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请笑纳》 楔子 传说,江湖中有一个地方叫做「音堡」。 听闻,音堡中世代皆侍奉着一把名为「怒潮」的琴。 据说,怒潮中刻藏着令人既称羡又畏惧的琴谱。 传闻,琴谱中的音律能创造出无形的完美剑影。 只是──尚无人在亲见那部传奇武功之后,还能活着走出「音堡」。从此刻藏在「怒潮」中的琴谱,成为武林中人觊觎的梦幻至宝。 而今,「音堡」的两位当家主子,各自面临了不同的麻烦。 音堡大当家──夏晏非,承继「琴侍」之名,是历任琴侍继任者中,最冷血无情的。儿少时期,他家那个作古多年的老爹,不尊重他的意愿,随口跟柳叶山庄的庄主,承诺了一门娃娃亲,但最近却听说柳叶山庄被灭了!这件事情,夏晏非于情于理好像都不该置身事外…… 音堡二当家──夏晏武,承继「鼓奉」之名,因为旁人的一句「听说」,被自家大哥给踢出家门,寻找传说中的「若雷石」,只身来到热得要将人晒成干的荒野大漠…… 第一章 音堡。 乍听之下像阴堡的鬼堡。 听说这里每到入夜,就会传来凄厉尖锐的琴声,或是低沉阴森的鼓声。 有人说,那是地狱的入口,因为凄厉的琴声是亡魂受不了酷刑所发出的哀嚎,从阴间的隙缝传进阳世。 也有人说,那里住着被阎王老爷拒收的恶鬼,堡中的鬼大王,总会在半夜出巡找阳世的人果腹,那阴沉的震天鼓声,就是鬼大王的脚步声。 随着人们绘声绘影的描述,音堡的鬼影憧憧更添其吊诡神秘的气息。 这晚,清冷的夜空缀满点点星子,一轮满月挪移到林间上方,银白色的光芒遍洒整座苍山,彷如霜冻般的森冷气息,笼罩在位于苍山的音堡之上。 一对主仆,打从晌午过后便自苍山山脚往山里头走,本打着入夜之前便能赶到目的地的主意,却偏偏一路在山中小径转啊转的,只见路愈来愈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直到主仆两人看到荒野中,那挂在老树头上迎风飞扬的白幡与几乎被淹没在荒烟蔓草间的坟台景色时,她们才意识到,这里就是有幽深地府鬼城之称的「阴」堡吗? 年纪较小的丫头,看着那白色的引路幡随风恣意摇摆,彷佛是在招引幽魂,那憧憧魅影,吓得她只能缩着小小的身子,一双手死命的攫紧身旁小姐的衣裳,深怕只要一松手,就会被遗弃在这座鬼山里。 「小……小小小小小……」名唤珠儿的丫头,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害怕到连舌头都不听使唤,正觉尴尬之际,却听见耳边也飘来间断的单音。 「珠……珠珠珠珠珠……」另一位年纪看起来稍长的女子,严重口吃的看着黑暗中,那幽幽暗暗的闪烁绿光,感觉胸腔底下的鼓动,快要冲出喉头。 没有注意到身边小姐的神情有异,珠儿大舌头地说:「小……小小小小姐,妳确定柳管事说的音……音音音堡,就……就就就在这里?」听说小姐幼时曾来过音堡两回,按理来说,应该是不会走错路……吧? 「笨……珠珠珠珠儿,妳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路……路路路痴,会问这种问题,就证明妳真的很笨。」柳絮杏瞪圆了水眸,想看清楚那隐伏在黑暗中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听完柳絮杏的话,珠儿忍不住冷汗直冒,「可是珠儿看小姐从头到尾好像认得路怎么走,我们应该没有……」迷路吧? 努力的睁大眼,确定那点点绿光正缓慢地朝她们逼近,柳絮杏滚动干涩的喉头,顿觉一股恶寒爬上背脊,她警戒的瞪着那十几对绿幽幽、阴森森的光点。 「珠儿,妳不用怀疑,我们不仅迷路了,而且……」柳絮杏以眼神示意珠儿转头,嗓音里带着剧烈的颤抖。 「而且……?」终于感觉到苗头不对的珠儿,重复着话尾,顺着柳絮杏惊恐的目光转头── 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除了十几对凶残森冷的绿眼外,还有犹如利刃般的雪白獠牙! 「小姐,那是狗吗?」珠儿自我催眠的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个头大了一点点的狗。 「笨珠儿,那是狼。」柳絮杏残忍的道出事实,然后与珠儿对看一眼,接着主仆二人的尖叫声立刻划破苍山的夜。 殊不知,这一声声凄厉的叫喊,随着阵阵阴风传得好远好远── 隔天,苍山山脚下的老百姓,又多了一桩空闻子夜鬼悲歌的乡野轶事。 大家皆在谈论,昨夜苍山又闹鬼了,而且还是两个女鬼…… ***************** 星月微光下,位于苍山临海的山石嶙峋陡峭,人迹罕至,却有一人在崖顶上置了琴座,海风吹得衣袂飘飘,将他清雅隽朗的身形,衬得更加超逸绝尘,只见他徐徐抚琴,袅袅琴音缓缓地在广袤无垠的旷野荡漾开来。 他双目如水,眺望寂寞的夜与飘荡在海潮里的月影,神情专注又漠然,对于山林间响起的刺耳求救声充耳不闻,甚至连为什么会有人闯进苍山的禁地也丝毫不在意。 相对于弹琴男子的冷漠,在山里遭遇狼群的柳絮杏主仆,则一路顺着琴音的方向跌跌撞撞逃命而来。 「救命啊──有狼要咬人啊──!」柳絮杏暗忖山里既然传来琴音,就表示山中有人,所以扯开喉咙大声求救,希望能得到援助。 而身为命运共同体的一员,珠儿自然也不会吝啬贡献她的大嗓门,只见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放声大喊:「救狼啊──不对!救命啊──!」 哭爹喊娘的求救声,不但没有撼动弹琴男子的半分心绪,弹奏的曲调反而骤然加快,几乎掩盖了求救声。 对于弹琴之人的冷血行径,柳絮杏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虽然很想将杏花绣鞋往那人脸上丢去,可惜为了逃命,别说鞋子掉了,就连随身的包袱、衣裳,要不是给树枝刮破了,就是被狼叼在嘴里,如今她跟珠儿还能不缺条胳臂少条腿,已经算是祖上有保佑了。 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何以那些追着她们跑的狼群,随着琴音越清晰而逐渐越少,甚至到最后仅剩一只也无所觉。 看着那浸淫在琴音中的背影,她只觉气冲牛斗,正准备扬声开骂,但话都还未及出口,扑通一声,没注意到地上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她与珠儿双双跌了个狗吃屎,背脊遭某物踩踏的异感,顿时让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的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声。 追了半天,终于逮到「食物」,能饱啖一顿的狼王,毫不犹豫的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獠牙,正准备享用「美食」之际,不远处的琴音忽转,一道凌厉的罡气眨眼间便将狼王的头削飞至半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顿时兜洒在柳絮杏主仆的身上。 以为就要命丧狼口,而吓得紧闭双眼的柳絮杏,感觉脖子淌下一股温热,她惊恐的摀着脖子,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呜呜呜……我还这么年轻,我还不想死啊!」柳絮杏哭着趴在地上,直觉认定那股温热是被狼咬伤脖子的结果,接下来她还会再被咬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她全身的肉,都进了狼的肚子,然后剩下残骸被遗留在这荒山野地里,慢慢化成一堆白骨,连座坟也没有变成孤魂野鬼……越如此想,她哭得越是伤心,浑然不察狼王已断首。 不同于柳絮杏的反应,察觉到虽被溅了热血,shen体却无疼痛反应的珠儿,怯怯的抬眼,注意到那笼罩在凝冻月华之下的白衣男子,疑心是否看到活神仙? 「小…… 小姐,有神仙?」珠儿仰着小脸,以尊敬却又含糊不清的口吻,结结巴巴的喊着。 「神仙?」不是勾魂鬼差? 柳絮杏在极度惊吓中,慢慢镇定下来,她抬眼观看四周,总算注意到shen体并无任何痛楚,她低吁了口气,一双圆滚滚的明亮水眸,顺着珠儿的视线望去,就看到那沐浴在淡淡银辉之下的俊美侧脸。 他的双手仍搁在琴弦上,见他双目微敛,似在思考下一首要弹奏的曲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柳絮杏也赞同珠儿,认为眼前的人,极有可能是仙人降凡胎,不过这疑虑仅停留在她心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声冷凝如冰、不带感情的磁性男嗓,蓦地敲碎柳絮杏主仆的所有幻想。 「妳们──滚出去。」 停顿仅两秒,柳絮杏水眸里燃起怒火,她霍地站起,手提裙襬,三步并两步的上前理论。 「喂!你到底是不是人啊?见死不救就已经够泯灭人性了,现在一开口就叫我们滚?你简直就是个浑蛋!」 柳絮杏原以为她这般怒骂,定会换来男人不悦的反应,已准备好要反唇相讥,却意外听见对方自好看的薄唇中,吐出音调平稳无波的话语,但字字却又令人背脊发寒。 「妳们若不想走着离开,我也可以成全让妳们躺着出去。」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啊?」柳絮杏真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怎么有人能以如此好听的醇嗓,说着冷酷无情的话,更过分的是,他居然长的那么好看,他的眼睫毛又长又翘,真是该死的迷人。 男人眨了眨那迷死人的长睫,微偏脸看向气呼呼的她,正想开口,珠儿却抢先截话。 「小姐,妳误会这位公子了啦!妳没发现是他救了我们的吗?」珠儿见柳絮杏气到眼睛喷火,忙不迭的拉住她的臂膀解释。 刚才要不是男人出手杀了狼王,她们现在哪还有命对人大呼小叫? 「就算是他救了我们又如何?他有必要摆出一副高傲又目中无人的样子吗?」柳絮杏气得柳眉横飞,双颊红艳若桃李,对于弹琴男子的冷血行径,无法苟同。 听完女子的批评,男子仅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本来对于这种不知感恩的人,他一向都是出手不手软的先教训再说,可是某种莫名的熟悉感,令他平静的心湖,无端泛起涟漪。他敛眉,语气和缓地开口。 「姑娘,此时距离天色大白尚需三个时辰,在下可破例让妳们待到天明再走,其它多余的话,就让我们彼此省下。」他的意思很简单,他的所作所为不需要柳絮杏理解,仅需还给他清静的空间即可。 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柳絮杏原本还想发作,可是莫名的眼熟,令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若有所思了起来。 奇怪!这个男人的脸形轮廓,还有说话骄傲的模样,怎么愈看愈熟悉? 倏地,脑海里出现五岁那年的画面,也是第一次与那个男人的初识。 记忆里,她正在后山与邻近的孩子打架,那时她被打得很惨,原本绑着的辫子给扯散了,小脸也花了,却还是奋力将那个块头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霸王给打得哭爹喊娘。那时她双手扠腰,得意洋洋的笑看那不中用的家伙落荒而逃,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捕捉到那身负琴匣的白色身影。 他站在一株杏树下,远远地瞅着她看,年纪不大,但是那清峻冷淡的眉眼却较寻常***男子更为内敛成熟,不讳言他好看的外表,的确让她有些移不开眼,因为长这么大,她可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 由于他的注视太明显,她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开始担心,适才她如泼妇般疯狂打架的样子,会不会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哪知那人却仅是深深地多看了她一眼,连句话也没说,转身往柳叶山庄的方向离去。 那个眼神好像在说:玩够了吧?该回家了。 不明白何以她会这么解读他的那个眼神,基于好奇与满腹疑问,她也乖乖的跟在他后头一道儿回家。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音堡夏家的大公子,会出现在后山,竟是为了被叫出来找她! 太神奇了吧!他们又没见过面,他是怎么认出她的啊? 本来她对他很是好奇,还想缠着他询问是怎么知道她就是柳家小姐,可是稚龄的夏晏非,却硬是端出千年大寒冰,淡瞅她的眼神,活像她的问题有多蠢似的。 「妳的名声在这附近很响亮。」那时他是这么回答的。 即便他的口气很淡,可是那眼神却像是看穿她骨子里轻礼教、厌拘束的性格。 厌恶被看穿的柳絮杏,双颊气鼓,扭头就跑去缠她爹问来历,才知他竟是被音堡上下公认的百年难见奇才,年仅十岁,却已熟弹上千卷琴谱,是当代天资最聪颖,也是已被内定要接下「琴侍」之位的人。 初听时她表现的很不以为然,不过看在同行的美丽夏伯母,为她特地做了好多好吃的蜜糖冰丝份上,她可以勉强不去计较他讨人厌的样子,只是……在吃饭时,看到夏伯母温柔的替他挟菜,轻声细语的对他说话,不知怎地,心口就硬是泛着浓浓的酸,低头猛扒了两口饭,她就匆匆的跳下饭桌,不想再看那刺眼的画面。 唉!她也不知道她在嫉妒人家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想着想着,她就不争气的掉了好多眼泪。虽然是躲起来偷哭,但她好像有看见一个被拉得长长的黑影,一直站在角落默默的陪着她,可是……那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吧? 后来,隔了两年,夏晏非又随夏伯伯第二次拜访柳叶山庄。为了赌一口莫名的怨气,她趁着无人注意时,故意对着他扮鬼脸,还吃掉摆在他面前的杏花糕,并一口喝掉他的杏花茶,为的就是想看那个面无表情,态度冷淡的家伙会有什么反应? 哪知道那个臭家伙,对于她那时的举止,仅是对她投予不屑的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耻笑她幼稚的行为,却因为年长她五岁,所以宽宏大量不跟她计较,看到他那表情,柳絮杏又被激怒了。 「我要把你的杏花糕吃光光,不留给你吃。」嘴巴还在咬着,手里拿着仅剩最后一块完整的杏花糕。 「请便。」他的声音不愠不火,完全不在意她刻意截走他的茶点。 「等一下我连杏花饭也会跟你抢,这样你应该要生气了吧?」生气吧!她非要瞧瞧这个可恶家伙,除了冷冰冰的面具脸之外的表情。 淡淡的抬眼瞅看那张粉扑扑的小脸,矜淡的俊容波澜不兴,他微勾唇,语气平稳地道:「不会。」 啥?不会? 秀丽的柳眉蹙起,她一口咬下手里的杏花糕,瞇着眼睛,小小的脑袋瓜正在思考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惹毛他,但就在这时,原本谈话中的柳叶山庄庄主柳晨远与音堡堡主夏震天,皆不约而同的停下谈话,注意到他们这对小儿女的互动。 夏震天心里老早就有将柳絮杏认做媳妇的打算,这下见一双小儿女们的互动,便脱口说出要订下这门娃娃亲,还将一块随身带着的龙凤玉玦,将凤佩给了柳絮杏,龙玦交给了夏晏非,笑称那便是他俩的定情物。 「小絮杏,如果多年后,晏非想反悔不认帐,妳就可以拿着这块凤佩上音堡逼亲,知道吗?」 面对夏震天的交代,柳絮杏一脸惊讶,圆睁着眼,呆呆地傻看着夏晏非好久好久,心儿莫名地怦怦直跳,甚至小小的脑袋瓜里还开始认真的幻想属于他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夏晏非居然当头兜了盆冷水下来,酷着一张脸说:「我不会娶她。」 听他那么说,恼羞成怒的委屈,令她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粉拳捏紧也跟着大声驳斥:「哼,我也不想嫁给你。」 即便当时他们激烈反对,可是一双长辈却仍是拍板定下这门亲事,完全不给他们抗议上诉的机会。 韶光荏苒,原本反对当年娃娃亲的她,却因为家门惨遭巨变,爹爹下落不明,再加上柳家老管事的临终交待,她只好厚着脸皮来到苍山,踏上音堡的领地,寻求夏晏非的奥援,但为什么她会在此时,将眼前的人,联想成那个他呢? 难道…… 原本眸底积满怒火的柳絮杏,这会儿却唇角噙着一丝诡异的弧度,轻挑眼梢,以带着揶揄戏谑的眼神睨看着他。 「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以仅十岁之龄,便已熟弹上千卷琴谱,搏得当世奇才名号的夏晏非吗?怎么?号称能过目不忘,智慧与琴技堪称奇葩的传奇人物,却连熟人站在眼前,你也不认得了吗?」柳絮杏边说,还双手环胸,仰了仰她线条优美的秀颔,丢给端坐在琴座上,至今尚未变换过姿势的男人一抹鄙夷的笑容。 哈哈哈!果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幼时那个总爱以高傲的眼神,睨视一切的夏晏非,大家不是都称赞他很聪明吗?而今他连自己的未婚妻近在眼前,也慧眼不识,岂不令人笑哉? 清俊脸庞有些微颤动,他调转视线,将深炯的眸停留在他面前不远的柳絮杏脸上,良久,他才语气徐缓地道:「姑娘既自称是熟人,不妨告知芳名。」她的脸面生的紧,夏晏非的记忆里没有她。 「你不是聪明人吗?怎么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太差劲了吧?虽然柳夏两家并非年年皆有相约聚在一块儿,可是距离上回她踏上音堡拜访,不过相隔十年,而今她仍然能凭印象认出他,为什么他却记不住?摆明就是不把她当回事。 眼前女子咬牙瞇眼的凝觑眼神,搅不动夏晏非坚如盘石的心绪,他默默的将视线多停留在她质问的眸一眼,便径自收拾琴具,打算离开这失去清静的崖顶。 见夏晏非连屁都不吭一声,连她到底是哪家旧识,何方远亲,半点兴趣也无,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一股无名火猛地烧起,她恨恨地跺脚低咆:「夏晏非,你给我站住!」 已将琴斜背在身后的夏晏非,对于柳絮杏的叫唤充耳不闻,仍旧以徐缓的脚步,背对着她前行。 眼见要找的未婚夫就近在咫尺,可是对方既记不得她,就连她唤出他的名,他也丝毫不在意她的身分,摆明将她视若无物,而她──原想以言语奚落他的目的,非但没有达到,现在反倒要拉下脸来求他。 「夏晏非,你等一下 ──」柳絮杏喊住他,那抹高大颀长的身影,终于如她所愿的停下。 他微微侧过身子看她,等她接着说下去。 瞅看了他疏冷的侧容一眼,她蠕动双唇,眉心紧蹙,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快速地堆满胸臆。 好家伙,竟然把她忘得一乾二净! 「你还认得这个吗?」她自怀中取出凤佩,熟悉的图纹,勾起夏晏非的记忆。 「妳是柳絮杏。」他用的是肯定句,但目光却紧锁在玉佩上,而非她的人。 「没错,是我。」见他的反应是认出玉佩而非她的人,柳絮杏胸口的窒闷更加难受。 他果然是认佩不认人…… 深邃的目光从她手中的玉佩,移到她的脸上,夏晏非冰冷的外表下,隐藏着旁人看不透的情绪,「妳来音堡做什么?」 闻言,柳絮杏顿生恼意,「你不知道柳叶山庄发生的事吗?」他竟然还问她来音堡做什么?他以为她没事来这里观光兼旅游踏青吗? 「知道。」他回答的毫不迟疑。 他的回答,让柳絮杏的火气更加旺盛,「既然知道,你还问我为何而来?」 他冷冷的睇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令柳絮杏找到了发作的借口,她生气的扬高音调,「夏晏非,你忘了我爹跟夏伯伯之间的交情了吗?」她本来还想提起他们之间甚至还有婚约,只是看到他那张淡漠得足以冻死人的表情,她咬了咬下唇,决定省下不说,免得活活被气死。 那双冷亮的眸半掩,薄唇吐出低吟似的回答:「忘了如何……记得又如何?」 柳家惨遭灭门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依当年爹与柳家庄主柳晨远的交情,即便他无心江湖事,音堡上至管事,下至仆役,每个人都主张他该主动关心柳家如今是否尚有生还的家眷,并且也该积极找出灭柳家的凶手,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因为打从五年前,音堡也因「怒潮」遭来横祸,挚爱的双亲皆在同一夜先后惨死,夏晏非便立誓担起守护音堡与「怒潮」的重责,并且也彻底封闭他自认不必要的感情,打定主意这辈子,将无心无情的尽到他琴侍的天职,不再过问旁事。 更甚者,当年音堡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也不见柳晨远前来悼祭过他的双亲,对此,夏晏非虽然早已释怀,却对江湖中所谓的「过命兄弟情」有着深深的鄙夷与唾弃。 因此他刻意不沾染俗事,却仍无法彻底的置身事外,先不提弟弟夏晏武看不惯他的所做所为而语出抱怨,就连柳絮杏这不也意外的出现在他面前了吗? 不知个中原委的柳絮杏,听到夏晏非的回答,脑中仅存的理智神经「啪」的一声绷断,她气得冲到他面前去,扬起手就要赏他一巴掌,却被夏晏非轻松的一手制住,甚至还被用极为严厉的深眸恫喝,「妳有权利表达不满,但并不表示我会任由妳胡来。」 他的口气很冷,像根冰柱,直直的插进柳絮杏的心槽里,她倔强的瞪着他,从他冷漠的眸心,找不到熟悉的感觉。 以前的夏晏非不是这样的…… 记忆中的他虽待人疏冷,却还温恭有礼,而今再见,看着他微蹙的眉,柳絮杏不知为何,竟感觉他似乎拼命压抑某种情感,这怪异脱序的念头,让柳絮杏不由得想,也许在他如今幽冷的眸子里,是背负着某种她不知道的伤痛? 这么想着,她也就稍微释怀了些,水眸中的怒意稍敛,她动了动手腕,示意他放手,而后者则轻睨了她一眼,默默的松手。 抽回手后,柳絮杏下意识的轻抚被抓疼的皓腕,决定换个方式与他沟通。 「我承认刚才失礼了,但是你的回答也不得体,所以我不会为我适才的行为道歉。」她澈亮的杏眸,透着倔强的傲然。 刚才抓在掌心柔嫩的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虚的冰冷,夏晏非刻意忽略掉内心因她而起的异感,看着她,他淡淡的扬眉,表情贯彻漠然。 盈盈水眸瞅看他一眼,知道他一向惜字如金,便径自接下话,「我不管你是真忘还是假忘我们柳夏两家的交情,看在这昔日夏伯伯送我的凤佩份上,你能不能出面替我找到我爹?」 冷俊的面容轻微抖动了下,看着她,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甚至该说他似乎也在讶异她的「厚脸皮」。 良久,他冷冷的开口,「打从五年前我接下音堡,便立誓此生不再为了音堡之外的人与事涉入江湖,所以妳的要求,我无法办到。」 过去的人情牵绊,他不是全然遗忘,只是选择不去想、不去眷恋,只是认出了凤佩,间接认出她的身分,令所有关于她的回忆,不由自主的在他的脑海中,从休眠状态慢慢苏醒起来。 没料到夏晏非居然还是严词拒绝,虽然从他眸心中隐约跳跃着不知名的情绪,该是有隐情,但自认相当通情达理且好相处的柳絮杏这下子又不免动怒,「夏晏非,照你的意思,是不是除非我成为你音堡的人,你才会出手帮我?」 「我只在意音堡。」他眉微扬,不置可否。 瞇眼瞪着眼前冰冷沉郁的俊颜,柳絮杏重重的吸了口气,咬牙豁出去地怒吼:「那好!你娶我,我们成亲。」 第二章 「小姐,妳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乍闻柳絮杏惊人之语,不但是珠儿瞪大了眼,就连夏晏非冷凛的面色也不禁露出讶异之色。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柳絮杏咬牙恨恨地说,像是在回答珠儿的话,但眼神却挑衅似的迎向夏晏非那双质疑的眼眸。 他看着她,斯文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淡淡不悦,「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我不是三岁孩童,不用你来提醒我,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她用一双冷亮的眼瞳回瞪他,大有本小姐一言既出,驷马也难追的气概。 夏晏非沉默着,深邃锐利的双眸冷冷的凝觑着她。 眼前这张出水芙蓉般的秀丽脸庞,有着直率任性的性格,看她唇似菱角弯弯,说着赌气似的豪语,夏晏非的神思不禁飘远。 他想起一些刻意尘封的往事,回忆起片段、模糊的画面…… 就这样他们四目相对僵持了一会儿,夏晏非不露痕迹地拉回思绪,掀唇淡道:「我不会娶妳,因为我已经在五年前,舍去所有身为人该有的情感了。」