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色恋人》 序 犹豫。 我真的很犹豫。 这是我继《就算你听不到》之后,第二次写序……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只写过后记,也习惯写后记,所以要写这篇序的时候,我超犹豫的,也有点不习惯和紧张,当然另一个更大犹豫的原因是—— 在故事里所出现的“太阿”这两个字,请大家读成“ㄊㄞㄜ”。 我只想说这个。 故事开始罗! 第1章 夜,一轮银盘挂枝头。 难得的隆冬月。 古筝的弦声传送千里,为这冬月添了几分哀愁之美。 月夜下,老旧的木板檐廊,和积了一层直到稍早才停止的厚厚白雪相衬着,别有一番风味。 抚琴的,是一身纯白,气质干净爽朗的男人。 另外还有一男两女喝着酒,聆听动人的琴音。 “哈……好酒!”红艳的鹅蛋脸上满是欣喜满足的神情,冉缨伸出粉舌舔掉嘴角的酒滴,一边赞叹。 虽冷,但烈酒很快温暖了身子。 “孟大哥这曲弹得真好。”替冉缨将杯子注入热酒,碧茵一边称赞。 孟少陵扬起浅笑,点头致意,修长的手指没有片刻离开琴弦。 没错,在这里他不是“孟少陵”,而是“孟大哥”。 “这音律就仿佛……阿缨小姐今日做的那道‘梅酒甜虾’,结实弹牙,甜而不腻,酒香四溢,虽未至醉人程度,却己令人心旷神怡。”谷越将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的醇酒给吞下,口里称赞着孟少陵的琴音。 “不愧是‘故里’的二厨。”孟少陵则对他说出的一连串形容词感到不可思议。 “哈!好说好说!”谷越开心得不得了。 “瞧!谷越这么说,都不知道是在夸阿缨小姐的好手艺,还是孟大哥的好琴。”碧茵嘲笑道。 谷越立刻回嘴,“两个都称赞不行吗?总比称什么好话都说不出来强多了。” “哼!净会耍嘴皮。”碧茵站起身,“阿缨小姐,孟大哥,天晚了,碧茵先回房,夜安。” “欸!等等我!阿缨小姐,孟大哥,夜安!”谷越跟着起身快步追在碧茵身后。 坐在檐廊上,着迷于月色琴音,冉缨嘴角泛着动人的笑,朝离开的两人领首,心神仍专注于眼前令她备感美好的事物。 蓦地,琴音骤歇。 冉缨犹如大梦初醒,一脸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神情望着孟少陵。 “不弹了?” “夜深了。”孟少陵脸上挂着柔和似水的笑,说出的话却是拒绝。 白哲的手指放进红润的唇间,这是冉缨犹豫不决或是感到可惜,还有不知所措时候的习惯动作。 “嗯……夜还长啊……” 没错,她知道该让明日一早得上工的孟少陵早点歇下,却又渴望再听他抚上一曲。 “明日再弹给称听。”孟少陵己经开始收拾琴具。 “嗯……可是……”冉缨跟在他身后,仍是含着指尖,眉蹙春山,水汪汪的大眼很是迷惘。 “怎么?”将她亲手制成的古筝挂上墙,孟少陵回过头问。 她一向认为从一个人的琴音能听出许多事情来,而她就从孟少陵的琴音里听出了一件事。 冉缨合着指头,虽然还是整着眉心,但这次语气坚定的开口—— “你很伤心,不是吗?” 那就像飞蛾扑火一样。 又渴又累,饥寒交迫逼得他不由自主地朝那温暖的光芒走去。 他忘了是自己撞开门,还是刚好有人开门,总之,他重重地跌入了门后的一室春日。 没错,温暖得恍如春意盎然的春日。 接着好像有人声叫喊,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在他四周打转,人不多,但那嚷嚷声令他皱起了眉。 他还醒着,还有口气在,并不是死了,只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很疲惫,他连移动一根指头的力量都使不上。 “怎么了?” 然后,那个软绵绵的暖嗓在嘈杂声中,如细水滑流过他此刻脆弱的耳中薄膜,引起一阵深层的震荡。 如果其它人是麻雀,那么他确实听见了黄鹂的叫声。 就像……那女人的声音。 他努力想凝聚失焦模糊的视线,欲瞧清楚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女人生得是何模样。 “阿缨小姐,有个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另一个为难的声音回答了女人的问题。 一片鹅黄的涟漪突然闯进模糊的视线,他努力想看清楚的面容还没出现,倒是一只白玉般的小手先出现,轻轻地抚上他的额。 暖暖的温度入侵,比室内的温暖更直接席卷他。 心头发出一阵低低的喟叹,他舒服得差点闭上眼。 “嗯,先把他抬进来,别让店里的炉火被风雪给灭了。”软绵绵的声音口条清晰地说,同时那双细腻温软的小手搀扶住他,和另外一人一起将他从地上给扶起来。 店? 这里是卖什么的店家?他还以为这里是民家…… “你还好吗?” 一股檀木的清香随着亲切的问句飘进他的鼻梢。 迷蒙之间,他看见了那张清新淡雅,两颊染上健康红晕的脸蛋。 完全和他印象里那道声音的主人截然不同的女人。 那就是他来到故里的开场。 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睡在他身旁。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搞不清楚身在何处,在来不及回忆昏迷前的事和对时间的困惑,那张润白素雅的瓜子脸浮现在他眼底。 没有屏住呼吸,没有刻意紧绷释婆,他仅是淡望着那个翻了个身,显然睡得很熟的女人。 不是没有半点疑问,但她睡着,他也无意吵醒她,可心中不免感到困惑——怎生的女子能够如此大刺刺地与别谈熟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同床共枕? “嗯……”女人皱了皱鼻子,发出娇吟,又翻了个身。 啪! 这次曾经搀扶过他的小手,毫无预警地一掌落在他的左脸颊。 很痛。 想不到她手劲这么大。 眉心蹙起不悦的皱痕,隐隐颤动着。他闭上眼在心中一边默数,一边正想移开她那只看似柔弱,实则不可轻忽的手臂,身旁的女人突然动了。 长长的羽睫煽了煽,一双黑润的眸子缓缓睁开,然后眨了眨,残留在嘴角的银沫被抽回的小手给抹掉。 “哈啊……”她慢慢坐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角余光扫过他不甚好看的脸色。 酒气由粉嫩的小嘴中吐出,令他难得地揪起眉。 更正,一身酒气又大刺刺不知羞的女人。 “你是谁?”语气没了以往仿佛他专有的和煦温暖,完完全全地就是不爽。 他不喜欢有女人躺在他身边。 “唔……”察觉他语气快快不快,女人莲指不自觉地送进小嘴中含着,水眸闪动着无辜的光芒。 他眉间的不悦更加深锁,连眼角都载着火气。 女人!这副模样莫非是想诱惑他?! 他们说的店,难道这里是窑子? 瞧她这张明眸皓齿,如花似玉的娇俏容颜确实有成为青楼艳妓的资质。虽然气质与青楼女子放浪形骸不符,但不能否认无人会不偏爱这种清新可人型的。 唯一的缺点是问个话也不会应,连点甜言蜜语都不会哄客人。 他用明显传达出不齿的眼神瞅着她。 “你……”她倒是没有看出他眼底的鄙视,仍是含着指头,吞吞吐吐地问:“你……还好吗?” 他有片刻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不应该是问这个问题吧? “嗯……我想想……你突然倒在店门口,因为这附近除了咱们故里以外,没有半户人家,我们只好先把你抬进来……”即使含着手指,她的话还是清晰可辨。 店?故里? “慢着。”他抬起手要她先别说话,“你是谁?为何会睡在这里?” “嗯……” 她似乎每开口说一句话,前头就要加个“嗯……”,听得他都嫌烦。 “你可以好好地回答吗?” “嗯……”这会儿她沉吟更久,才道:“我是开口回答啦……” 不开口回答别人的方法她还不会。 “那就给我好好回答问题!”他忍受不了地低吼。 “嗯……”这次她看看上头,看看床慢,看看桌上满满的酒坛酒杯,再看看他,“我是想说……” “说快点!”他的好耐性似乎从隐姓埋名后也跟着消失。 “嗯……所以我要说的是……”她仍旧维持自己的速度,从被他打断的地方重新来过。 他几乎想抓住她猛摇一阵,看能不能摇快她说话的速度! “一气呵成”这句成语她没学过吗? “我叫冉缨……是故里的老板……”没将他濒临失控的模样看在眼里,冉缨终于怯怯地开口。 冉缨…… 等等!他听过这个名字! 冉缨,一代雕刻巨匠,听说她没有雕不出的东西,更没有不能雕的材料。她的手艺之巧,见过的人无不赞叹称奇的,就连皇上也爱不释手,甚至赐了个“神之手”的封号。 但……会是她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眼里充满浓浓的怀疑。 该不会是同名同姓不同人吧? 对!应该是这样。毕竟她都说自己是什么故里的老板了,不可能是他听过的雕刻巨匠才是。 “垂杨冉冉的冉,香缨的缨?”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忍不住问仔细些。 “嗯……”螓首轻颔,然后又摇了摇。 “到底是还是不是?”果不其然,他又皱起眉。 “嗯……” “你能不能不要每句话的开头都嗯嗯嗯的?”这样他怎么知道她是要回答,还是只是在思考? “我也没有每句话都嗯啊……”才说着,冉缨接下来的话更教他无力,“嗯……只是偶尔这样而己。” “那你的语气能否肯定一点?”一直用着迟疑的语气,要他怎么能相信她的话。 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说的了! “嗯……我只是有点宿醉……”唉,昨夜不小心喝多了。冉缨又是摇头晃脑想赶走脑子的沉重感。 难怪她浑身酒气那么重! “你为何会睡在这里?” “唔……这个嘛……”才刚解释完自己不是故意的,冉缨的语气更加犹豫该不该将事实说出口。 这次他连说都懒,直接瞪着她。 “嗯……唔……我负责照顾你,结果不小心就醉了……然后接下来的事我也忘了……”她一脸汗颜,搔搔头,模样煞是惹人爱怜。 其实会由她这个老板来照顾他,也是因为她每晚都喝酒喝到很晚,天方亮才歇下,于是这个工作自然落到她头上。 不过,下次她会记得在看顾病人的时候不可喝酒,免得最后胡里胡涂地上了病人的“床”而不自知。 他错!愕地瞪着她。 她一边喝酒一边照顾他?最后还醉倒在床上,和他同床共枕了一晚却没自觉? 依他看来,喝酒才是她的要事,照顾他是顺便吧。 也罢,他并不是真的生病,要怪也得怪自己被这间店里温暖的光芒给吸引要昏也不挑个普通一点的地方昏。 “这里是哪里?”他己经没力气和她计较那些,直接问。 算了,就当是宿醉,他不想管了。 “这里是我的房间。” 他白了她一眼,“我说的‘这里’不是局限于这个房间内。” “嗯……”她点点头表示了解,“故里。” “这间店是卖什么的?”很好,非得要他问一句她才肯答一句就是了。 “食堂。” 嗯,看来她果然不是那个“冉缨”了。 这么说来,他是昏倒在一间名为故里的食堂前,然后冉缨这个老板收留了他,还照顾了他一整晚……虽然最后一点有待商榷,可结论就是这样。 但他怎么感到一阵疲累?不过是想弄清楚这些事而己,他从未感到和人对话是件如此劳心费力的事。 “阿缨小姐,你醒了吗?洗澡水己经烧好了。” 这时,门外响起在故里担任跑堂的侍女碧茵的声音。 “嗯……醒了,谢谢。”冉缨扬声道,继而转向他,“你要不要洗?在这种冬日泡泡热水很舒服的,有助醒酒……” 那是她需要的吧! “不了。”他二话不说拒绝。 “好吧,如果太阿坚持的话。”冉缨耸耸肩,没有坚持。 嗯?她说什么? “……太阿?”她说话的方式己经给他乱七八糟的印象,所以中间出现什么奇怪的词汇,他也不会太惊讶。 但是“太阿”是什么意思? “咦?太阿就是你啊!”这是她最清楚,最理所当然的一句。 是太阿神剑的那个太阿? “为何这么唤我?”她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却私自替他取了这个怪名字。 “阿缨小姐向来是这样,我的名字也是阿缨小姐取的。”碧茵不知何时进了房内,饶富兴味地盯着他,对自家主子随随便便和男人在同一张床上的事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啊,碧茵来得正好,我要去泡澡了,太阿就交给称了。”冉缨显然是因为听到泡澡这件事,整个人变得清醒许多,讲话也清楚了些。 “嗯,阿缨小姐放心,碧茵会好好照顾太阿的。”碧茵立刻应允。 “慢着。”他唤住了冉缨细软的步子。 抱着簇新华美的衣裳,冉缨在门口回过头,眼带不解地望着他。 “为何是太阿?”他那沉稳时的声音要仔细听,才听得出来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怒气。 蓦地,冉缨勾起一抹笑,笑容虽浅,却让那张原本只是小家碧玉的脸庞,化为惊人绝色的娇颜。 “我想你懂吧。”她的笑容别有所指,微微领首后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他眼神幽暗。 太阿只须一面锋,自古伤人唯寸舌。 她是这个意思吧? 第2章 在他身上,她感觉到暴戾之气吗? 如果是的话…… 换上一身质料寻常、样式朴素的衣裳,他被碧茵带到了膳房。 这儿不像寻常食堂的膳房有着厨子忙进忙出大声吐喝的急促节奏,反而安安静静的,只有两名厨子,一名小厮再加上刚围起厨裙的碧茵,总共四人。 灶上璞噜璞噜的声响和清新的米香蔓延着。 碧茵甫围上厨裙立刻投入洗菜切菜的工作,把他丢在一旁。 他墨黑的深幽瞳仁扫过眼前的一切。 以往他不管是身处在任何地方,都能融入其中,不会有突兀的怪异感,如今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对了,一定是因为没有人把心思放在他身上的关系。 “请等一下,阿缨小姐好了以后立刻开饭。”碧茵头也不抬地告诉他。 他向来是众人的目光焦点,未曾被如此忽视过,难怪会觉得不自在。 虽然比起受人注目,他更习惯在角落观察他人的一举一动,但全然被忽视的感觉,反而令他在这个空间内,成为异样显眼的存在。 他习惯融入人群中的孤独,而非因孤独被注意的存在。 “啊,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冉缨的声音飘了进来。 他闻声望去—— 她一头微湿的长发高高给起,几绍调皮的发丝贴着红润的两颊,发梢淌溢的水珠顺势而下,滑过白誓的颈子没入尚未拢紧的衣领内,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媚态,与适才睡醒时的邋遢完全不同。 冉缨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包括他,但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径自往主厨走去,继续把他晾在那儿,没打算理会。 他确定她看到他了! 被忽略的怒火突如其来地高张,他死瞪着那个在面前晃来晃去,独独对他视而不见的女人。 “今天轮到津叔掌厨了吗?哇!蛋豆腐看起来真是漂亮!”冉缨黏着正在清洗菜刀的中年男子,一双水润的眸子闪着兴高采烈的欢喜,丝毫没感觉他的目光正瞪着自己。 沉默地擦拭着菜刀,津叔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见的笑容。 “森叔呢?”左看右看没见到另一个主厨,冉缨开口问。 “刚刚劈柴去了。”碧茵回答。 “嗯,那大伙先就座,我去找森叔回来。”冉缨笑容甜甜地道,一回身便撞上一堵温热厚实的墙。 “噢!”轻呼了声,她揉着鼻尖,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挡在身前的人影。“啊,你在这儿。” 你在这里? 因她的问题,他皱起眉。 他非常确定、肯定她刚才看到他了! “你……” “阿缨小姐,日安!”浑厚的嗓音截断他的话,背着新柴进来的森叔一见到冉缨,随即用大嗓门打招呼。 “森叔,我正要去叫你进来用早膳呢!”见他一身湿流流的,冉缨眼角余光瞥见他手上两条还活跳跳的鲜鱼,立刻喜上眉梢,“这鱼刚好拿来招待礼部尚书大人。” “我在湖边顺手抓的。”森叔简短的解释,放下背上的柴火,偕同冉缨坐上各自的座位。 端坐在饭桌前,冉缨露出欣喜的笑容,带着众人双手合十,“那么,为这美好丰盛的早膳……” “阿缨小姐。”碧茵打断冉缨每日早晨都会说的话,朝始终站在那儿的他努了努下颚,示意冉缨忘了还有一个人。 “啊……”冉缨望向他,拍拍粉额,怪自己忘了。 “太阿,你坐这个位子。”朝他招招手,她扬起温暖的笑颜,拍拍身旁的位子。 众人顺着冉缨的视线,看向杆在那儿都没动静的男人。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没有半点不自在,反而脸色铁青,黑宝石般晶亮的眸子,近乎瞪视地瞅着她。 霎时,空气里蔓延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冉缨无辜的水眸望着他,眨呀眨的。 蓦地,他笑了。 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登时化解紧绷的氛围,稍早俊颜上的怒颜仿佛是错觉,如今只有轻松自在。 “在下姓孟。”迈开长腿,他走至冉缨身畔的位子坐下。 “咦?”冉缨讶异的瞠大双眼。 “少陵是我的名。”话一出口,他等着有人用讶然的语气说出他真正的身分。 可等啊等,没人认出来就算了,竟只等到她如此说—— “欸?你不叫太阿吗?”冉缨的语气充满着不敢置信。 “不是。”孟少陵气定神闲地对着她微笑,但眼底有独留给她一人的火气。 他简直想掐死她! “好了,别因为我耽误了各位的早膳,冉姑娘,请。”孟少陵压下心头的不悦,脸上的笑容像是挂上了就不会卸去般,他将说话的权利交还给冉缨。 “少陵这个名字虽然也不错,但总觉得不太适合你……”冉缨又像早上那般含着软指,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虽然她己经老实地把话都说出来了。 “阿缨小姐,孟公子毕竟算是客人。”碧茵跳出来陈述事实。 在厨房里打杂帮忙的谷越连忙点头,“是啊,不能像我们一样乱取名字的。” 真要说的话,阿缨小姐的兴趣之一,便是三不五时一有“灵感”就替他们改名,当然是只有他和碧茵才会遭此“毒手”,两名主厨森叔和津叔,还有之前掌柜的千姨皆幸免。 不过这都是因为他们从小无父无母,在故里生活长大,又是故里的伙计,才会由着冉缨高兴。 “咦,这样吗……”冉缨看起来一脸痛失奇才的惋惜。 “他有银两吗?”津叔突然提出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顿时,十道锐利的目光射向孟少陵。 嗯,不妙。 久未饱餐一顿的孟少陵早己将眼前的早膳,以迅速却不失优雅的速度扫进腹内,然后从容地放下碗筷,“在下以为这顿早膳是接济在下的。” 以退为进,虽然他不是女人,但这招他使来一向上手,不过似乎没人领情。 “也就是说你没钱了。”森叔朗声道。 “对,他没钱。”谷越附和,眼里闪着精光。 “嗯,没钱。”碧茵更是发出怪声奸笑。 冉缨勾起甜笑做出结论,“那么,千姨这阵子告假回老家省亲,账册正愁着没人看,暂时就由你来管帐,当作是这顿早膳的费用。” 孟少陵高高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睐着她。 真不知该说她是会看人,还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原以为是要他砍柴挑水,没想到竟是让他管帐。 曾是“孟湘南”锦绣商行当家的他,说是在账册里长大的可一点都不夸张,对账册当然不陌生,只是…… “你要我管帐?”一个随便闯进店里昏倒,然后白吃白喝,还对着她发脾气的陌生人? “你不识字?”看起来不像啊!冉缨再度发挥“忽视问题重点”的本领,揪着眉问。 “识。”她这什么鬼问题? “那就得了!”冉缨抚掌,拍案定论。 “这不是问题所在。”孟少陵拧起眉,但很快又松开眉心。 怪了,碰上她,他皱眉发火的次数实在多到连自己都惊讶。 明明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眨眨眼,无辜地望着他,也能令他满肚子火!遇见了她,大概是上天体谅他上半辈子过得太忍耐,接下来的日子要他把怒气全发泄出来吧。 “喔?不然问题是什么?”她单纯地反问。 闻言,孟少陵为之气结。 让一个陌生人管帐,她可真放心。 “太好了!成天对着那账册,我和阿缨小姐都快疯了!”碧茵第一个跳出来喊赞成。 自从千姨告假回故乡探望老父,她可是日日在入夜后陪着阿缨小姐研究账册该怎么写,再这样下去,她们早晚会因为应付不了那些数字而发狂。 “津叔和森叔没意见吧?” 津叔摇摇头。 森叔则道:“阿缨小姐说好便是。” “谷越你呢?” “我没意见。”如果不答应,哪天账册落到他头上,成为他的责任,那可笑不出来了。 “很好,大家都同意。”冉缨拍拍他的肩头,“请你多担待些了。” 孟少陵简直无话可说,不,不是简直,是压根说不出半句话来。 好了,有个不知人心险恶的老板,还有一群将老板的话当圣旨,全然不过问规劝的伙计就算了,还一副终于有人可以负责账册的模样,这间食堂的未来绝对令人担忧。 想是这么想,但一对上冉缨喜不自胜的神情,孟少陵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多说无益的意思,他深刻的感受到了。 “饭菜快凉了。”寡言的津叔淡淡开口。 除了孟少陵径自用完膳外,其余的人都等着冉缨说开动才能吃。这是从好久以前便在故里流传的习惯,至少由前一任老板,也就是冉缨的母亲开始即这么做。 “对了对了,瞧我差点忘了。”吐吐粉舌,冉缨再度双手合十,其余的人也跟进。 孟少陵不解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红润的唇儿轻启,冉缨嘴角抿着满足的浅笑,轻声道:“无论任何食材都善用,绝不浪费;为提供这美好丰盛的早膳的所有人,心存感激;将美味留给口中,将感动留在心底。” 软软的声音,如余波荡漾在耳际,引起孟少陵心头一阵悸动。 这一席话都是从小长辈告诫的,不可以浪费食物,对农人要心存感激。但由这个娇憨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好似被赋予了最真实贴近的感觉,令人无法左耳进右耳出的忽略。 所有人随着她的话,闭上眼认真的默祷着,不会过分严肃,却显得神圣。 不知怎么着,这一刻,她看起来圣洁且庄严,几乎令他忘了早先被激起的怒火。 如果闭上眼睛听,她的声音就跟那个他摆在心底偷偷爱恋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差点真的闭上眼去听,还好在合眼的那一刻,冉缨说完了,静谧的气氛随着众人举著的动作散去,活力重新浮现。 “吃饱一点,等等要迎接客人了!”森叔精神抖擞的道。 其它人脸上无不洋溢着和森叔同样的精力充沛。 冉缨仅是笑而不语,突然沉稳了许多,一点也不像频频惹他发火的那个女人。 孟少陵怪觑了一脸神情满足用着膳的她一眼。 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 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自从他舍弃了熟悉的一切后,便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虽然他并不是倦了,刻意在寻找落脚处,也并不想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但这里的人显然不认识他,是他决定暂时留下的原因之一。 他第一次碰上没人认出自己身份的情况。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暂时不想有一顿没一顿的饿肚子,而且在严冬中居无定所确实有生命危险。 于是他决定,至少等到这个冬季过了再离开。 ……但他现在深深后悔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 孟少陵冷眼瞪着那个蹲在地上刨土挖地的女人,实在不想回头去看他们走过的来时路上,被她制造出了多少坑坑洞洞。 这是他在故里的第二天。 故里位处远离车马喧嚣的半山腰上,有大片的默林掩盖,若非熟门熟路的老顾客引路,绝对找不到这个隐密的地方。 从没看过有这种怕被人知道的食堂。 偏偏闻香下马的全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还真担心会被熟人给认出来。 他前一天初尝过这间“不起眼的小店”在用膳时间有多忙碌,直到深夜才歇下,今日一早天方朦胧亮就被她挖起来,爬山挖洞。 “你在干嘛?”孟少陵的语气绝对称不上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清爽,只有浓浓的不悦。 很累,昨晚是他第一次头一沾枕就陷入沉睡,所以还没睡饱被吵醒,他发发起床气是正常的。 “我记得这附近有……”冉缨挽起袖子,完全不在乎弄脏一双手,直接用素白的十只指头在土里挖,从头到尾都没看他。 “有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就是一种红红的……”挖呀挖,娇俏的脸蛋也染上些许尘土。 “红红的?”什么? “不会太硬……”她又说出模棱两可的话。 “不会太硬?”他话尾微微上扬。 “但又不会很软……”她的语气似乎永远不能肯定。 “到底是什么?”他没耐性陪她打哑谜。 “土。”察觉他的不耐,她干脆回答。 “土?”她一早起来就为了挖土?还为了挖土把他吵醒? 就只为了土?! 孟少陵觉得想掐死她的欲望又悄悄冒出头。 “唔……礼部尚书大人几日后要来用晚膳,我想替他做个碗……”冉缨专注在眼前挖的坑洞,比其它的还要挖得更深,同时说出自己的决定。 礼部尚书大人……是本来应该在昨夜前来的礼部尚书,后来因事而延迟到十日后,他还记得当冉缨知道这件事时,脸上的神情说有多落寞就有多落寞。 孟少陵原本以为是因为店里的客人采预约制度,身为老板的她嫌当晚少赚了一笔,没想到之后便听见她边走边喃喃低语:“唉,可惜了黄鱼公子这么新鲜,也只好拿来当晚膳的下酒菜了……” 可惜?黄鱼公子?下酒菜? 要知道堂堂礼部尚书大人肯到这种藏在山中的食堂用膳,己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她担心的竟然只是鱼不新鲜,而且还当晚就拿来做下酒菜,和所有人一起举杯大啖。 说来这女人还真不是普通的贪杯。 虽然在他喊得出名字的女人里也有一个这么爱喝的,但人家可是有号称千杯不醉的海量,她却是非喝到醉倒才肯罢手。 “膳房里多得是碗。”俊颜覆上一层乌云,孟少陵脑袋里只绕着如何让她打退堂鼓的念头。 现在回去的话,还能睡上半刻钟。 “话是这么说没错……”冉缨突然眼睛一亮,加快挖土的速度,在两旁各堆起两堆小土堆,“但是如果专门吃鱼用的碗,可就少了。” “吃鱼用的碗?”吃鱼还得有专门用的碗?他倒是第一次听到。 不过与他无关。 他可是管帐的,而不是陪她这个到处挖洞打发时间的老板的下人。 冉缨陡然停下手,继而兴奋地大喊:“啊!找到了!” “土?”孟少陵皱眉,差点就要开口狠狠数落她几句。 “是啊!”她扬首,朝他绽出炫目的笑靥。 那是连白雪都相形失色的纯白灿笑,无预警地袭上心头,宛如一阵轻柔而不能忽略的春风,撩动着心湖,引起阵阵涟漪。 冬日的清晨,低温依旧,他却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温暖。 就像那日吸引着他,恍如飞蛾扑火般的暖意,不能抗拒,深深地烙印在他心版上,还有那似曾相似的软嗓…… 少陵…… 恍惚间,他不自觉地朝她走过去。 “快啊!太阿,你快来看看!”冉缨朝他招手。 刺耳的称呼入耳,脑海里那被张媚人的花颜瞬间被眼前稚气天真的笑容给取代,孟少陵从虚幻中清醒。 真是傻了!明明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冉缨没有“她”的柔媚可人、慧黯灵敏,他是怎么把两人给弄错的? “怎么了吗?”冉缨瞥了他重重的步子,忍不住问。 “你能不能别用‘太阿’这两个字来叫我?”