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嫁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什么东西? 四面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转向这头。 顾慈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满座随之窸窣哄笑。 这话也怨不得戚北落,他这人吧,对书卷公文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能过目不忘,却偏生……不大认人的脸。 尤其是姑娘的脸。 有回宫里为他设庆生宴,他将一个才在他眼前露过脸的公府小姐,认成方才给自己斟酒的宫人。 人家特特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腰款尾地到他跟前献贺礼,他毫不留情地就当众斥责她刚刚斟酒时错了规矩,将人家小姑娘训得,半个多月都没好意思出门。 可奇怪就奇怪在,自己和姐姐才是真正长得极相像,小时候连祖母和母亲都会不慎喊错,可他却一次也没认错过。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慈瘪瘪嘴,百思不得其解。 那厢柳之岚像是被人丢进染缸,脸上青的白的红的都有。 她是柳家独女,自小受尽宠爱,众星捧月。在这姑苏城里头,就连那些在官场挂着职位的官老爷,见了她,也得哈腰陪上两声讨好的笑,几时受过这等侮辱?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不忍向戚北落发难。 ——毕竟他这等容貌气度,整座姑苏城的男人都凑到一块,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且还是从帝京过来的,那身价就更得翻上好几个番儿! 她平复胸中之气,撩了下雪颈侧秀发,笑吟吟道:「岑公子贵人多忘事,之岚可以理解。从前的事都揭过不提,眼下之岚与公子,算重新认识了……」 她伸出一只白嫩小指,娇娇柔柔地去勾戚北落搭在席案上的手。 顾慈沏了盏茶递去,自然而然地挡开她的手,将茶盅塞到戚北落手里,轻轻捏了捏,嗔道:「不是东西,你可瞧仔细了。」 边说边朝柳之岚眨了下眼,仿佛自己帮她解了个天大的围,让她放心,也不必跟她道谢客气,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柳之岚:「……」 捏拳的手微微发抖。 戚北落顺着顾慈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一睃,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的确不是东西。」 趁顾慈缩手前,他暗自抚了把滑腻柔荑。顾慈蹙眉瞋瞪,他却犹自心满意足地翘了嘴角,低头幽幽抿茶。 从始至终,连余光都没给柳之岚一个。 柳之岚脸色黑如铁锅,恶狠狠盯了顾慈半晌,怒极反笑,「岑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呢吧,您身边这位姑娘,瞧着人模人样,冰清玉洁,背地里的花花事儿可不少。」 说到正兴头上,她却突然闭嘴,无声胜有声。 满座笑声戛然而止,纷纷竖起耳朵。 顾慈眉心折起一道浅痕。 戚北落执茶盏的手一顿,眼底温度一寸寸散去,隐隐卷起霜雪。 寒意袭来,王德善哆嗦了下,对插着衣袖,忙不迭退至桂花树后避难。 柳之岚却浑然不知,以为自己终于引起戚北落注意,心里当即乐开花,勾着兰花指,将一绺乌发抿到耳后,露出小半片雪颈。 在座男人纷纷直起眼睛,下意识滚了滚喉结。 柳之岚很享受这种被人注目的感觉,傲然挺起胸膛。 可戚北落仍旧没给她正眼,满心满眼只堪堪容下顾慈一人。 柳之岚在他眼神里受了伤,挺起的胸膛又唰地缩回去,尖尖指甲「咯咯」抠着杯壁,瞪着顾慈,眼中射出一种野兽般凶狠的光,「你就是帝京定国公府上的顾二姑娘吧。」 顾慈礼貌性地颔首,并不想搭理。 柳之岚上下打量了眼,轻蔑地哼笑,「早前就听闻你与太子殿下定亲,旨意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求来的。多大的喜事呀,你却不知足,竟还跟那什么承恩侯府家的世子纠缠不休。」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真爱,甘愿放弃荣华富贵,心底还颇为佩服。谁曾想临了,你把人世子玩腻歪了,就一脚蹬开,扭头又和太子殿下好上,现在又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说句不中听的,你这叫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在我们这,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 话音落定,四面鸦雀无声,檐下悬挂风灯的铁钩子,随风「吱呀」摇晃,一声一声,异常刺耳。 上位者的八卦本就少闻,姑苏又远离帝京,就更难听说这些,突然来了这么记猛料,满座看向顾慈的目光倏地都变了味道。 戚北落眼风一扫,目光宛如实质,无情无绪,却又裹着沉重的压迫感。 众人浑身激灵,争先恐后地低头,再不敢乱看。却也越发好奇,这人究竟是谁,怎的有这等睥睨横威? 八卦没得到想要的效果,柳之岚不高兴地哼哼,「岑公子,之岚是怕您上当受骗,这才同您说这些的。太子殿下为美色所迷,做了那冤大头,您可不能再做这冤大头第二。」 边说边小鸟般往戚北落身上依。 戚北落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道:「不必。」漠然端着茶盏起身,掸掸不慎被柳之岚剐蹭到的衣袖,犹自绕去顾慈另一边坐下。 柳之岚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杆秤似的翘直腿,斜斜往一侧歪。 只听清脆的一声「咔嚓」,柳之岚眼睛一下瞪到最大,嘶嘶倒抽冷气,「哎呦——我的腰!」 顾慈捧着袖子暗笑,小鹿眼直溜溜地往戚北落身上瞟。 第2章 说完全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也甚是奇怪,自打陛下赐完婚后,帝京内都已没人再提此事,姑苏城一个小小的巡抚女儿,又是从何知晓的? 但眼下,她心里更多的,还是对这位心直口快的傻姑娘的怜悯,很想看看这位「冤大头太子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戚北落辨出她眼中的兴奋,佯怒回瞪她。 顾慈偏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他心跳便骤然停了一瞬,嘴角漫浮起一抹笑,宠溺又无奈,缓缓正襟坐好。 顾慈以为他要承认自己就是太子,不料他眼神忽而暗淡无光,捉了她的双手,疼惜似的放到颊边轻蹭。 「能做太子妃的裙下之臣,已是我无上荣幸。只要她现在愿意和我在一块,哪怕只有一天、一刻,我也心甘情愿。」 语气可怜兮兮,却又深情无悔,就好像哪怕她吃完这桌酒宴就立马甩了他,他也毫无怨言,痴心绝对。 顾慈傻眼了。 柳之岚和在场众人也傻眼了,仿佛被齐齐点了穴道,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戚北落侧坐着,右眼面朝大家,眸光落寞萧条,可左眼却缓慢又调皮地对顾慈眨了下。 绣屏后头断断续续响起姑娘们克制的惊呼,顾慈心头猛地大跳,忽扇着眼睫错开目光,见他还在看自己,又娇羞地瞪去一眼。 方才柳之岚想翻旧账,挑拨自己和戚北落的关系,却被他这出「情深似海」反将一军。 这厮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了趟姑苏,就仿佛从前被皇城束缚住的天性,全然释放出来,彻底开始放浪形骸。 目光鄙夷地从他身上涣漫而过,顾慈不紧不慢地抽回手,盈盈交叠在膝头,十指纤细雪白,圆润指尖泛着薄粉,玲珑可爱。 众人探长脖子欲细看,她却拉下袖子,敛去无尽风流香。 「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岂是尔等能与之媲美的?本宫一心一意待他,你可莫要搅局。」 ——既然他要演,那就只好陪他演下去咯。 柳之岚表情一裂,仿佛吞了苍蝇,拍案要骂。 「岚儿!休得在贵客面前放肆!」柳巡抚阴沉着脸,姗姗来迟。 他今日请戚北落过来,其实还存了一份给女儿牵线搭桥的心。自己纵出来的女儿,心比天高。在酒楼无意间听说书先生讲了几则故事,便对帝京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动了心。 这两年上门求亲的人将柳府的门槛都快踏破,她却统统都给拒了,扬言说自己非太子那样的人不嫁。 他为此着实苦恼了好一阵,前几日听说她对帝京来的那位岑公子萌生念头,忙遣人去打听,模样性情无不令他满意,心下大喜,以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却不料,这人竟和准太子妃不清不楚。 柳巡抚面露不虞。可婚事不成,前程还是要的。 平了平胸中之气,他竖眉教训了柳之岚几句,转向戚北落和顾慈道歉,笑意奉承。 「爹爹,他们欺负我!」柳之岚挽住他胳膊,嘟嘴撒娇。 「住口!」柳巡抚觑了眼她的打扮,一口血痰卡在喉中,为了颜面强行忍怒,「还不快过来跟两位贵客赔礼!」 柳之岚不从,却只换来更严厉的斥责。 直到酒宴散去,她都没再笑一声,眼睁睁看着顾慈和戚北落在她面前打情骂俏; 又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些追在她屁股后头的臭男人,都巴巴缩在墙角目送顾慈,神色留恋。 竟没一个过来安慰她。 柳之岚银牙咬碎,好不容易把最疼爱自己的爹爹盼来,他却拎猴子似的,将她拉到角落,跳脚大骂:「不知廉耻!」 她泣不成声,委屈撺掇起妒火,眉毛都快烧着。她咽不下这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唤来丫鬟耳语。 那厢,顾慈的端庄优雅,也只堪堪坚持到她登上马车的刹那。 「你是不是打南曲班子里出来的,怎的比帝京里头那些戏子名角还会演?要不是今日这一出,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戚北落捺着嘴角斜睨她,待她笑脱了力,沏茶递去给她润嗓,「解气了?」 顾慈就着他的手,呷一口茶,搂住他脖子「嗯嗯」点头。杏眸莹莹生辉,灿若繁星。 戚北落心柔软得不像样,将小玉人儿抱到膝上坐好,低头轻轻咬了口她翘挺的鼻尖,「要不是今日这一出,我也不知,原来在慈宝儿心里,我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顾慈眼睫一霎,哑巴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男人目光灼灼睇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强撑着与他对视,渐渐支持不住,抬手要挡。 戚北落抢先捏住她的手,搁在唇边轻轻啄了下,双眼晶亮,「你方才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你当真会……一心一意待他?对吗?」 话到最后,一向桀骜孤高的他,语气竟难得染上些许不自信。 顾慈娇羞地嗔他一眼。 那些话,自然都是心里话。就方才那情景,她哪有闲暇去思考说什么,可不就把实话都说出口了? 「亲事都定下了,你怎的还在问这些有的没的问题?」她咬着唇瓣,支支吾吾道。 第3章 傍晚细碎的阳光被车帘分割成数道水波般轻浅的横影,她瓷白的脸颊沉在水影后头,一点一点浮动起通透的粉。 戚北落冰冷的内腑似也有什么随之温暖起来,沿四肢百骸轻柔地舒展开,行到哪处,哪处便蹭的开出小花。 他低头,鼻尖轻轻摩挲她鼻尖,柔声哄道:「再说一遍,就说给我一人听。」 「好话不说第二遍」。顾慈剜他一眼,可见他眼中闪着星微期待的光,渐渐软了心思。 他这人自幼沉稳持重,当上太子后,就更不允许自己在人前失仪。眼下他正暗查姑苏官场,不好暴露身份,方才为了护她,也是将自己的脸面完全豁出去了。 顾慈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双手捧起他的脸,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清楚道:「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能嫁给他,是我顾慈的福气。」 语气太过真诚,反叫戚北落怔住,抬眸,不期然望进她灼灼目光中。 小姑娘素来就怯懦害羞,他原只想逗逗,点到为止,没料到她竟真说出口…… 一怀涛涛激动的情绪寻不到合适的言语,他禁不住低头要去啄她鼻尖。 可捧着他脸颊的手,却突然改成了掐,不让他靠近。 「不准。」顾慈推开他的脸,含羞垂眸。 戚北落笑了笑,懒洋洋直起身,「好,我不亲。」 顾慈也松开手,正要从他腿上离开,他又猛地贴近,在她鼻尖狠狠咬了口。 「不让亲,我就咬。」 顾慈愣住,呆傻的模样引得戚北落低低地笑,紧贴的胸膛微微震动。 顾慈回神,气急败坏地推他脸,反被他揉进怀里,推搡打闹间,颊边还是落下了一抹温热。 哎呀!他怎么这么讨厌哟! 马车回去裴府,戚北落本想送顾慈回院子,凤箫忽然说有事要报,想是从姑苏官场这摊淤泥里头摸出了点东西,他只好匆匆折返。 顾慈捂着被嘬红的半边脸,低垂脑袋,也不看路,飞快往自己小院走,快至月洞门时,突然顿住。 台阶上,顾蘅失魂落魄地呆坐着,扯拽门边竹叶,眼尾微肿,犹带星星残泪。露水飞溅到她脸上,她也浑然不知。 「姐姐!这是怎的了?」顾慈大惊,忙上去拉人,刚碰到顾蘅的手便吓了一跳,「手怎冻得跟冰似的?到底发生什么了?」 顾蘅木木地转过头,哑声唤了句「慈儿」,双肩便一抽一抽,打起哭嗝。 顾慈敛眉,隐约猜到是什么事,忙将人领进屋子,先拧了条干净巾布帮她擦脸,又亲自泡了盏酽酽的茶,递到她手中。 待顾蘅情绪稍稍平静,她才小心问道:「可是奚鹤卿又同你说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自己这位姐姐一向心大,甚少能有让她崩溃成这样的事。 可以想见,两人这回闹的官司不可小觑,处理不好只怕要老死不相往来。 顾慈揉捏额角,很是懊悔,方才就不该让奚鹤卿独自追出去。 茶水氤氲出一片或轻或浓的白雾,顾蘅的脸隐在后头,辨不清神色。 许久,云雾后头才传来轻灵略带羞涩的声音。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前几日,外祖母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我还没回答,姓奚的就突然闯进来,把我拉走,还、还……」 顾蘅摩挲着杯盏上的海棠浮纹,面颊泛起轻浅桃花色,「还、还还亲了我!说、说什么,我这辈子除了他以外,休想嫁旁人。」 忽然抬头,撑着桌子倾身过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我、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他可是奚鹤卿啊!」 「竟还、还有这等事?简直、简直岂有此理……」顾慈撇开脸,低头喝茶,眸光上下飘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顾蘅瘪瘪嘴,坐回去,低头胡乱转着茶盏玩,「这事……你也不能都怨他,毕竟、毕竟……」 她磕磕巴巴说不完,听这意思,竟是在维护奚鹤卿! 顾慈颇感意外,竖起耳朵等她下文,她却突然改了口风,神色怅然,「可他今天又为那事,同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扰我,让我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嫁自己想嫁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顾慈焦急地抓紧茶盏,挨她身边坐下,双眼锃亮,鼓励她说下去。 顾蘅纤甲扣着食指第二节,眼里慢慢蓄出泪花,「可是我、我、我好像喜欢上他了,怎么办?好可怕!」 说完,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当真?!」顾慈双眸骤亮,惊喜又意外,还有些不敢相信。 顾蘅糯糯地点了下头,她方才拍着胸口吁出一口长气,颇有种老母亲终于盼到自家孩子开窍的欣慰感。 念头一转,她眉心又缓缓拧起疙瘩。 眼下姐姐是开窍了,可奚鹤卿那头又成了个大麻烦。 这两人的关系,就好像一个九连环,衔头咬尾,循环往复,若没人率先从中打破,那便是个永远无解的死循环。 「头先我遇上这事,你还劝我主动些,说得头头是道,怎的轮到自己身上,就犯起糊涂了?」顾慈揉捏眉心,往顾蘅茶盏里续水。 「我、我那是……」顾蘅想驳,搜肠刮肚寻不到个好由头,噘起嘴囔囔,「我该怎么办……」 第4章 难得见她会为这事烦恼,顾慈掩嘴憋了会儿笑,耸耸肩,「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真要我说,我就把头先你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全说还给你。你是当局者迷,才会听不出奚二今日说的是气话。只要你肯低头,同他坦白,定还有回天的余地。」 顿了顿,她又问:「你……敢不敢同他直说?」 顾蘅睫尖微颤,缓缓垂覆下来,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咬到发白也不说一字。 顾慈长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轻拍。 说到底,姐姐还是个姑娘家,脸皮薄,就算平日再大大咧咧,遇上这事也会退缩。她很能理解,毕竟她也是从这步过来的。 但只要敢跨过这道坎,以后定能拨云见日,一帆风顺,就像他们……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玄色身影,顾慈眼波盈盈,嘴角露出两颗甜甜梨涡,风里头,仿佛也有温柔的气息在氤氲流动。 「听说裴家在城外有座别庄,我去寻外祖母说说,我们过去小住几日如何?表兄和表姐……就算了吧。把奚二叫上,你寻机会好好同他说说。」 顾蘅摇头摆手不迭。 顾慈摁下她的手,「你可别不好意思,幸福重要还是颜面重要?这话还是当初你质问我的。这会子意气用事,耽误的可是一辈子,难道你真想嫁给大表哥,再看着奚鹤卿和别人长厢厮守?」 这话捅到了顾蘅心坎上。 她抿直唇角,捏紧帕子犹豫许久,眼里一寸一寸亮起灼灼光芒,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笃定地点了下头。 当晚,顾慈陪裴老太太用过晚膳,便说了这事。 为哄老太太高兴,她特特学了姑苏一带的评弹,虽说唱得不太顺溜,但心意是实打实传递到了。 裴老太太本就喜欢她的性子,再来这么一遭糖衣炮弹,当下也不问为什么,就将别庄的钥匙交了出去。 事后回过神来,她才隐约觉察出不妙,忙把裴行知找来。 裴行知这回倒是乖觉,没像之前那样推三阻四,说来也就来,进门先恭敬拱手一礼,「祖母唤孙儿过来,所谓何事?」 裴老太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凝神望着自己青竹般俊秀的孙儿,不由想起自己早年亡故的长子和长媳,眼眶微微湿红。 外间飘起秋雨,淅淅沥沥,轻纱似的,在廊檐屋顶上织出一片飘渺水雾。 雨珠携寒意穿堂入户,裴老太太打了个激灵,手往袖子里缩,正要唤人进来关窗户,裴行知却抢先去关窗。 堂屋是一长排长窗,他站在窗前,一扇扇耐心地关过去,不断响起的关窗声和插销落定声,遮没雨声,屋子越发幽静。 「祖母可还有什么需要?」 裴行知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裴老太太瘦削肩头,仔细掖好边角。 暖意实实在在裹来,裴老太太满心熨帖。裴行知正要收手,她忙抓住,攥紧。 「祖母知道,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祖母也管不了你。同顾家这门亲事,你若当真不想结,祖母也不强迫你。只是这科考仕途,绝不可由着你性子胡来。」 「你打小就聪慧,五岁时便能七步成诗,从没给祖母丢过脸。祖母也知,你不喜官场风气。可如今裴家,也就只有你一个有出息,便是为了成全你亡父亡母的遗志,祖母也得逼你这一回。你怨也好,骂也好,就当祖母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吧!」 裴老太太松开他的手,便强行撇开头,不去看他。 枯槁般的手紧紧攥住扶手,手背隐隐绽开青筋。 裴行知静静看着,不语,眼睫微垂,在眼睑投落一片弧影。 雨势大了许多,嘚嘚推响木窗,更衬此间气氛凝涩。 沉默许久,裴行知终于开口:「倘若孙儿答应入仕,祖母可否将婚事交由孙儿自己做主?」 裴老太太眼睛一亮,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裴行知但笑不语,将她露在氅衣外的手拢入掌心,慢慢搓暖,送回氅衣里盖严。 裴老太太心焦,「那你到底……」 不等她说完,裴行知就先一步后退,撩开下摆跪地,「孙儿答应过的事,决不食言,还请祖母放心在家养身子,孙儿先告退。」 他朝上郑重磕满三个响头,便起身离去。 屋门打开,寒气携来泥土的气息。 外间烟雨朦胧,雨水轻叩孟宗竹叶,涂抹出一痕浓郁的新绿,于青砖黛瓦间簌簌沉浮。 小厮跑来给他送伞,抬袖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明明自己也打了伞,形色却匆忙狼狈。 裴行知颔首道谢,接伞撑开,走入雨幕,步子不疾不徐,从容澹定,仿佛行游在水墨蜿蜒的画卷里。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秀,过月洞门时,灯笼摇曳,在他身上晕开昏黄团光,雨丝显出清晰的走势,勾勒出他侧脸,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无一处不让人心驰神往。 裴老太太隔窗远远瞧着,自豪之余,又不由「嘶」声,总觉得眼前这人有些不认识了,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家别庄在姑苏城郊,依半山而建,画梁雕庑,精美清雅。 因山巅有清泉流经,整座山庄皆可闻得溅珠漱玉之声,故而又名,漱玉山庄。 第5章 这趟行程因是临时起意,顾慈原也没指望戚北落能安排得多周全,有辆能载人的马车,能免去步行之苦,她就已经知足了。 不想才短短一晚上工夫,戚北落不仅备好了马车,还一口气备了好几辆。 前头两辆坐人,后头跟着的几辆则用来装吃食衣物被褥,甚至还有熏香澡豆。每样都预备了好几种,全是顾慈平时惯用的种类和气味。 次日一早,众人动身出发。 一溜马车,华盖朱轮,在路人驻足欣羡的目光中,绝尘出发。阵仗弄得,比姐弟三人初来姑苏探亲还热闹。 换做平时,顾蘅早摇着顾慈的手臂,一通打趣,然而眼下,她只默然靠坐在窗边发呆。 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围绕她,各咬一只袖角,喵喵呜咽。 顾蘅牵了下唇角,摸摸它们脑袋,复又望向窗外,安静得不像她。 顾慈收起书卷,挨着顾蘅坐下,充当解语花。 雨后秋光正好,姐妹俩或促膝漫谈,或临窗听鸟鸣。顾蘅似抒出心中块垒,渐渐有了笑模样。 后头第二辆马车,奚鹤卿靠窗小憩,亦是一言不发。 只是每到拐弯处,他眼皮总会撑开一小道缝,自作主张望向窗外,绕着前面那辆马车盘旋。 「二叔,抱!」 璎玑高举双臂蹦跳,冲天鬏一晃一晃。半天不见搭理,她嘟起嘴,转向戚北落告状。 岂料戚北落的脸色,竟比奚鹤卿还难看。 今日,他特特安排两辆载人的马车,是为了方便自己和小姑娘独处。 眼下倒好,前头大车被姐妹俩占去,成了她们的私人马车。不仅他这东家被她们撵下车,就连顾飞卿这个亲弟弟也被抛弃了。 可偏偏留下了两只猫?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还不如两只猫? 简直岂有此理! 戚北落的脸更黑了。 非常不愿承认,自己现在很想和萝北换个身份。 所幸这回那姓裴的不在,没人能打扰他的好事,他还有时间风花雪月。 如此一想,他缓缓松口气。 然这口气,在马车行至目的地之后,又猛地提到嗓子眼,直冲脑门。 「这别庄已许久不曾住过人,听闻表妹和表弟要来,裴某恐诸位住得不大习惯,昨日连夜赶来,命人特地打扫了遍。」 裴行知立在大门前,含笑向众人行礼。眼圈些些泛青,却依旧不掩其清贵风华。 奚鹤卿本能地就要将顾蘅拉到自己身后,手伸到一半,自嘲地笑笑,又无声收回去。 视线扫过停在道边的马车,裴行知嘴角挑起一丝轻蔑。 戚北落敛眉,目光充满敌意。 裴行知扬起下巴,正面迎上,不卑不亢道:「别庄里一应物什都已预备妥当,每样俱是拔尖,足可与禁中贡品媲美,外头根本采买不到。诸位可安心入住,无需再自备其他。」 赤|裸|裸的挑衅! 戚北落狭长凤眼微眯,缓缓勾起一边唇角。 裴行知佯佯朝顾慈踱步而去,他轻巧地往旁边一挪步,便挡住了他去路。 四目相对,火星滋滋。 顾慈夹在中间,一脸牙疼状。 这两人平时就算再不对付,也只是私底下暗暗较劲,怎的今日突然就把火气搬到明面上了?且还是裴行知主动挑起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他。 「慈宝儿舟车劳顿,不想见外人。表兄若有什么话,直接同孤说也是一样的。」 他故意咬重「外人」二字,给裴行知下马威。 裴行知不接招,只挑了下眉峰,闲闲地拢起袖子,直截了当地噎回去:「可是我不想同你说话。」 ——这回,连「殿下」这一尊称都省了。 气氛一瞬凝滞。 戚北落眉心拧起个深深的「川」字,众人心里皆踉跄了下。 本该飘落的枯叶打了个颤儿,死死抱住枝头,不敢轻举妄动。 顾蘅悄悄挪到奚鹤卿身后,揪住他衣角,探出半颗小脑袋。璎玑也拽着顾飞卿,蹬蹬躲过去。 「你……」奚鹤卿蹙眉,伸手想掰开她,余光一扫。 小姑娘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并未觉察有何不妥,好像躲到他背后,完全是她下意识之举。 奚鹤卿指尖一颤,顿了半晌,默默收回袖底。 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忙不迭捏紧拳头,使劲儿按捺。 璎玑盯着他眼梢一点点浮起仰月笑纹,歪下脑袋,奶声奶气地唤了句:「二叔?」 「啊……啊?」奚鹤卿身子猛地一抖,笑意差点从齿间漏出。 顾蘅仰面狐疑瞧来,他赶紧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抬手掩在鼻下。 露出来的半张脸沉静如死水,底下半张却在掌心里开出甜腻的花。 那厢裴行知恍若不觉气氛有异,长身玉立,略略侧歪脑袋,望向顾慈。 一绺乌黑长发斜切过隽秀白皙的下颌,狐狸眼掩在发丝下,似笑非笑,泪痣若隐若现,清冷中透着种别样的妖冶诱惑。 「山庄里有几处亭台楼阁,是我仿摩诘诗画韵味布置出来的。表妹若有兴趣,我可带表妹四处逛逛。」 第6章 顾慈神色一滞。 摩诘是王维的表字。真奇怪,明明她和裴行知并无交集,他又是从何得知,自己在书画上的偏好的? 裴行知似瞧出她的疑惑,笑而不语,耐心地等她回答,仿佛她不答应,自己就不走了。 咯吱—— 像是有什么木头类的东西,被某人硬生生踩成了齑粉。 还是截……酸木头。 这邀约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否则某人不得当场活吃了她? 不等戚北落开口,顾慈就很果断地拒绝了。 裴行知也不恼,仿佛早有所料,耸耸肩,淡笑着道了声「可惜」,便没再强求。 「今日山庄里进了不少野味河鲜,可供诸位解馋,诸位若有什么偏好,亦或是什么忌口,都可提前说。」 「晚膳设在语冰榭,四面临湖,风景乃山中一绝,岸边设有画舫。诸位若喜欢,也可提前过来泛舟游湖。」 说完,他躬身行礼拜别,只是在转身前,朝戚北落勾了下嘴角,神色挑衅。 戚北落不甘示弱,也还他一记冷眼,「难为表兄有心了。」 ——就像裴行知不愿尊称他为「殿下」,戚北落也一直顺着顾慈的叫法,唤他为「表兄」,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和顾慈的关系。两人就这么暗暗较劲。 话音未落,他便很不客气地撞了下裴行知的肩,大步流星进门去。 双手在背后紧攥成拳,青筋根根分明。 顾慈无奈地轻叹。 这个呆子该不会是属木头的吧,怎的一点就着?想追上去安抚,可又放心不下顾蘅。 眼下顾蘅和奚鹤卿关系微妙,加之她今日心绪不稳,倘若误会还没澄清,两人再起冲突,那关系只怕就真要走到尽头了。 权衡良久,顾慈跺跺脚,还是跑去同顾蘅说话,全然不知,大门后头的一株老槐树下还猫着个人,双目凶凶,直要在老树皮上烫出两个洞。 半片玄色袍角气呼呼地飘在风中,而他的脸色,竟比衣裳还要黑。 山庄里各处屋子早已安排妥当,顾慈和顾蘅同住一间小院,顾飞卿则挨着姐妹俩旁边住。 相隔一片竹海,就是戚北落和奚鹤卿的住处。 裴行知则心安理得地住在主屋,俨然从一个不速之客,摇身变成此趟山庄之行的东道主。 璎玑本被安排由奚鹤卿照看,可她本人却还记得马车上被无视的仇,死活不肯进屋。 奚鹤卿被吵得心烦意乱,要强行拎她进去,她却一个漂亮的闪身,抱着小包袱颠颠跑去顾飞卿院子,死皮赖脸地住了进去。 一番简单休整后,顾慈便匆匆赶去顾蘅屋子,帮她梳洗打扮。 「慈儿,我一直以为,你这双手这辈子大概就只会翻翻书,画两幅画儿。真想不到,你也会侍弄脂粉的一日。」顾蘅揽镜自照,惊喜万分。 「原先,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就这几天,我稍稍打扮了下,他瞧过之后,好像还挺开心的,我就……」顾慈低头拨弄篦子,抿嘴浅笑。 顾蘅从镜中望去,但见她风鬟雾鬓,眼波盈盈,面颊透着清浅的菡萏色,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不由恍惚。 自己的妹妹有多漂亮,她做姐姐的最清楚,且一向引以为傲,恨不得拉着顾慈满天下炫耀。 只是从前,顾慈这美太过清冷,她总觉少了点什么。不想遇上良人后,这份清冷就如冰雪初霁,全心全意为那人绽放。 女为悦己者容,大约就是这意思吧。 也不知自己将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日? 顾蘅抚着袖口的金银线双面刺绣,眼前恍惚出现一个身影,心头涌起一种难言之感。 月色升起,星光渡野。 庄内灯火一盏盏亮起,光晕大大小小,错落点染在山间涳蒙雾气中。 众人行过曲桥,入语冰榭落座,把酒酹月。 璎玑累了一整日,到现在还没睡醒,顾飞卿留下照看,两人都没来。剩下五人,彼此各怀心思,酒过两巡,依旧无话。 尴尬又压抑的气氛无形地弥漫开。 小慈和萝北受影响,乖觉地叼着自己的小碗,蜷缩在椅下,不窜不跳。 来之前,顾蘅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可现在瞧见奚鹤卿,她又忍不住打起退堂鼓。 顾慈不停给她使眼色,她进退两难,盯着面前的酒盏,心一横,抓起来一口闷下。 酒壮怂人胆,借着这酒劲,许多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应当就能说出来了吧…… 这酒入口甘甜,顾蘅喝第一杯时还不觉有什么。 岂料三杯下肚,她身子晃荡两下,便歪歪栽栽,软靠在奚鹤卿肩头。 奚鹤卿身子陡然一颤,酒盏晃出酒水,袖口的滚云纹瞬间濡湿一片。 「喂,醒醒。」奚鹤卿耸了下肩,寒着嗓子道。 顾蘅不悦地蹙眉哼哼两声,继续睡自己的。 奚鹤卿剑眉紧拧出疙瘩,伸手想推开她的脑袋,快触及她发丝时,又停了下来,抬头朝顾慈他们道:「喂,你们谁能管管她?」 顾慈低头勤勤恳恳地吃饭,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戚北落和裴行知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7章 侍奉在旁的丫鬟面面相觑,应声上前帮忙,还没碰到人,顾蘅就先鼓着粉嫩软腮,甩动身子拒绝靠近。 忙活大半天,顾蘅还赖在奚鹤卿身上,展臂熊抱住,像是找着了窝,舒服地蹭了蹭他肩头。 月色皎皎,芙蓉娇面镀满柔光。 平日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现在安静下来,竟难得显出几分风娇水媚的楚楚之感,夜风徐来,暗香幽浮,直熏胸臆。 奚鹤卿背脊绷得笔直,不由自主地不敢看她,接连灌下三盏酒,想将腹内那股燥热浇灭,不想却越烧越旺。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对她彻底死心,可临到关键时刻,他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难不成真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奚鹤卿自嘲地牵了下嘴角,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将人打横抱起,送往她住处。 屋内并未掌灯,些许月光星芒透过半开的轩窗,在地面投落一片霜白。 奚鹤卿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在桌角留下一盏琉璃小灯,以免她夜里突然醒来,不知自己在哪。 做完这些,他转身要走,衣袖却突然被拉住。 奶猫般的力气,竟真将他拽了回来。 「又怎的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恼火,回头,顾蘅正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嘴边捏出两颗浅浅梨涡。 他略略一个晃神,便醉倒其中,无法自拔。 可谁知下一瞬,顾蘅就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直接将他从旖旎中踹了出来。 「水……我要喝水……」她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甩赖,又哭又闹。 酒意让她意识完全错乱,全凭本能和习惯,对奚鹤卿发号施令。 「没良心的,我刚才就应该把你丢湖里去喂鱼!」奚鹤卿磨着槽牙,掸了掸袍子上的小小脚印,绕过云屏倒了杯浓茶给她。 顾蘅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喝完,还打了个糯糯的饱嗝。 奚鹤卿短促一笑,将她一股脑儿塞回被窝里,仔仔细细盖好被角,「赶紧睡吧,别乱蹬被子,山里头风大,你前几日才刚刚闹过肚子,可别再着风寒。」 声音柔和,似窗边皎皎月华。 顾蘅拱着小脑袋,哼哼唧唧从被子里钻出来。奚鹤卿转身要走,她忙抱住他的手,「你说要娶我,是不是真的呀?」 柔软的发丝钻入袖口,奚鹤卿心头掠过一阵酥麻,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些,哑着嗓子低呵:「别闹!」 眼下顾蘅已经醉得神智不清,只隐约记得醉酒前的目的,是要寻奚鹤卿表明心迹。 酒力在心头形成执念,方才的一问没得到满意答案,她瘪瘪嘴,又不屈不挠地凑过去,摇着他的手追问:「你说话呀?说话!怎的哑巴了?」 奚鹤卿一声不吭,她嘴噘得更高,扒着他肩膀晃晃悠悠站起,同小时候一样捏住他一根手指,往手背方向压掰,皱着漂亮的小脸,凶神恶煞地威胁:「你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嘛!」 却一点也不疼。 奚鹤卿忍笑,也跟小时候一样,假模假样地嚎几嗓门,哄孩子般好声好气地哄道:「服服服,天底下我就服你顾蘅一人,行了吧?」见她踉跄要摔,还抬手扶了下。 顾蘅得意地扬起下巴,松开他手指,轻轻拍抚,「那你娶不娶我?」 奚鹤卿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不说话了。 屋子蓦地安静下来,支窗被风吹开,咿咿呀呀叩打窗框。 顾蘅觉察到他的沉默,心头胀胀地疼,疼得快受不了了,掰扭他手腕耍赖,「我不要嫁给表哥,我要嫁你。你都亲过我了,那就必须得娶我。你到底娶不娶嘛!」 这是她的必杀技,只要用出来,奚鹤卿就会哭着喊着求饶,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可这回,奚鹤卿只淡淡望着她,一声不吭。 长睫微微垂覆,让人看不清这眸光背后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顾蘅一下慌了心神,加大手上力道,「怎么不起作用呢?不起作用,你就不娶我了呀……你不娶我,我该怎么办……」 她哽咽了,眼眶里慢慢蕴出水雾,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粉白脸颊「啪哒」落下,在锦被上泅出不规则的水痕。 流云跑得飞快,月亮隐入云絮,天色一片灰败,像罩了块大黑布,严严实实,捂得她快喘不上来气。 也就在这时,湿冷的眼皮上突然覆来一抹温热,轻轻抚去她心头荒芜,「你不哭,不闹,现在就乖乖躺回去睡觉,我便娶你。」 顾蘅睫尖一颤,愕然抬眸。 月光从薄云中探出半片光,穿堂入户,斜斜拢在奚鹤卿侧脸。 向来沉凝而冷涩的眸光,此刻温润如玉,宛如浸润在粼粼水波中的黑曜石。 她心弦忽然被拨动,愣在那片温柔中,不知该如何反应。 奚鹤卿把濡湿的锦被从她身下抽出,去橱柜前,换了床干净的回来。 见她还傻愣着,他笑了下,腾出一只手刮她的鼻子,「怎的?傻了么?再不睡觉,我便不娶你了。」 顾蘅一下回神,忙从他手里抢来被子,囫囵裹在自己身上,倒头便睡。 眼睛却还睁着,一瞬不瞬地望住他,咯咯傻笑。细密的睫毛凝了冰清水汽,愈发显得眸子涳蒙灵动。 第8章 奚鹤卿被她感染,弯了眉眼,抬手覆在她眼上,轻轻抚下。 睫毛擦着掌心,痒梭梭的,他不由酥麻了半边身子,深吸口气,克制住心头悸动,「快睡吧。」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可手抬起来后,顾蘅还睁着眼睛,俏皮地眨两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捂嘴嘻嘻笑。 脸颊晕满清浅的绯红,眸子在迷离月色中熠熠生辉。 奚鹤卿整颗心都痒了,轻咳一声,蹙眉瞪去,「还想不想我娶你?」 顾蘅一吓,忙紧紧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睡觉。 大约是今日真的累极,眼睫颤了没两下,她便昏然入梦。 山里蚊虫多,便是这浓重的秋日寒气,也抵挡不住。 顾蘅细皮嫩肉,打小就爱招蚊子,每回夜里被咬,次日醒来就会气势汹汹地跑去咬奚鹤卿发泄。 「就是个混世魔王!」奚鹤卿没好气地啐了句,取来蒲扇,坐在床边帮她赶蚊子。 飘渺冷香从他身上渡来,顾蘅「嗯」了声,翻身抱住他的手,轻蹭。 似乎感觉很好,她眉宇舒展开,笑着将脸贴上去,不动了。 奚鹤卿看着她没皮没脸地攀上来,哭笑不得,很难想象,她昨日见了自己,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溜得比谁都快,眼下吃醉了,竟又是哭嫁,又是抱着他睡觉。 他试图抽回手,她却抱得更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安全感。 帐幔低垂,镜台前一株素心白兰斜斜逸出,三足铜炉里那片暖香,仿佛熏得也更浓了。 奚鹤卿微微眯起眼,垂眸望去。 小姑娘侧卧枕畔,下颌埋入被中,云鬓蓬松,散覆娇面,一种朦胧美感。 他静静端详片刻,伸出一指,轻轻帮她挑开抿在嘴角的一绺碎发。两片嫣然唇瓣跃然露出,略略翘着梢儿,犹似做了什么好梦,整张脸都因此而生动明媚。 奚鹤卿心跳漏了几拍,由不得握住她的手,抬至颊边缓缓轻蹭,「蘅儿,乖乖,你现在……到底是醒是醉?说过的话,可都作数?若我今日答应娶你,你明日酒醒,会不会翻脸不认账?」 声音哑然,透着几分苍白卑微。 案头琉璃灯缓缓摇晃,光焰在摇曳间忽明忽暗,在他身上投落浓重阴影。 小姑娘睡意昏沉,并吧唧两下嘴,没回答。 阶前夜露点滴不绝,「嗒嗒」在离人心头低吟出一片落寞愁绪。 如此凝然看了良久,他垂首摇头,长长吁出腹内一口浊气,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 可笑着笑着,这笑就突然变了味道,竟扯出几分霸道邪气。 「但是顾蘅,我今儿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这话既然已经叫我听见了,那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当真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赖掉!」 他抖着指头,指着小姑娘的鼻子骂完,又毫不客气地一把捏上,狠狠碾了碾。 小姑娘透不过气,又醒不过来,皱眉扭脸,舞着小胳膊小腿,呜呜咽咽,眼瞧就要哭出来。 他冷哼一声松开,恶狠狠道:「你活该!」 嘴上这么说,他手还是很老实地帮她揉鼻子,将人哄睡着后,又重新举起蒲扇,一丝不苟地继续赶蚊子。 月华清辉勾勒出他隽逸的侧脸线条,唇边一点笑,比月色醉人。 小扇子摇啊摇,好不快活。 语冰榭。 顾慈勾着脖子,心不在焉地往水榭外张望。 方才奚鹤卿抱顾蘅走的时候,她就想跟上去。可转念一想,他二人难得有机会独处,自己也不好打搅,也便作罢。 奚鹤卿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只是姐姐…… 她醉酒后,会不会打人呀? 「别胡思乱想了,月老的红线铺子又不是你开的。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走到一块,说到底,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倘若命中真无缘,你一个人在这瞎使劲也没用不是?」 戚北落总能一语道破她心思,开解两句,夹了块红烧扣肉到她碗里,手背顺势碰了下她的手背,微微皱了一下眉。 「手怎冻得跟冰似的?都这么大人了,冷了也不知道说一声?璎玑都比你聪明。」 他一行抱怨,一行从王德善手里取来自己的深色氅衣,盖在顾慈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拉一扯,绑好系带,不紧不松,刚刚好。 顾慈缩了下脖子,红着脸嚅嗫:「我、我不冷的……」两只手却捏着襟口,将氅衣拢得更紧,半颗脑袋深深埋进去。 淡淡冷香伴随暖意霸道地蔓延开,满满都是他的气息。 顾慈的心被包裹得暖洋洋的,好像冬日里头晒到了太阳,又仿佛飘在云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如炬目光还在身上游移,她不敢抬头,抬手将碎发绕到耳后,抻开五指挡在鬓边,「你、你看什么呢?还不快吃饭,再不吃,菜可都冷了。」 戚北落错开眼,咳嗽一声,侧眸瞥她,便见那乌浓云鬓中藏匿的小耳朵,玉色底透着淡红,月色下幽美难言。 他挑了下眉,情不自禁伸手捏住,轻轻捻了捻,「看你啊,你怎么这么好看?」 说完,便支起手,托着腮,光明正大地「看」起来。冷戾了一下午的笑意里,终于多了丝明亮喜悦的色彩。 第9章 王德善在旁直揩眼角,念了声佛,感天动地。 早间殿下在顾二姑娘那吃了闷头醋,一整个下午就没好过脸色。他生怕被迁怒,战战兢兢侍奉到现在,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出错。 谁知顾二姑娘随随便便吱个声儿,殿下就全好了。 顾慈完全没料到戚北落会这么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戚北落很顺利地捏到了她耳朵,指背贴着她姣好的脸颊弧线滑下,一鼓作气掐住她的下巴,摩挲了下,她才将将醒神。 「去你的!」 顾慈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捂着红彤彤的脸,恨不得将头埋入胸口。 戚北落拳头抵唇,借咳嗽压住笑意,「慈宝儿真可爱。」 胸口挨了她一拳,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回自己位子坐好,手捂着挨打之处,眼底浮着笑,一点不觉疼,酥酥麻麻痒嗦嗦的,甚至还想再挨一拳。 顾慈心绪平复些,从指缝中瞪去一眼。 戚北落正好撞见,冲她挑了下眉。 她的心立刻又成了脱缰的野马,恐他听见笑话了去,忙掩饰地举起筷子,低头吃菜。 今日这桌酒的东道主虽是裴行知,但做菜的厨子,却都是戚北落连夜从姑苏各大有名的酒楼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碟碧翠粉嫩的龙井虾仁,一盅乳白色鲫鱼汤,正当中摆置了碗热腾腾的荷叶鸡,再并两碟炒时蔬……满满当当一整桌,全是顾慈爱吃的,就连味道,也倾向于她偏好的酸甜口。 顾慈埋头吃了几口,便有些乐不思蜀。 戚北落换了只手托腮,深邃眼眸湛开柔和的光,明明自己没动几筷,却莫名饱了。 余光扫向裴行知,他只端着酒盏,凭栏对月独酌,光景落寞。 戚北落眼中得意难掩,下午受的气终于消散干净,索性一手托腮,一手举着筷子帮顾慈布菜。 小姑娘吃得津津有味,他看得也津津有味。 王德善眼珠子差点瞪掉。 他们这位主子,真真正正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都只有别人给他布菜的份,何曾见过他饿着肚子给旁人布菜? 明明之前顾老太太甲子寿宴上,璎玑郡主让他帮忙夹菜,他都懒怠动弹…… 两相对比,这心偏得,当真有些过分了。 鱼汤是才熬好的,揭盖时,碗口泛满白气。 小慈和萝北闻着味儿「喵喵」摸来,绕着戚北落的脚团团转。 戚北落充耳不闻,舀起一小勺鱼汤,轻轻吹了吹,待热气散去后才喂到顾慈嘴里。 「好吃吗?」 顾慈没工夫开口,只能点头以示赞许。 「还要吗?」 顾慈点头如捣蒜,朝他甜甜一笑。 戚北落沉冷澹定的心,刹那间沸腾起来,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下,凑到她耳边低语,「叫声北落哥哥,说你还要,我便给你。」 顾慈下意识张嘴,话刚转到舌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耳畔响起窃笑,鼻息灼在颈侧,她瞬间涨红脸,没好气地推开他,「登徒子!」 戚北落顺势倒回软垫,虽没再笑出声,可双肩却还耸抖着。 顾慈圆着眼睛瞪去,他正色轻咳,端起酒盏晃了晃。眼底笑意未散,却煞有介事地点头。 「嗯,好像比上回懂得还多。」 心念电转,顾慈很快记起,之前在红鸾岛上挂红绸,因口误而被他揪着小辫取笑的事,整张脸登时暴红。 「你混蛋!无耻!你、你……」 顾慈磨着后槽牙,「你」不出来了。 戚北落举杯慢饮,墨黑的眸子懒洋洋往斜下瞥,看着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娇憨模样,心头微醺。 烈酒火辣过喉,到最后竟泛起丝丝甜腻。 「你还可以骂他卑鄙、下流,禽兽不如。」 一根工细的手指推着盛有新鲜鱼脍的冰盘过来。 手的主人嗓音如竹下清风,徐徐入耳,清雅空灵,又带着几分挑衅。 二人皆愣住,王德善更是汗如雨下,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天爷,这哪里是在教顾二姑娘,分明就是他想骂殿下,是嫌命太长了么? 裴行知却并不以为意,倚着软垫,斜斜靠在阑干之上,衣袂飘举,神态闲适,仿佛超然物外的神只窝在云头打盹。 戚北落脸上笑意散去,阴沉着脸睨去。 裴行知闲闲地晃了晃酒盏,还以温雅的浅笑,仿佛不知方才之事,举杯遥敬道:「我先干为尽,殿下自便。」说完便一口仰尽。 战书? 戚北落狭长凤眼微微眯起,冷哼一声,亦举起面前的酒盏,仰头饮尽,翻手朝他一照。 论行军打仗,他可还从来没输过。 屋内气氛凝滞,所有人喘气都带着小心。 顾慈揉着额角,头疼不已,忙岔开话题,「鱼脍要趁新鲜的时候吃,等盘子里的冰化了,风味要减不少。」 她先笑吟吟夹起一块,搁在戚北落碗里,又抬手,礼貌性地向裴行知比了个「请」的动作,这才夹了块给自己。 冰盘上鱼肉片排列整齐,肉质白嫩,薄如蝉翼,每片的厚度都出奇地一致,仿佛拿尺比着切出来似的。 第10章 可见厨子刀工了得,上宫里当御厨都绰绰有余。 顾慈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淋上酱汁尝一口,赞不绝口,忙问戚北落:「你从哪儿寻来的厨子,能不能请来问问,他愿不愿随我们一道回帝京?」 戚北落夹着片鱼肉,上下翻看,墨眉一点点蹙起,「我……并未让他们准备鱼脍。」试探性地吃了一小口,嘴角些些挑起丝赞许的弧度。 「不是你?」顾慈瞪大眼睛,「那是……」 「是我。」 顾慈心头一蹦,转目看去。 裴行知笑容玩味,修长工细的手指连动,玉色酒盏在指间翻转腾挪,行云流水。 「鱼是我早间从湖里钓来的,鱼脍也是我亲手做的。表妹若是喜欢,我可以随你回京。」 边说,他边倾身凑来,略一低头便同顾慈视线齐平,「日日做给你吃。」 狐狸眼深邃如远方星辰,炯炯望来,泪痣仿佛也在闪烁,天然就是一种哄诱。 顾慈暗叫不好,正待开口拒绝,眼前突然横来一只手,端走鱼脍。 冰盘盘面宽圆,内里冰块寒气瘆人,霍然从面前经过,顾慈下意识往后缩脖子。 裴行知亦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歪靠回阑干上,懒洋洋地抿着酒,侧眸打量。 两人就这么被强行挡开。 「这鱼的确比外头买来的要新鲜,大表兄有心了。正巧,两只猫也饿了一晚上,怪可怜的,是时候吃点东西了。」 戚北落将盘子放到地上,朝角落招手。 小慈和萝北忙叼着小碗,吭哧吭哧跑来。 小慈跑在前头,伸出爪子马上就要够到鱼脍,戚北落却突然将盘子往后挪了一下,让它抓了个空。 「看来这鱼也不怎么样,连猫都不爱吃。」戚北落不屑哼笑。 小慈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忙摇头「喵喵」,探头往鱼肉上凑。 戚北落伸手推它脑袋,它踢蹬后腿,越发用力往前挤,叫声凄厉,小圆脸挤变了形,还在不屈不挠地往前挤。 裴行知看在眼里,似笑非笑,「看来不是不爱吃,而是殿下一厢情愿。就连殿下自己,方才不也吃得津津有味?」 戚北落眼眸一沉,恨不得马上将那片鱼肉吐出来。 觑了眼顾慈的碗,他又笑,「猫爱吃鱼,我和慈宝儿也爱吃鱼,一公一母,刚好凑一对。」 说着,便揽住顾慈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示威性地笑昂起下巴,「见笑。」 顾慈猝不及防入他怀抱,扭着身子要出去,却听见他低声道:「晾了我一下午,就不打算补偿我了?嗯?」 顾慈一愣,这也太记仇了! 扭了两下,实在挣不出去,她只得红着脸埋在他胸口,羞恼哼哼,却有不敢哼太大声,让人听了笑话。 兰息溢满怀抱,温热柔糯,透过衣料灼上胸膛,戚北落心头织出片绵软的云,眼波也荡漾得没了边。 那厢小慈没人拦,小爪子已抓起一片鱼肉,要往嘴里送。 戚北落一瞪眼,它哆嗦了下,放下鱼肉怯怯缩回去,眼珠子滴溜溜盯着鱼肉,耷拉着脑袋「喵喵」哀怨。 萝北随后赶来,将自己的小碗放到它前头,蹭着它脑袋,柔柔地「喵」了声,让出自己的小鱼干,又抬头朝戚北落龇牙。 戚北落哼声,掏出自备的小鱼干。 两小只一脸嫌弃,想吃新鲜的,趋于他的威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 戚北落这才露出点笑,心满意足,转目望向裴行知,翘着下巴,神色挑衅,「小慈和萝北一向挑食,还望大表兄见谅,莫要与两只猫计较。」 顾慈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在跟猫过不去?这个霸道的幼稚鬼! 裴行知是头一回听见两只猫的名字,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扬,低声囔囔「小慈……萝北……」转着杯盏轻笑:「还真是个好名字。」 戚北落亦笑,隽秀下颌扬起漂亮的弧线,「慈宝儿取的名字,自然都是好名字。若不是她,我都还不知,自己的名儿还有这妙用。」 妙用? 顾慈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头先给猫取名字的时候,她只想将戚北落一军,让他成天欺负自己。明明那时候,他说什么都不肯接受「萝北」这名儿,怎的现在又沾沾自喜起来了? 戚北落觉察到她目中鄙夷,垂眸迎上。四目相接,他乌瞳内浓重云翳顷刻消散,化作灼人的烫。 竟一点也不脸红。 顾慈忍不住暗骂:「臭不要脸!」 她声音很轻,只有戚北落能听见。 他唇边笑意更浓,偷偷垂手,捉住她袖底的手,在掌心写道:「不要脸,要你。」 顾慈刷的面红耳赤,拼命甩手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 这才离京多久,这厮就愈发没了正形,再待几日,岂不是要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等姐姐同裴家退了亲,就赶紧回帝京! 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月色清凌凌淌下,仿佛也沾染了一份婉转旖旎。 裴行知淡淡觑了眼,笑了下,照旧把玩自己手里的酒盏,不置可否。 第11章 只是动作已不似先前那般流畅。 水榭中冰火两重天,气氛比初时更加尴尬。 正当顾慈琢磨该如何开口,提前散席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哧」,轩窗「吱」声破开。 她愕然回头,一支羽箭泛着森冷的光,正赫然朝她眉心呼啸而来。 兔起鹘落间,四面忽然飞转,顾慈被人抱护在怀中,旋身离开坐席。 也几乎是在同时,那支羽箭「啪」的一声,被裴行知掷出的酒盏击偏,笔直插在那盘鱼脍上。 箭羽猛烈震动,瓷盘碎裂,鱼肉随之四溅,足可见这箭的威力。倘若真射中,只怕要身首异处。 水榭内登时乱作一团,萝北护着小慈躲到椅子下,弓腰竖毛。 王德善举着浮尘挡在二人面前,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快来人保护殿下!」 顾慈转了转僵直的眼珠,仰面看向戚北落。 戚北落亦在看她,抬起她的胳膊,左瞧右瞧,一滴冷汗顺着他紧绷的眉宇淌下,「无碍?」 顾慈见他一向处变不惊的面容,写满担忧,原本惊慌乱蹦的心,慢慢也安然回归原处,抿唇笑道:「我无事的。」 这话一点也不假。 刚刚事发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戚北落拉开。就凭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就算他遍体鳞伤,自己也断然不会流一滴血。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男人都像一棵苍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护她平安无虞。 戚北落亲眼确认她无恙,松口气,转目看向那支箭,面色倏地阴沉。黑眸中涌着惊涛骇浪,声音也染上戾气。 「这便是表兄的待客之道?」 裴行知揉着手腕,攒眉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明显露出几分不悦,「我知殿下为何恼火。同样,殿下也该知道,我现在也在为同样的事恼火。」 视线短暂对峙,像是兵刃隔空对接,斗了三百回合。 裴行知不屑地调开目光,踅身出门,询问管事的情况。 戚北落冷睨他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是习武之人,深谙在刚才那种局势下,用一盏小小酒杯打偏那支飞驰的箭,需要何等反应速度和功力。 此等好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这事应当与裴行知无关,否则他适才也不会出手救人。 那会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戚北落眼神森冷如冰,精芒一凝,立见峥嵘,「查!」 凤箫领命,正待转身去办。 