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蓝田》 第一章 【第一章】 京城南边的黄莺楼,位居河畔,两旁有垂杨点点,环境十分清幽,一点也不似寻常烟花场所。 黄莺楼当然不只门面漂亮而已,里头的姑娘可全是一时之选,打小时就开始严格栽培,一定要称得上色艺双全才罢休。所以虽到傍晚才开门迎宾,但黄莺楼的姑娘们都得早起习艺,琴伎练琴。歌伎练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河上,是城南最引人入胜的名景之一。 还有人因为付不起银子进黄莺楼,会在河岸边流连逗留,运气好的话,可听见传说中美妙到人间难寻的歌声。即使只是随口哼唱的一小段儿,都荡气回荡,让人神往。 虽说如此,偏偏就有歌伎不用功,日上三竿了才起床,睡眼惺忪的让人伺候梳洗打扮,一桌子精致美食摆满,她眼皮儿连掀都不掀。 「小玉,又没胃口吗?要不要先喝点润嗓的炖梨?」 「还是燕窝粥好了,补补气,待会儿才有精神习唱。」 旁边的伺候丫头有两名,都比蓝小玉年纪大,殷勤招呼着。 「嗯。」回答迷迷糊糊。 大家都惯了,小玉的嗓子可是金嗓,不随便开的。何况她刚起床,至少还要一盏茶的工夫,才会完全清醒。 「今儿个要唱的曲子,都在这儿了。」待梳洗早餐都告一段落,外头走进来另一名丫头,手里捧着一叠绢纸上来,「小玉,你先看看,兰姨说——」 「搁着吧。有什么好看的,点来点去,不都是声声慢、菩萨蛮这些,早就滚瓜烂熟,闭着眼睛、倒着唱都行。」蓝小玉随手翻了翻,上头还列有贵客名、各点了哪些曲子。「你瞧瞧,还不就是陈大人、胡公子这些三天两头来的,他们都无趣极了。随便唱唱即可,他们又听不懂。」 虽是寻常抱怨,那声调的抑扬顿挫却好听到像在吟诗。 捧曲谱上来的丫头是新面孔,还不大习惯,站在那儿都听呆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说下去:「兰姨猜到小玉一定会这样说,这回特别交代,晚上有重要客人,要你去梅姐那儿多练一会儿,才不会丢脸。」 「我何时让兰姨、梅姐丢过脸啦?」蓝小玉没好气。 这可是真的。蓝小玉从十四岁开始亮相,初试啼声就迅速成了黄莺楼最引人注目的歌伎。听过她唱曲儿的人都像是中了邪,非得一次次回来听不可,让黄莺楼的生意好上加好,财源滚滚。也让兰姨——也就是黄莺楼当家的——更是笑眯了眼,开心极了。 「还有,兰姨特别跟霓羽坊的老板打过招呼,要帮小玉做新衣服,明儿个让小玉去一趟,挑挑布料跟样子。兰姨说,看了喜欢的都挑起来,挑几件就做几件,只要赶得及你生日前完工就成了。」 此言一出,丫头们的眼睛都亮了。 霓羽坊的布料、衣裙样式全是最高档的,老板以前还在宫中绣坊干过活,能在那儿做一套衣裙,可是所有妙龄少女梦寐以求的啊! 「真好,小玉,兰姨真疼你!」 「就是呀,我唯一一件霓羽坊的衣服,是哪个姐姐穿旧了才送给我的,我还是宝贝得紧。这次为了你过生日,兰姨居然让你爱做几套就做几套啦!」语气欣羡到了极点。 「小玉要过生日哪?」新来的丫头傻乎乎地看着她。 「可不是吗!兰姨早说了,这回要摆生日酒帮她好好庆祝一番呢。」 「十六岁了,可是大姑娘啦,真该好好庆祝!」 有异于其他人的兴奋,蓝小玉还是没精打彩,「没父没母的,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寻常女子十六岁不是有家人在旁,就是早有了夫婿、婆家,说不定孩子都生了;她蓝小玉偏偏就不是寻常女子。她没有家。 生父母均不详,自小在青楼长大。要不是生就一副惊人的好嗓子,大概也是沦为伺候人的小丫头,差一点的话配个跑腿小厮,好一些说不定哪天给客人看上了,娶回去当个小妾,也就这样过了一生。 她的生辰,说到底,不过就是自己被捡到的那一日。又不是真的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她可是一点都不关心。 「先打扮一下吧,小玉,你这个睡眼惺忪的样子,给兰姨见到了,又是一顿好念。」年长的丫头苦口婆心劝说:「至少也换件鲜色点的衣服,梳个头,搽点水粉跟胭脂——」 「我要是像小玉长得这么好,一定天天打扮、光看镜子就开心。」另一丫头望着小玉,喃喃说着,悠然神往,「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没一处不美,整个人像画里的仙女似的。老天真不公平哪。」 蓝小玉闻言,突然贼贼一笑,纤手掩住了鼻子。 「你喜欢吗?那都给你好了。」她做了个扭下来的动作,往丫头面前一递,「喏,这是我的鼻子,拿去吧。」 三个丫头全被逗得笑开怀。蓝小玉就是这样,古灵精怪! 清脆的笑声从半掩的窗口飘出去,令外头的路人神往—— 几名游客正在河岸边流连,听见了之后,齐齐驻足、仰首。 「如此悦耳,这是什么声音?」其中一人想除了神似的问。 身旁友人全都暗笑在心。毕竟是乡下来的,连烟花场所都不懂! 「你不该问是什么声音,该问是什么地方。」 「哦?这儿……可是什么特殊的地方?」 同行的友伴们更加忍俊不禁,嘴角都还带着几分轻蔑。 「用说的不妥帖,这么着,晚上我们带你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吧。」 「见识?」那年轻男子困惑地问:「见识什么?」 不就是有人在唱歌?难道那些漂亮房子里,有什么稀奇的吗? 要说有什么稀奇……那可多了。 羊大任大开了眼界,这辈子头一遭进青楼,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新鲜有趣,俨然是个乡巴佬,惹得友伴们窃笑不已。 这一回春闱殿试放榜,新科的进士里面,就数羊大任最惹人注目。不是因为他的好成绩,而是因为他的背景特殊—— 人家可是由金陵六王爷府推举、小王爷亲自教出来的,没在京城上过一天的学、读过一天的书,成绩却如此优异,实在令人啧啧称奇。放榜之后,大伙儿都好奇极了,全等着想看看这号人物。 没想到,他们看到的是个土包子。长得虽然唇红齿白,斯文俊秀,但对京城、官场可说一无所知,老是问一些蠢透了的问题,连妓院都没逛过! 所以啦,明着尊称他是羊探花,私底下却在背后叫羊书呆。这羊书呆从一进门就目眩神迷,对着黄莺楼精致贵气的装潢赞许不已。 「你不是金陵来的吗?什么漂亮房子没见过?」同伴没好气地说:「这不过是歌楼而已,何必如此惊讶?」 羊大任认真想了想,才回道:「不同的。这儿有种温柔风情,感觉上不只有奢华,还特别舒适。布置的人颇有巧思。」 此话可不假。主持黄莺楼的兰姨据说曾是有钱人家的小妾,眼界自然跟一路风尘中打滚的青楼女子不同。吃的用的、家居摆饰,全都极为讲究,又不张扬惹眼,这才是最高等的奢华。 刚进了转月阁的门、特来招呼这些新科贵客的兰姨,把羊大任的话全听进去了,她细长的凤眼闪了闪。 第二章 兰姨年纪大概近五十了,脸蛋虽有风霜痕迹,却依然是标准瓜子脸,身材也还是十分窈窕,颤盼间流转的风情,是年轻姑娘们比不上的。 只见她进来后盈盈行礼,亲手来帮羊大任斟酒。斟满了他的酒杯,又帮自己倒了一杯,主动敬他,「多谢这位公子欣赏,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他叫羊大任。」 「他不喝酒的,兰姨别忙了吧。」 已经是熟客的几名公子哥儿插嘴道。 「哦!」凤眼儿眯得更细,像在微笑,又像在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位羊公子很面生,是第一回光临吗?」 「可不就是!」同伴猛拍了一下羊大任的背。 他一时没注意,被拍得往前一倾,手一推,就打翻了他面前的酒杯。酒杯染上了精绣的桌巾,立刻暗了一块。 「真是抱歉——」羊大任站了起来,很狼狈地用衣袖猛揩桌面,没两下,他的衣袖也染上了深色的酒渍。 同伴们都在忍笑,眼底全流露出难以忍耐的轻蔑,心底暗笑这人还真是乡下来的,土成这样!不过就是桌巾,洗一洗就成了,再不然直接丢掉,换张新的桌布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羊公子,没关系的。」