庆恶自己的失神,孟少陵的语气沉了下来。 又是为了这件事。 “嗯……你真爱生气呢……”冉缨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陶土,只用了一半心思应付他,没答应他的要求。 就是因为太阿这个名字实在适合他,她才这么唤的嘛! “有本事你看着我说啊!”他真的一同她说话,就有火气狂飘的趋势。 “说什么?”冉缨根本没拨多少心思在两人的对话上,只抓住了他最后一句话,茫茫然地望着他。 太阳穴上的青筋抽搐,他有种想用任何拿得到的东西狠狠敲她头的欲望。 “为何非得这种土不可?”深深吸了口气,孟少陵多少抑制怒火后问道。 “你没发现吗?”冉缨不答反问。 “发现什么?”他更是不解。 冉缨指着他所踏的地面,“现下明明是隆冬,但这片地上却没有覆盖着积雪。” 经她这么一说,孟少陵才注意到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怎么回事?”这么说来,她并非一开始就在挖土,因为刚出故里时,门口的积雪让她绊了一下。 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 黑眸瞅着蹲在地上认真挖着土放进带来的木盆里的冉缨,一个想法闪过他心头—— 难道是因为太生她的气了,才使他忽略四周,因而错过这么不可能忽视的事实? 不管怎样,这个想法真是令他高兴不起来。 冉缨没注意到他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一边挖着需要的土,一边说:“这里的土是专门用来烧陶的,为了方便取土,这一块地的积雪每日都有人清除。” “负责清理积雪的人?”他眼里有着讶异,“每日?” “当然。”冉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儿可是保证终年四季都能取陶土的地方。” 地处长安京偏西的蒲城在冬季可也是白雪漫布的,若是大雪几日不停,要怎么清理? “你看那边。”冉缨指着不远处一幢木屋,“住在那儿的莫师傅可是制陶的高手,是他自愿住在这儿清扫这块地的。” “清扫这块地?不是扫雪就行了?”他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 就像一年有四季,温暖花开的春季,结实累累的夏季,落叶纷飞的秋季,白雪皑皑的冬季,你说,怎么可能只有雪需要清呢?“冉缨浅笑反问,眼里闪着灵动的光芒。 孟少陵被问住了。 这确实是他没料想到的部分。 出现在水嫩小脸上的慧黯不过片刻,冉缨又恢复那副天真傻气的模样。“不过,也是因为莫师傅认为这土质很好,所以才愿意留下来。要来这里取土,可得先跟他报备过呢!” “这块地是他的?” “不……”若真要说的话,这片山头大概都是她娘的,娘去世之后,就成了她的。 “那只能算是他多事。”没听她把话说完,孟少陵径自下了结论。 “你怎么这么说?”冉缨拧着眉心,略微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莫师傅做的事可是发自内心的,应该感谢他才对。” 多亏了莫师傅,她才能随时有陶土能挖。再说莫师傅可是打小教她捏陶的师傅,对没有父亲的她而言,莫师傅可说是代表了她心目中父亲的轮廓和模样。 而且她绝对尊重对于自己的工作坚持贯彻信念的骄傲! “好了,我们去和莫师傅说止曾她。”挖好够用的陶土,冉缨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但沾满泥土的双手只是制造出更多的脏乱而己。 “等等。”孟少陵挑起眉。 “嗯?”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泡个澡……碧茵应该己经起床替她烧好热水了吧!心里想着别的事,冉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这个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曲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孟少陵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篮子。 “啊!我真是的!差点忘了。”拍拍粉额,冉缨开心地接过篮子,“这是要给莫师傅的早膳。” 给莫师傅的早膳? 孟少陵立刻感觉到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有被挑起的倾向。 他一早起床陪她到这里挖土,既然她有时间做早膳给莫师傅吃,怎么不赏他一点东西吃? “我不去。”孟少陵拒绝继续陪着她东奔西跑浪费体力。“我还得回去处理今日预约的名单。” 吼她瞪她对她生气,这些都无用,看来面对她,要传达出自己的不满似乎不是件简单的事。 既然如此,他也懒得这么做了,干脆不要理她就好。 “这样吗……”冉缨微微呱起水嫩的唇儿,最后才提着篮子交代,“那么你先帮我把这土拿回去,记得,要放在地窖里。” 孟少陵二话不说扭头转身。 “太阿!”注视着他的背影片刻,冉缨突然急急唤住他。 脚步一顿,孟少陵有些犹豫该不该回头,他有预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太阿……”趁他迟疑之时,冉缨跑到他面前,又唤了他一声。 又怎么了?话没说出口,但他的眼神传达出浓浓的不耐。 “你知道路吗?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如果他迷路,那就不好了。 这次,孟少陵完全不想搭理她,径自绕过她离开。 虽然不放心,但他态度都这么坚持了,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记得要帮我放进地窖喔!”冉缨不放心的提醒远远地传了过来。 孟少陵跨开的步伐越来越大,每个脚步也越来越重。 这女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没脑袋! 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烦恼的瞎操心。 如果她有空想到他不识路,怎么不想想一大早把他带出来陪她挖土,对一个前一日累到不行的人来说,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第3章 孟少陵回到故里后,膳房早己飘着白烟袅袅,炉灶上新起的炉火闪动着属于一日之初的清新感。 很好,他想再睡半刻钟的梦散了。 “孟大哥,你上哪儿去了?森叔在找你呢!”在屋外扫着积雪的谷越见到他立刻说。 “嗯。”孟少陵领首表示知道,没忘记要先将冉缨的土放进地窖。 “孟大哥,这是今日来的预约信函。”刚踏进屋内,孟少陵才走没几步,碧茵就冒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封信件交给他。 身为管帐的掌柜,孟少陵负责的范围是一切与膳房无关的杂务,除了招呼待客外,必要的时候也得兼当小二上菜。 “谢谢。”孟少陵逸出柔和的笑容道谢。 “孟大哥”这个称呼听起来比“太阿”顺耳太多了,至少不会令他有发脾气的冲动。 真要说的话……似乎也只有面对冉缨的时候,才会令他如此失常。 “掌柜!”森叔浑厚的嗓音响遍整个故里。 看来他是没时间先替冉缨张罗陶土的事。 “谷越,麻烦你将阿缨小姐要用的陶土放进地窖里。”孟少陵没有回头,直觉认定谷越还在门口扫雪,径自将木盆随手搁置在一旁,顺口交代一声便离开。 故里的清晨,不只门前要扫雪,还要清出一条能够让马车通行的道路。 除了门面重要,在故里缺人手的情况下,谷越要打扫的地方自然不只有门口而己,是以早在他告诉孟少陵森叔找他之后,就往别处打扫去了。 所以那木盆就这么摆着,一直到冉缨回故里泡完了澡以后,要找,才被发现放在那儿。 “森师傅,你找我?” 孟少陵飒爽的声音飘进膳房,修长的腿跟着跨了进来。 “你会不会泡茶?”正在切萝卜的森叔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抬的问。 泡茶? “应该不成问题。”他不只一次看过那个把泡茶当吃饭的女人泡茶,如果要依样画葫芦的话,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应该?”这样的回答令森叔攒起两道粗浓的眉毛,“会就会,不会就不会,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别那么娘儿们!” “会。”孟少陵不慑不恼的改口。 以前他在谈生意的时候,不是没碰过这种嗓门大、脾气也大的人,而他一直都是摆出温和无害的模样,往来于商场,杀人于无形之间。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就算碰上说他娘儿们的人,也不能在他平静的心湖掀起波澜。 但,为何碰上那个带着傻气的女人会令他屡屡失去冷静? 想到这儿,孟少陵不禁有些懊恼。 “今日的宾客名单你确认过了吗?”森叔的话重新唤回他的心思。 闻言,孟少陵看也不看揣在怀里的记事本一眼,倒背如流地开口回答。 “临祥城老字号的宗字甜糕的宗老爷,李家村的大长老,以及若水乡乡长预约了午膳;由丞相大人作东,敖太傅,宋太师,文太保三公酉时会到;护国将军和军机大臣预约晚膳,但不确定何时会到。” 好歹他曾是锦绣商行的当家,和什么样的人订下时间见面这类的事,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只不过在这种严冬时节,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大老远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山中用膳,甚至是采预约的方式,故里的食物究竟有多好吃?虽然他吃过,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吃,对他而言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必要的手段,他对食物好不好吃,从来没有太大的要求,能吃就好。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只会放在心里说。 “很好。”森叔满意的点点头,“以往泡茶招待客人是千掌柜的工作,如今你暂代其职,就交给你了。” “是。”孟少陵不卑不亢的应声。 这时,碧茵急匆匆地跑进膳房,嚷道:“孟大哥,七宝坊的老板来了。” “七宝坊?”孟少陵毕竟是第二天上工,并不了解故里的客人来头。 “总之,七宝坊的老板是阿缨小姐的好朋友,请你快去招待他吧!”碧茵一边催促,一边推着他向前。 “慢着。”一旁始终没开口的津叔扬声制止了他们。 “津师傅有事?”孟少陵回过头问道。 “茶具,”津叔指着柜上那一组看来颇为陈旧的茶具,“你忘了拿。” “是。”孟少陵折了回去。 当他端起茶具,正要踏出膳房时,眼角余光瞥见森叔低下头,粗犷的面容难得覆上一层苦恼,低语—— “唉,来了个麻烦的。” 麻烦的? 孟少陵虽然满心怀疑,还是捧着茶具离开。 “太阿!” 他在回廊的转弯处见到冉缨。 狼狈的她,却配上和那身脏乱全然不同的洁白笑容,朝他不断挥手。 ……无瑕。 心头跃上了这个形容词,他差点忘情地拿来套在她身上。 愚蠢!孟少陵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失神,眼里同时闪过一抹阴暗。 他没忘记,“无瑕”是那个他曾称为好友的男人用来形容那个自己同样深爱的女人。 至于冉缨,她比较适合的应该是“无邪”才对。 “太阿,你不舒服吗?”在他恍神间己来到他面前的冉缨,仰起似乎终年四季都漾着红晕的脸蛋,如秋水般的眼波闪动着对他的担忧。 耳熟的软嗓,轻暖温柔的关心,恍惚中,冉缨和一直占据他心中的那抹倩影重迭。 “太阿?”没得到响应,冉缨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底的忧心更浓了些。 啊,定是他昨日立刻上工,身子没得到充分的休息,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呢…… “阿缨小姐。”他开口了,嗓音冷淡而生疏。 他真该改掉这种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和那个女人相似处的坏习惯。 以前他也曾经在其它女人身上寻找过和“她”的相似之处,对那个长相只有三分神似的花雁行,只因为她们的行为举止和个性气质太过相似,而让他不能豁她把花雁行当成那女人。 可眼前这小女人的声音实在像极那个他连名字都不敢提也不敢想的女人,要他不去将冉缨当成“她”来看,也实在困难。 “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今日可以让你回房歇着。”向来心软,没气魄的冉缨急忙道。 是她这个老板没察觉他不舒服的错。 孟少陵墨黑的眼底一抹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 “我没事。”面对她的担忧,显然比面对她的傻气还要难应付。 闻言,冉缨没有多加怀疑,立刻扬起浅笑,“那就好。” “阿缨小姐唤住我有事?”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再度失神,孟少陵转移话题,想快些结束和她的对话。 “你在忙吗?”对于自己突然断挂他,妨碍了他的工作,冉缨显得有些抱歉。 可是看到他,她就是忍不住开口唤他嘛! “我正要沏茶招待七宝坊的老板。”孟少陵扬了扬手中的茶具。 孰料,冉缨听见他的话,眉鳌春山,一脸犹豫,“七宝坊老板……” 把七宝坊的老板让他来应付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有问题?”他心中的怀疑升高。 由碧茵方才宛如推掉烫手山芋,森师傅的叹息和此刻她的犹豫来看,他实在不认为那个七宝坊老板是什么和蔼亲人的角色。 看着他眼底的怀疑之色,气势向来比人弱的冉缨立刻屈服于自己的良心。 嗯……好吧,虽然她很想在上工前洗个澡,但还是由她来招待七宝坊老板好了。 “那个……”柔荑举起,眼看她就要接过孟少陵手中的茶具。 “阿缨小姐,不能心软。”不知何时起就听着两人对话的津叔探出头,阻止冉缨。 冉缨猛地一震,徐徐回过头看向津叔。 津叔一脸严肃地说:“万事起头难。” “嗯……可是他……” “如果阿缨小姐想算帐的话……”津叔语带保留。 对账册没辙的冉缨听闻,随即毫不犹豫的缩回手,藏在身后,水眸大瞠,惊愕的猛摇头。 “不不不,还是交给太阿好了!” 冉缨边说还边后退,上一刻夫心他的小女人,此刻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立刻离他远远的。 “嗯。”津叔满意地应了声,这才缩回头忙自己的事。 “你……”孟少陵错愕地瞪着她。 不过是看个帐,她又不是不识字,干嘛那么怕? 早己习惯看帐的孟少陵不知道,对经商一点概念也没有的人来说,看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我要先去洗澡了!”听见他开口,冉缨像火烧屁股般飞快奔出几尺外,只有软绵绵的声音化成一句惊叹号传来。 孟少陵瞪着那个消失在转角的纤影,无话可说。 那女人居然跑了! 他不过是想损她几句,谁知她像头敏捷的小鹿遇上猛虎,跑得飞快。 现在可好了,他了解了两件事——是对她来说,七宝坊的老板没账册可怕。二是对他来说,七宝坊老板才是眼前的难题。 至少也告诉他七宝坊的老板是怎生的难缠啊! 孟少陵饱满的天庭向来是人们赞赏的一绝。 算命的说他天庭饱满是吉人天相,会有一生也用不完的福气;女人总爱说他那额线漂亮,连她们都羡慕;男人则嫉妒他那与生俱来的堂堂相貌。 但此刻,他还真有些恨自己的天庭饱满,让那显露怒火的青筋无处隐藏。 孟少陵将洗过的杯子轻轻擦拭干净后,倒满铁观音,恭敬地送上七宝坊老板面前。 这是第六次。 烧热水、倒茶叶、冲茶,将第一泡新茶注入闻香杯交到品茶者手中,在品茶者闻过也赞叹过茶香后,才奉上泡好的热茶,顺便送上他无论对男对女都无往不利的微笑……这样的过程,他己经重复了六次! 只是随着泡茶的次数增加,虽然他脸上笑容不变,额际上的青筋却有逐渐增力口的趋势。 “我真想问,茶怎么有办法泡得这么难喝。”七宝坊老板这次仅只抿了一下,立刻搁下杯子,拒喝他第六次的苦心,毫不客气的批评道:“这壶若是一开始就给你养,现在都坏了。” 这什么话?难道那壶会比他亲手泡的茶还重要?! 很好,孟少陵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替他泡第七壶! 说实话,没将壶砸到七宝坊老板的脸上,他都要佩服自己的好耐性了。 “是老板你太挑剔了,别这样为难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掌柜嘛……”冉缨软绵绵的抗议随着一股雪香飘进梅厅。 他知道雪没有味道,却觉得那味道是雪没错。 接着,那抹粉绿色的身影翩翩跃进他的眼帘,如同昨日缩起尚滴着水的长发,白哲水嫩的肌肤因泡了热水而略显泛红,她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娇艳欲滴。 顷刻间,他深邃的眸子随着她而移动,没有别开目光。 “这家伙真是糟蹋这壶了。”一见到她,七宝坊老板看也不看孟少陵一眼,嘴上的挑剔倒是没少。 “太阿是第一次泡茶,当然不如千姨来得好,别太苛责他了。”冉缨嘟着嘴娇嗔。 她连澡都泡得心不在焉,随意洗了一下就起来,然后匆匆赶来,无非就是怕他无法应付七宝坊老板。 果然一来,就见七宝坊老板在刁难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掌柜。 “也实在太难喝!”七宝坊老板啐了一口。 难喝? 他泡茶的方式可是取经自那个天下最会泡茶的女人,也自认没有少掉任何一个步骤,手势更无错误,怎么可能会难喝? 孟少陵高高挑起眉,脸上笑容不减,但握着的壶发出细微的震动声响,仔细看,可以发现他整个人辐射出一股刺痛人的怒火。 虽然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但是面对孟少陵的怒气多过笑容的冉缨,一下子便察觉出来。 老天!他气得发抖了! 她急忙插进两个男人之间,抢下孟少陵手中的壶,“还是我来泡吧!” “也好……”七宝坊老板甫开口,孟少陵却截断了他的话。 “不,这是在下的工作。”不容拒绝地夺回茶壶,他的语气除了隐忍怒气过后的轻微颤抖和额际的青筋暴露之外,不变的浅笑看起来就像天下太平、六畜兴旺的欣喜。 “甭!”七宝坊老板赶忙抬手阻止他。“我不能让你毁了千掌柜的壶。” “请再给在下一次机会。” 孟少陵云淡风轻的语气滑过冉缨的纤白颈项,引起她一阵轻颤——恶寒的冷颤。 她不敢回头看他,但知道他现在肯定笑得牲畜无害,亮眼极了! 但,她可以完全肯定他绝对在生气! “再让你泡一壶?没用的!只会讲求形式上美感,哪能泡出什么好茶?”七宝坊老板频频挥手,赶人的意思明显。 扬起愉悦弧度的浓眉微微一抽,孟少陵很快掩饰过去。 “小伙子,你现在很生气?”七宝坊老板倒是看出来了,“难道我说的有错?泡不好就算给你几百几千次机会也还是泡不好。” 孟少陵几乎听见理智断裂的声音,奇妙的是,冉缨也听见了;不是她自己的,是他的理智绷紧后弹性疲乏断裂的清脆声响。 “呃……我是说我可以泡……”她的声音在两个男人之间嚎嚎懦懦地响起。 “怎么会?”孟少陵完全不管她的话,径自和七宝坊老板谈起话来,“是在下学艺不精,还请阁下不吝给在下一次机会。” 对于孟少陵始终恭谨的态度,七宝坊老板严厉的语气可没放软。 “先处理好你快要翻桌的怒火再说吧。”用这种心情泡出来的茶怎么会好喝? “阁下教训得甚是。”孟少陵也不反驳,一派虚心受教的谦恭模样。 “不如让我……”冉缨软嫩的小手举了起来。 孟少陵一把按下她的手,“所以,还请阁下给在下一段时间,三日后请务必赏光再到故里来一趟,届时定让您喝到满意的茶,无论是火气或是茶艺都会令您无话可说。” “喔?”这小子口气真大。 难道他以为表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就够了?听听那什么狂妄的语气?以为他堂堂七宝坊老板上了年纪,耳朵不好听不出来是吧? 七宝坊老板院了他一眼,眼底有着不悦。 “其实我来泡……”冉缨又跳出来。 “啊缨小姐。”孟少陵突然唤了她一声。 冉缨不自觉地回头看向他。 孟少陵由衣襟内抽出账册,斜睐向她,威胁的意思明显——如果她敢出面阻止,那么账册就由她自己看。 “我想就照太阿说的做吧!”冉缨立刻变节。 她不要!说什么她都不要管帐! 七宝坊老板精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某种了然浮现他眼底。 “既然阿缨都这么说了,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也无妨。”他不再坚持。 “谢谢。”孟少陵微微领首致意。 “嗯。”七宝坊老板随口应了声,朝他挥挥手,要他退下。 见事情解决,冉缨又露出一贯无邪的娇笑,用手做出杯子的形状,问七宝坊的老板:“那么,要不要喝一杯?” 一大早就要喝酒? 这女人以为其它人也同她一般无论何时都拿酒漱口吗? 孟少陵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暗忖。孰料,下一刻他亲眼目睹那个从进到故里后始终摆着一张脸,笑也不笑的七宝坊老板严肃的五官瞬间软化,牵动那好似冰雕的嘴角,露出酒鬼嗜酒的笑。 不,打从冉缨出现,他的表情就柔和许多。 “哈哈!来这里就是不会少了这一味。”七宝坊老板拍拍额际,脸上竟出现馋样。 “呵呵,我也很爱喝呢!”冉缨更是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同时对孟少陵交代,“太阿,请你帮我拿一坛桂花酿来。”要喝? 真的要喝? “可惜现在时辰早了些,不然就能喝烧刀子。”七宝坊老板一副早己准备好要和她好好干上一杯的模样。 冉缨点点头,语气有些可惜的说:“是啊,毕竟我晚上还得工作,不然就开一坛女儿红来喝了。” 工作? 身为一个不管帐的老板,她也不过就是周旋在客人之间打打招呼,笑一笑,说些好听话捧捧客人的马屁而己,瞧她说得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阿缨小姐如果真的这么想,应该以茶代酒才是。”未经脑袋思考,责备的话便溜出孟少陵的口。 两张同样馋样十足的脸,登时瞠目结舌的定住了,瞪着他,好似他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 “茶?你来泡吗?”七宝坊老板嗤道。 “早上的酒很好喝的说……”白玉般的指头又溜进红艳艳的唇儿间,冉缨一脸为难。 她哪时候的酒不好喝?孟少陵暗忖。 早膳后一杯,试尝两位主厨刚出炉的好菜一杯,看见好的食材再一杯,工作后又是一杯,晚膳后还要喝个几坛直到醉倒才肯歇下。 不过才一日,他已经见识了她有多爱喝酒。 “阿缨小姐的酒量不好,不是吗?”既然都开口了,他可没意思同这天真的女人客气,却刻意忽略七宝坊老板的话。 “可是……”没人规定酒量不好不能喝吧?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在孟少陵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眸之下,还有他那摸上胸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随时可能抽出那本让她悬着一颗不安的心的账册,她哪敢反抗他啊! 冉缨的退却可令七宝坊老板不满了。 “你这毛头小子插什么嘴,要你拿酒来就快点去拿!泡的茶难以入口还敢在这大放厥词!”他老远上山来就是为了和冉缨喝上一杯,这个连泡茶都不会的小伙子竟敢多嘴。 “请七宝坊老板体谅阿缨小姐等会儿还得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如果醉了,那会给故里带来很大的麻烦。”孟少陵笑容可掬地强调“故里”二字,心里想的却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难道我就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七宝坊老板高高挑起眉反问。 未料,孟少陵笑得更灿烂了。 “咱们故里向来是以茶待客的。” 七宝坊老板一愣,随即辩驳,“胡说!我从没听过!” “有这么一项规定的。”他不疾不徐地道。 “咦?真的吗?”冉缨看起来比七宝坊老板还要惊讶。 “从今日起。”孟少陵给她的笑容灿烂得刺眼。 而笑容背后的警告,冉缨确实接收到了。 “是是是,太阿说得是!”又一次的,冉缨成了懦弱的墙头草,孟少陵说吹哪边,她绝不敢往另一边倒。 “啥!不过是个掌柜,问题倒是挺多的……”同样又一次的,冉缨这么说,七宝坊老板便放弃坚持。 孟少陵又坐了下来,摆开茶具和泡茶的阵势,非要贯彻自己的说词不可。 “对了,阿缨,我这趟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七宝坊老板早己转移注意力,满面兴奋地朝冉缨招招手,要她靠近一些。 “喔?什么?”冉缨果然很配合地靠了过去。 “就是蟠夔纹盘啊!” “蟠夔纹盘?”她那双水润的眸子立刻染上兴奋的光彩。 孟少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同时不着痕迹地竖起耳根,凝神细听两人的对话。 这个女人对那种“上了年纪”的铜器有兴趣? “是啊!我侄女在长安京开了间‘宝来坊’,那只蟠夔纹盘可是她的镇店之宝呢!”七宝坊老板一脸骄傲。 听见熟悉的地名,孟少陵眼色一黯,但很快敛去泄漏出的过多情绪。 而这厢,冉缨脸上浮现了犹豫。 “唔……长安京吗……”那可不是能当日来回的距离呢! “我听说长安京也有识货的收藏家,己经在打听那只蟠夔纹盘的价钱,因为是阿缨你,所以我才赶来告诉你。”七宝坊老板如此道。 冉缨睦大一双总是朦胧的水眸,眼神瞬间清晰许多,大声问:“真的吗?” 有人要抢她的蟠夔纹盘?! 倒茶的手一倾,孟少陵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且听说对方来头不小,我侄女初开设铺子,最要紧的是跟这类权贵人士打好关系,自然是不好拒绝对方,如果晚了或是对方先下单了就……”七宝坊老板说到最后忍不住摇摇头。 由蒲城往来长安京至快也要五日时间,说不定到时候那个难得的蟠夔纹盘就被买走了。 “那怎么成!”冉缨急急地从椅子上跳起,“太阿,走!立刻出发到长安京去!” 他就知道。孟少陵在心里猛翻白眼。 由她脸上不容忽视的兴奋,就是傻子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正好,我的马车还在外头,搭马车去比较快。”七宝坊老板见她下了决定,好心地助她一臂之力。 冉缨提起裙摆,就要跟七宝坊老板离开。 “咳、咳。”孟少陵轻咳了几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阿缨小姐,你忘了要替礼部尚书大人做个专门吃鱼的碗?” “啊!我差点忘了!”对耶!她要开窑做碗。 “阿缨要在这个季节开窑?”七宝坊老板的语气有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是啊,我想替礼部尚书大人做个碗。”冉缨轻笑道,似乎不觉得有何不可行。 “这种天气,窑很难烧到适当的温度吧?”大雪一来天气寒冷,光是要烧窑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而且湿冷的环境也会让窑产生变化。 “如果不行,我会到莫师傅那儿去借窑。”莫师傅的窑是终年不熄火的。 “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这个季节土硬得快,若是放在外头,不出盏茶时间就不能用了。”七宝坊老板搔着下颗的短须,思考着。 听着两人的对话,孟少陵才发现自己没注意到的事太多了。 虽然以前锦绣商行并没有和瓷商陶商往来的经验,但这些应该能轻易发现的事,他怎么会如此疏忽?就连土的事,也都是七宝坊老板说了以后他才知道。 怪了,他以前明明很谨慎的,为何现在会如此失常? 不过这七宝坊老板既然知道这种天气热窑难,也不阻止冉缨多事。 “不用担心,我己经拜托太阿将土放进地窖了。” 冉缨信赖的笑容跃进他眼底,孟少陵心头突如其来的骚动不己。 啪!七宝坊老板蓦地一个击掌,高兴地说:“那就成了,今日把碗做好送进窑里烧,立刻起程前往长安京,等称抱着蟠夔纹盘回来,碗也烧好了。” “午膳要招待宗老爷、李家村大长老和若水乡乡长,晚膳则是压相大人和三公大人,还有护国将军以及军机大臣要到,你说有空吗?”因为七宝坊老板的话,孟少陵重新整理好心神,将倒好的茶搁在两人原本坐的位置之前,锐利的眼眸瞅着冉缨。 “那个可以交给你嘛……”她的蟠夔纹盘在呼唤她呀! “明日还有张家屯的张老爷子的寿宴。” “那个也……” “白家庄的白三公子己经预约了后天,他在信上还说很期待和阿缨小姐见上一面。” “嗯……” “工部侍郎大人……” “好了、好了!”冉缨阻止他。 “要我继续说下去?”孟少陵仿佛赢了一局,心情大好。 冉缨面色挫败地低吟:“不,不用了……” “这么说,你不想要那个蟠夔纹盘了?!”七宝坊老板很是震惊。 她可是最喜欢古董的冉缨啊!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我毕竟是故里的老板,不能放下店里的工作啊……”冉缨嘴上这么说,底的惋惜几乎快化成泪水滴下来。 “那可是蟠夔纹盘啊!”七宝坊老板大惊小怪地嚷着。 “但是……”冉缨欲言又止地睐向孟少陵,然后又垂下脑袋瓜。 不过是个蟠夔纹盘,她有必要为此耿耿于怀吗? 对古董收藏没兴趣的孟少陵自然不能体会她的心情。 “那小伙子是掌柜,老板不在,由他来应付是应该的!”七宝坊老板话虽然是对着冉缨说的,但话意则是训斥着孟少陵。 “说得也是……”冉缨又动摇了。 说到底那是她很想要的东西呀! “听到没?快准备好银两,跟着阿缨到宝来坊去吧。”七宝坊老板对孟少陵示威的嘲笑。 “不行。”孟少陵断然拒绝。 “为何?”冉缨和七宝坊老板异口同声问。 孟少陵缓缓地绽开如沐春风的温和暖笑,道—— “因为没看到你在工作,我就会觉得很不爽,很火大,不想招待客人。” 第4章 “太阿!” 咚咚咚。 “太阿——” 砰砰砰。 “太阿——你在哪儿?” 冉缨软绵绵的嗓音和脚步声在故里内转呀转,四处寻找着太阿……啊!不,孟少陵。 刚从外头走进膳房的碧茵捧着从仓库搬来的稻草,一边说:“孟大哥,阿缨小姐在找你呢!” 阿缨小姐打盏茶前就在故里里里外外的嚷嚷了,可这会儿孟大哥不就在膳房里吗? “嗯。”孟少陵应了声,没打算出去找她。 他打从一开始就在膳房里,如果那小女人真想找他,没道理不进来。 “孟大哥不出去找阿缨小姐?” “她知道我在这儿。”定是因为还没想到要用什么理由让他松口答应去长安京买那只蟠夔纹盘,才会到现在还不敢进来。 “孟大哥,七宝坊老板和阿缨小姐说了什么?”谷越突然凑了过来,好奇的问道。 “他们在讨论蟠夔纹盘。” 谷越放下正在磨的姜,一手掐着下额,喃喃低语,“蟠夔纹盘呀……” “啊、啊,这次是蟠夔纹盘嘛……”森叔也忍不住用同样的语气,点点头附和。 “也是,七宝坊老板知道阿缨小姐喜欢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两个最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古董了。”碧茵双手交迭在胸前,同样领首。 “对了,七宝坊老板到底是经营什么的老板?”孟少陵擦拭着己经清洗过的茶具,没忘记要问的事。 “古董。”津叔拿了另一组茶具放在他面前,同时替他解惑。 “这是?” “伙计用的壶。”津叔只留下这一句,便回到原本工作的位置。 所以是要他泡茶的意思? “是的。”孟少陵拿起壶,径自解释了津叔的意思,准备要泡茶给其它人喝。 既然他在这里吃一口饭,那么这点小事做来还可以,况且他也想知道其它人 对自己泡的茶有何意见。 “不是要你泡茶,咱们喝的茶向来是由碧茵泡的,是要你用这个壶泡茶给客人喝。虽然对客人很失礼,但是在买到新壶前,也只能将就了。”津叔难得说上那么多话。 孟少陵立刻了解他的话背后的意思。 意思是要他别破坏前任掌柜的壶吗?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泡茶的人大部分有养壶的嗜好,而且对好不容易养出的壶总是沾沾自喜的炫耀,可容不得别人破坏。 “孟大哥,其实你不用太在意,就像阿缨小姐说的,你是第一次泡嘛,而且七宝坊老板又很挑剔,多练习就好了。”碧茵拍拍他的肩头,安慰着。 “是啊、是啊!”谷越频频附和。 原来他们知道了。 也是,七宝坊老板吼得那么大声,想要他们不知道也难。 孟少陵回给两人一记强装释然的微笑,看得谷越和碧茵两人心里浮现浓浓的罪恶感。 “孟大哥,你真的不用太在意啦!” “就是啊!我泡的话,七宝坊老板可能会当众赏我一记爆栗咧!” 谷越和碧茵忙不迭地继续安慰他。 “我想,新的壶就由我去买吧。”孟少陵垂下头,做出失意的姿态。 “我去帮孟大哥买吧!” “我去啦!” 两个人争了起来。 孟少陵听在耳里很满意。 让人有罪恶感这种事,他向来上手。如果连这么一点事情做来都会感到心虚或是不习惯,要怎么在商场上无往不利呢? “太阿要出去吗?”冉缨终于探头进来。 “要买个新壶让他泡茶。”森叔回答。 “那我要一起去!”冉缨举起手,一脸逮到机会的兴奋。 “壶进城里买就有了,用不着到长安京去。”孟少陵早看穿她打的主意。 若说现在有什么地方是他最不想去的,长安京绝对排得上一二,怎么可能跟着她大摇大摆的到长安京去,就只为了买一个壶或是她念念不忘的蟠夔纹盘?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冉缨很是惊讶。 所有人都知道!众人同时在心里喊着。 “你的碗做好了?”孟少陵话锋一转。 “说到这个,土不在地窖里啊……”冉缨软着嗓音,一脸迷惑。 她到地窖里找了老半天也找不着,地窖又冷,不得己她只好上来。 “不在?”孟少陵转向谷越,“你没把那个木盆放进地窖?” “什么木盆?”谷越搔搔头。 孟少陵霍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然后他在玄关处找到那只木盆。 “没放进去吗?”冉缨从他背后露出打探的小脸。 “咦?是我的错吗?”谷越指着自己,还是一副迷糊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孟大哥要我把这木盆放进地窖。” 谷越没有说谎,当孟少陵走进店里后,他便扫到外侧去,根本没听见孟少陵说的话。 “不,是我没确认。”垂首看着木盆,孟少陵的脸色略沉。 他确实不怪谷越,错在他没有再次确认。 “嗯……可惜了陶土公子……”冉缨又把食指含进嘴中,语气满是可惜。 “我会负责。”再度抬起头,孟少陵的脸色己经恢复温和。 “咦?负责?”才悼念不能用的陶土未几,惋惜和困惑融合在冉缨那张红润脸上,颇为逗趣。 “嗯。”孟少陵抱起木盆就要往外走。 “太阿,难道你要去挖新的土吗?”冉缨的声音追了出来。 孟少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有回话,但坚决的步伐已经给了答案。 “阿缨小姐,如果你不跟去,莫师傅可是会把掌柜给赶回来的。”森叔在一旁提醒冉缨。 “啊,对耶!”冉缨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点,急忙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谷越不明所以的开口:“孟大哥也太紧张了,其实明日再去也可以。” “你懂什么!”碧茵用力打了下谷越的头,并对他晓以大义,“那是因为孟大哥负责。” “怎么?你喜欢上孟大哥了?”谷越挑眉,故意上上下下打量她。 “孟大哥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哪个女人不爱?”碧茵干脆用鼻孔朝他哼口气。 “这么说来,适才咱们在梅厅外偷听的时候,阿缨小姐确实对孟大哥的话百依百顺的耶……”谷越掐着下额沉吟。 因为他们是在外头偷厅,是以没见到孟少陵用账册威胁冉缨的一幕。 “你们两个少在那碎嘴,快进来工作了。”森叔震耳欲聋的大嗓门传了出来。 谷越和碧茵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喊道:“是!” 深夜,故里一片宁静。 或者该说在这山间,静得连野兽的咆狺都听不见。 因为安静,反而令他心绪烦躁。 把杯里的茶倒在雪地上,孟少陵一脸抑郁地瞪着桌上的茶具。 他利用所有人都睡了的时间练习泡茶,己经不是第一天,却仍旧不懂自己错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女人泡茶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盯着她专注的侧脸,而非认真的在品味茶的味道。 现在他不断在脑中回想那女人的身影,回味她的一举一动,即便只是回忆着她沏茶时的动作,是如此令他失神,又或许说那己经是世间少见的美景。 而他深深憎恶被过去缠绕难以脱离的自己。 “需要帮忙吗?”暖暖的软嗓飘进凉亭。 听见来人的声音,孟少陵想也不想拒绝。 “明日还得早起,我要先去睡了。”他开始着手收拾桌上的茶具。 冉缨也没阻止他,径自拿起桌上还没被倒掉、但己微凉的茶,轻嚷了一口。 苦涩的茶味在口中散开,她微微整起眉。 “嗯,我能懂七宝坊老板的意思了。”放下杯子,她轻声道。 孟少陵停下手边的动作,两手撑在下领,露出玩味十足的笑容。 “哦,那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虽然知道他笑容的背后绝对是在生气,但一时间仍忍不住看傻了眼。 她还以为他只会摆着一张怒颜的说…… “阿缨。” “嗯……?”咦?他唤她什么? 或许不只有他一人会这么唤她,但由他那沉稳安定的嗓音唤出口,直教人恍神。 “说说看啊。”他催促着。 “咦?嘎?”冉缨一愣,由他的声音中抽回远游的神志。 “茶。”他指着桌上未喝完的杯子,修长的指尖画过杯缘,墨眸闪动着鹰似的锐利光芒,紧瞅着她,“哪里不好?” “喔,这个呀……”冉缨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头来回,随后抬起头,漾起一抹甜笑,“如果真要说的话,很差呀!” “差?”她的评语就只有这么一个字? “嗯啊!”她笑得更甜了。 没有歉然,没有腼觑,她纯粹说出事实。 所以听在他耳里更加刺耳。 “一定是这茶凉了,所以才不好喝。”原本打算离开的孟少陵,重新坐正身身区,开始泡起茶。 虽然碍于高傲的自尊,他给自己订下三日必须泡出令七宝坊老板承认的好茶,可明日就是七宝坊老板要来的日子了,他却还是摸不透个中道理。 “嗯……这样啊……”冉缨淡淡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嘴角噙着浅笑,仍是不打算阻止。 孟少陵熟练地倒茶叶,浇热水,冲茶;每个举手投足,动作流畅而优雅,冉缨看得津津有味。 “看你泡茶就是一种享受。”她不吝惜称赞。 孟少陵觑了个空望了她一眼,没有答腔。 他渐渐抓住冉缨的个性,对她而言,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她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好的地方,也能公平的分辨出好的地方,这就是她的纯粹的诚实。 但此刻对他而言,重点是茶的味道,而非视觉上的享受,否则那日七宝坊老板都看他泡了六七遍了,也没听他说过一句好喝。 “太阿,虽然不并不是很在意,但有点好奇……”冉缨没头没脑的开口,却又语带保留。 “如果是很无所谓或没意义的事,我建议你在心里好奇就好。”他压根无意听完她的话。 “嗯……”如果她觉得有意义就可以问罗? “我看你还是别问的好。”瞧她准备要开口,孟少陵抢在她前头阻止,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听见她的问题会不发火。 “喔……”冉缨虽然应了声,但水嫩的唇却不自觉地噘了起来。 孟少陵又觑了她几眼,将那张变化着各种神情的娇容尽收眼底。 冉缨一点也不像那女人,那个连名字他都不敢想,更不敢提起的女人。 “她”是庄严不可侵犯的,而冉缨则是无论面对谁都是一副有事好商量的和善微笑,就像以前的他一样……不,或许该说像他一直戴着的伪善面具。 是的,不只和那女人不同,和他也不同——冉缨和他们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要问就问吧。”孟少陵敛眸道。 阻止她也是多余,瞧她那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再憋下去也是折磨她。但孟少陵却忘了若是平常的他,应该会以折磨她为乐才是,毕竟他己经不只一次想掐死她了。 闻言,冉缨嘟起的唇往上一弯,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想也不想地脱口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手上的动作一顿,孟少陵垂眸望着杯里的茶水,再度抬眸,他露出了寻常的笑容。 “面对你,我曾经心情好过吗?”他语气平静,故意将话题带往别处。 难道她看出来了吗?看出他心底另外有事而烦躁? 但他的话倒也没错,他难得这么老实的承认自己碰上特定的某人心情会变差的事实,而且还是在当事人面前。 “唔……现在看来更差了……”冉缨吐吐粉舌,没胆再抨虎须。 “用不着废话。”孟少陵将泡好的茶送到她面前,俊颜上大有“少废话,快给我喝”的气势。 嗯……他笑得很温和,但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和善。 冉缨缩缩肩头,当然不敢拒绝。 “该怎么说呢……看你泡茶虽然是种享受,但是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轻轻的举起杯子,嚷了一口,再轻轻地放下,她浅叹了口气。 这跟他的茶有什么关系? 况且他自认都是带着笑容奉上热茶的,如果表情看起来不快乐,应该也是面对她一个人而己。 “所以呢?”他问。 “眉宇间甚至蹙得紧紧的。”冉缨指着自己的眉间,继续挑剔着他不够好的地方。 仿佛有什么事困扰着他的模样,在她看来就是如此。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我是问茶的味道。” 冉缨吟吟一笑,“很糟糕。” “喔?怎说?”他还是笑着,不输给她的笑。 在旁人看来,他们肯定是谈笑甚欢吧! “因为你没有想要泡好茶给他人喝的心情。”冉缨的口吻略带训诫的意味。 “什么意思?”他微微蹙起眉心。 冉缨打开壶盖,先是倒掉热茶,接着把剩余的茶叶倒进茶孟里,轻叹道:“可惜了茶叶公子和热水小姐了……让你这样泡,茶壶公子也会哭泣吧……” 又是什么茶叶公子、热水小姐了,她能不能认真些? “请直接告诉我哪里不好。”孟少陵懒得和她多费唇舌。 “嗯?我不是说了吗?”冉缨一脸迷惑。 “‘因为你没有想要泡好茶给他人喝的心情’这种话,在我听来只是敷衍。”他虽然笑着,但眼里闪烁着顽固不屈的光芒。 “嗯……是这样吗?”冉缨看也没看一眼,在火炉里多添了些柴薪,舀了些清水倒进炉上的陶壶煮水,重新开始泡起茶来。 孟少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她的动作虽然不如那女人来的华丽恭谨,时不时的出些掉了茶叶或把热水溅出杯外的小差错,但不可否认的,这些都很有她的味道。 一看就知道是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女人会做的事。 “变好喝、变好喝……”她一边泡一边念着,蛟好的侧脸始终保持着纯洁的微笑。 她以为这样念一念,茶就会好喝? “你为何想替礼部尚书大人亲手做碗?”孟少陵天外飞来一笔问。 冉缨咬着指头,另一手则拿着茶匙挖着茶叶,沉吟道:“嗯……也没为什么……”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和礼部尚书大人很熟吧。 当然不是说她对其他客人就不尽心招待,而是每年的这个时候,年过花甲的礼部尚书大人总会不辞遥远地从长安京过来。这惯例是从她母亲还在那时候就开始的,可以说礼部尚书大人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会别有一番感情了。 “没有任何好处,你也愿意在这种天气亲手挖土,在那么赶的时间内热窑烧碗?”孟少陵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丝的不敢置信。 以他没忘记那日他们上莫师傅那借窖的时候,莫师傅说过在冬季要烧上比平常更久的时间,还不能保证烧出来的成品好坏是否会有龟裂……纵使如此,她还是愿意花心思去讨好一个客人的原因是什么? 啊!这个问题她就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冉缨开心的付度。 “因为我希望看到礼部尚书大人吃得开心啊!”她轻拊掌,扬起率直的笑。 “就只因为这样?”孟少陵克制不了拔高嗓音怪叫。 “什么叫‘就只因为这样’?”冉缨慎怒地皖了他一眼。“我们故里是做料理的,你以为要端给客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是好吃的料理了。”这还用说吗? “那是一定要的,不过最重要的可不是这点。”明眸斜睐向他,冉缨神秘地笑了笑,似乎是想要卖关子。 “是什么?”然而,他却不能自己的问出来了。 因为她拊掌时的笑颜太过明亮,太过灿烂耀眼,眼中的光辉却是那么的坚定不移,他有预感她说出的话将能深深地震撼他。 而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想要了解那样的震撼,想要被她的一言一语给震慑,却不想去思考为何。 冉缨缓缓将热水注进茶壶里,眼神专注,嘴上不忘回答他“重要的是想着让喝茶的人喝得开心的心情啊!” 她的回答几乎和他想的差不多。 虽然他早猜到了,但是由她说出来,震撼的感觉不减反增。 或许就因为是由她来说才会如此。 “让喝茶的人开心的心情……” “是啊!”冉缨愉快地点点头,“要抱着端出最好的茶招待对方,希望能震撼人灵魂的味道这样的心情,才能够让喝的人满足。” 抱着端出最好的茶招待对方的心情吗? 少陵,你来了,来喝喝我泡的茶。 时光在他脑海里倒转,鲜明的上演着。 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印象中的“她”亦然。他翩然落座,她素手纤纤地替他倒茶;他举杯饮尽,她眉目带笑。 好喝吗? 她永远会这么问,而他也总是不负她所望地说出“好喝”这样的话,可是在她脸上,他永远看不见欢喜的笑容,每当他说出好喝,她总是怅然若失的模样;可如果是那个男人说的话,她会展现出在他面前不会出现的表情。 他深深眷恋着那样的神情,但那样的神情却是因另一个男人而起的。 “啊啊,又来了。”冉缨终于忍不住戳了戳他的眉心,“如果你是带着糟糕的心情在泡茶,别人可是喝得出来的喔!” 孟少陵一脸怔忡,像被她打了一巴掌后,脸颊还残留着疼痛的余韵那般的感觉。 她……那女人应该也是用着“想让他品尝好茶”这样的心情在泡茶的吧? 但他却是随意回答,因为在心底深处,他总认为她不会在意他的回答。现在想想,或许是她察觉了他的话并不是出自真心诚意,而非他不是那个她所爱的人。 也许,他也在不知不觉间伤了她的心而不自知。 “带着仿佛思念着某件事情或是某个人的神情,眉头总是深深揪起的话,是没办法泡出好茶的。”冉缨轻声细语的话听起来不像告诫,反而像安慰。 她……看出来了? 我该怎么做?孟少陵没有问出口,但无助的眼神己经替自己抛出问题了。 冉缨瞧见了。 只见她浅浅地抿起唇角,扬起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弧度,缓缓地说:“首先啊,要先从放下做起。” “放下?”多么简单的两个字,若他做得到,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冉缨温温一笑,扬手一指,“你看。”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大片的默林,也是故里的特色。 这几天来,他己经不晓得听多少客人称赞过他们的默林有多好,在别处可是看不到的。 “很漂亮吧!” “所以?”她该不会是想说要他效法梅花熬过严冬的考验仍能挺拔开花的精神吧? “不觉得就这么日也看着,夜也看着,日复一日的欣赏着,等到冬天过后,花凋谢了之后,那些烦心的事也就这么忘记了吗?” 她的话,并不是特别动听,却宛如一阵春风轻抚过他的面容,直直吹进心底。 冬天还没来,他己经嗅得到春的味道。 是那样的温暖,那样令人怀念的感觉,恋恋不己难以割舍。 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冉缨举起青瓷壶,将浓郁的茶汤缓缓倒进杯中,然后轻巧地搁在他面前,做出无言的邀请。 孟少陵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她的眼神,捧起了杯子,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 “唉……” 只消一口,他垂首露出苦笑,低叹。 不能不承认,她的茶虽然沏得乱七八糟,却是他喝过最有味道的茶了。 如同她所说的,在这茶里他喝到了被用心款待的味道,还有加了她傻气智慧的味道。 有点苦,却不会令人皱眉。 “好喝吗?” 她脸上是既兴奋又期待的表情,睁大一双水眸紧紧瞅着他。 那表情就像以前那个女人一样。 “花要谢,还早呢!”差点跟着她露出笑,孟少陵立刻沉下脸,抛下这句起身离开。 “唔……现在己经是年关啦……” 身后传来她软软的低喃,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含着手指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听不出气势的反驳。脑海中鲜明的印象,他抿着唇在踏下凉亭的最后一阶。 是啊,初春不远了。 第5章 三人对坐。 如同上次的场景,孟少陵泡茶,七宝坊老板坐得直挺挺的等待,而冉缨只得夹在他们之间,以防孟少陵泡出什么惹得七宝坊老板不悦的茶,让两人再度上演针锋相对的景象。 谁也没开口,可空气间无形散发着一股紧张感。 孟少陵将沏好的茶,摆上七宝坊老板面前。 冉缨紧张地夹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之间,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切,就怕漏了哪个会让两个男人提刀相对的小细节,而来不及阻止。 “阿缨,你就算瞪着我也没用。”七宝坊老板把到了嘴边的杯子放下,实在受不了她过干迫人的视线。 “我没有瞪你呀!”冉缨噘着嘴反驳,眼神却更用力。 孟少陵突然拍了拍她的肩。 “嗯?”她回过头看他。 “你看窗外那是什么。”孟少陵突然指向窗外。 冉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咦?什么?” 孟少陵文雅的面容挂上浅笑,示意七宝坊老板趁现在快喝。 “嗯?有什么吗?”冉缨还没发现自己被拐了,看得式是仔细。 这时,七宝坊老板面容仍是严肃,搁下杯子,不疾不徐地开口。 “老实说,我不认为给你三日的时间,你能进步到哪儿。”至少三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 咦?七宝坊老板己经喝了?! 冉缨迅速转回首,惊瞅着七宝坊老板,同时防范着他说出令孟少陵提刀砍人的话。 “三日后呢?”她沉不住气地问。 七宝坊老板先是扫了孟少陵一眼,接着撇撇嘴,“差强人意。” “是你太挑剔了啦!”冉缨为孟少陵抱不平。 孟少陵仅是微笑。 因为他注意到了,打从那日七宝坊老板造访故里到现在,刚刚那“凉鸿一瞥”是他唯一正眼看过自己的一次。 “你可以自己喝喝看呀!”七宝坊老板两手一摊,然后将杯子推向她。 冉缨噘起唇,对七宝坊老板颇有微词,却突然想到一件事——的确,昨夜还被她嫌弃得一无是处的茶,今日就要他像变戏法一样泡得令人赞不绝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刚才他泡茶时平静的神情和眉宇间淡淡的轻快,她想,他应该是了解她昨晚说的话的意思。 难道是她误会了? 冉缨捧起杯子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七宝坊老板的杯子,蓦地,她笑了。 见底的杯子就是她笑的原因。 如果不是好喝的话,以七宝坊老板的个性是不可能喝完整杯茶的。 所以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冉缨缓缓喝下热茶暖了身子,唇角抿起娇艳的甜笑,“七宝坊老板真是不诚实……” “哼!我说的是事实。”七宝坊老板哼了声。 “呵呵,嘴硬……”冉缨掩唇轻笑。 始终没说话表达意见的孟少陵,因她的笑声,不经意地一瞥……却令他忘了别开眼。 冉缨在他心里从来称不上是个女人,反而比较像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女孩,可如今她看起来却有着一股沉稳的气息,令人不得不折服。 他也不会形容,总之,就是“老板”会出现的笑容和气势。 这明明就是个平常她会出现的动作。 “欸?太阿?”冉缨放下茶杯,察觉到砧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细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孟少陵没反应。 难道是病了? “太阿,嘎……”冉缨稍微起身靠近他,想要触碰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没想到却踩在他的脚上,她轻呼了声,想要把脚缩回来,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就往旁边倒。 孟少陵来不及思考,被她踏着的脚往上一抬,将她整个人拱了起来,双手跟着张开,扶住娇小的她。 ……对,是扶住她。 虽然此刻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抱在一起。 “哎哟……”冉缨可以说是狠狠地一头撞进他胸膛里,抚着被撞红的鼻尖,她眼里泛着雾气,抬首间:“你没事吧……” 唔……他偷偷在胸前藏了块大石板吗?怎么这么硬…… 问他有没有事?应该是她有事吧! “你没事也能在平地跌倒?而且还是坐着。”孟少陵毫不留情面地奚落她。 她歪着头,困惑地问:“我不是踩到你了吗?” 就是因为踩到他的脚,她收不住往前倾的势子,又怕踩痛他,所以才会成奇怪的姿势跌倒的啊! “你以为自己有几斤?我还没弱到被踩一下就会哇哇叫的地步。”虽然她没说出来,但他就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想到她把他当成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孟少陵不禁有些恼火,原本环绕在她腰际的双手,忍不住改掐住她水嫩柔软的两颊,并往两边猛拉。 