水榭四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咕嘟咕嘟」泛起水花,数十名黑衣杀手破水而出,齐齐从门窗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片琉璃月色斜照入内,刀剑锋刃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丫鬟们惊叫着四散奔逃,踢翻桌席,汤汁飞溅,盘碟散落一地。「哧」的一声,水榭内灯火全灭。 昏暗中,寒光乍现。一柄长枪如毒蛇般从背后刺来,直逼顾慈的后心。戚北落一把扯住顾慈的衣袖,用力往身后一拽。 顾慈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到了墙角。「呼」的一声,从她耳侧擦过,近得能嗅到铁锈似的森冷血腥味。 然下一刻,持枪之人就被戚北落一剑毙命,连个声儿都没来得及出。 「护好她,少一根头发,孤拿你是问。」戚北落确认顾慈无事,朝王德善丢下这话,便提剑迎上刺客。 王德善捏了把汗,「嗳嗳」应是,抱头避开刀光剑影忙忙过来,饶是这么混乱的局面,还不忘先跟顾慈作揖。 「姑娘,这里危险,请您先随奴才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顾慈心里记挂着戚北落,但也知自己若是留下,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还可能成为他的负担。翘首摸黑看了眼戚北落方向,她攥紧拳头,点了下头。 水榭三面环水,一廊接岸。正门出口已叫刺客堵死,只能翻窗,坐画舫离开。 王德善鹤一样伸长脖子,挥着浮尘遥遥指挥船夫将画舫划过来。凤箫拔剑在旁,给他们帮他们挡刺客。 船靠岸后,王德善先翻过窗去,至船板上站稳,再将顾慈和两只猫接过来,又马不停蹄地跑去让船家点篙出发。 小船行远,水榭在视野中一点点缩成豆子大小。 顾慈扒在船尾,鹤似的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水榭。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同她一起眺望。 王德善劝她回舱里坐着,莫要着寒。她只摇摇头,继续看。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安生的时候。 今夜这波刺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能同时瞒过戚北落和裴行知的眼,究竟是何人? 且目标还是她? 这就更令她琢磨不透,自己才来姑苏几日,究竟是谁,这么千方百计要取她性命? 顾慈揉捏着帕子,手心微湿,答案仿佛就在脑海中,她却揪不对那根线头。 湖面上风越来越大,船突然停在了湖心。 王德善梗着脖子催道嘿:「船家,这儿离岸还远着呢,你怎的突然停了?」 船身摇晃,船家赤足稳稳立在船头,摆摆手,「这里水流太急,得慢慢划,急不得,两位贵人且再耐心等等。」 第12章 说完他便扭头不再说话,全神贯注撑着竹篙,一顶硕大的斗笠罩在他头顶,夜幕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瘦削的背影。 水榭中的打斗声渐远,四面悄然,只闻夜虫唧唧,和水流湍湍。 顾慈上下打量那人,心头隐隐生起一丝不安,唤王德善过来,想问些事。 一声「啪」忽然打破寂静,顾慈抬眸循声看去。 船家讪讪摸着后脑勺,将手里断成两截的竹篙举给他们看,「这这这……」 王德善倒吸口气,抖着拂尘指他,怒斥:「你这撑船的怎么回事?这么静的湖都能出岔子?现在怎么办?要是刺客追上来,姑娘有个好歹,我看殿下到时怎么收拾你!」 船家哈腰连连道歉,「两位贵客莫急,我这船底还横了一条备用竹篙。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麻烦您二位跟腾个地方。」 王德善一吹眉毛,「快些!」引着顾慈往旁边去。 船夫连声应是,慌忙跑来取篙。顾慈捏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动作。 小慈和萝北突然咬着她裙角,冲着船尾「喵喵」大叫,顾慈抬眸望去。 水榭方向涌起滚滚浓烟,木质梁柱轰然坍塌,哀叫声此起彼伏,竟是着火了! 相隔这么远,顾慈依旧能闻见那呛鼻的烟味,想到戚北落还在那,心猛地揪紧,脑袋瓜登时空白一片,「快!快!快回去救火!」 王德善傻了半刻,忙去招呼船家。 船家蹬蹬跑来取篙,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蓦然弯腰,手迅速往腰间一掏,竟摸出了一柄匕首,朝顾慈的脖颈刺去。 动作又快又狠,哪里有半分船夫的模样,分明就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顾慈呼吸猛地滞住,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姑娘小心!」 王德善惊叫一声,抓住那船夫的手腕,反手一拧,匕首便堪堪停在了她鼻尖。在有那么寸许距离,她只怕就要血溅船头。 顾慈一下软倒在甲板上,愕着眼睛拼命喘气。 船夫见一击不中,飞踢起一脚,欲将王德善揣入湖中。王德善净身前,也修习过武,灵敏地躲开,同他扭打到一块。 「姑娘,快去前头躲好,免得伤到您。」 顾慈忙抱起两只猫,退到船头,张皇四顾,张嘴呼救,这才发现。这刺客为方面动手,已然将船划至湖泊幽深处,四面不是粼粼湖水,就是森然树影,几点寒鸦盘旋,别说人影,就连灯火也不见一盏。 她一咬牙,趁两人打得火热的间隙,捡起被丢弃在甲板上竹篙,妄图自己撑船回去。 却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而这竹篙足有小腿粗细,她光是举起来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划船。 她急得团团转,偏巧在这时,王德善手臂不慎中刀,被那假船夫抓中空档,一脚踹入湖中。 船身猛烈摇晃,顾慈的心肝亦随之大颤。 夜色森森,黑影一步步朝她靠近,背后的漫天大火宛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嗬嗬发出骇人的低笑。 小慈和萝北咬着那刺客的裤脚,弓腰往后拽,却只是螳臂当车,反被他踹到边上,呜呜起不来。 顾慈下意识后退,脚跟磕到船舷,再退便是凛冽湖水。 而那刺客根本不给犹豫的时间,举起匕首直接朝她奔去。 「啊!」 顾慈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挥起竹篙,却被那人轻轻松松接住,顺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往前栽去。 匕尖就在前头等着她上门,她紧紧闭上眼睛。 钝器入肉声响彻湖面,惊起数点寒鸦。呱呱聒噪声中,刺客狰狞着面庞闷哼,匕首从手里滑落,人也跟着一块倒在甲板血泊中。 顾慈还没从惊慌中回神,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可有伤到?」戚北落拥紧她,声音如秋日里枝头的枯叶一般,簌簌带着颤。 顾慈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清冽冷香混着衣袍焦味涌入鼻腔,隐约还有血腥。 皓月在他身后,勾勒出他俊秀轮廓,眼中血丝密布,倦容满面,可见方才水榭中战况有多激烈。 却还盈盈对着她笑。 心疼交织委屈,顾慈刷的红了眼,泫然欲泣,嘴里猝然被塞了颗果子,汁水丰沛甜蜜,绕齿为浆,慢慢压制她心头苦味。 「舒服些了吗?」 戚北落声音喑哑却温柔,捧起她的脸,从眼角到鼻尖,帮她将所有冷汗和眼泪细细吻去,又顺着她鼻尖,转落至唇角。 轻轻一舔,仿佛也尝到了那饴糖的滋味,所有酸涩都化成丝丝缕缕的甜。 像是倦鸟归巢,顾慈心头的阴霾被他的温柔化去,红着脸低头,「痒……你别亲了。」轻轻推开他。 戚北落脸色骤然一沉,她忍住笑,又凑上去重新拥住他,目光一晃,人猛地僵住。 血泊上空空荡荡,重伤的刺客捂着胸口血洞,强撑着起身翻滚到戚北落驾来的小船上,狞笑着朝他们缓缓抬起手。 月色苍茫,映照出他袖中一点凛冽寒芒。 就听「咻」的一声,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他袖口飞出,朝戚北落后心激射而去。 「当心!」 第13章 顾慈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戚北落,自己却无暇躲开。劲风杀至眼前,她甚至都没时间闭上眼。 几乎是在同时,侧旁飞来一支羽箭,撩起她发丝,正中袖箭,一并投入湖中,化作一声闷闷的「咚」。 顾慈木木转头,裴行知手持玄黑铁弓,神色凝然,站在岸边长。长风袭来,天青色衣袂飞卷,似仙人乘风而来。 顾慈心头微微动了动,仿佛抓住了什么念头。 耳畔传来一声闷哼,戚北落已将那刺客彻底正法,掸了掸衣袖,亦扭头望向岸边,目测两端距离,嘴角绽出一丝豁然开朗、却又意味深长的笑。 半烛香后,小船靠岸。 下船时,顾慈抱着两只猫,戚北落则抱着她。 两小只都受了惊吓,但所幸都没受伤,在顾慈怀里「喵喵」撒了会儿娇,便又窜到地上活蹦乱跳。 裴行知帮王德善号脉止血,「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敷完药休息几日便好。」 戚北落点点头,「这两日你就在船上好好养伤,不必来跟前伺候。」 王德善受宠若惊,老泪纵横,连声告罪道不敢,被戚北落狠狠瞪了眼才老实。 「今日之事,实乃裴某招待不周,裴某同各位道歉。」裴行知拍拍衣裳上的土,不着痕迹地将弓箭往身后藏了一藏,「三位且先在此休息,待那边都收拾干净,裴某再着人来送你们回屋歇息。」 「且慢。」他转身要走,顾慈突然开口叫住他。 裴行知止步,侧眸觑来,「表妹可还有事?」 顾慈望着他的眼,双手捏紧衣袖,要说的话从喉中溢出,行到嘴边,却又哑然。 沉默良久,裴行知笑了笑,「既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他再次转身,脚步明显比刚才加快许多。 「慈宝儿问不出口,孤替她问。」戚北落抄手上前,下颌微扬,音色冷得仿佛雪地里埋了千年的寒针。 「传闻白衣山人早年最擅使弓,为练箭术,曾用玄铁锻打了一张铁弓,日日练习,箭术出神入化。而今他已近花甲,再挽不动弓箭,便将这玄铁弓箭传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柳眠风。」 「孤虽不才,但在骑射上尚有钻研,方才裴兄那一箭,真可谓神乎其技,可否将这爱弩,借孤欣赏一番。」 戚北落伸手要夺,裴行知后撤一小步,抬袖挡住,淡笑道:「一张破弓,如不了殿下发法眼。」 一抱拳,他二话不说便走。 顾慈再看不下去,脱口而出:「你便是柳眠风吧。」 用的,竟是肯定的语气。 裴行知身形一晃,却没回头。 顾慈转目看向戚北落,他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她才深吸口气道:「来这的第一日起,我便觉得你心头藏着事。我同你相交不深,为何你却似故人一般待我?鸟语林檐下挂着的玉片,我一直觉得眼熟,才刚想起,是同我在自己小院里垂挂着的一样,而那玉片……」 她咬了下唇,接上,「是从前,随柳眠风的书信,一道寄来我家中的。那玉有价无市,做工精良,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吧……你……便是柳眠风?」 她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散在风中。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过了无数个沧海桑田。 裴行知一直不说话,甚至没回头。 顾慈心头微微动摇,讪讪垂下眼睫,「是我胡言乱语,对不住表兄……」 话音未落,前头便传来一声轻叹,继而又是一声笑,无奈中透着淡淡宠溺。 顾慈抬头,斑驳月色下,裴行知衣袂飘举,转身正视她,一抹笑意沉在昏暗月影里,神秘又悠然。 望着她的目光,却比月色还温柔。 「慈儿,我当真不知,该同你道一声‘幸会’,还是该说……」 「别来无恙。」 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顾慈始料未及,惘惘地张嘴「呃……」了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裴行知双手对插着袖子,耐着性子偏头瞧她,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绫缭随风绵绵开阖,似天际兀自舒卷的云,清雅出尘。 顾慈心头蹦了蹦,越发窘迫。 从前,「柳眠风」这三字于她而言,充其量就是个人名,至多算是笔墨之交,无甚交集。 而今,他却活生生站在了她面前,还成了她表哥,简直太不可思议。 想起自己此前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顾慈额角青筋便一个劲儿地抽疼。 还真不怪他上来就自来熟,全是因为自己没认出人来。 这人也真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一个字也不肯提,被误会了也只是笑笑,丝毫不往心里去。 倒还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表妹可还有什么事?」 久不见她开口,裴行知轻笑一声,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收回思绪,连连后退,「无无无事,表兄不必管我,忙自己的事,啊——」 她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空,人直直往后栽倒。 裴行知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身旁忽然刮来一道劲风,他偏身一躲,戚北落便顺势扶住顾慈的腰,轻轻一发力,温香软玉便入了他怀抱。 第14章 冷月如霜,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脸上虽都笑得客气,却奈何笑里藏刀,透着丝丝微冷之意。 顾慈心头打了个突,暗叫糟糕。 头先光是一个柳眠风,或是一个裴行知,就够叫戚北落喝一罐子醋。这回两人并作一人,他还不得把全姑苏的醋都喝干净? 「慈宝儿今夜太过劳累,该回去好好休息,表兄若无事,还是莫要在此多逗留的好,以免叫人瞧见,空惹闲话。」 戚北落开口下逐客令,直接将裴行知打为外男,与自己有天壤之别,一点也不客气。 单寒的声线钉子般地戳过去,「呼啦」捅出漫天硝烟味。 裴行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拢着手,闲闲道:「我是她表兄,血脉相连,且早年与表妹常有书信往来,彼此兴趣相投,称得上是知己。怎么看,都是殿下横刀夺爱。」 戚北落眉梢抽搐两下,黑眸中暗沉如打翻的浓墨。 横、刀、夺、爱?他还真敢说! 他堂堂一国太子,婚事乃圣旨钦定,天作之合,良缘无双,竟被人用这四个字直接揭过去了? 裴行知挑衅一笑,他亦笑,收紧臂弯,示威性地将顾慈又拥深些,昂起下颌。 「书信往来又如何?按兵家来说,左不过是纸上谈兵,上不得台面,哪里敌得过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我说得可对,慈宝儿?」戚北落捏了捏顾慈的手,垂眸脉脉望来,眼波盛满微光。 顾慈却只瞧见满满的委屈和酸味,都快从眶里溢出来了。 她不禁暗叹。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白衣山人甚为欣赏之人,乃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才,文治武功,胸怀宽广,人人交口称赞。 眼下竟在为这种事梗起脖子,针锋相对,跟三岁孩童抢糖吃似的,根本就是两个幼稚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这一瞬的沉默,立马叫裴行知抓到空档。 他老神在在地抖了抖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慈宝儿也并不做此想,只是殿下一厢情愿罢了,情意深浅不在朝朝暮暮,只在于心。若心有深交,即便相隔天涯海角,也觉近在咫尺。」 这一声「慈宝儿」,唤得格外婉转绵长,却又如千斤坠,一下砸晕两个人。 戚北落眼眸似打翻的浓墨,「嗞」的一声,熊熊燃起大火。 环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炙热顺着衣料经纬漫散,顾慈由不得一颤,倒吸口气,扬起小脸忙要否认。 裴行知却不给她这机会,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步履如风,宽袖在身后款摆,月华在袖口银竹暗纹上涓涓流淌,别具一种张扬恣肆。 顾慈愣了半晌才醒神,险些气了个倒仰,「他、他他怎么这样!」仰起小脸要和戚北落抱怨,却对上一双戾气未散的凤眼,心里猛地一咯噔。 要完! 那厢王德善伤口已然包扎好,见势不妙,忙溜之大吉。萝北紧随其后,扭头见小慈还傻唧唧地往火坑旁边凑,赶紧跑回去,拱着她的小脑袋,硬是将它推走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唯湖水推动小舟,发出细碎的叩岸声,时断时续。 顾慈手指绕着帕子,怀中像揣了只白兔,咚咚乱跳,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偷觑眼身侧。 薄云遮掩纤月,如霜清辉宛如融化般消失,戚北落衣袍猎猎,立在树影中,唇角抿得笔直,望向裴行知离去的方向。 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却晦暗阴鸷,宛如打翻的浓墨,遇水也化不开。 显然是气狠了。 玉指缠着帕子绕几圈,顾慈咬了咬唇,怯怯伸手拽了下戚北落的衣角,「你……你别听他瞎说八道,他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气你。你若真被他气着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戚北落敛了下眉,冷哼一声,还是不理她。 顾慈不死心,伸手去牵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忽然扬手,极自然地负到身后,好像并不是在躲她。 指尖却在无意间擦过她柔嫩的肌肤时,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顾慈:…… 这回气得还真不是一般狠。 因方才之事,的确有自己一份错,顾慈心底的歉疚,不好再像上回那样,二话不说,潇洒地转身离开,等他过来追自己。 可那该怎么办? 顾慈耷拉下眉梢,心绪跟手中这张帕子一般,慢慢拧成麻花,低头垂视足尖上的南珠,叹了口气,「若你还生气,不愿看到我,那我便走了,免得叫你见了心烦。」 话音刚落,面前颀长的身影明显晃了一晃。顾慈赶忙抬头,他又恢复了适才的冷漠疏离,好似刚刚那一动,只是她的幻觉。 笑意涌上齿间,顾慈忙垂首忍住,深吸口气,侧过半边身子,眼往他身上瞟,「那……我走啦……」边说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草叶摩擦的簌簌声,她赶紧止步回头。 声音戛然而止,戚北落还默然站在树影里,身影如巍巍高山,背对她。 月光从流云中探出头,薄而透,水似的缓缓染镀他的玄色衣摆,金色祥云纹压边,针脚是无可挑剔的精细,自然垂落在草叶尖,纹丝不动。 只是位子,明显比方才离树远了些。 第15章 顾慈捧袖暗笑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走了……可就再不回来了……」 她转身倒退着走,屏息瞪圆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 银白色清辉一寸寸避退周遭黑暗,有风起,衣摆动了动,摇落草尖几滴夜露。风已止,衣摆却未止,朝着她奔来。 因转身转得太急,衣摆被枝叶勾住,他也顾不上转头,随意一扯,带着残枝急急忙忙追上去。 顾慈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呆子! 不等他靠近,她便一步上前,奔入他怀抱。 戚北落低头,见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笑,便知自又上当了。恨恨吐出一口气,两手搭在她胳膊上,想把她从身上推开。 顾慈仰面一笑,他就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再动弹不得。 说来也奇怪,论战术兵法,他在沙场上见识过的,可比这小妮子多出好些,且一次都没中过计。可偏偏遇见她,自己的脑子仿佛就不够用了。 她随意一个眼神,自己再恼火的心都会倏地平静无波,只能任由她牵着鼻子走。 「小滑头!」戚北落竖眉瞪她,大哼一声,将脸扭到另一边,只给她留下一个气呼呼的侧脸。 手倒是老老实实搭上她的肩,死死揪住她衣袖,将她牢牢搂入怀中,片刻不肯松。 「孤方才可不是怕你不搭理孤,才跑去追你。是怕刺客还未清理干净,你一人到处乱晃,倘若出事,孤没法回去跟你祖母和母亲交代!」 耳朵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大,说辞似曾相识,怀抱倒是一如既往的紧。 根本就是个呆子! 顾慈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下,又忙忙缩回去,心惊跳出一片羞涩。 「安心了吗?」 戚北落双肩微颤,下意识就要点头,点到一半,他又狠狠咬住舌尖,硬是给停了下来。 「哼,又想跟孤使美人计?孤可告诉你……」 他冷眼睨去,不期然撞见小姑娘软糯明媚的眼睛。乌黑的瞳仁落满明亮的星子,轻轻摇曳,微微一笑,就把他舌头给笑打结了。 「告诉我什么?」顾慈久久等不到他说话,忍不住凑上去细问。 如瀑长发下,粉颈纤长如玉,鬓角处香汗微落,几缕青丝从云鬓中飞斜而出,钻入他袖口,挠在他心头。 戚北落用力滚了滚喉结,往后缩脖子。耳畔响起几声清脆窃笑,压得极低,可他还是听见了。 燥热如火,瞬间在他身上燎原。 想他堂堂一国太子,千军万马压城之际,他都没退过半步,如今却叫一个小姑娘威逼至此? 不甘心就此退缩,他一咬牙,侧眸斜睨,捏住她下颌抬向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坏笑。 「孤可告诉你,孤今日已修书回京,将婚期提前。管他什么柳眠风还是裴行知,再过两日,你便乖乖随孤回去成亲,不得有误!」 然后,他就很愉快地瞧见小姑娘瞪圆眼睛,傻傻愣在他怀里,被亲了一口,也不知道。 翌日一早,金灿灿的阳光争先恐后从窗外流淌进来,清风撩动垂幔,泛着清浅的果香。 顾蘅望着帐顶浮动的百蝶穿花绣纹,脑袋晕乎乎,咕嘟咕嘟像是在熬粥,稍稍一动脖子,便头疼得不行。 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一头雾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却只想起自己抱着奚鹤卿的胳膊,哭着喊着要他娶自己。 嘁,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在做梦。不对,做梦也不可能发生这事。 顾蘅不屑地哼笑,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揉捏额角,缓缓坐起。 「慈儿,慈儿。」 没人回应。 「人呢?大早上的跑哪去了?」她皱着两道秀眉,挑开帐幔,视线晃过屋子,人蹭的僵住。 奚鹤卿悠哉悠哉地坐在桌案前,翘着二郎腿,捧茶慢饮。视线相接,他还昂首,得意地冲顾蘅挑了下眉。 顾蘅眨眨眼,又眨眨眼,呆呆地抬手揉揉眼睛,在脸上掐了一把。 细弱的一声「嘶」,继而就是震耳欲聋的「啊——」。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顾蘅扯紧衣襟,拼命往床榻深处缩,却发现,自己竟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人就更懵了。 「我怎么在这?」奚鹤卿捻转着茶杯,起身行至床前,斜倚着木框笑道,「自然是来娶你。」 大手一扬,便有团东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顾蘅脑袋顶上。 顾蘅挥舞双手使劲扒拉下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竟是一块布绸,红彤彤、绣着鸾凤,赫然就是成亲时用的大红盖头! 「啊!」 顾蘅惊叫一声,仿佛抓着了火炭,忙不迭扬手丢开,缩到床角。 奚鹤卿接住盖头,捺着嘴角,展开翻看,墨玉般的眸瞳里散着惋惜的光。 顾蘅定睛细看,竟还看出几分幸灾乐祸,登时气了个倒仰,这家伙就是成心气她来了! 「不许你看!」 她飞冲过去,伸手要抢。 奚鹤卿早有所料,微微侧身抬手,便躲了过去。而顾蘅动作太猛,一时没刹住,膝盖在床沿滑了下,人便大头朝下栽去。 第16章 原以为自己要摔破相,她惊闭上眼睛不敢看。 可不等冷硬的质感将她脑袋砸开花,腰间忽地一紧,往上一捞,天旋地转间,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愕然睁眼,一张清俊面容正含笑望来。 清晨阳光明亮纯净,案头绮色琉璃盏折射出熠熠明光,浮沉翩飞。 奚鹤卿半边面颊沉在细碎光影里,白皙如玉,狭长的眼角弧线下隐显淡淡黑影。黑与白的鲜明对比,犹衬几分弱,定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所致。 眼波轻荡,她的身影也在他眼中,随阳光微微摇曳。 他该不会在这,照顾了她一整夜吧…… 顾蘅睫尖一颤,内心深处不知哪个角落燃起一根小小烛火,不灼热,却温暖而恒久,照亮整间心房。 然下一瞬,奚鹤卿嘴角一勾,便打破了所有遐思,「顾蘅,这一大早就给我行这么个大礼,你未免也太客气了。」 顾蘅咬牙,一把推开他,「不要脸!」 说完,她气哼哼地捡起地上的绣鞋就往脚上穿。可一颗心跳得剧烈至极,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的,连带着手也不听使唤,不过是一只鞋子,折腾大半天,却怎么也套不进去。 身边传来暗笑声,「都睡了一夜了,怎的这酒劲还没过去?」 顾蘅越发慌乱,抻腿用力一蹬,绣鞋便飞了出去。 「嗤——」 暗笑声变大,顾蘅恶狠狠瞪去,奚鹤卿便干脆撤了掩口的手,直接变成明笑。 顾蘅气急败坏,垂着脑袋,素手紧捏裙绦,在两膝上慢慢攥成拳头。 若从头算起,她和奚鹤卿少说也认识了十来年,从来都只有她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份。可自从上回那次意外之吻后,情况就完全调了个个儿。 一次次出丑也就算了,眼下竟还流落到被他嘲笑的地步?亏她这几日还想着要同他表明心迹呢…… 越想眼眶越红,一吸鼻子,泪珠便顺着粉白脸颊滑落,啪唧,在裙上碎开花。 笑声骤然收声,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仿佛凝结了一层薄冰,软糯哭声便显得更加刺耳。 良久,身侧人影一动,将飞出去的那只绣鞋捡回,蹲在她面前,仰面,从下往上瞧她。 顾蘅忙撇开脑袋,吸吸鼻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哭啊。」 奚鹤卿短促一哼,「是没见过你哭。」 顾蘅倒吸口气,飞起一脚踹去,「滚!」 奚鹤卿偏身一躲,轻巧抬手,便抓住了她的脚踝。细细小小一只,他两根手指便能轻松将它完全圈起来。 「你松开!松开!」 顾蘅蹬腿挣扎,脚踝在他覆着薄茧的手掌上摩挲,肤如凝脂,即便隔着罗袜,仿佛也能触及其中滑腻。 原以为是个河东狮,不料却内里还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奚鹤卿轻笑,喉结微不可见地滑动了下,屏息静气,按下她的脚,捏着绣鞋往上套。顾蘅以为他又憋着什么坏水,挣扎得越发厉害。 手中越发滑腻,这回他连呼吸都灼热了一层,加重力道拽住她的脚,「别动!」 凤眼带着怒气,凶巴巴地蹬过来。 顾蘅心头一蹦,还真老老实实坐好,圆着眼睛看他,一动不敢动。热意透过罗袜灼在她踝间,周遭空气仿佛也烫了一个度。 她垂眸望着面前山一样坚实身形,心旌再次摇曳,深吸一口气,问道:「昨夜我醉酒,是你送我回来的?」 圈在她脚上的指尖一顿,片刻又动起来,「嗯。」 「我……没说什么吧?」 「嗯。」 顾蘅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 谁知下一刻,奚鹤卿便抬头哂笑,「除了哭着喊着说要嫁给我之外,确实就没说什么了。」 顾蘅呼吸猛然一滞,乌溜溜的眼珠经泪水洗过,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波光微颤,仿佛被石子惊动的两汪清涧。 「你、你胡说,我怎会……怎会……」 她声音渐轻,几不可闻。 记忆的线头突然被触动,昨夜的一幕幕都浮上脑海,依稀还有一声苍白到近乎乞求的问话。只是她当时已入梦乡,辨不出是梦是醒。 男人炙热的目光灼灼投来,窗前日头似的,不可忽视。 顾蘅心如鹿撞,捂着胸口慌慌扭头,「就、就算真有这事,那也都是酒话,不作数的,你可不要……」 「不要什么?」奚鹤卿松开她的脚,两手撑在她两侧,倾身上前,「不要当真?还是不要忘记确有此事?」 顾蘅吓得匆匆往后退,他却不退,直将她逼到床角,眼睫几乎戳到她眼睑。脚尖不小心踢到床帐,金钩一摇,帐幔便垂落下来,兀自辟开一处天地。 只有他们两人。 温热鼻息随帐内一片未熄的绮罗香,悠悠弥散,不消多久便充斥满帐。细微的光斑从缝隙里钻进来,两人面颊上都有了浮动的粼光,恰似春水静流,无声胜有声。 顾蘅最先消受不住,慌慌错开目光,浓睫跟小扇子似的忽忽扇动。 面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衣料摩擦出簌簌细响。 顾蘅心跳得越发快,紧紧闭上眼,便听奚鹤卿在她耳边道:「这封家书,是我昨日连夜写出来的。若你肯嫁我为妻,我便马上用最快的信鸽送回帝京,拜托家中上定国公府提亲。若你不肯……」 第17章 沉吟须臾,他寒着嗓子道:「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把信撕了,从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奚鹤卿,绝不再打扰你顾蘅。」 床帐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时间无限悠长,天际缓缓飘来一片云絮,将日头遮了去。帐子里的光,也随之暗淡下来。 顾蘅脑子里像在放烟花,噼里啪啦。头回经历这些,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还懵懂迟疑之际,奚鹤卿已坐起身,举起信要撕。 她猛吸一口气,冲上去抢,「别撕别撕,我答应我答应!」 指尖还没够着,便听耳畔响起得逞的嗤笑,她一下回神,大呼上当,正要缩回去,腰肢突然被掐住,稍稍一发力,她便又被拖入那个温暖的所在,惊愕仰头。 奚鹤卿朝她抖抖信纸,嘴角笑容邪肆,「你方才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 顾蘅挣扎不脱,气鼓鼓道:「没说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扭开小脸,却又被他捏着下颌扳回来,「嫁不嫁?我说认真的。」 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诚恳,带着几分卑微,随话音吹在耳边。 是她从未见过可怜的模样。 顾蘅心砰砰跳起来,低头扯着裙绦,小声嚅嗫:「那那那我以后还是老大么?」 奚鹤卿怔愣片刻,眼中神采大现,望着怀中娇娇小小的姑娘,恨不得马上将人揉进心坎。 却还昂着下巴,故作矜持道:「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让你当老大,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手臂又绕上她柳腰。 顾蘅咬了咬唇瓣,瓮声瓮气道:「既然我是老大,那你还服不服我?」 奚鹤卿轻笑,「服。」 边说,手臂边收紧一分。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欺负你?」 手微微一颤,他不说话了。 顾蘅蹭的抬起头,撅起嘴看他。眼眶里还残留着水意,潋滟如春。 对峙半刻,奚鹤卿偏头微微一哂,无奈地叹口气,托起她后脑勺,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撞。 「我心甘情愿让你欺负一辈子。」 说得那么认真,好像誓言一般。 深邃的眼眸中敛尽星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顾蘅仿佛被那星子吸引进去,水色光影下,雪腮缓缓浸染上清浅的菡萏色。 生怕被他看见了笑话,她忙抢来他手里的大红盖头,蒙在脸上。 谁知他却笑得越发卖力,「现在就把盖头蒙上了?就这么着急要嫁?」 顾蘅捂着脸,哼哼唧唧踢蹬。 结果被隔着盖头,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小脸瞬间就比这大红盖头还要娇艳。 江南的雨水总也没个准头,说来就来。早间还酷日当空,才吃过午膳,便乌云密布,「呼啦」下起雨来。 雨幕如帘,满地青苔晕开淡绿色水泊。 顾慈一手撑伞,一手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绕开水洼,来到裴行知的庭院内。庭中遍植翠竹,随风摇落珠大的水滴。 顾慈蹦到廊下,收伞,拍打衣裳上的落珠。秋风鼓荡,她下意识地细细颤了颤身子,仰面看着面前的大门,举手要敲,却又停住。 昨夜,戚北落突然说要回京,她颇为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正中她下怀。 左右姐姐和奚鹤卿的事已然有了眉目,再寻个机会同外祖母和母亲解释。她们都是明理的人,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是…… 这个裴行知该怎么办? 临走前,总得跟人家解释清楚,再道个歉。不为姐姐的事,也得为自己的事。 可,真的好难啊! 比重生后,跟戚北落解除误会还要让她难以启齿。 手举了大半天,到底是没胆子落下。顾慈回身望向月洞门,不由打起退堂鼓。 门内忽然响起个清泉般的声音:「既然都来了,何不进来小坐,吃盏热茶,烤烤火,去了这一身寒气?」 外头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泼洒在窗子上,像孩子在扬沙。 裴行知端坐在支窗畔的一张宽榻上,煮茶听雨。 榻上置有一张矮桌,摆满茶具,清一色都是玉制,晶莹剔透,古朴又不失雅致。热水咕嘟咕嘟顶着炉盖,顺着缝隙泛出白色泡沫。 见顾慈进来,他微微一笑,抬手指着矮桌对面道:「坐。」 顾慈捏了捏食盒柄,迟疑半晌,还是乖乖坐了上去,双手老老实实交叠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彼此就这么隔着小桌干坐着,谁也不曾开口,气氛凝滞。 水开了,裴行知不紧不慢地卷起袖口,露出精致如玉的腕骨,提壶冲泡。天光透过软烟罗窗纱照进来,泼墨似的,在他腕间漾出一湾青碧。 「寻我何事?」 他将一盏新冲泡好的茶推到顾慈面前,淡淡问道。 顾慈将食盒移到他面前,「这几日承蒙表……呃,柳……」 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裴行知和柳眠风竟然就是同一人的事。 裴行知浅笑,转着茶盏道:「你从前怎么唤我,现在还怎么唤我便是。不过是个称呼,没必要刻意更改。」 第18章 顾慈抬眸瞧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好像并未把昨夜之事放在心上,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下,语气也轻快许多,「这几日承蒙表兄关照,我代姐姐,和几位朋友同表兄道声谢。这点心是我亲手做的,还望表兄笑纳。」 裴行知神色微动,揭开食盒盖。清甜的果香从中飘来,细细一闻,依稀还夹杂着竹叶的清香。 他由不得扬了下眉梢,颇为惊讶,垂眸瞧了眼衣上的修竹绣纹,豁然开朗。 自己从未同这丫头提起喜欢竹子的事,她却仅凭他身上的装扮,就琢磨出来了。 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玲珑的小姑娘。 「表妹客气了。」 「还有一事,关于殿下和表兄……还有我的。」 裴行知将食盒盖子放回原处,闻言,手蓦地一顿,侧眸觑她。 顾慈不敢同他对视,低头轻轻摇晃杯盏。 嫩绿的茶叶尖随水纹一圈圈荡漾,犹如美人缓缓舒展腰肢,闻着像是碧螺春。 她忽然想起,此前姐姐来姑苏探亲时,给她捎带回去的碧螺春茶。姐姐并不懂茶道,能挑出那么好的茶叶,莫不是得了他的指点? 沉默良久,裴行知终于收回视线,继续若无其事地将盖子盖回原处,「表妹有事不妨直说。」 顾慈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从前我太过缠人,总爱揪着书本上的细枝末节问个不休,恐怕师父当时是恼了我,才不肯回答,多谢表兄不嫌我愚钝,肯不吝赐教。」 裴行知眼底浮出笑意,「表妹谦虚了。我过去陪师父泛舟垂钓之时,就时常听他夸赞你聪慧好学,是个难得的好苗子,盖因师徒缘浅,才没能收入门下好好教导。你每每在书信中提出的问题,有时连我也很难回答上来,非得回去翻个几天书才行。」 炉子又开始烧水,气氛也有所好转。 顾慈用力攥了下拳,自己和裴行知注定不可能,当断不断,不仅会害了他,还会让戚北落难过。 「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回京。原本是该多逗留些时日,可殿下朝务繁忙,且婚事也提到了年前,还是该早些回去准备的好。表兄倘若得空,也可随时来帝京寻我们,到时我一定做东,好好报答表兄。」 「以太子妃的身份?」 她话音未落,裴行知便张口接上,语气中锋芒毕现。 顾慈愕然抬眸,正撞见他眼底讥诮的笑,两道秀眉不自觉皱起。 「倘若表兄非要这么说话,那我也只好说,我现在,就是在用准太子妃的身份,出于礼貌邀请你。表兄应或不应,我都无所谓。」 裴行知哂笑,自饮一口茶,不置可否。 顾慈捏在茶盏上指根收紧,粉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知表兄心高气傲,视权势如粪土,也甚是倾佩。可你瞧不起殿下这般生来就高人一等的人,难道就不失公允么?」 裴行知轻慢地挑了下眉,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 顾慈白他一眼,喝了口茶败火。 「你只知殿下人前风光,却不知他从小到大为这些风光付出的辛苦。仅凭他显赫的出身,就否定他的一切努力,这与那些嘲笑别人出身低贱的勋贵子弟有何区别?表兄就不觉得羞愧吗?」 炉子重又烧开,动静比之前还要大。白沫从盖底溢出,「呼啦」一声浇灭炉子底下的火苗。 裴行知瞥眼炉壁上「滋滋」作响的残沫,又扬眉瞅一眼炸毛的她,悠悠转两下茶盏,忍俊不禁。 顾慈蹙眉,这人当真傲得有些不可理喻,「你笑什么?」 裴行知手撑着额,闲闲道:「我在笑,表妹平日里不爱说话,关键时刻倒还挺护食。」 护食? 顾慈眨了眨眼,面颊闪过一抹薄红。 可一想到戚北落每日劳心劳力,却还被人这般轻视,她还是咬牙撑住。 「这与护不护食没关系,我说的都是事实。殿下这几年政绩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若换个人,保准还是这套说辞。」 眼珠转了转,她又补充道:「没准比我说得还好。」 「嗤。」 裴行知忍不住笑出声,在顾慈彻底被点爆前,咳嗽一声止住,「是他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顾慈小声咕哝:「他会让我来这吗……」 语气有些抱怨,又有些甜蜜。 裴行知会心一笑,明白了。 「回去便成亲?」 顾慈抬眸瞧他一眼,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见他神色坦荡,不像在使坏,便迟疑着点了下头。 裴行知颔首,转目望向窗外,指尖缓缓捻转着茶盏,一言不发,仿似出了神。 面容平静,唯目光在一瞬流转过千般复杂的情绪。 「既如此,我送你们一份礼,一则为这几日的失礼赔罪,二则……」沉吟了下,他又道,「我大约是没空上京参加你们的婚礼,这便算作我送你们的新婚之礼。」 顾慈眼睫一霎,「你……」 裴行知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懒洋洋歪靠在引枕上,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没什么好奇怪的,谁让我是你表兄。」 这一声「表兄」,比任何礼都要重,宛如三月春风,瞬间吹散顾慈心头的霾云。 第19章 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仰面还他一个真诚的笑,「多谢表兄。」 简单寒暄两句,顾慈便告辞离开。 外头的雨水已止,刚一开门,雨后清爽的空气便争先恐后沁入心脾。 她深吸口气,身心越发舒爽,脚步也比来时轻盈许多,不料才转过回廊,天又轰隆一声,倾下瓢泼大雨。 她赶忙要打伞,两手一抓,才发现方才太过得意忘形,把伞忘在裴行知院子里了。 眼下雨水如墙,她进不得,退不得,倒真应了那句「乐极生悲」。 她正托腮思忖该怎么办,浓烈的水幕中慢慢走来一高挑清瘦的身影。 周围的景致都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他却兀自撑起一种气势,磅礴如海,直捣长空。 顾慈眼睛骤亮,忙不迭提裙朝他跑去。 戚北落一皱眉,她又讪讪吐舌,垂着脑袋缩回廊下,老老实实等他过来接。 「你怎么知道,我把伞给弄丢了?」 戚北落才至阶下,顾慈便迫不及待跑过去,雀鸟似的叽叽喳喳。 戚北落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哼笑道:「你丢三落四的毛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会不知道?」 顾慈剜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伸手朝他要伞。 戚北落一抬手,心中咯噔。 呀,方才关顾着担心她,竟也忘了拿伞! 他正色一咳,搜肠刮肚寻摸说辞,企图糊弄过去,保住颜面。 可顾慈早已看透,乜斜着眼哼哼,「看来你丢三落四的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戚北落板着脸,佯怒睨她。顾慈亦仰面,小脸紧绷,偏着脑袋瞪回去。 如此对峙许久,二人都齐齐笑出声。 「小滑头,当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戚北落将人搂到怀里,狠揉两下脑袋。 顾慈拍开他的手,嘟着嘴,指着大雨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旁人看不懂,戚北落却一下了然,捏着她鼻子,啐道:「小滑头!」说完,便转身蹲了下去。 顾慈喜滋滋地伏上去,见他扭头又要「收路费」,忙捂着嘴往后缩脖子,他就只啃到了手指头。 「呵,倒学聪明了。」 顾慈晃晃脚,得意洋洋,「那是,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我本来就不笨。」 戚北落嗤之以鼻,但见她笑靥如花,一下点亮这灰蒙蒙的天。 他心底便升起一股暖流,扫尽这一身秋寒,不由自主地也勾起笑,损她的话都到嘴边上了,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你啊你,生来就是克我的。」更多文 公众号:小小书盟 他偏头,没好气地撞了下顾慈额角,将她往上揽了揽,稳稳迈入雨幕。 大雨如注,渐渐模糊了两人身影,乍看之下,宛如一人。 秋意寒浓,两人衣衫都穿得单薄,如此紧贴着,倒不觉冷,反而温暖如春。 月洞门后,裴行知执伞遥遥望着,默默将手中另一把伞藏到背后。 这伞是顾慈方才落下的,伞柄上的海棠花纹凹凸有致,淡淡地印入他手心。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他才释然一笑,转身离去。 道边的垂柳随风拂过他伞面,雨水走珠般顺着伞骨滑落,他衣袂却不沾寸许。 从始至终,云淡风轻。 回京这事决定得匆忙,顾慈一时没来得及准备,惘惘的,面对满屋子东西,突然也不知该如何准备了。 幸而王德善八面玲珑,自己身上虽有伤,却不影响他指挥旁人,将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无需顾慈操一点心。 戚北落这两日一直在忙着拔除姑苏官场上的蛀虫。 首当其冲,就是那「占地为王」的柳巡抚。 据璎玑每日不辞辛劳地扒在窗口偷听来的情报,凤箫那日呈上去的罪状,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没等念完,戚北落就已气得踹翻了桌案。 而其中最让顾慈惊讶的则是,那晚山庄里的刺客,竟也是柳家派去的。 虽不是柳巡抚,却是他女儿柳之岚。 不过是酒宴上起了点小冲突,且本就是她有错在先,竟就能痛下杀手?更何况自己的出身也不算低,她动手前,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见从前她在姑苏,对寻常百姓是何等蛮不讲理,当真死不足惜。 待到出发这日,顾家姐弟三人要先回裴家,同裴老太太道别。 戚北落和奚鹤卿忙着收押名单上的罪官,并未与它们通行。众人约好,分头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后,再到城门汇合,一道出发回京。 马车刚过城门口,璎玑瞧见街边的糖葫芦贩子,便死活走不动道。姐妹俩没法,只得让顾飞卿陪她过去。 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顾慈撩开帘子往外瞧,便见前头熙熙攘攘都是人,定睛一看,就看到了囚车。 而被囚在里头的,赫然就是那柳巡抚。 围观百姓抓着烂菜梆子和臭鸡蛋,骂骂咧咧,不断往他脑门上砸。 顾蘅好奇心旺盛,忙拉着顾慈下去看热闹。 第20章 「我听奚鹤卿说了,锦衣卫上柳家拿人的时候,这柳巡抚就被倒吊在自家大门口,捆得跟粽子似的,身上还挂着那柳字令。」 「不仅是他,其他几个犯了事的官员,也都是这一出。且每人身上还都附了份信,细数这人犯下的所有恶行,竟比凤箫列举的还详尽。」 「慈儿,你说这柳眠风到底是谁啊?怎的这么神通广大?」 顾蘅喋喋不休,踮着脚往里张望。 顾慈捺了下嘴角,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谁知道呢……」 那日她曾答应过裴行知,不会将他的身份告诉旁人,所以眼下也只有她和戚北落知道这事。 想来这串被倒吊着「粽子」,大约就是他说的新婚之礼吧。 戚北落一直为这事焦头烂额,裴行知便顺水推舟闹了这番。 既帮戚北落除去心头大患,好让他们能安心回京,也将所有矛头都引向柳眠风这身份,就算有人要寻仇,那也该寻他柳眠风。 然这世上,除了他们外,没人知道柳眠风是谁,更不会将这么个嫉恶如仇的任侠,同裴家「游手好闲」的大公子联系到一块。 还真是个妙人。 「放开!放开!你们是何人?竟敢这般待我?仔细我告诉爹爹,叫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队伍末尾,柳之岚厉声尖叫,扭动身子不肯就范,手上镣铐「咣咣」作响,死猪般的被拖拽着往前走。 早间,她尚躺在闺房中做美梦。 梦里头,太子殿下和岑公子一道上门求亲,满口情话,句句不带重样的,甜得她合不拢腿。 她正为难到底该选谁为夫时,锦衣卫就冲了进来,硬生生将她从美梦中拽了出去。 女人对情敌,大约天生就有种特殊的敏锐力。 混乱不堪的人群中,柳之岚一眼就瞧见了顾慈。 「你!一定是你,怕我夺走太子殿下和岑公子的宠爱,便使阴谋诡计暗害于我,好自己独占他二人!」 她不知哪里的力气,竟推开身边的锦衣卫,张牙舞爪朝顾慈猛冲过来。 顾蘅反应迅速,折了道边一根柳枝,「呼哧」往她脸上用力一抽。 柳之岚惊叫一声,捂着脸趔趄往后倒,锦衣卫随后赶来将人拉走。 殷红顺着指缝淌出,她却犹自不足,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冲着顾慈大喊大叫。 人群被声音吸引,都不自觉围聚而来。 马上就要离开,顾慈本不愿多生事端,眼下却不得不被搅进来,蹙眉睨她,「你说是我坑害的你,那我便要问问,是我将太子的阴私告诉你,让你当众拿出来取笑,得罪他本人?还是我将刺客借于你,诓骗你去山庄行刺的?」 柳之岚一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顾慈冷笑,「你不说,那我替你说。指使你做这些的,是你表姐王若吧。」 柳之岚未料她会忽提起这个,眼神闪烁着,鹌鹑似的蔫下脑袋。 顾慈看在眼里,心下也都了然。 昨日,她收拾行囊时,同裴家几个丫鬟闲话,就听说柳家之所以敢在姑苏这般横,全因与帝京城里的王家结了姻亲,仗了他们的势。 帝京城中的勋贵统共就那么几个,顾慈随便一猜,就猜到武英侯王家头上。 毕竟她甚少在帝京贵女圈中活动,唯一可能结梁子的契机,也就那日在宝萃斋同王若争镯子。 只是她不曾料到,区区一枚镯子,竟能叫她记恨至斯? 昨夜她同姐姐提起时,不慎叫戚北落听见了。只怕这会子,那位王家姑娘大约已经被皇后娘娘「请」去长华宫吃茶了吧。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顾慈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牵起顾蘅的手,往回走。 柳之岚宛如一条被抽了筋的毒蛇,瘫软在地动弹不得,怨毒的目光从眼底射出。 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两人。 走在前头的男人着一身玄色衣袍,俊美无俦,气韵尊贵。既有文人的清雅,又有武人的英气。随意行在喧嚣拥挤的街道,却依旧能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柳之岚呆怔半晌,眼睛骤亮,猛冲上去大喊:「岑公子!岑公子!」 戚北落却跟没听见似的,径直停在顾慈身边,拉着顾慈的手上下打量,眉心折起一道痕,「天这么冷,怎不多添件衣裳?成心要我担心?」 边说边解下自己的氅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顾慈拼命从里头拱出小脑袋,枯着眉头喊冤:「我添了!只是马车里头起了暖炉,穿着怪热的,所以才脱下来。不信你去问我姐姐。」 她转头要去寻顾蘅,却发现顾蘅又和奚鹤卿吵了起来。 而这次争吵的话题则是,柳眠风究竟是男是女…… 欢笑声随风钻入耳房,柳之岚心头苦涩,锦衣卫抓着她蓬乱的头发往囚车上丢,她还在惊叫。 「你们松开,我要去找岑公子,他一定会帮我的。你们胆敢放肆,小心他剥了你们的皮!」 锦衣卫踹弯她膝窝,「什么岑公子,他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你方才得罪了太子妃,现在还想见殿下?你也配!」 「太、太子殿下?」柳之岚瞪大眼睛,傻傻发着怔,眼中忽而亮起奇异的光。 第21章 「不!不可能,你们骗我!他就是岑公子,一定会来救我的。你们要么快趁现在放了我,不然等他发现,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锦衣卫互瞧一眼,捧腹大笑,「救你?殿下作何要救你?别痴心妄想了,下令查抄你家的,就是殿下本人!」 柳之岚猛一吸气,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前头那双俪影。 一个风华倾国,一个俊逸无双,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低头再看自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比街边的乞儿还不如,柳之岚万念俱灰,瞳孔涣散,嘴角歪斜下去,直淌涎水,傻笑起来。 「我要做太子妃啦!哈哈,我要做太子妃啦!」 「疯子!」锦衣卫各啐她一口,趁她再次作妖,忙将她拖上囚车。 怪笑声传回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回头,皱眉看了那疯女人半晌,完全没印象,一头雾水地问顾慈:「什么东西?」 顾慈「嗤」地笑出声,有点同情柳之岚碰上这么个不记脸的主,叹口气,摇头嗔道:「不是东西。」 离京时,暑气还没散尽,天才刚入秋。 目今回到帝京,已是十月末。前日初雪已至,遥遥望去,满城银装素裹,宛如一个莹莹琉璃世界。 顾老太太和裴氏亲自领人,等在定国公府门口。姐弟三人一下马车,脸颊两侧就都被各亲了一口,还得了一怀抱果子。 一通寒暄完,顾老太太由顾飞卿扶着先回去歇息,裴氏则将两个女儿留下来问话。 「慈儿,这好端端的,怎的就突然把婚期提前了?我听说你们去外祖母家不久,太子殿下就追了过去。可是你们俩吵架,他才急着要马上成亲?」 圣旨下来后,裴氏整个人都是懵的。 原本婚礼一切进程都按照来年开春的日子,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冷不丁提至年前,不光她措手不及,礼部和钦天监也都傻眼,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头发大把大把掉。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顾慈只能垂着脑袋讪笑,「我们……挺好的,没事。母亲不必担心。」 若真要她回答,那她就只能说。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吃完了整座姑苏城的醋,脑子齁着了,所以才折腾这么一出。 裴氏见状,心下大抵了然,也不再多问,转头看向顾蘅,沉出一口气,戳了下她额角。 「你这妮子,还真长本事了。在家中待着的时候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你真要嫁不出去,给你相看了一个好的。结果一出城,这白捡的女婿就自己个儿冒出来了。」 对于奚鹤卿,裴氏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从前每回见到他,都是一副被顾蘅欺负得惨兮兮的模样。裴氏恐他婚后还是如此,也就歇了心思另觅下家。 谁成想这竟是个顶顶不好招惹的主儿,才听说女儿去相亲了,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又没两日,寿阳公主便亲自带着聘礼,代他这位小叔子说亲来了。 顾蘅捏着裙绦,支支吾吾,「这、这不能怪我……都是那姓奚的不好,嗯,就怪他!」 裴氏乜斜眼打量,见顾蘅面颊泛红,难得显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一阵吃惊。 惊完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虽说不能同娘家亲上加亲,可惜了些,但只要女儿高兴,她就再无不满。 只是婚期…… 陛下恩典,姐妹俩乃孪生,奚鹤卿又是戚北落的至交,感情甚笃,便特许姐姐和妹妹同一日成婚,戚北落也无异议,婚期便都定在了十二月。 只剩两个月的时间,她要怎么把两个女儿的婚事都安排妥? 裴氏想哭。 晚间用膳,定国公府上下一片热闹,欢声笑语不断,好似在过年。 顾慈身子骨弱,提前告辞回屋歇息。 「姑娘快拿去捂捂。」云锦塞给她一个小手炉,簇拥着她进屋。 云绣往脚炉里添两块梅花饼儿,将顾慈褪下的绣鞋放上去,絮絮说着前几日发生的事。 「皇后娘娘那日召王家姑娘进宫,王姑娘以为是要提携她,在她那小姐妹圈子里吹嘘了好久,把她那几个姐妹花都得罪了个干净,最后趾高气扬地就进宫去,却被皇后娘娘教训了个狗血淋头,闹了个大笑话,都已经好几日没敢出门了。」 