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夫君是皇帝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七夕,巍峨华贵的娴毓公主府前。 水梅疏的帷帽遮住了她清丽柔婉的倾城国色,却遮不住她的身姿楚楚,自带的一段天然流韵致。 透过帷帽垂下的轻纱,她望门前立着的那一排新鲜荷叶制的巨型荷灯。这是为七夕灯集准备的,只等入夜就点燃。 往年这荷叶皆由水梅疏家里的花田供应,可今年她家的半塘荷叶现在还密密地铺满水面,她却连一片叶子一朵花都没有卖出去。 水梅疏心里一阵焦灼,如今她家里米粮只够半月,山穷水尽,她只能来大长公主府撞运气了。 公主府大门洞开,走出来一群人。 水梅疏听众人唤中间那中年男人「王管事」,她不由紧张起来,她等的人就是他。 水梅疏立时快步走上了门前的青石阶。白玉一般的手腕一翻,摘下帷帽,俯身拜了下去,动作行云流水轻灵优美,越发显得她身姿窈窕细腰不盈一握。 她道:「可是花庄的王管事,多日不见,给您问安了。小女子乃是百花村水天南的大女儿,年前跟随我爹见过您。」 门口的众人,乍听到水梅疏那柔美轻灵的声音,好像心上被挠了挠,都楞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水梅疏,都不由呆住了。 只见她系着淡出炉银裙配嫩黄交领袄,肤若凝脂眉目绝丽,眼波盈盈,透着天真娇媚,周身萦绕着幽幽甜香。 众人皆惊艳不已,哪里来这样一位十五六岁娇滴滴的绝色佳人。 王管事心中暗自纳罕,水梅疏竟一日比一日美。王管事不由微微晃神,差一点忘记他的绸缪。 他也惊讶这娇弱的女孩儿竟这般有勇气,敢来公主府堵他。 他嗯了一声,却扭头问仆从:「马呢?快牵马来,我哪儿有空在这里跟人扯闲篇。」 水梅疏见他如此冷淡,却不退缩,鼓了鼓勇气,款款起身柔声道:「王管事,今日与您相遇,许是七夕节,天上的织女娘娘的指引。小女子此来是想与您讨情,水家欠下公主府花庄的佃租,还请您宽限几日,勿要收了我们的花庄。」 绝色佳人,软语玲珑,众人竟心中升起一阵不忍,皆立在那里望着她。 水梅疏眼里充满了水汽,越发显得朦胧可爱。 她恳求道:「如今我父兄遇上海难,生死未卜,家中只剩我和年幼的妹妹,若失了花庄,我们立时便没了活路,还请您开恩,容小女子再筹措几日租子。」 说着水梅疏心里一咬牙,微微一提裙角,就想跪下来。 水梅疏自出生起,十六年来皆被父兄捧在掌心,千般娇宠万般爱惜,不曾受过半点委屈,没想到会有向人下跪哀求的一天。 但如今父兄失踪,树倒猢狲散,即便再难,她也得为小妹水霜月撑起这个家。 此刻,膝盖微弯之时,她只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和载着父兄的船只一般,浸在了冰冷的大洋之中了。 没想到那王管事不肯受她的礼,更怕她继续纠缠,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朝外推搡。 水梅疏猝不及防向后一退,一脚踩空,便从公主府的青石阶上跌了下来。 她手中握着的兜帽轻薄的白纱扬起,飘了起来正好遮住了她的头面,也遮住了七月的骄阳。 她心里一片空,忘了担心自己会摔成什么样,只黯然想,如今最后一条路也断了,该如何是好? 她却觉一阵清风拂过,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搂上了她柔软的腰肢。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人的体温。 鼻端闻到一股极淡的木香,缥缈仿佛梦境,却让她心神一阵恍惚。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好熟悉,是他的,还是我的? 七夕的日头高照,她帷帽的轻纱蒙在脸上,透过朦胧的白纱,怔怔地望着接住她的人。 那人身着天青色绣团花云锦交领,锦衣玉带,身形颀长,皎皎不群,望之便贵极。 黑色帷帽遮住了面容。 瞬间水梅疏觉得那人的帷帽之下,射出一道异常凌厉的冷电,穿透轻纱,直看进她的眼睛。 又冷又硬,犀利无比,水梅疏不由悚然心惊,一时忘记了所有的思量,连道谢都吓回去了。 那人盯着水梅疏,定了一定,才收回了搂在她腰间的手。水梅疏只觉这瞬间无比悠长,她额上冒出了冷汗,连羞涩皆忘记了。 那人身侧还跟着两个青年,此时皆一脸惊异地望着他们。他们知道男人平日最厌恶与女子接触,怎么今天他居然在这女孩儿面前驻足。他们不免惊异地打量着水梅疏。 两人都是花中老手,看水梅疏白纱覆面,朦胧之中更显风姿,定然是位绝色佳人。 他们心中转了无数主意,都在猜疑这绝色美人是哪家送来的,怎么事先没听到半点风声。 看那人的模样,莫非这次竟会不同? 不等水梅疏回过神来,那救她的青年已经抽回了手,却迈开长腿,仿佛方才他的打量和怔忪都是水梅疏的幻觉一般。 那青年对她视若无睹,从她身边擦过,风一般地踏入公主府中。 跟随他的两人互望一眼,心中反倒安定了,觉得方才他们可能看错了。他怎么会对女子假以辞色。 没料到那青年擦过王管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微微转头冷冷一瞥。 那目光如同冰箭,王管事立刻被吓得满头大汗。 而跟随青年,穿着金青锦缎直裰的年轻公子,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心中十分惊讶,却立刻用力搡了王管事一把。 第2章 王管事被推的猛然后摔,正好绊在高高的门槛上,翻了个跟头,摔得浑身疼痛,却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对他们谄笑地说:「小的正打算去接您几位呢,您就来了。」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太快,水梅疏一时愣住了,心中忽然升起了新的希望,也许他们能够帮她。 不料那金青袍青年,却回头看着水梅疏,胳膊肘推了推救了水梅疏的天青袍青年,戏谑道:「哥,不愧是七夕,在这儿都有人等着对你投怀送抱!她是今天第几个碰瓷儿的姑娘了?」 水梅疏闻言,不由又气又羞,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被逼无奈抛头露面,几时听过这样的话。她脸上火烫,忙垂下头来,将帷帽戴好,正待分辨一两句。 不料此时青年身边的另一人竟去而复返,水梅疏正对上此人,却见他眸中透着一股邪气,这样的目光,这些天她见得太多了,她不由心中大惊,本来想向那青年求情的打算,立刻丢开了。 此人低头凑近了,十分轻佻地问:「小娘子,是谁派你来堵他的?既然你这般大胆,就取下帽子来露个脸罢!小娘子身上用的什么香?」 水梅疏心下警惕,忙倒退一步。 她心中忽然想起传言说大长公主的儿子明锐将军薛睿,曾当街强抢民女。 她大惊失色,不由手心都有点出汗,转头就走,紧走两步,提起裙子飞奔起来。 那人在身后叫她,她头也不回,越叫越跑,越跑越快,瞬间便消失在巷口。 那人一声轻笑,救了水梅疏的天青袍青年,却回过身来淡淡对他道:「时楚葛,再不规矩,今晚的七夕灯集你就别去了。」 那青年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消失在街巷的那一抹嫩黄裙角上。 他心中也有点惊讶,他一贯极厌恶女子纠缠,没想到方才却在那姑娘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当时不由怔了一怔。 那香味极淡,似乎已经随清风散去。 他的眸光一动,莫名回想起方才那女子柔软的腰肢,她轻盈仿佛蝴蝶。 虽白纱下瞧不真切,那一双美目朦胧含情,也令人难忘。 他还是第一次跟女子这般亲近却不觉得不悦。 他的手指伸到袖中,摩挲了一下他手腕的香珠。 青年眸光变冷,扫了一眼那两个不断试探的同伴,心中微讽,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厌烦这种把戏,反而生出了一点儿兴味。 水梅疏跑出两条巷子,她才大口喘气,心跳个不停,知道今日她徒劳无功了。她心中既委屈又害怕,更多的却是灰心。 希望破灭了。 她望着今日七夕,繁华的京城街市,张灯结彩,到处叫卖着七夕乞巧用的五色丝线和细针。 去年今日,她还和一家人满心喜悦逛街游玩。 而今年此日,却笑语成空,物是人非。 此刻她立在热闹的人海之中,只觉人世茫茫,茕茕孑立,无枝可依。 她的目光,落在了路边摊子上的魁星像上。魁星像青面赤目满面漆黑,十分威武。 他的生辰在七夕,乃是天上文魁,是主文运的神仙。大家都说想中状元就得拜他。 去年她还特意求了一张最大最神气的魁星像,送给将考秀才的未婚夫景金川。谁料他回报她的竟是冷冰冰的一纸退婚文书。 水梅疏盯着那面目狰狞,十分威武的魁星像,最终还是默默买了一张。 她默默想,魁星大人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得登神位,可知世事多磋磨,自己万不可灰心丧气。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她总能找到法子活下去。 水梅疏匆匆出城,上了提前约好的同村人的马车。 马车一路上又载了几个外村人,挤得满满的。 水梅疏挨着一位利落的大婶,她来百花村赶七夕灯集。 今年是至光三年,新皇登基之后,市面逐渐繁荣。他们听说今年百花村和大长公主别院毓景花庄的七夕灯集,办得比往年更加盛大。 水梅疏心中一动,节日盛大,用花自然也多。 如今她再指望不了公主府的营生了,却可以从别处想法子。 她跟大家攀谈着,声音婉柔,眼波流转,声音若珠落玉盘十分动听。可惜车中几人都跟百花村的花农熟稔,只从熟人那里买花,她没能找到买家。 水梅疏心里虽失望却未气馁,却听马车旁边一阵马蹄声。 大家纷纷张望,只见一队披挂鲜明威武的马队经过。 他们的马车忙停在路边让路,水梅疏差点被马队腾起的尘土眯了眼。 水梅疏眼神不佳,眯眼睛仔细分辨,看到在那衣甲鲜亮的众军士之中的一缕青影。 那人身姿挺拔,策马扬鞭潇洒无比,在众佼佼男儿中,英姿独秀。 她的心微微一动,正觉得这身影有点熟悉,那人已经在尘土飞扬之中,消失在道路尽头。 车子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晌午了。 村中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青年男女,满村装饰着繁花,荷叶灯清香远播。 水梅疏早在村口的人群之中,看到了自己梳着双丫髻的妹妹水霜月。水霜月脸晒得微黑,大眼睛圆脸蛋,极为讨喜。她个子很高,只七岁而已,却跟村中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般高了。 第3章 跟众人告别,车还没停稳,水梅疏就跳了下来,而妹妹也早扑上来,搂住了她。 水梅疏脸上终于展开笑容。 她不等水霜月嘟起小嘴抱怨,就已经从怀里拿出了魁星像,哄道:「看姐姐给你买什么了?」又晃了晃手中提着蜂蜜白面做的巧果,酥脆可口的千层巧酥,足足花了她60文钱,道:「都是你最爱吃的。」 水霜月的眼睛却盯在魁星像上:「姐姐,这个黑脸老头的像真灵验!我们去年七夕给姐夫买了一张,他就考中秀才,当上案首了!二狗子非要让我今年给他也买一张,他读书比我还笨,天天挨先生打,你说他真的也能跟姐夫一样吗?」 水梅疏笑容淡了,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妹妹力气大,吃的又多。不管光景再怎么难,她也不能让妹妹饿着肚子。 水梅疏下了决心,她轻声道:「小妹,景金川不是你姐夫了,前几个月我去景家村,找景家拆借钱粮,他们给了我五斗米,便将婚书退还给我了。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水霜月不解地望着姐姐,却将她脸上的黯然看得分明,她立刻抱紧了姐姐道:「姐姐,那我以后再不喊他姐夫了!姐姐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水梅疏没想到平日里调皮的妹妹,今天会这么懂事。水梅疏摸了摸她的头,只觉心上松快了许多。 水霜月点头,却忍不住问:「那姐姐,你的嫁妆还绣么?」 水梅疏轻声道:「不绣了。」 父兄极爱她。那些上好的红木嫁妆,他们没日没夜辛苦劳作,为她攒了许久。 他们让她过了十四岁,就不再管庄子,待在家绣嫁妆,一心想让她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出嫁。 在她心里,那不止是嫁妆,更是父兄爱她的拳拳之心。她总觉得如果那些嫁妆还在,父兄总有一天就会平安归来。 而如今她要掐灭这点儿虚妄的执念了。 这些天来,村里几个邻居富户多次探问她嫁妆卖不卖。想必那些桐油漆的亮闪闪的家具,一定能让她们度过难关吧。 姐妹两人回到了家中。帮工江立勇去赶七夕灯集了。家里冷锅冷灶,偌大的院中,人迹不至的地方长满了高高的野草。 水梅疏给妹妹做了饭,张罗着针线,让她对月乞巧,可水霜月却一扭身跑掉了,叫也叫不回来。 天擦黑的时候,忽然彤云四卷,黑沉沉的,迅速吞没了天边赤红的霞光,不一会儿雨滴滴答答地起了。 水霜月这才一身湿淋淋地钻了回来,她跺脚道:「姐姐,我要放河灯!要看毓景花庄的灯!怎么就下雨了呢!」 村里人声鼎沸,游玩的众人也都怨声载道。水霜月终于老实地坐下来穿针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众人喊道:「亮了!」 姐妹两人出门观瞧,天黑透了,远远的,只见百花山上毓景花庄的灯亮了。 闪耀的灯火,仿佛天上明星坠落人间一般,晕染在薄薄的雨雾之中。 众人还在赞叹,不一会儿风雨更急。天地之间雨雾茫茫,一片漆黑,什么灯影都看不到了。水霜月十分失望。 这一场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水霜月不肯早睡,眼巴巴地等着,一见雨停,不由分说,非要拉着水梅疏去河边放河灯。 水梅疏拗不过她。 七月七的一抹残月斜斜地挂在西边,快要落下去了,月光洒在远近道路上。 姐妹两人提着荷灯,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泥泞的田埂,穿过了自家的花田,转过小树林,终于来到了百花溪旁边。 眼前的景象却让水梅疏大吃一惊。 眼前银色的月光照在清澈的河面上。 狂风暴雨之后,溪面依然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璀璨荷灯,萤火一般,与漫天的星河倒影相映成辉。 微光之中,只见岸边倒着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青年。 他半边衣袍沉浸在溪水中,随着水波荷灯荡漾着,银色涟漪一圈圈漾开,他似乎浑身发着淡淡微光,如梦似幻。 水梅疏喊了几声,都不见那青年答应。 她眼神不好,让水霜月站在原地,不要过来,自己大着胆子走近细看。 她俯下身来,几乎贴着那青年的面庞,终于看清楚了青年的模样。 水梅疏不由屏住了呼吸,眼前的青年,闭着双眼,肌肤莹润,眉目温存俊逸非常。 水梅疏自家美貌惊人,父兄也都仪表堂堂。但这青年着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他的半边衣袍,在星河倒影之中载浮载沉,飘飘荡荡,更衬得他仿佛是从星辰中坠落,餐风饮露的仙人。 水梅疏心中一阵恍惚,才发现自己凑得这个陌生青年太近了,忙直起了身子。 河边水汽蒸腾充斥着夏夜水草和雨后土腥气,清新浓烈,微风轻拂,她好像从这味道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淡香。 她从小就嗅觉极为灵敏,她不由又低头仔细凑近了青年的面颊,嗅了嗅。 妹妹水霜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身后惊讶地问:「姐姐,你为什么亲他?」 水梅疏脸红了,啐道:「乱说话。」 她却眉头一皱,她没有嗅到方才的淡香,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第4章 她定睛仔细看,发现青年左侧身下,汪着一团殷红的鲜血,显然是受了伤。 水霜月也看到了,不由叫道:「姐姐,他受伤了!怎么办?」 她盯着青年道:「他生的真好看。姐姐你看他的衣服,会发光还有牡丹暗纹,他肯定是个贵人!」 姐妹两人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自从先帝盛安二十二年,诸王叛乱起,国朝就兵祸不断。朝局动荡,不断掀起血雨腥风。 他们京畿附近的村庄,也因此经常会捡到落难的贵人。 几个月前,还有一户邻村的人家,救助了个贵人,不料那人竟是什么反贼余孽,引来了大祸,被抄家灭族。 却听水霜月小声道:「他这么好看,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水梅疏心里也这样想,但却说:「坏人又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水霜月喔了一声,却盯着那青年看,不说扔下他走。 水梅疏看他身下的那汪殷红越积越多,也不知道他躺在这里多久了,十分不忍。 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这段溪水靠着水家的花庄,平常没外人经过,若扔下他不管,恐怕他就真的会失了性命。 水梅疏望着眼前的芝兰玉树一般的青年,他还这般年轻。 她轻声道:「月儿,我们的爹爹和哥哥,在海上遇险,也一定会有好心人救他们,他们一定会回来。」 水霜月狂点头说:「对!会有人救他们,一定的!」 水梅疏看着被星光照耀的青年,冥冥中有了一丝预感。 她望着天上闪亮的银河和织女牵牛星道:「今日七夕,织女娘娘保佑,不会有事儿的。我们救了他,把他藏起来,等他好一点,就让他赶紧离开。谁也不告诉,小心一点儿,不要走漏风声就好。」 两人当下决定救人,立刻行动起来。 此处溪水临着水梅疏家的花田,在不远处溪边,有一处看守林子的小茅屋。两个小姑娘,累出一身汗,才将那受伤的青年弄了进去。 水梅疏将那青年的身子翻过来,只见血迹浸湿了他的长袍。 水梅疏忙撕开了青年的长袍,露出了他背上的伤口。那是几道极长的刀痕,乍看上去十分吓人,好在刀口不深。 她的指尖触到青年肌肉饱满,触感温润的脊背,耳根不禁泛起一丝红。 水梅疏的手顿了顿,忙让自己不要乱想,青年的伤口鲜血仍未止,她不敢耽搁。 茅屋中有为护林人准备的粗陋草药。 水梅疏让水霜月打了一盆水,扔进了一把草药。 她解开衣服,将方才刚换的干净中衣脱下来,撕成了一条条,蘸着药草水为青年擦拭了血迹,再在伤口上敷上草药,用干净布条裹了起来。 收拾妥当之后,青年都没有醒过来。 他躺在木板搭的简易床上,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却越发显得眉目深刻,异常英俊。 水梅疏脑海中浮现起方才看到的青年颀长有力,既充满了力量又十分健美的身形,指尖肌肤细腻温暖的触感,不由红晕满面。 水霜月已经累得倒在屋角的茅草中,她困得说话都含糊起来,喃喃道:「姐姐他会好起来吧。他好沉,把姐姐累得脸都红了。」 水梅疏不由十分羞涩,忙扭头含糊地对妹妹说:「走,我们去把河边的痕迹收拾一下。」 姐妹两人又回到河边,将血迹、草木倒伏的痕迹遮掩一番,总算不细看,看不出来了。 两人不敢扔下青年一个人,水霜月年纪小太累了,一回茅草屋就倒在屋角的稻草里睡着了。 水梅疏拱了拱稻草,盖住了妹妹的身子,却看到了她们的荷灯,孤零零扔在地上。 荷灯翠绿的叶子发着清香。 水梅疏看着酣睡的妹妹轻叹道:「自己吵闹着要放荷灯,现在却忘记了。」 一年就一次七夕,可以向牛郎织女许愿,她不想错过。水梅疏拾起两盏荷灯,听着窗外百花溪流水潺潺,她嘎吱一声推开门,走向溪边。 这一声让床上昏迷的青年动了一动,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像陷入了噩梦,在努力想让自己醒过来。 水梅疏跪在河边的岩石上,将两盏荷灯平缓地放进了清澈的水中。 她看到远处毓景花庄的灯火重又璀璨起来,远远的,一条火龙从山庄上蔓延下来。 她看着精致的翠绿荷灯,载着两盏如豆的灯火,被河水托起,荡漾着飘向远方。 她闭上眼睛许愿道:「愿爹爹和阿兄能够平安归来。」 屋中还在昏迷的青年,背上的伤口如烈火烧灼,而心中的怒火更要撕裂他一般。 此刻他忽然好像在刀山血海的噩梦中,听到了一个极为动听的女子声音,软软糯糯,婉转低徊。 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那女子是谁。但他眼皮却好像重若千钧,无论如何睁不开。 梦中的血色悄然褪去,他只觉自己被一片草叶和荷香,还有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清香包围着。 那女子的声音缥缈,时断时续:「娘亲在的时候,我听她念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后来我知道这句是写织女娘娘的。娘亲说娘娘保佑她脱险还嫁给了我阿爹。我……我也想祈求织女娘娘垂怜,保佑我能度过难关,保佑我遇上我的……良人。」 第5章 昏迷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一个梦。 但这梦没有血雨腥风,没有欺骗背叛,这么温馨而甜美,让他的心肠也软了软,竟有点隐隐希望那动听的声音能够得偿所愿。 他不安的眉头舒缓下来,向更深的昏迷中沉没,心海的黑暗中却悄悄亮起了一盏昏黄的荷灯。 水梅疏祈愿完毕,从溪边回来,觉得心神安定。 她望了望床上的青年,想到方才看到的他身上几处骇人的旧伤,每一处都足以要他的性命,令她心惊不已。 水梅疏心想,即便出身富贵,也不见得万事顺意,自己救回来的这青年,多半是个可怜人。 不一会儿窗外听着淅淅沥沥,雨又来了。水梅疏终于彻底松了口气,雨水会消灭一切痕迹和味道。他们暂时安全了。 水梅疏坐在小板凳上,靠着门扉合了眼。不料天色微明的时候,半睡半醒之间,水梅疏却听那床上的青年轻声哼了起来。 水梅疏忙站到床边,伸手一摸,心中吓了一跳,最害怕的事儿来了。 那青年双眼紧闭,呼吸很粗,额头烫得吓人。 方才还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是极坏的情况。她抬头看着这紧邻溪边、漏雨潮湿的茅屋,知道她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水梅疏摇醒了妹妹,两人合力把茅屋边用来运送花草的板车清理了出来。 松松铺上稻草,将青年放了上去,趁黑连夜拉回了家中,又翻身回去将车辙印草草弄乱。 回到家中,天就蒙蒙亮了。青年清隽无比的面容变得更加憔悴,闭着眼睛辗转反侧起来,看上去越发不好了。 水梅疏心中着急,她将家中的治疗外伤的九里香等都给他用上了,一夜不断地给用布条蘸水降温,可他的温度还是那般火烫。 妹妹担心的再也睡不着:「姐,该怎么办?」 水梅疏看着青年一咬牙,拿着花剪在自己臂上划了一道,立刻鲜血涌出。 水霜月吓了一跳:「姐姐!」水梅疏按住伤口轻声道:「没事儿,小口子,不疼。你去找郎中抓药,治刀伤发热的药,都多抓一些。」 她将家中所有的钱都给了妹妹。 水霜月跑得飞快,一会儿捧回了药,煎好喂青年喝了进去。 她盯着他问:「姐姐,喝了药,他就会好么?」 水梅疏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还是笃定地说:「会的,别担心。」 水霜月松了口气,却听村里喧哗起来,她跳起来说:「我去看看!」就跑了。 水梅疏望着青年,终于露出一丝忧色,轻声说:「快点好起来吧。」 水霜月跑回来的时候,水梅疏正在清理家中留下的痕迹。 小妹紧张地拉着她:「姐姐!村北边来了好多拿着刀的人,好吓人!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也不说要找什么。以前官兵搜村,不是都会说是来捉大盗或者乱党,拿出个画儿让大家认人么?这次没有!」 水梅疏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这阵势只怕另有蹊跷,却只会更加危险。 姐妹俩看着依然昏迷的青年,他的模样倒是比方才好了一点儿。两人既担忧又害怕。 好在现在来人从北面开始搜,她们家在村子最南。 还有一些时间。两人一边商量着,一边加快扫灭痕迹。也多亏了昨夜七夕灯集,百花村人流密集,村中车辙印驴马人迹乱成了一团。 又下了雨,冲淡了气味。对方一时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半个时辰之后,水梅疏家的帮工江立勇回到了水家,却看到水家门口来了一队兵,哐哐哐地砸着大门。 他一惊,忙上前小心地问:「这一户人家是我的主家,是大长公主家皇庄的农户。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都是良民。」 那兵丁一路搜过来都一无所获,十分不耐烦,见有人多言,上脚就踢。 江立勇被踹得重重倒在门上,啊呦了一声。 大门猛然打开,水梅疏立在门口,面上蒙着一条白纱。 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怒意道:「不要打人!你们要做什么,总要依着朝廷法度。他并不曾冒犯你们,怎能动手打人?」 众兵勇看她身量不高,语音娇柔婉转,是个小姑娘,倒很有勇气。 他们从村头搜过来,这是最后一家了。 别家人看到他们都打哆嗦,少有她们家这样,讲话条理分明,上来便跟他们论理。 他们后面领头的人,是一个穿着金青锦缎直裰的公子。他皱着眉头,他已经整整寻了那人一夜了。 这村子眼看都搜完了,不仅人没找着,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那人昨夜忽然遇险失踪,必然朝野震动。 昨夜对那人动手的至少有三方势力,想伤他的,想害他的,想图谋他的,都挑中了毓景花庄。 还有躲在暗处,目的不明,动机不明的家伙们。 现在也不知道那人失踪的消息,还能捂多久,局势真可谓纷乱如麻。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盼那人死还是盼那人活,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心中焦躁,不耐烦地说:「让你们找人,不是让你们扰民。谁让你们随便打人了?回去领军棍!」 第6章 立在门口的水梅疏听到这个声音,歪头朝人群中一望,看到此人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 她心里一紧,忙低下头行礼,顺手拉起江立勇。江立勇感激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以来,他可怜这小姑娘一人独撑门户,委实不易,他能帮就多帮点儿,没想到这次会靠她救援。 水梅疏打开大门,拉着妹妹退回了院中,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轻声道:「谢大人明察。」 她看似十分镇静,只有水霜月知道姐姐手心里都是冷汗。 兵丁一拥而入,在院中开始大肆搜索,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 花畦也被踩得乱七八糟。他们在院中没发现什么,便又朝正房去。而半个时辰之前,那青年还躺在正房里间的榻上。 此刻水梅疏和妹妹站在正房前的栀子花下,看着他们推开房门,不由心跳如擂鼓。 而此时那领头的公子,也走进了院中。 他心中在思索,百花村离毓景花庄最近,那人不在这村中的话,到底会在哪儿? 他还能活着吗?他会已经死在百花溪里了吗? 他抬起头,随意地扫了水梅疏一眼,却微微一怔,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水梅疏心叫不好,忙将头低得更低,却觉一根冰冷的马鞭伸了过来,抵上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那公子生得浓眉大眼英俊威武,盯着她仔细看,眼神极利,问道:「家里大人不在?就只有你们小姑娘?你为什么蒙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水梅疏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她身子微颤说:「小女子从小鼻子灵敏,外面味道驳杂,经常会起疹子过敏,所以蒙面。」 她说的是真话,但她出入皆蒙面,却主要是因为她美貌惊人,父兄为免她的容貌招惹是非。 那公子听了,锋利的审视中闪过浓浓的好奇:「嗯?我还以为杂味过敏这毛病是个奇症,只有他有。没想到今儿在这山村中,又见了一个你。小姑娘,你不会是在说谎吧?」 水霜月见他一直拿马鞭挑着姐姐的脸,终于忍不住了,像一枚小炮弹一样从水梅疏身后冲了过来,直撞进了那公子的怀里:「不许欺负我姐姐!」 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个子高力气大,这一撞,竟将那公子撞得晃了一晃。 水梅疏大惊,忙一把将妹妹拉回来,护在身后,急速地道:「小妹年幼,只是误会。大人公事要紧,小女不敢打扰大人办事。」 她话音刚落,却觉面上一凉,那贵公子马鞭轻挥,已经挑落她的面纱,只听在场众人一阵抽气。他们皆没想到在这山野之间,竟有这样的绝色佳人。 水梅疏露出真容的那一刻,仿佛艳阳在云端闪了一闪。她早已低头将面纱重新戴好。她声音依然十分动听,却带着一丝愤怒,看着那公子:「大人这是何意?」 江立勇忙挡在了水梅疏之前,就怕那青年公子会发难。 那公子回过神来,心里还在回味方才所见。 方才他就觉得她眼波朦胧中自带妩媚,实在撩人,定是绝色。没料真见了容貌,比他预想中还要美。他微笑道:「我如今知道姑娘为什么遮面了,是我鲁莽了。」 水梅疏一愣,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和蔼。兵士们还在盯着她看,眼神火热,好像要烧穿她的面纱,他一声喝:「还不赶紧去找!」 他们们已经径直闯进了正房,水梅疏一阵紧张。 听着兵兵乓乓,不一会儿他们出来,摇摇头,什么都没发现。院中只剩锁闭的东房了,水梅疏走过去给他们打开门。兵丁们一拥而入。 水霜月看他们动作粗鲁,忍不住大声说:「东屋里都是我姐姐的嫁妆!你们弄坏了要赔!我爹都不让我钻窗户进去玩,那么亮的桐油漆的家什!」 妹妹的话,让水梅疏的脸瞬间红了。而那公子竟笑了,对他的兵道:「可听到这孩子的话了?」他对水霜月笑道:「我们是官军,又不是匪,你别怕。」 水梅疏略放松了些,却见院门口走进一个全身披挂的人,对着那公子耳语了几句。 那公子陡然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看着水梅疏,忽然问道:「姑娘,你方才为什么去买治外伤的药?还买了退烧的药草?你买给谁的?莫非你藏了个受了伤的人吗?」 水梅疏的心一震,牵着的妹妹的身子也抖了抖。 她直视着那公子,抬起腕子来。她蒲涛青的苎麻交领上襦的衣袖垂落,露出了一段极美丽的手腕和玉臂,手臂上缠着透着血色的布条。 水梅疏只朝他晃了晃,便垂下了袖子,遮住了所有的风光。 她道:「方才修剪栀子花枝的时候,伤了手臂。那药给我用的。」她语意轻柔,带着三分娇怯和薄怒:「伤口看着怕人,我便让妹妹把治伤的所有药草都买了。大人慎言。」 那公子,只觉方才那段玉臂似乎莹莹发光,着实美极。 他脑海中闪过水梅疏的朱唇皓齿,再看她这双流转中总似含情的眼睛,一时只觉得自己平生所见的女子,都被她比下去了。 他定了一定神,才明白水梅疏在说什么。 当下兵丁们已经搜索完毕,他们全部搜完了,一无所获。 他想了想,也觉得水梅疏的话符合情理,笑道:「原来如此。」 第7章 他的目光落在了东屋那些嫁妆箱笼上,心念一转,问道:「姑娘这许多嫁妆,定然备了许久吧。你已经许人了?」 水梅疏心中恼火,垂目道:「不错,婚期在明年。」 那公子脸上闪过遗憾,又不死心地问:「许了什么人家?年貌如何?」 水梅疏心中警觉:「年少英俊,是我表哥。」妹妹惊异地抬头望着她,她们母亲是逃难来此,据说外公家人都死绝了,哪儿来的表哥。 那公子终于一挥手便叫收兵,她们家是百花村最后一家了。他临走前忽又转头道:「你昨天在公主府前,为什么会被王安德推下台阶?」 水梅疏心一颤,原来他还是认出自己了。这公子就是昨日将王管事推得跌了一跤的人,当时他还说她在碰瓷贵人。她心里忽然闪过一线希望,也许该向他求助。 只是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儿,将话咽了回去,她问:「敢问大人名号?」 那公子眼睛一亮道:「我乃明锐将军薛睿。姑娘去大长公主府,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大长公主是我母亲。」 水梅疏十分庆幸自己的谨慎,她垂下眼眸道:「不过一些农家小事,不劳大人挂怀。」 原来他才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那个名声极坏,据说爱强抢民女的薛睿。今日水梅疏觉得他言行有点无礼,但也还算有分寸,不像是个很坏的人,可她并不敢赌。 薛睿没料到她听到自己的身份,还那般冷淡,心中既失望又觉得她有趣。实在是他要忙大事,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好吧,若你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去大长公主府寻我。」 兵丁们一走,她们看着满院子的狼藉,长出了口气。 水梅疏这才发现她里衣皆紧张地被汗水浸透了,薛睿再不走,就要透出外衣来了,那可就要露馅儿了。她和妹妹对望一眼,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水梅疏跟江立勇说今日休息不开工,送走了他。 她将大门紧紧关上,来到方才她们站立的栀子花树下,小心地掀开花窖的盖子,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只见那花窖之中躺着一个人,紧闭双目,满头是汗,正是那受伤的青年。 方才她们姐妹俩拿被褥裹着他,用绳子吊着放下去,挪到了花窖之中,才十分惊险地躲过了搜查。水梅疏从梯子上跃下,俯身伸手去摸青年的额头。 她手指微凉,覆在青年额上的时候,青年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水梅疏只觉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深邃如海,他睁眼的模样更加英俊了,她微微一愣,喜悦道:「你醒啦?觉得好一点儿来么,伤口还疼么?」 她只觉这是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事儿了。 不料那青年只看了她一眼,便又重新合上眼睛一动不动。水梅疏顿了顿,阿月也跳了下来,她蹲在他跟前,问道:「他怎么又睡过去了?他好了没有呀?」 水梅疏又叫了他几声,他都不动弹,她想了想说:「他还是没清醒,方才只是烧糊涂了。」 隔了一会儿,水霜月去村子里转了一遭,确定那官兵真的走了。 两人才回来将他重新安置在床上。 水梅疏松了口气,臂上隐隐作痛,她却顾不得,只凑近看那青年,他的呼吸依然很烫。她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得也略快。她不由担忧道:「希望药管用,早点好起来吧。」 看日头已经快晌午了,她转身出去做饭,心中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方才那青年睁眼看她,她就心跳得厉害。 她们在正房前厅摆开饭,米粥就野菜。水梅疏给青年特别做了药粥,还在火上煨着,需要熬一会儿。她说:「他是个病人,今日喝粥,明天得炖点儿鸡汤喝。」月儿点头:「姐姐,我也想吃。」 水梅疏话说完,差点儿咬了筷子。她竟忘记了她们的钱,方才都买药了。如今他们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左右邻居她都借遍了,再张不开嘴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病人。她看了看东屋的方向,声音略有点哑道:「嗯。东屋里存的那些嫁妆,姐姐再用不着了。一会儿我找人卖了它们,我们就有鸡吃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点儿,笑着望着妹妹。 没料方才还贪嘴的妹妹,却眼睛睁得圆圆的:「姐姐,我知道那些嫁妆都可值钱了。阿爹说,田里好几年四季许多许多的花都卖了,才能置办了那么多呢。」 水霜月眨着眼睛望着她,小声说:「姐姐我不吃肉了。以后我们吃谷糠窝头也行,那些嫁妆就不要卖了。阿爹他们回来会生气的。」 水梅疏搂紧了妹妹,眼圈一红,小妹越来越懂事了。她轻声道:「月儿,你吃好了才能长大。长大了,再和姐姐一起攒嫁妆,我们攒两副新的嫁妆可好?」 水霜月却眨巴眨巴看着她,忽然一推碗道:「不好,姐姐你哄人!就像你方才哄那个人,说你要嫁表兄。我们根本没有表兄!」 妹妹生气了,水梅疏心中难过,若她有一分办法,她也不会动嫁妆的主意。可是她真的没法子了。 她轻声道:「阿月,姐姐不是觉得阿爹他们回不来了,才会卖嫁妆。如今我们又多了一个病人,阿月,姐姐实在……」 这些天她经历了这么多,都不曾掉过一滴泪,但此刻望着妹妹,她忍不住眼圈红了。 第8章 阿月看姐姐居然要哭,慌了起来道:「卖吧!姐姐,我力气大,什么活儿都能做的!我赚许多许多钱,很多很多!」 水梅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使劲儿搂着妹妹,哭道:「阿月能干。能赚很多很多钱。」 却听里间传来微弱的一声:「钱……我有……」 姐妹两人先一愣,立刻奔了进去,只见里间床上的青年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正望着她们。 阿月转头问姐姐道:「他这次是真的醒了么?还是依然是烧糊涂了?」 水梅疏眼神不好,看不真切,也拿不准主意。只是她想,救他的时候,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想必还是在高烧说胡话吧。 她走到青年塌前,低头凑近,望向他的眼睛。他的眸光黑沉沉的,夜空一般,实在漂亮。 她轻声问:「你醒了吗?方才是你在说话么?」她又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却见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水梅疏只觉得他手掌有力而火烫,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茧子。她心跳加快,脸通红,忙使劲儿要抽回手:「你烧糊涂了,好好说话,勿要动手。」 「是你先动手摸我。」那青年眼神微微一闪,声音略有点哑,却显得更加低沉好听。 水梅疏的脸更红了,一时既惊又羞:「我是在救人,事急从权。你这人,你这人真是没道理。」 青年只觉她眼波朦胧,羞意中透着几分妩媚。他心中微嘲,忍住了捏捏她柔软手指的冲动,松开了她的手。他心中也很奇怪自己平日讨厌女子,为什么偏偏对她不同。 阿月惊喜地跑了过来:「你醒啦!你真的有钱吗?是我们救了你呢!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受伤?被谁害的?」 水梅疏觉得青年的眼神变得更深了,甚至透着一点冷意,但是他的面上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看上去跟他睡着时候一般温柔和善,英俊极了:「口干,且容我润润喉。」 水梅疏忙去厨房火上,将炖着的药粥端来。床上的青年挣了挣想起来,显然背上伤口太疼,坐不起来。水梅疏忙按住了他的肩膀,想起他方才的话,手倏忽收了回去,看着他轻声道:「如今你身上有伤还在病中,我要照顾你,不便之处,还请忍耐一下。」 说着她舀了一勺粥,送到了青年嘴边。青年的眸光一动,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显得十分温柔:「多谢姑娘搭救,方才是我烧糊涂了。」 水梅疏的脸又一热,只觉他喝粥的样子十分斯文,看上去教养极佳,温柔俊逸,浑身隐隐透着压不住的贵气,望之不凡。那青年一边喝粥一边看着她。她垂目,只专心喂粥,错过了青年眼底闪过的复杂。 粥喝完了,又喝药,水梅疏怕他苦,给他几颗自家地里的樱桃。都吃完了,姐妹俩就望着他,等着他说明一切。没想到那青年也一直看着看着她,好像在等她。三人大眼觑小眼,等了片刻。 青年这才恍然,他身在乡村农舍,不是在他家。他眉头皱了皱,瞬间整个人看上去又冷又厉,身上流露出一丝威压,让水梅疏的呼吸都错了一秒。 不待她反应过来,再一看,青年脸上又有了微笑,看上去依然温柔和蔼,仿佛方才那冷厉模样,是水梅疏看错了:「拿水来漱口,再净手。」 姐妹俩立刻明白这是他们贵人的规矩。水梅疏拿了干净的新布巾来。等他清洁干净,他的眼睛却又合上了。 他刀伤未愈,伤的不轻,又兼高烧,着实精神不济,睁眼之后,他看清楚了周遭,知道暂时自己处境安全,心中一松劲儿,便又昏睡了。 姐妹俩都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就睡着了。不过人醒了就是好事儿。只是他说了一句有钱,什么下文都没有,水梅疏想想方才搜查的兵丁们,还心有余悸,她觉得还是靠自己吧。 她想了想,让妹妹去找前头的二狗子他娘张四嫂。张四嫂已经打听她嫁妆好几回了。阿月脆生生地答应了就跑。没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人喊:「阿梅!」她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忙带上面纱迎了出去。 不想出了正屋一看,不是张四嫂,却是她的邻居冯家的女儿冯彩儿。 水梅疏心里一突。只见冯彩儿穿着淮安红绫袄,系着浅琥珀罗裙,头上洒金银簪,打扮得好像要去赶集一样。她生得不错,就是脸颊微塌,下巴过尖,有点刻薄。 水梅疏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东房看。东房的门还没关,里面桐油红漆家具闪闪发亮,看上去十分漂亮。她便知道冯彩儿的来意。 她这些天借遍了邻居,她求到大家门上,众人总接济她一些。唯有冯家,明明是邻居,父兄在时候,来往也密切,没想到他们一分不给不说,冯彩儿还将她一顿冷嘲热讽。 她还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你们水家领着大长公主的皇庄,是村里富户,怎么会一夜之间揭不开锅了。想逃债做戏,也别拿我们当傻子。」 她淡淡问:「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冯彩儿看着她穿着苎麻袄裙,却依然身段窈窕十分美丽,她盯着水梅疏的面纱道:「阿梅你的疹子还没好么?没破相吧?要不是你有这个毛病,我也能在王管事跟前说道说道,给你也寻一户有钱的人家。你就不用东跑西跑地借钱了。」 水梅疏静静望着她道:「我阿娘说,宁做贫家妻,不做豪门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有什么事儿,我一会儿要出去了,没空招呼你了。」 第9章 冯彩儿的脸一变,哼了一声,她许了王管事的儿子当妾,就神气起来,如今被水梅疏一说,竟觉得自己也没那么风光了。她没好气地说:「算了,不跟你闲磕牙了。听说隔壁村的景秀才已经退了你的婚。贫家妻富家妾你都不沾边儿了,你也用不着这嫁妆了,你打算出多少卖?