不过说起来,她还真是轻盈。 像现在这样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也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虽然平常她看起来就是很小一只,只到他的胸前;偶尔拍拍他肩头像是安慰的小手纤细,好像一折就断了;还有醉了之后会蜷缩成更小更小…… “唔……”他还要捏着她到什么时候?冉缨微微发出抗议声,却没敢打断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他还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应该是没事。 “嗯?”心里还想着其它事,孟少陵不经意对上她略带困惑的水眸。 “还好你没事。”眸光交会,她立刻扬唇一笑。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温和的黑眸先是瞠大,接着别过视线,皱起眉。 “怎么了吗?”他干嘛突然皱眉? 孟少陵没回答,手却还拧着她两颊不放,但力道并不会弄疼她。 既然他不说话,冉缨也只好乖乖的趴在他胸前,任由他“蹂躏”自己的脸颊,反正也不痛。 只是他们都没发现这一幕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的亲密。 “好了,我肚子饿了,今日是来用膳的。”七宝坊老板故意打断他们那过分亲昵的气氛。 孟少陵这才回神,松开了手。 见状,冉缨才盈着笑,退开他的怀中。“那么我去张罗。” 她如彩蝶般的身影翩然离开,孟少陵的视线仍追逐着她。 “看傻了?阿缨的老板本色。”七宝坊老板继续喝着热茶,一边打趣地问。 “在下不懂阁下的意思。”孟少陵重拾泡茶的动作,仿佛适才的失神停顿是七宝坊老板的错觉。 哼!想狡辩?他这个旁观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七宝坊老板撇了撇嘴,“阿缨终究是生在故里的小孩,纵使她生活的环境过干单纯,养成了她这种乐天知命的个性,但她可是从小就跟着前任老板工作,自然会有那种气势。平常都被那天真的本性给掩盖了,只有偶尔会显露出来。” “毕竟阿缨小姐是老板,如果没有气势,那会让在下很头疼的。”孟少陵平静的附和。 面对客人的敬酒,她也不懂得拒绝,仰首就干了;客人过分的要求她也不会制止,全都笑笑的答应,还得由他替她婉拒,才不至干让她在歇店前醉倒或是忙昏头。 不过,无论她有无气势,现在盘旋在他脑子里的都不是这件事。 她没有小女儿娇羞的模样。 即便扑倒在他怀中,面对着他,她都是维持一贯的态度,一点表情的变化也没有。 没由来的令他一阵不悦。 “阿缨小姐。” “唔……” “阿缨小姐,你该起床了。” “嗯……” “又熬夜喝酒了?” “噢……头好痛……” “宿醉没有药医。” 一早,孟少陵大刺刺地闯进冉缨的闺房,打开窗,让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不过依照某人仍赖在床上的发懒模样看来,冬阳的威力显然不够强烈到足以唤醒床上的小懒虫。 “嗯……昨晚的月色很美嘛……”冉缨拉起棉被盖在头上,不愿见到任何一丝阳光,那令她的头更疼了。 “有多少人喝酒的原因是因为月亮?”孟少陵来到床前,手一探,棉被立刻被他抽走。 “嗯……诗人?墨客?”早有防范的她用双手遮住脸,闷闷的声音由双手间逸出。 “你是这两者的其中之一吗?”孟少陵双手抱胸,低头俯视着她,眼神有着面对她才会表现出的据傲。 “嗯……好难过……”只不过忙着头痛的冉缨没看见。 “快起来。”他催促着。 面对这个一身酒气的家伙,他得叫醒她。 这俨然己成了他每日早晨必须做的事,比冉缨早起床,到她房里替她泡上一壶醒酒的热茶,然后叫醒她。 “不能再等会儿吗……”软绵绵的嗓音有着撒娇的成分。 “我替妹倒杯茶。”孟少陵可是丝毫没有动摇。 “谢谢……”她一边呻吟一边道谢。 “甭客气,因为你得下床亲自走过来喝这杯茶。”孟少陵将杯子搁在桌上,长指敲了敲桌面,要她自己过来。 “噢……”他果然不可能轻易通融。 冉缨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水润的眸子显得朦胧,她一手扶着脑袋,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倒回床上,喃喃道:“好想泡澡……” “碧茵己经替你烧好水了。”孟少陵接住她又要往床上倒的身躯,逼她下床的意思坚决。 她轻拊掌,下一瞬便推开他的手,倒回床上,“太好了,要她再等我半刻钟吧。” 从醒来到现在,这是冉缨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起来。”他的语气坚持。 “唉……”她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只好站起身,步伐踉跄地朝桌边走去,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孟少陵则早步回桌边等她了。 “谢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冉缨迷迷糊糊地道谢。 “如果你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自己醒过来,我的辛苦会有代价。”孟少陵掏出记录着宾客预约的册子开始排一日的日程。 闻言,冉缨扯出苦笑。 要她在早上自己醒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明天你热一壶酒代替茶,也许可以……”她小小声道,同时拉开身旁的椅子要他坐下。 她早上原本还可以捞捞散落在床四周的酒瓶,看看有没有前一晚喝剩的,但自从他接管了叫她起床的工作后,不用说酒瓶被收拾得千千净净,每晚入夜前能喝的酒,数量也少了许多。 孟少陵拒绝坐下,下意识不想和她太过接近。 冉缨耸耸肩,也不坚持。 “别开玩笑了。”一大早就让她喝酒,是要一整天的工作都不做吗? “以前我可以喝到半斤的……”唉,有人管帐固然是好事,但她真怀念以可以肆无忌惮喝酒的日子。 虽然千姨也会念她几句,却不会强制规定她不能喝,可他…… 冉缨偷偷瞥了孟少陵沉静的侧脸一眼,继而冒出一长串叹息。 “太多了不是吗?”孟少陵反问。 “会吗……”她含着手指的招牌动作又出现,同时满脸困惑,“我娘以前一日都喝上两斤半,还嫌不够的说……” 还敢说!是谁喝超过半斤就昏头转向的? “下次见到大老板,我会记得向她请教该怎么让你喝了半斤还不会醉。”即使在故里己经待了一阵子,孟少陵还不知道冉缨的母亲己经过世的事。 闻言,冉缨微微一怔。 对了,太阿还不知道……不是刻意对他隐瞒,而是没机会告诉他,加上这也不是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事,就一直忘了说。 “嗯……如果你想问的话,改天我可以带你去问问。”也差不多是时候去探望娘了。 “大老板住在别处?”他一直想见见把冉缨教育成这副……模样的女人是怎么样的个性。 “今年冬季冷得早,娘一个人也挺孤单的,她很怕冷的……”放下杯子,她垂下眼眸,双手无意识地在檀木制成的桌子轻抚来回。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她似乎不怎么有精神,不是宿醉的疲劳,而是脸上的表情少了些许她会有的光彩。 “大老板住在山脚?” 如果要判断冉缨母亲不住在故里的原因,大概就是上了年纪不方便住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虽然这里只是山腰,不过这座山可不矮,说是山腰,离山脚也有一段很长的距离,附近又没有其它住户,要做上什么事都很不方便。 况且,故里没有马车。 如果冉缨的母亲身染痼疾的话,发病时要找大夫可不方便,所以住在山脚的村庄里是最理想的。 “不,娘住在山上。”冉缨侧首,甜美可人的小脸扬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是孟少陵第一次见到她有这样的表情。 “为……”他本想继续问下去,却被她给打断。 “今日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个小女人从来不会这么失礼地打断别人的话。 孟少陵蹙起眉,对于她的逃避感到不悦,同时思考着要不要逼她说出来。 “太阿?”一扫先前的失落,冉缨瞅着他,轻声催促着,用着他虽不喜欢却己习惯的称谓。 孟少陵收回到了嘴边的话。 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并不落寞。 也许他心底有个谱,知道问出来,可能会换来她为难的神情,而他并不想看到那样的她,所以决定避而不谈。 “稍晚要招待礼部尚书大人,得上莫师傅那儿去取烧好的陶碗。”孟少陵确认着今日的行程。 礼部尚书的预约一延再延,他们两方之间往来的信鸽在这种寒冬中大概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终于确定今晚要来。 “嗯,今晚招待礼部尚书大人的茶记得先泡好,啊!要记得用东方美人。”冉缨交代着,孟少陵不忘做笔记。 冉缨开始梳洗。 见了,孟少陵随即收起账册来到她身后,替她梳理一头润顺的乌丝。 这并不是任何人交代他的工作,甚至前任掌柜会不会这么做他也不晓得,只是每次见她起床总是拖拖拉拉的,为了节省被她浪费的时间,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会替她这么做。 当然,他不会承认这样的举动是一种放纵的宠溺。 绝对不是! “你觉得碗会不会烧不成?”他一边替她给起长发,一边问。 虽然是亲手做的,但他总觉得怎么不用更好点材质的瓷碗或是玉碗?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在这关头说。 “如果不好的话,莫师傅就会来告诉我啦!”冉缨像只撒娇的猫儿,沉迷于他修长的手指穿梭于自己发间和偶尔轻触额际的温柔手劲,舒服得令她微微目迷起眼。 难怪她一点也不紧张。 孟少陵曲指敲了敲她的粉额,“别睡着了。” 虽然他的语气和平常并无不同,但敲击的力道却很轻,在那双总是看不出情绪的眸底浮现了几不可察的温柔笑意。 “可是很舒服嘛……”说完,冉缨干脆闭上眼享受,没察觉他眼底停驻的情绪。 可孟少陵在镜中瞧见了。 这是现在的他? 笑得那么……真诚,没有虚假? “你难道不担心莫师傅见碗烧坏了,会私自替你重制一个?”为掩饰心头的呆愕,他将视线移开镜中的自己,投向那个一脸满足的小女人。 依莫师傅对冉缨疼惜的模样来看,难保莫师傅不会这么做。 他己经看过太多人因为担心这小女人伤心,而瞒着她许多事,然后私下替她解决的例子。 一开始他不懂为何众人要如此袒护着这个几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用做的小女人,但最近,他有点理解了。 就像其它人说的,冉缨就是冉缨,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保持那抹浅笑就行了。 “不会的。”冉缨睁开眼,孟少陵立刻避开她的目光,但两人的视线却还是在镜中交会,粉嫩的小脸立刻堆满了笑。“莫师傅不会这么做。” 没错,就像现在的笑。 因为了解对方而全然信任,永远能温暖人心。 即使再不想承认,他确实为这抹笑所折服。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替她盘好了泡澡时不会弄湿的发髻。 每次泡完澡总见她淌着水滴的发丝,那把长发可是很难千的,况且她晚上还会再洗一次,所以她干脆等晚上再洗头发。 这是他替她订下的规矩。 “啊!那就去买个新的壶吧!”之前就一直想着要替他买个新壶,如今终于有个好借口了。 “是怕我把现在这个壶也泡坏了?”孟少陵挑眉问道。 “津叔说你泡的茶变好喝了,代表你己经抓到那种心情啦!”冉缨拍拍他的肩,把从津叔那儿听到的话告诉他。 “也许。”他没有收下她的恭维。 “也许?”什么意思? “我现在泡茶只是什么都不想而己。”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如果试着去回想那女人泡茶的姿态,他脑海里便会绕着过去打转。自从那夜见过冉缨泡茶后,虽然做不到她那种“用心”的程度,不过他改成泡茶时想着她的动作,而非那女人。 奇异的,脑海中盈满冉缨的身影时,他的心湖变得很平静。 往常纷乱的是非风雨被摒除在心房外,他再无一刻感到那么轻松自在,仿佛跳脱了自成年之后到现在所有扛在肩上的责任和不能说的秘密。 如今他甚至会想——假使成为一个很会泡茶的掌柜,也许不是件坏事。 如果是待在她身边的话。 第6章 故里的膳房向来流动着一股静谧愉悦的气氛。 可眼下,故里所有的人聚集在膳房里,以冉缨为中心围绕在桌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严肃的神情。 蓦地,冉缨双手拍上桌,沉着嗓音开口—— “碗。” “没问题!”负责上莫师傅那儿取碗的谷越报告。 “食材。” “都是当日的!”森叔的大嗓门立刻窜出来,津叔则在一旁附和地领首。 “今日的预约?” “今日晚膳只有礼部尚书大人。”孟少陵早己确认过。 冉缨先是一顿,继而拍拍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啊,也对,都到了这个时候了……” “这个时候?”年资最浅的孟少陵理所当然开口问。 “快过年啦!”冉缨离开桌边,开始为晚膳做准备,其它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过年?己经到这个时候了? 孟少陵思忖着,脚步自动跟上她。 “今年礼部尚书大人很忙呢,一直拖到年终才来。”碧茵跟在一旁说道。 “阿缨小姐等得望穿秋水,日也盼着,夜也盼着呢!”森叔取笑她。 冉缨不以为忤,甚至直言,“没见到礼部尚书大人,今年故里就不过年了!” 众人皆笑出来,只有孟少陵一人没有笑。 “礼部尚书大人是什么来头?”他俏声问着一旁的碧茵。 “咦?孟大哥不知道?”碧茵有些讶异。 毕竟她一直以为依孟少陵的气质和能力来看,绝对是有不凡出身的背景,道理不认识礼部尚书才是。 “听说京里设有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孟少陵打断碧茵的话,语气有些急促,“这个我知道。” 谁要她解释六部有哪些?他要问的是在冉缨心中礼部尚书的定位。 “礼部尚书大人就是礼部的最高长官。”碧茵还是不懂。 “我……”孟少陵开了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要怎么说出自己对冉缨如此明白表现出对礼部尚书大人的重视,感到有些……好奇。 是的,只是好奇,没其它的。 “嗯?”碧茵发出困惑声。 “不,谢谢你告诉我。”算了,他自己找机会问冉缨。 目光瞥向伫立在炉灶前的冉缨,孟少陵的目光由原本的平淡,转变为错愕。 “你要下厨?”实在不是他故意要用这么惊讶的语气,而是让这个“啥也不会”的老板拿着菜刀着实太危险。 难道没有人要阻止她吗? 依他看来,说不准她一下刀就先砍了自己的手指,没有人愿意在料理里吃到人的手指吧! “是啊。”冉缨笑容婉约,纤细的手腕和那把大菜刀怎么也搭不上边,光是握着都令人怀疑她拿不拿得动。 “你确定?”他仍是怀疑。 “太阿,时辰差不多了,你该先去准备热茶才是。”冉缨扬起菜刀挥了挥,要他离开膳房。 孟少陵只好退到一旁。 “孟大哥是第一次看阿缨小姐做菜吧!”谷越靠了过来,语气兴奋,“今晚会看到很精采的景象哟!” “精采的景象?” “是啊!阿缨小姐做菜的景象,就像一幅图画一样。”碧茵也赞叹着。 “就连森叔和津叔都甘拜下风呢!”谷越祭出更高级的赞美。 喔?那他倒要仔细看看了。 到底是精采还是惊吓。 “松厅”位处故里深处,四周只有碎石子铺成的庭院景致,连一株花草树木也没有,显得旷远而岑寂,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添上的暖炉让整个松厅暖烘烘的,全为了招待重要的客人。 “大人,请喝茶。”孟少陵面带如春阳般和煦的浅笑,奉上热茶给面前的七旬老人。 “让掌柜专门伺候我这个老人,真是多担待了。”一身简朴看起来丝毫不像在朝廷当官的礼部尚书,有着皱纹的老手握住杯身,不烫手的温度温暖了老人的面容。 “那儿的话,能见上大人一面,是在下的荣幸。”孟少陵没有客套,说出了真心话。 眼前的老人有着一股和冉缨相仿的气质。 令人很难讨厌的气质。 老人啜了口茶,随后缓声道:“听说千掌柜回乡探亲,所以由你暂代掌柜一职。” “是的。”孟少陵不卑不亢的应着。 “或许这么问有点唐突……”老人放下空了的杯子,语带保留地盯着他,目光既犀利又专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会有的目光。 孟少陵又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抬眼没有闪避老人的视线。 “大人请尽管问,别客气。” “你姓什么?”老人开门见山的问。 孟少陵缩回了正要替自己倒茶的手,交迭放在桌上,脸上的笑容显得莫测高深。 以前,他只有在远远的地方见过礼部尚书一次,对方应该不太可能认出他,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换了个姓。 “蒙。”他的语气听不出犹豫。 但老人还是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抿了下唇,正要重新拿起杯子时,被孟少陵阻止了。 “这茶冷了,在下替您换一杯。”孟少陵将冷掉的茶倒掉,另外换了一杯给他。 老人笑了笑,这才接过茶杯。 “这里的月色还是这么美,尤其是下过雪之后,看起来更有股幽远的意境之美。” 如果是寻常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他肯定能说出许多诗词来附和,但如今他只想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是的,真的很美。” 到故里这么久了,他渐渐习惯这里的每一个人,习惯每一件事,或者该说,不只是习惯,他也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动了想再停留一段时间的念头。 虽然他还没想过到底是喜欢上这儿的哪一点,但……又如何呢?现在他不想费心去思考那些。 “故里是个好地方。”老人又要了一杯茶,徐徐地开口:“在这里能远离那些官场的斗争和算尽心机的尘世喧嚣,等到老夫辞官后,真想搬到这儿来。” “在下认为在这片默林里多搭一栋屋舍,阿缨小姐并不会介意。”孟少陵面带微笑地答腔。 “介意什么?” 软绵绵嗓音的主人领着谷越和碧茵踏进松厅。 浅瑰红色的身影宛如落入凡间的仙子,冉缨含蓄地浅笑,霎时间更加缀亮了整个松厅。 孟少陵注意到今晚的她似乎有些不同。 “老夫正和掌柜谈起告老还乡后想在这片默林定居。” “在故里的默林吗?”冉缨微微偏头,下一瞬漾起甜美的笑花,“如果大人要来,那当然好啊!” 冉缨的回答,果然不出乎他所料。 她翩然落座于他和礼部尚书之间,碧茵和谷越则将摆盘精美的生鲜食材和一只陶锅摆上桌。 如此近距离,孟少陵嗅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更瞧清楚她究竟动了什么手脚,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不同。 她上了淡妆,身上的衣裳也比平时来得华贵。 看来礼部尚书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之高,才会令她如此费心打扮。 “今天你要招待老夫什么样的料理?”老人的脸上出现了像孩子一般的兴奋光彩。 “热呼呼的料理。”冉缨在早己热了的陶锅下的小炉里添上烤得发红的炭火,一边回答。 “热呼呼的料理?”老人微愣。 “嗯,保证大人会吃得冒汗。”冉缨自信满满的拍胸脯保证。 “那还真令人期待。”老人轻拊掌,显然很期待。 孟少陵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却觉得自己眼前有两个孩子。 “在等锅热之前,这个先请大人尝一尝。”冉缨仿佛献宝般,从怀中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老人接过后打开,“烤番薯?” 冒着热烟的烤番薯比巴掌还要小,是冉缨特地挑选拿来做成开胃的甜品。 “嗯,是刚刚才烤好的,为了怕走来的路上会凉掉,我把它放在怀里,顺便取暖。”她俏皮地眨眨眼,同时要碧茵替老人斟酒,“还有不能忘记这一味呀!” 又是酒? 孟少陵整起眉头。 无论跟任何人,她都没少过“这一味”啊! “这香味……”老人嗅了嗅酒香,“是梅酒。” “嗯,是娘的私家珍藏,既然是尚书大人,我也只能拿出来贡献了。”冉缨不忘替自己和孟少陵各斟了一杯,同时阻止老人先喝酒,“欸、欸,尚书大人,要先吃烤番薯再喝酒才行。” “何故?”老人停下到了嘴边的杯子。 “空腹喝酒伤胃又易醉,所以切记一口番薯一口酒,我可不希望大人在用膳之前就醉了。”她像在教训小孩一般,示范给老人看。“太阿也是。” 她也拿了个烤番薯给孟少陵。 孟少陵不置可否的咬了一口。 “掌柜不会喝酒?”老人见孟少陵没喝酒,开口问。 “在下没有喝酒的习惯。”他并非不会喝,而是挑人喝。 能让他想一起共饮的人己经不在了。 冉缨啧啧了几声,对他摇摇头,“一生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说得好!”老人显然被她的话讨好。 果然,她认识的人都是些酒鬼,即便是气质高尚的礼部尚书亦然。 孟少陵在心里偷翻白眼,脸上仍是陪着笑。 “但是不能喝太多,因为我还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回房里。”才刚被称赞,她又吐吐粉舌,自嘲道。 孟少陵缩回在桌下准备捏她一把要她克制些的手。 若她没说这句话的话,他定拧得她哭爹喊娘。 “锅差不多热了。”冉缨放下咬了一半的烤番薯,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料理一桌新鲜的食材。 她用比平常用膳时更长的筷子夹起小块牛油在陶锅内抹了一圈,跟着道:“太阿,可以麻烦你帮我倒那边那罐特制酱汁吗?” “太阿是你的名字?”老人对这称呼感到有趣。 “不……”孟少陵拿起她说的小罐子,正要解释,冉缨一阵抢白—— “是我擅自这么叫他的。” 孟少陵斜院了她一眼。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的“恶行”。 “喔,太阿吗?”老人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思。 远古的名剑太阿,能把剑的名字拿来当人名,这丫头也真够了不得的! 老人上下打量了孟少陵一番,继而笑言:“适合。” “大人应该能理解对吧!”哈!她就知道尚书大人懂自己在想什么。 若是平常他会解释,但今日面对的是长安京住民,又是位居庙堂之上的礼部尚书,他没把握说出名字,对方不会想起锦绣商行的那个“孟少陵”,即使他己经胡诌了一个姓。 所以孟少陵选择笑而不辩白,同时照她说的把酱汁倒进陶锅里。 滋—— 酱汁接触到热烫的陶锅引起一阵白烟并冒泡,很快的,酱汁带着焦烧味的诱人香气便弥漫开来。 孟少陵被冒起的热气给烫着,立即反应的缩回手。 “欸,还不够,再倒一点。”冉缨筷子夹着牛肉正要放进陶锅中,也跟着他缩手。 “它在喷。”孟少陵瞪着陶锅的眼,仿佛它会吃了他的手一般。 很烫,他才不要再靠近被喷一次。 “可是不够啊……”冉缨呱起唇,扬起微弱的抗议。 “你自己倒。”他交出小罐子,一点也不替她留情面,拒绝帮忙。 “嗯,好吧。”冉缨也很干脆,放下筷子,换拿起酱汁,丝毫不畏惧锅里弹起的热烫酱汁,一手撩着袖子,一手在陶锅上方浇淋着酱汁。 见状,孟少陵又有意见。 “你不怕烫?”他今夜首次拧眉,不是为了她说了什么话,而是看到那只细白的手腕在白烟中来回移动。 “会烫吗?”冉缨抽空抬头,满脸疑问。 孟少陵懒得跟她多说,待她放下小罐子后,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如墨的黑眸仔细检查着那细皮嫩肉的白哲肌肤。 “怎么了?”冉缨对他的动作很是不解。 直到确定上头没有丝毫烫红的痕迹,孟少陵才放开她。 “没事。”他没想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的意义。 因为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在意起她是否被烫伤。 冉缨偏着头想了想,蓦地绽开笑颜,招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孟少陵没有怀疑地靠了上去。 “如果你很饿的话,膳房里有一些己经做好的料理可以吃。”冉缨用自以为小声,其实大家都听到的声音告诉他。 “我不饿。”孟少陵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她从哪一点看出他饿了? “噢……这样吗……”不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是什么意思? “你再不快点开始煮,酱汁都要煮干了。”孟少陵冷着眼提醒她。老人兴味盎然地盯着他们一来一往,没有漏看任何一幕。 虽然这个新掌柜从头到尾眼神冷冽,可至少挂着笑容,怎料她几句话就让他脸色大变,不只没了笑容,甚至还隐隐透着微愠。 哈!不愧是阿缨啊! 有趣有趣,这一对的发展令他期待。 “首先是牛肉。” 冉缨在冒着热烟的陶锅里放进切成小块的牛肉,鲜嫩且肌理分明的肉很快就上了一层漂亮的颜色。 “火会不会太大了?”锅里冒起的白烟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孟少陵忍不住问。 “放心,陶锅的好处就是不会焦,接下来请等一下。”冉缨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将牛肉翻面。 豆腐、山蔬野菜、鱼白……纤纤柔黄在食材和陶锅之间来回,心无旁鹜专注的柔美侧脸,水眸里进出璀璨的炙人光芒,她看起来既婉约又刚毅。 这就是她做菜的样子。 天地之大,这一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她的心思。 说来她做菜的手法并不特别华丽,或者可以说如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朴素单纯,却充满了浓浓的“家”的味道。 没错,就是家乡的味道。 难怪这里叫做“故里”。 “变好吃……变好吃……”她喃喃念着,眼神就像那夜泡茶给他喝时一样。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满心只想让礼部尚书大人吃到所谓能震撼灵魂的幸福味道。 孟少陵紧盯着她的侧脸,发现自己的目光就像上了胶,紧紧钻在她身上,无法离开。 还好她不是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有预感如果被她如此注视着,自己绝对会先行别开视线。 “好了,请用。”娇俏的软嗓扬起,冉缨己经放下手上的长筷。 没有多余的调味,只有一开始淋下的酱汁,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阿缨小姐,你忘了一件事。”回过神的孟少陵突道。 “什么……”冉缨瞥向他,在那双漆黑的深眸中看见了答案,“啊!