云绣笑成一团。 顾慈掩嘴轻笑两声,问道:「皇后娘娘就只是训斥了一通,没别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王若派刺客行刺,虽是冲自己来的,可最后也差点害戚北落受伤。依照皇后娘娘的性子,岂是简单训斥一通就了结的? 云锦捧来一盏梅花茶,递给顾慈,「姑娘忘记了?那王家眼下虽大不如前,但在宫里头还有个厉害的靠山。」 顾慈忖了忖,豁然开朗。 先帝在世时,王家曾出过一位宠妃,足能与皇后分庭抗礼。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就曾给陛下使过不少绊子。于情,陛下对她定然恨之入骨。却奈何,她手里握有先帝赏下的金牌,连陛下也不能把她如何。 好在她而今歇了争斗的心思,终日在深宫吃斋念佛,不问世事。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这号人。 第22章 有这么一座大佛镇着,难怪连皇后娘娘也不好把王若怎样。 顾慈握着茶盅,眉心微蹙。 这位瘟神太妃,可千万别寻上她呀。 可,怕什么来什么。 翌日一早,她就接到了王太妃的帖子,邀她进宫吃茶。 太液池畔的宜兰宫,是先帝为王太妃修建的寝宫。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儿,也是因她名字里有个「兰」字。 宫内檐牙高啄,雕廊画栋,美轮美奂,顾慈却无心欣赏。 方才她打听过,王若今日并未进宫。既然不是为王若的事,那王太妃又为何还要召她过来?总不能真的只是唤她去喝茶吧…… 如此忐忑了一路,顾慈捏着手,随宫人进偏殿。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风,上绘十二花神向昆仑遥拜王母图。下置鎏金熏炉,吐出粗粗细细的薄烟,更添几分飘渺。 宫人们低头,井然肃立两侧,偌大的宫殿,竟一点儿声也听不见。 王太妃就坐在屏风前的玫瑰椅上挑花样。 阳光透过南窗照进来,映得她眉目温柔。 已近半百的年岁,她面上却不见半分老态,只在笑起来时,眼角才会显出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可见平日极其注意保养。 顾慈上前行礼,「臣女顾慈,给太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好孩子。」王太妃笑得像个弥勒佛,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指了身边的椅子让她坐,握住她的手抚了抚。 「嗯,不错,模样和性子都是哀家喜欢的。太子一向会看人。」 顾慈含羞垂眸听着。 她却叹了声:「哀家今日原也请了太子过来,可他非说政务繁忙,脱不开身。哀家便又说,是请了你过来,怕你一人觉得拘谨,才唤他过来陪你。可他还是那句话,不来就是不来。」 「这孩子,脾气扭得很。这政务是永远忙不完的,还是该多抽空陪陪重要的人。」 「先帝当年,不也是这样,百忙中抽空陪的哀家?哀家就不相信,他一个太子,再忙,还能忙得过先帝去?」 她神色和蔼可亲,仿佛寻常人家的祖母同自家孙辈们说话。 可说出口的话,却一点也不和蔼。这才刚见面,竟就直接开始挑拨离间了? 顾慈笑语晏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太子殿下毕竟是万民的太子殿下,理当以天下为先。更何况前段时日,臣女回姑苏探亲,殿下一路护送相伴,想必挤压下的政务要比从前多好些。」 「若臣女还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殿下时间,岂不就不识抬举了?」 这话宛如一柄钢刀,直捅王太妃肺管子。 先帝得空陪伴,哪里比得上人家抛下一切,二话不说直接追到姑苏去厉害?孀居多年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可她是太妃,不好当众同一个小辈过不去,有失身份,就只能在心里暗骂。但骂来骂去,最后伤着的,还是自己。 顾慈仍捧着她的茶,品得好不快活。 王太妃这会子才眯眼,重新打量眼前之人。 王若说得没错,这位的确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表面弱不禁风,说话却绵里藏针,时不时冒头往你心口捅个大窟窿。 难怪头先连沈贵妃那么风光的人物,也栽她手里头了。 「你能这么想,说明是个识大体的,哀家……」王太妃顿了顿,僵笑着一字一顿道,「很是欣慰。」 顾慈觑着她手背上绽开得道道青筋,忍住笑,「太妃娘娘谬赞了,这是臣女应当做的。」 砰—— 她手上又多爆起一根青筋。 顾慈抿笑不语,王太妃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七十二变。想她纵横后宫这些年,从无敌手,不想今日竟碰上一个。 嘴里全是好听的话,可钻进耳朵后,却跟千刀万剐似的。 王太妃平了平气,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说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太子也真是的,到现在屋里还一个人也没有。放眼帝京城,别说勋贵人家,就是平常百姓人家,到他这年纪,也该当爹了。」 话停在这,她又瞧顾慈一眼,抱怨道:「更何况他还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没个子嗣哪行?你说是不是?」 顾慈心头一蹦,隐约生起一丝幽寒之意。 王太妃被斜对角铜镜吸引,窥见几根散出的发丝,忙抬手仔仔细细捋回鬓中,笑吟吟道:「现在好了,东宫里头终于有了女主人。你也该早些准备着,为太子挑几个可心的人到东宫伺候着。即便没个侍妾,怎的也该有个侧妃不是?」 她使个眼色,便有宫人捧着本画册子过来。 「这里头登记的,都是今年帝京城内适龄的姑娘,出身都不错,哀家昨夜替你先瞧过。有几个条件格外出挑的,你若觉得不错,哀家便请她们过来,到时再让太子从里头选个喜欢的做侧妃,如何?」 顾慈抿了口茶,笑而不语。 终于进入正题了,原来今日特特找她过来,是为了这个。这正妻还没娶进门,竟就已经想着要塞个侧妃过来了? 「臣女不敢妄言。」顾慈不急不恼,和稀泥般的说完,就再不说话。 第23章 王太妃骄纵了半辈子,头回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主,心底拱起一丝火苗,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翻开册子,指着上头一副画像。 「这是哀家的侄女儿,名唤王芍,性子同你一样温顺。正巧,她今日也来了,就在里头绣花,哀家这就让她出来,陪你做个伴儿。」 「你二人同岁,应当有很多话可说。」 正说着,一片绣着云霞纹的蜜合色丝锦衣角曳过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屏风,迤迤然行到王太妃面前。 「侄女给太妃娘娘请安。」 王太妃亲自拉她起身,眼中透出一种家常的温柔,「好孩子,来,快去见过未来的太子妃。」 王芍颔首过去,顾慈忙起身要拦,瞧见她这身装束后,由不得愣住。 眼前的姑娘圆脸杏眼,面容姣好,眸子干净,嘴角天生上扬,隐隐显出两颗小梨涡,给人一种柔善可亲之感。 虽说两人容貌天差地别,可顾慈总觉,就论气质,这王芍还真是怎么瞧怎么像自己。 王太妃笑着搁下茶盅,「哀家这侄女儿,打小身子骨弱,不爱出门,就喜欢在家中钻研诗书字画,得空也爱侍弄些花草,最喜欢的呀,就是那海棠花。」 「哦对了,听说这几日还新学了茶道香道,可有这事?」 王芍腼腆微笑:「只是混玩的,算不得学。」转向顾慈,脸上笑意变大,「远不及顾家姐姐学得精。」 王太妃「啧」了声,「她学得精,你学得细,各有各的好法。」 说着也看向顾慈,「慈儿以为,哀家这侄女儿如何?应当入得了太子的眼。若你觉得合适,哀家便做主了。」 顾慈两手交握,感情她们打的是这主意。以为戚北落喜欢的,是自己的性子,便干脆弄了个翻版塞过来。 估摸着也是没法直接给东宫塞人,才想从她这钻空子。 「慈儿,你怎的不说话了?」久久不见回答,王太妃有些着急。 顾慈微微福了个礼,嘴角弧度不变。 「臣女如今还未正式嫁入东宫,册立侧妃这么大的事,臣女不敢尚自替太子殿下做主。太妃娘娘若真有意牵这红线,不如去问陛下和皇后娘娘,若他们同意,臣女自然是应的。」 王太妃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手指搭在扶手上,「嘚嘚」敲击着。 沉默如山,轰然压来。 边上几个宫人背上冷汗直流,王芍也忍不住心里打鼓。 顾慈仍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风从窗外来,吹得她衣裙翩然,宛如凌风盛开的绮丽海棠。 王太妃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被磨没,翘起下巴,寒着嗓子冷笑,「顾二姑娘,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尖尖指甲猛地划过脆冷漆面,在场众人都不由浑身涌起鸡皮疙瘩。 也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通报。 「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一惊,忙跪下迎驾。 顾慈和王芍皆有些反应不及,冷不丁跪下后才发现,彼此就紧挨着肩。 王太妃眼眸中显出丝缕霾色,勾唇冷嗤,正要开口寻个由头,将他们挡回去,门外已有人风似的闯进来。 「给太妃请安。」 戚北落面容冷峻,一身霜寒气,鬓角却汗湿,可见是疾奔而来。向上简单做了个揖,他便开始四下扫视。 王芍偷偷抬眸,视线不期然与他一撞,平静的心也骤然撞跳起来。 她倾慕太子多年,打听到他喜欢性子温顺、知书达理的姑娘,便努力将自己活成那样,看自己不喜欢的书,学自己讨厌的技艺。 哪怕只是做个侧妃,她也心甘情愿。 俊逸身影向这边靠来,如一阵清风,徐徐在她心头吹开涟漪。骨节分明的手往眼前一递,她心里便瞬间春暖花开,娇羞地抿了个笑。 「多谢太子殿下。」 素手抬至一半,眼前那只手却绝然从旁擦过,轻柔地搀扶起顾慈。 「赶了这么久的路,昨儿才到家,今日又跪了这许久,不累么?」 语气抱怨,掩不住浓浓宠溺。 宫人内侍震惊不已,不约而同开始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冷血冷性的太子殿下,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欣羡的目光充斥周围,顾慈脸庞红红,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可饶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依旧炽热得无法忽视。仿佛自己一辈子不回答,他便要这么固执地看一辈子似的。 呆子! 顾慈脸皮子薄,到底还是熬不过他,飞快剜他一眼,嚅嗫道:「才这么一会儿,不累的。」 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王芍愕然瞧着,戚北落似有所察,低头随意一扫眼,视线停在她高举的手上,眉宇间缓缓笼起霾云。 「你是这儿的宫人?要跪便好好跪,举个手算怎么回事?进宫前难道就没人教过你规矩么?」 四面隐隐响起几声笑。 王芍唰的将手缩回袖子里,咬着唇瓣,泫然欲泣,「臣女……臣女不是……」 戚北落凛然目光刺来。 第24章 王芍心肝大颤,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言,羞得满面通红。手偷偷缩到背后,隔着袖子用力抓挠手背,像是要把刚才的耻辱全撕下,却只换来道道血丝。 太妃眉心折起深痕,睨着瘫坐在地的王芍,心里一阵失望。 「太妃有所不知,慈儿昨儿才刚回京,身上还乏累得紧。倘若太妃无事,孤就先带她下去,改日在来同太妃请安。」戚北落将顾慈护在身后,朝上道。 王太妃看在眼里,哂笑:「哀家今儿让慈儿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这东宫里头好不容易有了正妃,所幸锦上添花,再添个侧妃,凑个双喜临门。」 殿内好不容易才松快下来的气氛,再次凝涩。 顾慈不禁攥紧拳头,心里滚起沸汤般的怒意。 刚刚戚北落对王芍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没想到王太妃还不肯死心,竟三番五次逼迫至此! 边上伸来一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放心,有我。」 顾慈仰面,望着身侧的男人。 他个子高挑伟岸,不由分说地将屋内沉闷的气氛从她身边隔绝开。 方才孤军奋战的时候,顾慈还不觉有什么,眼下身边突然多了个他,熨贴地将自己护在他羽翼下,无条件地给她依靠,她反倒娇气起来,心头酸涩又温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戚北落许是发现了,沉沉蹙眉,抬手要帮她揩泪。 众目睽睽,顾慈耳根泛起红晕,慌忙躲开。大约是心跳得太快,竟一不小心,将她的烦恼都撞出了心房。 不知该怎么回应,便软软道:「那、那你加油……」 煦煦暖流,无形缠绕在两人周围。 王芍呆呆看了半晌,心酸疼得厉害,唇瓣咬到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好受些。 王太妃让宫人将画册递给戚北落,又迫不及待招呼王芍过来。 王芍两腿已然僵麻,可多年的教养不允许她在此刻露怯,只能高高昂起脑袋,咬着牙走去。 只是步履已不似方才那般轻盈,像鸭子散步,连王太妃都有些看不下去。可毕竟人是她挑出来的,她只能闭着眼睛往好里夸。 「这是哀家的侄女儿,一向乖顺,讨人喜欢,太子若是觉得不错,就……」 不等她说完,戚北落便赫然扬手打断,「她是顾慈吗?」 王太妃一愣,一阵好笑,「她是哀家的侄女儿,跟顾家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满意,那画册上还有很多不错的人选。」 戚北落勾了下唇,「哗哗」抖着画册,傲然睥睨,「她们是顾慈吗?」 王太妃不说话了,凝眉瞧他,声音里夹霜带雪,「你什么意思?」 戚北落轻蔑地哼笑了声,当着她的面,将画册撕成两半,大手一扬。 半本画册飞至王芍面前,王芍刚好踩住,抬脚一看,自己的画像上印上了个硕大的脚印,当即便红了眼眶。 而另外半本画册则重重砸在王太妃脚背上。她疼得脸蛋煞白,倒吸冷气,捂着脚大叫:「放肆!」 戚北落却充耳不闻,掸了掸衣上尘埃,淡然道:「太妃不是问孤什么意思么,那孤便直说了。」 「不是顾慈,孤不要。」 如此直白的剖白,且还出自从不近女色的太子之口。 满座哗然,低头一看,全是惊掉的下巴和眼珠子。 顾慈愣在原地,像是有片云絮飘进她心里,载着她悠哉悠哉飞上九重天。 四面睇来欣羡的目光,顾慈小脸呼呼冒烟,完全可以用来烤红薯。 哪有人这么说话的!真是、真是……她捂着脸,不想见人了。 戚北落却一点无所谓。 左右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晓,小姑娘就是他的未婚妻子。 况且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他若是再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不给她个确切的庇护,岂不让人笑话,招小姑娘伤心? 「放肆放肆放肆,你放肆!」 王太妃拍案而起,发上珠钗松脱,发丝斜散下大半。 一顶乌黑的发团,从她发髻里头滑落。 众人定睛一瞧,瞳孔骤然缩小。 面前的王太妃头发早已花白大片,且脱落严重,只是平时一直拿假发遮掩,看不出来罢了。 眼下原形毕露,方才那一番折腾,又「呼呼」凋零几根,再不复往日风鬟云鬓、风韵犹存的模样。 唏嘘声四起,王太妃慌忙抓了假发盖在头顶,捂着脑袋大叫:「不许看!统统不许看!谁敢再看,哀家就、就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喂鱼!」 宫人内侍们忙不迭蒙住眼睛,戚北落却抱臂,犹自看得津津有味。 王太妃哪里没遮严实,他就往哪里拼命瞅。 顾慈本也想避让开,可见戚北落这般不客气,她便也壮起胆子,跟他一块不客气起来。 反正出了事,还有他顶着呢,不虚。 王太妃恨得牙根痒痒,抖着指头,指着戚北落鼻子道:「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给哀家拖下去,痛打二十大板!」 「且慢!」 几乎是她话音落定的同时,外头便响起一掷地有声的话语。 第25章 众人齐齐转目看去,门外翩跹走进来一个人,锦衣华服,色若春晓,正是皇后岑清秋。 「太子是本宫教养出的孩子,即便再放肆,也该由本宫来教训,不劳太妃费心。」 两个内侍正提着碗口粗的木棍,准备去扣押戚北落。 岑清秋轻飘飘地睨去一眼,那两人便登时吓软两腿,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王太妃安静下来,眯起眼打量,别的不看,就专门盯着她的脸,还有头发。 ——每回见到岑清秋,她都是这样。无论宫内事务多繁杂,都抑制不住她跟岑清秋攀比的心,哪怕她年长岑清秋十多岁。 她想不通,明明岑清秋都已经做了祖母,怎的皮肤还这般好?自己再年轻个十来岁,恐也比不上她。 当下再瞥见旁边的铜镜,她就恨不得把它砸咯! 「太子,要忙的事,都忙完了么?」 岑清秋从兔毛手拢里伸出手,搭在嘴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方才她正在歇养颜午晌,这臭小子突然火急火燎赶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拽到这来,一路上跑得飞快,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她还以为是王太妃闲不住,又在政务上给他使绊子,也就跟了过来,没成想,他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未来媳妇儿撑腰? 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出事了,这臭小子都不一定能这么紧张! 戚北落点了下头,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慈,跟老母鸡看着自家绒毛稀疏的小雏鸡似的,温柔得都能掐出水。 岑清秋翻了个白眼,朝王太妃曼声道:「既然太妃无事,那本宫便领他们回去,还太妃一个清静,左右……」 她凤眼一挑,目光涣漫过四周,哼笑,「左右太妃这也冷清惯了,冷不丁来太多人,阳气一旺,冲撞了什么东西可就不妙了。」 顾慈腔子里心气儿乱颤,差点笑出声。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这骂人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竟笑话这是鬼地方。那这所谓的太妃岂不就是…… 早年,沈贵妃还风光时,王太妃就总在背后撺掇她和皇后娘娘争宠。如今沈贵妃已难成气候,皇后娘娘可不就把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她身上。 「你、你你你……」 王太妃的脸,十分应景地青白交加起来,一口气没续上来,老眼皮子一掀,就昏了过去。 宜兰宫登时乱作一锅粥,岑清秋慵懒地又打一个呵欠,使人去请太医,自己则领着戚北落和顾慈,淡定自若地走了出去。 帝京的初冬,已经显出几分刺骨寒意。 太液池边水汽足,一阵风打来,寒意见缝插针,一程接一程侵漫上身。 顾慈身子骨一向弱,夏天怕热,冬天畏寒,目下手里捧着个暖炉,依旧冻得直颤牙。 「可还受得住?」 戚北落捏了下她冰冷的手,剑眉一下皱起,忙解下自己的狐裘,将她裹成个球,只露出一张娇嫩白细的小脸。 自己则站在风口,帮她挡风。 「你别站这,万一着了风寒可如何使得?」顾慈拽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开。 戚北落笑着戳了下她粉白脸颊,充耳不闻,犹自立在风口,如一座巍峨高山,岿然不可转移。 顾慈力气不及他,折腾大半天,最后还是窝在了他为自己撑开的温暖小天地里。 岑清秋瘪嘴觑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没断过。 秦桑掩嘴偷笑:「殿下和顾二姑娘感情好,娘娘瞧了,可是想起陛下了?」 岑清秋猛地瞪圆眼睛,「本宫会想他?呵,天大的笑话!即便他现在就站在本宫面前,本宫连正眼都不带给一个的。」 「咳——」 沉闷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顾慈和戚北落都不说话了。 秦桑笑到一半,猛地被这声咳嗽卡住嗓子,后半截笑生生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都憋白了。 岑清秋从他们的反应里,隐约发觉发生了何事,却一点也不慌,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坠在耳畔的珍珠耳珰,缓缓转身。 对上宣和帝幽暗的目光,她微一挑眉,随意福了个礼,「臣妾给陛下请安。」便昂首阔步,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果真是,连正眼都不带给一个。 顾慈忙要敛衽行礼,身子才俯到一半,就听岑清秋笑盈盈在前头唤:「都愣着做什么?走啊。」 宣和帝面肌抽了下,脸更黑了。 顾慈被逼无奈,硬着头皮抬脚。 却听前头又响起一声轻笑,语气闲适地道:「朕看谁敢?」 这脚就有点落不下去了。 顾慈心里叫苦不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讪讪而笑。 戚北落倒一派从容,将她扯到身后,便抄手气定神闲地站着。 「以后他们俩的话,你就做耳旁风,不必认真。左右也不是说给咱们听的。」 一听就是从小被折腾习惯,都已经刀枪不入了。 宣和帝瞥了眼两人握在一块的手,微微皱了下眉,转目再看岑清秋,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异样滋味。 冷哼了声,他道:「太子终于舍得从姑苏回来了?朕还以为,你要在那待一辈子。」 第26章 戚北落捺下嘴角,摸着鼻子,不置可否。 顾慈心里直打突,拽着他衣角催促。他却只笑着捏捏她的手,「放心。」 果然,不出一个弹指,便有人替他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还不是陛下给他带了个好头,教他不爱江山,爱美人?」 「美人」顾慈:…… 这世上敢这么在老虎头上拔毛的,天底下大约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当众被这么数落了一顿,宣和帝竟一点不恼,微微一笑。 岑清秋不回头瞧他,他也不转身,就这么背对着道:「皇后此言差矣,俗话说,女效父,儿效母。太子这身臭毛病,焉知不是从皇后你身上过来的?」 「你!」岑清秋倏地扭头,瞠目瞪他。 「朕怎的了?」宣和帝悠悠转过来,对插着两袖,翘着下巴睨她。 两军对垒,最忌讳冲动。岑清秋平了平气,丢下个白眼,偏斜玉面哼笑,「既然陛下觉得臣妾浑身都是臭毛病,那干脆废了臣妾这皇后,免得臣妾再教坏太子。」 宣和帝心头猛地一抽,辣辣地疼,下意识就要拒绝。瞥见她眼角微微扬起的得意,他又眯了眯眼,幽幽勾起唇角,忽讶道: 「皇后怎的猜到,朕这几日已经着手准备废后的诏书了?」 这回轮到岑清秋心头抽搐,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去,手心微微濡湿,却还故作镇定,「那可太好了,诏书在哪?拿来给臣妾掌掌眼,看看是不是比当年那封后的诏书写得还好?」 宣和帝挑眉,低头,在宽袖里摸了摸。 岑清秋依旧正眼不带给一个,可眼梢余光已经自作主张瞥过去。 日头打在那片明黄的宽袖上,有些晃眼。岑清秋眯起眼,就见一小截绘着云样暗纹的明黄圣旨,从袖口探出。 这混蛋!不仅偷偷写了废后诏书,还贴身携带,小心宝贝着,生怕别人偷去似的。 「是你自己过来看,还是朕给你送过去?」 岑清秋攥了攥拳,忍着心头翻涌的万千情绪,不屑地哼了声,「陛下万金之躯,臣妾哪里使唤得动?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说着便款款走过去,步子却比方才快不少。 圣旨离她还有些距离,她已迫不及待伸手去夺。谁知宣和帝翩然一转身,她便抓了个空。 「你给我!」 她恼羞成怒,声音带起几分哭腔,咬牙再次出手。 他又轻轻松松闪躲开,反手往她膝窝上一抄,便将人打横抱起。 岑清秋惊叫一声,下意识勾住他脖子,仰面对上他眼底狡猾笑意,一愣,忙抓起他衣袖细看。 除了几道折痕,就只剩两袖清风。 「你骗我!」 岑清秋狠狠捶他肩膀,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他越抱越紧。 头顶传来轻笑,「兵不厌诈。」 那声调,得意得都快飘到天上去。 岑清秋气急败坏,想起自己还有儿子,忙推开他脑袋四下找儿子。 可哪里还有儿子,儿子早抱着他未来的儿媳妇跑没了影。 她翻了个白眼,踢蹬双腿自力更生,「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可咬了!」 宣和帝「哦」了声,笑嘻嘻低头,吹了吹她耳垂,「你想咬哪儿?嗯?」 热意灼在颈侧,烧红她的脸。岑清秋抿着唇,一把推开他的脸,「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宣和帝蹙眉,眼中笑意散去,显出几分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仪。 边上几个内侍心肝都颤了颤。 岑清秋却一点不怵,脸撇到另一边,对他不理不睬。 只是脸颊,却比方才更红一分,恍如微醺。 醺在宣和帝心头。 他低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我今日下朝,一听说你到这来了,恐你吃亏,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你却还说我不可理喻?我的秋儿可真冷血。」 温热鼻息拂过面颊,大冷的天,岑清秋却浑身滚热,恨不得跳进这太液池冷静冷静。 她强压住「咚咚」乱跳的心,咬着唇瓣哼道:「陛下不是嫌我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么,那干嘛还过来,直接让那太妃把我一口吞了,岂不干净?」 还是不肯转头看他。 宣和帝轻笑一声,贴着她的脸,轻蹭两下,像知慵懒的猫。 头发丝儿挠在岑清秋脸上,她受不了,气呼呼地扭头要骂。 脸才刚转过来,嘴上便是一热。 「因为我不爱江山,爱美人。」 宜兰宫。 王太妃坐在妆台前骂骂咧咧,面庞涨红,胸脯剧烈起伏。 「这个岑清秋,还有顾慈,不就是仗着自己比哀家年轻,才敢在哀家面前耀武扬威吗?」 「倘若哀家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哪还轮得到她们风光?」 却压根不记得,今日气她气得最狠的,其实是戚北落。 宫人在旁,正帮她贴假云鬓,她冷不丁一偏头,鬓角贴歪了,她又是一顿骂。 「笨手笨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哀家还要你们有何用?干脆都去长华宫扫地得了。」 第27章 宫人们瘪瘪嘴,彼此交换个眼神。 眼下都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别宫嫔妃都褪妆预备歇息,就她还折腾个没完。 烦死个人! 倘若真能去长华宫伺候皇后娘娘,谁还愿留在这吃她挂落? 好不容易贴完云鬓,王太妃还觉不满,揽镜自照,捋平鬓发上翘起的几缕毛躁,又亲自取了芙蓉白的香粉,细细盖去面颊上的细纹,左右顾盼,这才露出点笑模样。 可余光瞥见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王芍,那点笑意便如夜露见朝阳,蹭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哼,你还有脸在哀家面前出现?哀家将你接进宫,好吃好喝的招待你,是让你在哀家被欺负的时候,傻站在边上瞧热闹的吗?」 啪——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瓷飞过王芍面颊。 她慌忙跪倒在地,惕惕抖着身子,涕泗横流地道:「侄女儿知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王太妃觑着她这胆小懦弱的模样,不禁想起早间,顾慈面对自己百般刁难时的聪慧澹定、不卑不亢。 两相对比实在太过直观,惨不忍睹。 「起来!你是哀家的亲侄女儿,又不是这里头的宫人,动不动就跪算怎么档子事?」 王太妃长叹口气,揉着额角,摇头不迭。 「论模样,你原就已经输给那顾慈一大截,又不得太子的心,这差距就更大。现在竟连这为人处事,你也被人家远远甩开好几条街。」 「你叫哀家哪里还有脸,去人家跟前提册封侧妃的事?」 「侄女……侄女……」 王芍咬着唇瓣,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进宫前,她本还存了点侥幸心理,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算不能一举拿下太子殿下的心,至少也能在他心底留下一点痕迹,将来再循序渐进,总能攻陷他的心。 可直到早间见到顾慈,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无论是容貌学识,还是她处变不惊的气度,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而太子殿下也根本不是喜欢性子温顺的姑娘。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顾慈,真的,就只是喜欢她…… 王芍攥紧拳头,尖尖指甲戳痛掌心,她也感觉不到。 到底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王太妃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舍不得太过责备。 「起来吧,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哀家当初既应承了你这事,就必不会食言。」 「岑清秋生的孩子,到底哪儿好,也不知你究竟瞧上他什么了……」 王芍眼里重又燃起光亮,摁了摁眼角,「多谢太妃成全!」 宫人手捧漆盘入内,王芍忙上前接手。古怪的气味从瓷碗飘出,她由不得皱起眉头。 这是一碗滋补养颜汤。 方子是太妃早年从一位高人手里求来的,每日早晚各一碗,据说能让青春永驻,还能催生乌发。 宫里头的食材和厨子,自然都是最好的,可这汤的味道…… 她曾偷偷尝过一小口……然后就再也不想吃第二口了。 也不知太妃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为了美貌,她也是豁出去了。 王太妃捏着鼻子,将养颜汤一口灌下,脸色变了又变,皱着五官僵硬半晌,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倘若他们就是不同意,哀家手里头还握有先帝的金牌,怎么着都能给你争取点机会。」 王芍握了握手,欣喜若狂,旋即又愁上眉梢,「那……万一他们不认这金牌了,那该怎么办?」 「还是王姑娘思虑周全,毕竟而今,父皇才是这天下之主,倘若父皇不认这金牌,别说王姑娘,恐怕连太妃娘娘自己,也要自身难保了吧?」 外间忽然有人如此说道,声色阴寒,游丝般滑过心头,闻者无比浑身激灵。 王太妃眼中精芒一戾,「什么人!」 门上珠帘「叮当」摇晃,高挑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珠帘后头进来,衣袂翻卷,荡碎帘幕光影。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即便穿着薄衫也不觉冷。 他却还裹着狐裘,手炉不离身。面颊是病态的苍白,如雪如霜,眸子亦阴寒如冰。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也因他的到来,骤然降低许多。 潞王,戚临川…… 他在朝中势力本就不如戚北落,母亲沈贵妃失势后,就更是一蹶不振,怎的今日突然到她这来了? 王太妃眉头拧得更深,朝旁使了个眼色。 殿内宫人内侍便都躬身垂手,远远退到殿外,带上门。 「早间刚送走一个太子,晚上便过来了一个潞王,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一条心。」 戚临川仿佛听见了什么莫大的笑话,抚着手炉冷嗤,乜斜眼看去。 「太妃您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想要那位子,奈何母妃不争气,害本王失了靠山。正巧,太妃也不想让戚北落坐上那位子,不如……」 不等他说完,王太妃便张口打断,「哀家已不理世事多年,王爷找错人了。」 「没找错。」戚临川眯起眼,「本王找的就是您。不,应该说,是您需要本王保您,还有你们整个王家的性命。」 第28章 王太妃眸光一沉,「哀家手中有先帝钦赐的保命符,何须你帮忙?连陛下都没法把哀家怎么样,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子?」 「他一个小小的太子,今日可着实让太妃您下不来台。」 殿内声音骤然消失,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王芍手心里一茬接一茬地冒汗,隐约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张口想唤王太妃,却被她抬手打断。 戚临川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四下顾看,忽而一笑。 「太妃娘娘这儿的摆设,可是许久不曾变化过来了。可皇后的长华宫,却每日都换一个模样,奢侈得叫人挪不开眼。」 王太妃攥拳,手背撑起道道青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戚临川挑了下眉,「本王要说的,方才都已经说过了。」缓缓转过身,望着王太妃,嘴角挑起一丝阴冷弧度。 「太妃娘娘当年,为保自己的孩子入主东宫,早已和父皇撕破脸。眼下父皇虽没把您如何,可保不准以后就不会,更保不准,他戚北落就不会。」 「本王,才是你们王家现在,唯一的希望。」 莲台上,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光晕一寸寸矮下,只堪堪映出他侧脸。 线条冷硬,宛如毒蛇藏匿在暗夜中,嘶嘶吐红信。 临近婚期,裴氏忙得脚不沾地。 二女儿顾慈因是嫁进东宫,婚礼倒无需她多操心,自有礼部和钦天监帮忙张罗。 而大女儿顾蘅则委实让她伤透脑筋,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时不时闹出点幺蛾子,一会儿哭着喊着说害怕成亲,一会儿又喜滋滋地缠着她问婚礼细节,让她着急上火。 这日,金绣坊打发人过来,说喜服已经做好,是否要送上门,请顾大姑娘试穿。 裴氏为躲清静,二话不说就把顾蘅轰出门,让她自己上绣坊试去。 顾慈受她连累,也不得不丢下书,陪她一道走这趟。 帝京城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听说准太子妃来了,但凡有能力,谁不想过去巴结两句? 马车刚停在金绣坊前,里头所有绣娘便都倾巢而出,立站在两侧,含笑迎接。 「两位姑娘里边请,喝茶歇歇,我这就让人,将大姑娘的喜服拿来。」 姐妹俩被殷勤地迎进门,刚刚转过房廊,就听到里头传来王若尖利刺儿的声音。 「不过一套喜服而已,能让我潞王妃瞧中,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这几个腌臜东西,难道还敢拦我不成?」 潞王妃? 姐妹二人互觑一眼,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引路的绣娘两手交握着,哈腰讪笑。 「两位姑娘还不知道吧,就前几日的事儿!陛下将王家姑娘许配给潞王殿下做正妃,还是太妃娘娘亲自去请的旨。」 顾慈一愣。 王若要嫁给戚临川,前世明明没这事,这究竟是怎的了? 顾蘅捺着嘴角,狐疑道:「嫁给潞王……靠谱么?就他那病歪歪的模样,指不定哪天就蹬腿去了。武英侯不是一向最疼自己这宝贝疙瘩的吗,竟舍得将她往火坑里推?」 顾慈耸了下肩,不置可否。 王太妃和武英侯打的什么算盘,她是无从知晓了。 但想起前世,戚临川被陛下亲自从皇族除名,死后连块像样的吉祥板都没有,她就只能祝王若自求多福了。 大喜日子将近,顾慈不想见到王若,拉着顾蘅要去个离这稍远些的雅间歇息。 里头忽然慌慌张张跑出来个小厮,正是方才去帮顾蘅取喜服的人。 他抹了把额上汗珠,朝她们行礼。 「两位姑娘,都怪小的无能。方才小的拿了喜服,正准备过来,可巧被王姑娘撞见。她一眼看中喜服,说什么也不肯还给小的,还动手打人,小的、小的……」 他捂着眼睛,抽噎起来。 顾慈蹙眉,清润的小鹿眼赫然刺出几分戾色。 这个王若,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上回抢她送给祖母的玉镯也就罢了,今日竟连姐姐的喜服也要抢。 别人的东西真就这么好? 那可是奚鹤卿熬了三天,一笔一画,亲自绘出来的纹样,天底下仅此一件,就为给姐姐一个惊喜。 「岂能容她妄为?」顾慈缓缓吐出几口气,安慰了小厮两句,便和顾蘅一道进门去。 屋子里,一个圆脸小绣娘挡在木施前,眼眶微红,声音细弱。 「王姑娘,使不得。这套喜服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替定国公府上的大姑娘订下的,不能给您。」 「哼,定国公府怎么了?忠勤侯府又怎么了?哪个能比得上潞王妃的名头?本王妃既看中了这身喜服,你就老老实实拿来,按照本王妃的身段改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倘若耽误了本王妃的婚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小绣娘哆嗦了下,咬着唇瓣不敢说话了。 王家丫鬟们得了王若眼色,上前取喜服,她仍挡在木施前,寸步不离,推搡间,细白胳膊显出几道红痕。 王若抱臂看着,食指不耐烦地敲叩胳膊。 第29章 她如今仗着王妃的名头,和王太妃这座金靠山,便越发目光中无人,出门都横着走,直将这帝京城当作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家。 毕竟在她眼里,现而今帝京城所有贵女之中,还有哪个能「贵」得过她? 周围人心中颇有微词,你觑觑我,我觑觑你,都不敢说话。 但有人敢。 「倘若要照王姑娘的身段改这喜服,那不就等于是要重新做一套?毕竟这腰身,怎的也得多续两匹布,方才能让王姑娘套进去。」 顾慈跨过门槛,转身进屋,嘴角噙着一丝温煦无害的笑,出口的话却异常扎心。 屋内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先笑了声,众人便都憋不住,或掩嘴,或转身,明里暗里都在取笑。 王若仿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脸菜色,咬牙切齿地指着顾慈道:「你你你……又是你。」 顾蘅一把拍开她的手,「你什么你!你方才不是还很注重尊卑多么?怎的现在见了太子妃,竟还敢拿手指她,懂不懂规矩?」 王若从小娇生惯养,肉皮子养得娇嫩细腻。顾蘅又是个习武的,方才为了报仇,那一巴掌还刻意加重几分力道。 「啪」的一声脆响,王若手上红肿大片,兔子似的连连蹿后,声音尖利得几乎能掀翻屋顶。 「哼,弱不禁风。」 顾蘅懒洋洋地甩两下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手,扬手往王若脚上一丢,便拉着顾慈去看喜服。 方才死守在喜服面前的小绣娘,见这对孪生姐妹一并走来,双眸怔住。 顾慈朝她莞尔一笑,「方才难为你了,可有落伤?」 她心跳骤然加快,当下也不觉身上哪里疼了,红着脸道谢,从木施上取了喜服恭恭敬敬捧上。 余光从姐妹俩身上滑过,满眼俱是惊艳,再去看王若,越发认同那句「得重做一套」的话。 方才在门口远远眺望喜服时,顾慈便觉眼前一亮,现在展开细看,更是赞不绝口。 正红色缎面上,翟鸟绣花成双成对,绣工精细到能清楚看见每根羽毛的走势。 内里的红娟衫则绣着一簇香草纹,栩栩如生,庄重又不失清丽,深吸一口气,依稀有芬芳萦绕鼻尖。 「蘅」乃香草,奚鹤卿这番设计,当真是有心了。 顾慈会心一笑,仰面看顾蘅。 她怔怔望着喜服,小心翼翼伸出手,飞快摸了下便缩回来,生怕会弄脏似的。双眸晶亮如碎星,像是得了件天大的宝贝。 顾慈忍俊不禁。 姐姐一向大大咧咧,这还是自己头一回见她紧张激动成这样。 顾慈忽生逗弄之心,纤指轻轻戳了下顾蘅的额角,正待打趣两句,边上悠悠飘来酸溜溜的话。 「不就是一件喜服么,谁没见过似的,至于高兴成这样?」 王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喜服上挪开,哼哼两声,唤来丫鬟。 「去,同绣房掌事的说一句,让她用这里最好的料子,最好的针线,再挑最好的绣娘,再做一套比这更好的喜服。就说……」 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上玉钗,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出她嘴角倨傲的笑。 「就说,是我,潞王妃吩咐的。等做好了,本王妃和王爷自有重赏。」 丫鬟应是,转身照办。 顾蘅气不过,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举步要过去。 顾慈抬手拦住她,慢条斯理地将喜服叠好,交换给绣娘,转身笑盈盈问王若: 「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王姑娘这左一句潞王妃,右一句潞王妃的,想来应当是风光得紧。既如此,那区区一件喜服,怎的还要自己出门置办?难道宫中尚衣司没给姐姐预备不成?」 皇家成婚,一应礼服皆由皇家筹备,就像她和奚北落,根本无需她操心。 即便潞王不得势,但终究也是王爷,规矩不能破。 可王若眼下却还要自己解决这些琐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命令尚衣司不准给王若做喜服。 这不像陛下和戚北落的风格,大约是皇后娘娘使的诈吧…… 「要、要你管!」王若被戳中心事,眼神飘忽,涨红着脸不说话。 这门亲,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 谁愿意嫁给一个脾气古怪、又活不了几日的病秧子?她可是武英侯的女儿,出身高贵,理当配这世间顶顶尊贵的人。 为此,她在家闹了好几天,学顾慈绝食,可素来疼爱她的爹娘,这回竟铁了心思不妥协。 闹到最后,她硬生生把自己给饿老实了。 好歹也是个王妃,就算他戚临川死了,至少她的王妃之位还在,照样能在帝京城呼风唤雨,坐享荣华。 圣旨下来第二日,她便想通了,屁颠屁颠跑去尚衣司,让宫人给自己量尺寸做喜服。 却不料皇后娘娘早派人打过招呼,她人才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直接被撵了出来,这才没法,上金绣坊自力更生。 适才瞧见这身喜服,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听说是顾蘅的,就更下定决心要抢。 自己一个王妃,就算比不过顾慈这个太子妃,但欺负一下顾蘅,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第30章 可万万没想到,最后被逼上绝路的,竟是自己? 王若捏着胳膊,粉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慈儿问得对!」 顾蘅拳头一捶手心,恍然大悟,勾着唇角笑得像个贼,「这位潞王妃,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有什么难处,没准慈儿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王若被追问不过,面颊渐渐涨成猪肝色,气呼呼道:「闲事莫管!」 叉腰在屋里气呼呼地转了圈,勾着脖子朝门外嚷嚷,「人呢?这都多久了,怎的还没回来?不过是去给掌事的传个话,至于这么磨磨唧唧?」 传话的小丫鬟刚好跑回来,神色慌张,「姑娘,姑娘,大事不好!绣坊掌事的说她得了贵人的口信,无论咱们出多少银子,她都不会给咱们做喜服。」 「什么!」王若一蹦三尺高,「什么贵人?哪个贵人?不知好歹的东西,反了天了,连本王妃都敢作弄?」 「是孤。」 门口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两个高挑人影。 似曾相识的声音钻入耳房,似一双大手,死死掐在王若脖颈,叫她喘不上来气。 「王姑娘,多日不见,你这好抢人东西的毛病,怎的还没改好?倘若真就这么嫁入皇家,岂不给皇家脸上抹黑?」 戚北落抄手在背,逆光而立,面容沉在暗处,凤眼里的寒芒便越渐清晰,钉子似的,戳得王若浑身战栗。 「既如此,孤就勉为其难,好好教教你,该如何做人!」 王德善心思玲珑,不等戚北落传唤,便已经哈腰上前,听候指示。 「王姑娘既然瞧不上绣房的手艺,那也便没必要再让别人给她做喜服,全交给她一人做便是。切记,谁也不准给她提供料子,哪怕只是一根针,一丝线。倘若叫孤发现……」 戚北落勾起唇角,低头转动指间玉扳指,但笑不语。 却比说什么都可怕。 金绣坊的掌事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忙躬身点头道是。 王若呼吸猛地一滞。 金绣坊是帝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绣坊,倘若连她们都不肯售给自己料子针线,那还有谁家敢跟她做买卖? 戚北落这是绝了她买喜服的路啊! 她堂堂一个王妃,出嫁之时,难不成要连件像样的喜服也没有,还要穿旧衣裳? 那岂不是连个平头百姓都不如! 郁气从胸膛蹿腾至天灵盖,王若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扶着丫鬟的手才将将站稳。 一声「不」刚至舌尖,又听前头传来讥笑。 「殿下这么做,未免有失人道。」奚鹤卿双手环抱胸前,盯着她,眯眼笑得谦和。 王若见了,后背却冷汗直流,中衣湿了个尽透。 「依我看,既然王姑娘这么喜欢喜服,那就干脆做上十件八件,件件不重样,每日轮流送去王府。」 王若晦暗的眼眸倏地亮起,嘴角绽笑,「多谢……」 「但是!」 声音陡转直下,奚鹤卿温润的眼眸微微眯起,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透着无尽不屑和轻蔑。 「这些喜服,王姑娘只能看,不能穿,更不可留下自用。否则……」 他漠然牵了下唇角,拿起漆盘内的一支金钗,对着顾蘅的发髻闲闲把玩。 顾蘅被折腾得一肚子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圆着眼睛瞪他,「别闹!」 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娇嗔。 奚鹤卿心头倏尔柔软似水,戳了下她气鼓鼓的脸颊,再转向王若,眼底便只剩簌簌风雪。 「王妃出嫁,禁军理当护送。可贼人难防,便是我这个禁军统领,也没法保证王姑娘性命绝对无虞,王姑娘可要好自为之啊。」 哧—— 那支金钗便在他手中断成了两截。 末了,他还笑眯眯地补了句:「不用谢。」 断钗萎地,王若的心也跟着直坠深渊,直到最后被丫鬟们拖拽出门,双脚都还是软的。 待到屋内众人散尽,顾蘅和顾慈两人都还愕着眼睛,惘惘的。 在顾慈印象中,奚鹤卿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因着戚北落太过耀眼,而他终日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模样,这才明珠蒙尘。 若非戚北落别具慧眼,重用于他,只怕这「东宫第一谋士」的名声,也落不到他头上。 可今日,他却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不再嘻嘻哈哈,亦不再屈于戚北落身后,而是自己主动站出来,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修长挺拔的背影,似一株经冬不颓的苍松,将姐姐好生庇护在身后。 奚鹤卿似有所察觉,抬手在顾蘅面前晃了晃,顾蘅眨巴两下眼,依旧一瞬不瞬地凝睇于他。 奚鹤卿由不得嗤笑一声,挑起高低眉玩笑道:「怎的?不认识我了?」 顾蘅竟真点了下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得越发圆溜溜。 眸光璀璨,顾盼流转间,便淌过万般情绪。 而其中最浓的一抹,竟是崇拜,干净纯粹得,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天。 「你……」 奚鹤卿手僵在半空,眼中有一瞬迟疑。 第31章 从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小姑娘,有朝一日,竟会这般仰视他? 呆怔半晌,奚鹤卿仿佛福至心灵,周身似悠悠腾起轻软的云,载着他晕晕乎乎飘往九霄云外。 戚北落咳嗽一声,看着他,指了指嘴角,示意他克制些。 他伸手一摸,呀!竟扬得这么高,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了。 试着往下压,嘶,还压不下去! 那就这么着吧,左右他今日高兴,就算日后这事被人拿去当话柄取笑,只要小姑娘还肯这么崇拜他,他便觉值了。 若是他将那王若捉回来,再敲打一遍,小姑娘会不会当场就嫁给他啊? 腔子里渐渐涌起一股潮热,鼓动得他心血澎湃,真恨不得今晚就洞房。 顾慈左右瞟着眼,打量二人,由不得捧袖偷笑。 恐怕连姐姐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她虽一直都过得风风火火,却只有在奚鹤卿面前,才会流露出如此明媚的神色。 有奚鹤卿陪伴左右的姐姐,才是最美的。 前世因为自己的原因,叫这对有情人相忘于江湖,顾慈心中一直有愧。 好在这辈子,她总算能弥补这一遗憾,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好。 面前的两人又在为喜服的绣鞋,究竟该绣鹤还是该绣蘅芜而争吵起来。 顾慈摇头失笑,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借吵架的幌子,撒情爱的小娇,也便没过去劝架,静静看着,眼底流光溢彩。 「哼,你就没必要这么崇拜了吧?」 耳边冷不丁传来这么句话,顾慈一愣,愕然扭头。 戚北落乜斜着眼,目光幽怨,像是被醋泡过,酸得「咕嘟咕嘟」直冒泡。 见顾慈看来,他还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但到底委屈不过,嘴里低声咕哝: 「方才……我也替你出头了,怎的也没见你这般看我……」 竟是在为这事吃醋?这个呆子! 顾慈忍笑,忽生起玩闹之心,清了清嗓子,抬头,粉藕般水嫩的颈子仰出一条格外秀美的弧线,勾人去咬。 戚北落余光偷瞥着,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下。 「那我不这样瞧他,改瞧你,成了吗?」 顾慈抱着他胳膊,轻摇两下,声音甜腻,像裹了层糖霜,直酥人心坎。 戚北落使劲捏紧拳头,方才沉下脸,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还会去嫉妒奚二? 笑话! 他堂堂一国太子,可不会像奚二那样被美色所迷,放下一担子政务,天天窝在屋里研究双面绣。 也三天两头不辞辛劳地往绣坊跑,就为了同绣娘商量,喜服上究竟绣几朵花,还非要拉上他。 更不会因为姑娘的一个眼神,乐成个傻子,用得着她特特屈尊降贵地跑来安慰自己? 可余光晃过她美眸,戚北落便有些心猿意马,捏了捏拳,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顾慈歪下脑袋,发髻上的凤头钗一摇,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在她眼底点上一寸柔光。 戚北落的心倏地撞跳开,咚咚咚,咚咚咚,似仗前鼙鼓,怂恿着他将这抹光紧紧拥入怀中。 一个晃神,他便跌入那片明艳中,从此再没有存在的凭借。 忽然就有点理解奚鹤卿了。 「哼,下不为例。」 戚北落语气淡漠疏离,背对她,脸转向窗外。 顾慈努努嘴,偏身打量。 金芒透过竹帘缝隙映入窗内,男人冷峻的面容泛着清浅的柔光。 微微一点笑意浮在唇角,微微露出一线平整洁白的牙,像飘扬在霞光中的云,风一吹,让它往哪走它就往哪走,傻唧唧的。 顾慈捂着嘴,憋笑憋得胃疼。 哎哟,真是个呆子,让人说他什么好! 待顾蘅试完喜服,四人一道从金绣坊出来,天色刚刚擦黑。 舟桥附近的夜市正待兴起,星星点点的几团昏黄浮在墨蓝中,一种和谐的对冲色彩,笔墨难绘。 忽而一声锣鸣,人群便都一窝蜂似的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顾蘅好奇心旺盛,忙拦住一路人,询问后才知,锣声来自丰乐楼。 今日酒库出新酒,正是那闻名遐迩的「照殿红」! 相传,这酒是白衣山人夜游蓬莱时,偶得灵感酿出的。 色泽若红绡,香气浓郁,绕梁三日而不褪,故而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但凡世间爱酒人士,无比以能尝到此酒为荣。更有人提出愿以万金换一樽,都被白衣山人毫不留情地拒绝。 可有趣就有趣在,白衣山人号称千杯不醉,当年路过帝京时,却被丰乐楼的一盏劣等梨花白灌倒,呼呼直睡了三日。 醒来后,他朗声大笑,甚是开心。 丰乐楼掌柜的提出,用这梨花白的配方换照殿红,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丰乐楼也因此,一跃成为帝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酒楼。 楼中每年只出一坛照殿红,只有通过考验之人方可将它收入囊中。 因着皇后娘娘喜好品酒,第一坛照殿红出窖时,陛下还曾派人过来,妄图走后门求买,却遭无情拒绝。 第32章 噱头一打响,丰乐楼的名声随之水涨船高。 也不知今年他们打算玩什么花样? 四人皆心生好奇,一同过去。 酒楼门前扎花点红,正中设有一张长桌,上头累满数坛美酒。 酒楼里的几个伙计围在桌子后,一面忙着维持秩序,一面借此机会,乐呵呵地同排队的客人,介绍酒楼里新出的样酒。 四面人满为患,戚北落和奚鹤卿将姐妹俩围在中间,才免她们不被人群推搡,一路磕磕绊绊进门。 酒楼掌柜的本在同客人说话,余光瞥见戚北落,愣了一瞬,整了整衣冠,忙哈腰过来,笑得像朵牡丹花。 「小的给几位贵人请安。您们要来,怎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早早派人过去迎接,免得您们在外被人冲撞了。」 戚北落扬手道:「孤也是一时兴起,不想打扰众人雅兴,故而才没事先通知。你也不必大肆声张,还照老规矩,唤孤‘岑公子’便是。」 掌柜的躬身,连声应是。 可话虽这么说,人还是不能怠慢,亲自将四人引去雅间。 这回的比试安排在一层楼,二楼以上都被封锁,不让通行。 因前几年的比试都大获成功,是以今年来的人格外多,摩肩接踵。 酒楼伙计虽四处奔波,维持秩序,但终究杯水车薪。 顾慈窝在戚北落臂弯中,倒不至于被人群推搡,可依旧憋屈得难受,瓷白小脸泛起菜色。 