我几个月后出嫁,拿你这些破烂东西当个添头吧!」 水梅疏轻笑一声道:「既是破烂东西,又怎么入了你的眼?也别说你是想帮衬我,你前几日的话,我还没忘呢。我父兄为我攒这些攒了这许多年,这几年战乱,有些给我打箱笼的匠人都不在了,手艺也失传了,我这是独一份。你出200两银子,就全部拿走,拆开单件买的话,价更高。」 冯彩儿狠狠道:「怎么不去抢!巴巴的你倒算计的清楚!最多给你5两银全包!」 水梅疏再不理会她,伸手做个送客的姿势道:「请回。我要去林中照看花了。」 冯彩儿可没想到她如今都窘迫成这样了,居然还这般气定神闲,好像个千金小姐一样,把别人都当成瓦砾。 她恨到:「我公爹都跟我说了,你们家租的皇庄续不上了!债主登门,你恐怕连宅子都保不住了!你拽什么?不就仗着你死了的娘是个破落户小姐么,总在村里摆谱。这些年这么乱,那些大户人家失了势的小姐,满大街都是,有什么稀罕……」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水梅疏上前一步,手高高扬起,又狠又准地一记耳光落在她脸上,打得她脑子一嗡,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水梅疏打了她,手掌都有点发麻。 她声音十分悦耳不急不慢地道:「你说我什么,我当你是个蠢人笑笑罢了。你辱及我亡母,人子不能忍。你此去做妾,可知按我朝刑律,妾骂夫者,仗八十,妾骂夫父母祖父母仗六十,妾骂正妻的父母祖父母同例杖责?板子打下来,死伤无论,妾可没那么好做。现在我教你,是为你好,免你以后犯错。」 冯彩儿被打的头脑嗡嗡的,又见她款款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既恨又气。 不知道该怎么回嘴,只恨的扬手预备打回去,却觉得胸口一麻,剧痛不已,好像抽住筋了。她嘶牙咧嘴的时候,又觉被大力一推。回身一看,竟是水霜月和张四嫂来了。 水霜月人小力大,有武艺在身的成年男人,都被她推得一晃。何况一个冯彩儿。她头顶着冯彩儿,连推几下,冯彩儿心口疼得抽搐,话都说不出来,竟被水霜月顶出了门外。水霜月还骂道:「又来欺负人,想打我姐姐,滚蛋吧!」 张四嫂在一边儿看着,看冯彩儿被推了出去,立刻就关上了大门,在门里啐道:「当个傻子的小老婆,就以为捧上了金窝窝,欺负人家小姑娘,不要脸!」 冯彩儿又气又疼,揉着心口,气顺不上说不出话来,明明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个人啊!她跺了跺脚,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水梅疏迎进张四嫂,正打算引她去东屋看嫁妆,却觉手臂微微一麻,她定睛看脚下,躺着个樱桃核。 她心里一惊,好像是从正房里丢出来的,她依稀听到正房的塌咯吱一声,不由开始担心房里的青年。 她当下捂着头道:「四嫂子,今日被冯彩儿气的头疼。我们一会儿再商议可好?」 送走四嫂,急匆匆进屋看青年,只见青年睁开眼睛望着她道:「嫁妆不必卖。我有钱。」 水梅疏道:「公子,我救你之时,身上并无长物。你在河中漂浮许久,应当都失落了。」 青年打量着她问:「姑娘读过书?《法经》《律例疏议》可读过?师从何人,这乡间私塾居然有人教蒙童律法么?」 水梅疏知道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到了。她脸一红,又有点伤感道:「是家母为我开蒙,只学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家母早逝,我就没再读什么书。」 她听青年似乎将她当成了学富五车的女秀才,这可误会不得。她不爱读书,小时候母亲管得严,学了一些。她六岁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说起读书,绣嫁妆这两年,她常央阿兄给他买流行的话本子解闷。 什么《法经》还是《法华经》她都没看过,《红线经》、《女儿经》《千里姻缘》《落难夫君俏娘子》她倒看过几本。 那青年望着水梅疏,手指又去摸手腕上的香珠,却摸了个空。他见女孩儿坐的离他远了许多,这个距离,他很难嗅到她身上的香了,不由眸子一沉。 他面色却不露,道:「辛苦二位姑娘了。在下楚茗,被奸人所害,掉进百花溪,多蒙姑娘搭救。」他紧紧盯着梅疏,一字一顿地说:「日后定有重谢。」 水梅疏不知为什么,总觉他话中有深意。楚茗满意地看着水梅疏脸颊又微微红了,他眸子转深。水梅疏道:「楚公子客气,谢就不必提了。公子要不要给家人传信报个平安?」她期盼地望着他,等楚家家人来了,就能送他离开,这事儿就过去了,大家都安全。 楚茗紧紧盯着她道:「我这次遇险,就是被我最信任的亲人所害。」 水梅疏只觉他眼中似乎闪过一道血色,被家人背叛一定很难过,她有些怜他:「那,公子可要告诉朋友,或者内眷么?」 楚茗凝视着她:「我尚未娶妻,并无内眷。朋友……如今无人可信。」 这下连水霜月都同情他了:「大哥哥你家人害你,没有老婆,也没有朋友啊?太可怜了!」 第10章 楚茗眼中煞气一闪,屋中似乎瞬间冷了几分,他道:「只能多叨扰姑娘几日了。」他想,这水梅疏到处透着古怪,没看透,好在她不想要他的命。昨夜对他动手的有几方人马,如今他没有死,睡不着觉的人一定很多。 水梅疏忙拉了一把妹妹,月儿看了看楚茗,想到什么似的,转身跑了。 水梅疏心中也有点忧愁,暂时送不走他了。她看楚茗的眼皮又有些打架了,她给他熬得药里,加了很多安神止痛催眠草药。她轻声道:「寒舍简陋,请公子多委屈一些时日了。」 她站起来要走,那楚茗却伸手大力拽了她一把,她差点儿跌在他身上,忙伸臂撑住了,却牵动了方才臂上划的伤口,她轻呼一声。 两人瞬间离得很近,呼吸相闻,她能看到楚茗黑羽一般的睫毛下,是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温柔。她的脸又红了,待要起身,楚茗却伸手卷起了她的右臂袖子,露出她裹着的伤口来。 水梅疏十分惊讶,她忙抽胳膊,却抽不动。没想到他躺在床上,看上去虚弱无力,力气还这般大。楚茗望着她,没有方才的温柔,微皱着眉头问她:「还疼?为什么不给自己重新上药包扎?」 楚茗一贯非常警觉,即便是病中也一直在强迫自己清醒。如今看到她的伤口,他终于确定他高热昏沉中听到的所有事儿,都不是幻觉。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儿,为了给他抓药,毅然划伤了自己。 楚茗伸手去解水梅疏已经渗出鲜血的布条,轻声道:「不要动。胳膊的伤,你一个人裹不好。去拿一些药来,我帮你重新包扎过。」 水梅疏羞涩万分,她脸上的热意退不下去,她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亲近。偏生此人目光清正,毫无邪念,动作十分自然。 她小声道:「我,我去找张四嫂包扎,谢过公子了。」 楚茗只盯着她的伤口道:「何必那么麻烦,我手艺很好。你应当知道我经常受伤,而又没什么人可以信任,多半都是自己包扎,我熟能生巧。」 水梅疏心中有些怜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她所见的楚茗似乎发着光的漂亮劲瘦的身躯,瞬间脸红若朝霞。她不敢再看他,只轻声吐出一个字:「好。」 楚茗动作麻利,手指温柔,比她自己包扎的好多了。包完了之后,两人对视,水梅疏红着脸道:「多谢公子。我学会了。明日我会小心为公子包扎。」 楚茗看她白玉一般的脸上浮现起红晕,美艳如斯,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心中涌起一阵满足。他终于问道:「你会制香么?你身上这香味是什么香?真……正想要,愿千金求之。」 水梅疏微微睁大了眼睛,千金!楚茗知道他现在身无分文么! 却见他扯着她袖子不放,似乎在认真分辨自己身上的气味,倒是与自己平常辨味时候的模样很像。她拉下袖子遮住了玉臂,红着脸道:「不曾用香,我也不会制香。家母会,但是我没有学会。」 楚茗嗅到这熟悉的香味,就觉得心情好起来。他道:「我知道香方珍贵,尤其是这样独门秘制。我真心求购,请姑娘出价,定不还价。」 水梅疏看他明明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强撑着不睡,只想探求自己的香气,忽有了同道中人之感。她无奈地抬起自己袖子,使劲儿嗅了嗅,惊讶地发现,浓烈的药味之中有一丝幽幽香气。她从前竟未发觉。 她想了想,忽然脸上更红了。她洗澡用的木桶,倒是热水倒进去就有股香气,但是跟自己身上这香气又不尽相同。也许香味跟浴桶有关,但自己不会制香弄不明白。可是这如何跟他说,又怎么方便给他看。 楚茗微笑道:「姑娘但说无妨。」松开了手。 水梅疏忙向后退了几步,含糊道:「香味,许是那样物事发散的。一会儿我锯一点儿沫子下来,给公子看。若是它,公子便自去寻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也就百十个大钱。千金之语,公子莫提。只是我家中的这一个,着实不便相赠。」 说着她脸绯红,行个礼转身跑了。楚茗只觉香气也随着她而去,他眸子一动,脸上微笑不见了,但整个人却比方才平和了许多。他轻声道:「不是很缺钱吗?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想要什么?」 他伤口灼痛,闭上了眼睛,忽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绷紧了神经,心中燃起一丝杀意,随手准备出手。 却听水霜月凑过来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呀。这巧果不能放了,再放就不好吃了。可怜的大哥哥,我阿爹和阿兄虽然没回来,可我还有姐姐,还有狗蛋毛丫许多许多朋友。这些就让给你吃吧。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呀!」 楚茗愣住了。等人走了很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看着放在床头的那巧果,轻声道:「他们没告诉你,我不喜欢油脂味儿么。」 他闭上了眼睛,放松下来,无声地说:「美丽温柔的姐姐,善良可爱的妹妹,繁花盛开的乡村,这个梦,我喜欢。就是假的,我也喜欢。」 水梅疏找花钳从浴桶外侧,锉了一些沫子,嗅了嗅,果然有一种极淡的清香,与自己身上的味儿,同出一源。她正打算给楚茗拿去,却听门口有人道:「水姑娘在吗?」 她听这声音有点生,妹妹早就跑去开门。她一看走进来的大婶,心中一喜。这位李大婶昨日与她同车回村,那时候她曾向李大婶谈及自家池塘,却被婉拒,说只买熟人家的花。 第11章 水梅疏道:「李大婶既来了,便去看看我们的荷塘吧。」阿月看着她们交谈,这样的情形她很熟悉,她立刻道:「荷叶又翠又大,香气也是我家独有的。我们家的荷叶是百花村最好的荷叶!」 大婶笑了:「好机灵的姑娘!我就是来瞧荷塘的!」水梅疏大喜,七夕已过,荷叶最大宗的交易时间错过了。没想到还有人问。能卖出一片也好啊。 李大婶看了她们满塘翠绿荷叶,亭亭玉立的荷花,果然十分满意。她们回到院中之时,都很高兴。李大婶问:「姑娘,你家当家的呢?一回儿我去找我男人。你也将当家人请出来,与我当家的定约吧。这就下定钱500钱。订你三成的荷叶和荷花,在七月十五供佛。等到了货再付剩下的。」 水梅疏姐妹都愣住了,来追债的人,只嚷嚷着让她父债女偿,可没管她当不当家。这怎么现在要卖东西了,要当家人出面呢? 她忙道:「我父兄不在,我便是当家人,一应事务皆由我支应。」 大婶眉头一皱道:「姑娘年轻,不知女子操持产业,尤其要产权明晰。这产业若是你的,与你定约自可。是你父兄的,却多有不便啊。」 水梅疏姐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她忙道:「还请通融一下啊!我父兄极疼爱我……」 大婶拍拍她的手道:「姑娘我非为难你,我也很想要你们的花叶。要不然你找你们家的叔伯或兄弟作保,我说服我当家的,跟你订约?」 水梅疏十分为难:「我们家是外来户。田地池塘皆是朝廷恩典,赐给开荒人的。水家亲眷皆不在此。」 大婶可惜地摇头:「那我也没法子了。」 却听正房门推开来,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道:「我这表兄为她作保如何?」 水梅疏大吃一惊,怎么他竟然出来了。那搜查的人刚刚走,他就这么出现在人前,走漏风声可怎么办? 大婶惊讶地看着那英俊无比的青年,顿了一顿才说出话来:「贵表兄,真是一表人才啊!只是……」 没等大婶说完,那靠着门边,穿着水梅疏父亲的灰布长袍的楚茗又道:「我还是她未婚夫,这样总能担保她了吧?」 水梅疏万料不到他会这么说。她看着站在门边,长身玉立俊逸非凡的楚茗,脸瞬间变得通红。即便是梦中,她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未婚夫。明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解围,还是微微一晃神。 李大婶却笑着回答楚茗道:「亲上加亲的保人,自然能行。」又对水梅疏笑道:「姑娘,怎么不早说你未婚夫在?是太害羞了吧!」 水梅疏脸如火烧,想想她空空的钱匣子,想想楚茗的好意,她抿唇不语,只是微笑。而水霜月则在一边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们,差一点儿就要出口问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水梅疏一看妹妹的模样,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忙伸手按住她的肩,忍着羞涩对大婶道:「如今我既然有了保人,便请大婶请贵当家来,我们一会儿把约写了吧。」 李大婶痛快地应了,出门去找她家男人了。水梅疏则抬头望着她刚出炉的「未婚夫」,只觉他面色温柔,实在好看。她压下心中乱纷纷的念头,走上前扶着他的臂,轻声问:「你怎么起来了,伤口有没有碰着?」 她没发现她的动作带着几分不自觉的亲近,楚茗眸光一闪,她身上这香味果然能安神解痛,她一走近,自己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一定要她赶紧拿出香方来。 楚茗看扶着自己的女孩儿,强自镇定,但却不敢与他对视,脸上都是红晕。他眼里泛起一丝微笑,又立刻消失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方才一时急切,便与姑娘攀了亲,姑娘不要见怪。」 水梅疏红脸道:「哪里的话,是我要感谢楚公子仗义相助。若这生意成了,就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 他们正说着呢,李大婶已经带着她男人回来了。她男人李富贵四十许,看上去诚恳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他在村中已经转过一圈,看过了她们家的荷叶,觉得十分好。 惟其如此,他更有话想问清楚:「百花村的四时花卉,声名远播。听你说你还是大长公主皇庄农户,那这荷叶这么好,怎么没有在七夕订出去?」 水梅疏心中一冷。她们家的荷叶以前专供大长公主府。可今年王管事迟迟不肯下定钱,又拖着不让她们卖别人。 等到离七夕只剩三天,才传话告诉她说,她们家拖欠佃租,坏了规矩,荷叶不要了。人家该定的早都定完了,她竟一片叶子都没卖出去。 这件事是大长公主府不讲信用,害她损失惨重。可她若她说出原委,多半没人同情,反会觉得她身上有麻烦。这生意看着光景,大概做不成不了。 却听楚茗缓缓道:「这位李叔是第一次买荷叶?」 那李富贵其实一直在暗暗打量楚茗,越看越觉得他即便穿着普通布衫,站在那里依旧风姿卓秀,自带一股威严气势。 见他开口虽然客气,却一语说中关节,李富贵心中更多看重他几分,凝神道:「小兄弟从何得知,还请赐教,我方才可是说了什么外行话?」 楚茗不紧不慢地说:「李叔既然打算买荷叶七月十五供佛,那可知道佛祖曾以香传经义,佛家对各种香料香花,十分看重?尤其是香花中的荷花荷叶,相传佛祖降生在莲花坐上,华严经中更有莲花藏世界的精妙佛理,故而地位更是超然。而佛家供奉需要的花叶,自然也要与众不同,香味清雅的品种。在百花村中,唯有我家的荷叶荷花清香别致啊!」 第12章 李富贵恍然大悟,心悦诚服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们的荷叶不是滞销,而是品种特别好,专为盂兰盆节所备,才留到现在。众人皆知的事情,我却不明白,怪不得我一问,就知道我是新手了。多谢小哥为我解惑!」 水梅疏听他这一番话,亦敬佩万分。他这般渊博,一定书读得极好。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的荷花还有这么一番讲究。怪不得自家能一直供应大长公主府这么多年,原来不仅仅因为水家是皇庄佃农。 那李富贵夫妇最近才皈依佛门,正十分虔诚,听到楚茗这样的解说,不由心花怒放,方才说要买三成,现在却再多订两成。 水梅疏大喜,楚茗看着她开心的模样,眸子一闪。 他又看似不经意地对李富贵夫妇道:「既然你们是买去供佛,可否让我们也沾几分功德。待我做一盏九叶莲瓣佛灯,过几日荷叶交货的时候,帮水家也一并供奉在佛寺中?」 李富贵忙说这是好事,愿意效劳。楚茗眼中闪过一丝幽深之色,唇上勾起一丝微笑:「有劳。」 当下他们定了约,下了定钱,就等几日后雇人来收割荷叶,再装车运走了。这下皆大欢喜。 送走了他们,水梅疏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公子,你博学多闻,知道四面莲用来供佛最好,只是你怎知道我家的荷花,是很特殊的品种,四面莲呢?」 水霜月也好奇地看着他道:「对啊!大哥哥你莫非是神仙,什么都知道啊?」 楚茗却看着她们两人,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这笑容跟他之前的笑容都不一样,好像更真切一点儿。 他道:「我不是神仙,所以我不知道。我方才怎么说的,你再回想一下。至于四面莲这个名称,我还第一次听说。我并不种花,怎么会知道花的种类和名字?」 水梅疏愣住了,她方才听楚茗的话,听得很专注,将所有话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他这么提醒,她仔细回顾,才发现其中关窍。 她万分惊讶道:「啊,你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对么?你没说四面莲是供佛的特殊品种!你只是方才听到阿月说,我们家的荷叶清香,与众不同而已。你一路巧妙地引导李叔,让他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不仅为我解了围,还多卖了荷叶。你怎么能这么厉害!我若有你一分的本事就好了!」 楚茗看着她一双朦胧的眼睛微弯,既敬佩又喜悦,更显得明艳动人。 他眼中的笑意浓了一分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这四面莲味道清香,定会让庙里的和尚满意。说不得以后,庙里真的只用这种荷花供奉。并没有坑他。姑娘想有我的本事,那不若拜我为师?」 水梅疏本来最佩服父兄和母亲,现在又多了一个楚茗。 听他这么说,她忙问:「当真么?」她走上前去,眼睛亮闪闪的:「公子博学聪慧,想必想拜你为师的人,一定很多吧?」 说着,她却一愣,离他近了,她才看清楚茗唇更干了,脸色也有点苍白。 她心中一惊,忙挽住了他的胳膊,更近一些,她竟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变浓了。 她急切地探身去看,只见楚茗的背上,已经洇出了一丝血迹。 她不由又惭愧又感激:「你,你伤口裂开了!对不起,方才我情急,都忘了你重伤在身。定是你方才强撑起身,将伤口挣开了。还站了这么久,说这许多话,我太疏忽了。」 她心中更佩服起他来。方才他居然那般谈笑风生,不露丝毫痛色,心性委实坚毅。 楚茗见她着急心疼的模样,眸光动了动,不再像方才那样强撑,而是露出一幅虚弱难当的模样。水梅疏就更加手脚轻柔,生怕不小心扯痛了他伤口。 水梅疏扶他躺回去,让妹妹提热水壶和铜盆来。又撕了一件父亲的中衣,将熬好的药膏拿来,给他重新裹伤口。她十分用心,离他极近,不断地轻声问他这样舒不舒服,这样会不会疼。 楚茗只觉她吹气如兰,身上那熟悉的香味让将他包裹起来。看她围着自己小心关怀的模样,不由又放松了一分。 他微合上了眼睛,只觉她柔软的手十分温柔地贴着自己,包扎绕圈的时候,几乎将自己抱在了她的怀中。 她这次做的比之前麻利多了。楚茗忽然睁开了眼睛,微微皱起了眉道,握住了她细细的手腕:「这是什么味道?」 他分辨了道:「这布条的味道,不好。换之前的那种来。」 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候,就发现自己身上缭绕着淡淡香意。当时他就探求过,知道是裹伤的布条味道。他挑眉略带不满地望着她:「为什么换了一种香?我不喜欢杂味,要之前的香。」 水梅疏看着换下的布条,脸红的不像话。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之前在溪边,她没有法子,才撕了自己中衣为他裹伤。 楚茗看她忽然之间脸若朝霞艳压桃李,美得惊人,瞬间眸子转深。 他忍不住握着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凝视着她,低沉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却见她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换下的布条,并不看自己。他略微不满地也转头看。 这一细看,他握着她的手,却瞬间紧了一紧。 水梅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靠在他怀中,想挣又怕动了他的伤口。却听他轻声笑了起来道:「原来那是你的味道。」 第13章 水梅疏虽然告诉自己好多遍,都是为了救人,事急从权。 但伏在他身上,听到他这般温柔含笑地说,她还是只觉头脑中轰得一声,什么也不管了,挣了起来。 楚茗手一紧,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顺势松开了她。 而水霜月正好进来,她惊讶地问出了方才就想问的:「姐姐!大哥哥真的是我们家的表兄吗!」否则你怎么会搂着他,那么亲近? 水梅疏还没回神,反应慢了一慢,却听楚茗望着她们,慎重其事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水梅疏的魂儿又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震得散了一散。这句词,话本子里她见的太多了,难道他是想说「当以身相许」么? 楚茗看着眼前姐妹俩震惊万分说不出话来模样,只觉着实有趣,他唇角微勾,依旧十分正经地道:「……我们便兄妹相称可好?」 水梅疏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若楚茗方才要说以身相许,自己该如何拒绝。是她想岔了,如今他是病人,自己贴身照顾他,亲密了些实属正常,自己要大方一些。 两姐妹异口同声道:「那最好了!」水霜月已经靠了过来,伸手就来摸他的面颊,楚茗强忍住自己的躲避的动作。 却听水霜月道:「姐姐说,我娘亲也是一位小姐,若是我们真有个表兄,我觉得他定然像大哥哥一样!」 楚茗望着那眼睛圆圆的可爱小女孩儿,竟没有再说话。水梅疏终于能继续思考了。她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说着转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中捧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布条,耳朵都红了,还是一派镇定地说:「先将伤裹好了吧。」 那布条裹上身的时候,楚茗嗅到了熟悉的香味,他抬头看着水梅疏羞的红艳艳的脸颊,终于满意了。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中衣的事儿。 楚茗经过这一折腾,闻着清香,就又阖上了眼睛,打算休息。没想到却听凳子响,水梅疏将妹妹打发出去玩,自己坐在了他的塌前。他半昏沉中却听她问道:「公子跟大长公主府有什么仇怨?」 楚茗眼睛睁开一线,闪过一道冷光,他盯着她微笑道:「我还以为表妹只想让我速速离开,不会问了。」 他看水梅疏红着脸要解释,又道:「我已知晓表妹家中困难,有不得已的苦衷,没有怪你。只是我不明白,二妹还在问我为何受伤,此前你却丝毫不好奇我的遭遇。」 若不是我方才帮了你,恐怕你还是要继续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水梅疏知道他聪慧过人,她的心思开始也没打算瞒他:「公子……」 「不是表哥么?还是你想叫我郎君,也不是不可以。」 水梅疏看他依然目光清正,十分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总让她手足无措。 她定了定道:「表哥,救你是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我自知我们有云泥之别。你这样的贵人,所思所想,与我这样的农家女定是迥然不同。如今天下大乱刚定,我只想好好跟妹妹过日子。我阿娘曾说,秘密这种东西,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楚茗觉得她这一番话毫无破绽,眼神一沉:「你阿娘有见识。既然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那你为何现在又开口问了?你不怕大长公主权势滔天?」 水梅疏望着他,轻声道:「因为现在你是我表哥啊。大长公主的儿子薛睿来搜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杀意。他们是来找你的吧!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他很危险。旁的,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楚茗只觉她吐出表哥这两个字,异常悦耳动听。 她敢说薛睿想杀他,连娴毓大长公主都不敢承认的事儿,她居然敢说出来了。现在他起码肯定她不是大长公主的人了,也算有点收获。 他眼底转冷,却微笑道:「表妹一心为我,我记在心里。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是大长公主皇庄的农户,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紧?」 水梅疏暗暗松了口气,方才他虽然笑着,可她只觉的身上威势压得她差一点儿开不了口。她正要说明,却听门又被砰砰地拍得震天响。 「快出来!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楚茗一把攥紧了她,正想喝问她,你把我卖给谁了。 水梅疏见他瞬间杀意凛然,吓得脸一白,忙安慰道:「你别担心,这些人是来找我的。是我债主。你不要再动,以免伤口崩开,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儿的。」 楚茗深深地看着她,眼睛变得更加幽深难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忽然道:「你打开门,把他们带到院子里。」 他的口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水梅疏愣了愣点头走了出去。 门一开,水梅疏张望一眼,门前整条巷子都空无一人,她住村头,等闲响动传不出来,显然不能指望邻居救命了。 四五个面目凶恶的彪形大汉,一拥而入。他们盯着水梅疏,目露邪光,却不再像方才那样大声呼喊。一人转身将大门关死了。 水梅疏看着他们的动作,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今日的光景似乎跟往常不同。 「你们关门要做什么?你要我拿我们家的田地抵债,我已经将所有的地都抵给你们了。剩下的都是租种的大长公主的皇庄田地。我都说过很多遍了,再逼我,也拿不出多的地来了。」 第14章 那几个大汉却哈哈笑了:「听,这小嘴儿说的话多好听。还拿大长公主压人。今日就叫你明白明白,就是毓景花庄的人,让我们来找你要地的!之前收了你的地,也都给了大长公主府的人!」 水梅疏听了,微微一晃,嗓子有点哑道:「我父兄为大长公主府辛勤劳作多年,从不曾误了期,短过一分佃租。他们才失踪半年,何至于这般急迫地威逼我水家?」 那彪形大汉踏上一步道:「我们也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跟我们说不着。」 他凶光毕露:「你胆子很大,敢跑到大长公主府去。如今人家怒了,发话说你性子死硬,得好好教导,否则不能伺候贵人!你再别想着搪塞!今日你要再不交出地契来,爷们儿就好好炮制你!」 水梅疏看他们围过来,既怕又怒:「朗朗乾坤,还有王法吗?」 大汉们赤着眼睛,邪意毕露:「大长公主就是王法!」 却听屋中一声冷哼,黑黝黝飞出什么东西来,犹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几人。 他们一声都没叫,就扑通一声,仰面摔倒,四肢不断抽搐着,面孔都扭曲在一起,好像极为痛苦。 水梅疏心中发凉,倒退一步,扭头望着屋中。却听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她不由担忧起楚茗来,急忙奔了进来,却大吃一惊,眼角涌上泪来:「你!」 只见楚茗倒在榻上,嘴角带着一丝鲜血,吐出的血染红了被子,异常刺目。 她揩着他唇边的鲜血,却说不出话来,她的手都在抖:「你,你……」 楚茗紧紧箍着她的手,眼底漆黑一片,一边咳一边急促地道:「我用独门手法,点了他们中脘穴,他们的五脏六腑会绞痛不止。」 他将她拉向自己,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们疼痛至死,从外面都看不出一点儿伤痕!这是秘密审讯犯人的法子。这也是个秘密,你怕了?」 水梅疏猛地回过头来,楚茗盯着她,想从她眼中看到恐惧厌恶,但是都没有。 他的手不由一松。可她却靠得他更紧了一点,几乎落到了他的怀中。 离得这样近,她的眼睛不再朦胧,反而十分清亮:「他们都是坏人,你在为民除害。我不怕。」 她的眼睛中涌上了水雾,身子颤抖起来:「今日若非你,恐怕会落到不堪的境地……」 楚茗只觉她在自己怀里靠了一靠,像是在伤心,又像是依赖。虽然两人一触而分,但他似乎还留着那娇软身子触感。 她垂首起身道:「我再去为你熬一些止血的药草来。」 楚茗看着她的背影,手指动了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忽然笑了,方才的阴暗嗜血之色消失得干净,又变成了那个清风朗月的公子。 等喝了药,他闭着眼睛躺着,忽然问道:「他们都是大长公主派来的人吗?大长公主就是王法,这句话你怎么看?」 水梅疏看他在重伤之中强撑的模样,心中难受:「上有天子,下有天子颁行的各项法令。即便大长公主养大了当今皇上,她也不是王法。」 楚茗望着她:「法令?我方才就很奇怪,如今还有人真的将皇上,法令看在眼中吗?」 水梅疏温柔的眸子,闪过一丝坚定道:「公子……表哥,你是不是个反……是不是替天行道的义士?是不是觉得大熙朝的法令不好,皇上也不好?但是我阿娘说过,大熙律令完备,这些年兵祸不断,是王朝渐老需做革新,乱局平定之后会迎来中兴盛世。」 她看楚茗神情莫名,但并未生气,大胆又道:「我……我看现在换的小皇帝,他也没犯什么错。不若,你再看他几年如何?」 楚茗眼里光芒一闪道:「你不是怕惹麻烦?怎么又敢对我说这么多?」 水梅疏脸色微红,轻声道:「只是希望表哥能够平安。无论表哥要做什么大事,总要先保重自己。」 楚茗见她说得真诚,凝神望着她。不过一句亲近温柔的家常关怀,却是好多年没人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了。 他淡淡道:「若真是盛世明君,又怎么会还会有恶犬当道,良民不能温饱,少女困顿垂泪于途?」 水梅疏只觉他目光灼灼,想到自己当前的窘况,也再没法说什么了。她不由低下头去,却在怀中嗅到了一阵清香。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忙从怀中掏出纸包递给他:「差点忘了,这是与我同香的木沫子。你且看看是什么香料木头,照样找一个罢。」 楚茗终于看到这香料实物了。他捻起来嗅了嗅,果然不出所料:「表妹之前说,这东西百十钱就能得?光这一点儿沫子,恐怕就不下百两!」 水梅疏大吃一惊,只恨自己不爱读书,从未翻过母亲留下的香料册子。她眼睛一亮,开心笑起来:「当真?我那浴桶,居然这么值钱!那卖了它,就能赎回田地了!」 她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脸上红晕泛起,娇艳无比。 楚茗眸子变得极深:「这沫子中,含着多种极为名贵的香料。有象藏香,据说是龙缠斗所生,佛经中说点着就会有祥云飞舞,接引菩萨。还有金银香和天竺大泽香,剩下一味,我也分辨不出。」 水梅疏见他没有打趣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忙问:「如此说整个桶,岂不是价值连城?我是不是该将它劈碎了,一片片地卖。」 第15章 楚茗望着她,心中却生出一丝怜悯。豪奢贵族家,会采买美貌幼女,从小让她以名贵香料沐浴,养成绝代美姬以供玩乐。水梅疏这般开心,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他道:「这东西是何来历?既然要卖,这浴桶就不要再用了。」 水梅疏不知楚茗在想什么,笑说:「那是自然,我也舍不得再用。这桶小时候就用它了,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今日方知我抱着金山。着实多谢你了。」 此时日头西斜,金红的阳光照在水梅疏脸上,更显得她容色倾城。 楚茗眸光深邃地盯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又深深地闻了闻她的味道:「虽然颇为相似,但与你的味道依然不同。如今既有这香沫子在,我可以试试调制这香了。」 水梅疏只觉他的脸颊擦着她的脖子,这动作实在太过亲昵。她脸立刻红了,忙伸手去推他,却听他靠在肩头道:「别动,头晕。」 水梅疏不由有点担心他,抬起手臂,松松搭在他臂上,忍着羞涩轻声问:「是哪里不舒服?」 楚茗搂着香软的她,很满意她的乖顺。傍晚夕阳的光,越发红了。却听到门口水霜月在叫:「姐姐开门!怎么关了大门啦!」 水梅疏还是不敢动,小声问楚茗:「你现在好了些么?」 楚茗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松开了她。看着她红透的面颊,一本正经地道:「你身上的香味,能让我安神。那浴桶沫子代替不了这味道。方才我出手动了内力,以后要多多劳烦表妹了。」 水梅疏的耳朵都红了,却轻声道:「你带伤出手,都是为了救我。若能助你,我义不容辞。你太客气了。」说着,她跳起来跑去给妹妹开门。 楚茗看着她的背影,勾唇道:「多谢表妹的照顾。」 水梅疏把水霜月放进来。妹妹惊道:「姐姐,你的脸好红!」水梅疏含糊道:「太热,晒的。」姐妹俩走过了照壁,水霜月看到了庭中倒着几个大汉。 水霜月一愣,转头就奔向照壁后面拿铁锨。她怒道:「姐姐!他们又来欺负你了吗?」 水梅疏看她小小的人,气势汹汹要为她出头的模样,既觉温暖又觉好笑,忙道:「别忙,他们现在动不了了。」 水霜月这才走过去看着他们惨状,哼道:「叫你们老来欺负我姐姐!」 却听屋里楚茗一咳嗽,道:「回来,我们料理了他们。」 那几个歹人倒在地上,痛得身下都是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听到楚茗的话,吓得抖得更厉害。可惜却没法开口求饶。 姐妹两人进了里间。只见楚茗在榻上半闭着眼睛道:「杀了不好埋。一会儿照我说的,以方才的香料沫子为主方,配一副香药出来。自然能把他们料理妥当。」 水梅疏一看到他,就想到方才夕阳下他拥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垂下了眼睛,心里乱乱地应了一声。 水霜月站在楚茗跟前问:「是你打倒那些坏人吗?表哥,你真厉害!」 楚茗抬起手,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一揉。 水梅疏看他虽然没有笑,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了方才那让她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看上去十分温柔。 楚茗让她将庄子中的草药,田中能收集到的各种草木,都拿了一点儿来。他看着他们仔细想了想,拿出一个替代的香料方子。 水梅疏按照他说的方法。将这些草木称好了分量,剁碎了,再细细地捣烂,合水成泥,再上锅隔水蒸了半个时辰。 晚霞撒遍院中,如血色笼罩。那香丸做好了,给院中歹徒一人吃了一丸,还剩下十几枚。楚茗叫装到瓶子里拿给他。 水梅疏有点紧张:「这样就好了么?这香丸有什么用?」 楚茗的眼中闪过血色,微笑道:「马上他们穴道就解了,可以说话了。你推开窗户,我跟他们说话,你就知道了。」 却听庭中的歹人开始有气无力地痛得哼哼。水梅疏推窗一看,他们真的能动弹了。 楚茗道:「这方子因陋就简,用了不少替代草药。正好拿他们试一试。若不管用,那就杀了吧。」 他问道:「派你们来的人是谁?他是怎么吩咐的?」那几个人方才还在哼哼,忽然像失了神志一般。 他们坐了起来,眼神呆滞地道:「是大长公主府的王安德管事。他让我们好好拷问地契所在。若实在强硬不吐口,就抓回她去,把这宅子仔细搜一遍,再烧掉。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水梅疏吓得背上都是冷汗。不料他们这么丧心病狂,若不是楚茗在,今日她便要家破人亡。 「什么地契,这般要紧?」「王管事只交待说,是靠着谷地的十几亩地。」楚茗以眼神问水梅疏,水梅疏摇摇头,她的地都典卖了,家里什么地契都没有了。 楚茗接着问:「会游泳吗?」那几人回答会。楚茗看着他们,他们的眼白开始发红,知道这是起了效果,慢慢道:「你们现在出村,绕个圈儿,跳进百花溪里,游半里地之后,再上岸,把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忘记。」 水梅疏惊讶地看着那几个大汉晃晃悠悠爬起来,出了门。水梅疏问:「那香丸到底是什么?」 楚茗闭上了眼睛道:「古有返魂香,能让人起死回生。这是根据返魂香而来的方子,叫失魂香,能混乱神志。去黑市买,一枚也得十两黄金。意志越坚定,效果越差。但他们显然抵抗不了。」 第16章 水梅疏惊道:「十两金?我家地里的花草,经过这样一捣鼓,就能卖这么多吗?」她又一次怪自己为什么没好好读书。她忍不住轻声问楚茗:「你能教我用花草制香的本事吗?」 楚茗唇角勾了勾,他方才说那么多,就是要引她说这句话。他如今身受重伤,在他的人找过来之前,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 他已经不能再出手,总得备一些香药防身。他闭眼说一声好,就安静地睡过去了。 入夜了,此刻百花山上,毓景花庄之中,香烟腾起。 娴毓大长公主斜着身子歪在象牙塌上。朱瑾色大袖常服上五彩的金龙纹熠熠发光,挽着挑心髻,钗环全无,却明艳无比,国色天香,一点也不像四十多的人,看上去还是个双十女子。 她望着跪在地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是她的小女儿薛凌,现在哭得眼睛都肿了。娴毓骂道:「天下男人死绝了吗?你做下这等事?还哭?再哭就继续打。」 薛凌生得十分明媚,越哭得凶了:「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时楚茗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娴毓听得心头火气,伸腿便踹她,众宫女忙上前拦住。她怒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爷们儿不喜欢你,你就下药,你以为时楚茗是谁?时楚茗是当今天子!不再是你随意拿捏的人了!」 薛凌捂着红肿的脸道:「时楚茗是天子,我要当皇后!娘,你要肯让我当皇后,我还用得着这样吗?他,他也就不会掉进百花溪了。娘,快让哥哥把他找回来!」 娴毓看着女儿就生气:「你还犟嘴?与你说过多少次了,时楚茗翅膀早硬了!若不是看我养大他的一点儿情分,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你蠢透了,这次让他们有机会刺杀皇帝!皇帝活着回来,一切好说。回不来了,你去跳百花溪吧!」 她蹲下来看着哭泣的小女儿,冷冽地说:「时楚茗不喜欢女子!他讨厌女子的味道!你会喜欢一个碰一下就会让你起疹子的人吗?」 薛凌正要哭不哭的时候,却听门口有人报:「将军的信鸽来了!」 薛凌忙问:「是不是找到他了?」 大长公主站起,接过了信鸽,打开信鸽腿上封的信。她看了却怒道:「无用!」薛睿说,他已经搜了周围山林乡村,一无所获。短时间之内,是找不到时楚茗了。让她早日跟太后联络,早做打算。 娴毓一怒,众人都跪地不敢再说话。薛凌又哭了起来:「他,他武艺高强,他过去经历了那么多次刺杀,不是都没有事儿?这次怎么会死!天子不是受上天保佑吗?」 娴毓看着女儿,无奈的叹气道:「你……」薛凌是小女儿,她娇惯了些,竟养成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像她姐姐。 想到半年前遇到海难失踪的大女儿薛冰,大长公主只觉心又疼了。 聪慧能干的大女儿不在了,小女儿又是这般模样,还有那个时时想着压皇帝一头的儿子。没一个省心。 她叹道:「明日一早,我就进宫,跟太后商量。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瞒着这消息。你别哭了,再哭下去,时楚茗没死也被你哭死了。」 经过几日休养,楚茗终于不会在夜里发热了。他每日指点水梅疏半个时辰,教她一些基本制香知识。 他以她家中种植的花草,讲一些辨析香料,各种花草的功用,浅浅谈君臣佐辅,香味该如何融合。 他半躺在床上,声音低沉悦耳,一样一样讲得深入浅出。 水梅疏平日读书总觉得头疼,但此时听他半闭着眼睛娓娓道来,她却总觉得听不够。恨不得他能再多说一些。 楚茗睁眼望着她:「懂了?」水梅疏明白今天的时辰到了,她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楚茗长长的睫毛覆在白皙的脸颊上,上午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俊逸非凡。 他眼皮一动,水梅疏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楚茗眼中笑意一闪。他知道她总在偷偷看自己,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道:「被子的香味儿没有了。闻不到香味,昨夜我没睡好。」说着,他很自然地扯过了她的袖子嗅了嗅。 水梅疏耳朵已经红了。