对了,尚书大人请稍等。” “嗯?”正举起筷子的老人,停下来望着他们。 冉缨一脸神秘地拿出一只木盒,送上老人眼前。 老人先看了她一眼,在她浅笑的鼓励下打开了木盒。 朴素不起眼的木盒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陶烧的碗。 “本来是想让您吃鱼用的,但黄鱼公子之前被我拿来当下酒菜了……”冉缨笑得抱歉,解释着。 老人将陶碗由木盒里取出,眼底有着惊讶和些许了然的怀念。 这丫头就跟她娘一样。 “很好,做得很好,很漂亮……”老人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表情虔诚的低语,“漂亮得令老夫舍不得用……” “您当然必须用。”冉缨握紧老人爬满岁月痕迹的手,专注而坚定的瞅着他,未几又恢复了笑颜,轻快地说:“碗做来就是要用的啊!如果能令您吃起来开心,那就够了。” “会的。”露出和她一样的笑容,老人反过来拍拍她的手,重新拿起筷子,一手托着冉缨替他做的碗,这才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 “如何?”她用期待的眼神这么问。 “唔……真好吃!”虽然烫舌,但老人笑得连眼睛都弯了。 “太好了!”冉缨情不自禁地握拳,小脸满是喜不自胜的欢愉。 孟少陵静静地看着她。 有时候他会想,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嫌她做不好,这小女人却还是每一次都要询问别人的感想,根本就是一种藉由别人称赞来提高自己骄傲的做法。 但后来他发现,她是真的只是单纯的想知道对方吃得开不开心,而对她来说,一句“好吃”就是对她用心的崇高稿赏。 “太阿,这给你。”冉缨也替他准备了一副碗筷。 孟少陵怔忡地望着手中的碗筷。 “快点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到好吃的,老人下手准确迅速,不忘提醒他一声。 “这怎么好意思。”孟少陵客气的话是说给礼部尚书听的,边把碗筷搁回她面前。 眼前的情况横看竖看都不是他一个掌柜有资格一起用膳的场合,况且连她这个老板都没拿筷子的打算了,他凭什么? “没关系啦!”冉缨硬是将筷子塞进他手里。 “掌柜的甭介意,一起吃吧。”老人附和。 “看吧,连大人都这么说了。”冉缨拍拍他,要他用不着在意。 “阿缨小姐。”孟少陵侧过脸狠狠瞪了她一眼。 这个不会看场合看脸色看情况的女人! “唔……”她做错了什么吗? “一起吃吧,所有人都坐下来。”老人招呼着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谷越和碧茵。 “谢谢大人!” 谷越和碧茵立刻从怀中掏出早己准备好的碗筷,迅速坐下。 孟少陵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他在这边客气了半天,结果礼部尚书一句话,他们倒是自动得很! 你看吧!冉缨看着他的眼里清楚写着这三个字,最后一次把碗放进他手中。 这下孟少陵再也说不出任何推托之词。 “大人喜欢热热闹闹地用膳,所以每次都会要大家作陪。”谷越边吃边解释。 难怪从来没看他们在一旁伺候,今日却一反常态的随侍在侧,本来他还以为是因今晚只有礼部尚书一位客人的关系,结果竟是因为跟在一旁有得吃。 “而且阿缨小姐亲手做的料理,不吃是会遭天谴的!”碧茵嘴里塞满了食物,话倒是还说得很清楚。 “你不吃?”不再搭理他们,孟少陵问向因为多了两个贪吃鬼,而更加忙碌于烹煮的冉缨。 “你们先吃。”她挥挥手,要他快点吃。 对她而言,看到大家吃得开心的笑脸就好了。 “阿缨小姐说得是!”谷越连连点头称是,往嘴里送进的食物一样也没少过。 又看了她一眼,孟少陵终于拿筷子夹起食物。 “如何?”她的问题只问着他。 温淳浓郁的味道,比他吃过的任何珍谨美撰都要令人动容,如同她烹煮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料理中也有着浓浓的“家乡味”。 就是这一味难求难寻,令人鼻酸。 “好吃。”良久,他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闻言,冉缨笑得比今晚任何一次都还要灿烂。 “阿缨呀,过来。” 饭后,礼部尚书朝她招招手。冉缨立刻二话不说地靠过去。 “都快过年了,这给你。” 冉缨由老人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难得上妆的精致丽容染上比平常更娇艳的笑颜。 “这是?”她双眼发亮,直盯着锦盒看。 “打开看看。”老人催促着她打开盒盖。 冉缨拉开盒上漂亮的系绳,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是一个陈旧的碗。 “这难道是……娘……”她仰起错愕又惊喜的花容,不敢置信地看着老人。 这是娘亲手做给礼部尚书大人的…… “嗯。”老人领首,喝了口酒,笑道:“今天从你这儿接收了你做的碗,所以这个也到了退休的时候了。” “您早就知道我会做碗送给您了?”冉缨更是讶异。 她完全是一时兴起才做的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个碗,尚书大人怎么可能猜到? “阿缨跟你娘一个样呀!”他可是从好久以前就是故里的熟客,和冉缨她娘更是故友,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这话在冉缨的耳里听来似乎是称赞。 “谢谢。”脸泛红潮,她漾起大大的笑花,欢喜之情不言而喻。 老人举起酒杯,浅笑。 冉缨立刻替他重新注满酒。 孟少陵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仍在揣测着他们的关系。 由这小女人丝毫不推托的这点来看,摆明了是习惯收下礼部尚书那儿来的礼物。 但是依他们的年纪来看不像是有什么特殊关系,可两人的气质却又那么的相似,实在令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难道是父女? 不,再怎么说礼部尚书都有一定的年纪了,怎么算都不可能。若说是孙女还比较可信……该不会真的是孙女吧? “今日吃得真是满足。”老人擦了擦嘴,准备离开。 “大人要走了?现下时辰己晚,碧茵己经为您准备好客房……” “不了,明日一早还得上朝。”老人摇摇手拒绝了她的好意。 “这样啊……”冉缨的笑容平添了一抹落寞。 “等过一阵子老夫会再来的。”老人不忍见她失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 “嗯。”冉缨也只得点点头,一边示意其它人可以收拾了。 老人用拐杖撑起身体,冉缨连忙上前搀扶着他,步下台阶之时,突然回过身开口。 “对了,有件事老夫不知道该不该说……” 由于礼部尚书这话是望着孟少陵说的,所以众人的目光皆转向他。 原本在整理桌面脏乱的他,回过头就见自己成了他人目光的焦点。 “大人请说。”他客气的回答。 “长安京‘艳府水家’嫁大女儿了。” 孟少陵的眼色不着痕迹地黯了黯。 “所以?”唇角抿着上扬的弧度,但他的眼神很冷。 老人微醚起眼,回忆着那场盛大的婚宴,一边描述,“那场婚宴由皇上主持,热闹的宴席连续举行了十天,可以说是整个长安京的人都参加了,情况比当年水老当家的婚宴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给长安京又留下一件传奇佳话。” 孟少陵静静地听着,他可以想象边关和京畿的两大商家联姻,场面自然是不容小觑,毕竟他也曾是手握南方商域的巨商。 “老夫想说的是,虽然那场婚宴任谁都可以参加,可在主桌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位子保留着不让任何人入座,而且每日都会替那个位子换上新的碗筷和热茶……当然是由两位当家亲手来做这些事。” “喔?为何?”冉缨插了话,语气有着好奇想知道答案的心急。 听到这儿,孟少陵不能否认自己同样好奇。 “老夫也跟寻常百姓一样有好奇心,所以忍不住问了佟水两位当家……”老人意有所指地睐着他,“两位当家说那是为一个没办法前来的挚友所保留的。” 没办法前来的挚友…… 闻言,孟少陵眼底的冰寒消退的飞快。 他可以想见那两个顽固的死脑筋,坚持留下那个位子,然后由他亲手换上新的碗筷,由她亲手沏上每一杯新茶。 那个画面想来就令他一阵恼怒,气那两个仍是那么的在乎他,把他当一生的挚友看待,更气自己几乎鼻酸红了眼眶。 打从老人开始描述这件事,冉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少陵,观察他脸上每个表情的变化,直到他食漫地扯开嘴角。 他笑了,而且还是苦笑。 除了最常出现的标准微笑以外,更看过他傲慢、狂妄、骄傲且嘴上不留情的一面,冉缨被他的这个笑容给迷惑了。 由冷意十足转化成那种带有缅怀美好过去的微恼苦笑,他头一次出现这么生动的表情。 “他笑了耶……”她呐呐地开口,心头因他的笑而暖暖的。 当然不只冉缨这么想,在场所有人都点头附和,有同样的想法。 孟少陵抬首,发现自己再度成为他人的目光焦点。 “大人告诉在下这件事的原因是?”察觉自己失态,孟少陵整了整颜色,装做不懂老人的意思。 “老夫想,依孟掌柜如此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老夫的意思才是。”老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往着拐杖离开。 原来老人早就发现了。 听到那声“孟掌柜”,孟少陵就懂老人只是没有点破他的谎话而己。 “咦?所以那个人是谁?”冉缨追上老人,对老人口中的朋友很好奇。 “嗯……是谁呢……”老人卖关子的声音远远飘来。 那一夜,孟少陵始终噙着苦笑。 第7章 青草的波浪,风一吹,便见到成群的羊和……迎风伫立的她。 想要吗? 伸手按压着发丝的她,回过头来,唇角上扬露出他所期盼的笑靥,伸出手迎向他。 好想……好想要…… 身畔的手情不自禁的举起,就快要握住日夜企盼的小手,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是那个男人,他永远比不上的那个男人。 可是不可以。 他们幸福的身影逐渐远离。 “不要走!” 汗湿了全身,孟少陵从梦境中追出现实,仍是一场空。 陡降的空虚感深深掳获了他。 他梦到了那个不敢说出名字的女人。 好几次的梦境中,只要他伸长了手就能抓住她,但总会有一道声音像催促般的问他:想要吗? 他总是在跟自己的心魔战斗,他想要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却又要不起。 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妻,也是他最爱却最不能爱的人。 于是,另一道声音阻止了他。 可是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他忿忿地低吼,一手重重捶上床榻。 他只是一直看着,看着他们用眼神追逐对方,看着他们把彼此摆在心头最深处的位置,也看着他们……相爱。 好几次他想伸手去触碰她的欲望,都被理智和那个男人的出现给压下,即使是在梦境中亦然。 还记得儿时父亲带着他前往孟家的织坊时,他不是对织出鲜艳的布匹感到有兴趣,而是被织娘们操作的织布机给吸引了过去,还准备伸手去碰,当然是被父亲给严厉的制止了。 长大之后,他清楚当时父亲是怕他的手被纺织机给伤着,但父亲当时严厉的教育了他很多东西是看得到却不能碰的。 没错,很多东西上。 他原本以为那只限于物品,但等他遇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好友捧在手里放在心里疼宠的女人——后,他才知道“东西上”的范畴是那么的广。 而他总是被教育成这样——看得到却碰不着。 那女人,是他碰不着的。 抱持着想爱又不能爱的心情,他的内心也渐渐变得扭曲。 他开始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然后擅自在对方身上加诸过多的妄想,最后忍不住去伤害对方。 因为得不到,所以激烈的爱变成了一种愤恨的情绪,无处宣泄,转而伤害被他当成那个女人替身的对象。 花雁行就是一个例子。 而现在是她……冉缨。 想起那总扬着无邪甜笑的小女人,他的心头一阵悸动。 他不想伤害她,一点也不想。 可悲的是,他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像伤害花雁行那样伤害她! “太阿,你还醒着?”轻巧的呼唤传进门内。 是她。 都已经夜深人静了,她怎么还会在他门前乱晃? 纷乱的思绪加上她突然出现,霎时间令孟少陵无法迅速迅速做出反应,整个人呆愣在床上。 “太阿?”没得到响应,冉缨又唤了声。 房里无声无息。 “应该是睡了……”她喃喃念着,旋过身就要回房。 “你还没睡。”开门声和低沉的嗓音由她背后窜出。 脸半隐在黑暗里,他的神情冷漠看起来深远难测。 “呵,你果然还没睡。”冉缨转回身,不吝惜的扬起甜笑。 也不知怎么着,虽然他们的房间隔了一段距离,但方才喝酒喝到兴头上的她,突然听见他在唤她,用着很痛苦的声音唤着,于是她来了;来看看是不是她喝醉所产生的错觉。 孟少陵往前跨了一步,面容渐渐被月光给照清楚。 “有事?”原本略显僵硬的俊颜,在见到她的笑后,奇异的放松了。 “没,只是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叫她? 不可能是在梦中,毕竟他没有梦见她。 “如果我没记错,咱们的房间距离并不近。”微微挑起眉,孟少陵的神情显得逗趣。 “嗯,我也在怀疑是不是有些醉了……”搔搔绯红的粉颊,她笑得迷糊且抱歉。 他没有答腔,仅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冉缨也望着他,总泛着水光的眸底渐渐升起困惑。 嗯……通常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应该会狠狠奚落她一顿,或是责备她又喝到这个时辰还不睡,明日又要赖床宿醉之类的话,怎么今夜他什么也不说? “那……我先回房……”站在他面前,总令她有种小孩子被严厉的父亲训斥的错觉。 “你还在喝?”情急之下,虽然知道这是个蠢问题,孟少陵仍这么问。 他不想这么快就让她回房。 “嗯……”含着指尖,她迟疑着该回答是或不是。 他知道她犹豫着回答不对会被自己臭骂一顿。 不过明知道会被数落,还是坚持要喝的她,他也委实没辙。 “还有剩吗?”他问。 “有……”好吧,她实在不会说谎。冉缨嗫嗫嚅嚅地回答。 “能陪我吗?”话落,他已经跨出步伐,且认定她一定会跟上来似的,没有迟疑更没有回头。 “呃?”冉缨一怔,慢了半拍才跟上。 他的意思是……要喝酒? “你要喝酒?”她不怎么确定地问。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意思很清楚。 “要去哪儿喝?”房里还有一坛喝了一半的梅酒,她考虑着该不该贡献出来。 “看得见默林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底的回忆翻滚绞痛着,有个声音不断催促着他逃开,去寻找一个能抚平纷乱心头的地方。 而第一个,也是唯一闪过他心头的就是那片默林。 当然,他不会承认这是因为她说过的话的关系。 到达看得见的默林的庭院之前,孟少陵先绕到地窖拿了一坛花雕。 原本他是想拿烧刀子的,但是那小女人错愕的瞪视下和考虑到她已经喝了不少,他可不想把她背回房去。 今夜,他也想忘情一切的喝醉。 “等我一会儿。”从地窖出来后,冉缨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一溜烟的不知跑哪儿去。 孟少陵没有阻止她,只是提着酒坛信步踱到庭院的凉亭,坐下后便打开坛盖,也不管没有酒杯,直接就口一灌。 “嗄!”软嫩的惊呼声响起。 接着冉缨手上捧着一只盘子快步跑进凉亭,阻止他豪饮。 “你怎么这样喝呢?” “如果嫌不够,再去地窖拿不就有了。”他的语气带着轻讽。 这女人的地窖不缺酒。 “才不是!”她的抗议声还是软绵绵的,却很坚持,“像你这样的喝法,对花雕小姐来说是很失礼的。” “哪里失礼?别跟我说你不曾豪饭过。”他啐了一声,仰头又是一阵豪饮。 “啊……”冉缨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可恶!已经见底了! 晃了晃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坛,他的神智依然清晰。 果然一坛花雕就要让他醉是不可能的啊! “当然没有!”她义正词严的反驳先前来不及说的话。 孟少陵仅是谈变地觑了她一眼,站起身。他决定再回地窖去取酒,这次要多拿几坛。 “慢着!”看他站起身,她立刻轻呼。 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干嘛! “没酒了!”他转过酒坛倒了倒,表示已经没酒。 “我想……今晚我们就吃这些酒酿烧肉就好了。”她贡献出刚刚进膳房拿来的下酒菜。 现在,她认为这足以胜任为今夜的“主菜”了。 她连一口也没喝到,居然会制止他? “担心我会喝完你所有的酒?” “不是,我是不喜欢见人用这种粗鲁的喝法喝酒。”顿了顿,冉缨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当然,我是也怕你喝完没错……” 如果他也醉了,那明日该怎么开工? 这女人! 孟少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如果你带着故意想喝醉的心情,那么我绝对会阻止你。”冉缨没有退却,将筷子交到他手里,不让他喝的意思坚定。 看看手中的筷子,他的眼底有着不以为然。 冉缨倒是不介意,径自夹了一块酒酿烧肉放进口中,然后毫不迟疑地开口赞美。 “唔……好吃!这猪肉质地细致,却又不失嚼劲,森叔家做的酒酿也是一绝啊!” 虽然是她自己做的,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将功劳归给自己,而是把好吃的原因归功在食材和其它人努力上。 于是,孟少陵也忍不住夹了一块,放进口中。 随着这阵子吃过她做的不少料理,他的想法渐渐改变了。 那不是家乡的味道,不是令人怀念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你做了恶梦吗?”她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孟少陵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不过从他喝酒的方式就看穿他粉饰过的平和面容? 他恢复了平时的浅笑。“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因为每天担心隔天早上会有个醒不过来的老板,才令我恶梦连连。” “咦?所以我是你做恶梦的原因?”是吗?是她关系? 孟少陵没答腔,只是静静地吃着酒酿烧肉。 冉缨也吃了几口,才缓缓道:“其实我认为借酒浇愁是最糟糕的,不但不能解心头的忧愁,心情反而会更不好,而且隔天还会有宿醉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个人喝酒都是因为开心。” “没有原来也可以喝,硬要找个原因喝也可以,总之,就是不要是带着糟糕的心情喝。因为默林很漂亮想喝,因为月亮太美想喝,因为有朋友远道而来想喝,因为庆祝什么事情而喝,这些理由都比你的强太多了!” 因为默林或月亮漂亮这样的理由比他的强? 在他看来那些才是最不要紧的事吧。 他是为了深爱的那个女人在烦恼,为了得不到她却又爱着她而烦恼,用这样的理由难道不能赏他一杯酒? 虽然,他没办法告诉她。 是的,即便是她,他也无法说出口。 愤怒、暴躁、沮丧、灰心……想寻找个想令他放松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他说不出口,所以只能停滞不前。 冉缨发现他放下筷子,和突如其来的沉默不语。 啊,都是她在讲,他是不是觉得她很烦? “那么你有话要跟我聊?”她突然在意起他的想法,忙不迭的问。 还有话要聊……吗? “不,没事了” 孟少陵垂眸,将眼底的阴郁给敛下。 今日是采买年货的日子。 再过三日就是新年,故里由今日开始不对外营业,直到年初五后。 孟少陵卷起衣袖,在雪地里拉着板车。 他从来不曾拉过板车。 或者说他生活的环境,绝对不需要由他“亲自”来拖拉板车,况且板车这种东西应该是由驴子或马来拖的吧。 “为什么不买马?”他边拉边恨恨地问。 “咦?可是让马儿拖板车,不觉得牠们很可以吗……”冉缨咬着指甲,很直接地说。 马儿可怜他就不可怜了? “而且……” “够了!”孟少陵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他没把握自己听完后还能让她坐在板车上,而不是把她扔在雪地里,一去不回。 唔,看来他又生气了。 早习惯他在自己面前的坏脾气,冉缨耸耸肩,不当一回事,目光瞥见前方的城镇,她开心地在板车上又叫又跳。 “太阿,就快到了!” “不准跳!”孟少陵怒吼。 冉缨急急地停下过于雀跃的跳跃,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哪件事是故意的? “坐好。”他像在命令狗儿一般下令。 冉缨不在意,他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 “嗯哼。”孟少陵不甚满意,但可以接受。 好吧,谁教他是故里的掌柜,而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当她要求他一起外出采买食材的时候,他总不能拒绝,看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女人自己拖板车吧! 是的,只是因为这样。 即使在心里,他仍不肯承认是因为面对她恳求的小脸,自己突然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的关系。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变得对她悉听尊便?而且替她做的事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那都是出于不自觉的“主动”,她从没要求,他却因为相处在一起久了,学会、习惯那些“习惯”。 或许那都是他想对那女人做的事,但从未有机会做,所以私自在她身上投射上那女人的影子……没错,就像对待花雁行那样。 把他得不到的愤怒,发泄在花雁行身上。虽然现在看似风平浪静,但是不是有一天他也会像对待花雁行那样对待她? 该死!他不想! 不能再靠近她了…… “你……” “快过年了呢!”冉缨没听见他甫开口的话,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而且音量还盖过他的。 过年啊……不知不觉间,他在这里也停留超过个把月,眼看年关将近,他是不是该离开了? 不过掐指一算,也只剩下三日,如果要走的话,现在不啻是最好的机会吗?趁着进入城镇,在人群多的地方悄悄离开,不需要告别,更不需要话别,没有眼泪…… 对,他有预感这个小女人面对离别的场面肯定会落泪,虽然不告而别她也会哭,至少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样多少会减低一些罪恶感。 嗯?罪恶感? 他对她会感到罪恶……感吗? “太阿有想要什么吗?新年贺礼。” 冉缨的声音将他由思绪中抽离。 听她的话就知道,她压根没想过他会离开。 “什么都可以喔,算是你替我分担掌柜之职的报答。” 报答? 对了,倘若是在平常,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做这种没有薪饷的白工,但是……他停留了这么久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用……” “干脆就买个壶给你好了。”冉缨自顾自地说着,根本没打算采纳他的意见。 “我说了不用。”或许等等他就要离开了。 永远离开。 “你不喜欢壶吗?”也是,要作为报答的话,送壶好像是要他继续工作,而非报答。“要不……送……” 冉缨语气犹豫,眼角余光瞄见一个吸引她目光的摊贩,香气四溢的味道引诱着她的味蕾和涎唾。 “欸,是豆腐脑耶……”她立刻转移了话题。 撤回稍早所认为的,这女人果然太随兴了,一定不可能会哭。 想是这么想,孟少陵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啊……好想吃豆腐脑,可惜忘了带那个……”冉缨含着指头,盯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豆腐脑摊贩,完全忘了之前在说的事情。 “哪个?”孟少陵没有停下来,却不忘问。 “就是那个啊!”冉缨从板车上跳起,身躯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待他回过头后,逸出窃笑,用手圈出杯子的形状,举了举。 原来是酒啊。 孟少陵立刻了解她的意思。 “除了喝酒以外,你还会什么?”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牢骚。 她会的东西远远比他还多。 烹煮、捏陶、对食材的了解、对人心的了解,出自真心的替别人着想,还有谦虚……真正的虚怀若谷。 “嗯!是啊!我懂得很少,所以才需要你们的存在。”孰料,她很干脆的承认了,而且更直接的承认需要他们。 她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够了……”别说了,他不想听那些。 或许就因为他知道事实,所以才不想听她对自己的评判,那会让他这个总是假装着谦虚面具,在心里嘲笑别人的不济之人感到汗颜。 “嗯?”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豆腐脑摊贩拉回来的冉缨还是没听清楚他的话。 顿了顿,他摇摇头,“不,没事。” 他是怎么了?差点就要把心中无处宣泄的不满给爆发出来,而且对像还是她。 “嗯……”冉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侧脸,水亮的眸子里似乎闪动着什么光芒。 孟少陵没瞧见,继续拖着板车向前,渐渐进入摊贩聚集的街道,人群聚集的地方。 “是阿缨小姐!”有人发现了冉缨的到来,高声吆喝着。 “啊,阿缨小姐是来采买年货的吧。” “嗯,现在买不知道会不会太晚?”冉缨回以笑容。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在赶办年货,故里因为做生意的关第,一直拖到现在才来买年货,也好在他们是食堂,平时就有采买食材的需要,才不致落到捉襟见肘的窘况。 “不会不会,我们都替阿缨小姐准备好了。” “今年的菜色绝对丰盛!” “是啊,只要阿缨小姐吩咐一声,要我们送上去都行。” 人群渐渐拥了上来,虽然不至于妨碍前进,倒也让孟少陵缓下板车的速度。 “谢谢。我还是喜欢到城里来办年货,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年味。”冉缨笑着说。 这女人的魅力未免太无边了吧!不过是来采购年货,居然可以在大街上聚集如此多的人群。 孟少陵是第一次和她出来采买食材,也是首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禁感到错愕。 冉缨则从众摊贩手中接过免费的年货。 “阿缨啊,这青花鱼给你。”卖鱼的李婶捧了一条鱼交给她。 “哇!