兰姨柔声阻止他,「我让丫头来换就是了,千万别让这点小事坏了玩兴。」 「家姐也刺绣:她每回动针之前,一定先洗手、更衣,也不准我们随便碰绣件。她说花了好多工夫绣的,要是一不小心弄脏了,多可惜啊!」羊大任有些惋惜地望着桌巾说。 想当初,这样的绣件,可能要花上他姐姐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能绣成。交货之后,领到了工资,会特别大方地买几个糖点心给他以及其他弟弟们。虽然羊大任到京城之后吃过不少好菜、好点心,滋味却永远比不上姐姐辛苦换来得便宜小点。姐姐辛苦持家让他们专心读书的辛苦,羊大任不敢或忘。 他还在猛擦桌面,后头突然有人噗哧一笑。笑声轻快愉悦,如银铃一般,让人听了,嘴角也忍不住要跟着上扬。 「是笑我吗?」羊大任一面说,一面回头,「是因为这桌巾的绣功让我想起了——」 他才转身,没说完的话就停在半途,整个人呆掉,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眼前这……可是天上的仙女? 只见她一身淡绿的衣裙,衬得一头如瀑长发越发乌亮。怀里虽抱着琵琶,却没有半遮面,小小的脸蛋儿雪白如玉,上头镶着一双水汪汪的灵活大眼,略翘的小鼻尖,淡红的樱唇。一笑,唇际还隐约露出两个俏皮的小酒窝,让人看了都要醉了。 仙女的眼波流转,在他脸上绕了一绕。然后,樱唇微启,柔柔说道:「公子这么宝贝这张桌巾的话,不如就带回去吧,我们这儿多得是呢。」 那嗓音甜美轻柔,简直能让人骨头发酥发软。一时之间,众男子都流露了呆滞神情,也没人注意到她语带嘲谑。 但兰姨当然注意到了,她轻斥:「小玉,不许这么没规矩。快见过礼,问问公子们想听什么曲子。」 「是,我知道了。」蓝小雨乖顺应了,眼神却依然带着淘气笑意,闪啊闪的,犹如天上星星一样。 她抱着琵琶,只略略屈膝,行了个颇偷工减料的礼。但全室没人在乎她的失仪,因为他们都看直了眼,死盯着那还带点稚气的绝美容颜。 ——出了某个土包子以外。 羊大任见她辛苦,自告奋勇道:「这样不方便,我帮姑娘拿琵琶吧。」 这会儿蓝小玉贝般的玉齿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压抑住笑意。她扬声故意反问道:「公子要拿着把琵琶?难道公子不但会读书,还精通音律,要帮我弹曲伴奏?」 「我、我不行——」羊大任连忙否认。 此话一出,不只同行友伴哄然大笑,连丫头们都掩嘴笑起来。哪有堂堂男子汉在众人面前大声宣告自己「不行」的? 羊大任的脸皮薄,被这么一取笑,脸慢慢地红了。他本就是白净书生样,脸一红特别明显。 「害臊啰!」 「脸皮子真薄,这还是个男子汉吗?」 「真不行,也别在这儿承认嘛,多丢脸!」 「还想拿小玉姑娘的琵琶,那可是人家的宝贝啦,怎能随便交给你?」 众人大肆取笑,羊大任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蓝小玉。 「是这样吗?蓝姑娘,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友伴乘机起哄,「口说无用,没点诚意!是男子汉就先干为敬!」 「是嘛,来来来,喝酒!」 丫头们都很会看眼色,趁气氛正热闹时,已经帮众公子都斟上了酒。羊大任也不啰唆,举杯对着蓝小玉照了照,「那我就以这杯酒致歉,若有唐突之处,请蓝姑娘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说完,仰头把酒一口喝完。他的脸被酒意一冲,更红了。 「谁要你喝酒了,自己爱喝,可别怪到我头上。」娇嗔配上眼波一扫,众人都晕了。 「小玉,不许无礼。」兰姨宠宠地轻斥一句,不痛不痒的,轻轻提醒道:「不是要唱首曲子吗?唱什么呢?」 「是,那小玉就献丑了。」 说是献丑,却是从人到曲,没有一丝一毫丑,人美、嗓子更美,白皙素手轻抚琵琶,樱唇微启,字字如珠玉般悦耳清爽,时而缠绵,时而轻快,时而高昂,时而低回。一曲唱罢,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整个是失神了。 如此美妙的歌声,只有天上才有吧。凡人如羊大任,想要听到,大概也只能等发梦的时候了—— 蓝小玉又唱了一首短曲,便翩然离去。临走只是很快的又瞟了发呆的羊大任一眼,抿着小嘴儿偷笑,像在取笑他的呆。 但羊大任毫不介意,只是怅然若失的盯着那扇她离开后合拢的门,良久良久,连旁人跟他说话,都没听进去。 他的友伴们果然没有骗他,今日一行,真正令他大开眼界! 不过才数日之后,羊大任又见到了仙女般的姑娘。 友伴们相约春游,呼朋引伴,一起到西山去踏青。他们这群全是在官学里认识的同学,出身达官贵人或名上书生之后,属天之骄子一流。羊大任混在里头,还挺突兀的。 因为他不但年纪最轻——才十九岁,还是乡下来的,从没到过京城,莫名其妙的就考过了乡试,一路考取进士,很快的就要当官去了。 偏偏他背后真的势力雄厚。他的姐夫是雁永湛,也就是金陵六王爷的独生爱子;而一路到了京城,则是托了七王爷在为他张罗打点。此外,加上羊家还有弟弟、侄子们,分别也都考过了贡举,童子举,目前在国子监读书,将来势力结合起来不容小觑,得趁早开始巴结才是! 所以一有饮宴玩乐,都不忘邀羊大任同行——反正他这书呆子兼土包子的反应常常挺逗的,大伙儿表面上不说出来,心里都在嘲笑,可有趣了。 结果上了西山,反而是四肢不勤的这些同伴丢了脸。 羊大任果然是乡下来的,脚力特别好,一路观景、爬山神色自若,其他人都喘吁吁的要找地方休息了,他还一脸困惑地问:「不是才爬了一半吗?」 「你……你自个儿爬吧。」 第三章 山腰有间香火鼎盛的名寺,旁边还连着一座景观雅致的花园,平日就有不少游客在此流连,只要花点香油钱,里头也有素粥、茶水供应,众人呼拥着进去休息了,把羊大任丢在后头。 羊大任则是被西山的壮丽景色迷住。他自小一路读书到大,父母早逝,只靠姐姐一人独立支撑家计,环境不好,根本无暇玩乐。来到京城之后,处处皆风景,加上此刻心境轻松,生活无忧,自然有机会就要把握。所以即使友伴们都丢下他了,一个人还是信步继续沿着山路走下去。 这么左绕右绕,居然绕到了名寺后头。山路渐渐转小,两旁有夹道浓荫,十分舒适。前头似乎有个花木围绕的小凉亭。 天底不就有这么巧的事,凉亭中的几个人影,这会儿远远看着,好眼熟。或者该说,好耳熟。 「谁说的,我可都是用心唱——」这嗓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听过一次的人就不可能忘记。 旁边的丫头们全笑闹起来。不在黄莺楼里,她们全都活泼多了。一群丽人不知道正在争执什么。羊大任的脚步缓了,终于,在大树旁停住。 「小玉鬼扯!」 「明明就是瞎唱!」 「哪儿是瞎唱?别乱给我安罪名。」可不就是蓝小玉,她挺不服气地辩解着,「我可都是仔细选过献唱的曲子!」 「你那日唱了‘霸王卸甲’!」 「有什么不对吗?」她说得振振有辞,「这可是一套很难、很难的武曲呢,练成时,梅姐还说我指法大有精进了。」 「来的可是兵部的纪将军啦!」丫头们又叫起来,一面还要笑,忙得很,「他离解甲归田还早得很,人家还要在仕途上多经营几年的,你居然唱楚霸王战败时的悲歌给他听!」 「横竖他又听不懂。我唱完之后,将军还直夸奖,自称是我的知音呢!」蓝小玉甜美嗓音中透出了一丝丝不以为然。 「你老是这样胡闹,总有一天遇上了听得懂的,看你怎么收场吧!」稍微年长一点的丫头虽然笑出了眼泪,还是边揩泪便劝戒。 「不会的。」她有些懊丧地说,「要不是粗人,就是些草包来听歌。曲子练再多、练再精,也都没有人关心。充其量我也只是个歌伎,唱歌让老爷们助兴,好多喝两杯酒而已——」 「别这么说,像那日官学的公子们也来过呀,他们可全是读书人呢。」 「就是嘛,我看那羊公子就很不错!人斯文,长得也挺好的,看起来很饱学呢!我还听说,人家他是本榜的探花郎!」 蓝小玉这时转了过来,羊大任正好可以清楚看见她小嘴微微鄙夷地撇着。 「是吗?他有这么厉害?那难道是我认错人了,怎么堂堂一个探花,连我唱的是‘塞上曲’都听不出来?我唱完了,还夸说唱进他心坎儿里。