沉吟须臾,他终是决定对她坦白部分事实。 「……什么?」柳絮杏定定的瞅着他,一时没有意会他话里的意思,直到从他的凝重眼神中,看出些许端倪,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她满心忐忑的小心求证,「你……你是说……不会吧?」 记得有一回来音堡做客时,她曾经听过夏伯伯严词告诫夏晏非不得学习某部功夫,还说宁愿不要他成为音堡历代史上武艺最顶尖的人,也希望他能有血有肉的活着,那时她听不明白何意,后来渐渐长大,又从管事的口中间接得知,原来在音堡继任琴侍与鼓奉职位的人,都能同时继承其所属武功的禁秘之招。 讲好听点,那些秘招是纵横江湖无敌的神话,讲难听点的,就是学了那些秘招后,轻者身残,重者身亡的大烂招,所以夏震天一直都不愿让他的两个儿子学习,甚至希望夏晏武不要继承鼓奉之名,但偏偏事与愿违,非但夏晏非被公推出任琴侍,就连夏晏武也因为天生骨格异于常人,顺理成章的成了鼓奉,更甚者,两兄弟也非常有志一同的都学习了夏震天反对的禁招,成为音堡历代继任者中,武德威望最高的人。 冷眼扫向她讶异吃惊的脸,夏晏非淡淡扬眉不答腔,算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见他神情,柳絮杏一脸茫然,心口揪扯的疼痛令她难以理解,「你……你不是答应过夏伯伯,不会学习那部功夫吗?你怎么……?」 她真不懂,他为何要习练「无心琴法」?人无心,琴无情,弹奏出来的琴曲,不能动人心弦,却以琴为武器伤人,这难道是他当初习练琴法的初衷吗? 湛黑的眸深深的睇着她,心里不禁暗忖,江湖中即便人无伤虎意,虎却有害人之心的道理,岂是她懂得? 知晓解释无用,沉吟半晌,他才手负身后,绷紧下颚地换个方式回答:「我爹娘在五年前,遭奸人所害,为了护住怒潮琴,先后光荣惨烈而亡,这件事情在当年,也算是一椿大消息,妳爹不可能不知道。」 「这……这怎么可能?我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柳絮杏惨白着脸,一时间没办法接受这个消息。 阴鸷的眼神,透着几许讥诮,他咬牙低哼:「是吗?不过这也就能解释,何以当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妳爹却从未踏入音堡探问过此事,妳不觉得我爹跟妳爹的结义盟约,此刻看来根本就是椿笑话吗?」结义兄弟都能寡情至此,亏她还敢开口叫他履行娃娃亲之约? 意料之外的打击,重重的刺痛柳絮杏的心坎,一股热意直冲脑门,她难过的咬紧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诚如夏晏非所言,音堡当年发生这么大的事,爹非但对她只字不提,就夏晏非的反应与言词推敲,爹可能也未曾闻问过夏家此事,但这是为什么呢? 爹跟夏伯伯不是结义拜把的兄弟吗? 莫名的不安,与想起近日才遭灭门之祸的种种,着实令柳絮杏觉得不知所措。 乍见她刷白的脸色,夏晏非感觉胸口一阵莫名闷痛,他敛眉,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真的不知情,这件事情与她无关,他不该迁怒的,深吸口气,正想说些什么,柳絮杏却意外的抢白了。 「我爹为什么要隐瞒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不过现在听你说了,我更加觉得我们应该要将我爹给找出来,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来源始末都弄清楚。」这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没必要。」夏晏非冷冷的拒绝,表情看起来更加令人难以亲近,「我爹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不愿说出谁是凶手。既然这是他的遗愿,我会尊重,所以就算妳爹可能知道某些实情,我也不会为妳主动找他。」意思就是,跟音堡无关的人,无论是任何理由,他夏晏非都不会任意插手的。 他乍看无情的外表下,其实在说到凶手时,眉眼之间还是难掩悲愤,这细微的发现,令柳絮杏心口微拧。 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怎么过的? 原本他的个性就够孤僻了,如今看来变得更加不近人情,想要救赎他的念头,猛地窜起。 「一年。」她连思考也没有,就说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他看着她,表情纳闷。 「呃……,我是说……」话出口,柳絮杏也傻了片刻,不过心坎间暖起的热度,让她随即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你之所以不会娶我,是因为你已舍去身为人该有的情感,但在我看来,其实并不全然如此……」 他扬眉淡扫,仍是不答腔。 「你还是有感情的,从你对我手上这块凤佩的珍视程度,就明白你并没有真正做到所谓的断情绝欲,所以我要跟你打个赌。」柳絮杏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我跟你打赌,在一年内我会让你对我有感觉,并且愿意点头娶我,但前题是,你不能拒绝我的靠近,也不能有想躲开我的念头,这样子的话,我就有把握能够把你失去的感情找回来。」柳絮杏不知打哪来的豪情壮志,决定要跟他赌上这把。 矜淡眼神,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那表情看起来像是觉得她在说笑话。 她以为他的无心琴诀是随便人都可以学得来的吗?又或者她以为她真有倾城之姿,能蛊惑他的心?她到底是凭什么发此豪语? 「妳不可能办到的。」他冷静不带感情的拒绝她,「妳把我爹的遗物留下,妳就可以走了。」无聊的赌注,他没兴趣。 「你不跟我赌赌看,怎么知道我办不到?」她讨厌死他那睨视一切的姿态。 想她柳絮杏打小就从不服输。小时候因为娘亲死得早,每回跟附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后山狭路相逢,只要有人敢嘲笑她是没娘的孩子,她都会毫不客气的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弄得柳晨远总要拉着老脸,代她向别人赔不是,直到夏晏非那眼高于顶的臭家伙出现,这才转移她全部的心思针对他。 以前就看他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那时她就一直很不是滋味了,如今再见他摆明把她瞧扁的鄙视样,柳絮杏的无名火狂烧起来。 「既然你这么笃定你不会对我动情,你就跟我赌啊!如果我赢了,你就要把我视为音堡人,帮我找到我爹,并且替我找出杀害我柳家的凶手,反之,若我输了,凤佩还你,我也不会再拿娃娃亲的事情跟你说嘴,我会乖乖的拍拍屁股走人,从此不会再出现你面前,碍了你的眼。」 真不知她打哪来的自信,令夏晏非一瞬间有发噱的冲动,可是她那双清澈透亮的杏眸中,传递出来的坚定与果敢,却又动摇着他的心思,他瞇眼凝觑她半晌,语气平淡地道:「妳觉得妳有办法忍耐一年内,都不知道妳爹的下落吗?」 「……当然不能。」她黯然垂下小脸,她多么希望夏晏非能够马上答应帮她寻找爹的下落,只可惜…… 「半年。」夏晏非实事求是地道:「我们就以半年为期,妳若能让我动情,我就答应妳的要求,不过我必需把丑话说在前面,时间若到,我若还是对妳无意,妳必须依约交出我爹的遗物,并且立刻离开音堡,从此不得再踏进音堡一步。」她想赌就由她,反正她是不可能会赢的,相反的,忍耐她短时间的「骚扰」,换来他日后平静的日子,也算值得。 思考半晌,柳絮杏点头应允半年之约,但也同时再追加一条,夏晏非必须先去探查柳叶山庄如今的情况,并确认她爹生死的但书。 说实在的,半年内要融化这个大冰块,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打着既然夏晏非赌定她办不到,那么她何不顺水推舟,也提出让他先行找人的方案,横竖她就是咬定夏伯伯当年交代的「逼婚」之约,况且为了家人,她稍微赖皮一点点也不算小人吧? 「妳的要求不合理。」果然夏晏非听完她的条件,马上不以为然的挑眉拒绝。 赌注都还没开始,她就先耍赖,这摆明是坑人。 「不然我就直接对你逼婚吧!」不是她耍小人,而是不先确认亲人生死,她如何能心安?再说当年夏伯伯也的确对她这么承诺过,所以柳絮杏自觉要求并不过分。 「柳絮杏,妳不要以为用我爹当年的玩笑话,就能逼我就范。」爹曾经许过的承诺,他没有忘记,只是面对不按牌理出牌的柳絮杏,夏晏非竟有种难以招架的错觉!对此,他只好拿出更加冷漠的武装应对。 「为人儿女,怎能在亲人生死未卜之际,还心安理得的悠闲度日?看在夏伯伯还有夏伯母以前那么疼我,巴不得让我当他们的儿媳妇份上,你就不能破例通融吗?」柳絮杏硬的玩完,改玩软性诉求,见夏晏非敛眉沉吟,马上又趁胜追击。 「你只要先帮我确认我爹的生死就好,我没有逼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人,我拜托你、我求求你,好吗?」柳絮杏软声相求,模样我见犹怜。 他瞇眼看着她,彷佛听到回忆中的笑声翻滚,他轻扯眉心,想及娘亲在世时,直嚷着希望他能早日迎娶柳絮杏的那段对话,冷硬的心稍微软化了。 「好吧!我会替妳办到,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的薄唇吐出不容商量的话语,却忽略柳絮杏水眸里微微沁出的笑意。 她心里想着,能破例一次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次次都是下不为例…… 但是这些话,她可没胆说出来,使眼色给身边的珠儿,两人很有默契的,毋须夏晏非交待,就紧跟在他身后,离开阴森恐怖的山林。 开玩笑,能让音堡大当家带路兼充当保镖謢卫,这是多难得与威风的经验啊! ***************** 被安顿在音堡住下的柳絮杏主仆,还来不及烦恼夏晏非何时才能捎来消息,柳絮杏就在隔天先病倒了。 也不能怪她shen体太弱,实在是因为短时间内历经家变、亲人失踪,还有为躲避不知名的仇家,她日夜神经紧绷,好不容易到了音堡,有了夏晏非的保护后,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一开始夏晏非得知她病倒,仅是微扬眉,遣人找了大夫,便不再闻问。 第二日得知柳絮杏依然高烧不退,嘴里发着呓语,也仅是踱步至她的房门外,唤了珠儿出来关心,连门坎也没踏进去又离开了。 第三日,柳絮杏清醒了,可是没了食欲,一天吃不了两口饭,他站在虚掩的门外,见她病奄奄的模样,终是撩袍走进她房里,知道柳絮杏喝了药昏睡,便遣退珠儿让顾了一夜未歇息的她回房,珠儿虽有些顾忌礼教问题,但想想眼前这位可是准姑爷,也就乐的将照顾的工作转手。 不理会珠儿脸上那诡异的表情,他打开窗,让外头的人也能瞧见屋里的动静,这才转回床榻边,凝觑着柳絮杏苍白的面容。 病了几日,她原本就不丰润的面颊,如今看来更是消瘦许多,心头莫名的揪疼,令他眼神中的锐利钝化许多。他低垂眸,看着她浓密的眼睫下形成的一片阴影,让心冷的夏晏非也不自觉的伸出手,轻探她的额温。 手上传来的湿意,令他轻扯眉心,他挍拧放在床榻边的巾帕为她拭汗,脸上刚毅的线条柔软许多。 她一直在强撑吧? 即便面对如此巨大的打击,依然将浅笑抿在唇畔,记得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明明面对他人嘲笑她无娘亲的言语奚落,心里在意的不得了,却仍然能唇凝不屈的微笑,出手教训附近邻居的孩子,即便她也因此受伤挂彩,却总能咬着牙不吭一声的畅声大笑,那时他站在远处看到那幕,他几乎不用上前确认她的身分,便知她定是柳絮杏无疑。 那时他觉得她很特别也很勇敢,不像一般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总得要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后来在得知她幼年失恃,心里对她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目光总会不自觉的多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笑、看着她颦眉不语,看着她躲在角落里,一个人为了不知名的情绪而偷偷的哭泣。 他猜,她该是见到母亲呵护他的慈爱模样,间接思念起她的亡母…… 但是不擅言词的他,那时不懂伸出关爱之手,后来在爹与柳晨远嚷着要他娶柳絮杏,当下反抗的念头让他脱口拒绝,但眸底却充满歉然的摄入那双含着雾光的水眸。 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气极他,却也不辩解,任由她讨厌自己。 直到她当真气到再也不随柳晨远拜访音堡后,内心升起的自厌,让他决定将对她的歉意与关于她的所有回忆一起深埋心底,直到她再次出现他面前。 隔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夏晏非才隐约明白,当年何以爹会看中她的原因。 她热情开朗,遇事正面积极,笑容是她的伪装,同时也是武器,当夏晏非猛然惊觉他的心,竟在眷恋那抹记忆中摇晃的笑脸时,他低垂眉,移开目光,不再让她的身影伫留瞳心。 第三章 那是一个掺杂着苦涩与甜美的回忆。 三月柳絮,漫天飞扬,绰约美景,令人不禁疑心飞絮为雪。 柳叶山庄的庄主柳晨远,抛下繁琐待理的庄务,手里怀抱着酣睡初醒,直嚷着要看飞絮的爱女,看着眼前如厮美景,不禁随口吟出一段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与雪霏霏……」记得月玫犹在时,每年三月,也总爱偎在他身侧赏柳絮,而今伊人已逝,情虽渺,爱却深留心底,留下的牵绊,也让柳晨远有了重生般的力量。 「爹,怎么这雪不冷啊?」小絮杏张开胖胖白嫩的小手,触碰那飞掠到颊边的白色绵絮,没有感觉到冰凉,柔软的飞絮,一个没抓牢,又随风卷了去。 伸手轻捏爱女的鼻尖,柳晨远低低地笑,「因为这不是雪,是柳絮啊!」 「柳絮?」小小的脑袋瓜,分辨不来絮与雪的差别,一脸似懂非懂的又问了个傻问题,「那么爹是喜欢柳絮多些,还是絮杏多些呢?」 心疼爱女一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呵护,柳晨远看着爱女天真无邪的纯憨模样,一颗心被揪疼了。他爱怜的伸手轻揉她的头,「爹当然最爱絮杏了。」 听到满意的回答,小絮杏绽开一抹稚笑,觉得她会这么一直幸福下去,直到那场暗夜恶火突然来袭,她才醒悟到,原来她的幸福是包裹在美丽的糖衣之下,当糖衣融化,幸福也不见了…… 近半个月前,柳晨远便已将大部分的奴仆遣散,仅留数名死忠不愿离开的家仆,那时柳絮杏便察觉事不寻常,奈何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欲从柳晨远口中探听消息,皆不得其法,最后甚至惹恼了他,被下令将柳絮杏与珠儿两人,给软禁看管在柳家的另一处别庄。 从小就被当成掌上明珠对待的柳絮杏,对于爹爹的意外举止,自是十分难以接受,趁着监管稍松,便连夜带着珠儿赶回柳叶山庄,怎知看见的竟是已陷入火海的家园。 「这……」从暗道潜回庄里,看到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具具倒卧血泊的冰冷尸体,还来不及觉得害怕,本来正与敌人做殊死战的柳家老管事,意外看见不该出现于此的柳絮杏,顾不得震惊与错愕,只能急忙护着她逃离。 「小姐,妳不该回来的……」柳家老管事劈头第一句话便这么说。 「柳管事,这是怎么回事?」爹呢?庄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看见爹?他去哪里了? 柳家老管事闻言,深深地看了柳絮杏一眼,这打小就看着长大的丫头,如今已出落的标致动人,一点也不输当年夫人的美貌,思及此,身为柳家最忠心的奴仆,也不禁哽了嗓。 很多话之前说不出口,如今这眼下危急时刻,更是不可能说明白,唯今之计,便是要呵护小姐周全。 几个扬手刀比划落间,柳家老管事将柳絮杏与珠儿安全推至一处秘密的暗道入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小姐,妳别管今夜发生了什么事,老奴先问小姐,是否还记得前往音堡的路怎么走?」 不明白何以事情要牵扯到音堡,仍处于错愕中的柳絮杏,还是在怔忡须臾后颔首。 「那好,小姐此去便上音堡,寻求音堡的庇护,记得,无论遭遇任何困难与刁阻,都请小姐务必要让夏大当家履行当年的婚约。」现今柳叶山庄此景,放眼天下,唯有音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小姐,虽然这样的做法,站在道义上来说,其实并不可取…… 「为什么?」被硬是推进暗道里的柳絮杏,着急得几乎快要哭出来,因为从柳管事的神情里,分明就是对她隐瞒了些事。 「小姐,妳什么都不要问,只要记得此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或手段,都非达目的不可。」因为唯有成为那个人的妻子,小姐的安危才会有保障。 「可是……」柳絮杏想起那张冰冷的俊颜,扯起眉头瞪人的样子,她为难的蹙紧眉心,觉得此事难行。 像是瞧出她心之所虑,柳家老管事溢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小姐别担心,夏家大公子看似无情,实则多情,只要小姐能秉持不屈不挠的精神,相信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 「柳管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柳絮杏眼见杀声隆隆,到处皆是刀光剑影,也亏得柳管事还有此心情说这些闲话? 柳絮杏脸上那茫然、恐惧的表情,牵动着柳家老管事的心,那张老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将那个秘密脱口而出,但仅是心神一念,又打断了念头,这时蜂涌而至的杀手,已杀至暗道口附近,柳家老管事见状,一把就将柳絮杏给推入暗道里,并且由外将通道入口封死。 看不到外面的状况,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仅传来柳家老管事临死前的惨叫声…… ***************** 刻意被厌抑不想的过去,一幕幕在脑页里翻揭开来,凄惨的叫声钻入柳絮杏的心坎里,昏睡中的她,深陷可怕的梦魇里无法自拔。 「不要──快逃──」柳絮杏不由自主的发出尖叫般的呓语,那叫声听了令人揪心,原本在桌边打盹的珠儿,则被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而仍逗留在房里的夏晏非,听到声响将望着窗外景色的视线拉了回来,清俊脸庞透着深思,他以眼神示意珠儿照看柳絮杏,他则立在窗边不动。 「小姐……小姐,妳怎么了?哎唷!小姐,妳打到珠儿了啦!」珠儿也不过是才上前弯下身,还来不及碰到柳絮杏,就被一个巴掌挥到脸上,但见她家小姐却仍是双眼紧闭,摆明这下是白挨的。 「呜呜呜,好痛喔!」被打肿脸的珠儿,眼泪随即夺眶而出,一直闷不吭声的夏晏非这才看不下去的靠过来。 「珠儿,妳去替妳家小姐熬那碗清心的药。」矜淡的嗓音,不带丝毫情绪地吩咐着,见珠儿唯唯诺诺的跑开,夏晏非这才缓缓走近床榻边,观看柳絮杏的情况。 见她吵闹依旧,情绪显得惊恐,他略忖片刻,便微弯下身,出手压制住她挥舞中的柔荑。 双手被制的柳絮杏,摇头挣扎着,她像只在干涸龟裂湖底求生的鱼,不断的扭动shen体,她害怕那一夜柳家老管事凄厉的叫喊声,气恼自己的懦弱,硬是躲在那漆黑的暗道里不敢出声,她将积了多日的恐惧与自厌,换成悲伤的哭泣与哀鸣,那神情凄楚的让一向心无波澜的夏晏非也不禁晃动了心思。 就在夏晏非心神稍分的时候,柳絮杏忽然摆脱了夏晏非的箝制,一双小手自有意识般的死命攥住夏晏非胸前的衣襟不放,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呜呜呜!爹,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要杏儿了?」 没料到她竟然会有此举止,一向少有情绪的夏晏非,隐隐攒起了眉,被拨开的双掌动了下,本想扯开攀附在他身上的手,但是当他的目光微垂,深眸摄入梨花带雨的娇颜,以及她无意识的呓语,他的心口就莫名抽紧,他眼底敛下叹息,口气冷硬地道:「絮杏,放手。」 「呜!娘,妳好狠心,怎么没让杏儿在妳的怀抱里长大,让杏儿一出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妳可有看见絮杏如今有多可怜,都一直被人欺侮?」柳絮杏哭得好不委屈,一张爬满泪痕的嫩颊,就这样在夏晏非的怀里蹭啊蹭的,活像个受虐的孩子,极欲寻求强大的安全感与保护。 基于男人天性对于弱者的保护欲,即便夏晏非孤傲不羁,本想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可是那双被拨开而垂在身侧的双手,却违背意志似地抬高,然后轻轻地,像是对待初开的嫩芽般触碰她的双肩,语气里有着连他也未察觉的温柔,「絮杏,放手,我是晏非。」 夏晏非低沉却又温暖的轻柔嗓音,像黑暗里的一道曙光,将柳絮杏给唤醒,她颤动着长睫,睁开沉重的眼皮,一张斯文俊秀,却抿着严谨线条唇形的男人正看着她。 「你是……晏非?」他的眉心微拧,像是藏着心事,让人想伸手替他揉平他内心看不见的创痛,可是手臂才动,她就意识到自己的 shen体被困在他的胸壑中,动弹不得。 「你怎么会在这里?」柳絮杏惊呼,娇颜写着羞恼无措。 神情矜淡的夏晏非,面对她的反应,唇角微微扬起,沉稳地放开她,然后看着她如受惊的兔子般,缩进床榻的角落。 黑眸在确知她的目光仍在等待答案,他才从容不迫地低喃:「妳病了。」 「病了?」她愣了一下,感觉到shen体的燥热与口干,这才想起这两日她的确是病到下不了床,她抬眼瞅看他,「所以你来关心我?」 她纯真渴望的眼神,揪扯着他内心不愿被挖掘出来的一处,但他却不愿承认。 「探问妳的状况是基于常情考量,并无其它。」他是无心人,仅做无情事,他关心她,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罢了,他如此说服自己。 「是吗?」才从惊恐的情绪中醒来,看见那双温冷如水的深眸凝觑着自己,柳絮杏没有忽略掉那为他而起的怦然心跳,满怀希冀的开口问他,期待得到温暖的回答,没料到却是被倒泼盆冷水回来,懊恼与赌气的情绪油然而生。 「让日理万机的大当家为我劳神,还真是感谢啊!」她咬着牙,嘴角略微抽搐的说,脸上的表情却是十足不以为然。 看着她前一刻还哭得惹人心怜,此时却两腮飞红,夏晏非不动声色的凝觑她,记忆似乎也飞回年纪小小的他们,那段单纯的日子。 记得从小她就是这样,个性总是特别好强又古灵精怪,老是会用出人意表的行为与言语,试着想要激怒他,他一直不明白何以他特别能容忍她的幼稚行为而不以为忤。 年纪小的时候是如此,就连这五年来,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原本几近颓败的音堡,给整治得有声有色,凭借的就是他那对待音堡以外的人,皆是无情无心的姿态,偏偏那套法则对上拥有暧昧身分的柳絮杏,却起不了效用。 他会有所顾忌,行事会有所保留,他虽知这样是不对的,却也暂时想不到解套之法。 心思翻涌,清俊的脸上却不显半分痕迹,他看着她,眼神温冷如月,「既然妳醒了,就好好休息,不打扰了。」话说完,夏晏非毅然起身,像是当真丝毫不在意似的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柳絮杏连想也不想的喊住他,「等等,夏晏非,你没忘了对我的承诺吧?」病了几日,连他的面也见不着,而今好不容易见着了,实在犯不得跟他赌气,柳絮杏在心里小小的反省着。 见她态度示弱,夏晏非双手负在身后,侧身睐眼看她,「妳指的是探查柳叶山庄是否还有活口余生的事吗?」 「嗯。」她点了点头,心里七上八下。 见她急迫的小脸,夏晏非略微沉吟,这才面色严肃地答:「我已派人前往柳叶山庄探查过,目前那个地方已被地方官府上了封条,外人无法进入,但据查探之人回报,血案现场并未发现妳爹的下落,其余人我已打点给予厚葬。」 虽讶异他办事的高效率,但内心的牵挂与升起的希望却是遮掩不住,「那我爹呢?他人在哪里?」 「妳爹的生死,目前没有人知道,不过据官府方面消息透露,妳爹极有可能在血案发生之前,就已不在山庄里。」 「什么?