,又何妨急在这一时半刻? 「殿下……」 她开口的同时,戚北落也转过身来,「做栀子糕,大约要多少栀子?」 「诶?」顾慈一愣,不知他作何问这个。 戚北落握拳抵唇,咳嗽了声,眼神躲闪,「孤既答应了你,要帮你采栀子,便不会食言。」从云锦手里接过竹篮,扬了扬,「一篮子,可够?」 顾慈有些傻眼,一时没说话。戚北落只当她是默认,自提了篮子过去。 那竹篮是姑娘用的,小巧玲珑。而他身量高挑魁伟,神色衣着皆肃然。篮子拎在他手上,怎么瞧怎么古怪。 他本人却一点也不扭捏拘束,仔仔细细在枝头挑拣,去叶留花,一丝不苟,并不因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轻视了去。 想他戚北落是何人?那双手,文可提笔在朝堂挥斥方遒,武可横刀上战场平叛四方,何曾做过这些姑娘家爱做的事?原本她也没指望他会帮忙,哪知他竟真放在了心上。 这么好的人,居然真的要属于她了?顾慈呆呆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蛋,哎呦,生疼!她赶紧揉两下,嘴角越揉越高,实在压不下来,就干脆由它笑去。 日头渐高,天色如粉青色瓷釉,温润可爱。 奚鹤卿挺了挺僵直的腰,抬袖给自己扇风,百无聊赖地瞧向身旁。戚北落还在认真筛拣花枝,神色专注,平时翻阅奏折都不一定有这干劲。 奚鹤卿暗暗腹诽,瞧眼他篮子里快要溢出来的栀子,讪讪摸了下鼻子,心虚地将自己才将将满半篮子的花藏到背后,故意找话打趣。 「啧啧啧,这人逢喜事,精神头就是不一般。前阵子你还苦大仇深,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你银子的模样,谁劝都没用,眼下顾慈不过动了下嘴皮,你眼里都能酿出蜜了。」 戚北落并不接茬,专心做自己的事,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一拳打在棉花上,奚鹤卿歪了歪嘴,悻悻「嘁」了声,转目眺望对面四角攒尖的亭子。 今日难得聚得齐,又逢天公作美,大家便决定在此处边赏景边用饭。眼下姐妹二人正忙活着往石桌上摆饭,欢笑声从里头飘出来,像裹了层霜蜜,又娇又甜,正应了那句「秀色可餐」。 奚鹤卿托臂,目光在姐姐身上盘旋了会儿,不自觉勾了嘴角,随即又垂覆眼睫,人歪靠在树上,正色问:「皇后娘娘那关,你预备怎么过?」 戚北落指尖一颤,花瓣无声飘零。他抿直唇角,目不转睛地瞧着,心思却不在上头。 奚鹤卿斜眼打量。 顾慈绝食抗旨的事,戚北落可以当没发生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却不能。 尤其是皇后娘娘,执拗又护短,戚北落的臭脾气多半是从她身上过来的。当初得知此事后,她当场便拒绝了戚北落的求情,不顾他反对就自作主张为他物色太子妃。若不是有寿阳公主帮忙劝说,只怕这会子亲事就该定下了。 想让她重新认可顾慈,当真比登天还难。 戚北落久久不说话,奚鹤卿挑眉调侃道:「怎的?想放弃了?」 放弃?戚北落不屑地哼笑。当初小姑娘对他爱答不理的时候,他都从没想过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尝了些甜头,要他放弃? 「绝不!」 语气坚定,不容有疑。 他转目望向亭子。 小姑娘已换下那套在地上滚过的脏衣,穿了套素净的淡水色家常衫裙,通身不饰。仲夏的风从窗槛吹拂过,裙裾细褶如波流淌,纤细身子便如水中芙蕖,我见犹怜。 一绺乌发随风吹落颊畔,她抬腕将它绕到耳后。海棠步摇晃了晃,金光浮动,跃入他眼中。 当初在纸上描花样子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小姑娘簪在头发上的模样。不想她却从没戴过,倒叫他失望了许久。 第31章 不想今日,她不仅戴了,还因这步摇同人打架,着实让他惊了一惊。原来她也有这么烈性的一面,真叫他眼前一亮。而更亮的,自然是她簪着步摇时的模样,果真,比他想象得还美。 小姑娘仿佛觉察到他的视线,偏头望来。四目相对,她澄净的眼波微微一荡,匆匆低头,手揪着裙子,瓷白小脸飞满红霞,仿佛调配了上好的玫瑰汁,明媚诱人。 戚北落心中漾起涟漪,颔首低笑,小姑娘一向害羞,应当是不敢再抬头看他了。他虽理解,但心里到底还是空了下。 哪知转头的刹那,她竟扬起面颊,直直望过来。唇瓣虽还紧张地抿着,挤出唇珠,娇艳欲滴,一双眸子却明亮如星。 相隔如此远,戚北落依旧能望见她清澈眼底,和眸光深处自己的身影。 左胸口毫无征兆地蹦跳了下,怔着怔着,竟是他先撇开眼,面庞滚热,不敢再看。 奚鹤卿在旁窃笑,戚北落咳了声,捡回方才的倨傲气势,「母后的事,不许告诉她,也不准让顾蘅知道,否则……」 他目光陡然一冷。 奚鹤卿忙耸肩,保证会守口如瓶。 翌日,岐乐公主上顾家寻衅,反被太子殿下当街重罚的事,便成了帝京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荣昌伯面上挂不住,又堵不住悠悠众口,气急败坏写了封狗屁不通的折子,跑去金殿上喊冤。 他不敢说东宫的不是,就把矛头指向定国公府,大大小小罪行列了八|九十条。 自以为凭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偏宠,定会出手整治那姓顾的。最好那太子也傻乎乎地过来横插一脚,这样陛下就能顺便把他也收拾了。 却不想定国公人虽就不在京中,但因为人甚好,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他这一石头丢下去,不等东宫出手,朝中百官的怒火,就已经将他烧个体无完肤。 宣和帝这些年虽懒怠政务,但还不至于昏聩到,为一个空架子外戚,把驻守北境的老功臣给端了。龙手一扬,荣昌伯就抱着折子,灰头土脸地被圈禁在家。 墙倒众人推,各处府衙上的沈家亲眷也接连遭殃,就连府上采办出门买菜,菜价都比别人贵两倍。 荣昌伯夫人受不住,亲自摁着岐乐的头,上定国公府赔罪。门房得了顾老太太吩咐,连个角门都没给她们留,还顺手赏了她们一海子新鲜的洗脚水。 岐乐抹了把脸,骂骂咧咧回马车上换衣衫,誓与所有姓顾的势不两立。丫鬟战战兢兢递来一张信笺,「郡主,方才有个顾家婢女托奴婢将这转交给您,说是她家姑娘有请。」 岐乐登时炸庙,「哪个姑娘?顾蘅还是顾慈,给了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本郡主是那么好哄的?又不是猴!」 小丫鬟抖了抖,「不是顾家姑娘,是叶家姑娘。」 岐乐一愣,听她说完这两家的渊源,接过信笺,狐疑地前后翻了翻,揉成团随意往车厢角落一丢。 「哼,这年头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跟本郡主攀关系,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沈家的好戏还在继续,且一日赛过一日。 顾慈即使不去刻意打听,顾蘅也会第一时间,将刚出炉的趣事告诉她。 顾蘅和云锦、云绣笑成一团。 顾慈也笑,露出唇角两颗小梨涡。沈家倒不倒台,她不甚关心,她更在意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来。 戚北落一向行动快,大约这几日就该来了吧。 没过几天,宫里果然来了人,却不是御前宣旨的,而是沈贵妃宫里的宫人燕枝。 「贵妃娘娘新得了好茶,邀姑娘入宫品尝,还请姑娘收拾收拾,随奴婢进宫。」 顾慈蹙眉,转头看顾蘅,她也是一脸惶惑。 「莫怕,我随你用去。」顾蘅拍拍她的手,转身回屋换衣衫。 燕枝却不紧不慢叫住她,笑容和煦,「贵妃娘娘只请了二姑娘一人,大姑娘若喜欢,改日再去也不迟。」 这么个风口浪尖,沈贵妃突然召见她,准没好事。 况且今日有夜秦使臣来访,戚北落奉命接待,无暇旁顾,这便越发让人忧怖。 顾慈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顾蘅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人。顾慈劝了半天,才勉强帮她把心收回肚里,自己深吸口气,随燕枝登上进宫的马车。 因着宣和帝脾气温和,岑皇后相对更加有威仪,时下帝京城中有句玩笑,说「今上主文,皇后尚武」,两人相处时,尤像唐高宗和武皇后。 可男人大多都喜欢温柔似水的姑娘,好衬托自己的强大,皇帝尤甚。帝后二人早年感情也不错,时日一长,陛下受不住皇后的强势,越发想要个柔弱的女人聊以慰藉,沈贵妃就刚好补了这个缺。 凤雏宫正殿。 沈婉兮坐在槛窗底下调弄鹦鹉,一身纱衣如轻云围簇在她周围。 燕枝呵腰在她耳边低语,她扬起精致的柳眉,一双妙目慵懒地看来,温和可亲,又莫名叫人浑身发寒。 顾慈压住心中忐忑,纳福行礼,「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 沈婉兮柔柔一笑,竟亲自扶她起来,「今日本宫邀你过来,就是喝杯茶,你若这般见外,倒显得本宫招待不周。」 第32章 目光在顾慈身上逡巡了遍,她赞不绝口,「多标致的姑娘,我见了都喜欢,也难怪太子会心动。」 顾慈垂首不语,她又亲自引顾慈入座。 桌上已沏好三盅茶,玉杯上氤氲出朦胧水雾。 顾慈盯着第三盅茶若有所思,珠帘轻响,她循声望去,秀眉微不可见地一蹙。 岐乐嘟着嘴,跟在燕枝身后进来,视线扫过顾慈,滋滋喷火星。沈婉兮咳嗽了声,她才不情不愿地福礼,「侄女给皇姑母请安。」 沈婉兮含笑握住顾慈的手,「本宫这侄女,打小被家里头宠坏了,前日对你出言不逊,理当给你赔罪。昨日本宫已教训过她,她也改过自新,今日就让她以茶代酒,好好同你道个歉,这事就算翻篇。」转头朝岐乐寒声道:「还不过来。」 岐乐张嘴,一个「不」字卡在喉中,被沈婉兮瞪了眼,这才蔫头耷脑地过来,抄起桌上的茶一口仰尽,将茶盅随意一扔,挑衅地睨着顾慈。 顾慈将这收在眼底。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家人上门道歉,吃了闭门羹,就想着把她召进宫,拿权势威逼她服软。能把贵妃娘娘都惊动,看来这几日,戚北落是真把沈家逼上绝路了。 「贵妃娘娘好意,臣女本不该推拒。郡主那日若只是对臣女口出狂言,这致歉的茶,臣女也就喝了。可事实上……」顾慈冷哼,不卑不亢道,「顾家门第虽不显赫,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郡主辱我定国公府门楣,真要道歉,也该同我家列祖列宗道歉。这茶,恕臣女无福消受。」 岐乐登时火冒三丈,「姓顾的,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里是皇宫,可不是你定国公府,由不得你放肆!」 顾慈笑道:「这便是郡主的改过自新?」 岐乐一噎,指着她鼻子要骂。 沈婉兮「咚」声摔了茶盅,「跪下!」 褐色茶渍在织金地毯上泅出难看的深色,岐乐抖了抖,未及反应,人就被宫人强制摁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的娇嫩皮肉立时紫红了大半。想起身,没有沈婉兮的吩咐便没人松手,她便只能这般屈辱地跪在顾慈面前。 先是戚北落,再是姑母,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顾慈! 沈婉兮无视她哀怨的眼神,冷冷抬手,让人将她拖下去。 「顾二姑娘所言极是,是本宫管教不当,自罚一杯。」 顾慈仍旧没举杯,清润的杏眼里凝着坚决的冷意。 前世她的所作所为愧对顾家列祖,这辈子她定要好好偿还,若岐乐不跪在顾家祠堂前,向她祖辈告罪,她绝不松口。 沈婉兮眯眼打量,柔色尽敛,锋芒初露。 想不到一个黄毛丫头,外表瞧着弱不禁风,骨气倒挺足。只可惜,用错地方了…… 「顾二姑娘可知,这几日太子因为你的事,同皇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听说,皇后娘娘她不准许你入东宫。」 顾慈脑袋「嗡」了声,难怪这么多天过去,宫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是皇后娘娘她根本就没这意思。 沈婉兮能在后宫一枝独秀,自是有一副好眼力。顾慈神色间一瞬的错愕,很快叫她捕捉了去。她漫不经心地翻转手腕,欣赏新染的丹蔻,「还有一事,你可能不知。太子他为了你啊,杀人了。」 顾慈刷的抬眸。 沈婉兮轻笑,「胡杨,你应当知道吧。太子处理得很干净,若非本宫兄长恰好是他顶头上司,只怕也发现不了。」 她凑近,笑容意味深长,「你说这事要让皇后娘娘知道,你还能做太子妃么?」 顾慈脑袋里咕嘟咕嘟,像在熬粥。 胡杨为何被杀,她隐约能猜到个大概。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疏忽大意,这才拖累了戚北落。 他可是太子,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在背后盯着。这要是让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捅出去,他该如何自处? 顾慈不自觉捏紧裙绦,仿佛捏着自己的心。 这模样落在沈婉兮眼里,便是崩溃的前兆。小姑娘是聪明,可到底还是年轻,禁不住风浪。 「不如本宫给你指个好去处。本宫的五皇子,也就是潞王,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也该娶妻了。顾二姑娘若是嫁入潞王府,没人敢给你窝囊气受,你想如何便如何,可比嫁入东宫舒服多了。」 顾慈望着她,一言不发。 这大概就是她今日唤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吧。挑拨完,再威胁一通,最后抛出橄榄枝招揽人心,若换成前世的自己,这会子大约就真要交枪投降了。 顾慈转了转手里的茶盅,白气如纱,轻柔地覆上她面颊,美好又澹定。 「贵妃娘娘是为了家父手中的兵权吧。有了兵权,潞王殿下便能和太子殿下一较高下。哦,不对,臣女失言了,是勉强能和太子殿下比肩。」 咯吱,一枚长甲叫沈婉兮掰断。她猛地抬眸,眉心拧出个深深的「川」字。 气氛凝滞,所有人都瑟缩脖子,敛声屏气。 顾慈却能与她平静对视,笑得气定神闲,「臣女也是胡说的,贵妃娘娘别往心里去。自然,方才贵妃娘娘说过的话,臣女也只会做耳旁风,听过就忘。眼下臣女的祖母双亲俱在,臣女的亲事,自然该由他们决定,贵妃娘娘说再多,最后除了口渴,什么也捞不着。」 第33章 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臣女也该回了,否则祖母和母亲该担心,到时闹到御前,谁脸上都不光彩。」 三十好几的人,竟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教训了一顿。明明从头到尾不带一个脏字,可每一个字都直捅她肺管子。 沈婉兮脸上时青时白,热闹非凡。 顾慈若无其事地起身行礼告辞,燕枝本要上去拦,被沈婉兮的目光拦下。 受了这么大的羞辱,她也想报仇,奈何忌惮戚北落,即使再气,也不得不歇了心思。她可不想跟武英侯的世子一样,被打得下不来床。 想她堂堂贵妃,竟要看一个小小国公府之女的脸色? 沈婉兮贝齿紧咬,素手捏拳,蛛状血网满满攀爬满她嫩白的手背。 岐乐从外头进来,拉住她的手撒娇,「皇姑母莫气,那顾慈就这样,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被损成这样,终于听到句顺心的话,沈婉兮牵了个笑,揽住岐乐好一顿哄,「方才姑母叫你受委屈了,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姑母全答应。」 岐乐双眼一点点湛开光,扭捏地垂下脑袋,娇羞道:「我想要当太子妃,姑母能帮我去跟陛下说说么?」 沈婉兮脸上的笑登时僵住,逐渐凝出寒霜。 燕枝浑身激灵,忙向岐乐使眼色。可岐乐沉静在自己的美梦中,浑然不知。 「方才姑母的话,我都听见了。姑母想让表哥娶顾慈,是怕将来太子登基后,我们家失了倚仗,又要过回原先的苦日子。那如果我当是太子妃,将来再做上皇后,不就能继续庇护家中,让我们家长盛不衰。这样表哥也不用娶顾慈那个黑心肝,一石二鸟,多好。」 岐乐越说心里越美,正要抬头询问沈婉兮,脸上忽然迎来一记掌风,直接将她扇倒在地。 「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本宫待你这般好,你就是这般吃里扒外,报答本宫的?」 「我我我没有,姑母……我没有……」岐乐泪眼婆娑,旧伤加新伤,脸颊火辣辣地疼。 「滚!给我滚!」沈婉兮娇面涨红,再不复往日温顺,拍抚着胸口,久久才平静。 「这东宫之位,迟早是我儿的。」她抬起漂亮的杏眼,瞳仁里燃着炽热,几近偏执的光。 岐乐被打得脑袋嗡嗡,至到被燕枝送上马车,人还是懵的。 她明明是在为家人考虑,姑母到底在气什么?一定是顾慈害的,一定是她! 岐乐恨得咬牙,目光一晃,瞥见车厢角落的纸团,想起是那日上顾家,一个姓叶的给她的。 她犹豫了会儿,捡起来展开细看,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顾慈离开凤雏宫,沿着长廊踱步,眺望长华宫方向,神色恍惚。 戚北落答应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这点她从不怀疑。可……她不愿让他为难。皇后娘娘的心结,还是该她去解,可是该怎么解? 她由不得叹口气,低头走了段路,再抬头已不辨方向,四下跑了个遍,又回到原地。 金乌缓缓坠落,她的心也随之暗淡。 就在她以为,今夜大概要露宿此地,以天为盖,以地为炉的时候,长廊尽头匆匆赶来个人,如松般挺拔,如玉般明朗,代替阳光,照亮她的心。 顾慈直勾勾望着他,渐渐出神。 怎的每次自己走丢,第一个寻来的都是他。小时候捉迷藏是这样,上回在蒹葭山庄也是这样,这回也……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戚北落觉察到她的目光,素来平静无波的俊容上闪过一瞬局促,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余晖透过他耳廓,漫出一片红光。 沉默片刻,他握了下拳,郑重抬头,却撇开脸不看她,一双手倒是老老实实抬起来,轻轻勾了下手指。 顾慈忍笑,这个呆子!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朝他奔去。 怀抱变满的瞬间,心头琐碎也尽数消融在了他的温暖中。 「你傻不傻?她让你进宫,你便进宫?我怎么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听话了?」 戚北落剑眉深蹙,语气中怒意隐涌,发完火,还低声嘟囔了句,「就没见你听过我的话……」 语气煞是委屈。 手却半点不见松,抱得比刚才还紧,仿佛只要他一放手,她便会没了似的。直到怀里的小家伙渐渐有些喘不上气,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些。 王德善紧赶慢赶追来,瞧见这幕,暗自捏把汗,念了声佛悄悄退开。 方才消息传来的时候,殿下正同夜秦使臣一块游湖。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爷,当时就白了脸色,想也不想便命人马上备小船,起身起得太猛,还把面前的小几给撞翻了。 结果好死不死,小船划到半途竟出了差池,停在湖心如何也不动弹。殿下眼睛都要急红,要不是他们几人拼死拦着,只怕殿下就该跳湖游过来了。 好在顾二姑娘没出事,若真有点什么闪失……大三伏天里,王德善激灵灵抖出一身毛栗子,不敢再往下细想。 顾慈缩在戚北落怀里,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双臂在抖,他是真在为自己担心。她本还有些恼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训人,现在这气也消了。 汗珠顺着他白皙的侧脸滑落,隐入微乱的鬓角。顾慈看着,心愈发柔软,挣出一只手揉摩他眉心。 第34章 「都说了不要皱眉,你还皱。」 小姑娘清甜的声音,像是沙漠中的杨枝甘露,一下滋润了他干涸的心。 戚北落松口气,轻拍了下她后脑勺,「还敢说我?你才刚还不是在叹气?」 脑海里浮现出刚刚小姑娘恹恹耷拉脑袋的模样,他眸子顿时沉如寒潭。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小姑娘脸上的笑,灿若千阳,以至于午夜梦回时,他满心满眼还都是亮的。 那时他就想,只要小姑娘能一直这般无忧无虑地笑下去,他便是舍出这条命也甘愿。 可现在这一切,竟被一个小小的贵妃毁了? 戚北落攥紧拳头,腔子里似有岩浆在滚滚翻涌。 小姑娘脾气好,能咽下这口气,他可不行。这笔帐,他定要原原本本讨回来! 「她今日同你说过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准信,只准信我说的话,听见了吗?」 他气场太足,顾慈本能地颤了颤身。 明明是安抚的话,可怎的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像个三岁孩童摇着你的手说:「你不准跟别人玩,只准跟我玩!」 幼稚又霸道。 戚北落亦随她抖了抖,手捏了会儿拳,迟疑地伸去,拍抚她后背,缓了语气。 「你心思细腻,这事我本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而今你既已知晓,未免那些小人钻空子,还是我亲自告诉你的好。」 「上回那事……母后还是不肯松口。」 他说得很委婉,照顾好了她的颜面。 顾慈心下感动,也暗暗担忧,皇后娘娘那关,她到底要怎么过? 纤长睫毛搭拢下,在她眼睑投落浅淡疏影,根根分明。 戚北落静静看着,左胸口被她额抵住的那块地,有片温热正沿着血脉缓缓舒涌。 她果然,还是信不过自己。 头先她亲口告诉他,愿意嫁他时,他便如坠梦中。他不知为何小姑娘突然改了主意,但她的眼睛没在撒谎,只要她愿意,他便无所不能。 或许她现在还没法像自己欢喜她那般,心悦自己,但来日方长,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戚北落咽了下喉咙,语气轻柔得像天际那片柔云。 只道一句:「你放心。」 顾慈眼波一颤,诧异望去,不意叫他眼底深邃的光斓吸引。 「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外头那些流言你都别信,只管信我。」戚北落凤眼一凛,「尤其是凤雏宫里的那位。」 顾慈点头。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便是前世,戚北落负气离京前,嘴上说让她好自为之,但到底还是帮她把退路都安排妥当。无论是顾家还是谢家,都没被天子怒火波及。 见戚北落还在看她,她甜甜一笑。 那笑发自肺腑,整张娇面都莹莹闪着光,周遭灰沉的景致都随之一亮。 戚北落望着她清澈微弯的眼,缓缓舒口气。 像是被这笑容鼓舞,他也弯了眼,锋角凛冽的薄唇漾起清浅的仰月纹,「今日难得有空,你可有什么想做的,我陪你。」 顾慈疑道:「夜秦使臣来访,晚上还有宫宴,你不去?」 「不急,左右还有一个时辰可供我支配。这一个时辰,都归你。」 顾慈心头霍地蹦了蹦,慌慌垂了脑袋,面颊不知不觉飞上红霞。 这人真是,平时就算拿刀架他脖子上,也别指望他能老实同你说好听的。 若说他嘴笨,不解风情,偏生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你个惊喜,叫你应接不暇。 要不是他刚上来就冲自己发的火,她简直要怀疑,有人跟她玩了出狸猫换太子。眼前的这人根本就是个已经开窍的狸猫,不是那个榆木戚北落。 顾慈腹诽了句,心思慢慢从刚才的烦恼上飘远。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一个时辰啊,多少人在排队等着,若拿去批折子,能处理完六部所有事宜;若拿去练兵,能把刀枪棍棒都舞完一遍。 这猛地一下子全给了她,她有点不知所措。 想做的事很多,偏偏这紧要关头,她一件也想不起来,懊丧地拍了下脑袋。日头又落下去了些,她越发慌乱,捏着拳头气哼哼地原地转圈。 戚北落见她快把自己的眉毛拧成麻花,嘴角笑意更浓,「你想不想看日落?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看见帝京全貌,那里的日落,是帝京城中最美的。」 顾慈被他说得心动了。 城里头的日落她并不多期待,但只要能和他一块,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如此思定,戚北落便主动上前引路,顾慈伸手去牵他,却只有一片玄色衣袖从她指间滑过。 顾慈一怔,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眼他,嘴巴一点点噘高。 果然,根本没人拿狸猫跟她换太子,他还是那个不开窍的戚北落! 戚北落说的地方,就在宫城西角的一处高台上。 高台凌空,唯一可供出入的台阶呈「之」字状,贴着台身蜿蜒而上。 这里从前是皇家祭天之处,眼下虽荒废,周遭合欢依旧开得熏灼。整座高台便如粉色海浪中的蓬莱仙山,美不胜收。 第35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门锁了。 顾慈摇了摇挂在门上的大锁头,铜锈咣咣,震起一片灰。 这就算拿到钥匙,也打不开了吧…… 顾慈不免有些失望,一声叹刚到嘴边,戚北落眼风便杀了过来。她忙闭上嘴,将气咽了回去,指着锁头讪讪问:「怎么办?」 戚北落哼笑,抬指帮她把鬓角碎发绕到耳后,收手的时候,顺便从她衣上取了根断落的青丝,发尾弯了个圈,打结。 人蹲下来,晃了晃锁头,侧耳贴上锁面听声,将那根青丝一点一点塞入锁心,缓缓转捻。 动作熟练得,像个惯偷。 顾慈瞪圆眼睛,使劲揉两下,又揉两下。 一派正气凛然的太子殿下,竟在撬锁! 瞧他这架势,绝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啊…… 顾慈捏紧袖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忐忑又期待。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新得了本书,她心甘情愿地废寝忘食,只想探究这后头究竟还藏着什么新奇内容。 外头传来交谈声,应是负责看守高台的内侍。 两人一怔。 戚北落使了个眼色,越发凝神动作。 顾慈会意,提起裙子蹑手蹑脚过去,扒在墙边望风。 其实本不必如此,戚北落是太子,皇宫就是他的家,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动动嘴皮,立马就有人争先恐后过来帮忙开门。 但这样势必会惊动一票人,味道就变了。 眼下的他们,不是太子,也不是国公府的小姐,就是街头巷尾再寻常不过的两个顽童,不想上学堂,只想溜门撬锁逃出去玩。 而那扇紧闭的大门后头,便是戚北落的世界。 除了戚北落自己,没有人涉足过,她是第一个。 顾慈深吸一口气,压住即将从腔子里蹦跳出的兴奋,瞧眼即将靠近的两个内侍,转头跳脚催促:「你快些!快些!」 倒是挺入戏的。 戚北落鄙夷地横她一眼,勾着嘴角,继续研究锁心。青丝轻轻一拉,咔,锁开了。 他朝她招手,比嘴形:「快来。」 顾慈嗯嗯点头,踮脚踩着一片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枯枝落叶,心跳隆隆,仿佛即将要与他经历一场大冒险。 咯噔——她不小心踹到个石头子。四下静谧,石头撞击声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 「什么人!」 原本亦准备下值的两个内侍登时转身,气势汹汹地过来。 戚北落抬指点了点她,像在责备,可眼里满是宠溺。 「蠢。」他嘴形如是道。 顾慈吐了吐舌头,歪着脑袋,眨眼瞧他,「怎么办?」 戚北落没有说话,四周静得出奇,枯叶随风「吱吱」在地上划拉,两个内侍骂骂咧咧靠近,声音越来越大。 顾慈拽着腰间的香囊,一动不敢动。 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娃,这种做错事即将被抓的心情,她从没经历过,紧张到忘了呼吸,却又莫名激动得两眼放光。 内侍就快转过墙角,前头突然传来一大声「跑!」,她猛地一激灵,像是被触碰了什么机括,立马撒腿跑起来。 那俩内侍也听见了,跟着跑起来,「站住!不许动!」 顾慈充耳不闻,只努力穿过夏日的烈风浓光,朝着门口那只伸向她的手拼命奔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 那只大手也不负她所望,稳稳牵着她,将她带入门后那个瑰丽奇妙的世界。 十指交缠,掰也掰不开。 台阶很高,缝隙间夹杂暗绿苔藓,昨夜过了雨水,踩着有些滑。 顾慈提着裙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磨蹭大半天才走完一半路。 戚北落扶着她手臂,配合她的速度走得极慢,一双劲瘦修长的腿瑟缩着施展不开,瞧着就难受。 顾慈很是不好意思,他却毫无怨言,脸上虽还冷冰冰的,双眼却牢牢盯紧她脚下的路,时不时提醒她「小心」。 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丝毫不亚于上战场打仗。 顾慈心里暖洋洋的,惧意在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中消融,渐渐放开手脚,迈开步子,将自己的安危放心地交托到他手上。行至最后一节台阶,她竟是一下蹦上去的。 戚北落着实吃了一惊,愕然抬头。 小姑娘炫耀似的朝他翘起小巧的下巴,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细密眼睫忽闪如蝶翼,眸子清亮如星,而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眼眸深处,不曾变化分毫。 戚北落的心柔软得不像样,抬手揉揉她脑袋,难得露出个肯定的浅笑,「厉害。」 顾慈微讶,低头垂视足尖,余晖下玉白小脸染上清浅的晕红色。 想不到这人竟坦诚了一回,要知从前,想听他一声夸,真还不如向老天爷求一场六月飞雪容易。 「喵——」 视野里忽然钻进来一只小猫,通体雪白,两只前爪墨黑,像是不慎踩进浓墨中。它歪着脑袋,两眼乌溜溜瞧过来,一下把顾慈的心看化了。 「这里都荒废多久了,竟还有猫?」顾慈双目泛光,俯身去抱。 第36章 小东西却灵敏地躲了开,颠颠往戚北落那边跑,停在他脚边,眯眼蹭着他的脚。 而它旁边又钻出一只小黑猫,同它颜色正好相反,除了两只前爪白净如雪,通身漆黑如墨。 瞧见顾慈,它眯眼「喵」了声,绕去戚北落另一只脚,团成圈窝着。 「它们都是你养的?!」顾慈双眼圆瞪,跟猫儿似的。 在她小时候对戚北落仅有的印象中,他根本不喜动物,尤其是猫儿兔子这类柔弱的。 从前随父亲参加秋狩时,她就亲眼瞧见戚北落将一匹狼崽围困到角落,不顾它如何嗷嗷惨叫求饶,一箭将它射杀。 那眼神,冷若冰霜又杀气腾腾,足足吓得她三天三夜没睡好觉。 这样一个人,现在竟开始养猫了? 戚北落牵了下嘴角,不置可否,踅身去旁边的石凳坐好,从怀里摸出一包鱼干。 小白猫闻着味儿,两下蹦到他怀里,蹭着他的手撒娇,一点也不怕他。小黑猫则冷淡许多,得了吃的就蹿回地上,自己吃自己的。 平整到无一丝褶的锦衣沾满猫毛,戚北落也不恼,含笑喂它鱼干。持重的金光裹在他身上,卸去他一身凛冽,修长工细的玉指穿梭在雪色绒毛间,白皙肉皮泛起温煦的光。 像一幅画,一下印在顾慈心头。 众人都说她画工了得,可她知道,只怕自己穷极一生,也描绘不出他半分神|韵。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被太子这身份逼迫,才不得不钻进这冰冷的壳子里保护自己。 「前阵子暴雨,这儿的墙塌了。我捡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缩在瓦砾里头发抖,身上还落了伤,这几日才刚刚好全。」戚北落道。 顾慈微怔,「你常来这?」 戚北落瞧她一眼,摇头,「也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过来散散心。」朝围垛抬抬下巴,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怎样,我没骗你吧,这儿的风景一点也不输外头那些名园。」 是啊,的确半点也不输。 眼下日头已落得差不多,只剩半轮垂在天地交接处。煌煌帝京去了白日的喧嚣,静静窝在如锦余晖中。飞鸟点点,钟声邈邈,一派盛世祥和。 人见到开阔的东西,再躁动的心也会随之平静。 与这浩渺的天地相比,自己那点烦恼算什么?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他在。 梗在心头的最后一小点石子落定,去了看不见的地方,顾慈深吸口气,颠颠跑到他边上,抱起昏昏欲睡的小黑猫。 小黑猫不满地龇牙,顾慈帮它顺了下毛,它立马老实地窝好,眼神不屑,模样却享受,跟某人一样。 她忍笑,目光一晃。 不远处的墙角下放着个食盒,质地纹路都极其熟悉。她定睛一瞧,乌黑瞳仁倏地放大。 「我给寿阳公主送糕点用的食盒,怎的在这?」 戚北落身子一颤,不慎扯到小白猫的毛。它竖毛瞪他眼,戚北落假装没瞧见,继续抚它的毛,手已乱了方寸。 顾慈胸脯顿时起伏如浪,「我辛辛苦苦大半日才做好的糕子,你不吃就算了,还拿去喂猫?你、你……」 太过分了! 委屈涌上眼眶,很快湿了浓睫。 戚北落登时着了慌,忙抬袖帮她擦泪。 顾慈一把拍开他的手,起身就走,手臂却被攫住,用力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奋力扭了两下,不仅挣扎不开,还被抱得更紧。 他把自己的心意全毁了,现在还不囚着自己不让走,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吗! 顾慈越想越委屈,捏起拳头用力捶他胸口。戚北落尽数受下,眉心微折,却一声不吭。 「你听我解释。」 顾慈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还解释什么?她知道猫很可怜,但好吃的东西那么多,非要拿自己做了一晚上的糕点去喂? 外界还真没了动静,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顾慈诧异地掀开半幅眼皮,便见一双漂亮的凤眼,黑如点墨,深如幽潭,慢慢朝她靠来。 顾慈睁大眼睛,方才的小脾气骤然去了九霄云外,想起那日海棠树下的一幕,心跳顿时没了章法。 温热鼻息拂上她鼻尖,她下意识抓紧衣角。她该躲开的,可不知为何,下颌竟不听她使唤,微微仰起了些。 这人除了理政行军,溜门撬锁外,大概还学了什么巫蛊密术,不然怎能一下拿捏住她的七寸,一个眼神就叫她溃不成军? 可等了许久,那片柔软始终没贴上。 「那些糕点,都是我吃的。它们想抢,可是没抢过。真的,没骗你。」 顾慈颤着睫毛,惶然睁开眼。 他就在自己眼前一掌远处,英挺的鼻子无意地蹭着她鼻尖,酥酥麻麻。 黑眸云蒸雾绕,笃定中藏着一点惊慌,怯然又赤诚地凝睇着自己,片刻也不松。 越是认真,就越是撩人。 大约是被他的鼻息烫到,热意由面颊一直烧至耳根。 