戚北落凝眉,将人带到怀里,心疼地轻啄她发顶,「要不今日就算了?我送你回去,你若真喜欢这个,我命人从宫中给你寻几坛好的,保准不逊照殿红。」 顾慈软软伏在他胸前,吃力地点点头,正要开口,目光在人群中随意一晃,人骤然怔住。 长廊尽头,人头攒动,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围着一圈人。 他们各个面宽眼深,嘴边蓄了一圈胡子,双目如电,叫人看过一眼,便不敢再同他对视。虽也穿着中原汉人的服饰,可身量明显较身边人要魁伟,发髻也同汉人截然不同。 应当是北戎人。 眼下大邺和北戎井水不犯河水,但关系终归微妙,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要引起一场不眠不休的战争。为何他们会突然在这丰乐楼现身,总不能也是为了那坛子照殿红吧? 那人洞察力极好,很快就觉察到顾慈投来的目光,竖眉瞪来,瞧清楚顾慈的容貌后,痴痴发了一会儿怔,浓眉下的一双鹰眼渐渐浮现出贪婪的光。 顾慈胃里一阵恶心,忙调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慈儿,怎的了?」戚北落觉察到她身子略微的僵硬,扭头顺着她目光看去,凤眸凝出一层戾色。 顾慈凑到他耳边小声问:「莫非连你也不知道他们来这?」 戚北落摇头,「知道是知道,父皇说过,北戎使团不日便会造访帝京,让我早些准备着。只是……」他冷冰冰地勾了下唇角,「不应当是这时候。」 他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使了个眼色,人群中便有几个打扮成平头百姓的暗卫得令,悄无声息地往四面退散,消失在夜市喧嚣中。 顾慈心领神会,这里人多嘴杂,也就没再多问。 北戎使团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提前潜入帝京,若说只是脚程比计划快了些,并无旁事,谁信? 顾慈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北戎人一向视戚北落为眼中钉,眼下又偷摸潜入帝京,会不会要对他图谋不轨?她知道,倘若北戎当真居心不良,理当以家国为先,可眼下,她更关心戚北落的安危。 「那你会有事吗?」顾慈拽了下他的衣袖。 戚北落一愣,垂眸,小姑娘耷拉着两道秀眉,秋水从黑眸中盈盈横出,满满尽是关切。寸缕寸金的袖子,在她手中被捏得皱皱巴巴。 从前,自己出征之前,小姑娘也都会来送他,但大多情况下都是被顾蘅推撵过来的,道别时,语气也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点畏惧。 如此赤诚的关心,戚北落还是头一回感受到,又好笑又感动,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柔声笑道:「你傻不傻呀,倘若他们真能把我怎样,北戎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顾慈转了转眼珠,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毕竟前世,北戎还未将戚北落如何,就已经被他剿灭了个干净。 可她仍旧放心不下,牢牢抱紧他手臂,眼珠子左瞄右瞄,警惕周遭可能发生的一切,像只炸毛的小奶猫。 戚北落被她这模样逗笑,但也没反抗,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由她牵着往前走。 偶尔让媳妇儿保护自己一回,这感觉竟然还很不错。 丰乐楼统共分三层楼,眼下都为这场竞酒比试而精心装饰一番。 从一楼到三楼,廊檐上次第挂满造型各异的花灯,数量则层层递减。一楼置十六盏,二楼减至八盏,到了三楼,就只剩下一盏花灯,孤零零地垂在阑干上。 每层楼也都已经摆好相应花灯数量的酒席,桌上菜品俱是楼中看家招牌菜,出了这丰乐楼的大门,就算求到御膳房,也别想吃到。 今日的比试,便是猜灯谜。 倘若猜中,按要求摘下相应的花灯,便可领着亲朋好友入席一饱口福,不限人数,饭钱全免。而这照殿红,就摆在三楼唯一的席位上。 第33章 在场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一人可带亲眷一品酒香。 顾蘅仰头看了半天,瘪瘪嘴,「你们可有信心?」 「若只是猜灯谜,应当不难。」戚北落望着三楼那盏鱼戏莲叶灯,胸有成竹。 他们四人毕竟都在皇城里念书,识文断字不在话下。今日为这酒而来的人群中,也不乏文采斐然者。掌柜的可不会蠢到,将宝贝简简单单送出去。 「只怕难就难在这个‘摘’字。」顾慈点头赞同。 正说着,一声锣响,第一轮灯谜开始。酒楼伙计从花灯中取出灯谜,朗声念出。 这层楼的谜面都算简单,那些专程为照殿红而来的人,只作壁上观,一声不吭。参加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免费酒席来的平头百姓,他们虽也想一品美酒,但也深知自己的实力,能吃到丰乐楼里的菜肴,就已经足够令他们满足。 一楼的花灯挂得较矮,伸手可及,而摘灯的条件却是,只准用竹竿挑灯,不准用手。 竹竿很细,悬挂花灯的丝线更细。摘灯的难度虽有,但寻到技巧后也不难,没多久,这十六个赢家便携亲带友,欢欢喜喜入席。 后头两道比试一块进行。 二楼的摘灯要求「只准用箭」,如此昏暗的光线,灯还挂得这般高,谁能射中? 众人本就不屑于这层楼的奖励,便越发期待三楼,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三楼的要求竟是,不可上楼,不可用武器,必须用手取灯。 无论哪层楼失败,都会出局,若觉得不甘心,想重来,就只能乖乖交罚金。 大家都傻眼了,眯眼往上瞧,没等找准花灯的位置,脖子就先仰酸了。 这当真有人能办到?这么一想,二楼的要求还是挺好的,喝不到酒,吃点美味饱一下口福也好。 众人不由打起退堂鼓,朝弓箭处蜂拥而去。去了头的羽箭「咻咻」飞了半天,还没有一人能射中,罚金交了一波又一波,笑到最后的竟是酒楼掌柜的。 奚鹤卿哂笑:「这掌柜的,当真精明得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来,开张一晚上,都够他躺床上白吃白喝一整年了。」 顾蘅盯着三楼花灯,「我怎觉得他在诓人?这距离,用弓|箭都不一定能成功,还只准用手?除非飞上去。」 奚鹤卿下意识想同她唱反调,自己抬头瞧了眼,就乖乖闭上了嘴。 顾慈知道姐姐和奚鹤卿骑射的本事,虽不及戚北落厉害,但也不弱,连他们都没信心,应当是真玄了。 转目再看戚北落。 自打谜面公布后,他就一直在看灯,眉心蹙起个深深的「川」字,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困境。 顾慈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 他这人一向骄傲,做任何事都追求极度完美。想来这难题,真要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 虽说没品到白衣山人酿出的照殿红,确实有些可惜,但在顾慈心里,酒再好,也没人重要。 她举步过去安慰,才走到一半,边上忽然响起喝彩。 二楼那八盏花灯,竟都被人射下来了!且那人还是方才她瞧见的北戎人! 「嘁,我还当这事有多难呢,随便动动手指便成了,中原人就是没用。」赫连铆抻动筋骨,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痰。 这话立即引起公愤,谩骂声四起,那几个北戎人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瞪眼,很快便没人敢吱声。 赫连铆笑得更加放肆,朝掌柜的摆摆手,「快来!将酒宴都移到这,今儿小爷我要和哥几个一道坐吃,还有那什么照殿红,也一块拿上来。」 掌柜的虽爱钱,但骨气还在,唤来伙计要把人撵出去。眼瞧就快打起来,倒是那赫连铆先开口退让,指着三楼那盏花灯道:「把那灯摘下来,就能喝酒是吧?」 掌柜的梗着脖子不答。 赫连铆也不理睬,往旁边瞧一眼,便有人取来一只鸟笼,打开笼门。 雄鹰展翅,掠过众人头顶,众人吓得抱头鼠窜,那鹰却盘旋一圈,又回到赫连铆手臂上。 赫连铆神色轻蔑,冷嗤道:「一帮没用的东西,在中原都待傻了。」抚了抚雄鹰的脑袋,余光扫见顾慈,眼神再次亮起,轻浮地吹了个哨儿。 顾慈一脸恶心,转身去寻戚北落。 后头传来大笑:「还是中原的姑娘带劲,你等着,本王这酒把那破灯笼取下来,请姑娘喝一杯。让你,还有你们都瞧一瞧,我们草原男儿的厉害。」 他一扬手,雄鹰长鸣击空,振翅向着三楼那盏灯直冲而去。 「糟了!」顾蘅一下攥紧奚鹤卿的手,「鹰不算武器,这么下去,他真要赢了。」 奚鹤卿神色一凛,盯着鹰,捏紧袖底的飞刀,却迟迟没动手。 北戎人不通教化,野蛮无礼,他却没法说服自己使阴招。可若不如此,就真要叫他们拔得头筹,那大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鹰喙离花灯仅半寸距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个北戎士兵已摆好姿势准备欢呼。 也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花灯从鹰嘴下滑落,雄鹰咬了个空,傻乎乎地绕着酒楼盘旋,不知所措。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戚北落已一跃而起,将花灯稳稳托在手中。 第34章 「好!」 顾慈最先拍手喝彩,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鸟。眸子明亮如浸在水中的琉璃,光晕中,只勘勘容得下他的影子。 戚北落笑了笑,下颌扬起俊逸弧度,将鱼戏莲叶灯捧到她面前,眼神宠溺又温柔,「喜欢么?」凑到她耳边低语,「你觉不觉得,这鱼跟你一样,憨傻得紧。」 顾慈起先还点头不迭,听到后半截,脸色顿时垮下来,气鼓鼓地捶他一拳,「你才傻呢。」 绵软的力道,挠得戚北落心神恍惚,恨不得让她再多打两下。 赫连铆远远瞧着,铁拳捏得咯咯响,胳膊攀上数道青筋。同样是拿花灯献殷勤,小姑娘待他的态度怎差这么多? 「这句不算,你耍赖!规则明明都说好不准用武器,你怎么还敢用飞刀?」 戚北落扬眉斜他一眼,摸摸顾慈脑袋,含笑道:「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顾慈点头,安心地窝在他身后摆弄花灯。 单论模样,这灯一点也不出众,可因着这份心,这便成了今年,顾慈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位兄台不是怀疑我作弊么?」戚北落活动两下手腕,细薄唇瓣勾起一丝挑衅,「那便自己睁开眼睛,仔细瞧清楚了!」 赫连铆登时警觉后跳,做出防御姿势,未等瞧清楚戚北落的动作,便听「嗖」的一声,劲风擦过他耳边,带落几根发丝。 低头找寻暗器,动作太用力,面颊猛地刺痛,赫连铆抬手一摸,竟沾了一手红! 而伤了他的,竟只是半截竹筷。 「你、你……」 仿佛一个焦雷从头顶击落,赫连铆轰然颓坐在地,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大半天都说不完整一句话。 戚北落逆着光,缓步朝他走去,蹲身,目光如冰棱刺来,带着种要剜人心肝的狠劲,已全然不见方才的温柔。 「你想当阉人么?」 赫连铆瞳孔骤缩,双手撑地连连后退,「你你你不许过来,我可是北戎王族的人,你若敢伤我一分,我父王定让你赔命!」 戚北落漫不经心地「哦」了声,猛地掐住他脖颈,寒声道: 「不管你是谁,敢在孤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孤便让你死;敢对孤的宝贝动歪心思,孤便让你生不如死!」 赫连铆从他眼底锋芒中瞧出,他并非在跟自己开玩笑。 「你、你你给我等着!」 赫连铆在手下人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出门去。 出门时,他不慎磕掉一只鞋,引得哄堂大笑,没胆子回头去捡,腾身上马就跑。 待跑出舟桥,赫连铆才敢稍稍放缓马速,见后头没人追上来,紧绷的心弦松开,捏把汗,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甩着马鞭又开始叫嚣。 「呸,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敢阉了老子,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还说什么‘孤’不‘孤’的,‘孤’是啥意思?信不信老子打得你孤苦伶仃一辈子!」 手下人瑟瑟回道:「王王王爷,在中原,‘孤’好像是……是……太子的自称……」 赫连铆怔在马上,如泥塑木雕,猛地揪起那人的衣襟,「你方才说什么?」 未等听到回答,夜幕中忽然乍响几道箭矢破风声。 赫连铆本能地抬眸,瞳孔骤缩,银色箭尖在夜幕中赫然放大,直腰下腹飞去。速度之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深色裤管便已殷红一片。 丰乐楼,三层。 恰有一支圆头柘木矢,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投壶。 顾蘅拍手欢呼,翘着下巴,同奚鹤卿炫耀,「瞧见没瞧见没?连中贯耳!我赢了。快快快,把酒端上来!」 侍女捧着漆盘上前,她已迫不及待伸出手,顺走上头一樽酒盏,噘起嘴就要喝。 奚鹤卿一把抢来,高举过头顶,「不行!照殿红酒性极烈,就你那‘一口就倒’的酒量,光闻个味儿就能醉得七荤八素,还想尝?」 顾蘅柳眉倒竖,「不是你说,我投壶赢了你,便可喝尝一小口吗?你怎的能耍赖!更可况,这酒和席面都是殿下赢来的,凭什么你说了算?」 她边抱怨,边踮起脚尖,挥舞胳膊要抢。 「麻烦!」奚鹤卿不堪其扰,瞪她一眼,取来根筷子,筷尖点了下酒面,「就只许尝这一小口。」 「好的好的。」 顾蘅立马安静下来,盯着那颗晶莹的酒珠,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 若是屁股后头再多生条尾巴,这会子大约就已经摇起来了。 一滴酒就能骗走?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了? 奚鹤卿斜她一眼,「嗤」地笑了,摸摸她脑袋,筷子递到她嘴边,「张嘴,啊——」 顾蘅舔舔嘴角,跟着一块「啊——」 眼瞧就快够着,奚鹤卿突然一缩手,她便猝不及防地吃了个空,上下两排牙磕得生疼。 「你又骗人!」 「这叫兵不厌诈。」 「信不信我诈死你!」 …… 欢闹声噼里啪啦飘在屋子里,热闹得像在过大年。 顾慈在旁看着,摇头失笑,垂眸继续剥她的虾。 第35章 这丰乐楼掌柜的虽贪财,但还不至于吝啬,许诺下的头等奖赏,果真使出了酒楼的看家本事。 满满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瞧一眼,就叫人食指大动。 露台上传来几声呵斥,顾慈指尖微微一颤,仰面望去,眸子里溢出一痕忧色。 戚北落负手在背,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步履不似平时那般澹定,显是心情有些急躁。 对话陷入僵局,凤箫和王德善皆一脸菜色,老实在旁躬身候着,惕惕然,不敢多言。 良久,戚北落止步,双手撑着围栏,望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夜市,张口说着什么话。 王德善和凤箫凝神细听,拱手应承着。 凝重气氛随夜风荡入室内,顾慈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事与刚才那伙北戎人有关,而他却不想告诉自己。 夜风吹拂她衣袖,底下一双素手慢慢攥成拳头。 阑干前,戚北落的背影依旧如从前那般修长挺拔,光只是瞧着,她便觉无比安心。可仔细一瞧,他身型明显清瘦不少。 顾慈眼中又添一层心疼。 说起来,自打重生以后,自己便一直活在戚北落为她撑起的小天地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还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安逸日子过多了,久而久之,她都快忘记,为了给自己最好的保护,他又付出了多少辛苦。 前世,是他的眼泪,帮自己从囚笼中超脱;这辈子,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想同他肩并肩,一道向前走去。 顾慈深吸一口气,拿帕子擦干净手,收了挂在木施上的氅衣,往露台去。 王德善和凤箫听见脚步,见是她来,行了个礼,便都安静退下。 戚北落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她,幽暗的眸子亮了亮,语气也有了变化,「你怎的出来了?外头风大,仔细冻着。」 「知道外头风大,你还不多添件衣衫就出来。」顾慈嗔瞪他一眼,抖开大氅,要给他披上。 戚北落却捏住她的手,翻转腕子,反罩在了她自己肩头。 顾慈一愣,「我是拿来给你穿的。」说着便要脱下来。 戚北落攥紧她的手,阻止道:「我身子骨可比你结实,吹点风,无碍的。」 说完,他便打了个喷嚏。 顾慈一眯眼,他咳嗽了声,看向别处讪笑道:「这……不算。」 然后就又打了个喷嚏。 顾慈眼睛眯成一道缝,扬起下巴斜睨,「那这算不算?」 戚北落耳根略略泛红,摸了摸鼻子气定神闲地道:「不……阿嚏。」 顾慈:…… 一瞬诡异的沉默。 顾慈闷声长哼,这人也真是,又不是铁打身子,偶尔示弱一下怎的了?非要逞强。 她踮起脚,伸手将大氅往他身上拢,两人紧挨在里头,一块凭栏看风景。 夜市灯火如昼,将帝京各个坊巷蜿蜒串连在一块。 喧嚣在那头,这边却静谧异常。 两人谁也没说话,飞蛾围着牛皮纸做的灯笼,颤颤悠悠打转,翅膀细细颤动,翻书似得声音连绵悠长。 顾慈还在等他开口主动跟自己说,可等了半天,他还是一声不吭。 如此冗长的沉默,还是他们互相表明心迹后的头一遭。 原以为他们已经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平时瞧着花团锦簇,可当真正的考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经不住打击。 顾慈由不得嗟叹,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戚北落肩头轻轻颤了下,月色映着他的脸,线条锋锐的嘴角微沉,旋即又笑开,「无事。不过是打听到方才那群人的身份,和同他们勾结的人罢了。」 话里头惊天动地的消息,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化去重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可顾慈还是明锐地觉察到,这话语背后的暗潮汹涌,情不自禁攥紧阑干,「难道是……潞王?」 戚北落扬了下眉。 虽他此前就一直知道,小姑娘聪明通透,但却没料到,她在这事上反应还能这么快,都快赶上他在东宫里养的那群谋士。 「我的慈宝儿真聪明。」戚北落轻轻刮了下她鼻尖,一脸轻松。 顾慈的小眉头反而拧得更深,捉了他的手攥紧,「那你、你、你……」 她想问他会不会有事,可话到嘴边,她又觉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太过单薄,该再多问一些。琢磨半天,似乎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问话。 说句自私的话,朝堂如何,她并不慎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男人会不会出事。 纠结半天没说斟酌出合适的话来,顾慈急出一脑袋汗,惘惘然抬眸。眼前一花,额间便落下一抹温热。 「我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未免你多想,我同你说实话,眼下是有点麻烦,但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说准备,我比他们做得都足。无论怎么斗,我都奉陪到底。」 戚北落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氅衣顺势空出一块地,他揪起衣角,仔仔细细裹在小姑娘身上。 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顾慈见了,莫名松了口气。 第36章 戚北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他说有准备,那应当便没事。 再想想戚临川前世的下场,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展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前,轻叹。 「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更不愿拖你后腿。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可否都告诉我,别总闷在心里。」 赤诚的语气,一下戳中戚北落的软肋,牵扯出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他收紧臂弯,将她脑袋压在自己颈窝里,贴着她耳畔,笑涡里漾起无边璀璨,「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顾慈蹙了下眉,直觉自己又被敷衍了,一口气提上胸膛,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抬眼,瞧见他一脸倦色,心头由不得一抽。 既然自己现在还不能为他分忧,那便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陪着他,让他在前朝打拼时,无后顾之忧,便是自己该做的事。 有了目标,顾慈一下打起精神,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时那样。 刚拍第一下,手底的背脊猛地僵硬,顾慈也跟着停住,以为他不喜欢这样。 过了会儿,顾慈见他并不反抗,便壮着胆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拍抚起来。 觉察到他身板慢慢柔软下来,闭着眼,脸埋在自己颈窝里轻蹭,像只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全身心的依赖于她。 真想不到,戚北落平时那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也会有脆弱、需要人安慰的一面。 而这一面,只出现在她面前。 顾慈心底柔软得不像样,边拍抚他后背,边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哼唱。 戚北落低低笑了声,拥着她,和着歌声,小幅而惬意地左右摇晃,轻轻起舞。 泠泠月色满撒肩头,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屋子里,顾蘅到底还是趁奚鹤卿不注意,偷喝了一盏照殿红,眼下醉得六亲不认,直把奚鹤卿当马骑,不给骑,便哭闹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服我!你不服我!说话不算话,哇——」 奚鹤卿实在没办法,左右各瞅一眼,见没人,涨红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那马。 屋子外,氅衣圈出一片狭小空间,四唇缠绕甜蜜,两颗心隔着胸膛紧密相贴,慌张又沉稳地跳动着。 秋夜深寒,如此,倒也不觉得冷。 赫连铆在丰乐楼闹事,随后又在街头遇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第二日便传遍帝京城大街小巷。 他虽没丧命,但却比丧了「子孙缘」。 于男人而言,这比丧命还严重。他还未正式在帝京城,以北戎王族身份露面,就已经先贻笑大方。 赫连铆上头有两个王兄,一个唤赫连铮,一个唤赫连铭,这回也一道随使团进京。 亲弟弟被人害成这样,他们气得眉毛胡子乱飘,听赫连铆奄奄一息地说了「太子」二字,便直接认定戚北落就是幕后主谋,当晚就气势汹汹杀进皇宫讨说法,非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宣和帝刚和他的皇后舌战了三百回合,输得一败涂地,心情郁愤难抒。内侍宫人们见了,都能躲则躲。这两人便成了他现成的出气筒。 不等那二人说完,他便扬手打断,「这事先暂且不提,朕倒是有一问,北戎使团既然还未抵达帝京,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先到了?若只是脚程提前了,那又为何不上报朝廷?」 两个问题连珠炮似的砸下来,兄弟俩当场愣住,一个举目望天,一个低头瞅地。 宣和帝撑着额头,轻声一笑,「既如此,后日迎接使团的宫宴,还请两位准时赴会。来早了,可没东西吃。」 兄弟俩互觑一眼,讪讪应是。 杯酒抿恩仇,这两件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了过去。 只是回去官驿后,兄弟俩瞧见弟弟的模样,心生愧疚,这口怨气便再次提上心头。偏巧这时候,外头来了名访客,一身白狐裘,将自己裹得跟头熊似的。 正是这次游说他兄弟三人提前入京的潞王,戚临川。 「本王……咳咳……可以……可以助两位一臂之力,帮令弟报一箭之仇……只要在宫宴上动点手脚……咳咳咳!咳咳咳!」 风一吹,唾沫星子横飞,跟下雨似的。人也晃晃悠悠要倒,身子板比姑娘还弱。 两个赫连:…… 齐齐抹脸把脸,道:「你还是先助一助你自己吧。」 武英侯府。 南面闺房里,四面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帘帐萎地,零星散落着细碎瓷片。青碧色茶水蜿蜒其上,泅出不规则水渍。打翻的熏炉里散出淡淡柳岚香,同茶香混成一股难言的气味。 王若伏倒在床榻前,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啜泣,浑身狼狈,全然不见半点贵女矜娇的模样。 「姑、姑娘,您多少吃点吧。出嫁前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如何使得?」侍画颤着手,哆哆嗦嗦捧上食盘。 「出嫁?」王若脑袋动了动,微微侧过一只眼,便瞧见门口挂着醺红喜服。 料子的剪裁和花纹刺绣俱是一等一的品质,光是瞧着,便可想象出穿在身上该是如何明艳动人。 可她偏偏,只能看,不能穿! 第37章 整整一天,她打发人跑遍帝京,甚至连京郊那些不入流的裁缝店都进去了,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给她做喜服。 她气不过,硬着头皮去到潞王府,想求未来夫婿帮忙。谁知,她这个准王妃在大堂干等一下午,连戚临川的影子都没瞧见,末了竟是被府上的几个侍妾给硬生生挤兑走的。 就连昔日总在她跟前巴结奉承自己的小姐妹们,听闻自己得罪顾慈后,都避她如毒蛇猛兽。 什么世道! 火气涌上心头,王若一把推开食盘,踉踉跄跄起身,眼底攀满网状血丝,比喜服还红,「剪子呢剪子呢剪子呢!」 见妆奁旁边有一把,她二话不说便冲过去抓住,朝喜服飞奔去。 「姑娘,使不得啊!姑娘,使不得!」侍画惊叫着,慌忙抱住她的腰,「外头的禁军还在,您若是将这喜服毁了,岂不又要挨巴掌?」 这话宛如一句定身法,直接将王若怔在原地,细细颤抖了会儿,便一动不动。 她转头瞧眼门外,窗纸上映出的两抹背影挺拔如他们手中的长|枪,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颊边火辣辣的刺痛感再次被唤醒,她由不得抬手「嘶」了一声,想起那日在金绣坊,戚北落和奚鹤卿对顾家两姐妹的维护,心头的委屈便比昨日更浓一层,顺着枯黄的脸颊簌簌滑落。 论出身,论才学,论相貌,她哪一点比不上那姓顾的两姐妹?凭什么她们就能嫁得风风光光,而自己却要嫁给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病秧子,且还没有一套像样的喜服?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淡青色血脉如小蛇,蜿蜒爬满手背。昨儿出门前才刚染好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仿佛不知道。 骨头「咯咯」摩擦声入耳,侍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语,目光滑过襟口,忽而一亮。 「姑娘姑娘,婢子有主意了。」她惊喜地扯了扯王若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王若僵硬地低下头看她,目光空洞森然,逆光下更显可怖。 侍画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忽然不认识了似的,慌慌垂了眼睫,颤颤巍巍递上帖子,「姑、姑姑娘,后日宫里头要大摆宴席,给北戎使团接风洗尘。您只要稍稍使点手段,不就……」 她不再多言,点到为止。 王若眼睛微眯,接过帖子,草草翻看两眼前后,「顾家那两个小贱蹄子也去?」 「去!自然会去。依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即便不想去,也得过去撑场面。」 王若秀眉扬起些,抬手一遍遍反复抚摩帖子。鬓上步摇乱颤,整张脸艳光四射。 既然她们姐妹二人害她婚事惨淡,那她们也别想顺利嫁出去! 定国公府。 婚期越来越近,裴氏每日起床都要先喝一碗人参汤提神,好保证精力,给两个小冤家忙活婚事。 宫里头和忠勤侯府挑在同一日,送来彩礼,凑到一块,足足堆满了一个院子。 因着姐妹俩属猪,除却各色锦缎和珠宝等物外,还有二百五十六对足金肥猪,约有两千两。 许是怕她们区分不开,顾蘅的那一百二十八对金猪屁股上,还被某人大剌剌地镌刻上了「蘅」字…… 真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蘅」字。 顾蘅气了个倒仰,四处找刀。 顾慈劝了她半天,没见成效。最后反倒是裴氏亲自过来,孔武有力地将顾蘅拎回房去绣嫁妆。 在第一百零八次翻窗失败后,她才终于老实下来,不情不愿地捧着绣绷,坐在窗前绣胖头鸭,哦不对,是绣鸳鸯。 顾慈倒是想救她出来,可钥匙由裴氏亲自保管,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在窗口同顾蘅深情对望两眼,回去自己屋子。 宫宴的帖子是和喜服一道送来的。 「姑娘,这宫宴,咱们能不去吗?」云绣枯着眉头,忧心忡忡。 那日她和云锦虽没陪姑娘一道进丰乐楼,可里头发生的事却有耳闻。那赫连铆夺门而出的时候,她还瞥见过。 先遑论其他,就那张脸,看过一眼就叫人食不下咽,跟太子殿下一比,那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竟还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调戏姑娘?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对癞蛤|蟆的侮辱! 瞧见帖子,顾慈心头也堵得慌,将帖子小心放回抽屉里。 「我也不想去,可有什么法子?换做从前,我不想去也就不去了,可眼下不同,再有几日就要大婚,旁人都已经把我视为太子妃,若我不去,北戎人该如何瞧殿下?到时丢的可是咱们大邺的脸面。」 云绣也知这其中的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又安慰道:「姑娘莫怕,左右有太子殿下在,一定不会有事。」 「就是就是。」云锦捧来熨好的喜服,俯身凑到顾慈面前,指着上头的海棠绣纹道,「姑娘你瞧,这纹样,瞧着倒是和那支海棠步摇是一对。」 顾慈迟疑了下,抬指轻轻抚过,暗淡的眼眸一寸寸荡漾柔光。缎面上微微凸起的绣线,轻蹭着她娇软指腹,似一柄槌子,咚咚敲响她心房。 那海棠步摇,是戚北落亲自绘制的纹样,眼下这喜服也是如此,他大约是想让自己成婚那日,戴上那支步摇吧。 第38章 女子出嫁后挽发,唯有其夫君可替她摘去发簪。莫非……他心底还藏了这层心思? 一股子温热燥意含羞带怯地爬上面颊,日光莹莹照落,氤氲出水一样的清浅深浓。方才那点烦恼,也在这抹红晕中烟消云散。 步步锦隔窗外,母亲忙碌奔波,一刻也没停过,嘴上虽抱怨,可嘴角的笑意却一日盛过一日。 多少年没打理过庶务的祖母,这回也出马,亲自监督婚礼各处环节。顾飞卿亦不闲着,主动帮忙打下手。 丫鬟婆子家丁们也都上下一心,任劳任怨。 家里头,已经还久没像这般齐心协力,将所有力量都拧成一股绳,就为了做好一件事。 顾慈眼眶隐隐湿红。 前世,她抗旨嫁去承恩侯府,别说喜服,就连个正经的花轿都没坐过,一顶小轿就把她打发了,哪里享受过这样的温暖? 萝北仿佛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喵喵」凑过来,在她脚边轻蹭。 顾慈揩了揩眼角,破涕为笑,俯身将它抱到腿上,挠了挠它的下巴,又抚两把脑袋。它立马舒服地翻过身,两眼眯成弯弯的线,扭着身子,乐不思蜀。 小家伙个头蹿得快,刚领回来的时候,两只手并在一块就能轻松托起,而今才在她家中好吃好喝待了几个月,就快圆成球。她抱都抱不动。 「萝北呀,你是不是也在想小慈?莫怕,再等两日,你们就见面了。」 「我同你保证,这回你们俩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分开。」 掌灯时分,青帏马车入宫内。 宫人手提着红纱宫灯在前,给顾家两姐妹引路,走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达到承庆殿外。 天上飘着细雪,窸窸窣窣堆罩在高啄檐牙上,檐下宫灯流韵,华彩缤纷。靡靡丝竹入耳,虽还未曾亲眼瞧见宴上热闹,但繁华之象已跃然眼前。 宫宴设在承庆殿右侧的翔鸾阁上,高达五丈。 道路湿滑,姐妹俩互相牵着手,沿龙尾道一步步往上攀登,行到一半,后头缓缓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三个男人,一个身形清瘦,裹着厚重的裘袄;另外两个则魁伟许多,五官相仿,脸色阴沉,几乎与夜色融合为一体。 「给潞王殿下请安,给两位使者请安。」小宫人低头行礼。 顾慈猜到,这两位应该就是赫连铮和赫连铭,未免徒惹事端,便拉着顾蘅退至阴影中,颔首行礼。 戚临川余光扫了遍,面无表情地从她们面前行过。 赫连两兄弟只打眼瞧了一下,双脚就立马跟灌了铅似的,再难挪动一步。 赫连铭眯缝着眼睛,嘴上两撇胡子抖了抖,笑得像个贼:「两位小美人怎的躲在这吹风?快,快出来,别把自己冻着。」 赫连铮拍拍他肩膀,故作矜持,沉声道:「宫宴已经开始了,早些进去吧。」 眼珠子却跟粘在顾慈身上似的,连转都不舍得转一下。 顾慈低垂螓首,假装什么也没不知道,腹内一阵翻江倒海。 「可是……」赫连铭心中有些不舍,想在多留一会儿,至少等两位美人出来,让他看清楚模样。 赫连铮蹙眉,看了眼翔鸾阁方向,揽着他脖子将人拉过来,低声耳语。 「这两位一看就是去赴宴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你这样贸贸然搭话,难道是忘了三弟的下场?」 赫连铭心头一蹦,果然不敢了,咬着牙,终归舍不得。 赫连铮便点拨道:「左右这中原皇帝还欠咱们哥俩一个人情,只要咱们在宴会上,借三弟的事闹一闹,中原人最好面子,到时候他们为了息事宁人,可不就随便任由我们提要求了?」 赫连铭捻着小胡子,点头连声道「妙哉」,最后瞅眼姐妹俩,随他一块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的身影没入殿门,姐妹俩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顾蘅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扯了扯顾慈的衣袖,「慈儿,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那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顾慈抬眸瞅着殿门外的宫灯,那两人猥琐的眼神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作呕,亦有些打退堂鼓。 可转念一想那戚临川,她又犹豫了。 众人皆知,戚临川身子一向不好,从不参加什么宫宴,可今日却来了,还和赫连两兄弟走得这么近,若说没有猫腻,谁信? 既然有危险,她就不能让戚北落独自面对。 挣扎半晌,顾慈捏了下拳,「姐姐先回去吧,我代顾家去便是。」纤睫微垂,面颊隐约泛粉,「有殿下在,我不会有事的。」 顾蘅如何能放心? 方才那两人一看就来者不善,万一把妹妹吃了该怎么办?做姐姐的责任感压过恐惧,她咬着樱唇,将顾慈护在身后,一道进去。 翔鸾阁内,所有人都在欣赏歌舞。 正前方的黄麾御座上,宣和帝和岑清秋端正坐着,一个玉骨清相,一个雪肤花貌,威仪隆盛,不可侵犯,宛如九重天上的天帝和天后。 可天帝和天后不会在宴席上,为了一杯照殿红,偷偷在桌案底下互相踹脚。 但他们会。 王太妃坐其左上,以一张嵌满珠翠的幕离为障,遮挡容颜。余光偷觑这对打情骂俏的夫妻,心底一阵酸,白眼抛得都快抽筋。 第39章 顾慈二人朝他们问过安后,便退至墙边,由宫人指引,向自己座位走去。转身前,她偷偷打量了眼皇子席位。 今日宫宴,几位皇子皆着一身紫色锦袍,放眼一瞧,并无多出众。只有戚临川因肤色偏白,烛光一照,这衣衫就更衬他病态羸弱。 正中的太子席位却空空如也,戚北落竟然不在? 袖底的两只手交握在一块,顾慈深吸几口气,才让急促的心跳缓慢下来。 对面肆无忌惮地投来四道目光,顾慈不回头,也知是赫连兄弟俩。 顾慈低头,除了加快脚步,也没有别的法子。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 她们的位子在大堂右侧的山水玉屏前,而旁边的席位,戚北落正端坐在那吃酒,肤白如玉,秀眉而长目,神色沉凝,一派储君凛然之风。 同样是一身紫衣锦袍,穿在旁人身上平淡无奇,穿在他身上,却如初雪映澄霞,满堂才俊云集,都不及他一人耀眼。 旁边的贵女们兴奋不已,盯着他旁边的席位想入非非,但碍于他的气势,只敢三三两两依靠着,说悄悄话。 大约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戚北落转目望过来。凤眼里的霜雪,便瞬间消融成了融融春日,眉梢一挑,朝她比了个口型。 「过来。」 顾慈心头的不安,被他这一眼悉数化尽。 放着金贵的太子席位不享受,跑来这「吃苦受罪」,为的是哪般? 顾慈低头揉捏裙绦,才安定下来的心,又蹦跳得乱了章法,红着脸踟蹰不前。 顾蘅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嘻嘻笑道:「走啦,太子妃。」 她不由分说地将顾慈拽过去,摁在座上,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跑去寿阳公主旁边,同璎玑挤一桌。 落座的一瞬间,顾慈明显听见,贵女席上和北戎使团席上传来或大或小的叹息声,痛心疾首。 即使相隔一条狭窄的走道,戚北落身上的气息依旧强烈到不可忽视。 炽热的目光灼灼睇来,顾慈双颊生晕,低垂螓首,局促地将鬓发绕到耳后。 歌舞犹在继续,她却仿佛听不见了。 大约是外头的风雪,太喧嚣了吧! 衣袖忽然动了动,她垂眸看去。 一片绛紫衣袖小心翼翼地躲开众人目光,悄悄伸过来,里头探出一只手。掌心浑然如玉,美玉正中,托着一块樱花大小的枣泥山药糕。 见她迟迟不动,他还连勾了几下手指,招呼她快些。 顾慈一头雾水,诧异地看向手的主人。 戚北落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端起酒盏挡在唇边,低声道:「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些点心么?他们刚端上来就要撤,我怕你来晚了吃不上,就给你留了一块。」 留了一块?瞧他这架势,难道不是偷偷藏了一块么? 顾慈一愣,脑海里很快有了画面。 ——宫人躬身上前收拾东西,一脸严肃的太子殿下趁她不注意,抓了块糕子,飞快缩到袖子里,藏到背后。 宫人抬头,见盘子里少了东西,数了好几遍依旧不对,茫然抬眼。太子殿下一脸正色地喝着酒,法相庄严,不容亵渎。 可偏偏用的是左手。 宫人奇怪,探头去寻他背后的右手。戚北落便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继续喝酒。宫人脖子身多长,他身子便偏多少弧度。 从始至终,面容冷峻如冰,寻不出一点破绽。 只是一双耳朵越发赤红,都快赶上舞姬的红裙子。 顾慈捧着袖子,笑得双肩耸抖,心头郁气彻底一扫而空。 戚北落红着耳朵,瞪了她好几眼,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做什么,捏紧杯盏,压着声音气哼哼威胁:「你不吃,我可吃了!」 手稍稍缩回来一些。 顾慈没动,还在笑。 戚北落连耳根都红了,「我真吃了!你可别后悔!」 说着就猛地收手,毫不犹豫,却在最后一刻,被一双柔荑抓住,轻轻勾了下他的小指,他心神便散了一散,再没力气反抗。 白嫩的小手,软若无骨,捉了糕点便鱼似得滑溜走。 戚北落一下收回神思,张开五指一抓,赶在最后,将另一只小手牢牢抓住。 顾慈一吓,手惊慌地颤了颤,忙扭动挣扎,却不敢动得太厉害,怕被人瞧见。 可那大手不仅不放,还抓得更牢,一点点覆上她的小手,缓缓张开五指,同她十指交缠,谁也没法再挣脱。 顾慈羞臊难担,侧眸嗔瞪他。他却恍若不知,目不斜视,低头慢饮。杯沿后头,细薄的唇角高高翘了起来。 真是……嗯! 紧张地四下顾盼,好在没人发现,她稍稍松口气,将点心丢入口中。 灯火和熏炉的热气让大堂温暖如春,嘴里的那颗点心,似乎沁了蜜,比从前吃过的都要甜腻几分。 堂前觥筹交戳,是别人的热闹;袖底的婉转风光,只有他二人才知道。 手心微痒,某人在写字,动作忐忑。 「好吃吗?」 顾慈笑了笑,正要回答,转头却突然愣住。 海棠红宫灯底下,一美人正盈盈走来,长眉蝉鬓,霞姿月韵,衣裙款摆如回风流雪。 第40章 正是王芍。 「太子殿下,太妃娘娘给您备了上好的平江春,命臣女给您送来。」王芍深吸口气,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笑吟吟唤道。 戚北落没有应声,目光只在她脸上定了一定,便收了回去。 烛火映照下,他双瞳沉淀着雪夜的漆黑和冷淡,冻得王芍浑身起栗,脸庞红热,有些难堪,心生退意。 离幕后头射来两道阴厉目光,王芍本能地抖了抖,手指不安地捏着漆盘盘沿,心一横,强笑着坐在戚北落边上。 「这就同照殿红齐名,殿下多少尝一口,定不会失望。」 戚北落敛眉,压着心头的不耐,沉声道:「不必。」端起酒杯欲换个位子。 王芍却仿佛没听见,赶在他前头,夺走酒杯,自顾自斟满,笑吟吟递去。 戚北落不说话,神色慢慢绷紧。 恰好此时,歌舞停歇,殿内静默了一瞬,这处的气氛便如冰泉冷涩凝绝。 王芍面肌笑得僵硬,手不由往后瑟缩了下。离幕后头的目光愈盛,如芒刺扎在她背后。既然都已经上了贼船,她心一横,将酒又往前递了递。 「好歹是太妃娘娘的一点心意,殿下若是一口也不喝,终归说不过去。殿下就……」 戚北落面色罩上一层严霜,她手随之一抖,声音越来越小,几滴醴酒从杯中飞溅到手背上。 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错开眼,目光越过戚北落,停在顾慈身上。 顾慈今日穿得随意,奈何天生丽质,不过随随便便一穿,就随随便便把盛装出席的她给比下去了。而此时,她还摇摇头,望向这边叹了口气。 像是在同情。 王芍心头蹦了蹦,重新琢磨方才的话,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众所周知,东宫一系与太妃娘娘势同水火,她方才光想着让戚北落喝自己递过去的酒,情急之下,竟拿太妃娘娘的身份威压戚北落,摆明了就是往枪口上撞! 隆隆心跳声中,王芍赶忙俯弯下腰背道歉:「殿下,臣女……」 「知错」二字还没出口,劲风便刀一般杀到她手上。 咣当—— 杯盏滚了几圈,怯怯藏到角落。 王芍愕着眼睛瞧他,不知所措。几缕发丝黏过了酒水,黏在苍白面颊上,滴答落下几滴在宫裙上,裙面湿了大片,娇俏的海棠绣花被酒渍浸染得毫无生机。 「滚。」 一个字,压着声音,从腹喉深处发出,无情无绪,却比任何有实质的利刃还扎人心。 四面静了一瞬,后排几位贵女瞧完全程,各自围成小团体,窃窃私语,偷笑她不自量力。 王芍面庞通红,恨不得将头埋入胸口。 她是名门大家教养出来的闺秀,读书启蒙也是《女戒》打底,为自己这行为深感不齿。 太妃娘娘昨夜拿自己当年和先帝「相识」的事,苦苦劝了她一宿,她才勉强放下心里包袱,过来做这些出格的事。 原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只要放低身段,让戚北落喝一杯自己呈上去的酒是没问题的,可现实却朝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羞得无地自容,一叠声道「对不起」,不顾身旁宫人劝阻,横冲直撞往外跑。 顾慈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口,由不得又叹口气,想斟一杯酒,安抚一下边上这只炸毛的狼狗。 手才刚动了一下,就被他抓得更紧。 「我是让她滚,你松什么手?安生些!」 他犹似不放心,趁这会子没人瞧见,抓起她的手就往怀里揣,抱得紧紧的,跟揣着好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全去了九霄云外,又变回那个霸道的三岁孩童。 顾慈:…… 这个呆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同样的问题,岑清秋也在琢磨,枯着眉头,耷着眼角,一副不慎吃着姜丝的模样。 自己生的儿子,她自己最了解,这副模样,当真是前所未见。不过是一个顾慈,有那么大的魅力把他变成这样?该不会被人调包了吧? 边上传来一声看透了的轻笑,「没什么好奇怪的,男人遇上真心喜欢的姑娘,都会变傻。」顿了片刻,又转头望着她,深情又玩味地道,「朕也是。」 岑清秋嗤之以鼻,慢条斯理地举筷挖了鱼眼珠子,丢到他碗里,乜斜凤眼,嘴角噙着优雅的笑,「那正好,陛下快吃这个,补脑。」 宣和帝眉梢抽搐,平了平腹内之气,亦举筷,将鱼腰腹处的肉剜下来,搁在她碗里,笑容意味深长。 「这鱼下锅前活蹦乱跳,腰力定然不错。吃哪补哪,皇后也补补腰,免得整天喊酸,还要埋怨朕不好。」 岑清秋蹭的涨红脸,抬脚狠狠踩住他的脚,用力一碾。 宣和帝身子猛地僵住,咬牙忍笑,待她没力气时,又把另一只脚也伸过去,勾摇着脚尖,贱兮兮道:「再来。」 上头桌案官司打得正热闹,北戎使团这厢,气氛则略微凝滞。 赫连铭捻着小胡子,目光在顾慈喝顾蘅身上来回穿行,「大哥,那两丫头的身份也太不一般,只怕这中原皇帝不会把人赏给咱们。」 第41章 赫连铮摸着下巴,脸色难看,「你要是怕,那姐姐归你,妹妹归我。不就是戚北落吗?这儿又不是战场,他能把我怎样?美人和边界那几个城,我都要定了!」 说完,他一拍桌案,朝戚北落抱拳道:「久闻太子殿下箭术超群,今日难得,可否与我比试一二,让我们兄弟俩开开眼?」 戚北落放下杯盏,轻慢地掀开眼帘看去,勾了下唇角,懒怠开口。 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厉害。 周围响起一阵窃笑。 世上谁人不知,整个北戎都是戚北落的手下败将。就连北戎的不败将军,都不敢跟戚北落提什么比箭,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王族人士,竟敢说这个?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赫连铭原本还有些忌惮,见大哥被这般轻视,心头刷的拱起火苗,跟着拍案而起。 「那日便是你伤了我三弟吧?莫不是怕我们从箭法上看出端倪,才不肯应战?既如此,那便赔给我们北戎十座城池,这事我们既往不咎,若是不赔……」 兄弟俩相视一笑,齐声道:「那就只好战场上见了!」 论打战,有戚北落在,十个北戎也不是他的对手。可要紧的是,百姓该怎么办?无论输赢,最受苦的都是他们。 满座陷入惊慌,戚临川哼笑一声,老神在在地歪斜着身子瞧热闹。 顾慈攥紧帕子,忧心忡忡地望向戚北落。 宣和帝收起玩笑,望着那两兄弟,神色凝然,「你们当真以为,大邺无人。若真要打,那朕便……」 「父皇。」戚北落起身,拢袖拱手,笑意轻松,「既然两位使者执意要比试,那儿臣自当奉陪到底。许久不曾碰这些,全当热身。」 北戎人天生善战,同他们比箭,竟只是热身? 宣和帝嗤笑,扬了下眉,「那热完身便好,点到为止,免得再弄伤个什么,又被人赖上。」 父子俩说话,一个赛一个气人。 满座笑得花枝乱颤,赫连两兄弟气得双颧晕红,命人取来自己惯用的弓箭。 一番折腾后,大殿中央辟出一块空地,正中桌案上摆置一个柑橘,还不及拳头大。旁边是满满三壶烈酒,为输家准备的,便是酒圣来了,喝上一杯也会丑态百出。 赫连铮扫了眼,不屑地笑道:「摆在盘子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摆在人脑袋上。」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赫连铭颔首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柑橘顶在头上。箭风呼啸而过,正中柑橘中心。 橘汁哗哗淌下,赫连铭抬手一抹,混不在意,为自己大哥鼓掌。 赫连铮倨傲一笑,转向戚北落,「殿下,请。」 戚北落耸了下肩,让王德善过来。 赫连铮冷哼,「比试讲究公平,我方才可是让我至亲至爱的弟弟来冒风险,殿下却叫一个太监来糊弄事,算什么本事?你若真对自己有信心,就让那位姑娘过来。」 他赫然指向顾慈,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戚北落抓紧弓箭,想也不想便要将箭头对准这两人,宣和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勉强压住火气。 顾蘅气急败坏道:「你们欺人太甚!你弟弟至少会武,慈儿她半点武功不会,凭什么要她来!」 赫连铭捏着胡子,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要不姑娘你来?」 顾蘅被盯得腹内恶心,别开头,「我来就我来。」 她提着裙子绕过去,正要拿橘子,却被顾慈抢了先。 「姐姐回去吧,这点事,我还是应付得了的。」 顾慈避开赫连两兄弟恶心的目光,将顾蘅推回去。顾蘅抓住她的手不让,顾慈好一阵哄才安抚好。 「头顶柑橘,说到底,还是静止不动的,即便射中,又怎能显示殿下与两位使者的本事?」 顾慈捏着橘子回到殿中,看一眼戚北落。 旁人还没听懂,戚北落已瞬间领悟她的意思,含笑点头。 顾慈微微一笑,闭着眼睛,随手将柑橘往后一丢。 橙黄的一点在空中才打了半个旋儿,便「咻」的一声,牢牢钉在了正门外的廊柱上。两个内侍过去,一块使劲拔了半天,硬是没能拔出。 众人瞠目结舌,赫连两兄弟齐刷刷变了脸色。 「这把算谁赢?」戚北落漫不经心地抚着弓箭,懒洋洋道。 赫连铮咬牙,头别到另一边,不情不愿的朝他抱拳,「算殿下的。」 满座振奋起来,顾蘅小小松了口气,捧着脸得意洋洋地欣赏。宣和帝靠回椅背,见岑清秋还捏着手,淡淡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轻拍。 戚临川冷哼,心底暗骂「没用的废物」,闷下一口酒,没眼再看。 戚北落朝顾慈挑了下眉,邀功似的,同她比口型:「我厉害吧。」 顾慈忍笑,嗔瞪他一眼,懒怠搭理。 赫连铮看在眼里,腾在心里,扬手道:「二弟,把那一盘酸橘子都给我扔咯,我一个不落,全给它射下来!」 他正要张开弓,却听顾慈道:「北戎勇士都是骑射好手,方才使者只射了静物,不服气是自然。不如第二回合,咱们就比这飞花如何?」 赫连铭拧眉问道:「什么飞花?」 第42章 「就是这个。」 顾慈行到殿角,将花架上的一盆香雪兰推翻。 花束摇摇欲坠,才刚歪下半分,银光一闪,花叶飘零,瓷盆尽裂。一朵茜色小花并一片嫩绿叶尖被齐齐钉在墙角。 气势太足,边上几个小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 飞溅的泥土,仿佛迷瞎了赫连两兄弟的眼。他们使劲揉搓眼睛,不敢相信,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目标,一起射中,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慈镇定自若地站在花盆边,心头一点也不慌乱。 从前秋狩时,她曾见过戚北落一箭同时射下两只南飞的大雁,且都正中眼睛,相较之下,这些真不算什么。 「同时射中花和叶子,这便是第二回合的规则。」 赫连两兄弟面面相觑,一脸菜色,急吼吼嚷着要比第三局。 戚北落扬手打断,指着桌上的酒,昂着下巴兴味道:「先把这两局的酒喝了,孤再同你们比。」 赫连铮「嘁」了声,上去拿酒,赫连铭拦住他,「大哥,你箭术比我精进,在赢他之前,你不能倒下,这酒,我来喝!」 说罢,他便抄起一壶酒,揭盖要喝。壶身上还有一抹嫣红,像是姑娘的口脂。 他抬指抚了抚,由不得心神荡漾,眯着眼回头打量顾家两姐妹,心头血潮狂乱,几欲决堤,张口便开始狂饮,烈酒烫入心脾,销魂蚀骨。 正当迷乱之际,腹内骤然灼起火烧般的痛意。血潮涌至喉咙,「哧」的一声,喷在地面。未等反应过来,他便先晃晃悠悠倒在血泊。 「酒里……有有有……毒……」 「二弟!」 赫连铮几乎是疯了一般冲到赫连铭的尸首旁,轰然跪倒。 太医随后赶来,诊治一番后,摇头叹道:「使者请节哀。」 赫连铮仿佛被焦雷劈中,直着眼睛在原地呆怔住。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众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宣和帝和戚北落一道,召集锦衣卫和禁军一道封锁宫门,彻查此事。其余人等则暂时被安置到偏殿,安抚歇息。 廊下风灯摇曳,无数身影来往穿梭,踢踢踏踏,带起一股兵荒马乱的肃杀之气。原本还热闹繁华的宫宴,瞬间笼罩上浓厚的乌云。 戚北落低声哄着顾慈,让她随寿阳公主和顾蘅一道去偏殿,「你莫怕,锦衣卫和禁军都到了,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去吧。」 顾慈紧紧抓着他的手,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方才那三壶酒,是给戚北落和赫连铮准备的,若不是戚北落一直稳赢不输,那现在躺在那口吐鲜血的人,就该是他。 这叫她如何放心? 「你前两日才刚答应我,不会把事都闷在心里,怎的现在遇上事,还是什么也不说就着急把我往外推?我当真就这么没用,不值得你相信?」 她纤长的睫毛一霎,晶莹便顺着她花瓣般的小脸滑落。 戚北落心狠狠纠成一团,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泪,「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 目光落衣袖上,小姑娘的手还抓在上头,细细发着抖,上头的蟠龙纹被捏得皱皱巴巴,也不见她松开。 他的心顿时柔软的不像样。 从小到大,双亲对他要求格外严苛,他自己亦是如此,只想早日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储君。习惯了遇事自己扛,便是伤了疼了,也独自咬牙硬撑过去。 前两日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他分担烦心事。他自是感动不已,长到这么大,她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这些话的人。 