李婶,这条鱼看起来真好吃,拿来清蒸……还是碳烤呢?” “这里有刚挖出来的冬笋,快点拿去。”背着竹篓的老翁从篓子里拿出最大的一条冬笋,也急着给她。 “这个时候的冬笋,吃起来一定很有嚼劲,谢谢你,马大叔。”冉缨笑着接过,然后摆进板车上。 “冬天就是要吃烤番薯,我这儿有很多,别客气,多拿些。”有人拿出烤好的番薯给她。 “就是就是,那天我才吃过,整个人由胃暖到脑门的感觉真是捧得没话说!”冉缨一脸“我懂我懂”的开心。 “阿缨小姐,吃汤圆吧!才刚煮好,还热呼呼的呢!”卖面粉的老王热情的招呼着。 “热腾腾的汤圆?那请务必让我尝尝!”才刚接过烤番薯,另一手又被塞了一碗热汤圆。 “阿缨小姐,这儿还有刚开的二锅头。” “哇啊——太棒了!”冉缨兴奋得小脸红通通的。 “这儿有刚煮好的鸡汤。” “新鲜的水果。” “酿梅酒。” “阿缨小姐……” 一路上他们除了买,更收了许多东西,人人见到冉缨就像见到福神一般,笑容堆满面,热烈的欢迎她,有什么好东西统统往她怀里推。 等他们由街头走到街尾,板车也装得满满的。 难怪要出来的时候,谷越和碧茵都说不用带什么钱,只要带着冉缨就够了。 “好了。”孟少陵拖着沉重的板车,在张家小伙子拿着一只双脚用草绳绑起的白鹅要交给冉缨时,额际隐隐浮现青筋,低沉的嗓音有着山雨欲来的气势。 板车上已经没有她可以坐的位置了,可热情的人们依旧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往板车上堆。 搞清楚,他们等会儿是上山,这么多东西上,饶是用马来拉都要人在后头拿鞭子赶了,要他一介“弱书生”样的人怎么拖上去? “嗯”冉缨当然懂他在想什么,谢过张家小伙子的白鹅,她解开绑着白鹅两脚的草绳,然后将白鹅放在板车上。 “你不绑着牠,还没回到故里,这鹅就跑了。”孟少陵蹙起眉,对她做的事感到好笑。 “不会的。”冉缨扬起甜笑,摸了摸白鹅的头,“牠会乖乖留下来的。” 奇异的,那只白鹅真的乖乖待在板车上,虽然不断地叫,倒没有拍拍翅膀溜走的意思。 不可思议,这女人连听不懂人话的畜生都能驯服!孟少陵忍不住惊忖。 “该回去了。”趁着再有人将更多东西放上板车之前,他忙不迭地开口。 “咦……不能再去一个地方吗?” 孟少陵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人们,不做多想,立刻拒绝。 “不能。” 冉缨没有说话,只是用着一双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眸,紧紧地瞅着他。 孟少陵看看天空,再看看地面,看看四周的人,再看看满满的板车,最后才终于回到她脸上。 “不行。” 冉缨仍没有开口,垂下螓首,软嫩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袖子,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 “阿缨小姐想去的地方应该是那里吧!” “为何不让她去呢?” “听说他是故里新来的掌柜。” “千姨呢?她不做了吗?” “千姨家在南方的永乐坡,来回需要一段时间,况且她是回乡探望生病的老父啊!” “而且都快过年了,千姨当然不可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 “所以新掌柜是个严肃的人啊?” 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用着他们听得见的声音。 他忘了这里是她的地盘,人心都倒向她,他这么做简直是自讨苦吃。 “哪里?”没错,他只得退让。 他知道自己拒绝是因为如果不拒绝,他答应让步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在了沦落到数不清让她多少次之前,他不想再继续让下去了。 总觉得在无止境的退让中,有什么也跟着失去了。现在的他还想不出那是什么,却只能下意识的抵抗。 这么说来,她又怎样? 她曾有像他这样的想法或感受吗? 深幽的目光向下望着那张因为他的话,重新点亮了的小脸,孟少陵的心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去那里……”冉缨揪着她的袖子,水亮的眸子闪烁着渴望,小手指着一间卖古董的铺子。 “古董店……”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冉缨喜欢古董,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如果答应她,该不会等等要多拖一辆板车回去吧? 孟少陵才想着,耳边传来冉缨活力充沛的软嗓高喊—— “老板,我想看那个紫砂壶!” “阿缨小姐果然好眼力,这只紫砂壶可是上等好货。”早等待许久的古董店老板立刻趋前招呼。 “太阿,你觉得呢?”冉缨开心地举起紫砂壶,问向他的意见。 上等好货? 孟少陵睐了眼那只脏兮兮的陈旧紫砂壶,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那是个好货。 “别忘了回程还得上莫师傅那里,你之前嚷着要的东西,莫师傅说已经准备好了。”他提起其它事情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只是他小看了冉缨对古董的兴趣有多浓厚。 “嗯,我记得……”冉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只紫砂壶,陡地轻呼了声,放下紫砂壶,跑到另一头蹲在一只托盘前,无限爱怜地轻抚着,“啊!年终慰劳的餐会就用这只金漆托盘吧!” “阿缨小姐果然识货,这可是楚漆器,看看那上面岁月的痕迹,是多么的有味道啊!”老板立刻称赞她的眼光。 味道?是腐朽味还是尸臭味?这该不会是从古墓中盗出来的吧?孟少陵揪起一双剑眉,暗忖。 “只不过个托盘,膳房里多得是。”负责管帐的他,自然不可能让她乱买。 “可是这个图案很少见,作工又精致……”冉缨不肯放下那只金漆托盘。 “咳、咳!”孟少陵掏出随身携带的帐册,舔了舔笔尖润新墨色,故作要在上头添上几笑的动作,还咳了几声作为警告。 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冉缨微微叹了口气。 他的意思是只要她一买,就要立刻在帐册上写下款项吗? “壶呢?壶是要替你买的。”她还在挣扎。 “用不着,现在那个就够了。”他立刻回绝她“私心”的借口。 “可是……我想喝喝看你养出来的壶耶。”她的招牌动作再次出现,含着指头一脸犹豫迟疑。 “阿缨小姐如果是要养壶的话,那这只新壶会比较适合。”古董店的老板拿了另一个壶给她。 “咦?可是我比较喜欢那个……”冉缨不小心泄漏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比较喜欢?根本就是她自己想买嘛! 还说什么想要喝他养出来的壶泡的茶,说的比唱的好听! “阿缨小姐,原来你在这儿!”陡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小狗子,有事吗?”冉缨看向来人,随即扬起一抹浅笑。 “这、这个……是我娘要我拿来的橘子……”年轻的小狗子一见到她的笑,先是一愣,接着黝黑的脸庞泛起害臊的红潮。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又或者可以说是根本不在意,但孟少陵察觉了。 他微侧身,不着痕迹的挡在冉缨之前,阻隔了小狗子热切的目光。 孟少陵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不好意思,我们的板车已经放不下了。” 不好意思? 一般这个时候,她记得他会说“谢谢你的好意”才对,尤其是以他这么会做表面工夫的人来说。 没错,虽然她面对的都是他恶狠狠的表情或是假笑威胁居多,但不表示她不清楚他在别人面前总是端着风度翩翩笑容的习惯。 “欸,嗄,这样吗?真是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了……”小狗子脸上有着被拒绝的尴尬,嗫嗫嚅嚅的边说边退了一步。 “橘子耶!我最喜欢了!”冉缨开心地就要接下,压根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我们’已经放不下了。”孟少陵特别强调“我们”两个字。 “多些橘子而已,不会太占地方啦!如果真的放不下,那我自己提好了,没关系的。”他真的怪怪的,平常的他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怒气才是。 而且他似乎对小狗子有种莫名的敌意。 “我说放不下了。”这会儿孟少陵将视线调向她,语气坚持。 他是不喜欢小狗子。 不,正确来说,他讨厌那些绕着她像是在献殷勤一样,带着连眼角都笑弯了的讨好笑容的男人。 不为什么,他讨厌那样的视线,讨厌别的男人带着倾慕的视线看着她,莫名地令他感到不快。 “这……如果掌柜认为麻烦的话,那么我带回去好了……”小狗子显然在气势上不敌孟少陵,立刻抱着橘子离开。 “嗄……橘子呀……”冉缨伸出手,想拦住小狗子,又碍于身旁明显不悦的男人,只得眼泛泪光的目送橘子……不,小狗子离去。 “如果你想吃,去买不就得了。”孟少陵的语气很不客气。 “但那是别人的一番心意啊!”她不喜欢辜负别人的心意。冉缨的口气有些负气。 看着小狗子离去时深受打击的神情,那令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蹙眉。 她总是笑着,无论开心与否,即使有令她烦恼的事情,出现的也是苦笑,不会像现在这样笑容尽失,眉头紧紧锁着困扰。 糟糕的是,他知道令她蹙眉的原因。 他没发现自己跟着她一起蹙眉,倒是心头那股不悦难以抹灭。 “老板,我要那个壶。”孟少陵修长的手指一指,一改先前反对的态度。 这样的弥补应该够了吧! 冉缨悄悄地抬眼觑向他,眼神仍是有些怨怼。 还不够? “还有那个金漆托盘。”青筋浮现在他额头上。 这样行了呗? 水眸里的怨怼少了些,但埋怨还是有。 “还有哪个想要的?”青筋隐隐颤动着。 让她自己挑行了吧! “小狗子的橘子……”孰料,她要的不是任何一件古董,而是刚才小狗子带走的那蓝橘子。 孟少陵听见自己理智断掉的声音,清晰又熟悉。 在故里生活已经一段时间,他的理智崩断也不是第一次,很快就能修复。 “不行吗?”见他脸色铁青,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神情仿佛他一拒绝,她会立刻落下泪来。 “我去拿就是了!”拗不过她,孟少陵转身赌气道。 陡地,一股温热的暖意由掌心传来,宛如狂风之姿席卷了他的心。他一垂首,就见她笑咪咪地牵着自己—— “我也一起去!” “嗯。”他轻轻应了声,没有甩开两人牵着的手,反而以不着痕迹的力道握紧她的小手。 老实说,他还挺喜欢这双软绵绵的小手。 牵着的手,到她追上小狗子和他有说有笑的接过橘子之前,都是暖的,虽然在她放开之后有些失落,但看见她不是因为喝酒而欣喜染上了红晕的两颊,和愉悦的笑靥,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亦跟着上扬。 是的,她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情,随着她而高亢起伏,低落失意。 而他,无法否认这样的感觉。 结果,孟少陵竟忘了要离开,又跟着她回到了故里。 第8章 “飘雪了。” 冉缨躲在屋子内,望向窗外,手里还拿着酒杯。 晌午刚过,结束了一整天的大扫除,明日就是除夕。 “今夜雪会很大。”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孟少陵替她关上窗,以免雪飘进来。 “不,今晚雪会停。”她的唇角勾起弯弯上翘的弧度,又是一口黄汤下肚。 回到座位上,孟少陵挑起眉尾,片刻后又低头处理手中的帐册,显然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虽然面对着帐册,其实他一点也没看进眼里,心里想的全是别件事—— 他该走了。 真的该走了。 只是回到以往的生活,只是再次动身前往另一个可以短暂停留的地方,只是继续他的旅程,只是……离开而已。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沉重,那沉重的感觉,甚至超过了他对那女人的思念,让他渐渐忘了去思念她,但沉重却比以往更深。 窒闷的感觉沉重不已,像桎梏般紧锁着他。 思绪溢满心头,孟少陵的目光始终停在同一页,就连笔上的墨汁干了,也没察觉。 冉缨注意到了。 他的话很少。 这是她注意到他的第一个怪地方。 “啊……喝完了……”墨润的眸子悄悄睐向他,她继续说:“再喝一壶好了……” 他没有责备她。 这是她注意到他的第二个怪地方。 冉缨悄声离开房间,到地窖去拿了一壶新酒回来,坐回原位。 他没有发现。 这是最怪的地方! 他的心情很糟。 冉缨做出结论,两道柳眉颦起。 不知怎么着,看他心情不好,她的心情也跟着糟了起来。 她想看到他像平常那样打压她,或是责备她,嘲笑她的模样,都好过现在这样——他的眼底,她看不穿也猜不透。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被他给轻轻地推开、拒绝了。 “太阿……”水润的唇高高噘了起来,她轻唤。 “嗯?”他的响应显得漫不经心。 “要不要来打赌?” “什么?”她的话终于引起他的注意力。 “赌今晚雪会不会停。”甫迎上他的目光,温婉的小脸上随即盈满了笑,冉缨直指窗外。 太好了,他终于看向她。 迎着他的目光,她没由来地一阵愉悦。 “赌什么?”没头没脑的,她如此提议是为何? “嗯……你会不会弹琴?”她点点唇瓣,偏着脑袋问。 “我若称第二,普天之下何人敢称第一?” 倘若在别人面前,他会回答“略懂”;但在她面前,他总是可以不用客气,直言不讳说自己想说的,甚至夸张上许多也无所谓。 闻言,冉缨乐开怀,“我有一把琴,一直挂在房间的墙上,我很想听听它的琴色。” “要我为你弹琴?”是他误会她的意思了? “唔……我想如果用请的,太阿应该会拒绝,所以我想赌一把看看。”绯红缀上两颊,她一边啜着酒,一边语意不清的开口。 她还真了解他。 “醉了?”眼下刚过未时,她瞧上去已有醉态。 “还好吧……”她摸摸自己因喝酒而发烫的脸颊。“如何?要不要赌?” “有何不可。”孟少陵微挑眉,似笑非笑的弧度跃上了眉尾。 “君子一言——”冉缨模仿着他的表情,装模作样道。 “驷马难追。”他的话算是承认了这场赌局。 她开心的低呼,他则暗暗松了口气。 这下不是他不离开,是不能违背两人的约定,所以今日无法离开。 于是,孟少陵找到可以留下的借口。 夜,一轮银盘挂枝头。 难得的隆冬月。 古筝的弦声传送千里,为这冬月添了几分哀愁之美。 月夜下,老旧的木板檐廊,和积了一层直到稍早才停止的厚厚白雪相衬着,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抚琴的,正是输了打赌的孟少陵。 听者除了冉缨之外,谷越和碧茵也因为有口福和耳福,遂跟来。 “哈……好酒!”红艳的鹅蛋脸上满上欣喜满足的神情,冉缨伸出粉舌舔掉嘴角的酒滴,一边赞叹。 虽然很冷,但烈酒很快温暖了身子。 尤其她是特地泡过热水澡才来听的,现在身子还暖暖的呢! “孟大哥这曲弹得真好。”替冉缨将杯子注入热酒,碧茵一边称赞。 孟少陵扬起浅笑,点头致意,修长的手指没有片刻离开琴弦。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听过别人唤他的名了,在这里他是“孟大哥”、“孟掌柜”,而不是“孟少陵”。 这令他感到放松。 “这音律就仿佛……阿缨小姐今日做的那道‘梅酒甜虾’,结实弹齿,甜而不腻,酒香四溢,虽未至醉人程度,却已令人心旷神怡。”谷越将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的醇酒给吞下,口里称赞着孟少陵的琴音。 “不愧为故里的二厨。”孟少陵则对他说出的一连串形容词感到不可思议。 “哈!好说好说!”谷越开心得不得了。 所谓的“二厨”,就是在津叔和森叔之下,有名无实的一个美称罢了。 “瞧!谷越这么说,都不知道是在夸阿缨小姐的好手艺,还是孟大哥的好琴艺了。”碧茵嘲笑道。 谷越立刻回嘴,“两个都称赞不行吗?总比你什么好话都说不出来强多了。” 冉缨只顾喝酒,抿着微笑听他们俩斗嘴。 皓雪配上银月,好酒搭上美妙的琴音,身旁围绕着重要的人,这样的良宵对她而言无价。 “真是个美丽的小年夜啊!”冉缨有所感叹,语气是轻快愉悦的。 孟少陵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迎风的发香和醇酒香混合成她独特的味道,微微上翘的嘴角,银月照耀下她羞怯似醉,那模样看来竟有着诱人的媚态。 是他的错觉? 她可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冉缨啊! 这是他第一次被那女人以外的女人给吸引。 迷惘在他眼中弥漫着,却始终没有移开胶着在她红润侧脸的视线。 心思纤细的碧茵注意到孟少陵的目光,然后再看向若无所觉的冉缨,一双大眼滴溜溜的转了圈,嘴角悄悄抿起一抹窃笑。 “哼!净会耍嘴皮。”碧茵站起身,“阿缨小姐,孟大哥,天晚了,碧茵先回房,夜安。” 嗯,他们不能再留下来碍眼了。 “欸!等等我!阿缨小姐,孟大哥,夜安!”谷越跟着起身快步追在碧茵身后。 坐在檐廊上,着迷于月色琴音,冉缨嘴角泛着动人的笑,朝离开的两人颔首,心神仍专注于眼前令她备感美好的事物。 蓦地,琴音骤歇。 冉缨犹如大梦初醒,一脸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神情望着孟少陵。 “不弹了?” “夜深了。”孟少陵脸上挂着柔和似水的笑,说出的话却是拒绝。 他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不是指留下来为她抚琴,而是故里。 他渐渐地……无法将视线由她身上移开,渐渐在意起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心境转变,令他感到害怕,不自觉退缩。 “嗯……夜还长啊……”往常她不会这么早睡,所以才觉得时间还早。 虽然她知道该让明日一早得上工的孟少陵早点歇下,却又渴望再听他抚上一曲。 白皙的手指放进红润的唇间,这是冉缨犹豫不决或是感到可惜,还有不知所措时候的习惯动作。 他早已识得,如今却感到心湖一阵骚动。 “明日再弹给你听。”孟少陵已经开始收拾起琴具。 要走了,该走了,等等送她回房后就走,立刻走……他脑子里盘旋着这样的想法,嘴上却冷静地说出谎言。 这几乎是他戴上伪善面具时的习惯,不会有罪恶感。 “嗯……可是……”冉缨跟在他身后,仍是含着指尖,眉蹙春山,水汪汪的大眼很是迷惘。 “怎么?”将她亲手制成的古筝挂上墙,孟少陵回过头问,脸上是温文平静的浅笑。 冉缨悄悄地皱起眉。 她一向认为从一个人的琴音能听出许多事情来,而她就从孟少陵的琴音里听出一件事。 冉缨含着指头,虽然还是蹙着眉心,但这次语气坚定的开口—— “你很伤心,不是吗?” 孟少陵像是被定住了般,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的心,因为她的话,瞬间崩塌了。 直率的清澈双眸直直地看进他的灵魂,没有掩饰,没有畏惧,澄澈得令他想逃避。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很高兴听。”但是她反而用暖暖的小手捧着他的脸,不准他逃。 他的神情总像在逃避着什么,她一直看在眼底。 她习惯观察别人,从细小地方开始,到一言一行,以及对方的思考模式。她由纯然第三者的清澈目光观察着他,看他常常不自觉的叹息,或是因为一阵风而伤神黯了眼睛。 胭脂。 她想是因为那个名叫胭脂的女人。 他应该不晓得在他倒在故里门口的那一夜,她在看顾他时,已经从他的梦呓中得知了令他心慌意乱的祸首,清楚他不时闭口不言的沉默是为了什么。 她是单纯,可并不傻。 所以她不在意他总在自己面前失控暴怒的模样。 人的悲伤总要有地方可以发泄,如果她能成为他发泄的出口,她会很高兴的。 真的…… 黑眸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发现自已几乎无法抗拒她。 比水还柔软的纤细人儿,口吻却比钢铁还要强硬。 她正用自己的方法来关心他。 但……不行! 他轻轻地拨开她的手,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骇人的黑暗。 已经没有再多的力气去掩饰自己崩坏的一面的他,只想快点逃离眼前的一切。 “太阿……”她的语气透露出浓浓的关心。 “我没事!”像是被烫着,他焦急的截断她的话,转过身就想离开。 继续留下来,他一定会失控的! 冉缨没有追上去,却用暖嗓追了出来—— “自古以来,太阿所以伤人,端看手执太阿之人怎么使用它,如果是在仁者手中,它可能仅是一件挂饰;武夫手中自然就是伤人利器。” 长腿渐渐停下脚步,孟少陵不能自己地缓缓回过头。 她想说什么? “但无论在什么样的人手中,被如何使用,皆不是出自太阿的本意。”柔情似水的眸子笔直地望着他,带着他不懂的温暖,牢牢掳获住他的心。 孟少陵深深地凝视着她,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心版上。 “所以我在想你之所以如此愤怒,可能也是有着身不由已的原因……”这就是她为何替他取了“太阿”这个名字的原因。 略带叹息的话语方落,他倏地抱住了她。 为何她懂? 为何他只字未提,她却能说中他的心? 为何她的话令他如此失控,只想崩溃哭泣? “太阿……”冉缨被他的举动给吓着,呐呐地开口唤。 “只有今晚就好……”他的声音沙哑,似乎带着一点点的哭音。 她头一次听见他说出口的话带着迟疑和脆弱。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是强势干脆的。 “嗯?”所以她轻轻应了声,怕惊扰了他此刻极不稳定的心神。 “请你叫我的名字。” 冉缨一双圆润的水眸倏地放大,然后两条纤细的手臂攀上宽广厚实的背脊,轻轻拍了拍,红唇扬起温柔的笑,开口—— “少陵。” 他全身不可控制地强烈颤抖起来,想要甩开此刻如此贴近自己心房的她,又矛盾地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愤怒、悲哀、绝望以及堕落,伤痕累累的“黑暗”在一瞬间毫不保留的倾注,流入她的体内。 他的心有个深不见底,漆黑冰冷的大窟窿。 虽然那个窟窿的存在令他痛苦,他却不想求救。 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分担痛苦,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梦醒了,只会更不幸。 他原本就不打算要抱着这份痛苦,孤独活下去的。 “为什么要管我?”她这么温暖,只会令他狠不下心离去。 不愿意去好不容易找到温暖。 “因为你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有你没有的东西。”他们注定要在一起。她将最后一句话藏在心底,没有告诉他。 冉缨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打定主意不给他机会挥开她的手,推开她的人。就算真的被拒绝了,她还是会死皮赖脸的贴上去,紧紧抱着他。 如果他肯抬头看,就会发现她始终红着一张脸,笑得像个傻瓜。 倘若能成为他依靠的对象,她会雀跃不已。 因为打从第一眼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将他刻进自己的灵魂中。 不可自拔的爱上他眼底的爱恨嗔痴,爱上他眼底的深层绝望,爱上他眼底不求回报的欲望……爱上他由灵魂深处散发出的永恒孤寂。 那是一双有血有泪、令人着迷的眼。 所以才会在发现他离去的念头时,留他下来。 不希望他离开。 那夜,在他心中久久难以抹灭。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如同往常,只要想着她,他便会忘记那个女人。 他几乎快忘了……水胭脂的面貌。 而现在就连提起这三个字,也不复以往那般心头一阵紧缩,令他有窒息的感觉。 这全是因为那个小女人吗? 墨黑的眸子如鹰眼锐利的捕捉到那个被人群围在中心的小女人。 和人们笑着、闹着,几乎在人群中“灭顶”的冉缨,察觉到了孟少陵的视线,立刻举起小手朝他挥舞着。 所有人随着她的动作跟着看向他。 每年只要到这个时候,故里的默林就是附近城镇人民庆年节的聚会场所。由冉缨掌厨,故里负责准备年菜,所有的人聚集在这里庆祝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用热闹欢腾的庆祝声,赶走年兽和一年的厄运,除旧布新,迎接下一年的吉祥如意。 是以才会这么多人。 在众人无言的压力下,孟少陵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阿缨小姐果然是咱们故里的宝呢!”谷越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凑向孟少陵道。 “谷越,你真是个大笨蛋。”碧茵敲了他脑袋一记爆栗。“瞧瞧城里的年轻人都围绕着阿缨小姐就知道,阿缨小姐啊,才不只是咱们故里的宝,而是整个蒲城的宝啊!” 谷越手捂着被打痛的地方,叫嚷着:“碧茵,你这凶女人!你打小跟着阿缨小姐,怎么没学到阿缨小姐的气质,反而越来越凶狠?” “哼!对付你不需要太客气。”碧茵仰起下巴哼了声。 “你们从小就跟着她?”不想打坏这样的气氛,孟少陵随口转移了话题。 “是啊!阿缨小姐小的时候真是我看过最可爱的娃儿了。”碧茵回想起冉缨小时候的样子,立刻笑眯了眼。 “因为阿缨小姐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谷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冉缨时,就被那张笑容甜美的脸给迷惑了。 “哈哈,我记得,那时你明明身高没阿缨小姐高,年纪也比阿缨小姐小,居然还妄想抱起正在哭泣的阿缨小姐哄她。”碧茵取笑他。 说起儿时的事,大概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毕竟是打小就生活在一起了嘛! “你不也是?”谷越不服气道。 “你们比她小?”这才真是令孟少陵感到不可思议的事。 那女人无论怎么看都比谷越和碧茵还要小! “你们几岁了?”她几岁了? 本来他是一点也不好奇的,但现在他非常渴望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呵呵!”碧茵露出贼兮兮的笑,“孟大哥真正想问的应该是阿缨小姐的年纪吧!” 双手抱胸倚着梅树,孟少陵不承认也不否认,清秀的俊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 “阿缨小姐的年纪?她已经二十有一了。”谷越没想那么多,直言不讳。 二十一? 以一个女子来说,这个年纪还未婚,确实太晚了。 不过冉缨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要骗说是十六也没人不相信。 “转眼间,阿缨小姐也长这么大了。”碧茵的话里有着淡淡的惆怅和更多的欣慰。 “孟大哥还记不记得招待礼部尚书大人的事情?”谷越话锋一转,提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 “哪件?”招待礼部尚书的事他当然记得,只是不明白他们想说的是什么。 “就是阿缨小姐请孟大哥帮忙倒酱汁的事。”谷越干脆点明。 “这件事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只是阿缨小姐没有要我们帮忙,让我们有点失落。” “对呀!