楚茗虽是贵公子,倒还算随和,不难养活。各样用具,只要干净就好,吃食也一样。 可他却十分挑剔气味。又只喜欢自己身上的淡香,着实令她烦恼。 她垂首轻声道:「昨日不是刚换了被子么?才盖了一夜,就又味儿散了么。」她昨天刚将自己盖的被子换给他。 他嗯了一声,手指微动,很想搂过她来嗅一嗅。她身上的香味极淡。 盖着她柔软的单被,被熟悉的香味包围,他这几日睡得十分安稳,比在家中还好。 他又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又忘了他已经失了香珠了。他睁眼望着她,幸亏她整个人比香珠管用。 他的手松开了她的袖子,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近了自己。 看着她的眼睛道:「外伤好治,内伤难愈。唯表妹身上香气可解。表妹不是说过事急从权么?为了治伤,今晚……」 水梅疏心中一跳,她猛然抽回了胳膊。她向后猛退,满面通红,期期艾艾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了……我会想法子……」 说着她就好像逃一样的离开了他的床边。楚茗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幽深。 第17章 水梅疏在隔壁房中将中衣褪下来。最近她十分费中衣。家中常穿的都撕了布条为楚茗裹伤。 最近也没时间裁剪做中衣,几日后就交接荷叶,她只得顺道去集上多买一些回来应急了。 她手指翻飞,将中衣叠成了个方胜模样。雪白的柔软中衣发着柔和的光。 她又告诉自己一遍,这都是为了救人,脸上的红晕还是不散。 楚茗捏着那小巧的白色方胜,温热的,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散发着令他安心的熟悉香味。 她还真是机智,只是这与他想的不同。 他唇角一勾道:「中午不要炖鸡汤了,那味儿,啧。」 水梅疏惊讶地望着他。这几日为了照顾他,她将卖荷叶的订钱,花的跟流水一样。药不敢大张旗鼓买,但是鳜鱼肥鸡,各种鲜美补汤日日不同。 她道:「今日锅上还炖着鸡,我方才刚去尝了尝味儿,口味很好啊。可是咸淡不合你的口?」 楚茗没料到她会直接反驳他,感觉很奇特。她极少违逆他,而他在家中更是说一不二。 他道:「还不如菜粥。」挑眉:「表妹对自己手艺这般自信?」 水梅疏还没说话,水霜月正进来了,听到这句,她立刻道:「对,我姐姐做饭最好吃了!前年她还给寿宴当过掌勺主厨!流水席,摆十六件簇盘,大家都叫好!当然最好吃的是定胜玫瑰糕!」 她想起了定胜糕的滋味,吞了吞口水:「姐姐,我早起去看,田里玫瑰长得可好了!」 水梅疏对她的做饭手艺很自得。这几日她更是花了许多心思为楚茗做饭,没料到会被他挑剔。 听到妹妹夸她,她却又欣慰又酸涩。往年此时,她会天天做定胜玫瑰糕给妹妹。 可今年家里什么都买不起,没油没糖没糯米。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道:「那你去摘些玫瑰回来。我给你做玫瑰糕吃。」又转向楚茗道:「山野之间,没法比公子府中,还请担待。」 楚茗越发觉得有意思了:「表妹莫非生气了?如何又唤我公子了。」水梅疏脸一红,觉得自己不够沉着:「并没有。」 楚茗终于正色道:「我不爱荤腥。倒觉得那野菜粥很有滋味。」 水梅疏眼睛亮了一亮:「原来如此。但表哥要养伤,还是要吃些肉类。这几日我没下田,家里野菜没有了。若想吃菜粥,一回儿我去地里挖一些。」 水霜月忙道:「姐姐我去挖吧!」 水梅疏摇头:「你认不全野菜,上次就挖回来莎草,那不能吃。」 水霜月吐吐舌头。楚茗在一边若有所思问:「莎草,可是香附子?」 水梅疏点头,好奇问:「镇上药铺收,但要炮制一下,难道也可以制香么?那味儿是很浓烈。」 楚茗道:「不错。看来此地草木种类繁多。我想去田中看看还有什么品类可以用了。」 水梅疏忙道:「你伤口还没长好,若走这么长路,恐怕又会裂开。」 水霜月大声道:「姐姐,我们不是为了运荷叶,刚租了马和板车吗?让表哥坐板车去。」 水梅疏担忧道:「虽则在李叔夫妇面前露了脸。但他是外乡人,不摸我们的底细。若是现在出去撞到村里人,泄露了行踪,就不好了。」 楚茗道:「无妨,又忘了我是你表哥了?这里薛睿搜过了,暂时还安全。还是,表妹你不想让我出去?」 水梅疏确实想让他一直躲在家中,等伤好一些能行动了,就马上离开。两人本就萍水相逢,其后各奔东西,各走各的路,如此最好。 但看楚茗的模样,他真没有什么通缉犯的自觉。每日神情轻松,好像来郊游的一般。水梅疏无奈道:「好。」 七月田间,草木被日头蒸出浓烈的芳香。楚茗躺在铺满厚厚稻草的板车上,怀中的方胜在烈日下一烤,幽幽的香气也更浓了几分。 他支起一只胳膊,看着道路两侧的各种杂草,以及那一望无际的田中开满的各色繁花,自语道:「此间景象,确实是盛世太平。」 水梅疏顶着正午的烈日出来,又挑了个远一点,但人少一点儿的路,就是想路上少碰到几个人。运气还不错,他们马车一路过来,都没有碰到一个人。 这个节令,荷叶刚收,田里除了玫瑰,也就是一些凤仙花、金盏菊、鸡冠花、孔雀菊之类的杂花。扶桑和紫薇要再过几天才采摘。 田里活儿不多,晌午大家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是楚茗每看到一种草木就要停下来采一样,走的快不了。倒是水霜月从马车上跳上跳下,帮楚茗收集花草,玩得开心得很。 水梅疏听楚茗感叹太平盛世,一直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儿。她扭头看了一眼埋在稻堆里的那俊逸的青年。 他怎么就走上造反这条路呢?从前朝诸王之乱起,这快二十年间,造反的人都失败了。他如此年少有为,若为此搭上性命,太过可惜了。 她轻声道:「是,这三年来,年景越来越好。世道安定,我们花庄的花才卖得好。若非父兄遇险,家里本不会陷入困顿。」 「你!是你吗?」水梅疏听前面有人喊了一声。心中一咯噔,眼看快到她们的花田了,怎么这个时候蹦出人来了。 她脸上依然蒙着面纱,扭头去看着前面的人。只见那人穿着一件深灰交领长衫,带着儒巾,看上去身子十分单薄。夏日田埂中清风拂过,长衫飞舞,他显得越发瘦了。 第18章 水梅疏眼神不好,离得远了,就看不清楚人的面目。看这人模样是个秀才,只是看不清是谁。她颔首致意,马车并没有停下。 水霜月看到了那人,却哼了一声,面上都是怒意。水梅疏俯身悄声问她:「那是谁?你认识?」 楚茗躺在车中,盯着那人看了两眼,见是个瘦弱清秀的秀才,他从没见过。他们的车子已经擦肩而过。 那秀才却忽然发足狂奔,从车后追了上来,喊道:「阿梅,你如今,可还好?」 水梅疏一愣,要停下马车。水霜月却怒道:「姐姐,咱们走,别理他!」水梅疏小声问:「到底是谁啊?」 那秀才已经伸手攀住了板车。楚茗躺在板车中,看到他捏着板车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指甲都青白了。知道他心中十分激动。楚茗皱了皱眉头。 那秀才的眼睛都在水梅疏身上,根本没看到板车厚厚的稻草中还躺着一个人。 水霜月扭头对那秀才道:「走开!你退了我姐姐的婚,不是好人!把我们的魁星像还回来!」 楚茗的眼神变得极为锋利。而水梅疏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原来是景金川。他是这个模样么?去年花朝,她隔着河远远看了他一眼,依稀不是这模样啊。 她努力回想着那时候看到的人。根本和这秀才对不上号,倒是跟另一个模糊的人影有点像。她一时想不起来。 景金川似乎压抑着情绪,脸上看起来依然镇定自若。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道:「阿梅,我去岁考中了就一直在县学中,不曾回家。不知道你的事儿。你如今,你如今可还好?若……」 水梅疏觉得现在这样子不是个事儿。遇到人就不好了。她停住了马车,跳下来走到他跟前。 楚茗的眸子动了动。水梅疏对景金川行个礼道:「景秀才,你高中案首,以后三元及第指日可待。我祝你前程远大。如今既已退婚,就再无牵扯。秀才回去吧。」 景金川闻听他的未婚妻深入简出,十分贤淑。如今她确实声音柔软,可说话却干脆利落,出乎他意料。他顿了顿方道:「阿梅,是我对不住你。我们幼时的情谊……」 楚茗眸中现出怒气。退了姑娘的婚,还来谈情谊。也配三元及第? 却听水梅疏轻声道:「景秀才,婚约是当年父辈搭伴逃难之时定下的。彼时我也不过三四岁。六岁后你我就再没见过面。孩童玩闹而已,真没什么情谊可言。莫要再提。」 景金川没想到,她戳起心窝来,会这么痛。她自然是没再见过自己,可自己却多次来百花村偷偷看过她。在他心里,他的妻子非她莫属。岂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面上不变,眼中的神色却更加痛苦:「阿梅,我知道你日子定然艰难。我知道你怨我……」 水梅疏见他还是牵扯不清,也不由怒了:「不错。我有怨。却不是为了什么情谊。自你去年高中之后,你们家就开始暗地递话来,说我配不上你,索要高额嫁妆。我父兄为了凑齐这份嫁妆,才会铤而走险,出海去搏一把,不料却遇上海难。」 景金川的脸色刷白:「这不可能!我父母是担忧水家得罪了大长公主才退的婚。他们不会如此的,定是有误会!」 水梅疏忍住了泪,轻声道:「有没有误会,你回去问他们。这是前些日子,我去借贷,你父母亲口对我说的。如今你我两家,再无丝毫恩义。我与你无话可过。」 景金川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终于没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了。 水霜月听了姐姐的话,她嚷道:「你们景家忘恩负义!我爹爹说,当初逃难相逢,我爹把一半口粮给了你们家,你们才能活命。现在居然这么坏!你走开!」 景金川已经面无人色,依然道:「我自会查证。无论如何,退婚一事,是景家有愧。我此来原是听到了岳父……伯父和世兄的事儿。你恨我,是应当的。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一定要收下。我会竭力补偿你。」 水梅疏微微一愣。难怪父兄那般看好景金川。他倒与他家人不同。 只是姻缘结的是两家人,景家父母凉薄寡情,自己断不能嫁入那样的人家。他如今功名在望,也不会为她与家庭决裂,背负不孝之名。 终究,非她良偶。 楚茗一直盯着她看,将她眼底闪过的黯然看得分明,他只觉心口涌上一股郁气。 水梅疏垂下手来,不打算接那银子,轻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吧。」 景金川还打算再说,却听田埂那头有人喊道:「是阿梅吗?」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他们的帮工江立勇。江立勇看到那秀才拉住了板车,好像起了纠纷的模样,担心水梅疏吃亏,忙跑了过来。 却听稻草中嚓嚓作响,一人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那秀才和江立勇都大吃一惊。他们竟没发现板车中还有个人。见楚茗一身布衣,却依然眉目如画,俊逸潇洒,器宇不凡。不由惊疑不定,同时问道:「你是何人!」 水梅疏方才情绪激动,也把楚茗忘到了脑后。此时方微微有点紧张。 水梅疏脱口道:「我表哥。」 楚茗同时回道:「未婚夫。」 两人互看一眼。这怎么能说两岔了,水梅疏忙改口道:「未婚夫。」楚茗却面无表情地同时道:「表哥。」 第19章 两人对视一眼,楚茗眼中浮现起一丝笑意。而水梅疏只觉十分尴尬,又担心露馅儿。她看着对面呆滞的景金川和江立勇,不顾脸颊微红,继续圆道:「是表兄,也是未婚夫。」 而景金川闻听此言,方才苍白的脸上已无人色。江立勇也十分纳罕,这位表哥未婚夫,从哪儿蹦出来的。 楚茗看着景金川,目光如同利箭,冰冷无比,道:「阿梅已经许了我。今日容你把话说明白,以后你再来纠缠,我就取了你项上人头!」 江立勇大骇,这表兄不知何等人,身上杀气好重,看年纪轻轻,俊美不凡,竟像是手上有人命的杀神。 那景金川在楚茗这样极大的压力之下,却一步不退。 他只是面如土色地看着水梅疏。看着水梅疏望着楚茗流转的眼波,两人之间莫名的默契,心中剧痛。 他轻声道:「阿梅,日后若有难处,便给我捎封信来,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 楚茗还第一次见这样不怕死的人。眸光更冷:「她的事儿,自有她的夫君我来操心。与你不相干。你一个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景金川眼神一变,他盯着楚茗闪过一道戾气。水梅疏看他的模样,十分担心会打起来。楚茗如今身份见不得光,她有点心虚。 她伸手拉住了楚茗,道:「我们走罢。」 景金川看他们双手交握,不避嫌疑的模样,他只觉眼中要滴下血。再不逗留,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水梅疏看着七月繁花之中的单薄背影,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却觉得手臂被拉了拉,她转头,楚茗眉梢微挑道:「娘子我们走吧。」 水梅疏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这声娘子在喊她。七月正午的烈日晒得她头都有点晕。她只觉楚茗唇边的微笑,似乎与田间草木的清芬一起将她柔柔地环绕起来。 她瞬间脸红,想要甩脱了他的手。却被他紧紧拉着。江立勇见他们眉目传情的模样,心中也为水梅疏高兴,立刻道:「我来赶车吧!大姑娘也去坐车吧!」 楚茗点头:「有劳。」眼睛盯着她,不容她离开。 水梅疏身子僵硬地挨着他,坐进了板车上铺着的蓬松稻草之中。 他的手始终紧紧拉着她,不肯放开。 车轱辘滚动,水霜月时不时回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俩人。 水梅疏回神之后,用上几分力气,想抽回手来,但是楚茗紧抓不放。水梅疏没有法子,只能摘下面纱,对他无声道:「放开我,他已经走了,看不到了。」 楚茗紧紧握着她的手,眯着眼睛,躺在她身边。 他只觉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她身上的香味随着清风飘过来。她就这样待在自己身边很好,他不想让她离开,装作没看懂她的口型。 水梅疏只能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极轻地道:「快松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楚茗只觉耳边似乎有极为柔软温热的触感擦过,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忽然望着她无声地笑了。 他忽伸手,按住了她的后颈,不让她动弹,在她耳边极轻地道:「你问我,我到底要做什么?方才我什么都没有想。也没什么想做的。你若想要我做什么,我定然会让你满意。」 他的手臂揽上了她的腰肢,还是那般娇软温暖。她只觉他唇边的热气扑在她耳边,不由又羞又惊,挣扎起来。 却见他微微松开了一点手,他让她的脸转过来,两人挨得极近,彼此对视着。她能看到他幽深犹如夜空的眸子。 他轻声问:「被退婚那么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可曾想过,再结一门亲?」 水梅疏望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如火烧。只见他凝视着自己,他俊逸的面颊,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问出话之后,就松开了对水梅疏的钳制。可水梅疏却好像没有发觉,她不再想挣扎着离开他。他的心中很满意。很好,就这样。 水梅疏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不断回旋着他的话。 有没有想过再结一门亲? 你为什么这么问? 楚茗看她唇瓣娇艳欲滴,眼神水波流转,美得惊人。 他的眸子越发幽深,当他们的唇要碰到一起的时候,车子却忽然停下来了。两人皆向后一仰,身子离得远了些。 水霜月回头叫道:「我们到啦!摘玫瑰挖野菜去啦!」 水梅疏大梦初醒一般,她忙跳下车子,朝田中奔去,将竹剪花剪竹锨等一应工具都拉在了板车上。 楚茗方才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拉住她了。他顿了顿,重新躺回车上,眯着眼睛看着碧蓝的天空,寻找着什么。 碧天明净,好像被骄阳晒得略微发白,万里无云。他终于看到了在沐浴着阳光,在高空中展翅飞翔的鹰隼。他望着那鹰隼,唇边的笑意变深了。 水霜月急忙去追姐姐。江立勇回身看着悠闲地躺在稻草中的这位未来姑爷。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兄,俊美非凡唇边带笑,可他总觉得他身上威压隐隐,让他不敢与之对视。 他鼓起勇气问道:「姑爷是哪里人?这次来,可是听到了东家的事儿?」 楚茗觉得姑爷这个称呼很新鲜。他温和地道:「我是钱塘人。」他母亲的确是钱塘人。 第20章 江立勇见他态度很随和,就又大胆道:「姑爷,这半年来姑娘过得苦极了。姑爷既然来了,这次可要带姑娘走?」 楚茗盯着他微微一笑,越发显得既温柔又贵气,俊逸仿若仙人。他道:「带她走?她与你这般说了吗?她想跟我一起走?」 水梅疏立在田中,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段,才反应过来,她怎么没交代一句,就把伤员一个人丢在板车上了?抬头看,妹妹早就奔到花田之中撒欢了。她忙往回走,走到板车近前的时候,恰好听到了楚茗的问话。 她站在那里又愣了一愣。跟他走,怎么走,去哪里?去做什么?去给他种花还是当丫头?或是…… 水梅疏忙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了。 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公……表哥,我们要去干活儿,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这道路右侧,东到百花溪边,西北到百花山麓,一百亩林地和花田,就是我们家的地了。」 楚茗听了她的话,抬头望去,只见田埂右侧路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火红的玫瑰。 在正午的阳光下,大地似乎都燃烧起来,夺目的红刺着人的眼睛。不远处一丛丛半人多高的扶桑盛开,粉红金黄大红雪白,缤纷艳丽,长势极好。 风吹过,玫瑰芳香扑鼻。 楚茗知道百花山这一代是京畿附近最大的花庄,但他也是第一次深入花田见到这般绮丽的景色。他夸道:「你这花田,比御花园好看。」 江立勇笑了:「姑爷会说话。御花园是什么地方啊,我们这村里的景儿,哪敢比。」 「喔,你觉得御花园什么样子?」他略好奇地问。 江立勇笑道:「皇上住的地儿啊,吓,那肯定跟神仙差不多了吧。」 水梅疏道:「百花山都是娴毓公主的。皇上的御花园想必更加广大富丽,什么奇花异草都有。皇宫那么大,里面至少也有上千倾花园吧。」她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江立勇点头,觉得她说的很对。 楚茗忍了忍,还是微笑道:「皇宫大,是房子多。御花园却没有多大。想要上千倾花园,那得把东西六宫都拆掉。整个皇宫也不过一千零八十亩大小。」 闻言,水梅疏脸一红,将剪枝挖野菜的工具,皆从板车上取下来。而江立勇则佩服道:「姑爷渊博,什么都知道。姑爷家里是做什么的?」 水梅疏担心江立勇问出不该问的话。她打断道:「江大哥,我们走吧,活儿不等人。」 楚茗看着他们结伴离开。 忽然她在身后道:「表妹的主意倒不错,那么大的皇宫,养那么多白吃饭的人,不划算。不若都拆了,改成大花园。虽不够千倾,十倾够了。若要……」 水梅疏听到的话,不由被他吓得手心冷汗都出来了。他胆子也太大了,要拆皇上御花园,果真是个造反的枭雄。 江立勇哈哈哈笑了起来:「姑爷真是太诙谐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回头冲楚茗比划了个嘘了的手势。您要慎言啊! 楚茗看她的模样,绝美中透着几分俏皮。他眸子一动,唇边不自觉也露出一丝笑意。他抬起头来,只见天空中的苍鹰,开始在他们头顶盘旋。知道它已经找到自己了。 楚茗唇边的笑意不散。心中却在思量,若是她想跟他走,那他要带上她吗? 他见水梅疏二人已经深入花田之中了。他也挥起了马鞭,赶着板车慢慢跟随着她们。 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花田虽然长势极好,但是田中野草甚多。许多田地中,形形色色的野草野花,长得比玫瑰还旺盛。 他没看到水霜月,便自己缓缓从车上走下来。走到了花丛之中。玫瑰的芳香混合着夏日各种野草蒺藜、荩草的气息,让他神清气爽。 他朝田中的水梅疏高声道:「表妹你看!白芷都熟了!该采了!野草也该除了!」他指着盛开的紫薇树旁的一片白芷。 水梅疏直起腰来,朝他指的地方,眯着眼仔细看,看到了那白芷一簇簇白色小花迎风摇曳。 她高声回道:「确实该收了。可是表哥我们没有人手!就只有江大哥和我!着实顾不上来!」 楚茗看着她脸颊因劳作而变得红扑扑的。 晶亮的汗水从额上掉下来,显得她又美丽又充满活力。他不由微微一怔。这样的她,怎么看都是个真正的种花女。 他看着水梅疏熟练的用花剪,剪着玫瑰,时不时拔掉杂草,从其中挑选出马齿苋和苦菜。 一看她就是做惯了活儿的。她的动作轻快灵巧,看起来赏心悦目。 他的眸子中都是欣赏,心中隐隐藏着的疑惑又悄悄冒出头来。她所做的和她所说的话,每一样都能对上。 也许她可能真是个农家女。没有人会这样训练暗卫和棋子。 可是世上真有这样,好像为了他而生的姑娘吗? 他脑海中各种念头倏忽而过,他朝她喊道:「今日回去,再多雇一些人!」 水梅疏在花丛中越走越远。她今日为了下地劳作,穿了交领半臂,长裤束了绑腿,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利落中透着妩媚。 水梅疏被他提醒了,转头对江立勇道:「江大哥,有件事,要你跑一趟百花镇了。」江立勇忙道:「大姑娘你说。」 第21章 水梅疏说:「一会儿回去,我给你拿一包香料沫子,你去百花镇上的香料铺子问问,看他们出多少买。」 她想了想又道:「多跟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去,安全一些。大概能卖到百两银不止。」 她一想到马上就要有钱了,脸上都是笑容。 江立勇大吃一惊:「大姑娘,这般贵重的东西,哪里来的?」 见水梅疏望着楚茗的方向,他恍然大悟。 他不由大喜道:「太好了!姑娘,姑爷真是救命了!大姑娘该早点儿送信给姑爷啊!要是姑爷早点儿来,你也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水梅疏脸一红,这门亲可是刚认的,早来不了啊。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她轻声道:「有了银子,就先去雇人,白芷该收了,不能再等了。而且最要紧的是,牡丹需要人手照顾,挖沟排水,除虫浇水,等秋分就能分枝了。本来我还在发愁,三年前买的牡丹,恐怕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楚茗远远地看她跟江立勇说话,既自在又喜悦,与跟他说话的模样不同,绝色倾城。 看她又对着江立勇笑,江立勇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的脸。 楚茗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他唇角一勾,高声道:「你既然人手不够!那我也帮帮你!」 说着他便走向那片白芷,他俯身伸手去拽白芷,想将它连根拔起,却只拔下了一把叶子。 水梅疏听到楚茗的话,就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大声道:「你莫要动,当心你的……当心你的手。」 她很无奈,这位公子真是不听话呢。城里人看什么都好奇。 她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楚茗拽下了一把白芷叶子。 她微微一愣,笑得眉眼弯弯:「表哥,原来你也有不会做的事儿啊。」 楚茗看她粲然一笑,明若朝阳,透着三分妩媚,粗服布衣,不掩国色天香。 他长腿一迈,已经来到她跟前,低头凝视着她道:「我还有许多不会做的。表妹要教我么?」 水梅疏笑着点头,却轻轻推他胳膊,小声道:「你的伤要紧,不要再下来玩了。」 楚茗看着这般轻松活泼的她,总觉得有点恋恋不舍。他伸手道:「你答应教我,我们击掌为誓。」 水梅疏伸出手来,两人三击掌,水梅疏刚要说,这次可以走了吧。楚茗却在最后一击掌的时候,手掌一张,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炽热,水梅疏脸一红,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着急躲开他。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表哥,你是故意如此是么?你总是想看我羞窘的模样。」 楚茗唇角一勾,望着她不说话,他很好奇她要说什么。 田间的微风拂过,他只觉眼前的姑娘,微红着脸望着他的模样,明艳无比。她就是满园鲜花之中,最美丽的那一朵。 水梅疏早就暗中觉得他是故意逗他了。 这半年来,她见了许多男人的奸邪目光,令她十分恐惧。 但楚茗不同,他望着她的时候,眼睛深如幽潭,好像将光线都吸进去了,常有极浅的笑意飘荡着。 他显然只是想看她羞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水梅疏脸上的红晕,已经悄悄散开。她继续装着镇定模样道:「表哥,虽然事急从权,你是个病人,但是你我毕竟男女有别……」 楚茗不等她说出来,微微皱着眉头道:「疼。」 水梅疏忙问:「哪里疼?」心里更加无奈,即便知道他是故意的。她似乎也拿他没法子。 却见楚茗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翻过自己的手掌来。手掌上是几道划痕,血微微渗出来。 「我只是想让表妹帮我看看,是不是扎进刺儿了。表妹你想说什么?」 他的眸子深幽,又涌起了一丝笑:「天生万物,自然男女有别。所以有些事,才要表妹教我。」 水梅疏捧着他的手,在太阳下细看,果然扎了几根刺儿。她看了看,有些细小的毛刺很短。 她忙道:「表哥在车上等吧。回去了拿针挑,现在不要动,以免越扎越深。」 楚茗望着她眸子中的自己倒影,此刻她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人。他忽然低头在她耳边道:「表妹知道自己害羞起来,很有趣么?」 水梅疏脸更红了,她抬头望他,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 还真是,还真是……她一时想不出话来:「表哥莫总看我玩笑,正人君子不该如是。」 楚茗唇角一勾:「可我又不是正人君子。」 水梅疏瞪着他,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看上去那般温柔俊逸。 平日里说话也很温和,怎么想到他这般理直气壮地耍赖,说自己不是好人。 楚茗看着她气鼓鼓又没法子的模样,心中只觉更有趣了。 楚茗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江立勇。江立勇对上了他的略带冰冷的目光,不由打个寒战。 江立勇忙低头做事,心里想起了他方才说要取景金川项上人头的话,更觉得脖子一凉。 姑爷好可怕!我明白了,姑娘已经许人了,是大人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注意男女大防。 他福至心灵地抬起头喊道:「大姑娘,你跟二姑娘都回去吧!等两三日后雇了人再干,不差这一二日的。田里有我就行了!」 第22章 江立勇见楚茗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松了口气,似乎保住人头了。 水梅疏的野菜和玫瑰也摘得差不多了。她心里还是担忧楚茗的伤,只是看遍了田埂,花木茂盛,她不知道妹妹跑哪儿去了。 「水霜月,回家啦!」 喊了半天还是不见人影。水梅疏便打算跟江立勇一起去找。楚茗看了看这广大的花田,一钻进去,走远了就看不到人了。他道:「我也去。」又道:「万一有什么事儿,人多好。」 平日里水霜月满田里撒欢,已经能帮干点儿简单的活儿了。水梅疏原本并不担心她。 但是听楚茗这么一说,她又紧张起来。如今可谓危机四伏,可不像平日了。 三人一路喊着水霜月的名字,一路慢慢穿过花田,朝百花溪而去。 越过田埂上种的高大银杏树之后,他们听到了溪边传来了阵阵水声,其中还夹杂着隐隐人声。 水梅疏瞬间紧张起来,她正要喊,楚茗却伸过来手来,按住了她的唇。 她睁大了眼睛,楚茗眼中冷光一闪,做口型道:「我们悄悄过去。」 临溪的花田都是水家的,平日少有人来。如今听到人声,她也心里忐忑。 江立勇走到了前面,握紧了手中的铁锨,小声道:「大姑娘你和姑爷,跟在后面。」 他们压低了身子,悄悄地潜了过去。离近了,水梅疏立刻听出来,那是水霜月的声音。 但是她好像压低了嗓子,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同时她也听到了几个陌生男人低低的嗓子。 水梅疏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疏忽了什么。 她一把拉住了楚茗,悄声道:「表哥,你别再向前走了。」 楚茗眸子一沉,他凝视着水梅疏。 水梅疏望着他。树影在他脸上纵横交错,闪动着,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还是那般英俊不凡。 她忽然下了决心。她快速地踮起脚尖,靠在他耳边极轻地道:「若有不对,你就回田埂去。卸了板车,骑马远远离开,再别回来。」 她松开他,就要去找妹妹。楚茗完全没料到她会丢下这么一句话,他扯住了她,深深地看着她:「那你们呢?」 水梅疏有点着急,道:「他们若是找你的,你走了,找不到你,自然不会为难我们。」她知道这是胡说,但总比大家一起被捉到好。 他忽然靠近她,俯视着她,眼神异常犀利:「你可以交出我去。戴罪立功。」 水梅疏听妹妹还在跟那几个男人说什么,她一急抬头迅疾道:「我知你一直心有疑虑。你做大事的,警惕心强,我明白的。此时你就信我一次罢,我不会害你的!」 楚茗看了她一眼,瞬间冷气袭人。 他望着前方,冷淡地道:「此时此刻,分明是你不信我。你怎么知道那些人就一定是来找我的?就算是来找我,你就笃定输的人是我吗?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赖?」 水梅疏只觉他瞬间变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一般,寒光闪闪。她只这样被他拉着手,就觉得他身上的寒气,要将她的肌肤割破了。 水梅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见他浑身散发冷气,可是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她只能被他拉着走,她不由小声道:「是我关心则乱,思虑不周,表哥莫怪。」 此刻他们已经不能再向前了。前面田地中种着一片姜花,生得不高,遮不住人的身影。碧绿的叶子中雪白的花朵披披拂拂,绽开宛若蝴蝶。 水梅疏抬头将溪畔的情形看得分明,只觉心脏好像被人一把捉住了一样,差点儿呼吸不上来。 怎么会是这里。前面溪边就是那间护林茅屋。 七夕那天,水梅疏姐妹俩曾把楚茗带到茅屋救治。 她脑海中在飞快回想着,自己走之前已经扫除了所有痕迹,但是毕竟时间十分仓促,又是在夜半。 如今她竟不知道当日她是不是真的清除了所有血迹。 只见茅屋门大敞着,几个腰间带刀穿着轻甲的高大男人,站在茅屋前。而她的小妹妹正被他们围在中央,低低地说着什么。 她背对着自己,低着头看着那般可怜无助。 水梅疏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立刻就要冲出去。却被楚茗死死拉住了,他捂着她的嘴,低声道:「等等!」 江立勇也惊讶地回头,悄声问:「姑爷,你做什么?二姑娘就在前面!」 楚茗对两人轻声道:「再等等!先别出去!」 水梅疏怒视着他的时候,却见茅屋里走出来一个人。水梅疏身子一抖。那人她七夕当日,在公主府门前见过! 那人对她言语不逊目露邪光。她指着那人,想告诉楚茗,他不是好人!我等不了了! 楚茗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轻声道:「我知道。他是个坏家伙。」 他看着她秋波闪闪的眼睛里盛满了忧惧,又顿了顿道:「你别怕,有我在。」 他倒想看看时楚葛想做什么。他想到了时楚葛的父亲,总是向自己示好的临王。他的眸子更冷了。 却见时楚葛在水霜月跟前蹲了下来,笑着问:「小妹妹,你真的什么人都没见过?那茅屋稻草中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儿?」 第23章 水梅疏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太大意了,她该再来茅屋看看的! 水霜月头一歪,转过身来。 楚茗的眸子一紧,瞬间身上爆发出杀气来。 却见水霜月怀里抱着一只垂着翅膀的鹰,鹰隼翅膀上都是血。显然是受了伤。 水霜月圆圆的脸蛋上一双无辜眼睛眨啊眨地:「是黑蛋的血。我捡到了黑蛋,去茅屋里拔箭时候弄的。」 这边江立勇大吃一惊,忙轻声问水梅疏:「大姑娘,黑蛋是谁?」 而茅屋边的时楚葛眼睛一亮,也紧盯着水霜月问:「黑蛋是谁?他伤到了那里,是背上吗?现在他在哪儿?」 水霜月摸了摸鹰脑袋上的毛道:「就是它啊!我给它起的名字。黑蛋是不是很神气?」 她又有点不耐地说:「你方才不是说,黑蛋是你射下来的。只要我老实跟你说话,你就把黑蛋送给我吗?你问完没有,我要走啦!」 水梅疏十分紧张。楚茗却觉十分好笑,赤龙卫饲养的苍鹰,都十分骄傲,怎么能给它起这种名字。 只听时楚葛身后的人怒喝一声:「小丫头,不得无礼!」 说着他们苍啷一声,雪亮的佩刀抽出了半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寒气森森。 水霜月吓得一哆嗦,忙向后逃去,正朝着水梅疏藏身的林子。 山林寂寂,溪水潺缓中,夹杂着水霜月穿过姜花花丛奔跑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水梅疏伏在树后,紧紧盯着妹妹,心跳得厉害。 时楚葛身后的人,见水霜月跑了,立刻想去将她捉回来。时楚葛却笑嘻嘻的朝他们摆摆手。 楚茗紧紧盯着时楚葛,看到了他的口型,他的眸光一沉。时楚葛分明在说:「跟上她!」 水梅疏看妹妹抱着受伤的鹰,拼命地奔跑着,头也不回。 时楚葛的人站在原地,面色阴沉地等待着,等她稍跑远一点儿再去追踪,以免离得太近,被水霜月发觉。 水霜月一头扎进了林子,水梅疏忙扑了过去,小声叫她。 小姑娘抱着鹰看到了姐姐,刚露出个笑容,就被水梅疏紧紧抱在了怀里。 水梅疏身子有点颤抖,她急促地道:「咱们快走。那些人是坏人!」 水霜月也有点害怕,见到姐姐终于放松下来。她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水梅疏努力对妹妹微笑说:「嗯,阿月是乖孩子,最聪明不过。」 楚茗过来,摸了摸水霜月的头。她怀里抱着的那只鹰,此刻抬起头来,看了楚茗一眼,轻声叫了一声。 水霜月小声问:「姐姐,我能养黑蛋吗?」 楚茗听到这个名字,眸光闪了一闪。江立勇走过来,紧张地问:「大姑娘,那些人看起来不是善类,我们快回家去。」 楚茗此时回身道:「他们确实不是好人。」他忽然手一张,朝江立勇迎面撒了一把粉末。 江立勇只觉鼻端一阵清香,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水梅疏姐妹大惊:「你在做什么?」楚茗俯身查看,江立勇已经彻底没了知觉。他满意地道:「香方改良的还不错。以花草代替,的确可以救急。」 他看着水梅疏姐妹,轻声道:「只是让他睡一觉。有些事最好不要让他看到。」他眸光冷厉:「需得在这里解决了那些尾巴。不能让时楚葛跟回去。」 水梅疏看他眸子冷厉,但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水霜月则眼睛一亮,立刻忘掉方才的惊慌:「你撒的是什么东西?好厉害!」 楚茗对姐妹一笑,他低头在水梅疏耳边耳语几句。 水梅疏点点头。她抬起手,极为利落地将头发挽成了男子的发髻,又松开了绑腿和腰中的束腰。她玲珑的曲线立刻消失在了宽大的衣服之中。现在从背后看,她可以伪装成一个少年了。 楚茗看着她,眸子一动:「你步子迈得大一点儿,腰板挺直一点儿。」 水梅疏有点紧张。她们本该向西穿过片片花田,那才是回去的路。但是此刻她们却沿着两侧种着高大银杏树的田埂,向百花山的山麓走。 水梅疏紧紧牵着妹妹,手指微微发抖。水霜月抬头望着姐姐,小声道:「姐姐别怕。」 水梅疏朝妹妹笑笑:「嗯。我不怕,阿月也别怕。」上次楚茗在院中出其不意地打倒催债的地痞,已经受内伤吐血。如今来的人都穿着轻甲,护卫着身体,没法再像上次那样攻击了。 她心中明白,若是楚茗可以轻松打倒对手,自然也不需要她们冒险演戏。她看着妹妹,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挺好的。 楚茗悄悄走进了田埂左侧的一人多高的紫薇花丛,整个人已经隐没在了花丛之中。 他缀在水梅疏二人身后。分开花枝穿梭的动作非常轻巧。好像风掠过一般,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但是他面无表情,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时楚葛带的人都很精干,他们后发先至,很快就追踪上来。 看到水霜月牵着一个农家少年的手,他们都眼前一亮。 时楚葛也跟了上来,他冷笑道:「小丫头果然有鬼,等在此处的这个少年,是来接应她的吧?还带走了赤龙卫的鹰。怪不得薛睿那蠢材,搜村找不到人。人居然藏在山里。」 第24章 他忽眼露邪光道:「搞不好薛睿早找到人了。娴毓那女人扣了时楚茗,故布疑阵。切,想趁此机会,让薛凌给皇帝生个太子。到时候时楚茗也就可以废了。」 他跟着的人都是心腹,听他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习以为常。一人忙道:「世子英明,识破了大长公主的诡计。」 时楚葛远远盯着前面的两人,见他们走得很快,已经快要走进前方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了。另一人小心地问:「若一会儿碰到薛凌郡主,我们该怎么做?」 时楚葛好像见血的秃鹫一般,露出了残忍的微笑:「薛凌那丫头,平日眼里只认识时楚茗一个表哥,将本世子当成猫狗一样颐指气使。如今若落在我手里,呵呵,就不妨送她跟时楚茗做一对同命死鸳鸯。」 那人躬身道是,袖子中已经放出信鸽。他们这次来的都是精锐暗卫。现在找到了人,世子又发了话,他就呼唤所有人,预备兵合一处再一网打尽。 时楚葛道:「到时候就说薛凌意图对时楚茗不轨,时楚茗怒而反抗。两人自相残杀而死。呵呵,最厌恶女人的时楚茗,死在女人手里,是不是很好玩?我倒想看看这次我的好姑姑,怎么向朝野交代。」 他的贴身侍从,却担忧地道:「可是世子,弑君不祥。临王爷来的时候,只说找人,没有说别的。」 时楚葛收敛笑容,阴测测地道:「你是临王的儿子,还是我是?天赐良机,要不好好利用,才必遭天谴!」 楚茗虽在花丛之中跟着水梅疏,依然时刻注意着时楚葛的动向。看到了他们的信鸽飞起。他眼中划过一丝冰冷。他倒要看看时楚葛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几天他一直养伤,刀伤长得很快,可受的内伤却不同,养起来很费事日。若非如此,他眼中瞬间回想起七夕夜里的情形。他摸了摸他空空的手腕,眼里闪过嗜血之意。 此时水梅疏和妹妹已经走进了树林之中。瞬间夏日正午的暑热不见了,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林间只剩碎金一般的阳光,随着枝条晃动而轻轻闪动。 水梅疏和妹妹却不像方才那样从容。两人一一进了林中,瞬间就发足狂奔起来。她们生在这里,对这片林子十分熟悉,知道哪里能够藏人。 水梅疏的心剧烈跳动着,两人嚓嚓嚓地踩过一地藤蔓,压低了身子,灵活地好像两只小鸟,在林间低空飞翔起来。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这片林子中,最高大的合欢树跟前。它已经枯死了,但依然耸立在林间,被深绿的各色藤蔓缠绕。 水梅疏与妹妹拽着树身上的藤蔓,爬了上去。在枯树中段有一个树洞,她们钻了进去。将藤蔓的枝叶拉好,从外面看一点儿异样都没有了。 水霜月抬头看着姐姐,水梅疏抱紧了她道:「还记得哥哥的话么?我们就等在这里。他们找不到人就会走。」 水霜月觉得又惊险又刺激,但是她还是问道:「要是他们不走呢?」 水梅疏想了想道:「我们就吃这些藤蔓的叶子,这些野山藤叫星星闪,是一种野菜。我们耗得过他们。」 她面上虽然十分淡定,其实早已浑身是汗,她的心跳得厉害。 「表哥真的能打倒他们么?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厉害的模样,还有刀。」水霜月抱着鹰,又说了一句。 水梅疏摸了摸妹妹,也摸了摸她怀里的那只鹰。鹰脑袋耷拉着,看起来伤得很重。她轻声道:「他让我们相信他。我觉得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定然有法子。」其实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表哥他真的跟上来了吗?」 水梅疏一震,她不知道。如此生死关头,楚茗让自己引开敌人,他转身逃跑,才是上上之策。他心怀大志,这样的人,多半不拘小节。而自己和妹妹,正是那小节。 她闭上了眼睛,靠在潮湿的树洞壁上。忽然不想再敷衍妹妹,若她们当真活不了,她不能让妹妹做个糊涂鬼。 水梅疏轻声道:「我不知道。阿月,姐姐不知道。你如今后悔救人了么?」 水霜月惊讶地望着姐姐,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姐姐的手,姐姐好像很难过的模样。 她道:「我不后悔啊。姐姐你别担心,表哥一定已经跟上来了。我们会赢的!」 时楚葛的人在林子外面停住了。他们的人在四散搜寻时楚茗,虽然放出了信鸽,但是人手一时聚不齐。 时楚葛的贴身侍卫又劝:「世子,我们等等再进林中吧。这百花山的丛林莽莽,有很多毒蛇猛兽。不像皇家猎场那般安全。」 时楚葛抬头看着巍峨群山,阳光下绿意葱茏。 他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滚开!」他手一挥:「走!别让他们跑了!今天一定要杀了时楚茗!」 时楚葛的人鱼贯而入。等他们所有人都进了丛林之中,路边的紫薇花丛中站起一个人,正是楚茗。 他的背上已经有了斑斑血迹,但他的眸子却好像烈焰一般,低声笑道:「你动了杀机?正好,我也一样。」 明明是盛夏时节,田间烈日高照,可是水梅疏和妹妹待在树洞之中,却觉阴湿的潮气,一直往骨头缝里钻。 水梅疏十分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她除了风吹着草木摇曳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 第25章 水霜月抱着鹰,靠近了姐姐。