顾慈不自然地偏开脸,戚北落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凑近些细哄,那股子热意便又从她耳根烧到了脖颈,暮风再清爽,也没法散去脸上的燥。 第37章 真是个呆子! 顾慈又爱又恨,推开他的脸,瞋瞪道:「那……糕点好吃吗?」 戚北落微微舒气,张口要答,却见怀中小人含羞垂眸,香腮飞霞,樱唇仿佛凝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娇艳。 分明比糕点还诱人。 他不由失神,燥热从腔子里腾腾涌起,直烧得呼吸都热了,滚了滚干涩的喉结,木讷地点了下头,「好吃,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 顾慈斜瞪他一眼,翘着嘴角,垂了眼睫。卷影朦胧中,晕红慢慢泅染。 「好了,我不气了,可以放开了吗?」 圈着她的怀抱颤了颤,有了动作,却不是松开,而是再次贴近。她惊诧着抬眸,只瞧见那白皙的侧脸擦过她面颊,一点一点埋入她颈窝。 下巴搁上来的那一刻,两人的身体都僵了一僵,却没人主动推开。 风声轻浅,金芒缩成一束落在他们身上,偌大的世界就只剩彼此间的方寸之地。 心跳隆隆,逐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高台上铜铃声叮当,绵长悠远,夹杂几声猫叫。 顾慈想寻个话头,好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你给猫取名字了吗?」 然后她便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 顾慈些些蹙眉,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转头,对着那两只猫迟疑道:「慈儿?」 那小白猫立即抬头,冲着她甜甜「喵」了声。 顾慈:…… 抱着她的身体更僵硬了。 顾慈皱着眉,又去唤那黑猫:「北落?」 小黑猫懒懒掀开眼皮,冷淡地「喵」。 轻风吹来,枯叶打了个卷儿,从脚底飞过。 一阵诡异的沉默,顾慈狠狠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要逃,戚北落拼命阻拦,她便乱拳捶他。 混乱中,顾慈脸颊忽然滑过一片柔软,像清风入怀,吹皱一池春水。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两个人都没意料到,就这么发生了。 顾慈圆着眼睛看他,像林间受惊的麋鹿,半边身子还绵软着,即使双脚用力踩在地上,也觉随时都可能会飘到天上。 万千思绪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她只揪住了一条。 这人的唇生得很薄,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不想正真触碰时,竟一点也不冷,反而炽热如火,把她脸蛋烧得滚烫。 「你、你……」 顾慈捂住自己的脸,低头要跑,没动两步又被捉回去,还捂着脸,五指稍稍撑开点缝,不敢光明正大直视他,就偷摸瞧。 戚北落这些年养气的功夫没白练,都这时候了,面上还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那两只红得几乎滴血的耳朵,顾慈简直要怀疑,他就是个行游花间的老手,做惯了这事才能这般澹定。 抿了半天嘴,他终于憋出一句:「我……我会负责的!」 顾慈一呆,「怎、怎么就负责了!」说得好像自己被他怎么着了似的…… 脸更热了,她跺着脚要跑。可男人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比的,折腾大半天,都还没从他怀里挪出去半寸,自己还累得直大喘气。 「你不要我负责,我也得负责!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是太子,就更应当身先士卒。我既亲了你,那你就是我的。我绝不会白占你便宜,太子妃的位子,算作对你的补偿。若你觉得还不够,想要什么尽管说,我都给。」 他声音朗朗如钟,气势万钧,若仔细分辨,却是刻意拔高嗓门掩饰自己的紧张。 说完他便倨傲地撇过头去,那模样好像在说「你真麻烦」。可眼珠子总滴溜溜往她这边瞟,双手负在背后,时而左手握右手,时而右手捏左手。 顾慈再次愣在原地,知道他是在拿这事做借口,告诉她赐婚的事绝不会有差池,给自己吃定心丸。 她心下颇为感动,这种无时无刻被人捧在手心上关切的感觉,真好。 感动之余,却是更大的羞臊。 顾慈没他这胆子,敢把话说得这般直白,但也不想让他失望,叫两人又生结缔。误会什么的,她前世已经历得太够了! 她捂着脸,透过指缝四下溜了眼,指着猫道:「我想要猫。」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收他的东西,做他的太子妃,让他也安心。 戚北落眼睛一亮,手在背后兴奋地捏了下拳,旋即又沉了脸,「只能给你一只。」 「不是你说想要什么都给的么?怎的又反悔了?」 「你养一只,我养一只,等日后……」他咳了声,「就能一起养了。」 等日后什么?还能是什么?成亲后,不就能一起养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怎么就想到这来了?竟比她还急。 顾慈嗔瞪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且还是那种刚吃完苦药就尝到蜜饯的那种大甜。怕被看穿,她赶紧低头去挑猫。 两只都可爱,两只都想要。 如何也决定不下来,顾慈精致的五官皱一团,又要习惯性地叹气。戚北落曲指敲她一记,指着那只白猫道:「白的归你。黑的不大爱亲近人,免得被你惹急了,反伤了你。」 小黑猫大约是听懂他在说自己坏话,弓腰竖毛,朝他不满地「喵」了声,又扬起脖子,优雅地漫步到顾慈脚边轻蹭,柔柔叫唤。 第38章 顾慈绽开笑颜,俯身将它抱到怀里,慢慢抚摩,「它这么乖,怎么会伤人?你就爱冤枉人……还有猫。」 小黑猫也昂起下巴,得意地「喵」了声。 戚北落眉梢抽了抽,直觉自己是不是养了只「白眼猫」?头几日自己为哄它接受「北落」这个名字,不知废了多少小鱼干,怎的今日它才被摸几下,就这般乖巧? 转目瞧眼小姑娘,他心中的疑云便散了。 恐怕连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她身上有种柔善可亲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清澈,让人初见便心生亲切,是以孩子缘和动物缘格外好。但同时,也更容易招居心叵测之徒觊觎。 有一回秋狩,围场的栅栏叫狼咬断,闯进来几只野狼。小姑娘在帐外闲逛,就叫其中一只盯上,尾随了一路,若不是自己即使赶到,只怕就…… 戚北落凤眼微暗,平了平气道:「难得它肯亲近人,你便领回去养吧。」 「那得改个名儿,不然犯忌讳。」顾慈咬着唇,飞快瞥他一眼,「白的也得改,叫旁人听去还不得……」她红着脸不说话了。 戚北落忖了忖,心里虽不愿,为她名声着想,还是点头应允,「你那只想改什么就改什么,反正我这只,名字里头必须有个‘慈’。」 怎么就必须了!顾慈竖眉跺脚,「你无理取闹。」 戚北落挑眉,「怎的?你名儿里有个‘慈’,就不许旁人取这个字了?你才是无理取闹。」 顾慈被他噎到,说不过他,便上前拿小拳头捶他胸口。 戚北落就这么翘着唇角,老实站着让她打,不还手也不躲闪。 顾慈捶累了,停下来喘气,学他耍赖,「反正我就是不许你这么叫它。叫了,就是无理取闹!」 戚北落偏头哼笑,眼里满是轻松。斜阳最后一点余晖染镀他侧颜,眼角眉梢难得流淌出几分清贵少年的风流气韵,散漫地斜眼睨来,顾慈心便毫无防备地蹦了蹦。 「你笑什么?我说认真的。」 戚北落又笑,昂着下巴,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的心跳得越发快,下意识后撤一步。可他已俯身凑到她脸前,一把托住她后脑勺,长睫几乎戳到她眼睑,像匹十足的恶狼,将白兔逼至角落。 「我就无理取闹,你能奈我何?」说完便一抖袍角,旋身离去。 顾慈的心还在乱蹦,知道自己又被调戏了,气得在后头跳脚,「你、你、你混蛋!无耻!你你……」 戚北落知道她词穷了。混蛋,无耻,这都多少年了,她骂人还是只会这两句,一点长进也没有,不仅怄不到人,反而更显娇憨。 他眼底笑意更浓,没回头,抬手一扬,「慈儿,我们回家。」 却故意不说,究竟是哪个慈儿。 小白猫「喵」地一声,蹬蹬蹬跟上。 顾慈还怔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有种隔世之感。 衣袍猎猎,蟒纹昭彰,没有落寞,只有恣意,这才是他戚北落该有的风采。 小黑猫担忧地蹭了蹭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揉揉它脑袋,柔声喃喃:「戚北落,我们回家。」 天上橙黄已然褪尽,扯起些些墨蓝。 定国公府。 顾家老小全集中在大堂,各个哭丧着脸。再耽搁一会子,顾老太太就预备穿上她的一品诰命服,上宫里头讨人。 见顾慈不仅全胳膊全腿儿地回了,还得了只猫,整个人容光焕发,大家都有些吃惊,围着她来回来去转了数圈,确定无恙方才松气。 让家人这般担心,顾慈心里也过意不去,每个人都安抚了遍。一家人围在一块欢闹着说了会子话,便各自散去。 顾蘅搂着顾慈胳膊,嘻嘻道:「原我还担心你进宫会脱层皮,还跑去寻那奚鹤卿帮忙。结果还是我低估了殿下的本事,他哪能让你受委屈呀?怎样,今儿心情可大好?」 顾慈「去去去」地推她,薄薄夜色中,白玉脸蛋覆上层浅淡的桃红。 她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收场,原都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结果最后却成了进宫游玩,还见识了个完全不一样的戚北落。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冷面战神,就只是个活生生的、有烟火气的普通人。有七情六欲,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躲进自己的秘密基地散心,除了正经的诗词文章外,还爱琢磨些旁门左道的巧技,但就只图个爱好,绝不会拿去行恶。 甚至偷偷养了猫! 自己不再需要敬畏地仰望他,彼此间的距离,也更近了一步。 小黑猫仰面「喵」了声,顾慈低头,笑着抚摩它脑袋。 想起名字的事,她又是一阵面红耳赤。这个霸道的幼稚鬼这般欺负自己,她一定要讨回来! 是夜,凤雏宫。 沈婉兮精心打扮妥当,坐在南窗下翘首以待。 燕枝打帘进来,她欣喜地抬头望去,却只得了句:「回娘娘的话,陛下今日还是一个人宿在紫微宫,哪儿也没去。」 沈婉兮恨恨捶桌,已经是第三天了,陛下已经三天没来了! 从前无论多忙,他都会抽空过来瞧自己一眼,可自打岐乐那事过后,陛下就再没来过。 自己得宠,不过是因着性子软,不似皇后那般刚烈。可普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性子软的漂亮女人,再这般耗下去,终会有新人代替自己,到时她该如何自处?沈家又该如何自处?还有她的五皇子…… 第39章 不过是个顾慈,怎就闹到现在这般田地了? 燕枝枯着眉梢,想上去安慰,忽听见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心头一喜,忙过去开门,「娘娘,许是陛下过来瞧您了!」 沈婉兮双眼骤亮,也不等她开门,便先一步夺门而出,娇娇的一声「陛下」还含在喉咙里,脸色顿时一僵。 戚北落双眸暗沉,同黑夜一色,睥睨着她,寒声道:「夜里突然造访,未加同报,还望贵妃娘娘恕罪。」上下冷冷扫了眼,嗤笑,「竟还能劳动您亲自出来相迎。」 沈婉兮听出他是在故意挖苦自己失宠,气如山涌,却又不敢造次,「太子此刻过来,就不怕落人口实,传出什么闲话?」 戚北落不屑地挑了下唇,「孤爱干净,若非急事,孤也不愿来这,白白脏了鞋底。」 「你!」 沈婉兮恨声上前一步,却见他扬手,洒落一绺乌发,话音随之一道落地,「贵妃娘娘今日动了孤的至宝,按礼数,孤也该还同样一份礼。令兄这些年在五军都护府过得太舒坦,孤便去取了这些过来,好在贵妃娘娘您也舒坦舒坦。」 沈婉兮脸上血色登时褪尽,踉跄后退,整个人像个纸灯笼似的风吹就破。燕枝欲上前搀扶,自己也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你、你竟敢……」 「贵妃娘娘放心,这只是头发,贵兄现在还好端端躺在他姘|头那睡得正香。不过……」戚北落凤眸一凛,眼神如拭过雪的刀锋,捅得你心肝直抽抽。 「倘若贵妃娘娘再敢动孤的宝贝,哪怕只是动一点念头,孤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噔—— 一颗石子叫他完全踩进墁砖中,脚刚移开,石子便随风散作沫。 沈婉兮轰然颓坐在地,心也同这石头子一般,惊骇得没了动静,直到戚北落震袖离去,她都还没力气起身。 时令进入八月,日头愈加泼辣,照在人身上,没多久便是一脑门子汗。 长华宫是皇后的寝宫,因地势低洼,每年夏日都比别处宫殿更为炎热。寝宫南侧的清露殿因处通风口,便成了夏日避暑胜地。 此时殿内牵线摇帘已搭好,热风自四面扇窗吹来,途径玉榻前的两盘冰盆子,热气便散了,再拂上面颊,就只余清爽。 玉榻上侧卧着一位女子,一手支额,正盍眸听身旁宫人说话。 日光透过薄纱照入,她髻侧的一支琥珀头金簪莹莹发亮。五官沉肃,整张脸白皙柔腻,泛着珍珠般的华光,威仪又不失美艳。 她便是如今大邺朝的皇后岑清秋,亦是寿阳长公主和戚北落的生母。三十好几的年纪,却依旧娇嫩如少女。 皇后治下甚严,殿内宫人嬷嬷俱都整整齐齐侍立在旁,各司其职,无论上头人说什么,都目不斜视。偌大的宫殿,就只闻衣料摩擦细碎声响。 话音落定,又过了好一会儿,岑清秋才缓缓睁开眼睛,染着丹蔻的玉指「嘚嘚」叩着玉榻,若有所思。 「那丫头,当真把沈贵妃教训了一顿?」 秦桑颔首道是,「那顾家二姑娘不仅当面反驳了沈贵妃,还说得她毫无还嘴的余力。」 岑清秋嗤笑,「她倒是个懂分寸的,怎的上回绝食的时候,就不见她动动脑子?」 她边说边从盘子里取了颗冰湃的荔枝,正要往嘴里丢,忽想起什么,停下来,将荔枝拿到眼前,翻转手腕细看,柳眉慢慢拧起一个结,赌气地丢回盘里。 「这臭小子,上回从本宫这把荔枝全讨了去。本宫还当是他自己想吃,便一个没留全送去了东宫。他倒好,又一个也没留,全搅成汁子送去了顾家。」 「这几日他往顾家跑的次数,可比上长华宫多得多。这要真把那丫头娶进门,他心里还有本宫这个母后么?」 秦桑忍笑。 她是打小侍奉在皇后娘娘身边,又是随她一道入宫门的,最清楚她的脾气。越是现在这样竖眉瞪眼,就越说明她没生气,抱怨两句出出气便好。 外头人没真正见过皇后娘娘,便人云亦云地传什么「皇后尚武」。而真正接触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除非对方当真触及她底线,否则她轻易不与人较真。 这顾二姑娘上回的所作所为,的确叫人寒心。皇后娘娘也是爱子心切,气狠了,才会想着办个选秀,杀杀她威风。但最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寿阳公主帮忙递个台阶,她便就势作罢。 秦桑转了转眼珠,「太子殿下冷清了这么些年,从没给过旁人好脸,难得遇上个可他心意的姑娘,就一股脑儿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干劲全用上,这才猛浪了些。殿下心里还是记挂娘娘的,昨儿还亲自去凤雏宫,帮娘娘也出了口恶气呢。」 岑清秋翻个白眼,「你别打量本宫不知道,他那是为本宫去的吗?说出来,本宫都替他害臊!」 可话虽如此说,她脸上到底是露出了个笑模样。 秦桑舒口气。 这些年,陛下虽没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但对皇后娘娘的冷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夫妻间最忌讳有心事,眼下沈贵妃失宠,陛下身边又未有新欢,正是个好机会。 秦桑便斗胆劝道:「奴婢听闻陛下这几日圣躬不安,娘娘要不抽空过去瞧瞧?」 第40章 岑清秋眉眼骤然冷淡下来,抚了抚衣裳上的褶皱,「本宫去瞧他,没得把他圣躬越瞧越坏咯。」 秦桑还欲再劝,她只一摆手,凤仪尽显,只字未提,已足以叫人心颤。 气氛安静下来,这回连秦桑也不敢开口说话。 岑清秋歪回榻上,两道目光在荔枝上盘旋。 因上回的事,她对这顾二丫头还有意见,可也确实得承认,寿阳公主说的对,小丫头柔顺的性子和戚北落身上的戾气正好互补。 况且这回,小丫头也误打误撞,帮她收拾了沈贵妃那一大家子,着实让她扬眉吐气了一番。 所谓敌人的敌人,那便是朋友,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她长出一口气道:「再有几日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寿辰,她同皇家沾亲带故,你备份礼替本宫送去尽点心意,顺便递张帖子,叫她家二丫头进宫,陪本宫一块赏赏荷花。」 秦桑微讶,旋即明白过来,欢喜地应是,正哈腰后退,又听上头人悠悠道:「帖子多写点,往别家也送送,可不能让人家以为,咱们非她不可,到时候又蹬鼻子上脸。」 秦桑心里暗暗叹了声,垂首下去照办。 帖子写好,内侍拿着正要往宫外头跑,秦桑又把人拉住,「帖子送去东宫,托太子殿下转交便可。」 这母子俩性子都倔,上回因赐婚的事吵过一架后,两人都死绷着不见面、不服软。眼下台阶有了,仇也该消了! 于是乎,戚北落从长华宫用完膳出来,就有了个比教习武艺更正儿八经的理由,跑去顾家。 顾慈接过帖子,里里外外反复看了三遍,愕着眼睛傻傻问他:「你把皇后娘娘劫持了么?她昨儿还不是恨我恨到牙根痒痒,怎的突然就肯见我了?」 戚北落眉梢抽搐了下,抬手照她脑门敲下个榧子,「你仔细瞧瞧上头的私印,我就算再胆大,也不可能盗这个来用。蠢死了。」 顾慈捂着额头瞪他一眼,爱惜地抚摩帖子,满心欢喜。迎面吹来的风,也丝丝透着舒爽。 昨儿她还发愁,皇后娘娘那关要怎么过,没想到今日天下就掉馅饼了。 只要熬过这关,那便能…… 顾慈清润的眼眸流光溢彩,仰面,目光不期然同戚北落对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就是知道,他此刻心里的欢喜不比自己少。 戚北落似有若无地挑了下唇,她立时红了脸庞,忽闪着眼睫垂下脑袋,但觉他视线还在自己身上游移,所过之处皆热辣成片。 那厢顾飞卿还在空地上扎马步,一炷香转眼就要燃尽,顾慈生怕被他瞧见,忙伸手推戚北落,「卿儿还在等你呢,你快去。」 戚北落稳如泰山,一动不动,而那边的香只剩指甲盖大小。顾飞卿久久等不来师父,忍不住左右张望。 顾慈慌了,拽着他衣袖跳脚,「别闹了!叫卿儿瞧见了不好!」 戚北落脸色更沉,白她一眼,目光转落石桌上,依旧死赖着不走。 顾慈诧异望去,就瞧见了他视线尽头的一小篮枇杷果,恍然大悟。 这厮大约是瞧见方才自己给卿儿剥果子吃,自己也想吃了吧!为何不直说? 顾慈嗔他一眼,红着脸,拣了个最肥硕的枇杷果,一面偷觑顾飞卿的动静,一面飞快地剥两下皮,气呼呼地往他嘴里塞。 哪知戚北落眼疾手快,先攫住她手腕,慢条斯理地将没剥完的果皮剥干净,反手塞回她嘴里,翘着嘴角,心满意足地戳她鼓鼓胀胀的脸颊。 等顾慈反应过来时,他已走到顾飞卿旁边。 顾慈羞得满面通红,差点忘了吐核,抬眸瞥见庭院深处,佛堂翘起的一角飞檐,面色顿时沉下来。 皇后娘娘最看重女子品性,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叫这一颗老鼠屎,毁了顾家姑娘的声誉。况且祖母寿辰转眼就到,有些人,是该抓紧时间收拾了。 那厢戚北落满面肃容,正一本正经地指点顾飞卿剑术。 顾飞卿小手揉捏着小木剑,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戚北落凝眉,沉声问:「怎的了?」 顾飞卿支支吾吾半天,偷瞄他两眼,咬了下唇,抬头坚定地望住他,「师父是不是要做我二姐夫了?」 戚北落原以为他是剑术上有疑问,没料到竟是问这个,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回答。 顾飞卿只当他默认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越发用力地攥紧剑柄,举到胸前,努力克制住颤动的声音,大声道:「就、就算师父是太子殿下,也也也不能欺负我二姐姐!如果师父敢欺负,我就、就……」 说着,他便拿着小木剑,往戚北落胸口一顶,忐忑又认真。 戚北落轻笑,回望石桌方向,凝肃的眉眼便温柔下来,蹲下身,将自己手里的真剑塞入他掌心,大手裹着他小手,用力握紧,郑重道: 「若将来有一日,孤有负你二姐,你便拿着这柄剑,亲自取走孤的命。孤,绝不反抗!」 他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最后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顾飞卿小小的身子震了震,惘惘望住他,自己的眼眸亦湛开光。 「嗯!」 这一插曲过后,顾飞卿心气儿彻底打通,越发对戚北落心生亲近,话匣子随之打开。 第41章 「师父,我原先还以为,二姐姐这般喜好诗词书画,将来定会嫁个书生,怎么也想不到……」 他往上偷瞧,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戚北落笑了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师从白衣山人修文,却也不耽误你习武。听说他门下的首席弟子,也便是你大师兄柳眠风,也文武兼修,不是么?」 说起这柳眠风,还有一番掌故。 他是白衣山人门下最杰出的弟子,曾蒙眼同时与十位围棋国手对弈,十步之内便轻而易举地绞死他们的大龙。时人常把他和戚北落并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两位才俊。 二人虽名气相担,但因柳眠风只是一介布衣,且无人亲眼见过他本尊,是以世人对他的兴趣要更浓些。 只是…… 「你师兄,确有其人?」戚北落疑道。英雄心心相惜,常被人放在一块比较,他自然会对这人好奇。 顾飞卿笃定地点头,「虽然我也没见过,不过师门的花名册上确实有这人。师父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我二姐姐,她从前还和师兄互通书信,钻研书画来着。」 戚北落肩膀微颤,愕然瞧他,见他一脸天真坦诚,心蓦地一沉,转头看向石桌方向。 就看见顾慈正凝神眺望南方。 传闻柳眠风最常出没于姑苏一带…… 蝉声紧一阵松一阵,断断续续没个停歇。 因天气炎热,戚北落只让顾飞卿练习满挥剑的次数便可。 但顾飞卿依旧按照原先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将整套剑法都舞了遍,停下的时候,浑身是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顾慈心疼得紧,忙上去帮他擦汗。 顾飞卿这几日受戚北落熏陶,越发独立,当下便拧起两道小剑眉,扬手拒绝,「我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来。」说完便抢了帕子自己擦,连顾慈递给他的点心也不肯接,非要自己拿。 顾慈无奈,只能由他去,转身将帕子递给戚北落。 哪知他立马黑了脸,目光锉刀般在她身上滚了遍,阴阳怪气地一哼,大步流星朝旁边大树去。 那眼神,委屈之情浓得都快溢出来,不得不拿怒气来掩饰。可是……为什么? 顾慈一脸困惑。 难不成在气自己递给他的帕子,是卿儿不要的?她摇头失笑,捧着盘谁也没动过的糕点,去树荫底下寻他。 「那个……莲蓉馅的糯米糕,我新做的,没人动过,你尝尝?」 戚北落挑了下眉,莲蓉馅是他最爱吃的,嘴角不禁扬起些,又赶紧压住,冷冷回眸。 金色光晕中,她纤纤玉指宛如豆蔻染春葱,娇妍水嫩,扣着玉盘边沿,比糕点还让人食指大动。 他本不觉饿,此刻却滚了滚喉结,下意识张嘴,然后就不动了,两手负在背后,杆儿似的杵在那。 这是等人把吃的送到他嘴里呢!懒死他算了! 顾慈剜他一眼,做贼般四下张望,捻起一块飞快往他嘴里塞。 自以为动作比刚才塞枇杷果时快,可收手的时候,还是叫他抿到了指尖的嫩肉,还毫不客气地拿虎牙咬了口。 顾慈小声惊呼,缩回手惊愕地瞅着他,大眼睛瞪得乌黑圆溜,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 「你干什么?」 可那罪魁祸首却毫无悔过之意,依旧站得笔挺,抬起拇指蹭了下嘴角,乜斜眼瞧她。 金芒钻过层层浓叶,氤氲在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乌云密布的眉宇终于破开一线晴光。 语气仍旧无波无澜,理所当然地道:「还要。」 这阴晴不定的臭脾气,简直比六月天还邪门。顾慈暗自腹诽,去盘子里给他挑新的。 戚北落这时嘴角才浮出点笑,垂眸看她动作。 光斓斑驳,树影在她身上摇曳。 她螓首低垂,露出一小段白玉般莹润的脖颈,认认真真帮他挑拣糕点。乌鬓如云,半面如月,唇瓣绽开隽美的嫣红,雪肤随之跳出两颗小梨涡。 想起昨日的意外之吻,和方才入口的那点兰尖,他不自觉抿了抿唇,柔腻仿佛还弥留唇瓣,混着糕点的甜腻和风中果香,直熏胸臆。 哼,什么柳眠风不柳眠风的,有吃过她亲手做的点心么?有被她喂过么?有抱过她亲过她么?什么都有,是他赢了。 然而下一刻,笑容陡然僵住,「这是什么叶子?」 顾慈顺着他视线,瞧了眼垫在玉盘上的绿叶,笑道:「是柳叶。厨房的荷叶用完了,我就采了几片来将就着用。放心吧,这些叶子我都洗过不下数遍,干净着呢。」 柳叶、柳叶、柳……手在背后慢慢捏拳,戚北落双眼暗淡,死死盯着那抹绿,直要在上头看出个洞来。 顾慈将糕点递到他嘴边,他偏开脸,寒声道:「就因为这个,才用的柳叶?」 「不然还因为什么?」顾慈好笑地问。 戚北落眯起眼,看看她,再看看叶子,再看看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几次开口,都被她天真无害的眼神噎回去。一腔无名火在腔子里乱转,寻不到出口,只能憋在里头自焚。 「天底下那么多树,你家为何只种柳树?还一口气种那么多,是指着它吃饭还是怎么的?」 第42章 顾慈怔住,四下溜了眼,「多吗?不是……统共才两棵?」 戚北落冷哼,「是啊,才两棵,两棵……」委屈地低声嘟囔,「刚好凑一对……」 「你说什么?」顾慈探身问。 戚北落斜睨她,头偏到另一边,忍了会儿,又转回来凶巴巴地瞪她。 顾慈抖了抖,实在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气什么,也有些恼火,「莫名其妙……你不吃,我可吃了。」边说边捻起一块往自己嘴里丢。 眼前突然一花,指间的糕子就没了,顾慈圆着眼睛抬头。 戚北落舔了舔唇角,睥睨道:「怎的,不许吃?」 顾慈张口要答,戚北落又抢白:「不许我吃,我偏要吃。」 他说着便夺走玉盘,狼吞虎咽地吃完,差点噎死。将盘子往她怀里一塞,还想放句狠话,奈何两颊鼓鼓涨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大声一哼,震袖离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似想起什么,倒退着走回来,伸手往盘子上胡乱一抓。所有柳叶都尽数揉入他掌心,撇到地上。 阴沉着脸道:「孤就没见过哪个厨子做点心,会倒这么多醋,想酸死谁?」 话音未落,人又拂袖而去,背脊绷得笔直,也不知再跟谁较劲。状若不经意地从柳叶上踩过,留下的脚印却深深嵌入泥中。 顾慈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切,好半天才回过神,「我……没放醋啊?」挑了盘子上的糕屑,尝了口,「这不挺甜的?」抬眸觑着他乌云缠绕的身影,嘀咕,「有病。」 她回身,不知何时,顾飞卿已站在身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涌动水光,「二姐姐,我好像……说错话了……」 顾慈忙拉过来哄慰,听顾飞卿把刚才他二人的对话解释完,有些哭笑不得。 她从前的确和柳眠风通过几封信,那也是因为,她寻不到白衣山人本人,心中疑惑不问清楚又憋得难受,方才向柳眠风求助。 仅仅是两三封的交集罢了,连面都没见过,当真也说不上有交情。若是今日卿儿不提,她都快忘了。 「二姐姐,师父会不会生气,再也不来了?」顾飞卿揪着顾慈的衣角,惴惴问。他才跟师父混熟,可不想就这么断了关系,更不能搅乱了二姐姐的姻缘。 顾慈微笑,揉了揉他脑袋,「不会的,明日进宫赴宴,我再同他好好解释便是,他气量没这么小。更何况……」目光转向旁边两棵垂柳,「这俩不都好端端地长在这么?」 戚北落真要气狠了,能当场倒拔垂杨柳,就像前世劈断半截海棠树一样。 她不由轻笑出声,这个呆子。 翌日,天际才泛起蟹壳青,顾慈不等人叫,就已起床,枯着眉头坐在榻边挑拣衣裳。 云锦和云绣相视一笑,一个帮她梳头,一个给她画桃花妆,挑了件蕊红绣花襦裙配薄纱披帛,明艳又不失温婉。 便是她二人瞧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时心头也抑制不住荡漾了一番。 「姑娘放心,皇后娘娘既肯下帖子,就说明有戏。况且今日太子殿下和寿阳公主都在,指定能顺风顺水。」 顾慈玉指绞绕着披帛,面红心跳,有种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的羞臊忐忑感。 一切都收拾妥当,她辞别祖母和母亲,同顾蘅一道登上进宫的马车。 车影缩成豆子大小,裴氏扶顾老太太进门,后头又碌碌赶来一行人,领头的正是凤雏宫的一等宫人燕枝。 她进前福了个礼,笑容得体道:「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府上接叶姑娘进宫,赴今日的花宴。」 太液池畔挂满各色戳纱宫灯,笙歌聒耳。一众贵女各自围簇着,边饮琼浆边谈笑风生。 顾家姐妹一来,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转向她们。 今日这场花宴为何而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说白了,她们都是被皇后娘娘强拉过来,给顾慈这朵红花当绿叶的。 虽说有些不甘,可就这几日顾家的势头,谁也不敢吱声。加之还有个出了名护短的太子撑腰,连沈家人在她们面前都得夹起尾巴做人,更何况她们这些小喽啰? 识时务者为俊杰,第一片绿叶端起杯盏,主动过来跟顾慈套近乎。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都陆续过来。 顾慈自幼养在深闺,甚少出门,虽不似顾蘅那般八面玲珑,但因着性情温和,待人有礼,又博览群书,无论来人同她聊什么,她都能说上话,甚至还能一语点破疑惑,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渐渐,那些原本迫于形势才来同她攀谈的姑娘,都收起不屑,开始真心实意同她结交,见她口渴,还主动给她沏茶,嘱咐她「小心烫」。 一时间,整个花宴都以她为中心围成圈,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岐乐也来了。 她不仅来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光是为束出一段小蛮腰,她就饿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敢喝,害得她现在走路打飘,看人都带重影。自己这般辛苦,最后却还是遭冷落? 她余光瞥着顾慈,袖子底下的两只手不自觉交握在一块,十枚尖尖指甲在腕上掐出深痕。 等着吧,今日过后,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远处有内侍吊高嗓门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寿阳公主到。」 第43章 在座众人皆起身相迎,岑清秋扶着宫人,同寿阳公主走在前头,一路谈笑。二人皆衣着富贵,举止端庄,瞧着不像母女,倒更像姐妹。 沈婉兮悻悻跟在后头,根本插不上话。 她这几日风头尽失,人一下苍老许多,即便施了层厚厚的脂粉,依旧盖不住那骨子里透出来的颓色。明明与岑清秋年岁相仿,瞧着却跟她母亲似的。 「都起来吧,今日请你们过来,本就是让大家凑在一块,赏赏花,听听曲的,没得叫这些俗礼扰了咱们的雅兴。」 岑清秋落座,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落在顾慈身上,凤眸微眯,片刻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怎的太子还没过来?」 她语气随意,仿佛真只是信口一提。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皇后娘娘最讨厌咋咋唬唬的人,遇事不慌不乱是她对儿媳的首位要求,倘若顾慈因这一句话就露出丝毫慌神或沮丧,接下来就难了。 众人都为顾慈捏汗,就连寿阳公主也忍不住关切地往她身上瞟。 顾慈本人倒是一派气定神闲,始终保持着恭敬垂首的姿态,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听见刚才那句别有用心的话。起身时,腕上两个银镯都不曾磕碰出半点声响。 岑清秋支头瞧着,眼里略略浮出一点笑,朝秦桑微抬下巴,秦桑便打发身边人去东宫。 昨日太子殿下来长华宫用膳时,皇后娘娘再三叮嘱,除非她派人去请,否则他绝不可过来。如若殿下不肯,她随时都会中止花宴,再不给顾二姑娘机会。 好在殿下和姑娘都沉得住气,没得在第一关就败下阵来。 众人齐齐松气,寿阳公主和顾蘅各自投来赞许的目光。 顾慈淡笑点头,手指抚摩着茶盏壁,心里没来由地不安,直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身后似有一双目光狰狞望来,她回身去寻,那感觉又不见了。 宫人们手捧漆盘鱼贯而来,跪在每个席案边,奉上糕点。就是寻常的杏仁糕,雕刻成花型,只是颜色…… 顾蘅饿了许久,迫不及待伸手去拿,却被顾慈一把抓住,「不、不能吃……」 她直着眼睛,脸上血色尽褪,手抖得厉害。 顾蘅立时警觉,四下张望了遍,握住她的手,一面安抚一面小声询问:「里头有|毒?可宫里的吃食都是拿银针试过的呀。」 顾慈抓起茶盏猛灌,缓缓平复心绪,「里头被人加了银杏芽汁,银针根本试不出来,少许几滴就能致昏迷,若是将这一盘都吃了,这会子就该去阎王殿前报道了。而且……」 她左右瞧了眼,眉头拧得愈发紧,「只有我们这份被动过手脚。」 顾蘅大惊失色,忙要告诉皇后娘娘。 顾慈赶紧拦住她,并非不想揪出那恶人,而是她已知晓那人是谁。 叶蓁蓁,前世她便是用这法子,往自己汤药里头下|毒。银杏芽汁极难辨认,若非自己栽过一次跟头,对这气味尤为敏感,恐怕现在就…… 可她若没个靠山,又是怎么混进宫来的?现在人又在何处? 若贸贸然告诉皇后娘娘,只怕会打草惊蛇。她既有本事混进来,定也做好随时能脱身的准备。 