那时候明明我们都在,可是阿缨小姐谁不叫,偏偏只叫孟大哥帮忙,足以见得阿缨小姐非常喜欢孟大哥。”他们可是有点小吃醋的。 那种感觉就像一手带大的女人,心却偏向外人一样,令他们感慨万千啊! 虽然阿缨小姐并不是他们带大的,但他们对阿缨小姐可是非常不解,就连阿缨小姐看上了孟少陵的事,他们也能察觉出来。 因为阿缨小姐未曾那么在意过一名男性,让来历不明的他接管掌柜的工作,又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从阿缨小姐的行为举止中,早已透露出端倪,在故里几乎没人不知道阿缨小姐喜欢孟大哥这件事。 唯一不清楚的,大概只有孟少陵本人吧。 “啊,阿缨小姐往这来了。”碧茵拉拉谷越的袖子,在他耳边低语,要他离开。 “对了,孟大哥现在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呢!”谷越在离开前突然道。 “不一样?哪里?”他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同。 “就是、就是,以前孟大哥的笑总是给人一种隔阂的感觉。”碧茵猛点头,“但现在却很爽朗,有种终于融合进故里的感觉。” 没想到边他们都感觉出来了。 他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原来不只冉缨一人发现。 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很用心在对待每一件小事,所以才察觉的吧。 “我很喜欢故里。”孟少陵缓缓地道。 现在,他是真心喜欢上这个地方。 谷越和碧茵相视一笑。 那是当然,他们在故里工作了一辈子,看过的众生百姓不知凡几,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欢迎。” 第9章 热闹的气氛,故里弥漫着浓浓的人情味。 整片默林除了故里的人之外,快被附近城镇的居民给淹没,孟少陵也身在其中,感受着热闹欢腾的年味。 这样的庆祝酒席一直持续到了子夜,还是很热烈。 他有些累了,于是退到一旁,倚着梅树静静地望着人群。 “太阿。”细细软软的声音扬起,冉缨从不远处朝他招招手。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人群,跑来找他。 “怎么了?”孟少陵凝望着她,伸手取处沾染在她肩上的花瓣,眼底多了一份看着其它人所不会有的柔情。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见到她小跑步朝自己奔来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多么震荡不已。 他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其它女人了。 但是胸口那股骚动,是那么熟悉,令他无法忽视。 “这个给你。”冉缨递给他一只长形的精巧木盒,那是她早说过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什么?”掂掂手中轻巧的小木盒,孟少陵发现她似乎很喜欢用木盒装东西给别人。 或者该说,她是个慷慨的人,不在乎费尽心思为人准备礼物,只为了看别人的笑脸。 “打开来看看。”她催促着。 孟少陵观察着木盒外观,发现不能用普通的方式打开,于是他没辙地望向她。 “用推的。”白皙纤指不避讳地覆上他捧着木盒的手,推开木盒的盖子。 孟少陵猛地一顿。 垂下眼眸,如炬的目光扫过近在咫尺的婉约侧脸,长长的羽睫,水润欲滴的唇儿,优美的颈线,吹弹可破的肌肤。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靠近,却在他意识到自己宛如冒出嫩芽的感情之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将她拥进怀中。 想靠近,却又保持着距离。 “……如何?” 他蓦地回神,只来得及听见她说的最后两个字。 “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他随口应了声,不敢继续盯着她,垂下眼重新望向木盒。 看清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后,他终于了解木盒的形状如此特殊的原因。 那是一双筷子。 飘散着淡淡的竹香,还有……她的味道。 “握握看顺不顺手。”小脸扬起兴奋,冉缨频频催促他。 他拿起那双刻着精致雕纹的筷子——异常顺手,就好像是有人了解他手的尺寸和握筷子的方式,特别做出来的。 “这是你做的?”他口里这么问,但心里却再肯定不过。 他仿佛能看见她专注地制作这双筷子的模样。 太阿有想要什么东西吗? 因为她这么问过,只是他听了就忘,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她根本不可能轻易放弃的,是不? “你的手比较长,膳房里没有一双适合你的筷子对吧!”她轻快地带过所费的心力。 这双筷子从找材料开始就由她亲自动手,上头精致的雕纹所费的工,和蕴含在这双筷子里,希望使用者能顺手的奉献心意,都是出自她之手,一刀一刀刻进去的。 说穿了,那里头有她对他的爱,她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就不知道他能否了解。 孟少陵觑了她一眼,深深地一眼。 难怪昨天白日打扫时不见她的踪影,等到回来时却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他要她去泡个澡,她却笑得神秘兮兮地说不用,然后就窝到房里,一直到中午才出房用膳。 “你怎么知道我手的尺寸?” “我每天都看得到你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她到底心细如发到何种程度? “欢迎你来到故里。”她用这个日常用品告诉他,他在这里有立足之地,被完全的接纳。 她的话虽然跟谷越和碧茵稍早说的话意思相同,但因为说的人是她,那些言语字句幻化成一阵狂风,吹开了眼前的灰蒙。 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亮光,看见了色彩。 ……却仅是瞬间。 “太阿。”湿润的媚眸眨了眨,重新对上他,冉缨轻唤道。 她娇软的嗓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冷静比北风还要迅速的刮过他眼底,停驻其中,不再散去。 冉缨愣了愣,不懂他上一刻明明还笑得温柔,下一刻眼神却冷得足以冻僵她。 “……你不舒服?”她小小声问。 她冷冽的眼色,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却在他身上了解到。 “太阿……”她伸出柔荑正在碰触他,却被孟少陵给挥开。 他在拒绝她。 用更坚固的牢笼和更复杂的锁,重新禁锢了自己的心,把她拒于千里之外。 “谢谢。”他匆促地别开眼,不去看她脸上明显的失望,转身离开默林,将欢乐摒除于自身之外。 他步伐出奇的快,打定主意不让她追上。 那夜的默林,颜色红得惊人,冉缨笑容的暖意流进他碎裂了一小块缺口的心防,弥补了那破洞,却让心湖剧烈震荡得令他忍不住哽咽。 可是,他无法对她敞开胸怀。 一旦放开去爱,怀抱着爱人的梦想,就会受伤,好不容易堵起的缺口会越来越大,他无法承受。 所以他早已决定把爱人的情感封印起来。 甘愿放弃爱人的权利。 他心底的黑洞,深不见底。 当他挥开她手的时候,她便清楚明白,那不是她能过问的。 更重要的是——他不要她过问。 “阿缨小姐要寄信吗?”难得见她乖乖端坐在案前沉思,碧茵忍不住问。 “嗯……有些事想问问尚书大人……”冉缨举着笔,起了开头的问候词,然后就再也下不了笑。 她还记得那时尚书大人对孟少陵提及的那件事,事后她才从森叔口中得知“艳府水家”的大当家闺名就是胭脂。 她小心翼翼的在心中揣测、串起了一切可能性。 可那些都是很表面的事情,所以她才想写封信问问尚书大人知不知道其中的内幕。 冉缨烦恼地咬着笔杆,思绪在过往的记忆徜徉着。 那夜他紧紧地抱着她时,她还以为他愿意向自己倾吐,以为自己终于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根本不愿意上她走进他的心里。 不,他拒绝所有人。 他想要独自揽着那股深沉的“黑暗”不放,坠入其中,拒绝所有人的接近。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也跟着一阵紧缩。 她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困扰、纠缠着他,甚至不惜想私下写信向尚书大人打听他的隐私。 即使知道那样不对,她却越来越难保持冷静地等下去。 如果他永远不打算向人倾诉呢?如果他明天就消失不见呢? 当他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遥远,她终于害怕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谷越大声叫嚷着,跌跌撞撞跑进来。 “嗯……什么事?”她正为了该不该写信,以及写了要不要寄出去而感到烦躁,于是回答的漫不经心。 “阿缨小姐!”谷越停在案前,双手重重拍上案面,放大的笑脸在她面前,刺眼而明亮。 简直像是要对照她此刻乌云密布的心情。 “嗯?”不着痕迹地叹了声,她有气无力的回应。 “阿缨小姐,千姨回来了!”谷越没将她的反常看在眼里,大声宣布。 咻! 话声方落,案后的人影骤失。 “呃……刚刚刮出去的那阵风是?”谷越揉揉自己的眼睛,不确定的问。 “是阿缨小姐。”从头到尾在一旁看得很清楚的碧茵就冷静多了。 “咦?”谷越登时错愕不已。 阿缨小姐何时会用这种速度奔跑了? 千姨回来了! 哒哒哒——飞快的步子冲过回廊。 千姨居然回来了! 哒哒哒——纤细的浅蓝身影穿过天井。 千姨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哒哒哒——冉缨双手提着裙摆,以未曾有过的狂奔姿态,一路冲到故里的大门口。 “千姨!” “哎呀!阿缨小姐,你这么急着出来迎接我吗?”正忙着卸下行李的千姨一见到冉缨直朝她冲来,立刻笑开了脸。 “千姨,拜托你再回家一阵子好不好?或是四处游山玩水也不打紧。”怎料冉缨急匆匆地道,脸上一点打趣的意思也没有。 “啥?”千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看向一旁替她搬运行李的森叔,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头绪。 森叔耸了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 “千姨的旅费不用担心,我替你出!”冉缨急急补充道。 千姨回来了,她有预感那个男人一定会离开! “呵,是我太久没回来,阿缨小姐在闹别扭呀?”千姨爽朗一笑,不当一回事,顺手搬起自己的行李踏进故里大门。 “千姨!”冉缨一个箭步挡在她面前,小脸漾着泫然欲泣的神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下千姨再也不能装做没事。 “千姨……”冉缨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虚弱的唤着她。 “阿缨小姐应该只是在闹别扭而已。”低沉的嗓音在冉缨背后响起,令她吓了一跳。 是他! 冉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这下好了,她最不希望出现的人出现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啊,这位是?”千姨注视着眼神高出冉缨许多,沉稳内敛却又泰然自若的男人。 好俊的男人,风度翩翩不说,又一表人才的模样……故里虽然常出现大人物,但像他这般器宇轩昂的男人却是头一次见到。 “嗯……他是……他是……”冉缨迟疑着,不知怎么替两位“掌柜”介绍彼此。 “就是他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代替你掌管掌柜职务的。”森叔在一旁解释。 “在下姓孟,名少陵。”有人介绍了,孟少陵也不管冉缨支支吾吾,径自往前站了一步,向千姨自我介绍。 “就是你代替我的啊!”千姨上下打量了孟少陵一会儿,立刻露出暧昧的神情,“生得真是俊俏,难怪阿缨小姐会要我晚些再回来。”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他的脸!”冉缨急忙大声澄清。 她虽然是“不怀好意”要千姨晚点回来,可并不是像千姨所说的呀! 在场的另外三人停了下来,颇为讶异地盯着她。 那个总是笑容甜甜,做事说话有着自己步调的冉缨会喊得这么响亮?这么认真?这么急切? 真是见鬼了! “哟!小伙子,看来阿缨小姐真的挺喜欢你的!”率先回过神来的千姨用手肘顶了顶孟少陵,继续取笑他们。 “千姨真是爱说笑。”孟少陵只是浅浅一笑,似乎对冉缨突如其来的反应不以为忤。“让我来帮忙搬吧。” “哎呀!那就麻烦你了。” 这小伙子竟然对故里的宝不为所动,真是不可思议。千姨看着孟少陵平静的面容,忍不住暗忖。 “阿缨小姐,就算我回来了,你也还是可以留下他呀!”趁着孟少陵忙着搬行李,千姨悄悄附在冉缨的耳畔道。 “他不知道肯不肯这才是问题……”冉缨喃喃地开口。 “好吧,如果真的要我再出去一阵子的话,也是可以。”为了冉缨,千姨拍胸脯承诺。 冉缨只是苦笑。 既然孟少陵已经知道千姨回来了,就算要千姨要出去一阵子,也无法留住他。 最重要的是,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表示要离开,也没有央求要留下来,甚至可以说表现得很平常。 看不出任何端倪和他的想法,这令她无端的心慌起来。 她从来不想逼他,所以总是捧着一颗心,静静地等。 等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永远陪着他的机会。 但从今晚起,她将不得安眠。 因为她开始担心明早醒来时,他还在不在? 咚! 清早,孟少陵打开自己的房门,一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身影便往房内倒,还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孟少陵微愣。 半晌,他蹲下身,细看那个裹着厚厚的棉袄,以极不符合人体会有的姿势,睡得非常不舒服却也异常熟睡的小女人。 之所以知道她不舒服,是因为她眉间揪着几道小皱痕。 不知是做了恶梦,还是因为守在他门口的关系。 不用多想,她定是怕他半夜溜走才守在这里的,只是…… 孟少陵对着软嫩的粉颊又戳又捏,瞧她半点反应也没有,只得摇摇头。 唉,即使这样都能睡死,那么即使他半夜偷偷离开,她也不见得能察觉啊! 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一定是拿她没辙的宠溺微笑,但在其它人都看不见的时候,就让他放肆一下吧。 修长的手指溜上细致的眉宇间,替她抚平了那些痕迹,却不敢放肆地进一步将她抱到床上,让她睡得舒服些。 若是还不知道自己心情时的他,大概会那么做;但是现在,他连碰她的勇气都没有。 就怕自己会忍不住贪图更多! “阿缨小姐,就算你喝醉,也别睡在我门口。”又过了好一阵子,孟少陵才重新站起身,摆出一张冷淡的面孔,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唔……”尚在睡梦中的冉缨轻吟了声,小手拉紧了棉袄,没有醒过来。 “阿缨小姐。”他的声音放大了些。 小小的身子动了动,寻找舒服的位置,就是没有清醒的意思。 “阿缨。”他又唤。 “嗯……”她故我。 她再不起来,他就—— “太阿……” 脑子里闪过各式各样叫醒她的方法,全在那软绵绵的暖嗓叫唤和那双无邪的明媚眸子注视下,烟消云散。 他的眼底只映着她初醒时的模样。 接着,她无言的张开双手,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要他将她抱起。 他淡漠着一张脸,眼神几近瞪视地瞅着她。 他几乎想立刻退回房里关上门,躲避她的依赖,但倘若真的那么做了,只会让她察觉他的心意而已,于是他动也不动的杵在原地。 而她也很执着,手停在半空中,似乎不等到他的回应不罢休。 两人僵持不下,空气里没有宠溺或爱怜,只有同样的固执。 然后她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两道剑眉之间立刻堆起好几座小山,他一双黑眸微微眯了起来。 “你一整夜都睡在这里?” 冉缨几不可察地点了下脑袋。 “没喝酒?”孟少陵继续问。 他刚刚靠近她时没闻到酒气便感到奇怪,这小女人从来不会忘记喝酒的。 她又晃了一下螓首。 她怎么能喝,要是醉倒在他房前让他溜了,她会恨死自己酒后误事。 顷刻后,他乖乖地抱着娇小的人儿往她的房间走去。 她到底在想什么?这种天气要守株待兔也得多带几壶酒来暖身啊!平常要她别喝她不听,该喝的时候又不喝了! 屋外还下着雪,她难道不怕染上风寒? 孟少陵铁青着一张脸,迈着大步走着,每一步都像在说着此刻他的心情有多糟。 冉缨则是舒舒服服地将螓首窝进他肩头,没有理会他难看的脸色。 呵,她好喜欢他的怀抱。 如果守门能换来他一次出借胸膛的机会,那么她不介意多替他守几次门。 她暖暖的鼻息搔痒了他的颈间,也骚动了他的心湖。 此时此刻,他全副的知觉都被她给吸引。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把持不住自己! 一踏进她房内,孟少陵立刻把她当成烫手的山芋扔到床上,然后急急忙忙就要离开。 冉缨压根没发现他的不自然,窝进冰冷的被窝里,她的神智清醒了些,小巧的鼻头蹭着被褥,她突然道:“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不是强留,也不是央求,更不是用泫然欲泣的恳求,她只是好像顺口提起,很自然的这么说。 然而,却让他怎么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只是舒适自在的气氛,如此一来,他的反应太大便会很怪异。 于是他留下来了。 拉了一张椅登坐在床边,见她满足的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好笑。 原本还拧着眉心来不及抚平,唇角已经扬起和她相同的弧度。 真的很奇怪。 明明上一刻他还气得想狠狠教训她一顿,但是当她浅浅地笑了,心头的怒火仿佛被风吹开了般,令他又是苦恼又是心满意足的浅笑着。 唉……真的很糟糕。 他在心中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 抱过她,就不想再放开。 第10章 然后隔天—— 咚! 小小的人儿再度出现在他房门口,跟昨天差不多的情形。 “阿缨小姐。” 嘶…… “阿缨小姐。” 嘶…… 细小的鼾声依旧。 今天孟少陵只叫了两声就放弃,径自抱起她往有床的地方走去。 又是隔天—— 咚! 小小的人儿直接倒进他房内。 “阿缨小姐。”这次盂少陵意思意思的叫了一声,接下来的情况和前两日没两样。 然后隔天的隔天的隔天—— 咚! 门开启的同时,他己经稳稳接住那抹小小的身影,干脆不啰唆地带回床上。 接着是隔天的隔天的隔天的隔天—— 开门,接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好一段时间,他每日必须重复这样的动作,无论说再多保证不会离开的话,她仍是笑容以对,继续守门。 孟少陵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真的傻气,对事情慢半拍,至少她猜到了他会离开。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yqxs ☆☆☆ 因为千姨回来,堂前的掌柜工作做了交接,现在的孟少陵正在膳房里帮忙一些只要有手就会做的简单工作。 “千姨回来,孟大哥就可以轻松些。”边切着萝卜的碧茵,边开心的说。 这样他就有更多时间陪着阿缨小姐,阿缨小姐也会很高兴! 孟少陵对碧茵话里的轻松愉悦而心生烦躁。 “不,我会离开。”他己经没有留下来的借口。 原本他是想装做什么也不廑,享受她的关心、她的注意和她的爱,却装聋作哑。 不愿付出,只想接受。 很自私,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碧茵一头雾水地问:“咦?盂大哥要离开吗?” “千姨回来了,故里己经不需要我。”孟少陵浅笑,云淡风轻地开口。 “可是……”碧茵很是困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她还有什么话想说? “是那个吧!”正在处理鱼杂的谷越,突然插嘴。 “对啊!是那个!”碧茵点头称是。 “哪个?”他们一搭一唱地在说什么? 碧茵兴奋地伸手指向盂少陵的眉间,“因为最近盂大哥老是用一种任何女人都会融化的关爱眼神在看着阿缨小姐,所以不管是在任何人看来,都会觉得盂大哥深爱着阿缨小姐。” 深爱着? 碧茵是这样说的吗? 盂少陵对自己听见的话怀疑之余也有着不敢置信。 他真的常出现碧茵说的那种表情吗? “嗯啊,而且最近的盂大哥常常好像脸部的肌肉完全失去作用一般,笑得像个傻子。”谷越颔首,眼前彷佛能清楚浮现盂少陵那可笑的表情。 脸部肌肉失去作用?笑得像个傻子? 这算什么?称赞?还是取笑他? 他真的有出现谷越说的那种表情?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碧茵和谷越看着他,然后彼此交换了一记眼神。 “不信?”碧茵反问。 盂少陵埋头洗菜,不吭一声。 另外两人又互看了一眼,随后耸耸肩,当作什么话也没说。 “啊,阿缨小姐来了。”蓦地,谷越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膳房门口。 闻言,盂少陵不自觉地抬首跟着看去。 “碧茵!”谷越低喊了一声。 盂少陵立刻察觉自己中计,急忙想低下头—— 说时迟,那时快,碧茵不知从何摸出一面镜子放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 然后,盂少陵清清楚楚的在自己脸上看到两个字—— 完、了。 “你要走了吗?” 一连在他门口睡了几日,冉缨终于决定跟他摊牌。 事实上不摊牌也不行,因为他正打包着那少得可怜的行李,随时可能离开。 “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没有多余的话,盂少陵简洁地回答。 冉缨含着指尖,想阻止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止。 盂少陵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其实东西早己收抬好。 独自一人倒在故里大门口,甚至连银两都没有的他哪会有什么行李,有的大概只有从谷越和森叔、津叔那里讨来的旧衣裳,碧茵第一天拿给他的碗,和冉缨亲手做的筷子。 哪些东西该留下,哪些东西该带走,其中的界线早己模糊。 他只是一个劲地想着要离开,却又踏不出离开的那一步。 “早上起床一定要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才能泡澡。”突然,他嘴里进出这么一句话。 冉缨眨了眨眼,略感困惑地望着他。 “还有别喝太多酒;也别等到日渐东升才睡;不要谁对你好,你就毫不保留的对他好,要知道人心险恶……”本来没打算开口的,但是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这小女人占据他心头的位置越来越重,他多想亲手保护她,只可惜不行。 所以他将担忧化成数落的字句,想在离开前一一交代完毕,结果每说一句,便令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放不下她,徒增不舍。 不开口的原因也是一样——他怕自己泄漏了太多不愿离去的心思,更怕越说步伐越重。 他是要离开的 “还得改掉你这个动不动就含着手指的习惯。”想是这么想,当见到她的招牌动作时,他又忍不住数落着。 不能不承认,她做这动作时,实在根诱人。 就像是要男人把她当成一道甜在心头的甜品,大口吞下,让她彻底的融化在心头。 “喔。”冉缨应了声,并没有立刻照做,倒是水亮的眸子漾着某种光彩,而且越来越发亮。 “还有……”孟少陵想着自己还有什么没交代,突然袖口一阵扯动,他直觉反应向下看,迎上了娇悄的容颜,令他有片刻的怔忡失神。 “太阿。”她绽出大大的笑容。 “……嗯?”迷失在她的笑喾芝半,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径傻傻地看着她。 “去见我母亲吧!” 从故里的默林往更深的山里走,一户在家也没有。 继续走下去,在掉光叶子的树林中,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冬阳放肆洒落在积得厚厚的白雪上,反射了一片金黄圣洁的光芒。 雪地里没有任何凌乱的脚印,无论是人或者野兽都未曾侵犯,让这片白雪看起来更是神圣不可侵的禁地。 “到了。”冉缨撩起垂落颊畔的发丝,回眸朝他开心的道:“今年的雪真的很厚呢!” 雪地中,有一尊不大不小的观音像。 冉缨一手提着一桶热水,一专提着一个篮子,笔直地朝观音像走去。 孟少陵则安静的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横看竖看这儿都不像有人住,大约还要再走一段路吧。 “那是我娘的墓。”许是看穿他的疑问,冉缨指着观音像,微笑替他解惑。 那墓是她亲手雕的,所以不会错认。 听她这么说,盂少陵一阵错愕。 原来那是墓,他还以为是一尊当地人立的佛像。 走近看,那尊观音像圣洁而慈祥,却有着很不一样的面孔,那张面孔和冉缨有几分神似,应该是照着她母亲的容貌雕刻出来的。 原来她娘已经……难怪那时他说了那样的话,她会出现那样落寞的表情。 “娘,我来了。”冉缨站在石雕的观音像前,拿起水杓舀起热水浇在观音像上。 “虽然己经是春天了,可是山里依旧很冷呢!雪也还没化,大概要到四月过后才会暖些。”她边说边浇着热水,融化了观音像周围的厚雪,观音像上的水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看起来栩栩如生,好似真的观音下凡一样。 “娘这么怕冷却选择住在这里,要是我的话,以后只要住在故里的膳房就好了。”冉缨边浇着水,边咬着指头思索。 孟少陵听得忍不住蹙眉。 她是要后人将她的遗骨埋在膳房里吗? “嗯……”冉缨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就像灶神爷爷那样!” 孟少陵脚下一滑,差点在雪地里跌个狗吃屎。 她是真的想葬在膳房里?! “如果你想要故里能长久下去,千万别这么做。”他没好气地道。 闻言,冉缨先是挑了挑眉,随后又扬起浅笑。 接着,她话锋突地一转,“对了,娘,我要跟你介绍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孟少陵猛地一震。 因她的话,心头震荡不己。 重要的人…… 在她的心中,他很重要吗? 冉缨缓缓地蹲了下来,从另外一个篮子里拿出一道道丰盛的料理,摆在观音像前。 他知道那是她一早起床用心做的。 为了保持食物的温度,她还费尽心思想办法保温,就是希望带到这里时食物还是温热的。 即使她娘己经不可能吃到。 她是这么一个为人着想,体贴细心的小女人哪! 冉缨慢慢地装饰摆盘,一边徐徐地开口。 “他的个性骄傲,脾气很差,对别人笑,却总是对我大发雷霆,对我做的每件事都有问题;而且非常的假惺惺,也许是不希望别人失望,也许是不想与别人起冲突,也许是拒绝别人探问自己的内心,总之,他很爱端着一张假笑的面具敷衍别人,却只会对着我大吼大叫,怒目相视。” 盂少陵伫立在她身后,从头到尾没有打断她的话。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有多仔细的注意着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注意他的一切。 而他可曾仔细的看过她? “虽然他的态度很有问题,但我想那是因为他伤得很重的关系。就像扭伤了脚的人会下意识保护受伤的那只脚,因为伤得太重,所以他自然会保护自己的伤口,不让任何外在因素再次掀开那己结痂的伤口。”冉缨似乎只注意着手边的工作,不曾有过任何一个眼神对上他。 但他就是知道这些话是要说给他听的。 她……还真是了解自己。 盂少陵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怕是连血脉相连的至亲或是一生的挚友,甚至是他自己,都没有她来得了解他。 他心底的“黑暗”,伤痕,习惯,缺点,爱情和友情,和人生走到目前的所有经历,似乎只要愿意告诉她,她都会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笑靥,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一切都己雨过天青。 看着她用带着苦恼的没辙浅笑,一一细数着他的一切,他竟没由来地感到幸福。 还以为在她的心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对他好也只是出于她的慈悲心怀,和无法放下有问题的人不去照顾的天性。 但是听了她这番话,是否他根本误会了? 将所有食物都摆好,冉缨才对着观音像双手合十并闭上双眸,轻轻的嗓音飘过旷远的雪地,宛如一首未完的歌曲诵进他耳中。 “或许他的缺点不少,可是和他的优点相比,又似乎扯平了。我很确定,他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找不到任何一个不爱上他的理由。 因为她一直都是爱他的。 她天性单纯,却也很固执,认定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改变。 曾经吹拂开眼前灰蒙的那道狂风再度扬起,眼前的浓雾被吹得乱七八糟,灰暗中隐隐透着些许光彩在其中。 她话里的爱意,清清楚楚地传达到盂少陵的心中。 心中的某一块正在崩塌,他感到畏惧,并试图抗拒,重新武装起自己被暖流入侵后变得柔软的心。 他害怕再受到伤害! “爱上我是不会幸福的。”他眼底的温柔逐渐消退,就像那夜一样,又是那种冻伤人的冷冽眼神。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呢?”冉缨站起身,缓缓地迎向他。 他狠狠一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的人生是那么的空虚乏味,幸福是什么他从未品尝过,不幸是什么,他知道却又难以说出。 那就像要他将伤疤重新划破一样难受。 唉,他究竟伤得有多重? 虽然她认为世上没有故意去伤害他人的人,只有因为不得己而为,但见到他这么压抑自己的情感,令她忍不住埋怨起害他伤得这么重的那个女人。 冉缨柔柔地捧起他的脸庞,轻轻吐露出从未有人跟他说过的话—— “人只要活着,不管是市井小民,还是天之骄子,迟早都要领悟到并非世事皆能尽如人意。” 风,还在刮着。 越来越强,刮动记忆深层里的每一个画面,每一段伤心的过往,每一段纠结的心魔,此刻因为那道无名的强风刮散在他眼前。 好混乱。 “不……”过多的画面令他难受得想逃,他双手抱着头,同时想要挥开她温暖的触碰。 “听我说。”冉缨用不客拒绝的语气逼他正视自己的双眼。 “不……你走……”不行了,她再不离开,他会受不了! “不,我要你听我说!”冉缨拔高嗓音喊道 因为他什么都不肯说,只好由她来说。 颀长身躯不能克制地颤抖,然后僵硬,盂少陵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会昏倒,或者狠狠地给她一巴掌。 但她没有退缩,也不让他退缩。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想说的话告诉他,没说完,她绝不许他转身逃走! 他身上的“黑暗”又开始流窜,强烈得像要把她吞噬得连骨头也不剩。 该怎么办?这样的情况下,他大概也听不进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少陵!”她两手重重地拍打他的两颊。 盂少陵先是一愣。 跟着,他晦暗无神的两眼渐渐注入一丝光彩。 风持续吹着。 只是眼前散乱无章的画面已经清晰许多。 见状,冉缨知道他稍稍冷静下来,于是继续说。 “在这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里,我们都在摸索,不断跌倒,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明天可活,不知道越过了眼前的高山,后头还有多么险峻的旅程等着我们。但是我们还活着,继续走下去,就是为了寻找能够共同分担孤寂和折磨的人。” 话己说完,但她仍维持着捧着他脸的动作。 头是无名的害怕,怕他下一瞬又躲回作茧自缚的牢笼里。 “我怕会伤害你……”他的声音沙哑,表情痛苦地开口。 “没关系,就像生病一样,我会好起来。”她立刻说道。 “但我不想伤害你……”那是他最害怕的,怕自己失控。 “那就别伤害我,把一切都告诉我,让我分担你的痛苦,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法。”她承诺着从没有人对他说过的承诺。 好半晌,孟少陵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说过,我有你没有的东西,是什么?”他突然这么问。 若说她有而他没有的东西那实在太多了,所以他想知道自己拥有,而她没有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有能给她的东西吗? 冉缨定定地看进他眼底,缓缓地绽开笑颜。 “你的心。” 他们拥有对方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彼此的心。 如果他始终紧握着不肯放,她永远也无法接近,而她是那么的渴望靠近他,不愿被他摒除在外。 她的告白回荡在他的耳边,清晰可闻。 于是风停了。 当强风逝去,孟少陵看见了围绕在她身旁的七彩颜色。 “原来你是鹅黄色的。”围绕着他的“黑暗”消失了,他缓缓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直以来,世界在他眼里都是黑白的。 他听着人们谈论天空有多么湛蓝,白云是多么洁白,青草解释着翠绿,花儿定义着红艳欲滴;当人们开心的笑,他也跟着笑着,却始终搞不清楚那些颜色到底是什么样子。 察觉他四周的气氛不再是那么的僵硬、抗拒,和他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笑,冉缨终于松了口气。 他懂了。 于是,她的笑容更为甜美。 “你没发现吗?”冉缨以为他指的是今日她穿的衣裳颜色。 “没……”一直以来都没有。 冉缨略微疑惑。 “我看到的只有黑跟白。”他伸手触碰着她的粉颊、发丝,用指腹感受到的温柔触感确定她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非常脆弱,脆弱得不敢正视现实,连眼前所能见的东西都被他给蒙上一层灰,看不清,以为这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他把心紧紧锁了起来,可是她…… “以后我会带你看尽各种颜色。”冉缨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中,也将自己的温暖分给他…… 不会再让他孤单一人了。 喉头一阵滚烫的哽咽,他颤抖着手环绕住娇小却能为他撑起一切的肩头,在她耳边低语—— “谢谢你为我打开了牢笼。”一直禁锢着、也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牢笼,她替他打开了。 而现在他终于能够飞向她的世界,在有她守护的天空翱翔。 他终于能去爱人。 冉缨的响应,是更加用力,不顾一切地抱住他。 人总是脆弱的。 因为一件事而受伤。 因为一个人而释怀。 于是,他学会了爱并不只是得到,也可以是付出或祝福。 于是,他了解之前的孤独,都是为了与她相遇做的准备。 有伤害人的人存在,就有抚慰伤痕的人在。 尾声 风铃摇晃着清月。 七夕,牛郎织女的节日。 故里除了默林令人津津乐道之外,还有一大片腹地广大的竹林。 于是,过年赏梅、七夕赏竹,成了附近居民的两大乐事。 此刻竹林欢乐的气氛弥漫,无论是故里的伙计或是附近的居民,无论大人或小孩,男人或女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幸福的笑容。 蓦地—— “你就是那个冉缨?!”不敢置信的叫喊划破了欢喻的气氛众人齐回首望向不远处的那对男女,在女人抱歉的微笑颔首致意后,才又纷纷回到热闹的酒席上。 “真的……你叫那么大声吓到大家了啦……” “先回答我的问题!”盂少陵坚持。 “哪个冉缨?”贪杯的小女人舔掉了唇边不小心溢出的酒,慢半拍的反问。 冉缨有很多个吗?可是她认识的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耶…… “还有哪个?神之手!”盂少陵故作发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是刚才才从别人那儿听说这件事——这个傻不隆咚的小女人,居然就是闻名天下的“神之手”冉缨! 也就是——那、个、冉、缨! “喔……好像有人这么说过……”冉缨替他倒了一杯酒,拍拍身旁要他坐下来陪她喝。 好像有人这么说过? 这么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盂少陵略显急躁的入座,眼底弥漫着浓浓的不敢置信,不断打量着眼前的笑女人。 她就是那个冉缨? 真的假的? “既然你是那个冉缨,干嘛要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当食堂的老板?”孟少陵不解的问道。 凭她出神入化的雕刻功力,只要将自己的作品卖出去,随随便便能赚到的钱财都比故里开店几个月还要多。 “什么叫“我是那个冉缨”?冉缨一直以来都是我啊。”她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的身分。 喝了一口甜酒,她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笑。 突然,他了解了这小女人的心思。 对她而言,为了银两而工作,绝对没有为了让自己以及他人开心而工作还要来得值得吧! 早就了解她的个性,他怎么还会问出如此没深度的问题。 “既然你是冉缨,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雕刻东西?”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有啊!送你的那把筷子、房里的古筝、我娘的墓,其它还有很多东西都是我雕的。”在故里随便找都有。 “我是说用手雕刻东西,不是雕好的成品。” “雕刻东西?”冉缨又喝了一口酒,才慢条斯理道:“雕刻是我十六七岁时的兴趣,最近我比较喜欢捏陶。” “捏陶?”可是雕刻不是她的“本行”吗? “是啊!”不然他以为她为何不雕个碗给礼部尚书大人,而是烧了个陶碗给他? “所以雕刻只是你其中一个兴趣?”盂少陵的尾音上扬,显然持着怀疑的态度。 “嗯,一个小兴趣。”冉缨耸耸肩,不甚在乎的回答。 真要说起来,她的“小兴趣”可多了,从十岁开始是绘画,十二岁时是书法,十四岁是刺绣,十六岁是雕刻,十八岁到现在的则是捏陶。平均两年她会学完一样技艺,然后教她的师博除了赞不绝口之外,更巴不得将她的作品推荐给富贵人家或是赏识的买家。 但是她对成名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学完了就挥挥衣袖告别师傅,转而寻找下一样新兴趣。 而这其中,就连向莫师傅学的捏陶,她也曾经因年幼贪玩中断过,唯有母亲传授给她的料理功夫,是她始终没有因为“兴致缺缺”而放弃的。 她喜欢做出震撼人灵魂味道的料理,看见大家吃得心满意足的模样。 当然,她并不是就此不再去碰学过的技艺,只是比较少而己。 所以她才会一直留下来守着母亲的店。 盂少陵惊讶地看着她。 只是“一个小兴趣”就能让她名闻天下? 那大家都来培养“一个小兴趣”好了!还辛勤工作个什么劲儿? “你可知道你的“一个小兴趣”在外人口里是多么厉害?大家都口耳相传没有什么是你的这双手雕不出来的,皇上也因此赐了个“神之手”的封号给你,不是吗?” “嗯……是这样吗?”冉缨朦胧的大眼里有着明显的困惑。 “不是吗?”盂少陵朝她翻了一记大白眼。 “可是那个封号……”她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好可是的?”她对皇上赐的封号有意见? “嗯……”冉缨啜了口酒,微噘着水唇,不以为意地道:“皇上不也给了向晚一个“一笔大师”的称号啊……” “所以呢?”她想说什么? 冉缨呐呐地开口:“所以啊……” 在她看来,皇上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能令天下人趋之若骛,实在有夸大其辞之疑。 她只是单纯的把想雕的东西雕出来,而且不认为只有木头和石头才能雕,所以不小心雕了寻常人不会想到的材料,结果那件作品被教她雕刻的师傅大为赞叹,送进宫里献给皇上,才会有“神之手”这个称号流传开来。 她对那些名声什么的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想为了讨生活而雕刻;如果是为了送人当礼物,她倒是很乐意做。 只听了“所以啊”这三个字,孟少陵大概就能从她的表情了解她的想法。 “如果是别人的话,大概会怀疑你在意向晚的名声比你高。”可对她早己了解到骨髓里去了的盂少陵,当然知道她是在埋怨皇上的一句话,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在意向晚的名声比我高?”冉缨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盂少陵不悦地蹙起眉。 “那是不可能的啦!”揩揩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冉缨摇摇手,“向晚比我还害怕那些名声。” 向晚之所以害怕自己太有名,据说是因为有人在追查他的下落的关系。 听她的话——“你认识他?”孟少陵挑起眉问。 向晚这个名字他以前也曾经听过。 为了击溃艳府水家,他曾暗中做了一些事,其中包括给水绮罗一张假的地图,将她引诱到千里坡,为的就是让艳府水家闹空城,在情况危急的重要时刻,他要留水胭脂一人在长安京,其它的姊妹都在远方无法帮助她。 虽然就结果来看是没有成功。 不过,最后听说水绮罗还是找到向晚,两个人甚至结为连理,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认识啊!”小时候他们曾在同一个师傅门下学习绘画。 “你们是什么关系?”这小女人认识的人太多了,而他总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礼部尚书大人和她之间。 只是盂少陵不知道如果他是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以冉缨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绝对会老实回答,偏偏他用了“你们是什么关系”这样的问句来问,冉缨立刻陷入沉思。 “嗯……也没什么关系……”她和向晚算是朋友吗?是说她快要离开绘画师傅门下之前,向晚才拜进师门,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而且之后也没联络过…… “不只要告诉我是在哪儿认识的就好。”孟少陵终于察觉自己问的方式不对,立刻改口。 “喔,我们在同一个师傅门下学画。”这下她就挺干脆的回答。 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你说向晚比你还怕出名是怎么回事?”既然她都说了,不免勾起盂少陵的好奇心。 一个是“神之手”,一个是“一笔大师”,这两个同样被皇上钦点且名闻遐迩的巧手之匠,怎么都怕出名? 这倒令他想到还有一个人也是怕出名怕得要死…… “嗯……听说有人到处追查他的下落。”向晚只是含糊其辞的带过,她也不清楚真正情况。 孟少陵垂眸前思后虑了一番,终于了解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向晚舍弃了佟胤徽这个名字,所以他一直没发现向晚就是佟胤徽的事实。在听说水绮罗嫁给佟家二少爷时,他确实感到困惑,毕竟他明明记得水绮罗是嫁给向晚;又佟胤徽在他当初的计划里只是举足无轻重的一个角色,所以他没有认真去调查这件事。不过现在听冉缨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了。 向晚就是佟胤玄一直四处寻找的弟弟佟胤徽,所以水绮罗确实是嫁给了向晚,等同于嫁给佟胤徽。 想通了以后,盂少陵实在忍俊不禁。 这世间还真是小。 他一直以为自己逃到一个绝对不会和艳府水家或佟家有关系的地方,没想到兜了一圈下来,他不止没有离开,还和“很有关系”的冉缨凑成一双。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冉缨不解他突然发笑所为何事。 “不、不……”他越想越不可抑制地大笑。 冉缨歪着螓首困惑不己,他越笑越大声,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那开心的心情倒是传染给她。 不可否认的,这是她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放肆呢! 虽然不明所以,她却跟着笑开了。 见她笑,盂少陵更不可抑制的笑开怀。 而见到他们笑得如此疯狂,众人纷纷靠向他们,想分享由他们身上传出的喜悦。 他曾经认为只要待在任何会令自己回想超“水胭脂”的地方,绝对会痛苦不己。 他也曾认为自己会被这桎梏捆绑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可就像冉缨说的——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呢? 那时候的他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有如此幸福的一天到来。 打从那天,她将他由漫长的黑暗折磨中解放时,色彩回到他眼底后,幸福就悄悄地靠近他。 紧紧握住身旁的她的那双温暖小手,他已经心满意足。 比起那理想中的幸福,他更想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幸福。 他现在得到的,不只有懂自己的人,更是一个大家庭。 “我要这个!” “请帮我包下来。” 软绵绵和冷静沉稳的两道女音同时响起。 茧形壶的两端是两只同样细白软嫩的小手,它们的主人顺着对方的手往上,同时对上眼。 水盈盈的眸子对上慧黠睿智的眼眸,两名女子谁也没把手由茧形壶上移开,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冉缨难得来一趟长安京,为的就是到七宝坊老板侄女开设的宝来坊挖宝,甚至还让盂少陵拉着板车一起来,就怕相中的古董太多拿不动。 此刻她独自一人逛宝来坊,孟步陵则去采买其它人需要的用品。 是知道会碰上这种情况,孟少陵留下来或许能够替不擅长与人竞争的她处理。 “呃……两位……”宝来坊的年轻女老板应登楼左右为难地看着她们。 一边是有“神之手”之称的雕刻巨匠冉缨,另一边则是自她开店后一直很捧场的十九公主,这两个无论哪个都有极佳的审美眼光,对古董的热爱程度不相上下,卖给谁对这些她珍藏的“孩子”来说都是件幸福的事,可最大的问题就是她们看上的是同样的古董啊! 她该卖给谁? “怎么了?”一名穿着显眼,长相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不知从何冒了出来,问十九公主:“你要这个茧形壶?” 十九公主没有回答,但男人从她抓着茧形壶不放的手了解了答案。 “老板,包起来。”男人二话不说掏出钱袋准备付银两。 有道是先下手为强,谁管她们谁先碰到或是一起碰到茧形壶的,只要付了银两谁就是赢家! “咦?可是我也想要……”冉缨急忙开口,只是语气仍是一贯的不确定且迟疑,却还是不放弃。 应登楼被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你是冉缨?”十九公主淡淡地开口询问。 冉缨眨了眨眼,随后漾出浅笑,“我是。” “嗯。”十九公主放开手,朝她微微颔下首,从头到尾没有露出笑容,淡漠着一张脸退开,转而去看其它古董,不再执着于茧形壶。 冉缨一愣,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不要了?” 应登楼大概猜出十九公主的想法,却没打算告诉冉撄。 “冉姑娘,我这就替你包起来。” “啊,不用包了,我要自己抱回去。”冉缨连忙阻止,目光再度回到茧形壶上,早忘了十九公主的事。 喜欢的东西她总爱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摸上几天才开心。 过了一会儿,冉缨心满意足地抱着茧形壶站在宝来坊外。 “买好了?”在外头逛了一圈回来的孟少陵瞅着她甜美的笑,眼底不自觉浮起温柔的宠溺,蒲扇般的大掌摸了摸她的脑袋。 “嗯!”冉缨开心地应了声,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十九公主和那名漂亮的男人。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视线,他的目光追了过去。 “十九公主和那个水月观音的小孔雀。” 水月观音的小孔雀? 盂少陵看了半天,才发现被冉缨形容成小孔雀的男人。 原来是他啊…… “太阿,走了。”己经对他们失去兴趣的冉缨,站在前方不远处等待着他。 蓦地,他笑了。 从何时起,这个单纯率直的女人开始懂得回头留心他的步伐,会记得他有没有跟上,不再只专注于她喜欢的事物中。 她己经学会注意他的存在,这无疑是宣告了他在她的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不用言语,她用属于目己的方式告诉了他。 “回家了。”一手紧抱着茧形壶,她不忘朝他伸出手另一只。 霎时,那些再度被唤醒的记忆变得遥不可及,透着一股淡淡地令人缅怀的忧伤逐渐离他而去,只剩下站在他眼前的她。 那么的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我刚刚在南大街有看到另一间古董店。”盂少陵上前几步,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真的?那我们去看看!”情况立刻变成冉缨拖着他走。 银铃般的笑声缭绕不绝,牵动了他的唇角,以及越来越柔软的眸色。 现在的他,己不是那个总是一身白衣洁白无尘的盂少陵了。 因为帮忙故里的农务所晒黑的皮肤,一头长发随意扎起,拖着板车和她出来采买的他,饶是自己的家人都不可能认得出来。 更重要的是,现在,他已经能紧紧的握住最想要的东西—— 是她。 【全书完】 ※关于水胭脂与佟胤玄的故事,请看珍爱3261《水家无双》。 后记 故里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讨论会 单炜睛 演出成员:冉缨,孟少陵(简称盂少),某作,os。 收音地点:日式温泉旅馆中。 os:我第一次泡温泉说!(兴奋) 某作:ペ,边泡也要边倒数呀。(“青”了os一眼) os:三二一——(简短又迅速) onair—— 盂少:作者高高兴兴下了这样的一个讨论会标题。 冉缨:唔……倒也没错啊……我们的价值只有一次…… 盂少:作者似乎常常下些自以为是的标题。 某作:你怎么知道? 孟少:听说作者这次想写的是身为职人的坚持。 某作:又转得这么硬? 盂少:真的有写到吗? 冉缨:嗯……看起来好像没有…… 孟少:因为作者无法将“职人”这两个字翻译成文言文的关系,与其发挥不好,不如省略那部分。 冉缨:嗯……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完全没有主题…… 某作:要好管啊!别忘了这是你的故事,你是主角! 冉缨:嗯……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啊…… 某作:给我收起你的“嗯……”! 冉缨:嗯……喔…… 某作:也不准“喔……”! 孟少:看来有人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了……(亮出紫砂壶) 某作:别!那个丢破头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盂少:嗯哼! 冉缨:嗯……我累了……想喝酒…… 某作:你在故事里喝得还不够吗? 孟少:看来有人活得不耐烦了……(默默祭出板车) 某作:停!那不只会死人,会血肉模糊啊! 盂少:……(锐利的眼神直瞪着某作) 冉缨:嗯……头有点晕…… 某作:对、对,该起来了,再泡下去也会出问题的! 盂少:是谁说要在温泉旅馆边泡温泉边收录这次的后记的?(斜眼) 某作:大爷饶命!(跪) os:这次后记真的有收录的必要吗?泡温泉就好啦! 盂少:而且唯一要解释的事已经在序写完了,真不知道这篇唯一一次的讨论会是干嘛用的,简直是浪费本大爷的时间。 某作:谁说都说完了? os:不然还有什么好说的? 冉缨:嗯……有点饿了…… 某作:头一次讨论会人数破天荒的少,为何会感觉比控制水姓众人还团难呢? os:而且这一次讨论会我们俩出现的次数异常频繁耶!我也可以成为固定班底了吗?(兴奋) 盂少:因为人太少的关系。(泼冷水) 某作:总之,我想讲一下…… 冉缨:嗯……我要去吃东西了……(从温泉里爬起来) os:喔——(眼睛一亮) 某作:毛巾!毛巾!(遮起os的眼睛) 盂少:咻——(立刻拿浴巾替冉缨遮起来) 某作:今天我终于发现原来你是男的喔!(一边遮住os的眼睛一边说) os:咦?我是吗?(出场到现在还不能辨雌雄的os) 盂少:快给我把这场闹剧结束!(怒) 某作:他凶我……(心痛貌) os:我要看美人出浴的样子!(吵闹) 冉缨:嗯……我不想工作只想喝冰火……(乱七八糟) 某作:罢了罢了,我自己说就是了——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 盂少:那就雷同。 冷冷地瞪着某作,抱着冉缨离开。 剩下某作和os的温泉里—— os:你不打算骂他吗?(小声) 某作:唉……我这是英雄气短啊…… 由于某作过于热爱本书的男主角(甚至把他尊为神),导致这场极为恶搞的讨论会进行不下去(?) 可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