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 瞇眼细看她颦眉疑惑的模样,夏晏非间接证实内心的猜想,柳晨远的所为,当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瞒个彻底,隐隐的不安令夏晏非锁紧眉心。 「就目前的消息看来,妳爹可能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暂避风头不肯出面,等过阵子情况较好时,也许他会主动联络妳。」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夏晏非终是不忍当她的面,苛责她的父亲。 漠视生死结义兄弟的生死,抛却亲生女儿的安危,外表看似仁厚的柳晨远,其底蕴不明的作风,着实惹人非议啊! 「谢谢你。」知道亲人暂无性命之忧,柳絮杏勉强放下牵挂不安,虽然唇角还凝着一抹上扬的弧度,但对未来的无助与惶恐,却还是如实写在脸上。 深湛的眸睇了她饱藏心事的小脸一眼,掀了掀唇似想说些什么,终是没能说出口,他沉默须臾,淡淡地告辞,「妳累了就多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代办。」 茫然无所思的心绪,听不进太多话,柳絮杏仅是反射性地点了点头,连夏晏非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直到觉得寂静占满沉重的空间,柳絮杏这才不争气的任泪水串滑下面庞,无声饮泣…… 第四章 经过几日的休养,柳絮杏调整好心情,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首先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夏晏非居然把她安置在夏晏武所住的鸣松居,虽然夏晏武如今被自家大哥给踢出家门,寻找传说的“若雷石”,以完成身为“鼓奉”的使命,可是柳絮杏却很清楚夏晏非安的是什么心眼。 她目前所住的鸣松居是在音堡的东侧,而夏晏非平常活动的范围则在音堡西区的水琴楼,在这两座大到不像话的院落之间,隔着一座逐香园,那园子建在没路的崖顶上,平常只有特别的宾客造访,或有要事商议时,两位音堡的当家才会出现在逐香园。 柳絮杏最气的就是,夏晏非明知她身体微恙,还将她搁置在离他有几里远的鸣松居,目的恐怕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是个性不服输的柳絮杏,岂能让他趁心如意? 看着第五位被她拦下问路的耿管事,柳絮杏唇角的笑容非常僵硬。 “能否请耿管事直接把水琴楼的位置图画给我?”该死的夏晏非,居然命令音堡上下仆役,包括珠儿,都不得替她带路,害她为了要找他,必须在大得吓死人的音堡里东转西绕的,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这不得已她只好一再开口问路,哪知天生没有方向感的她,任凭旁人怎么跟她说明方向怎么走,她仍然可以鬼打墙似的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最悲哀的还是,柳絮杏其实已来过音堡两回,而水琴楼她也不是没去过,但路痴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来过还是可以忘记,更别提她距离来此已经过十年之久。 “抱歉,大当家交待过,柳姑娘若要前往水琴楼,奴才们只能用口头指点方向,不能画图的。”负责鸣松居大小事务的耿管事,手里抱着叠得高高的帐本,准备送去给音,堡的大总管先行过目,却在半路被柳絮杏给拦住,虽然手头的工作还有很多,可是碍于宾客至上,且又是未来准大少夫人份上,耿管事还是端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瞅看着眼前这位显然已经找路找到变成无头苍蝇似的柳絮杏身上。 额际浮起的青筋爆成十字,但仍将尴尬的笑容凝在唇畔,柳絮杏水眸瞟了下耿管事手中的帐本一眼,她咬牙切齿地道:“那么再麻烦耿管事告诉我,路要怎么走?” 可恨的夏晏非,真以为这样能难倒她是吧?没关系,山水有相逢,天涯海角狭路都能遇上了,没道理区区音堡,她会找不到他? 见柳絮杏一副气到快要爆脑浆的模样,耿管事在心里暗呼可怜,却也不好拂逆主子的意思,他慎重的指了个方向道:“柳姑娘你从这条路走过去到尽头,先左转过曲廊,再穿过一座花厅,看到正门那口古井,再右转过廊,就能看见大当家所在的书斋,如果那儿没见着人,就有可能是在水琴楼的琴武亭里,那儿是禁区,所以柳姑娘也千万别硬闯,免得会有危险。”耿管事殷殷叮嘱着,柳絮杏在心里默背数回后,向耿管事道了谢,又摸索着找路。 她依凭印象,由东而西,过宅、穿厅,然后左弯右拐,站在茫然的交叉路口前,柳絮杏知道,她又迷路了。 找不到耿管事说的书斋,也瞧不见什么琴武亭的位置,附近也无下人走动,柳絮杏眨了眨灵眸,脚步随兴一转,决定随意逛起来。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大路痴,这辈子要以迷路为人生。 虽然没有方向感足挺麻烦的,可是几次的经验让她知道,有时候凭着她的直觉,反而能顺利找到正确的位置,即便过程中可能会有点跌跌撞撞,以常人难以理解的行进动线出没,但她相信,只要她有心,任何的不可能,通通都会变成可能。 打从那日与夏晏非一晤后,他便不曾再来看她,害她一颗心像是丢了似的失望,严重的失落感,再加上赌约的期限,令她决定主动出击。 正当她苦思该如何突破困境时,耳里突然窜人悦耳的击水声,叮叮咚咚的声音,令她不由得左右张望起来,发现声音是出自朱色高墙之后,她贴壁倾听,只觉得这水音似撞击到某种金属后所发出的声音,其音有序像是有人正在弹奏一首琴曲。 琴曲? 心念才起,柳絮杏忙不迭的就想翻墙过去,可是墙头实在太高,她只好把主意打到眼角余光瞥到的墙角狗洞去。 “要钻过去吗?”站在狗洞前,柳絮杏不由懊恼自语。 好歹她也是名门之后,钻狗洞能看吗?可是不钻洞绕路的话,她有九成九的机率会再度迷路,所以—— 她先是左右张望附近有无旁人走动,随即弯身用双手拨开洞口旁的杂草,小心翼翼的低着头从狭小的洞口试着让双手先采出洞口外,接着便是窄小的双肩,就在柳絮杏认为钻洞成功时,却随即发现自己的臀部被卡在洞口处,动弹不得。 哇哩咧!怎么会这样呢? 柳絮杏不死心的扭了扭屁股,又用双手撑着想帮自己爬出来,可是却都徒劳无功,最后她干脆死心了,软软的将身子趴在地上一会儿,心思又被叮叮咚咚的水击声所吸引。 拾起眼,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夏晏非末束发戴冠,仅以一条细绳不羁的将头发结在身后,双眼蒙了块黑布,两手如同虚幻般悬空一抹,水滴撞击金属的声音又起,霎时清脆好听的琴音竟神奇的响起。 没有看到他手中有琴,却听得见水与琴交响的声音,柳絮杏睁大了眼,一时忘记要开口唤他帮自己脱身,骨碌碌的大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全身微湿,睁眼细看这才注意到竟有水雾弥漫在他四周,疑惑的抬眼,发现阳光下晶莹发亮的水滴,自山涧飞瀑经过引流,飘洒而下,当水滴落至他伸手可及之处时,便见他伸手触碰围在身边的弦线,因为有些距离,所以柳絮杏也看不清楚那弦线究竟是何材质所制,也不知那是如何固定,只知道每当他一抹弦,就听见水滴撞击周遭石壁,发出铮踪响声。 随着水花飘洒的速度,再加上微风来搅乱,夏晏非起手按揉的动作就越发迅捷,到最后柳絮杏看着他彷佛与水琴共舞般的将自半空中落下的水滴,一一反弹至周遭的石壁,然后叮叮咚咚如珍珠落盘的声音响起,在他双手翩翩纷飞的动作下,一阕动人的琴曲流畅倾泻。 清澈悦耳的声音,搭配上他优雅灵巧的舞步,每一举手一投足都美得像幅画,柳絮杏终是忍不住的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哇!好美喔!”她忘形低喃,惊动了练水琴的夏晏非,只见他起手拨弦,将一滴水珠往声音处弹去,随即柳絮杏感觉到空气中某种凝固的沉窒感,朝她眉心射来,她闭着眼睛尖叫,认定这下子准会死于非命了。 “啊——”她惊呼哀叫。 “我以为你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这条路。”柔冷的醇嗓飘然在她的头顶响起。 “啥?”冰凉的水滴,啪答一声印在她的眉心,没有丝毫疼痛,抬眼上望,冷俊坚毅的眸光正锁着她。 他左手撑膝,右手伸向她,将目光尽量与她持乎,一向无情绪的深眸里,有着连他也没有察觉的温暖笑意,“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当年那个躲在树洞里的孩子嚼?” 其实早在她隔着朱墙自语时,他便发现到她,之所以不开口,除了不想分心外,也想知道她到底会用何种方法,越过那道高墙,没想到她竟然会选择钻狗洞,本想佯装无事,谁知她却把他的练琴,当看戏般叫好,故而才对她小施薄惩。 看到他眼里不经意的温柔,她蓦然心悸,正疑惑他前两日还将她彻底忘个干净,怎么今日却从他口中听到当年他们共同的回忆?只是疑问还未出口,她从他的眼底看到一抹淡淡的促狭,难道……? “你早就知道我被卡在这里了,对不对?”她气恼的低咆,四肢无助的摆动了下,像只背着重壳而无法移动身体的大笨龟。 “嗯。”他扬起嘴角,不置可否。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帮我?”她赌气地叫嚷,却在看见他闷不吭声递出他修长白净的手给她时,她倏然抿唇,心儿怦然多跳了两下。 她之前来音堡,两回都是故意避开他选择住在鸣松居里,可是她也不知怎地,老是口不对心的,嘴里喊着不想看到夏晏非,却老是爱在偌大的音堡里找寻他的身影。 只可惜她天生方向感不好,两回都在音堡里闹失踪,两次都得劳烦全堡上下找人,而那两回她都是被夏晏非给找到的。 一次她是因为迷路心慌而哭累了,缩在花墙下睡着,另一次则是窝在有叮叮当当悦耳水声的树洞里发呆,像是认定他一定能找到她,到现在也忘不了,当他将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递给她时:心里涌起感动。 幽黑的深眸攫住她羞恼的颜色,冷刻的面容有片刻闪神。 她的目光太澄澈,眸底的心思几乎就要隐藏不住,他轻蹙眉心,觉得那样的灼热来得莫名,但他自持冷漠地道:“你可以喊我。”他低喃一声,见她发傻,便迳自伸手抓住她的皓腕,助她从困窘中脱身。 被人像只死鱼般给拖出狗洞,柳絮杏真恨不得能将自己埋起来,她羞红着脸,低头猛拍拭身上的泥尘,想藉此避过他紧捉的目光,却忽略掉他深眸里温柔流动的光茫,正被她所吸引着。 那日她在梦魇中哭嚷着思念爹娘的声音,近日总莫名的困扰着他,这种不寻常的心思异动,令他内心起了警觉。 五年了,他一直以为,五年前他所有的悲伤、眼泪,都在那一夜流干了,打从他从死去的爹手上,接过紧护在他怀里的怒潮琴那刻起,他就以为他全部的情感都该死绝了。 为什么这样的认知,却会在她的泪眼哭喊下而松动? 因为不解与迷惑,所以他干脆不主动见她,认定他心情的不定,只是一时的脱序而已,而今她又以如此特异的方法,出现在他面前,他知道眼前的她,的确有着足以摇动他意念的份量,这种难以揣测的不安,令夏晏非开始深思,何以她的存在,会影响到他? 见他不作声,她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主动一些吗?” 一直以来都是她主动逗他、惹他,可是他却云淡风清的不当回事,心里头堆叠的闷气,真要憋死她了。 摆明着他们的个性,一个如火,一个似冰,根本就是相克的组合,为什么偏偏她硬是死心眼,一颗心老是不理会理智的劝告,硬是要将他的身影放进心坎里,就算他冷淡似冰,她却不怕冻着似的硬想靠近他? 唉!这不是自作孽吗? 她的抱怨,撞进他的心底,眸底摄入她浑身脏污,眉心还印着淡淡的水渍,他犹豫了下,伸手替她将眉心印着的那点水渍抹去,动作自然不露痕迹,“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我很不满?” “不是似乎,而是很多。”他略冷的指尖,掠过她的颊,却压不过她体内涌起的躁意,她桃着眉梢,伸手拍开他的手,开口数落他,“先不说你明知我有困难不主动出手帮忙,就连待客之道你也做得极差,试问天底下有哪个主人,会将客人丢在府里不闻不问这么多天的?” “客人?”被她拍开的手,不着痕迹的收回,他深幽的眸子里透着沉晦复杂的心思,他凝看着她,半晌他才徐缓地道:“如果你硬要这么说,那么我便是你口中说的那种人。”人既无心,何懂礼数? 见他坦承不讳,柳絮杏扯紧了眉心,本想继续怒斥,但舌尖猛地打住,只因为眸底这才后知后觉的对上他微湿的发梢贴在他的颊边,这才警醒他全身湿透,她不假思索的掏出怀里的绣帕,伸手替他揩拭。 淡雅的馨香,掠过他的鼻间,带来一股暖流,拂过他的心,暖化他冰冷的心扉,垂在身侧的指尖抽动了下,他眉心微拧,直觉地扬手扣住她的皓腕。 动作很轻,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悬在半空的手僵在那里,她愣愣地看着他—— 心头那喻意不明的骚动,因为隔开了些许的距离而停止,他暗吁口气,将她手中的绣帕取下,轻声说:“我自己来。” 见他拿走手里的绣帕,柳絮杏这才意会到适才的举止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她有些难为情的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的琴武亭。 眼前这座琴武亭,三面环水,一侧傍山,飞瀑流涧依山引流而下,沿水的外廊设有石椅,方便小憩时可近观水中鱼儿,要不是临空建在水面上的建筑物四周,固定数条坚韧的钢线,以及琴武亭周围嶔满形状怪异的石头,这座琴武亭可说是极佳的赏景游憩地,正想沿着琴武亭外连接的浮桥走过去看个仔细时,夏晏非却喊住了她。 “不要过去,那些钢弦很锋利,会伤人的。”夏晏非一眼就觎破她心之所欲,出言警告同时,也不忘点破她的疑虑。 “你适才所听到的水滴击物声,正是我以巧劲将水滴弹至那镶满石壁上的异石,那是由各地搜罗而来的音石,会随着敲击部位的不同,发出不同声响。” “喔!原来是跟晏武哥接承的雷鼓同材质啊!”柳絮杏恍然大悟,又不免轻蹙眉心的嘟嚷,“你这座琴武亭应该是这几年才建的吧?之前可没这个。”意思就是,这么好玩有趣的地方,还不让她看个仔细,未免小气? 刻意忽略掉她眼眸里的怨慰,夏晏非谈起正事,“你找我有什么事?”找他找得这么急切,连狗洞也不顾身分的钻了过来,想必那件事,定是令她非当着自己的面,问个明白不可。 经他一提,柳絮杏猛然扬高音回答:“我要搬进水琴楼,跟你住在一起。” “什么?”他眉锋紧皱,以为听错了? 柳絮杏扭头转回他身边,微微仰着脸,清澈的水眸将他微湿的眉眼与微拢的眉心,全数映在眸底,她为他不经意问流露出来的压抑表情,心坎微微疼痛着。 本就寡言少笑的他,在历经丧亲之恸后,浑身硬是逞强地刻意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这样自锁心扉的过日子不累吗? “我说,我要搬进水琴楼,跟你住在一起。”如果想要用她小太阳般的个性,融化他这块千年大寒冰,不用非常手段是难行的。 看不懂她那晶灿的眸里打的主意,幽冷深邃的眸里不透情绪地道:“我以为你喜欢住在鸣松居。”前两回她来,总指名要住那儿,连带也牵累了不爱跟泥娃娃般的女孩相处的夏晏武,每回见着柳絮杏来访,总要哀声叹气的摇头。 “从今天起我要住在你这儿。”不解释过去别扭的行径,柳絮杏认真的杏眸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她一定要打破他内心的冷酷,帮助他重新找回自己。 沉黝的眸心深处隐现波澜,他定定的瞧着她,不说话。 看不透深沉目光里的情绪,柳絮杏也懒得猜测他的心思,干脆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不是有赌约吗?我得跟你住在一块儿,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让你看见我,不管你看书也好,弹琴也罢,我都要跟你在一块儿。” “就算是为了赌约,我依然觉得你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可能爱上的人,拿你自个儿的感情做赌注。”虽然赢了赌约,他既可以拿回爹的遗物,又可摆脱那可笑的婚约,但内心某种不知名的违和感,令他的胸口竟有种闷痛的感觉。 他不喜欢她为了某种目的而刻意给他感情,那种感觉像是施舍,他不要同情或是怜悯的爱。 爱……那是浪费感情力气的东西,他不需要……不要…… 喉问漫上的苦涩,令他再也想不下去…… 见他又想将她推开,胸坎里压抑已久的闷气,一股脑儿的全涌上,她咬着牙,恨恨地说:“你说不可能爱上的人,是指我不可能爱上你,还是你不可能爱上我?” 深黑的幽瞳深处,有不知名的感情晃漾着,他看着她,以无声作答。 见他又冷着脸,似沉吟思索,实则却是拒绝将真实的情感流泄,她豁出去似地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管你习的那套无心琴法,到底能让你断情绝欲到什么程度,反正我就是要你爱上我,对我有感觉,我也不避讳的告诉你,我柳絮杏虽然不敢自诩是什么女中豪杰,可是我对得起自己的感情,我现在很认真的跟你说一句话,不管你信或不信。” “……?”她的眼神好透亮,几回与她眼神交会,她总拿着这样的眼神瞅着他,但是她不可能……是他会错意了。 “我喜欢你。”她看着他,很是认真地说,然后不意外的看见一张怔仲的脸。 那张少有情绪的俊容,因为错愕与惊讶,有了些许的不同,幽黑的眸子里藏着好多好复杂的情绪,柳絮杏略微定了定心神,这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只知道在被指亲那时,你当着我的面说不要我,我心里好难受又觉得很没面子。后来讨厌你也是为了赌一口气,如今事隔多年,我本以为再见到你,对你的那份感觉会淡掉,但是很可惜,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你,不管你相不相信,就算你要认定我是为了逼你替我找到我爹,而说出这些恬不知耻的话也成,反正在这半年内,你是注定要忍受我对你的骚扰,不能逃避、不能拒绝,直到期限截止,你若仍未对我动情,我会乖乖认输的。” 潜埋心底多年的秘密,早不知要将她憋死几回,此番出口,她顿觉心情舒畅,最重要的还是从今天开始到赌约终了,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的用爱慕的眼神瞅着他、缠着他,而他也再无理由拿话要她离开,说不想见着她了。 这样说出来真心话的感觉,真好。 “……”听完柳絮杏一长串的告白,夏晏非只觉得脑袋胀得好疼,耳中充斥着嗡嗡声,到最后他终究没法从口拙的唇里吐出任何一个字,只能怔忡的站在原地。 柳絮杏瞧他仍是紧抿着唇,不吭一声,她咬了咬唇,眯细了眼,内心有了觉悟。 既然靠小太阳的热度无法融化大冰块,那就先敲碎冰山的一角再说吧! 她往前走近他两步,眉头一挑,垫起脚尖,两手朝他的脖子圈起,硬是不顾他眼神的冷冽,将她的粉唇凑到他的薄唇上,狠狠的、带点惩罚意味的吻了他一记。 属于男性的陌生气息盈满鼻间,酥麻的触感从唇办延伸到四肢百骸,饶是早巳自认骨子里离经叛道的柳絮杏,也不禁羞红了脸,故意抛下一抹吐舌的鬼脸,然后一蹦一跳的离开,准备要找耿管事,替她将所有家当,全部搬进他的水琴楼。 而遭人强吻,虽然觉得她的行为未免太过,但……那停留在唇问的柔软触感,却叫他只能动弹不得的独立在琴武亭里,任思绪翻涌、任情感浪潮拍击。 她……她是认真的?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内心某种不安的感觉在躁动着,垂放在身侧的手,缓缓圈握又松开。 第一次,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心琴法练得不够纯熟,眸光放到他书斋的方向,他决定回房重新默写琴诀。 第五章 柳絮杏要搬到水琴楼里住? 初闻此项消息时,音堡上上下下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柳絮杏真的大张旗鼓搬进水琴楼后,大家又不约而同的噙着会心一笑,甚至开始猜测他们那个对待自己人其实是标准的刀子口、豆腐心的主子,会将他的未婚妻安置在水琴楼的哪个位置。 会有这种看好戏心态,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夏晏非个性孤僻,不喜欢与陌生人相处,尤其堡中发生憾事之后,夏晏非便着手将水琴楼的客房改建成琴武亭与练功房等习琴之所,而今柳絮杏提出要求搬进水琴楼,是否意謌着他们将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盖同一条锦被,喝同一壶热茶,然后幸福甜蜜的直接成亲呢? 乐见此事成真的人不在少数,只可惜—— 负责鸣松居的耿管事与水琴楼的萩管事,再加上音堡的夏家大总管,三位服侍音堡两代的老奴们,趁着夏晏非按例核查帐本的空档,三个人无视正主儿在场,迳自话起家常来。 “大当家将宽敞的主房让出来,自己一个人搬进书斋,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害梆姑娘落人口实,(更多新书加一六四五五六三七二)变成乞丐赶庙公,喧宾夺主了嘛!”耿管事边说边皱眉,不忘将蘸了浓墨的狼毫笔,恭敬地递给正翻阅帐册的夏晏非,却无视他递来的那记冷波。 “哎唷!还没洞房,小俩口怎么就先闹分房啦?”萩管事附合着,亏他能边抱怨正主儿,还能神色自若的替夏晏非将凉了的茶替换热的给他,态度完全的“公私分明”。 正在帐册上批点注记的夏晏非,执笔的手僵直了下,很想送记大白眼给荻管事,但薄唇仅是蠕动了下,却仍是抿紧唇不开口。 资历最深,年纪也最长的大总管,瞥了眼夏晏非看似无动于衷的表情,他轻咳了声,干跪下猛药,“没办法,谁叫咱们的大当家从小到大就没可爱过,所以这回会冷落娇妻,也在预料之中。” 可爱?夏晏非眉梢狠狠抽动了下,最后终于万分不情愿地开口替自己辩解,“我跟柳姑娘尚未成亲。” 撇开耿、萩两位管事不说,大总管可是看着他跟晏武长大的,叫他拿出主子的威仪斥责大总管,夏晏非做不出来。 三位老人家听夏晏非插了这么句话,彼此互相递了个眼色,极有默契的自动充耳不闻,谈话仅被打断了那么一会儿,又絮絮叨叨的闲聊下去。 “也不知道咱们家的王子安的是什么心眼,明明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在玩赌约那种小孩子把戏?”耿管事摆明有大总管撑腰,所以很不怕死的继续在老虎嘴上拔毛。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以主子的年纪,在我们这些老头子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 萩管事笑皱了脸,虽然一副慈眉善目,但亏起人来还真是伶牙俐嘴的。 “你们——”夏晏非眉锋紧蹙,薄唇才吐了两个字,大总管又忙不迭的抢话。 “只有孩子才会不懂事,咱们的主子可是以仅十岁之龄就已具备成为琴侍资格的习武奇葩,主子的心思细腻成熟,断不会做意气用事的决定。”一句话就把大家共同的心声给一语道破, 端坐在长案后的夏晏非,耳边净听着针对他的嘀嘀咕咕,饶是他自认情绪平和,但在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将帐本给合上,夏晏非敛眉沉吟了会儿,决定图个耳根清净。 “耿管事,晏武出远门的这段时间,你要多督导习鼓弟子的武艺进度,别让他们疏懒了学习。”既然有空在这里闲嗑牙聊是非,应该不介意兼任武训的工作吧? 耿管事闻言垮下了笑脸,唯唯诺诺的领命办事。 “萩管事,如今柳姑娘住进了水琴楼,你替我拨几个手脚俐落的丫鬟给她,还有也别忘了从珠儿那边,打探柳姑娘平常习惯吃些什么口味的菜,别怠慢了客人,如果还有其他问题,也要随时跟我回报。”嫌他冷落栅絮杏是吗?管闲事管到他头上来,那么身为掌楼管事,理当多多费心才是。 听明白夏晏非的言下之意,知道若招待客人不周,所有的罪过就变成他的过错了,好个杀人不见血的大当家啊! 萩管事苦着一张脸,垮下肩膀的退出书斋,仅剩还未被编派工作的大总管,与神色从容淡定的夏晏非两人。 大总管见夏晏非有意清场,他也索性坦白直言,“我知道老头子们说的话您不爱听,但就算如此,该说的话老奴还是要说。” “……”夏晏非自案后起身,将案上的帐本文卷细细整理,看似不在意的举动,其实是不擅表达的无措。 夏晏非很尊敬大总管,因为他也算是大总管一手带大的。 