恐怕眼下她手里早就拿捏住一个做点心的厨子,可当替罪羊。到时再栽赃到皇后娘娘头上,那自己和皇后娘娘间的嫌隙,就这辈子都别想消了。 抓贼要拿赃,不如将计就计…… 她翘首寻望戚北落的身影,却只听宫人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现在还有政务尚未处理完,就不过来了,望皇后娘娘和公主,还有诸位姑娘尽兴。」 四座哗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来。 顾慈睫尖细颤,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捏着茶盏的手却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夜秦使团都走了,他还有什么政务能忙得脱不开身?分明就是不想来。难不成还在为柳眠风的事吃味?偏偏还是这节骨眼。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心底暗暗叹气。 岑清秋看在眼里,抿了口香茗,淡淡道:「北戎这几日不安分,太子想是愁这个去了。不来也罢,咱们玩咱们的,左右到最后吃亏的是他。」 算是帮顾慈解了当前的尴尬。 四下跟着附和,很快将这话题揭过去。顾慈舒口气,感激地朝上颔首,捻转指尖的杏仁糕,改变了计划。 「我听说而今宫中的禁军首领,是奚鹤卿?」 顾蘅点头,忧心忡忡地盯着她手里的糕子,「别拿着,不干净。」说着就要抢来丢掉。 顾慈指尖发力,糕点就成了屑末。 「我、我头有些晕,像是中暑了……」顾慈揉按额角,软绵绵地趴在桌上。顾蘅吓一跳,忙倾身摇她肩膀。顾慈偷偷抓了她的手,在掌心飞快写下一个字:奚。 孪生姐妹间的默契,自然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顾蘅很快明白,顾慈是想拿自己作饵,钓出身后大鱼。这个「奚」字,便是让她趁乱去寻奚鹤卿帮忙。她自是一百个不愿,奈何顾慈一直在案下捏她的手,她无法,只得点头。 周遭人都围簇过来,岑清秋也皱眉坐直,诧异地和寿阳公主对视一眼。 沈婉兮忽然来了精神,先道:「顾二姑娘从前就体弱多病,今儿日头又格外毒辣,不如就先送回顾家吧。」边说边招呼燕枝,扶顾慈下去。 第44章 寿阳公主信不过她,让自己手下的人过去扶,恐路上有差池,便先让扶去就近的芙蓉殿歇息,传太医来。 另一头,她又打发琥珀,去东宫递信,务必把她那榆木脑袋弟弟给揪过来。 顾慈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离席,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久,人声渐远,四周静得只剩嘈嘈切切的蝉鸣。 「你去瞧瞧太医到了没,我扶姑娘进去。」其中一个宫人如是道,另一人便应声照办。 顾慈偷偷睁眼打量,这人并非寿阳公主身边的人。 她将顾慈扶进一间屋子,放倒在床上躺平,伸手试探鼻息,又在顾慈眼前晃了晃。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忙出去。顾慈悄悄起身,隔着门,听她同来人说话。 「启禀郡主,那丫头如您所愿,已经在里头睡得死死的。」 「哼,真可惜,没能叫她多吃几块,也省的我们现在费心思了。」 「郡主此言差矣,若真就这么死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夜长梦多,贵妃娘娘恐怕撑不了多久,你我还是赶紧行动,免得错失良机。」 说完,那三人便各自离去。 顾慈的心在腔子里狂跳,随时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此刻,她终于明白先前的不安究竟是为什么。今日的岐乐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完全不像她,原是早就和叶蓁蓁狼狈为奸! 眼下所有问题都已明朗,她正准备偷偷溜出去,同顾蘅和奚鹤卿汇合,来这瓮中捉鳖。 门上突然显出一道人影,竟是叶蓁蓁折回来了! 顾慈忙回去床上躺好。 叶蓁蓁推门而入,去到床前,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哼笑,「慈儿,你真不该和我作对。这么漂亮的脸蛋,生在你这,着实浪费,不如……就舍了吧。」 说着,她从髻上抽出一支发钗,手举至最高,正准备扎下。顾慈突然睁开眼,尖叫着抬手一扬,白色粉末迷入她眼,她忙捂着眼睛,踉踉跄跄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你、你你竟然没晕倒!啊!疼!你往我眼睛里撒了什么!疼!」 顾慈揪着被子缩在床角,愕着眼睛大喘气。 方才她将捏碎的杏仁糕粉末藏在袖子暗兜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银杏芽汁剧|毒无比,这些量入眼,眼睛算废了。 两辈子头一回干这么大胆的事,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她一点也不后悔,还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这毒入体是怎样钻心刺骨的感觉,当真没人比她还清楚了! 叶蓁蓁衣发凌乱,像一尾垂死的鱼,缩在地上挣扎,手扒着砖缝胡乱抓挠,最引以为傲的纤指破皮流血,慢慢地,没了动静,昏迷过去。 顾慈扶着床下地,四肢还颤得厉害,站立了会儿,等身子平静。 门上又晃来一人影,身量高挑,肩膀宽阔,是个男人,正礼貌地敲门。 顾慈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戚北落和奚鹤卿均是习武之人,身形比常人要魁伟轩昂些。 相较之下,窗纸上投落的这身影则清瘦许多,绝不可能是他二人。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仿佛落在顾慈心头,好似钝刀割肉。 顾慈屏住呼吸,下意识抓紧裙绦,目光四下梭巡,停在对角窗户。 方才过来的时候,她悄悄留意过四周。 这屋子临湖而建,四周假山花树环绕,人迹罕至。从这窗户下去,刚好就是太液池,顺利的话,她能平安游到花宴处求救。 可她水性并非有多好,若是不顺利的话,没准半道上就会把这辈子也给交代进去了。 此时敲门声突然停下,四面重新回归最初的平静,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叫得人心头跟着拧起。 砰! 伴随簌簌抖落的尘屑,屋门被踹得震天响,压门的木闩抖了抖,渐渐滑脱。 顾慈的心也猛地一颤,再来不及多想,扭头跑向窗户。窗台高过她腰身许多,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吃力地爬上去。同时,门也被那人踹开。 大片光斓泼辣辣倾泻进来,勾勒出一个黢黑的身形。 他面庞瘦削,颧骨裹在皮肉下,分外显眼。深陷的眼眶微微透着青黑色,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在室内扫视了遍,最后定定望住顾慈,嘴角一扯,整张皮包骨的脸登时狰狞起来,宛如深山中昼伏夜出的山魃。 「慈儿,别来无恙?」 顾慈双眼一下瞪到最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谢子鸣!竟然是谢子鸣! 因盗画的事,他一直被戚北落关在东宫小黑屋里出不去。如今承恩侯府早就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兼之这对父子平日又作恶多端,就连陛下对此也睁一眼闭一眼。 谢侯爷上门求了好久,戚北落都一直没松口,谢子鸣就只能在小黑屋里苦苦熬日子。竟然偏生在这紧要关头,叫他逃出来了! 顾慈想也不想,忙伸手推窗户,不想这窗户竟已被人钉死,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撞去,自己的肩膀疼得不行,窗户却纹丝不动。 「莫要白费力气了,她们将你算计到这,岂会给你留半点退路?」谢子鸣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脏兮兮的衣袖,「不如你跟了我,我助你逃出去,如何?」 第45章 说着,他便往前迈进一小步。 顾慈忙从发髻上摘下根玉簪,攥在手里,指向他,「你、你你不许过来!」 为给自己撑足气场,她刻意伸直脖子,紧紧绷着声线尽量大声说话,好掩盖自己话语中细微的颤抖,也好叫外头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听见。 奈何她声音生来就软糯甜腻,即便这般遮掩,依旧比帝京城中最好的歌姬还诱人。 尤其是现在,她瑟缩在角落,面色惨白似皑皑冰雪,眼尾翘起一抹薄粉,纤长浓睫沾染水汽,细细颤抖,分明害怕得紧,却还强撑着硬是不肯掉一滴泪。 无需刻意伪装,天生就是最能撩拨男人心弦的可怜模样。 谢子鸣这些年混迹秦楼楚馆,阅女无数,此刻依旧忍不住心神荡漾,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朝她大步靠近。 顾慈闭紧双目惊叫,毫无章法地挥舞玉簪,却被他轻轻松松攫住手腕,一把拉去。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腕骨都捏碎。她咬牙忍住,张嘴一口咬住他手腕。 「啊——」 谢子鸣叫得歇斯底里,这段时日,他在小黑屋里吃不好睡不香,体力也远不及从前,稍稍松开点手,便叫顾慈钻空子溜走。 「救命啊!救命啊!」 顾慈向着大门拼命跑,沿路叮叮咣咣撞翻许多瓷瓶玉器。第三声「救命」才刚到舌尖,后颈猛地一疼,她便昏昏然倒了下去。 方才那一番打斗,谢子鸣也累得够呛,脚尖勾来一张凳子,霍然坐下,喘息擦汗。目光毫不避讳地在顾慈袅娜的身段上游|走,渐渐变了味道,喉中更是干燥得紧。 谢子鸣咽了下喉咙,正准备伸手,屋外忽然远处传来女子尖利的声音。他心里打了个突,手指在窗户纸上捅开个小洞,眯眼往外瞧,竟是岐乐回来了! 他低声暗骂一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抱起顾慈绕开他们,偷偷溜出去。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岐乐便领着个蒙面男子,转进屋子。 「本郡主可告诉你,手脚麻利些,否则到时候叫人抓个正着,别说是本郡主,就算是贵妃娘娘出面,也保不了你。」 「是是是,请郡主放心,小的一定把姑娘伺|候舒服咯,绝不会让您们失望。」 男人哈腰跟在后头,嘿嘿淫|笑,苍蝇似的搓着两手,刚进门就眯起眼,在屋里来回巡视。一眼就瞧见了满地狼藉中昏迷不醒的叶蓁蓁。 定睛细看了会儿,他皱起眉头,不满地咋舌,「我说这位郡主,做人得厚道啊。不是说给我准备了个‘绝色’美人吗?怎的就这点姿色?您们这些贵人口中的‘绝色’,也忒不值钱了吧。难为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辛辛苦苦混进宫来,真真亏大发了!」 岐乐压根没工夫搭理他,圆着眼睛,绕着屋子四下团团转了圈,「嘿,人呢?」回身,恶狠狠瞪向自己婢女。 婢女浑身一抖,连连摇头摆手道:「不关奴婢的事啊,郡主。奴婢刚刚的确是按照您的吩咐,将顾二姑娘扶进屋子,临走前还从外头把门给锁上了。」 岐乐气急败坏,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她人呢?哪去了?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郡主养条狗,都比你机灵,会办事!」 婢女叫她打得两耳嗡嗡,半边脸登时肿胀成猪头,下唇咬出半圈月牙白印,敢怒不敢言。 男人等得不耐烦,托臂抖脚,「喂,我说,你们要吵架能不能待会儿再吵,爷爷我还在这等着呢。美人到底还在不在,赶紧给个准信儿!」 「闭嘴!」岐乐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一激,当下更是再没好脸,一把扯下男人蒙面用的黑布。 一张长满麻子的癞头脸跃入她眼帘,她本能地歪下嘴角,捻着黑布一角,嫌弃地丢还给他。 「她们原说寻了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过来,我还当是夸张。现在瞧见你啊,啧啧啧,我算明白了,跟她们的话比起来,你的脸要夸张得多。」 男人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再听到这番羞辱,坑洼不平的脸上像进了染缸,青一阵白一阵。 他原是城外庄子里的一位佃农,平日本就懒怠耕种,家里一穷二白。这几年又遭遇了虫灾,地里收成一年不及一年,穷得叮当响,加之相貌又不佳,而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 昨儿有人上门说要给他送个漂亮媳妇,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现在屁颠屁颠赶过来了,不仅媳妇的面没见着,还叫一个黄毛丫头给平白数落了一通。 他爆脾气蹬蹬蹬窜上头顶,抓住岐乐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拽。 「你是郡主,怎么也得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说话算话吧?今儿这绝色美人没吃到,爷爷我认栽,换你来陪爷爷解闷,也是一样的。」 岐乐脑袋瓜轰鸣,花朵般娇嫩的脸蛋瞬间枯萎颓败成灰白色,仿佛才被夜来风雨折损过一般。 男人的糙手大剌剌地探入,她尖叫着蹬腿抻胳膊,不仅没挣扎出去,还被男人越抱越紧。嘶拉——衣襟被撕扯开,一对雪白滚圆的桃儿呼之欲出。 「嘿嘿,小美人,你这身肉皮可真滑溜。虽说这脸庞子生得差了些,但算上你,还有地上那个半睡不醒的,加一块也凑合算半个‘绝色’美人了。」 「乖乖的,爷爷我不嫌弃你,马上就让你舒舒坦坦的。」 第46章 破皮的嘴带着呛鼻的臭气贴来,岐乐立时激灵出一身毛栗子,抬手要往他脸上扇。忽有一阵异香飘入鼻腔,她立马软了身子,双眼迷离,脸上泛起诡异的酡红。 最后一点意识牵扯着她转向婢女求助,「救我……」 婢女因方才那一巴掌,已然对她怀恨在心,漠然在旁边立了会儿,冷冷开口道:「奴婢失职,让顾二姑娘脱逃。眼下人应当还没逃远,奴婢这就去寻,还请郡主放心。」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关上门,上了锁。 这里本是岐乐为设计构陷顾慈,打发了数十人,精心挑拣出来的宝地,平时甚少有人来。人在里头,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外头人听见。 眼下,却成了她的地狱。 岐乐眼睁睁望着门缝里的一线光束越缩越窄,使出最后的力气张嘴呼救。出口的声音,连她自己听了都害臊得慌。 药力渐渐发散出去,蔓延至全身。 她一向爱美,最连近身服侍的丫鬟,各个长相都出挑。 可现在,她闭上眼睛之前,见到的最后画面,却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压在自己身上,欢快地驰骋。 东宫,枫昀轩。 午后暖风习习,碧纱窗清风送爽,半卷竹帘随风轻轻摇晃,嘚嘚叩着窗框。金芒涌入,被筛成一缕缕粗细不一的纹路,在案牍上浮动。 戚北落正执笔批阅各部送来的牍书公文,眉头紧锁,黑眸云遮雾绕,视线半浮在空中,仿佛在认真研读,又仿佛只是透过这密密麻麻的字,看见了其他什么东西。 紫狼毫笔在他手里缓缓转动,大半晌都不见真正落下。 奚鹤卿侧倚门框,乜斜眼,抱臂而观,许久,嗤笑一声,「你既这么放心不下,何不过去一趟,左右太液池离这儿也不远。」 戚北落长睫一颤,似回过神来,眉尖一瞬舒展,旋即又几不可见地蹙起,「孤方才只是在想黄河涨汛一事,并未想其他。今日公文这么多,孤哪里有时间去太液池闲逛?」 为让自己的话显得真实可信,话音未落,他便伏首埋案,专注于案卷。 却不料整洁的纸张上,不知何时已滴落颗硕大的墨点,渗透肌理,垫在下头的几张纸也跟着一道遭殃。 他心烦气躁,揉了纸张,随手一丢。 奚鹤卿忍不住笑出声。 今日公文多?哪日公文不多?前几日公文最多的时候,他还不是照样跑去顾家,教一个十岁孩童舞剑? 奚鹤卿摁了摁眼角笑出的泪花,「你不去,那我可去了。」 走出几步,他半侧过头,余光往后瞥,「听说皇后娘娘今日不仅请了各府姑娘,还请了几个未婚配的小侯爷和世子,本是要给你作伴的,现在你不去,他们可就要称大王了。」 戚北落换好一张新纸,笔锋才刚准备落下,闻言,手腕一抖。好好的字,第一笔就这么写废了。 他抿唇看着,一言不发。 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澄纸的纹理,蜿蜒氤氲,仿佛美人飞扬的发梢,根根分明,缠绕住他的心。 昨日从顾家回来后,他心底便升起了悔意。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人物,都没人真正见过,自己何必这般较真?入夜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去想,她此刻会是何模样,可是被他气哭了? 那他可遭大孽了。 是以夜深时,他偷偷翻墙,摸去了定国公府,去瞧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小姑娘没哭,好端端地坐在灯下看书,安安静静的模样,自是一副清清亮亮的画,光是瞧着,就叫人打心底生暖。 他一时心旷神怡,便在高墙上多坐了会儿。 月影渐高,虫鸣几许。 她看了大半晚的书,他也在高墙上,看了大半晚的她。想着要是能就这么看一辈子,他也知足了。 南窗里的那片灯火熄灭,他也该回去,可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如何也挪不动。白日里顾飞卿稚嫩的问话犹在耳畔,夜深人静时便更加清晰,如一声强有力的拷问,直击他肺腑。 小姑娘的转变太过突然,他高兴之余,又有些患得患失。 嫁给自己,当真是她心甘情愿的么?早上面对顾飞卿时,他答得干脆,此刻却有些不确定了。 倘若今后,她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譬如柳眠风,她会不会后悔作出今日的决定?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跳下高墙,踩着泠泠月色,在院子里漫步。 小姑娘布置的庭院,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雅出尘,花木葱茏,小桥流水,似这凡尘俗梦中的世外桃源,同他那冷冰冰、灰蒙蒙的东宫全然不一样。 或许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平淡恬静,与世无争。这点,谢子鸣给不了,自己也给不了,也许那柳眠风,能给得了…… 如此辗转,便是一夜,待他回去时,衣袍已沾满夜露。 清风还在叩窗,声线悠长绵延。 奚鹤卿见戚北落不说话,知他又在胡思乱想,闷闷沉出一口长气,恨铁不成钢。 揉了揉拳头,正要过去敲打一番,长廊尽头有一阵杂沓脚步声朝着奔来。 第47章 王德善怀抱浮尘,满头大汗,脚底生风。 顾蘅跟在后头,双眼红肿如核桃,抽抽嗒嗒直打哭嗝。 「殿下——太子殿下——」 长嚎打破此间静寂,风声骤然疏狂,压在臂下的纸页簌簌飞卷。 戚北落收拢思绪,望着来人,仿佛早有感应一般,手微微一颤,紫狼毫笔从指尖滑落,咯哒,在纸上狠狠划下一道深痕。 顾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疾行的马车上,双手双脚皆被绳子捆缚,嘴里也塞了布条。 窗帘翻卷,田野的风光在车窗框里迅速倒退。 马车竟然已经出城,而驾车的人,正是谢子鸣! 车身摇晃得厉害,顾慈脑海一阵晕眩,倚靠着车壁,大口喘息,好让自己从慌乱中勉强拽回点理智。 以谢子鸣现在的处境,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帝京城门,是根本不可能的。 瞧他把车赶得这般匆忙,毫无章法,后头定有追兵,且已经将他逼迫得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在这乡间小道上绕行。 既如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谢子鸣的马慢下来,拖延时间。 顾慈深吸口气,使劲全身力气,往车壁上撞。 谢子鸣听见动静,侧身掀开帘子,往车厢里瞥,讥笑道:「慈儿,你乖一些,翻过这座山,就再没人能打搅咱们了。」 说完,他放下帘子,回身继续驾车。 哪知顾慈突然从车厢里头滚了出来,拿肩膀推拱他,要把他从辕座上推下去。 谢子鸣手里攥着缰绳,只能腾出一只手和她较量。 因着这几日在小黑屋里待太久,他身体委实欠佳,一时不察,差点让她得逞。 咬了咬牙,谢子鸣松了缰绳,任由马自己跑去,他则扛起顾慈,重新钻回车厢。 因这一番挣扎,顾慈嘴里的布条松落,束在腕上的绳子也被她挣开。她只吐出嘴里的东西,手还假装被捆着。 「谢子鸣,你可知你今日如此做,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到时关押你的,可就不是东宫的黑屋子,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不单单是你,还有你的祖父、父母、兄弟,都会受牵连。定国公府不会轻饶你,东宫更不会。」 「你可想清楚了?」 谢子鸣睨着她,深陷的眼窝里湛开一缕奇异的光,伸手捏住顾慈的下颌,用力抬向自己。 「我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慈儿,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几日已经落得怎样的下场,若再不逃走,那才是生不如死!祖父?父母?兄弟?呵,我作何要管他们?我落难的时候,他们可曾管过我?」 顾慈眉心轻折,「你怎知他们没管过?若非他们苦苦哀求,你的日子只会更糟。」 「放屁!」谢子鸣面颊涨红,气如山涌,原先还会假惺惺地装一把君子,粉饰自己,眼下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他们真要尽心竭力,我早就出去了!根本就是一家子自私小人,牺牲我去依附东宫!」 他双目猩红,眼底血丝密如蛛网。 顾慈静静看着,不置可否。 想起前世,承恩侯府落末,老侯爷为给自己这唯一的嫡孙谋个好出路,四处求告,可最后还是养出了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她越发为老侯爷不值。 谢子鸣玩味地瞧着她,「不过……你倒真提醒了我一件事。被关押的那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去后要怎么报复戚北落,才能在他心头狠狠扎下一刀,好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苦痛。」 「现在,我终于想到了。」 谢子鸣揉捻着顾慈如初生婴孩般娇嫩的下巴,笑意越发阴冷,心头却烧起一团火,很快便滚烫过全身。 「慈儿,你说,若是戚北落知道,你被我碰过了,会是什么模样?」谢子鸣边说,另一手慢慢拽住顾慈的裙绦,「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顾慈脑袋瓜「嗡」了一声,在他靠近之时,飞快拔出头上那只海棠步摇,狠狠刺入他肩胛,深达寸许。 「啊——」 谢子鸣猛地一疼,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双目喷火,直勾勾瞪来,面容几近扭曲。 顾慈正忙着解脚上的绳索。眼看她就快成功,谢子鸣当下也顾不上疼痛,红着眼睛,山一般直接向她压去。奈何他力气实在不如从前,一时竟也不能将她如何。 「放开我!」顾慈使出浑身力气,同他扭打在一块。 时间一长,男女的力量悬殊就越发明显。谢子鸣将她逼到车角,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顾慈还在挣扎,双手却被他别到后背与车壁之间,动弹不得。 绝望如潮,奔涌至心田,很快就将她的心神完全淹没。 可也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马车突然猛烈一晃,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朝旁边歪晃过去。 车帘被震起半片,顾慈抬眸。 马车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排锦衣卫,飞鱼服被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一下点亮她灰败的眸子。 可马儿还在跑,像是受大了惊吓,大幅度急转弯,从北向直接改向东行。顾慈死死抱住车厢上的座椅,方才没被甩出去。 而谢子鸣则没这么好运,没有及时抓住借力物,直接被从车窗里甩了出去。 第48章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几只耕牛听见了,嚼着草慢慢抬头,一蹄子蹬开这压在草上的不速之客,不满地甩甩尾巴,「哞」了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草。 顾慈一口气才刚松下,余光往外瞥了眼,气又顿时吊了起来。 马车的前方,是一片湖! 马儿还未从惊吓中恢复,不知眼前状况,仍旧喷着鼻响,加速往前狂奔。 若照这速度下去,不出半炷香,马车就将直接冲入湖底,即便马儿到时发现不对劲,也再刹不住脚! 风穿过车窗,些些带上初秋的寒意,如刀子般顺着骨头缝,钻入心坎。 顾慈眼尾沁出星星残泪,咬了下唇。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没看着家人都和和美美过上好日子,还没和戚北落一块将两只小猫养大,怎么能就这么死在这? 她扶着座椅,缓缓向车外挪去。 狂风吹乱她长发,几绺抿到她嘴边,迷乱她的眼。她仍旧不愿放弃,双目炯炯,透过纷乱的发丝,直直盯着辕座上摇摇欲坠的缰绳,慢慢伸出手,一点点,一寸寸,努力靠近。 指尖即将触摸到的瞬间,车轱辘忽然叫道上的石头绊了下。车身一歪,那缰绳便从她指尖擦过,顺着倾斜的车板上滑落,她再也触碰不到。 她的心也随之跌入谷底。 也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玄色,迅速抓住那滑落的缰绳,飞一般,直接跃上马背。 马鸣撕裂长空,顾慈一怔,错愕地仰面望去。 斜阳掸下大片的光斓中,绯红橙金滚滚翻涌。 惊马高高扬起前蹄,草屑飞溅,脖颈四肢上的健肉块块分明。 戚北落稳稳坐在马背上,玄色衣袍猎猎招展,仿佛也流淌着金光,别具一种恣意张扬的力量。 马儿还欲踢跳挣扎,试图将他从后背甩脱下来。 戚北落双腿夹紧马腹,身影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双手紧紧攥住缰绳,用力一拉。马儿顺势扬起脖子,再次仰天长鸣,蹬跳两下,慢慢地,停下动作。 四周重归寂静,顾慈凝望于他,发了一回怔,眼里慢慢笼聚出一层光。 面前伸来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幽潭般深邃的眼眸里有火,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有种能把人心融化的烫。 「没事了,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怕。」戚北落嗓音如空山簌玉,温柔中略略带着点颤。 顾慈哽咽着,拼命点点头,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任由他将自己从车上拉起,托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温暖隔着细薄衣料层层涌入,沿血脉涓涓奔向心田,顾慈惊慌了一整日的心,此刻才终于安定下来。 方才被谢子鸣欺负成那样的时候,顾慈都咬紧牙关,硬是没掉一颗金豆子。 眼下被他抱在怀中,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她却再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淌下,才才干净又冒出新的,根本擦不干净。 「谁准许你抱我的!你不是说不来花宴,不再见我了么?现在又来做什么?」 这本不是顾慈想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张口,这些话就自作主张地从嘴里蹦出来。 若不是他今日非要吃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醋,自己哪会遇到这些?若不是他没看紧谢子鸣…… 她越想越委屈,手捏成拳头,边哭边捶他胸口,还不解气,双手扒在他肩头,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戚北落闷哼一声,却一点也不感觉疼,宝贝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感,渐渐清晰,落到实处。 先前的患得患失,也因这真切又甜蜜的痛而烟消云散。 何必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而今小姑娘就在他眼前,他想疼她、护她,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管旁人作甚?只要她每日都能由衷而笑,他也就能由衷而笑。 「我错了,你若还生气,我还有一个肩膀,可以给你咬。」 戚北落低头,侧脸贴上她额头,迟疑片刻,轻轻蹭了蹭,最后慢慢收紧臂弯,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顾慈还在生气,想推开他。 忽有滚热的湿意钻入她发丛,滑过她脖颈肌肤,无声无息地没入衣襟,襟口旋即润湿一片。 渐渐,他双肩轻|颤起来,臂弯越来越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中。 自己失踪这么久,他一定也吓坏了吧…… 上次见他哭,还是前世,在自己灵位前。而这辈子,却还是第一次。 他这么倔强高傲的人,在战场上受伤,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每次却都因为她而泣不成声。 顾慈的心缓慢而清晰地缩紧了下,双手环抱住他腰身,轻轻拍抚他后背。 「好了,我没生你的气,真的。」 沉吟片刻,顾慈从戚北落怀里钻出来,摸出一沓泛黄的信,递过去,「喏,我同柳眠风互通过的书信,能找到的都全在这了,你拿去瞧吧,我和他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戚北落一怔,勾了下嘴角,接过信,看也没看就全撕了,随手一扬。 纸片雪花般纷纷扬扬,顾慈惊讶,「你……当真不看看么?」 她正仰面,眼前突然一花,额间便落下了一抹温热的吻,堵住她所有未及出口的话语。 第49章 「不必看,我信你。头先是我不对,不该疑神疑鬼,叫人钻了空子,害你遇险。」 戚北落边说边举起右手,抻直四指,指天朗声道,「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会因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怀疑你。只要有我戚北落在,就不会让顾慈再遭遇今日这样的险境。」 他眼里仿佛天生带着蛊术,顾慈看久了,就好像要被吸进去,忙忽闪着眼睛,错开目光,眸子酿着春露,脸上慢慢泛起绯云,直比此刻天上的晚霞还绚烂。 烫人的目光还在打量她,顾慈脸颊烧得热辣,伸手推他脸,亦娇亦嗔道:「谁、谁谁准许你亲的!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戚北落挑了下精致的剑眉,余光漫不经心地朝两侧瞥去。 两队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立刻调转马头,背对他们。 「哪有人看?嗯?」戚北落捏了捏她俏挺的鼻尖,似笑非笑地问。 顾慈被噎得无话可说,恨恨捶他肩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要脸的人!捶完,她还是嘟着嘴,乖乖靠上他胸膛,笑的丝缕从唇角荡漾至眉梢。 戚北落牢牢圈她入怀,修长工细的手指环在她颈侧,揉|捏她双肩,又顺着她后颈,穿过她乌发,帮她打理乱发。 力道不轻不重,像这盛夏傍晚的风,不冷不热正适宜。 顾慈起初身子还微有些僵硬,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眯起眼,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像只被顺毛的奶猫,幸福地蹭着他肩膀。 凤箫拖着五花大绑的谢子鸣,丢到马前,「启禀太子殿下,犯人鞋子鸣已带到,听候殿下发落。」 谢子鸣摔断了双腿,又被牛蹄子踩得皮青脸肿,趴在地上呜呜求饶。知戚北落不会睬他,伸出唯一能动的手指,丧家犬一般,像顾慈摇尾乞怜。 「慈儿……我错了……求你……放过我这回,好不好?我保、保证……日后都绕着你走,再不去烦你了,慈儿……」 顾慈眼皮不抬。 知道戚北落会帮她讨回公道,她便干脆躲起懒。能说的,她刚才都已经说了,这辈子,无论谢子鸣是残是死,她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谢子鸣咬牙,硬着头皮转向戚北落。 戚北落充耳不闻,继续帮怀中小姑娘打理头发,眉眼温柔,手上动作更是清缓,细细帮她把最后一绺发丝绕到耳后,他才抬头,睨向谢子鸣,双眸森寒如数九寒天的暴雪。 谢子鸣心肝都颤了一下,滚了滚喉结,不安地调开目光。 左右木已成舟,他索性破罐破摔,扯着嗓子大吼:「戚北落,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怎么说也是正统的承恩侯世子,有陛下赐封的宝册在手,你若敢随意动我,小心你的太子之位!」 「承恩侯?」 戚北落剑眉散漫地一轩,打马行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谢子鸣本能地瑟缩了下去。 「你可知,承恩侯承的,是谁的恩?」戚北落寒声道。 谢子鸣心头趔趄,咬咬牙,不说话。 戚北落轻蔑哂笑,嘴角几乎没怎么扬起,「不说?还是不知道?」 谢子鸣还是一声不吭。 四下悄寂,戚北落笑意更浓,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暗藏千军万马,「那孤便告诉你,承恩侯,承的是天家的恩。