但感动过后也没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一时脑热,过两日就忘。 直到现在,小姑娘对他这份毫不保留的关心,才终于让他心头震颤了下。 时隔多年,那年星空下第一次映入他眼帘的那束光,终于再次缓缓照进他心底。 戚北落望着她的眼,微微一笑,帮她揩去泪珠,握住她的手,轻轻啄了下她的手背,虔诚又爱惜。 星眸似敛尽一春的温柔,笑着对她说:「好,留下来,我们一同面对。」 顾慈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恐他反悔,牢牢抱住他胳膊,叫他想赶也赶不走。 戚北落刮了下她的鼻子,心头盘踞多日的霾云,忽而消散许多。 大殿另一头,内侍们奉命取来白布,要给赫连铭盖上,暂且抬下去。赫连铮却死守在旁,不准任何人靠近。 内侍左右为难,宣和帝摆摆手,命他们先下去,转头看了眼这两兄弟,叹道:「逝者已逝,使者也该向前看。」 赫连铮冷笑,「向前看?陛下说得倒轻松,凶手不除,叫我如何向前看?」眼风一转,扫向戚北落这边,锋芒毕露。 顾慈心头蹦了蹦,下意识往戚北落身后站了站,便听赫连铮呵道:「就是你!你定是知道这酒里头有|毒,才会着急催我喝酒,我二弟帮我挡了酒,才会……」 他哽咽片刻,抄起旁边饿花瓶,朝戚北落冲过去,「我今日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为我弟弟报仇!」 好在侍卫及时过来,制伏住他。 「放开我!我要为我二弟报仇!放开!」赫连铮被扣押在地,鲶鱼似的翻动,目眦尽裂。 第43章 戚北落护着顾慈退到安全地方,确认她无事,方才扭头,冷眼斜睨,「你说孤是凶手,那孤问你,倘若是你,想下|毒害孤,可会当众催孤去喝那酒?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赫连铮哑巴了。 众人仔细琢磨,觉得是这么个理,纷纷为戚北落喊冤。一人一口唾沫星子,直能把赫连铮淹死。 戚临川抚着手炉,懒洋洋地掀开半幅眼皮,四下看了圈,漫不经心地哼笑道:「皇兄也莫怪使者会生气,谁让这酒,是皇兄命人准备的?」 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再次凝滞。 目光齐刷刷转来,虽没人敢言明,但其中怀疑的意味已经很明朗。 顾慈由不得攥紧拳头,看着戚临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不得上去揍他,也的确迈出了一小步。一只大手却突然递过来,盖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顾慈抬眸,就见戚北落昂首挺胸立在咄咄逼人的目光当中,不躲亦不闪。深邃眼眸透着澹定沉稳的光,长风自窗外袭来,衣袍猎猎作响,他自岿然不动。 顾慈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安宁,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同他并肩站好。 他既然信得过自己,肯让自己同他一块面对,那自己也该相信他。 赫连铮寻到能说服自己的由头,再次扭身挣扎开,「酒是不是你准备的?你说啊!说啊!」 「自然不是!」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高呵,众人循声望去。 夜幕中,奚鹤卿拖着两个人,大步流星入内,两手一扬,两个粽子便「哎呦」一声,被丢到戚临川脚前。 戚临川连忙后退,正要怒斥,待看清两人面容后,便呆住了。 竟是王若和她的婢女侍画。 戚临川拧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奚鹤卿拢着袖子,耸了下肩,「王爷不是在问,这酒是谁准备的吗?微臣这不就把人给你带来了?下|毒之人,就是您未来的王妃。」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狐疑地看向戚临川。 朝中人不知,他觊觎东宫之位已久,方才又对太子明嘲暗讽,不正说明他心里有鬼? 戚临川脸色变了又变,托在暖炉下的手缓缓收紧,刚想否认。 奚鹤卿不知在侍画耳边说了什么,侍画双眼忽然瞪到最大,发了疯似的指着王若。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她,是她指使我这么干的!顾家两位姑娘嫁得比她好,她自己却只能嫁给一个没出息的病秧子,她不服气,就想给顾家两位姑娘下|毒。真的都是她的错,与我无关啊!」 戚临川呼吸一滞,脸上无光。 侍画瞧见他,仿佛见到最后的救命稻草,忙扭着身子凑过来,「王爷救我,王爷!是她嫌弃您是病秧子,不愿嫁,我可没嫌您,您无论如何也要救我啊!」 左一句病秧子,右一句病秧子的,骂谁呢? 受了太大的刺激,她都开始语无伦次,眼神却尤为真诚,这就更加气人。 四面响起窃笑,戚临川脸色更加难堪,一脚踹开侍画,自己却也遭反噬,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腰背几乎佝偻成圈。 王若被这咳嗽声惊醒,眼皮颤了颤,木木地睁开,环视四面,目光定在顾慈身上,涣散的眼神瞬间聚合,凝出一股骇人的火。 「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今日非要你好看!」 她被绳索束缚,动弹不得,却还鱼似得摆动挣扎着要过去,蓬头垢面,面目狰狞,全无贵女风范。 顾慈被她这模样吓了一下,本能地往后瑟缩。 戚北落将她护到身后,一想起那酒竟是为小姑娘准备的,他就恨不得现在就将这毒妇碎尸万段! 若不是父皇和母后一直拿眼神警告,他就真这么做了。 可王若却犹自不知,有人上来拦她,她便扭得更加厉害,细嫩的皮肉被绳索勒得皮开肉绽,她也仿佛感觉不到。 「她是孤的太子妃,你若敢再往前一步,孤便当场要了你的命!」 殿外忽然风雪大作,霍然冲破轩窗,殿内千枝烛摇晃不定,映得戚北落的脸半明半灭,双目凝着寒芒,那一瞬,仿佛沙场修罗再临。 赫赫狂风中,王若愣在原地,低下头,虾米似的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妄动。 周围人冷眼瞧着王若,腹内阵阵作呕,再去看顾慈,她精致的小脸煞白一片,犹如风中不看摧折的娇兰。 美人总是更加招人疼惜,当下他们就更忍不住想往王若身上吐唾沫。 从前众人不喜王若,只是因为她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 可今日这事,「妒忌」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因为一己之私就去谋害他人性命,最后还牵连到无辜之人,只能说是恶毒。 且还是恶毒丑陋之最,没有之一。 只是……给顾慈准备的酒,为何会出现在戚北落和赫连铮的比试上? 宣和帝最先想到这疑点,张口要问,外头却先传来一声怒斥。 「你这逆子!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哀家今日就要代替王家大义灭亲,除去你这祸害!」 王太妃在王芍的搀扶下,肃容折返回大殿。身后跟进来一群内侍,拎着碗口粗的板子,冲进来就要往王若身上招呼。 第44章 王若吓得连连后退,求到戚临川面前,「王爷,王爷,我是您的王妃啊,王爷,您不能见死不救!」 戚临川哂笑,这个女人害死了赫连铭,连累自己失去了赫连铮这一盟友,竟还妄图让自己救她? 他将自己的衣摆不紧不慢地从她手中抽出,看也不看她,「本王没有你这样的王妃。」 说完,就将她一脚踹开。 王若蜷缩着身子,猛咳不止,喉中腥甜。 只是身上再痛,又如何痛得过心? 王太妃是她的亲姑母,如今却亲自带着人,说要大义灭亲?戚临川是她的未婚夫婿,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一脚将她踹开,不承认她这个王妃? 可顾慈呢? 赫连铮不过让她顶个橘子,顾蘅为了护她,差点跟人家打起来。自己不过是往前挪了几步,就被戚北落拿性命威胁,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好事都是她顾慈的? 内侍将她拖出殿外,动作粗鲁,像在拖一头半死不活的猪。 「啊——」 撕心裂肺的长啸划破夜空,王若头疼欲裂,想抬手摁住自己的脑袋,以免它炸开,可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绳子。 叫声落定,她也昏死过去,而王太妃、戚临川、王芍就只是冷眼看着,就像看一片雪花落入泥中,直到它消失,都无动于衷。 王若被带走后,王太妃同宣和帝假笑着寒暄几句,便领着王芍要走。 「太妃留步。」 岑清秋从凤位上起身,双手优雅地交叠在前腹,缓缓朝她走来,「太妃一向护短,今日竟主动大义灭亲,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 王太妃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回眸看她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和煦的笑容,「皇后这是何意?哀家怎的听不大懂?」 岑清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含笑看她。 长风入户,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的精致金丝绣纹徐徐摇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王太妃盯着那片裙斓份,被王芍托着的那只手,暗自攥成拳头。 那料子是夜秦进贡上来的贡品,她一个太妃都不曾拥有,现竟被一个小小的皇后穿在身上,特特到她面前炫耀…… 王芍的手被抓出道道红痕,小小地「嘶」了声。 王太妃这才醒神,若无其事地抬手扶了下珠钗,歉然笑笑,「皇后提醒哀家了。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王家教女无方闹出来。哀家该代这孽障同太子,还有咱未来的太子妃道个歉。」 冷不丁被点名,顾慈愣了一瞬。趁这空档,王太妃已笑盈盈过来,热络地握起顾慈的手,嘘寒问暖。王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地朝顾慈笑。 只是顾慈转目看她时,她肩膀便下意识一抖,忽闪着眼睫,不敢同她对视。 顾慈心头滑过一丝疑虑,正待仔细琢磨,王太妃又亲昵地将她拽了回去。 「这是哀家当年入主宜兰宫时,先帝爷赏赐给哀家的镯子。正巧你改日就要大婚,哀家还没送东西给你,这镯子就当是哀家送你的新婚礼物。」 她褪下腕间的白玉镯,要给顾慈戴上。那么宽松的距离,她却套了半天都没套上。手抓在镯沿,指尖用力到发白。 显然只是临时起意,为了不让她在深究什么。 顾慈心头疑云更浓,未免打草惊蛇,便暂且缄口不提,只淡淡蹲身道了声谢。 任务终于完成,王太妃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有些僵硬,亲切地抚了抚顾慈的脑袋,「好啦,马上就要成亲,该高高兴兴的。今日之事,就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顾慈心中冷嗤,这话说的,今日这事她若是往心里去了,还成了她的不是。 几乎是在同时,身边也传来一声不屑的「嘁」。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戚北落双手环在胸前,微微偏斜脑袋睨她,唇角勾起无限冷意,「今日这事,慈儿是最大的受害者,太妃不好好同她道歉就算了,威胁人是何居心?凭什么这事,慈儿就该不往心里去?」 王太妃脸色沉了沉,却还是笑,「太子这话是何意?哀家都已经道过歉,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哀家给她跪下不成?」 她声音都然转厉,四面人都震了震,瑟瑟缩起脖子不敢乱看。 如此直白的呵斥,戚北落却应付得一脸轻松,「跪倒是不必,行个礼便是。」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太妃顿时气如山涌,抬手就想扇他一巴掌。 「太妃娘娘!」王芍一把抱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摇头。 王太妃心疼地看了眼她,又狠狠扫了遍顾慈和戚北落,巴掌捏成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竟真后退一步,不情不愿地敛衽福了个礼,「哀家代王家,同顾二姑娘……赔罪。」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王芍亦跟在她旁边,朝顾慈行了个大礼。 此时,因着风险已经过去,方才在偏殿内的人,都重新回到这,瞧见这幕,心中都颇为惊讶。 高高在上的太妃娘娘,竟给一个还未正式嫁入东宫的黄毛丫头行礼赔罪,且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旁看着,还也不阻拦。 第45章 女眷们由不得窃窃私语。 「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可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先是一个沈贵妃,现在又是个王太妃,那都是后宫里头最不好找惹的主,竟都接二连三败在她手里头。」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瞧太子殿下,从前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姑娘?谁能想到他现在能护短护成这样?这位太子妃,咱们以后可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不起。」 …… 戚临川听见了,哂笑,目光投向戚北落身边,略略一定。 女孩站在一盆香雪兰前,芙蓉如面柳如眉,比花儿还娇艳,直将旁边的王芍衬到泥里头去。也难怪能将戚北落迷成这样。 他眼眸暗沉,眼底压着汹涌波涛,指腹在白玉手炉上轻蹭、慢捻,仿佛能触及那片凝脂的柔腻。 也不知真正摸上去,是何感觉? 那厢赫连铮已命人收敛好赫连铭的尸首,黑着脸准备告辞。 戚临川回神,正要上去搭讪,挽救一下盟友关系,宣和帝却突然叫住他:「既然身子不好,就莫要再出来乱走动。」 戚临川一愣,回头对上他冷凝的脸,心头咯噔了下,忙行礼,「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并无大碍。」 他似还有话要说,宣和帝已懒怠再听,寒声道:「那王若是入不了皇家了,改日朕再给你指一门亲事,成亲以前,你便在王府里静养,莫要再出门。」 这是把他禁足了? 戚临川浑身激灵,拱手连道几声「父皇」,宣和帝不耐烦抬手打断,转身走了。 竟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戚临川趔趄几步,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就是禁足吗?好,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兵荒马乱的宫宴总算结束,奚鹤卿已先一步送顾蘅出宫。 等宾客都散得七七八八,戚北落才依依不舍地送顾慈离开。 新雪初霁,巍巍皇城浸润在墨蓝夜幕中,没了白日的肃穆,倒显出几分温润可爱。夹道深长,两侧石亭子燃着昏黄团光,断断续续连成线。 顾慈沿着光点缓缓踱步,指尖摩挲着白玉镯,还在想方才的事。 今夜王太妃和王芍的举动实在古怪,只怕这毒|酒另有来历。 「怕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叫顾慈有点懵。 她茫然转头,戚北落歉然地笑了笑,捏着她的脸,「你瞧你,都瘦了。这几日没休息好吧,可是因王家和北戎人烦心了?」 顾慈一愣,也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蹙眉嗔道:「哪里瘦了?这不都是肉么?」 戚北落脸色顿沉,「瘦了!你瞧,从前能掐出这么一把肉,现在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边说边用力揉捏她的脸蛋肉。 顾慈起初还跟着他一道掐自己的脸,煞有介事地同他争辩到底瘦没瘦。直到他嘴里漏出一两声笑,她才顿悟,一把拍开他的手,捂着脸气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 转身便走。 戚北落长臂一展,顾慈便又回到他怀中。 「心情好些了?」 顾慈狐疑了一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一路过来都拧着眉毛,不声不响,他是担心了,所以才逗弄自己。 只是那句「怕了吗」,她还是没弄懂,他究竟想问什么? 「哼,本来挺好的,现在不好了。」她故意别开脸。 戚北落看着她的嘴越噘越高,清润的眼底满是娇意,心情分明不错。 由不得低头啄了一小口,「那现在好了吗?」 顾慈瞪圆眼睛,愣了一下,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不说话,那就是还没好,那我再……」 戚北落又要低头,顾慈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脸,「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这总行了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戚北落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暗了暗,似有话要说。 顾慈觑着他的脸,心跟着揪起来。 可等了半天,他却又笑了,依旧俊美无俦,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默只是她的错觉。 「你到底怎的了?」顾慈越发慌乱,抬手想探他额头温度,看是不是生病了。 戚北落握住她的手,放到面颊边,盍眸轻轻磨蹭,良久,才听他长长叹了声,「接下来的几日,直到大婚,都不能再见面……」 话音落定,又叹了一声,盍眸继续在她手心磨蹭,嘴里小声嘟囔:「不能今夜就洞房吗?」 顾慈一怔,粉颊憋了个通红。 敢请这厮担心的是这个!亏她还担心这么久,真是…… 顾慈没好气地丢下句「不能」,推开他想走,却根本推不动。 「你、你就不打算……」戚北落眼珠左右乱瞟,耳根些些透出红光,「就不打算……补偿我点什么?真的要好久好久,好——久——都不能见面。」 是啊,真的好久好久,要七天呢!可真是久死他了! 顾慈简直要被他气笑,回想他今夜也是辛苦,扭捏了下,慢吞吞凑过去,啃了一口便赶紧缩回来。 嗔瞪他一眼,哼道:「够了吧。幼稚鬼。」 第46章 戚北落长眉一轩,如果没有后半句的话,本来,是够的…… 是以后来,顾慈红着脸出来,坐上顾家马车,顾蘅见到她轻微红肿的嘴,便吓了一大跳。 「怎的了这是?宴会上的菜太烫了?」 翌日,宫宴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便不胫而走,才半天功夫,就绕着帝京城跑了有三四圈。 武英候府出了个杀人毒妇,阖家上下都夹着尾巴做人,终日闭门不出。可从府门前路过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往那蒙灰的门楣上吐口水。 北戎使团悄无声息地进京,吃了顿不甚开心的饭,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好好的三兄弟,就只剩两人,其中一个还终日寻死觅活。 赫连铮咽不下这口气,回首遥望帝京城门,鹰眸里仍涌动着熊熊怒火。 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变化,顾慈只坐在家中,乖乖备嫁。日子跟赶大车似的,忽忽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出嫁前夜。 外头窸窸窣窣飘着细雪,姐妹俩最后一次聚在玉茗轩中,围着小火炉说体己话。 云绣捧着茶点进屋,在门口站了会儿,等身上的寒气都散尽,方才过去。 「我方才听向嬷嬷说,她今日去东宫布置新房,着实吓了一大跳。」 云锦接过托盘,戳了下她额角,「又诨说!听风就是雨的,向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云绣揉着额角,犹自不服气,「我才没诨说,那可都是向嬷嬷自己亲口说的。东宫里头那新房,布置得就跟咱们这玉茗轩一模一样,连惯常熏的香也一样。要不是咱们几个不在,向嬷嬷差点就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顾蘅抱着软枕,笑得前仰后合,「不用想了,定是殿下自己布置的!」侧眸朝顾慈一个劲儿飞眼,打趣道:「慈儿可摊上了个好夫婿。」 顾慈面庞微热,丢了个引枕过去,顺便赏她一记白眼,「奚二就不好?寿阳公主被他烦的,这几日几乎都没合过眼,连璎玑也闲不下来,这都已经好几日没来寻卿儿念书了。」 顾蘅现在听到奚鹤卿的名字就来气,贝齿暗咬,一拳捶在软枕上,「他能玩出什么花来?没在新房门口写上‘猪窝’两个大字,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慈捧袖笑得花枝乱颤,两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块,「那也是一公,一母,两头金猪。」 「好你个慈儿,竟然帮着他来欺负我!」 顾蘅气呼呼地冲过来,挠她痒痒,云锦和云绣本想上去帮忙,自己却先哈哈笑作一团。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两个丫头睡了吗?」 是裴氏来了。 云锦和云绣忙去开门,猜到她们母女三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下。 「你们两个小冤家,闹到这么晚还不睡,不怕明日顶一对乌眼青上花轿?」 顾蘅吐吐舌头,亲昵地凑过来摇她的手,「娘亲娘亲」地撒娇。顾慈亦凑上去,有样学样。 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裴氏很快便撑不住,各捏了下她们的鼻子,坐到床边,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百感交集。 「多余的话,娘也不说了,就一件事,娘得在你们上花轿前,赶紧教你们。」 姐妹俩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打开。 顾慈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的人,很快便知那是什么,垂着脑袋,不敢乱看。 顾蘅原以为裴氏要教她看账本,饶有兴趣地瞧了会儿,直到看到上面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扭头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裴氏合上册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羞什么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学这么一遭。娘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和那奚二屋里都没人,你们要在不知道点,不就吃大亏了,娘亲当年就是、就是……」 她偏过头,脸也红了。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许久,裴氏才叹了口气。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娘还记得你们俩刚落地的时候,才枕头那么点儿大,怎的一眨眼就、就都要嫁人了呢……」 她声音染上哭腔,忙低头拿帕子揩眼泪。 姐妹俩鼻子一酸,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胳膊。 「娘……我不嫁人了!」 顾蘅哭得稀里哗啦,顾慈也跟着哽咽点头。 裴氏凶巴巴地掐了下她们的腰,「闹什么闹!娘好不容易把你们都踹出门,你们还敢不嫁?信不信娘打断你们的腿?」又赶紧搂入怀中。 莲花灯台上,烛火爆了下灯花,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无限长,成了一人。 「娘自己嫁了个武人,守了半辈子活寡,就不想你们跟娘一样。结果兜兜转转半天,你们还是走了娘的老路。」 裴氏无奈地叹了声,又释然一笑,「罢了,左右这两个女婿,比你们的爹要靠谱。你们怎么着,也该比娘过得幸福。」 「你们,可千万要比娘过得幸福啊。」 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祝福。 顾慈凝神看着,心头酸涩,娘亲一定是极想爹爹的,无论她们儿女如何努力,终究比不上爹爹的陪伴。 要是爹爹能早日从北境回来,那该多好? 第47章 是夜,母女三人睡在一处,互相慰藉,絮絮说着从前。姐妹俩仿佛回到小时候,肆无忌惮地在母亲怀里撒娇,嬉笑。 雪越下越大,屋子里不起炉子,却依旧温暖如春。 十二月初五,云销雪霁,天光大盛,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定国公府大门洞开,里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沿长廊连绵而去,一眼望不尽,莹白雪花堆在上头,衬得那大红囍字分外鲜艳。 风一吹,灯笼摇了摇,簌簌落下雪屑,扫雪声和脚步声杂沓纷扰,身影映在门窗高丽纸上,满满皆是喜色。 顾慈紧了紧眼皮,迷迷糊糊醒来。顾蘅还缩在墙根,打着奶猫似的软鼾。中间的枕头已经空了,裴氏早已起床,陀螺似的忙碌开。 云锦和云绣笑吟吟领着两派人进屋,服侍她们梳洗,絮絮说着大堂内前来道贺的宾客。 大邺崇尚婚嫁就简,便是皇室其他几位皇子娶妻时,也未曾僭侈。 可这回,宣和帝特许风光大办,足可见他对这两对新人的爱重。 朝臣勋贵自然趋之若鹜,就连帝京城内的百姓也不约而同地换上齐整的新衣,夹道围观。 还未正式开始迎亲,就已是万人空巷。 定国公府乃百年望族,门庭显赫。裴氏给姐妹预备的嫁妆本就丰厚,顾老太太又拿出梯己,给额外添了一份。 现下一并停在院中,已甚是壮观,足可想象,嫁妆队伍跟随花轿一块走时,十里红妆,绵延数里,该是何等盛况。 婚礼要在天黑以后进行,姐妹俩用过早膳,去到顾老太太跟前,做最后拜别。 顾老太太极力忍住眼中要落下的泪,将姐妹俩招至跟前。 「两个丫头,嫁了人,可就见不到面咯。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尽管回来告诉祖母,祖母给你们撑腰。管他是什么侯爷还是太子,祖母照样敢拿这龙头杖敲他!」 姐妹俩本还泫然欲泣,听到最后,由不得笑出声。 顾老太太也跟着笑,朝向嬷嬷点了下头。向嬷嬷从里间取出两个质地有些年头的木盒,顾老太太接过后,对姐妹俩说道。 「这对血玉镯子,是祖母和先太后当年的嫁妆,她去之前,将镯子给了我,我如今拿着也没什么用,就干脆给你们。」 「我们俩虽只是表姊妹,但关系好过亲姊妹,祖母希望你们姐妹俩将来也能同我们一样,即便将来谁有了难事,要记得相互帮衬。」 「你们俩,可一定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老太太脸上始终带笑,眼里微微泛着水光。苍老的手紧紧拉着她们,跟长在上头似的,掰都掰不开。 顾蘅一时没忍住,埋到顾老太太怀里呜呜大哭。 顾慈望着祖母的眼,恍惚间像是回到前世,自己抗旨,祖母也是这般苦口婆心地相劝,却被自己不知好歹地拒绝。 这一拒,便再没见过面。 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她攥紧祖母的手,拼命点头,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 上辈子,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她却平白让它溜走。这辈子,她就是回来好好过日子的。 祭过宗祠后,姐妹俩该沐浴上大妆。 裴氏亲自上阵,十六个婢女一块打下手,还有些忙不过来。描眉、点唇、上胭脂、梳发髻……一通折腾下来,刚好到吉时。 外头响起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来了。 围观百姓纷纷起哄,家丁们在门前投撒红利,喧嚣不断。 裴氏忙给两人罩上红盖头,站在中间,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去堂屋。 顾慈手心濡湿,鼓乐声、催妆声灌入耳中,她直觉有些不真切,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礼官按制唱念赞词。 顾慈捏着红绸,安静听着。手里忽然被人偷偷塞了样东西,顾慈低头一看,是一柄小木剑。 因主人每日刻苦练习,剑身上划痕密集,正是顾飞卿每日练习之物。 衣袖动了动,稚嫩童音传来,煞有介事地同她说:「二姐姐,师父以前答应过我,说日后他要是欺负你,就准许我拿剑给你报仇。二姐姐把这剑挂在床前,算是给师父一个警告,这样他就不敢欺负你了。」 给当朝太子一个警告? 顾慈忍俊不禁,好在有盖头挡着,没人瞧见。余光从盖头底下漫过去,顺着那根红绸,一袭大红色衣袍映入眼帘。 她心头砰砰撞跳,紧张感倒缓和不少。 趁没人注意,顾慈悄悄勾了下顾飞卿的手指,算是「一言为定」。 花轿起,两条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并排行了一段路,便各自分开,朝两边去。 忠勤侯府。 一通礼节完,众人笑着退出新房。 顾蘅坐在新床上,累得直不起腰,当下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踢了绣鞋就爬到床上,闭眼不起。 陪嫁来的婢女琳琅吓一大跳,抱着她胳膊拉她起来,「姑娘可别睡,姑爷这会子就在前边敬酒,等他回来还得洞房呢。」 顾蘅踢蹬两腿呜呜,「不洞了不洞了,谁爱洞谁洞去,我必须得睡了。明天太阳晒到我屁股之前,谁也不准叫我起来!」 说着又往床里头拱了拱。 第48章 琳琅一脸牙疼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凑到顾蘅耳边道:「姑娘,您要睡也可以,这脸上的妆总得卸下吧。不然明早起来,这脸蛋不得全烂了?」 这话果真奏效,也不用她扶,顾蘅就一骨碌坐起,蹬蹬跑下床。 方才盖头揭开后,奚鹤卿就一个劲儿笑话个不停。虽然没笑出声,可他胸膛震得跟抽筋一样,喝交杯酒的时候,还不忘偷偷在她耳边取笑:「你们家面粉不要钱啊?」 他家面粉才不要钱呢!信不信她明日就把他家给吃穷咯! 她也不喜欢把脸抹成这样,跟面粉团子上打俩腮红似的,别提多难看。 可她有什么办法?为了嫁给他,自己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个混蛋,不知道安慰也就罢了,竟还敢反过来嘲笑她? 越想越气,顾蘅至将面巾当做奚鹤卿,摁在水里一顿拧,水花溅了一地。 「就是个大混蛋!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他,咬死他,打死他!」 琳琅在旁讪笑,想换条面巾来,头转到一半,人便僵住。 「怎么了?」顾蘅诧异转头,奚鹤卿双手抱胸,就斜靠在正门珠帘前,笑眯眯看她。 「啊——」她惊叫一声,往后一蹦,面巾从手里头甩脱,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奚鹤卿脸上。 奚鹤卿取下面巾,挑眉看她,脸色明显黑了许多。 室内一瞬静默,没人敢说话。 在背后说人坏话,还送了人家这么个大礼,顾蘅有些心虚,眼珠子左右乱瞟,捏着衣角不敢说话。 半晌,才嘟囔一句:「谁让你来了也不出声,活该。」 奚鹤卿长长地「哦」了声,自己怕她在屋里等急了,推了那么多酒,得罪那么多人,就为了早些赶回来陪她,最后竟还回来错了? 这个死丫头…… 他眯眼斜觑了会儿,嘴角缓缓勾起坏笑,一把揉了面巾,朝琳琅冷冰冰地道了声「出去」,大步流星地朝顾蘅走去。 琳琅为难地看了顾蘅,叹口气,领着丫鬟们出去。 顾蘅心里暗道「不好」,忙提着裙子追上,刚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人拦腰抱回床边。 屁股撞到褥子,顾蘅「哎呦」了一声,张嘴就要抱怨。屋门忽然「吱呀」关上,头顶罩下大片黑影,她一愣,抬眸。 奚鹤卿两手撑在她两侧,正低头瞧她。 逆光中,顾蘅看不清他的脸,却能辨出他眼底的光,像丛林深处的孤狼,散着危险的幽光。散落的发丝垂落,有意无意地挠着她面颊,痒得人心跳隆隆。 修长指头一圈一圈绕上她腰带,凑到她耳边,似笑非笑道:「天黑了,该做点正经事啦。」 话音未落,温热便先落在她水藕般细嫩的颈子上,带着冬夜的湿寒,和烈酒的微醺。 顾蘅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惊叫一声推开他,抓起被子就往里头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他。 昨夜,母亲教她的东西,她一个没记住,但有一点印象深刻:男人身上有只大虫,很丑很丑的大虫。 而那只大虫还要…… 她的脸「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你、你你不许过来!」 奚鹤卿扬了下眉,忍住笑,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倾身又凑过去些。 「为何不过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边说边扯被子。 顾蘅两手抓着被头,抖啊抖啊抖,快哭了,「你、你你别太过分!」 奚鹤卿不屑地「哼」了声,今夜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不许他过分,这要求才叫过分。 「不要。」说完,便拽开了她的被子。 距离一寸寸缩小,他身上的寒气携着冷香,将帐子里的那片熏暖之气缓缓融化,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团团笼罩。 顾蘅愣在原地,「我我我」地不知所措,怀里像揣了好几只兔子,「咚咚」跳个不停,有几只叫「害怕」,又有几只叫「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奚鹤卿的脸就在眼前,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不显,眼角微垂。仿佛天生带着蛊惑,凝神望着你时,能叫你一时间不知忘记思考,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顾蘅呆呆看了半晌,下意识扬起小脸,闭上眼睛,晕腮潮红,最后还噘起了嘴。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到他的唇。 奚鹤卿微微一顿,停下来,惊诧地看她。 小姑娘今日劳累了一整天,该好好休息。方才,他不过是觉小姑娘躲着他的模样实在可爱,便想多逗弄几番,没真想把她怎样…… 忍了忍,又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终于捧腹笑出声。 顾蘅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出丑了,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她一向心高气傲,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戏弄过。 一气之下,她又使出绝技,翻身跨坐在奚鹤卿背上,反掰住他的右手,「你服不服!服不服!不许再笑了!」 然后她便得到一串更大的笑声。 她气得又开始掰他手指,换来的却是他笑得快岔气的模样。 「你!你!」顾蘅气得跳脚,狠狠踹了他一脚,「好!本姑娘现在就回家,你就在这慢慢笑,笑一辈子,笑到死好了!哼!」 第49章 笑声戛然而止,她在气头上,也懒得去听是不是真听了,伸手就去床边够绣鞋。 这个死混蛋,谁爱嫁谁嫁去,反正她不伺候了! 眼瞧就快够着,柳腰忽然被圈住,往后用力一捞,她便提着鞋子,「哎哎哎」地被拖回褥子里。 「你干什么呐!松开!」 结果,她手里的鞋子被某人夺走,随手丢去千里之外。 顾蘅气急败坏,扯着他衣服襟口要揍他。 奚鹤卿嘴角噙着笑,轻轻松松一偏头,不仅躲开了她的拳头,还以牙还牙,也扯下她衣襟,顺便将人一骨碌塞进被子里,自己也钻了进来。 挣扎间,他的腰带刚好垂到顾蘅手里,她想也没想就咬牙拽了一把。不想这「呼啦」一声,就松开两人的衣服。 「你走开,别碰我发钗!」 「明明是你先扯我发冠的,活该。」 「那你还扯我系带呢。我踹死你!踹死你!」 「嘿,你往哪踹呢?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 一通乱打,谁也没揍到谁,却都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暂时歇战。 顾蘅双手被制住,压在脑袋两侧,一把青丝拖于正红绣鸳鸯的软枕上,仿佛浓墨撒泼出的写意画。 垂眸一看,诶?这打个架,衣裳怎么给打没了? 上方睇来异样目光,气息略微凌乱,也不知是累的还是…… 顾蘅懒怠细究,恶狠狠剜去一眼,蹬着双腿要翻身做主人,「你放开我!看我不揍死你!」 黑影却忽地先盖了下来,带起的暗风,吹灭桌角仅剩的一双龙凤喜烛。 夜幕深浓,月色斜斜撩起帐幔,春水似的,朦胧又迷离。 一声低笑便显得格外清冽,细细一听,隐约带着点哄诱,「服不服?嗯?」 这人做了坏事,怎么还带威胁人的?竟还想让自己服他?做梦! 顾蘅咬牙切齿,反抗得更厉害。 「我不服不服不……唔。」 嘴巴霍然被堵上,她便再说不出话。 皇室迎亲有个规矩,来回不可同路,是以东宫的迎亲仪仗接到新娘子后,便转向绕了大半个帝京。 这么冷的天,道路两侧依旧人满为患,喧嚣声几乎盖过喜乐和鞭炮声。为杜绝百姓冲撞贵人,五城兵马司几乎全部出动,才面前维持住局面。 而待戚北落从拐角处远远走来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马背上,戚北落身穿醺红喜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神色却有些冷淡,不及其他新郎官热情。 这般浓烈阴柔的颜色,硬是被他撑开一种轩昂气势,刚柔并济,叫人挪不开眼。 许多百姓是头一回见戚北落的真容。 从前,他们只听说过他在沙场上的凶名,便以为他是个身高八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 而顾家这对孪生姊妹,却是帝京城中远近闻名的娇美人。原还以为,这次陛下赐婚,是鲜花插在那啥上,还着实替顾二姑娘可惜了一把。 更有那情根深种的公子,日日上秦楼楚馆买醉,安慰自己只是败在了出身上。今日赶来围观,也只是想从自己身上寻出几点,能胜过戚北落的地方。 可目睹后才知,何为真正的龙子凤孙,自己当真是被人比到泥里头去了。 他们两人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白姓们不知道的是,号称可以在马背上平天下的大战神,现在有点拿不稳缰绳,手心一茬接一茬地在冒汗,拐弯的时候,差点因调不过马头而撞到墙上。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花轿。 轿子四檐垂着五彩璎珞,正红绣大朵海棠花的轿帘轻轻摇曳。里头坐着的,是他的小姑娘。 他竟然真的娶到顾慈了。 热潮在腔子里翻涌,柔软了他眉宇间的清冷。 人潮后头几个妙龄少女控制不住小声尖叫,无不羡慕坐在轿子里的顾二姑娘。 要是能被太子殿下这样温柔地看着,她们便是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啊! 顾慈听不到这些姑娘的心声,只紧紧抱着宝瓶,数着轿帘被风吹开的次数。 她还记得前世出嫁的情景,冷冷清清。别说街道上有多少人观礼,便是承恩侯府里头,都没几个过来赴宴的。 这辈子能有亲人给她祝福,她已经很满足,眼下阵仗超乎想象的隆重,她反倒慌了。待会儿她要是出错闹笑话,那可怎么办? 外头喧嚣声渐远,应是仪仗已经入宫。 顾慈更加紧张,生怕自己哪里做错,惹人笑话,嘴里默念婚礼的各个细节,念到有些口渴时,外头响起一声高亢的「落轿」。 顾慈身子一晃,三魂六魄都荡了一荡。礼官掀开轿帘,扶她下来,往她手里塞了根红绸,引她却拜堂。 顾慈后背手心全是汗,目光透过盖头底下的缝,偷偷瞄旁边的新郎,惊见他走路也不如平时那般澹定,慢慢放下心来,嘴角翘起,心里也甜滋滋地冒泡。 拜堂礼闭,顾慈被礼官扶去新房。 这洞房当真红得惊心,顾慈光是从盖头底下这条缝偷窥出去,眼睛都有点酸疼。命妇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簇拥顾慈到喜床上坐好,有撺掇戚北落快些揭盖头。 第50章 祥云纹袍裾缓缓到了面前,顾慈愈发坐直身子,葱削似的纤指缩在广袖里,紧张的心绪被裙子上细细褶皱暴露无遗。 盖头被挑开的一瞬,她本能地闭上眼,什么也不敢看。 可戚北落看得清清楚楚。 一角精致雪白的下颌,两瓣轻粉娇嫩的唇,颊边晕着两团红,浓密纤长的睫毛细细颤抖,像风中蒲公英,好像他轻轻吹口气,她就会慌得散开。 新房内如此浓艳的色彩,都被她盖了过去。 戚北落有些移不开视线。 在场其他命妇亦止了呼吸,直把顾慈瞧得两耳都通红,才想起要礼还未完,该喝合卺酒了。 民间的礼仪,是要交杯。宫里头的规矩,则是要行大礼,饮交颈酒,婚后方才能得祖宗庇佑,琴瑟和谐,永葆百年。 顾慈前世没行过这样的礼,没信心能做好。万一把酒洒到他身上,不就出大丑了吗?看一眼戚北落,她立马垂下眼睫,脸上发热。 命妇们在旁起哄,戚北落侧过身,偷偷捏了下她的手,「莫怕,跟着我做。」 因他身量高挑,举着酒杯绕过顾慈脖颈后,主动倾了下身子。顾慈脸蛋烫得可以烤地瓜,深吸口气,学着他的动作,缓缓地绕过他后颈。 远远瞧去,两人动作亲密,更像在拥吻。 众人捧着袖子暗笑,直觉他们手里的酒都是甜的。 礼成后,宫人伺候他们梳洗,更衣。 凑热闹的人知道戚北落是什么脾气,方才肯让她们进去观礼,已是最大的恩典。闹完了,就都识趣的退下。 东宫成亲就有个好处,新郎不必去陪宾客喝酒。房门一关,便可享受两人世界。 明明成亲前,两人还敢搂搂抱抱,有事没事啃一口脸,这会子终于名正言顺了,他们反倒拘谨起来,木头似的杵在床边,一个坐得比一个规矩,连个声都不出,活像年画上的两尊门神。 顾慈捏着衣角,心跳如鼓,不敢看旁边,就使劲盯着案头的那两根龙凤喜烛瞧。 等烛身矮下寸许,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顾慈双肩一颤,下意识转头,便对上了戚北落的视线。 此时夜已深,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他周身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目光在如水月色下轻轻荡漾着,潋滟出无尽柔色。 隔着衣袖,感觉到她温热的脉搏,才恍然笑开,自嘲道:「慈儿,我真怕,这又是一场梦。」 一个「又」字,在顾慈心里荡起或大或小的水纹。适才的忐忑渐消,她反握住他的手,「我也怕,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戚北落心头一蹦,望着她眼,眸子倏尔亮起,又倏尔暗淡,捏着她的手指,说道。 「慈儿,你不知,我这几日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我梦见你为了躲我,嫁给那个谢子鸣,最后却反被他毒|死,我赶到的时候,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只看见你的牌位。冷冰冰的‘顾氏’二字,连个完整的名儿都没有。」 「慈儿,你是当真想嫁给我,不是被逼无奈,是吗?」 顾慈心头震撼,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梦到这个,一时瞠目结舌,忘了回答。 戚北落觑着她的脸色,神色暗下,手不自觉抓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死也不放。 「从姑苏回来后,我就在一直在想。嫁给我,对你是不是真的好。倘若我没有追去姑苏,让你嫁给裴行知,就不会有王太妃整体找你麻烦,也不会被王若那样的人暗算,没有勾心斗角,能平凡又幸福地一辈子。」 「慈儿,我真怕哪天,我没能护好你,梦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那该怎么办?」 月轮隐入云絮后,他的面容也叫黑暗吞没,只一点眸光微微闪烁,从明亮处看出,更显几分落寞和自卑。 顾慈看着他,素手在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褥子上,捏出道道不规则的褶皱,心头也同这褥子一般,被慢慢揉皱。 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日宫宴结束后,他问的那句「怕了吗」,是这个意思。时不时爱拈酸吃醋,也是因了这个。 他这人一向高傲,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卑。她便也理所因当地这么以为了,竟忘记,无论别人怎么奉他为战神,他终归只是个人,有七情六欲,会喜怒哀乐。 换成谢子鸣之流,他或许就没这种苦恼,毕竟层次悬殊。可裴行知不同,他是这世间唯一能与他齐名的人,他才会感到有压力。 有压力,难免患得患失,才会生出自卑。 而自己,竟到现在才发现。 顾慈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埋首于他掌心,合眸轻轻磨蹭着,「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你。」 颊边那只手,猝然颤了颤。 女孩眼神干净澄澈,纤尘不染。戚北落心头奔涌过一阵狂喜,咳嗽了一声,矜持问道:「为何?」 顾慈轻笑了声,没有说话。 为何?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前世,他的眼泪,早在她心头开出了花吧。 若要说得现实一些,那时候,顾家早已落寞,裴家明明知道,却还无动于衷,裴行知也只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只有他,甘愿冒着失去太子之位的风险,为她报仇。 可这些不能告诉他呀,就算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顾慈忖了忖,缓缓吐出一口气,仰面凝望他。 第51章 「这个答案太长了,我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日子还长,倘若我一年回答不上来,就用两年来回答;两年说不上来,那就只好请你慢慢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你可准备好了?」 红烛摇曳,有温暖的气息,从两人紧握的手上传来。 戚北落望着她的眼,那里有他自己的身影,也仅有他的身影。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彻底落下,方才还迷蒙的眼瞬间清明如墨玉。溶溶月色下,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啄了下她唇峰,额头相抵,柔声回道: 「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了。」 笑的丝缕从他唇角漫延至眉梢,顾慈看呆了片刻,忍不住跟他一块笑。 这辈子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从此再也没什么能阻拦在他们之间。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啃了下他英挺的鼻梁,起身要退开,却被一双臂膀缠住,又往怀里带了带。 她愕然抬眸,戚北落左右瞟着眼,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准备好,做真正的太子妃了吗?」 一句话,仿佛在温热的空气里丢入一颗火星,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烧着。 圈着她的臂弯渐渐滚烫,挑唆着顾慈的心,跟着一块蹦跳、燃烧。 她忽闪着眼睫低头,嚅嗫道:「我……我准备得……没你久……」 戚北落扬眉,垂眸看去。 小姑娘咬着唇瓣,脸庞红红,宛如海棠无意沾染春雨。他明明没有喝酒,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他咳嗽一声,手一点一点往下游移,停在那做工繁复的裙绦上,心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面上却还故作镇定。 「无妨,我教你。」 谁教谁?他屋里不是……连个人都没有吗? 顾慈诧异地看他,两眼真诚无比,「你会?」 来自灵魂的拷问,这该怎么回答? 男人的尊严逼着他点头,可良心却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没事为什么要说这个,给自己找罪受? 「咳……」戚北落别开头,大着嗓门,回道,「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 屋子内的熏香,好像比刚才更浓了一些。龙凤喜烛摇曳生姿,烛光透过他的耳朵,在帐内浮开水一样的艳红光晕。 「反正……我们一起学呗。」 说完,他一把扯下帐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扒了个干净。 宜兰宫。 为庆贺太子大婚,皇城内外烟火彩灯齐绽,耀亮这不夜帝京城。 烟火映亮轩窗,在青砖地上斜切出一块菱形。灰屑散落,悠悠转过檐角鸱吻脊兽的眉心,随风飘入。 一双绣鞋踩在上头,狠狠碾了碾。 绣鞋足尖嵌有鸽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色泽莹润,月辉下流光溢彩,乃三佛齐国进献的贡品,世上独此二颗。 由先帝做主,赏给了她,连皇后宫中都没有。 便是如今,明珠已不似从前那般耀目,王太妃依旧每日拿花蜜擦拭,穿在脚上不忍脱下。 「这婚礼,倒办得比哀家当年入宫还风光。」 王太妃有意无意地抚摩着旁边的竹叶,哂笑道。 案头漆盘上,今日份的三碗养颜汤整整齐齐摆在她手边。有两碗已经冷透,油脂结成黢黑的块浮在汤面,异味熏人。 桌案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啜泣声,王太妃凝眉,扬手将桌上三碗汤齐齐扫落。 「哭什么哭?哀家还没死呢!」 瓷碗噼里啪啦落地,溅起片片碎瓷,飞擦过王芍的脸。 她惊叫一声退开,王太妃恶狠狠瞪了眼,她又忙爬回去,新做的裙子被汤汁泅成难看的黑褐色,她也不敢躲,只惕惕蜷缩着,一个劲儿磕头。 「侄女知错,侄女知错,侄女知错……」 王太妃冷嗤,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抚手指,轻飘飘地问:「错哪了?」 「错、错在……错在……」王芍咬着下唇,心头仿佛塞着大团乱麻,憋得她喘不上来气。 那日宫宴,她千方百计勾引戚北落,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羞辱了,一路冲去承庆殿,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闲逛,不知怎的,就到了御膳房。 那日因下着小雪,不见月光,天色暗得很。 她走得太久,又冷又饿,便想从后门偷溜进去,找点吃的果腹,却撞见侍画蹑手蹑脚地从里头出来。 她虽不常和堂姐王若打交道,但她身边的贴身婢女,自己还是见过的。她奇怪了会儿,没做多想,便进门去。 宫宴上的菜肴和酒都是按席位提早分派好的,为防止拿错,每份上都标着大名。 她一进门,便瞧见了顾慈的名字。心头才消下去的火,登时又窜腾上来。 大事她做不成,动点小手脚还是可以的。趁人不注意,她便将满满一整罐盐巴,都倒进了酒里。怕认错,她还挑了块口脂,在酒壶上做了个标记。 亲眼看着那酒被端走,她心里又后怕又激动,光是想象顾慈吃齁着了的模样,她便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御膳房门口,内侍催着说太子殿下要酒,她以为是为顾慈要的,便将这壶送了过去。可谁曾料到,竟是为了大殿内的一场比试,讨要的罚酒。 第52章 她捧着酒退回来,可御膳房头先准备的酒不够用,想着本就是太子和北戎使团之间的比试,就将这壶酒呈上去应付。 她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壶做了记号的酒,被送上赌桌。 索性太子殿下箭术高超,那酒也只是多洒了些盐,给北戎人喝了也就喝了,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哪知,那赫连铭喝了那酒,竟直接当场中|毒身亡了! 她吓得当场栽倒在地,脸色煞白站不起来。 边上几个命妇以为,她是被死人吓到,也没做多想,过来安慰,命人将她扶去偏殿陪太妃娘娘。 冷风灌入脑中,她四肢百骸都在大颤,宫人给她盖了一层又一层绒袄,还是没法让她暖和起来。 也就在这时,她想起侍画鬼鬼祟祟的模样,终于想通,定是王若那里出的岔子! 王若预备了毒|酒要谋害顾慈,却被她阴差阳错地送去做罚酒,入了赫连铭的嘴。 虽说毒不是她下的,可她却是直接害死赫连铭的凶手。 端看赫连铮护短的模样,要是知道真相,铁定不会放过她。 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到太妃娘娘面前。 太妃娘娘当场气掉好几根头发,给了她一巴掌,忙命人去找替罪羊,可还是晚一步。他们的人才刚到御膳房,就看见奚鹤卿领人,将王若和侍画捆走,挪送殿前审讯。 显然,她和堂姐就只能保一个。 太妃娘娘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选择了她,舍弃掉堂姐,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将那日在御膳房当值的宫人内侍一一除去,帮她用绝后患。 或许堂姐到死都还不知道,她不过是自己的替罪羊。 王芍心头一阵绞痛,泪水涟涟,晕湿淡青色眼圈。 因这事,她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总觉堂姐要来索命寻仇,夜夜睡不安稳。才十五岁年纪,却闹得形容枯槁,跟八十岁的老妪似的。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选你?」 王芍身子颤了颤,心头有个大概的猜想,咬了下唇,叩首道:「侄女不知。」 王太妃哼笑了声,揽镜整理发髻,目光透过镜面,冷冰冰地瞧过来。 「在哀家眼里,你和王若都还不够格,别说跟岑清秋比,就是顾慈,你们两人凑一块,也扳不倒她。」 王芍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语调平平地道:「太妃娘娘看人一向准,侄女全听太妃娘娘安排。」 王太妃眼里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可至少,你比王若沉得住气,不会无视哀家的话,四处给哀家惹事。