他可以对堡里上下的其他人冷言斥喝,可是对大总管,他多数时候是选择沉默,倾听大总管对他的细心叮嘱,即便有些话他还真不爱听,但是他多能体会大总管对他的用心良苦。 “别看柳姑娘现下无忧无虑、逢人还能笑脸迎人的样子,其实她爹失踪的事,她很忧心,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别的老奴不敢说,柳姑娘对您的心意,可不像表面看的那样的简单,她性子倔、好强,却又得寄人篱下过日子,老奴不信您真能忍心这般委屈她?” 大总管的话震荡了夏晏非无波的心,想及近日收到关于柳晨远下落的的消息,夏晏非蹙紧眉心。 “近日我收到消息,听闻柳晨远在多年前便与海家萧筝一派颇有私交。” 海家同音堡一样,也是以音律制敌的世家,但是海家人行事阴诡,在江湖中的风评甚差,几次听闻海家对外放出风声,总说音堡的怒潮琴不如他们海家的萧筝,但事实上前几代琴筝大会上,音堡都是独占鳘首的,但海家却总是不服,其门下弟子老是找机会私下寻衅,几回零星冲突后,嫌隙渐增,莫名其妙造成两家世仇对立。 更甚者,海家人在五年前,也疑似参与了抢夺怒潮琴的阴谋,只是行迹败露后,海家大掌柜海老爷,却坚称抢琴者是曾在海家习武,早已被逐出师门的孽徒,坚持不认当年那笔帐,对此事,更加深音堡与海家誓不两立的仇恨。 只是万万没想到,柳晨远竟也与海家私交甚笃,虽目前尚无实证,柳晨远与当年的事件有何关系,但是无论怎么样,身为与音堡有过命兄弟情义的柳晨远,他的行事作风,也的确是可议的了。 “这消息的可信度高吗?”深谙萧筝一派与音堡嫌隙的大总管,忽闻夏晏非此言,不禁愕然。 “不确定,因为目前唯一能解开真相的人,便是为了某个不知名的理由,而抛下亲身女儿独自藏匿的柳晨远。”夏晏非的语意里,透着一丝深恶痛绝。 “大当家,所谓传闻毕竟是未被证实的说法,既然没有实证,就不能妄下断语。” 大总管话说得含蓄,但其实是不愿柳絮杏因此莫名受牵累。 凝睇了大总管一眼,夏晏非敛眉沉思了一会儿,才语调轻缓地道:“大总管的意思,晏非明白,请大总管放宽心,晏非做事自有分寸。”大总管说的也对,他确实不该在无证据的情况下,就任意将不实消息做串联,这对柳絮杏来说,的确不公平。 轻吁口气,大总管欣慰一笑,“那么您现在要派什么活儿给我呢?”逾矩挑战主子权威,身为下属本该自请领罚。 “这工作可不轻松喔。”夏晏非唇角扬起,深眸里有着淡淡笑意,“请大总管没事喝茶、休息,尽情快活的过日子,盼您能长命百岁。” “这样我岂不成了老妖怪?”大总管绷着脸说话,对上夏晏非那张严肃的脸。 未久,两人紧抿的唇角皆沁出温暖的笑意。 不知不觉中,在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因为柳絮杏的介入,原本沉闷的日子,似乎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淡淡的甜意,在空气中流动着…… 无聊地以双手托腮,柳絮杏瞪着地势险峻的逐香园方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气恼。 她没有想到,她原先紧迫盯人的战术,会彻底失败。 先不说一开始,她懒得去揣想何以夏晏非会将他的主房让给她住,反正在知道书斋是位在主房的对面时,她还偷偷的在心里窃笑,觉得这回她非赢不可,哪知道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根本没有她想的简单。 首先是她发现夏晏非对琴执着的程度,简直可以用着魔来形容。 每天打从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就早起在书斋点灯看书、翻琴谱,待天光初醒,他就会开始弹琴,住进水琴楼的前两天,她就是在他的紫木琴声中醒来的,接着从他走出书斋开始,也展开她一天的跟屁虫生活。 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他吃饭,她挨着他肩膀吃;他教授弟子习琴,她挤进课堂支着腮帮子在一旁打盹;他跟大总管讨论堡里兼营的琴铺状况时,她在一边晾着等他;他到琴武亭练水琴,她屈就在亭外沿水的外廊瞅着他看。 她喜欢看他弹琴神情专注的样子,那幽渺的琴音总能轻易撩拨她的心思,偶尔见他弹琴暂歇,她会凑上去跟他聊起小时候的回忆,她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多半只能得到“嗯、喔、这样啊!”的回答,不过柳絮杏一点都不觉得这样唱独角戏有何委屈,反正她只是单纯的想找个说话的对象,她知道他有在听,至于他心里做何感想,柳絮杏才懒得理会这些。 可是这样的情形过没几天,夏晏非开始往她跟不到的逐香园跑,那儿地势险峻难行,柳絮杏只能眼巴巴的看他轻轻松松地施展轻功往那上头跑,然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悠悠哉哉的弹琴,不管她在琴武亭被蚊子叮咬得多惨,或是无聊到快发霉长香菇,夏晏非就是不肯带她一块儿上去,像是想藉此逼她别再缠着他。 受挫的水眸儿晶灿亮起,她微微攥起拳心,顿觉不甘心起来。 她细想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双手托腮,一脸迷惑,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递一响的悠扬琴曲,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 她知道夏晏非之所以会上逐香园弹琴,就是要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她岂能趁他的心、如他的意,呆呆的坐在这里,什么事都不做? 眯眼瞪着那高不可攀、飘荡着琴音的园子,柳絮杏忽然注意到有条粗蔓从那山顶垂下来,她挑了挑眉,挺直腰杆,又扳了扳两掌,杏眸里闪烁着不屈的决心。 想叫她就这么放弃,会不会太小看人了? 逐香园里种植了四季不同的花种,此季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夏晏非背着琴匣,在杏花林里选了一处平台拨弄琴弦,暂拾难得的清净。 这些天他真是有些怕了柳絮杏的那股缠劲。 虽然小时候他就知道她的个性,不若一般寻常女子的守礼教,但也从未想过,她的行为举止竟会那么的——放浪形骸! 双手轻抚琴弦,按弦取音,幽幽琴声,缓缓自指间流泄。 空间中流动的琴音回荡在微微笑开的杏花间,一办粉色的杏花办,轻轻地飞离枝芽,荡啊荡的摆动着舞姿,看起来像极了柳絮杏这些天腻在他身边的笑颜。 “晏非,你别净看着琴谱,偶尔也看我一眼好不好?”当他认真的钻研琴谱时,耳边总会不时飘来这么句半撒娇半抱怨的话。 听到这样的话,他仅是抬眼回应她,还未及开口,她便笑得灿烂地又免费送上一记甜甜的微笑,仅是这样,她便可以开心的安静许久,在他处理正事时,也不会再来闹他,甚至乖巧地屈就在课堂一隅,安安静静的听他对习艺弟子讲课,即便泰半时间,她都是打着小盹儿,但那酣睡的模样,其实还真可爱。 想到这里,拨弄琴弦的指尖顿时加快,原本清如泉响、颤如凤鸣的幽幽琴音,转了个调,嗡鸣之声取代绵绵琴音,冷峻的脸庞添了抹恼色。 当初应允她的赌约,是个错误吗? 怎么觉得她越是靠近他,心里那抹坚定的冷漠,就愈发被她给煨热,他到底是怎么了? “晏非,这道蜜糖冰丝是我找大总管讨了秘方才做出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当她费了好大的劲,亲手弄出绿豆粉皮,还有熬煮浸拌的蜜汁时,他真的很难冷酷的摇头说不吃。 况且他还清楚记得,那道甜点不但是她爱吃的甜品,亦是娘在世时,最常弄来当甜嘴的开胃小菜。 他不嗜甜,却为了回忆那道怀念的口感,而默默的将她的心意,全数送进胃袋里。 “唉!晏非,你当真不愿输给我这赌约吗?”说了半天话,嘴巴酸了、口也干了,面对他的无动于衷,柳絮杏嗓音软软的低求,那眼神柔怜地几乎要动摇他的心,但他仍是把持住了,没有恍神应允她,但也令他心慌意乱的想逃。 想到逃,夏晏非轻叹了声,琴音顿止。 曾几何时,以冷血不近人情而名震江湖的音堡大当家,竟然会因为未婚妻的磨缠,而兴起了躲避的念头? 该说是他习艺不精,还是对当年拒婚伤了她的那抹歉然,更或者是大总管的一番苦口婆心,令他失了防备的戒心? 想及五年前双亲惨亡的过往,他咬了咬牙,决心不让她的柔情蚕食他的心,正当他心中做了这番决定时,耳边却传来间断宪搴的声响。 一向就对声音敏锐的夏晏非,很快地便发现那细微的声音是来自陡峭的山壁下。 山壁下…… 怪异的念头令夏晏非扯起了眉心,他凝神细看某处,察觉那缠着崖上老树的藤蔓粗梗,似遭某物拉扯着。 不祥的念头,驱使他移动脚步查看,这一看可不得了—— 柳絮杏那个疯女人,竟然不要命的双手拉着粗蔓,动作笨拙地沿着山壁吃力的爬上来,但她的臂力明显不足,攀爬的过程,不是娇小的身子虚空摇摆,就是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双手无力的掉下距离已经一里远的地面。 “柳絮杏,你在做什么?”眼前这惊险万分的画面,扭屈他一向冷漠没表情的俊容,他甚至没忽略胸腔下那自恃强壮的心脏,竟差点停止运作。 “咦?我……”正努力的想以小乌龟登山的毅力爬上山的柳絮杏,没料到竟会被夏晏非给逮个正着,她朝他露出一抹局促的笑容,还来不及喘口气,支撑身体蹬着山壁的脚滑了下,身体的重心顿失乎衡,手里的粗蔓再也抓不住,她突然仰后翻倒。 “啊——”她惨叫着,而崖上的夏晏非则在一声该死的咒骂声中,身形一掠,飞身纵下,在柳絮杏将要摔成肉泥前,成功的将她给护在他的怀里,只见他面色生冷,眼神凌厉的先是深深的瞪了她一眼,随即蹬身而起,回到崖上的逐香园。 至于那个胆大不要命的柳絮杏却瞠大水眸,喜孜孜的像是发现什么稀罕的事,直瞅着夏晏非铁青的脸色叫嚷。 “晏非,你生气了吗?” 绝对不是她心理变态,而是从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俊脸泛青的模样,如今难得一见,真是好好好好……有人情味啊! 没料到她适才生死一瞬间的经历,不但没让她吓去半条命,现下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管他的脸色是青还是黑? 她她她她……是存心想把他给气死是吧? “柳絮杏,你发什么神经?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夏晏非无法忽略看到她从眼前掉下去的那刻,胸腔狂颤的心跳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那种疼痛入骨的揪扯感,令他记忆深处的伤痛,像是又重新被拿出来掏洗一递。 相较于夏晏非激动的像是害怕失去什么宝贝似的神情,柳絮杏的反应倒显得平静许多。 他在紧张什么?是在紧张她有可能会受伤或是摔死吗?他是在乎她的吧? “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你知不知道,刚才只要梢有差迟,你极有可能会活活摔死,难道你一点判断能力也没有吗?”她怎么能神经粗成那样?面对这么危险的事,她怎么能毫不迟疑的傻傻做下去? 她总是这样,老是用他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放着上音堡的大路不走,硬是挑狼群出没的后山小径。 找他不着,就连狗洞也不顾身分的钻来见他。 现在,她竟然因为他躲她,而不顾危险的想爬上逐香园! 到此刻,夏晏非才不禁怀疑,何以她能奇迹似的活到现在? 眯着眼凝看他气得浑身发颤的模样,柳絮杏蓦地轻启红艳小嘴,语出惊人道:“晏非,不管你承不承认,我想我已经在你的心里,占下一个位置了。” “啥?”现在她又在演哪出? 娇艳的嫩唇勾起,她搓了搓适才因紧抓粗蔓而磨得发疼的掌心,虽然爬这趟上来是磨疼了手没错,可是藉此激发出夏晏非心底的在乎,也算是值得了。 “你现在听不明白没关系,反正我只想告诉你,我跟你的这场赌注,我是赢定了。” 既然这个赌约是她提的,她就有把握赢,更何况她的心里,是那么地喜爱他那矜淡寡言的傻样子。 别人怎么看他,她不知道,可是几回与他相处交锋下来,她知道他是个外表看似冷酷,实则内心温暖却碍于口拙不善表达,而老是给人不近人情的表相,其实他不冷也不酷,反而有些正直的傻气,只是泰半时候,他为了掩饰他性格中的“缺陷”,故意以冷漠武装自己,他压抑自个儿感情的程度,真是令她心疼。 “你说什么?”她话里的笃定,令他很不悦。 人都有胜负心,只要能赢,谁愿意输啊? 瞧他敛起怒气,板起脸来训人的模样,还真是……迷人! “我说啊!刚才要不是你出声喊我,我慢慢爬,也能平安的爬上逐香园。”罢了,不戳破他了,男人嘛!总爱面子,她就稍微委屈一点,让让他好了。 “柳絮杏,你不要老是答非所问。”不知不觉问,夏晏非的情绪竟开始随她起舞,完全的控制不住,那练了近十年的无心琴诀,却抵不了柳絮杏烧给他的一把心火。 浇不熄的心火啊!烧得他心儿疼、胸口闷,半点凶人的气势也无。 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柳絮杏不搭理夏晏非的质问,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宽肩,看到他身后一大片的杏花林,她眼神一亮的靠过去。 “哇!好漂亮的杏花林!晏非,你真是太小气了,明知道人家喜欢杏花,为什么偏偏不带我上来?如果你肯乖乖的带我一块来,我也不会冒生命危险爬上来了!”柳絮杏在红的娇滴滴、白到没天理的杏花丛中穿梭,那画面说有多美,就有多美。 咦?他怎么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任她颠倒是非?明明是她的错好吗? “柳絮杏,你不要为你错误的行为,做合理的解释,你给我道歉。”太过分了吧! 明明是她的错,她竟然还敢义正词严的说成好像是他的不对! 况且,他从没听她说过喜欢杏花啊!这怎么能怪他? “好!对不起,是我不对,所以麻烦以后你要上来这逐香园,都要记得带我一块来,你应该还记得,在赌约期限到之前,你跟我可都是要在一块儿的。”柳絮杏在看似低头之余,其实也不忘将他一军,半点亏也吃不得。 “你——”不知怎地,夏晏非越来越招架不住软硬通吃的她,没想到才跟她深入相处不过月余,她竟是如此刁钻古怪!看来是他低估了她,看高了自己的本事。 深深在胸口吸呐了口气,夏晏非勉强找回平日的冷静,他绷紧下颚,嗓音刻意压低道:“好!我知道了,以后你想怎么跟就怎么跟,可是我也明白的告诉你,我不会输了这场赌约的,不会!” 见他死要面子不服输的模样,柳絮杏抿着几乎要窃笑出声的小嘴,将双手往身后一背,朝他仰了仰可爱秀美的下颔道:“你说不会就不会,我说会就会,咱们各有各的自信,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我说的对。” “你——”她那过分自信的笑容,与她身后那片开得笑意盈盈的杏花,越看越觉得两相烘托之下,她更显娇美。 内心某处不曾动摇的意念,微微松动了。 眯眼瞪着她的那抹笑,想要逃的感觉再次涌现,他咬紧牙根闷闷地丢了句,“你爱待在这逐香园多久都随你!我要离开了。”话说完,他随即转身将紫木琴放回琴匣、斜背上身,然后当真毫不犹豫地施展轻功,将她给独自抛下。 美眸眨了眨,虽然对他有些孩子气的别扭行径不满,但她不急着反击,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将眼前的美景看个过瘾。 等到满足后,她循着原路想爬下山,不过纤足才刚悬荡在崖边,下一秒就感觉颈后衣裳被用力扯住,整个人稳稳当当的贴着温热坚硬的胸膛,然后被平安地送到地面上了。 看着男人抿着僵直的唇线,不发一语的扭头就走,柳絮杏的唇畔瞬间漾出美丽的笑花。 大总管真是个好人呐! 他所传授的几招应付夏晏非那外冷内热性子的招数,现下这般看来,还真是实用啊! 第六章 “唉!”无聊地趴在窗台前,重重地叹着气,柳絮杏都数不清这是今日以来,她叹的第几口气,感觉在她呼吸张口之间,沉重的氛围已让她身体所有的活力都消失殆尽。 也不能怪她如此丧志,实在是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经过连续十多天当跟屁虫,对方却完全不理会她,再加上旁人指指点点称她是倒贴的笨蛋后,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赖在那个人的身边了。 但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她咎由自取。 唉! 柳絮杏将脸埋在双掌间,后悔不已。 打从逐香园那日,她无意间激起了夏晏非的胜负心,他像是铁了心要闭锁心房,不再让情绪受到太大的波动,不管她做什么事,说什么甜言蜜语,都无法再撼动夏晏非一丝一毫。 即便她仍是如往常那般缠他、黏他,可是他的态度始终保持冷冷淡淡的,甚至还带点不太明显的敌意,那态度摆明在说——我的无心琴诀不是随便练练的,你以为你能赢得了赌约吗?那就来试试吧! 看他这般改变,柳絮杏不禁懊恼自己何以要贪口舌之快,这下子两人关系陷入僵局,而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赌约也已进行了近三个月之久,如果剩下的日子,她不能突破僵局再进一步,不但会输了赌约,赔了面子,就连感情也丢了,而且爹的下落,还有柳叶山庄的血仇,这些也会一并赔上…… 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对在柳叶山庄枉死的家仆们亏欠甚多。 都已经什么时候了?她还不拿出非常手段,还在这里跟夏晏非瞎磨蹭,这样怎么对得起他们? 思绪走到这儿,她又想起大总管前些时候,除了对她传授几招应对夏晏非的法子外,还说了些令她心暖的话。 “你爹的下落,大当家一直有派人在注意,如果有消息,他会告诉你的。”大总管非常好心的将她心头悬挂着的大事,一语解破。 “真的吗?可是……他上回却说他只管确认人平安,不再查下去了。” “傻孩子,你当真也同外边那些人一样,认定大当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吗?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何以咱们堡内上上下下皆对他心悦臣服?”想当年他刚接下堡主之位时,才不过年仅十八呢!一个青涩未脱的孩子,要不是有过人的长处,如何让音堡百余众信服? “嗯,我知道了。”柳絮杏眼眉弯弯,将大总管的话放进心里琢磨半晌,便知个中奥妙。 那个夏晏非啊!只对关心在意的人付出真心,即便拙于言词,甚至个性有些冰冷别扭,却无碍他藏在胸腔下那颗温暖善良的心。 这么想着,心思渐明,她支着腮帮子,继续苦思应对之法,不远处花墙下珠儿与另一名唤丫丫的丫鬟的鬼祟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远远地看着她们躲在花墙下,依稀好像看见丫丫塞了什么东西给珠儿,两个丫头就在那儿咭咭窃笑,那表情暧昧得紧,基于满满的好奇心,柳絮杏蹑手蹑脚的靠近了她们,想听听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好玩的事儿。 “嘻!珠儿,这东西可是我娘在我出嫁时,给我的压箱底,看了这个啊!包准你什么不懂的也能全弄懂。” 缩在造景大石后偷听的柳絮杏,听到丫丫说她已出嫁,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真没想到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的丫丫,竟然已经嫁做人妇! 耳边传来唏嘘的翻书页声,“哇!这些姿势看得人好害羞喔!”珠儿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因为手里翻着的春宫图画本实在太刺激、太火辣了啦! “害羞什么啊?你也十三、四岁了吧?想我当年在你这年纪时,已经蹦出个孩子了!”丫丫说起这话时,嗓音透出得意。 “丫丫姊!你好厉害喔!”珠儿由衷地崇拜。 “哼哼!要不是看在你嘴巴甜,我才懒得理你呢!你说你喜欢那位习琴的首席弟子是吧?告诉你,在咱们音堡只要是学琴的弟子,都会被迫练那什么鬼禁欲的心法,你说他待你总是冷淡得紧对不对?不怕!丫丫姊这里有终极法宝,包你能轻易掳获冰山男的心。” 此话一出,柳絮杏的心儿促紧了下,连忙屏息倾听。 丫丫自怀里掏出一个淡蓝色瓷瓶,脆嗓里揉着好物分享的喜悦,“嘿嘿!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销魂散,别看不起这江湖里下三滥的招数,这玩意儿可是能让任何一个武林高手都投降的好物,包他们欲仙欲死,乖乖的臣服在你的石榴裙下。” “这……这样好吗?”如果事后男人不认帐,那她怎么办? 闻言,丫丫白了珠儿一眼,没好气的将递药瓶的手抽回,嘴里嘟嚷了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要算了。”说着,丫丫就准备将药给兜回怀里,未料这时一条人影很快地自假山后跳了出来,又以鹄子翻身的俐落身段,翻进矮小花墙内,在丫丫与珠儿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时,柳絮杏已动作精准的将丫丫手上的销魂散给飞快截了去。 “别忙,既然珠儿不知是宝,就改送我如何?”同她们两人一般,柳絮杏也蹲在花墙下,将药瓶捧在掌心,双目晶灿的像是真捡到什么大宝藏似的。 “呃……柳………柳姑娘?”丫丫瞠大了双目,不敢相信会有人从旁觊觎她的销魂散,而且那表情看起来还那么的……色欲翻腾! “小小小小姐?”珠儿惊到差点掉了下巴,表情充满不敢置信,身为音堡未来的当家主母,有必要拿那种东西残害栋梁吗? 不理会被她举止给吓呆的两人,柳絮杏手里紧攥着药瓶,一双美目透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感觉……有点不对劲。 夏晏非坐在书斋的长案后,看着被批阅注记过的帐本,还有想起这几日上课堂时,那过分顺利的情况,心里总觉得这中间好像少了点什么。 一种全身上下都不对劲的感觉,令他一向不起波澜的俊容,透出少有的茫然。许久,当他将目光放到这几个月来柳絮杏平常惯坐的空位时,他终于发现,原来今天她又没出现了。 她怎么了吗? 这个念头蓦地窜出,夏晏非扯紧眉心,猛地打住不想。 打从逐香园那次事件后,他便下定决心要将柳絮杏屏除于心房之外,不想再受她所影响。 除了按照赌约任由她跟着、缠着,他将她当成是颗会动的冬瓜,没感觉、没反应,随她如何玩闹,不理她就是不理她。 这么多天来,他亲眼瞧见她在说了好几个时辰的话,却换不到他任何一丁点反应后,委屈的瘪嘴模样,但冷硬的心思,也未曾梢减半分,直到这些天身边突然变得安静,他才开始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不过耳边变清净了,总归是好事,他这么说服自己,耳边听得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盈盈而来,他抬眼看着经过窗边的剪影,他轻叹口气,早知道她没有这么容易放弃。 随手自案上再抽了一本帐册,他低头审视,状似不在意,实则从她推开房门,脚跨过门槛的那刻起,他的神思无不在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我亲手煎煮的加味补元益气汤,你尝尝看。”柳絮杏手里捧着托盘,丝毫不在意夏晏非的冷淡。 “……”夏晏非装死当没听见,可是柳絮杏却将托盘放在案上后,见他没有抬头的意思,她眯眼凝觑了他半晌,故意移步走到他身旁,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唤。 “晏非。” “……”没听见还是没听见。 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狡黠,她索性低首欲在他的脸侧索吻,却被他拿起的帐册给挡住,而她的唇则轻贴在纸页上,盈盈水眸总算对上那双深邃带点恼意的黑眸。 “你在闹什么?”她靠得如此近,自她身上沁出的幽幽馨香,令他心神有些迷乱。 见他又板起脸,柳絮杏也不辩解,她仅是唇畔勾起浅弧,将眼神瞟向案上搁着的碗道:“我特地帮你煮了一碗加味补元益气汤,你喝喝看嘛。”说着,她直起身子将热汤推到他面前,并且将他搁在案上才刚摊开的帐册给合起,放到旁边。 虽不满她的擅作主张,可是这些天身边瞧不着她的那股失落感,犹充塞在胸臆问,他不知不觉做了退让,仅是低头觑了眼碗里的料,唇角微抿,模样有些委屈。 “加味?”他浓眉轻挑,嗓音有些沉闷。 “对啊!是加味的。”柳絮杏盈盈一笑,随即拿起调羹往碗里拨了拨,当归与枸杞的淡淡药香味散了开来。 “这样就叫加味?”夏晏非低头瞥了眼她盛给他的汤,碗里飘着几点红、碗底则躺着当归,表情有些不以为然。 记得上个月她也曾煮过类似的汤,不过那时少了当归与枸杞这两味,但汤的本底还是与之前并无二异。 “对啊!一目了然,不是吗?”她指着碗里的料强调。 “我不想喝,”觑了眼她娇巧盈盈的笑脸一眼,夏晏非感觉心头一股浮躁之意升起,他随即摇头拒绝,不想再让平静的心头,因为她而再次窜起火苗。 “我待在厨房用文火慢煎了二个时辰才煎出来的汤,你如果不喝,我就上夏伯伯跟夏伯母的墓前告状。”他俩老生前最疼爱她了,现在音堡换主,没人给她撑腰,想来是有些悲伤。 “你——”软肋被抓住,夏晏非冷眼扫向她,却从她闪烁的瞳心里瞧出些许端倪,他沉吟了会儿,用手点了下她平日惯坐的位置,俟她落坐后,他唤下人至厨房将她还放在灶里温着的汤端来。 “既然你都好心弄了汤,我们就一起喝吧!”他将她盛给他的那碗汤,移至她面前。 “这碗是我盛给你的。”看着被推至面前的碗,柳絮杏面有难色。 唇角微扬,深炯双眸透着淡淡笑意,他不搭理她,俟下人将剩余的汤端来,他横眼向她,以眼神催促她快喝。 见他坚持,柳絮杏唇角僵着笑,先是低头看着面前的汤,又将目光放到他面前的碗,一双白嫩素手放在膝上微绞,盈盈水眸就这么来回在两碗汤间转来转去,就是迟迟不喝。 “你在汤里加了什么料?怎么连你都不敢喝?”夏晏非冷眼睇她。 他的话,仿佛刺中心坎某一处,柳絮杏抿着唇,马上否认,“不就是加了当归跟枸杞嘛!”她哼声说着,然后以左手捧起面前的碗,另一手轻搭夏晏非面前的碗,将指甲中的粉末,顺势轻弹进他的汤里,明媚的眼梢勾勾,像是向他挑衅,叫他也一块儿喝。 注意力被她娇媚的眼神吸引,见她喝汤又以眼神反催促他,夏晏非不疑有他,轻推开她的手,慢饮属于自己的那碗汤。 汤水微凉泛香,温润顺喉,夏晏非浅抿一口未察异样,又见柳絮杏已将整碗汤喝光,便放心的将汤饮尽。 喝完汤之后,柳絮杏双颊漾红,唇畔噙着浅浅梨窝,模样看来秀艳娇甜,令夏晏非的心神有些微震荡。 柳絮杏喝完了汤,朝仍坐在案后的夏晏非绽出一抹笑,然后单掌轻按桌缘撑起身体,将两人的碗一并放到她端来的托盘上,并且扬声让在书斋外的下人,取去厨房清洗。 夏晏非瞅着她莫名的举动,对前来取碗的下人不知低声吩咐什么,紧接着便见门被带上,而柳絮杏则虚晃着脚步,粉脸漾着憨笑地将开着的窗给阅上。 “你在做什么?”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夏晏非却还理不出所以然。 “嘻嘻,我在防止春光外泄啊!”她俏睫眨了眨,转身面对他,才想移步向他走去,但因心跳渐促,她急忙手扶角落边的花檀桌案一角,禁不住地微喘着气,浑身上下燥热不已。 糟啊糟!本来她喝的那碗汤,是要给他喝的,所以药量稍微放重了些,好在她够细心机敏,将整锅汤都给下药了,这才没让计划落空,只是就苦了她自己。 意识到她身体有异,夏晏非起身察看,但脑中一阵短暂的晕眩,令他扯了扯眉心,他轻吸口气,那异感暂消,他想也不想,迈大步走向她,指尖才触碰到她的手,一股炙烫令他惊讶不已。 “你怎么……”话才出口,蓦然间双颊染上红晕,身体散发淡香的她,竟对他产生莫大的致命吸引力,他猛然惊觉丹田一阵气海翻涌,欲扶她的手改为紧握她的双肩,警觉的厉眸瞪着她,不敢置信她竟然又做了他意想不到的事。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的疑问才出口,顿觉喉头似被炭火灼过,挤出的声音竟沙哑到快要发不出声。 见他俊面泛着情潮,她体内汹涌而起的欲望也跟着翻滚,她朝他盈盈媚笑,不挣开他双手的箝制,反而伸出柔嫩素手拽着他的衣襟朝自己逼近。 “晏非,我要你。”彷如誓言般的话语,再次劈傻了还弄不清楚状况的夏晏非。 他身体反射性地想退开,却为时已晚的发现全身的力气彷似瞬间被抽干,摆明她对他下了不止一种的药。 即便身体不听使唤,夏晏非仍勉强聚气丹田,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只可惜散乱的真气难以凝聚,踉呛地退了两步,而无力拉住他的柳絮杏也跟着身子一沉,两人一路跌跌撞撞的倚墙、撞柜,翻落了不少书柜里头的书。 看着从书架上震落的书册,夏晏非在混乱中虽气恼柳絮杏的胡来,却也怕她被砸伤了,就在他俩止不住跌势而扑倒在地时,他转了个身,让她先跌在已铺叠在地的书卷上,而他则让宽背承接了数十卷厚重的卷册砸身,并且在同时间勉强伸长手,拽了张高脚凳,趁隙在书柜整个翻倒前将之顶住,然后又抱着柳絮杏在地上滚了滚。 物品砸下的声响,响遍了水琴楼书斋四周,但诡异的是并无任何下人靠近查看,想来是柳絮杏适才不知编了什么谎话,交待下人全撤下了。 俟混乱暂息,夏晏非感觉心头火热已压制不下,他咬了咬牙,大力的吸着气,然后火速睁眼,查看柳絮杏是否有受伤,但见她蜷缩在他怀里,双手紧紧地环住他,娇小的身子不安分的不停地蹭着他坚实的身子,热烫的唇则贪婪地吮吻他的颈侧,纤纤嫩指更是不规矩的欲解开他的衣带。 “柳絮杏,你清醒点!”她身上的幽香、她烫人的体温、她春潮泛滥的娇吟声,任谁听了也要脸红心跳,就别提如今的夏晏非也是欲火焚身,理智已在溃堤边缘,难以克制的颤栗令他几乎要失控,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深眸快速地扫过她全身,确定她无事后,夏晏非气恼地伸手扣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胡来。 “唔……我好难受喔。”没有心思理会夏晏非的气恼,她只觉得体内那火燎的感觉令她非常的难受,柳絮杏半张檀口,双眼迷蒙的望着他,表情极度渴望。 “你说!你到底下了什么药?”他声音低哑,欲望翻腾,摆明连他都快要压制不下药性。 夏晏非的吼声,唤回了柳絮杏部分神智,她眨眼瞧他,痴傻笑道:“嘻!我跟你都着了销魂散的道,但是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内力浑厚,我怕制不住你,所以又对你多下了软筋散,为的就是不让你再躲开我啊!” “你……疯了。”夏晏非咬牙低咆,震愕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先别说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连自个儿也一并下药,就连她什么时候下了第二味药,也浑然不察?难怪她刚才一直强调“加味”,原来话中透着玄机啊! 真是……该死的可恶。 “嘻,我没有疯,我只是非赢不可。”体内的火热令柳絮杏喉间干渴,她下意识的探出她的丁香小舌,舔舐她微干的下唇,不安分的扭动身体,甚至还动手扯着自己的衣裳,露出香肩与杏色抹胸,想藉此舒解身体的炽烫不适,殊不知她的搔首弄姿,对同样服了春药的夏晏非而言,无疑是火上加油。 夏晏非只觉一股热火正往他的下腹冲,他想凝聚真气,将药性逼出体外,但柳絮杏那活色生香的模样,却不断的摧毁他的理智,让他简直要走火入魔了。 重重的吸了口气,夏晏非勉强拉着她坐起,并且顺势将她滑落至肘处的衣裳给拉上并微微将她给推开,藉以跟她隔开些许距离。 缓缓握紧拳心,想藉此克制自己不要冲动,他不是那种兽欲薰心的人,也相信他仍有能力把持自己。 “柳絮杏,为了赢得赌约,你就可以不择手段了吗?”看着缩在半倒书柜前的她,对照全身乏力,只能勉强倚着墙角而坐的自己,夏晏非摇头低叹,在他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有如此“情感丰沛”的一天,而他的感情居然还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气恼自己的失控,更气她的胡来,夏晏非怒目咬牙,这种引火自焚的蠢事,她怎么做得出来? 赢得一场赌约,输掉一生的清白,这样值得吗?看着她亦是颠狂散乱的眸,他心头纠结着,不知她何以如此? 他的厉声质问,唤醒了柳絮杏的片刻清明,她定了定神,勉强忍住唇舌轻颤,看着他瞪视自己的厌恶眼神,她静静牵唇,伸手轻按胸口,似想藉此压制失控的心悸,但那不管用啊!销魂散的药力正在她的体内态意奔走流窜,她浑身上下难受得紧,就连他气到冒火的俊颜,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诱人可口,啧!他皱眉瞪人的模样,真是吸引人! “我说过,我一定要赢,可你偏偏不让我赢得痛快,逼不得已,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有想过对他下药的种种可能后果,也知道她这样的行为确实可议,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不是为了柳叶山庄几十余口的冤魂血债,为了她满腔的爱意,她也会这么做! 当年要不是他一口拒婚,她现今早已是他的女人了,哪还用得着对他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她……实在是迫不得已的啊!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他的心跳好快、好响,空着的双手好想抓住什么填满空虚,却偏偏什么也抓不着,最糟糕的还是看着眼前同样淫媚狂乱的她,他感觉欲望在心海翻腾,欲念绞得他浑身是汗。 看他难受,柳絮杏心里也不好过,她忍着不适,娇喘解释道:“我知道要手段是我不对,但是眼看赌约期限将近,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啊!” 他不搭理她,迳自闭眼喘息不已,企图尽己之力,慢慢地将药性给逼出体外。 见夏晏非不吭声,柳絮杏只能接着说下去,“我爹如今下落不明,还有好多疑问等着他来解答,我柳叶山庄一夕被灭,我孤身一人,要如何替他们报仇?所以我只能靠你啊!” 她说出了憋藏许久的心里话,而这话却换不到任何夏晏非的反应,只因为在火气当头的这会儿,夏晏非的脑子里早已是充塞着将她给剥光的旖旎春色,但他不想如了她的愿,只能拼死忍耐、克制自己。 “大总管说了,你有在替我持续探查我爹的下落,可是我知道你的性子,不到必要关头,你会宁愿让这件事静静沉下,任时间堆积而遗忘,这不是我要的……”他的沉默,令她心慌,她试想过干百种他生气抓狂的模样,可从没想过,将底限掀开的他,竟然还是如此的压抑自制? “晏非……放弃你的坚持好不好?我们成亲,然后一起重振我们的家园,让那些枉死的冤魂,能早点安息,好吗?” 说了半天话,眼见夏晏非仍是不理睬她,想及这段时日被他刻意冷落的委屈,再想到家仇难报的憾恨,柳絮杏强忍着眼眶的热意,双手环抱身体剧烈颤抖的自己,却倔强的拾高秀美的下颔,宣示似的扬声,“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如果你真的对我无情意,你就自顾自的将药性给解了,我知道你内力雄厚,兴许能将药性给逼出体外,但是我没你那本事,反正这一切也是我自作自受,就算我被销魂散的药性给弄坏了身体,也是我活该。”随着话落,心中筑起的高墙轰然坍塌,强烈的无助感令她情绪失控。 她朝着犹瞪着她,抿唇不吭声的夏晏非大吼:“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我?” “……”瞧她泣如雨瀑的脆弱模样,明明浑身泛红难受,却仍倔强的死撑着,夏晏非心头暗暗一叹,只能艰难的为她放弃残存的最后理智。 第七章 满室皆是欢爱过后的气味,凌乱的床褥、被扯得到处乱扔的衣服,以及绽放在白色锦绸的红花,皆说明昨夜蜷缠在床榻上的两人,是如何经过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 初醒的晨光,大把大把的从窗纸问穿透进房里,将屋里的宁静慢慢唤醒。 感觉到枕边人的灼热凝视,柳絮杏佣懒的眨了眨眼皮,接到那双深邃黑眸的凝视。 他的眼神很专注、深情,那个眼神是柳絮杏之前都不曾看过的,又或者该说,他此刻的温柔,是破冰缓融后的温度。 想及昨日的激烈欢爱,柳絮杏赧红了双颊,她瞪了他一眼,故意板着脸娇嗔:“你干嘛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看着她凝脂如玉的雪肌上布满吻痕,他的大掌情不自禁的轻揉着那犹覆着淡淡红晕的光洁臂膀。 “我在想,你为什么总能让我有措手不及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其实相当陌生。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断被人告知,他拥有历代琴侍继任者中极高的习琴天赋,所以他老早就有了人生的目标,对人生从未有过迷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从认识她之后,她种种出人意表的行径与反应,开始令他产生了——为什么?不会吧?怎么可能?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头,令他不由得想多观察她、了解她,试着想从中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说不上来这种莫名的情愫是什么感觉?他唯一明白的,便是有她在的地方,他很难觉得无聊。 瞧他的眼神,活像她是个麻烦精,柳絮杏柳层蹙紧,睨了他一眼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事总是眺脱常理,让人摸不透、想不到,有时候我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别告诉我,你已经后悔了?”伸出纤指戳着他结实光滑的胸膛,啧!没把他剥光不知道,原来在他纤细温冷的外表下,有着健硕的身形。 瞧瞧!光溜溜的壮硕胸膛,触感紧实弹手,块叠分明的腹肌下紧连窄扁而无赘肉的腰身,再往下便是—— 柳絮杏蓦地红了耳根子,没敢再将目光往下采去。 没注意到怀中小女人的贪婪目光,夏晏非仅以收紧双臂作答:“以后别再做傻事了。”销魂散的药力凶猛霸道,他习武之人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更遑论她一介弱女子。 眉睫微扬,瞳心凝锁他眸底的在乎,柳絮杏只觉心头暖热,嘴里娇嗔着:“你认输了吗?” 瞧他的眉头不再紧蹙,眼神一扫阴霾,她知道就算再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愿意再以身试药,只为逼出他的真性情。 “你真的很傻。”她赢了面子,输了里子,他则是相反。 “谁叫你不睬我。”她嘟起小嘴,神情执拗,摆明干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无声谓叹,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让她的嫩颊偎着他宽厚的胸膛,倾听他的心跳。 “既然你都知道我有持续在找你爹的下落,你实在犯不着做这种事。” “别再对我说教了,反正我赢了。”就算胜之不武,目的达到就好。 脸颊贴着他胸前的浑厚,舒服好躺的感觉,令她忍不住猛往他怀里蹭,芳香馥郁的鼻息拂过他的颈侧,柔软的丰盈密合的慰烫着他的热肤,他的意志再次面临考验。 她在他的怀里磨蹭了好久,直到看见两人合盖的一席薄被下,那异常的突起,她才后知后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想及前些日子,他总是酷着一张脸,害她暗地里为他吞了不少委屈,一股想捉弄他的念头浮起,她忍不住将小脸往棉被里钻,水眸盯紧他双腿间明显的欲望勃发,身体自动回忆起昨晚他在她体内戳刺的感觉,基于好奇心,她怯怯地伸出手轻触着,换来男人轻喘低斥的声音。 “絮杏,你别乱来。”喔!天啊!为什么老天要让他爱上这个永远捉摸不透的宝贝? 舍不得将小脸探出,又或者该说,不想让他瞧见她此刻亦羞红的脸蛋,只为了想实践之前所看的“春宫图画本”,想试试那些勾栏院所传出的“驭男秘诀”,是否真的那么灵验? 唉!也别骂她不知羞,谁叫这男人,之前不乖乖老实的输给她就好,偏偏要让她用上好多力气,不趁现在讨点甜头回来,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想着,心里的羞涩顿时消失无踪,轻触他男性的手改为圈握,坚硬如铁的热烫硬杵在她的掌心无能为力的抽搐,夏晏非额上冒着汗,虽然想马上制止她,却见柳絮杏自棉被下探出,柔软嗓音软软地拂上他的耳廓。 “嘻!想不到看起来斯文冷酷的你,竟也有这么热情的一面?”娇巧的脸蛋上浮现两朵红云,单手犹抓住他的硕大,而且还上下套弄着,逼得男人只能两手紧握定在身侧,一脸阴狞。 “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若不是枕巾上还残留着她昨晚因疼痛而留下的泪水,甚至床褥上还晕着她初经人事的红花点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狠狠贯穿她。 接到男人深眸递出的战帖,柳絮杏眼梢勾了勾,唇角微扬地回嘴,“我看你是怕体力不……”话语未落,她本就润红微肿的小嘴被薄唇封缄,火灼般的呼吸喷洒在她身体的每一寸,极致癫狂的飨宴开席…… 自从夏晏非与柳絮杏打破对峙的樊篱后,温馨平和的氛围也随之悄悄翩然降临在音堡里。 堡中的仆役发现他们的大当家,脸上一向严谨紧绷的线条变得柔和许多,总是紧抿的唇角也微微扬起浅弧,这对一心盼望他们的主子能早日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生活的耿、荻、大总管三人来说,心中涌起的欣慰与感触可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三个老人躲在花墙一隅,看着夏晏非牵着柳絮杏的手,往水琴楼的方向走,俟那双俪影渐远,耿、萩两位管事,不约而同的一左一右、一搂一抱的将头分别挂在大总管的左右侧肩膀上。 “呜呜呜,咱们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主子开窍,懂得情为何物了。”耿管事老眼含泪,濡湿了大总管左肩。 “可不是嘛!老堡主生前心心念念、叨叨絮絮的,便是希望两位少主能舍弃会断欲绝情的无敌大烂招,现下事情已经完成一半了,只盼柳姑娘能再加把劲,帮少主生个大胖小子,彻底打开少主内心的桎梏,这样也好早日让老堡主在天之灵得以瞑目。”萩管事想起老主子,不由得涕泪纵横,将大总管胸前衣襟给弄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看起来有些嗯心。 大总管低头觑了眼胸前“惨状”,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再狠瞪着挂在他身上的两颗头颅,他双臂一振,左右开弓将两人给震开,不耐的嗓音说明他的忍耐已到极限,“你们两个给我庄重点,都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个老顽童,能看吗?” “呜呜呜!感动也不行吗?”耿管事一脸委屈,本想拉着荻管事一块凑热闹,远远却见轮值站哨的门下弟子直冲而来,三位管事连忙整衣襟、正面色,摆出端庄形象。 “禀三位管事,堡外有一行来自西域的访客,说要求见大当家。” “西域?”大总管沉声问。 “对!他们说是来自巴……”门下弟子顿了下,蹙眉回想适才谨记在脑海里的拗口地名,不确定地开口,“嗯……,好像是巴拉松。” “巴拉松?”耿管事复喃了遍,觉得这名字念起怪诡异的。 “管他是什么松?还不快随我去见大当家。”二当家前往的地方,不就是西域的荒漠吗?想来该是捎来消息了,荻管事朝大总管福了个礼,便领着那位弟子往水琴楼去。 而萩管事前脚才走,鸣松居那儿又来人找耿管事,紧接着是大总管被拖去看帐本,再来…… 珠儿喜孜孜的穿厅过堂,欲往水琴楼而去,身后紧跟着另一名神情看起来有些焦虑不安的青稚少年,两人来到听说三位管事聚集的花墙边,左右张望下却没见着人,珠儿连想也没想,就准备依自个儿的意思直接去找柳絮杏。 青稚少年一把捞住珠儿的手臂,口气里有些迟疑,“珠儿,大当家交待过,任何陌生人要想进入堡内,都必须先通报耿、荻或是大总管三人之一知情,所以我不能让你先去私禀你家小姐。”身为音堡的首席弟子,就必须更加遵守堡内的规炬,即便会因此惹恼心上人,他仍坚守本分。 “哲儒,你别死脑筋了好不好?那个人说是我家老爷派他来给我家小姐报讯的,所以他是自己人啦!”珠儿心眼儿直,适才陪着哲儒站哨聊天,刚巧就遇上要找小姐报讯的人,即便那人面生的紧,可是一听到有老爷的消息,珠儿也顾不得什么规定,满心只想将这个好消息转达给柳絮杏知道。 “珠儿,你说他是自己人,所以你见过他罗?”哲儒被珠儿乱无章法的说词给搅得头都痛了。 不想再被拦着,珠儿扭动手臂,拨开哲儒的手,嘴里随口敷衍着:“对啦!他说他是老爷的人嘛!” 又是他说——哲儒只觉额际太阳穴抽动了下,还来不及再往下说,便见珠儿飞也似的跑开了。 从早上醒来开始,柳絮杏就觉得胃不舒服。 老觉得胃闷闷的,连早膳也吃不下,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却在见到前来敲她房门的夏晏非时,一扫而空。 她喜欢他凝睇着自己的深情目光,喜欢他的眸心里,满满地只有她一个人,更喜欢陪着他一块儿上琴理课、看帐本、练琴,偶尔他俩还会一道上逐香园,在那接近杳无人迹的天地里,或焚香弹琴,或煮茶品茗,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做,随意席地坐在铺满花办的园子里,聊聊过去、现在与未来,然后聊着聊着,干柴不小心引动烈火,又再一个不小心,两人便在逐香园里过了一夜又一夜。 对了,忘了说! 又为了“方便”他俩能随时上逐香园聊天,体贴的夏晏非还特意为了柳絮杏,在那里盖了间专属他俩的小苑,对此柳絮杏还真不知该称赞他想得周到,还是该为自己一再的情不自禁,外加对他身体的难以自持迷恋而反省。 总之,她就喜欢他陪在身边的感觉。 如同往日般,夏晏非早起敲她的房门,接她一块儿为门下弟子授课,但也许是早膳没吃的关系,柳絮杏因为老觉得反胃,夏晏非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将课程草草结束,牵着她一同回到水琴楼,送她回主房歇息,并吩咐下人请大夫为她诊脉,在等待大夫的空档,他抽空先回书斋,便得到荻管事捎来堡外有访客的消息。 移步至前厅见客,在与巴桑族传信使及随行口译汉商寒喧客套过后,随即当场揭开封蜡的信笺看信。 尚未细读信中内容,但见整篇笔墨字迹工整娟秀,竟是出于一位远在西域荒漠,未曾听闻的小国首领王后之手,他就由衷佩服不已。 不过,最令他诧异的是,除了若雷石有谱之外,晏武竟然还被遴选为那位首领王后的男妻,信中种种看来恍若不实之境,在拾眼看着站在他眼前,一行红发褐眼、身材魁梧的异族人士,他知道信中所言皆不假。 缓缓地将信收妥,夏晏非朝巴桑族传信使与随行口译汉商颔首致意。 “烦请转告贵族首领王后,对于家弟能得首领王后垂青,夏某谨致上祝福之意,但盼家弟在贵族私事暂了,能返家一叙。”转头又对紧侍在侧的荻管事交待。“萩管事,准备一下,帮我先替传信使接风洗尘,另请大总管替我准备回礼,我梢后会到。”他心里悬念着柳絮杏的身体,再加上既要出席宴会,他也想带着她。 基于多年的主仆默契,萩管事十分识趣的点头照办,却没料到亲往水琴楼主房找人的夏晏非,却会扑了个空。 夏晏非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找不着伊人身影,难以言喻的忐忑漫上胸口。 她——去了哪里? 第八章 柳絮杏失踪了? 非但是她,连平常紧跟在她身边的珠儿,也一并人间蒸发,音堡到处也见不着两人身影,为此夏晏非着实对未尽到职责的哲儒严斥了一番。 但是骂归骂,看到一个情窦初开的青稚少年,尚不担心将受到何种处分,反而是心慌意乱的,害怕心上人有个闪失,而像个疯子似的在音堡内外寻找佳人,夏晏非在心里暗叹一声,不忍再苛责。 夏晏非立于逐香园凭高眺望,沉思梢早哲儒说过的那些话。 “那人说他是柳叶山庄庄主派来的人,说是要捎口讯给柳姑娘。”犯错的哲儒,头垂得低低的,脸上满是懊悔。 “你怎么能确定对方身分真伪?”夏晏非以矜淡的口吻问。 “因为珠儿说,那个人说他是自己人。”好拗口的一句话。 蹙眉倾思,“那个人说的?”然后你就信? “……嗯。”听出语意里的毛病,本来就抬不起头的哲儒,这下头垂得更低。 “那珠儿跑去通报后,你没跟上?” “没有,因为珠儿跑得太急,再加上我临时被叫去干别的活,所以……”下面的话,哲儒再也说不下去。 抬眼望着渐沉的天色,夏晏非即便内心焦虑,却仍沉稳的没有慌了心绪。 暗付,柳絮杏在音堡的消息,除了柳叶山庄的余口可能知晓外,按理也只有目前下落不明,却仍关切着柳絮杏安危动向的柳晨远知道,可是要说柳晨远派人来访爱女,却访到不见人影,这也未免说不过去。 