而孤,就代表天家。孤要收了你的命,你又能如何?」 伴随一声马啸,铁蹄「哒」地踩在谢子鸣伸出的手指上,他顿时惨叫连连。 怀中小姑娘眉心轻折,似被吵到。戚北落使个眼色,凤箫随地抓了抔土,塞进谢子鸣嘴里,他便咳得再叫不出。 「帮你逃出东宫,又逃出皇宫,甚至逃出帝京城的人,是谁?」 谢子鸣抽搐了下,双目骇然,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戚北落凤眼微眯,缓慢而冷戾地吐出三个字:「戚临川。」 谢子鸣再次抽搐,眼珠仿佛要从眶里瞪出。 戚临川是宣和帝第五子,系沈婉兮所出,乃如今的潞王。因先天不足,一直在泸州皇家别庄里养病。 隔这么远还能把手伸过来,还真是难为他了。 戚北落不屑地勾了下唇,看了眼凤箫,声线阴鸷,「将人带回去,关进诏狱,就这么死在这实在太便宜他,总得让他开开眼。」 说完,他又低头帮怀里睡着的小姑娘挪了挪身子,捏了捏她泛粉的脸颊。 小姑娘皱着漂亮的五官,不耐烦地拍开他,偏头继续睡。他笑了笑,森寒的眼眸顷刻间流光溢彩。 「她睡着了,你们动静小些,别吵醒她。」 说完便打马向前去。 撕心裂肺的长嚎惊起林中阵阵寒鸦,顾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仰面瞧他。 夕阳染镀他深秀眉眼,分明棱角中有种别样的温润美好,照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 周围宁静,风声轻俏。 顾慈惘惘瞧着,恍惚感觉今天一整日的惊慌都是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寻常老夫妻,不过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黄昏,沐浴夕光,携手归家。 她糯糯道:「我饿了……」 戚北落轻笑,揉揉她脑袋,将她又拥深些,「想吃什么,一会儿我让厨子给你单做。傻瓜,睡吧,我送你回家,家里人都等着你呢。到了家,就什么都有了。」 第50章 「嗯。」顾慈抱住他的窄腰,安心地进入甜甜梦乡。 定国公府灯火幽澜,除了顾家人外,寿阳公主和奚鹤卿也在。 顾老太太坐在堂屋正中,自顾慈被掳走的消息传来后,她便一直这么坐着,滴水未进。 向嬷嬷捧着食盘劝了许久,她只摇头,勾着脖子往外瞧,「我的慈宝儿还没吃饭呢。她打小身子骨就弱,这一天没吃东西可怎么得了哟!」 裴氏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她一向好脾气,家里下人犯错,她都没说过重话,这会子却将平生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词,全用在了谢子鸣身上。 寿阳公主劝完左边,劝右边,揣着袖子在门口徘徊,心里也如刀割油煎。 顾飞卿两眼红红,想起戚北落的教诲,强忍着泪水,指挥底下人做事,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挺起小小的脊梁支撑这个家。 廊下光影摇曳,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各个面色沉肃,脚步踩踏出一阵风雨飘摇之感。 顾蘅蹲在影壁前不肯走,呜呜一直哭,「都怪我不好,慈儿当时要以身犯险的时候,我就该拦着的……慈儿要是回不来可怎么办?」 云锦和云绣忍着哭腔,劝她回去歇着,结果一开口,自己先哭出来。 奚鹤卿只会呛人,不会哄人。 难得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落了灰,他本想趁机好好挖苦一顿,报过去被欺凌的仇。 可瞧见她澄澈的眼眸泛红,薄唇哆嗦着,纤瘦身子一抽一抽,像风雨中无根飘萍,好不可怜,他左胸口那块拳头大的地方,生生柔软下来。 不耐烦地长叹一声,摆摆手,云锦和云绣福礼退开,他才慢慢吞吞靠过去,抱膝蹲下,同顾蘅隔开一尺距离,手悬在空中,迟疑许久,飞快拍了下她肩头,又飞快收回来。 「莫哭了,真要怪,也该怪我。身上领了禁军统领的职儿,却闹出这么大纰漏。横竖有那家伙在,陛下也把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抽调了去,保准能把顾慈好模好样给你带回来。」 这话中听,可顾慈没回来,顾蘅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眼泪不断往下流,哭得都快撞气。 奚鹤卿沉眸凝睇她,左手肘支在膝头,掌心托腮,脸撇向反方向,抬起右手递去,「莫哭啦,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啦。」 顾蘅一愣,扬起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绢布灯笼晃出昏黄团光,笼在奚鹤卿身上,侧颜线条利落,白皙肌肤上泛起些些红晕。 这是喝她家茶水喝上头了?过去只听他变着方儿嘲笑自己腿短个子矮,在他眼里,「好看」这类字眼,可从没跟她画上过关系,怎的突然就转了性? 有毛病。 顾蘅奇怪地收回视线,抓起他袖子,毫不客气地抹了把泪,顺便擤了个鼻子,然后低头继续哭自己的。 奚鹤卿倒吸口气,眉梢跳得跟抽筋一样。 这女人!当真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方才定是叫猪油蒙了心,才会傻乎乎地过来安慰她! 他僵着手不敢动,眼里酝酿风暴,琢磨了好几句直捅人肺管子的狠话,才刚长开嘴,肩头突然一重。顾蘅哭累了,歪靠在他肩上打哭嗝。 女孩儿的馨香,随肩头温热丝丝缕缕蔓延开,一下扎进心坎。 奚鹤卿偏头,自上觑着她沾满泪痕的粉白面颊,喉结狠狠上下滚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细品这个中滋味,外头突然冲进来一小厮,一路小跑,欢喜地报信:「回来了回来了!二姑娘回来了!」 顾蘅立时鱼似的从地上弹起,欢天喜地直奔门口去,独留奚鹤卿一人,蹲在冷冰冰的石头前吃冷风。 「这没良心的死丫头!」 嘴角却是翘着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祖母!母亲!姐姐!卿儿!」 顾慈刚被戚北落抱下马,就迫不及待地往家里头跑,还没到门口,就先被顾蘅一把熊抱住。明明她才是姐姐,最后却要妹妹搂着她一顿安慰。 「慈宝儿!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裴氏扶着顾老太太随后赶来,一人拉一只手,又哭又笑。顾飞卿噔噔跑来,忍了这许久的眼泪,此刻终于憋不住,冲上去抱住顾慈的腿,哭得稀里哗啦。 顾慈在家人的围簇下,心里既温暖,又酸涩。想伸手将她们一并都抱入怀中温存,可恨自己手短,只能挨个抱过去。 寿阳公主在旁摁了摁眼角,露出今晚第一个轻松的笑,「都快别在这站着了,厨房早就备好吃的,慈儿累了一日,快吃些东西。老太太、夫人,还有两个小的也是,别回头人平安回来了,倒在自己家饿出个好歹。」 过去勾了下顾慈的鼻子,「今儿的菜,可全是你爱吃的!」 裴氏第一个应声,吩咐人摆饭,云锦和云绣抹了把眼角,过去帮忙。一大家子人又簇拥顾慈,往堂屋去。 「喵——」 一个小黑团子突然窜跳出来,蹦到顾慈怀里。 顾慈「哎呦」了声,佯怒要去扯它脸,手刚伸出去,小黑团子就把脑袋凑过来,将嘴里的小鱼干放在她掌心,小脸蹭着顾慈的手,乌溜溜的眼睛爱惜地望过来。 这小东西跟戚北落一样,傲气得很,谁碰它东西它就挠谁,眼下竟主动把宝贝鱼干给了自己? 第51章 顾慈心头泛暖,揉揉它脑袋,将鱼干还它。它却不满地「喵」了声,转身跳走。 还真是……跟某人一个脾气。 顾慈不由勾起嘴角,直觉有两道炙热目光,丝般绵长地黏在背后。 她回身望去,人群外围,戚北落立在马前,眸子里漾着星海,满满皆是起伏的情绪,微笑着朝她抬了抬下巴。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简简单单无须多言,顾慈就明白了,这是让她安心去和家人团聚,不必管他。 隔着老远,她颔首回了个礼。 戚北落唇畔笑意渐浓,目送她绕过影壁,再看不见,方才翻身上马。 「殿下留步!可否请殿下听老身说一句话。」顾老太太在裴氏的搀扶下,颤巍巍从门里出来。 戚北落忙下马去扶。 先遑论她老人家和自己皇祖母本就是血亲,便是眼下,因着顾慈的关系,他早已将老太太视做自己亲祖母。 可顾老太太却避开他的手,领着裴氏要跪下行礼。戚北落再三阻拦,她才作罢。 「今日还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慈宝儿才能平安回来。」 戚北落笑笑,「老太太不必客气,这是晚辈应该的。」 顾老太太听见他这般自称,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苍老的手捏紧龙头杖,似下定很大的决心,正声道:「还有一事,老身必须过来,帮慈宝儿讨回公道。这赐婚的事,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成与不成,可否给个准信?殿下是男儿,拖得起。女孩儿家就这么几年好时光,可不能叫这般平白糟践了!」 这番话,真可谓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裴氏光是在旁边听着,手里都呼呼冒汗。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想起女儿近来的遭遇,从沈贵妃到岐乐郡主,还有那谢子鸣,都是因了这起没着没落的赐婚,她壮起胆子道:「这里本没有我说话的地儿,可为了慈儿,我必须说。殿下若真有意,就莫要这般拖延,若无意也烦请给句话,我们顾家的女儿,不是没人要。」 戚北落深谙她们爱女心切,对她们的失礼并不以为意,还以晚辈的身份,朝她们行大礼,「请老太太和夫人放心,这门亲事,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发生这么多凶险之事,他心中亦是惶惶,便是上沙场打仗,他都没这么怕过。 只有赶紧把人娶进东宫,护在身边,他这颗心才能安定下来。 思量间,他人已翻身上马,再次朝她们郑重颔首,驾马朝皇城方向去。 背影坚定,磐石不可转移。 接下来几日,顾慈因祸得福,在家享受了一番国宝级待遇。 终日躺在床上,将养四肢上的零星几点擦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腐败至极。就连如厕,云锦和云绣也恨不得代她做了。 东宫和公主府每日都会送滋补品过来,随便挑出一样,都是能在生死关头续命的宝贝,千金难求。甚至连皇后身边的秦桑,也隔三差五过来探望。 一不小心,她脸就补圆了一圈。 顾蘅每日都来玉茗轩,将外头的新鲜事告诉她解闷。 头一遭,就是岐乐和叶蓁蓁的事。 那日花宴,寿阳公主担心顾慈身体,便中途离席过去探望,结果就迎面撞见了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宫闱深处,竟闹出这等腌臜事,且罪魁祸首还就是这两人自己。 帝后二人勃然大怒,直接拿绳将她们捆去城外铁杵庵,此生都不许再出来。 那铁杵庵并非寻常庵堂,而是勋贵之家挪送犯错的女眷去受罚的地方。吃不饱睡不香倒也罢,每日还得劳作,一不小心还得讨姑子一顿打。但凡进去的,不死也得褪层皮。 岐乐吓得直向沈婉兮磕头求救,可沈婉兮也是自身难保。 宣和帝这回是彻底厌恶了她,她才帮岐乐说一句话,这「贵妃」二字中的「贵」字,就被摘了去。 凤雏宫原是宫中最奢靡的宫殿,转眼就成了最冷清所在。 沈家亦难逃一劫。 削爵的圣旨下来时,荣昌伯还在花街醉生梦死,被老鸨一把从温柔乡里拽出来,威逼着还债。 他拿不出银子,叫人暴打一顿丢出门,衣衫不整地站在大日头底下,在满街嘲笑声中灰溜溜躲回家。 而叶蓁蓁则是最懵的,醒来时得知自己清白已失,目力损毁大半,本就已近崩溃,求顾老太太进宫帮她说项。 顾老太太只给了她一封断绝信,让她自生自灭,转头就忙着去处置顾慈交给她的名单。上头全是各处庄子里,和叶蓁蓁沆瀣一气,扒在顾家身上吸血的蝗虫,她且得尽快将他们一气儿全端了。 据说,叶蓁蓁和岐乐刚到铁杵庵的第一日就大打出手,挠花了彼此的脸;第二日就被庵堂里的姑子们训得,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乱颤。 等顾慈手脚上的擦伤长好,长华宫再次送来帖子,邀她入宫一道用膳。 这回,只请了她一人,没有顾蘅,也没有别家贵女。 弦外之音很明了,亲事成不成,就端看这回了。 顾家众人心有余悸,顾慈倒比之前赴花宴要轻松。大约是皇后娘娘上回待她态度还不错,让她有了自信。 宫中夹道逼仄狭长,两侧高墙耸立,仰头,浩瀚天宇只剩窄窄一条。人行其间,不知不觉就会被这巍巍皇权压矮一截。 第52章 顾慈原本还开阔的心,渐渐打起突,回头想寻个人说话,缓解气氛。 可身边的宫人都是木头脸,只管奉命引路,多余一句废话也没有。 顾慈双手在袖底交握,心里一阵忐忑,宫人们突然止步跪地,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顾慈眼睫一霎,头才抬起,脑门上就被敲了一记,「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仔细再把脑袋摔出个大包。」 戚北落身穿深紫燕居服,立在她面前,眉眼清冷,望着她时却泛起一丝柔色。 「你怎么来了?」顾慈使劲揉两下眼,睁得大大的,瞧了又瞧,还是不敢相信。 戚北落拳头抵唇,咳嗽一声,「上回没去花宴,害你遇险,是我不好。今日,我随你同去。」 顾慈愣住,原来他还在为上回的事愧疚,心头有点暖,适才那点子不安都去了爪洼国,捏着手支吾道:「我一个人不妨事的,你手上那么多事也忙,快去忙吧,别耽误了。」 边说,边抬起眼睛瞥着他,小心又期待,娇俏的眼尾分明就是枚钩子。 戚北落忍笑,揉了揉这个口是心非的小东西的脑袋,「无妨,左右还有奚二在,他因上回的失职,眼下还得将功补过。」 顾慈眼睛湛开一缕光,依旧有些犹豫。 戚北落一笑,「我随你同去,倘若你再出什么事,你祖母和母亲大约就该生吃了我。」 俯身,微微偏头,嫣然唇瓣有意无意地轻擦那只白玉小耳朵,声音低醇,带着点戏谑,「我说得对不对,慈宝儿?」 顾慈陡然一激灵,自己的乳名,他是怎么知道的! 想起他送自己回家那日,祖母特特绕出去寻他说话的事,她恍然大悟,定是那时候叫他知道去的! 顾慈羞红脸蛋,没好气地推开他,「祖母从前叫惯了这名,改不过来口。只有她能这样叫,你、你不许这么叫!」 「好。」戚北落轻笑,态度甚至敷衍。 顾慈狠狠剜他一眼,气鼓鼓绕开他,走到前头,还没动几步,就又听他散漫地唤了声。 「慈宝儿~」 顾慈从来不知道,这厮竟然可以坏到这地步! 知道她乳名就死揪着不放,「慈宝儿」长,「慈宝儿」短地唤了一路,无论自己怎么反抗,他都不住嘴。若不是快到长华宫门口,他估计能这么乐此不疲地喊上一整天。 边上那些不苟言笑的木头脸宫人,也都被逗乐,亮着眼打量他们,掩嘴偷笑。 顾慈羞臊地捂住脸,跺跺脚,大「哼」一声,兀自气呼呼地往前走,再不理他。 可戚北落要理她,双手抱胸,垂首低笑了会儿,追上去同她并肩而行。 顾慈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加快脚步。戚北落哼笑,步子稍稍迈开些,就轻轻松松追上,乜斜眼,得意地朝她扬了下眉。 简直……太讨厌了! 夹道边,内侍们举着粘杆,在树下粘聒噪不停的知了,听见动静纷纷扭头,瞧见戚北落脸上的笑,不是平时那种阴恻恻、冻人三尺寒的笑,而是真心实意的喜悦。 太子殿下竟然还会笑?他们各个目瞪口呆,粘杆从手里滑落,咣当,砸得他们脑袋生疼。 他这笑,一直保持到跨入长华宫正殿,都没从嘴角便散去。 岑清秋此时正靠坐在美人榻上,一双雪白赤足踩着榻沿,海棠红裙裾松松堆在踝间,让宫人用凤子红花汁帮她染指甲。 听到动静,她转头,漂亮的远山黛眉微不可见地一挑。 这臭小子,从前每次过来都板着一副死人脸,仿佛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过来似的,今儿都快笑成朵牡丹花了。 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顾慈上前见礼。 岑清秋淡淡点头,由秦桑搀扶着下榻,往偏厅走去,路过她身边时,又停下来,侧过半张娇面打量。 审视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独有的迫人气场,在顾慈身上来回梭巡。顾慈的心一下揪紧,面上不显,恭敬低头,垂视足尖。 戚北落唇角抿得笔直,手心亦在出汗,正要开口解围,岑清秋忽然笑了笑,转头目视前方,继续走,「过来吧。」 不咸不淡的语气,叫人揣摩不准心思。顾慈有些惕惕,无端感觉,依照皇后现在的态度,她就算吃了这顿饭,这门亲事也难成。 戚北落从她身边行过,在袖底偷偷捏了捏她的手,「莫怕,凡事有我。」 她勉强扯了个笑,心头大石并未因这句话而松动多少。 南窗下的圆桌早已摆好午膳,都是些最适合夏日里吃的清爽小食,味道先勿论,模样都是一等一的精致,让人舍不得下嘴。 隔墙花影动,一枝纯白茉莉穿过深檀色步步锦,斜斜探进来,暗香浮动,别有一番幽阒。 顾慈心念微动。 都说帝后二人恼僵后,皇后娘娘就越发冷性,对俗事都提不起兴趣。可今日看来,又是捣弄花汁染甲,又是布置餐桌,她分明是个最懂得生活情调的人。 「都坐吧,站着怪累的。」岑清秋坐在上首,点了点自己边上的位置,看向顾慈。 顾慈踟蹰片刻,正要过去,外头突然响起内侍尖着嗓门的通报,「陛下驾到。」 第53章 许久不曾驾临长华宫的皇帝,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屋内人皆是一愣,忙出去迎驾。 岑清秋只轻轻蹙了下眉,坐在凳上并没起来,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碗里,悠哉地吃。 顾慈暗暗吃惊,询问地望向戚北落。他只捺了下嘴角,并无太大反应,显然已经很习惯了。 顾慈无语,今日这情形,怎么瞧着比上次花宴还麻烦? 一片整齐的问安声中,宣和帝缓步入内,神情平静柔和,气韵清雅,濯濯如春柳,同皇后的雍容华贵截然相反,并无帝王架势,仿佛就只是个寻常大家子弟。 「都起来吧。」 他抬抬手,余光瞥见屋子里唯一一个旁若无人地坐在凳子上,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面色一沉,又觑了眼桌上的筷箸。 自己都进来这么久了,换成别宫妃嫔,这会子早就命人添好碗筷,让出首席,笑盈盈地侍奉他过去,只有她…… 宣和帝倔脾气上来了,黑着脸,负手在背,就站在那,八风不动,跟她杠上了。 可岑清秋比他还沉得住气,吃完了金乳酥,又慢条斯理地去吃醉蟹。纤纤十指在蟹壳上翻飞,才染的丹蔻衬着蟹肉越发诱人。 宣和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收回目光,又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先开口:「皇后,朕来了,你还不出来接驾?」 「哦。」陈清秋终于肯抬眼瞧他,吃一口蟹肉,还是不动弹,「陛下是来看臣妾的?」 宣和帝睨她一眼,有些不愿承认,「朕只是刚好路过。」 「哦。那陛下路过完了吗?」 「……路过完了。」 「那就请陛下赶紧走吧,臣妾还要招待客人,别叫人家等急了,不高兴。」说完,岑清秋又继续埋头苦吃。 底下人暗笑,竟一点也不害怕。 这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帝后两人素来一见面就掐,可从没真掐出个好歹来。每次都是皇帝输,但他也从没急过眼,回自己窝里憋屈几日,再气势汹汹地杀回来,然后又被怼得找不着北。 倒是客人顾慈抖了抖,她还真不急,更没胆子在皇帝面前着急……抬眸,宣和帝眼睛正好转过来,眼神里带着怒,像是在说「你多事了」。 顾慈心里打了个突,忙低头要跪下。他却先调开目光,去看戚北落,视线在岑清秋身上转了圈,最后回到顾慈这,笑道:「你便是这臭小子每日都要念上八百遍的顾慈?」 底下又是一阵窃笑。 顾慈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捏着帕子,尴尬笑笑,侧眸怨怼地剜了眼戚北落。 戚北落抵唇咳嗽一声,颊边闪过一抹红晕,偏头假装看窗外风景。 「人瞧着不错。」宣和帝点头道。 那厢岑清秋剥蟹的手一顿,仰面,终于拿正眼看过来,阴阳怪气地笑道:「陛下瞧柔弱的女子都不错,臣妾瞧着,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话指桑骂槐,明里在说顾慈,暗地里指的却是凤雏宫里的那位,酸味甚浓,满屋子的人都闻见了。 顾慈低头绞着帕子,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袋上。别因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真把亲事搅黄了呀…… 不知不觉,手又被握住,捏了捏,她抬眸,戚北落笑着朝她抬抬下巴。她诧异地循着望去,心头蹦了蹦。 宣和帝些些抬起下巴,盯着岑清秋的眼,倨傲道:「朕觉着就是不错。刚好,她未嫁,臭小子也没娶,就凑一对吧。」 「儿臣多谢父皇赐婚。」 几乎是宣和帝话音刚落,戚北落便赶紧接上,见顾慈还傻站着不动,伸手把她拎来,一道跪下谢恩,余光睇向宣和帝身边的大太监王福,让他快去准备。 王福错愕地四下张望,宣和帝颔首,他便迈出一只脚,可岑清秋一眼瞪来,他又吓得缩回去,哈腰讪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清秋皱眉,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他是本宫的儿子,他的亲事,该由本宫做主。」 「他也是朕的儿子。」 宣和帝拔高音量,神情挑衅。难得能噎皇后一回,他岂能轻易错失良机? 从腰间解下一枚羊脂白玉佩,示意顾慈上前,「朕今日只是‘路过’,只是‘路过’,真的就只是‘路过’,所以没来及准备好礼,这玉成色不错,跟了朕好些年,送你了,算作是见面礼,改日会再有正式封赏,跟圣旨一块送去定国公府。」 顾慈呆呆地接过,又呆呆地谢恩,最后又呆呆地被戚北落拽出去。 屋里人跟着他们一块退下,岑清秋再坐不住,提着裙子追去,「诶!喂!谁让你们走的,都给我回来。」 跑到半路,身子突然凌空,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等她醒神,人已经被宣和帝扛在肩头,她脑袋一阵眩晕,使劲拍他,才喊了句「你放我下来!」,就被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她狠狠瞪去一眼,扭动身子要下床继续追,视线突然变暗。 宣和帝一条腿贴着床沿,笔直立在地上,另一条腿曲起,膝盖跪在床上,两条长臂将她牢牢围困在自己和床褥之间。 久违的龙涎香充盈鼻尖,岑清秋忽地心头乱撞,错开眼不看他,语气依旧强硬,「放我出去,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毁。」 第54章 顶上响起一声轻笑,「还嘴硬呢?你明明就很喜欢那丫头,不然这几日干嘛总送东西去定国公府?」 「我没有。」 「你没有?东西都偷偷混入东宫,跟着一块送去,有几样还是我送你的,东宫可没有,你还不承认?」 「我、我……」岑清秋噎了一下,面色涨红,「那些东西我不喜欢,就顺手丢过去了,怎的?陛下不高兴了? 宣和帝一笑,低头,额头抵住她的额,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唉,你啊你……想答应这门亲,又拉不下脸,我帮了你一把,你还不领情,真是个不诚实的小东西。」 边说,手边绕上她腰间的裙绦。 岑清秋一把拍开他的手,冷笑道:「陛下不是喜欢柔弱的女子么?怎的今日到我这来了?」 宣和帝觑眼自己的手,又瞧眼她,挑眉,「吃味了?」 岑清秋翻了个白眼,懒怠回答,推开他下床,小臂却被攫住。他轻轻一用力,她人便倒入他怀中,同他一道滚入这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被中。 「我现在就喜欢你这样嘴硬的。」 衣裳如花般簌簌散开,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岑清秋控制不住红了脸,咬唇,抓住他的手,「你、你不是路过么?怎的还不走?」 语气略略带起点柔意,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宣和帝望着她那水雾涳蒙的眼难得露出点小女人的娇羞,能叫后宫佳丽皆失颜色,他心头悠荡,抬起她的下巴,「刚才是路过,现在不是了。」 说完,便扯下帐幔,低头吻上。 顾慈手捧着玉佩,走在夹道上,人还有点懵。 这事真就这么定了?也太容易了吧。 仰面瞧见戚北落脸上的笑就没停过,隐约还有点怪,她思忖良久,终于想明白了。 「陛下是你找去的?」 戚北落扬眉,点了下她鼻尖,「知我者,慈儿也。」 顾慈鄙夷地拍开他的手,暗自腹诽,这人真是……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算计,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后娘娘瞧见陛下时的眼神,比见到任何时都要明亮,心底亦是欣慰。 娘娘应当,是很想念陛下的,只是碍着身份不好直说,也不好霸占着人,不让他去御幸别的女人。而陛下心里应也是惦记娘娘的,否则也不会纵容她在御前这般放肆。 明明心里有彼此,却因了这条条框框的规矩,只能憋着。 那他呢?顾慈望着身边的男人,心头怅然,他将来也会做皇帝,为了各种原因,也得广纳后宫,到时自己会如何? 戚北落觉察到她目光,垂眸正色道:「不会。」 顾慈一愣,「什么?」 戚北落笑笑,「你不是在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和母后一样,要接纳别的女人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不会,只有你一个。」 顾慈心头大跳,一行惊讶他是如何看穿自己心事的,一行又感动不已,知道这话很难兑现的,但依旧高兴。 见他还在看自己,她瞥眼身后的宫人,红着脸瞪他,「瞎说八道什么呢!我哪里担心这个了。」 戚北落点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这事不会发生。」 顾慈又横去一眼,低头走自己的路,不再睬他。 日头穿过云翳,一线天光照在足前,她踩着往前走,袖子突然被扯住,她手一抖,就被他抓了去,紧紧攥入掌心。宽袖下垂,将独属于二人的秘密妥善掩藏,旁人瞧着,也只会觉得他们走得近些,不会生疑。 顾慈微微偏头瞧身后的宫人,犹豫了下,没把手抽出来,悄悄地张开五指,和他十指交缠而握。 戚北落目不斜视,神色如常,漆黑的眼眸却一点一点漾起和煦的笑意。忽觉这夹道,有些短了,竟一下就走完了。 左右今日无事,他便问:「出宫后,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顾慈点头,「想去集市买些鲜鱼,给猫吃。」 「你还挺喜欢它的。」戚北落笑了笑,让王德善去备车,随口问道,「猫的名字想好了?」 顾慈点头,侧眸看来,眼里写满狡黠。 戚北落的心蓦地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叫什么?」 「叫……」她调皮地眨眨眼,一字一顿道,「萝~北~」 萝北? 放眼全天下,敢拿堂堂一国太子的名讳这般开玩笑的,也就只有她了。 戚北落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内里腾腾窜火,可一对上小姑娘那双清润的小鹿眼,这口气就「嗤」地一声,烟消云散。 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毒?要知道从前若有人敢这样消遣他,早就被他收拾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姑娘报了方才被喊一路「慈宝儿」的仇,眼下得意得不行,要是长了条尾巴,这会子大概已经翘到天上去。 巧笑嫣然,一如那年星空下,冲他微笑的小姑娘。 而这小姑娘,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 戚北落凝睇她,笑意从嘴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腔子里一股躁动再抑制不住,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小姑娘打横抱起,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往前走。 身处东宫十几载,他早已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可眼下这些本事都因她这一笑而去了九霄云外。 第55章 这等喜悦,他过去从未经历过,比打了十场胜仗还高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抱着她一直走,去到只有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将她藏起来。 顾慈身子忽然悬空,一吓,尖叫着慌忙勾住他脖颈,拼命拍他肩胛,「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戚北落充耳不闻,低头蹭蹭她的额,笑容邪肆,「你若再这般鬼哭狼嚎,可就真要招来一大群人,没准还能把父皇和母后招来。」 顾慈睫尖一颤,忙鹤一般伸长脖子,探过他肩头望去。 王德善和适才领路的宫人们都立在原地,哈着腰,遥望他们,憋笑憋得五官抽搐。只怕不出半个时辰,这事就能围着皇城跑上三四个来回。 红晕如涟漪般,一丝丝从顾慈的鬓角蔓延至眉梢。她赶紧缩回戚北落怀里,羞愤地捶他胸膛,「都怪你!」 仰面却又呆住,两辈子头一回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她不自觉看痴了,左胸口柔软下来,半嗔半娇地骂了句「呆子」,鼓着雪腮佯怒扭头,老老实实在他怀里窝好,没再挣扎。 娇娇小小的一团,蝴蝶般轻若无骨,绵绵散着暖香。几绺青丝随风钻进戚北落襟口,酥痒得厉害。 戚北落梗起脖子避开,垂眸,一截嫩藕般小巧润白的颈子在发丛中若隐若现,钩子般吊着他的眼。 他呼吸微有不畅,热潮从手臂流经过全身,令他越发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无穷温软,不由心猿意马,使劲咬牙,方才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勉强挪开。 悔意渐生,方才不该抱她的……明明被占便宜的是她,怎的最后吃苦受罪的却是自己? 他已濒临崩溃,而怀中的小东西还无知无觉,小细腿挂在他手臂上,惬意地一晃一晃,就差哼个小曲儿助兴。 许是窝得不舒服,她还不停扭动身子调整位置,夏衣轻薄,柔软隔着衣料依旧清晰可辨。 越是无意识的撩|拨,就越是勾人。 戚北落这回连鼻腔都热了,心里恶狠狠道:这婚期必须赶紧定下来,否则实在太磨人! 马车出了宫门,就直奔西市去。 除了鲜鱼外,顾慈还需去趟宝萃斋。 再有两日便是祖母的甲子寿,她早早就在宝萃斋订做了一对翡翠手镯,并一双翡翠耳珰,再加上自己题的一幅字,想送给祖母贺寿。今日便是约定好的取货之日。 顾慈知道戚北落对首饰这些不感兴趣,便让他自己随便去别处逛逛。 当然,她就只是客气一下。 可没想法他竟然真就这么走了,转身的时候,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原以为凭两人现在的关系,他应当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怎么着也会留下来陪自己,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 顾慈在原地,足足怔了有大半炷香的功夫,方才醒过神,扯着帕子,跺脚哼声,这个呆子! 当下也不理他,气鼓鼓地管自己走。 宝萃斋是帝京城第一珠翠铺子,只为达官贵人定制首饰,寻常人家便是荷包再鼓,若身上没占着这个「贵」字,连楼门都进不来。 而定国公府是帝京城中一等一的名门,孤家老太太又和皇家沾亲带故,能给她打造首饰,还属他宝萃斋的荣幸。 是以顾慈一进门,何掌柜就亲自将她迎入二楼雅间,沏了杯酽酽的茶,哈腰双手奉上,「顾二姑娘还请在次稍后,小人这就给您取镯子去。您若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不必客气,伙计们都在门外候着。」 顾慈道了声谢,坐下歇息,翻了两页桌上的首饰名目画册,便恹恹放下。 从前她没少来这逛,每次都有顾蘅她们陪着。姑娘家聊起这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想落单都难。 可眼下只有她一人,便是再好的首饰,她也没心思试戴,戴了又给谁看……她只想拿完东西赶紧走。 都怪那呆子! 明明送人海棠步摇的时候还知道投其所好,怎的这会子就一点儿也不解风情…… 她托腮郁愤,手指揪着册页一角,把它当作戚北落,不停揉捏翻折,越揉越用力,恨不得给它撕咯!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女子的怒声。 「这镯子有人要了又如何?事急从权,你先把镯子给我,我有急用。大不了我出双倍价钱,改日你再给那人打一副便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王姑娘,这可使不得,那买主可是……」 「谁呀?在哪?你不敢同她说,我去同她说便是。」 「诶,王姑娘,使不得啊!王姑娘……」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 顾慈抬头看去,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扬。 来人系武英侯家的嫡三姑娘,王若,才名冠帝京。一双桃花眼生得极妙,左眼下还有颗泪痣,本该是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偏生眉宇间还凝着抹化不开的自负疏离,生生败坏了美感。 大约才女都是这副人憎狗厌的神情吧…… 顾慈暗暗腹诽,三指稳稳托住茶盏,轻轻吹动茶水上的浮沫,气定神闲地品着,并未因她的失礼闯入而折损半分雅兴。 王若些些昂起下巴,眯眼打量顾慈。 她今日之所以非要这镯子不可,盖因自己早间,不甚将母亲最喜欢的陪嫁镯子打碎,急需个顶缸的。 第56章 这镯子品色绝佳,比母亲那只要好上不只一个档次,母亲拿了定会再为之前那只生她气,她便想先讨来应急。 若是旁人,她或许还能还会好声好气地坐下来商量,可是顾慈……呵呵,还真是说来话长。 她打小被冠以才女之名,诗词文章皆可与翰林学子媲美,全帝京贵女中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当朝几位阁老也常夸赞「若为男儿,定有一番建树」。 