如今我们王家虽遭了大难,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他们斗到底!」 烟火忽而大盛,映亮她半边容颜。 双目圆瞪,眼角的鱼尾纹宛如刀斧凿刻上去,根根凛冽分明,牵动面肌,整张脸都变得格外狰狞可怖。 王芍心头大蹦,慌忙垂眸不敢看。 一只手忽然伸来,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往上抬,她被迫再次同那双阴冷的眼眸对视。 「如今潞王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登基,我们王家才有复兴的可能。眼下王若是没法再做潞王妃了,不如你嫁过去可好?」 轰的一声,大红色烟火在夜幕中碎开,星星点点的光四下飞溅,好似夜空霍然吐出的一口血。 「太妃……娘娘……」王芍眼圈腥红,泣不成声。 王太妃也不逼她,翘着兰花指,点了下南窗外头。 「还惦记着你的太子殿下呐?人家现在可正忙着跟自己的心上人颠鸾倒凤,醉生梦死呢,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 「哀家也不怕把话说得更难听一些,戚北落打小就不大认人的脸,你把他放在心尖尖上,他可未必知道你是谁。」 这话好像一把刀子,直接将王芍的心捅了个对穿,过去所有的旖旎美梦,都同这漫天烟花一道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芍擦了擦眼,整理发髻衣裳,双手交叠在地,额头抵住手背,郑重行了个大礼。 王太妃心底的大石松了些,长长出一口气,唤宫人再去备两碗养颜汤,其中一碗赏给了王芍。 觑了眼她的妆容,王太妃又忍不住拧眉,「回去换个梳妆打扮的宫人,别再扮什么顾慈了,扮也扮不像,还是做你的王芍好了。」 王芍眼眸微微暗淡,闭了闭眼,只恭敬道:「是。」 翌日顾慈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早过了上朝的时辰,而戚北落还窝在她身边,睡得七荤八素。 她心底慌了一瞬,想推他起来,忽记起新婚头三日有婚假,他不必上朝,方才松下口气。 日光透过轩窗照进来,帐子里漫开一抹水色的光。锦帐两侧的金钩歪斜下半边,摇摇欲坠,「叮叮」响了大半夜,眼下声音倒不怎么清脆了。 帐幔被扯下大半片,随风轻动,垂在床沿的一片衣角「簌」地滑落,同地上散乱的衣物靴子混做一团。 有戚北落的,也有她的,只是现在都分不清楚了。 想起昨夜的事,顾慈脸上由不得发烫。 从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主动的一直都是她。第一次告白,第一次拥抱,第一啃嘴,都是她引着戚北落。 第53章 原以为这事上也会是这样,她还羞涩扭捏着,不知该怎么办,谁料戚北落竟趁功夫,二话不说就上了,跟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恶狗一样,见到肉要咬,主动到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头就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 任凭她如何哭闹反抗,他都不肯放过自己。 昨夜婚礼礼成时,就已经快大半夜,后来又折腾到多晚,她也不知道,只记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一声鸡叫。 眼下已是深冬,顾慈素来畏寒,夜里睡觉总要抱着汤婆子。然而现在被某人圈在怀里,没穿寝衣,竟也不觉得冷。 顾慈热得有些受不了,微微动了下身子,痛意过电般传来,两条腿跟彼此不认识了似的,竟有些合不拢。 不信邪,又动了一下,她由不得「嘶」了一声。 戚北落早年在沙场枕戈待旦,警觉性极高,很快便被者细微的声音惊醒。眼睛还没睁开,臂弯就已经收紧,将人往怀里带,贴得比刚才还近。 「你要去哪?不许走!」 他眼睛依旧睁不开,声音还带着轻微鼻音,低沉喑哑,细细分辨,竟还有几分委屈。 这是以为她要上哪去啊?顾慈哭笑不得,推着他的肩膀道:「我没去哪儿,你松开。两人睡一个被窝太热,我想去里头那床被子里睡。」 很合理的要求,却偏偏遇上不讲理的人。 「不行!」戚北落将人又拥深一些,用力蹬着两只脚,硬生生把里头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给踢乱,踹到床角。 好像还觉不够,他长臂一展,抓起被子随手往帐外一丢,「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跟我睡一个被窝。」说完,便回身抱住她。 见她呆若木鸡,又趁机啃了口她的脸蛋,心满意足道:「睡觉!」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顾慈很想这么啐他,可张嘴又被他逗笑。 戚北落本还存了几分睡意,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倦意倒慢慢消散了,睁开眼睛。 小姑娘侧卧枕头,彼此间的距离不到一拳。 鸦羽色青丝散于枕间,脸蛋小小只若巴掌大,白皙精巧的下颌在海棠红被头里若隐若现,一双杏眸在晨光下泛着水雾雾的光,一眨不眨,凝睇于他。 戚北落左胸口拳头大的地方,没来由地撞跳了下,昨夜的一幕幕重又浮现脑海。 小姑娘乖乖躺在自己身下,也是这般望着自己,眼波如涟漪般轻颤,不知所措却又极力配合,让他爱不释手,一时克制不住,全凭本能行事,便要得狠了些。 攀至顶峰时的感觉,他也记得。 长夜漫漫,万籁俱寂。他只看得见小姑娘媚眼如丝,只听得见她娇啼如莺,牵丝般,引领他的呼吸和脉搏。就连那颗心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那滋味,宛如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却又比接连赢下数十场大战还让他高兴。 顾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霎着眼睫,咕哝道:「天色不早了,今日还要给陛……父皇和母后请安,可别迟了,起来吧。」 头一回听她改了称呼,戚北落眼睛一亮,展臂将小家伙抱入怀中,爱怜地揉蹭她的小脑袋,「睡得可好?没睡够就再多睡会儿,父皇母后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 说?说什么?他们俩昨夜折腾得太出格,今日实在起不来,就不去请安了? 这怎么说得出口!叫旁人听去,不得笑掉大牙? 「去你的!」顾慈没好气地将人推开,嗔瞪他一眼,挣扎着拥被坐起,伸手去够地上的衣服。 戚北落睡在外侧,她俯身的时候,青丝如瀑垂落,顺势拂上他手背,软软的,柔柔的,好似要揉入他心底。 戚北落玩心忽起,反手压住她头发。 顾慈「哎呦」了声,拍开他的手,「别闹!」握住发根,要把头发抽出来。 眼眸含笑,语气轻软,是她一贯的温婉柔顺,带着娇娇的抱怨,又多了几分纵容。 戚北落眼里神采大现,玩心更炽,捉了她的手,将人捞回怀里,低头去寻她的小嘴。顾慈扭动脖子,边叫边躲,不给他吃。 苟延残喘了一整夜的喜床,又开始喑哑地嘶嚎。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才将将安静下来。 「太子殿下,太子妃,可是要起了?」 两人齐齐愣住,顾慈反应过来,忙不迭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捂着两颊瞪他,「你看你,把人都招来了!」 戚北落笑了笑,将她抱回被窝,拉高被角,仔仔细细挡住她露在外头的一段香肩,「好好好,都怪我。外头冷,你且先在这躺好,我去给你拿衣裳,穿好了再起来。」 说完,他便掀开被子下床。 他也未穿寝衣,这样猝然掀开被子,顾慈就冷不丁瞧见他的身子。 宽厚的肩背,劲瘦的腰身,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形,每一寸肌肉线条都流畅紧实,还有两条修长的腿…… 顾慈的脸轰地一声烧着,捏着被头,「呲溜」缩进去,隆隆心跳声充斥被窝,震得她两耳嗡嗡。 虽说两人已经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她一时间还未适应两人身份上的变化,突然这么坦诚,她还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但好在,这厮还有点良知,回来的时候已穿戴整齐。 第54章 他偏好玄色衣服,但新婚初日需穿得喜庆些,便改着一件猩红缎面袍服,双肩下绣有大片金丝蝙蝠团花纹,华贵雍容。又因他身量挺拔高大,生生带出一股张扬英气。 昨日新婚太过紧张,顾慈没能好好欣赏他红衣的模样,眼下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呆住。 戚北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动静,无奈地笑了下,将衣裳放在她枕边,转身去开门。 云绣和云锦早就候在外头,朝戚北落行了个礼,领着宫人鱼贯入内,瞧见屋子里的狼藉模样,都齐刷刷倒吸口冷气。 昨儿她们在外头守夜,听姑娘哭了大半宿,隐约也能猜到殿下对姑娘的「宠爱」有多盛,可亲眼瞧见后,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哪里是洞房,分明是拆房! 几个沉不住气的,躲在后头低低窃笑,看向两人的目光或多或多带着点欣羡。 顾慈越发不好意思,低头绑中衣系带,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云绣手捧一套全新的衣裙,兴奋地跑过来,「姑……咳,太子妃,您瞧这裙子,今日就穿这身如何?」 四下看了眼,又凑到顾慈耳边低语:「这是殿下吩咐内廷司,按照您的身段尺寸,特特定做的。您要是不喜欢这样式,衣橱里还有好几十身,什么面料,什么绣纹的都有,奴婢拿来给您慢慢挑。」 「不光衣服,还有首饰呢!」 云锦偷偷凑过来,指着妆台上满满三大排嵌螺钿的锦匣,两眼晶亮。 「奴婢刚才看过了,里头全是殿下给太子妃新打的首饰,大到镯子发钗,小到耳珰,什么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的、玛瑙的……应有尽有。听说每一样,都是殿下亲自绘的纹样!」 顾慈讶然。 其实娘亲给她准备的嫁妆里,光是四季的衣裳和各种首饰,就装有好几十箱,全是时下帝京城里最盛行的款式,她就是每日换着穿戴,也够换个好几十年。 怎的戚北落又给她新做了?也不告诉她一声? 她抬眸瞧了眼戚北落,他正站在全身大镜前,整理衣角,并未看过来。而这面大镜…… 顾慈扶着床框,缓缓站起身,目光四下扫视,面上又添一层讶色。 头先听向嬷嬷说,戚北落推了好几日的政务,亲自支持,将新房布置得跟她的玉茗轩一样,就是为了不让她嫁过去后,不适应新环境,做事束手束脚。 她原还不怎么相信,以为只是像了些。 昨日夜色昏暗,加之她心情紧张,也就没来得及细看这新房。目下她终于看清楚了,当真是一模一样,连屋子里摆放的花草都分毫不差。 这人为了她,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戚北落觉察到她茫然的目光,含笑走去,刮她的鼻子,「怎的了?在这傻站着,外衣也不穿,也不怕冻着?」 余光瞥见云绣手里的裙子,他眼波一荡,语气变得有些紧张,「可是衣裳不好?那就不穿这个,我让人给你换别的。」 顾慈一下回神,仰面看他,眼眶微微发热,趁旁人不注意,飞快在他脸上啄了口,「谢谢。」抱起裙子扭头就跑。 猝不及防的甜蜜,戚北落傻愣在原地,三魂七魄都散了一散,摸着脸嘿嘿痴笑了会儿,反身抓住她的手,不让走了。 「这大喜的日子,大家都讲究成双成对,你、你怎么就亲一边……多不吉利啊。」 顾慈愣住。 戚北落趁机赶紧把另一边脸贴过去,一点不客气,见她不动,还皱着眉头催促。 「快,快,别让天上的神仙等急了,到时就不灵验了。」 哦,最后还成她的错咯? 顾慈又气又无奈,终还是扭不过他,恶狠狠瞪去一眼,在新婚的第一日,送给他一个「好事成双」。 大约幼稚的人都很好哄,直到两人收拾妥当,一道去紫微殿面圣,戚北落脸上得意的笑容都未减半分。 宣和帝瞧了,身上阵阵起鸡皮疙瘩,随手将笔杆丢回白玉笔筒中,两手交环于胸前,来回打量二人。 对于臭小子的婚事,他一直持放任态度,全交由他自己做主。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闷葫芦,心事全别在心里,不说出来。他原还担心,臭小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窍,正琢磨要不要办个选秀,给他物色个贴心人。 不料,他竟主动找上门,跟自己提出要赐婚,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一高兴,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然而后来发生的事…… 说句实在话,闹出这样的丑事,他原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若不是臭小子三番五次恳求,他还真不愿答应。即便昨日,看着他二人对自己行拜堂之礼,他心里还颇为犹豫,生怕这顾二姑娘哪日又折腾起来,让臭小子伤心。 但眼下看来,这新进门的儿媳妇满脸娇羞,臭小子又容光焕发,显然昨夜春风一度,琴瑟甚是和谐,连谢恩都晚了。 要知道,这臭小子自懂事起就没赖过床,今日还是头一遭。 或许……真是他多虑了? 再看这对新人两眼,他思绪不禁飞远,想起当年,太液池边那个小姑娘。明明是她先拿绣鞋砸了他脑袋,可她不仅不道歉,还反过来对他颐指气使…… 一晃,竟都过去这么多年啦! 第55章 宣和帝嘴角扬起些,摆摆手,让王福将备好的封赏赐下去,便让他们退下。 按照礼制,顾慈还要单独去拜见皇后。 因皇后娘娘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好亲近之感,顾慈虽知她本性并非如此,但心里终归有一份淡淡的畏惧。 如今她成了自己的婆婆,顾慈就更不敢同她独处,生怕做错什么,惹她不快。 但好在,顾蘅来了。 因着是赐婚,她和奚鹤卿今日也要进宫谢恩。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俩竟也迟到了。 才一夜没见,昔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姐姐,今日连路都走不稳,深一脚浅一脚,随时都能摔倒。 奚鹤卿好心好意过来扶她,她却猛地一激灵,拼命挥舞两手不准他碰,小脸紧绷,跟个斗鸡似的。 奚鹤卿耸耸肩,远远朝顾慈拜了一拜,大约是说:「这个小麻烦就拜托你啦。」 顾慈忍笑,微微颔首,算是接下了这个「麻烦」。 一夜间,姐妹俩齐齐挽起及腰长发,高高地梳起妇人髻。走近后一看,彼此眼眶下隐约都覆着一层淡淡的黛色,显然都是昨夜被折腾狠了。 交换完眼神,姐妹俩都忍不住低头长叹。 果然,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长华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奢华冷清。 一路行来,夹道两边覆着厚厚的一层雪,只有零星几个宫人内侍在「吭哧吭哧」地卖力铲雪。 顾蘅虽好久没来长华宫,但关于皇后娘娘的传闻却没少听,好奇之余,更多的是忐忑,遂紧挨着顾慈走,不敢四处乱看。 顾慈比她好不到哪去,手心控制不住「哗啦」直淌汗,碍于太子妃的身份,不可露怯,这才强撑着挺直腰背,在前头带路。 说来也有趣,小时候姐妹俩在宫里小住半年,顾慈胆小,万事都是顾蘅挡在她前头,如今长大了,反倒调了个个儿。 堂屋内地龙烧得正旺,半人高的错金螭兽大熏炉端居正中,袅袅吐出香烟,热闹成片。 岑清秋刚送走各宫过来请安的妃嫔,正侧卧在美人榻上看书。 她腰上盖一张雪白的毛毡,底下探出点白嫩足尖,甲盖点着丹蔻,宛如一对静静窝在雪地里的白兔,华贵又不失娇俏。 姐妹俩入内,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两人昨夜都「伤亡惨重」,屈膝时,虽努力遮掩,可动作还是不大自然。 岑清秋目光越过纸页边沿,淡淡投到两人身上,哼笑一声,看向秦桑。 秦桑心领神会,招呼人赐座,又亲自扶两位新妇坐下,趁没人注意时,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瓷瓶,分别塞到她们手中。 顾慈和顾蘅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桑轻咳,凑到姐妹俩中间,低声道:「这是皇后娘娘赐给两位的膏药,抹上后,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消肿。」 消?肿? 顾蘅还有点懵懂,顾慈已经反应过来,脸颊蹭的烧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偷偷打量岑清秋的脸色,心跳如鼓。 到底是没瞒过去。 新婚第一夜就闹成这样,连请安都迟了,陛下虽没说什么,可皇后娘娘素来治下甚严,她心里头会不会有微词? 她不愿给皇后娘娘留下坏印象,攥紧瓶子,尽量用最平静地语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岑清秋合上书卷,漫不经心地回:「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没必要谢来谢去。早日给太子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就是对本宫最大的感谢了。」 不仅没摆半点架子,语气透出几分可亲。 顾慈心内稍安,脸颊却「呼」的一下,更热了。 以前,她只想着嫁给戚北落,孩子的事倒还真没考虑过,冷不丁被提起,她心底还真生出点期待来。 她和戚北落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老天保佑,可别跟他一样呆头呆脑的。 此时刚好是午膳时间,岑清秋看了眼天色,让姐妹俩留下一道用膳。 秦桑得了吩咐,转身去小厨房命人准备,外头忽然匆匆忙忙跑进来个小宫人。 「皇后娘娘,宜兰宫里的那位打发人过来,说是她那里备了几样时新小菜,请太子妃和奚二夫人过去,一道用午膳。」 顾慈猛地捏紧手,两道细细的眉毛往中间挤,大好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王太妃请她能有什么好事?左不过又是一场鸿门宴。她不想去,可又不得不去,谁让人家是长辈,就连陛下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更何况是自己? 姐妹俩齐齐叹气,起身预备告辞,岑清秋突然道:「既是太妃的邀请,正巧,本宫最近吃腻了这长华宫里的小厨房,就借你们的光,一道过去尝个鲜儿。」 顾慈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华宫小厨房里头的厨子,那都是陛下从御膳房精挑细选出来,手艺最拔尖的几人。有回戚北落想从里头挖人,塞去顾家,不仅没成功,还被陛下狠狠教训了一番。 若是皇后娘娘连他们的手艺都看不上,那宜兰宫的那些歪瓜裂枣,就更不用提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实则是怕她们过去挨欺负,想给她们撑腰吧? 第56章 顾慈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低头再看膏药瓶,心底生出缓缓流淌过一阵暖意,将适才那点慌乱冲散。 皇后娘娘她呀,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是嘴硬了些,跟某人一模一样。 宜兰宫。 今日天色不错,大雪已歇,日头高照,雪色曳着金芒,明晃晃地照漫进屋子。 王太妃坐在南窗底下,捏着细竹枝,边晒太阳边逗雀鸟。 三抹倩影踩着光毯,款款而来。附近的宫人们都被吸引过去,一时忘了手里头的活计。 王太妃眯眼瞧去,目光从顾蘅、岑清秋身上晃过,最后定在顾慈身上,瞳仁骤然缩紧。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缕金梅花纹样的袄裙,下系大红细褶绫裙,袅娜又不失灵动,连案头一枝蔫了好几日的剪梅,仿佛也因她的到来,忽而明艳生姿。 而那衣裳料子,正是内廷司近日急缺的雪缎。 她早早就打过招呼,将料子定下,前儿打发人去催的时候,那几个蹭楞子的积年还信誓旦旦地说,料子一齐全,就先紧着她宜兰宫,怎的现在穿在这死丫头身上了? 视线下移,皓腕上的一抹嫣红跃然入她眼眸。 果真是有人给撑腰,来她宜兰宫请安,竟连她赏的镯子都不戴,存心拿这么艳的颜色惹她眼。死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咯吱—— 王太妃一时收不出力,竹枝生生在她手中断成两截,她又若无其事地丢开,笑盈盈道:「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把皇后都给吹来了。可真不巧,哀家宫里头没预备那么些午膳,恐怕得饿着皇后了。」 她边说,便耷拉下眉梢,做惋惜状。 岑清秋浑不在乎,也不等她邀请,便一提裙子,盈盈坐在她对面,「这个无妨,左右本宫三个,也没打算多叨扰,知道太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就行了。午膳就算了,都给您留下,好好补补,争取再活久些。」 说完,她便手肘支在桌案上,手掌拖着粉颊,看着王太妃,笑吟吟眨了下眼。 一见面就争锋相对,火力全开,竟连粉饰性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做了。 顾慈惊了一瞬,很快也冷静下来。 顾蘅是头一回见这阵仗,看直了眼,可慢慢地,眼里湛开光,变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王太妃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摞金甲套深深嵌入掌心,直到掐出深痕,她方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捋了捋鬓角碎发,笑吟吟问:「皇后来了也好,也省得哀家为这事再跑一趟。」 「哀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女,皇后应当还记得吧。说来也是家门不幸,怎的这孽根祸胎,都托生我们王家来了?不过还好,至少芍儿还是个不错的,就让她给你们戚家做媳妇,如何?」 顾慈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儿。 给戚家做媳妇儿,难不成她还惦记着要把人塞入东宫做侧妃? 不等她开口,岑清秋就先一口拒绝:「如今东宫刚迎来一位正妃,本宫瞧着挺好,不需要什么侧妃,平白给人添堵。」 顾慈松了口气,感激地望向岑清秋,还没等高兴起来,就听王太妃捧着袖子,笑得两眼弯弯,花枝乱颤。 「哀家几时说过,要让芍儿去东宫做什么侧妃?皇后生的太子,自然是人中龙凤,可还没好到,非要哀家求着把人送去给做侧妃的地步吧。皇后可莫要想太多,会折寿的!」 岑清秋一时愣在原地,顾慈和顾蘅亦是一头雾水。 王芍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入东宫做侧妃,将来再一步步挤掉她正妃的位子么?怎的才几日功夫,就转了性了? 可,皇室适龄的皇子中,除了戚北落,她还能嫁谁? 顾慈隐约猜到,俯身在岑清秋耳边低语。 岑清秋凤眼微眯,绵长地「哼」了声,纤指轻快地点着桌案,「原来王姑娘瞧上潞王了,果然是眼光独到,本宫佩服。」 四面响起低低窃笑。 连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要,可不「毒」到么? 王太妃的脸沉了一沉,假装没听懂。 岑清秋轻嗤,继续接上:「只不过……陛下心里还惦记着上回宫宴的事,恐怕不会同意这门亲,王姑娘恐怕要失望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正待呷一小口润嗓,前头忽然爆发一阵铜铃般的笑声。 当真是铜铃般的笑声,差点没把她手里茶盏震脱手。 「哀家还当皇后和陛下间的感情有多好呢?陛下竟连这事都没告诉皇后,啧啧啧……着实过分!」 王太妃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激动地攥紧雕花扶手,两眼投射出异常明亮的光,「那哀家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这门亲啊,就是陛下亲自决定的!」 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渊潭,立马在三人心中溅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顾慈眉心深蹙,玉指绞绕着帕子,心思飞快转动。 武英候王家有兵权,但急缺靠山;而潞王有夺嫡的可能,但缺实权。双方臭味相投,即便出了王若那样的事,还是会选择联姻,这点倒不难理解。 只是陛下……他明明深谙这点,却依旧同意了? 似有一股阴冷的寒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来。顾慈两只细细的多胳膊,在袖底一点一点冒出鸡皮疙瘩。 第57章 岑清秋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容褪去,凤眼眼尾慢慢凝出一痕凛冽。 王太妃是不是还在嘲笑她,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在乎…… 这么大的事,某人竟都敢不跟她商量一下,就这么答应了? 咯吱—— 她座椅扶手上的一朵幽兰浮纹,被她硬生生掰了下来。 这个狗皇帝,皮痒痒了是吧! 王太妃被岑清秋欺压了这么多年,从未赢过一次,这回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岑清秋却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 不仅是她,就连顾慈也面色淡淡,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憋屈了这么就才放出来的王牌,既然只得了这么个效果,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 王太妃笑意枯萎下去,心底酿出阵阵苦闷,转目望了眼铜镜。因方才的大笑,脸上脂粉呼呼脱落,嘴边又横生出三道褶! 「啊!」 她惊叫一声,慌手慌脚地冲到妆台前,抓起香粉饼子拼命往脸上拍。 顾慈和顾蘅狐疑地面面相觑,岑清秋斜睨她,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冷冷道:「既然太妃有事要忙,那本宫就先领人回去了。」 「诶诶诶!哀家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 王太妃匆匆回身,也因转得太急,脑袋上的假云鬓晃了晃,垂下几缕青丝。她吓一大跳,用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一手扶着云鬓,一手继续持之以恒地拍着香粉。 顾蘅憋笑憋得五官抽搐,拽了拽顾慈的衣袖,附耳低语:「她这模样,是打算去戏班子唱南曲,还是刚唱完南曲回来?」 顾慈胸脯震了震,借咳嗽压笑,回道:「别这样,人家唱南曲的,可都是有头发的。」 顾蘅愕然,几乎是使劲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笑出声。 前头却有人真「嗬」地一声,捧着袖子低笑。 顾慈昂首,岑清秋亦在瞧她,凤眼弯弯如月牙,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亲切娇俏,俨然一个邻家大姐姐,全无半点高不可攀的疏离。 顾慈眼睫轻霎,腼腆地垂下脑袋,直觉同自己这位婆婆的关系好似又近一层。 那厢王太妃尚不知她们在闹什么,对着镜子左右顾看,确认再瞧不出破绽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扶着宫人的手款款踱步回来。 「哀家听说,东宫这些年跟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内侍,可有此事?」 她假意关切地看过来,顾慈脸色微沉,扯了下嘴角道「是。」 「你怎的都不早说?」王太妃凝眉,挥手抱怨,「这内侍的心再细,哪里细得过真正的女人?你才入东宫,要忙的事还有很多。正好,哀家给你指派几个好的,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说着,她拍了下手,「都出来吧。」 屏风后头环佩轻响,香气袭人,一排窈窕又纤细的身影袅袅走出,各个杏眼桃腮,柳腰丰臀,姿色动人。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妃。」 细细软软的声音,比蜜还甜,连女人听了都忍不住酥了半边身。 顾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蹙眉上前一步。 顾慈拉她回来,目光如泠泠月色,缓缓从她们身上涣漫而过,冷笑。 这便是王太妃今日唤她过来的真正目的吧。眼下王芍许给了潞王,没法再塞往东宫做侧妃,就干脆送一群来做宫人,放长线钓大鱼,只要有一个能成功爬上那张床,便是她赚了。 「太子妃?你怎的不说话,莫不是对哀家的安排不满意?」王太妃呷一口玫瑰花露茶,笑语晏晏地问道。 顾慈收回思绪,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朝她福了个礼,「太妃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臣妾嫁来之时,带了不少陪嫁丫鬟,暂时不缺人手。」 「况且殿下和臣妾都不大习惯让陌生人近身,若是臣妾将她们都收了,也还能打发去做些粗活。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若是被打发去刷官房,岂不可怜?」 几位姑娘听见「官房」二字,登时花容失色,你觑觑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打起退堂鼓。 王太妃狠狠瞪她们一眼,恨铁不成钢,竟连个激将法都看不出来,还指望她们去跟顾慈争宠? 她捏了捏眉心,愤愤放下茶盏,勉强扯了个笑,「太子妃这说得哪里话?进了宫,那就都要按规矩办事。哀家既把人给了你,自然是你想安排她们去哪,她们就得去哪儿,怎还能由她们挑挑拣拣?」 「再说了,随你进宫的丫鬟,规矩礼数到底没宫里头的人学得全。正好,你把人都领回去,也给她们做师父,好好立规矩。」 她故意将「规矩」二字咬得极重,生怕顾慈听不见似的。 经这提点,后头那一排呆头鹅终于转过劲来。 原来方才所谓的「刷官房」是在故意吓唬她们啊!这个太子妃,为了不让她们入东宫,分去太子殿下的宠爱,竟想出这么阴损的招数。 哼,等她们将来傍上太子殿下,非让殿下休了这小肚鸡肠的太子妃不可! 她们情不自禁挺起胸脯。 顾慈捏紧拳头,真是一群烦人而不自知的苍蝇,平了平胸中之气,正思忖该怎么反击,岑清秋忽然抬起素手,就着阳光细看手上新染的丹蔻,淡淡道: 第58章 「太妃所言极是,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头尤甚。本宫瞧这几位宫人,模样生得的确都不错,只可惜这规矩上还差点火候,在主子面前,连最起码的站姿都不对。既要送去东宫,给别人立规矩,那就让本宫先给她们立个规矩吧。」 几个呆头鹅一怔,才刚挺起来的胸膛,又争先恐后地缩回去,各个摇头如拨浪鼓。 宫里头谁没听过皇后娘娘的威名?倘若太子殿下是沙场上的修罗,那皇后娘娘便是皇城里的笑面阎王,轻轻抬个手指,就能让你灰飞烟灭。 这么多年,后宫一直太太平平、相安无事,多是因她的雷霆手段。 秦桑得了命令,边卷衣袖边笑眯眯往前走,「几位别怕,忍忍就过去。」 呆头鹅们更怕了,瑟瑟缩成一团,小脸煞白,泪水涟涟地望向王太妃求助。 一巴掌刚要落下,惊起尖叫连连。王太妃沉声闷出一口气,霍然起身,「慢着,这些是哀家的人,没有哀家的命令,谁敢动?」 这话是对秦桑说的,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岑清秋仰面,同她视线相接,瞧出她眼底奔涌的挑衅和愤怒,微微眯了眯眼,亦缓缓站起身。 顾慈心中升起几分不安,下意识拉住她的手,摇摇头,杏眼清澈,如林间饮水的麋鹿。 岑清秋微讶,垂眸觑眼她的手,又抬眸瞧瞧她,嘴角难得漫开一丝真诚的笑,颇有几分明白,世间好姑娘那么多,为何臭小子偏偏一根筋,吊死在她身上。 她轻轻拍拍顾慈的手背,抽回手,迤迤然行至王太妃面前,些些翘起下巴,曼声道:「她们是太妃的人,可本宫是中宫的主人,本宫让动手,谁又拦得住?」 「你!」王太妃瞪着眼睛,一口血痰涌至喉间。 进宫这么久,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过话,她抬起巴掌往岑清秋脸上扇。 岑清秋懒洋洋睨去一眼,眼神轻飘飘没个重量。 王太妃却激灵灵一个冷颤,仿佛被无数冰碴子扎入胸膛一般,愣在原地,踉踉跄跄往后倒。 岑清秋眉心轻折,掸了掸适才被她刮蹭到的袖襕,抬手将她压着她的肩,将她摁回玫瑰椅中, 「说要给人立规矩,太妃却才是里头顶顶没规矩的一个。那便一道看看吧,如今这后宫,打底谁说了算。」 她朝秦桑使了个眼神,秦桑便高举戒尺教训开。 劲风呼呼,手放不对地方就大手,脚不不规矩就抽脚,训得她们惨叫连连,再不敢动这攀龙附凤的歪心思。 王太妃还没从岑清秋的的眼神里走出来,她们每哭一声,她的手脚也跟着一块抽抽,仿佛挨打的人是她。 岑清秋拿帕子揩了揩手,轻慢地瞧她最后一眼,哂笑,丢下一句「乌合之众」,便转身领着顾慈和顾蘅离开。 回去的路上,顾蘅还沉浸在方才的气氛中,兴奋不已。 顾慈安抚好她,转目望向前头的背影,垂眸忖了忖,深吸一口气,几步上前。 「今日,多谢皇后娘娘出手相助,不然我和姐姐就真要……」 「你唤本宫什么?」 顾慈一愣,仰面。岑清秋眉目温柔,眼底满是鼓励。 顾慈发了一会儿怔,面颊微红,垂覆下眼睫,糯糯道:「母后……」 边上传来一声轻笑:「还是那句话,既叫了这声母后,就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谢不谢的。本宫不帮你,帮谁?」 顾慈捏着帕子,心头一阵激荡,良久,才哽咽道:「是,母后。」 三人又絮絮畅谈了许多,岑清秋比姐妹俩想象中要健聊许多,也爱笑许多,同她们眼中的皇后判若两人,不知不觉,竟已回到长华宫门口。 戚北落和奚鹤卿正在门口踱步,神色焦躁。 他们已然听闻,太妃召姐妹俩去宜兰宫叙话之事,想直接冲过去救人,被长华宫的宫人劝住,想着有皇后娘娘在,应当没事,便一直在门口侯着。 眼下见姐妹俩安然无恙回来,他们紧绷的表情霍然一松,想上去抱人又不敢。 岑清秋忍笑,侧眸对姐妹俩道:「去吧,本宫还有事。」目光转向紫微宫方向,冷哼,「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顾慈身子一颤,为陛下捏了把汗。 恭送岑清秋离开后,两个男人便迫不及待奔过来。 顾蘅想起袖子里的那瓶膏药,肚里就是一顿火,指着奚鹤卿的鼻子正准备开骂,人就被突然打横抱起。 「你、你干什么!」顾蘅一吓,忙不迭勾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我知你心中不爽利,想骂我便骂,我都乖乖受着。但也请你,给你的夫君一点薄面,咱们回家再骂,可好?」 奚鹤卿宠溺地白她一眼,朝顾慈二人点了下头,丢下句「告辞」,扭头就跑,好似晚一步,媳妇儿就会被人抢走似的。 顾慈捧袖暗笑,知道奚鹤卿是心疼姐姐今日走了那么多路,才会如此,为姐姐高兴之余,又生出几分欣羡,忍不住探长脖子多看了两眼。 哪知下一刻,她也猝不及防得被打横抱起。 「你又是干嘛!」她惊完,娇嗔地捶了下罪魁祸首的胸膛。 戚北落黑着脸,斜着眼,冷冷哼了声,「他们不过抱了一下,也值得你羡慕成这样?你要是高兴,我能抱着你,一辈子不撒手!」 第59章 说完,他便抱着顾慈,大摇大摆走上轿舆。 抬轿的内侍偷瞟着他们,暗暗低笑。顾慈由不得满脸臊红,推开他,想去旁边的空位坐着,戚北落却不肯放手,牢牢抱了一路,任凭顾慈如何挣扎,都没松一根手指头。 下巴翘得老高,眼神好不得意。 哼,抱一下有何了不起?他不光抱了,还有抱着坐了一路轿舆呢! 这才叫了不起! 夜已深,星辰满撒,流云追逐皎月,清辉清清浅浅,窝在墨蓝穹顶小憩。 御书房内,宣和帝正在批阅奏章。 余光瞥见南窗底下一团昏黄光晕,他忽地想起白日上御前谢恩的两对新人,一时思绪万千,索性暂搁笔墨,仰身屈膝,修长的手指搭在膝头,放任遐想。 前两日,他这个时辰去长华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撵了出来。 这两日,他同样是这个时辰去长华宫,终于能勉强撑过半个时辰,才被扫地出门。 今日过去,或许就能待上一个时辰了吧! 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染到嘴角,他展臂抻了下酸疼的筋骨,唤人取来平江春,也不传舆,自提着一壶酒便出了殿门。 双手抄在背后,两幅织龙纹宽袖佯佯款摆,欢喜异常。 才至长华宫阶前,他脚步霍然停住。 他的皇后爱漂亮,每晚都早早入睡,他生怕吵醒她,每回批完折子过来,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虽然最后也真的被当成贼,毫不犹豫地丢出门…… 可今日,寝殿内的灯,竟然还亮着? 宣和帝眉尖几不可见地一挑,低头瞅了瞅手里的酒壶。 他不是个嗜酒之人,酒量极浅。奈何他的皇后有事没事总爱小酌一两口,为博佳人一笑,准他在长华宫打地铺,他也只好舍命陪红颜。 廊下空无一人,寝殿内也未上锁。 夜风轻轻一推,吱呀,旖旎烛光如同美人曼妙的柔荑,从门缝里探出,带起一段暗香,柔柔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里走。 「哼——」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被寒夜浸润了一路的胸膛,一点一点灼起星星之火。 殿内烛光昏暗,窗棂上垂着细密的鲛纱。夜风徐来,茜色曼曼飞扬,一抹袅娜人影盈盈立于当中。 烛光透过茜纱,映得她眉目如诗如画。两道柳叶眉修得极细,眉心花钿璀璨如星,底下一双凤眼微微挑起醺红眼线,精致冷艳,如月下海棠。 「臣妾,给陛下请安。」 岑清秋螓首低垂,笑靥如花。七重绉纱衣朦胧可透灯影,胸前一朵花形胎记若隐若现,隐有香艳。 宣和帝眸光一暗,攥紧酒壶,不着痕迹地滚了滚喉结。心早已经飞过去,人却还坚持站在原地。 画面太美好,美好得又点反常。 他的皇后打小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尤爱打扮,却从不在他面前打扮。虽然她不梳妆,素衣净容,也漂亮得温暖如一朵纯白牡丹,恣意绽放在无风的午后。 可现在…… 宣和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皇后可是惹了什么麻烦,自己解决不掉,打算用美人计,胁迫我帮忙?」 一定是这样的,臭小子告诉他,自己为何会稀里糊涂地再次为顾慈去请旨赐婚,也是因为中了美人计。 头先他还不相信,待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始知,兵家这三十六记当中,美人计才是上计。 岑清秋掩嘴娇娇一笑,浓睫下的天光漾起几多婉转柔情,不说话,只笑吟吟上前,抬起葱削般的食指,轻轻点上他略微慌乱失措的喉结,调皮地一捏。 「唔——」 酥麻的感觉过电般,从背脊末端蔓延来。 宣和帝身子猛地绷紧,喉结下意识翕动,却依旧强忍着,乜斜着眼,默然望她不语。 岑清秋也并不睬他脸色,好似寻到了什么新玩具,玩上瘾,不满足于这点乐趣,仰起娇面慢慢凑近,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离开时,舌尖还流连忘返地轻轻一挑。 宣和帝脑袋内「轰」地一声,血潮翻涌,眸底更暗一寸。 馨香袭来,比熏炉里的那片暖香,更叫人神魂颠倒。 世间男人本就难逃一个「色」字,更何况,眼下主动挑逗他的,还是他每日魂牵梦萦的女人。 「秋儿……」 他再克制不住,「咣当」松了酒壶,展臂揽住她柳腰,埋首于她颈窝。 可谁知,指尖才触及她衣角,她便旋身从他怀里转出。细细一条披帛,一头挂在她肘间,另一头攥在宣和帝手中。 宣和帝轻轻一拉,她却不接招,侧立屏风旁,捻起披帛一角,不屑地丢开,白嫩小巧的下巴微微翘起,冲他倨傲而俏皮地一笑,盈盈步入屏风后。 宣和帝绵长地「哼」了声,眸色越发深浓。 头先的猜疑早已被抛去九霄云外,他指尖轻捻披帛,仿佛还能触及她的余温,信步走到屏风后头,转进里屋。 屋内未掌灯,借着朦胧月光,宣和帝四下看了眼,连唤三声「秋儿」,都无人回应。 他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忐忑,转身要去唤宫人进来点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陛下」。 第60章 娇嗓柔柔,醉人心坎。 宣和帝的魂被勾了去,回头,一只水藕般细嫩白皙的胳膊,从夜色中探出,莹莹泛光,勾住他腰际的透犀革带,撒娇般地摇了摇。 他望着那只手,奔涌在腔子里的一股热潮,都顺着那柔荑,渐渐下移。 烛火燃起,岑清秋一手托着烛台,一手勾着他的革带,眉眼弯弯道:「过来。」 拉着他往床榻边走,明明没用半分力气,却真将他拉了过去。 床榻布置得别有一番风味,看来今夜,他能在这待不止一个时辰了。 宣和帝懒懒扫了眼,心中绽开无数小花,伸手勾住她下颌,抬向自己。岑清秋微微一偏头,轻松躲开,玉指点着他肩膀,轻轻一戳,他便笑意盎然地倒在床上。 岑清秋顺势爬上,两手撑在他两侧。逆光中,虽辨不清她倾城容颜,却已经散着一缕风流香。 一绺青丝从她香肩倾泻而下,胸口的花瓣胎记躲在法丛后,时隐时现。 宣和帝兴味地捏起她发梢把玩,笑问:「秋儿今夜,兴致似乎不错?」 岑清秋牵了下唇角,依旧没说话,柔荑覆上他胳膊,慢慢悠悠抚下,所过之处,麻软一片。 宣和帝双目猩红,鼻息都热了,却还故作矜持,安静等她下文。岑清秋拽了拽他手中的披帛,他眸底藏笑,故意抓紧不给她,被她嘟着嘴,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后,才笑着松开手。 「你拿它做什么?」 岑清秋眼中笑意更浓,娇嗔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陛下待会儿就知道了。」 已经不知道,已经多少年,她没对自己撒过娇。宣和帝心神都散了一散,曲起一手枕在脑后,任由她拿披帛缠住他的手腕,束在床梁上。 「原来秋儿今夜想玩这个。」他忍不住笑出声,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伸手将她鬓边碎发绕回耳后,「那便来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大剌剌躺平,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夜色浓浓,皎月溶溶。 一片兰息向他贴来,带到他的心,激跳如鼙鼓,就在鼓声扬至最激烈的时候,脸上忽然一疼。 「王太妃今日同臣妾说,王芍马上就要做潞王妃了,还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可有此事?」 单寒的声线,如刀刺入耳房,他才热起来的身板激灵打了个颤,顷刻间,凉了个尽透。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死一般沉寂,唯有角落的铜漏壶点滴不绝,宛如檐角垂落的一束细雨,嘀嘀嗒嗒,叩人心头。 宣和帝尝试挣动被捆的手,死扣系得还挺紧,又动了下两腿,很快被岑清秋以膝压住。 「陛下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这披帛不止捆了您的手,还绑了您的舌不成?」 岑清秋捏着他两颊,示威性地拍两下,啪啪,脆声响。 宣和帝轻笑。 普天之下,也就这么一个,敢如此藐视皇权,将他这个皇帝当猴耍。可有什么法子呢?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大多半还是自己惯出来的。 都已经这样了,他也只能继续惯下去。 「秋儿可曾读过《郑伯克段于鄢》?」 岑清秋敛眉不语。 宣和帝捏着她的发梢,细细捻揉,气定神闲道:「郑庄公为夺国君之位,故意纵其弟,诱使他愈发骄横无度,待到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再一句击溃。正所谓‘欲杀之,先捧之’。」 因脸颊还被岑清秋捏在手中,他声音有些古怪,但依旧如清泉般悦耳。 岑清秋指尖有一瞬松动,很快又捏紧。 「那陛下这是打算‘杀’谁?是王太妃,还是您的宝贝五儿子?」 宣和帝掀起眼帘睨她,无奈地叹口气,捏着她的发梢往她鼻上一扫,「我只有一个宝贝,可惜宝贝本人却一直假装不知道。」 「嘁。」 岑清秋拍开他的手,眼中一副不稀罕的神色,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了下。 宣和帝知她还未尽信,也不急不恼,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于大邺而言,北戎是一劲敌,但有臭小子在,这些暂且还不足为惧。最痛疼的,还是南边的夜秦。眼下有武英候在那镇守,他们暂还不敢挑事,但谁也难保,将来不会出事。」 「王家那一大家子人品行虽都不怎么样,但就论帅才,眼下咱们大邺还真离不开武英候。你应当也舍不得,让臭小子一面盯着北戎,一面又要忙夜秦吧?」 岑清秋唇瓣翕动,说不出话。 这人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她全部心思。她本来占着理的,说到最后,却成了她没理。 「好好好,陛下是明君,是圣主,心系国家,顾全大局。是臣妾这个小女子心胸狭隘,没能体谅您的良苦用心。臣妾这就松开您的手脚,给您赔礼道歉。」 她冷声一哂,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挪下,伸手去解他腕间的披帛。 手才伸到一半,腰肢忽然一紧,眼前景象天旋地转,等她回过劲来,人已经被宣和帝反身压住。 注:此处省略:【1947】字,请谅解。 新婚四日,外间下了三日雪,今日总算消停。 蒙蒙雾气落在东宫那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痕淡淡的粉白。那点深红,便似裹了霜的冻果,艳烈收势,生出几分温润可爱。 第61章 今日该回门省亲,顾慈早早便醒来,动了下身,腰间横着一双手,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她尝试着推了下,那手微微一动,不仅没退开,反而攀了上来,抱得比刚才还紧。 戚北落尚还在梦乡,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这些全是他本能之举。 顾慈心头温暖又无奈,扬起小脸看他。 清晨的光线甚是清浅,映得他深邃的眉目也比平日柔和不少,透着清冽的少年气。许是做了什么好梦,细薄的唇瓣还些些勾起了梢儿。 成亲已经不是第一日,早起一睁开眼睛就能瞧见他,这也不是第一日,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恍惚。 他们竟然,真的做了夫妻,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 明明小时候,自己一瞧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被他追上后,就要被一口吃掉。而现在……她的确是被一口吃掉了,可心里却一点不慌,也不怕。 顾慈忍不住,悄悄凑近,红唇轻轻啄了下他英挺的鼻梁,又飞快缩回被窝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他。 戚北落睡得很沉,并未发觉她的小伎俩。 她松口气,得逞地轻笑,高兴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她胆子更肥了,撅起嘴,慢慢吞吞往他唇上贴,蜻蜓点水般地轻碰了一下。 正要跟没事人一样躺回去,后脑勺忽然一重,将她往前推,她便猝不及防地再次贴上那唇。 不同于她简单的四唇相碰,戚北落的则是抵死纠缠,同他本人一样,霸道得不可一世。 顾慈渐渐喘不上气,捶着他肩胛推他,却反被他攫住手,一个翻身,她就被禁锢在了他身下。耳垂一疼,竟被咬了一口! 「你你你咬我!」顾慈耳根登时漫起绯云,蹬腿要踹。 戚北落长腿稍稍挪动了点位置,便将她压得死死的,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大言不惭道:「明明是你先偷亲我的,怎的还恶人先告状?嗯?」 他刻意压低声音,语调沉沉,无意间带出几分刚睡醒时的慵懒,像一杯封存了百年的佳酿。 顾慈一下软了半边身子,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控制不住开始冒烟。 这厮的学习能力,当真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前日,云锦帮她整理嫁妆,一本画册子从箱子里头滑落,正是新婚前夜,娘亲给她的那本画册。 她赶紧去捡,却没抢过戚北落。想起他当时投向自己的目光,意味深长,又夹着几分坏笑,她就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这厮竟然将画册拿走,自己钻研起来!甚至还做了批注,比他批折子还认真。 昨夜,他便照着那画册上的说法,逗弄得她几近崩溃,跟新婚那夜毛手毛脚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倘若不是他们打小就认识,顾慈简直不敢相信,这厮几日前还完全没碰过女人。 「今日要回门,我们、我们赶紧起吧……」顾慈眼神躲闪,极力岔开话题,像只受惊的白兔。 殊不知这娇弱的模样落在男人眼里,更招人疼爱。 戚北落心底荡起片片涟漪,本来没想怎样,现在倒突然有点想把她怎样了。 「那你承不承认,刚才偷亲我?」 这事怎的还较上劲了?顾慈翻了个白眼,冷冷哼声,不理他,尝试自己挣扎出去,好不容易挣开半寸地,戚北落随意一动,又轻轻松松将她压回去。 「认不认?」 温热的鼻息灼在颈侧,顾慈瑟缩了下。这厮怎的比小时候还坏了?仗着自己力气比她大,就胡作非为。 心底那股子久违的倔劲被他扰起来,顾慈瞪着他,哼道:「我不认!我没有!」 小脑袋一撇,理直气壮。 戚北落挑起高低眉,玩味地打量。 才嫁过来没两日,其他还没学会,胆子倒越来越大了。倘若再这么惯下去,只怕不出一个月,大概就比她姐姐还厉害了吧? 可是不惯着,还能怎样? 他摇摇头,轻叹口气,无奈又宠溺,低头啃了口她的脸蛋肉,咂巴着嘴问:「认不认?」 「不认!」顾慈张口就来,连头也没回。 他笑了下,又去啃她鼻尖、耳朵、嘴巴……一遍遍问她:「认不认认不认认不认?」 顾慈拼命扭动小脑袋,「不认不认就是不认!」 唇瓣渐渐温度上升,位置却在慢慢下移。屋里地龙烧了一整夜,眼下已不及昨夜温暖,锦帐内却燥热难担,连彼此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眼瞧小姑娘就快支撑不住,同他服软,偏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外头响起敲门声,云锦和云绣来了。 「殿下,太子妃,今日要回定国公府,您们可是起了?」 戚北落动作一顿,顾慈寻到空档,「呲溜」一下,从他怀里钻出来,简单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襟,探长脖子喊:「起了起了,都进来吧。」 背后射来芒刺般的目光,顾慈回头,就见戚北落盘腿坐在床上,支起一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神哀怨。 她忍笑,轻慢地一哼,假装没瞧见。 戚北落眸光沉了沉,趁得意忘形之时,伸手要抓她回来。外间脚步声靠近,他不慎分了神,又让小姑娘钻了空子。 第62章 晨光中,她站在珠帘前,双手叉腰,翘着下巴,朝他吐舌头,两颗梨涡若隐若现,娇憨可爱。 「你就睡着吧,早晚睡成一头猪!」 戚北落不屑地「嘁」了声,慢悠悠从床上走下。 顾慈下意识要躲,可他却黑着脸,径直从她身边插肩而过,好像根本看不到她,若无其事地取了木施上的衣服,自顾自穿戴。 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决然的背影。 顾慈唤了他几声,却都石沉大海。 莫不是真生气了? 她不敢笑了,心底掠过一层忧色,蹑着步子一点点靠近,怯生生地伸出手,想去拽他衣角。 可还没等碰着,她眼前突然一花,紧接着颊边就落下一抹温热,愕然抬眸,就见戚北落就在站在金芒中,笑语晏晏地对她说。 「可是猪喜欢你。」 这话顾慈就不知该怎么接了。 浑浑噩噩间,脸蛋似乎又被他亲了一口。云锦和云绣捂着嘴巴,好像在笑? 她不是很清楚,恍恍惚惚地用了早膳,梳洗完,还是没回神,又迷迷糊糊地被戚北落抱上马车。 直到被香了第三口,她才猛地霎一下眼睫,涣散的眼神慢慢归位,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你、你干嘛呀!」 顾慈捂着红彤彤的脸蛋,坐在他怀里蹬腿,扭着身子要起来。 戚北落剑眉微蹙,仰身靠上车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作,只在她快站起来时,圈着她的柳腰,猛地将她摁回怀里。 小姑娘面皮薄,成亲之前害羞,不肯同他亲近,这也就罢了。怎的现在都名正言顺了,自己亲她一口,她还能羞成这样? 他轻嗬一声,恶狠狠地揉捏着她白里透粉的小耳垂,道:「小娇娇。」 「哎呀,你别闹!别闹!」顾慈不胜其扰,舞着两条小细胳膊推他,推搡间,又被香了第四口。 「你、你你……」她圆着眼睛,彻底结巴上了。 「我?我怎么了?」 戚北落扬起下颌,竹帘筛下的光纹映上他微扬的唇角,氤氲开一抹浅金色的光,仿佛金箔打造的浮萍,竟一点也不脸红。 就模样而言,这人当真出挑得没话说,可就性子而言,也是真的叫人无话可说! 顾慈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垂下脑袋,兀自生闷气。戚北落在她耳边哄了几声,她都不搭理,最后干脆捂起耳朵,不听就是不听。 如此僵持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身边的男人终于安静下来,车厢内一片静默,只闻车轱辘「碌碌」转动声。 隔着手掌,隐约传来纸张和衣料轻擦的细碎声响,顾慈抬头,一封书信正好递到她面前。 这信大约是经过太多人之手,纸张布满折痕,但因被仔细压平过,还算平整。封皮上的墨痕有几处圆圆的皲皱水渍,一滴一滴,晕染开那刚劲有力却又苍老颤抖的字迹。 至于这字迹,便是化作灰,顾慈也认得。 「爹爹……」 她身子如风中枯叶似的晃了晃,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有数架风车在齐齐转动,轰鸣不止。 「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一把夺下信,捏在手中反复看。 信纸边角不慎被揉皱,她指尖一颤,慌忙松开,轻轻放在膝头,小心翼翼地拿手腕擀平,纤白十指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颤。 食指拂过那行「慈儿亲启」,这么多年的思念,顷刻间再克制不住,顺着脸颊滔滔垂落。 戚北落在旁默默看着,眼睫微垂,掩住眸底暗然,心像被人放在热锅上煎一般,阵阵抽疼。 定国公领兵常驻北境的时候,小姑娘才九岁。本该在父母膝下肆意嬉闹的年纪,却别了父亲。