她小声地告诉姐姐:「黑蛋被坏人射伤了,它本来在天上飞可神气了,我叫它,它就飞低了一点儿。没想到就被坏人射中了。」 百花山上,常有鹰隼出没,水梅疏之前没有太在意这只鹰。但是到了此刻阴暗的树洞中,她盯着这鹰看,忽然看到鹰腿上帮着一个同色的细竹筒。 她的心一缩,她让妹妹解下那竹筒。没想到察觉到她们的企图,方才还很安静的苍鹰,忽然挣扎起来,还扑棱着翅膀,瞪着她们。 水梅疏当下顾不得,叫妹妹搂紧了它,朝它伸出手去:「乖乖地,不是要害你。」那鹰本来十分警惕,尖利的喙好像马上就要啄过来,但是不知为什么忽然安静下来了。 水梅疏取下竹筒,小心打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张小纸条。她定了定神,才跟好奇的妹妹一起打开,只见上面只写着很简单的几个字:「兰慈寺,赤」。 水霜月问:「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水梅疏道:「意思是,你的黑蛋有主人,你不能养了。」 水霜月撅起了嘴:「那姐姐我要养狗!」 水梅疏看着妹妹,她主意变得好快。又有点心酸,他们本来有狗,家里太困难了,多一张嘴都养不起。狗送了人。 水梅疏却没有回答。眼下,她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还知道。没法答应妹妹把家里的大黄领回来。 她只能转移话题道:「你说,这纸条什么意思?赤又是什么意思?」 水霜月噘着嘴,不想理会姐姐。但是又有点好奇,只盯着她。 水梅疏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想,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我听人说,皇上有一队精锐近卫,就叫做赤龙卫。他们据说人人养一只鹰。」 话音刚落,她忽然紧张起来,不会这么巧吧? 鹰眼犀利地看着她。水霜月惊讶地问:「黑蛋真有这么厉害的来历吗?我听说书的人讲,赤龙卫的人,个个忠肝义胆,武艺高强。」 水梅疏轻声道:「的确都很厉害。」她还看过一篇写赤龙卫和公主的话本,英雄佳人,写的很好看。里面也有一只鹰。 水霜月高兴起来:「姐姐,你忘了吗?去年我们去京城的时候,不是还特意去九城兵马司绕过一圈儿吗?就是想看赤龙卫和他的鹰。」 她高兴地问:「黑蛋,你主人真的是赤龙卫吗?」 鹰耷拉着眼睛,根本不理会她。但不妨碍水霜月开心:「黑蛋的主人会来找它吧?到时候我们就能看到真的赤龙卫了!」 水梅疏此刻实在高兴不起来。她家中还有个被官兵捉拿的反贼呢。再豪情万千英武不凡的赤龙卫,她现在也不想看到。 此刻她们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声,还夹杂着兵刃相交的声音。水梅疏和妹妹忙拨开一点儿树叶,偷偷向外看。这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两人紧紧挨在一起,水霜月夹住了黑蛋的喙,就怕发出一点儿声音。 在不远处的扶桑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轻甲的人。他手握长刀,在丛林中小心搜查着,手脚很轻。若不是亲眼看到,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水梅疏慢慢将叶子的缝隙拉得严严实实。树洞中更加幽暗,细碎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树叶,将她们的脸染得绿莹莹的。 她们一动不动的,希望此人查看了没事儿,可以离开。但是却见洞口的枝叶微微一晃。水梅疏吓得一抖,她知道糟糕了。那是那人在拽藤蔓。 水梅疏仓促间,从腰后摸出了一把花剪。她紧紧握着花剪,将妹妹和她的鹰,都向后推了一推。 水霜月看着姐姐惊惧过后,变得勇敢的眸子,她也不再害怕了。她们竖着耳朵,坐在树洞中,能感受到那人拽着藤蔓往上爬的时候,树干在微微颤动。 水梅疏握紧了花剪,做好了所有准备。当树洞前的叶子忽然被人一把扯开,天光射在她瞳孔中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朝前面挥出了花剪。 她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她的花剪又快又利,眼看就要插入那人的头颅,那人却轻轻一扭身子,躲开了她的攻击,随即一掌劈出,朝水梅疏的面门劈过来。 水梅疏当下不及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命丧当场。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七夕夜半,在星河中飘荡的楚茗。他那般俊逸温柔,仿佛仙人坠落凡间。可他不是她的神仙,也救不了她。 却觉一阵劲风,那人一声痛呼,伴随着飘落的羽毛和苍鹰凌厉的叫声。竟是水霜月放了鹰出来攻击那人。 那人猝不及防,树洞黑暗,他完全没看到水霜月背后还有另一个人,更不要说鹰了。 那苍鹰训练有素,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一旦出击,就凶猛异常。那人脸上流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捂着眼睛,数掌劈出,鹰叫得更加凄厉。 水梅疏反应过来,花剪连连挥出,他不得不闪避,露出了空隙。水梅疏一拉妹妹,两人已经攀住了树上的藤蔓,极为轻巧熟练地朝树下攀去。 那人见她们竟然逃脱了,怒吼一声,抽出长刀朝苍鹰狠狠劈过去。 那鹰虽然受了伤,还是十分机敏,展开翅膀滑翔而下,正好落在了已经下到地面的水霜月的肩膀上。 两人一鹰,头都不回地急速向山林深处奔去。 第26章 那人又痛又怒,捂着被啄瞎的眼睛,就一路追了过去。 水梅疏和水霜月慌不择路,只顾往前跑。越过密密的藤蔓,越跑林子越幽深,脚下的各种杂草越高。但是她们一刻都不敢停下来。只能听到自己的越来越大的喘息声。 水霜月忽然脚底一绊差点儿摔倒,水梅疏忙伸手拉住了妹妹。这一停顿,那人就追的更近了。她和妹妹已经快跑不动了,她们踉踉跄跄地穿过这一片茂密无比的树林,忽然见前面变得开阔。 她们心中更为绝望,这样的地方太容易被捉到了。 一阵风吹来,水梅疏忽然嗅到了什么味道。她忙拉着妹妹停下了脚步,她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似乎在那前方的云杉树影中,藏着什么吃人的猛兽一般。 在她迟疑的这一瞬间,后面那人已经追了过来,他高高扬起手中的屠刀。 水梅疏猛地将妹妹搂在了怀中,低下了头。却听扑通一声,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却听前方树的阴影中,一个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别回头。走过来。也别乱看。」 水梅疏嗅到了血腥气,她却松了口气。她哑着嗓子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是你么?楚茗?你还好么?」 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似的。楚茗嗓音低沉柔和,十分动听:「过来。」 她拉着妹妹,两人的腿都有点软,她们朝楚茗所在的树影走去。越走,水梅疏越觉得不太对劲。 那味道浓到她无法忽略。她猛然拉着妹妹朝他跑过去:「你受伤了?你伤得很重吗?」 她扑倒了他的跟前,这个距离,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身上都是鲜血,平日冷酷的眼睛好像燃烧起来微微发红。 他凝视着她,眸光十分复杂:「你不害怕么?我这个样子。」水梅疏抱着他,伸手就急切地撕着他的衣服:「伤到了哪里了?让我看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他眼中血色渐隐,按住了她的手道:「不是我的血。只有背上的伤裂开了。」他看着她眼中的水光,又破天荒地补充了一句:「没有大碍。」说着,他将喉间涌上来的一口血,生生又咽了下去。 「表哥,你疼吗?坏人都被你杀了吗?」 他低头看着水霜月,眼中的血色褪了不少。他忽然笑了起来道:「没错。都被我杀了。你不用害怕了。」 水霜月崇拜地看着他:「我宣布,我不喜欢赤龙卫了。我现在喜欢表哥了!表哥你是世上最英武的英雄!十个赤龙卫也比不上你!」 他看了一眼水霜月抱着的鹰,方才的那呼之欲出的戾气终于消失了。 他伸手遮住了小女孩儿的眼睛,道:「闭上眼睛,拉着我的手。我带你们离开。」 他另一只手放在了水梅疏的眼睛上,道:「你也一样。不要偷看。」 水梅疏站在这里,能闻到那尸山血海一般的血腥气,她见过人杀猪。而这浓烈的血腥气,最起码也杀了百头猪。 她像妹妹一样闭上了眼睛,被他领着,一步步走出了这片血腥森林。身后是敌人碎块一般的尸体,血堆积起来,染红了藤蔓和土地。而不远处,刚才拼命追杀水梅疏的那人,身首异处倒在地上。 她到此刻才真正感受到生死一线的惊恐,她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问:「楚茗,你会来救我么?不管在何时何地?」 楚茗只觉手掌下的睫毛在不停闪动,靠近她的时候,他终于嗅到让他安宁的味道,而不再是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了。 他心里沉沉地想,看来她也不是临王和时楚葛的人。那么就剩最后一个可能了,她是太后的人么? 他想起太后那个美艳却怯懦的女人,心中却涌上一阵烦躁。也许她真是一个农家女呢? 水梅疏没等到他的回答,她的心中一黯。她不该奢求太多。他没有抛下她,已经很好了。 却听他带着几分冷酷地道:「那人身负武艺,但是你依然打伤了他,从他手下逃了出来。你做得很好。求人不如求己。我可以教你几招防身的本领。」 水梅疏心中微微失落,但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她嗯了一声:「谢谢表哥。」而水霜月也叫道:「我也要学!表哥教我!」 楚茗道:「好。」他捂着水梅疏的眼睛的手掌,忽然紧了紧,他又低声道:「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不会让你死。」 水梅疏不由伸出手,按在了他的手掌上,轻声道:「好。」她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虽然这句话并不温柔,但是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真实。 她知道楚茗没有全然相信她,她何尝不是如此。但此刻在这幽暗森林的血腥气中,他们终于对彼此毫无保留地说了一句实话。 楚茗忽然感到他手掌下水梅疏的眼中,渗出一点微热的湿意。他心一紧,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松开了手掌,紧紧望着她:「伤到了哪里?」 他微微一愣,水梅疏依然闭紧了双眼,浓密漆黑的睫毛下涌出了亮晶晶的泪光。原来不是血,是泪。可他的心却猛然一跳。她在哭什么。 他的手指已经抹上了她的脸颊。可他指头越抹,她的泪水却流的越多。绝色佳人这般仰头对着他,密林的微光照在她睫毛上缀着的晶莹泪珠上,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倾国倾城。 他不由俯身,唇间轻舐她的泪水。 第27章 水梅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丢脸,但是她的泪水她管不住。直到她感到火烫的柔软轻轻吸吮着她的泪,那般温柔小心,好像要将她的委屈和痛苦都一起带走。 她的脸火烧一样红起来,瞬间泪水也蒸腾了。 楚茗很满意自己的成果,拉着她们继续向前。 一路上只有水霜月好奇地叽叽喳喳,两人都异常沉默着。离开了充满血腥气的战场之后,楚茗松开了他捂着她们眼睛的手。水梅疏还是不敢看他一眼,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们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回想着方才那细微的触感,肌肤的纹理,以及其中的温柔。 穿过高大的云杉,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已经到了下午。楚茗抬头,仔细望着天空,又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儿。 他轻声道:「那鹰是赤龙卫的鹰。」说着他身子一软,径直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只记得水梅疏焦急震惊又心痛不已的神色。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又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此情此景,总觉得他不久前刚刚经历过,那时候他还梦到了一个甜美温柔的梦。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你醒啦。你别担心。等江大哥醒过来,我们再回村子。」 他望着水梅疏,看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他抬起手来,微微一动,却发现自己光着手臂,再定睛一看,自己半边身子都埋在稻草中,衣服都不见了。 水梅疏看楚茗眼神一动,他立刻绷紧全身,臂上的肌肉都微微隆起。 她大吃一惊,顾不得羞涩,忙道:「衣服上都是血,这里又没有换洗的衣服。我在溪水中都洗了,晒在外面。你别再动了,刚刚给你上好了药。」 楚茗望着她,才注意到她也除了外衣,只着中衣。他的眸子一动,伸手拉住了她,微皱着眉头问:「我的方胜呢?」 水梅疏红着脸道:「拆开来,撕了为你裹伤口了。」她忙又道:「等回去,就叠一方新的。」 她想到方才为他裹伤时候的情形,他将方胜放在中衣内,贴身收着,他身上那么多血,都不曾染上分毫。 她将杂念都赶出脑海,先告诉他要紧的事儿。 她轻声问:「我在大长公主府前,见过那个人。他和薛睿在一起,应当身份显赫。」 楚茗看她眼中的忧色,他道:「我没杀他。我给他洒了失魂香。」但时楚葛带来的人,他杀了个干干净净。楚茗眼中血色一闪,又想起了方才那血腥杀戮。 水梅疏只听说那人没死,松了口气:「他如今在哪里?」 楚茗的唇边露出一丝嘲笑:「他走了,我送他一场快活。」 此刻时楚葛眼神浑浑噩噩,身上的衣服都被树枝刮破了,脚上的鞋也丢了,走得赤脚上伤痕累累。但是他好像没有知觉,嘴里念叨着薛凌,跌跌撞撞地顺着田埂,朝百花山的毓景花庄走去。 水梅疏拿出了鹰腿上的信,给他看:「这纸条上写的兰慈寺,是皇家寺庙,国师存真大师是兰慈寺的主持。可能是赤龙卫留的。」 楚茗接过来看了两眼,就知道是真的。他拉着她的手,闭上了眼睛道:「嗯。那鹰是赤龙卫的。过几日,我去兰慈寺看看。」 水梅疏轻声道:「我陪你去。」 他闭着眼睛,手上用力拉她:「那血腥味儿冲得我难受,你过来近一点儿。」他身子动了动,就给她让出了地方。他闭着眼睛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虚弱。 楚茗见她不曾离开,也没拒绝,只是一言不发。他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望着她,见她已经脸颊布满红晕艳若桃李。 水梅疏望着他睁开的眼睛,他的目光清澈温柔,毫无杂念,脸色跟七夕那夜一般苍白。 她知道他极为挑剔味道,心中软了软。她红着脸俯下身来,终于如他所愿,侧着身躺在了他身边。身子一挨稻草,她的心就跳得厉害。 她手指紧紧抓着床沿,立刻后悔了。不行,还是不行。她慌乱地道:「阿月又跑去玩了,我看看她去。」 她正打算起身,却觉身后男子的热气,直扑在她的薄薄的中衣之上,她腰间一紧,低低惊呼一声,楚茗已经伸臂将她搂在了怀里。 她大惊就要挣扎。楚茗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样胸口都不烦闷了。这味道果然有用。」 水梅疏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燃烧着的石头。她忍羞道:「等我们回去,你就快点儿把这香味制出来吧!」不要再将我当灵药了。 楚茗睁开眼睛,看着她红透了的脖颈,他眼里涌上一丝笑意。如今他被温香软玉在怀,只觉心情平静舒适。 他闭上眼睛道:「那你这徒弟要学的快些。你这个味道可不好调。」 楚茗很快就睡着了,但水梅疏只觉得浑身火烫,好像被挂在火上烤的鱼,明明十分疲惫,但是完全睡不着。 水霜月回来,看到这样的情景,睁大了眼睛。水梅疏只能红着脸冲她嘘了一声,她尝试掰开时楚茗的臂膀,没想到他即便睡着了还是箍得她紧紧的。 她一动,他就贴的她更紧了,她能感受到他中衣下劲瘦有力的胸膛,只能含羞闭眼对妹妹道:「他病了,要人陪。」 水霜月抱着鹰,蹲在了他们床前,四只眼睛盯着他们两人看。她悄悄道:「姐姐,你是不是真的跟表哥定亲了呀?你以前不是说,长大了,男和女就不能睡在一起,只有夫妻才可以吗?」 第28章 水梅疏猛然睁开眼睛。她抓着楚茗的手,坚决地从自己腰上拿开。 楚茗很警觉,水霜月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水霜月的话,也让他心中一晃神。水梅疏这坚决地一挣,他竟忘了留下她。熟悉的香味依然萦绕在他鼻端,但那温软的玉人却已经利落地离开了他。 他只听水梅疏十分慌乱地说:「只是为了治病而已。阿月忘了他并不是我们的表哥吗?也自然没有定过亲……他……迟早要离开这儿。阿月明白了么?不要跟别人讲。」 水霜月小声道:「要是他真的是我们的表哥,是我姐夫就好了。」 楚茗只觉心中涌上一阵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感受过,也不知那是什么情绪。 却听水梅疏沉默良久,只有窗外溪水和清风拂过花树的簌簌声。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沉沉压在了楚茗的心上。 她轻声道:「别胡说了,看看外面晾的衣服干了么?拿进来。看看江大哥醒了没有。我们早一点回去吧。」 江立勇醒来,水梅疏说那些人打中了他的头,他晕过去了,还伤了楚茗。现在那些人已经走了,他们十分凶恶,要他切切不要跟旁人提起。 江立勇看姑爷模样苍白,也不知道伤得如何,忙急急地扶着他上了板车。他特意绕了一条远道。她们坐在车上,都有点紧张。 眼看马上就要进村了,却看村道上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来了一大队人。 他们忙避在路边,等人过去。不料领头骑马的人,忽然在他们车边停了下来:「这不是水家吗?准备好租子了吗?」 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依然暑热难消,大家的脸上都是汗水。 水梅疏心中一惊,听这声音,竟是毓景花庄的王管事。她与妹妹坐在车前,楚茗藏在了厚厚的稻草中。 她下车行礼抬头从容道:「王管事,还有七天才到最后期限。」 王安德看着她,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板车。板车上还有几个笸箩,装着刚采下来的玫瑰和野菜。 水梅疏让自己不要回头。心中很怕稻草中藏的人露出马脚,但依然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不让自己露出一丝惊慌。 却听王安德冷哼了一声道:「租子交不上,你可别忘了,现在田里的花草都是大长公主府的!别想着背主私卖,能捞一笔是一笔。」 他身后跟着的仆从都嗤笑起来道:「这些乡下泥腿子刁民,最会钻主人墙角了,管事您说得对。」 在板车中躺着的楚茗,紧紧搂着那受伤的苍鹰。本来埋在稻草里,就觉得闷得慌了,听到这话,不由动了动手指。 水梅疏的心其实一直在板车上,听到那微小的窸窣声,她不由更加紧张。 此时,却听前面有女人尖尖地道:「啊呀!居然是亲家公,您亲自来下聘,快到家里坐啊!!」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襦裙的中年女人,满脸堆笑地从村口迎了出来。正是水霜月的邻居冯大媳妇,冯彩儿的娘。 她瘦刀削脸,眼尾耷拉着,二斤粉都没有将脸上的褶子填平,笑得太大,只觉她脸上的粉还在往下掉。 她看到王安德盯着水梅疏,心里痛骂了一句小妖精,阴阳怪气地说:「咦,这不是被退了亲的阿梅吗?自家嫁不出去了,也别挡着别人家的喜事儿呀!」 水霜月已经在车沿边儿上瞪着眼睛,马上就要回嘴,被江立勇一把拽住了。水梅疏见王安德不再看她的板车,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那冯大媳妇却更趾高气扬了,她脸上笑成了盛开的菊花,对王管事道:「您远来路上颠簸的,快进院里去吃茶!」 王安德没有下马,又看了一眼水梅疏,看她低眉顺目,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他派出去的人,左等右等,却什么信儿都没等来。 那边又催得紧,他心里也有点打鼓了。自从七夕在大长公主门前见了水梅疏,他总觉得心中不安。若非如此,不过儿子娶个妾,他又怎么会亲自跑一趟。 王管事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盯紧水梅疏,在马上一挥手,看也没看冯大媳妇说:「走吧!」 他话音一落,他身下的马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起来。王管事吓得抓紧了马缰绳,却从马上掉了下来,半只腿还勾在鞍鞯带子上,头脸着地,一声痛呼。 众人忙要上前救助他,不料马又一声嘶鸣,竟撒开蹄子拖着他朝村里跑去。那冯大媳妇正在马前,为了躲避,惊叫着朝后一退,一头栽到了田埂的水坑里,身上鲜亮的衣服滚成了泥葫芦。 王管事的随从已经大呼小叫地朝那奔马追了过去。趁着混乱,水梅疏忙低声对江立勇说:「我们走!」 他们的板车进了院子,稻草堆里的楚茗慢腾腾地坐了起来。他头上身上都沾着稻草,抱着的黑蛋也一样。 几人松了口气,这才相对笑了起来。 水霜月悄悄拉开门缝去看,回来告诉大家:「王管事头脸在地下磨得都是血,他晕过去了!他们急着请大夫呢!真是活该!」 江立勇也道:「恶人有天收!」 水梅疏却走过来,小心地将楚茗头上的稻草都捡下来,看着他轻声问:「马怎么就惊了呢?」 楚茗眼神微微一动,一本正经地道:「像江哥说的,恶人有天收。」他方才在稻草下,悄悄从野菜筐里手指夹了几粒苍耳出来,力灌指尖,击中了李管事的马。 第29章 他看着水梅疏关切的模样,心念一动,又微微皱眉,捂上了胸口,似乎是牵动了伤处。 水梅疏知道重伤之下,他方才出手一定很勉强,忙伸手扶他,望着他轻声道:「慢一些。」 江立勇见楚茗要下车,赶紧走过来矮下身子:「姑爷,你有伤,我背你!」 楚茗的脸黑了一黑,勾住了水梅疏的脖子,嗅了嗅她,便缓步走了下来。他步态优雅,姿势从容,仿佛不是从板车上下来,而是从皇帝的御辇上走下来一般。 「不用。」说着他已走到了房门跟前,又回头呼唤道:「表妹。」 水梅疏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就精神起来了,但是还是听出他不高兴。她一边向前,一边道:「不要走那么快啊!」 楚茗见她虽然略带埋怨,但眼中都是关切之意。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来。我不惯旁人近身。」 水梅疏知道他的怪癖,点点头又道:「你且躺着。一会儿给你熬药。今晚上可以做野菜粥了。」 楚茗这才想起来,他们今日出去的主要目的。他皱了皱眉道:「还有定胜糕。」水霜月听到了,在身后欢呼道:「太好啦!有玫瑰糕吃了!」江立勇也笑道:「大姑娘要做定胜玫瑰糕?我今日有口福了。」 水梅疏却脸一红,她一边扶着楚茗躺下,一边道:「今日还做不了。江大哥,明日去集上,先卖了香料沫子,再买一些糯米、油、糖回来吧。」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跟着去一趟。」水霜月开心起来:「太好啦!逛街去!」 楚茗一拉她的袖子:「我也去。」 水梅疏将他的手拉下来,她无奈地望着他:「今日出门,你伤情就又重些。你且等着我,我一天就能赶个来回。」 楚茗皱眉:「那就等我一起去。」 水梅疏知道他看似温和实在执拗,她只能红着脸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中衣不够了……」 楚茗只觉她吐气如兰,白皙的脸上飞起了红晕,他伸手拉住了她:「有你就可。」 水梅疏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她只得轻声道:「不能再如溪畔那般了……」 楚茗拉着她不放,道:「不是说事急从权吗?这也是权宜之计。亚圣都说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于手。」 水梅疏望着他,心纷乱如麻。她抽回了手,看着他认真地道:「公子,你助我许多,我既能助你疗伤,自不该推辞。只是有碍名节之处,还望公子以后守口如瓶,不传二人之口。」 楚茗眼神一沉,道:「自然。」 她见楚茗答应,不由松了口气。如此他们分别之后,她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将这个秘密隐藏起来了。 楚茗看她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撇清关系?能撇清得了吗?」 吃了晚饭,他们听的隔壁人马喧哗,那王管事伤得很重,本地大夫束手无策,邻村的也一样。他们紧急连夜启程,将他送走。热热闹闹的送聘礼队伍,离开的时候,仓皇无比。 这下他的人也没心思来找水梅疏的麻烦了,水梅疏松了口气。她将香料沫子给了江立勇,让他明日就去百花镇上问价买卖。三天后就要交接荷叶了,得赶紧安排人手收荷叶,整理交接。 晚间她说今日太乏了,妹妹睡觉不老实,让她自己一人睡。等妹妹睡着了。她悄悄起身,来到楚茗塌前。 她没有点灯,站在楚茗床前,夏夜蝉鸣阵阵,清风拂过庭前的栀子花树,黑暗中,只有楚茗身上药草的苦味。 楚茗睁开眼睛看着她,也不出声,就想看她要犹豫多久。却听她轻声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那今日我就可以名节为由,让你上门求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央求你,不要将所有的事儿说出去。 楚茗只觉暗香袭来,她已经躺在了他身边。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她红着脸闭紧了眼睛,微光之中,容颜绝世,难以描摹。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极轻的笑容。不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一伸手,就将她搂在了怀中,嗅着这熟悉的芬芳,他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很快就真正进入了梦乡。 只有水梅疏听着他和缓悠长的呼吸,却心跳如鼓,到天明才勉强合了眼。听着鸡叫一遍就赶紧起身,就怕被妹妹发觉。 早上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做饭,小妹跑过来说:「姐姐,你一个人也没见睡得香啊!今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水梅疏只得装没有听到。 吃过早饭,因昨日楚茗将这几日积攒的香丸都用完了,一大早他就催着水梅疏赶紧继续制香。 水梅疏分类草花,研磨调制,家里蒸笼上蒸制的花草,一笼接一笼,火头没有一刻停下来,热得她汗流浃背。 楚茗只觉香汗淋漓的水梅疏,比往常又美了几分。他心中一动,往日她都收拾得十分齐整,如今她却妆容散乱,娇态横生。他道:「你过来,一会儿教你去汗消暑的香粉方子。」 水梅疏眼前一亮。她本十分爱美贪靓。如今家徒四壁,她钗环皆变卖,香粉马上就要见底,只剩一些口脂,还是她用家中花草自制的。 她正要细问,却听有人砸门,大声喊道:「快滚出来!伤了人了还装死!」 水梅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昨晚实在尴尬,她催着楚茗赶快调出她身上的香。 第30章 她将那浴桶以花锉刀,锉下一寸见方的小木料来,放进陶锅中,倒入豆浆蒸煮。 如今那淡淡的香气弥散在空中,十分怡人。正到了紧要关头,她着实走不开。 她忙叫:「阿月,过来看着火,听表哥的吩咐行事。」 说着水梅疏顾不得收拾齐整,抹了一把汗,戴上面幕就要去开门。门外已经叫得更急了:「快点出来!别躲着!」 水梅疏刚要转过照壁,不知妹妹从哪儿钻出来了,一把拽住了她:「姐姐,不要开!」 水梅疏看她的模样,吃了一惊。她叹气道:「阿月,说吧,这次又跟谁家打架了?」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脸,虽然蹭了不少灰,但是没有破皮儿。 水霜月拉着她:「不要开!他们活该挨打!」 水梅疏看她的神情,与往日不太相同,心中一沉,问她:「你把谁打了?打成什么样了?」 水霜月溜了一眼正房,说:「姐姐,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差我教训!」 水梅疏见门外催得越急,又问不出什么来,便一指头戳在妹妹脑门上:「回来再跟你理会。」 水梅疏推开了妹妹,打开了门栓,一下子涌进四五个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小男孩儿,各个衣衫不整鼻青脸肿。 水梅疏一望可知,她心中也十分忧愁,自从父兄失踪,她再赔不起别家孩子的药钱。告诉过妹妹,打架万不可再下狠手了,今日她为什么又故态复萌了。 「阿梅!你看看,阿月把二顺子打成什么样了!鼻血流的刚止住!」 「阿梅,你也管管她啊!」「就是,整个百花村的小霸王!」「女孩子家,下手太狠了!」 水梅疏只觉被吵的脑壳疼,她问妹妹:「是你打的么?」 水霜月抬起头,狠狠瞪着那些小男孩儿。那些小男孩儿,瞬间都缩了脖子,躲在他们父母身后不敢开口。 见状,隔壁的冯大媳妇立刻尖声骂道:「有爹生没娘养的货!把我心肝儿子的一颗牙都打掉了!下作的小贱妇,养了疯狗一样的野种妹妹!」 她这话太难听了。乡邻们本来是来论理的,听了她这话不由都静默了一瞬。 水霜月立刻像只小牛犊一样冲过来,一头顶在冯大媳妇肚子上,顶的她后退几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昨天王管事惊马伤到了腰还没好。坐在地上,她现在不用抹二斤粉,脸色都煞白,说不出话来了。 水梅疏没想到妹妹这么鲁,她忙高声叫:「阿月!不要动手!」 水霜月扭头看着姐姐,说:「我是用头,没动手!」她又盯着那几个男孩儿,抡了抡拳头,那几个男孩儿吓得一抖。尤其是冯大媳妇家的小儿子富宝,干脆就咧开嘴哭了,露出豁牙就更丑了。 水霜月皱眉:「哭什么?再哭我……」 「你怎样?」水梅疏板着脸看她。妹妹从小就是这个脾气,成天调皮捣蛋,仗着力气大,惹是生非。 如今人家大人在跟前,她还这样,不管教不行了。 水霜月看着姐姐,哼了一声,并不肯认错。她道:「姐姐,他们四五个人打我一个,打不过我就来找你告状。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水梅疏一听,也愣了。那四五个小孩儿都瑟缩着脖子,没有反驳。 水梅疏忙伸手去拉妹妹,却听她嗬的一声吃痛了。她卷起妹妹的胳膊来,只见上面好大一块黑青,都肿了起来。 水梅疏心中一酸,她抬头看着那些乡邻道:「诸位可听到了?我妹妹不过长得高一些,到底是一个小女孩儿。这些男孩子,哪一个不比她身子壮?合伙欺负她,没有如愿,还来找我讨公道?你们是不是欺人太甚?」 那些乡邻听水梅疏竟不认错,一下子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分辨。「不管怎么着,血流满面的是我儿子!」 「对!谁知道当时怎么回事儿?怎么全听这丫头说了?」还有催儿子的:「哑巴了?快点儿说她怎么欺负你的!」 这乱哄哄一团中,却听有人冷冷道:「你们家孩子都认错不敢开口了,你们还强词夺理?可是看水家男人不在,就来欺负小姑娘了?」 水梅疏忙回身,楚茗穿着藏蓝长袍站在门口。夏日明亮的阳光下,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俊逸潇洒。 乡邻们不知道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看那通身气派就不凡。当下都有点胆怯。经过刚才孩子们对质,他们也知道自家不怎么占理。 确实是因为水家没有顶门户的男人,才一意胡搅蛮缠。他们都住了口。 那冯大媳妇好容易坐在地上缓过气来,正拉着儿子往起爬,看到他们这帮人又噤声了。 她尖声道:「小贱妇退了婚,嫁不出去了,就开始在家里养奸夫了吗?这野男人算哪根葱,水家的事儿,你凭什么插嘴?」 众人都皱眉,冯大家的这张嘴太毒了。 却见水霜月气得小脸红了道:「老太婆你放屁!就是你到处说我姐姐坏话,让这帮家伙也跟着胡说八道,我才忍不住教训他们!他是我姐夫!谁说我姐姐嫁不出去了!」 水梅疏终于知道妹妹为什么跟人打架了。她眼圈一红,她十四就开始一心绣嫁妆,每日看话本子做美梦,这句嫁不出去了,确实异常扎她的心。妹妹原来都知道。 第31章 她伸手搂过妹妹来,摸了摸她气呼呼的小脸。 却听楚茗沉沉地道:「虽是邻居,也不能这般无故损人名声!还仗势欺人,打伤我小妹。既然你们都在,就说说该怎么赔偿水家吧!」 「你这小哥不讲道理!」「我们家孩子被打成这样,怎么还赔偿你们?」 却听楚茗不紧不慢地说:「按我大熙律法,无故骂人者,杖十。我未婚妻冰清玉洁娇养闺中,你们这般诋毁她的名声,就不怕她一时想不开?若真酿成了悲剧,那就要杖100,流放3000里。如今看在孩童无知,老妇愚钝上,只让你们出钱赔偿,已是从轻发落了!」 他说话间,眉毛都不动,却好像端坐金銮殿中,十分威严,压得众人都不敢再说话。 唯有那冯大媳妇,冯彩儿在水梅疏这里吃了亏,回家跟她哭诉过。如今她听他们又来律法这套唬人,捂着腰蹦了起来,骂道:「大熙律条是个屁!乡间天天骂人打人,谁见大熙官军管这事儿啦?」 众乡邻都瞪着她,跟大长公主家人结了亲就是不一样,腰杆儿都这么硬。 却听楚茗低声笑了起来:「众位来的真是好!一场现成的富贵送给诸位了!」大家看他笑,却都觉得凉飕飕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何意,当下不敢再开口。 只听楚茗道:「不是悬赏捉拿反贼吗?一个人头一百两。看看这恶妇,胆敢诋毁大熙律条,是不折不扣的反贼。你们还不捉了,赶紧送官领赏?」 众人见他说的这般厉害,他们前几日方才被官兵搜过村,官兵余威犹在,不由都吓得有点抖。有机灵的就讪讪地笑着道:「妇孺无知而已,怎能当真。」 水梅疏没想到他这个反贼,居然会扯官军当筏子。但她也恼他们欺负妹妹还倒打一把:「妇孺无知,那就是家中男人教的了?」 这一句极为厉害,众人皆不敢再插嘴。 而冯大媳妇,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我……我是大长公主府的亲戚!我女婿……」 水梅疏道:「你女婿的爹,伤好了么?他送聘礼来,结果伤在了你家,你们这门亲还结的顺利么?」 「你这……」冯大媳妇硬生生将「小贱妇」三个字咽了回去。她忽然哭道:「你们公母俩欺负我们女人孩子啊!」 水梅疏没想到她会撒泼。自从结了这门亲,冯家人出入都高抬着头,时不时鄙视众人乡下没见识。没想到这就现了原形了。 却听楚茗道:「见谋反不告者,以窝藏论处。还不将她绑了送官?是等分赏银,还是等着全家掉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不想水梅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未婚夫,这么厉害。水梅疏也得理不让人,如今该如何是好? 冯大媳妇又痛又吓,她嗷了一嗓子哭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糊了心瞎说的,饶了我吧!」 见她求饶,众人忙一并小心求情。楚茗不说话,只看着水梅疏。 水梅疏看着妹妹的胳膊上的青,道:「我父兄在日,并无得罪过大家。何以今日这般相逼?」 众人听她的话,似有转圜余地,立刻诚恳地道:「是我家的错。阿梅对不住了!」「都是我家管教不严。」「回去我就好好打他!」 最后商定几个小孩儿家一人赔100文,并给她们赔罪。让孩子们对着水霜月深深鞠躬齐声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水霜月哼了一声,朝那群孩子挥挥拳头道:「你们再敢来也行,我见一次打一次!下次一人打掉两颗牙!」 众人都灰溜溜走了,就剩下冯大媳妇哭得涕泗横流。 楚茗轻笑道:「怕了?你若答应一件事,我便劝娘子,不告发你这反贼。」 楚茗笑得和蔼,但冯大媳妇却吓得根本不敢看他。 水梅疏只觉十分荒谬,他一个被官兵缉拿的反贼,摆出这么精忠爱国的模样,怎么看都古怪。 那冯大媳妇嗫嚅道:「我,我私房只有20两,攒了数年才攒下的。只这么多了。杀了我也没有别的了。」 楚茗看着她,道:「20两太少了。你女儿如今不是在办嫁妆?你去镇上多买一些香料回来。一会儿给你开个单子。办好了,今日的事情就揭过。」 冯大媳妇忙哆嗦着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而她的宝贝儿子冯富宝,早就跟在大家伙儿后面跑了。 楚茗见水梅疏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沉了沉道:「追捕我的人,知道我嗜香。定然会从香料的买卖着手追查。」 水梅疏望着他,他似乎做什么都云淡风轻,但又蕴含着深意。她轻声道:「今日你冒着危险出来,是为了此事么?」 他轻声笑了,看着要逃走的水霜月道:「今日小妹之事,起因在我,我没法置身事外。早上吃了饭,你去准备制香的时候,我教了小妹两手。」 水梅疏回过身来:「水霜月!」 水霜月已经猛然一跳,就跑到了院中:「姐姐,表哥真厉害,我就是试一试,怎么知道他们不禁打。」她眉飞色舞起来:「表哥!我还要学!」 水梅疏捉不到妹妹,生气地扭过身来看着楚茗:「她是个女孩儿,要嫁人相夫教子。她已经这么皮了,再教她武艺,以后怎么说亲!」 水霜月叫:「姐姐!我可以嫁给打得过的人!比如赤龙卫,或者像表哥那样的!」 第32章 水梅疏还要再说,他们闻到了一股糊味儿。水梅疏才想起来火上还煮着香料!忙跑了进去,果然糊成一团了,都粘在陶锅锅底上了。 那糊味儿太重,洗了几遍都没用。她只能换个锅,重新再做。 这次她看着火,等豆浆中有了香味,就换水接着煮香料,再换茶叶煮,终于将香沫子的味道都滤出了。 她松了口气,忙回屋去问楚茗,却见楚茗沉沉地睡着了。她想起他昨日大战,今日又劳心,知道他着实疲惫。可是他不敢停下来,自己更不敢停。 她轻轻走过去,看着安静躺着的英俊青年。夏日炎热,他脸上终于有点血色了。 她轻声问:「你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了,你是想要离开了么?若不是昨天在溪边遇到了敌人,过了盂兰盆节,你就要走了。是么?」 楚茗没想到她猜的这么准。他的睫毛都没有动,看上去睡得很熟。他只觉那熟悉的香气浓了起来,一个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 她离他极近了。 楚茗尽量让心跳平缓,可是他真气堵塞,不能像往常那般控制自如。他的心越跳越快。而此时那温热却离得远了一些,她要离开了。 楚茗睁开了眼睛,伸手按住了她的脖颈,不许她离开。他凝视着她:「不是说授受不清?你却总是这样,越过男女大防,靠近我,看着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水梅疏大吃一惊,她本来就脸红,叫他说得更红了。她慌乱地道:「我,我眼神不好。凑近了才看得清楚,不是要冒犯……」 楚茗神色沉沉:「你平日里,也这样看别的男人?」 水梅疏只觉他身上忽然冷气飕飕的,她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地道:「只这样看父兄。你是第三个,表哥……」最后一句,她叫得十分温柔,与往常不同。 楚茗只觉心中一颤,他竟舍不得放开她了。他低沉着嗓子道:「很好。你要有防人之心。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般。」 水梅疏红着脸看着他:「你不也说你不是君子?还总是想看我笑话……」 楚茗只觉她轻嗔的模样,活色生香。 他忽伸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等她惊呼出声,已经将她牢牢困在怀中,转身便将她覆在身下。 她只觉他坚实的臂膀牢牢搂着她,她一丝儿都动弹不得。他遮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眼里只能看得到他。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拧着眉看她,眼神幽深如海,哑着嗓子道:「我若不是君子,你以为我会如何对待你?」 说着,他凝视着她,朝她俯下身来。水梅疏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快极了,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她红晕满脸,红唇泛着水样的光华。 却见楚茗一只手指,重重点在她的红唇之上,一点胭脂粘在了他白玉般修长的指尖。 他不满地问:「这是什么味道?」水梅疏尽量让自己贴近床铺,她只觉自己微微一动就会碰到楚茗:「是,是我自己用红蓝花搀着栀子花做的口脂。」 他伸出手指来,细细地将她唇上已经脱色的口脂,都抹了去。 看她的唇色依然娇艳欲滴,低头在她唇上,极为温柔地嗅了嗅道:「这香味与你不合。一会儿做完你手中的花香,就为你调一款新口脂。」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唇瓣似乎要碰到她,又似乎没有。她整个人都被他青年男子的酷烈阳光之气和浓重的药味所困。 她只觉这一刻,神志都有点模糊,浑身酥软无力挣扎,他的话,好像也变得模糊起来,她能听到每一个字,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楚茗望着她那娇艳绝丽的模样,眼神朦胧又空茫。他的心忽然一颤,同时松开了她。 他重新躺回了床上,转身背对着她道:「你还说我不是君子吗?」 水梅疏定了片刻,才觉得手脚恢复了力气,忙从他榻上爬了起来。她的心跳终于放慢了。她不敢再回头看他。 却听他道:「一会儿将那香料沫子取出阴干。就可以熏制花香了。再取瓦罐来,铺玫瑰或者扶桑花片,一层香沫子,一层花片。按紧了,密封好。在七月十五之前打开,就成了。」 水梅疏回过神来,她想了想,才明白他的吩咐,忙红着脸问:「你,这香,不是要制我的同香么」 他顿了顿道:「我可曾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为什么你一门心思就想着离我远些?