可这一切美好偏偏都叫那白衣山人打破。 那年他老人家云游至帝京,但凡帝京城中懂点文墨的,无不都削减脑袋想拜入他门下,自己也四处求人托关系,将自己过去的诗文画集都整理出来,送去给他老人家过目。 可最后,他连眼皮子都没掀开,就将这些都推拒回来。 为此,她消沉了许久。后来听闻连当今状元也没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她的心才稍稍平衡。 然,不久后她便又听说,他老人家竟一眼相中一位稚童,甚至赞其姐姐才华不凡,若为男儿,他定要收入门下,好生栽培。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顾慈的名字。 而第二次,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因说了几句辱没顾慈的话,被太子打伤的时候。 她一直在想象,若有朝一日亲眼见到这位顾二姑娘,该如何报仇血恨。不想这日子,竟这么快就到了。 一盏茶毕,雅间门口已聚了小一圈人,却没人敢吱声。 顾慈却仿佛不知道,自顾自品完茶,笑赞了声「好」,伸手向让何掌柜讨要镯子。 何掌柜「嗳」了声,正要把首饰盒子递去,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 「这镯子虽是顾二姑娘定制的,但不该给你。」 王若双臂抱胸,倨傲地睥睨,「我哥哥头先因为你而受伤,到现在都还下不来床,可你们顾家至今连个上门道歉的人都没有。如今正好,这镯子就算作是对我哥哥的补偿,我代他收下,钱你照付,如此我们武英侯府也就不追究你什么了。」 她说完,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何掌柜手里的首饰盒。何掌柜却敏捷地绕开手,恭敬捧到顾慈手中。 顾慈慢条斯理地打开盒盖,取出里头的翡翠镯子,对着光,翻转手腕反复验看。 日头透过玉质打下的光,晃在王若眼上。 她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抢,又怕再把这个镯子也摔坏,到时连个顶缸的都没有。 这才勉强忍下气,磨着槽牙,阴阳怪气道:「想不到顾二姑娘瞧着斯斯文文,原也是个爱抢人东西的主,与强盗无异。」 「王姑娘说的没错,好抢人东西占为己有的,的确是强盗。」顾慈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四面人听了皆掩嘴暗笑。 明眼人都瞧得出,真正的强盗是谁,王姑娘这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王若笑容僵在脸上,目光瞥向旁处,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抬手将碎发绕到耳后,「那照你的意思,我哥哥的伤,你们顾家是不打算赔了?那好,咱们这就去御前讲理,看陛下怎么判?」 顾慈张张嘴,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目光,微微露出些许同情。 王若打小被捧惯了,从来只有她同情别人的份,从没被人这般居高临下地看待过,心底火苗渐渐旺起,「怎的?你还想耍赖?太子打人的时候,可不止一人瞧见,你想赖也赖不掉!」 顾慈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两眼圆溜溜,脸也憋得圆溜溜,看向她的目光比方才还要同情。 王若五指捏紧,平素的优良教养告诉她,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遂舒展眉眼,轻蔑一笑,「怎的?你难不成还想让太子殿下过来,把我也打一顿?」 话音落下,满屋皆静。 何掌柜抖着唇瓣,不住扯她衣袖。王若气恼地甩开他的手,他又拉上来,比上次拽得还用力,一劲儿使眼色,眼睫毛都快眨掉,「王、王姑娘……可莫要再说了……」 王若哼笑,「作何不许说?他敢做我就敢说!是太子就可为所欲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无故打人,就该……」 「咳——」 沉闷的咳嗽声自身后传来,王若身形猛地一定,全身血液好似都被这声音召唤到了脑袋上,讷讷转过头,但见方才还人满为患遏雅间门口,眼下一个人都没有。 戚北落侧倚门框,双臂抱胸,一手拎着几尾鲜鲫鱼,另一手伸出一指,缓而慢地叩打着胳膊。面黑如锅底,目光钉子般掷来,忽而挑起一侧唇角,笑容阴鸷。 王若呼吸骤然窒住。 戚北落还在笑,神色和煦,底下却暗藏千军万马。 「怎的不继续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孤‘无故’打人,就该……如何?」 单寒的声线切过耳畔,王若唇瓣血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完全褪尽,哆嗦着道:「不、不如何……」 戚北落抬手,散漫地弹了弹指尖的灰,眼里无情无绪,「王姑娘,人是孤打的,你作何去为难她?她何辜?这镯子……」 王若知道今日是自己失策,怎么也想不到,这全大邺第一大忙人竟会出现在这,陪一个姑娘买首饰?心里虽一千一万个不服气,但也只能认怂。 毕竟这位主,可是出了名的护短,想起哥哥现在的惨状,她由不得打了个寒颤。 第57章 「镯子、镯子……镯子本就是顾二姑娘的,理应给她。」 「道歉呢?」 王若咬了下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磨出一句,「对不起……」 语气不情不愿,说完便赶紧溜之大吉。 不就是个翡翠镯子么,哼,就当她积德行善,拿来打赏乞丐来,大不了再买个成色差些的同母亲解释,又不是混不过去。 人才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身后有人幽幽道:「掌柜的,今日你们店铺里的首饰,孤全包了,一样也不留。」 王若脚底打滑,扭到脚,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痛意如过电般蔓延来,疼得她「嘶嘶」只抽气,眼泪啪嗒掉。 外头天色越发暗淡,母亲快回了,要是叫她知道镯子的事,还不揭了她的皮? 她顾不上疼,扶着丫鬟的手,一瘸一拐地着急忙慌往别家珠翠铺子赶。 才刚到门口,又听楼顶上轻飘飘来了句:「王德善,吩咐下去,今日全帝京的珠翠铺子,孤全包了。没有孤的命令,谁若敢擅自卖出去一件,孤,绝不轻饶!」 待一切琐事都处理完,戚北落一个眼神,所有闲杂人等便都做鸟兽散。雅间内,就只剩他和顾慈。 想着方才那一番风雨,小姑娘眼下一定特别需要他温暖的怀抱,遂含笑展臂去揽她腰肢,欲好生温存一番。 却不料,手才伸去一半,就被她一巴掌拍开。 「你方才去哪儿了!这月还没上柳梢头呢,你就打算人约黄昏后了?」 那小模样,脸涨得鼓鼓圆圆,眼睛也瞪得鼓鼓圆圆,奶凶奶凶,细细一闻,啧,酸! 戚北落怔了怔,由不得轻笑出声。 顾慈一瞪眼,他便老实了,安静地觑了会儿她脸色,伸手戳了戳她的脸,俯身凑到她耳边,忍笑道:「你生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戚北落并不知道,小姑娘究竟在气什么,但既然她生气了,而且生的还是自己的气,那他就得哄。 可是,怎么哄?《孙子兵法》上又没写…… 方才偷觑她脸色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腹内琢磨说辞,想了许多种,临到嘴边又觉不好,斟酌半天才憋出一句夸她可爱的话。 为了表现自己的真诚和对她的亲昵,他还特特戳了戳她脸蛋,好像姑娘们都爱这么干来着…… 可万万没想到! 「你这话是何意?我不生气就不可爱,所以你想天天看我生气?」顾慈气得每根眼睫毛都在发颤,再也不想瞧见他,转身就往外头走。 戚北落脑袋瓜顿时「嗡」了声,空白一片,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冲过去,攫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拽。 「你松开我!松开!」顾慈鱼一般拼命扭动身子,踢蹬双脚,想挣脱出来。 奈何力气实在悬殊,越是挣扎,圈着她的怀抱就越紧,宛如铁铸铜浇而成。 灼|热而沉重的气息喷渐渐伏低,像一团火,就烧在她颈窝,连带撩动几根碎发,似有若无地轻挠她侧颈肌肤,又顺着她优美纤长的颈部线条,一点点蹭到那白玉小耳朵旁。 她心头一蹦,人渐渐安静下来。 「你莫要再乱动,否则……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戚北落用的是气声,嗓音略带涩哑,像是在努力隐忍什么。 因距离太过相近,唇瓣仿佛就擦着她耳垂翕动,每动一下,便掠起一阵酥|麻。那片被吹拂过的柔软白腻,随之灼满一片诱人的粉红,像枝头才结出的鲜嫩蜜桃,诱人去啃。 圈着她的怀抱似被烫到,竟也跟着愈发滚热,像个小火炉。烈焰比外头的烈日还要旺盛,直要将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烧着。 顾慈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脸颊不由冒烟,一动也不敢动。心底开始害怕,却不是毛骨悚然的怕,而是发热,慌张,乱跳,仿佛随时都能顺着嗓子眼蹦跳出来。 过了许久,这股子热浪才慢慢从他们身上消退。 「我方才不是去私会佳人,而是去集市帮你挑鲜鱼去了,你莫要多想。」 戚北落轻轻磨蹭她颈间秀发,女孩浅淡的馨香钻入鼻尖,如一泓清泉,渐渐抚平他心底焦躁。 自打他开始监国以来,就甚少能睡个安稳觉,政务繁多的时候,更是连闭眼小憩片刻的时间都没有。太医院给他开过不少方子,内服外用,甚至还有安神香,都没能让他安睡。 可小姑娘身上的气味,却莫名叫他安心。大约这就是命吧,自己的病灶,只有她能医。 倘若能就这么抱着,一直不分开,那该有多好? 顾慈垂眸觑了眼他手里的两尾鲫鱼,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我我我这也是……是……」 「是什么?」戚北落偏头,侧脸枕在她肩头,目光懒洋洋地向上瞧。 小姑娘脸色涨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嫣然唇瓣便印出半弧月轮,轻轻一抿,唇珠若隐若现,娇艳欲滴。 戚北落想起春日里刚熟透的樱桃,不禁口干舌燥,艰涩地咽了下喉咙,手指自作主张地伸过去,在那嫣红上轻轻一点。 顾慈睫尖一颤,垂眸看去。 清澈的眼波如两汪溪涧,被忽然跃起的鱼惊动,轻轻颤动,在戚北落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第58章 眉宇间的戾气就这么被洗去,他捏了捏她鼻尖,勾唇一笑,「你也是蠢,我身边都已经有一位倾城佳人了,作何还要去寻别人?」 许是他目光太过认真,顾慈不敢同他对视,慌慌垂下脑袋,抿唇微笑,笑意有些羞涩。 这呆子,方才还蹦嘴拙舌,怎的这会子突然就会说话了? 见他还在看自己,乌黑的眸子如浸在水中的黑曜石,莹莹泛着光,顾慈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脸上表情,一把推开他,背过身去。 「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方才挣扎得太厉害,顾慈右脚上的绣鞋不慎被她踹飞到角落。她只好穿着一只鞋,右脚脚尖点地,慢慢走。 才走了一步,人再次被戚北落打横抱起。 「这么大人了,连鞋子都能跑丢,蠢。」 嘴上一面嫌着,人还是乖乖走去绣鞋旁边,一膝跪地,一膝支起,给顾慈当凳子坐,捡来那只绣鞋,低头帮她穿。 小小绣鞋,不及他一掌大。缎面绣海棠花,同鞋的主人一样娇俏可人。戚北落捧着打量了会儿,眼底慢慢浮出一抹笑,有些爱不释手。 还真是个小娇娇。 顾慈亦低头看他。 他肩背宽阔,如一座巍峨小山,独立于世,任凭风吹雨打,都岿然不动。 相比前世,而今的他五官尚还青涩,眉宇间不见沧桑,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清逸明朗的少年气。唯一不变的,便是那颗心。 ——那颗宠着她、护着她、将她的一切看得远重于自己的心。 顾慈眼眶微热,恐他发现后担心,急忙眨两下眼睛,将眼泪疙瘩都憋回去。 想起方才,自己差点又要因为一些芝麻大的小事,错怪他,心中懊悔不已,又感慨万千。 「北落。」 戚北落指尖抖了抖,神思微微恍惚,笑意逐渐在眼底放大。 比起「太子」或是「殿下」,他更喜欢她这般毫无忌讳地直呼自己名字,就像寻常夫妻一般。 而自己,也不会在她面前自称「孤」。有她相伴在侧,他又怎还会「孤」? 「嗯?」戚北落回应道,继续低头帮她穿鞋。 「我们以后会吵架吗?」顾慈觑着他的脸色,眼睛一眨不眨,手指不安地绞在一块。 每对夫妻都会吵架,许多没经历过患难的夫妻,架吵多了,心也就散了。他们已经错过一辈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可不想因为这些而再次同他走散。 「不会。」 他回答得很干脆,顾慈小小松口气。 可这气才呼到一半,她又听他道。 「因为你吵不过我。」 顾慈一愣,抱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发震,定是他又在取笑自己。坏透了! 她气恨地捶了下他肩膀,赌气要走。戚北落忙收紧怀抱,「是我吵不过你,行了吧。慈宝儿瞪我一眼,我就什么脾气都不敢有了。」 瞧这话说得,怎么感觉自己就是只母夜叉?顾慈拉长脸,当下又要发作。 戚北落已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来,将鱼塞到她手里,试图转移话题,「那黑猫喜欢自己独自吃东西,你把鱼给他就走,莫要在旁边盯着,免得到时它生气,反身挠你一爪。你这么蠢钝,肯定躲不开。」 「萝——北——」顾慈斜眼曼视,眸子里暗藏狡黠,「你别总是黑猫黑猫地叫,它有名字,快叫萝北。」 戚北落一噎,知道小姑娘是在为方才的事同他算账,缓缓沉出口气,正色道:「这名字不好,莫要顽皮。」 顾慈不说话,只看他,细白小脸绷得紧紧,目光明媚软糯,却又不屈不挠,仿佛只要他不松口,她便就能这般瞧他一辈子。 如此对望许久,戚北落终于败下阵来,佯装凶恶地轻轻捏了把她的脸蛋,无奈叹道:「好,萝北就萝北。」 顾慈才刚得意地扬起下巴,戚北落又弯腰,平视她的眼,坏笑道:「那我身边那只白猫,就叫小慈。」 顾慈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他嘴边的坏笑先放大,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恶狠狠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亲你。」 那模样,像个十足的恶霸。 什么叫「不答应,就亲你」,不要脸! 顾慈颤着眼睫,瓷白小脸慢慢飞上霓霞,还想说「不」。 可抚在唇角的指尖越发滚热,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她心头乱撞,小小地咽了下喉咙,最后还是没出息地点头答应。直到回到家里,脸上的热意仍不减分毫。 云锦和云绣以为她中暑,或是发烧了,赶忙取来冰帕要给她敷上。 不想她盯着冰帕瞧了许久,脸颊更红上一个度,烫得几乎能烤地瓜,以至于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还全都是戚北落坏笑的模样。 没想到这个呆子,表面上瞧着一本正经,背地里竟也会说这样油腔滑调的话,到底跟谁学的! 如此恍惚度过了一夜,翌日一早,赐婚的圣旨便送去了定国公府。 婚期定在来年开春,东风解冻,百花初盛之时。 连同圣旨一道送去的,还有一箱接一箱的赏赐。一部分是宣和帝和皇后送给顾老太太的寿礼,另一部分则是赏给顾慈的。 第59章 抬箱子的内侍在顾府门前排成长队,衔头咬尾,足足占去大半条街。路人勾着脖子远远眺望,依稀能窥见其中奢靡,无不欣羡。 定国公府也一跃而成为帝京第一名门,风光无限。 上门道贺的宾亲,络绎不绝,都快把顾家门槛踏破。就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攀亲带故地特特寻来道贺喜,坐下喝一盅茶,说两句话,那就成了一家人。 裴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嘴上一劲儿抱怨麻烦,眼角眉梢却喜色难掩。老太太亦是日日挂笑,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越活越年轻。 顾慈照旧窝在自己的玉茗轩里看书,可目光却透过书卷,落在案头供着的圣旨上,两眼弯弯,痴痴低笑。 一整日下来,书都没翻几页。 转目望向窗外,昨夜一场瓢泼大雨,不知把院子里才开的花朵打落多少,她盯着满地纷散的花瓣,眸光隐隐染上些许落寞。 今年雨水颇丰,黄河洪讯频传,沿岸几处地势低洼的村庄直接成了川河。朝廷多次下发赈灾银两,终究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戚北落这几日为这事焦头烂额,已许久不曾来顾家教习顾飞卿剑术,都是凤箫在代班。 细算起来,自那次宝萃斋一别,他们已有十数日不曾见过面。顾慈心中虽想念得紧,但也知轻重缓急,遂从未抱怨过。 左右现在亲事已经定下,他们将来还有无数日子可以黏在一块,不必计较这一两天。 可……如果真能再见一面,那该多好。 顾蘅就这么瞧着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由不得摇头嗟叹:自己好好一个妹妹,就这么傻了。 日子忽忽又过几日,转眼便是顾老太太大寿。 老太太礼佛多年,好清净,不喜大操大办,往年都是自家人聚在一块吃顿便饭,说几句吉祥话,便算作过寿。 今年原也打算如此,家里的福寿宴都已经预备妥当,门外却突然来了几辆马车。 王德善笑吟吟从车上下来,进门先给老太太道了声喜,转向顾慈又问了个安,才道:「太子殿下说,今日逢老太太甲子寿,应当好好庆贺。」 「殿下已在丰乐楼订好上等厢房,知道老太太爱听戏,还特特请来城中最好的戏班子,您想听什么戏,他们就给您唱什么。」 丰乐楼是帝京城里出了名的销金窟。宫中这几年一直尚俭,东宫更是如此,今日却这般奢侈,当真就只是为了祝寿?这司马昭之心,谁人看不穿? 众人齐齐看向顾慈。 顾慈亦震惊不已,很想马上点头答应,但毕竟是祖母的寿宴,她不好替祖母决定,只能忍下心思,仰面,眼巴巴地望向顾老太太。 自己的孙女什么心思,老太太一眼就瞧出来,肚里暗骂了句「没出息」,到底还是笑着应道:「那就请公公带路了。」 王德善拱手福了个礼,哈腰在前头引路。 一家人陆续坐上马车,在路人们充满欣羡的目光中,缓缓向丰乐楼驶去。 丰乐楼正门口。 掌柜的早已领着几位伙计,一字排开恭候。 眼瞧马车就快到眼前,旁边忽然冒出个多事的女子,气势汹汹地指着他鼻子叫骂,正是王若身边的大丫鬟侍画。 「我家姑娘早在半月前就已经订好顶楼厢房办诗会,钱也已经付给你了,眼下人都到齐,你怎能临时变卦?」 掌柜的斜她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招呼人将她轰走。 侍画被人推搡着,却还不停回头,不依不饶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丰乐楼在闹市,周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伙听到动静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马车已经很近了,而门口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掌柜的心下焦急,朝她呵道:「你家姑娘怎么了?身份再金贵,难道还贵得过太子殿下?去去去,趁贵客来之前,赶紧走!别当爷爷的财路!」 说完,朝身边人使眼色,方才推搡侍画的人便一左一右架起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拖走,丢麻袋似的将人往角落重重一扔。 侍画气急败坏,回去马车上,将这事添油加醋地告诉王若。 王若脚踝上的扭伤还未好全,今日也是为保自己颜面,强行拆了纱布,忍着疼强行过来,不想最后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纤手紧捏成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裹着霜雪,透过车窗,寒津津地漫扫过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顾家人,最后定在顾慈身上,嘴角缓缓扯起个冷笑。 顾慈下车后,便挽着顾蘅的手,一块跟在祖母和母亲身后上楼。 才走两步,凤箫突然走来,拱手行礼,起身时四下溜了眼,张张嘴,欲言又止。 顾蘅心思玲珑,很快了然,抽回手,肩膀推了下顾慈,挤眉弄眼道:「去吧,太子妃。」 顾慈剜她一眼,红着脸随凤箫过去。 今日天色不错,夜空如洗墨蓝中悬着一轮半圆的镜月。浅淡月华柔柔泼洒,照得池塘波光点点。蟋蟀簌簌叫着,从一片草叶尖,蹦到另一片叶上。 池边一株老木樨树才刚抽芽,花骨朵凝了层薄薄的白光,隐含暗香。 树下站着个人,衣袍如水,丰神俊朗,正凝神盯着枝头花朵,若有所思,像一幅画,安静地装点了这个月夜。 第60章 许是太久没见面,又许是彼此的关系已彻底明朗,顾慈有些紧张,胸口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没完没了蹦跳个不停。 戚北落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转过身来,看见她,眉眼间便染上笑意,张开双手,柔声道:「过来。」 顾慈躁动的心,突然有了归处,蹦跳着过去,拥入他怀抱。 「这几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并非有意不理你,你莫要生气。」 戚北落觑着她脸色,眼神专注又小心。 想是还在对前几日,自己在宝萃斋发火的事心有余悸,才会在寿宴开始前,特特先寻她过来解释。 顾慈忍笑,下巴抵在他胸膛,仰面瞧他,有些讪讪道:「我没生气,真的。那日是我不对,不该问也不问就冲你发脾气,日后我一定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戚北落一笑,轻轻捏了下她的脸,「无妨,在我面前,你想笑便笑,想发火便发火,不必刻意拘着自己。我娶你过来,又不是让你做个只会笑的泥塑木雕。」 忽而又凶我眉头,语气陡转直下,「只两点不行,不可再叹气,更不可哭,听见没有。」 这幼稚的霸道模样,还是没变。 顾慈抿唇憋笑,抬了抬眼皮,故意抬杠,「那伤心了怎么办?不让哭,眼泪都憋在心里,憋坏了怎么办?」 戚北落一愣,想是被她问住了,抿直唇角忖了忖,抬手拍抚她后脑勺,带到自己胸前贴好,下巴搁在她发顶,嗓音微带怅然。 「倘若真有那时,就是我戚北落无能。你若真忍不住,就来寻我,到我怀里哭,有我哄着你,应当能好受些。」 顾慈本有些感动,听到最后又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要他这木头脑袋来哄,只怕自己要哭得更厉害。 心里如是想,手还是很老实地拥紧他,轻轻「嗯」了声。 「还有一事……」戚北落抚着她如瀑长发,歉然道,「明日,我要离京去治洪,可能要有些时日才能回,你……」 他不说话了,身体微微僵硬。 顾慈搁着绫罗,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紧张,失笑,抬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抚。 汛情如雪片般飞入帝京的时候,她就早有所料,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方才凤箫来寻她时,她便猜到会是这么回事。 若从自己的本心出发,她当然不愿他走,可他毕竟与常人不同,先是太子,然后才是她的未婚夫婿。自己也要先做好这太子妃,才能是他的妻。 「嗯,你去吧,我在京中等你。路上小心些,你要是敢出事,我就敢改嫁,绝不给你守活寡!」 边说,边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地瞪他。 戚北落原已做好她大发雷霆,或是泣不成声的准备,袖子里早藏好几条姑娘爱用的手帕,方才都预备拿出来了。 不料竟是这么个结果。 看着怀中小东西张牙舞爪的模样,他寒潭般空寂的心,似有春风拂过,幽幽荡起涟漪,顷刻间春暖花开。 人海茫茫,能觅得一知己已是比登天还难,他何其有幸,竟还能将她娶做自己的妻。 心头云翳尽扫,他亦挑高眉头,捏着她下巴,半威胁半亲昵道:「怎的?现在想反悔?晚了!」凑到她耳边,大肆宣扬道,「你已经是我的了,这辈子都休想再离开!」 顾慈原只想给他吃颗定心丸,没意料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登时满面羞红,垂着眼睫,跺脚,「怎、怎么就是你的了!你你你不要脸!」 戚北落望着她娇羞到跳脚的模样,满心甜腻,从背后摸出个画轴,递去,「之前答应你送给你的画,拖到现在才画好,对不住。」 顾慈微讶,上回在蒹葭洲,她不过是随口说说,逗他玩的,没想到真被他记在心上,都忙成这样了,竟还没忘…… 鼻头一酸,她忙眨巴两下眼,低头抢了画轴,慢慢展开看。 雪白的宣纸上缓缓露出一张娇面,眼眸含露,樱唇微微挑着,两颗梨涡若隐若现,栩栩如生,竟是她的脸。 而那眸光中,隐约还藏着个人……仔细瞧,顾慈心头一蹦,脸上更热。 真真不要脸,竟把他自己藏在了她眼中! 「我……你……」 她又羞又恼,语无伦次,抬眸却见戚北落昂着下巴,笑容得意,她更气了,一把将画塞回他手里,「我不要了!」转身就要走。 戚北落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明知故问:「为何不要?」 手绕到她身前,还要展开画。 顾慈脸皮薄,忙摁住他的手,「好好好,我要我要,你不许再打开了。」 戚北落挑眉,勾了下她红得几欲滴血的小耳朵,柔声道:「这画是我送你的聘礼,你既收下,就不可再毁婚。」 顾慈侧眸瞋瞪,「不是都有圣旨了么?作何还拿这个?」 戚北落郑重摇头,「不,那不一样。圣旨是父皇给的,这是我给的。」迟疑了下,「你……是当真要嫁我,不是别人逼你的?」 语气忐忑小心。 顾慈轻笑出声,这个呆子,明明方才还那么霸道,这会子又在怕什么?故意逗他,「你这样囚着我,分明是在逼婚,一点诚意也没有,让我怎么答?」 第61章 戚北落笑了笑,松开她的腰,绕到她面前,平举着画轴,撩开下摆咚声跪下。 「慈儿可愿,嫁我为妻?」 顾慈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拉他起来,「你这是干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可他身体仿佛千斤坠,哪怕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根本拉不动半分。 「你可愿,真心嫁我?」他抓住她的手,双目炯炯如火,只堪堪映出她身影。 顾慈像被这火烧到,呆呆怔住,眼里慢慢蓄出泪花,知道自己该张口说话,开口却哑然,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戚北落舒然一笑,起身将她搂入怀中,「想哭便哭吧,没人瞧见。」 「去你的。」顾慈哽咽着锤他胸口,「你都说不让我哭,偏偏还要弄哭我,你怎么、怎么……」 好呀。 吸了吸鼻子,她红着眼气道:「你还准备了什么,一并拿出来吧。」 戚北落失笑,「慈宝儿还想要什么?凤冠?日后我也这般给你戴上,如何?」 顾慈嗔他,「你少来,我要有凤冠,你都是……还敢跪,满朝文武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 灵机一动,她抬手指了指天,高高翘起下巴,狡黠道:「我要月亮,你现在就给我摘下来,不然我就不嫁了。」 戚北落果然愣了一瞬,双手交于胸前,挑起高低眉,看着她,沉沉吐出一口气。 顾慈越发得意,两眼弯弯,眸子似浸了水的琉璃,明艳得不可方物。 戚北落偏头莞尔,「你不是都已经有了么?怎还向我要?」 「我……哪有?」 他抬手轻轻摩|挲她娇俏粉嫩的眼尾,乌沉眼眸流光溢彩,喃喃道:「这儿有。」 说完,便俯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 这一吻,蜻蜓点水般轻轻滑过眼尾,一触即分,异样的微痒。 顾慈身子酥软了半边,怔怔望住他。 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摇碎一片月华,落在她乌黑的眸子里,像两轮弯月牙浸在水中。 真美。 比月色还美。 戚北落眸光微荡,不由自主抬手,粗粝的指腹缓而柔地摩挲自己方才吻过的肌肤,白腻一点点灼上轻俏的薄粉,略略勾着尖儿,如桃夭缓缓在眼前舒展花瓣。 似有若无地轻笑一声,他捧起她的脸,慢慢抬向自己,再次俯身靠近。 这里人多嘴杂,顾慈知道自己该躲的,可不知为何,她竟下意识闭上眼睛,心头肆意撞跳,惊慌中隐隐还有些期待。 温热落在她眼皮上,停了许久,又越过鼻梁,落在她另一只眼上,有意无意地擦着她俏挺的鼻梁,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唇勾勒她面容,啄了下她鼻尖,迟疑良久,慢慢下移。 四下幽阒,夜虫不甘寂寞地叽叽鸣唱,叫出一片令人心燥的灼|热。 「慈儿……」 戚北落唤了一声,喑哑低沉的声线缠绕耳畔,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明晰,又轻飘得如同一团云絮,荡漾在心头,没个抓挠处。 顾慈还未来得及应声,后脑勺便被一只大手托起,缓缓向上带。 她长睫细细颤着,在眼睑投落浅淡弧影,映出晕红色痕迹。眼皮掀开一道细缝,眸光潋滟如醉,望进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底,逐渐沦陷。 眼睛再次闭上前,余光忽然瞥见个人影,她身子猛地一僵。 戚北落觉察到,转头顺着她视线望去。 王德善站在廊下,哭丧着脸,不住拱手朝他们作揖,「殿、殿殿殿下,人都到齐了,就等您二位来,好开席。」 他捏了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末了又补充一句,底气略显不足,「是寿阳公主唤奴才来的,不关奴才的事,殿下您可千万别……」 戚北落脸色一沉,他立马住口,做了锯嘴葫芦,耷拉着眉梢望向顾慈,都快哭了。 顾慈原还有几分尴尬,经这一闹,心气儿竟莫名通了,从戚北落怀里出来,脸庞还红红,不敢同他对视,便低头假装整理衣裳。 「那个……你先过去同公主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到。」 王德善如闻天籁,连声应是,赶忙抱着拂尘,溜得比兔子还快。 顾慈亦不敢再多逗留,加快步子跟上,才走两步,发现戚北落还站在原地不动弹,面容沉在树荫底下,阴沉得可怕。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好事被打搅,也难怪他会生气。 顾慈忍笑,跑回去拽他袖子,「走啦,别让他们等急了。」 戚北落冷哼,抄手而立,头扬得老高,眼珠子时不时滴溜溜转下来,凝视她片刻,又闷哼一声转回去。 别别扭扭,委屈巴巴,就差把「哄我」两个大字写脑门上。 这个呆子! 顾慈简直要被他气笑,左右张望,红着脸,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上啄了一小下,又飞快地缩回去。 双脚还没站稳,后颈突然被托住,紧接着左脸颊便是一热,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捂左脸,右脸又是一热,两颊都捂住,额头又被他香了一口。 防不胜防。 顾慈捂着眼睛,褪至脖颈的绯云再次漫上脸颊,气愤道:「你、你你……」 第62章 戚北落仿佛没听见,气定神闲地抹了把唇角,顾慈乱拳挥来,他轻轻松松接住,捏了捏,笑道:「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娇嫩的柔荑被紧紧攥在炽热的掌心,挣扎了几下,渐渐也柔顺下来。 厢房内,宽阔的十二扇排窗全开,窗下置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窑大花瓶,内插时令花卉,清风徐来,幽香不断,古朴又不失灵动。 屋子正中,红木圆桌上早已摆满珍馐,每样俱是丰乐楼的招牌菜,还有几样是戚北落命宫里的御厨,依照顾慈的口味特特做的。 对面戏台子已开弦起鼓,咿咿呀呀唱着。 顾老太太端坐在上首,手指和着鼓乐轻轻叩打。寿阳公主和裴氏各坐其左右,陪她说话。 顾蘅正和奚鹤卿拌嘴,吵得面红耳赤。顾飞卿想解围,见璎玑追着小慈和萝北到处跑,恐她伤着,只好追去。 顾慈本想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去,却不料她才跨过门槛,璎玑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舅母舅母,你是不是真要做我舅母了!」 屋内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齐齐扭头打量他们,掩嘴窃笑。 顾慈讪讪垂着脑袋,恨不得把脸埋进胸膛里。 璎玑不懂她窘迫,以为她要否认,挠挠头,开口还欲追问。不想嘴还没张开,人就被戚北落拎去寿阳公主身边。 她不服气,鼓着脸骂:「舅舅坏!定是你欺负舅母,舅母才不肯嫁你的!」说着就舞着小拳头,要为舅母报仇。 戚北落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脆糖,甜味在齿间散开,小家伙便翘起嘴角,再没心思说话。 顾慈小小吐出口气,感激地看他。 戚北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眼底却微不可见地曼浮起一点温柔的笑。 寿阳公主转着茶盅,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着实惊喜,心中直念佛。 想不到自己这榆木脑袋弟弟,平时怎么敲打都不开窍,眼下这一开窍,竟比谁都会体贴人。 抬抬手,招顾慈过来,「我今日来,一则是代父皇和母后,来给老太太贺寿;这二则,便是帮母后,给你送样东西。」 琥珀手捧锦盒上前,揭开盒盖,寿阳公主从中取出一枚玉镯,亲自给她戴上。 这镯子成色极好,清透如水,几乎瞧不见絮,灯光下漾起一汪嫩绿,衬得她白皙的腕子也是通透的。 众人无不赞叹。 戚北落只淡淡瞧两眼,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自顾自喝着,一双耳朵却红得发亮。 寿阳公主斜他一眼,努力憋笑,拉着顾慈的手轻拍两下,「这镯子,原是母后成婚那年,先太后娘娘赠她的。