为此,别家孩子还会围着她们两姐妹,笑话她们有娘生,没爹要。 顾蘅性子烈,且多少会点武。谁敢戳她脊梁骨,她就敢撸袖子直接跟他们打架。况且她身边还有奚鹤卿护着,倒也没人敢把她怎样。 可小姑娘就不一样了。 她素来温顺软糯,面团子似的一个人,被人欺负了,也只抿着嘴巴一声不吭,等人都走干净了,才一个人偷偷藏起来哭。顾蘅在时倒还好,倘若顾蘅不在,那真是什么人也敢来戳她一下。 大约她这玩捉迷藏能永远不被人找到的诀窍,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吧。而自己也是在那时候,无意间摸透,她爱去的地方都有何特点。 是以后来,她无论走到哪儿,他总能第一时间寻过去。 后来,他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过她几回,可又因为下手太重,弄巧成拙,反还把她吓到,叫她更加不敢靠近自己,当真头疼。 但至少,没人敢再欺负她了,倒是件好事,被讨厌,也就被讨厌吧。 旁人都说小姑娘性子凉薄,亲生父亲出远门,不知归期几何,大家都在哭,唯独她能冷眼瞧着,不掉一滴眼泪。 只有他知道,小姑娘私底下对着星星,哑着嗓子喊了多少声「爹爹」。 车外日影渐高,金芒映在顾慈脸上,纤长的睫毛如扇子般轻轻颤动,杏眼水光潋滟,像是刚下过一场春雨,倏尔又坠落一颗晶莹。 戚北落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那颗泪,将她心中的酸涩都埋入自己心头。 第63章 「莫哭了,父皇已经下旨,准许岳父来年回京,与家人团聚,从今以后也不必再去北境吃苦受罪。」 顾慈心弦一动,倏地抬头,「当真?」抿唇忖了忖,慌忙抓住他的手,急切道:「难道是陛下要收回兵权,革去爹爹的职?」 戚北落简直要被她逗笑,无奈地将人揉进自己怀里。 「你这小脑袋瓜里头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怎的还能想到这事上去?岳父功勋卓着,无半点错处,父皇无缘无故为何要革他的职?你放心,就只是念他多年辛苦,让他回来享天伦之乐。」 顾慈小小地松了口气,捏着裙绦讪讪道:「我……我着也是……关心则乱嘛……」 她只是忽然想起前世,爹爹被没收兵权时,也是先被召回帝京,再慢慢被架空,所以才会这般担忧。 戚北落轻嗤一声,帮她擦干眼泪,又板起脸,佯怒道:「还有,你方才是不是喊错什么了?」 「喊错……什么了?」 顾慈诧异地看着他,忽而心念电转。 适才她一时着急,像是将「父皇」错喊做「陛下」了…… 「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不会有下回了,我发誓。」说着,便举起右手,煞有介事地朝天比出三根指头。 戚北落「嘁」了声,戳了下她额角,「你啊你!」 白她一眼,又从怀里摸出四封信,递给她,「这都是岳父写来的,老太太、岳母、你姐姐和弟弟,每人各一封,等待会儿到家,你就转交给他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顾慈看着那叠信,心头微微发疼,钝钝地疼,可等这阵疼过去了,又溢出满满的甜。 两辈子加在一块,已经有多久没见过爹爹,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甚至,连爹爹长得什么模样,她都快忘了。 眼下梦想终于要实现,她反倒情怯。 这辈子,他们一家人竟真的能团聚了…… 眼泪再次决堤,她一手捂着眼,一手拼命捶他胸膛,似怨非怨道:「都怪你都怪你,你明明都答应过,不会让我哭了,怎的……怎的又、又把我弄哭了……」 戚北落淡笑着,任她捶打发泄,不气也不恼,待她稍稍安静下来,「嗯,都是我不对。」展开双臂,柔声道:「过来,到我怀里哭,乖。」 顾慈愕然抬眸,撞见他眉眼温柔如三月春风,徐徐融化她心中苦涩。 她很清楚,北境守卫事关重大,陛下是不会轻易让爹爹回来的,定是他上御前苦苦求来的恩典。 这世间,能一眼看透她藏匿在内心深处的小心思,且肯不惜一切代价去帮她实现的人,两辈子以来,也就只有他一个。 她是何其幸运,能重来一世,同他做夫妻;又是何等幸福,能让他捧在手心里疼爱。 她再忍不住,埋入他怀中,不管不顾,将两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像个迷失路途的孩子。 而他亦像个寻到孩子的父亲,耐心地哄拍她的背,一遍遍擦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珠,在她耳边玩笑又宠溺地道: 「傻瓜。」 待回到定国公府,顾老太太和裴氏早就领着顾飞卿,在门口等候。顾蘅和奚鹤卿也是今日回门,与他们同时到。 见顾慈抽抽嗒嗒,满脸泪痕,一家人大吃一惊,狐疑地瞧眼戚北落,忙将人拉回来仔细盘问。顾慈拿出书信解释完,便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顾老太太见过大风大浪,哽咽了两声,便沉住了气。 顾飞卿自诩是家中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将泪珠憋回去。 「哎呀,这死老头,回来就回来,还学人家写信,能写明白么?」裴氏捏着帕子不停摁眼角,嘴里抱怨得厉害,捏在信封上的手,也紧得厉害。 顾蘅则直接哭成了个泪人,无论奚鹤卿怎么哄,都没用。 最后实在没法,他将人拉到角落,给她学了几声猪叫,又偷偷亲她一口,让她气得来打自己,没空再哭,这才勉强哄好。 午膳时,戚北落俨然成了大功臣,一家人又是给他夹菜,又是同他道谢,他都只谦虚推辞,说是皇恩浩荡,他充其量只是个传话的,不敢居功。 说完,便往顾慈碗里夹了片菜叶,叮嘱道:「多吃菜,不准挑食。」 众人相视一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裴氏越瞧,心里越欢喜。 头先她还不大喜欢,将女儿嫁给武人。但因着人家是太子,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可眼下,看着他放下太子身段,为女儿做的一切,便是她这个做丈母娘的,都挑不出一点不好。 她的慈宝儿,是真觅到良人了。 待到午后未时末,天际渲染一片浓烈的橙黄,四人分别告辞回去。 预备马车的档口,顾老太太忽然抓住戚北落的手,唇瓣翕动。 「慈宝儿,以后就交给殿下了。她打小被我惯坏,任性了些,还望殿下多多担待。倘若有朝一日,她真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看在先太后和老身的面子上,莫要同她较真,啊?」 戚北落垂眸,那只苍老的手就攥在他腕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知她还在为之前抗旨的事担忧,心头酸涩又感动,遥遥望了眼马车方向。 小姑娘正和姐姐一道,互相换信看,笑靥如花。 第64章 这样很好,他的小姑娘,就该是这样,被大家宠着爱着,每日无忧无虑,只需开心地笑。 他冷峻的眉眼不由温柔下来,转身,郑重神色,拱手朝顾老太太一拜,「必不负祖母所托!」 顾慈并不知祖母和戚北落之间的对话,回去的路上,还沉浸在家书的喜悦中。 上了马车,戚北落坐好,朝她招招手,她便乖乖过去,坐在他怀中,兴奋地同他说起小时候仅有的,与爹爹有关的事。 戚北落含笑听着,即便这些事他早就已经听过不下数遍,依旧没显出半点不耐,偶尔还配合地做惊讶状,哄她开心。 小姑娘笑了,他也就笑了。 气氛正当好,马车忽然停住,两人俱都一晃。要不是戚北落抱得紧,顾慈这会子已经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回事?」戚北落掀开帘子往外瞧,语气里蓬着怒意。 王德善捏把汗,战战兢兢地回:「殿下,是潞王府的迎亲仪仗。奴才才刚想起,今日是王家姑娘和潞王殿下成亲的日子。」 顾慈恍然大悟,确有这事。 自从王若出事后,王家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婚事再生枝节,便主动提出,将婚期提至年前。 没想到竟就是今日。 戚临川都病了,还怎么迎亲啊? 她不免好奇,挑开帘子往外瞧,霍然愣住。 所谓的迎亲队伍,说白了,就一顶平头小轿,并两三个王家派来送亲的丫鬟小厮。走在最前头的骑马之人,也不是戚临川,而是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大约是潞王府打发来代为迎亲之人。 跟在后头的嫁妆就更别提了。 王太妃上回叫皇后娘娘气病,至今还躺在床上哼哼,有时病得太糊涂,还会错将身边的宫人错认作皇后,又打又骂,与疯子无异。 是以这婚事虽是她谋划成的,可她却没能力再筹办下去。嫁妆什么的,就全交由王家人自己准备。 王家眼下就像在走钢索,战战兢兢,只想赶紧把人嫁出去了事,亦没在嫁妆上花心思。上回给王若置办了一些,就囫囵全拿来填给王芍,满打满算,也就两大箱子。 道边的路人几日前刚见证过东宫迎亲的阵仗,曾经沧海难为水,再看这潞王府所谓的迎亲队伍…… 一个王妃的婚礼,竟还不及寻常百姓家办得风光。 看过第一眼,他们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当下就越发羡慕几日前那十里红妆的盛况,各自围簇在一块,津津有味地讨论起来。 「殿下,咱们是暂时停车,等他们先过去,还是……」王德善觑着戚北落的眼色,小心试探。 戚北落好似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冷冷一哂,幅度小得几乎就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孤作何要给他们让路?不必管,直接走!」 王德善「嗳」了声,扭头照办。 没多久,迎亲的仪仗便往侧边靠,为他们让出一条宽阔的正街道路。 王府迎亲的队伍,竟然给一驾寻常出行的马车让道了? 在场众人纷纷惊掉一地的下巴和眼珠子。 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却旁若无人地继续前进,骏马昂首挺胸,姿态潇洒,垂在檐下的金铃「叮当叮当」作响,声音悦耳,恣意张扬。 马车里,顾慈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心里默默叹口气,最后瞥了眼花轿,放下车窗帘。 想起王家这对堂姐妹,她不自觉又联想到那晚的宫宴。 王太妃出了名的护短,当初皇后娘娘向王若发难时,她既会毫不犹豫地将救下她,为何那晚,就这么痛快地处置了王若,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而且那王芍的反应,也着实可疑。究竟是怎么了?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顾慈眼睫猛地一霎,忽然抓紧戚北落的手。 戚北落正在倒茶,端茶的手跟着晃了晃。茶水飞溅出几滴到顾慈白嫩的手背上,她也没反应。 「怎的了?」 戚北落摸出巾帕帮她擦手,她却反手先握住他的手,指根骤然缩紧,双目炯炯,凝睇于他。 「宫宴那日,奚鹤卿是在御膳房抓到的王若?除了她之外,那夜进出御膳房的,可还有比别人?」 戚北落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先砸晕了一阵,但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头有变,忙放下茶盏,「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顾慈没直接说,两道细细的柳眉往中间挤,垂眸,将自己的想法又在脑海里推敲了一遍,方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完。 戚北落眉宇间缓缓笼上霾云,摸着下巴凝思。 车内安静下来,顾慈捏了捏裙绦,绉纱料子被汗水泅出难看的神色,「我也只是胡乱瞎猜,并不一定就是真的。况且……虎毒不食子,为保一个王芍,他们真舍得眼睁睁看着王若死?」 「虎毒不食子?」戚北落嗤笑,起身撩开车帘,唤凤箫过来嘱咐了些事,坐回去后,又将顾慈抱到怀里细细温存,「我的慈宝儿还是太天真。」 好端端的出谋划策,竟还被取笑?顾慈板起脸,抬手捶他,却被他抓了手,手背上轻轻啄了口,「天真些好,我喜欢。」 顾慈瞪他,「天真些,好被你骗吗?」说着就要抽回手。 第65章 戚北落握紧她的手不放,低头蹭着她鼻尖笑道:「我的慈宝儿这么聪明,我可骗不了。要不你来骗我吧,骗财骗色都行。」 说完,就摆开「大」字,仰躺在了座垫上,见顾慈没动静,还扯着她衣角催促:「快!快!别让人家发现咯。」 顾慈瞠目结舌,这家伙成了亲,当真是越发没皮没脸了! 忍了半天,她「噗嗤」笑出声,挥手拍他,「去你的!」 谁知刚要收手,便被他抓住,往怀里一扯,「你不骗,那我骗。」 话音未落,他就翻身堵住了她的嘴, 潞王府。 吉时已经过去不知多久,整座王府还安安静静,不闻半点喜乐,甚至连个红灯笼都没挂。 喜娘等得不耐烦,银子也不收,打着哈欠早早回家去。几个从王家陪家过来的丫鬟,这会子也都坐在新房门口,围着火炉吃东西,谈天说地。 欢笑声穿堂入户,刺激着王芍的耳膜。 交叠在膝头的素手缓缓捏紧,白皙的手背绽开道道青筋。 早间,花轿冲撞了东宫的车驾,她心中还燃起了些非分的希冀,或许能在入洞房前,再见他一面。至少,能得他一句祝福也好。 东宫的掌事内侍跑来时,她心头那点火苗也慢慢燃旺,可最后得来的那句「请潞王妃在此书暂时歇息,等东宫的马车走了,您们再走也不迟」。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大冬天里兜头给她浇傻眼了。 她不想答应,可她不得不应。谁让他是太子? 马车从她前头经过,不仅不远的距离,她瞧见顾慈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而他看向顾慈的眼神,亦敛尽无限温柔。 倘若他能这样看自己一眼,她就算冒着被戚临川打死的风险,也会毫不犹豫地逃婚奔向他。 可偏偏,他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么一个顾慈! 既如此,从今往后,她便只为自己而活! 月影渐高,迷乱人眼。王府内灯火一片片歇下,只剩新房这一点微弱星芒。 王芍兀自摘下盖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边上丫鬟惊了一跳,「王妃快盖上!王爷转眼就要过来了,要是瞧见您这样,铁定要发火的。」 王芍冷笑,当着她的面抖了抖盖头,丢在脚边,「他是不会来的,就算来了,又能成什么事?连床都下来的人,难不成还指望他能行房?」 小丫鬟是王府里头的家生子,未经人事,听到这话,小脸不禁一红,觑向王芍的眼神也露出几分鄙夷。 都说王家这位姑娘知书达理、品行端方,怎的当众就敢说这种话?就连她这个没读过书的,都控制不住为她脸红! 那厢王芍已经坐到妆台前,开始拆头上的凤冠,见她久久没动静,眉心登时皱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本王妃梳洗?」 小丫鬟一愣,连忙「嗳」两声,哈腰过来,嘴巴噘得老高。 连堂都没拜,洞房也没入,怎的就先摆起王妃的款儿了?模样生得一般,性子也不好,难怪王爷瞧不上。 唉,说到底啊,还是东宫好,婚礼办得热闹,太子妃也好想与,哪里像在这,吃力不讨好! 她默默在心里嗟叹,越发羡慕在东宫当差的小姐妹。 待到月影攀至最高天,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整座王府沉在浓重的夜幕中,大喜之日,却死一般寂静。 东宫。 戚北落晚间从定国公府回来,心情就一直不错,嘴角高高翘了大半日,都不见落下。 想着小姑娘今日这般高兴,在马车上粘了他这么久,晚上应当能「吃」一顿好的。是以晚膳后,他很快便唤王德善备水沐浴,好好准备。 可等他出来却瞧见,小姑娘改粘旁人去了。 不对,是旁猫。 大婚时,东宫太忙乱,未免忙中出错,他暂时将小慈和萝北都放到定国公府寄养,今日回门,顺便将两只小家伙接回来。 眼下看来,就不该接回来。 他长出一口气,坐在床边,两道锐利目光冷冷投向面前的桌案。 顾慈却浑然不知,手里捏着针线,同云锦和云绣一块,给小慈和萝北做冬衣。姑娘家围在一块做这些,总有说不完的话。 戚北落双手抱臂,侧躺在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又咳了数声,依旧不见人搭理。 看着那两只猫在顾慈怀里肆意打滚撒娇,他竟隐隐有些泛酸。 白眼猫,正经的忙没帮上,倒忙却添了不少,当初就不该捡它们回来! 忍了许久,他终于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桌前,随后拿起一个已经缝好的小袖子看。 「它们身上那么多毛,难道还缺你一件衣裳?」 「哎呀,衣裳又不只是拿来保暖的,还得给人瞧不是?」顾慈举起缝到一半的虎头小帽,得意地抖了抖,戴在萝北头上,「你瞧,像不像小老虎?」 萝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配合地张开嘴巴,弓身竖毛,凶巴巴地「喵」了一声。 戚北落斜它一眼,嘁道:「再像也是只猫。」 萝北和小慈一块:「喵!」 戚北落一瞪眼,它们又蔫下脑袋,呜呜咽咽缩到顾慈怀里。 第66章 顾慈心疼地揉着它们脑袋,帮它们瞪回去,「哎呀你真是……扫兴!」哼了声,抢走他手里的小袖子,低头不理他。 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话,怎的就扫兴了?戚北落缓缓沉出一口气,看了眼云锦和云绣。 她们立刻缩起脖子,一人抱走顾慈怀里的猫,一人收了桌上的针线,「太子妃,天色已晚,奴婢就先下去了。」 小慈和萝北还在挣扎,见戚北落就跟在后头,登时就安静下来。 顾慈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瞧见戚北落亲自关上门,还将自己的宝剑插在门上当门闩,才终于提着裙子跑来,埋怨道。 「你干什么呀?不做衣裳就不做衣裳,我还想再多抱它们一会儿呢。」 戚北落站在门前,下巴线条紧绷,一言不发。待顾慈的手即将碰到剑鞘时,他才猛然将人抱起,回到床上。 「你想抱它们?」他两条胳膊撑在褥子上,圈困住她,弯腰同她视线向平,眼神颇为认真。 顾慈愣了一瞬,迟疑着点了下头,「就抱一下,一小下下。」 毛绒绒的身子,软呼呼,香喷喷,抱着多舒服呀。 戚北落眯了眯眼,让出地方,「好。」 顾慈心头一喜,忙要跑去开门,可头顶却传来一声:「抱它们和抱我都一样。」 「诶?」 顾慈还没听明白话,高傲冷性的太子殿下就黑着张脸,躺到床上,脑袋埋入她胸口,拿起她的手,横放在自己腰间。 「抱吧。」 翌日婚假结束,戚北落就要重返朝堂。 戚北落本想让顾慈再多睡一会儿,她却坚持要起来,帮他换朝服。这是她嫁入东宫后,头一回送他上朝,自然要重视。 太子冠服甚是繁复,顾慈从前瞧他穿在身上时,倒也没觉多复杂,可临到她自己动手帮忙,才知这其中的不易。 好在有王德善在旁指点,否则只怕等待下朝,这发冠都没束好。 「好啦,上朝去吧,可千万别迟了。」顾慈帮他理好衣襟,推他出去。 他却捺着嘴角,不想动弹,从背后拥着她,埋首她颈窝边蹭边叹气,「能不能带你一块去上朝?」 顾慈被他逗笑,稍稍挪开他的手,转身捧起他的脸同他对视,本想啐他几句,却见他眼圈泛起淡淡黛色,心头忽地一抽。 这三日,他虽说是在婚假中,可朝堂上的事务却一点没少耽误,白日陪她四处闲逛吃喝,夜里待她睡着后,又偷偷去枫昀轩处理政务。 因奚鹤卿不在,无人帮他分担,这劳累就更加重一层,有时甚至要熬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能回来小憩片刻。他一向精力旺盛,这几日却总是恹恹欲睡,精神不济。 顾慈帮不上忙,又心疼不已,只能学着打理东宫琐事,至少让他无后顾之忧。 「你快些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她踮起脚尖,轻轻啄了下他的鼻尖,双眸莹然含笑,华彩四射。 戚北落心神微微一荡。 自他开始学习处理政务起,每日上朝、下朝、然后回东宫继续处理政事。 这一连串于他而言,就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同每日都要吃饭睡觉一样,毫无稀奇,亦毫无吸引力。 可现在,她把这冷冰冰东宫,唤做家;而她就在家中,等自己下朝回来…… 他心底忽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对从前那些早已厌烦的事,都再次涌起热情,就连这座他一直觉得与牢笼无异的东宫,也因她这一笑,而明艳生辉。 他亦换还她一吻,舒展眉宇笑道:「我媳妇儿真漂亮。」 顾慈娇面泛红,微垂眼睫,乌溜溜的眸子在眶里娇羞乱窜。 礼尚往来,被人夸了自然也该夸回去。 她遂扬起脑袋,很谦虚地还他一句夸,「你眼光不错。」 戚北落愣了一瞬,旋即捧腹笑开,也不顾旁边还有宫人内侍瞧着,搂住小家伙就是一顿乱亲,直到时辰当真快来不及,方才离开。 顾慈小脸红红,见云锦和云绣还在笑,羞得恨不得缩成球,急急跺脚,「别笑了别笑了。」 可她们却笑得更厉害。 顾慈脸红得快支撑不住表情,赶紧捂好,转身跑回里屋。 王德善收拾完东西,紧随戚北落出门,脑门上一茬接一茬地冒汗,心里却又不甚欢喜,掐着指头算了算,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从前太子殿下三个月都不见得能笑一回,如今太子妃才嫁来三日,殿下嘴边的笑,就没停过。 这太子妃可真是个福星。 戚北落走后不久,顾慈便开始忙自己的事。 她如今住着的这座宫殿,在东宫北侧,坐北朝南,冬暖夏凉,离东宫各处都极近,走动甚是方便,是戚北落特特为她挑的。 因此前无人居住,故而一直未曾命名,楹门上的牌匾也一直空着。 大婚那晚,她曾问起过,戚北落便让她来取。 这可同过去在家时,给自己的小院取名不同。 这里可是东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倘若名字取得不够大气,亦或是太过寻常无内涵,都会叫人取笑,说她这个太子妃无能。 第67章 压力莫名如山大,她想了好几日都没琢磨出个好的,愁得直揪头发。 这本不是戚北落所愿,干脆替她决定,大笔一挥,题写了个「北慈」,直接拿去让工匠制匾。 哪个北?哪个慈? 顾慈一阵羞恼,举双手抗议,戚北落只反问一句:「那你可有更好的主意?」她就立马哑巴了。 于是乎,这「北慈宫」就这么应运而生。 今日内廷司过来悬挂匾额,顾慈小腹盖着绒毯,怀里揣了个汤婆子,坐在游廊底下看他们忙活。 今日早起时,她身下的褥子红了一小片,戚北落还以为她怎么了,忙吓得要去请太医,她好说歹说,方才将人劝住。 她打小身子不好,有宫寒之症,月事从来就没准过,每月的那几日都得好生将养着,受不得寒,否则定疼如刀绞。 好在干活的小内侍手脚利落,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没两下便挂好,请她过去瞧。 匾额上的字是戚北落亲题的,落笔遒劲有力,一笔一画间隐涌气吞山河之势。 可写到那个「慈」字时,笔锋又明显柔和许多,就连那些不懂书法的宫人内侍,都瞧出里头的门道。 小内侍深谙这位主子如今在宫里头的分量,忙过来巴结,嘴上更是抹了蜜。 「太子妃娘娘,您瞧这块匾制得如何?可还合您心意?就为这匾额,殿下可亲自来催过好几趟,千叮咛万嘱咐,说就算这另外两个字描毁咯,这个‘慈’字都不能毁!」 边上几个宫人捧袖窃笑。 顾慈玉面微红,怎的现在都爱打趣她?囫囵赏了他些东西,她忙让云锦将人打发走。 云绣扶她回去歇息,脸上还乐呵呵,「殿下对姑娘的好,大家都看得见,姑娘就莫要害羞了。」 顾慈手肘撞了下她的腰,佯怒道:「你再胡说,仔细我让人将你绑去慎行司,先去你一层皮!」 云绣忙讨饶,脸上还是笑。 嬉闹间,外头匆匆跑来一宫人,是长华宫来的,说是潞王妃要今日进宫谢恩,让她也过去。 顾慈攒眉忖了忖,料到定是皇后娘娘不乐意见王芍,可碍于规矩又不得不见,所以才想寻个人给她作伴。 素来清高的皇后娘娘,竟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顾慈忍俊不禁,回去换了身衣服,赶去长华宫。 等她到达长华宫时,王芍已先她一步过来,正同岑清秋吃茶聊天。 见顾慈过来,王芍起身见礼,「参见太子妃。」 因是新妇入门,她今日一改往日素净装扮,穿了一身大红衣裙,浓妆艳抹,眼尾挑起一痕深红,压住眸中澄澈,戾色昭然难掩,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凛冽骇人。 顾慈忡怔住,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岑清秋略略牵了下嘴角,拉她到身边入座,瞧见她怀里的汤婆子,心领神会,吩咐秦桑去取来兔毛绒毯与她,又命小厨房煮红糖姜水。 王芍搓了搓还有些僵冷的手,冷言瞧着。 她素来畏寒,到了冬日手脚就冻得跟冰似的,进屋这么久依旧没暖起来。皇后娘娘刚才分明已经瞧出来了,却只当没瞧见…… 她眼底涌起寒色,娇嫩的掌心又多处几道甲印。 一番嘘寒问暖后,岑清秋忽提道:「年节降至,照往年,宫里头要在除夕那晚设家宴。本宫近来身子不爽利,不如慈儿你代本宫主持如何?」 顾慈一愣,岑清秋笑着朝她扬了下下巴,她便反应过来。 除夕家宴那日,帝京城内皇亲国戚都会到场。她如今才刚当上太子妃,于大家面前还只是生面孔。 皇后娘娘此番用心良苦,是为了让自己在大家面前,以太子妃的身份正式出场,好好表现一番,建立威仪,以后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顾慈揣着汤婆子,小腹暖洋洋的,心也暖洋洋的。 她正要起身谢恩,王芍忽然打断,毛遂自荐。 「太子妃初次主持这么大的家宴,恐会忙中生错。臣妾从前在家中也时常帮母亲操办家宴,对这些庶务略通一二。若皇后娘娘不嫌,臣妾可帮太子妃打打下手,为娘娘分忧。」 话音落定,岑清秋稍稍偏了下脑袋,嘴角扬起点梢儿,望着她,不置可否。 屋内一片静默,气氛愈加凝重。 炉子里的火苗忽然爆了个火花,王芍的心也跟着蹦了一蹦,手绞着帕子,不知该往哪放。 岑清秋上下打量一眼,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不屑之际,「潞王妃究竟是信不过太子妃,还是信不过本宫?」 王芍后背登时冷汗簌簌,忙张口要否认,却听顾慈开口说道:「儿媳以为,潞王妃这主意甚好。儿媳资质尚浅,仅凭一人之力,恐难担此大任。不如母后,就准了潞王妃,来帮儿媳的忙。」 岑清秋微讶,顾慈冲她含笑点头,她旋即了然。 王芍说这话,定然没安好心,既如此,与其放任她在外头使阴招,不如干脆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是…… 「要辛苦你了。」她握住顾慈的手,感叹道。 顾慈摇头,「能为母后分忧,儿媳不觉得苦。」 「呵,越来越会说话了。」岑清秋白她一眼,顾慈慌忙垂首卖乖,娇憨的模样,招得她心里不甚欢喜。 第68章 边上侍立的宫人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潞王妃眼高于顶,咄咄逼人,而太子妃不仅不同她计较,还宽宏大量地帮她说话。 两相对比,众人都毫不犹豫地偏向顾慈,越发不待见王芍。 王芍胸中涌着滚滚岩浆,两道火辣目光直要在顾慈身上灼出两个大洞。 这妖女难不成会法术?怎的宫里头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连皇后这么清高冷傲的人,现在竟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岑清秋觉察到她不善的目光,冷言睨去,王芍立时一个激灵,战战兢兢瑟缩起脖子。 岑清秋鄙夷地一哼,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浮沫,淡淡道: 「本宫喜做实事之人,嘴皮子上说得再厉害,差事办得不好也没用。倘若还敢把心思都放到歪门邪道上,就休怪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了!」 说到做后,她语气带起几分狠戾,一国之母荣威尽显。 边上的人不由自主颤了颤腿,垂首不敢吭声。 王芍更是吓白脸色,两股战战,扶着桌子方才勉强行了个礼,叩谢教诲。 又寒暄了一阵,到岑清秋歇养颜晌的时候,顾慈和王芍一并告辞。 屋里屋外温度相差太大,顾慈在里头暖和惯了,猛地一阵冷风扑来,她由不得浑身激灵,拢紧汤婆子,去汲取那一点可怜兮兮的温暖。 下腹坠痛感袭来,她渐渐吃不消,樱唇泛白,人也摇摇欲坠。 云锦心下着急,帮顾慈挡住风口,「姑娘再撑会儿,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轿辇。」边说边扶她去旁边的水榭坐好,转身去唤人。 水榭风大,顾慈为避风,缩在廊柱后头,小脸煞白,额上覆满细细密密的汗珠,腹内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同时搅着,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身后有一人影缓缓靠近,她以为是云锦回来了,正要抬手去扶她手腕,却听一声娇嗓,盈盈笑问: 「太子妃怎的独自一人坐在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如,我送你回去?」 红裙一晃,王芍便翩然至她面前,眉目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慈心头大蹦,捂着肚子往阑干里缩,水风拂过她额上细汗,带起阵阵刺骨阴寒。 她咽了下喉咙,强自镇定道:「区区小事,哪敢麻烦潞王妃。我的婢女已经去传轿子心我在这稍等会儿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在警告她,自己的人就在附近,让她不要妄动。 王芍脸上笑意却更大了,柔声道:「诶,都是一家人,太子妃……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最后半句话出口,她眸中凶光大显,猛地朝顾慈伸手。 顾慈惊叫一声,慌忙抬手去挡,却根本挡不住。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瞬,王芍双目几近猩红。 可也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紧她手腕,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她疼得「哎哎」直叫,没等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旁边。 「信不信孤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积雪折射金芒,戚北落凌风而立,双目锐利如刀,衣上蟠龙纹随风昭彰,宛如神只降临。 王芍结结实实摔了这一跤,脑袋撞到柱上,当即肿起个大包,人才将将恢复点理智。 她刚刚在长华宫受了大气,怒火烧得她脑瓜直疼,只想趁自己肚子被气炸前,赶紧寻个地方发泄出来。 这就瞧见了顾慈。 且她还是孤身一人坐在水榭中,形容也甚是憔悴,她便生出了歹心。 水榭后头就是太液池,自己若是假意过去关切一番,再趁机寻个什么手滑呀、地湿呀之类的幌子,将顾慈推到湖里。 眼下的水温,定能让她长不少教训。 越靠近她,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就瞧得越发清晰,这种想法便如火苗挨着柴火,越燃越旺,谗食她的理智。 到最后,她也顾不得该想个什么幌子做掩饰,直接上手就推。 天时地利人和,多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知还要等多久,可偏偏就…… 功亏一篑! 王芍攥紧拳头,数道青筋如小蛇在皮下游走,嘶嘶吐着毒信。 戚北落眉尖紧蹙,嫌脏似的拍了拍手,朝凤箫使个眼色,凤箫便领人将王芍拿下。 他自己则俯身去看顾慈,眼中戾气一扫而空。 眼前的小姑娘同早间已完全判若两人。 花朵般的小脸血色褪尽,两道柳叶眉无力地往中间挤,唇瓣泛白,在寒风中瑟瑟轻颤,小手虚弱地伸向自己,像北风中的一片枯叶,纤细单薄,随时都会萎落风中。 张口哽咽一声,泪珠便混着冷汗滑过苍白的肌肤,无一滴不砸得他肝胆剧痛。 「疼……疼……」 「莫哭莫哭,我来了。」 戚北落慌忙抬手帮她擦泪,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自己的指尖却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姑娘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若非真的疼极了,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眼下哭成这般,定已是痛得忍无可忍。 明明早间,她还笑语嫣然地说,会在家等他回来,可等自己下朝后欢欢喜喜赶回来时,不仅没见到期盼已久的笑靥,还成了这样…… 第69章 戚北落心如刀割,双手骨头捏得咯咯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点痛苦。 云锦恐顾慈着寒,边哭边帮她擦汗,对戚北落道:「殿下,姑娘这会子身上不好,吹不得风。」 一语惊醒梦中人,戚北落连连点头,脱下自己的氅衣盖在她身上,抚着她的脸颊道:「来,慈儿,我们回家。」 回……家…… 顾慈心头暖流滔滔,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再次决堤,打着哭嗝拼命点头。 戚北落耐心地揩去她眼角泪花,「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来。」 他解下自己氅衣,仔细裹在顾慈身上,一手绕过她后颈,一手圈起她膝窝,缓而稳地抱起她,扯高氅衣襟口,挡住迎面朝她吹去的风。 动作轻柔小心,全不见半点在沙场上横扫千军的嗜血狠戾模样。 顾慈奶猫似的窝在他怀里,熟悉的冷香裹挟满身,似一双大手,温柔地揉开腹内胀痛,比抱十个汤婆子还管用。 她高悬许久的心缓缓落回归处,小脸贴上他滚热的胸膛,轻轻蹭了蹭,合上眼眸,安心地将自己交托给他。 那厢王芍被凤箫擒住,动弹不得,见到这幕,胸口堵得慌,像被人拿重锤一下下砸着。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该如何摆脱这局势。 思忖片刻,她软弱无骨地伏在地上,细细喘息,气若游丝。 「太子殿下冤枉我了。我方才不过是见太子妃独自一人在这,脸色又不好,恐她有什么闪失,便想着过来帮忙,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边说边缓缓扬起眼睫,眉眼如丝,勾人心神。 却只对上一双浓黑如墨的眼,云雾深处投射出的寒光,透着种直要将你心肝都挖出来的狠劲。 「你说的这些,孤一个字也不信,孤只相信,自己看见的。来人!」 王德善和凤箫一道颔首待命。 「既然潞王妃这么喜欢浮水,那就让她一次性游个痛快。」 说完,他便抱着顾慈,转身扬长而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王芍心头骤然大跳。 隆冬腊月,这太液池得是什么温度?别说在里头浮水,就光是伸进去一根手指头,眨眼工夫就能给冻成冰! 侍卫越靠越近,她一下慌神,扭着身子,冲那高挑挺拔的背影龇牙恨声道: 「太子殿下!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潞王妃,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我丢下水,不怕我家王爷过来寻你麻烦!」 挣扎间,她双目赤红几欲滴血,钗环从髻上松脱,乌发垂落披散,清贵全无,丑态毕露。 那身影果然停下。 王芍心头一喜,以为有戏,欲乘胜追击再说上一两句。 那身影动了动,却不是转头,只是调整了下两手的位置,好让怀里的小家伙窝得更舒服些,又朝后不屑地一笑: 「五弟能来最好,刚好凑一锅鸳鸯浴。」 那声音,比这太液池里的水还寒凉,冻得王芍簌簌颤栗。 浑浑噩噩间,身后忽然涌来一股寒风,径直挥向她后背。 一声「疼」还来不及喊出口,后背又叫人狠推两把。她一下没站稳,跌跌撞撞往前栽,一猛子直接扎水里去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 十二月的湖水冷得刺骨,王芍脸色惨白,肉皮像被无数道细密的刀片剐着,每块骨头都在打颤发疼。 她原本是识水性的,眼下被冻得只会浮水,不知该怎么游上岸。 岸边的侍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瞧着,只在她快蹭上岸时,又将她无情地推回去。 那人更是拥着自己温香软玉径直离开,大步流星,一次也没回过头。 一回到北慈宫,戚北落便将顾慈轻轻放在床榻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一点漏风的缝儿都没留。 云锦和云绣递来刚热好的汤婆子和红糖姜水,戚北落一一接过,坐在床边亲自伺候。 两人互看一眼,本想阻止,但见他神色坚定,也便作罢。 屋里本就温暖,加之这一通贴心照料,顾慈渐渐恢复过来,仰面,目光一直追着他身影。 平日里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人,这会子照顾起她来,倒像模像样。 又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应是一路急奔所致。 她既感动又心疼,趁他给自己掖被子的时候,攀住他的手,撒娇般摇了摇。 「我没事了,就是一点小毛病,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打紧,躺一会儿就好。你今日上朝累了,快歇歇吧。」 戚北落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盖回被中。 「我不累,就在这陪你。看见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说话间,太医院中几位最擅长妇人科的太医赶到,王德善将人领进来。 他们刚要跪下行礼,戚北落就扬手打断。 「不必拘礼,赶紧为太子妃诊脉。倘若治不好,你们就算给孤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 太医们浑身激灵,哈着腰「嗳嗳」应是,打开药箱忙活,比给陛下请脉还一丝不苟。 顾慈一脸羞色,剜了戚北落一眼。 第70章 都说了,这就是姑娘家惯有的毛病,好生养几日就是。 自己都不在意,他却看得比天大,非要请太医,还把话说得这么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重病,马上就去了。 戚北落注意到她的目光,以为她又疼了,脸色骤变,强行将她拥到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腿,一行又急切地追问太医。 「怎么样?可是身上哪里伤着了?需要用什么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人参,尽管开方子,孤这就叫人去拿。」 太医心肝哆嗦了下。 这么宝贵的药材,有市无价,旁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也就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东西就直接送上门来。 可、可这也用不着啊? 他慌慌捏了把额汗,拱手道:「殿下莫急,太子妃只是气血虚,并无大碍。待微臣开两副药,好好调理便可,只是……呃……只是……」 戚北落眉尖缓缓蹙起,侧脸线条紧绷出一痕厉色,「说!」 「说说说……」太医额汗越冒越多,期期艾艾道,「只是万一调养不好,或恐、恐不利于生养。」 不利……生养? 顾慈脑中一阵轰鸣,原本娇羞的面容瞬间垮下,枕在头下的腿亦是一僵。 四面顿时安静下来,宫人们面面相觑,垂眸不语,气氛仿佛被冰冻住。 云绣手上一抖,不慎打翻红糖姜水。精瓷碎裂的声音,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格外刺耳。 戚北落斜眼睨去,她吓得一哆嗦,「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忙忙蹲身收拾。 云锦蹲下帮忙,逆光中,两人眼角俱都闪烁晶莹。 王德善轻叹一声,招呼上她们俩,领着众人出去。 屋内「吱呀」闭合,将沉默留给他们两人。 隐约有寒风从窗缝泄入,砭人肌骨,案上幽梅凌风开放,亦有些不甚霜寒。 戚北落恐这风又伤了小姑娘,将她安置回被窝内,起身去关窗户,回身却见小姑娘俯身埋首枕上,羸弱的肩膀细细颤抖,鸳鸯交颈绣面已泅湿一片。 戚北落心头猛然抽疼,疾步过去坐于床边,轻手轻脚地揽她入怀。 顾慈小脸哭成花猫,垂首窝在他怀里,只肯给他后脑勺。 戚北落想把她的脸扳回来,手才刚伸过去,她就拼命扭头反抗,缩得更厉害,手里还攥着一只缝了一半的老虎头帽。 自上回从长华宫回来,她经皇后提点,就开始幻想自己和戚北落的孩子。这几日为两只猫做冬衣时,也不忘缝两个小衣裳,给自己未来的孩子。 然而现在,这些都被太医的一句话打破。 隔着衣料,湿意漫延至戚北落胸膛,如刀直捅心窝。 他叹口气,拥紧她,轻轻拍抚她后背,「一个庸医的话,你也相信?傻不傻?」 「可、可他是太医啊,宫里头那么多妃子都是他诊的脉,怎么会是庸医。」顾慈哽咽着,胸口像塞了团乱麻,让她喘不上气。 戚北落板起脸,佯怒道:「我说他是,他就是。他说我的慈宝儿坏话,那他就是个庸医。」 顾慈一愣,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呆呆看他,见他黑着脸,煞有介事地将太医一通指责,明明满口胡话,听着却又似在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头凝塞的感觉稍稍舒缓,捶了下他胸口,撅着嘴拥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 戚北落见她如此,亦小小松口气,蹭着她的鬓发柔声道:「你这个傻的,人家本也只是说,调理不好才不利生养,又不是说一定生养不了。」 「况且就算没有子嗣也无妨,你若真喜欢孩子,我们大可去宗祠里过继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天大的事给说没了? 顾慈怔住。 别说是平头百姓家,就连寻常勋贵人家,家中嫡系无所出,都会叫人狠戳脊梁骨,甚至休妻再娶。 更何况,他还是一国太子。 东宫若无嫡子,不等陛下皇后来寻她麻烦,就是朝中大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顾慈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次乱了章法。 戚北落总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低头轻轻撞了下她脑袋,笑道:「怕什么,外头有我。哪怕天塌下来了,我也能给你撑住。多思无益,你只需好好陪我过日子便是。」 「可是……」 戚北落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头,轻轻拍抚,「没什么可是,我娶你过来,本就不是让你专程给我生孩子的。」 「即便我们一生无子,我也一样爱你。」 他眼眸含笑,坦荡干净,细薄的唇瓣微扬,不禁让人想起春日暖阳下初开的一朵兰花。 顾慈心中震撼,泛起难言之意。 滚滚热意涌上心头,不受控地冲出眼眶,怕他瞧见,她慌忙将脸埋入他颈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宽阔的肩背永远是她最安心的归巢。 有大掌在拍抚她后背,轻而缓。 耳畔隐约响起几声哼唱,唱的正是他们小时候偶尔一次出宫,在民间听到的童谣。 她当时还夸好听来着,只是回头就忘了,没想到他一直记得,竟还学会了。 第71章 顾慈微微一笑,紧绷的心弦缓缓松下,窝在他怀中,静静听着,像是倦鸟中终于寻到了巢。 午后阳光透过鲛纱流泻满屋,斑驳金芒笼在他们身上。 一切,都如斯静谧。 可就在如此美妙的时刻,一个转音忽然起高了,调子跟着跑出山路十八弯,跟指甲刮过刀片似的。 歌声戛然而止,两人都僵着身子,谁也说话,气氛变得比刚才还要尴尬。 顾慈悄悄偏头,戚北落这养气的功夫没白练,都这会子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是这对耳朵吧…… 顾慈慌忙捂嘴,将冲到嘴边的笑意憋回去,咳嗽一声,岔开话题。 「那……如果我们真有孩子,你喜欢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戚北落小小吐出口气,轻声一笑,凑到她耳边道:「我喜欢慈宝宝。」 顾慈微愣,面颊慢慢飞上红霞,娇嗔推他,「去你的!就知道戏弄我!」可嘴角分明翘着。 戚北落笑着被她推开,又没皮没脸地赖上来,关切道:「肚子还疼吗?」 顾慈捂着小腹,捺着嘴角点了下头,旋即又仰起娇面道:「不过就一点点,躺会儿就好。」 戚北落沉着脸,将她抱到腿上,两手从她腰侧穿过,伸手覆在她小腹上,「是这吗?」 顾慈点头,他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上,轻轻帮她揉着。 他掌心很热,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这么揉着,肚子倒真能舒服不少。 顾慈从身暖到心,窝在他怀里,安然闭上眼睛享受。 忽然,戚北落将她放回床上,撑直手臂,手掌交叠覆在她小腹,轻轻摁了一下。 顾慈一讶,眨了眨眼,茫然瞧他。 戚北落对上她的眼,手瑟缩了下,低头看了会儿她小腹,又抬头看她,迟疑道: 「你不是来……肚子才会痛吗?我帮你都摁出来,不就不痛了?」 摁出来……就不疼了? 这大概是顾慈两辈子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她倒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本是因为月事而钝钝坠疼的肚子,这会子却又被笑疼。 两种「疼」法在她肚里打架,以毒攻毒,最后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完全好了。 戚北落很快从她的笑声中明白过来,自己或许弄错什么了。 他从前没经历过女人,小姑娘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对于女人的事,他也是一知半解,至多也就在行军打仗时,听将士们讲过几句荤话。 若不是这回见小姑娘被月事折磨得这么惨,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做姑娘家原来这么辛苦。 但方才他也是一片好心,被这般取笑,心里难免不舒服。 怎么说他也是一国太子,颜面多重要啊? 火气在肚里反复转了好几圈,戚北落假意板起脸,沉声道:「你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可顾慈早摸透他的性子,见他脸黑下来,立马乖乖闭嘴不出声,咬着唇瓣,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眼角留着星星残泪,眼巴巴地把他望住。 纤细的小指勾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一圈又一圈地轻轻挠着,像只粘人的小奶猫。 戚北落手心痒嗦嗦的,心里头更痒。 小姑娘现在对付他,已经很有经验了。 知道自己的软肋,就是见不得她可怜的模样,每回惹他不快后,就都会这般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哪怕他扛过这一招,后头还有好几十道连招等着他,总能打得他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他便是有滔天火气,一旦栽进她的温柔乡,也得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怒意和不甘在腔子里反复翻腾,他使劲咽了下喉咙,最后还是捏着眉心,长叹道:「是我太放肆,行了吧。」 顾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眉眼生晕,坐起身圈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大大地「啵唧」了一口,「你真好。」 戚北落颊边生香,心里甜滋滋地直冒泡泡,适才那点子不甘,也全都很没骨气地烟消云散,将人摁到怀里狠狠搓揉一番,哼道: 「小娇娇。」 他这辈子,算是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太医给顾慈诊脉的结果,当晚就传到宣和帝和岑清秋耳朵里。 顾慈捏着帕子,坐立不安,时不时驻足眺望窗外,生怕会出什么岔子,招来天子震怒。 不料最后得来的却是两人安慰的话语,和赏赐下来的满满一屋子滋补品。 秦桑代岑清秋过来看望,笑容和煦,拉着顾慈的手宽慰道: 「太子妃放心,那些太医就爱把事往大了说,显得自己有多能耐似的。这点小毛病,根本不算事。皇后娘娘也有宫寒之症,后来调理好了,还不照样儿女双全?您没必要为这些事瞎想,要真拖累了身子,那可就不上算了。」 顾慈腼腆垂眸,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如此通情达理的公婆,别说是帝王家,便是帝京城随便一个勋贵人家家里,都未必有。 能让她摊上,是何其幸运。 除了安慰的话,秦桑还带了几副方子,说是皇后娘娘从前用剩下来的,可帮忙调理。顾慈一一收下,颔首道谢。 第72章 二人又说了点关于除夕家宴的事,寒暄两句,待到日头偏西,方才散了闲话。 王芍那日「落水」后,她身边的婢女就第一时间求到戚临川面前,却狠狠吃了一记闭门羹。 兜兜转了一圈,最后还是王太妃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赶来,将人给捞了上来。 小命是保住了,可身子却冻得不轻,得有好一段时间不能下床。 如此,顾慈倒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在除夕家宴上给她添堵。 岑清秋将秦桑留给她,帮她打下手,她也不至于过分操劳。 太医院得了岑清秋的吩咐,每日早晚都各来北慈宫请一次脉。 顾慈一行筹办除夕家宴,一行乖乖按照太医开的方子吃药,得空时,自己也会翻阅医书,给自己调养身子。 她很想为戚北落生个孩子,不仅因为她是东宫嫡妻,更因为她想要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就很快成了燎原之势,再收不住。 岑清秋看穿她的心思,私底下偷偷给了她一些食补偏方,不光女子要补,男子也要补,说自己当年,就是靠这些方子,将陛下给补回来的。 补回来的? 顾慈圆着眼睛,好一阵惊讶,隐约感觉,自己好似听见了一些深宫内不可告人的阴私。 但不管怎样,在这事上,皇后娘娘比她有经验。况且戚北落还是她的亲儿子,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害他。 回去北慈宫,顾慈就开始着手准备。 因着月事忽至,时日又莫名比往常要长,待身上好全,戚北落又怜她此前腹痛之苦,不舍碰她,只让她好生将养,夜里入睡,为尽量避免靠太近,褥子也隔开两床,净房里也时常备着冷水。 有时甚至自己主动去引他,他也打定主意,岿然不动。 细算起来,他们已经许久不曾亲热。 她曾偷偷向太医打听过,女子月事过后,哪几日最容易受孕,掐指一算,大约就是这两日。 而今夜尤为关键,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顾慈命人按照自己写的单子预备晚膳,转目瞧见镜中自己的容颜,转着眼珠细细琢磨一番,很快便有了主意。 夜幕四垂,天上飘起零星细雪。 戚北落在枫昀轩议完事,信步往回走。 今日散朝后,父皇寻他单独说话,提到来年三月春猎,云南王会携一双儿女入京,同他们一道去猎宫围猎。 武英侯与这位老王爷在云南各领一半军力,且两人明面上虽和和气气,可私底下关系早已闹僵。 武英侯拥兵自重,时常视朝廷调令于无物,乃大邺皮下腐肉,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若非云南暂还离不开他,父皇也不会留他至今。 倘若能趁这次春猎的机会,让云南王的心彻底归复朝廷,南境兵力则可全权交由他负责,武英侯便再无用武之地。 王家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戚北落转着指间玉扳指,嘴角微微扬起。 这回春猎,父皇准他带小姑娘同去。 记忆中,小姑娘上次去猎宫,还是个娇娇小小的小豆丁,胆子比个头大不到哪儿去。别人一张弓,她就吓得缩到顾蘅身后,死死捂着眼睛不敢看。 自己特特在她面前,展现了那么多回自己高超的骑射之技,她竟一次也没瞧见,甚至还将他同猎场内那些猛兽恶禽混为一谈。 气得他差点真要做出些禽兽行径。 这回春猎,他定要一雪前耻,让她好好瞧清楚,自己并没有嫁错人。 戚北落长哼一声,好快步子,迫不及待要将这消息告诉她,期待她欢喜雀跃的模样。 屋里的炭火烧得暖烘烘的,红木桌上已摆满珍馐,香气扑鼻,屋内却不见半个人影。 「慈儿?」 戚北落轻声唤了几句,都不见有人回应。 他心中隐生不祥之感,面色微凝,轻手轻脚地靠向墙边,取了悬在上头的佩剑,缓缓朝里屋靠去。 唤完最后一声「慈儿」,正欲拔剑冲进去,面前的纱幕忽然被素手撩开,一张芙蓉娇面正撞入他眼中。 莲花烛台氤氲开昏黄光晕,顾慈着一身火红衣裙,裙边袖口都以金线绣出繁复的海棠花纹,茶白抹胸掐出柳腰峰峦。 面匀桃花妆,鬓簪雪里山茶,眉心还钿了花额,娇慵清艳之至。 「我在这,怎的了?」 戚北落眼睛直愣,异样的僵麻之感从背脊末端升腾,缓缓漫延全身。 小姑娘不喜脂粉抹在脸上的感觉,惯常不爱打扮,今夜这是怎么了? 他狠狠滚了下喉结,启了启唇,喑哑道:「我、我我方才没瞧见人,一时心急……」 话未说完,那只玉手缓缓向他伸来,擦过他面颊,停在鬓边,轻轻摘去发丝间的一痕残雪。 渐渐,身子也覆了过来,软若无骨,玉面微偏,云朵一般伏在他肩头。 夜风涌来,有暗香幽幽荡漾,盈满鼻尖,似是女儿香。 戚北落呼吸凝滞,身子登时酥软大半,嘴还张着,声音却不知不觉从舌尖消失。 他们虽才成亲不足一个月,但彼此间的默契,已远远胜过那些盲婚哑嫁多年的夫妻,这点暗示,戚北落岂会感应不到? 第73章 可…… 他长睫微垂,双臂抬至半空,想抱,手却落不下去,紧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慈儿,你身子才刚好些,不如……再等两日吧。」 余光中,小姑娘浓睫细细打颤,一点点垂覆,似一双蝶翼不胜寒风,栖于花间,婉转可怜。 「不可以吗?」 细细软软的声音,隐约夹着哭腔。 心爱之人主动投怀送抱,本就难以招架,眼下情状,更如火上浇油。 戚北落腔子里压抑许久的火,瞬间烧灼开,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抱起人就往屋里走。 可小姑娘却又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你等等你等等。」 「怎的了?」 戚北落凝望她,深邃乌沉的凤眼已然绷起血丝,牵着她的手,更是灼热如火烧。 顾慈面颊泛红,垂眸不敢同他对视,只拉着他的手,往红木圆桌边走,按他入座,殷勤地给他布菜。 「你忙了一天,不饿吗?先吃点东西吧。」 戚北落望着她的脸,本想打趣一句「秀色可餐」,余光晃过她手中的瓷碗,由不得一凝。 雪白的瓷碗中,黑黢黢的一坨,有肉有米,上头还飘着几根蔫坏的菜根。 勺子还没递到嘴边,戚北落就闻到一股羊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蹙眉偏头,「这是什么?」 「枸杞羊肾粥,母后新教我做的,你快尝尝,很好吃的。」 「不吃完,可不准睡哦。」 顾慈直视他的眼,巧笑倩兮,顾盼嫣然。 戚北落的心肝,却结结实实抖了一大下。 「羊……肾?」 