不过好在是珠儿向柳絮杏通报有访,那么她理该陪在永远搞不清楚方向的柳絮杏身边才对,这样一来,至少他不用担心迷路的问题,除非有意外…… 想到这里,夏晏非扯了扯层心,正觉心头不安时,远方那熟悉的身影映人眼帘,他想也不想,立即施展轻功疾掠而去。 “絮杏,你上哪儿去了?”夏晏非如风般的身形,无声的自逐香园,几个纵掠便来到尚离音堡还有半里路的柳絮杏主仆身边。 “……晏非?”才听闻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还来不及缓和心情,茫然无措的回到音堡,乍见到夏晏非关怀满溢的脸,柳絮杏只觉胸口涨得满满,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盘踞喉头,目光下意识的闪躲。 “你怎么了?”注意到她刻意垂下的目光与疲惫的神态,蹙眉细看甚至还能瞧见她泛红的眼眶,他心下一动,双手伸出轻抓她的肩,“你去见了什么人?为什么哭?” “我……”面对连串质问,柳絮杏只觉得难以招架,她咬了咬唇,许多想说、想问的话,全数被咽回肚子里。 想到出堡见着那名年约二十出头的男子后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至今仍慌乱无依。 “你爹现在在我手里,他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念之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要你,代替你爹,完成他未竟的任务与承诺。”男人轻笑着,连带牵动一道爬在他左颊上的可怕伤口。 那伤痕不知是被何物所伤,自眼窝处斜划至唇角,差一点就要削去唇角的肉,即便如此,那几可见骨的伤疤,已让他尚称俊俏的脸孔,整个毁去。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那个男人瞅着她看的眼神,好阴狠。 “你爹的性命,要用怒潮琴来换,这样……”男人伸出长指,想触碰柳絮杏的下颚,却被躲开,但他也不动怒,唇角噙着笑,续道:“你听懂了吗?” 那男人只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在期限内拿不到怒潮琴,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爹了…… 珠儿见柳絮杏失神惶惑的模样,她心急地想插嘴,“小姐她……” “珠儿,别乱说话。”回神后的柳絮杏连忙打断她。 见珠儿吞吞吐吐,夏晏非神色不变地道:“絮杏,你有事瞒我?” “没有,我没哭,只是在外面被风沙惹眼而已。”柳絮杏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她不能露出马脚。 温冷如月的眸,眯细地深看着她,“我听哲儒说,你爹派人给你捎口讯,说了什么?” “我爹……”她愣了愣,随即找藉口搪塞,“我爹他人目前很好,为了不让我担心,才托人知会我一声。” “是这样吗?”夏晏非的表情不似被说服,却也没有追问下去。 知道自己的说词有漏洞,柳絮杏强打精神,主动伸手挽住他的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们回去了好吗?” “嗯。”夏晏非轻应了声,但深邃的目光里似在沉思些什么。 时间回溯到柳絮杏从那个男人口中,粗略听到一些关于父亲是如何与他们沆瀣一气,连手陷害了夏震天夫妇,还大言不惭的直言,那些顶着名门正派旗号的人,其手段也不比他们这些被指为是邪门歪道的门派干净多少,更别提她原先敬仰的父亲,其实骨子里根本就是彻底的坏胚子。 听不进那男人开口闭口皆是诋毁的言词,柳絮杏坚持要见到她的父亲了解真相,那男人也不罗唆,仅是自鼻腔里轻嗤了声,像是耻笑她的愚昧,便拿了两块黑巾,蒙住柳絮杏主仆的双眼,然后让她们共坐一轿,这才带她们去见柳晨远。 怀着忐忐不安兼担忧害怕的心情,柳絮杏与珠儿紧紧相拥,随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感觉她们是往山下走,穿过人声杂沓的市集,接着像是进入一座宅院,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与厚重铁门推开的声音后,柳絮杏脸上的黑巾被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曾经熟悉,如今却形容枯槁的父亲。 年逾花甲的老人,脖子上缚着长长的铁链,被人像狗一样的栓在铁笼子里,柳絮杏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这震撼的一幕。 在经过一番交涉后,柳絮杏得到与柳晨远单独相处片刻的时间。 “女儿啊!我……我没脸见你啊!”柳晨远见爱女就在眼前,不禁老泪纵横,即便内心激动,却因自觉连累爱女,柳晨远不敢抬眼瞧柳絮杏,但因抵不住她的追问,只得颤抖着嗓承认。 “海燕没有骗你,当年的确是我刻意接近夏震天,取得他的信任,为的就是谋取怒潮琴。”回想当年,柳晨远满是懊悔。 “你问我为什么?女儿啊!你以为凭一个武功平平的小憋三,无权也无势,是如何建立起像柳叶山庄这样偌大的家业?” 柳絮杏愣了下,完全没有想过自己所崇敬的父亲,过去是个落魄潦倒的小憋三。 知晓柳絮杏内心的疑虑,柳晨远低叹一口气,决定和盘托出,“其实爹本姓海,单名叶,是海家老爷的旁亲,原先在萧筝派习艺,后为追求当时的户部千金,也就是你娘,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改叫柳晨远。” 父女俩隔着铁笼,席地而坐,柳絮杏一脸心痛的听着柳晨远回忆往事。 “那一年,我以提议让你与夏家大公子成亲为由,邀请夏家夫妇至‘玄草堂’一晤,本以为那日夏家四口皆会齐聚,岂知夏家大公子以将要参与琴侍竟试为由婉拒,二公子也顺势以陪练武没到,也因如此,那日的宴席上,我才没有多添两条罪业。” “爹,你……真的是你设计陷害夏伯伯跟夏伯母的?”柳絮杏被这个事实惊骇到泪水滚滚滑落面庞,她捂着嘴再次确认,内心多么希望父亲能够否认。 扭屈着一张老脸,柳晨远心里想着,如果时光能倒流,他还会不会为了追求月玫,而答应做出违背兄弟情义、背弃结义盟约的事?但因为知晓过去发生的事情已无法重来,所以他只能选择诚实面对自己与心爱的女儿。 “是的!是我负责邀宴,在酒里下毒。本来以为能因此成功夺取怒潮琴,谁知…… 震天却在临终前,托付我一件事……他说琴可以给我,但要我保证不伤害他的两个儿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被我陷害后,还能选择信任我,只是我当时真的后悔极了,反而刻意蒙面,一路掩护夏家夫妇逃回音堡,好在夏晏非机警,及时率人救援,保住了怒潮琴,我永远记得那孩子年纪轻轻,武功却已非常了得,琴弦轻拨就将海家派来的杀手一一斩除。” 柳絮杏很清楚夏晏非的琴艺有多高超,他为了精进指上拨弦的功夫,还特意研究了水琴,只是他这么的努力,他的双亲却已不在…… “我没有亲眼见到夏家夫妇最后是如何死的,那时我趁乱逃离,后来才知海家并末夺到怒潮琴,事后海家老爷为此严斥我办事不周,甚至还拿你的性命威胁我继续完成夺琴使命,可是在经过了那么多事后,我怎能再做出泯灭良心的事?” 残忍的事实,绞得柳絮杏的心疼痛万分,她听到后来几乎是以双手掩耳,不敢再细听下去,但柳晨远却仍是边哭边忏悔地续道。 “所以这五年来,我不断的找藉口推诿、敷衍,直到海家老爷耐心用罄,而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套,只好在山庄出事前,先将你安置,未久我受俘,山庄也因我而灭……” 回想起那日听见的真相,柳絮杏眼眶蓄满泪水,她屈膝坐在床榻上,掩面痛哭起来。 现在她根本无脸再见夏晏非,甚至还自暴自弃地想着,为什么当初不让她跟家中奴仆一样,死在海家的刀下呢? 现在这情形,对她而言,真的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那日柳絮杏的突然消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绝口不提那日发生何事,就连珠儿的嘴巴也像是拿线给缝上似的,半句话也不肯对旁人透露,唯有在旁人都不在的时候,柳絮杏这对主仆的脸上会不由自住的流露出担忧愁苦的模样,但任凭旁人如何问,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连夏晏非亦然。 几次柳絮杏偎在夏晏非的怀里,似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总是没将话说出口,那种感觉……其实很不好,至少对夏晏非而言是如此。 他一直耐着性子等侍他的小女人,能尽早对他坦白,可是这几日即便她仍会凑着他笑,也会甜甜的吮吻他的唇,但是她的心不在他身上,像是被看不见的茧给束缚住,他嘴上虽然不说,但看在心里的感觉很疼。 就这样,柳絮杏在撑了近十天“假装”若无其事的平淡日子后,这日突然向夏晏非提出欲看他弹奏“怒潮琴”。 在初闻她的要求时,夏晏非的脸色有一瞬的僵硬,深湛的眸也多看了她一眼,就在柳絮杏被他反看得心慌,准备摇头说不看时,夏晏非已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她从未到过的琴阁走。 琴阁的所在是位于书斋暗道后,看得出来那个地方对音堡来说,极为重要且隐密,但是夏晏非却没有多问一句,便完全信任带她进入琴阁里。 对此,柳絮杏不能说心里没有感动,甚至还带着一丝心虚,但恐惧失去亲人的感觉,却压过了对他的内疚。 夏晏非拉着她走人收藏音堡历代以来,侍奉怒潮琴的所在,但见他从琴座上,取下一把即便看起来琴身古拙,但细看之下仍能从琴身木纹上,瞧出经年累月细细呵护的流光,夏晏非运功于指上,轻拨弦线,低而哀伤的琴音,彷若勾动记忆之殇。 “怒潮琴又唤春雷琴,其意原先取其琴音如春霆发响,而惊蛰飞竟之意,但后来先祖创雷鼓,故而将春雷琴更名为怒潮琴。”夏晏非不疾不徐的诉说关于怒潮琴的历史。 柳絮杏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说下去。 “怒潮琴的珍奇之处,不在于琴的本身,而是刻在琴背与琴腹内的铭文,内中所载既是琴谱亦是一本武功秘笈,弹琴者除了需具备高超的琴艺之外,还必须具有深厚内力,才能以琴音显杀伐,达到怒潮琴的极致效果。” 近百年来,为了这把琴,不知牺牲了多少人,这当中包括了几代琴侍者的性命,甚至连他的双亲也一并葬送。 “如果不是早先认识你,我光凭想像,是绝对无法将抚弦弹奏这等雅事,联想成武器,甚至是足以夺取人命的凶器。”凶器等同沾满鲜血的东西,若此物落入有心人士之手,岂不是更添无谓血腥? “不管是骚人墨客用的丝竹乐器,还是江湖人士所用的刀剑枪戟,全看使用者的心性,来决定操弄在手的物品,是利人之器还是伤人之刀,这世间的道理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夏晏非的口气有些飘忽,深眸里似有体悟。 “晏非,问你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当初密谋夺取怒潮琴,与间接杀害你双亲的凶手,是你所熟识的人,你会怎么做?”隐隐的痛和恐惧在心中孳生,即便知道他原谅父亲的可能性极低,却仍是盼望着…… “不知道便罢,知道的话……我会手刀凶手。”为人子者岂能弃亲仇而不报? “但如果那个凶手会做出错事,是因为出于一时迷惑,甚至是受他人胁迫呢?” “人死是事实,其余的就不用说了。”错就是错,就算有一百个理由,杀人就该偿命。 “……”心,重重坠下。她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话一旦真从他的嘴里说出,就代表事无转圜余地了吧? 看着她露出恐惧与绝望的小脸,他心弦微震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 “我……”欲言又止,垂眸望向目前虽平坦,但却已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肚子,她弯出一抹僵笑,随口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只因为知道他一向口拙,不擅追问。 的确,夏晏非是没有逼问她,但温热的眸心却已渐冷。 是夜,万籁俱寂。 夏晏非瞥了眼柳絮杏熄了灯火的主房,他暗忖晚膳时,见她食欲不佳,又听萩管事说她最近心事重重,而且珠儿还勤跑外头,接了大夫来替她家小姐看病,但总是匆匆来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思及此,夏晏非脸色添了抹冷,对于她的刻意隐瞒,有些恼却又忍不住想关心她。 移步站在黑漆漆的房门外头,他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轻叩门板,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她尚未入眠呢? 叩叩—— 没声音。 “絮杏,你睡了吗?”夏晏非低沉着嗓,隔着门板问,却听到房内传来珠儿颤抖的柔嗓,“夏……夏公子,小姐已经入睡了。” 珠儿那异常的口气,令夏晏非内心警铃大作,他扯眉又问,“珠儿,你家小姐睡多久了?晌午时她将一卷我授课用的琴谱取去研究,刚好明早有课,我想先取回琴谱。” “呃……可是小姐……小姐睡了,珠儿没办法……”珠儿在门的那边开始大舌头。 “珠儿,回答我,你家小姐真的在房里吗?”他跟珠儿的对话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除非是渴睡之人,否则按理也该醒了。 “呃……在……在啊!小姐在睡觉。”珠儿被夏晏非的气势给吓到,在随着夏晏非强行推门而入时,就见到珠儿泪眼汪汪的缩在墙角啜泣起来。 “呜呜呜!不关珠儿的事……不关珠儿的事啊!”珠儿想起因为她的缘故,害得哲儒被处罚每日挑水、劈柴各一百担,外加轮值门房站哨一个月,她就后悔当日的冲动,害惨了哲儒,从那时候开始,她每回见着夏晏非,就份外畏惧,更别提她如今还作贼心虚。 推开门板,房里一片漆黑,夏晏非不理会珠儿,迳自迈步走进房里,瞳心映人床榻上那隆起的人形与鞋台上的杏花绣鞋,他本来还责怪自己的大惊小怪,却又觉得床上的人儿,即便嗜睡,也不该连珠儿哭的如此大声,却仍旧不醒吧? 锐利的眸眯起,夏晏非走至床榻边,动手掀开锦被—— 床榻上竟只有一只竹枕充当人形,至于柳絮杏则又凭空消失了。 “珠儿,你家小姐去哪里了?”夏晏非将锦被扔回床榻上,冷峻的嗓音里,透着掩饰不了的愤怒。 “呜哇!珠儿不知道……不要问我。”怕极了夏晏非严峻铁青的脸色,珠儿哭得更大声了。 拧着眉,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夏晏非缓缓攥紧拳心,觉得胸臆中冒起来的那把心火,快将他的理智给烧断了。 第九章 银白月光,幽幽泛白。 身披降色大披风,柳絮杏手里揣了只大粗布包,偷偷摸摸的避人耳目离开音堡,细看露出布包外的物品,竟似一把琴? 原来她终是无法弃亲身父亲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将“怒潮琴”给偷出欲交给海家,甫出音堡后,便有二名男子接应她,一起前往苍山下“交易”。 柳絮杏将琴护在怀里,神情满是不安,在经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后,柳絮杏见到了那身负筝,名为海燕的男人。 与她同行的两人回到那男人身边,身后另外候立着二人,将一名眼覆黑巾,手被反绑在后的男人押着,柳絮杏凭那身形与轮廓,认出那人便是她的父亲。 “依照我们先前说好的,琴给你,把爹还我。”柳絮杏手将粗布包紧抓在胸前,眼神既是恐惧又坚定。 见眼前的绝色美人,眼眸中流露出如小鹿般的惊惧神色,海燕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喜爱,他微笑着,“说实在的,留下你爹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先是背叛海家,后又出卖夏氏夫妇,像他这样反骨无道义的人,真不知道还有何生存价值?”要不是海家老爷言明,要留下他的性命作威胁,他早该死了。 “你闭嘴,你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你不顾同亲之情,将我爹以非人道的方式囚禁,后又率众血洗柳叶山庄,像你这种背负多条血债,却丝毫不知反省,仍恬不知耻的在此大放厥词,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以为她柳絮杏是深居大院,可以任人欺侮、护骂都不会还口的吗? 似乎没料到柳絮杏的牙尖嘴利,海燕虽然有些惊讶,但毕竟是老江湖,他一脸无谓的耸耸肩调侃道:“彼此彼此,我这边是劫人财富的土匪,你则是骗人感情的小偷,咱们可说是半斤八两。” “少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把你的马还有我爹还我。”柳絮杏不想再跟他耗下去,跟个只会满心计较的人说话,她闹胃疼。 “马?”海燕挑眉,然后转头瞄向自己的坐骑,他蹙眉,觉得这样的交易好像吃亏了。 看出他的吝啬,柳絮杏也不客气的说:“用一把绝世名琴,多跟你要一匹马,并不过分。”贪婪之人的嘴脸就是这样,永远舍不得从自己满满的口袋里,多掏出一毛钱,柳絮杏水眸轻扫他脸上的可怕伤疤,内心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 颜面有伤变丑不是错,错的是连那颗心也一并腐化,那就太可悲了。 厉眸停留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沉吟半晌,海燕才缓缓开口:“你还真懂得计算。” 话出抱怨,却也不再多话,朝身后比了个手势,让人将马与柳晨远交给柳絮杏。 柳絮杏在交琴之后,吃力地将身体虚弱的柳晨远给扶上马背,趁着对方尚未反悔之际,急策马往音堡方向奔驰,而海燕也在同时间解开包裹,取出“怒潮琴”。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不妥,但海燕以指腹轻触刻在琴背后的铭文,却摸到微刺的感觉,当下海燕的直觉便是——手中的琴并非真品! “想黑吃黑,有这么容易吗?”将手上的琴扔给身边的人,海燕施展轻功上树梢,振臂将肩上的筝弦放在膝上,见柳絮杏父女俩的身影驾马急驰,筝弦一抹,响亮的刺耳筝声大作,一股挟带霸道罡气从指问进射,穿林枝断叶落,还削落柳絮杏的衣袂一角。 不知为何被攻击,柳絮杏暗自猜测,也许对方是想杀人灭口,心念一起,玉足急勒马腹,换来骑下马儿的嘶鸣声。 海燕见一击不中,指下连拨,如刀的筝声,彷似一张刀网罩向柳絮杏,就在柳絮杏身后随风飞扬的披风,遭无形刀气给割裂同时,忽地琴声大起,如剑的琴音也形成一张网,由音堡方向越过疾驰中的柳絮杏父女,精确无误的成功拦截逼命的筝声刀网。 柳絮杏在惊骇中抬眼,杏眸对上那双正盘坐在距他们不远的磐石上,正襟危坐的夏晏非深眸里。 深炯双眸里,彷似深不见底的潭水,令她有种全身血液皆被他的眼神给结冻的错觉。 他——生气了。 柳絮杏下意识咬了咬唇,愧疚地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四目相接仅此一瞬,随即两人错身而过,紧接着身后传来响如狮吼的狂怒筝音,尖锐奇诡的筝声,似有夺人心魄之能。 夏晏非敛下情绪,远望那满脸仇恨,一身杀气的奏筝男子,黑眸里积了层疑虑。 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但心知此刻不容分神,原本沉静的琴声,在夏晏非的指下,成了怒潮翻涌的利器。 两人虽隔近半里,但筝音追逐琴声,激烈的音符中皆寄宿着杀人狂气,夏晏非心绪沉稳,在一个琴弦重挑的弹指间,先断了海燕的一根筝弦。 琴音余劲,像是炸开的烟火,在海燕的身上留下数条血痕,随即,海燕身边的同夥也以筝声加入战局,霎时只见琴音翻涌,筝声震天,无形刀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所到之处,林摧木折,就在海燕奏出最尖锐、高亢的声音时,琴音又变,夏晏非双手快速的拨动琴弦,一波波令人气血翻腾的琴音,如崩崖裂石般袭向海燕等三人。 曲折跌宕的琴音筝声,戛然而止。 除海燕外,另两位半途加入战局的使筝弟子,内腑受创,当场呕红,筝弦全断。 夏晏非双手轻按琴弦,冷眼睇向嘴角泛着血痕,却死撑着不愿示弱的海燕道:“我认得你,”他就是当年海家指称被逐出师门的习艺弟子,而他脸上的伤疤就是多年前他留下的。 “哼!认得又如何?我还没有输。”海燕冷声哼着,毁容之恨,令他誓杀夏晏非,正当他还想再奏勾魂筝曲时,自音堡方向又窜来数条人影,思忖不宜恋栈,海燕一声令下,身旁的同黟立刻仓皇败走。 见敌人已退,夏晏非唇角溢出一抹红,但在身后门下弟子近身之前,他已抬手不着痕迹的抹去嘴角殷色,转身,随即施展轻功回音堡,准备兴师问罪去。 时近黄昏,远方乌云集聚,空气中蕴着浓重的水气。 甫回到音堡的夏晏非,还未开口,大总管已近身前来厂请他前往音堡的墓园。 狐疑的眼,落在大总管的脸上,夏晏非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似乎读出了某种讯息,他没有开口细问,迈步便往墓园方向走。 一路上不见任何仆役与门下弟子走动,夏晏非料想该是大总管有所顾忌,便让不相干的人全数退开,夏晏非刚踏进绿草如茵的墓园时,立即证实了他适才所想。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身影,但是当那瘦弱的老人,佝凄着身躯,跪在他双亲的墓碑前磕头痛哭时,不好的预感快速在心头孳生。 “你们谁要对我解释这一切?” 一个是本来失踪,到处都找不到人的柳晨远,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音堡。 一个是本来在音堡,却无故失踪,甚至遭人追杀的柳絮杏。 其实在柳絮杏提出欲看怒潮琴时,他就隐约猜得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只是他极力说服自己,她不会那么做,但是身为琴侍,他不能把怒潮琴拿来当作赌注,于是他故意将膺品放在琴座,没想到最终她还是背叛了他。 面对眼前这对令他捉摸不透的柳家父女,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内心的情绪? 该说是愤怒吗? 好像——也没有。 因为此刻的心绪异常冷静,彷佛早料到将会有翻天覆地的事情发生,等着颠覆他的人生。 柳絮杏面对此刻脸上虽暂无怒色,但眸中递出的冷冽气息,仍令她胆颤心惊,她面颊淌泪,想开口解释,却发现喉头愁苦的厉害,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而柳晨远则一迳的朝夏家夫妇的墓碑前,重磕好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忏悔,却又说得含糊不清。 夏晏非深吸口气,想及近日收到关于柳晨远与海家来往密切的讯息,再对照今日的情况,饶是夏晏非再如何无知,也能从中嗅出不对劲的地方。 “我再问一次,你们谁要给我个解释?”夏晏非咬牙再次出声,嗓音透着最后的自制。 柳絮杏瞅看父亲磕到额心裂开,满脸鲜血的脸,她即便心痛不舍,却也没敢弯身扶他,只因为她知道,父亲所做的错事,并不是磕几个响头,说几句道歉,就能令受害遗孤原谅与接受的。 她吸了吸鼻,红着眼眶,蠕唇正想说话时,跪在地上的柳晨远这时却开口了,“贤侄,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能这么称呼你了。” 见父亲开口,柳絮杏心儿一震,急忙开口截话:“爹,让我来解释……” 从爹刚踏进音堡,便开口请求吊祭亡逝的夏伯伯与夏伯母,再到坟前父亲啜泣低诉他的劣行,乞求亡者原谅他的无知与过错,声声句句动人心弦,还因此惹来音堡几位仆役的好奇打探,却被眼尖的大总管给喝止。 她知道父亲打从背弃兄弟情义那日起,便日日夜夜活在自责的痛苦煎熬中,父亲是真心的忏悔过去的所作所为。 “不!还是让我说吧,毕竟我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是个罪无可这的罪人。”柳晨远嘶哑的嗓音,透着觉悟与深深的沮丧。 “到底……你们要跟我解释什么?”凉意,吹拂心头,即便柳家父女尚未开口解释,但夏晏非的心坎已先凉了半截。 