真好笑,她可是出塞的昭君,正要和亲去的!」 羊大任的耳根子慢慢辣起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一路往脸上爬。 被一群妙龄少女在背后谈论就够尴尬了,其中美如天仙的一个,还对他如此鄙夷。 那日他确实不知她唱的是什么曲,只觉得她的嗓子宛转美妙,高昂低回处都触动他心弦,忍不住出口赞美;之后余音还硬声声绕梁了好几日,脑海中都是那旋律,挥之不去。没想到,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又愚鲁。 在金陵还好,到了京城,放眼望去,连平民走卒都有种雍容之度,让他处处觉得自己蠢笨。虽然考中了人人称羡的进士,成绩还非常好,但那都只是他博学多才、聪明绝顶的姐夫认真教导之功,与他自己甚无关联。 此时听蓝小玉这么一说,他那股自惭形愧的难受感又加深了。 「抱歉!我确实对琵琶,不,对所有丝竹乐曲都毫无所知。」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凉亭中说笑的众人闻声,都是大吃一惊,笑容全都瞬间消失了。蓝小玉刷地转身,赫然看见直立在树下的他。 她杏眼圆睁,俏脸儿整个发白。 「你、你、你……」想了半天,她才勉强迸出一句:「你为何鬼鬼祟祟偷听我们说话?」 「小玉,不可无礼。」陪着他们一道来的嬷嬷连忙制止,一面急急向羊大任道歉:「羊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些姑娘没有恶意,只是年少无知,爱胡闹说笑而已——」 「不,小玉姑娘说的不错,我的无知确实亵渎了那么美妙的歌声。」羊大任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白净的脸再度涨红了,「以后我不会再随便上黄莺楼去闹笑话了,请小玉姑娘息怒。」 说完,他还弯腰做了个揖,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小玉,快道歉!」 「是呀,小玉,他都要走了!」众人急了,猛数落起蓝小玉来,「你胡闹也闹过头了,快跟羊公子赔不是!」 蓝小玉也急了,顿足道:「没人要你别来,你不用这样——」 但羊大任已经走远了。人高腿长,修长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林荫的深处。 「看吧!惹恼了一个探花郎,人家以后可是会飞黄腾达的!」嬷嬷板起脸教训道:「你老是这个爱胡闹的脾气,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幼稚!回头让兰姨好好教训你一顿,这次不能轻饶你了!」 情况急转直下,秀美绝伦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仿佛被乌云笼罩。 这回,真的糟糕,祸闯大了! 【第二章】 羊大任确实懊恼了好些天。 上京以来他没有住礼部给监生们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爷府。富丽堂皇的王爷府随便拨出后房一个套间给他,就已经够宽阔奢华了。更别说早都都有人服侍,餐餐丰盛,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适。 不过羊大任还是觉得局促。自然不是因为地方窄小的关系,那种寄人篱下——即使是如此华丽的「篱」——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托照顾他的七王爷人并不好相处,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干什么愁眉苦脸的?」果然,早上去请安时,七王爷就皱紧虎眉,满脸不同意地瞪着羊大任,「看你这个窝囊样,要怎么去当官?人说像不像,三分样,你从头到脚这个寒酸气,当得了什么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温文回答。 「是什么是?这般温吞,跟你那小家子气的姐姐一模一样。」 七王爷对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洁一事,至今仍无法释怀,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数落个不休。 换了是旁人,早就翻脸发怒了,但羊大任脾性还真像他姐姐,十分温和柔顺,总是垂手在一旁肃立,乖乖听训,从不顶撞。 他越温顺,七王爷就看他越不顺眼。看得心烦死了,手挥挥,「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读点书,到刑部多请教请教,要是明年吏部关试又没考过的话,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丢脸丢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会认真研读的。」 「真是,无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当官,可没那么容易——」 七王爷还在嘀咕,羊大任已经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厅。 他虽是进士,却也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分发出去当官;今年的春关没考过,得继续加强实际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关知识,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为了这个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学、国子监等地进修。 第四章 话虽如此,要在京城专心读书可真难,到处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鲜事物,太容易让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门到刑部的书阁去研读判例,读到下午,总会出来,沿着热闹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馆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馆也常有说书、卖唱的人,以前他也挺爱听的,不过最近这阵子他倒是不大听得进去,坐立不安,总是没听完就走了。 一来是以前不觉,现在老会想起另一个天籁的美音,寻常丝竹就入不了耳了。二来,则是容易联想起自己的无知给人在背后取笑,总是让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会辣辣的痒起来—— 「羊公子要走了吗?不多坐一会儿?」茶馆老板拎着汗巾擦汗,见他喝了茶就要走,诧异地走过来询问。 「是,明日再来。」 下了茶馆前的台阶,信步走过石板街道,清风过处,他的长衫下摆、腰带都翩翩飞扬。人虽年轻,却隐有大将之风,修长斯文,面容清俊,看惯了他经过的街坊邻居、店面老板们都出声招呼,他也一一微笑应答,毫无傲慢架子。 「气质真好……」 「是呀,又一点也不纨绔,真难得!」 「长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后这些嘀咕谈论,羊大任自然没听见。