调制了同香,你就可以不再靠近我了? 水梅疏忍不住回身看着他的躺着的背影。他躺在那里,体态修长,看上去就像是山中高卧的谪仙。 可是他却那般恶劣。她不敢回想自己方才的失态:「你,你刚才就很过分……」她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委屈。 直到她离开,他都没有转过身来。方才她神志昏沉眼神空茫的模样,让他想到了他的娘亲。 他猛地挥拳击了一下床铺。娘亲柔弱娇媚,沉沦在男人掌中,无法反抗,只能让自己喜欢上强权下的爱,一生辗转零落,随波逐流。 而方才她露出同样的神色的时候,他居然不像往常那样痛恨,却浑身血脉偾张。他举起了手指,望着上面的嫣红,放在了嘴里尝了尝。 一丝甜香,似乎还带着她身上的味道,尝起来没有闻上去那么糟糕。 第33章 水霜月喂了黑蛋回来,就发现姐姐和表哥好像吵了架了。他们两人都不看对方,也不像之前那么亲亲热热的说话了。 此时江立勇从集市上回来了。 可是他进门就一脸愁容。香料沫子,他没有卖出去。铺子里的人都说不认识,说他要想卖就得进京城去。中间还碰到了官兵搜查,还好他机智地跑了。 水梅疏只觉她的金山,瞬间变成了泡沫,碎掉了。 她勉强笑道:「幸而今日有了些进项。你先雇人,我们后天就得将荷叶交给李叔。旁的,让我想想再说。」 倚着枕头,半侧身躺着的楚茗,看着她颓丧的模样,心中那点儿别扭消失了。 他淡淡道:「没什么,香沫子卖不了,就将它制成各种香粉口脂熏香卖。你这里又有花,什么都是现成的。」 水梅疏望着他,自从遇到他,他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帮助自己。自己不该为了这些事儿,跟他赌气。她不由道:「是你方才说要给我调制的香方么?这个主意很好,就赶紧做起来吧。」 楚茗的目光动了动道:「不是。那是给你一个人的。我又不是个制香师傅,我的方子不外传。拿去市集上卖的那些,用古方子改动少许即可。」 听了他这样的话,水梅疏一阵意乱。他待她这般亲厚,仿佛他们真是未婚夫妻。可是他们都知道,他最多在留十天,马上就要走了。 他们连夜赶制了一批香粉。第二天天刚亮,水梅疏就启程去百花镇。她好说歹说,总算让楚茗和水霜月都留下没有跟来。 进百花镇的时候,镇门口守卫森严,检查十分严格。水梅疏再次庆幸,自己劝住了楚茗,没让他跟来。 轮到她的时候,她摘下面幕,那检查的军官瞬间愣住了,半响才放行。她松了口气,忙疾步而行。 此时镇口酒楼二楼上,两个青年公子,盯着她的背影站了起来:「这小镇中,居然有这般绝色!」一人转头命身边的从人:「去,跟着她!」 水梅疏走得很快。她想了想,决定先去香粉铺子看看。若他们肯收,价格便宜点儿也行。她就不用自己摆摊儿了。 不料还没走近,就看到镇中唯一的香粉铺前,戒备森严。士兵往来巡逻,每一个进去的客人都要盘查。 她心中一惊,一刻都没有停留,只装作路人路过。 她只能来到坊市外。这有一片空地,是给他们百花镇周围村里来的人摆摊子的。她来的不算早,好位置都被人占了。 她只好站在大毒日头底下。将包袱皮摊开来,她摆开摊子。 这里也不靠路边儿,没多少人光顾。她站了两个时辰,肚子都饿了,什么都没有卖出去。 她心中叹气,从怀里掏出昨晚上做的糕饼来。马苋菜拌着面粉,洒了玫瑰花瓣,在锅上烤干了,看上去焦脆可口。她一口咬下去,玫瑰和野菜的清香传了出来。 此时快到正午时分,摆摊的大家都饿了。她咔嚓咔嚓地吃着喷香的饼,众人都不由盯着她看。 终于旁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忍不住问她:「姐姐,你吃的是什么?怎么没见过?」 水梅疏掰了一块儿给她。小姑娘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酥脆可口,芳香微甜。 那小姑娘将渣子都吃的一点儿不剩,凑了过来,红着脸问水梅疏:「姐姐,这饼太好吃了!你还有吗?我能买你几个么?」 这小姑娘开了头,早在一旁垂涎三尺的众人立刻围了过来:「我也想要。」「也卖给我一个吧!」「给我留一个!」 水梅疏做了不少,本来是打算送给赶车的同村大哥的。这下可好,15文钱一个的饼,瞬间就被大家抢光了。 那小姑娘一边吃,一边问:「姐姐,你这饼怎么会这么好吃?」水梅疏做饭的手艺好,但这么抢手,这也是第一次。 她想了想恍然道:「昨晚制香,烤饼的锅里,还残留了一点香味儿。故而这饼比往常好吃许多。」 那小姑娘一听,道:「姐姐,你制的香,是不是就是你现在卖的香粉。」水梅疏点头,又取出一瓶来,拔开瓶塞。瞬间那股甜甜的清香就飘了出来。 这下她一扫方才的冷请。就空地上这些摆摊的人,就买了她大半的货。而来逛集市的人,看她那里的人多,也都挤进来看看到底是卖什么。 她卖的就剩四五瓶的时候,却听一个媚意十足的声音道:「姑娘,你方才的那香粉,我姐妹都想要。剩下的,我包圆了。」 水梅疏抬头只见一个姑娘穿着粉红薄纱半臂,透出里面的淡藕色绸裙,半边手臂和脖子都袒露在外面。她浓妆艳抹,身上香气极盛。 见她这般打扮,众人立刻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了。 水梅疏旁边的小姑娘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拉了水梅疏一把道:「姐姐别理会这种人。」 那薄纱浓妆的妹子眼睛一立,不依了:「怎么了?看不起我们姐妹吗?我们的钱不是钱?」 水梅疏一看要吵架,忙站了起来道:「这位姐姐喜欢,我很开心。」她将剩下的都包起来,正要递给那姑娘,忽然手又停住了。 那薄纱妹子以为她反悔了,一叉腰就要理论。 水梅疏却轻声道:「这香粉,主料是玫瑰和栀子,是古方改良而来。姐姐身上的香像是蕙香,与我这香粉味道不合。姐姐只能二者择其一,单用一种,不要混用。这般,姐姐还打算要么?」 第34章 那薄纱妹子见她话语轻柔,一双眼睛望着她,十分认真,毫无轻慢之意,不由十分高兴。 她道:「我们以前只在香铺买香,不懂这些道理。这位姐姐,请你借一步说话。」 水梅疏心中一动,烟花女子,虽闺秀侧目,但其实她们最能引领潮流。她们用量大,出手又大方,实在是极好的主顾。 她与那姑娘走到一边,商议了许久。那姑娘名叫海棠红,乃是娇杏楼的姑娘。 她当下就下了定钱,跟水梅疏约好,为她供应香粉。先以十人份算,三月送一次。 如此,水梅疏便将所有香粉都卖光了,又得了一个固定客户。她很高兴,越发下定决心,一定要跟着楚茗多学一点儿。等他走了,她也有了新的生财之道。 想到楚茗要走,她心中有点难过。又安慰自己,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不料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两人之间种种令她面红耳赤的情状。她瞬间心跳不止,忙令自己不要再想。定了定神,她才去买做玫瑰糕的材料,以及她的中衣。 她多转了几家铺子之后,感觉到不对了。好像有人暗暗跟着她。她心中一惊。 到了成衣铺子里,她一口气买了许多中衣,又给楚茗买了一件月白长袍,给妹妹买了新襦裙。 她买的东西多,待了许久,到了此时,铺子里只有她一个顾客了。 掌柜正给将衣服她包起来,她忽然轻声问道:「你这里有后门吗?」 掌柜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了打量她。 只见水梅疏穿着淡银缃色的苎麻襦裙,带着面幕,腰身窈窕,行动间似有暗香袭来。一望可知是位美貌佳人。 掌柜立刻明白过来了,定然是有人见色起意。他点点头,给她包好了东西,转身打开了柜台,让她走进柜台里来。他告诉她,穿过后面的两进院子,就是后门。 水梅疏谢过掌柜,拎着包袱就走。 那公子派来跟梢的人,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却不见她出来。进去一问,掌柜说人早走了。他们忙去报告他的主子。 酒楼上的公子,听他们说水梅疏跟丢了。脸上阴沉,接过手下送过来的水梅疏卖的一盒香粉。他打开闻了闻,赞道:「好!调得好,制得也好。」 他嘴上夸奖,眼神却很冷:「什么都好,却不姓杨!」 他身边的人揣摩着他的心思道:「这女子是生面孔,想必这是第一次来百花镇卖香。她不懂规矩,不知道别说百花镇了,全京城的香料生意,都是我们杨家的。」 因少东家叮嘱他们盯着人,他们才没有轻举妄动。否则方才那女子摆出香的那一刻,就会被他们踢翻摊子。杨家乃是大熙第一香料商人,做的垄断生意。不容旁人染指分毫。 那公子旁边坐着一个翩翩公子,俊秀不凡,但两眼透着血丝,面色虚浮。他轻浮地道:「少帆,这有何难,让那女子做了你杨家的人,不就成了?」 众人都哈哈一笑:「秋世子说的太妙了!真是一位雅人!」「我们少东家最爱才了!」 秋世子哈哈一笑,又道:「等你得了人,先与我看两天吧。」 杨少帆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掩饰得很好。他笑着道:「秋世子太见外了。您既喜欢,是她的福气!找到人就给您送去。」 水梅疏从那铺子后门出来,就决定马上回家。这里真不太平。又见一队队官兵往来,时不时就拦住人搜查。水梅疏心中有鬼,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快走两步,却看到了海棠红姑娘。她正要打招呼,只见她一摇三摆地走进路旁一座彩画精致的小楼。 小楼上红灯高挂,楼上美人如玉,娇声引客。风吹过,她站在对面,都闻到了阵阵浓香。 她知道这就是娇杏楼。她打量了两眼,心中侧侧。那些逼债的人,也常恐吓她要将她卖到这里。 她正要走,忽又愣住了。只见娇杏楼里出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子身影。那姑娘蒙着面幕,发饰、身量,襦裙都与她一模一样。只是她裙子颜色略亮一点儿。 乍一看,水梅疏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水梅疏多站了站,立刻就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扫她。她不敢再停留,忙匆匆出了镇子。 七月的午后最为炎热,她找了个卖茶的凉棚坐着,只等着村中顺路的马车来。凳子还没坐热,就听旁边有个姑娘问:「这位姑娘你要去百花村吗?」 水梅疏一抬头,说话的人,居然就是她在娇杏楼前看到的那个女孩儿。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只点头不答话。 不料那女孩儿十分乖觉,水梅疏这一点头,立刻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又要了茶点来,她说话甜甜蜜蜜,声音也与自己有点像。水梅疏心中更加讶异。 此时大路上终于来了村中熟悉的马车。 水梅疏忙要上车,那女孩儿竟跟了上来,软软地央求道:「姑娘,我跟家人走散了,他们已经去了百花村里了。姑娘让我跟你一道走吧,车钱让我来给。姑娘心好,求求你啦。」 水梅疏摇头不语,径直上了马车。不料那姑娘不死心,居然又去央求别人,到底还是与她同车了。上来就坐在她的身边,笑盈盈的好像一切如常。 水梅疏的马车驶出去了老远,镇边酒楼里的两个人相对一笑。 第35章 杨公子道:「这真是自投罗网啊!何小爱居然也在!秋世子,现在把她们一起捉回来吗?」 那秋世子哼了一声道:「何小爱那贱婢,让我跟时楚葛打赌,玩什么七擒孟获的把戏。现下这是她第七次逃跑了。这次捉回来,我就赢了赌局了!我要在她以为已经逃出生天的时候,再把她捉回来!哼,让她知道我的手段!」 水梅疏心中警觉,一路上一直留心着女孩儿。而这女孩儿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她,探问她的喜好,平日行止。她敷衍着,也反过来试探她的来历。 车子路过景家庄的时候,那女孩儿忽然说肚子疼,要下车。 水梅疏心念一动,道:「车上有点晕,我也下车喘口气。」竟和那女孩一同下了车。 那女孩儿眼珠子咕噜噜转道:「我走远一些,到那边草丛里去。」水梅疏忽然道:「姑娘,你的发髻为什么有点歪?靠左边了一点儿。」 那女孩儿一顿,道:「早上太急了,没梳好。」 水梅疏轻声道:「喔,那你这簪子也斜插了,璎珞垂下来,正好跟发髻相配。我还以为你是特意如此装扮,这样别致。」 那女孩儿笑着娇声道:「呀,姐姐真会说话。夸的我不好意思了。」她脚步却加快了。 水梅疏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轻声问她:「你还打算回车上吗?你不是要去百花村,景家庄才是你真正要去的地方。对么?」 那女孩儿心中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忍不住,去与水梅疏搭话。她急道:「姐姐松手,我内急!」 水梅疏看着她的眼睛,那姑娘的眼睛也与她几分相像,只是不像她这般朦胧,眼型也略圆一点。 水梅疏道:「我的发髻微歪,是因为我一侧手臂有点伤,扬起手臂来,梳正了有点难。索性我就歪着梳了。是谁让你打扮得与我一模一样?你们想要做什么?」 那姑娘没想到水梅疏这般聪慧。她这么一说,自己本来预备的话,比如只是和她凑巧穿了相似的衣服,瞬间说不出来了。 她一双眼睛狡黠灵动,耍赖道:「姐姐,那你猜猜看罢。松手,我要忍不住啦!」 水梅疏伤了手臂,发髻歪着梳,还是最近几天的事儿。那人必然最近才见过她。再联想到这景家庄,她忽然道:「你认识景金川是不是?」 那女孩儿神情中的狡黠不见了,终于惊慌起来:「什么金银铜铁,我不认识。再不放手我喊啦!」 水梅疏心中说不出来的腻歪。景金川做这些事情,真是令人不齿。枉她想到这前未婚夫时候,心中总存着一丝遗憾。原来也是个混账。 眼前这女孩儿,听到景金川的名字时候,眼里那克制不住的爱意,让水梅疏心中滋味杂陈。 她松了手道:「景金川家人是什么脾性。你可知道?你此来他家中找他,告诉过他么?」 那女孩儿神情更为慌乱:「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水梅疏轻声道:「良言不劝该死鬼。我只与你说,以后莫再学我的打扮,对你有害无益。再告诉景金川,不要让我更厌恶他。」 水梅疏回身就走,那女孩儿却追了上来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与景秀才……」 水梅疏看了一眼她道:「你与他如何,与我无关。只别再牵扯我。」 那女孩儿有点生气:「姐姐,景秀才一心念着你,退婚不是他的错。我与他并无私情,只是我曾受过他的救助。你前日拒绝了他,他喝得大醉,颓废得不得了,差点儿被县学撵出来。我,我如今只是想帮他。」 水梅疏一边走,一边道:「是景家忘恩负义翻脸无情,对不起水家。如今你装扮成这个模样,把我垫在里面。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做的是人事儿么?」 她丢开那女孩儿上了车,对赶车的大哥说:「她在这里下了。不回来了。我们走了。」那女孩儿站在村口,望着她,没有再跟上来。 日头西斜,水梅疏现在又累又饿,已经归心似箭。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此刻百花村水家。水霜月睡得正香。楚茗正靠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水梅疏不在,楚茗躺着无聊,叫小妹去给他找点儿书看。水霜月就从姐姐屋里,把她珍藏的话本子都拿来了。 楚茗挑了一本《落难夫君俏娘子》。他还第一次看这种本子,以前他也看的是《求仙记》这样的。他只觉十分新鲜。 只是看到关键处常见缺页,他问水霜月:「为什么撕书?」 水霜月道:「阿兄说女孩儿不要看浑话。他买回来书,要先过一遍目,将那些不好的话都撕了,才给姐姐看。」 楚茗无奈,这还搞出个洁本。他只能把书名记在心里,等自己弄个全本看。水霜月又跑了出去道:「我去村口等姐姐!」 她每隔一个时辰就跑出去望一望。楚茗也不去管她。 不料这一次没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她十分紧张地说:「姐姐的车被拦住了!」楚茗坐了起来,一抬下巴:「慢慢说。」 村口。水梅疏所坐的马车,被一队人团团围住,说走失了人口,要搜查。村里人见惯了这阵仗,也不敢惹他们。乡民们嘀嘀咕咕从车上爬了下来,等他们搜检。 水梅疏心中忐忑着,不料轮到她的时候,那些人却不动手了。而那杨公子,从人群中走了过来,笑道:「姑娘让我好找。」 第36章 水梅疏心中一紧,不知道此人是何来历,虽然模样周正,可她隔着面幕也能感到对方那火热的目光,夹杂着令她不悦的气息。她垂首不语。 他见水梅疏不理她,却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问:「姑娘是百花村的人啊?」他走近一步,低头看着她头上的发髻,笑着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何小爱?怎么认识的?」 水梅疏一直警惕着他,见他靠近,便向后退。 杨公子眸中闪过不悦,笑道:「姑娘是不是跟何小爱做一样的生意?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她最大方的客人?」 水梅疏抬起头来,轻声道:「公子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许是公子认错人了。你们搜了这许久,可搜到你们要的么?大家都忙着回家,午饭都没吃呢。」 她这一说,本来就一肚子不满的众人,也都小声抱怨起来:「就是!都搜了好几遍了。也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是啊!出门被搜,回家也被搜!」 杨公子碰了个软钉子,想起在百花镇门口所见的绝色容光,他忍下了不悦。 不远处,秋世子骑着马,看那马车中没有何小爱,十分不满。见杨少帆还在跟那绝色女娘磨磨唧唧,更加不耐烦了。 他道:「少帆你干什么呢?快点儿抓了人,再追查何小爱那贱婢跑哪儿去了!」 秋世子眼中闪过不屑。他却借机逼近了水梅疏:「有没有认错人,摘下来看看!」伸手就要扯她的面幕。 水梅疏大惊,却觉一阵尖利的啼声,带着劲风扑了过来。 那杨少帆惨叫一声,他的脸已经被尖锐的鹰喙和利爪抓伤了。 他倒在地上,脸上血流不止,十分可怖。鹰还在不断地往他脸上扑,他一边滚地躲避,一边喊道:「哪里来的畜生,快来人杀了它!」 却听那秋世子在后面惊慌地道:「都不许动,退后,全部退后!那是赤……」他觉得不妥,忙又咽了回去:「不许伤了鹰!」 杨少帆只能在手下的保护之下,仓皇后退。那鹰十分聪慧,见他们躲避,就振翅盘旋在头顶,似乎还在找机会出击。 这样一乱,百花村的村民们趁机撒腿就跑。水梅疏也抱着包袱跑得飞快。 而那秋世子气急败坏地喊:「快走!快走!」 杨公子捂着受伤的脸,也反应过来这鹰的来历。 杨公子心中又恨又怨,平日里秋浩总吹嘘自己是理国公世子,太后外甥,皇帝表哥,京城地面儿,除了临王世子时楚葛,谁都不敢惹他。 如今不过赤龙卫的一只鹰,就吓得他屁滚尿流。自己真是白花了这么多钱在这草包身上。 秋浩眼里的血丝更重了,骂道:「这里怎么会有赤龙卫出没?我爹说了……」他又咽了回去。他爹国舅爷说了,他再惹事,让赤龙卫打上门,就上表撸了他的世子,再生一个能干的弟弟出来。 秋浩忽又愤恨地明白过来了:「对了,这里是百花山!定然是时楚葛搞的鬼!时楚葛上毓景花庄夜袭薛凌不成,被娴毓大长公主吊起来打。现在他还挂在毓景花庄门前。他就给我下了套,等我钻,让我也丢丑,就没人记得他的丑事了。太阴险了!」 他气急败坏地的朝杨公子吼道:「废物!快走!等赤龙卫抓你吗?」 他们几人带着受伤的杨公子,仓皇打马跑掉了。 水梅疏一路狂奔,刚进村口,就被人一把拉住,捂住嘴带到了一边。她差点儿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原来是楚茗。 她这才喘了口气,庆幸道:「今日多亏黑蛋了。」 此时大长公主的毓景花庄之中,一相貌威严英俊的中年男人,站在华丽的大厅中,道:「娴毓,我与你,与阿凌赔罪,你把葛儿放下来吧。再吊下去,他真的没命了。」正是时楚葛的父亲,临王时思意。 「阿凌虚惊一场,不是也没出大篓子吗?」临王见说不动,又道:「葛儿带去的精锐一个都没活着回来。他忽然袭击凌儿,乃是因为神志不清,遭人暗算。此事,恐怕与皇上失踪的事情有关。」 娴毓大长公主这才转过身来,不再逗弄鹦鹉:「你说清楚,为何与皇帝有关?」 临王道:「赤龙卫来了百花山。皇上失踪之后,公主与太后对群臣说,皇上在毓景花庄思念先皇,偶感风寒。皇上要追思先皇,过了七月十五才回宫。如今丞相陈贤照和大将军韩承业却把赤龙卫派来了。这是何意,公主自然清楚。你我合该同舟共济,莫为小儿女伤了和气。」 娴毓冷笑道:「七夕夜,凌儿是糊涂。可最后出手,将皇帝打落百花溪的西域番僧,是你府上的暗供奉!这弑君之罪论起来,你临王府才是首犯!谁和你同舟共济!」 临王一贯左右逢源,极善应对,颇得圣心。娴毓这般咄咄逼人,他忍不住倏然变色。 「大长公主休要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说那刺客是我府上的?本王多年兢兢业业,效忠君王,岂容你空口诋毁?我为孽子与你来赔罪,你张嘴就要我满门性命,欺人太甚!」 娴毓看着他,临王这老狐狸做事,自然周到。即便他儿子时楚葛留下什么首尾,如今也被他扫清了。相识这么多年了,她仍是看不透此人。 娴毓淡淡道:「时楚葛若不自寻死路,你满门性命自然无忧。你既然知道赤龙卫来了,那你也该知道大将军韩承业上奏折了。边关大捷,十二边将,六个都要来给皇上祝寿。只不过三年时光,皇帝已得众臣效忠,你可明白这时局?」 第37章 临王肃然拱手道:「皇上天纵英才,乃是我大熙的中兴之主。本王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不明白时局的人,从来不是我!」 两人都想到了那夜出手的第三方势力。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百花村中。水梅疏正吃妹妹煮的粥,她很饿了。一边吃,一边跟他们讲今日集市的见闻:「幸亏你没去,搜查太严了。」 她看楚茗默不作声,才发现楚茗自从她回来就很沉默。她心里也很忐忑道:「刚才那几个人虽然跑了,但是他们会不会再来?」 楚茗这才回过神来,道:「不会了。其中一人是太后哥哥、当朝国舅秋克忠之子秋浩。秋浩最怕赤龙卫,看到黑蛋,自然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水霜月最崇拜赤龙卫了。 楚茗讥诮地问:「秋浩的父亲秋克忠是个将军,打仗很厉害。他在军中时,是大将军韩承业的部将,最敬重韩承业。」 水霜月叫道:「我知道!赤龙卫归韩大将军管!韩大将军是我们大熙第一猛将,可威武了!」 楚茗的眸子稍暖,他道:「秋浩之前在大街纵马伤人,被赤龙卫抓了,当街按倒,扯了腰带就噼噼啪啪地打板子。打完了,捆在马上,绕京畿大街一圈示众。过后秋克忠还又捆了秋浩,上九城兵马司赔罪。所以秋浩最怕赤龙卫。」 他望着水梅疏。见她虽然微笑着,眼中却始终含着担忧。他缓缓道:「不必担心。明日荷叶交割,不要忘了我折的九叶莲瓣佛灯。把它供到佛前,定然能够保平安。」 水梅疏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那一盏十分精巧的莲瓣灯上。乃是两朵荷花,三个蓓蕾编制而成。碧绿荷叶遮着下面的陶罐,里面盛着池塘的水。 水梅疏道:「表哥的手真巧。你这灯真的能半月都不枯萎吗?」 楚茗也看着那盏灯,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许多:「嗯。这是我的娘亲教我折的。是她家乡的折法,她自己又加以改良。」 水梅疏这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自己的事儿。她望着他,只觉他放松下来,看上去既温柔又英俊,就像自己在溪边初见他一样。 她道:「真好。我娘亲教我的,我都没怎么好好学。现在后悔都晚了。」 楚茗回眸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娘,也死了。除了这灯和制香,我也没什么东西能跟她学。她活着的时候,一直以泪洗面。死了,也许反倒更开心一点儿。」 水梅疏看他重又扭回头去,看上去既孤单又有点伤心。想他那累累伤痕,想他被亲人背叛差点儿丢了命。她心中不由大为怜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别难过,盂兰盆节要到了。黑蛋腿上的纸条上,不是写着兰慈寺吗?我们去兰慈寺探查的时候,不若给娘亲们放个焰口。」 楚茗看着手背上她的纤纤玉手,除了换药的时候,她很少这样主动碰触他。即便是换药的时候,她也很小心,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的眸子闪了闪,只觉她的手掌温软,道:「好。」 她从集上买齐了材料,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做定胜糕。 楚茗问:「别处的定胜糕,都是绿豆或豆沙糕。这玫瑰糕,我还第一次见。」 她颊上漾起笑容道:「用玫瑰做定胜糕的法子,是我想的。你尝了我的玫瑰糕,就不想吃别的定胜糕了。」 楚茗见她如此自信自己的手艺,也不由微笑了,道:「表妹手艺高超,比御厨好。」 她笑得眼睛弯弯道:「表哥难道吃过御宴啊?我并不敢跟御厨比。」 楚茗望着她一本正经地道:「比的了。哪天带你去看御厨,起码有一样你比他们强。」 水梅疏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可是还忍不住问:「哪一点?」 楚茗眼里都是笑意:「表妹是厨子里长得最好看的,是美人里做饭最好的。」 水梅疏脸一红,端着刚摘下来的玫瑰花瓣站了起来:「我去厨房了。」 楚茗在她身后忽然道:「你这书总是缺页,你看得舒服?」 水梅疏下意识地回到:「的确不舒服。」话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忙回身,一眼就看到了楚茗手中拿着的《落难夫君俏娘子》。 她瞬间脸红,伸手道:「还给我。这书,这书你不喜欢的。我找我娘亲的香谱给你看。」 楚茗却晃了晃书道:「有香谱?好。你过来取。」 水梅疏忙近前去拿。楚茗却忽然手臂回撤。她急着去抢,已然扑进了楚茗的怀里。 楚茗只觉怀中温暖,清香袭来。他手臂一收,将她困在怀里,不让她离开。 他深深嗅着她身上的芳香,只觉她离开的这多半天里,他心中淤积的焦躁,都不见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表妹想不想知道,书里缺掉的部分,写了什么?」 「写……」水梅疏生生咬住了唇,才没有问出口。她虽于此有些懵懂,也知其中大为不妥。 听楚茗轻笑一声,低沉着嗓子道:「既然表妹想知道,那我找一本,我们一同参详参详。」 水梅疏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感觉到他坚实的怀抱,总觉今日他的玩笑与往日不尽相同。她不由心跳得厉害,道:「快放开我,一会儿阿月进来了!」 第38章 他搂着她,听她心跳大乱,微露笑意,松开了她。 他道:「这书里的书生,一考上状元就娶了公主,忘了救了他的俏娘子。是个负心汉。」 水梅疏没想到他忽然开始认真地跟自己讨论故事,不由十分害羞。她又想看看能不能将书抢回来,却反而被他重新搂住了。 他道:「头闷闷的,就这样待一会儿,你别动。」 水梅疏想到他的伤势,也不再乱动。只是这样被他抱着,她也开始觉得心口闷闷的了。 她轻声道:「你还没看完。书生娶了公主之后,又后悔了,他回到乡间去找那娘子。」 楚茗不满地在她白皙的脖子里蹭了蹭,道:「表妹怎么把结局都说了。如此说来,他们终成眷属了。」 水梅疏心乱乱的,她轻声道:「可是书生回去,娘子已经投水死了。书生哭了一阵子,口占四句,也死在了她的坟前。」 这本书她让丢了许多眼泪。她轻声吟道:「情尽肠断离魂时,藕丝花面已成灰。孤灯长夜悔不尽,水涸高唐梦难回。」 楚茗没料这故事居然这般悲凉:「这个故事不好。后面不看了。」他深嗅着她的芬芳,忽又道:「人生苦短,缘分造化弄人,错过了就难以追回。说的倒也不错。」 水梅疏再一挣,他就松开了手。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忽有些惆怅。 楚茗道:「书生太笨,得陇望蜀。娶了公主就该安享富贵。」 水梅疏道:「娘子太痴,该再找婆家,不需为薄情人赔上性命。」 两人既觉得自己说得对,又觉得对方的见解不好。同时道:「你……」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水梅疏看楚茗略略有点分神,忽然伸手去抢,终于摸到了书角。楚茗看她急切,眼中含笑,松了手。 水梅疏忙松了口气,握着书转身:「我去做饭了。」 晚间水梅疏的玫瑰糕做好了。水霜月一个人就吃了一半。楚茗看着那晶亮软糯的糕点,满屋子都萦绕着玫瑰和糯米的甜香。 他吃了一块,就放下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糕点鲜甜中,藏着一丝极淡的苦涩。 水梅疏拿出了十分本事,见他似乎不爱吃,心中颇为失望。 烛影摇摇,照着她黛眉微蹙红唇似火的绝色容光。楚茗心中不由一动。 楚茗望着她道:「这玫瑰糕不枉小妹惦记许久。我只是担心,万一吃上了瘾。等我回家去了,又该去哪里找它?」 烛影闪动,水梅疏望着他,觉得此刻他十分温柔。 她轻声道:「表哥喜欢,我一会儿写做法给你。等回去了,你让人做给你吃罢。」 水霜月咽下了嘴里的玫瑰糕,问:「表哥真的要走了吗?什么时候?你要回钱塘去吗?表哥你才教了我三招,后面的还没教我呢!」 水梅疏瞪她,又瞪楚茗:「她又不做女将军。不要再教她这些打架的功夫了。」 水霜月一点儿不在乎,她笑了,「姐姐,你总想着要嫁出去,最怕许不了人家。我不怕!当女将军多好!表哥,我能不能去考武状元?」 水梅疏被妹妹说中心事。她忙看了一眼楚茗,只见楚茗也正望着她,似笑非笑目光温柔。 她脸一红道:「阿月又瞎说。我可没听说现在大熙还有女将军。你一天天大了,总跟人打架成什么样子?多跟我学点女红厨艺罢。」 楚茗忽然道:「小妹志向远大。先帝时大熙最后一位女将军去世之后,就革了女武科。现在看来,这是断了小妹这般巾帼英雄的进身之路。恶政需得革除!」 水梅疏听到他又冒出了反贼之言,不由心中一跳。水霜月已经高兴地道:「表哥你是在说,我能考武状元吗?」 楚茗点头道:「日后定然可以。你且等着。」 水梅疏忙道:「大家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造反的事儿,就不要跟妹妹说了。 楚茗看她略为惊慌的模样,忽道:「我走之后,就没人教小妹武艺了。小妹是天生的练武人才,不继续学下去太可惜了。」 他看水梅疏急了,唇角笑意淡淡:「不若……你们随我一起走吧!」 水梅疏愣在那里,夹着的玫瑰糕,差点儿掉在了桌子上。 水霜月欢呼起来:「太好啦!姐姐,我们跟表哥走吧!」 「你也不用再担心什么阿猫阿狗,会来找你麻烦了。」楚茗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你可愿与我一起走?」 自从知道两人分别在即,水梅疏心中就颇为不舍。她一直强自压抑自己的情绪。如今他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邀请。 她心中乱糟糟的。喜悦,担忧,遗憾,不安,纷纷在脸上闪过。 楚茗看她脸色变幻不定,虽然面上从容,却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水梅疏顿了顿,才发现原来自己将要说的话,居然这么艰难。她轻声道:「多谢表哥好意,可我父兄……」 楚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他放下了筷子,出口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急着回答我。等过了七月十五,你再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水梅疏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地堵住了她的话。她心中慌乱,忽脱口道:「我,你让我跟你走,那我去做什么?」你让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 第39章 水霜月眨了眨眼睛道:「姐姐可以做很多事儿啊!姐姐会的那么多!」 楚茗望着她,眼中一闪道:「表妹身上的香,我走之前调制不出来了。我又需要这香疗伤,表妹不是答应要助我吗?」 水梅疏看着他,颇为无奈:「表哥,这些天,我不是一直在助你疗伤么?在百花村,你我心中坦荡。但若与你同去,到底男女有别,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如此,你还忘了你是个反贼。 水霜月忽然拍手道:「姐姐你就嫁给表哥好啦!这样是不是就能跟他一起走了?你们不是有了婚约了吗?」 「什么时候有婚约了?」 「这主意倒也不错。」水梅疏和楚茗齐声开口。 他们都微微一愣,看着对方。水梅疏瞬间一脸红霞,慌乱地低下头去,他是又在说笑,还是…… 而楚茗听了水梅疏的话,本来眸中微现怒色,看到她娇靥明丽,艳若春花,那怒气又如云开雨霁一般消散了。 水霜月看看姐姐,又看看楚茗,叹了口气道:「你们大人好烦。我去喂黑蛋了。」 水梅疏也随之满面通红地站了起来:「我去洗碗。」 「可我还没有吃完。」楚茗目光灼灼地看着水梅疏。水梅疏被他这么一看,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慌乱地道:「那好,你先吃,我去洗碗。」 楚茗却伸手拉住了她道:「一人独坐,甚是无味。」水梅疏不敢看他,他的指尖碰到自己的手腕,她好像被火烫了一般,忍不住一缩。立时便要收回手去。 楚茗感受到了她的拒绝,目光微微一沉,却松开了手。她正转身要走,却听楚茗道:「也是,若我回了家中,自然多的是一人独坐的无趣时光。」 水梅疏听他的口气淡淡的,似乎并不介怀。可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是啊,自己从未打算跟他离去,那么这几日的相处,也许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聚时光了。 他是个朝不保夕被官兵缉拿的反贼,也许此去后就是永别也说不定。水梅疏想着,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桌边。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望着他,看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点点荡漾开的温柔。 她忍不住道:「楚公子人中龙凤,纵然想济世救民,应该也能想到一些不必冒险的法子吧?」你真的不肯放弃造反的念头么? 楚茗听她的话,方才那眼里的温柔晃了晃,消失了:「不知表妹有何高见?」 他并不想听她讲出自己的企图。他的手指动了动,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将她要说出口的别有用心的蛊惑和谋划,都狠狠嚼碎在她光润的樱唇之中。 水梅疏没想到他竟肯听自己的话,她不由眼前一亮。她知道这些造反的人,一般都心智极为坚定。前几个月邻村捉到的那个反贼,据说被当众打断了腿脚,样子极惨,都不曾叫一声痛。 她想到那些传闻,不能想象楚茗有一天也会变成那般凄惨模样。她微微一激灵,斟酌着道:「若没有化不开的血海深仇,楚公子,可想过出将入相,去辅佐当今皇上?新朝新气象,也许皇帝是个明事理的人呢?」 楚茗略微惊讶地望着她。他心中设想了几种她要说的话,没想到她会这么劝他。他终于轻笑一声道:「这些事情,你不懂。以后莫要再提了。」 水梅疏不由微微一愣神。这几日相处,他们共历生死,在她心中,楚茗已经是极亲近的人了。虽常常告诫自己,他们之间天差地别,可是她还是动不动会忘记这一点。 她轻声道:「是。楚公子提醒的是。我一个种花女,朝堂大事,我自不该置喙。」 楚茗见她脸上闪过一丝难过,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光滑柔软,让他也不由微微一怔。 他道:「表妹,国家治乱与黎民息息相关。你自然可以评议国事。只是我……」他看水梅疏关切地望着他,心中百味杂陈,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今豪强兼并,腐败横行,种种恶政不除,国朝就沉疴难起。那些不需要流血的,安全的法子,已经没法挽救今日的大熙了。」 水梅疏只觉他收敛了微笑的模样,威势十足,仿佛手握万千兵马,几句简单的话里,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觉心跳得更加厉害。不知道是被他话里的杀伐吓到了,还是被他这般坦诚的目光和话语所惑。 她轻声道:「你……这些危险的事情,就是你的志向了么?你……不会改了么?」 楚茗看着她眼中期盼的微光,他的眸子沉了沉。刹那之间,他居然有片刻犹豫。她望着自己软语温存,他只觉心中安定喜悦。玫瑰糕香气幽幽。仿佛能与她同坐,十指紧扣心意相通,才是他最想做的事儿。 他眼中震惊一闪而过。水梅疏已经将手抽了出来,她轻声道:「我明白了。谢谢表哥与我说这些话……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懂的……」 楚茗见她缩回去了手。她脸上虽然微笑着,却难掩失望之情。 他忽然轻笑着,夹了一块玫瑰糕。玫瑰糕不像方才刚出锅那般滚烫,但是香味却更为隽永,也更有嚼头了。 他连吃了三块,只觉齿颊留香,搁下筷子道:「表妹,我有此志,自知前路艰险,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他日若能功成,表妹就为我再做一笼定胜玫瑰糕吧。」 第40章 水梅疏不想他会说出这般话来,只觉刹那之间,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揪住了,疼得呼吸错了一瞬。她忙垂目,才没让眼中泛起的水光被他发现。 她顿了顿,让自己的尽快平复下来,不露出端倪,道:「不过玫瑰糕而已。表哥什么时候想吃,我做与你吃便是。」 楚茗唇边的笑意变深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是,若我想吃一辈子,表妹也愿意做一辈子么?」 水梅疏慌乱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道「谁家会拿定胜玫瑰糕,当每日的吃食。表哥,你莫要再混说了。」她的心跳得厉害。烛光陡然爆出个灯花,衬得她面若芙蓉,娇艳欲滴。 楚茗的眸子一深,站了起来,便伸臂想将她拥入怀中。 水霜月抱着鹰跳了进来,她嚷道:「姐姐,我就可以每天都吃定胜玫瑰糕!只要你每天给我做!我什么都可以不吃了!」 水梅疏方才见楚茗逼近,脸红心跳,差一点儿就要落荒而逃了。她松了口气,对妹妹道:「又瞎说。不挑食,才能身子康健。」 水霜月不同意:「表哥不也跟我一样挑食么?」 楚茗眸子中笑意一闪,他忽然伸臂搂住了水梅疏,低头微闭着眼睛道:「我就是挑食,才会时时头晕,总离不得你姐姐。」 楚茗搂着她,收紧了臂膀,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体温透过薄薄的夏日轻衫,传递给了对方。 楚茗立刻感到了她那狂乱的心跳。听到她的心跳,知道她并不像她表面那么镇定,他也放下一些心。 水梅疏万万没料到他会忽然做出这样的动作,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了,恐怕连隔壁邻居都能听到了。 她见妹妹抱着鹰,睁大了眼睛。她只能将一切羞涩都咽下,伸臂扶在楚茗的胳膊上,装作赞同地道:「正是如此……阿月再别挑食了。」 水霜月看着两人,撅起了嘴,又举起了手中的鹰道:「可是黑蛋,它也很挑食啊!它只吃肉!它不是还挺神气的?」 水梅疏手中暗暗推据着楚茗,楚茗在她耳边极轻地道:「晚上等你。」松开了他的怀抱。 水梅疏不由更加慌乱,只望着他。看他白皙温柔的脸颊在跳跃的烛光中,越发俊逸温存。她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妹妹的话。 楚茗看她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眼神含笑,扭头对水霜月道:「黑蛋不就是因为挑食,才被坏人打下来的?赤龙卫的鹰那么多,怎么就它这么倒霉?」 黑蛋愤怒地瞪了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大人一眼。我们鹰的食谱就是肉,本鹰什么时候挑食了? 这一餐吃完了,水梅疏洗碗收拾。这玫瑰糕做起来费工夫,现在到了亥时了。水霜月都开始眼皮打架了。 水梅疏忙匆忙收拾了,让她早点入睡,明天早起还要去村中私塾。私塾的韦老先生前几日告假,昨日才回来。 水霜月很快睡过去了。水梅疏看着窗外花树的影子摇摇,心中也似乎一起轻摇缓摆。 明明是惯常的事儿,可今日她与楚茗说了那么多话,只要想到楚茗,她就心跳如鼓。 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步迈不动。 却见窗前映出一个人影:「表妹?」 水梅疏慌乱地迎了出去,就怕吵醒妹妹。水霜月睡得很沉,抱紧了被角。 水梅疏一出去,就被楚茗拥在了怀中。他埋首在她脖颈中深深细嗅着她的芳香:「表妹如何这般迟?没有你的味道,不能安枕。」 这些话,他也惯常说的。她每次听到都觉得羞窘,但是并不像现在这般只觉头晕乎乎的,心中除了羞涩之外,还有一点淡淡的欣喜。他这般亲密地待她,让她觉得自己十分重要,似乎重新回到了被父兄宠爱的时候。 她只觉楚茗是一团火焰,而她已然被烤化了。她指尖用力,将他推开。漫天的星斗都在旋转,夏日花木的芬芳随着清风拂过,掀起她脸颊边的长发。 她慌乱地轻声道:「表哥……今日我不太舒服。表哥可否自己安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了……真的不能了…… 然而最终她还是被楚茗搂在了怀中。他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中,火热均匀,他坚实的臂膀紧紧搂着她。两人隔着中衣,睡在一张单被之中。 那般亲密,仿佛是一对最和美不过的夫妻。 听到他睡熟了,水梅疏的心跳终于不再像擂鼓一样了。他的气息笼罩着她,酷烈如骄阳。她有时候也在想,不知道身后拥着她的青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还那么年轻,身上却有那么多可怖的伤口,又有那般令她畏惧的志向。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给她带来了许多烦恼,可也助她解决了无数难题。 她在他怀中微微一动,却被他箍得更紧,贴得更近。她十分无奈,他就是这般,她想等他入睡走掉都不行。 她勉力微微转头,看着那闭着双目沉睡的青年。他醒来的时候,那些半真半假的调笑,让她眼红心跳的有意无意的撩拨,都让她不知所措。 唯有此时的他,看起来沉静温柔,俊逸若仙。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她轻声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若你是织女娘娘为我指引的良人,该有多好。 楚茗在她微动的时候,就从深眠中被惊动了。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忽然心也猛地一跳。 