戚北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将眼睛瞪到最大,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才二十岁,正当壮年,腰膝俱都强健有力,肾精更是毫无亏损之状。今日去校场练兵时,他还能以一敌三,半点不虚,怎的就要吃这劳什子来补身子了? 便是前些时日,床笫间,她不是还很受用么?怎的忽然就想起这出了,母后竟也跟着她一起瞎胡闹,这都怎么了? 顾慈见他愣在那,久未动作,料定他会错意了,红着脸瞋瞪道:「哎呀,我不是说你不行。」 戚北落面色一沉。 她慌忙捂住嘴,讪讪吐了下舌头,挨到他身边,攀住他手臂,边摇边撒娇。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母后告诉我的食补偏方,有助于受孕。不单单你要吃,我也要吃,咱们得一块补。母后当年,就是靠这偏方,怀上皇姐和你的。」 「算我求你了,你就吃了吧,好不好嘛?」 顾慈一再恳求,娇嗓甜如蜜,将碗端至他面前,望着他,两眼晶亮。 戚北落眉毛皱得更紧,迟疑了下,尝试着凑近细嗅,一股恶心感顿时从胃里奔至喉咙中,忙不迭推开她的手。 「你确定母后不是在故意作弄我?」 「怎会?我请太医看过这方子,的确大补。就是味道……」 顾慈眼神躲闪了下,旋即又直视他的眼,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味道也不错,我尝过了。再说父皇当年都吃了,你怎的就不能吃了?」 戚北落狐疑地瞧了眼粥面,黑黝黝的汤面忽地冒了两个泡,他立即摇头如拨浪鼓。 四面安静下来,顾慈不说话,就这么望着他,红艳艳的小嘴噘成一朵牵牛花,眉梢眼角失了轻俏,慢慢耷拉枯萎,清润的眼眸泛起朦胧水色,轻盈如一层薄纱,不知不觉就将他包裹进去。 到底是躲不过啊…… 戚北落喟然长叹,揉了揉额角,接过碗,心里还有些犹豫。 几日前小姑娘听到太医说的那句「不利生养」时的神情,又跃然脑海间,搅得他心头钝钝抽疼。 实在不忍再叫她失望,他举起勺子,硬着头皮大口吃起来,起初还能嚼两下,到最后干脆连嚼都不嚼,直接改生吞。 最后一口羊肾肉入口,他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捂嘴,一手搁在桌上紧攥成拳。 「可以了吧?」 顾慈看着空碗,喜不自胜,屁颠屁颠跑到他旁边,讨好似的帮他捏肩捶背。 红酥手柔柔抚去疲惫,戚北落缓过神来,掀开半幅眼皮瞧她。 小姑娘欢喜的模样像一颗糖,沁甜他的心,方才那点苦难当即被抛诸脑后。 温饱思那啥,适才被浇灭的热潮又如雨后春笋「蹬蹬」冒头。 他攥了攥手,缓缓伸向她柳腰,「慈儿,我们……」 掌心忽然一满,他低头一瞧,赫然又是一碗黑黢黢的东西! 「母后说了,方才那碗粥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这几样才是重头戏。」 顾慈笑眯眯地揭开面前碗盖。 戚北落咽了下喉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猛地倒吸口冷气。 红木圆桌上整整齐齐一排汤水,鹿肾汤、猪腰子……大碗小碗,应有尽有。 浓烈的异味扑鼻而来,戚北落身不由己地拼命往后缩脖子,苦笑了下,「慈、慈儿,这些都要我一个人吃?」 顾慈直视他的眼,真诚地点了下头。 第74章 戚北落捂着肚子,胃里好似在大闹天宫,唇角抿得笔直,「慈儿,你方才不是说,你也要补吗?怎的就光我一个人吃?」 顾慈点头,指了下桌子对面,「对呀,我也要补,那些都是我的。」 戚北落转目看去,眉梢冷不丁一抽。 红木桌上以缠枝花青瓷瓶为界,分开两边。倘若说他这边是洪水猛兽,那她那边就是花团锦簇。 玉盘盛珍馐,俱是拿黑豆、莲子等物做成的小食,每碟都精致如画,拼在一块,还凑出了四季风景。 「慈儿,你这也……」 「怎么了吗?」顾慈偏歪脑袋,柳眉微蹙,两道清丽丽的目光脉脉投向他。 戚北落喉结翕动,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咽回去。 「没怎么,挺好的。」 「那赶紧趁热吃吧,凉了可伤胃。」 顾慈笑盈盈递上筷箸。 戚北落摸了摸已经元气大伤的胃,挣扎许久,终还是败给她饱含期待的目光。 满满一桌肾肉,他也不知是怎么咽下去,最后一口下腹,他仰靠在椅背,忙捶拍胸膛,长长松口气,仿佛去了半条命。 腹内似比刚才闹腾得还要厉害,他眉心微蹙,欲起身去净房,眼前忽然一花,伴随袅袅幽香,一团温软轻飘飘入怀,随他一道坐回椅上。 带起的暗风,撩动莲花烛台上灯火摇曳,光晕缩小,只堪堪圈出这方寸之地,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间,就只剩他们二人。 戚北落脑袋空白了一瞬,背脊绷得笔直,艰涩地吞咽了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慈儿,你……」 一根玉指突然抵住他唇瓣,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话语都堵回他嘴里。 戚北落浑身发软,恍惚生起一种窒息感,垂眸。 朦胧光斓中,她玉指纤纤宛如青葱染豆蔻。 戚北落越发口干舌燥,下意识抿了抿唇瓣,可她却狡猾地溜走,他只尝到唇边留下的些许女儿香。 只一点残香,就成功拨乱他心曲。屋子里的地龙,似乎也比刚才更燥热一分。 灼热的气息透过层叠的衣料,扑面而来,顾慈瑟缩起脖子,面颊控制不住飞满红霞。 早间她去长华宫请安时,岑清秋特特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只留她一人说话,讲了许多闺中密术,听得她面红耳赤,心跳隆隆。 要她学会去勾引男人? 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考虑过这些事。且她打小熟读经史子集,心里那道坎就更难跨越。 可,孩子…… 顾慈心神一荡,眼前似出现一个同她和戚北落模样相仿的孩子,正眉眼弯弯地朝她笑。 她咬了下唇,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入他袖口,顺着他坚实流畅的小臂线条轻抚、画圈。 扬起娇面,红唇慢慢凑近,还差一分就贴上他的唇,曼声道:「北落……哥哥……」 媚眼如丝,呵气如兰,交结纠缠成一缕无形的牵丝,一下勾走他三魂七魄。 腔子里的火陡然冲开最后桎梏,戚北落再克制不住,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下。 顾慈偏开头,推开他,娇嗔瞪道:「别、别在这啊……」 戚北落眉梢一挑,手上松了力道。 顾慈趁机从他怀里钻出,简单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要往屋里去,回眸却见他还坐在原地,支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大言不惭道: 「不在这,我不知该去哪儿。」 挑逗之意,不言而喻。 顾慈脸上更烫,咬着樱唇狠狠跺脚,剜他一眼,还是乖乖过去,牵起他的手,引他往里屋去。 可才刚至床边,她便霍然被推倒。山一般的身影随之压下,一双眼睛却莹莹泛光,缱绻无边。 顾慈被这层光团团罩住,娇羞地撇开脑袋,迟疑片刻,心一横,又仰面大剌剌迎上。 素手贴着他半敞的衣襟,游移而上,缓缓勾住他脖颈,轻轻一发力,两人便一块滚入这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被中。 帐子落下,天地只剩此间一隅,热潮紧贴肌肤,汹涌在彼此呼吸间,既紧张又兴奋。 可情意正当浓时,身上之人却停在那,不动了。 顾慈茫然睁开眼,却见戚北落飞速从她身上翻下,扯开帐子疾奔入净房,随后便是一阵呕吐声。 顾慈匆匆掩了衣物,赶去看望。 戚北落把什么都吐了,虚弱地靠着墙,脸色惨白如纸。 见顾慈过来,他眼神微微闪烁,语气有些虚弱,「慈儿,我、我不是故意的……」 似怕她生气,他忙补了一句:「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可以的,真的。」 双目灼灼望过来,一瞬不瞬,笃定中还夹杂着浓浓的求生欲。 顾慈一怔,简直要被他逗笑,扶他回床上躺好,给他倒了杯温水。 戚北落盯着杯盏,不敢接,抬眸小心翼翼地把她望住,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犬,在主人面前耷拉着耳朵不敢妄动。 顾慈不禁笑出声,摸摸他脑袋,「我没生气,喝吧,这就是一杯水,没有旁的古怪之物。」 低头啄了下他的额,「我以后再也不逼你吃那些了。」 第75章 戚北落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这才接过杯盏一口饮尽。 帐子再次落下,两人回到床上,什么也没做,只静静相拥而睡。 月光如水,透过帐子,照映在戚北落安静的睡颜,英气又不失清逸,如一泓秋水名剑隐入鞘中,却疲倦至极。 顾慈侧身看了会儿,欢喜又心疼。 大约是近来政务太过繁忙,他夜里总是沾枕就着,白日亦很难睡醒,即便醒了,人也恹恹然,连带自己也时常困倦难消,身上总乏累得紧。 还是不要逼太紧,顺其自然吧,他们还年轻,把身子养好了,孩子总会有的。 她如此开解自己,心中到底还是落下根刺,撑起身,悄悄啄了下他鼻尖,躺回窝里,盍眸入睡。 月影乱人心。 睡意朦胧间,她忽被人圈住腰肢,带入一个炽热的怀抱。喑哑的声音,合着温热鼻息,绵绵喷洒在她耳畔。 「慈儿,我好像吃积食了,得活动活动。」 边说,一只大手边绕到她胸前,簌簌解开系带。 顾慈睫尖一颤,缓缓睁开眼,侧过半张脸,正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眼,像是被蛊惑一般,才歇下去的念头又被勾起,却故意打趣。 「你不是才刚吐干净,怎的还能积食?」 那手骤然一顿,系带亦被他不慎拧成死结。他试着拽了下,结就更紧了。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顾慈忍笑,即便不看他,也能想象出他眼下窘迫的模样。 睡意全散,她索性转身,继续追问,「怎的不说话,为何就积食了?」 戚北落却不答,先一步翻身压下,黑夜中,凤眼凛凛晃着幽光。 「那我肚子饿了,方才没吃上好的,现在得来顿好的。」上下溜了眼,眸光越发迷离。 「就来顿肉!」 就听「嘣」的一声,打结的系带被直接拽断,顾慈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低头,狠狠叼住了她。 一夜春风渡,二人俱都销魂。 戚北落睡得极好,翌日一早醒来,神色依旧餍足,细算起来,这竟是他成亲后,睡得最好的一日。 侧头望一眼枕畔娇妻,小姑娘昨夜被折腾狠了,眼下还沉在睡梦中。 一张小脸泛起薄粉,缩在海棠红锦被中,小小一只,像一团撒满糖霜的糯米软糕,勾人去啃一口。 他凝望片刻,伸手帮她把抿在她嘴角的一缕乌发挑开,又趁机偷偷捏了下她的嘴。 小姑娘皱了皱眉,睁不开眼,含糊地哼唧两声,小脑袋一撇,继续睡她的。 戚北落「噗嗤」笑出声,兴致上来,干脆半侧过身,曲起右臂,侧枕着看她。 外间雪下了一夜,天明时才渐渐歇势,檐头积雪化作水,滑过儿臂粗细的冰楞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嘀嗒声,点滴不绝,更显晨间静谧。 顾慈似被这声音吵醒,直觉有两道视线投在自己脸上,如浑圆指尖轻轻滚过肌肤,掠起阵阵火辣。 眼睫颤了一下,她睁开眼,惘惘看去。 四目相撞,戚北落乌沉的眸子骤然亮起,流淌出欢喜的光,长臂一展,将她连人带被一块抱入怀中。 「睡得可好?」 顾慈慢慢醒神,想起他昨夜猴急的模样,把她寝衣都扯破,顿时羞红脸。 昨夜他不是把那些汤水都吐了吗,怎的还这么凶狠?待会儿云锦和云绣进来,瞧见那件寝衣,她该怎么解释啊? 「你、你你别过来。」 她伸手推他,乌溜溜的眸子怯生生乱瞟,推搡间,锦被从她肩头滑落一角,无边雪色中乍现红梅点点。 全是他留下的痕迹。 戚北落眼眸沉了下,低头啃她柔嫩的小脸。 糙乱的胡渣刺得顾慈肉皮生疼,她扭着脖子,伸手撑开他的脸,娇嗔道:「你属狗的?」 怎的每天早起,或是下朝回来,都要来这么一出?她都快蜕皮了。 戚北落一摸下巴,歉然笑笑,捏着她鼻尖,得意洋洋道:「我属龙,真龙,你会不知?哪里像你,小猪一只。」 说着又要凑过来,眼神也有了变化。 顾慈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鹌鹑似的往被子里缩,可爱娇憨至极。 戚北落朗声大笑。 「现在知道怕了?那为何昨晚还非要喂我吃那些劳什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多能耐,没想到还是这么弱不禁风。要不干脆,你以后就随我一块去校场走走,打打拳,强身健体。」 这话不过玩笑,军营里的男人都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他的小姑娘这么乖巧漂亮,他恨不得给她造间金屋子,藏起来,只准他一人瞧,哪里舍得让别的男人看见? 顾慈从被里拱出半颗脑袋,瞪他,「我才没有,明明是你、是你……」 昨夜的一幕幕重现脑海,她咬着唇瓣,说不下去,面颊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 戚北落嘴角噙着坏笑,凶巴巴地抬起她尖细的下巴颌,明知故问道:「我怎么了?怎的不说了?」 视线一点点压下,顾慈渐渐招架不住,干脆破罐破摔,踢蹬着腿,一面嚷着「你坏你坏」,一面捏着拳头胡乱捶他。 第76章 却一点也不疼,反而在他心头荡起阵阵甜蜜。 前朝的勾心斗角实在太累,他从前一个人习惯了,倒也没觉得苦。 眼下身边多了个人,能让他放心地抛开所有算计,坦诚以待,什么也不用做,只是这么简单地抱着,坐在清晨的阳光里赏雪嬉闹,就能给他带来无限欣喜,才知过去的日子有多沉闷。 有她在,这个世界都是鲜亮的。倘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戚北落含笑凝视她,任她捶打,在她手累喘息之时,又忽地捉了她的手,在她「哎呦」一声抱怨里,翻身将她压住。 「不行不行!你待会儿还要上朝呢——」 顾慈不停扭着脑袋拒绝。 戚北落只坏笑道:「不要,谁让我坏来着。」 顾慈又气又羞,余光瞥向窗上来往的人影,忐忑又心悸,在他的如狼攻势下,又渐渐生出一丝羞于启齿的兴奋,明明腰酸腿疼,却又舍不得他离开。 新换的架子床「吱吱」叫唤,伴随一声娇啼,白玉小手从锦帐缝隙间探出,似要在空中抓摸什么,奈何扑了个空,软绵绵垂落。 藕臂撑在床沿,细细打颤,粉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似芙蕖不胜风雨吹打。 腕间血玉镯子有节奏地摇晃,磕碰到木沿,发出细弱脆响。 红光明艳,一如他此时猩红的眼。 「以后还敢不敢乱喂我吃东西?嗯?」 果不其然,他就是在故意报复,明明昨晚还老实巴交,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眼下尝到甜头,就立马翻脸不认人,坏透了! 顾慈气急败坏,往后伸手,想打他,却根本打不着,胡乱挥了两下又无力垂落,摇头想说「不敢了」。 他真的一点也不需要。 可话才到嘴边,却又被自己的叫声打散,直到门口响起敲门催促声,才将将散了云雨。 顾慈累极,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待睡足醒来,已经是中午。 枕畔空空,戚北落早已上朝,临走前还很贴心地将一套崭新干净的寝衣放在她枕边。 屋内暧昧气氛还未散尽,云锦和云绣进来伺候顾慈梳洗,都由不得红了脸。 顾慈缩着脖子,低头自顾自穿衣服,尽量忽视她们的目光。 指尖滑过小腹,心思微微摇荡。 早间云雨散后,戚北落在她腰下垫了个软枕,听说这样有助于受孕。 这几日自己为孩子的事一蹶不振,想来是他也有所觉察,不想让自己难过,才会这般努力满足自己。 顾慈感慨万千,隔着寝衣织物,轻抚小腹,眉眼温柔。 就是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来,应该快了吧? 可直到年末,她肚子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外头关于她「恐难生养」的流言,却不胫而走,甚嚣尘上。 戚北落震怒,下令彻查这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还亲自教训了几个嚼舌头嚼得最厉害的几人,杀鸡儆猴。 流言闹腾了没两日,就被他以雷霆手段止住。 可饶是如此,这事还是成了顾慈心头的一根刺,一碰就疼,人亦无精打采。 到了除夕夜里,爆竹声声,梅枝堆雪,宫中上下扎花点红。 家宴分男女席,女宾宴席设在太液池上的蓬莱殿。 戚北落没法全程陪同,只能送顾慈到太液池边,往她颈上一圈一圈绕狐皮围脖,又往她手里套了个兔毛手笼。 却不知自己氅衣系带也已松落。 「湖边风大,没进殿不可把这些摘下,知道吗?」 上下检查一番,他仍是不放心,捧起她的小脸絮絮嘱咐。 「旁人说的话,你都不要听,知道吗?倘若宴上有谁敢惹你不快,你自管拿出太子妃的派头,罚回去,我替你撑腰。」 「我看谁敢跟我过不去。」 他眼睛一横,眸光幽深如寒潭,周遭的气温瞬间大降,仿似结了层薄冰。 边上几个瞧热闹的命妇立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慌慌埋首,疾步离开。 普天之下,谁这么想不开,敢跟这位爷过不去?那不等于提前到阎罗殿报道么? 顾慈忍俊不禁,帮他绑好系带,又拥住他的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保准不会吃亏。你快去吧,前头大宴可快开始了,你是太子,万万迟到不得。」 她边说边推着他,连哄带骗,磨了大半炷香,可算把人哄走。 方才那几个命妇早她一步入席,已将刚才戚北落说的话散布出去。 顾慈过来时,众人都肃然起敬,恭敬朝她行礼,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敢乱颤。 「还是殿下为姑娘思虑得周全,提前扮了这黑脸,镇住那群长舌妇。不然就凭她们的碎嘴,眼下还不定要明嘲暗讽成什么样呢。」 云绣边得意道,边帮顾慈褪下身上的鹤氅和手笼,递上手炉。 顾慈抿笑,不置可否。纤长睫毛微微垂覆,在眼底扯开一小片朦胧疏影。 戚北落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但控制不住他们的脑子,非要往那上头想。 要想彻底辟谣,除非她怀孕,可这事却急不来,当真头疼。 第77章 正当苦恼之际,前头忽然过来个人,面如满月,满头珠翠,正是王家二夫人,王芍的母亲。 「臣妇给太子妃请安。」 她仗着自己是潞王妃的生母,七拐八弯,也就是顾慈的长辈,干脆摆起长辈款来。 不等顾慈唤她起来,她就已然起身,款挪到顾慈身边,热络地挽住她的手,道: 「头先因家中忙碌,臣妇没能及时跟您道喜,今日一并给您补上。祝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新婚大喜,早得贵子。」 早得贵子? 四面欢笑声戛然而止,各种目光缠绕一块,都意味深长地投向这边。 王夫人却并不当回事,脸上每到褶都沁着笑意,眼睛却没笑。 自打王家大房拿她的宝贝女儿,去填那王若的窟窿,她就已然不满。 眼下她女儿又因这所谓的太子妃而落水,冻出一身毛病。昨儿她去潞王府看人,险些没认出人来,而那潞王还不闻不问。 这口气,她如何下咽?就算凭她的身份,没法将顾慈怎样,至少能给她心里添点堵也好。 穿堂风入内,嘶嘶吐着寒气,欢乐的气氛骤然凝滞,像是被冻住,衬得外间烟火声越发震耳欲聋。 众人皆敛声屏气,勾起脖子偷窥。 她们虽畏惧戚北落,不敢造次,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瞧热闹。 顾慈却不急不恼,牵起王夫人的手,笑容和煦道:「说起道喜,本宫也还没跟王夫人好好道过。」 「听闻王大人又给夫人收了位姐妹,算起来,这该是第十七位了吧。家里人多,吃起饭来也香。哪像本宫,想寻几位姐妹一道陪太子殿下用膳,好说歹说,他都不肯。」 顾慈捧着心口,煞有介事地拧眉长叹。 倒成了个甜蜜的负担。 众人又恨又羡,尤是那些已经成婚,且终日要同家中妾室大眼瞪小眼的人。 世间男人都一个德行,吃锅望盆,但凡长了点本事,就想着三妻四妾,且本事越大,妾室就越多。 像戚北落这样当了太子,还用情专一的人,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谁人不羡? 而王家二房那位纳妾的速度,则当属帝京之最。 他年纪一大把,妾室的数量,更是比年纪还一大把。且各个都不过十五六岁,嫩得跟朵花似的。 甚至还闹出过儿子跟老子抢人的丑闻,成了帝京城内一大笑谈。都这样了,还没能挡住王家二爷广纳美人的心。 众人纷纷望向王夫人,眼神讥诮。 王夫人脸色变了又变,僵笑着道:「劳太子妃挂念了。」 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顾慈却不由分说地又拽回去,大眼睛眨啊眨,笑得人畜无害。 「说起早得贵子,本宫才要跟夫人道喜。听说家中马上又要添一位庶子,这已经是第十三个了吧。真好,多子多孙多福气。」 似想起什么,她忽唤过云锦,取来一坛老陈醋,亲手塞到王夫人怀里。 「孕妇怀孕喜食酸,本宫这正好有一坛陈年老醋,就赐给夫人和那位害喜的妾室。」 「这醋没别的好,就是解渴,能治多嘴多舌之症,保家和万事兴。」 四面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先笑出第一声,引来第二声、第三声……整间堂屋旋即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终于有了过年的味道。 王夫人怀抱醋坛子,尖尖指甲「咯咯」抠着瓷坛,脸庞同坛子里的陈年老醋一色。 有那么一瞬,她真想把这坛老陈醋摔到顾慈脸上。 都说这顾家二姑娘的性子最是温顺和软好欺负,她才敢斗胆讥她两句,今日一见,怎的跟传闻里头的不一样?哪里「慈」了,分明就是一根「刺」! 可顾慈还是一脸无辜模样,偏歪着脑袋,眸子跟猫眼儿似的圆溜干净,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仿佛当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膈应人的事。 眼眸深处,分明却还藏着几分不屑的衿骄,像极了某人。 王夫人气如山涌,十根指头「咯咯」抠着瓷坛,甲盖都快掀翻,可碍于身份悬殊,也只能垂首讪笑着凑趣。 左右这顿年夜饭她是没胃口再吃下去了,索性也就不吃,胡乱扒拉两筷,就寻了个「身子不适」托词,上前跟岑清秋请辞。 岑清秋今日依旧打扮得光鲜,即便坐在一众锦衣华服、面容如花的年轻贵女中,依旧耀眼如明月,不会被夺走一丝一毫的光辉。 「王夫人既然身子不爽利,那便早些回去吧。」 王夫人颔首谢恩,碎步后退,刚要转身,冷不丁又被她叫住。 「本宫听闻,方才太子妃赏赐给王夫人一坛醋?」岑清秋抬手随意抚了抚发顶凤钗,千枝烛耀出琉璃光晕,映照得她指尖新染的凤子红鲜艳如花。 王夫人下意识眯了眯眼,打量岑清秋神色疏离冷淡,心头一喜,以为她要给自己做主,满是褶子的脸立时笑成菊花,揣着手上去抱怨。 「皇后娘娘明鉴,臣妇身份虽不及太子妃尊贵,但好歹也是有个淑人的身份傍着,且还是潞王妃的生母,算太子妃的半个长辈,她这么说话,未免太……」 「未免太少了些。」不等她说完,岑清秋就先补了这么一句。 第78章 王夫人愣在原地,不解其意,而那厢岑清秋已命秦桑捧来一瓷坛并一条活鱼。 「大过年的,大家又都是亲戚,只赏赐一坛醋也太少了些。本宫再给王夫人添一坛子酸菜和一条鱼,算作是给府上添置的年货。旁的不说,让府上的厨子做碗酸菜鱼,应当比御膳房的还入味。」 窃笑声四起,王夫人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秦桑已经把酸菜坛子塞她怀里,又把鱼挂在她手上,皮笑肉不笑地道: 「王夫人放心,这酸菜是长华宫小厨房新腌的,味道极好。这鱼也是刚从湖里打捞上来,还新鲜活泛着呢。」 为证明这点,胖头鱼极其配合地奋力摆了下尾巴,甩了王夫人一脸腥臭的水滴。 她「哎哎」惨叫,睁不开眼,不仅没博得同情,还换来更大的讥笑,直到最后离开,脚下没留神,一猛子摔进太液池,人都还惘惘然。 有了王夫人这活生生的例子,宴上一众皇亲国戚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当下也明白这位新晋太子妃在宫里头的分量。 不单太子殿下护着她,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站在她这边,且她本人也不是个柔善可欺的主,他们轻易得罪不起。 原还有那么几个想试探一下这底线究竟在哪,眼下都纷纷歇了心思,举杯讨好地向顾慈敬酒,再没敢给她半点脸色瞧。 宴会至戍时末方散,按理,顾慈应当留下,同戚北落一块,陪在宣和帝和岑清秋身边守岁。宣和帝念其这些时日筹办家宴甚是乏累,便准他们回去团聚,不必在这伴驾。 当真是为了这理由? 顾慈半信半疑,临退出门前,偷偷抬眸瞧了眼。 空荡荡的大殿中,他二人似乎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岑清秋面红耳赤,甩了袖子自顾自往外头走,然没走出几步,宣和帝便追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做贼似的左右瞅两眼,抱着美人屁颠屁颠往后殿跑,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顾慈哭笑不得,松口气,放心回去。 北慈宫。 戚北落先她一步回去,来不及换衣裳,就先招来王德善询问蓬莱殿上的事,听完后一阵惊讶,拳头抵唇暗暗发笑。 小姑娘自打上回从阁楼摔滑下来后,性子强硬了不少,不会再任人欺负。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身在外头大宴,心思却跟着眼神一块,乘着北风直往蓬莱殿去。 在东宫之位上锤炼这么久,他深谙如何做一个克制稳重的人。可偏生,小姑娘就是他的不克制和不稳重。 这病灶,无药可医。 父皇看穿他心思后,还笑话他被美色乱了心智。明明最该被笑话的是他自己! 可目今看来,小姑娘当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搓的面团子。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她像一朵花,慢慢冲破茎叶桎梏,凌风绽放,摇曳生姿,越发叫人挪不开眼。 案头那片暖灯将屋子镀满溶溶橘光,他眼角眉梢亦染起柔色。 顾慈才刚进门,他便一把搂住她娇软的腰肢,原地转两个圈。她反应不及,惊叫不断,两手死死扒在他肩头,捏拳捶他,反被他搂入怀中,顺着她的脸蛋没头没脑一顿乱亲。 「宝儿,你可真是我的宝儿。这张小嘴,可比我手里的刀剑厉害多了。」 他边说,边低头去寻她的嘴。一根软乎乎的指头却抵住他的唇,将他推了回去。 「那是你没听见母后说的话,姜还是老的辣。」顾慈嗔瞪他道。 戚北落笑着将她放下,伸脚勾来一张座椅,抱着她一块坐下,揽在怀里轻轻摇晃。 「那还是我媳妇儿厉害,小小年纪就能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真要我说,你和母后还是太客气了些,倘若换成我……」 他眸子陡然一凛,哼笑,「何必绕这么多道弯,直接递刀子不是更快?」 顾慈缩了下脖子,戳他的额角,「大过年的,我可不想见血。」 戚北落笑了声,脑袋顺势往另一侧歪倒,又忽地自己弹回来,抵住顾慈的额头轻蹭,「我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我只要你快活。」 他眼眸在昏黄中乌光璀璨,盯久了,仿佛能将人吸进去。顾慈脸上一阵发烧,垂了眼睫不敢同他对视。 这一低头的娇羞,顷刻间在戚北落心里荡起无尽涟漪。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顾慈却扭着脑袋,哼哼唧唧一个劲地躲开,他不禁恼火,都好几个时辰未见面,自己对她牵肠挂肚,她怎的还在躲? 「不许再躲了!」他蹙眉佯怒,想了想,又补充道,「已经没胡茬了,不信你瞧。」说着便翘起下巴给她看,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她脖子上拱,浓烈的气息在她颈侧喷洒一片薄粉。 顾慈又羞又恼,踢蹬着腿撑手推他,可他今日却跟牛皮糖似的,不仅推不开,还越粘越紧,唇贴在她颈侧游移,舌尖勾挑她耳垂,在萧瑟冬夜里,带动两人的心一块颤栗。 「还想不想要孩子了?嗯?」 「大过年不可见血,那咱们就造个小人,气死她们,如何?」 屋内烧着地龙,待久了本就发燥,他低沉喑哑的声线,便似一颗火星,点在干柴上,溅起满屋甜腻的馨香。 顾慈螓首微垂,咬紧唇瓣不语,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恨恨捶了下他肩胛,终于还是撑不住,勾住他脖子迎了上去。 第79章 年关过后,东风忽至,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泥土渐渐变软,万物由此复苏。时令至三月,雨水桃华,又是一年春。 顾慈依旧没盼来喜讯,却等来了顾蘅的好消息。 傻姑娘心大,月事停了两月都不觉奇怪,还是裴氏先察觉不对劲,请来太医号脉,方才知道这一大好事。 顾慈在宫里听说后,喜不自胜,忙打发人送贺礼过去,等人走后,又摸着自己小腹,绵长一叹。 若说头先太医说的那句「不利生养」,她情绪低落了几日,尚还能安慰自己,把身子调养好便没事。除夕宴上的事传扬开后,帝京城中已没人敢再说她闲话,可她却真有点慌了。 自己和姐姐同一日出嫁,可最后偏生只有自己没半点动静。成年后,小时候的体弱不足之症已没再大显,她便以为没事,可眼下看来,到底是留下了不良影响。 前世她便没有子女缘,重活一世,她能狠下心让自己的性子强硬起来,却没法给自己换副强健的身子,难不成这辈子也要…… 戚北落瞧出她心思,细心安慰,奈何收效甚微。 正巧此时云南王已携一双儿女入京,猎宫之行已经安排好,他忙忙催人收拾行囊,领她去散心。 猎宫在帝京城郊外,春风舒缓,举目远眺,碧草连天,薄而透的阳光如泉水般流泻,草尖似乎有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御驾的仪仗刚至,暂停在宫外。 戚北落陪完圣驾,匆匆从前头赶回,抢在云锦和云绣面前,亲自扶顾慈下车。 细算起来,自打上次从姑苏探亲回来,顾慈已经有大半年没出过帝京城,眼下瞧见这开阔景致,心中沉积的块垒微有松落,眼底渐渐有了笑模样。 她笑了,戚北落也就安心了。 「猎宫风光远不止于此,待会儿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顾慈知道,云南王来了,他并不陛下清闲倒哪去,却还是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她心里泛起一阵难言之意,想劝他先去忙正事。 正说着,旁边马车里走下两人,戚临川和王芍。 四人目光相接,眼底各自涌起不一样的情绪。 这小半年的经历,让顾慈愈发感觉,所谓「冤家路窄」四个字,大约就是为他们四个人量身定制的。 「许久不见,皇兄气色不错。」 戚临川朝戚北落简单行了个拱手礼,皮笑肉不笑。目光掠过顾慈时微微一顿,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戚北落有所觉察,侧身将顾慈往后挡了挡,「论气色,五弟今日瞧着也不错。」目光上下一睃,狭长眼尾挑起一丝讥诮,「都能下床了。」 顾慈忙轻咳了声,借以将冲至嘴边的笑意压回去。 听说王家这几日给戚临川寻了个游方医,连下好几记猛药,终于吊起戚临川的阳气,将身上的病灶暂时压制住。 瞧他现在这形容,脸色较之常人虽还苍白了些,但比起过往,已经算红润不少。承了王家的情,也难怪他今日肯跟王芍一同出现。 猎宫视野开阔,阳光将兄弟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挑强健,另一个则羸弱伛偻。 戚临川望着戚北落脸上轻蔑的笑,恨不得上去揍他一拳,可到底没这胆量。 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把最好的出身,最好的体魄,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戚北落,轮到自己这儿,就什么也剩不下。 父皇虽待他好,可每回下朝,都只问「北落今日如何」,望见自己孱弱的面容,就只会摇头叹气。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戚临川腔子里剧烈酸痛,恶狠狠瞪了眼自己的影子,睨着王芍道:「走!」 说完便震袖离去。 「是。」 王芍在袖底捏了捏濡湿的手,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地跟上,行过顾慈和戚北落身边时,脑袋不自觉矮下,步子也明显加快不少。 自打上回被戚北落丢入太液池教训一顿,她心中虽对顾慈还留有怨念,但明面上已不敢再同她唱反调。若非母亲在除夕宴上吃的亏,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她今日还真不愿来这活受罪。 陛下要整治王家的意图已经很明显,这样猎宫之行尤为关键。 太妃娘娘如今自身难保,已经指望不上。只有靠她跟戚临川打好关系,盼着他能坐上那位子,王家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也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将顾慈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是以她虽讨厌戚临川,但眼下也只能乖乖听他的话,不敢造次。 猎宫里的住处早已安排好,早在顾慈和戚北落到达前,王德善就已经招呼人,将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遍,半点灰也瞧不见。 临近晌午,戚北落要去陪宣和帝、云南王用膳,平安将顾慈送到屋子里后,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原本这次,顾蘅和奚鹤卿也该过来,临时被肚子里突然冒出的孩子搅乱了计划,这才没能成行。 没人陪伴,顾慈独自一人简单用过午膳,泡了个热水澡解乏,抱着本医书去里屋的软榻上歪着。 屋内珠帘明光闪动,碧纱窗清风送爽,摊开一室金芒,隐约还夹杂着果香。 顾慈看了会儿书,眼皮渐沉,素手支着头,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8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慈儿,我提前告假回来,趁现在外头天色不错,我们一道去骑马如何?我带你四处转转。」 戚北落兴高采烈地进门,窥见这海棠春睡的俏模样,脚步一滞,心头忽而柔软。 这几日小姑娘为了孩子的事,夜里总是少眠多梦,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她这般安静的睡颜了。 云锦欲过去唤醒顾慈,戚北落扬手打断,「都下去吧。」自己蹑着脚过去,坐在床边,探头看去。 小姑娘秀眉舒展,樱唇微翘,一颊堆雪砌粉,想来睡前心情应当不错。 戚北落松了口气,越发庆幸带她来对了地方。 两手撑在床沿边,傻笑着托腮看了会儿,幸福无比,渐渐也起了倦意,索性褪了鞋袜,轻手轻脚地摸上床榻,拥着她一道休息。 夫妻二人睡饱醒来,精神都甚好。明明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却比在东宫睡上一整日还舒服。 听闻戚北落要带她去骑马,顾慈雀跃地跳下软榻,让云锦和云绣帮她梳洗换衣。 她虽出身将门,但因打小身子骨弱,骑马一类的活动从来都没她的份,只能羡慕地看姐姐弟弟策马扬鞭。 如果能肆无忌惮地玩闹,谁乐意一直闷在屋子里? 「可是我从来没骑过,会不会摔下来?」她坐在妆台前,透过镜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戚北落。 戚北落笑道:「放心,有我在,就算马摔死了,也摔不到你。」 这叫什么话? 云锦和云绣低头窃笑,顾慈脸上冒烟,娇嗔地瞪了镜子里他一眼。 戚北落却一点也不脸红,坐在书桌前,双手抱胸,翘着下巴大剌剌看她,压根没有半点要回避的意思。 「臭不要脸。」顾慈丢下记白眼,错开目光不理他,嘴角却甜滋滋地扬了起来。 打扮妥当,夫妻两人正准备出门,一个小内侍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哈腰禀报道:「太子殿下,陛下和云南王要在马场举办赛马,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 戚北落眼底的笑意散去,显出几分无奈。 父皇一定是故意的。母后怕风吹日晒,这回没随他一道来猎宫,他没能跟母后风花雪月,就不让自己跟小姑娘风花雪月。 「回去禀报父皇,说孤没空。」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这……殿下有所不知,这回赛马,有不少云南来的勇士参加。殿下要是不去,咱们帝京城内的子弟怕是招架不住,倘若因此输了,陛下脸上无光啊。」 小内侍皱着脸,为难地看向顾慈。 顾慈忍笑,打发他下去,自己绕到戚北落身边,摇着他的手劝道:「你就去吧,你是太子,这种场合不出席,会叫人说闲话的。」 「况且咱们想压制住武英侯,还需要云南王的助力。陛下这回特特让云南王将郡主也带来,是想给她在京中寻门好亲事,将她永远留在帝京,借此牵制云南王。我猜得可对?」 戚北落眼睛一亮,刮了下她的鼻子,惊喜道:「慈儿若是男儿,我定会将你收入东宫做幕僚。」 顾慈哼了声,故意同他唱反调,「怎的?敢情我无论是男是女,就都离不开你的东宫?凭什么?」气哼哼地推开他,踅身要走。 才迈出去一步,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她小臂轻轻一拉,她便身不由己地回到他怀中。 挣扎间,脸蛋就被人「吧唧」香了一大口。 「就凭你是我的宝儿,你就不能离开我。」 马场就在围场旁边,绿草如茵。 距离赛马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夫妻二人闲庭信步般慢悠悠踱步过去,大老远便听见马蹄「嘚嘚」叩地声。 顾慈被这声音鼓舞,由不得勾起脖子眺望。 马场上几匹骏马正撒蹄狂奔,腾起的烟尘草屑在日色中激扬。一紫一红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在前头领跑,正是云南王的一双儿女,世子柴灵均,和云安郡主柴灵芜。 云南王虽是异姓王,但在大邺,云南柴氏却是唯一一个历经几百年而不衰微的大士族。早在大邺还不姓戚时,他们就已然存在,驻守云南,抵御夜秦。 一圈赛马结束,赢到最后的竟是柴灵芜。 「郡主好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陪跑的几个帝京子弟都身心俱疲,抖着黏在身上的胡服衣襟,策马去旁边休整。 她却还意犹未尽,同兄长柴灵均一道继续纵马奔驰,笑声爽朗如铃,大红裙摆随风翩然,长发恣意狂舞,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顾慈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承恩侯夫人也好,太子妃也好,无论哪辈子,她都活在高墙内,因为身子弱,没法像姐姐还有这位郡主一样率性而为,人生因此也多了许多遗憾。 性子再柔顺的人,骨子里还是会忍不住向往那些女中豪杰,越向往,就越自卑。 「莫怕,你若真心喜欢骑马,我教你。你这般聪慧,保准比她骑得好。」有人一眼看穿她心思,在她耳边如是说道。 顾慈仰面看去,斜旁刮来的一缕风吹乱她发髻,戚北落伸手,帮她把碎发绕到耳后,笑道:「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好,没什么好羡慕的。正因为你是你,我才喜欢。更何况……」 他突然停在这,不说了,眼珠子一个劲儿往边上瞟。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顾慈控制不住好奇,探长脖子,顺着他目光看去,眼前忽然一花,脸颊就又被香了一口。 「更何况你长得还比她漂亮。」 顾慈忡愣住,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拳头抵唇,笑得两肩耸动,她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去捶他胸口。 「去你的!」 戚北落就站在那,含笑拥着她,由她捶打。 马场边传来起哄声,俱是平时同戚北落走得近的皇子和几位世家公子。顾慈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脸嵌入戚北落胸口,最后还是戚北落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安静下来。 马场另一头,戚临川刚换好马装出来,刚好瞧见这幕,微微眯了眯眼,无形的小刀子从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里「咻咻」飞射去。 他近来拼命调养身子,就是为了趁这次猎宫之行,在云南王面前展示一番,好求娶郡主做侧妃。等有了云南王和武英候的双重支持,他便再不惧戚北落手中的兵权。 姑且再忍忍,等自己将来坐上那位子,别说一个顾慈,就连她孪生姐姐顾蘅,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还真是好呢。」王芍殷勤地捧来茶水,见他满额大汗,忙掏出帕子帮他擦。 指尖快碰着时,戚临川却猛地后退两步避开,嫌弃地睨她两眼,「我自己来。」说完便夺下帕子,自顾自转身离开,去马圈挑马。 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王芍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许久,缓缓攥成拳头,扭头再看顾慈和戚北落恩爱的举动,心底直泛酸水。 比试马上就要开始,大家都驾着自己的良驹,忙着热身。 方才进行的练习比试,帝京这边的子弟当真是一场都没赢过。大家嘴上虽都客气,说「没拿出真本事」,但彼此心里都有数。世子和郡主倒没什么反应,几位云南勇士,已面露不屑。 帝京乃大邺皇城,倘若只输不赢,如何说得过去? 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戚北落身上,可戚北落却还在不紧不慢地陪顾慈同骑闲逛,嘴巴附在她耳边,耐着性子同她讲解骑马的技巧。 看台上,宣和帝手指叩着扶手,看到他们黏黏糊糊的模样,不屑地哼哼。 想起某人宁愿躺在长华宫睡美颜觉,都不肯陪他出来走走,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忙打发王福去催。 云南离帝京山高水远,可戚北落战神名号在云南依旧如雷贯耳。 柴灵均亦是云南人心中的战神,英雄惜英雄,他一直盼着能和戚北落一较高下。 眼下终于等来这机会,戚北落却似没什么兴趣?柴灵均难免有些不快,马鞭轻轻敲着马鞍,催道:「太子殿下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是不是不敢跟我们比?」 世子都发话了,他手底下的云南勇士自然跟着起哄。 顾慈环视一圈,见众人都正盯着他们看,对骑马虽还有不懂之处,但也不好意思再耽搁。 「你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戚北落对他们的激将法并不在意,但见她这害羞小心的模样,又觉可爱,侧着半张脸凑到她嘴边,耐心等着。 这是要自己亲他,不亲还不肯走了?顾慈又气又羞,嗔瞪他一眼,「等你赢了我再亲,输了我可不认你这个夫婿。」 戚北落大笑,捏着她鼻子道:「好,小滑头,就赢给你看!」 有她盼着,他自然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安全起见,顾慈从戚北落马上下来后便退到马场外,抬头看比试,眼前忽然走过一匹亦枣红马,就停在树边。 马奴上前拉缰绳,柴灵芜瞧清楚来人,璀璨的眸子顿显失望,不等马奴帮她牵稳马,自己就先腾身下来,拍拍衣裳上的尘土,转身瞧见顾慈,眼睛又倏地亮起。 「你便是太子妃吧。」她一步三蹦地跳过来,绕着顾慈左转右转,靴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红衣起起落落,像只红蝴蝶。 顾慈快被她绕晕,柴灵芜终于停下,凑到她面前,两眼晶晶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是看痴了,大半晌才咽了下喉咙。 「你长得真好看。你们帝京城里头的姑娘,都这么漂亮吗?」 「这……」顾慈头回见到这么自来熟的人,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是凑巧,王芍刚好也从这条路退出马场,听见这话,由不得勾起嘴角一哂,「郡主千万小心,越是长得漂亮的女子,大多心肠就越是歹毒。」 顾慈眼风一锐,张口欲反击,面前突然晃过一片红光,柴灵芜不知何时已蹦至王芍面前,同样左右各绕三圈。 王芍起初惊了片刻,想想她刚才夸顾慈的话,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期待,假装漫不经心地捋了下鬓发,寻了个绝佳的角度,昂首正准备展现个完美的笑容。 耳边却响起一迭声「啧」,语调更是稚气。 「既然心肠歹毒的女人都长得漂亮,那你怎的就是个特例呢?」 顾慈愕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柴灵芜。 这位郡主瞧着天真单纯,嘴皮子功夫倒一点也不输人,竟是自己小瞧她了。 「你、你……你休得放肆!」 王芍胸口一闷,才刚翘起来的嘴角瞬间僵住,扬起也不是,落下也不是。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怎的就放肆了?」 柴灵芜双臂环胸,食指敲着胳膊,尤是一副天真模样,「看来恶毒女人不一定漂亮,但舌头大约都不大好用。」 王芍气得两眼发黑,正要反驳,王德善忽然兴奋道:「开始了开始了!」 顾慈、柴灵芜、王芍同时抬头,就见马场中,内侍手中的红旗霍然落下,数匹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同时射出。 顾慈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攥紧衣角,目光追着那道玄色身影,眼睫都不敢乱颤一下。 戚北落和柴灵均几乎是并驾齐驱,各自领在帝京子弟和云南勇士前头,往前飞奔。 戚临川起初也紧跟大流,一步不落。 可时间一长,他身体上的先天缺陷便暴露出来,仰面望了眼前方戚北落愈行愈远的身影,咬牙强撑了会儿,可却只有被远远甩开的份。 望着一个个坐骑不如他的人,轻而易举地从他身边越过,一气之下,他勒紧缰绳调头,不跑了! 他这一走,王芍脸上也跟着没光,重重跺了下脚,「还找什么神医,就是个窝囊废!」 当下也无颜再留在这,摔了给戚临川预备的食盒,甩袖离去。 柴灵芜觑着她的背影,冷哼,「丑人多作怪。」寻了张石凳坐下,又拍着身边的石凳,招呼顾慈坐过去。 「这……是不是……」 不大好呀? 顾慈捏着帕子踌躇,眼下戚北落正和她哥哥赛马,照理,她们二人应是对头,不打起来就已属彼此教养优良,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看比试? 柴灵芜竟真点头道是,大手一扬,语气半点不在乎,「放心吧,我哥哥赢不了太子殿下。不信你瞧。」 顾慈一愣,视线重新转回到马场上。 眼下局势胶着,其余闲杂人等已都被甩开,成了戚北落和柴灵均单独的比试。 滚滚尘烟中,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几乎持平,然比试只剩最后一圈,倘若照这情况继续跑下去,赢的必然是跑在内侧的柴灵均。 云南柴氏代代擅长骑射,柴灵均更是个中翘楚,在云南未逢敌手。 众人不自觉都偏心他会赢,云南王已笑开了花,就连宣和帝也有些坐不住。 可柴灵均此时却心如油煎,余光总控制不住往旁边瞥。 浓烈日色破云而来,大片大片渲染在绿草和黄尘间。所有人的心都吊着,戚北落却神色自若,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在闲游。 见自己看过来,他还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自己? 这念头一起,便如疯草一般迅速生长。拐弯时,柴灵均一晃神,手上马缰微松,他心道糟糕,刚欲抓紧,身侧之人忽然发力,如一道黑色闪电朝终点直冲过去,甩他一脸黄尘草屑。 「太子殿下胜!」做裁判的小内侍咧嘴大笑,高声通报。 场上安静片刻,旋即爆发雷鸣般的喝彩,便是方才还不看好戚北落的几个云南人,也起身由衷为他鼓掌。 顾慈不由自己地叫了一声,叫完又觉不好意思,脸庞红红,目光依旧望着戚北落。 戚北落刚驻马,便迫不及待地昂首望向她,四目相对,淡漠的眼眸瞬间流光溢彩。 赢或不赢,他其实并无所谓,左右从小到大,无论何事他都没输过。一场赛马的胜利,同过去他立下的诸多战功相比,更是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但因为有她念着盼着,这场胜利才变得有意义,比过往任何一场胜仗都更让他痛快! 他长出一口气,抬手点了下脸颊,意味深长地朝她挑眉。 这是还惦记着刚才没讨到的吻呢! 顾慈脸颊冒烟,低头捏着裙绦绕啊绕啊绕。 直觉他的视线还黏在自己身上,且比刚才还要炽热绵长,仿佛自己不点头,他便要盯着看到天荒地老。 真是越来越烦人了! 顾慈跺跺脚,娇嗔地远远瞪他一眼,到底还是点了下头。 边上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哥哥赢不了太子殿下的。」柴灵芜从腰间丝绸荷包里摸出两颗糖球,丢一颗到嘴里,另一颗则递给顾慈。 顾慈迟疑了下,接过来,打量她是真的并没有因为哥哥输了比赛而生气,颇为意外。 小郡主年纪轻轻,气量倒挺大,应是个好相与的。 她捏着糖球,忖了忖,主动问道:「方才所有人都不看好太子殿下,为何郡主就这么肯定,令兄赢不了?」 柴灵芜笑得爽朗,「这个简单,他们的骑术我都见识过,就我哥哥那三脚猫的水平,满打满算就能排个第三,太子殿下能排第二,至少哥哥目前是赢不过他的。」 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妹妹,顾慈还是头一回见,捧袖暗笑了会儿,秀眉微蹙。 那第一是谁? 柴灵均乃骑射高手,戚北落的骑术,更是让以在马背打天下的北戎人自叹弗如,他们才排二三,又是何方神圣敢排第一? 顾慈忍不住好奇,正要凑过去打听,边上忽然响起一串尖叫,和一声马鸣。 二人抬眸望去,不远处的马圈木棚因年久失修,忽然轰塌,里头的马受惊,四处乱蹿。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马奴们七手八脚上去拉拽缰绳,当中那匹枣红马再度受惊,红着双目,撞开道边的侍卫,直直朝顾慈二人这边狂奔过来。 终点那头,柴灵均还沉浸在输了比赛的懊丧中,手紧紧攥着马缰,掌心勒出深刻红痕。 云南王拍拍他肩膀,宽慰几句,他才咬牙忍下,朝戚北落一抱拳,「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待改日磨练好,还请太子殿下不吝赐教。」 戚北落笑了笑,拱手回了一礼,「一定。」 云南王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笑着频频点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太子殿下将来前途无量。就是不知,殿下可已成家?」 「犬女如今正当妙龄,若殿下不嫌,本王斗胆帮她,跟陛下讨个太子妃之位。」 戚北落心头一蹦,对上他殷切的目光中,眉心微微折起一道痕,正待开口回绝,余光瞥见对面那匹发狂的枣红马,心头猛然缩紧。 宣和帝正笑着要帮他解释,他已腾身上马,绝尘而去。柴灵均同时发现异样,紧随其后,策马奔去。 「当心啊!」 那厢顾慈还没反应过来,柴灵芜就先一步挡在她前头,抽出腰间的牛皮鞭,「啪啪」往地上重甩两下。 这匹枣红马是哥哥送她的坐骑,她平时就一直这么训它,料着今日应当也能成。 可这马今日不知怎的,仿佛压根不认识她似的,「蹬蹬」后跳两下,眸色更炽,喷着鼻响再次扬蹄至她们面前。 柴灵芜从未想到,自己朝夕相伴的马竟会突然朝自己行凶,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顾慈面白如纸,努力从慌乱中拽回点理智,拉起柴灵芜的手往旁边躲,没留神脚下,被王芍方才丢在地上的食盒绊倒,两人齐齐摔倒。 马蹄已至眼前,扬起的尘沙迷得她们泫然欲泣。 顾慈将瑟瑟发抖的柴灵芜搂在怀中,低头不敢看。 兔起鹘落间,一抹青色身影风似的从旁掠过,撑着马鞍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枣红马不肯乖乖受背上那人驯服,跃身踢蹬四蹄,想将他甩下来。 青衣少年一边勒紧缰绳,限制它动作,一边轻轻拍抚它颈部。 渐渐,枣红马恢复镇静,引颈去碰他面颊,仿似知道自己犯错,再撒娇认错。 「慈儿!」 马还没跑到,戚北落便焦急地下马,飞奔至顾慈身边,将她从地上抱起,「哪里疼,可有伤到?」边问边查看。 顾慈心有余悸,一入他怀抱,心头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鼻子便控制不住发酸,眼泪簌簌而下,不停往他怀里钻,方才的坚强顷刻间消失不见。 差一点,自己就再见不到他了。 怀中传来细弱的哭声,针一般扎在戚北落心头。 他眸底翻起惊涛骇浪,低头蹭她发顶,隐忍着宽慰:「莫怕,没事了,都没事了。」 顾慈哽咽着「嗯」了声,眼泪却还止不住。 王德善和凤箫姗姗来迟,扑通跪下,为自己的疏忽告罪。 戚北落死死盯着那轰塌的马棚,眉心绷起一层浓到化不开的厉色,「查,若是查不出来,就提头来见!」 二人俱都哆嗦了下,「嗳嗳」领命告退。 柴灵均赶到后,焦急去看妹妹伤势,路过枣红马时,视线同青衣少年短暂想接,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 宣和帝同云南王随后赶到。 戚北落担心顾慈身体,恐她身上还有自己没发现的伤口,便直接抱着人去跟宣和帝告辞。 云南王瞧见此幕,忡怔片刻,面露惋惜,转念想起方才马蹄落下之时,顾慈自己明明都害怕的不行,却还是将他的宝贝女儿护在身下,心中不甚感激,摁了摁酸涩的眼角,竟朝顾慈躬身行了个大礼。 美人配英雄,唯有这样心志坚定纯粹的女子,才配得上名震四方的战神。 「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顾慈无力地点了下头,腹内泛起阵阵恶心,大约是惊吓过度了吧,这身子可真是越发娇弱了。 她轻叹了声,闭上眼睛,虚虚窝在他怀里。 睡意昏沉之际,方才出事之地,又传来一句声嘶力竭的尖叫,二人皆被震到,回眸看去。 枣红马已被人拉走,适才驯服它的青衣少年因看护马匹不利,正站在人群当中接受众人指责。 无论他们说什么,他背脊都挺直如松,一字不为自己辩解。 几绺乌发从髻中散出,垂在瘦削白皙的面颊旁,眼神漠然如冰,唇角勾着一痕几不可见的讥诮。 瞧这身青衣短打,像是云南王府上的马奴。 云南王怒不可遏,命人将他拖下去杖责,柴灵芜挡在他面前,不让侍卫们近身。 「扶微没有放马出来害人,你们都弄错了。」 顾慈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柴灵芜说的第一,就是他啊……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庆嫁》卷一 作者:心月澜 02、《庆嫁》卷二 作者:心月澜 03、《庆嫁》卷三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