他有些出神地漫步着,也没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唤声细细,不注意听就会忽略,但还是钻进了羊大任耳中,还让他心头猛然一跳—— 这嗓子,他做梦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现在发起白日梦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脚步停住了,动弹不得。 「羊公子请留步。」不是白日梦,那嗓音没消失,还靠近、清楚了些。 回头一看,真是她。蓝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浅蓝衣裙,急步走了过来。附近是布庄、绸缎行、绣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还提着个小小布包,大概是来置新装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没有嬷嬷或丫头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对着他急步走过来。小脸上表情极为慎重,丝毫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精灵调皮的笑意。 「蓝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理直气壮地作答:「我是来等你的呀。我问了不少人,才问到你常会经过的路,特别找一天来堵你的,真给我堵到了。」 这姑娘年稚,说起话不大修饰,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因为长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按着心口问:「蓝姑娘是特意在这儿等我?」 蓝小玉用力点了点头,「是呀,我前次说话得罪了你,你生气了吧?为了这回事,我给兰姨、梅姐骂死了,事情过了几天,她们就念了我几天,我耳朵都快给念得掉下来啦!」 语带委屈,小嘴儿还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怜爱,谁能生她的气哪? 「我不是气你,是有些惭愧。小玉姑娘的歌声如此优美,我有幸欣赏,却无法细体其深意,这是一种亵渎——」 蓝小玉怔怔望着他诚恳的俊脸。 「你说话,老是这么老气横秋又文绉绉的吗?」她说,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过她只是把手里的布包直直递出去,「喏,这个是给你的赔罪礼,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请探花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过。布包不太重,似乎是衣料之类的。「这是……什么东西?」 「你上次挺喜欢的那条桌巾呀。我专程送到这边来给人洗过、重新染了颜色,现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脸上绕了绕,「等你不气了之后,下回……再来黄莺楼吧,我……我唱更好听的曲儿给你听,好吗?」 那股陌生的、奇异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赶跑了这些天来的郁闷之气。羊大任像是给迷住了似的,顺着她的语意,点了点头。 蓝小玉这才绽开了笑意,仰着的小脸被夕阳一映,更是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说好的,可不许赖皮。」说完,她转身就跑。稍远处一名刚踏出布庄的丫头正驻足等她,两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说着话,一面去远了。 留下羊大任拎个深蓝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动也不动。 他怕一动了,这白日梦就要醒了—— 翌日,蓝小玉上梅姐的厢房去练嗓时,脸上的笑意啊,虽然尽力要遮掩,却是忍也忍不住。 她脚步轻盈地一路走进小厅。这儿是梅姐一个人住的,安安静静的厅堂并不用来招呼客人,摆放了许多乐器。临窗立着一个书架,架上满满的全是各式抄谱、曲辞、乐集等等。蓝小玉热门熟路地,迳自挑了几首今日要练的曲,在窗前翻阅着,一面还轻轻哼着小调儿。 「心情很好吗,小玉?」隔着帘幕,她看不见梅姐,梅姐却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张玉雕般的精致脸蛋上,全是隐约的笑意,跟前一阵子老是闷闷的模样,大异其趣啊! 蓝小玉听见了,转身,一双眼眸闪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说:「当然开心了,来找梅姐,就是最开心的时刻呀。」 「小鬼灵精,少拍马屁。」梅姐咳了两声,沙哑的嗓音里带点笑意。 梅姐是个神秘的人物。蓝小玉从小就跟着她学唱、学琴,自有印象以来,梅姐的嗓音便是如此沙哑粗嗄,有些刮耳朵。丫头们都传说,梅姐以前也有着黄莺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幸情郎给伤透了心,哭坏了嗓子,才会成了现在这样。 在黄莺楼教唱了这些年来,梅姐从不发脾气,就算姑娘们偷懒不练唱、不练琴,或是教到蠢笨如牛的庸才,她说话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虽说梅姐对谁都一视同仁,但大家都知道,她最疼小玉了。也难怪,小玉可是梅姐的爱徒,两人像有说不完的话,小玉有什么心事,都会对梅姐说。 这会儿看蓝小玉眼神闪亮,笑意盈盈的模样,梅姐心里也有数了。 小姑娘长大啦。也该是时候了,都要满十六喽。 「梅姐,我跟你说喔……」虽然自个儿起了头,却是未语先笑,蓝小玉掩住了小嘴,娇憨之态毕露。 「说什么?要告诉梅姐你为何心情好吗?」梅姐温柔地问。帘幕后头一双饱含智慧的双眸闪了闪。 梅姐总是隔在薄纱幕后,就算是最疼爱的蓝小玉,也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只以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示人。 「没有啦,只不过,我靠自己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儿喔。」她洋洋得意地说着,「这两天被梅姐、被兰姨一直唠叨,说我不该欺负客人,还、还在背后随便批评;说我得罪了人家,以后一定会有麻烦——」 「你这个孩子脾性,真该改改了,老是这么胡闹——」 「我知道错了嘛。」蓝小玉撒娇,「我可是亲自去跟羊公子道了歉、赔了罪呢。」 梅姐淡淡一笑,「哦?那位羊公子的反应如何?」 第五章 说到这个,蓝小玉就有得讲了。她叽叽呱呱的说了起来,「虽说他是个进士、读书人,可我还真觉得自己遇上了个傻蛋哪。说起话来会打结也就算了,还老是看着我发呆,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文皱皱的让人听不大懂。不过脾气大概是好的,也没为难我,他还说一定会再来黄莺楼呢。梅姐,我可没气跑客人,也没留烂摊子给你们收,你跟兰姨可不能再数落我了。」 客人不但没气跑,这听起来倒是给小玉迷住了。不过这小姑娘心眼儿少,对男女情爱一事还没开窍,梅姐无声地叹了口气,决意不点破、不多说。 「是吗?那真好,看来你得多练两首特别的曲儿,下回羊公子来时,好好唱给人家听。」 「我也是这般想。他是个书呆子,武曲大概听不来,我刚就翻了几首比较着名的文曲来看。不过梅姐,这几首文曲的指法简单多了,他会不会觉得我琵琶弹得不够好呀?」 梅姐默默望着窗前的妙龄姑娘。说她还没开窍,却又似懂非的明明是有了好感,这种时候,是最危险的。只要一步踏错,信了不该信的男子,这一生大概也就毁了—— 想到这儿,梅姐打个冷颤。