如今啊,归你了!」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言下之意明朗,皇后娘娘是真心实意承认她这儿媳妇了。 顾老太太和裴氏原还有些担心皇后娘娘性子太强,即便眼下暂且答应了这门亲,等将来成婚后还是会为难顾慈。而今有这话,心也彻底按回肚子里。 顾慈从震惊中醒过神,喜不自胜,行礼谢恩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望向戚北落,双眼晶亮璀璨。 戚北落亦在看她,黑眸中云翳尽散,亮如繁星。视线在半空中绵绵交缠,透着种只有他们才知晓的暧昧。 没有言语交谈,但就是能品尝到彼此心头的喜悦。 奚鹤卿在旁看了个尽够,捺着嘴角,不屑地「嘁」了声,心头有些发酸。 余光偷偷瞧向顾蘅,她觉察后,嫌弃地瞪了眼,这酸意便更浓了。 寿宴直至夜中方散席,顾老太太高兴,喝了两盅果酒。 顾慈的酒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也陪了两杯,然后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被人先送回家歇息,直至次日晌午才醒。 记忆断片,她只依稀记得,在回家的马车上,她闹腾得厉害,呜呜咽咽直喊热。 有人不嫌她吵,耐着性子喂她醒酒汤,摇着扇子,帮她扇了一路风,为哄她睡觉,似乎还红着脸哼了一段小曲儿。没一个音在调上,害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等她想起今日戚北落要离京去治洪时,戚北落早已没了人影。 又过两日,夏日余热散去,枫叶飘红,帝京城慢慢起了秋意。 裴氏为顾慈的婚事忙里忙外,得空坐下来,又开始为顾蘅发愁。这丫头脾气太闹,帝京城中几乎没有哪家郎君能治住她。 但,既是孪生姐妹,没得妹妹都出嫁了,姐姐还没个着落的理。 她正苦恼着,丫鬟送来一封家书,从姑苏裴家寄来的,保平安的同时,也邀她回娘家小住。 裴氏看完,忽想起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外甥,如今也已弱冠,尚未定亲,生得兰芝玉树,才华横溢。 她一拍大腿,立时有了主意,忙拿着家书去询问顾老太太的意见。 那裴家外甥性子老实醇厚,从前来帝京,在顾家小住过几日。顾老太太对他印象甚好,直觉刚好和顾蘅互补,当即便点头,准许顾蘅代为回裴家探亲,为不显刻意,还让顾慈和顾飞卿也一道过去。 顾慈活了两辈子,还从未离开过帝京城,且这段时日戚北落都不在,她一人在家闷着也无趣,听说能去姑苏,自是满口答应。 第63章 顾飞卿虽同师父白衣山人云游四方,却也未曾到过姑苏,心中亦是向往。 顾蘅得知这回探亲背后的深意,郁闷了好三日。 顾慈急得团团转,却不想第四日,她竟自己突然好了,能说能笑,能吃能睡,同从前无异。 顾慈奇怪了许久,也琢磨不出里头的古怪,只能在旁边小心陪着。 出发那日,天色不大好。 灰蒙蒙的云絮压在帝京上空,闷得人喘不上气。 午后,这雨水总算是落下来了。隆隆雷声自天际滚来,恍若千军万马踩在脑袋顶上蹦跶。 姐弟三人窝在马车里玩叶子牌。 小慈和萝北不喜欢雨天,蜷缩着身子,窝在座椅下头睡觉。 戚北落离京前,将小慈送来托顾慈照料,顾慈不忍将两个小家伙独自留在家中,便一道带着上路。 三人玩得正起劲,马车猝不及防停下,车身猛烈摇晃,他们摔在一块,两只猫亦从梦中惊醒。 顾蘅揉了揉腰肢,气呼呼地掀开车帘,问究竟是何事。 车夫战战兢兢回道:「姑娘,是潞王殿下回京,将去路都给拦住了。」 听见璐王的名头,顾慈心头一蹦。 上回戚北落审讯谢子鸣时,她虽累得半睡半醒,但也听见了一两句。一直在背后帮助谢子鸣,给戚北落裹乱的人,就是璐王戚临川。 自沈贵妃倒台后,璐王在帝京里头的势力也被戚北落拔除得差不多。眼下他身子都还没养好,就着急忙慌赶回来,大约就是想趁戚北落不在,好东山再起。 顾慈倒不担心戚临川会对戚北落构成多大威胁,毕竟前世,他也是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东宫之位,可最后……至少自己含恨而亡的时候,他的坟头草早已高到可埋膝。 出发的第一日,顾慈不想为一些琐事平白招惹事端,便令车夫让出道,等璐王一行人先离开。 马儿正要调头,面前突然跑来两人,腰配刀剑,一左一右拦在马前,凶神恶煞道:「车上是何人?不知今日璐王殿下要回京,竟还敢挡道?下来!」 边说边眯起眼,透过车窗往里瞅,眼神猥琐。 方才马车急停,车帘被震开一小道缝。他们刚好瞥见车内两位绝色佳人的倩影,魂立马就被勾走,这才胡诹了个由头,跑来寻衅。 车夫已被他们手里的刀吓得说不出话,而身后那辆坐着丫鬟和随从的小车,也被他们打发人扣住。 姐弟三人坐在车内,没人出声。 这番探亲,他们不想太过张扬,是以没带多少人,坐的也是寻常马车,上头并没有定国公府的徽记。估摸着目下这帮人,就是将他们当作寻常人家,方才敢这般耀武扬威。 两人一直在车外叫喊,周围人越聚越多,对他们指指点点,但碍于璐王的身份,没人敢上去帮忙。 「我去赶走他们。」 顾飞卿听不下去,取了悬挂在车壁上的配剑,欲下去赶人。如今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也是车内唯一的男儿,两位姐姐是姑娘,不好出面,他得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顾慈忙拉住他,顾蘅又要抢剑下车,顾慈又忙去拦她。车内三人争执不下,车外两人也失去耐性,将车夫从辕座上拽下,伸手就要掀车帘。 手才伸到一半,手腕就霍然被人攫住,用力一拧,骨头断裂的声音顷刻间贯通整条长街。那人当即便疼得倒在地上,捂着手打滚。 另一人皱眉,仰面大呵:「哪个不长眼的,竟敢……」 他仰面瞧清楚来人,舌头登时打结。 「竟敢……」奚鹤卿笑嘻嘻地侧耳凑去,攒眉催道,「竟敢如何?你倒是说啊?」 那人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虽不识顾家马车,但奚鹤卿却是认识的。 能让太子眼前的大红人亲自出手,马车上的两位姑娘该不会是……那当真是连璐王殿下都不敢随随便便得罪的人,他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不不如何……奚大人饶……」 话音未落,腹部便迎来一阵劲风,他疼得蜷成虾米,趔趄后退。 璎玑捡起块小石头子,往他身上丢,他不慎踩到打滑,摔倒在自己伙伴身上,两人俱都哎呦不断。 「你不如何,我如何。」奚鹤卿转了转手腕,收起嬉笑,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拖走。 围观人群见大戏已结,都各自散去。 奚鹤卿回头,顾蘅刚好从车窗探出脑袋。 四目不期然相对,她眼睫一霎,慌忙撇开头,忽又回过味来,自己又没做什么坏事,作何要躲着他?遂倔强地重新抬眸瞪他,细白下巴高高翘起,眼睛睁得比方才还要大。 「你有何贵干?没有,就别挡我们的路。」 奚鹤卿眉梢抽搐了下,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没良心的女人么?嗤笑道:「没什么贵干,璎玑她也想去姑苏,公主已经同意了,让我路上护她周全。正好你们也要去,我就勉为其难……」 「咦?不是二叔你非要去姑苏,让我去求母亲的么?」璎玑抱着两个包袱,茫然歪下脑袋。 顾蘅阴阳怪气地长长「哦」了声,斜眼睨着他,似笑非笑。 奚鹤卿面颊一点点涨成猪肝色,渐渐支撑不住表情,忙吼道:「哦什么哦!怎的?就许你上姑苏议亲,就不许我去游山玩水?嘁,我今儿还就偏要去了,看看到底是谁在行善积德,竟然敢娶你?」 第64章 说最后五个字时,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璎玑被不知名的酸味熏到,皱了皱鼻,便被他拎起来丢到车里。他又抢了车夫手里的缰绳,坐到他边上,二话不说就挥鞭驱马。 一声长鸣后,马车再次出发,绝尘而去。 顾蘅一头雾水地坐回车内,秀眉都快拧成麻花,指了指车门,问顾慈:「他是不是有病?」 顾慈觑眼车门,掩嘴憋笑,双肩一颤一颤,「嗯嗯」点头。 的确是有病。 相思病。 而同时,城门口,另一辆马车内,竹帘轻轻挑高,车内男子望了眼马车过后扬起的飞沙,若有所思。 「太子妃就在那车里头?」 车外随从应是,「只不过不是方才探出头的那位姑娘。」 男子牵起唇角,慵懒地长「哼」一声。 清风涌入,撩动他裘衣上的白狐毛,吹散内里香炉中的一缕暖烟,药香甚浓。 随从皱眉,当下便将头埋得更低。 不过才入秋,竟已不得不开始避寒…… 一行人由陆路转水路,半月后抵达姑苏城。 暑气已消,城内枫叶灼火,一色湖光万顷秋。 码头边上早已有裴家人翘首恭候,众人下了船,便直接登上车舆,去往裴府。 说起这姑苏裴家,其祖辈各个都是朝中重臣。顾慈的外祖父辞世后,更是入封名臣阁,先帝爷念其功勋卓然,命两位皇子扶棺送葬,其中一位就是当今圣上,可谓风头无两。 只是到了顾慈母亲这辈,家中就再没个出息的,后又因种种难事,裴氏门庭越发落寞。 顾老太太想出手相助,可裴老太太却是个硬骨气,说什么也不肯拾人牙慧,这才举家迁回祖地姑苏,只盼着这方水土能将孙辈们养好,日后好再续裴氏辉煌。 而眼下,所有希望,便寄托在了裴家这位长房嫡子裴行知身上。 ——也便是顾家姐弟三人的大表哥,此番欲和顾蘅结两姓之好的人。 顾慈听顾蘅和奚鹤卿吵了一路,耳朵都有些嗡嗡。 原以为到了裴家,他们俩应当能安生些,不想这都上了饭桌,还是喋喋闹个不休,连阳澄湖的大闸蟹都没能堵住他们的嘴。 「这螃蟹都是哥哥亲手从湖里捞来的,新鲜得很,你们都尝尝。眼下才入秋,螃蟹都肥着呢!」 说话的人是裴灵徽,裴家长房嫡女,顾家姐弟的表姐。她天生一张笑唇,即便不笑时,嘴角也是翘着的,瞧着就亲切。 而她口中的哥哥便是裴行知,下人去唤他用饭时,他只推说是身子不爽利,就没过来。 裴老太太听见这话时,脸色明显沉了一沉。只怕令他这不爽利的应当不是身子,而是这所谓的探亲。 「来,慈儿,你快吃。」裴老太太见顾慈没怎么动筷,笑眯着眼,将自己剔好的螃蟹肉推到她面前,「你上回生病没来成,怪遗憾的。姑苏好玩好吃的多了去了,趁这趟全给补上。明日就让行知领着你们四处转转。」 老人家都喜欢性子温婉娴静的姑娘,原先想着与顾家再结亲时,看中的就是顾慈。怎奈去信时晚了一步,人叫皇家定去了,这才开始考虑顾蘅。 但…… 「哟,想不到裴家大公子还有抓螃蟹的本事,那在下倒是要好好尝上一尝。」 奚鹤卿皮笑肉不笑地抢了顾蘅手里的螃蟹爪,也不去壳,张口就咬,那模样瞧着压根不想在吃螃蟹,更像是在吃人。 「我倒要看看,他抓的螃蟹有多好吃。」他边啃边囔囔,眼神不屑,又透着些些委屈。 顾蘅看了看自己空下的手,再瞧瞧他,翻了个白眼,又取来个新蟹,正预备剥,眼前骤然一黑,醒神时,螃蟹又被奚鹤卿一口叼走。 ——他腾不出手,就只能用嘴。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只要是入了顾蘅手里的,就全被奚鹤卿不择手段地祸害了,她连味儿都没尝过。 望着他盘子里堆积如山的螃蟹,顾蘅唇肌抽得厉害,「有本事你就全给吃了,一只也不许留,吃不完你就不是男人!」 奚鹤卿嘴里叼着螃蟹,唇瓣一动,螃蟹爪也跟着耀武扬威,口齿含糊道:「吃就吃,你、你等着瞧!」 顾蘅脸色越发不好,眼中山雨欲来。 他百忙中抽空道:「你就吃你几只螃蟹么,我赔你几只不就成了?」说着就扭头吩咐道,「去把这姑苏城里所有螃蟹统统买来,煎烤煮炸烹炒焖,每样烧个十遍八遍,端来给顾大小姐吃。」 「我就不信会没他抓来的好吃……」他低声嘟囔一句,磨着槽牙继续埋头苦吃。 连醋都没必要蘸。 「有病。」顾蘅翻了个白眼,再不理他。 璎玑不会剥蟹,举着硕大的蟹钳在桌上敲,拽了拽奚鹤卿袖子,将蟹钳递去,「二叔,帮我剥……」 可奚鹤卿吃红了眼,余光瞥见那黄澄澄的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旋即又一口咬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抢了过来。 璎玑一愣,握了握空空如也的小手,大眼睛慢慢蓄出泪花。没等她哭出来,面前突然递来一枚剥好的蟹钳。 捏着蟹钳的手,骨节分明,虽还没完全长开,但已可窥见日后风采。 第65章 有东西吃,璎玑立马破涕为笑,「谢谢飞卿哥哥。」接过蟹钳乐呵呵啃起来,小短腿挂在凳上杆秤似的晃来荡去。 顾飞卿腼腆地抿了下唇,帮她把吃到嘴角的一绺头发勾出来,转回去又去剥另一个。最后璎玑吃了满满一盘,他倒没动几口。 「这……」 裴老太太和裴灵徽望向顾慈,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慈低垂脑袋,讪讪而笑,不愿再待在这是非之地,便寻了个借口,行礼告退。 裴家宅地是典型的苏式园林建筑,青砖黛瓦粉墙,回廊曲折通幽,檐下悬玉片,清风过处,翠竹和着玉片细响,再躁动的心也会随之宁静。 顾慈仰面瞧了会儿,只觉这玉片莫名眼熟。忽有一声鸟啾,隔着楹窗飘来。 她望向半月门,内里石子小径上,绿荫成蔽,枝头高高低低悬挂一排鸟笼,各色雀鸟在里头啁啾欢跳,每只都养得圆滚如球,可见主人对其喜爱。 好奇心驱使她顺着小路往里走,便至一湖,湖面成镜,枫林叠绯,风一吹,橙红如浪翻涌。 树下仰躺着一位少年,轻衣缓带,面上盖书,双手为枕,一膝支起,另一膝搭在上头,有节奏地缓缓勾摆。 边上架一鱼竿,似乎很久都没有鱼上钩,可他神态却闲适,一点也不恼。 听见脚步声,他掀开半书册一角,露出一只狐狸眼,眸色冰寒,便是头顶这般浓烈的红枫也没能淡去他周身清冷。 可瞧见顾慈,他眼波微不可见地一荡,嫣然唇角些些挑起点梢儿,扯动眼尾的泪痣,清润的侧颜便横生出几分妖气。 仿佛瞧见了故人。 他是谁? 顾慈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惘惘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那人又笑一声,揭下盖在脸上的书,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拍去衣裳上的草屑,双手对插着袖子看她。 手捏在天青色滚云纹褖口,指尖圆润白皙,仿佛凝结了一排春冰,泛着清浅的粉。 顾慈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双目轮廓狭长,眼波明净,红唇嫣然,嘴角些些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漂亮得不可方物。一片红枫自他头顶飘落,仿佛怕弄脏他衣裳似的,打个旋儿绕开走。 如此好相貌,竟生在了男人脸上? 「你的住处在南面,怎的到北面来了?难道家中没人给你引路不成?」 他突然开口,声如空山簌玉,入耳时叫人心旷神怡。语气熟稔,仿佛是在和久别重逢的人叙话。 顾慈心里隐约冒出个猜想,迟疑了下,问道:「你是不是……」 「慈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灵徽从身后跑来,笑吟吟拍了下她的肩。 顾慈转身,裴灵徽便瞧见了她身后的人,双眼蹭的亮起,「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裴行知笑笑,指了下身后的鱼竿,「前些日子都在下雨,今儿难得放晴,就想出来钓鱼,散散心。」余光瞥向顾慈,「正巧遇见迷路的二表妹,还打算为她指个路来着,你们就来了。」 话音里透着几分惋惜。 顾慈浅浅皱眉。 虽说他们二人是表兄妹,可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全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这么个半陌生的人,一上来就如此自来熟,她有点不大习惯。 裴行知淡淡瞧她,眸光里涌动着异样的情绪。待顾慈转过头来时,他早已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调开。 顾蘅原是跟着裴灵徽来寻顾慈的,不曾料到竟会在这遇见裴行知。 她心头骤然缩紧,忙停下脚步,躲到顾慈身后,偷偷瞧一眼裴行知,便慌慌垂覆眼睫,不敢再看第二眼。 顾慈颇为意外。 一向大大咧咧的姐姐,竟也会有害羞的时候?莫非当真是属意这裴行知了? 奚鹤卿随后过来,双手环在胸前,一张脸拉得老长,剑眉沉沉压下,死死盯着顾蘅,怒火几乎要破眶而出。 这火要真烧起来,只怕是三味真火吧…… 顾慈下意识抖了抖,想趁他彻底被点爆前,赶紧先拉顾蘅走。 裴灵徽却没觉察这处的怪异,一门心思沉浸在顾蘅即将做她嫂嫂的喜悦中,推着顾蘅往裴行知面前凑。 「哥哥,哥哥,你瞧,谁来看你了?」 裴行知挑眉,向后退一小步,礼貌地朝顾蘅拱手行礼,「表妹万安。」 他笑得如清风朗月,挑不出半点错,可这笑却只流于表面,并未触及眼底。 顾蘅觉察到他的刻意疏离,虽说起初有些不悦,但很快就将这抛诸脑后。 毕竟,她也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出发前几日,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郁闷了好久,想着反正自己最后都要嫁人,自己也没有特别想嫁的人,那嫁谁不是嫁?嫁给熟人总比嫁给陌生人好,就这么把自己说通,来了姑苏。 可心里总觉得有地方空了一下。 没见面之前,她还有几分紧张,眼下见他对自己无意,她反倒轻松不少。 裴灵徽却没这般开心,立在二人旁边左瞧右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顾蘅是姑娘家,不敢主动也就罢了,自己这个哥哥怎也这般畏缩不前? 第66章 「这里是哥哥的鸟语林,蘅儿也是头一回来,不如哥哥你就领她此处逛逛,看看风景,如何?」 边说,边在顾蘅身后轻轻推了把。 顾蘅猝不及防地往前栽,下一刻就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腰肢,往他身边轻轻一带。等她醒神的时候,奚鹤卿已挡在自己和裴行知中间,手还紧紧攥着自己腕子。 她扭动挣扎,娇俏的眼尾沁出一颗泪,「你松开!松开!疼、疼……」 奚鹤卿的手一颤,应声松下,旋即又握紧,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低吼道:「安生些!」 相识这么多年,顾蘅还是头一回被他吼,气如山涌,张嘴想还嘴。 奚鹤卿一眼瞪来,深邃的眼眸中,熊熊怒火,还夹杂几分她看不透的情愫。 她心跳停了一瞬,随即又猛烈地「咚咚」撞跳,毫无章法。 他的眼睛原来生得这么好看,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 小姑娘难得肯听一次他的话,奚鹤卿满意地哼哼,转向裴行知,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林子不是树就是鸟,至多再添几点花草假山,站门外瞧一眼,就能琢磨出里头的模样,实在没意思。看久了,还废眼睛。」 话毕,他便拽着顾蘅转身就走。 顾蘅竟难得没有反抗,垂着脑袋,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任由他牵走。发丛中,两只小耳朵微微泛红。 「喂!站住!你要带蘅儿去哪儿?喂!」 裴灵徽气不过,拔腿要追,面前突然横出一只素手,将她拦下。 顾慈福了个礼,「表姐,我姐姐她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想来现在也乏累了,就让她回去先歇着吧。左右我们还要在这待上一段时日,想来这林子赏玩,随时都能来,何必急在这一时?」 说完,自己也告辞转身。 「既然大表妹对这林子没兴趣,不知二表妹觉得如何?若觉有趣,不如同我们一块逛逛?」 一直沉默如金的裴行知突然开口,顾慈微讶,回头就见他在对自己笑,不是方才面对顾蘅时无情无绪的冷笑,而是带着融融暖意的笑。 裴灵徽亦惊讶地合不拢嘴。 哥哥爱重这林子,素来不喜外人随便出入。过去有姑娘仰慕他,特特寻到家中,妄图在这林子里同他来回巧遇,竟被他放鸟啄出去。 怎的今日突然转性,竟主动邀请人一道游玩了? 顾慈眉心深蹙,越发捉摸不透这人,冷冷回道:「大表哥好意,慈儿心领了。只是慈儿眼下已许配人家,不好再同外男私下亲近,还望大表哥见谅。」 话音未落,她便匆匆离开。 纤细的身影行在风中,裾带飞卷,如弱柳扶风,一副不堪采折之态,我见犹怜。 裴行知眯眼凝神瞧着,狐狸眼中浮动着异样的光,闭了闭目,一切情绪又都全然收敛,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鸟语林里发生的事,很快传回到裴老太太耳中。 老太太气得不轻,恨不得把孙儿的脑壳敲开,亲自理顺。 从前这臭小子不喜跟姑娘们说话,是他君子识大体,懂分寸,可眼下他都二十岁的人了,还是不开窍,再这般下去,这到手的媳妇儿,也得被人抢走咯! 冥思苦想了一晚上,老太太拿定主意。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鸡都还没醒,她就打发人去催裴行知起床,带顾蘅一道出城上香。 为免二人拘谨,她又叫上裴灵徽、顾慈和顾飞卿陪他们一道前往。 至于奚鹤卿……他住的院子已经「咣当」落锁。 钥匙被送回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紧紧攥在掌心,终于能踏踏实实躺回床上补觉。 可她眼睛才眯上,下人们就连滚带爬地冲进屋。 「老祖宗!老祖宗!那人撬锁跑了!」 裴老太太一骨碌从床上坐起,「那他现在人呢?」 「追着马车出城去了!」 快晌午时,裴家马车终于至青溟山下。 裴行知礼貌地扶弟弟妹妹下车,轮到顾慈,他手已经递上去,顾慈却绕开,改扶丫鬟的手。 裴行知笑了笑,淡淡收回手,并未说什么。 寺庙依山而建,山脚下的前殿供奉弥勒佛,半山腰上的主殿则奉有西方佛陀并东方菩萨,另附五百罗汉殿。 山门两侧各立一尊金刚护法神,法相庄严,不可亵渎。长阶环山而上,薄云缭绕,一眼望不见尽头。 眼下虽已入秋,道边树木依旧葱茏,间或点缀着几簇不知名的各色小花。雾气涳蒙,钟声阵阵,鸟鸣应和佛偈徐徐而来,一种超然世外的静谧。 裴行知将家丁都安排在寺庙外围,裴灵徽则领着顾家姐弟三人去前殿上香。 顾蘅昨夜仿佛没睡好,心不在焉,眼圈泛着淡淡的黛色,时不时往身后张望。裴灵徽唤了她好几声,她才醒神。 「蘅儿可是哪里不爽利?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裴灵徽关切地伸手探她额,忽想起什么,喜道,「正好我哥哥精通医术,我这就让他过来,给你切脉开方子,保准药到病除!」 她说走就走,顾蘅忙拦住她,「我没有不舒服,没有,真的。就是昨夜睡得不大好,等回去补一觉就行。」 第67章 「当真?」裴灵徽还有些担忧。 顾蘅扯了个笑,欢喜地拉她去佛前参拜上香。裴灵徽见她神色轻松,也便没再坚持。 可顾慈看得很清楚,她眼眸里并没有光。 姐姐同奚鹤卿之间,其实就隔了层窗户纸,捅破便好。前世他们也是这般犹犹豫豫,后又因自己的事而闹僵,最后彻底分道扬镳。 顾慈一直心怀有愧,这辈子定要好好补偿他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外间忽然传来吵闹声,香客们交头接耳,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殿内僧人停下手头活计,出去探看。 顾蘅本在低头看签文,耳朵动了动,脖子蹭地直起,扭头就往外头跑。顾慈和裴灵徽不明所以,随她出去。 山门外,僧客和几个裴家家丁围成圈,正中之人正是奚鹤卿和璎玑。 家丁们得了裴老太太的信儿,不肯放他们进来,这才吵开。 顾蘅扒开人群,挤到前头,翘着下巴对奚鹤卿吆五喝六,又恢复成昔日帝京城中张扬恣意的顾大小姐。 「你来这作甚?别给我们丢人,快走快走。」 奚鹤卿哼笑,「你以为我想来啊?要不是璎玑说要看佛像,我才不费这劲儿大老远跑这来。」 璎玑瞪圆眼睛,连连摇头。 奚鹤卿瞪她一眼,璎玑才不情不愿地垂下脑袋点头,嘴巴噘得老高,都可以挂油瓶。 奚鹤卿咳嗽了声,她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个荷叶包,瓮声瓮气道:「顾姐姐是不是饿了?璎儿请你吃螃蟹。」 见顾蘅没接,她便垫起脚往前走两步,将荷叶包往顾蘅脸上拱了拱。香气随风飘来,她细嫩的小脖子微不可见地滑动了下,可还是乖乖捧着,眨巴两下大眼睛,巴巴望着顾蘅。 顾蘅诧异,「人家上山都带点心果子,你怎的带螃蟹?麻烦不麻烦?」 璎玑重重点头,小眼神怨怼地往旁边瞟,「就是就是,麻烦不麻烦?」 奚鹤卿脸一黑,她立马迈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顾飞卿身后躲起来。 「你不吃我吃!」奚鹤卿一把夺过顾蘅手里的荷叶包,风风火火往山道上走。 可这时,顾蘅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被螃蟹的香味勾出来,哪里肯让?当下忙提裙追去。 奚鹤卿刚剥好一只蟹钳,顾蘅便就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啃上去,险些咬到他指头。可她一点也不脸红,扬起下巴,耀武扬威。 奚鹤卿伸手去抢,她轻盈地闪身避开,吐吐舌头,趁他不注意,又抢走他剥好的另一只蟹钳。 「你不是说不吃么?这会子又来抢什么?」 「我何曾说过不吃?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给你治治耳朵?别等将来聋了再后悔!」 「那不如先请个大夫过来治你,把你治住了,我耳根就清净了!」 …… 熟悉的吵架声入耳,顾慈掩嘴轻笑,头一回感觉这般顺耳。 直觉有人在看她,她转目去寻,那感觉又没了。唯见裴行知笼着袖子,懒洋洋地侧靠在湖边柳树下,唇间漫浮着一丝浅笑。 裴家家丁还不忘自己的使命,想上前赶人,裴行知摇摇头,他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顾慈捏了捏手,深吸口气过去行礼,「大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行知曼视她一眼,又转回去,「有话在这说便是,无人听见。若是去了别处,孤男寡女,落在外人眼里,不就成了二表妹与外男私下亲近?到时二表妹不又得反过来埋怨我?」 顾慈一噎,心中暗自咋舌。 这人面上瞧着云淡风轻,与世无争,没想到竟这么记仇。 她语气冷下几分,「既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姐姐生性天真,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想必大表哥这般聪慧,应当也看出来,她并非没有心仪之人,只是自己没发觉罢了。」 「别看我姐姐如今活蹦乱跳,她只是喜欢把事儿都埋在心里,若有一日,姐姐想通这事,只怕要终日以泪洗面。想必大表哥也不想娶一位心中念着他人的妻子,将来同床异梦吧。」 顾慈一口气说完,呼吸有些接不上,身子微微摇晃了下。眼前伸来一只手,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了稳。 等顾慈站定后,裴行知又立刻将手收回宽袖中,侧倚柳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倘若我说,我不介意,枕边人心里装着别人,二表妹又该如何?」他似笑非笑地道。 顾慈忡怔住,全然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说话,折起眉心焦急道:「大表哥这是强词夺理,你既对我姐姐无意,又何苦耽误她,也耽误自己?天下之大,定也有独属于大表哥你的良人,作何要画地为牢?」 裴行知脸上笑的丝缕散尽,一声不吭,只凝神看她。 顾慈尴尬地移开视线,心里无端有些慌乱,总觉有另外一个人,在透过那双狐狸眼看她,神情哀伤,叫她心生愧疚。 柳枝拂过湖面,点开粗粗细细的涟漪,亦如顾慈此刻的心境,忐忑、内疚,又有那么一丝丝期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行知才偏头轻笑道:「想结这门亲事的不是我,是祖母和姑母。嫁过来的不是你姐姐,就是你,莫非……」 他侧眸看来,轻慢地调侃道:「慈儿千方百计阻止大表妹嫁入裴家,莫非是慈儿自己想嫁我?」 第68章 宛如一声闷雷劈下,顾慈脑袋「嗡」了声,瓷白小脸因怒气而泛起绯红,「你、你……」见他面上笑意变浓,抬手似想替自己拂去额前碎发,她便冷冷拍开,寒声道:「裴行知,请你慎言!」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连大表哥都不叫了。 裴行知眺望她的背影,笑意淡下,神色冷漠至极,许久又笑了一声,满满皆是自嘲。 是日傍晚,众人回来。 璎玑玩闹出一身汗,趴在顾飞卿背上呼呼大睡。 奚鹤卿还在和顾蘅吵螃蟹的事,只负责把璎玑带出门,却并没打算将人抱回去好生安置。最后还是顾飞卿将璎玑背回屋子,招呼丫鬟替她沐浴换衣。 裴老太太得知今日寺庙中的事,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孙儿头疼不已。 但她仍旧不愿放弃,又命人在鸟语林预备了一大桌晚膳,打算入夜后挑灯,边用饭边赏枫叶,届时再寻个什么由头,让裴行知和顾蘅去林子里单独逛一圈,总能处出些许感情的。 可偏生顾蘅早间吃多了螃蟹,回来就开始闹肚子,别说去鸟语林用饭,就连地都快下不了。 裴老太太自觉机会来了,忙打发裴行知去号脉,可等他磨磨蹭蹭过去时,奚鹤卿已经把全姑苏城的大夫都抓来,在院子里候着。 裴行知打院子里走了一遭,边拎着药箱,怎来的就怎么回去了,好像就是去那散个步,气得老太太差点抄起拐杖敲他脑袋。 顾慈在顾蘅身边守了许久,亲耳听见大夫说她无事,心才彻底放下。裴灵徽知她自幼身子就弱,三催四催地将她赶出去吃饭。 此时秋月已升至柳梢头,潋滟清晖,照得满园如积水空明。 顾慈踩着一地碎光,慢吞吞踱回自己院子。小慈和萝北瞧见她,便立马「喵喵」地跑来,分别蹭着她两只脚。 顾慈将预备好的小鱼干喂给它们。两小只欢喜地「喵」两声,便蜷缩在一块吃起来。 顾慈瞧了会儿,心中有些欣慰,亦有些怅然。左右眼下并无睡意,她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庭院中赏月。 今夜月朗星稀,南天上的那颗北落师门在夜幕中越发耀眼,几可与月华争辉。 离京头几日,顾慈还能从奚鹤卿那,听说一些关于戚北落的事。越临近姑苏,消息便越少,如今基本是完全断了联系。 这次黄河汛情较之往年都要严重,地方官都自乱阵脚,若不是戚北落及时出现,稳定民心,只怕洪水还未褪去,叛乱就要先滋生起来了。 也不知那呆子现下如何?灾情这么严重,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夜风萧瑟,竹影缭乱。顾慈拢了拢衣襟,抱膝坐成团,侧脸枕在膝上。 姐姐生病,有奚鹤卿陪着。璎玑这时候大约已经睡醒,吵吵要吃东西,卿儿会帮忙照顾。就连小慈和萝北也成双成对,唯独只有她,一影伴一人。 她由不得叹口气,仰面,怔怔望着那颗北落师门,伸出一根手指,将它周围为数不多的星星连成线,边写边低声囔囔:「戚……北……落,戚北落,戚北落……」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眼眶微微湿热,她吸吸鼻子,将熟睡的小慈和萝北安顿好,自己也回屋。 墙头忽然想起一阵簌簌细响,顾慈猛地警觉,屏住呼吸回身呵道:「什么人!」 又是一阵簌簌声,比刚才要大许多。她捏紧手中的灯笼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不停响动的树梢,脚一点一点朝着院门倒退。脑袋飞速转动,琢磨各种逃脱线路。 不等她想明白究竟哪种法子更妥当,人影已从树上腾身而下,直挺挺站在庭院那端。 稀疏的月光透过繁枝照在他脸上、身上,玄色衣裳便流淌出暗银色的光。面容五官棱角分明,线条利落,如刀削成,与生俱来就透着种高不可攀的尊贵气韵。 只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时,依旧明亮炽热如昔。 咚—— 灯笼从手中滑落,烛火晃动两下,「嗞」声熄灭。 顾慈仿佛不知道,思念太长太久,反叫她忘了眼下究竟该做何反应。小慈和萝北被动静惊醒,从窝里窜跳出来,绕着他蹦跳叫唤。顾慈却全然不知,就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 戚北落失笑,抬手招了招,「慈宝儿,过来。」 顾慈依旧没动,飞蛾振翅的声音,夜露滴落的声音,和远处丫鬟婆子们走动的声音,都在耳畔虚化。 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已经在院子里睡着了,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个梦…… 如是想着,她抬手掐了把自己的面颊,「嘶——」疼得直抽气。 戚北落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上前拥她入怀,帮她揉脸,「你个傻的,想知道是不是做梦,掐我不就行了?怎的这么老实巴交,掐自己玩?」揉了片刻,松开手,低头,「我瞧瞧,掐没掐红。」 顾慈的脸没被掐红,可眼圈红了。 拼命往他怀里钻,唯有这般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她才能说服自己去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 戚北落如她所愿,什么也没说,就这般静静抱着她。只要她想要,抱多久他都不嫌累。 第69章 熟悉的温暖和依赖盈满心间,顾慈孤寂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双眼似浸在水中的黑曜石,经他点亮后,顷刻间流光溢彩,「你怎么到这来了?」 戚北落剑眉一轩,指了指天上的那颗北落师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从前不是说,若是你对着那颗星星唤我名字,我就要出现。今日你唤了,我便来了。」 顾慈一愣,不过小时候的一句玩笑话,他竟然还记得?面上微微发热,羞愤地捶了下他的肩,「我说正经的!你到底怎么过来的?外头的事都忙完了?回京了没?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可有打过招呼了?他们没有不高兴?臣工们可有微词?」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砸来,戚北落莞尔,在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上轻轻啄了一小口,「我也在同你说正经的,没骗你。我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没有旁的理由,也不会有旁的理由。 哪怕路上累死三匹千里马,只要能瞧见他的小姑娘,他便不觉可惜。 毕竟……这里可是姑苏啊,柳眠风的老巢啊…… 他就算爬,也得爬过来! 许久没见面,突然就来这么一下,顾慈有点懵,一时间怔在原地,愕着眼睛仰面瞧他。 