坚持跪着不起的柳晨远,背对着夏晏非,缓缓道出关于五年前,夏氏夫妻惨遭追杀的真相…… “所以……五年前我爹拖着伤重的身体赶回音堡,那时他就知道是你出卖了他?” 越听,心越凉:知道的越多,内心的痛苦就不断的累积。 柳晨远僵直着背脊,木然的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他到临死前,都不愿说出你就是那个陷害他的人呢?难道……他到死前一刻,都还坚信着你们的兄弟情义吗?”夏晏非神情激愤的眼眶挤满了热意。 这是他生平第二回有想痛哭的欲望。 第一次是为了双亲的骤逝,这一次是为了父亲的傻。 那个坚信过命兄弟是值得信赖的父亲,最后却死在过命兄弟的手上! “你父亲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血性果敢的男人,也是我这辈子遇到最愚痴、傻笨的男人。”对于夏晏非的疑问,梆晨远思考半晌,这才悠悠地回答。 “我要亲手杀了你,以祭双亲在天之灵。”夏晏非怒极、悲极,朝柳晨远走去。 见夏晏非欲动手,柳絮杏双手大张,挡在盛怒中的夏晏非面前,阻止道:“你想杀我爹,就得先踩过我的尸体。” “柳絮杏!你爹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夏晏非暴吼,一向冷静自制的男人,濒临崩溃。 “对!我爹是杀害夏伯伯与夏伯母的间接凶手,可他总也是养我育我的爹!”即便父亲有错,但是为人儿女者,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人所杀? “你不要逼我!”他沉痛闭眼,垂下的双拳紧握,压抑心中的怒意。 “你才不要逼我!”见他痛苦,柳絮杏早已先一步哭成了泪人儿。 沉默对峙了须臾,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渐渐打湿了他们身上的衣裳。 未久,夏晏非拾起沾满水雾的长睫,神情带着绝望地问:“柳晨远,我问你,为什么你还有脸让絮杏上我这儿,提当年的娃娃亲?你不觉得你们父女俩,太对不起我们夏家了吗?” 真可笑,杀人凶手竟然还有脸寻求受害人的保护,他们这样根本就是欺人太甚! 闻言,柳絮杏面色一怔,是啊!她怎么没有想过这点,回头想看父亲,正巧身后之人有了动静。 柳晨远在起身前,先以宽袖拭了拭眼角与脸,分不清是在揩泪抑或是擦去雨水,俟身子欲站起,柳絮杏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错了,打从当年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就没有想过利用娃娃亲的约定,让絮杏重新接近你,况且,如果我当年有意,早在音堡血案发生后,就可以明正言顺的以长辈的身分,让絮杏与你完婚,进而将怒潮琴拿到手,何必拖至今日?”柳晨远点出他话中的矛盾。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絮杏还是来了?”夏晏非压根不愿再相信他。 老眼扫过爱女同样迷惑的脸,柳晨远伸手轻握了下她此刻泛凉的小手,这才缓缓地道:“那日听絮杏说,是我柳家管事让她上音堡来找你的,我推想该是因为那时我受俘,行踪不明,他担心无自保能力的絮杏会受到生命威胁,所以才大胆提议让她上音堡找你,毕竟放眼江湖,能跟海家萧筝一派分庭抗礼,除了音堡之外,还有谁能以音律制敌笑傲江湖?” 人情人理的说词,字字动心,但却句句难入耳,夏晏非完全无法将他此刻说的话,视为是一种赞美,“省下你的无谓说词,不要以为我会像我爹一样,轻易为你所骗,今日你既已承认是你害了我爹娘,你就该要有所觉悟。” “我既然敢再次踏进音堡,就没有回头的准备。”柳晨远回忆当年来此音堡做客的往事,想起曾与夏震天把酒彻夜言欢,想起曾听夏震天豪气干云地诉说他对江湖的理想与抱负,如今想来,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消失无踪。 “很好,你有觉悟就好。”夏晏非绷紧下颚,冷冷地道:“看在你我两家曾经有过的情分上,我会给你个痛快。”他缓缓举起手,却再一次被柳絮杏颤抖的小手给挡下。 “不行!你想杀我爹,就必须连我一起杀。”柳絮杏泣吼着。 大雨纷落,柳晨远心疼爱女,粗糙指腹轻触她的颊,却惹来她更多的眼泪。 他深叹口气,“絮杏,是爹做错事,你别为难他。”他温劝着,口气平淡。 每天深受良心的谴责,他累了,也倦了,唯一放不下的仅有她。 “不!我偏要为难他,我不能让他伤害你。”柳絮杏将身体挡在柳晨远面前,即便深谙她根本拿武功高强的夏晏非没辙,但她还是坚决的表达捍卫的决心。 看着眼前神色如冰的俊颜,柳絮杏不愿妥协的试图再劝,“晏非,我求你醒一醒,你为什么不深思一下,夏伯伯为什么临死前,都不愿对你吐露谁是凶手?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在那个时候,夏伯伯就已经用他的方法感化我爹了,不然你以为,伤重的夏伯伯,要如何撑着濒死的身躯赶回音堡,你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其实夏伯伯在死前就已经原谅我爹了呢?他就是因为知道我爹并不是真的存心为恶,所以才会对你隐瞒不说的啊!” “不要再找藉口为你爹开罪,我不听!”夏晏非甩开她的手,大步往前一迈,柳絮杏见拦不住他,索性两手一张,直接抱住他的腰,哭喊着:“不要杀我爹,你知不知道,你若真的动手,我们之间的感情就真的会烟消云散了?” 柳絮杏的哭喊,震动了夏晏非心弦一处,他表情僵硬的睇着她,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回响。 晏非,你以后娶了絮杏,要好好待人家喔!身为男子漠就该尽到守护妻子的责任,不要让爱你的女人,为你流泪,知不知道? 这声音……是母亲说的。 晏非,不要以为爹开口让你跟絮杏成亲是说说而已,爹是真的希望你能娶到像她那样个性开朗的好女孩,相信爹,她很适合你。 父亲威严中透着慈爱的嗓音,就像是此刻正在他耳边叨念一般。 晏非,我喜欢你。 这声音……是她说的,眼前的她。 夏晏非瞪着眼前的柳氏父女,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些动摇他心思的话。 晏非,娘很喜欢絮杏,你呢?你喜不喜欢她? 晏非,你足个男人,爱或不爱一句话,你在别扭些什么? 晏非,你输给我好不好? “闭嘴!闭嘴!都闭嘴!”夏晏非吼了出来,也将环抱着他腰身的柳絮杏给震开,要不是柳晨远扶了她一把,早巳跌在泥泞中。 柳絮杏被推开后,看到夏晏非盛怒到已浑身颤抖,似结了层薄霜的唇隐隐渗出血丝,她内心一阵凄楚,哇的一声,扑倒在柳晨远的宽厚胸膛里。 身为一个父亲,柳晨远眼见爱女痛苦如厮,他一边心疼的伸手轻抚她的背,一边抬眼看着夏晏非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年你爹提出让你跟絮杏成亲的提议,我内心是真的很欢喜,因为你很优秀,是难得的奇才,我也相信絮杏若真能嫁给你,是她的福分,拜托你,就算不能娶她,也请你好好的善待她。” 在震开柳絮杏瞬间,夏晏非就已后悔,深觉他不该对她用了内力,知道那样有可能会伤害到她,好在柳晨远快一步扶住了她,也让他僵硬欲伸的手臂,得以不露痕迹的紧握在身侧。 他好恨! 青稚时期,他的感情在不经意间为她而萌发。 后来自锁的心扉,又因她的刻意接近而打开,而今再面临她的出卖,这叫他情何以堪? 面临理智与情感的两难抉择,杀与不杀?报仇与否,皆令他犹豫。 因为不管选择哪一样,他都害怕失去。 报仇,他的人生将回归原点,将无心无情的走下去。 不报仇,虽不违父亲遗愿,但深仇似海,他又如何再与柳絮杏携手一生? 思索半晌,他沉重的做下决定。 “你们都离开吧!不过要记住,有生之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否则我将不会再容情。”自欺似的言语,说出来连夏晏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他——竟然选择不追究? “……晏非,真的吗?”柳絮杏最先反应过来,她自柳晨远的怀中抬起脸来,并且走到他面前欲再次确认。 深眸接到那泪颜沁出的笑意,他避开她的目光,往旁边闪开,“在我反悔之前,你们快离开!”他咬紧牙根,用尽全身的力气做最后的警告。 不能再瞧着她,否则他怕他会忍耐不住,将她娇小的身躯搂进他的怀里。 柳絮杏面对他的决定,即便内心仍是不舍,但眼下情况似乎也只能如此,她先与父亲暂离江湖,等风波过了,夏晏非的心情也稍微平复后再回来跟他道歉……也许,那时他们还有机会和好如初也不一定? 她依依不舍的望着他,想将他的身影烙印在心头,可是身后却飘来柳晨远低喃的歉语,柳絮杏与夏晏非皆同时一愕、回头,就看见柳晨远跪在夏氏夫妇坟前,自击天灵,缓缓倒地的身影。 “爹!”柳絮杏大惊失色,急忙回头欲扶住那颓倒的身躯,而夏晏非则震惊的脚步钉立在原地,他看见柳晨远倒在柳絮杏的臂弯中,吃力的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口中溢出一道虚软无力,却清晰入耳的话。 “我对不起你们……晏非,帮我照顾絮杏,拜托你了。” 语落,大雨滂沱而下,带走了一心赎罪的性命,还有冰透的两颗心。 第十章 柳絮杏离开了,带着他父亲的骨灰。 夏晏非不是没有想过,海家的人尚未伏诛,她只身在外,有可能还是会遭遇危险,所能做的,便是将海家的恶行揭发,让海家人接受江湖公评,但即便如此,仍无法完全保证柳絮杏的安全,但她执意要走,他无口才,甚至无立场留她。 于是,她果真如他先前所愿,彻底离开他的生命。 站在主房内,环视已被整理过的房间,但到处都还残留属于她的味道与痕迹。 案上还摊放着一张她无聊所绘的水墨丹青,宣纸上所描绘的是一名清俊男子,抚琴弹奏的模样。 看一眼,便知画中人是他。 转头,坐在床榻上,枕上还有属于她的馨香缓缓沁入他的鼻间,伸手轻抚,像是想留住些什么,却偏偏深刻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思念的苦还不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近日才从之前频为柳絮杏看诊的那位大夫口中得知,柳絮杏在离开音堡时,已怀有身孕,而他,竟然完全没有被告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柳絮杏即便有孕,也不愿将这个消息告知他? 他不懂,也没法问个清楚,总之,她已消失了三个月,即便他有心想寻人,但茫茫人海,他不知该如何在大海里捞针,再加上堡内士气低落,夏晏非不愿再横生枝节,仅轻嘱那位大夫不要对旁人提起此事便作罢。 深切无奈的悲哀与痛苦,重新在他的体内扎根,他的改变,音堡上至管事,下至仆役,全都能明显的感觉得到,如今他们的堡主,较柳絮杏尚未出现前,来的更加沉郁寡言。 大夥儿也只能彼此递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长吁短叹一声。 音堡的春天走了,直接跳过夏秋两季,酷寒的冬天提早降临,最悲惨的还是,今后音堡可能只剩寒冷的冬天。 好在夏晏非偶尔还是会上逐香园,那儿山高险峻,堡内没几个人爬得上去,或者该说,那儿如今可是大当家思念旧情之所,谁也没那个胆,敢将臭脚踩上那神圣清灵之地啊! 这会儿,耿、萩两位管事,勾肩搭背地齐望逐香园,若非知晓无旁人走动,有谁能想像两位德高望重的老管事,私底下会像个老顽童似的互相打闹呢? “瞧!主子今儿个又上逐香园了,真是搞不懂,主子明明心里爱极了柳姑娘,当初为什么就不开口留下她呢?”柳姑娘她爹是死了没错,可是人又不是大当家劈死的,没道理好端端一桩美事,就这么散了吧? 萩管事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还顺便赏了记拐子给耿管事,撞得他抱着肚子猛叫疼。 “你别再碎嘴了吧!事情会弄到今天这地步,是谁也不愿意的事,你别看主子这样沉静寡言,其实柳姑娘离开那日,主子没去送行,反而跑上逐香园,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天没下来,你想想……三天唉!你曾几何时见过主子丢下繁务三天不理的?” “嗯,我记得老堡主刚走的那时候,大当家可是把自个儿关了足月……”耿管事回忆地说,随即又遭肘子攻击后腰。 “你够了吧!一个是老爹、老娘没了,如今可是爱妻跑了,这两件事你倒很能联想在一块儿。”萩管事喳呼着。 “喂!你也够了吧!以为我是沙包吗?”竟然老是对他动手动脚,他可是跟他平起平坐的管事啊! “不!我不当你是沙包,我当你是傻包……” 嘈杂之声隐隐地自逐香园下传来,夏晏非没心思细听两位管事究竟为何起口角,脚步无意识的走进杏林,看着因春季将过,而谢了满林的杏花,他想起那日柳絮杏穿梭在杏花飞雨里的情景。 三个月了,她离开音堡已经三个月了,这段时间他的心里、脑里,想着、惦着,满满的全是她。 她先是无预警的闯入他的生命,然后又毫不留恋的挥挥衣袖离开,仅剩这满园子的杏花与飘渺地像是会随风散去般的回忆伴着他。 脚步挪移,踩在铺满杏花的小径上,只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絮的感觉…… 不真实。 是的,如今这一切看来,一点都不真实。 到现在,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虽说是命运操弄,可是这样的结果,却完全让人始料未及、无法接受。 思绪浮浮沉沉,忽地,夏晏非察觉身后有飞矢逼近之声,他眼神微凛,侧脸及时闪避,“咻”的一声,一枚暗镖从夏晏非的颈侧擦过,定在杏花枝干上。 夏晏非随即眯眼看向暗镖射来的方向,注意到有条人影自杏林深处闪过,欲移身去追,却注意到镖上挟带着一张纸,某种不好的预感顿时寒颤他的心头。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现在跟夏晏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拿我威胁他,根本就是白费力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前一天还安分守己的蹲在酒楼的厨房,与一大桶的皂水,还有好像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盘奋战,结果洗着洗着,就听到酒楼大厅传来有人大喊抢劫。 本来嘛!外头抢劫跟她这个洗碗妇没啥关系,所以她不理会外头那乒乒乓乓的嘈杂声,仍旧专心的洗她的碗,刷她的锅,未料吵闹的声音逐渐逼近厨房,掌柜的大喊救命,她拧了下眉头,本来很想装死当作没听见,可想到掌柜若有个闪失,那她这个月可就做了白工,将双手往下摆一抹,决定出去一探究竟,谁知才刚掀开隔着厨房与大厅的帘子,她白嫩嫩的颈子上,就多了把钢刀。 搞了半天,竟是一夥脑袋烧坏掉的土匪,放着外头金库里满满的金银珠宝、黄金白银不抢,居然特意跑来抢她这个挺着浑圆大肚的孕妇! “是不是白费力气,那还得先问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抢劫集团首脑,说话时脸颊边的娱蚣伤疤也跟着起伏,那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伤胎教。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低头看着被五花大绑在黑亮檀木扶手椅上的自己,这才发现,原来怀孕五个多月,她快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唉! “喂!柳絮杏,你别装死,快回答我的问题。”海燕没了耐性,也觉得柳絮杏这女人实在不简单,被人绑架,也不见她惊慌失措,开口闭口只会叫他们要善待孕妇,还不断的提醒他,最好是早早放她走,不要多浪费米粮,因为夏晏非不会来救她。 圆圆的身体被像只准备人灶的花蟹绑着,感觉真的很不舒服,柳絮杏细眉微扬,狠瞪了海燕一眼道:“你很烦欵!你的问题我明明就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夏晏非跟我已经没关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的梁子结得有多深,就算我跟他曾经有过什么,现在也什么都不是了。”孩子是她的,以后也由她一个人扶养,既然生养的责任全在她身上,那么孩子的爹到底是谁,也一点都不重要了。 “啧啧!听听,这像是一个云英末嫁却怀有身孕的女子,该说的话吗?”海燕真是服了她,明明是珠胎暗结,却能脸不红气不喘的对外人宣称她丈夫早逝,要不是因为偶然机会到酒楼吃饭,正好看到从厨房出来,帮忙收拾的柳絮杏,只怕他找遍江湖,也绝料不封音堡的准大少夫人,会屈就在酒楼里当洗碗妇! “喂!姓海的,你闹够了吧?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三番两次要找我麻烦?” 不理会他的嘲讽,柳絮杏一心只想避开与夏晏非碰面的任何可能。 三个月了,她离开音堡已经三个月了。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沉淀,她已经对爹选择自尽还清罪愆的决定释怀,也能了解夏晏非内心的痛并不少于她,可是那又怎样呢? 她永远都记得,那天他说过,有生之年都不要再见到她,而且她离开时,他也没开口留她,那么她还有何颜面留下呢? 再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们两人心中都存有芥蒂,她连如果不小心在路上见到他,该如何对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心里都没谱了,她还能怎么面对他? 海燕摇摇头,对她的说法颇不以为然,“其实你说的话,只对了一半。”他一脸婉惜,粗指轻抬她的下颔,却被她嫌恶地闪掉,海燕索性用掌拙住她的颚,低头强索她的吻,直到魇足之后,这才满意的放开她。 不意外的,见她又是呸嘴,又是低头猛将嘴往衣裳蹭,那模样娇悍的令他心痒难耐,他垂下脸,贴在她的耳垂边,以戏谵轻佻的口吻低语,“说实在的,你跟海家的关系,早在柳晨远那老头一死,就算是没瓜葛了,可偏偏夏晏非在你离开后,动用关系打压海家,让我们在江湖上无法立足,逼不得已,海家老爷暂时将大部分的门下弟子遣散,而我这个早被逐出师门的劣质弟子,没了归处,自然得找个出气的对象,好泄泄心头之恨啊!”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关我什么事?”她真的是有听没有懂。 “传闻中夏晏非承继琴侍之名,冷血寡情,就不知道对旁人能冷眼旁观的他,同样的情形用在他的妻子与孩子身上,不知他是否也是抱持同样的态度?”海燕勾唇微笑,那张脸……柳絮杏仅瞄了一眼,为了肚子里孩子的胎教,就让她暂时当个睁眼瞎子吧! 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柳絮杏转了转眸,打心底还是觉得—— 夏晏非那么讨厌看到她,八成是不会来救她,况且,他又不知道她怀孕了,但是如果他知道呢?他会来吗? 如果他来了,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她? 还没见到夏晏非本人,柳絮杏已经开始满脑子胡思乱想起来了。 柳絮杏完全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会这样虐待孕妇? 先是被五花大绑,后又被悬吊在临崖边生长的古松下,随崖底由下往上吹起的山风,她的身体如钟摆般摇晃着。 这这这……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喂!姓海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衰!真是够衰! 先是家毁了,然后没了亲人,又因为身无盘缠,无法再支付跟随多年珠儿的薪饷,只好让她回老家去嫁人,如今她又为了未婚夫手中的那把琴,一再被海家的人骚扰兼利用,是不是老天嫌她个性太乐观,故意要整她啊? “别急,我特意帮你挑了个风景秀丽,既靠山,又可下眺水景,你就先欣赏一下美景,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海燕身负筝,腰系短刀,与那日没咽气的仅存两名同黟,好整以暇的或倚树而立或席地盘坐,在他们看似轻松的外表下,其实却不时紧张的四处张望。 经海燕一提,柳絮杏这才垂眸详看四周环境,发现崖底真有条急流,每当湍流撞在大石上,就发出打雷似的巨响。 可以想见若是摔下去,就算不是粉身碎骨,也会葬身在涛涛江河之中。 “你们这帮人,真的是武林败类,那日夏晏非对你们手下留情,可是你们却恩将仇报,步步近逼,现在连没有反抗能力的孕妇都不放过,是不是真要走上黄泉路,你们才会彻底悔悟啊?” “呵!这点不劳你费心,因为会先走上黄泉路的人,绝不会是我们兄弟三人。”海燕老神在在,心中早有盘算。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执意要得到怒潮琴?还有你不是已被逐出海家吗?为何还要为海家卖命?”不懂?真的不懂?他们海家不是对他们的萧筝很有信心吗?何必硬是要抢人家的琴? “我们要的不是琴,而是琴内所刻的琴谱,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音堡的武功确实在我们海家之上,不过若我们能得到那本秘谱,必能从中研究出破解之法,甚至是与萧筝指谱融合为一,届时想统治武林,就易如反掌了。至于我嘛!其实我离开师门,只是图个方便,身为海老爷义子的我,不为海家卖命,又要为谁呢?”海燕难得对旁人吐实身分。 “你们这样的心态有两种解读方法,一是输不起,二是死不要脸。”按照海燕的说法,海家明明就已承认音堡的武艺凌驾在他们之上,偏偏死不认输,嘴巴嫌人家的菜色不好,手却犯贱的硬要往人家的碗里抢,一个习武的人,能将自身尊严给抛得如此彻底,也算异数了。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现在也只剩那张嘴巴能逞强了。”海燕眼尖,瞥见远处一抹白色身影疾掠而来,他抬眼望了下天色,给两个同夥使了个眼色,他舒懒着腰,准备上工了。 “女人!别说我待你太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夏晏非没有抛下你不理,这下子你就算魂归西天,也该含笑了。”语毕,海燕还自以为幽默的哈哈大笑两声,然后与两名同伴一起迎敌。 柳絮杏听到海燕的话,心头凉了半截,原来他根本没打算放她活着离开这里! 动了动圆滚滚的身子,柳絮杏连想转过身瞧清楚身后的状况,都有些吃力,她死命扭啊转的,几乎忘了她是被悬吊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见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形飘掠而来,她的眼睛顿时睁大。 “晏非!”她喊他,那口气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别扭的感觉。 搞了半天,她之前担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根本就是庸人自扰。瞧!隔了三个月不见,即便曾经心里很恨、很恼,如今再见到他神采依旧,俊秀如昔,心坎也不由自住的为他而怦然心动。 爱情,不曾远离,是她以为她能忘个彻底,其实却不然。 “絮杏。”在距离她三尺处被拦下,夏晏非看着她被悬吊在断崖边,呼吸顿时一窒,但随即感觉到深沉不善的目光扫来,他及时收回关切的眼神,只因为他明白,越是存心为恶之人,玩弄人性之心就更甚,他不能让絮杏有任何闪失,因为……再次见到她,他内心是多么的欢喜。 本来他还担心再见她时,她会不会气恼地不愿认他,没想到她倒是先喊出他的名,毫无生疏感的亲昵呼唤,让夏晏非紧绷的心缓了缓,冰封三个月之久的心情,终于流过一丝暖流。 海燕唇角噙着一抹冷笑,将夏晏非一闪而过的欣喜担忧之情敛入眼底,他不意外夏晏非会遵守约定只身前来,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可全在他的掌握之中,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柳絮杏的生死,真能狠下心不要他的骨血,否则就算他是琴侍,也得乖乖地将怒潮琴给双手奉上。 “音堡大当家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男子汉,既然你敢只身前来,想必你身后匣中所负,必是怒潮琴无疑罗?”海燕明知故问,,一点也不觉得他的手段有多卑劣肮脏。 “放人!”夏晏非先是冷眼扫过柳絮杏,初步确定她暂无性命之危,后又顾虑起,海燕究竟是如何掩人耳目潜入逐香园的?除非…… 所以他曾想过找大总管商议救人之事,不过担心音堡内真有他的内应,再加上时间紧迫,顾虑柳絮杏及腹中胎儿的安危,他最后还是选择只身赴约。 “欵!别急,基于上回受骗的经验,这回我决定先验货。”海燕咧唇笑着,伸手做了个讨琴的手势。 冷漠严肃不苟言笑的脸,冷冷的瞪着他。 “不给吗?那么先看看这个如何?”海燕伸手在系着柳絮杏绳头的一端,用力扯了下系着她身体重量的粗麻绳,原本上头系了三个活结,现在被他硬扯下两结,柳絮杏的身体顿时往下跌了三尺。 “啊——”伴随柳絮杏的尖叫声,夏晏非的心被狠狠地拧紧,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视线范围往下掉。 “住手!”夏晏非大喊。 “放心!你看这儿还有最后一个结呢!”海燕一派轻松的指着连系古松那头下垂的粗麻绳,还有从崖下传来的咒骂声道:“听到了没有?你的女人现在还活跳跳的,不过你若坚持不先将琴给我,等一下她若再跌深些,你大概只能往崖底去为她收尸了。” 夏晏非的黑眸填满怒火的瞪着海燕,但是他没有动,就怕刺激到他,毕竟谁都无法预测丧心病狂的他,会再做出什么举动? “别这样瞪我,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想把我大卸八块,可是你也该听过死猪不怕滚水烫吧?我海燕先后参与毁你音堡,后又杀了柳叶山庄十余口人,这两笔血债,别说官府不会放过我,就连江湖正道人士也放话要杀我,反正横竖都是死,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柳絮杏虽然惊魂未定,但察觉肚里的胎儿似乎也受到惊吓,猛踹了她的肚皮一脚,先是自语似的安抚肚子里的宝贝,再仰头怒骂着:“该死的家伙,有种你就一次把我给摔下去,不要在那里假好心。” 听到柳絮杏中气十足的声音,断断续绩地自崖下飘来,夏晏非攒起的眉,缓缓松了些,他冷眼深觎那紧抓着一端绳头的手,心思起伏。 虽然他早料到海燕会因为脸伤而挟怨报复,却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一再牵连到柳絮杏,早明白祸源皆是为了手中的琴+多少人因它而牺牲,又有多少人因它受牵累,匹夫无罪,怀璧为罪,身为琴侍者,他到底该保护怒潮琴,还是该守护心爱的女人? “琴我可以给你,可是你必须信守放人的承诺。”夏晏非做出了选择。 “当然,江湖人重然诺。”海燕虚应着。 崖下的柳絮杏听到夏晏非说要交琴,连忙拉高尖嗓阻止:“夏晏非,你别多管闲事,我跟你之间早在我爹死的那刻起,就毫无关系了,我不需要你拿琴保我性命。” “絮杏,你仍在恼我吗?”夏晏非听得出来她话中对他的坦护之意,也清楚她是故意以言语相激,所以他不反驳她的话,仅是淡淡的反问一句,成功堵住她的嘴。 她还恼他吗?废话,当然恼! 可是她恼的是,他明知海燕居心不良,为什么还要傻傻的跟这种江湖败类谈承诺? 那不是等于请鬼拿药单——找死吗? 只是她不要他为她冒险,所以只能避过不答,嘴里逞强地嚷叫道:“我跟你已经没有瓜葛了,你定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夏晏非知道她在说反话,心里软软一叹,还未及开口,在一边的海燕早已耐性尽失的催促,“你到底要不要给我琴?”说着,手又作势要扯最后一个活结。 “我给!”夏晏非制止他,然后神情肃穆、动作徐缓的解下背上的琴匣,他注意到除了海燕对琴打着主意外,他身边的另两位同夥,眼中也射出欲求的光芒,他思索半晌,语调徐缓地道:“相信你也很清楚怒潮琴的珍奇之处,不过内中所载琴谱非一蹴可几,我知道你是海家老爷收养的义子,但就算你夺得怒潮琴,海家老爷也未必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 “这不关你的事吧!”海燕眉心拧起,表情很是不悦。 “你为海家卖命,先是扮了出叛门的戏码,成了劣徒,后又背地里继续为海家做些台面下不干净的事,试问,若夺得怒潮琴后,你与身边的两位同伴,却无法精研其中奥妙,可会甘心?” “这……”闻言,两名同夥面色微怔,如果拼死夺琴,却无法钻研那媲美明代《神奇秘谱》的琴谱,岂会甘心! 像是意会到夏晏非的挑拨之意,海燕十分不耐的再次催促他将琴交出,夏晏非这回也不赘言,慎重地将怒潮琴自琴匣中给捧了出来,再转交给海燕的同黟之一,自始至终,海燕都跟夏晏非保持三尺之距,不让夏晏非寸进半步。 俟海燕将琴拿到手,仔仔细细的检查确认为真品后,便心满意足的将琴给搁回琴匣,并且转手让身边的人接着,却忽略掉那人眼中的一抹贪婪。 “在我放人之前,有句话我想先跟你说……”海燕一脸猥亵的表情,让夏晏非心口不由紧缩。 “你的女人,尝起来甜美可口,我终于了解,你为什么会为她动心的原因了。”他故意将话说得暧昧,然后不待夏晏非反应,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扯掉最后一个紧系着柳絮杏的绳头活结。 措手不及的变化,令夏晏非来不及阻止,眼见绑着柳絮杏的绳索咻的一声脱离了树干。 柳絮杏因突来的下坠感,只觉一阵晕眩,身体急速往下坠落,尖叫声不自觉冲出喉头—— 夏晏非连想也不想,身形如疾电般冲至崖边纵身而下。 迎面而来的山风,吹得柳絮杏连呼吸都感到窘迫,就在慌乱之间,背后缚着她双手的绳子倏地一紧,急速坠落的身体瞬间停止。 她在慌乱中抬眼,见到及时拉住她的夏晏非,他一手抓着缚着她的绳子,另一手不知紧抓何物。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夏晏非担忧的嗓音,仍清楚的传来。“絮杏,你还好吗?”他很担心她受伤。 “嗯,还好。”虽然肚子紧紧的,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很懂事,刚才踹了她肚皮一脚后,现在却像是睡着般很安分。 “哼,想不到这样还弄不死你们!”海燕站在悬崖边俯首端详,欲确认人是否有如他所愿的摔进深谷里,却意外看见夏晏非居然手腕缠着类似钢索,另一端则缠在适才吊着柳絮杏的树干,只是因重力之故,那原就倾斜生长的古松,已经发出自根部零星碎石崩散的声音。 看情形就算放任不管,这株古松也会因为承受不了重量而折断,但海燕心知以夏晏非的能耐,若他在情况良好的情况下,定能轻松的藉力施展轻功,平安的回到崖上,但是他岂能让他如此好过? 而惊魂尚定,又听海燕口出恶言的柳絮杏,简直气炸了,她仰起小脸开骂:“姓海的,你东西已经到手了,居然还把我丢下来,你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像他这样没天没良的人,就算让他死一百次,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不用诅咒我,我这个人是不信因果的。”海燕伸手抚颊,那丑恶的伤疤,令他不能释怀,“倒是我得想想,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玩死你们?” 海燕的话甫出,夏晏非与柳絮杏两人不由内心一阵悚然,担心的全是对方。 “晏非,你别管我,快上去给那个家伙一个教训。”柳絮杏率先喊出。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放开她,他绝对有能力只身上崖,但是夏晏非没有搭理她,仅是以冷静的眼神注意着海燕的一举一动。 崖上那人一下子想毁了古松,一下子又想以短刀射人,后来注意到夏晏非镇定如昔的表情后,改变了主意。 他取下自己的筝,然后朝受困的两人拨动了筝弦,无形的气劲当场将夏晏非紧抓着钢索的手,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霎时鲜血飞溅。 瞬间吃痛让夏晏非的手颤抖了下,身子略往下沉,却随即打住。 “晏非!”柳絮杏亲眼见到他的手臂晕开血红,心口猛地紧缩。 “哼!先伤你手部筋脉,看你是要与你的女人,等你血尽力竭再一起双双坠落深谷而亡?还是你要选择先放开她?”海燕笑着,正思忖是不是该换别的点子来玩时,眼角余光却察觉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同夥,飞纵离开的背影。 气恼的咒骂声溢出,海燕不再有心思放在崖下两人身上,连忙追赶卷琴落跑的同夥。 脚步声渐远,柳絮杏感觉到脸上随风卷来几滴热意,她搞不清楚那是他的血,还是她夺眶的泪? “晏非,你放开我,我们早已是陌路人,你没必要救我。”她开口求他。 “我不可能抛弃你们母子。”夏晏非不为所动。 “孩子不是你的,跟你没关系,你放手!” “你没有说谎的天分。”夏晏非冷睇她一眼。 瞧她肚子都圆成那样,最好孩子真的跟他没关系。 随着他的视线下移到肚子,她自知瞒不过他,深叹了口气,“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信任海燕那种男人说的话?” “我没有信任他。”他早知道他不会守承诺。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倾从他的意思?还跟着跳下来!这不是太便宜那个男人了吗?” “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我会更快失去你,再说……他拿了怒潮琴,未必真是件好事。”抢走怒潮琴的人,他早做了准备。 贪婪之人,眼睛永远是被蒙蔽的。 “什……什么?”所以他是为了她,才做出有违琴侍使命的决定? “跟怒潮琴比起来,你更为重要。”夏晏非低吟似地,虽然目前他们所在的位置,还能勉强将柳絮杏给抡上去,可是他适才有试过,只要他动作楷大,上头的古松断根崩折的情形就越严重,担心古松会半途断裂,再加上他的手又受伤,如果上头没人接应,柳絮杏也势必难以苟安。 “如果你这句话可以在我爹自尽前说出来的话,我们现在也不会这样。”柳絮杏哽咽着。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他的口气平淡,但瞅着她的眼神却很深浓。 接触到他眸中的深层爱意,柳絮杏只觉胸口涌起一阵热意,抬眼见他受伤的手,因使力而不断的流血,她蠕蠕了唇又道:“过往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可是我们真的没必要一块死在这里,你放手好不好?”看他受苦吃疼,柳絮杏心里非常不舍。 “要死,我们一起。”若只能独活其一,他希望他们母子平安。 “那你身为琴侍的责任与音堡的安危呢?”他说过,他只在乎音堡。 “音堡尚有继任人,有他在,没什么好牵挂的。”算算时间,晏武也该回到中原了,只可惜尚不及见着末谋面的弟媳一面。 “……”见夏晏非坚持不放弃她,这份情意令她打从心底感动不已。 在共患难的这一刻,什么过往情仇,什么委屈不快,也全散了。 “既然你还爱我,那就放手好不好?” 见她仍想劝,夏晏非板起了脸低斥,“不好。” 柳絮杏叹了口气,眼见霞落西山,寒鸦点点飞,黑夜已迫近眉睫,夏晏非的手臂已暴现青筋,惨白的可怕令柳絮杏心焦如焚,暗付既然他不愿松手,那么她喊人来救,也许还有奇迹呢? “上面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柳絮杏喊着,声音回荡幽谷。 “你别浪费力气了。”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迹? “我劝不动你放开手,你也别管我的嘴怎么喊。”她柳絮杏的人生座右铭就是—— 永不放弃。 而她的坚持仿佛见效,喊了约半刻钟后,远处传来马匹的嘶啼声,接下来便是马蹄顿地声,听起来像是附近正有人策马至附近。 “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娇脆的女音率先响起。 “嗯,应该就在这附近。”低沉的男人紧接在后。 柳絮杏听见声音,连声呼喊:“下面,我们在下面……” 两条人影,趋前俯看,崖上男人见到吊在悬崖下的两人失声叫唤:“大哥!” 因手伤失血过多,支撑两个人重量的伤臂已因气力将尽而颤抖,听闻熟悉的呼唤,夏晏非疲累抬眼,瞧清男人模样,唇角牵起一丝淡笑,“你回来了。” 柳絮杏听到他们的对话,抬眼上望,见着那男人魁梧的样貌,她愣了一下,面色随即露出喜光,不确定地问:“是晏武哥吗?” 夏晏非没有回答,可是甫从巴桑族赶回的夏晏武,倒是一脸惊疑地反问:“是柳家小姐?” “真的是晏武哥!快点,晏非为了救我,被海家抢走了怒潮琴还伤了手臂,流了好多血,快将我们救上去。” “好!我马上拉你们上来。”听到海家还有怒潮琴这些字眼,夏晏武大抵能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他连想也不想,唤了跟随身边的娇妻裴燕伊,让她准备一起救人。 “燕伊,他是我大哥,你快找条粗绳过来帮忙。”说话间,他弯身下腰去拉扯古松枝干,试图先确认树干不会断根,等燕伊找来绳索绑住树干,再让马儿使力将两人给拉上来,可是他的手才刚触碰到古松枝叶,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时,只听到啪地一声脆响,树干又向下倾斜些许,霎时碎石唏嘘掉落。 心知只要再片刻时间,支撑他们的古松便会完全折倒,夏晏非当机立断对崖上的夏晏武喊:“晏武,替我照顾好絮杏。” 不好的预感闪过柳絮杏脑海,她低喊一声:“不要!”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夏晏非最后深情睇着她,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的俊容。 接着,便见夏晏非聚集最后的力气,奋力将她朝崖上抡抛,而夏晏武见状也只能仓促飞身救人,将怀有身孕的柳絮杏给抱个结实,同时间,随着夏晏非过大的动作,古松树干应声断裂,夏晏非的身体急速往下坠落,转眼间已落入深不见底的谷底,消失在众人眼前。 峡谷下急湍汹涌,除了轰隆隆的水声外,再无其他。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已唤不回心爱人的性命。 柳絮杏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不断回响着夏晏非说过的那句话。 要死,我们一起。 但是为什么现在却剩她一人独活呢? “骗人!骗人!夏晏非你骗人……” 尾声 临近南凤王朝的国度——东越国。 在一处靠近小溪,终年被烟雾弥漫的青翠竹林间,隐藏着一座紫竹木屋,屋外遍植各种香药草,只要三罪近,便能闻到香草气息扑鼻而来,唯有深谙此道的人才知其气味效用各异,平时,这间竹木屋仅有谈药师一人独居,今天却来了一位矜贵的娇客,还有一位不知名姓的重伤病患。 娇客支着腮帮子,不甚情愿的被“命令”照顾病患,一注意到躺在床榻上的男子,指尖微微抽动,便转头往身后喊:“慕笙,人好像醒了?” “叫师父!”斯文好听的嗓音,自她身后的香药草室里传出来,纠正年轻女子的称谓后,才又接着说:“如果醒了,不要让他起身,给病人多休息。” “慕笙,他好像很痛,眉心都皱死了还猛冒冷汗,嘴里还直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絮杏、絮杏……没先知道男人的名字,倒是先知道男人心里记挂的女人名字。 “心里有牵挂,自然有活下去的动力。”温润的嗓音,很是能抚慰人心。 “慕笙,你心里可有牵挂的人?”她掐住话问。 “叫师父!”声音顿了顿,没回答她的疑问,仅是好脾气地说:“帮我拿干燥的马郁兰,放到他床榻边,还有……”香药草室里传来一阵忙碌的声音,半晌才将下半句话说完,“你小声点,病人要休息。” 他的拒答,让水眸闪过失望,“慕笙,你出来我就不用这么大声说话啦!”抱怨归抱怨,她仍是很乖巧的起身,定到琳琅满目的药草柜前,翻出所需的药草,然后动作熟练的将曝晒过的干药草,装进小香袋里,放在昏迷不醒的男人身边。 “是师父,让你叫我声师父,有这么难吗?”温润淡雅的嗓音似叹了口气,挺拔的身形自门后出现,他看着女娇客一眼,接到她眼底流露出来的俏皮娇蛮,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右脚先跨过门槛,然后左脚才慢慢拖过,拖地的声音还有他微微弯曲的左腿,让娇客轻扯了下眉心,不舍呐! 见他走近,替床榻上的男人探脉后,娇客这才微嘟着小嘴解释:“我喊习惯你的名字了,改不过来,” “你这性子也要改一改。”谈慕笙坐在床榻边,低头诊视男人几可见骨的手伤,心里一边盘算该用何种药草助他续筋长肌,却也不忘叮嘱身后的她改脾气。 深居乡野,她的坏脾气,他受得了、忍得了,但如今她身分不同,可不能再恣意妄为了。 “我偏不!”她噘着嘴,坚持唱反调。 “你啊!”他长叹一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转身到药柜里翻药草,低头捂起药草来。 见他忙碌,那张小嘴不嫌累的嘟嚷,“真不懂你,还嫌自己不够忙吗?奉旨炼药,已够让你焦头烂额,现下居然还捡了个人回来照顾!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看他装扮不像我国子民,这样会不会不小心窝藏到哪国的罪犯啊?” “我只管救人,不管其他,再说……能被我遇到,也算缘分。” 娇脆的嗓音不放弃的继续叨念:“这人昏睡好多天了吧?救得活吗?”这人伤得好重,换做旁人,只怕早死了。 “尽人事听天命。”将捣好的药草敷在他的手伤处,神情专注的模样,令娇客看得入神。 未久,迎接娇客的轿子,停在紫木竹屋外,她瘪嘴很是不愿。 “我才来没多久,我不回去。” “回去吧!你说过会乖乖听话的。”知道她任性起来,会让很多人头疼,虽不喜她总是匆匆来去,但他眉目不显依恋之情,神情温淡地劝道。 “再唤我的名好吗?”矫客拾眼瞅他,柔目里满是恳求。 “回去吧!让你皇兄等急了,下回就难再出来了。”他轻拍她的肩,巧妙的避过她的要求。 “……好吧!”她被说服了,随同前来迎接的宫人们离去。 直到她乘的轿子,隐没在烟雾中,谈慕笙的薄唇里,这才无声轻吐一个名字—— 东月儿。 夏晏非死了吗?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 水琴楼里的一切摆设,一如往昔,没有被更动过半分,似乎仍在准备让主人回来。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等了一句又一句,连在柳絮杏肚子里的孩子都出生了,仍是盼不到夏晏非回家。 这期间,带着新婚娇妻回家的夏晏武,还来不及与众人分享这份喜悦,便忙着处理海燕那颗毒瘤,但……根本轮不到他出手,海燕那人就死了。 一开始柳絮杏以为人是夏晏武杀的,但是他摇了摇头,说人是他大哥夏晏非料理的,他没出上半分力。 不明白何以海燕会死在至今仍生死未卜的夏晏非手上,反正凶手伏诛这点最重要。 虽然夏晏武早将柳絮杏视为大嫂,但至今尚未过门,也不愿接受大总管提议冥婚以正名份的柳絮杏,选择在坐足月子后,坚持搬出音堡,在苍山山拗处,、另外盖了间小院,母子俩以几近与世隔绝的方式生活着。 怀里抱着才刚喝完奶拍完背的小人儿,柳絮杏见他酣然欲睡的模样,脸上涌起慈目的光辉,“忆非,你要快快长大喔!虽然爹现在不在你身边,可是娘希望你知道,你爹不是不爱你,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来不及回来陪你,以后长大了,娘不许你生爹的气,知不知道?” 小人儿挥舞肥肥短短的小手,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忆非,你长大后应该会像你爹的模样吧?你爹虽然总是冷眼寡言,可是心肠很软,根本就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段冷血寡情,他……是我见过最温柔专情的男人了,忆非……你长大后可要像你爹一样,知道吗?” 小人儿困倦的几乎撑不起眼皮,却在下一秒被濡湿面颊的热意给弄醒。 “……忆非,你知道吗?我好想你爹……我好想他……好想好想……”柳絮杏搂紧怀里的人儿,热泪滚滚伏颊而下。 “哇!哇哇哇……” 瞌睡虫被人赶跑,小人儿索性不睡了,了亮的哭啼声响彻云霄。 “忆非,乖,不哭,不哭……”柳絮杏急忙安抚儿子,但夏忆非似乎跟她杠上似的,哭声更响亮了。 就在柳絮杏有些不知所措时,一道清幽的琴音缓缓传来,怀中的小人儿顿时停止哭泣,甚至露出可爱的笑容,缓缓进入梦乡! 这琴声好熟悉…… 将熟睡的儿子安置在摇篮里,柳絮杏恍若梦游般的寻声踏出小院。 自从搬进小院后,她足不出户,除了定时替她送来米粮吃食的荻管事外,她几乎不跟任何人互动。 自囚似的日子,看得旁人很是不忍,却又无能为力帮她走出伤痛。 但是听到这熟悉的琴音,她像着魔似的,主动走出屋外,只因那琴音为她带来一丝希望。 走出小院,柳絮杏看见一个身背琴匣的人,显然适才的琴音是他所弹奏的。 看着那身形、轮廓、眉眼,她又惊又喜的瞠眸捂唇,不知眼前所见,究竟是真实,亦是梦境? “我回音堡找不到你,他们说你搬到这儿来住。”那人神情矜淡,但深眸中却透着灼热。 “晏非?”柳絮杏蕴含着水气的眸,睁得更大了,她冲上前去扑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我不是在作梦吧?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她开心的又叫又跳,又哭又笑,神情激动难抑。 深凝着她脸上所有的表情,他淡淡勾唇,指腹轻触她颊边的泪,给她肯定的答案: “这不是梦,我回来了。” “我好想你。”她将脸埋进他怀里,闻着属于他的气味。 “我也是,我在东越国疗伤的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你……还有我们的孩子。”回想近半年的养伤日子,再加上伤愈起程返回音堡这近三个多月的时间,他感觉像是过了数年之久。 虽然在那里受到谈药师的妥善照顾,但毕竟离开她太远、太久,思念的心情,令他恨不得腋下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到她身边,不过那些苦痛都过去了。 “东越国十”柳絮杏抬脸轻喃着,随即娇嫩的红唇被轻啄数下。 久违的情愫,快速蔓延,轻啄变成深吻,极长、极缠绵…… 许久,在两人胸腔里的空气将尽之时,才依依不舍分开彼此。 “孩子呢?我想看他……”夏晏非气息不稳的说,“听说是个男孩,叫忆非?” “他在房里睡着……”柳絮杏捂着被吻肿的唇办,面颊羞红似霞,却也禁不住兴奋雀跃,主动拉着他的手往小院里走。 “你喜欢孩子的名字吗?那是我为思念你的名字而取的……记忆晏非……永远记着,刻在心版上,永远不忘。” “喜欢,只要是你取的名字,我都喜欢。”两人携手回到房里,柳絮杏抱起熟睡中的稚儿,夏晏非看着他的孩子,面容缓缓颤动,从柳絮杏的怀里,颤颤地接过小人儿,初为人父的夏晏非,神情激动的难以自制。 本以为他与柳絮杏将会天人永隔,而今种种,彷若隔世,怎不叫人感叹人生无常? 渴睡的小人儿被滴落在嫩颊的热泪给吵醒,睁开眼眸,在他小小的心里,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大人总爱抱着他哭?因为尚不会言语,小人儿扭着小脸,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表达好梦被人摧毁的不满。 “哇!哇哇哇!” 哭声了亮,中气十足,是个身体健壮的小胖娃。 看不过夏晏非甫接手,便弄哭孩子,柳絮杏忍不住的叨念,“你不会抱孩子,我来抱……”她伸长手,夏晏非却紧搂不放。 极欲想将稚儿抱在怀中,感受天伦父子亲的夏晏非,也顾不得放下琴匣,坚持要抱着孩子,“我可以,我来抱……” “可是孩子一直哭,你先把琴匣取下吧!”小人儿哭得好惨烈,做娘的舍不得啊。 “不要,我要先抱他一会儿。”不想放,不想放,到手的幸福,他不愿再放手了。 “但……”看着难得露出丰沛情感的男人,柳絮杏做出退让,两手一摊,任由他抱着。 小人儿伸出胖胖小手,试图抓了下亲娘欲离的手指,却捞了个空,然后被那个爹紧抱在怀里,好不舒服啊! “哇!哇哇哇……” 小人儿哭得更大声了,那声音似在说——拜托,我只想睡觉,不要再抱我了…… “忆非……”做娘的看不下去,将捍卫亲情的主控权夺回。 只是小人儿仍是哭个不停,直到绝世琴曲悠悠响起,那稚儿的啼哭声才渐缓…… 果然,身为音堡的下代琴侍继承者人选,也是琴有独锺呢!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