爱错了人而赔上一生的事儿,她还不够了解吗?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小玉走上这条路! 于是她的嗓音略略转冷,有着师父的威严,淡然道:「不管文曲武曲,琵琶古筝,你都得认真学,不可偏颇。你要取悦的可不只一个羊公子,而是每一个走进黄莺楼大门的客人。」 捧着曲谱,蓝小玉诧异地回头,睁大眼,「这些我知道呀,我这不就在努力了?」 望着那张稚嫩的绝美容颜,梅姐的心又拧了一下。 要怎样才能保护她不受情爱之苦?出身歌楼这样浑浊的场所,又该怎样让她远离坎坷的宿命?貌美又有才的少女,是不是注定要比别人辛苦? 「梅姐,梅姐?」蓝小玉见她一直不回应,有些急了,「我真的会改,你别生我的气,我会认真练唱,也会对客人和颜悦色,不再胡闹了——」 说到后来,大眼睛里全是惶恐,嗓音也发抖了。 梅姐虽是心疼,口气还是淡淡的,「知道就好,这会儿闯的祸还小,给你一点警惕。要是你这莽撞个性不改掉,以后吃亏的,可还是你自己。」 「我知道了嘛。」结果她都拉下脸,大着胆子去道了歉之后,回来居然还是得听训?最近这一阵子,怎么兰姨、梅姐都跟以往不大一样了?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了些微的不同,慢慢的在转变。 十六岁……真的这么特别吗?女子一到十六,似乎好多好多的转变会一夕之间发生,从小姑娘成了大姑娘,从孩子成了大人她辨不清自己的感觉,是期待,是恐慌,还是有点心慌意乱—— 抱起了琵琶,她轻轻开始弹奏、吟唱。梅姐在一旁聆听指导之际,也把琴声玉嗓中蕴藏的幽微心思给听了进去。 小玉……又进步了。 这小姑娘自己不知道,但她的前途成就,将会是不可限量啊…… 羊大任虽然每日都想再去黄莺楼,却迟迟无法成行。 毕竟歌楼、妓院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还是很陌生,加上他也不是富贵人家出身,虽考了功名,却还没任官,身上没有多余银子可以挥霍。所以虽然心向往之,却始终不曾再造访。 每日从刑部读完书回来,总刻意走同样的路,在布庄附近,也会不自觉的放慢脚步,暗暗期盼着能再遇上佳人;而每日总是失望地踏着夕阳离去。稍有空暇,便绕到河畔踯躅流连,驻足仰望对岸的堂皇门面,希望能有清风带来一丝那天籁般的清甜歌声。 「这不是羊探花吗?」一个突兀的嗓音响起,把在河边独自流连的羊大任从向往出神中给打醒。「不是听说你都在认真读书?怎么,也会来花街柳巷这等地方闲逛?」 羊大任脸上一热,有些汗颜地回头,才发现说话者是几位之前常聚会喝酒的友伴。他们全着一身华丽讲究打扮,个个都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这一阵子,佳公子们已经不大来找他,刚放榜之际饮宴庆贺时常见面,但久而久之就发现彼此兴趣不大合拍,公子们也嫌羊大任书呆气重,老是在读书,聊起来没味道,玩乐时就不会找他了。 「这么巧,你们也来河边散步?」羊大任客气寒暄。 公子们闻言,噗哧全笑了。谁这种时候来河边散步哪?又不是像他这样的书呆子!当然是来寻欢作乐的! 「我们来听曲儿。你不忙回去的话,一起来嘛。」想起上回书呆子就已经出过糗了,逗得大家挺乐,这回正好巧遇,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了。 「这个——」羊大任迟疑着。 「别这个那个了,跟大姑娘一样!来来,一起来,别罗嗦了!」 羊大任不及推托,真的给簇拥着拉进了黄莺楼的大门。 「李公子、陈公子、杜公子!欢迎欢迎,好久没来了呢。这边请——」才一进去,莺声燕语的招呼声立刻传来,无比的悦耳。 「咦,羊公子!」本来就很甜的招呼声突然拔高,「这不是羊公子吗?这才是真正的稀客!」 「快来看,是羊公子啦!」 公子们见姑娘们对羊大任如此另眼相看,自然有些吃味,故意酸酸地问:「羊公子这么受欢迎呀?怎么回事?你们喜欢书呆子?」 姑娘们掩着嘴笑,都不肯多说,但殷勤程度可就明显不同了。进了迎宾的花厅之后,嘘寒问暖、奉茶倒酒,招呼得可热闹。 「不成不成,瑶红,你给羊公子倒的酒比我的多。」 「是呀,春紫姑娘,怎么点心全给羊公子选,不给我选呢?」 众家公子半真半假地抱怨着,逗得姑娘们都咯咯娇笑,气氛热闹极了。而羊大任虽然温文微笑着回应,却有点心神不属。他忍不住一直往门口瞄,满心期盼能看到那个窈窕身影—— 姑娘们全都是极灵巧伶俐的,见羊大任这闪神的模样,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当下就笑得更神秘了。 「今儿个有贵客来,人家是京城首富,专程来听小玉唱歌的,羊公子可能要再等一会儿了。」春紫趁着帮他倒酒,顺便细声解释。 「我不是——」越描越黑。 「原来是想看小玉姑娘!」友伴们全哄笑起来。「上回丢脸还不够,书呆子还想见小玉姑娘?不怕被她在背后取笑吗?」 羊大任还不及反应,春紫、瑶红等姑娘都同声抗议:「小玉才不会!」 「那是你们黄莺楼规矩好,不会明着取笑,暗地里一定都会的嘛。」 「真的不会,羊公子,你别听他们的!」 众人一来一往的拌嘴,吵得正热闹时,兰姨带着蓝小玉进来了。 抬眼,两人的视线一撞上,都迅速别开了头,心头卜通卜通乱跳了起来。幸好屋子里闹烘烘的,没人注意到—— 不过当然,逃不过兰姨的一又利目。 当下兰姨没有说什么,只是盈盈笑着跟这些年轻公子一一招呼寒暄。到了羊大任这儿,兰姨不着痕迹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第六章 模样儿是俊俏,不过年纪尚轻,还看不出什么端倪;衣服颜色式样都很朴素,料子也普通,若不是一股书卷所加上进士身份,这羊公子大概就是个标准穷书生,连黄莺楼的大门都进不来。 当下她也淡淡的,随口问:「羊公子好久没来了,想必是饮宴应酬太多,没时间来听歌了吧?」 「不,最近都在读书——」果然一开口就是书呆子气。 「还读什么书呀,不是都考上进士了吗?」蓝小玉忍不住插嘴。 她嗓音还是悦耳极了,令羊大任悠然神往。好一会儿才回神,温和解释:「进士还要考过春关,才能任官职。我今年没考过,要准备明年再考。」 「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 「人家可是特别来看你的,小玉姑娘!」 「是呀,我们抓到他在外头河岸边流连忘返,书都不读了,只想来听你唱歌呢!」 被这么一闹,两人又都是不约而同地红了脸。一双水汪汪的美眸流转,偷看了兰姨一眼,像是怕被发现似的。 兰姨怎可能看不出来?少女怀春,这本是天经地义,但羊大任这人—— 「既然如此,那就让小玉唱两首曲儿,慰劳各位读书辛苦吧。」兰姨淡淡地说,「公子们别客气,想听什么尽管说。」 「让羊公子点嘛!」 「说得是,就让他点曲好了!」 众人热心提议,其实心里都暗暗等着看笑话。 羊大任这乡下来的书呆子,哪懂风花雪月、丝竹乐曲?要是点出什么俗乡唱,那场面就尴尬了!他们也就又有笑话可看了。 只见羊大任不卑不亢,却又极诚恳地望着蓝小玉说:「这个我不懂,还请小玉姑娘赐教。」 堂堂一个进士,居然要歌伎「赐教」?众人像在看戏一般,全都忍笑忍得快内伤;明日一定要大肆宣扬,羊大任真是奇葩! 蓝小玉却毫不在意,她点点头,抱起了琵琶,轻拨了两下弦。 「那小玉就献丑了,给公子们唱一首「夕阳萧鼓」。」她朗声道:「这曲儿呢,是在说夕阳西下、云破月来、渔舟唱晚的情景,一共有三个段落——」 众人有些不解。唱曲就唱曲了,哪来这么多解释? 但羊大任知道,她就是说给他听的。蓝小玉把之前他说听不懂的话给放在心上了,唱之前特意解释,是要让他能听得懂。 当下,感激之意暖洋洋地充满胸口,满是让他差点要喘不过气来。 蓝小玉的歌声美妙依旧。高低转折、抑扬顿挫之间,夕照、云月似乎都在眼前出现;低回的渔唱像在水面飘荡,令人悠然神往,久久都不能自己。 这歌声实在太美了。羊大任听完,久久无法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有种从内到外都给洗涤过一次的感觉。 