戚北落舔了下嘴角,尝到甜头,趁她现在还傻呆着,便再次低头,飞快啄一小口。 嗯,甜甜的,软软的,像极了小时候常吃的糖糕。 而且……还有点上瘾。 见小姑娘似乎还迷迷糊糊的,他又忍不住想啃第三口。 顾慈一下醒神,捂着自己的嘴惊跳开,「你、你你……干嘛!」慌张四望,「万一叫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檐上风灯一片昏黄柔光,氤氲她面颊,白嫩中泛着清浅的粉,莹莹若有光。 戚北落喉中微涩,咳嗽一声,哑声道:「放心,我来时没惊动府上任何人,不会有人瞧见。我的身手你还信不过?」 正说着,他眉目陡然变戾,一把将顾慈拉到身后挡住,「什么人!」 顾慈吓了一跳,见戚北落凶神恶煞地盯着小院月洞门,她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往他身后躲去。手揪紧他袖子,只探出半颗脑袋,小脸绷得紧紧的。 小慈和萝北也一道窜到她身后,弓腰竖毛,全身戒备。 院门竹影窸窣摇曳,夜露顺着尖细的孟宗竹叶尖淌下,嘀嗒,在水洼中碎开花盏。 粗粗细细的水纹中倒映出一抹天青色身影,面如冠玉,气韵如风,仿佛从魏晋风雅画中走出的隐士。 「大表哥?」顾慈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裴行知笑得随意,「我方才发现有人趁夜偷闯入家中,向表妹这边过来,心中有些担心,便赶过来瞧瞧。」 目光如清冷月光,从二人身上涣漫而过,唇畔笑意不减,连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化一下。 「既然来人是太子殿下,那应当无事。惊扰二位说话,乃我的不是,抱歉。」 戚北落挑眉,默然审视。 裴行知还是笑,「殿下莫奇怪,想猜出您的身份,这一点也不难。」 说着,他余光淡淡扫过两人牵在一块的手,狐狸眼微不可见地眯起些,「二表妹一向洁身自好,不同外男多说话,想来能让她放松警惕的,也就只有殿下一人。」 阴阳怪气的调子,让人听完,心头涌起一丝不快。 戚北落亦乜斜眼睨他,目光如冰棱穿体。 似这种半夜翻墙的事,他从前在宫中没少做,屡试不爽。便是御前一等一的高手,也从未发现过他的行踪。 今日竟然被这人觉察,还一路追踪至此? 「难为表兄一心为慈宝儿着想,觉察家里有人闯入,竟不是去老太太和令妹那儿看情况,而是先来了这儿?」 他故意唤裴行知为表兄,唤顾慈的小名,浓浓的酸味,熏得顾慈头疼。 因早间与裴行知谈判失败,不欢而散的事,顾慈眼下再见到他,多少还存有几分尴尬。 且又是这么个境况,这份尴尬就更重一层。 她讪讪而笑,松开戚北落的手,往旁边挪去。 不料腰肢突然被箍住,戚北落轻轻一发力,她便又回到他怀中,贴得比方才还近。 炽热的温度从他身体涌来,顾慈面颊发热,垂着脑袋不敢看人,扭动身子,「你、你放开!放开!」 可那双手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不仅推不开,反而还越抱越紧。 「别闹了,人家看着呢!」 顾慈羞恼地抬眸嗔瞪,却只瞧见他清俊的侧颜绽开得意的笑,眼神傲慢,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同他的关系。 尤其是要让眼前这位大表兄知道。 顾慈放弃挣扎。 这个呆子,几日不见,怎就越发爱拈酸吃醋了?这要是让他知道此前,裴行知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不得当场跟人家打起来? 戚北落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她试图挣脱的时候,怀抱突然空下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揽回怀中。 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只要稍稍施力就能捻断,他不由自主收紧臂弯,想就这样抱一辈子。 她却浑然不知,在他怀中越挣扎越厉害。 第70章 娇小曼妙的身段无意识地贴着他身体起伏,仿佛在他身上点火,随时都能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戚北落被闹得口干舌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人放开,闷声抱怨:「你这小娇娇,什么时候才能乖一点,让我安心?」 但手还是要抓着的。 顾慈甩了几下手,没甩开,亦娇亦嗔地瞪他一眼,「你才不乖。」便由他牵去。 裴行知看在眼里,眸光暗了一瞬,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笑道:「既然二表妹平安无虞,我也就放心了。天色已晚,我便先行告辞,就不送殿下了,还请殿下自便。」 悠悠走出几步,他又侧过半张脸,似笑非笑道:「只是现下夜已深,祖母已然就寝,实在不方便帮殿下收拾住处。要难为殿下再翻一次墙,回去歇息。」 戚北落面色蓦地一沉。 眼下他和小姑娘还未成亲,留宿在她屋子里自然不妥。 今夜他原也没打算现身,只想远远瞧她一眼,确认她无恙便走,明日再正式登门拜访,给她个惊喜。 哪知小姑娘一直在唤自己的名字,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心中抽疼,这才现身过来安慰。 可,这人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太子,竟还敢轰他走?不方便安排住处,这也算理由?为何不给他开门,让他大大方方走出去,非得再翻一次墙? 一定是故意的! 戚北落目露凶光,裴行知却根本不搭理,说完便踅身悠悠然离去,两手抄在背后,宽袖随风款摆,好不惬意。 戚北落顿时气如山涌,衣袖被人扯了下,低头,便对上一双澄净无尘的眸子,眼尾些些翘着梢儿,又艳得氤氲透骨。 他所有的气,就都消了。 「今夜实在太晚了,你先回去。不用翻墙,我去给你开门。你从后门偷偷溜走,别叫他们发现了。」 顾慈拉着他往外头走,扒在院门上,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忽想起什么,又转身跑回去。 偷偷?戚北落面色暗淡,胸膛剧烈起伏。 他堂堂太子,来见自己未婚妻子,竟还用偷偷?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这说法也实在…… 他不满地哼出口气,小姑娘从他身边跑过,他随意一伸胳膊,便勾住她纤细的脖颈,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吧唧——脆声响! 满园翠竹都仿佛被震到,跟着沙沙摇了摇,似在窃笑。 戚北落一抹嘴角。 嗯,解气了。 管你什么柳眠风还是大表哥,最后小姑娘不都还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 「不必送了,今夜你好好睡一觉,睡舒服了,这样明日一睁开眼,就能好好瞧清楚我是谁。我再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顾慈愣在原地,大半天没缓过劲来。 她不过是怕夜路黑,回去帮他提灯笼,竟冷不丁又被香一口! 「晚安,慈宝儿。」戚北落趁机捏了把她的脸蛋,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顾慈捂着红彤彤的小脸,气呼呼地将灯笼朝他用力掷去,「谁……谁谁想瞧你啊!你少自作多情!」 戚北落笑得双肩耸抖,轻盈地腾身上墙,趴在墙头,托腮瞧她,得意洋洋道:「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想瞧我,别不承认。」 顾慈羞怒至极,跺脚还要嘴,却见泠泠月色下,他面颊瘦削,眼窝深陷,倦容难掩。 这一路的辛苦,由此可见一斑。 然,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湛出一种真切的光,仿佛沉寂多年的枯井中,霍然被丢下一颗石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柔柔将她裹挟。 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一个「累」字。 顾慈心间拂过一阵清风,连日来的寂寞和苦恼瞬息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可言说的心疼和喜悦。 她低下头,捏着衣袖,很没骨气地小声道:「那、那你明天……早点过来……」 是夜,顾慈难得睡了个不错的觉,翌日醒来,精神甚好,面色也较头两日要好上许多,仿佛雨后初开的海棠,娇艳欲滴。 裴家派来伺候服侍她的丫鬟打帘进来,她正对镜通发,嘴里哼哼小曲儿。调不成调,她却唱得很开心。 脚步声入耳,她放下手中木梳,偏头莞尔,朝她们招招手,将雕漆妆匣里的簪花一支支取出,「你们快来帮我瞧瞧,今日戴哪支好,我一个人实在决定不下来。」 阳光穿过步步锦,拢在她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莹然,一双轻俏的妙目里仿佛有春水细流,未施脂粉,就已经如诗如画。 丫鬟们眼前随之一亮,忡怔在原地,翕动着唇瓣却发不出声。顾慈笑盈盈又唤了一声,她们才迟迟醒神,忙羞答答地垂着脸过去,帮她挑拣。 这顾二姑娘刚来裴家的时候,大约是对周围还不熟悉的缘故,总穿一身素,人也端着,不大爱笑。虽说容貌依旧出挑,但终归太过清冷,她们只敢远观,而不敢靠近。 今日这模样,还真是头一回见。究竟发生什么好事了,竟会高兴成这样? 主子心情好,丫鬟们干起活来也有劲。渐渐,话匣子也打开,丫鬟们各抒己见,该怎么穿戴,顾慈都一一含笑听着,一来二去,大家熟悉起来,打心底越发喜欢这位帝京来的表姑娘。 第71章 待一切梳洗毕,裴老太太刚好打发人来请顾慈,她忙欢喜地出门去。外间秋意正浓,她心情好,入目的风景也好,秋风拂面,她也觉如春风般贻荡。 堂屋内,戚北落正陪着裴老太太,坐在上首说话。 戚北落此番造访,虽未表明身份,但裴老太太何等精明,听说他是特特从帝京赶来寻慈儿的,再细问两三句,便猜到个中缘故,惊了一瞬后,便很快恢复镇定。 从前听人说起这位太子殿下时,大多都是在说他如何暴戾冷血,想不到竟也是个痴情种。为了慈儿,还能千里迢迢追到这来。 更离奇的是,这么个痴情种,竟还没耽误手头的正事。 不仅治好了黄河水患,还顺手惩治了几个私吞赈灾银两的大臣,百姓无不爱戴,陛下甚为满意,朝中上下自也是无人不叹服,对他这千里追美人的荒唐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上头二人相谈甚欢,裴行知则坐在下头,自顾自喝茶。像是被茶盏吸引,举着茶盖,左右翻转相看。玉指修长,骨节分明,同精瓷一色。 他看得太出神,以至于裴老太太唤了他好几遍,他都没听见。旁边的裴灵徽撞了下他手肘,他才回过神来。 「祖母唤孙儿有事?」 裴老太太沉下脸,缓缓吐出口气,「你方才来晚了,还未向贵客见礼,还不快趁这机会补救?将来你科考入仕,没准还需要人家提点一二。」 裴行知却道:「祖母是知道的,孙儿并不打算入仕,只想闲云野鹤,寄情山水。」侧眸睨向戚北落,眼尾略带几分挑衅,「既如此,这礼,应当也能免了。」 裴老太太鼻翼翕动,苍老的手抓着龙头拄杖,手背很快爬满青筋。但碍于面子,她不好当众发作,只能忍了。 她将裴家全部的希望都压在自己这个长孙身上,科考入仕几乎是他命中注定的。之所以非要同顾家结亲,也是为了让他将来在官场上,能有个好靠山。 但孙儿的脾气,她还是清楚的。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反抗,今日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惴惴地看向戚北落,戚北落却一点也不生气,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男人看男人最准。从昨夜第一次见面前,他便知道这位裴家表兄的心思。倘若身份互换,哪怕彼此间身份悬殊,他也绝不会向自己的情敌低头。 自然,他也不喜拿身份压对手,强迫别人向自己低头。 他放下茶盏,大手一扬,「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裴兄才华横溢,既然志不在此,想必也能在别处有所建树。」 可裴行知压根就没想等他说完,便已经回去坐下,重新端起茶盏,继续品自己的茶。眼波平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戚北落的手悬在空中,指尖抽抽,半晌,才尴尬地收回来。凤眼沉沉,嘴角挑着冷笑,怒意中还夹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屋内冰火两重天,一时间都没人敢说话。 裴老太太和裴灵徽夹在两人中间,如坐针毡。 可巧这时候,顾慈来了,一身红衣鲜艳如火,眉心还钿了花额。 像是一束光照进幽潭,众人齐齐亮了眼睛,就连裴行知眼梢余光也自作主张地瞟去两眼。 「慈儿,我都不知,原来你穿红衣这么好看!」裴灵徽忍不住上前,围着她左转右转,赞不绝口。 「表姐谬赞了。」 顾慈腼腆地垂下脑袋,偷偷看向戚北落,眸子里闪着光。戚北落含笑点了点头,她眼中那点光便溢了出来,娇羞地低垂螓首。 过了许久,那视线还缠绕在她身上,她心如鹿撞,生怕叫人瞧见了会笑话,飞快抬头嗔瞪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飞快低下。 前面传来男人几分轻松的笑,同裴老太太道完别,便过来领上她一块出去。 两人并肩而行,衣袖轻轻摩擦,时不时默契地转头对望,相视一笑后又默契地各自转回去。 天造地设,俪影无双。 裴行知淡淡收回视线,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茶盏递道嘴边,迟疑片刻,终还是意兴阑珊地放了下去。 出行的马车早已备好,在门口候着。 机会难得,戚北落原只想同顾慈两人一道出去游山玩水。可顾慈坚持要叫上顾蘅和奚鹤卿。 「你想趁两家正式定亲前,撮合他们俩?不过来了趟姑苏,你怎的就干起红娘的活儿了?」 戚北落先扶她上马车,自己也正要上去。 顾慈突然转身,堵在他前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居高临下道:「怎的?我姐姐不是你朋友?奚鹤卿不是你朋友?朋友有难,你不拔刀相助,难道还打算插他们两刀不成?」 戚北落有些好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也当真?蠢不蠢?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你哪次求我办事,我没答应?」 「我……」顾慈干张嘴,哑巴了。 戚北落捏了捏她鼻子,「你啊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又抬手招来王德善,让他去唤人、备车。 ——让人搅了他和小姑娘一道游山玩水的好事就罢了,至少这马车,他要和小姑娘独坐。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顾蘅和奚鹤卿便出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人——裴行知和裴灵徽。 第72章 戚北落蹙眉,眼刀狠狠扎向王德善。 王德善心肝当时就哆嗦了下,哈腰讪笑道:「殿下,这是裴老太太的主意。说只要顾大小姐要去,就一定要叫上裴公子。她年事已高,奴才实在不敢说重话,就、就……」 顾慈也猜到会是这样,揉|捏鼻梁,习惯性地要叹气。 戚北落未卜先知,「嗯?」声瞪来,她立马将气憋回去,再不敢叹。 思忖片刻,她招招手,戚北落便低头,附上耳朵。 「待会儿到了地方,你去支开大表哥,我负责拖住表姐,好让姐姐和奚鹤卿有机会单独说话。」 戚北落凝眉,「为什么要我去支开裴行知,就不能你……」 眼珠子一转,他立马住嘴。 他不想和裴行知说话,但更不想让小姑娘和裴行知独处。权衡利弊,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因这事,一路上,戚北落都阴沉着脸,眉宇间愁云惨淡。 顾慈叫他几遍,他只肯答应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又转回去,阴阳怪气地哼哼。像个三岁孩童被人抢了零嘴,敢怒又不敢言。 这人……当真幼稚得不行! 顾慈简直要被他逗笑。 左右马车上也没外人,她悄悄靠过去,挨着他坐下。戚北落立马往旁边挪一寸地方,偏头仍旧不看她。她便又凑过去些,戚北落仿佛还想动,身子晃了晃,就没再动作。 别别扭扭,像是不愿搭理,却又在期待她来哄自己。 顾慈轻笑,指尖轻轻点着坐垫,一点一点往他身边靠去,忽然猛地抱住他胳膊。 那只手明显颤抖了一下,手的主人似乎并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尝试要抽回手臂。可顾慈抱住就不肯放,对峙许久,他终于晃累了,停下。 顾慈的心也落回肚里,松手,正要坐正。肩膀忽然一沉,方才被她抱住的手,转而揽住她的肩,一下将她抱坐到他腿上。 「以后不许穿红色,知道么?」戚北落黑着脸,半怒半委屈地道。 顾慈一愣,「诶?不好看么?」 戚北落没说话,目光顺着她袅娜的身段缓缓扫过,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龙凤喜烛成双,暖香幽幽。 他挑开小姑娘的盖头,她抬眸瞧自己一眼,腼腆一笑,便含羞带怯地躲开。白嫩的脸蛋一点一点飞上红霞,渐与这大红嫁衣一色。 他面上波澜不惊,两只耳朵却红得剔透,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将脸撇到另一边,「好看……」语气陡转直下,「就只能让我看。」 顾慈眨巴眨巴眼,又眨巴眨巴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戚北落面肌抽动,气忿难担,但又不能把她怎样。 跟自己较了半天劲,他也只能压着火,将这不听话的小东西狠狠揉进怀里,下巴深深埋入她颈窝,细蹭,像孩童终于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宝贝,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必须时刻小心保护着。 不知不觉,自己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正当滋味之时,马车骤然停下。若不是戚北怒反应快,顾慈这会子只怕就要从车门摔出去。 不等戚北落吩咐,王德善便已下辕座,跑去前头查看,回来道:「殿下,前头的路被一辆马车挡住,后头几辆马车没及时停住,撞到一块,现在已经乱做一锅粥了。」 戚北落一面轻轻拍抚怀中受惊吓的小家伙,一面厉声问:「哪家的马车,敢这般放肆!」 「奴才无能,请殿下赎罪,情况太乱,奴才问了半天,也只问清楚那家人姓什么,听说……是姓柳来着。」 仿佛一个焦雷从天而降,戚北落倏地绷直身子,怔在原地。 顾慈明显感觉到戚北落身体突然僵硬,像只全身羽毛都竖起来的斗鸡,时刻提防着对面的敌人。 她纳罕了一阵,姓柳怎的了?叫他这般戒备?念头一转,她想起那位过去常和自己互通书信的同门师兄柳眠风,好像就住在姑苏,人便豁然开朗。 敢情这厮到现在还惦记着呢! 顾慈捏了捏眉心,又气恼又好笑,还有那么点欢喜。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未免戚北落多想,她便先提议。 「前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要不……咱们绕道走?」 戚北落眼睛一亮,忙点头如捣蒜。顾慈又差点叫他逗笑,这个呆子! 王德善正待领命去办,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 顾慈拧眉,伸手要挑帘子。戚北落却抢先一步掀起帘角,将她挡了个严实,只给她留了个酸溜溜的后脑勺。 顾慈无奈,斜他一眼,扒在他肩头,偷偷打量。 路前头过来一群人,一波去了前头的马车,一波则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走来。 领头的圆脸姑娘梳双髻,一身丫鬟打扮,通身饰物倒是富贵,可以想见,她家主人是何等气派。 车夫正要驱马调头,那丫鬟已不由分说地抢走他手里的缰绳,颐指气使道:「我家姑娘正忙着在前头训话,你们也过去听听,免得待会儿又毛手毛脚地冲撞了人,还反过来埋怨我们。」 听说是个姑娘,戚北落心头紧绷的弦松下,面容重新肃穆起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指着他鼻子,让他过去听训。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己扰了别人的车,还这么理直气壮,也不见官府差役过来办事,这个姑苏城,当真是反了天了! 第73章 他本想让顾慈在车上好好待着,自己过去处理。顾慈心中担忧,执意要随他一道过去。后头马车上的四人,闻讯也下车赶来。 裴灵徽上下扫了眼那丫鬟,鼻子里直哼气,「一准错不了,定是那柳巡抚家的宝贝女儿又出门了。」 顾慈好奇地看着她。裴灵徽瞧一眼顾慈身边的戚北落,迟疑了下,凑到她耳边低语。 「我们这儿的巡抚,占着山高皇帝远,四处作威作福。他家女儿叫柳之岚,那是出了名的公主脾气,谁敢让她不顺心,她便让谁全家都不安生。」 「有回她出门遛狗,明明是那狗不听话,咬了为孕妇的脚。她偏说是那孕妇先猜了她家狗的尾巴,才会让那狗暴起伤人,还罚她跪下同狗认错。结果这一跪……就闹出得一尸两命。孕妇家人一路上告,想讨回公道,可这世上哪来的公道,左不过都是官官相护罢了。」 顾慈眉心深蹙,偷瞄戚北落。 他想是听见这番话了,脸越来越黑,今日这山水,大约是玩不成了。 柳家马车就停在城门一丈开外的地方。 这几日雨水丰沛,城门有几处砖土松懈,瓦匠们正抓紧时间修葺。 柳之岚今日从父亲手中新得了辆宝车,那拉车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匹双峰白骆驼。车顶没有盖檐,只左右围着楠木低栏,乍看之下,像是拖了张罗汉床出门。 驼铃声声,她穿了件茶白襦裙,搭配自己的白骆驼,正美滋滋地享受众人欣羡的目光。 过城门时,上头忽然落下滴泥点子,脏了她的脸和衣裳。她惊得瞠目结舌,又有滴泥点,不偏不倚正好进了她的嘴。 她愕了半晌,勃然大怒,一面呸嘴,一面命人马上将那不知死活的泥瓦匠捉来。城门猝然被她的宝车堵住,后头几辆马车没刹住脚,接连撞到一块,这才闹出了事。 顾慈她们赶去时,柳之岚正慵懒地倚靠着宝车前栏,让丫鬟给自己净面,重新上妆。她身上盖着茵毯,右手边整齐地摆着一排亮漆食盒,内有各色小点,足边置六角熏炉,正悠然吐香。 柳家家丁摁着那位泥瓦匠,给她磕头认错,额头都已经破皮出血,还不见柳之岚启唇喊停。 四面围满人,各个侧目而视,为那工匠打抱不平,但又畏惧柳巡抚的名头,没一个人敢上前。 奚鹤卿听完来龙去脉,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几个家丁接连踹翻。 边上几人反应过来,抄起家伙联手上前,朝奚鹤卿后背攻去。即将触击的瞬间,顾蘅执剑赶到,将他们挑了开,转身的瞬间,将手中另一柄剑抛向空中。 奚鹤卿腾身接住,同她贴背而立,嗤笑道:「谢啦。」 顾蘅哼了声,「我、我我这人不爱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的。昨天你帮我找大夫,今日我还你这情,应当的。」 被打翻在地的家丁又卷土重来,奚鹤卿抬指抹了把剑身,似笑非笑道:「我后背交给你,可顶得住?」 顾蘅翻了个白眼,「后背交给你,我才是不放心。」 话音未落,便已提剑迎上。奚鹤卿笑了笑,亦跟了上去。 刀剑纷纷,柳之岚吓得趴在低栏地下哆嗦。 她在姑苏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砸她的场子,忙催手下人再去请些帮手来,把这两人速速拿下。 眼梢余光晃过人群,一下定在了戚北落身上,呆看良久,她慢慢垂覆眼睫,面颊泛起薄粉。 长街那头,顾慈还无知无觉,目光死死追着顾蘅,满面忧色,催凤箫快去帮忙。 戚北落拍拍她的手,「莫怕,这群乌合之战,伤不到他们俩。你不是想撮合他们么?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所谓患难见真情,你就放一百心吧,实在不行,不还有我么?」 边说,边揽紧她的腰,「你且离我近些,免得伤到你。」 顾慈忖了忖,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听话,往他怀里缩去。娇小的身子全然依偎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就是自己的天。 这种依赖,戚北落很是受用,臂弯不自觉收紧,嘴角也翘高几分。 裴灵徽为躲刀剑,连连后退。 裴行知将她扯到身后护住,不紧不慢地躲开每一道误飞而来的锋刃,身子虽清瘦,却莫名很有安全感。裴灵徽又喜又疑,哥哥自幼读书,从未习过武,怎的比那些武人还灵活? 又一波柳家家丁杀来,手里的武器比方才那伙人更长、更锋锐。 围观的百姓知道这回是闹大了,忙作鸟兽散,四面登时混乱成片。 宝车被人流反复冲撞,柳之岚煞白着脸,连喊:「放肆!放肆!」使出吃奶的劲儿扒住围栏,不想却连人带车一块被掀翻在地。食盒和熏炉都「咣当」砸在她身上。 白骆驼受了惊吓,边叫边围着她乱踩。她抱着散乱的发髻,趴在地上哆嗦,不敢乱动,一身白衣转眼就成了黑衣。 待人群散去后,丫鬟们忙去扶起她。她拨开嘴边一绺头发,张嘴就要骂,迎面忽然飞来一块小牌,正中她眉心。 她尖叫一声,趔趄后退,气呼呼地抓下牌子,四面扫了眼,除了混乱的人群,什么也没瞧见,「躲得倒是快,有本事一辈子都别让我抓到!」 余光扫一眼牌子,她瞳孔骤然紧缩,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圆牌。 第74章 这是一枚银制圆牌,通身无饰,只正中刻有一个「柳」字。 丫鬟见她面色不对,上前询问,才拍了下她的肩,她便尖叫一声,落荒而逃,绣鞋跑丢了也顾不上捡。 丫鬟们不明所以,捡起她的绣鞋追上去。柳家家丁见主子跑了,也不敢多留,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四散奔逃。 原本吵闹不停的街道,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顾慈她们六人,互相茫然对望。 顾蘅转了转手腕,朝奚鹤卿得意地笑,「我解决了十八个,你才八个,怎么样?服不服?」 奚鹤卿「嘁」了声,不置可否。 小姑娘好胜心强,喜攻不喜守,容易露破绽。要不是他在旁帮忙挑开剑锋,护她无虞,她哪有这战绩? 余光扫见地上的银牌,奚鹤卿攒眉,俯身捡起,朝他们扬了扬,「这是什么?」 裴灵徽探头,双目一亮,「柳眠风!是柳眠风的牌子!他竟然来了!」她兴奋地四下张望,没瞧见人影,眼中略显失色,但依旧激动不已。 顾慈心头一蹦。 仅凭一块牌子,就能把柳家大小姐吓成这样,这柳眠风到底是什么人? 裴灵徽仿佛瞧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这柳眠风啊,就是我们姑苏这一带的游侠,最好行侠仗义,替人打抱不平。听说白衣山人当年,把自己在朝堂上的人脉,全介绍给了他,而他本人又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游侠豪客。大约就是两只脚,分别踩在黑白两道上。」 「他每次惩恶扬善前,都会先给人丢块牌子,警告一番。若那人肯就此收手,他便不去寻麻烦,倘若不听……」 裴灵徽笑容狡黠,「那柳巡抚一家就是个不错的例子,还记得方才,我同你说的孕妇那事吧。柳家人因为这事被柳眠风盯上,但他们并没在意,不想次日醒来,全家都被倒吊在树上,下头则围着一群恶犬,不停朝他们狂吠。从那以后,他们便老实了许多。」 她越说越兴奋,抢了那银牌,爱惜地拂去上头灰尘,打他们眼前亮过,「再换句话说,在我们姑苏城,这柳字令,比圣旨还管用。」 顾慈听得入神,小嘴不由自主张圆,开口问道:「那你们可曾见过他本人?」 裴灵徽一顿,摇摇头,将牌子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轻轻拍了拍,「有朝一日,定能见到的。」 顾慈打量她两眼,明白过来,正要笑着上去安慰,后背突然一冷,木木地转回头。戚北落黑着一张脸,凤眼里凝着三尺寒芒,正阴恻恻地盯着她冷笑。 她心中暗道「糟糕」,慢吞吞地凑回去,拽了拽他衣角,仰面,嘴角扯起个讨好的笑。 戚北落面目表情,垂眸觑了眼她怯生生的小手,阴不阴阳不阳地冷哼一声,看向凤箫,「去查查,那柳巡抚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事无大小,孤都要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巡抚,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头撇到另一边,低声囔囔,「哼,一个江湖游侠能顶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孤出手?」 酸味熏天。 奚鹤卿忍不住笑了几声,戚北落眼刀立马杀到。他抖了下肩,咳嗽一声,转头对凤箫正色道:「别暴露身份,这样才能钓到大鱼。」说完,便拉着顾蘅先走一步。 凤箫领命退下,王德善也机灵地闪身躲远。 裴行知笼着袖子,仿佛现在才回神,四下曼视了遍,勾了下唇角。裴灵徽还拉着顾慈,继续说柳眠风的事迹,却被裴行知拽走。 偌大的街道,就只剩下顾慈和戚北落。 顾慈揉了揉眉心,再次鼓起勇气伸手。眼看就要抓着了,那片宽袖却先一步从她指尖滑过,大步流星同她擦肩而过。 那背影,怒气冲天,只要将苍穹捅个大窟窿。 顾慈站在原地看了会,长叹口气,垂下脑袋。完了,这回是真炸毛了,怎么办? 正当为难之际,头顶又罩下片黑影,霸道地将她拢在其中。戚北落盯着她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乌沉的黑眸仿佛在酝酿风暴。 顾慈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却被他攫住手腕,「还傻站着干什么?等柳眠风来接你啊?」 说完,他便一把将小姑娘打横抱起,防贼似左右瞥两眼,跑了。 顾慈就这么被戚北落抱着,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越踢腾挣扎,圈在她身上的臂弯就越紧。 最后反而是她先把自己的力气闹没,无法动弹,只能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蹙眉嘟嘴,时不时拿手拍他胸膛两下出气,像只生气的小奶猫,挥舞小肉垫,朝他表示不满。 可……力气实在太轻柔,怎么看,怎么像在仗着他的宠爱,肆无忌惮地撒娇。 戚北落有些心猿意马,恶狠狠咬了口舌尖,硬生生将自己从温柔乡中强拽出来,冷冰冰地斜她一眼。 顾慈肩膀随之一颤,眉头慢慢舒展开,鹌鹑似的,一点一点往里缩脖子。见他眼底隐约还蓬着怒意,她咽了下喉咙,柔滑娇嫩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讨好般轻轻蹭了蹭。 清润的眸子漾起几寸秋波,怯生生望住他的眼,戚北落便再挪不开视线。 都说他是不败战神,连老天爷都未必能降服住他。想来就是因为这个,老天爷才会派这丫头下凡,专门克他。 她甚至都不需要舞刀弄剑,只要一个眼神,轻飘飘的,就能让自己溃不成军。 第75章 戚北落长出一口气,转念一想方才裴灵徽提到柳眠风时,小姑娘惊喜的模样,那颗炽热的心,就「嗞」地一声冷却。 就从没见她这般看过自己…… 他闷哼一声,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她今日如何讨饶,自己都绝不能心软,非要叫她碰个钉子,长点记性不可! 抛开方才那段不愉快的事,戚北落今日原是打算带顾慈去游寒山寺。 小姑娘从前在宫里念书时,就爱背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那时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带她去夜游一番。 眼下机会是来了,可气氛却没了…… 等到了渡口,戚北落才将人放下。 天已近黄昏,苍穹渲染一片金黄,数点寒鸦绕枝盘旋回翔,平添几许凄惶。 奚鹤卿依旧挡在裴行知和顾蘅之间,神色警惕,似一柄拉满弦的弓,随时能暴起。裴行知淡淡扫他一眼,他便捏紧一分拳。 顾蘅似有心事,独自坐在岸边一颗大石头上,捧着脸发呆,时不时瞥奚鹤卿两眼。奚鹤卿有所觉察,视线转过来时,她又忙忙调开目光,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昨日,她因为闹肚子,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连药也喂不进去。慈儿和表姐都没主意,还是奚鹤卿一口一口,软磨硬泡,亲手给自己喂下。其间她受不住苦味,吐了几口在他衣裳上,他竟没生气,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她怕热,生病后就更怕。夜里躺在床上,浑身「呼呼」冒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后来,像是有人把窗户打开了,夜风阵阵送爽,拂去周身燥热,她这才迷迷糊糊安然睡去。 可醒来后,朦胧视线中闯入的第一个身影,竟是床边一个满面倦容的少年,手里握着蒲扇,表情冷漠不屑,眼角眉梢却染着一点浅浅的笑意…… 竟是一夜未睡。 那时候,顾蘅明显听见,自己的心弦颤动了下。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琢磨了一整天都没琢磨明白,以至于现在,她瞧见奚鹤卿,就浑身上下哪儿都别扭。 原以为方才打完一架,报了恩,那股子奇怪感觉大概就能散去。 却不料事与愿违,她的心,竟比刚才还要纷乱,麻绳似的,理也理不清。 王德善早已备好三艘乌篷船,哈腰上前,请戚北落示下。 裴灵徽灵机一动,忙把顾蘅先拉上其中有一艘乌篷船,又去拽裴行知。顾慈见势不妙,忙要上去拦。 哪知不等她动手,裴行知就先拉着裴灵徽去了另一艘乌篷船,不等坐定,就令船家点竿出发。 「哥哥,你这是作甚!」裴灵徽急得跳脚,见他充耳不闻,咬咬牙,回身指挥船家停下。 「这……」船家犯了难,觑向裴行知求助。 裴行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扬手让他继续,便懒洋洋地倚回软垫,坐在窗边,阖眸静享暮风。 顾慈愕然看着,他似有所察,狐狸眼轻慢地瞟过来,微微扬起梢儿,似笑非笑。月光倾泻其清隽侧颜,那颗泪痣无端漾起几分妖冶。 顾慈一愣,越发琢磨不透这人。 