第41章 自从七夕之夜被救之后,他在梦里常听到缥缈的女声在模糊地吟唱这句诗。原来真是她。这个女声,每每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她望着他,见他的睫毛忽然闪动起来,她的心一跳,忙转回头来,闭上眼睛,努力装自己也睡着了。 却觉得脖颈上轻轻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唇瓣摩挲着,温柔缱绻。她面红耳赤,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只能一动不动地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在她身后睁开了眼睛,看着她染上薄薄粉色的娇嫩脖颈。他的眸色转深。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沉浸在她温暖的香氛之中。 楚茗心中一点喜悦微微泛起。暗想,你明明也并非无动于衷,为什么嘴那么硬呢?还有几日,我倒要看看,你我谁先扛不住。 第二天水梅疏又顶着黑眼圈给妹妹做饭。送走了妹妹。她眼睁睁地看着窗格发白,天光变亮。早上起来眼冒金星,她真的扛不住了。 可是楚茗重伤之下香癖更重了,她也没法放任不管。收拾完了早饭,安顿了楚茗。她就开始烧水。掩上门,褪了衣物洗了洗,就将买回来的那些中衣都浆洗一遍,再穿在了身上,躺在热水之中。 如此再三,身上都有点起皱的时候,她总算炮制成功了。她将俩件中衣套起来吊在屋中。清风拂过,件件雪白的中衣似乎是仙女衣袂飘飘,煞是壮观。 今日楚茗得了水梅疏娘亲的香谱,看得很入迷,也不曾再叫她去学制香。她倒松了口气。楚茗学武之人,耳力极佳。她拍着水波的轻响,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由想起夜晚他搂着的不盈一握的纤腰和透过中衣的温软之感。只觉心头火热,可是身子却没有再像那日一般。他的眸子深沉,不辨喜怒。 他从前从不在意这些,也从来不掩饰他厌女。巴不得他蠢蠢欲动的对手们暗地里猜测他无力子嗣,全都跳出来才好。 如今却常觉有点迷惘。若是那日的情形重现,他又该如何?他心中闪过一丝厌恶又夹杂着隐隐的期待。然而当他娘亲痛苦失神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所有这些情绪,忽然都被瞬间膨胀的暴戾杀意所掩盖。 水梅疏等头发半干,看了看那许多中衣,嗅了嗅,都染上了她身上的淡香,总算松了口气。这个法子应该可行。方才在浴桶之中,她直接睡着了。 脸色比早上好一些,依然觉得疲惫。她重新梳洗完毕去找楚茗。一进门就觉得冷飕飕的,她望着榻上的楚茗。楚茗也凝视着她。 她对上他的目光,却吓了一大跳。 她忙奔了过去,什么也顾不得,就将他搂在了怀中,急切的问:「你,可是伤口痛?」楚茗的漆黑的眸子隐隐透着一丝暗红,满身暴戾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挥刀杀戮。 水梅疏在林中之时,就见过这样好像杀神一般的楚茗。水梅疏抱紧了他,她的头发虽然挽起,但是依然半干,香气比平常更浓一些。 楚茗只觉忽然被温软的怀抱包围,他眸子一缩,低沉道:「走开!」她怎么这么大胆! 她听他的声音里透着痛楚,知道他果然伤情有变。她不由后悔,不该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就将他一个人丢下。她明明知道他的毛病的。 她的手抬起来,轻轻扶着他的背,只觉手掌下他浑身的肌肉都绷起来,坚硬如铁剑拔弩张,她轻声道:「我不会走的,我要待在这里。」 他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的话。娘亲那宛如垂死般的低吟,猛然响在心头:「走开……不要看……」 虽然彼时的他,弱小不堪一提,可他当时渴望对娘亲说的也是这一句话:「我不会走的,我要待在这里。」 现在搂着他的女孩儿,明明也跟幼时的他一般弱小。可她却这样有勇气。她那么聪慧,她不会不知道,这般做的风险。可是她依然这样搂住了他。 他闭上了眼睛,方才那眼前的痛苦疯狂的幻象,逐渐消失了。他黑暗的心海之中,缓缓燃起了一盏荷灯。那缥缈的女声开始吟唱:「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的手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手指松开来,微微颤抖着,抬起来,搂上了怀中女孩儿的腰肢。 他埋在她的颈边,深深嗅着令他心灵安宁的香味,忍不住张唇咬住。他咬的比往常用力多了。水梅疏吃痛,身子都一颤,却没有松开她的怀抱。 她只觉手下他僵硬的身子,终于好像春风拂过的大地,逐渐软和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却觉天旋地转,她被他搂着抱上了榻。 她惊讶万分地望着他,红晕悄悄爬上了脸颊。 他凝视着他,他的目光黑漆漆的,仿佛方才那个狂暴杀意纵横的人,是另一个人一般。 他俯身低头轻轻舐着她白皙娇嫩的颈。那里有个极深的牙印。方才只差一点儿,他就要咬破她柔嫩的肌肤了。 她只觉又痛又痒,一股热意,从脖颈处一直传到全身。可她又不敢动弹,唯恐又牵动他的伤。她唇间差一点儿就要泄露出低吟,她微喘着,眼角现出点点泪光:「你……现在如何了……是不是好一些了……」 楚茗没想到她到此时此刻,还在这般关心他。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很危险吗? 楚茗凝视着她,她含着泪的模样,娇艳柔软,他手下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取了她的性命。她这般美丽,又这般脆弱。 第42章 一个普通农家女孩儿,真的有这般的勇气吗?他不想去想,也不想去追究。无论如何,是她冒着危险安抚了他。 楚茗眼神沉沉道:「你为什么不怕我?什么不和大家一样离我远一些?这样很危险,下一次你记得看到我这个模样,要离得远远的。」 水梅疏不知为什么从这些话中听出了他的六分关怀,三分怒气,还有一分暗藏的苦。 她忍着羞涩望着他轻声道:「你不是将我当成你的药么?莫要讳疾忌医……」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她,沙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道:「我看你哥哥把你养傻了。看话本子还要看洁本。什么都不懂,可不成。你亲哥不在,就表哥来教你好了。」 说着,他的温软火热的唇瓣,从她耳边擦过。她再也忍不住唇间的低吟。那一声婉媚的轻呼从红唇间流泻而出,两个人都不由一震。 水梅疏虽于此事不甚了然,但也并非全然不知的孩童。轻吟出声,就羞得浑身皆粉,一推楚茗,就从榻上滚了下去。 楚茗不提防她忽然这般,看她羞得厉害,自己也心跳不已,不由松开了她。没料到她竟要滚到地上,忙伸臂又拉住了她。这一番折腾,他真正地牵动了伤口,瞬间淡淡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水梅疏嗅到这味道,方才那混乱的神志立刻清醒过来。她忙就势站起,按着他的肩膀:「你别动。我看看,是不是伤口又不好了。」 水梅疏忙给他包扎裹伤,又抱怨他总是不肯老实养伤,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好。 这一番折腾,方才两人之间那玄妙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了。 楚茗看着她,眸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温柔。她跟他说话,越来越随意,态度也越来越亲密了。好像他们真是两小无猜的表兄妹。 楚茗想到自己真正的表兄妹,薛睿和薛凌两个人。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冷光。 此刻毓景花庄之中,薛睿两眼都是血丝,他手中拿着马鞭,马鞭上鲜血滴滴,地下是被抽的面目全非满身鞭痕的时楚葛。 他扔下马鞭,又狠狠踹了时楚葛一脚,时楚葛嘴被堵着,喊不出声来。只听咔嚓一声,应当是肋骨断了几根。 他对左右道:「再关他三天,再把他还给临王!死不了就行了!」 薛睿英俊的面颊上都是愤怒,他冲进了大长公主的居所。却见大长公主搂着他的小妹妹。薛凌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几日了还没有愈合。脖颈中裹着白布,显然也伤到了。 薛睿看着妹妹,眼中闪过心疼,转头对他母亲娴毓大长公主道:「公主,凌儿伤成了这般模样,怎么能就这么放时楚葛回去?我要了他的狗命!」 娴毓还没说话,薛凌看到哥哥,立刻沙哑着嗓子道:「表哥呢!你找到他了吗?」 薛睿怒其不争地盯着她看了两眼,没好气地道:「时楚茗哪里好了?你怎么就被迷成这个模样?他不过就一张好皮相骗人,他那冷冰冰的怪脾气,一翻脸就杀人如麻。神憎鬼厌,也就你们这些肤浅的女人,每天幻想能当皇后。」 薛凌怒视着他,又拉着大长公主道:「娘,你看哥哥!他就没想把表哥找回来!娘亲,你要让我去找,我早就找到人了!」 大长公主看着怒气冲冲的儿子,又看看在怀里撒娇的小女儿,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她甩开薛凌扯着她的袖子站了起来道:「你们两个,能不能懂事一点儿?」 她看着儿女,叹气道:「难道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你们才能知道如今的皇帝,是你们俩招惹不得的人吗?」 薛凌还没有说话,薛睿怒了:「公主,时楚茗不过是我们公主府飨客歌姬生的崽子,有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面上。大长公主凌厉的凤眼睁大了,看上去竟有几分杀气:「薛睿!你再提这件事,我就找韩承业,让你去九边做个小兵!你……」 薛睿捂着脸,看着母亲,忽然冷笑起来道:「公主,你们做的,我说不得?去九边就去九边!我正求之不得!时楚茗可以杀敌扬名,我也可以!他从小到大,都被我按着揍,难不成我还不如他吗?」 大长公主还没说话,薛凌就喊起来:「哥哥,你又胡扯吹牛了!自从表哥学武,哪一次大考的时候,你打得过表哥?」 薛睿看着揭短的妹妹,一脸冷厉的娘亲,他只觉怒火更甚道:「好!好!时楚茗是你们心肝宝贝,我是后娘养的!好妹妹,怎么不问我们娘亲,你这么喜欢时楚茗,她为什么坚决不肯把你嫁给时楚茗!」 大长公主气得又扬起手来,这次薛睿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睿看着她的凤眼冷笑道:「公主,你怎么不告诉我妹妹,为什么她不能当皇后?」 薛凌看着娘亲和哥哥彼此怒视,好像一对杀红了眼的斗犬,即便像她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拉了拉母亲的裙角:「娘,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表哥不是大舅的孩子,是我爹和那歌姬生的?」 大长公主顾不得跟儿子对峙,猛地回头,瞪着女儿斥道:「谁说的,你就该把他的舌头剁下来!你平日里的威风呢?怎么能让人这般诋毁皇帝?」 薛凌看着娘亲和哥哥惊讶的目光,她垂下眼睛,小声道:「是时楚葛那个王八蛋……那天袭击我时候说的。」 第43章 大长公主和薛睿同时觉得心一痛。薛睿松开了手,大长公主将小女儿搂在了怀里道:「你实在太糊涂。本宫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混淆皇室血脉。时楚葛胡吣,你怎么就信了。」 大长公主抬头狠狠瞪着薛睿。薛睿脸色一白,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转身就走,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好!既然时楚茗不是我亲兄弟,那就更好了!我趁他病要他命!大长公主,你可以再挑个皇帝换了!」 娴毓大长公主和薛凌齐声喊道:「不许你杀他!」 薛睿顿了顿,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跟着他的士兵们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他们还在喝水,就见薛睿冲了出来,冲他们喊道:「上马!继续找!」 士兵们忙呼哨一声,就纷纷上马。却见门口来了一队人马。当先的人,四方脸颌下微须,目光如电不怒自威,穿着紫云罩甲,鱼鳞暗金甲。正是理国公太保秋克忠。 他看到薛睿眼前一亮,也不管他脸上怒气未消,就打马过来问道:「赤龙卫来百花山了,他们人如今在哪儿?」 秋克忠是太后哥哥,随皇帝征战有功,特加封太保,年来风头正劲。薛睿虽然十分看不惯他,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不得不躬身回话道:「未曾见,末将不知。」 秋克忠目光一闪,盯着他道:「真不知?那你是这里主人,你地皮熟,我就跟着你看看这百花山!」 薛睿只觉这老狐狸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盘算。他这次就是听说赤龙卫在百花山出没,所以觉得皇帝必然也还在山中。他才匆匆忙忙赶回毓景花庄,没想到听到时楚葛袭击妹妹,他就先去暴打一顿了时楚葛。 他心中冷笑,秋克忠平日里亦步亦趋地跟着时楚茗,一幅忠心模样。可这次时楚茗遇险,他却直到听到赤龙卫出动的消息,才从京城出来。明明他一直在观望,现在倒着急抢功劳了。 薛睿冷冷道:「下官另有要事,没法陪理国公玩赏了。理国公既来了,就去看看我母亲。你要找赤龙卫,我母亲也许知道消息。」 秋克忠哈哈一笑,却纵马跟薛睿并肩道:「不了。娴毓又不待见我,我不去惹她讨厌了。明锐将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薛睿冷冷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主意。他冷淡道:「国公随意,末将公务在身,没法与理国公叙谈了。」他说着马鞭一挥,一提缰绳,就策马狂奔起来。他手下的人,都训练有素,也一声呼啸,随他而去。 理国公早有准备,在薛睿纵马的那一刻,也立刻调转马头,跟了上去,竟没有被他抛下。他在马上笑道:「不错不错,年轻人就是有朝气!」 薛睿在马上咬牙,只能狠狠一抽身下骏马:「快点儿!北北」以他们骏马的脚程,很快就会经过百花村。 此时百花村中。夏日上午,阳光炎热,风吹过,枝叶缭乱,映在阶前,透过门帘,在屋内青砖地上摇晃着。 水梅疏正将那些晾好的中衣收起来,中衣上都染有淡淡的香气。她本来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可是今日看楚茗的光景,她又有点犹豫。 她的眼前浮现起楚茗身上的伤痕,他发着微光的漂亮身躯。她脸一红,又觉心痛,轻声道:「不知你过去受了多少苦楚。才会走上现在这条路。」 在另一边正房中的楚茗,正随意地翻着香谱,耳朵却留意着女孩儿那边儿的动静。 楚茗听到女孩儿这句话,不由停下了手指。他内心翻滚着。他习惯了被人厌恶、嫉妒、憎恨、渴望,但这样的怜悯,却极少体验。 正在此时,却见水霜月一头是汗地跑了回来,喊了一声:「姐姐!我在学堂,看到山上马匹的烟尘,我就抄小路往家跑。官兵来了!」 水霜月气喘吁吁地道:「姐姐我在村头看到了,打头的那个人,就是那天来过的,大长公主的儿子!我跑得累死了,赶在了他们前头,估摸着他们要进村了!」 水梅疏惊得差点儿将手中的中衣扔在地上。她夺门而出,就朝隔壁楚茗那间房狂奔而去。 门一开,楚茗已站在了门口。她猝不及防地扑到了他的怀中,楚茗伸臂抱住了她。 看着臂弯之中温软的绝丽美人,一脸惊慌的模样,楚茗不由道:「别担心。」 他的眸光沉沉。开春之时,他和薛睿去皇家猎场狩猎之时,薛睿居然拿箭对着他。虽然薛睿最终放箭射中了他身后的狍子。可是薛睿那瞬间的杀意,他不会看错。水梅疏也告诉他,薛睿想杀他。 楚茗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到:「不用害怕。不管谁来都别害怕。」 水梅疏抓着他的肩膀。他的神色十分镇定,依然那么俊逸。 没想到今日就要分离,早知如此,她就……她忽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道:「表哥,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了!你快走吧!从今往后,多多保重。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要忘记我啊!」 楚茗的心一紧,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将她拥入怀中,只说出一个字:「好。」 此时薛睿和秋克忠,已经来到了百花村村口。村民们这几日被他们大兵侵扰多了,犹如惊弓之鸟。看到山上烟尘滚滚的时候,就都忙着躲回了家中。 此刻太阳当空,村里街巷之中,空无一人。门前的小板凳东倒西歪,时不时有小孩子好奇地推开门看他们,立刻又被大人拽了回去。 第44章 薛睿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不是滋味。怎么他堂堂明锐将军就被百姓当成了瘟神一般呢。 秋克忠并不在意,他打量这村落,看起来屋舍整齐,十分富庶的模样,心中嫉妒,大长公主真是好命,居然有这般丰美的食邑!这薛睿跑到这儿来,可是有什么古怪? 薛睿的心情十分烦躁。从毓景花庄到百花村,这一路山路崎岖,十分难行,他还故意挑难走的路走,没想到秋克忠骑术精良,他竟然始终没甩掉秋克忠。 看着眼前的村落,薛睿虽然心中颇为惦念那位绝色小娘子,可是他不打算领着秋克忠一起去找她。 薛睿看了两眼秋克忠,就拨转马头道:「沿着百花溪去看看吧!公爷跟我走吧!」 秋浩乃色中饿鬼,当街强抢民女被赤龙卫暴打。当日薛睿也在场,事后京城议论纷纷,他就这样被秋浩带累了名声。从此他再不理会秋浩。 因此虽秋克忠人人皆说他忠直,可是薛睿总觉得他们秋家的家风大有问题。 方才在毓景花庄之时,薛睿就已经打听明白,赤龙卫的鹰,曾在百花山南麓出没,正在这一带。但他七夕当日,就早细细搜查过这里,毫无收获。想必赤龙卫现在也没有找到时楚茗。 薛睿看了一眼百花村,心中一叹,这般近,竟不能去探望那绝丽美人。他这次回毓景花庄,本想找王安德问问她的事儿。没想到王安德堕马,伤得不轻,没能来见他。 秋克忠一直留心着薛睿的神情,总觉他的态度有些古怪。但是他打定主意,只要盯紧了薛睿这地头蛇,不愁发现不了线索。 忽然身后有人纵马赶了上来,高声叫道:「国公爷,世子急信!」秋克忠看那人跑得人困马乏,心中一惊,不知道这次儿子又出了什么事儿。 薛睿一听,他倒不急着走了。「秋世子怎么啦?国公爷要末将帮忙吗?」 秋克忠看着薛睿。薛睿一脸关怀,眸子里却透着幸灾乐祸。秋克忠笑不出来了。他这个儿子,人蠢又自大。京城这些个贵胄子弟,哪个暗地里玩的不比他厉害。可是只有他,天天被赤龙卫逮着揍。 秋克忠没理会薛睿,展开信一看,面上却露出喜色。他抬头眯眼看了看这百花村,忽然道:「明锐将军想做什么,自去做吧!少陪了!」说着他马鞭一扬,就带着他的人进了村,直接朝村南面去。 薛睿一看就知道必有蹊跷,怎么肯放他走。他忙打马跟上道:「末将的事情,不在这一时,末将陪国公爷走走。这里你地面不熟悉。」 秋克忠心中暗叫失策,早知道儿子能得到线索,他就不会上毓景花庄去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只急匆匆打马向前。 薛睿看他的模样,不由心中也奇怪,那草包秋浩,在搞什么幺蛾子? 不料秋克忠竟一路策马狂奔,奔到了他熟悉的那村口院落之前。秋克忠二话不说,就让士兵一边砸门,又派出人手,翻墙进了院中。 薛睿不由大怒,原来他这是冲自己来的?自己这几日在打听这姑娘的消息,秋浩知道了?老家伙看似笑嘻嘻,被自己在林子里溜狗一般溜了半响,这就要找回场子了? 秋克忠看他发怒的模样,不由讥讽地看了薛睿一眼:小子,你以为我没有你,我就找不到皇上的线索了? 薛睿看到秋克忠讥嘲的神色,更不由又惊又怒。看来自己猜对了,到底是哪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走漏了风声?他沉下脸道:「国公,你这是何意?」 秋克忠看他不悦,也越发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薛睿这是怕自己抢功劳。他见那大门被士兵们锤得摇摇欲坠,笑道:「我是何意?开了门见了人,薛将军自然知道了!」 说话间,水梅疏家的大门轰得一声,终于被砸开了。 烟尘四起,秋克忠一马当先就冲了进去。他完全没有理会站在栀子树树下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姑娘。他喊道:「搜!」 薛睿紧随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带着面幕搂着妹妹的水梅疏,身子微微颤抖,看起来那般单薄可怜。 薛睿心中愤怒,上次他来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敢跟他讲道理,碰到了秋克忠这混账,她却被吓得这么厉害。 却听东房里一阵乒乒乓乓,冲进去的士兵们,将水梅疏的嫁妆箱笼掀翻,翻箱倒柜地搜查着。 水梅疏忙捂着妹妹的嘴,不敢让她再出声。她对上了那将军的目光。那人身穿暗金甲,十分高大。他的目光冰冷,看她就像看一件物件儿一般无情。 薛睿看到了水霜月愤怒的眼神,他忽然想起了当日小姑娘说这嫁妆贵重。 薛睿更怒了,看着秋克忠厉声道:「国公爷,光天化日之下,你强闯民宅意欲何为?」说着一挥手,他带来的士兵,竟将秋克忠的人拦住了。 「你做什么?」秋克忠一直防备着薛睿,没想到这愣头青,竟然翻脸翻得这么快。秋克忠沉着脸道:「什么强闯民居,我奉太后懿旨行事!你百般阻拦,可是心怀叵测?」 薛睿冷哼一声道:「我也奉了太后懿旨!太后说搜寻之时,务必低调,不可扰民!」 秋克忠没想到薛睿这么强硬。他脸一沉,方才那笑呵呵的模样立刻不见了。他阴沉地冷笑道:「良民自然是要安抚。但这户人家,藏头露脸,一看就是匪类!」 水梅疏没想到薛睿会回护于她。他们这般一阻拦,想必楚茗能跑得更远一些。 第45章 水梅疏抬手摘下了面幕,一扫方才的畏缩模样。 她抬头落落大方地道:「民女身子不适,故而蒙面。民女世居百花村,乃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位大人一言不合就打烂我嫁妆,民女自然不敢多言。可若说我结交匪类,民女却绝不能认!大人明察,勿要错听谗言。」 薛睿早知道她十分大胆,今日听她这一番话,更觉得她美貌胆识皆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他转头瞪着秋克忠道:「国公爷,这女子的话,你可听到了?国公爷不会是欺这小女子单身美貌,就开始罗织罪名意图不轨吧?」 秋克忠方才在秋浩的信上,已经知道此女乃是绝色。可是如今他看到水梅疏除下面幕,秋水盈盈丽色映日,依然惊艳不已。 秋克忠这一晃神,竟没有立刻反驳薛睿的话。而他盯着水梅疏呆呆看的模样,更坐实了薛睿的指责。众士兵见自己的将军这般失态,不免面面相觑,跟薛睿的士兵对峙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儿。 水梅疏只觉秋克忠的目光十分奇怪。不像她惯常所见的那样满溢着邪气,其中的含义十分复杂。 薛睿冷笑道:「国公爷!别看了!回个神!你的兵,可曾找到什么?」 秋克忠定了定神,看着自己的手下,手下皆摇头。秋克忠不再疾言厉色,又语气平和地问:「姑娘,你家中,只有你一个人吗?你的家人何在?」 水梅疏心中一紧,只回道:「父兄不在,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和妹妹。」 秋克忠身子一震,上前一步要说什么。水梅疏一惊,忙向后一退,薛睿挡在了她身边,冷笑道:「国公爷,请你自重!」 却听此时门口有人尖声道:「大人,他们水家还有个花窖,就在那栀子树之下!大人可曾去搜过?」 水梅疏大吃一惊。 说话的人,正是隔壁邻居冯彩儿。冯彩儿口脂擦得极艳,眉毛画得黑靛靛的。她眼里闪过一丝恶毒道:「你那野男人哪里去了?」 水梅疏只抬眼看了她一眼:「冯彩儿,你只是给人做妾而已,怎么就将礼义廉耻,伦常道理都忘了?他是我表哥,也是我未婚夫。不劳你挂心,我家郎君出门张罗生意去了。倒是听说你的聘礼,又被王管事的人抬了回去。什么时候再来送一次?」 水梅疏的话音一落,冯彩儿恼羞成怒,眉眼都立起来了:「水梅疏,你拖欠了大长公主府佃租,就眼红我和王管事家的亲事!在大人们面前,你还不老实说你窝藏人犯的事儿!大人,她偷偷挖了花窖,那花窖……」 水梅疏拉着妹妹向旁边一站,让出了花窖的入口。「大人,此女血口喷人,为证清白,大人可派人下花窖查看。」 冯彩儿不想水梅疏居然反将她一军,不由脸色难看,愣住了。 水梅疏神态自若地道:「百花村种花的人家,谁家没有花窖?花窖冬天储藏花根,让花越冬。平日里存放采摘下来的鲜花瓜果,保湿保鲜。这么平常的物事,你为何这般大惊小怪,分明是在误导大人!」 水霜月立刻道:「冯彩儿,你家才可疑!大长公主府的王管事,不就在你家受的伤吗?你家才有反贼!」 冯彩儿正要再骂,不料她妈冯大媳妇得知了消息,旋风一样地冲了进来。她劈头就给了冯彩儿一个大嘴巴:「你猪油蒙心胡说什么?跟我回家去!」 冯大媳妇说着打了个哆嗦,她瞅了瞅,没看到水梅疏那可怕的未婚夫。冯彩儿被她妈打得晕头转向,捂着脸立刻涕泪纵横:「老娘,你疯了!」 冯大媳妇看到那些官兵就腿软,下死力气扯着冯彩儿,差点儿将她的衣襟都扯开:「赶紧给我滚回来!」 她对秋克忠迅疾道:「她,她婚事不顺,每天发癔症,她都是瞎说的!」说着就陪笑着,强将哭哭啼啼的女儿拉走了。 水霜月在后面喊道:「发癔症就能咬人了吗!」 水梅疏和妹妹两个人已经揭开了花窖的盖子,让士兵们进去搜。 水梅疏直起身来,对着冯家两人的背影道:「大婶子,既然冯彩儿撒癔症了,就管好她,下次也许就碰不到我们这样讲理的人家。」 冯大家媳妇吓得一哆嗦,她怎么知道女儿居然敢来找水梅疏的麻烦。她现在听到反贼两个字,就觉得腿肚子吓得转筋。她不由拽着冯彩儿,跑得更快了。 士兵们进花窖里去搜了一圈儿,一无所获。薛睿嘲讽地看着秋克忠:「国公爷,你找到什么了?」 薛睿又看了看这一地狼藉,和东屋被翻倒的嫁妆家什:「国公爷,这回你这是无故惊扰良民,你毁坏了的东西,还不翻倍赔偿给人家?」 水梅疏微微一愣,她也看出来薛睿和那暗金甲中年将军在暗暗别苗头。她道:「多谢薛将军,小女子知道大人是为了国事。只需照价赔偿即可。」 秋克忠听她前半句的时候,还以为她深明大义,听到后半截不由眉头抖了抖。她锱铢必较的模样,倒是个农女了。不过方才她临危不惧淡定自若,那神态实在太像那人了。 他心中暗骂儿子,看来多半是儿子又见色起意。不料却被来寻人的赤龙卫看到了,就吃了亏。自己不该太心急,得了他一两句话就跑来。 只是眼前这女孩儿,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薛睿又为何这般维护她,秋克忠心里也是拿捏不准。 第46章 秋克忠爽朗一笑道:「姑娘,打扰了。损失我会照价赔给姑娘。方才听闻你拖欠了大长公主的佃租,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薛睿一笑道:「真有此事么?」他望着阳光下越发显得容光绝世的美人。怪不得七夕那天,她会在自家府门前跟王管事拉扯。原来如此。 只是这美人倔强,上次他问她,她竟闭口不言。薛睿用马鞭敲敲手心:「田庄里的事儿,我一向从不过问。但若姑娘有所请……」 秋克忠暗骂他狡诈,他本来是想挑拨试探一下两人的关系,没想到薛睿竟然顺着他的话茬,让这姑娘向他讨情。自家小子要有薛睿一半机灵,也不会为女人搞得声名狼藉了。 水梅疏垂目,微微一笑道:「多谢二位关怀。近日我找到了开源节流的法子。佃租不日就可交清。」 秋克忠看薛睿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不由高看了这姑娘几分。只是更弄不清楚她和薛睿的关系。看起来倒像是薛睿一头热。 薛睿看到她脸上笑容乍现,明眸皓齿,只觉心中猛然一跳。他定了定神,也笑出了八颗牙齿,看上去十分英俊。「那就最好。姑娘,今日你受惊了。我有要务在身,不便再多谈,改日我来看你。」 水梅疏没想到薛睿居然跟她约起了改日。薛睿看着秋克忠:「国公爷,如今搜也搜了,砸也砸了。您老还要在这单身女孩儿家盘桓吗?」 秋克忠一直盯着水梅疏看,她微笑的模样,倒不太像了。他道:「姑娘,你且写个单子来,等过几日,理国公府自然会照价赔偿。」 水梅疏福身称谢。 秋克忠将要打马出门的时候,一脚却踢到了一个圆口密封的扁肚子陶缶。陶缶滚了滚,密封的盖子开了,掉出了里面研磨的细细的香粉和花瓣茶叶。 院中立刻充满了清雅的淡香。 水梅疏心中大惊。她忙走过去,就想去拾起那陶缶。不料薛睿已弯腰顺手捡起了它。 薛睿和秋克忠都同时看着水梅疏。 她院中本来就花草甚多,为了灭蚊子,方才还熏了艾草,再加上方才打开了花窖,院中味道更为驳杂。他们一时竟没有注意到这院中还飘着淡淡的香料味道。 薛睿紧紧地盯着水梅疏,他眼神十分犀利:「姑娘,还会制香?」 秋克忠心中的疑心也越来越重,难道真的是那人的后裔?这么些年,多少人想找那人,谁能想到居然近在咫尺? 水梅疏垂目道:「会一些粗浅的入门手法。我家的芳花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我们独特的培育方法。这陶缶是用来窨香的。将香料放在里面,要一月之后才能制好,如今提前开盖,这香茶制不成了,香料也浪费了。」 薛睿和秋克忠两个人紧紧盯着她,只从她脸上看出心疼,竟没有看到一点儿惊慌失措。 秋克忠忽然道:「这制香之法,姑娘从哪里学来的?」 水梅疏不由抬眼看了他几眼,心中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她出口就改了答案:「乃是家父传授。」 果然那秋克忠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她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垂下眼睛又道:「这香的损失,不知能否加进赔偿之中?」 秋克忠定了定,没想到她还有心思惦记这点儿钱。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道:「当然。」 薛睿只觉这香气十分不凡,他现在看水梅疏,越发觉得她秀外慧中,品貌俱佳,绝代佳人亦如是。 他笑着道:「怪不得我母亲的香花和香粉,风靡城中。原来我们的皇庄上有姑娘这样的人才。」娴毓大长公主府自制的香膏口脂,让他在京城贵女圈儿混的如鱼得水。不料今日他能看到香花的主人。 秋克忠听了这话,心中狐疑更深。然而世人皆知,大长公主深恨那人。绝不可能容那人在她的地盘上逍遥度日。 薛睿和秋克忠两个都想跟水梅疏再仔细谈谈,可是又都觉得对方碍眼,心中有点踌躇。 此时却听天空中远远地传来一声苍鹰的鸣叫。 两人同时大惊抬头,赤龙卫!他们两人当下再不犹豫,匆匆上马出门,临别之前,薛睿又叮嘱道:「姑娘,我们来日再叙!」 关上了门,水梅疏差一点儿就站不起来了。忽听瓦上轻响。 她和水霜月两人对视一眼,一激灵。水霜月从照壁后面探头,却开心地低声道:「表哥!」 水梅疏大吃一惊,她忙转过院中,只见楚茗正站在院中。 她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轻声道:「你没有走?」她又抬头看那天空中盘旋的鹰:「是你放出了黑蛋,引走了他们么?」 说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快走两步来到楚茗的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扑到了他怀里:「我刚才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水霜月也扑了过去,很开心地说:「表哥没走太好了!表哥,他们找不到你的!」 楚茗一直紧紧攀着后墙,躲在房后,从未离开。他听到了他们所有的话。他抓着椽子,吊在半空之中的时候,就拿定了主意。若水梅疏遇到危险,他今日要大开杀戒。 他觉出怀里的女孩儿的颤抖。他的眸子里的红光渐隐。方才秋克忠态度奇怪。他在后墙时候,听得十分清楚。秋克忠的士兵冲进来就一番砍砸,若他真藏身暗格之中,那么秋克忠此举,到底是要救他还是要杀他。 他抬起手臂搂住了她。他在她的发间轻嗅道:「不要害怕。」有我在,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人。 第47章 水梅疏只觉他搂着自己的力气大了几分。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儿。 她不由脸一红,忙松开了他:「表哥,你的伤势如何?」 楚茗却轻哼一声道:「他们方才太啰嗦了。」水梅疏忙要解他外袍查看,他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水梅疏只觉他的眼眸深沉好像深潭一般。他轻声道:「薛睿风流债满身,他的情人可以绕着京畿大街转一圈。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 水梅疏脸一红道:「我明白。」 楚茗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颈子上的盘扣上道:「似乎伤口不妥。」水梅疏只觉他的掌心火热地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她面上的热意更浓,不由心跳加速。 楚茗看她面上的红晕迅速扩大,心头也微热,忽道:「方才你唤我郎君,表哥这个称呼,不若郎君亲近,不若就改了吧。」 水梅疏望着他,也立刻想到了方才她对冯彩儿说的话。她抓着他领子上盘扣的指尖,都快要羞红了。 她只忙着解开他衣袍,帮他看伤口,而他却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她轻嗔:「表哥!」 水霜月在一边惊叫:「表哥背上是不是又出血了?」水梅疏忙扯开他的领子,就势脱下他的外袍。果然雪白的中衣上,已经染上了一点血迹。她不由心里一痛。 她忙给他重新裹伤口上药。家里被翻得一团乱,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给楚茗裹好伤之后,水梅疏只能让他坐在院子中的马扎上,等收拾好床塌,再进屋子躺着。 楚茗想要帮忙,却被她按住了,她深深地望着他,眼里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一丝心痛:「表哥,听话,不要再动了……」 楚茗很久没有再听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了。这般亲昵又温柔,不客气,可是却藏着深深的关切。 太阳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眼前忽然浮现起父亲临死之时的情形。 那时候父亲嘴角流着暗红的血,他目光直直盯着头顶金色的九龙凿井,气息微弱地道:「世人都想要这位子,却不知道坐在这里有多冷。再也听不到一个人跟你说真心话,也不能再对人说真心话。茗儿,剩下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他微微闭上眼睛。虽然此时七月夏日的阳光,晒得全身都微微发烫,可是刻骨的寒冷却从心中直透出来。 水梅疏回头,只见楚茗闭着眼睛微微蹙着眉头。她的心一跳,这样的楚茗温柔又带着一丝忧郁,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俊逸非常。 楚茗的个子高,他坐在简陋的小马扎上,明明有点古怪好笑。可是此时他的模样,却淡定从容。 水梅疏想,他好像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之中,都如鱼得水自在舒服。 楚茗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睁开了眼睛。 水梅疏却吓了一跳。楚茗的眼神冰冷之极,自带一股压抑的威势,好像要将万物冻结。 水梅疏不由问:「伤口很疼么?你且忍忍,马上就好了。我先收拾了塌,你就能躺着了!」她忙加快了打扫收拾的动作。 他凝视着水梅疏。女孩儿忙忙碌碌,额头上现出一点晶亮汗水。他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了。 他见惯了多种多样的假意。可一个人的真心,想藏也藏不住。她对自己必然有真心的。 水梅疏来扶他的时候,他忍不住伸臂将她搂在了怀里,埋在她颈边,紧紧地搂着她,让她玲珑的曲线紧紧贴着自己。 水梅疏以为他伤口痛,不由心中有点紧张,却听耳边他轻声道:「再唤一声,我家郎君。」 水梅疏脸一红,轻轻推着他的胸膛,让他松开自己一点儿:「表哥莫要如此。」 楚茗不由有点失望。他回到屋中,只见柔软新铺陈的被褥,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她还将中衣叠的方胜也放在了他枕边。一切都那么妥帖细致。 他重新躺回了榻上,被熟悉的香味包围,他紧张的筋骨松开了点儿。 楚茗心中泛起一个念头。来到这儿不过短短数日,他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习惯了女孩儿的照顾,习惯了床榻,习惯了被香味环绕。 他凝视着水梅疏,习惯,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若你能一直这般用心待我,其实我…… 水梅疏和妹妹在屋中忙忙碌碌,扶起翻倒的座椅。她看到祥云纹衣柜、多宝小箱,躺柜、床柜上,刀砍出来的深深裂口,满地横飞的木屑。心中十分惊恐,幸亏方才没有让楚茗藏进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东屋里的嫁妆家什,她还没去查看,也不知道如何了。想到父兄辛劳为她置办的嫁妆,她还是没有保住,她的心一痛。不过她眼下最缺银子,旁的早已顾不得了。她轻声道:「一会儿我细细写个单子,过几日就去找那国公,要回赔偿的银子。」 楚茗眼神一沉,他道:「理国公秋克忠,人都说他是个豪爽之人。我看这些家具做工精致,年代也久,都很值钱。坏在他手里,不要跟他客气,多写点数目。」 水梅疏听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她正想什么时候听过。水霜月惊讶地道:「啊呀!他就是昨天黑蛋赶跑的坏蛋的爹吗?我看他也是坏人!」 水梅疏一惊,她望着楚茗:「今日他们来,莫非是为昨日之事么?」 楚茗唇边泛起微嘲:「秋浩意图调戏民女,深明大义的理国公,不会跟儿子同流合污。他们是为了赤龙卫的鹰。」 第48章 水霜月跳了起来,丢下了手里的抹布扫帚:「黑蛋!我出去看看黑蛋哪儿去啦!它的伤还没有好呢!」 楚茗叫住了她:「黑蛋引他们去百花溪了。要在百花山里转一圈,才会回来。先不要去,以免惊动了他们。」 水梅疏吃了一惊:「赤龙卫……」她想到了鹰腿上的信,还有黑蛋对楚茗莫名的信任。她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但是赤龙卫是效忠朝廷的。可楚茗却是个反贼。 她的心猛然一跳,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收拾的时候,即便背对楚茗,脊背也总觉得被楚茗专注的目光烫得火辣辣。 此刻她就更加心慌意乱了。妹妹不知道在和她说什么,连喊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听清楚。 水霜月倒很高兴:「那好,姐姐你没说不行,就是答应我了!我今天下午就不去学堂了!姐姐你跟先生请假吧!」 水梅疏终于知道妹妹到底打什么主意。她收束心神,捏了捏妹妹的鼻子:「你乖一点。韦老先生说你有进步了。好好去读书,别再动歪念头。」 水霜月嘟着嘴,忽看着楚茗道:「表哥!考武状元也需要读书吗?」 楚茗收回了凝视着水梅疏的目光,转而看着水霜月,道:「自然。武举分文武两大项目考察。骑射、步射、硬弓、掇石,这些是武艺的考核。此外,还要考武经兵法。小妹若不好好读书,又怎么能看得懂兵书。」 水霜月皱着眉头:「这么难!」 水梅疏没料到楚茗会如此认真地跟妹妹谈论武科。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制止这个话题。若考武状元这个念想,能让妹妹爱读书,自然是好。可是,若她从此野了心,将来妹妹又怎么甘心过平凡日子。 却见水霜月眼珠一转,一拍掌道:「我还可以从军去!从小兵一直当到女将军!就不用考试了!」 水梅疏又气又笑:「不招女兵!」楚茗赞赏道:「有道理,既要开女武科,自然也当招女兵。这一项也要改革!」 水梅疏望着他,每次他说这样颠覆朝局的话题,都那般随意,好像只是在谈论地里花草的收成。 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中午水梅疏炖了鸡汤,因楚茗不爱荤腥,特意撇了汤上的油沫子,加进了翠绿爽口的现摘野菜,又切了蘑菇丁子。 她又热水里焯了焯刚割回来的嫩豆腐,放入鸡汤。再滚油烫了烫鳜鱼片儿,细细片了如纸般的薄片儿,与豆腐同煮,滴一点儿香油起锅。奶白鸡汤鲜绿野菜,一掀盖子香气扑鼻。 连楚茗都多吃了一碗白米,真心诚意地道:「水姑娘,今日即便不比美貌,光论菜肴,姑娘的手艺也胜过御厨了。」 水梅疏只觉心花怒放。开初她觉得楚茗挺好养活,后来才发现他只是不抱怨而已。得了他真心夸赞,她心里又甜又暖,嘴角上扬:「楚公子的口味儿我明白啦。以后定然让你满意。」 她话说出口,就知道不妥,忙低头夹菜,掩饰着脸颊上泛起的热意。自从与楚茗熟悉之后,她就随意了许多,这样可不好。 楚茗微微一怔,眼前热腾腾的美食都瞬间失去了滋味儿。他只能看得到女孩儿白皙细嫩的脸颊上的那一抹动人红晕。 水霜月一边吃一边道:「姐姐,还有甜的,姐夫也爱吃甜的!玫瑰糕他吃得最多。姐姐再做一些吧!」 水梅疏没想到妹妹脱口而出就叫姐夫,她忙道:「不要混叫。」 楚茗却夹了汤中的一块儿鸡丁给水霜月:「吃这个,长得高。」他和水霜月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水梅疏望着一大一小的笑容,她心中既慌乱又甜蜜。若真是一家人,那该有多么…… 她对上了楚茗的目光,只觉那目光好像有了实质,轻抚在她身上,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楚茗唇边含笑,夹起一根野菜:「我看你也喜欢吃清淡的,这个有滋味儿。」 水梅疏红了耳朵,小声道:「多谢表哥。」亮晶晶的青翠青菜,嚼到嘴里,透着一丝甜意。 却听水霜月道:「姐夫,我姐确实爱吃素,她也爱吃甜!」 水梅疏伸手打了她一下脑袋,羞道:「你这孩子,说了不要乱叫了。叫表哥就可。」 水霜月摸了摸头,看着楚茗,睁大了又圆又亮的眼睛:「表哥你不是说,家里人待你不好,没有朋友,也没有老婆吗?我们百花村不好吗?表哥你留下来吧!」 她又小声地加了一句:「正好娶了我姐姐。她也就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 水梅疏羞得抬不起头来,她根本不敢看楚茗,她对妹妹道:「热饭也烧不住你的嘴么?这是些什么话,你再说,就没有玫瑰糕吃了。」 