「唱得……真好。」他实在词拙,想了半天,只能迸出这句。 听着如此简单的赞美,蓝小玉咬了咬红润的唇,还是忍不住笑开了。那笑声比歌声更美。 「光说有什么用呢?」 「是嘛,听得开心了,怎么不打赏?」 友伴们已经纷纷在掏银子了,还故意大声提醒羊大任。 眼看他们都阔绰地打了赏,羊大任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探手入怀一摸,他身上只有些碎银子,拿出来实在不称头—— 偏偏贵公子们存心看笑话,还故意拖长了声音对他说:「人家小玉姑娘可是特地为你唱的,你出手可不能太小气。」 一句话把羊大任的脸都说红了。他一紧张,荷包掏出来之际,还把揣在怀里的其他零碎物事也给带出来。叮的一声,有个东西掉到地上。 「这是——」 有个丫头眼明手快,把跌落地面的一把锁匙捡了起来。 这是七王爷府上的管家交给他的。他暂住的地方原来是地处偏远的空屋,由另一个侧门出入,可侧门平时都上锁,为了他进出方便,他又不好意思老是麻烦管家或小厮帮他开门,所以身上带着锁匙。 本来像他这样的读书人身上还带把锁匙就是件奇怪的事,通常只有下人带着,更何况这把钥匙……长得还挺特别的。 铜制的锁匙上头,不但雕了繁复的花纹,一端绑着的丝绳还是明黄色,这…… 分明就是皇室中人用的东西哪。 兰姨何等精明,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看清楚了那把锁匙,只见她脸色微变,「羊公子,这把锁匙——」 「啊,是我的。」羊大任歉意地接过,重新收入怀中。「我在京中借住一位尊长的府上,不好意思麻烦管家老是帮我开门,所以随身带着住处锁匙。」 「这位尊长……是……」 「人家来头可大了,兰姨!」 「羊探花跟王爷府有渊源呢。」 「没有,没有。」个性谦逊的羊大任连忙否认,「只是借住罢了。」 虽然如此,众人还是七嘴八舌的,说得很热闹。丫头们连连惊呼,对羊大任更加另眼看待了。而兰姨也是—— 不过,兰姨的「另眼」似乎不大对劲。一向笑脸迎人的她,不但笑容稍稍僵硬,眼神也冷了。 本以为羊大任只是寻常的读书人,没想到—— 蓝小玉担忧地望了兰姨了眼。清澄的水眸中,透出不解。 兰姨,为何……脸色变了,有种风雨欲来的阴霾?这很不对劲呀。 【第三章】 蓝小玉自小让兰姨带大,连兰姨何时出现了第一根白发、眼角多了几道细细的皱纹都清清楚楚,哪会不知道兰姨对羊公子「另眼看待」? 奇怪的是,这「另眼」可不是青眼有加。 兰姨对上门来的客人都很客气,笑脸迎人,绝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歌楼开着,客人高矮胖瘦,姑娘丫头们总有喜欢,不喜欢的。但近日当丫头兴奋聊起最注目的客人羊大任时,兰姨的眼色总有些许细微的改变,仿佛晴天里突然打了闷雷,就要下起倾盆大雨似的。 「好了好了,姑娘家的,别老是嘴里挂着这个公子、那个公子。上门都是客人,都得好好招呼。」 兰姨听她们说得开心时,会轻描淡写这样说上两句。 「可是兰姨,羊公子又俊俏又是读书人,气质真好呢!」 「而且他看着小玉呀,整个人都傻了,嘻嘻——」 「哪有,别胡说八道!」 「明明就有!」 眼看一群小姑娘又嘻笑打闹了起来,兰姨还是淡淡拦住,「喜欢小玉的客人多着呢。往后别再瞎起哄了,闹得其他客人也不开心。」 到这时候,其他姑娘也看出端倪了。 「兰姨,你可是不喜欢羊公子?」瑶红眨着眼,有些困惑地问。 「喜欢,怎么不喜欢,上门就是客,客人我都喜欢。」兰姨笑着说。这会儿又是一脸如常的笑意,一点儿异状都没有了。 蓝小玉已经把细微的变化全都看在眼底,心头莫名其妙忐忑。 看到兰姨这样,懂得察言观色的蓝小玉,要是真听话,就该乖乖照做,别再对羊大任另眼看待,但是啊,但是—— 但是,她还是好好利用了去挑布料、做衣服的机会。 都是因为布庄小厮为了讨好佳人,自靠奋勇地告诉常来的黄莺楼丫头,有个羊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经过。不但如此,羊公子还到布庄打听了一两次,问小玉姑娘何时会再来。 第七章 丫头兴奋极了,一回来就躲着跟蓝小玉说悄悄话。几回之后,几个年纪相当的小姑娘偷偷计划,让他们「偶遇」这么一回! 霓羽坊的店面有三间,规模可大了,光是展示布料花样的小栈间就有好几间。 比较不时兴的布料搁在最后一间,平日不大有人去,这会儿在通风报信之下,倒成了有人偷见面的地方—— 蓝小玉倒是改掉了赖床的习性,一早起床梳妆打扮,趁着兰姨还在高卧之际,就偷偷跟着负责买菜的丫头出门。到了菜市口,她便直奔霓羽坊。 虽然一路三步并作两步、很没样子的赶着来了,但走过霓羽坊,蓝小玉放慢了脚步,深呼吸几口,装出从容的模样,慢慢走进去。 里头那人比她更从容,而且不是装的。他一身深蓝长衫,手背在身后,略略倾身,正在细看搁在台子上一匹匹的布料花纹。 望着他的背影就想笑。一股笑意忍也忍不住,直冒上来。这书呆子,又在研究什么了? 「羊公子,你看什么?也要挑块布做新衣服吗?」 「不,我只是看这花色挺眼熟——」羊大任还老实作答,话出口了才惊觉,猛然转身,「啊,小玉姑娘,这么早。」 「当然,不早点出门的话,铺子里的新鲜菜啊、肉啊都给买光了。」蓝小玉说熟门熟路,不过全是胡扯。因为她虽是青楼出身,却自小给兰姨、梅姐捧在手心养大,吃穿用物都属上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几乎连厨房都不曾进去过,哪可能一早上市集采买新鲜菜蔬肉品? 「哦,真是辛苦小玉姑娘了。」也就这个书呆子会相信,把她说的话当圣旨一般,说什么信什么。 蓝小玉抿嘴一笑,明眸在他清俊的脸上转了转。「你也很早啊,有很多书要读吧,读得可顺利?」 羊大任看她又看得傻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回话。同样是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怎么长在她脸上,会这么好看?笑起来微弯的眼眸、吹弹可破的晶莹雪肌、淡红的樱唇、乌黑的头发……无一不美。 美人儿等得不耐烦,嗔道:「你发什么傻?不是早起准备去读书的吗?怎么问了又不回?」 「啊,是,说得是。」羊大任如梦初醒,「刑部的藏书、抄本很多,我穷极一生大约也是读不完的,只得尽力而已。」 「看你这发傻的样子,大概真是要很努力才行。」她语重心长地道,「那就不妨碍你读书了,我也该走罗。」 才见个面、说上几句话,她就要走了?想他听见布庄小厮热心传话时多么欣喜若狂,特地来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真的等到她翩然出现,怎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姑娘留步——」他伸手想拉她,却又不好意思,最后只拉住了衣袖。 蓝小玉回眸,似笑非笑的瞪他一眼,「干嘛拉我?不是说忙着去读书。」 「不忙。而且跟你多说几句,今日读起书来一定更有劲儿。」 她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书呆子也会说这样的花言巧语。」 「不是花言巧语,乃句句实言。」羊大任煞有介事地认真道:「我可对天发誓,从未对姑娘说过半句谎——」 「好了好了,谁要你这么指天指地、大费周章的发誓?」她水汪汪的眼眸瞟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辈子,是从没说过谎吧?」 「自然没有。」他的日子过得单纯,也没什么秘密,没有说谎的必要。他还拉着人家袖子不放,没话找话说,情急之下,居然冲口而出「难道小玉姑娘说过谎吗?」 「我……」 今儿一早不就编了谎吗?还合力跟丫头串通好一起骗嬷嬷,说是市集里面有西疆来的货郎,专卖新鲜有趣的首饰珠花,她想去看看,其实,根本是为了来见他一面。 但这怎么能对他说呢?想到这儿,蓝小玉的脸蛋染上了浅浅红晕,更添娇艳,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了。 