明明上回寻他谈判时,他还坚决不肯退婚,怎的今日竟主动让出如此绝妙的机会?到底怎么想的? 待她回神,转身,却见戚北落在和奚鹤卿说话。 月色朦胧,奚鹤卿面容沉在暗处,让人辨不清神色,双臂抱胸,食指「嗒嗒」点着胳膊,似是不耐。直到戚北落说完话,他都不曾开口,良久,咬了下唇,点头,朝顾蘅坐着的那艘乌篷船走去。 「啊!你你你来这干嘛!」顾蘅惊叫不断,推他下去,却根本推不动。 奚鹤卿斜她一眼,只做耳旁风,大剌剌坐到她身边,「干嘛?游湖,不许啊?」 顾蘅蹭的惊跳起,气急败坏,「好,你不走,我走!」说着就要起身要下船。 可奚鹤卿长腿随意一伸,就挡住了她的去路,等她挣扎出去,船早已离岸数丈远。 顾慈站在岸边,目送船只在水面缩成豆子大小,小小吐出口气,笑吟吟走向戚北落,「你方才同奚鹤卿说了什么?」 戚北落冷睇她,「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大表兄?」 说完,他便转身上了最后那艘乌篷船。 顾慈愣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抱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又吃味了?莫不是自己方才去拦裴行知,又叫他误会了?旁人是吃奶长大的,他该不会是皇后娘娘拿醋喂大的吧? 她无奈地捏了下眉心,回头。 戚北落还站在船头,阴沉着脸望过来,眸子滴溜溜乱转,干张嘴不说话。分明是想请她上船,却放不下颜面,才这般灼灼凝望于她。 顾慈忍笑,故意拉下脸,学他刚才的模样,冷哼一声,转身沿来时的路离去。 月影渐高,刺桐林静谧无声。 浓叶在头顶织成茂密的网,偶有几点月光,钻过树叶缝隙,在地上圈出大小不一的光斑。 风动,光亦动,和着夜风簌簌起舞。不远处涛声阵阵,次第荡来。 顾慈蹬着藕和色绣鞋,踩着光点漫步,心里默数浪涛散去的次数。裙摆袅袅拖曳过坡地,草叶细细簌响。 大约数到十的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近身时,声音又慢下来。却没停,影子似的,默默跟在她后头。 第7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慈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他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但也就只是跟着,连两人间相隔的距离,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呆子!究竟在别扭些什么?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 顾慈叹口气,猝然止步,转身。 戚北落显然没意料到这点,身板一颤,险些同她撞到一块。忙退后几步,眼珠左右乱瞟,就是不看她。 「夜深人静,我是当心你一个人在这乱走,会出事,我没法同你父母交代,所以才追上来的,你、你可别多想……」 「恩。」顾慈郑重点头,可眼底分明还藏着狡黠的笑。 得意洋洋,抓心挠肝。 戚北落胸膛起伏如浪,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 她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自己为了她,才千里迢迢从帝京赶来姑苏,不舍昼夜;昨夜为了见她,还撇下天家尊严去翻墙,被她表兄冷嘲热讽;今日生气动怒,寻船游湖,也是为她。可自己生气时,她竟都不肯过来安慰一下!自己都巴巴跑来了,得来的竟只是嘲笑! 她心里,当真有自己一寸余地? 戚北落眼中云海翻涌,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心口滚起股灼|热的岩浆,再忍不住,张口便骂。 可也就在这时,顾慈突然踮起脚尖,展臂勾住他脖子,在他唇瓣轻轻啄了下,离开寸许。距离极近,唇瓣稍稍翕动,便会贴在一起。 彼此呼吸交错拂过对方脸上,撩起暧昧热潮,微痒。 「还生气吗?」 小姑娘声音婉转如莺,杏眼明亮若星,酿着春日的明媚,俏皮地眨两下,他便瞬间丢了魂儿。 轻盈如羽毛般地触感尚还停留在唇峰,戚北落下意识就要摇头,最后关头还是攥紧拳头,强行抓回理智,僵硬地别开头,冷着眉眼睨她。 「哼,又是美人计?」 顾慈望着他红透的耳朵,忍住笑,眼尾上挑出一抹潋滟桃夭色。 「呆子。」 她嗔瞪他一眼,强做镇定,圈紧他脖子,阖眸一点一点靠近。细细颤抖的睫毛,却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余。 柔嫩的唇瓣贴上他锋薄却温暖的唇尖,轻轻一抿,像孩童在吃糖。 尝够了,也没分开。 喧嚣声从耳畔远去,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和一轮秋月。 戚北落心跳停了那么一瞬,逐渐沦陷在那片温柔中,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 是了,一定又是美人计,同上回哄自己去请旨赐婚一样,从不解释原因,只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地使唤他的心情。 可偏偏……自己又中计了! 春心早已荡漾,他还在故作矜持,咳嗽一声,嗓音仍旧喑哑。 「慈儿,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顾慈齿间漏出几声笑,清脆悦耳,不仅不害怕,还嚣张地咬住他的唇瓣,轻轻碾了碾,极尽挑衅之能事。 月色如水,涓涓流淌,她眉心的芙蓉花嫣然盛开,丝缕暗香递来,仿佛火星子落在干柴上,戚北落黑眸顿沉,臂弯滚热紧绷,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 「慈儿,待会儿……你可别后悔!」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托起她后脑勺,将她揉入怀中,主动加深这一吻,如同过去无数次在沙场上攻城略地那样,霸道又强势。 顾慈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大胆,竟主动撩拨上了他? 起初,她不过就是想逗逗他,看他羞红两只耳朵,快控制不住自己,表面却还要强撑着不能动凡心。 不料,逗着逗着,她竟咂摸出了滋味,渐渐地,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在玩闹,还是认真了。 温热柔软的唇瓣在自己唇上辗转摩|挲,从春风化雨至狂风暴雨。那么粗鲁的动作,却有着那么温柔的触感,当真不可思议。 星河在视线中模糊,她渐有些目眩,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软作一汪春水。 扶在腰间的手,便顺势蜿蜒过来,滚热的掌心贴住她的腰,将她绵软的身子完全纳入他怀中,无所遁逃。 他的呼吸就拂在她耳边,心就跳在她心尖,急促而炽热。亦如不远处,那连绵不绝的浪涛声,时而细如丝线,时而强如雷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慈渐渐有些喘不上来气,禁锢她的怀抱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月色皎洁,树影婆娑摇曳,掸下一地碎芒,淅淅沥沥泼洒在他们身上,如斯静谧。 顾慈伏在他胸膛,小口小口喘息,异样的血潮在腔子里横冲直撞。 五指下意识扣起,抓紧他衣襟,怯生生的,仿佛水中浮萍,而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秋夜的风,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 眼下,她却恨不得这风能冷些、再冷些,好帮她吹走身上这股子几近昏眩的燥热。 戚北落搂着她,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打,边安抚边帮她顺气,垂眸。 周围星光暗淡,一张芙蓉娇面软软地抵在自己胸口。两排浓睫细细打颤,卷影朦胧,眸子中春露半遮半掩。 樱唇丰润红艳,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颜色,像是海棠凝了一夜水露,便是宫里最好的口脂,也调配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美好。 第7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大约还涂了蜂蜜吧,不然……怎的能这般甜? 戚北落细细抿唇回味,心头漾起层层涟漪,方才那点子委屈被暂时搁浅,不知不觉泛起甜蜜,顺着血脉,浸润他全身每一处。 「慈宝儿……」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她唇珠。 顾慈睫尖一颤,兔子似的惊慌后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觉地望着他,可爱又可怜。 「你、你你不可以再来了……」 戚北落一愣,旋即笑开,将人扯回怀里,低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不听,非要撩拨,怎的这会子还埋怨上我了?嗯?」 他声线低醇,带着平日不曾有过的沙哑,随潮热的鼻息掠过她耳畔肌肤。 顾慈顿时羞红耳根,垂下脑袋,捂脸跺脚。 那点红,便如朱砂落入水中,从最初的一小点,慢慢化开,飞满整张脸颊,浅浅淡淡。眉心那抹芙蓉花额,也随之娇艳,月色氤氲下,隐约若有香。 戚北落发了会儿怔,抬手摩|挲她似颦非颦的秀眉。 「待大婚之后,我帮你画眉,如何?」 顾慈五指撑开些,透过指缝奇怪地瞧他。 戚北落莞尔,「民间不都是这样的么?丈夫帮妻子描眉,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给你画什么样的。还有螺子黛,我让他们多预备些,你若有偏好,就同我说。还有还有……」 顾慈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男人,听他亮着眼睛,絮絮诉说婚后的生活,自己不自觉也开始憧憬。 有他的每一天,会是什么样? 怕他太得意忘形,她又哼声打趣道:「你的手这么糙,只会舞刀弄枪。画什么眉,没的把我画成关二爷,让人家笑话。」 戚北落挑眉,捏了捏噘成牵牛花的小嘴,「那我也给自己画一双,咱们一公一母,刚好凑一对。有我陪着你,看谁敢笑话!」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凶巴巴地剜他一眼。他不躲不闪,翘起下巴,乜斜凤眼,得意地朝她笑,反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讨厌死了! 忽而,远远近近的钟声从寒山寺飘来,次第传入耳畔,悠远绵长。 一百零八声钟鸣,代表人世间一百零八种烦恼。 传闻寒山寺的钟声,能除人心垢。钟声消弭时,百八烦恼也会随之烟消云散。是以每年都会有人慕名而来,赁一艘乌篷,点一盏孤灯,合眸静待佛音洗礼。 「呀,怎么已经开始了,我们现在过去还赶得及么?」顾慈原地团团转了圈。 早在来姑苏的第一日,她就开始筹划来这听钟,当下忙拽起戚北落的手催他快走。 戚北落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摇摇头,「来不及了,方才岸边有人着急用船,我便把船让了出去,这会子大约已经漂出姑苏城。」 顾慈大惊,「让出去了?你怎的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团团又转一圈,枯着眉头发愁,「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听?多扫兴啊。」 戚北落失笑,揉她脑袋,「我陪你,这样还扫兴么?」说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顾慈瞧他一眼,他嘴角挂着奸计得逞后的笑,分明就是在跟自己赌气,故意把船退了的。 她心中一顿气恼,走了几步,便赖住了,「我鞋子里进了石头子儿,硌得慌,没法走了。」 戚北落回头,狐疑地打量。 顾慈乌黑的眼珠在眶里滴溜溜乱转,抬起眼睫瞥他一眼,又赶紧垂下去,继续左右乱瞟。娇嫩的唇角略略翘起些弧度,像只狡黠的狐狸。 鞋子里头究竟有没有进石子,戚北落是无从知晓了。但这路,她是绝对不会再走了。 大约是在为船的事,故意报复他呢吧…… 戚北落托臂与她对峙,「你啊你,当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顾慈眼珠子「咕噜」转了圈,掰着手指头咕哝:「那也是你惯出来的,你得负责。」 戚北落一噎,嗤笑出声。这丫头,不仅娇气,还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好好好,我惯的,我惯的。」他眼神无奈又宠溺,揉揉她脑袋,蹲在她前头,向后圈起两臂,「上来吧,小滑头。」 顾慈嘴角绽开大大的笑,憋着劲儿一蹦,就跳到他背上。 戚北落被她撞得身子微微摇晃,「嗬」一声,趁她不注意,偏头飞快啄了下她的唇。 顾慈一愣,红着脸拍他背,「你干什么!」 戚北落由她闹,理所当然地道:「这是路费。」稳稳抱住她的腿,起身,「抓紧了!」 话音未落,人便如离弦的箭,猛然冲出去。 顾慈尖叫连连,小脸埋入他颈窝,不敢睁眼,「你你你慢些呀!慢些!」 戚北落「哦」了声,止步,侧眸觑来,「那还要加收路费。」 「你!」 「不给我便再快些。」 说着他便压低身子,作势又要跑。顾慈吓得花容失色,贝齿咬了下红唇,蜻蜓点水般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下,哼哼唧唧将脸贴上他后背。 戚北落看着她小耳朵一点点红起,忍住笑,心里只觉爱极了面前这女孩儿。 高兴时就在他身边放肆,生气了就磨着锋利的小爪,毫不手软地报复,待他如寻常人,并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所怯懦,敬而远之。 第7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喜欢这样感觉,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平等的。 「抱稳了。」戚北落蹭蹭她发髻,将她往背上端了端,慢慢悠悠走出这片刺桐林,到岸边散步。 夜色迷离,岸边泊着数点帆影,细流轻晃船舢,「嘚嘚」叩岸。红枫吹落水面,摇碎一痕月影。梵诵声声入耳,愈显四周宁静。 顾慈软软伏在戚北落后背,合眸静听他沉稳的心跳。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下雨天,他背着自己穿过漫漫雨雾,一同归去的时候。 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彼此间的距离就已经拉得这般亲近。若是能永远这么走下去,那该多好。 她梗起脖子,凑到他耳边悄悄问:「我们以后还这么走下去,好不好?你可不许再胡乱吃飞醋了。」 戚北落斜去一眼,本能地就要否认,撞见她明媚又不屈不挠的眼波,反驳的话就悉数吞回腹中,叹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顾慈心生欢喜,虽没完全相信,但还是满足地又付了次路费。戚北落眼中霾云骤散,侧头抵住她脑袋,爱惜地磨蹭。顾慈往回仰头,他便拱她脖子,张嘴「嗷嗷」,佯装要咬。 「哎呀,别闹了!」顾慈痒得「咯咯」直笑,回瞪他,宜娇宜嗔。双脚应和着连绵钟声,惬意地踢踏。 戚北落垂眼看着,笑的丝缕从嘴角曼至眼梢,到底没忍心拆穿她鞋子里的秘密。 一路走过枫桥,王德善就哈腰等在那。 「殿下,他们四人都已经上岸回去,奴才这就给您们备车。」他迟疑了下,又说,「奚公子和顾姑娘瞧着,好像又大吵了一架。眼下谁也不肯理谁……」 他不说话了,顾慈大约也能猜到,无奈地同戚北落互望一眼,让备车回裴家。 两人一进门,就分别往顾蘅和奚鹤卿院子里去,却得知,顾蘅已被裴老太太唤去她屋里吃茶,而奚鹤卿却不知所踪…… 裴老太太的院子,是裴家规制最好的。坐北朝南,绿植环绕,阳光充沛。 老人家习惯早睡,平时,院子里的灯火不到戌时便歇了。 可今夜,竟一直亮到了亥正。 「蘅儿,你这般聪慧,想必也猜到,外祖母为何唤你过来。那外祖母,就有话直说了。」 裴老太太从案头的白玉竹筐内抓了把果子,笑吟吟地塞到顾蘅手里,「我拿着你和你表哥的生辰,去庙里请住持合过八字,说是天作之合,将来定能白头到老,永保百年。」 「虽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我同你母亲都觉着,还是该问问你。呃……」裴老太太撑着桌子,往前探身,「你觉着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顾蘅垂首不语,果子芬芳四溢,捏在手中却有种钝痛感。 外祖母这么问,不过是走个过场。亲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不是得她们说了算?大约今夜一过,所有事就都该尘埃落定了吧。 若是头几日来问,她或许就傻乎乎地点头了。可现在……她只知自己不想嫁,但却不知为什么。 案头灯火如豆,映亮她侧脸,双目空空,皆是茫然。裴老太太嘴巴还在动,笑意温柔,可她已经听不清楚。 「蘅儿,你意下如何?」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顾蘅木木地转了下眼珠,艰涩地启唇:「我……」 大门「砰」声被踹开,带起的风,吹得廊下灯笼呼哧摇晃,泼洒出一地昏沉光晕。 颀长身影赫然立于正中,面色凛然,双目如刀,恶狠狠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 裴老太太吓一大跳,直着眼睛瞪去,唇瓣因愤怒而不停翕动,「你、你放肆!知道这是哪儿,就敢乱闯?今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来人!快来人!」 奚鹤卿不屑地嗤笑,一声不吭,拽起顾蘅的手就往外拉。 顾蘅没反应过来,手指一抖,果子们顺着指缝噼里啪啦落地,亦如她此刻撞跳无章的心。 一路穿廊过门,走出院门,奚鹤卿都不言一字。他脚步迈得极大,速度也快,顾蘅被迫小跑。 枝叶从道边横出,簌簌拍打在她脸上。夜露湿了她面颊,冰冷刺骨。她抖了抖,将将抽回思绪,扭动手腕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奚鹤卿充耳不闻,越发收紧指根,力气之大,几要捏碎她腕骨。 顾蘅疼得倒吸气,这才恍然大悟。这人从前并非打不过自己,只是一直让着她罢了…… 她呆呆出了会儿神,痛意拱着委屈一并涌上眼眶。 什么嘛! 明明最嫌弃自己的人就是他,这几日待她最好的人也是他,将她搅弄得心烦意乱后,又什么也不肯跟自己解释的人还是他。 他到底要怎样! 顾蘅忍无可忍,抬手咬住他的手,双目猩红,想让他也体会一下自己心中的痛。 奚鹤卿闷哼一声,也就只是闷哼,依旧不肯放手,冷眼睨来。黑眸冷若冰霜,却又翻涌着熊熊怒火,直要将她吞噬干净。 顾蘅愣住,慢慢松开齿关,怔怔望着他的眼。眼泪再憋不住,顺着粉白脸颊滔滔垂落。 「你干嘛多管闲事,我要嫁谁,与你何干?我大表兄哪里不好,连老天爷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肯定会幸福,你干嘛拦着!凭什么拦着!」 第7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垂首,拿乱拳捶他。奚鹤卿就站在那由她打,形容萧条,神色隐在暗处,分辨不清喜怒。 就在那雨点般的拳头即将落在他心口时,他忽然抬手攫住,阴冷的游丝从笑唇上滑过,「天造地设?肯定会幸福?」 顾蘅心头一颤,莫名感到一丝危险,扭动手腕试着抽出来,却听他咬牙切齿道: 「顾蘅,我告诉你。这辈子,除了我以外,你谁也别想嫁!」 说完,就将她一把推倒墙上,狠狠咬住了唇。 突如其来的吻,顾蘅还有些懵。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灼着她面颊,重重碾着她唇瓣。 「疼……疼……」 她摇头躲闪,双手撑在他胸前用力推,却被他用一只手轻轻松松攫住,压过头顶,另一手则捏住她下颌。 高挑身影如一座巍峨的小山,强势将她笼罩住。 她再逃脱不得,从昔日耀武扬威的小狐狸,变成一只可怜兮兮的白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助地呜呜。 这感觉,十五年来,顾蘅都从未有过。 且对方还是奚鹤卿,这个被他欺负了十多年都从没还过手的人? 顾蘅耳后根不自觉晕红一片。 明明应该生他气,像从前一样痛揍他一顿,可不知为何,她心底竟一点也寻不到半点生气的痕迹,隐约还涌出一丝小欢喜和小羞怯。 有风起,腰间璜佩摇曳缠绕,荡起一片细碎悠长的轻响。 绵绵金玉余波中,心跳宛如鼙鼓动地,顾蘅渐渐软了身子,微微战栗,瑟瑟如风中落花。 这吻,也因这轻|颤,荡漾得没了边。 奚鹤卿被她的乖巧取悦到,心头沉沉云翳散开,嘴角不着痕迹地挑起丝缕弧。 原本,他是想好好惩罚她,让她也尝尝,自己这几日所承受的痛苦,然而…… 她可真甜啊。 不仅甜,还很软。 原以为死丫头见天儿嚣张跋扈,从心到身就都该是冷硬的,不料竟这般柔软,像淋了浓浓一层蜂蜜和糖霜的糯米软糕,入口后就不讲道理地从舌尖直甜到心坎。 叫他欲罢不能。 他不自觉柔缓了动作,小姑娘却开始扭动脖子,往旁边躲。 奚鹤卿心头一沉,半睁开眼。 门廊上的海棠灯光晕浅红,映得小姑娘雪腮通红。 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眉下眼眸微微挑起嫣然眼线,眼尾散开淡淡娇粉,泪珠坠在睫尖,欲落不落。 显然是被亲狠了,喘不上气。 奚鹤卿喉咙越发干涩,几乎是用尽毕生所有克制力,才强迫自己从她唇畔离开。 顾蘅狂拍胸口,大口喘息,仿佛要将全姑苏城的空气都吸进肺腑。 奚鹤卿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唇角,轻蔑一哂,「你这鼻子难道生来就只是个摆设,不会喘气儿?」 顾蘅才刚接上气,就听到这么一句,又气又委屈,叉腰上前,「你恶人先告状!要不是你先……先……」 她垂首低眉,「先」不出来了。 「先什么?」奚鹤卿双手抱胸,亦上前一步,兴味地翘起一侧唇角,脑袋微偏,扬眼睥睨,毫不避让。 夜风送来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拂上唇畔。灼热未褪,又添一层,烧得她心跳浑然无章法。 头一回在同奚鹤卿的对峙中占下风,顾蘅还有点懵,碎着步子缩回墙角,「你、你你别过来……」 浓睫垂覆乱颤,像一只受惊的雨蝶,在他嚣张霸道的目光中,努力挥舞双翅。 却实在太柔弱可怜,挣脱不得,反挠得人心痒痒。 奚鹤卿眼眸沉了沉,俯身上前,纤长工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帮她挑开额前碎发,落到她娇嫩下颌,顺势微抬,报复性地捻了捻。 笑意邪肆,像一头凶兽,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的猎物。 「顾蘅……」 唇在她颊边游移,声音带着几分喘息。 顾蘅紧紧闭上眼睛,四面幽阒,尤衬她此刻心跳隆隆如擂鼓。 那片温热却停在她耳畔,喑哑道:「你活该!」 说完,他便重重甩袖离去,头也不回,独留顾蘅一人呆怔在夜色中。 月色如水,清凌凌流淌,所有暧昧和隐忍都暂且搁浅在水边。 庭院某簇花枝动了动,顾慈和戚北落一蹲一坐,一道松开手中的花盏,愣在原地各自消化方才偷窥到的事,面上或多或少都显出惊骇。 顾慈惊的是,姐姐竟没挠花奚鹤卿的脸?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戚北落则惊的是,为何奚鹤卿人都还没哄到手,就能一品芳泽,自己却苦熬到了现在?且都是初次,怎的他就比自己从容这许多? 不应当呀。 越想越想不通,他不由拧起眉头,沉沉吐出口气,眼梢余光偷偷往身旁瞟。 小姑娘的双唇细细抿着,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海棠,叫月华染镀上一圈柔光,越发娇艳欲滴。 他双眸微沉,喉结不甚明显地滚动。 能不能……再试一次? 顾慈似有所察,转头看他。 眸子澄澈明亮,宛如两颗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水晶,能将内心纤毫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戚北落霎了下眼,心虚地调开目光。 她却伸手探来,「你脸怎的红了?」 戚北落慌忙偏开头,舌头略略打结,「没怎的,就是天太热,燥的。」 话音未落,便有阵寒风迎面刮来。顾慈打了个寒噤,忙拢紧衣襟,投向他的目光更加怪异。 戚北落粗暴地扯下宽袖,捏紧袖口,挡住手背上才刚冻起的一圈鸡皮疙瘩,清清嗓子,波澜不惊道:「就是……天热……燥的。」 顾慈盯着他慢慢红透的耳朵,窃笑。 哦,这天还真是很燥呢。 自打柳字令出现后,柳巡抚一家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得终日,生怕哪天一觉醒来,一家老小又被倒吊在歪脖子树上。而等在树底下的,没准就要从恶犬变成恶狼。 为了早日过上安稳日子,柳巡抚便想着在家中办一次酒宴,专程向那日受惊的泥瓦匠和顾慈一行人赔罪。 为表诚意,他特特押着柳之岚,亲上裴家道歉,送请帖。 戚北落原不打算接,可转念一想,他如今一直以客人的身份借住裴家,旁人并不知他的底细,若想查清楚姑苏这边官员间的猫腻,这酒宴正是个绝妙的机会。 他正欲将这想法说与顾慈听,不曾料顾慈早已想到这处,竟与他同时开口。 二人齐齐愣住,又齐齐相视一笑。所谓默契,大约就是这般吧。 你不言,我不语,因着心有灵犀,故而一点即通。 帖子虽是专程送给戚北落的,但上头并未限制赴宴人数,顾慈便拉了顾蘅和奚鹤卿两人同去。 ——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自那日意外擦枪走火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偶尔碰头,也都憋着股劲儿,不肯主动挑起话头,就这么擦身而过,关系竟比从前还要僵硬。 顾慈终日在两人间周旋,揉着额角,头疼不已。 想着若是换个新环境,没准能好些,便硬逼着戚北落,将他们强行绑了去。 裴老太太仍没对顾蘅死心,想将裴行知也硬塞去宴席。 不等顾慈拒绝,裴行知便先称病推拒。无论裴老太太如何软硬兼施,他自岿然不动,院门一锁,便是自己的世外桃源,神鬼莫扰。 顾慈隔老远张望,眉心折起淡淡浅痕,沉吟片刻,还是默然离开。 对于这个大表哥,她总觉有些怪异,偏生又说不上来,果然还是离远些的好。 至开宴那日,众人如约赴会。 柳家宅院统共七进七出,较之裴家,占地要更加深广。院中有房,房中有院,檐牙高啄,花木葱茏,目之所及,俱是一派江南独院的秀雅风光。 马车停至门口,柳巡抚陪着笑,亲自出来迎接,「岑公子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柳大人。」戚北落像模像样地拱手回礼,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为不让人起疑,他这几日一直以母姓自称。 顾慈娉娉亭亭立在他身边,随他一起福礼,清心玉映,林下风气。 柳巡抚眯眼上下打量,越看心里越有底,赶紧将人请进门。 他这帖子可不是随意下的。 裴家近日住进来的两位表姑娘,乃是帝京定国公府上的千金。这位岑公子虽不曾言明身份,却能和她们走得这般近,且还能得裴家老太太敬重,再观其通身气派,身份定然不凡。 为了自己的前程,使劲巴结着,一准没错! 大邺推崇魏晋之流,世风开放,姑苏又远离帝京,规矩不甚森严。宴上男女同院,分左右而坐。 顾慈一行人被柳府奉为上宾,居首席。四人模样气质都不凡,便是混入人群也能一眼认出。 尤是顾家这对孪生姊妹,一进门,就叫满座男女皆看直眼。 女人们至多凑在一处,指指点点。 男人们则都腆着脸,或勾起脖子大胆直视,或借酒杯遮挡,眯眼偷觑。 戚北落很不喜他们的目光,浓眉深蹙,侧脸线条随之绷紧,呈现出一股山雨欲来的狠戾气势,同奚鹤卿一左一右走在姐妹俩身边。 谁敢偷眼乱看,他们便黑着脸瞪回去,唬得那人浑身激灵,两股战战,随时都能跪地求饶。 顾蘅还未从那晚的惊骇中缓过劲来,奚鹤卿突然靠近,她忙鱼似的跳开,不慎撞上正跪坐在席边斟酒的丫鬟,人直直往后栽去。 「当心!」奚鹤卿本能地伸手拉她。 顾蘅借力稳稳站好,安然吐出口气。惊慌的心才安稳些,腕间炽热的温度又勾起那夜回忆。 望着两人牵在一块的手,她脸上暴红,跟抓到火炭似的蹭地缩手,退开老远。 奚鹤卿拧眉,心里翻涌起沸汤般的怒意。自己帮了她,她不道谢也罢,竟还躲着自己? 「没良心……」他咽不下这口气,愤愤甩袖,一步步朝她逼近。 顾蘅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垂着脑袋,强撑气势命令道:「你就在那站着,不许过来!」 换做从前,奚鹤卿定会乖乖止步,可这回,他却恍若未闻,阴沉着脸继续朝她走,步子越迈越大。 顾蘅退至屏风旁,脑袋空白一片,腔子里奔涌着异样热潮,辨不清是喜是怕。 这感觉前所未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姐姐,你去哪?」 顾慈要追,戚北落却拦住她,默然看向奚鹤卿。 「谁爱追谁追,我不欠她的。」奚鹤卿抱臂冷嗤。碰了那么多回钉子,他也心累。 「你可莫要后悔。」 奚鹤卿哂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眼梢余光不受控地瞟向大门方向,他沉吟片刻,气恼地挠挠头,骂了句「真麻烦」,还是乖乖追了出去。 顾慈放心不下,拽着戚北落的袖子,「要不我们也跟上去瞧瞧?就看一眼?」 眼前一花,额头就被敲了记。 「人家小两口的事,你一个外人,就算把嘴皮子都磨破,他们自己若琢磨不透,又能顶什么用?」戚北落敲完她,又心疼地拉她入座,轻轻帮她揉,「放心,奚二他心里有数,能处理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顾慈还是没能完全放心,皱着眉头往外瞧,就听见戚北落幽幽道:「你终日围着他二人打转,我来姑苏这么久,你陪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上来吧?」 话里的酸味,隔着五六条街都能闻见。 顾慈禁不住笑。 这家伙,头先裴行知和柳眠风的醋还没吃够,现在竟又吃起她姐姐的醋,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她剜他一眼,瘪嘴打趣:「好好好,臣妾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殿下。」说着便剥了只虾,塞到他口中,水润的小鹿眼滴溜溜转,指尖亦娇亦嗔地点了下他唇峰,「这样总行了吧。」 戚北落由不得春心荡漾,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拉不平。 第二只虾递来时,他飞快咬住,企图啃一口那白嫩兰尖儿。 不料顾慈早已吸取教训,虾往他嘴里随意一丢,就立马收手,反正他肯定能接住。 戚北落咬了个空,捺着嘴角,失望地哼哼,手肘支桌,懒洋洋往后靠。 他眉宇蔚然而深秀,板起脸时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感,现在舒展开,倒显出几分大家子弟矜贵风流的况味。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席间有山水秀屏做隔挡,几个未出阁的闺秀躲在后头,拿巴掌大的小扇挡住半张脸,偷偷往里瞧。指点声簌簌不绝,偶尔还蹦出几声娇笑惊呼。 戚北落却置若罔闻,只盯着顾慈看。 院子里桂花正开得熏灼,米粒大小的花儿攒成团,绵延成片,风一吹,整座姑苏城都花香馥郁。 不知名的雀鸟藏在枝头啁啾,他的小美人袅袅坐在花下,帮他剥虾,细心地挑去虾仁背上的黑线。 动作轻盈优雅,像是在抚弦弄琴。 嫩黄小花纷扬如雨,缀在她乌发间,自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画。恰有一片桂花落在唇角,香甜诱人,顾慈垂眸,檀口探出一点粉嫩舌尖,去够花瓣。 戚北落凤眼微眯,目光追着那小舌,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抢在她前头挑走花瓣,递到自己口中。 芬芳入喉,胜蜜糖甜。 而小姑娘干净纯澈的气息,比花还甜。 顾慈眼波轻|颤,紧张地四下顾盼,咬着樱唇羞愤瞪去,「你做什么呢!」 「我?」戚北落扬眉,「我怎么了?」 「你、你……」顾慈说不出口,瓷白小脸慢慢晕开薄红,宛如浅醉,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戚北落左胸膛微微跳动了下,指尖滚热像着了火,细细摩挲,她的柔软似乎还在,他昂起下巴挑衅,「好吃。」 像是吃出味儿来了,他又伸手去拣她眼尾的落花,顾慈忙扭头。 一躲一抢,两人便缠闹到一块。 气氛正浓,柳之岚忽然捧着缠枝莲花的玉壶,迤迤然走来,径直绕过顾慈,直接坐在两人中间。 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满头珠翠,身着秋香色襦裙,前襟刻意压得很低,系带紧紧勒出一抹波澜壮阔,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时下秋意已深,她还打扮得这般「冻人」,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顾慈漫不经心地瞧了眼,并未多言。 若是在姑苏,柳之岚的模样,的确是个美人,可是同帝京城里的闺秀相比,到底少了些底蕴,显得平庸乏味。 「之岚前几日太过任性,惊扰了岑公子大驾,今日特来赔罪,不知岑公子可愿赏脸,同之岚小饮一杯?」 柳之岚一面享受着众人追捧的目光,一面腼腆垂眸,为戚北落斟酒,余光从顾慈胸前游移过,又暗暗咬了下唇。 戚北落转过眼,她忙欢喜地迎上去,双臂拼命往胸间夹,挤出一道雪白沟壑,「公子可还记得我?是我呀,之岚,柳之岚,就是上回在城门口,挡了您的车驾,然后……」 戚北落剑眉越皱越紧,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东西?」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庆嫁》卷一 作者:心月澜 02、《庆嫁》卷二 作者:心月澜 03、《庆嫁》卷三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