水霜月忙讨饶:「姐姐,我不说了。」 水梅疏垂着头,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难以消退。楚茗望着她,目光变得十分复杂,他忽然道:「小妹说的也很有道理。若能留在百花村……」 水梅疏心跳得厉害,猛然抬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茗望着水梅疏,她眼中的那期冀的光芒,晃得他心也颤了一颤。 留下来?这小小的村落也是人间,也有龃龉争吵,但比他原本高处不胜寒的日子,却平静安宁了许多。 水霜月虽然不懂他们两人的神色,但只觉好像气氛似乎不太一样。她把汤喝个见底,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俩:「表哥你真的会留下吗?」 第49章 楚茗轻声问:「我留下,那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会跟着我留下。」他的眼光落在了院中的破烂家具上。家具上长刀砍的刀痕清晰可见。 他望着水梅疏,很想问她,即便如此,你还想让我留下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问出口,也许是他看到了水梅疏那瞬间黯然的神色。他竟不想看到她为难。 水霜月终于知道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似乎是惹了祸。她这下再也不敢说不去私塾的话了。吃了饭洗了碗,她就很自觉地抓起书袋子,一溜烟儿跑了。 水梅疏起身收拾碗筷的时候。楚茗已经躺回了榻上。与往常不同,他扭转身子背对着她,正捧着香谱一页页地翻。 如此,水梅疏就不用再对上他那火热的目光。她本该松一口气,可她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有点失落。 发现自己心情起伏,水梅疏不由一惊,她赶忙告诫自己:他很快就要离开了,不要太依赖他。等他走了,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可是端着碗筷回到厨房,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大灶旁边的各种香具。再微一转身,她的脚又碰到了地上菜篮子边儿上的香花。这些都是制香的原料。 水梅疏心中叹气。与楚茗相识连十日都不到,可她的日子却与往日再不相同。 她收拾好了碗筷,又回屋理妆。看到妆台上的口脂盒子,她的心猛然一跳。脑海中浮现起,那日他点着她唇瓣的情景。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红晕飞一般地侵染着面颊。 她伸出指头也学着他的模样,擦过唇瓣。她望着镜中眼神略迷离的自己,轻声道:「这香味不配你……」镜中的自己明艳不可方物。她放下了镜子,又重新冷水扑了扑面,才去看楚茗。 想今日也折腾得够了,她轻轻推开门,悄悄看他睡得安稳不安稳。谁知她一推门,楚茗就睁开眼睛望着她。 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刚刚扑过冷水的脸颊,水嫩莹润吹弹可破。 楚茗的耳力极佳,她方才在隔壁说的那句话,他都听到了。他凝视着水梅疏的唇瓣,樱桃小口没有擦胭脂,在午后的阳光下,依然闪闪发光,好像涂了一层蜜一样。 他的眸子更深了,道:「你只需颜色极淡的口脂,你本来唇就很好看。」 水梅疏脸红了,心里却有点酸酸的:「表哥真是博学,对女子的口脂,也这般有见地。」 楚茗的眼神却一冷,他眸子里出现一丝嘲笑:「我是脂粉堆里长大的,自然有研究。只是多年不碰,生疏了。好在还没忘了那香方。」 水梅疏只觉他身上冷意更甚,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可是想到珠围翠绕的绝色佳丽围绕在他身边的情形,她心中更加酸涩了。 她垂目道:「公子说过你不是制香师。那能让你调香之人,想必一定是极为出色的佳人了。」 楚茗本来身上的寒气,听到她这句话之后,瞬间散了个干净。 他眼中闪过惊讶,随即漾起了笑意:「你说的没错。」他看着水梅疏眼中的涩意,终于轻笑道:「我是给我娘亲和她的密友们调制的。彼时她们确实都是倾城之花,只是如今年华已逝,没法独占鳌头了。」 水梅疏不由面红耳赤:「原来是为了伯母。」 她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他笑意之中那一闪而过的苦涩。方才她那暗暗拈酸的心思瞬间都不见了。 她不由走了过去,坐在了他床边的短凳上。她凝视着他轻声道:「表哥不要难过。」 楚茗微微惊讶,她竟然能看出他的这一点情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他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再唤一声郎君。」他的唇轻触着她的耳垂,让她微微颤抖着。 她心中一阵迷离,却抓着他的肩膀,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垂目躲避他。她与他四目相对,看清楚了他眼眸中的一点讶然和黑沉沉难以分辨的神色。 水梅疏凝视着他,脸上羞涩的红晕迅速消失了。他眼神中的情绪很多,她难以一一分辨,也不敢一一分辨。可是这些情绪之中,却没有她看惯的那些占有迷恋之意。 水梅疏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对她并无多少男女之情。自己明明知道他们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只是事急从权才会这般亲密,可到头来,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 楚茗的眸子中显出一丝不悦,他手中用力,重新将她搂在了怀里,在她的颈边咬了一口。 他轻声道:「怎么了?不是嫌我不是君子?现在莫非又希望我真的不是个君子了?」 水梅疏心中纷乱,明知他无心,可是此刻他这般亲密地搂着她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对自己十分有意。 她心里难过,伏在他怀里没有动,只轻声道:「表哥,我允了助你以香味平息血气,就不会失言。只是那些玩笑就不要再开了。我……」我会当真的。你总是如此随意玩笑,可我却会当真。 楚茗的心里一阵烦躁。他搂着她的手臂也收紧了,又咬上了她的脖颈,又舐了舐,只觉舌尖儿有点甜。水梅疏破碎的轻吟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心中的烦闷才消散了一些。 楚茗没想到水梅疏看似于男女之情并未开窍,却这般敏锐。然而他自己亦然。虽然厌女,可是那些靠近他的女子,心中打什么主意,他却一望便知。 第50章 也只有怀中的女孩儿是个例外。她看似温柔实则坚毅,看似单纯实则精明。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想什么。 他的眸子一沉,不过没关系,他们有的是时间。只要她跟他一起走。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表妹你不够坦诚。我一会儿说给你方子。昨天晚间那冯大家媳妇,把单子上的香料送过来了。只是都是些平常香料。这香方所需的名贵香品凑不齐,只能寻香花代替了。」 水梅疏伏着不动,听他又轻巧地转开了话题。还说自己不坦诚,可是他呢?真真假假,开玩笑像认真,认真像开玩笑。他心中又如何想她? 他清冽温柔的嗓音,十分动听,可她却难以集中精神。 楚茗说完了,却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挣开他的怀抱去准备制香。他心中一动。 水梅疏眼角悄悄渗出了眼泪,心中不知是在难过还是欢愉。一双有力的手掌托着她的脸颊,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两道火热的目光。可是她却不再像之前那么心猿意马。 楚茗轻叹一声,伸出拇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光:「算了,今日你我都累了。陪我休息,不用制了。」 水梅疏终于有力气推开他了。她垂目道:「马上就要七月十五了。没多少时日了。我去准备。」 楚茗忽然在她身后道:「我……并非……」 水梅疏不自禁地停下了步子,眼睛也微微睁大了。她忽然紧张起来。他要说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快。竟然比他们耳鬓厮磨之时,还要紧张。 楚茗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背影,心中也是一凛。他方才想告诉她什么?他们认识可还不到十天! 他眸光沉沉地望着水梅疏微微颤抖的脊背,「我并非要你为难。表妹莫要难过。」 水梅疏松了口气,心中涌上淡淡的失落。她嗯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下午都在制香,不自觉之间,已夕光斜照。水梅疏方觉得有点饿,急忙停下制香的活儿,开始准备晚饭。却听水霜月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道:「姐姐!我们老家的堂姐来看我们了!」 水梅疏十分惊讶,自打她记事,就不曾有老家亲戚来过。这次父兄出事,她也曾寄信给族中,但却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难道是因为武威路途遥远,他们现在才到么? 她忙擦了把汗,抿了抿头发,就迎了出去。 看到拉着水霜月的手站在院中的女子,她却大吃一惊。 「你?你来做什么?」 那女子正是她从百花镇回来的时候,与她同车的女子。她今日的打扮虽然于水梅疏不再一模一样,但依然风格相同,带着面幕顾盼生姿,依然与她颇为相像。难怪她骗妹妹说是亲戚,妹妹也信了。 水梅疏一招手:「阿月,过来。她不是我们的亲戚。」 水霜月十分惊讶,看了那笑意盈盈十分温柔的女子,颇为不舍地从兜里掏出糖来。「既然不是我堂姐,那糖还给你吧!」 那女子却不接,依然笑着道:「妹妹拿着吃吧。」 水梅疏更加不悦道:「你哄骗我妹妹,意欲何为?我与你该说的都说了。你来找我,若是为了景秀才,就不要再提。我与他再无瓜葛。」 那女子已经见识过水梅疏的决断,但听到她的话,还是眸中现出怒气。她压了压火,又笑了起来,正打算在说什么。 此时正房门忽然推开来,一个芝兰玉树一般的青年缓步走出。那女子只觉从未见过这般风姿卓秀的男子,一时愣住了。 却听他声音好听,话语却异常冰冷:「景某又来骚扰我娘子了?怕我见面取他人头,就找你来带话吗?」 那女子惊愕的看着楚茗。 楚茗生得那么俊美,他眼光拂过水梅疏之时,也那般温柔。可看着自己眼神就带上了冰碴子。为什么自己和水梅疏运道如此不同! 却听门嘎吱推开了:「阿梅,听说你亲戚来啦?我王村的外甥种了几亩西瓜地,给我送了不少。你们也尝尝鲜!」 水梅疏怔了一怔,笑道:「多谢张四嫂。」 张四嫂进来就看到了立在正房阶前的楚茗。楚茗穿着水梅疏集上新买的月白袍子,越发显得眉眼清俊,气质温润,气度不凡,暗藏威势。 张四嫂睁大了眼睛道:「呀!阿梅,这位小哥就是你表哥吧!你们家人怎么生的,这般俊俏的后生,就是当状元郎也足够了!」 水梅疏知道必然楚茗在人前露了脸,消息传了出去,所以邻居们这是专程探看他来了。 她也偷眼看楚茗,正与楚茗目光相触,他确实生得好看极了,她脸一红。楚茗对张四嫂颔首致意:「表妹多蒙嫂子照顾。」 张四嫂见他不仅人长得俊美,谈吐更温和有礼,不由高兴道:「嗨,小哥客气啦。你们婚期可订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与我说!操办婚事那事儿又多又繁,你们两个年轻,家里大人又不在,不要面嫩不说啊。」 水梅疏闹了个大红脸。楚茗却唇边含笑道:「多谢你的热心。若操持起来,自然会请教你。表妹,还不谢谢人家。」 水梅疏全然不知话题为何转到成婚之上,她只觉面上火热,又不能说楚茗不是她的未婚夫。她含糊道:「多谢嫂子,这些事儿,倒还不急。」 第51章 张四嫂却笑了道:「阿梅,怎么不急。你十六岁生日也快到了吧?要急的!阿梅别害羞。」她叹了口气道:「也是,这些事儿,原不该你来管。兴许等你们婚事成的时候,水大哥和阿南也会有消息呢?」 水梅疏被触动心绪,心中一酸,她垂首道:「谢四嫂吉言。我阿爹和阿兄,一定会回来的。」 张四嫂搂了搂她的肩膀:「对!」她这才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那陌生女子:「这位姑娘是?」这女子打扮得肖似水梅疏。 那女子被晾了半响,总算有人看到她了,她柔柔一笑,一双眼睛流转妩媚,风情十足:「见过嫂子,我是……」 水梅疏立刻截住了话头:「四嫂子,她是来找我买口脂胭脂的。」 张四嫂眼前一亮:「阿梅,你又做了新的么?给嫂子也匀一些吧!一会儿我让狗蛋给你送一篮子鸡蛋。你做的口脂,比百花镇香铺子里的都好!怎么地里种的都是一样的玫瑰凤仙,你家的就比别人香呢?」 水梅疏笑着应了:「嫂子最会夸我了,不值什么钱的小东西。等做好了新的,就送给嫂子。」 张四嫂又打量了打量那陌生女子。她为人精明,立刻看出点儿端倪来。她问:「姑娘你是哪个村的?」此女虽然打扮得很像水梅疏,可是举止之间媚态横生,来路恐怕有点蹊跷。 那女子冒认亲戚的路,已经被水梅疏掐断了。如今再听人探问,她就有点慌了。 水梅疏不动声色地道:「四嫂,今日官兵又来搜了一遭,打烂我许多家什,家里椅子都没一把能用的了。能不能先借您家的板凳用用。」 张四嫂进来就看到她院中的这乱劲儿了。这次搜村,官兵只搜了水家一家。她也怕其中有什么忌讳,没有出言询问。 如今水梅疏自己大方说了出来,张四嫂立刻道:「好,你且等着。我回去就让狗蛋给送过来。」 水梅疏送她出大门,走了两步,张四嫂拉着她在她耳边道:「我看那女的路子不正。你小心些,早点打发了她吧。」 水梅疏也轻声道:「谢嫂子提醒,我明白。」 等水梅疏回转,那女子终于忍不住了,她迫不及待地道:「水姑娘,我来是想求你……」 水梅疏冷淡地打断:「姑娘,既知说出来的话,会让大家都尴尬,你就不要再说了。」她一双美目望着那女子。 那女子心中十分不服气,这样冰冷无情的一个人,怎么景郎就把她当成宝贝?自己除了运道差一些,又哪里不如她了? 楚茗将她眼里瞬间闪过的嫉恨看得分明。他走下台阶,伸手将水梅疏拥入了怀中,冷冷地看着那女子:「出去!景某人再来纠缠我娘子,下次我就上门割了他的脑袋,吊在文庙外头。」 那女子被楚茗话中的寒气吓得一哆嗦。她自认为十分大胆,国公世子也被她玩弄手掌之中,可是水梅疏这未婚夫,却让她凉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瞬间熄了所有玩花招的心思。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水梅疏二人面前,「水姑娘,救我一命!」 水梅疏一惊,却听空中一阵鹰唳,黑蛋盘旋着,从空中直落了下来。 水霜月忙伸出胳膊,黑蛋落了下来。楚茗眼神一冷,黑蛋翅膀上又添了新伤痕,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水梅疏忙给黑蛋治伤,看了一眼那跪着的女子,道:「可是被景家赶出来了?你找我,我也救不了你。」 那女子没想到水梅疏什么都猜到了。只是她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实在不愿意就此功亏一篑。 她哭了起来,伸手除下面幕,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她生得颇为美貌,露出全脸之后,反而不像水梅疏了。 水梅疏给黑蛋包扎,心想,若不是在七夕碰到了楚茗,自己也许也会像她一般凄惶。 水霜月摸着黑蛋脑袋怒道:「黑蛋,是那些坏人又射你了吗?」 黑蛋却一声长唳,鹰眼锐利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楚茗眼神一沉,望着那女子:「是你伤了这鹰?」 那女子吓得一抖,忙道:「不不不,不是我!是鹰大爷救了我!」水霜月噗嗤一笑,怎么黑蛋成了大爷。 那女子小声哭泣道,十分柔弱可怜:「我名叫何小爱。今日从景家出来,搭了个马车,不料那人路上起了歹意。我骗他让我下车,趁乱就跑。没想到他会追上来。多谢鹰大爷,它忽然从天上扑下来,赶跑了那歹人,救了我一命。」 她看了黑蛋一眼,忐忑道:「它的伤,也是那个时候被坏人打的。」 黑蛋叫了一声,表示认同。水梅疏包扎的手却微微一顿,轻声道:「黑蛋谢谢你。」多半是因为此女打扮得跟她相似,黑蛋才会带伤奋勇救她。 水梅疏看何小爱此刻哭得双眼红肿,再无丝毫仪态。 她轻叹道:「你起来。一会儿我做起饭来,你吃一些。再与你些干粮盘缠,你走吧。」 何小爱不由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脸娇柔苦苦哀求道:「求求姑娘救我呀。我好难才从娇杏楼里逃出来。姑娘,求你收留我几日。我愿意服侍姑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水梅疏看着她:「还有什么隐情,一并说出来吧。」 楚茗微微皱起眉头。何小爱举止媚意十足,他早知道她来路不正,原来是青楼女子:「你是被逼良为娼?那你去官府提告,拐卖良家是重罪,要流放三千里。叫景某给你写状子。他这点儿担当都没有,不算个男人。」虽然在他心里,水梅疏的这个前未婚夫,还真不是个男人。 第52章 何小爱被楚茗话里的冷厉,吓得一哆嗦。她自认对男人很有办法,可是对上这个俊美冷峻的男人,她的心思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不敢有丝毫僭越。 她小声啜泣道:「我是诸王之乱逃难之时,被父亲卖进去的。这些年本已经攒够了赎身银子,娇杏楼也答应放我脱籍。可是东家公子,忽然强逼我与人打赌,要七纵七放之后,才肯让我离开。如今已经第七次了。过了七月十五,我就能赢了赌局。我现下已经无处可去,求水姑娘救救我啦。」 她哭倒在地上:「来日定当报答姑娘啊。」 水梅疏就知道她身上有大麻烦。她也明白了昨日她为何会被秋浩等人拦截了。她轻声问:「与你定约的人,可是国舅理国公世子,秋浩?」 何小爱不由心中绝望,水梅疏居然知道此事。她瞬间万念俱灰。理国公世子的威势,谁人不怕,她这番拼死挣命,还是徒劳无益。真的是蝼蚁不能跟天斗吗? 她面如土灰地轻声道:「是他。」 水梅疏看了看她,又看着楚茗。她已经收留了一个危险人物,难道要再加一个么? 楚茗凝视着何小爱,没想到她倒很有勇气,也不是一无是处。 最终水梅疏趁着板车进出运送荷叶的时候,让江立勇把何小爱藏在车中,送去了湖畔的茅屋之中。叮嘱她不要再到处乱走,七月十五之后就离去。 楚茗的九叶莲瓣佛灯在搜查之中被摔坏了。明日就要跟李富贵夫妇交割荷叶了,他只能再做一盏。 晚间在灯下,水梅疏看着楚茗白皙的手指翻飞,巧妙地编着那莲灯。她不由惊叹道:「你娘亲真是手巧,难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水梅疏自认也算巧手,平日里什么活计,在一边看上一遍,她就能学会。但如今看楚茗编织莲灯的动作,只觉眼花缭乱,默默记了百步,后面的就再也记不住了。 她叹道:「太难了。」 楚茗轻声道:「怎么,不偷师了?」 她才知道楚茗早注意到自己在一边儿认真地学。她看着眼中含笑的楚茗,也微笑:「表哥教我。」 楚茗眸子一动:「两日后,就要去兰慈寺了。我归期将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的目光十分温柔:「江湖之中,偷学功夫,可要将自己抵给师父赔罪的。」 水梅疏心一跳,没想到他并没有放弃。 楚茗看到了她的犹豫,他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他的手力气微微大了一点儿,扯断了一根荷叶茎。水梅疏不由轻呼一声,只觉十分可惜。 楚茗不再看她,将那跟断掉的茎利落地折断,又抽了一片带着梗的荷叶来,细细地压进编好的底座中去,重新编织起来。 烛光照着他的脸,闪烁不定,他的眸子也显得更深了。 水梅疏望着他的俊秀模样,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点儿。 他又道:「你再想想。我等你到盂兰盆节那天。跟我走,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给你。」 水梅疏心跳如雷,她竟不能像前几日那般,立刻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他。 水霜月本来在跟黑蛋玩,听到这句话,转头开心道:「表哥!也教我啊!表哥你还会什么功夫,都教给我吧!」 水梅疏忙站了起来道:「莫要胡言。」这么一打岔,这话题总算揭过去了。 晚间收拾好了,安顿妹妹睡下,水梅疏在他门前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她躺回被子里的时候,反复地告诫自己,他们两日之后就要分别,他们迟早都要习惯没有彼此的日子。 第二日楚茗什么都没说,水梅疏不由松了口气,压住了心中的那一点儿难过。 上午李富贵夫妇就来运荷叶。水梅疏去了田间招呼。她之前就将收割的花叶,收拾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到了地头,还送了他们几篮子当季的玫瑰和扶桑,并送了自己做的玫瑰定胜糕和玫瑰烤饼。 李富贵夫妻十分满意,可惜没有再见到楚茗。 李富贵问水梅疏:「看楚小哥是个白衣,他聪慧博学,为何不去应考?我有个侄子是县学的教谕,若是楚小哥有意,我可代为引荐。届时可交上少许银钱,挂个名字去县学听课。」 水梅疏没想到对方如此有心。可楚茗心存反志,何谈应考。她只能道:「我表哥他身子不好,耽搁了学业,如今他需得先将养身子。多谢李叔了。」 李富贵闻言,想起了楚茗那苍白的脸色。他风姿太盛,自己居然没有注意到他其实一脸病容。他连连叹息道:「原来如此。可惜了,可惜了。」 他将那九叶莲瓣佛灯慎重地放在了车上。李大婶也十分惋惜:「水姑娘,去了兰慈寺,我一定拜托师父,将这盏灯供在最灵验的祛病菩萨面前。你未婚夫会好起来的。」 水梅疏十分感动,站在花田田埂上,目送着板车离去,心中忽然有点难受。 楚茗见识不凡聪颖过人,又出身富贵,明明前途大好,可是却一心一意要颠覆朝廷。他的前路茫茫,令她忧心不已。但是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相识。 她站了一会儿,只觉心意纷乱。江立勇折返回来,笑着道:「大姑娘,你真能干!」 水梅疏一笑:「多亏大家帮衬。」江立勇看了看四下,走近了小声道:「大姑娘,那位何姑娘,我照看起来倒不费事,只是她总爱乱走。」 第53章 水梅疏一愣。何小爱藏在茅屋,水梅疏嘱咐了江立勇,托他看顾着点儿。 水梅疏悄声道:「我去看看她。」看帮工走过来了,两人立时换了话题。 江立勇道:「姑娘和姑爷明日就要上兰慈了。去看看兰慈的牡丹吧。虽然现在不是花期,只有叶子,可也是顶金贵的了。我们田里的牡丹不能比。」 帮工们笑了:「兰慈牡丹,千金难求,我们怎么好比!」 水梅疏与他们说了两句,看他们去照顾牡丹了,她就悄悄穿过树林,往溪边茅屋去。 不料刚转过树丛,就见茅屋之中的炊烟袅袅。她疾步上前推门。 只见何小爱半歪在茅草堆里,罗衫半褪露出半边白生生的臂膀,手里捧着一块儿西瓜,十分惬意。 何小爱见她来了,软软地笑道:「呀,是姐姐来啦。这稻草虽然松软,可是有点扎人。床铺也有一点儿硬,姐姐给我换个厚实一点儿的吧。」 水梅疏望着她,微微一笑:「何姑娘,这里是我们看林子的屋子。你不是说只要留下来,就什么都愿意做么?」她看着满屋子摘下来的花瓣,轻声道:「不若先帮我看着偷花贼吧。」 何小爱眨了眨眼睛,笑道:「呀,我看着花儿可爱,就摘了几朵玩玩。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不敢了。」 水梅疏望着她,轻声道:「何姑娘,我不晓得你以后的打算。但你既然拼了命也要离开娇杏楼,想必也是个有成算的人。」 她看着那升起的炉火道:「姑娘,这几日姑娘还是藏得好一些吧。不要再动火了。」 何小爱爬了起来,衫子丢在了稻草上,给水梅疏捧来一块儿西瓜:「我晓得啦。姐姐不要生气啦。我会小心。」 水梅疏看着她,推开西瓜道:「姑娘,你说过你十六岁,正月的生日。我还没有过十六岁生日,不敢称姐姐。你既然能逃了七次,可见很谨慎。为何到了这里,就将小心都丢开了?」 何小爱看着她,小声问:「真不吃啊?那我吃了。」她眼珠子咕溜溜转,「我说了原因,那你别生气呀,妹妹。」 水梅疏一怔,忽的明白了:「你之前几次逃脱追捕,都是靠景金川帮忙么?那这一次为什么不也等着景金川,而要偷偷跑去景家庄,差一点儿就露了行踪?」 何小爱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有点埋怨地小声道:「还不是因为……」 水梅疏忽然想到了昨日她说的话,景金川酗酒颓废,被县学惩罚。 她冷淡道:「升米恩斗米仇么?何小爱,我留下你,是同为女子,敬你抗争的勇气。可我并不是圣人。我不求感谢,但我也不能帮了人还要落埋怨。不若……」 何小爱慌了,忙道:「妹妹,喔不,水姑娘!是我一时开心就忘乎所以啦。以后我再不敢如此,我会小心藏在这儿,等风头过去就立刻离开。水姑娘待我好,我这辈子都不敢忘记的。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娘啦。」 水梅疏看她紧张的模样,轻叹一声:「算了。过几日风头过去,我帮你稍信给景金川,让他来找你罢。」 何小爱睁大了眼睛,十分意外地望着她。她那般憎恶景金川竟肯如此。她不由诚心诚意地感谢道:「水姑娘果真仁义。哎,是我小人之心了。怪不得……」 怪不得景金川对你念念不忘,如今我明白了,也真心服气了。她小声道:「我与景秀才,真不是那样的关系。姑娘……」 水梅疏转身推门:「那是不用我给他稍信了?」 「用的,用的!哎呀,水姑娘,是我错啦,都是我的错。」 安顿好这个麻烦精,水梅疏拿着交割清楚的余款,心中十分喜悦。 她先去张四嫂家里,把家里的狗大黄领了回来。大黄见了他们姐妹就摇尾巴,想去咬楚茗,却被楚茗一把抓住后脖子,轻轻拍它的狗头。 水梅疏忙告诉大黄,不能咬他。水霜月搂着它脖子告诉他:「他是我表哥!」又偷偷在它耳边道:「他是姐夫,你咬他就没骨头吃了!」 水梅疏又去多雇了几个帮工,将那白芷等该收割的花草都收了。给牡丹积肥疏叶,这一批牡丹本是三年前水梅疏的父兄,远涉洛阳求回来的,一直小心侍弄。若是死在她手里,她就欲哭无泪了。 这两日中楚茗教水梅疏制香,教妹妹习武。他又叫水梅疏用这些搀着田中的花草,赶制了几种香丸。 而水家多了个俊逸不凡,十分厉害的未婚夫的消息,风一样地传开了。两日间村中许多人,都好奇地来看楚茗。 水梅疏微笑着将好奇的众人都打发了。楚茗在家中榻上,听她跟跟众位嫂子媳妇大姑娘周旋,找种种借口不放人进来,觉得很有趣。 水梅疏心中却有点又酸又苦。待楚茗走后,她这未婚夫的谎话,又该怎么圆。她已经被退过一次亲了,再退一次,恐怕结亲的时候,就得到远处村子寻人家了。 她有时候看着楚茗,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想,若他不是个反贼,若他不是贵人,若……那该有多好。 终于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兰慈寺人山人海。沉香、多伽罗香等名贵佛香缭绕,笼着恢弘佛寺,夹着纸钱燃烧着的缕缕青烟。 味道驳杂,水梅疏和楚茗都带上了帷帽。两人拉着水霜月,一起迈入山门。 第54章 在第一进院中天王殿西侧的配殿里,他们排队寺中僧人供奉。请僧人在超度的名单上,加上了两人母亲的名字「崔无痕」、「池音佳」。 只等黄昏时候,由寺中高僧亲自来放焰口超度亡灵了。 他们从西配殿出来,向后院的大雄宝殿走去,准备礼佛敬香。水霜月忽然拉着他们高兴地说:「那是我们的四面莲和荷叶!还有表哥的九叶莲瓣佛灯!」 水梅疏眯着眼睛细看,看到了自家的四面莲叶,绿意葱葱装饰着净坛,十分醒目。她心中欣慰,准备一会儿就跟僧人攀谈一下,看看能不能打开新的销路。 水霜月则望着高高的净坛上那各类纸扎泥塑的狰狞厉鬼,眼中都是好奇。 楚茗看到了自己的九叶莲瓣佛灯,眼中一闪,放下心来。如今万事俱备。他转头看着身边的姑娘,不由拉紧了她的手。 水梅疏关切地小声问他:「可是伤口疼?」楚茗体质很好,伤口长得很快,就是内伤麻烦了一些。 这兰慈寺是千年古寺,坐落在京城北面的烂陀山上。他们昨夜半夜,天漆黑就从家中启程赶路了。 这一路颠簸又是山路,她担心楚茗的伤口有碍。 楚茗伸臂将她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道:「这里人多味道杂。」 隔着帷帽,水梅疏想到他们分离在即,心中难舍,胆子反而比平常大了一些。她也伸手轻轻环上了楚茗,「你要小心。」 楚茗左臂搂着水梅疏,右手牵着水霜月。心中既奇异又觉得一阵安宁。 他轻声道:「我娘亲以前经常来兰慈寺。她过得苦楚,一心想求解脱。她死了之后,我就来过三次。」 每次来,都是给人送葬。任你尊贵帝王绝色佳人,死后不过黄土垄中一孤魂。 楚茗三人踏进大雄宝殿之时,楚茗不动声色地转头瞥了一眼。 人群中,有人与他们一样,正抬头凝视着那盏九叶莲瓣佛灯。只见那几个人迅疾地分开人群,朝后院跑去。 楚茗眸子一动,成了。 今日佛寺中人山人海,做什么都要等许久。 终于轮到他们了,拈十三柱香,敬奉佛前,三人在蒲团上拜倒。 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水梅疏在心中祈愿,父兄早日平安归来,自己与妹妹度过难关,得遇良人。 最后她在心底又加了一句,从今别后,愿楚茗一世平安,长命百岁。心中忽然涌起阵阵酸楚,伏着身子,平息了心情才起身。 楚茗见她如此虔诚,起身后问她:「向佛祖求了什么愿?」 水梅疏还没说话,水霜月就道:「姐姐肯定在求如意郎君!」 水梅疏敲敲她的头,掩饰着心情,强笑道:「你是不是在求盖世武功?」 水霜月吐了吐舌头,又看着楚茗:「表哥求了什么?」 水梅疏望着他,他大概会求造反成功吧。这话可不能在这儿说出来。她忙打断:「后面还供奉着菩萨,我们去拜菩萨吧。」 楚茗拉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她叫了他几声,他才说:「我伤口有点疼。你们自去。一会儿在前面天王殿汇合。那里人少一点儿。」 水梅疏心中有点担忧:「那,我陪你过去吧。菩萨改日再拜好了。」 连一贯贪玩的水霜月,也过来扶着他:「这里人多,要牵紧了手,以免挤散了丢了你。」这一套话,正是进山门之前,水梅疏叮嘱她的。她如今一个字儿不差说了出来,十分可爱。 楚茗看着她们,最终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天王殿西配殿门口。水梅疏跟僧人说楚茗是病人,央求僧人借了一个长板凳,让楚茗坐下休息。 楚茗将水霜月抱起来,放在凳子一边,又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水梅疏脸一红,忙站了起来,轻声道:「如此不妥。」楚茗微笑:「你那么轻,压不坏我。」他的唇拂过她柔软娇嫩的耳垂,轻声问:「如今该做的事儿,都将要做完了,你可想好了?愿与我一同走么?」 水梅疏听他言语温存,鼻息扑在她耳垂上,不由身子一颤。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他。 他漆黑的眸子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相反深沉如海。 她忍不住轻轻拉下他的头来,樱唇微启,也在他耳边问:「你总是这般,半真半假地说着这些闹人的话。我竟不明白你到底要我如何?你究竟那一句话才是认真的?」 明知道他在故意撩拨,一半试探,一半觉得好玩,又将她当做香药使,那些温柔话语,斯文意趣,统统当不得真。 可是她那般不争气,逐渐不能自持,靠近他便觉心绪大乱。原来话本子里描摹的情之万状,竟是真的。 楚茗的瞳孔一缩。不料竟是她先将这些话说出来了。这个小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竟比自己还心狠。他揽着她腰肢的臂膀瞬间箍紧。 轻声在她耳边道:「我要你如何?我还没有问你到底要如何?只要你跟我走,从前的种种事情,我皆不再问。你只要以后像现在这般对我就好。」 水梅疏身子一颤,她方才的勇气消失了,只觉紧紧贴着他坚实有力的胸口,她浑身都烧了起来。 她又羞又急,推着他,低语道:「你,有你这般的人么?只一味让人跟你走,真是山大王的做法……」 第55章 楚茗只觉她的手掌柔软,挣扎起来,更是幽香扑鼻。 他轻笑一声,竟隔着帷帽咬了她小巧可爱的耳垂一口,极轻地道:「山大王有我这般讲道理吗?山大王早直接抢了你上山,还会与你费这唇舌?」 水梅疏没料到他大庭广众之下就这般肆无忌惮,忙用力推据,从他腿上站了起来。妹妹一直在兴致勃勃地看着人潮如海,见她站起,方扭头问:「姐姐怎么啦?」 正此时,忽听有人脚步匆匆地从西殿中走了过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颌下三缕长须,风标高举儒雅英俊。 他一把拉住了站在门口的接待香客的照客僧人:「这个名字,是谁写上去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楚茗听到这个声音,吃了一惊。居然来的这么快。他的手指动了一动,他被水梅疏和众人掩在身后,那中年儒生看不到他。 照客僧被他拽着僧袍,脾气依然十分好,合十道:「施主今日放焰口的施主太多,贫僧没法一一记住。」 那儒生十分急切道:「这位信众许下了大愿,要放千台焰口。即便你们兰慈寺大寺,为此也得十日不休。这样你也记不得那人模样吗?」 照客僧听此一说,才又看了看那个名字。他恍然,抬手指着站在一边的水梅疏道:「原来是这位善信,正是这位施主家。」 众人都望着她,水梅疏一惊,她很想回身看楚茗,还是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竟不知道。 那儒生看向戴着帷帽水梅疏,端详着她的形貌,露出了十分激动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位姑娘,崔无痕是你什么人?她……她什么时候过世的?」 水梅疏看他一身贵气深藏不露,双眼炯炯,显非常人。她当下十分紧张,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她行个礼道:「今日鬼门大开,万鬼号啕,只盼归家。做功德原不分亲疏远近。」 那中年贵人,听她开口,又浑身一震。他眼神灼灼道:「姑娘说的是。」他扭头对照客僧道:「我也为这连年征战中死去的无名亡魂,放千台焰口吧。」 照客僧合十道:「多谢二位善信。此乃大功德。」 那中年贵人说完这话,依然望着水梅疏,问:「娘子家人呢?这里人多,离黄昏还早,站在这里多有不便。我在寺中赁有一禅房,可否请娘子和家人一起进来略坐一会儿。」 水梅疏正要拒绝,却听身后的楚茗淡淡道:「如此甚好。」 水梅疏睁大了眼睛,那中年贵人自见了水梅疏,就一直盯着她看,到此时才看到她身后板凳上坐着的青年。 那中年贵人大吃一惊:「皇……」 楚茗拉了一把水梅疏:「娘子扶我起来。」 水梅疏以为他伤口疼得厉害,不由心中担忧,忙回身小心扶起他。 他半个身子都靠在水梅疏身上。 水梅疏只仰头轻声问:「还好么?」她一双美目盈盈,眼里只有一个他。 楚茗则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目光幽深,伸臂将水梅疏搂得近了一些道:「无妨。还请这位先生,前面带路。」 那中年贵人,定了定神,终于将眸子中的震惊和复杂情绪都压了下去。他顿了顿,终于面色如常地拱拱手道:「请随我来。」 那中年贵人身边跟着几个从人。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公子,与他颇为相像,生得俊逸潇洒。 那青年公子频频大胆地望着楚茗和水梅疏,眼中都是疑惑和好奇。望向水梅疏的目光中夹着一分惊艳。 水梅疏拉着妹妹,扶着楚茗,一心一意照顾他,并没有察觉。 楚茗则被那青年公子看得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公子对上楚茗的目光,吓了一跳,这才不再看。 那中年贵人也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还是如此胆大妄为。 禅房幽静,院中花木葱茏,桌椅洁净,还有一方短塌,鎏金卧龟云纹香炉中,香烟袅袅。 水梅疏只觉瞬间神清气爽,看楚茗涠洲岛眉头也松开了一了些,她放了点儿心。 让楚茗倚着短塌休息,她才回身谢过:「我家人有恙在身,多谢您相助了。」 却听楚茗道:「口渴,你去要点茶水来。」 水梅疏忙道好。水霜月好奇地左摸摸又碰碰,这间禅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精致,她从未见过。 水梅疏担心她弄坏人家东西,一招手,连她也带了出去。 水梅疏一出院门,那中年贵人的从人立刻关上了这小院大门。 此刻禅房之中,众人早已一起跪倒在地:「天佑万岁无恙,臣等恭迎皇上回宫!」 楚茗就是七夕遇刺失踪的当朝天子,时楚茗。 到了此时此刻,他信任的人找来,他本该十分安心,可是身边少了那幽幽香意,他只觉得心中有点空。 他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睛,再不见方才的温柔。 他冷冷道:「你认识她?是你的手下?」 那中年男人乃是当朝宰相陈贤照,跟在一边的是他的儿子吏部稽勋清吏司郎中陈瞻杰。 闻言父子二人都不由身子一震。皇帝这话太过诛心。 陈瞻杰本是时楚茗太子詹事府的主薄,是皇帝的心腹。可自从时楚茗登基以来,他也越来越被天威所慑。天心果真难测。 第56章 陈瞻杰忙道:「皇上明鉴,臣等这几日一直在竭力寻访皇上下落。兰慈寺接到那九叶莲瓣佛灯,才知晓皇上行踪。并不曾派人刺探皇上行止,更不曾派人故意伪装接近皇上。」 时楚茗不置可否,又看向陈贤照。 陈贤照看着时楚茗冷厉的眼神,心中却一叹。他乍见故人,心中激动,居然没有发现皇上,方才的失态都被他看了去。 只是那女子若真是崔无痕的后人,不管那女子做下什么事儿,他都要保住她的命。 「首辅大人为什么不说话?你们既然接到了我传出的消息。那可曾调查过我落脚的那户人家?」 陈贤照心中一惊,他道:「时间太过紧急,赤龙卫只查到说是那家农户姓水,是大长公主府的皇庄佃农。不是本地人,十几年前逃难至百花村。正逢朝廷奖掖开荒之人,赐下了田地落户。这些年连年战乱,文书不全人事纷繁,过去的事情,一时之间难以迅速查证。」 楚茗坐在榻上睫毛都不动,只盯着他:「就这些?那你可查到不妥之处?查清楚是谁的暗子了吗?」 陈贤照注视着这年轻的皇帝。他看着时楚茗一点点变成今日这般多疑冷酷的模样。 陈贤照心中惊骇,那女子若坐实了暗子身份,就是欺君之罪。 他肃然道:「皇上,臣虽不知您为何会落脚在那百花村。但是皇上,您就没想过,其中并无隐情,也许她只是恰逢其会,遇见了皇上。」 陈瞻杰不想父亲会说出这话来,他心中十分震惊。父亲这是怎么了?莫非老树开花,对那小娘子一见钟情啦?不能够啊! 而楚茗盯着他,眼神更冷了:「她身上的香,与先德善太后留给我的珠串香味一模一样。她家中还有皇族贵戚都用不起的香具,千金难求!就是她随便拿出来的香谱,也是孤品!」 他冷笑一声道:「你说,朕遇难在乡村中,就能凑巧碰到这样一个处处合着朕的脾气的人?爱卿还觉得这是偶遇巧合吗?」 他虽然这般说,可是他的眸子中却闪过一丝紧张。 也许,也许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也许,也许真的没有什么背后的阴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呢?那…… 他的眸子沉了沉,他凝视着陈贤照,心中在急切盼着他能反驳自己的话。 陈贤照听到皇帝的话,他不由十分震惊,心也沉了下去。他定了定道:「皇上,您也说,一个乡村农家出现这些香料香谱,十分不合情理。那她若是暗子,必然会刻意隐瞒身份,不会在您面前,露出这样大的破绽啊!」 皇帝的眸子闪了闪,他方才那逼人的冷气略略消退了一些,他道:「因此朕也看不透。爱卿你与朕说说,这到底是何道理?」 陈贤照松了口气,他忽然想到楚茗方才与那女子的相处模样。他心中又一惊。 而陈瞻杰则脱口而出:「微臣忘了恭喜皇上,皇上,你那厌恶女子气息的病症,是不是已然痊愈了?」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来,恨不得装作自己没长耳朵。 时楚茗却没有生气,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脑海中却想起了方才跟女孩儿十指紧握时候的触感。他眼中的冷厉都去了几分。 他朝众人颔首,道:「众卿家免礼平身,坐下与朕说,这几天来,朝中如何?」 陈贤照则道:「朝中一切平稳,臣工都在等陛下还朝。皇上,太医已在隔壁等候,不若先让太医给皇上治伤。」 楚茗正要说宣,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裹着水梅疏的布条。 他的眼神一闪,改口道:「给朕拿些治内伤内服的药就行。」 看陈贤照一脸担忧,又道:「她……那女子服侍得尚可。」其实比尚可要更好一些。 他的眸子一动,眼前浮现起她的一颦一笑,娇媚中透着清纯,暗香里似乎裹着噬骨之毒,不知不觉中他竟这般依赖她了。 楚茗盯着陈贤照,方才和缓下来的神色重又变得冷峻:「丞相似乎与她母亲有旧?那崔无痕是什么人?」 陈贤照大惊。这么多年来,又一位帝王提到了她的名字。 即便当年的人都死了,可是这二十年里,几经变乱,崔无痕卷入的当年惨剧,牵涉的人着实太多,一个不留心,就会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陈贤照看着眼前的冷酷帝王,犹豫了一瞬,最终矢口否认:「微臣,也许是认错了人了。」 皇帝看着他,陈贤照一派坦荡,似乎并无隐情。他眸子转深道:「爱卿莫要欺瞒于朕。」 陈贤照忙又要跪倒,皇帝淡淡道:「罢了此时朕不问了。韩承业在哪里?」 此时水梅疏与水霜月敲着院门:「我们回来了,开门,茶水来了。」 皇帝看了屋中众人一眼道:「都起来。一会儿记得莫要泄露朕的身份。」 陈贤照拱手道:「皇上,此女既然身份不明,就不要再让她近前侍奉,以免危及龙体。不若将她扣在此处,等查清楚了她的底细,再行处置。」 楚茗目光变的极冷,屋中好像瞬间寒风凛冽。众人都不由一抖。唯有陈贤照毫不畏惧,仿佛一无所察。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你等无用!一问三不知。说不得还得朕亲自来查问!」又道:「莫要打草惊蛇。朕自有主张!」 第57章 陈氏父子无奈地望着面无表情的皇帝。他这是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就强行以势压人了? 水梅疏已经走了进来,觉得屋里气氛不太对头。 她忙柔声问时楚茗:「身上可舒服一些了?」时楚茗听她软语相询,方才那冷厉的模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半靠着软塌,看上去竟有了几分虚弱。他抬手道:「与朕……与我斟茶来。」 水梅疏忙斟了茶,递到他手中。而水霜月则挤在了软榻上,坐到了他怀中。 她手中捏着一枚蜜饯:「表哥吃这个。方才和尚给我的。」 众人在一边看得连连抽气,冷汗直冒。天哪,这小姑娘不要命啦?看清楚啊,这一位乃是天潢贵胄,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他是你哪门子表哥啊? 