见她娇羞语塞的模样,羊大任连忙道:「是我问得不好吗?小玉姑娘请别在意,我不问就是了。」 蓝小玉还是望着他,心底千回百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口边,又不知怎么说出口了。两人就这么傻傻的望着彼此,想笑又不是,想走又不舍…… 直到有轻巧脚步声走近,蓝小玉知道是丫头来接她了,这才小手一扯,把被拉了半天的衣袖给抢回来。 「你不走,我倒是要走了。」临去,她还回眸望他一眼,眼波里似有千言万语。 「等等!」他又叫住她,急问:「下回,何时能再见到姑娘?」 这谁说得准呢?连这一回都是大着胆子,破天荒头一遭做坏事,说谎瞒骗嬷嬷才成行的呀! 「你来黄莺楼,不就能看到我了吗?」她说「那样人太多了,我只想见你一个。」羊大任急急说。 此言一出,蓝小玉的脸蛋儿更红了,她瞟他一眼,什么也没回,随着刚在门口现身的丫头翩然离去。 脚下走得急,小手却一直紧紧握着他拉过的衣袖。他手掌的温暖,似乎就这样传了过来—— 这事儿哪可能一回就停,自然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每隔几天,蓝小玉就变着花样编谎言,就为了去见他一面,羊大任也总是在布庄等她,把那儿堆栈的布料花样全给记熟了。 就算真的见着面也就短短一刻,说上几句话,就又该匆匆分别了。但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人觉得意犹未尽,一个人时总把那珍贵的片刻拿出来翻来覆去的地想,想对方的一笑,眼神动作,越想就越渴望碰面—— 孩子们都这样的,老以为自己瞒得天衣无缝,但大人全都看在眼底,清清楚楚。何况蓝小玉是头一回大着胆子说谎,实在不灵光,漏洞百出。 那日清晨,她又准备好了要偷溜出门时,晨光中,才刚蹑手蹑脚踏出自己的厢房,还没走到长廊的尽头,就赫然发现兰姨的身影,正缓缓向她走来。 一看见兰姨,她就吓得心头卜通卜通乱跳,手脚发冷? 兰姨通常都睡到近午,她也是因为这样才特选这个时间偷溜,今儿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早兰姨就起床了? 当下不及多想,连忙转身,装作正要往小花园走去的样子。 「小玉,一大早的,上哪儿去呀?」兰姨声调平平地问。 蓝小玉更加恐慌。兰姨平常爱笑爱说,挺热闹一个人,但不高兴时就这般平症声调,姑娘丫头嬷嬷一听就懂,从没人敢反抗。蓝小玉还是头一回被兰姨这样对待。 「我、我想、想去园子里看看花。」 「你倒好兴致,专程早起看花?」 「是、是呀。」 可怜她一个老实孩子,说谎挺不在行,才没两句就涨红了脸,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 偏偏这时跟她约好了来会合的丫头提着小竹篮走过来,兰姨一回头,严厉的目光扫向丫头,丫头倒退两步,竹篮砰地落地。 「碧青,你过来。」兰姨无比和蔼地对丫头说:「你告诉兰姨,这么一大早的,和小玉要上哪儿去吗?你们是约好的吧?」 「我、我、我……」丫头碧青当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知道东窗事发了,慌得嗓音都开始发抖。 第八章 「是我说要出门走,硬、硬要碧青同去的,不、不关她的事。」蓝小玉这会儿挺身而出,逞强话语却说得结结巴巴,毫无说服力。 兰姨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盯着丫头,面色转为寒冷严峻,「这不是第一回了吧?快说,这阵子一清早都到哪去了?要是不说实话,回头就让你收拾东西离开,不用待在这儿了。」 丫头们要不是没有亲人,就是家里太穷,自小给卖到黄莺楼的。碧青家里就全靠卖这个女儿的银子过日子,要是给赶回去,照契约还得把卖身钱加倍赔还给兰姨——这可不是要他们一家子的命吗? 碧青当下就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夺眶而出。「求兰姨别撵我,我说实话就是了……是小玉,她要去看羊公子,约了在霓羽坊——」 兰姨一双利目瞪了过来,蓝小玉全身都僵硬,冷汗沿着背脊流下。因为兰姨从不曾用如此严厉的眼色看待她,蓝小玉傻得脑袋瓜子一片空白,整个人没了主意。 「我——」 「你年纪小小的,就学着私会客人了?」 这话更把小玉说得脸色发白。私会客人是青楼大忌,蓝小玉自小便有听闻,黄莺楼的姑娘要是私下会客交易的,一被抓到,一定是重重责打一顿之后,赶出黄莺楼。而被赶走的姑娘根本别想在京城立足。 「他、他不是客人,只是朋、朋友……」 「朋友?」兰姨冷冷一笑,「有哪个男子会到歌楼来交朋友?还不是看你年纪可欺,想不花银子白白玩你一趟罢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 「还顶嘴?」兰姨大怒,气得嗓音微微发颤,一口气简直转不过来,「我养你教你多年,你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外人顶嘴?」 「我只是——」 「小玉,别再多说了。」跪在一旁的碧青情急之下拉了拉蓝小玉的裙摆,急急劝道上:「兰姨在气头上,你快认错就是。」 她咬下唇,柳眉紧皱,双是困惑又是慌乱。好半晌,才想出该说什么「兰姨别生气了,是小玉不好。」 兰姨别过脸不肯看她,显然还是很生气。 碧青是伺候脸色惯的,比蓝小玉不知精明多少倍,她猛对蓝小玉使眼色,又轻推了一把,示意要她过去多说两句,安抚安抚兰姨。 「小玉知道错了,兰姨,别再生气了嘛。」她慢慢凑过去。 依然没有回应。 碧青又在狂使眼色,还用口形指导她—— 「小、玉、以、后、不、敢、了。」蓝小玉乖乖照着碧青的暗示,一个字一个字说完,才猛然领悟过来,连忙道:「啊,对!以后不敢了!真的!」 她娇憨的模样让兰姨忍俊不禁,却又要硬生生忍住笑意,嘴角不断颤抖。又好气又好笑就是这样了。 「好了好了,别站在走廊上吹风,小玉快陪兰姨进厅里吃早点。」早已闻声而来的嬷嬷姜是老的辣,见兰姨有软化的趋势,赶快见缝插针,解决僵局。 「小玉不听话,回头多骂两句就是了,兰姨一大早就饿着肚子生气,这是干什么呢?」伺候兰姨多年的丫头瑶红也乖机上来,连哄带推的把兰姨往小厅方向带,一面对蓝小玉使眼色,嘴上还故意大声骂:「小玉真是皮痒了,惹了兰姨这么生气,一定要好好打一顿才行!碧青,快去柴房选根趁手的棍子来,越粗越好,看我怎么帮兰姨教训小玉!」 蓝小玉可是黄莺楼的金枝玉叶,平常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声,哪可能真的拿棍子打?但跪在地上的碧青听了,知道是帮自己解围,立刻应了起身就跑。 「兰姨要打我?」蓝小玉可怜兮兮,跟在她们后头小声问。 「打,怎么不打,不让你痛一次,哪会记得教训?」兰姨这才悻悻然骂了两句死孩子,小混蛋。「下次敢再这样,真的要动棍子了。」 「快说没有下次了!」瑶红大声斥道。 「没有了,下次真的不敢了。」让兰姨发这么大脾气,饶是蓝小玉再喜欢羊大任,也不敢再造次了。 但她还是迷迷糊糊的不大懂——兰姨到底为何气成这样,又为何这么讨厌羊公子?有客人对她特别好,兰姨应该要很开心才是呀。难道真是因为嫌弃羊公子只是穷酸读书人,出手不大方吗? 「还发什么呆?一早偷偷摸摸的要出门,吃过早点没有?」兰姨已经在丫头环伺之下坐在圆桌前了,热手巾、茶、花卷、蟹壳黄等早点轮番摆上来。她眼睛一瞟,对蓝小玉说。 「还不帮兰姨倒茶?傻孩子。」瑶红催促着,把一把瓷茶壶塞到蓝小玉的手里。 蓝小玉才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真准备要斟茶时,兰姨发话拦住了。 「不用了,当心等会儿烫了手,你坐下吧。」兰姨自己倒好茶,表情明显的已经平静了许多,语气也缓和些了。她啜了口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小玉,你怪兰姨吗?」 