时楚茗嗅了嗅,味道似乎不讨厌,张嘴就吃了。 众人看得眼角抽搐,这是什么光景?这还是那个对味道挑剔无比的皇帝吗? 方才他不是还在阴沉沉地问那女子是谁家暗子吗??? 怎么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又喝茶又吃蜜饯啦? 陈贤照的护卫,看到这样的情景,就想要出声阻止,这太危险了啊。陈贤照忙打个眼色,让他闭嘴。 陈贤照方才那隐隐的猜测终于成真了。 他额角跳了跳,看皇上的态度,这女子也许能保住命。只是他不由更加忧虑了。 崔无痕一生飘零,方才他还想,若这女子真是无痕的女儿,他定要护这孩子一生周全,为她择一良婿,让她此生富贵绵长。 陈贤照看着皇帝望着水梅疏的目光,心中微叹,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楚茗望着水梅疏,手指一动想去拉她,又看到了这一屋子偷偷打量他的人。他忽然觉得这屋中众人都十分碍眼。 他咳了一声,皱眉头道:「怎么杂味这么重?」 水梅疏惊讶,他方才在那万人之中,也没有抱怨。如今这禅院幽静,怎么倒挑剔起来了? 众人不敢违逆他。陈贤照站起来道:「……这位公子需要休息。你们安心在此吧。我去别的院中看看。」 水梅疏忙道:「这,如何使得。」 时楚茗却拽住了她的袖子,皱着眉头的模样,有几分虚弱。水梅疏只能红着脸道:「多谢先生。」 众人都低着头,皇帝这样装柔弱,实在是没眼看。 时楚茗可是战场上的杀神。他去岁御驾亲征之时,万军之中直取敌酋头颅。如今他做出这般模样,太不可思议了。 陈贤照和陈瞻杰从院中出来。 陈瞻杰扑哧一声笑了:「爹,皇上这究竟是何意?他若怀疑那姑娘身份,抓起来拷问不就得了。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陈贤照瞪了他一眼:「你二十了,连皇上这样厌恶女子的人,都开窍了。你还这个样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嫌土气,要自己相中才算。晃了这么几年,你相中谁了?」 陈瞻杰笑了道,摸摸下巴道:「我觉得方才那个暗探姑娘就不错。她掀了帷帽,定然是个绝色。说话也好听,又那般温柔体贴。」 陈贤照心中一叹,未置可否。如今他也不知道皇帝的打算。他看了看儿子道:「你想好就是她了?若她被皇帝厌弃,你还愿意娶她吗?」 陈瞻杰一愣:「爹,你是我亲爹吗?」 陈贤照不理会他,准备去找大将军韩承业。陈瞻杰从后面追上了父亲:「爹,那等她摘了帷帽,我再看看。爹,你与那崔无痕是什么关系啊?」 房中水霜月乏了,去那禅床上躺着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水梅疏摘下了帷帽,轻轻擦着头上的汗,今日十分炎热。 时楚茗望着她晶莹白皙的脸颊,黛眉似月,眼波如水,伸手将水梅疏搂在了怀中道:「现下这样不好吗?你跟我走吧。」 水梅疏只觉他身上的热气透进自己心里。她不再挣扎,任自己靠在他怀中。相聚的时光,一寸寸从指尖流过,这一别之后,也许相见无期。 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臂膀,她抬头望着他,眼中都是不舍的眷恋,可她口中说的却是另一番坚定的话。 「你我终不过是萍水相逢,自将各奔东西。你有你要做的事情。而我也要等父兄归来,要将妹妹养大。」 时楚茗虽然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但是真听她说出来,还是瞬间浑身散出冷气。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拥在了怀中,在她耳边咬牙道:「果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水梅疏忍不住伸出手臂,同样用力地拥住了他。 她闭上眼睛靠在他胸口,只觉心中又甜又苦,又酸又痛。就这样放纵片刻好了,就这样靠着他好了。 这一辈子,她也可能就有这一刻快活了。她以后定然再遇不到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男儿,也不会再有人像他这般撩动她心扉了。 她忽然有些不甘心,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你……你能不走么?我种花,你教我制香不好么?你……你那些大事,应当还有许多人能去做吧。难道就非你不可么?」 楚茗惊讶地望着她,他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对他说出这番话。她说完这些话,脸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红晕满面,而是变得异常苍白。 这一番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了。她见他怔在那里,并不回答,心中一痛。 第58章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埋首在他怀里,轻声道:「你就当我没说过。男儿志在四方,我不再……」 她剩下的话,被他略带粗鲁的唇,堵在了唇齿之间。 她只觉他的唇瓣温柔干燥,似有一股热流涌入百骸之间。她抱着他的手臂都滑了下来。 一时之间仿佛经冬的草原被火点着,狂风吹起,呼啦啦啦就燃烧起来,让她头晕乎乎的不辨身在何方。 他们好像两团火焰,在那猛烈吹过旷野的大风之中,借着火势,纠缠在了一起,瞬间窜得老高,融成了一团明亮耀眼的光。 两人都极为青涩,吻得磕磕绊绊。他们的唇舌时不时就碰到了牙齿和鼻子,又要重新来过。 可他们两人的目光交缠,始终难解难分,甫一离开,便又纠缠在了一起,仿佛总没有个够一般。 直到他的热情的唇又咬上了她小巧的耳垂,水梅疏不由轻喘,头晕眼花地抵住了他。她鬓发散乱,粉面娇嫩,若一朵将开未开的绝色牡丹:「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他们又该如何? 时楚茗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将她拥在怀中,轻声道:「如今你我这般亲密,再也不能说是事急从权了吧?表妹要想要对我始乱终弃?」 水梅疏的理智终于稍稍回来了一点儿。想到自己方才的大胆举动,想到方才的唇齿交接的柔情蜜意,她一时羞得眼睛都抬不起来。 她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慌乱地轻声道:「方才只是一时糊涂……我们都……忘了吧……」她一边喃喃一边脸变得更红。这话听起来还真像是登徒子始乱终弃。 时楚茗望着她,看她此刻两颊微粉,羞答答的,又娇又软。 樱唇被他吻得微微发亮,有些红肿,看上去十分诱人。只是她却总是不肯说他爱听的话。 他伸臂又将她捞回了怀里,捏着她光华皎皎的下巴,将她抬起脸来。 水梅疏被逼抬眼望着那俊逸无比的青年。 只见他面上虽带着一丝微怒,但眼角眉梢都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她觉得他实在好看,再也移不开目光,只觉火依然烧着她的心,烧得她不得安宁。 她不由紧紧咬着唇,生怕她开口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楚茗看她咬唇的模样,动人至极,终于忍不住又低头去吻她。 而她的理智终于回笼,歪过头来,他的吻落在了发上。 时楚茗在她耳边道:「你可想好了,再不转过脸来,就咬你耳朵了。」 她倏然回头,他已经含住了她的红唇,再也不肯放开。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而她只觉无法呼吸,马上就要溺死在他的怀中。她微弱地挣扎起来:「不行了,放开我……」 时楚茗这个吻辗转多时,总算稍稍餍足。他松开的时候,看着她水雾蒙蒙的眼睛,他低哑地说:「你方才让我留下来的话,是真的么?」 她喘了喘气,忙站了起来,只觉手足酸软。她不敢看他,只摇摇头。 楚茗看她的模样,心中什么滋味儿都有。他道:「你真不愿意跟我走?即便你心中有我?」 水梅疏抬起头来,她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心中还有许多人。妹妹家人,皆在我心中……」 时楚茗差点儿被她气得笑出来:「那是一样的?你会像方才那样吻你的家人吗?你这是要对我始乱终弃?」 水梅疏见楚茗白玉般的脸上,也浮现起一丝粉色,不知是愤怒还是害羞。她的心跳得厉害,忙不敢再看,她无措起来:「我……」 她看着时楚茗不辨喜怒的模样,眸子中的愤怒越来越浓。水梅疏忍不住扎进了他的怀里,她搂着他轻声道:「你别生气。虽我没法跟你走,可我也不想看你难过。」 她抬起头来,又吻上了他的唇,这个吻非常非常轻。楚茗的愤怒却瞬间消失了。她带着一丝哭音道:「只愿从此别后,你能平安喜乐。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祈祷你心想事成。」 楚茗看着一贯坚强自持的女孩儿,眼泪跟金珠子一般往下掉。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她的眼泪,放在唇边尝了尝道:「苦的。」他轻吻着她的眼角,叹息道:「你是甜甜的,不要再哭了。」 她睁开眼睛,哭的眼睛有点肿,如今她也顾不得丢脸了,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楚茗的眸子深幽,他还是气不过。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闷闷道:「没有那么容易就不生气了。」 她听他口气和缓下来,轻声问:「那我要如何,你才不生气?」他只觉她肌肤细腻香软,又轻轻咬了一口道:「容我想想,你先与我记下了。」 黄昏时分,快放焰口了,陈贤照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韩承业和他的赤龙卫,他心里有点不安。 他折回小院中去找皇帝。不料皇帝已经带着水梅疏和水霜月出来了。 陈贤照一眼就看了皇帝和水梅疏的衣服上多了方才没有的折痕。他的心中不由一叹。 他劝道:「公子,今日这烂陀山上人太多了。山上山下,大约聚集了十几万百姓。你身子不好,不若就在此处安歇,不要去了。」 水梅疏也没想到这次来这么多人。她也道:「表哥,你别去了。有我就行了。我会帮你为娘亲祈福。」 第59章 他却摇摇头。陈贤照这才想起来,方才在崔无痕旁边的那个名字,那是先德善太后的名讳。 他心中大骇,还好他今日被惊吓多了,习惯了,惊骇不曾露在脸上。 时楚茗不管陈贤照在想什么,他的眸子转深,道:「千台焰口,岂能让人代劳。我们走吧。」 除了小院,燃了一天的香烟让天空都变得有点灰。点点星辰已经出现在灿烂的晚霞之上。红云漫卷,千年古刹的屋脊闪着灿灿金光,在梵唱声中显得瑰丽雄浑。 「当当当」寺中的古钟敲响,数百法师身着袈裟,敲着木鱼,鱼贯而出,放焰口的仪式即将开始了。 水梅疏和时楚茗都取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了真容。他们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兰慈寺的主持,当朝国师存真大师,领着众僧人吟诵《杨枝净水赞》,开始净坛了。放焰口的僧人们,结队绕着高台诵经。 水梅疏祈愿娘亲魂归极乐,超脱凡俗。 时楚茗的脑海中则浮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的娘亲,柔弱的绝色美姬,握着小小的他的手,教他叠九叶莲瓣佛灯。温柔地对他说:「你学会了,在七月半供在兰慈寺,就能受佛祖庇佑。」 原来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忘记。只是尸山血海太过沉重,血色将一切封存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了水梅疏的身上,在此黄昏时刻,她好像整个人都在笼罩在柔和的光芒之中。随着她的到来,他逐渐回忆起那些极遥远的美好。 他的唇边笑意一闪而逝,他抬头望着高台上的存真大师,向他点头。存真对他合十为礼,然后点燃了线香,诵香赞,仪式开始了。 僧众绕着高台和佛寺而行,一边诵经,一边撒净水。 一波一波的僧众和民众开始举着香,来到高台下敬香。站在山道上的民众,也开始燃烧手中的香烛纸扎,撒食饼。 从高空俯瞰,只见那青烟越来越浓。楚茗和水梅疏都对气味极为敏感,两人都熏得眼睛发红,有点睁不开了。 那烟味越来越浓,大家开始咳嗽。忽然有人喊道:「起火了!」众人只见佛寺靠山的地方,烟雾转黑,还夹杂着赤红火光。 楚茗一惊,他伸臂将水梅疏和水霜月牢牢拉住。看了看这山上摩肩接踵拥挤的情势,他心中一沉。 而就在这一瞬间,人群就已经拥挤起来,将在不远处保护着楚茗的侍卫和陈氏父子都挤了出去。 瞬间人群骚乱起来,他们惊叫着。没有人再听佛僧们的告诫。开始惊慌地拥挤起来,想要逃出去,场面却更加混乱了。 楚茗看存真和尚的高台也被挤得摇摇欲坠。他们三人紧紧牵着手,没有被人群分开。楚茗知道这般拥挤,一旦混乱,必然死伤惨重。他下了决心,气运丹田,发一声狮子吼:「都在原地不要动!」 这一声狮子吼喊出,楚茗周围三尺的人,都被震开了。随即高台上的存真和尚,也做金刚狮子吼:「善信莫慌!在原地随我诵经!」 寺中多位高手此起彼伏的狮子吼响彻全场:「随方丈诵经!放焰口!」 方才那危险的如同煮沸的热汤一般的人群,逐渐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而人群不再乱涌之后,道路终于通畅了。众人一起救火,山后的火头迅速被控制住了。 夕阳落下,暮色渐合。各色佛灯点亮,梵唱阵阵。 水梅疏却惊慌地抱着楚茗,一身都是血。 楚茗内伤沉重,方才的狮子吼,伤到了脏腑,背部的刀伤统统崩裂。 当时他就支持不住,半坐在了地上。 水梅疏抱着他的头,一边哭,一边喊:「快来人救救他!」可附近的和尚都去救火了,陈贤照他们的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水霜月一跺脚道:「姐姐你等着,我去找他们!」水梅疏叫也没叫住,心里更焦急了。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将裙角都撕了下来,解开他的长袍,给他裹伤,可是却完全止不住血。 他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没法给自己点穴止血。他只觉力气随着鲜血流逝。 她急切地呼唤着他:「要醒着,别睡着。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 在昏昏沉沉中,楚茗忽然想起了七夕那夜的那个梦。他嘴唇翕动着唇角,在说什么。 水梅疏徒然地按着他的伤口,眼泪不断地流。她朝他俯下身去,终于分辨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在无声地念着那首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七月十五的月亮明亮圆满地升起来,俯瞰着大地上的悲欢。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念这一句,她哭道:「这是写织女娘娘的诗。不是七月半的诗。」 她看他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月光之下,他的眼睛黑的像琉璃。她忍不住俯身抱紧了他:「你还没有拿到我的赔礼,你不会有事儿的。」 在噩梦沉浮中的时楚茗脸色苍白。他又梦到了血色的杀戮战场。他穿着破旧的铠甲,浑身浴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但是他不停地挥刀,砍杀,不肯后退,不肯屈服。浓郁的血腥气,让他心中烦躁欲呕。他只想看到更多的血。 直到缕缕暗香袭来,忽然万朵莲花盛开,荷香馥郁,他手中的刀逐渐放下。他踏着荷花向前,看到了在心海中漂浮着的一盏荷灯。荷灯边上站着的女孩儿,他十分熟悉。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带着丝丝香意,他走到女孩儿身边,低头吻上了她。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烛光闪闪,夜静更深。 烛光闪动中,只见一双哭得我见犹怜的漂亮眼睛。水梅疏见他醒来,又悲又喜哽咽道:「你可要吓死我啦。」 他无声地翕动唇角在说:「靠近一些。 水梅疏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落在了他的面颊上。她忙伸手去抹眼泪,依言靠近他。他的眸子一动,无声地催促她:「再近一点儿。」 直到两人呼吸相闻的时候,他微微抬头,噙住了她的唇。她的唇和他梦中一般甜美温柔。 水梅疏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应着他。唇齿交缠,无限柔情,两人的不安在这个吻里,逐渐消失了。 他们凝视着对方,似有万语千言,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却听门口一声咳嗽,门推开来:「这是醒了吗?让大夫再看看吧!」 陈贤照和太医顶着楚茗阴沉沉的目光,走了进来。水梅疏忙起身:「今日多亏了陈先生。」陈贤照道:「姑娘无须多礼。」 时楚茗的脸色越来越冷。太医冒着皇帝身上的阵阵寒气,为他细细地诊了脉,终于道:「外伤无大碍,可是内伤沉重,急需调养。皇……」 太医在时楚茗杀人一般的目光中,硬生生地改口道:「呃,公子的内伤不能再拖了。」 时楚茗眸子动了动,他也知道。回宫吗?想想太后和国舅两个,他心中一阵厌烦。他人健康的时候,还能对他们耐着性子周旋。现在的情形,他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们。 陈贤照看皇帝的神色,就猜到了他的决定。这样可不行,皇帝微服出游的游戏该结束了。 他道:「公子,请您跟卑职回府吧!」 楚茗瞳孔一缩,忙望向水梅疏。却见水梅疏眼中并无惊讶之色。 他不知道陈贤照在他昏迷之时,到底跟水梅疏说了什么。他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水梅疏,一张嘴说出一个字「你」,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嘶哑。 水梅疏也被他的嗓子吓着了,她忙道:「且不要急着开口,我与你斟茶。」斟了茶回来,她熟练地扶起了他,将他的头半搂在臂弯中,喂他喝了口水。 陈贤照看皇帝的目光缠在这女子身上,深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柔情。这般模样他从未见过。他又心中一叹。 水梅疏为他掖了掖被角,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陈先生是你的同道,他们来接你了。」 皇帝伸手紧紧抓住了她:「朕……」 水梅疏凑近了他的耳边道小声道:「表哥,你安心跟他们回去养伤吧。我会保守秘密。你们造……做大事的人,行事机密,我懂得。」 皇帝眸子一动,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隐隐有了怒火,方才还搂着他那般亲密,转眼就让他安心回去了?这丫头是将他用了就丢吗? 他森然道:「你娘不是说,秘密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吗?如今你知道了我这许多秘密,莫非还想从我身边活着离开吗?」 身后的陈贤照和陈瞻杰眼皮都一跳。陈瞻杰觉得皇帝这怒火来的十分莫名,正要开口为这绝色女娘解围。 陈贤照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陈瞻杰,让他等一等。 水梅疏没想到他会突然翻脸。她望着脸色如纸般苍白的青年,幽深的眸子映着烛光闪闪烁烁,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她轻声道:「表哥心系苍生,不会滥杀无辜。」 时楚茗看着她,冷冷道:「若你并不无辜呢?」 水梅疏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睁大了眼睛。 陈贤照心中一惊,没想到皇帝会如此愤怒,这是撕破脸,审问她的身份吗?他没有方才那么从容,不由开始担心水梅疏。 却见水梅疏从他床前站起,她朦胧美丽的眼睛中,迅速地蓄满了水光。时楚茗心重重一揪,不假思索之间,话已经出口:「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陈氏父子也惊讶无比,皇帝居然会服软?这姑娘给皇帝下蛊了吗?却听到皇帝沉沉地道:「你们都出去!」 他们不敢再留了,忙躬身告退。水梅疏也垂首遮掩着泪光,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楚茗咳嗽起来:「回来,我胸口痛!」 水梅疏定了定神,却不转身,只轻声道:「我还以为,这些天来,公子虽没有全然信任我,总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既然这般疑心我,又为什么几次三番让我与你一起走?公子,这样很无趣,没有一点儿意思。」她的声音透着委屈,越说越哽咽起来。 时楚茗的心越来越沉,他也没有想到短短三句话之间,他们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明明她温柔的唇的触觉还残留在齿间,她的暗香还萦绕在他身边。 他想伸臂去拉她,却牵动了伤势,不由轻哼了一声。 禅室中烛光摇摇,水梅疏听他呼痛,忽然想起了夜幕降临之时,他满身是血倒在自己怀中的情景。 她身子一震,还是回转神来,正好对上了他的眸中急切的光芒。她眼里的水光转了转,到底眼泪没有流下来。 时楚茗见她终于肯回头,道:「七夕之夜,对我出手的人,有我的堂弟,我的表弟表妹,我的堂叔,可能还有我养母,我的姑姑。他们前一刻还对我笑语相迎,后一瞬就拔刀相向。为了杀我,无所不用其极。」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水梅疏身子一震,听他话中的沉痛讥嘲孤寂之意,心也不由痛起来。从救下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个可怜人。 是他总是胸有成竹淡定温柔的模样,让她逐渐忘了这一点。 她不自觉地回到他床边,坐了下来。拿帕子擦了擦他苍白面上的汗。却被他捉住了手。 他凝视着她,半响才道:「你这狠心的小姑娘。」 水梅疏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从开头就想着,要把与他的这一段相逢,当做一个永远不再提起的秘密。等他离开就深深地埋起来。 她不想知道他的过去,也不打算参与他的未来。 她垂下眼睛:「我只是个破家的农家孤女。只想看着我的花田和妹妹。等光景好转,等父兄回来。公子自去做你的大事。」 时楚茗握着她的手更重了几分:「你的妹妹田地,我都可以帮你照料。你要找的人,我也可以帮你找。只要你跟我走。」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他这不是逼她把最不想说的话,都要摊开吗? 她望着他,咬了咬唇,终于道:「公子只说要我跟你走,如今又说要照顾我。我感恩不尽,只是我跟公子走了,是为奴为婢,还是做妾当外室?」 时楚茗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带她走了之后的事儿。他都对她既往不咎,皇宫那么大,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安置她。他好好养着她宠爱她就好。 可此时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一生痛楚的生母。若衣食无忧即可,生母又怎么会痛苦。而自己又怎么会从小受那么多伤害? 水梅疏望着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她一时心中既惆怅又难过。楚茗以未婚夫自居,以玩笑惑她心神的时候,明知不可能,可她竟是真的动过心。 她轻声道:「公子,我不曾问过,是因为你我都心知肚明。公子对我,是一时迷惑也好,是离不开香药也罢,还是这几分颜色尚可入眼也好。公子能给我的,并非我所求。」 楚茗的眸子幽深,他将她拽到他眼前,盯着她问:「原来你是看准了正妻之位。何等贪心。」 竟然想当皇后!就凭这十日相处,就想要皇后之位? 他在她耳边道:「你现在不怕我是反贼了?我现在说我敢娶,水姑娘你敢嫁吗?」 水梅疏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也体会到楚茗说她可恨时候的感情了。 可恨,楚茗何等可恨。自己是个反贼,干着掉脑袋的事儿,还要拉着她一起。 楚茗松开了她,冷笑道:「义正辞严说那么一番话,想将责任推给我,说的我好像是个负心人。结果自己才是那个没有心,狡猾可恨的丫头。」 水梅疏咬着唇,她眼里好不容易忍回去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了:「你这可恨的反贼……你果然不是个君子……」 时楚茗望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伸臂将她拉进了怀里,重新吻上了她。 一边温柔地吻着她,一边在唇间轻声道:「我开初就告诉过你,我不是正人君子。是你眼拙。」 她觉得他着实可恨,却忍不住与他唇齿相依温柔纠缠,她轻声道:「是你故意骗我,你装的那么温柔和善。」 七夕之夜,你闪闪发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我却从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我向织女娘娘许愿求的良人。我的良人会披红挂彩,排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来迎娶我。 她回应着他的吻,万分温柔,却轻声道:「这里缺医少药,不利于你的病情。你的同伴就在门外,你随他们早日离开吧。」 时楚茗没想到在这般亲密的时刻,她还想着离开自己。 他的眸子一深,也不由吻得粗暴起来,他紧紧扣着她,要将她的呼吸都夺去,让她再无法思考。 水梅疏推门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她面若红霞,樱唇微肿,烛光之下,越发妩媚娇艳,陈瞻杰望着她,只觉心旌动摇,脸有点红。 水梅疏也知道自己仪容不整,她只垂首羞赧道:「他,他喊你们进去。」 陈瞻杰在皇帝面前跪倒之时,仍在心中想着方才所见的丽色。心中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对那姑娘一反常态。惟其如此,接下来的事儿,他就更不能隐瞒了。 他不待皇帝问起,就道:「皇上,您昏迷之时,赤龙卫送来了水氏的情报。」 时楚茗沉默了一瞬,陈瞻杰只觉似乎有杀意闪过,他不敢抬头。自从三年前皇帝登基御驾亲征,大胜归来之后,他彻底脱去了旧时温雅柔和的少年模样。 时楚茗迅速地成长为一位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冷血帝王。 即便当皇帝愿意与人周旋的时候,会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温和模样。可是陈瞻杰却不敢再将时楚茗当成从前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郎。 虽然陈瞻杰在皇帝做宁化王的时候,就陪在时楚茗身边了。 「说。」皇帝声音很平静。但是陈瞻杰知道他在愤怒。 陈瞻杰道:「水梅疏,年十五,喔,年十六了,她生辰就在今日。」 陈瞻杰感觉到了父亲在一边隐晦地瞪他。父亲跟那水氏到底藏着什么猫腻,他问不出来。可是这件事关系重大,他却不能瞒着。 他见皇帝破天荒没有训他多话,让他回归正题,他略放了点儿心,接着说了下去:「其父水天南,年四十三。兄,水展辰,年十九。祖籍淮阴,盛安二十四年,举家迁到百花村。」他顿了顿,「母,崔无痕,盛安三十年殁。」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盛安三十年?」皇帝忽然问道。陈贤照眉角一跳,十分后悔方才接到情报之时,没有将陈瞻杰撵出去。 陈瞻杰道:「对,盛安二十二年诸王叛乱。战事几多反复,盛安三十年,诸王之乱到了尾声,淮王投降又叛,逼近京师,大肆劫掠,彼时曾有迁都之议。虽然毕其功于一役,此战彻底剿灭了乱党,可京畿附近,亦饱受贼掠之苦。这前后几年的文书,如今也散轶不全。虽赤龙卫还在继续追查,但是微臣想,多半徒劳无功。」 陈瞻杰正说着呢,忽想起了盛安三十年,发生在皇帝身上的事儿,陡然背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此乃皇帝逆鳞,他无法忘记那天所见的浓稠血色,和那孩提时的楚茗眼中的疯狂杀意。 陈瞻杰差一点儿说不下去了,定了定神。他急忙掠过所有枝节,直奔主题:「水家的来历,已经无法查证。但现有文书记载,水天南成为大长公主的佃户,上了文书,也是在盛安三十年冬。」 「你是说,他是大长公主的暗子么?」时楚茗眸子一冷。这点可能,他早就已经排除掉了。她告诉他薛睿意图弑君。若她是大长公主的人,绝不会如此。 陈瞻杰却道:「表面上看,似乎如此。但,去岁腊月,水天南和水展辰,带着薛冰郡主,上了兴源号。兴源号本预备下南洋,不料却倾覆在海中,他们再无音讯。」 时楚茗一阵惊愕。他自然知道水梅疏的父兄遭遇了海难。可是他怎么能想到他们的船,就是兴源号。 时楚茗低沉地冷笑起来:「兴源号。原来如此。年初兴源号倾覆,薛冰失踪,娴毓曾多方查证,当是内鬼所为。你是在说,水家就是那个内鬼?」 陈瞻杰听皇帝平静的口气,却知道他此时怒极。唉,那般绝色佳人。 陈瞻杰回道:「薛冰郡主是大长公主的爱女,平日十分沉稳干练。她忽然一言不发地离开京城,出现在那兴源号之上。不久之后就遭了海难。一看就知道是中了旁人算计,进了圈套。」 时楚茗沉默良久,夜半十分,禅房中的香燃尽了,烛火的烟气让他的肺都好像要炸开来。 最坏的猜测落到了实处,他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中了旁人的算计,进了圈套?」那自己呢? 陈瞻杰不敢接话。陈贤照心情非常沉重。方才水梅疏出来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她的模样。一贯不近女色的皇帝,如今竟不管不顾地这般亲近她。自然是将她放在了心上。 被时家男人放在心上,可不是什么幸事。他心中一凛,想想当年,他不能让旧事重演。 他抬头道:「皇上,臣观那水氏,并不像是个心机深沉,训练有素的暗子。她虽较同龄女孩儿沉着,但也没有表现太特殊。更像是个刚及笄的农家小姑娘。」 他知道自己这样一意为水梅疏辩解,一定会招致皇帝怀疑,可是他必须要据理力争:「皇上,如今的一切只是猜测,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若怀疑她身份可疑,还请皇上将她交给臣查证,臣定然细细勘验。」 「交给你?为什么不交给赤龙卫?不交给大理寺?丞相!」他的声音冷得直掉冰碴子:「朕不问崔无痕与你什么关系,你该知道朕的体恤之意。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陈贤照头上冒了冷汗。这些年局势混乱,城头变幻大王旗。崔无痕当年之事,他虽未参与,想想也知道隐情甚多。追究起来,恐怕午门要血流成河。皇帝不问,是他不想再掀大狱。 陈瞻杰大惊失色,一贯沉稳的父亲,今日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那绝色丽人,真是不能小觑。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先斩后奏,应当跟父亲商量过,再来回禀皇帝。 陈贤照直了直腰,望着皇帝,竟不退缩:「皇上。臣与水氏之母崔无痕,确实有旧。当年臣虽是状元,也不过刚领六品官,无力回护,只能看着崔氏流落无踪。如今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求皇上给崔氏遗孤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不要让她像她母亲那般,零落成尘。」 陈瞻杰忍不住道:「爹,你疯了吗?」 皇帝却久久凝视着陈贤照。陈贤照十分坦然,不避他的目光。皇帝恍然大悟,眸中酝酿着的风暴似乎也开始消散。「原来从前,真的是朕想错了。」 陈贤照面不改色,依旧不语。 皇帝一直觉得陈贤照此人若铜墙铁壁,浑身毫无破绽。因此虽然他受陈贤照教导长大,可他一直在怀疑陈贤照投效自己的理由。如今他这般直接承认了,倒是合了陈贤照多年前说的话,也是亲手将把柄和软肋送在了自己手中。 时楚茗一直暗中怀疑,陈贤照也是他生母的入幕之宾。并不信他说的,生母与他的红颜旧识颇为相像,故此他才会怜悯自己母亲,也怜悯他这个不得欢心的皇子。其后陈贤照又暗中对他百般照顾,悉心教导。 如今看陈贤照甘愿压上身家,也要保下一个刚刚见面的故人遗孤。皇帝终于将陈贤照当年的话,信了九成。 没想到水梅疏倒是他的福星了。想到她的暗香温软,皇帝只觉嗓子又有点干。 他微讽道:「好了,水氏你们接着查,尽快将她失踪在海上的父亲兄弟找到。此事朕要亲自处理。你们不要再多言。」 他看着陈贤照的焦急之色,他又道:「若她真是暗子,对朕图谋不轨,你待如何?」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陈贤照一头磕在地上,怦然有声:「请皇上饶她一命。」 时楚茗看着他的脊背,再也没法笔直如松。情之一物,原来这等可怖。 他轻笑一声,却毫无喜悦之意:「陈爱卿,不必心急。朕还不想要她的命。」 陈贤照心头沉沉地道:「谢陛下仁慈。只是臣依然认为,如今并无实据,不应就此坐实了她的罪名。若她无辜,岂不是平白受了冤枉。」 时楚茗与他对视着,他的老师,即便说他有了私心,可说出话来,还是这般光明磊落,让他没法不动容。 他道:「方才起火的原因查到了吗?是谁下的手?七夕时,死在朕手中的四十名杀手,又是谁派来的?」 陈氏父子见他终于不再追问水家的事儿,都松了口气。 但皇帝所问之事,他们也没有查出来:「皆是死士,追查不到任何来历。」其实是这些人伪装成了各种来历。如果按着他们的伪装的身份追查下去,会将朝堂上下官员,屠戮一空。 背后之人用心狠毒,算计精明,十分可怕。 时楚茗冷笑一声:「你们这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让朕与你们回宫?」 不等陈贤照再劝,他道:「陈贤照、陈瞻杰听旨:令你二人协同赤龙卫,继续追查朕遇刺一案。朕痊愈之前,不会回宫。你们布置人手护卫朕即可。朕要留在百花村,继续研究那香料来源,也引蛇出洞。让朕的替身徐七临朝,十五天一朝,要紧文书再来报朕。九九重阳之前,朕不回宫了。」 陈贤照父子大吃一惊:「皇上三思!这恐怕不妥!」 「层层护卫之中,朕还不是遇刺了?领旨退下,无需多言!」 「皇上!」陈贤照着急起来。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时楚茗的父皇,就酷爱微服出访、御驾亲征,日日在外,一年到头都不回宫。 只是时楚茗这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付出无数心血。他总以为自己给大熙培养了一位中兴明君。 怎么才三年时光,时楚茗就要走上他父皇的老路了? 却听时楚茗慢慢道:「无论幕后指使是谁,他给朕编织的这个美梦,足见他知朕至深,可谓朕平生之敌。」 陈氏父子,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震,却不由泛起一丝怜悯。想皇帝这些年,确实过得苦,竟然觉得流落乡村的困窘生活,是个美梦。 时楚茗眸子幽深道:「爱卿退下吧。无论她之前是谁的人,从今以后只能是朕的人。她的事,你不要再操心。朕……朕自然会让她归心。」 他又道:「一会儿让人下一碗长寿面,给她送去。」 水梅疏回到房中,心里一片茫然。妹妹早就睡了。她坐在床前,看着天上明月,却毫无睡意。 自从七夕救了楚茗,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宛若梦境。 她也不知道,明明一直告诫自己要恪守本分,却还是没有管住自己。又在分别之际,与他……水梅疏想到了方才的热情,她不由心跳加快。 她总告诉自己,等他走了,一切就会恢复原状。只是,这一池春水已有波痕,她真的能够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么? 忽然有人扣门,她心中一惊,问是谁。不料竟是照客僧。今日楚茗重伤之时,多亏水霜月冲了出去,找到了这照客僧,才及时找到人手,将楚茗救了回来。 水梅疏忙去开门。照客僧手中托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施主,深夜打扰了。施主的家人说,今日是施主的生辰。」 水梅疏愣了一愣,家人,楚茗么?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不记得自己跟楚茗提过,定然是妹妹多嘴。热气腾腾的白皮面上撒着几根荠菜。面条精到,荠菜青翠,一点香醋,闻着就食欲大开。 她将面接了过来:「有劳师傅了。」 那照客僧又道:「施主,今日我们高台供佛的荷叶,可是出自施主田中?」 水梅疏不由将心中各种思绪都压下,忙道:「不错!正是我家的荷叶。师父有何指教?我是百花村花农,那荷叶乃是四面莲的荷叶,香气清远。」 那照客僧合十赞道:「原来如此。我寺中掌管香花香供的师兄,说施主家的莲叶与众不同,想向施主求教,不知施主明日可否拨冗一见?」 水梅疏心中喜悦,这真是瞌睡送枕头,正中下怀。今日这般混乱,她连生日都忘了,更忘了此来的打算。她微笑道:「大师相邀,小女子自当从命。明日自当拜访大师,聆听教诲。」 送走了照客僧,她在门边站住了。只听月夜中,传来了前院放焰口的诵经声,满山烛光闪烁,佛事仍在继续。七月十五还没有过去。 她望着高空,似乎看到百鬼夜行,她不知道娘亲有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娘亲,能不能告诉我,我做得对么? 「姑娘,你真是七月十五的生日吗?」 水梅疏一惊,定睛一看,陈瞻杰不知道站在院中多久了。月光下,他不像白日那么满脸是笑,反而眉头微皱,好像别人欠了他很多钱。 水梅疏知道他是楚茗的反贼同伙。虽然他看上去英俊风趣,可她并不想与他们多接触。 「陈公子为何来此?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说罢,此时不便与陈公子叙谈。」 第6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陈瞻杰没想到言谈有礼,软软的小姑娘,居然给他一个软钉子碰。虽然他是唐突了一点儿。可是她明明对皇帝那般不避嫌疑,这是区别对待吧? 他望着她,只见她肌肤莹润似乎在月下闪耀,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这般佳人出现在山野之间,恍若精灵,难怪皇帝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可疑。 他道:「多谢姑娘搭救我们公子。」 水梅疏见他提到楚茗,不由心微微一动。「楚公子也助我良多。」她轻叹一声道:「无需言谢。」 陈瞻杰十分好奇,很想知道这十日之中,她和皇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此来是有正事儿:「姑娘,我家公子他有嗜香奇症,姑娘想必也知道了。这次他内伤沉重,离不了姑娘家中的异香。还请姑娘能像前日那样,容我家公子多住几日,助他疗伤。」 水梅疏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楚茗,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走了?她心中涌起一阵喜悦。可是助他疗伤这四个字一出,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唇瓣和火热的拥抱。 明明方才,她已经和楚茗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他还要派人来说这番话。 陈瞻杰看水梅疏忽然害羞起来,红晕一点点爬上莹白的脸颊,如一朵牡丹花,颤抖着,花瓣半开未开,那般娇艳夺目。 陈瞻杰不由目眩,顿了一顿,才想起了他要说的话。 「我家公子让我问姑娘一句,不知道姑娘愿意吗?」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让他问这句话。皇帝一言九鼎,他想做的事儿,谁敢阻拦。皇帝现在非要留下,不就不听他们的劝谏吗? 他当时又多嘴地问了皇帝一句,如果水姑娘回答说她不愿意,那该如何?岂料皇帝立刻变成了冰碴子,浑身冷飕飕地瞪着他反问,你说该如何? 陈瞻杰只在心中叫苦,却见眼前的女孩儿不知为什么脸越来越红。她似乎十分为难,一双水眸闪动着,有些不知所措。 陈瞻杰心里一惊,怪不得皇帝要他来问,原来姑娘真的不怎么愿意。这事儿要办不成,回去怎么向皇上交差。 他忙道:「姑娘那香方,莫非十分珍贵?或是有祖训不外传?若是珍贵,但听姑娘开价。若是后者,还请姑娘慈悲垂怜。」 水梅疏见他误会,不由面上红霞更深,她微微咬唇,最终还是垂目轻声道:「可。」只这一个字出口,她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晃,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陈瞻杰看她的模样,差一点就伸手去扶她了。 水梅疏只敛衽一礼,回身关门,竟不与他说第二个字。 陈瞻杰站在门口,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当时同意了。他本来还想着,跟她多说几句,好好套个话,没想到她竟这么腼腆。 他转身而去。 屋中的水梅疏望着那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长寿面,坐在了桌前。望着那一轮明月。只觉面上火热,难以散去。 她挑起面条来,却尝不出滋味儿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下来了。 她本来想着,如今他们两人将一切事情都挑明。而他跟同伙汇合,也已经安全。她再多留也无益。她准备明日一大早,就带着妹妹离开兰慈寺。不再见他了。 为什么听到他伤势沉重,她就忍不住牵挂,就没法将拒绝说出口呢?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捡来的夫君是皇帝》卷一 作者:秋浓林意 02、《捡来的夫君是皇帝》卷二 作者:秋浓林意 03、《捡来的夫君是皇帝》卷三 作者:秋浓林意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