蓝小玉立刻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敢——」 「你还小,不懂事。兰姨说的话也许不入耳,但你听我一句:客人来来去去,以后抢着要你捧你的人多得是,要是眼皮子浅,动辄就昏了头,你以后怎么当得起黄莺楼的台柱?又怎么当得上京城第一歌伎?」 「也不小了,都要过十六岁生日啦。」瑶红也帮蓝小玉倒了茶,一面加入语重心长的劝导中,「是大姑娘了,不许再随随便便跟客人见面、恣意说笑。」 「你越不矜持,客人就越不珍惜,这点你可得好好记在心里。」兰姨最后说:「男人,就是这点贱,你让他轻易得手了,他就不会再稀罕,管你是貌如天仙也没用。」 虽然像是没事了,只是随口闲聊的语气,但话中蕴藏的寒意以及怨恨,都让蓝小玉为之凛然。 对待客人一向如此殷勤的笑脸,一转过来,却是这般冷酷。 大人……都是这样吗?心底都藏着好多秘密? 在那一刻,蓝小玉隐约的感觉到,自己真的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羊大作自然不知道黄莺楼闹了这么一场,他只是等了好几天都不再见到小玉姑娘的踪影,大惑不解,又心急如焚。 这还是头遭,想见某个人的心情汹涌如浪潮。不过短短几个月,就从一个只须专心读书的乡下孩子,成了心有旁骛的傻子。那种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读书也读不进去的焦躁。真是可以把人给逼疯! 霓羽坊的小厮被一趟趟地问得都烦了,在羊大任又去询问时,很直率地对他说:「羊公子,我看你也是聪明人,怎么如此看不开哪?」 「看开?」 「是啊,青楼的姑娘们图新鲜好玩,跟你多说两句,这是有的。不过你可别当真,她们对谁都是这样。」小厮一面熟练地整理着栈间里的布匹,一面老气横秋地上下打量一下俊朗却朴素的羊大任,「我劝你别在这儿多花心思了,还是想法子多赚点钱。等你有银子,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上酒楼去,谁不抢着上来伺候大爷您?没钱的话,你别痴心妄想了,专心读书去。」 小玉不是那样的,羊大任张口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被一个卖由的小厮这样「勉励」,心里头发闷,默默离开。 第九章 探听不得法,但心里又着急,最后,他硬着头皮上黄莺楼去,只说想见小玉姑娘一面,不是来喝酒作乐的。 丫头见他这样,还是挺亲切地招呼他,请到花厅稍坐。没多久,打扮得艳光四射的兰姨亲自来了。 外头丝竹之声挺热闹的,花厅里却很静,兰姨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那眼神跟布庄小厮的相比,更是锐利了不知几分。 「我们小玉就是这么娇贵,这阵子夜里没睡好,一清早的又满城乱逛,身子不舒服了,我让她休息几天,羊公子要扑空了,真不好意思。」 「啊,小玉姑娘生病了吗?可有请大夫诊治、用药?」羊大任心里七上八下的,忧虑追问。 「自然是有的,多谢羊公子关心。城里最贵的名医都请来看过了,只是说略感风寒,身子虚弱。平日捧场的客人们听说了,都送来大批珍贵药方补品,还有人用那南海珍珠磨成了粉,说是可醒着燕窝服用,可以补气,我改明儿就来整治给小玉吃呼。」 说得他双耳烧红。羊大任空手上门,什么也拿不出来,越发自惭形秽。被兰姨软钉子碰回来,最后只得怏怏离去。 当晚回到借住的小屋,羊大任把付钱的东西都翻出来检查一番。 上京之前姐姐特别给她他的随身荷包里,只有碎银些许,姐夫帮他拣的书箱里头塞了一锭金元宝,让他万一有急用时可以应急。这就是他全部财产了。要是真去黄莺楼去挥霍,吃喝打赏外加上讨好姑娘的礼物,大概也只够一个晚上的花费。 他自小就穷,从来不同有什么特别感觉,只知道要把书读好,但上京这阵子以后,尤其此刻,真的深刻感受到贫富的差距有多大。那些有钱的友伴出手多么大方,而他一个蔺县来的穷小子…… 怎么办?他望着摊开的碎银、黄金,心里付度着,要不要干脆上黄莺楼去一掷千金?至少可以见到小玉姑娘一面—— 正在苦思之际,门上突然剥啄声响,随即,门扉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全身黑衣的倩影闪了进来。 羊大任一回头,便看见那要千金才能换得一瞥的容颜—— 「你、你……你怎么……」他睁大了眼,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手里本来握着的荷包也掉了。 那俏生生的人影,不就是蓝小玉吗?这会儿她应该在黄莺楼献唱,或者是在休养,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只见好拉下了外氅的帽子,一头丝缎长发泄出。抬起头好奇地四下看看,把他朴素简单到极点的小屋子看了一遭,这才回来看他。 「你就住这儿啊?」她睁大了眼问,「没人伺候你吗?」 羊大任若笑,弯腰捡起了荷包,一面解释道「这屋子已经很好,我先前住过的,全比这儿窄小破落。」 「是吗?」她不大相信的样。还能比这更破落? 「是,」还是回到正题,「小玉姑娘,你怎么来了?这阵子听说你身体欠安,可是这样?今晚为何能出门——」 「你真老实,我不会装病吗?」她噗哧一笑,水眸在他满是关切神情的俊脸上绕了绕,「你这几日不见我,可有着急?」 他点头,给她看夜来检点的仅有财产,「自然是很急的,我今夜还在凑银子,想去黄莺楼一趟探病或捧你的场。」 「你的钱不多啊。」蓝小玉直率地说,随即盯着他手上,柳眉一皱,「那荷包,可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是家姐,她亲手帮我绣的。」羊大任说到长姐,声调转成一种特殊的温和。「家父母都早逝,本来就穷,蔺县淹大水之后家都没了,全靠家姐一个人带大我们。」 「那很辛苦吧?」蓝小玉其实似懂非懂,她过的一直是养尊处优的日子。 「是很苦,有时一笼馒头得六个人分,啊,我家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堂弟和一个侄子——」 「这么多!一笼馒头怎么够哪?」 羊大任又苦笑。不够也能够,不然怎么办呢? 「不说这些了。小玉姑娘,你这样跑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他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因为得来不易,视线始终舍不得离开那张绝美的娇颜。双腿也像是自己动了起来,慢慢往她走过去。 看到她,一切的不安与焦躁似乎都烟消云散了。耳里听着那银铃般悦耳的嗓音,全身舒畅,胸口闷气尽云。小玉姑娘真比良药还有效。 她水汪汪的眼阵也望着他,看他越来越近。 「有关系又怎么样?我还是想见你一面呀。」她嗓音低了,多了几分撒娇般的亲昵,却又无比认真,「总得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心里好像梗着大刺似的,挺难受。」 「是不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整天焦躁得什么事都做不来?」 「可不是!一点也没错!」蓝小玉瞪大了眼,「我连练琴都没心绪,给梅姐数落了好几次呢!一首短曲翻来覆云的老练不好,全是因为你!」 羊大任笑了,耳根慢慢烧红。 两人又是这般痴傻地望着彼此,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不知不觉中,羊大任才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她如缎的长发。 「兰姨发现我这阵子早上偷溜出门,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以后大概没法子常常见面了。」好半晌,她才想起本次的目的,语带懊丧地说:「你又这么穷,自然是没法子常上黄莺楼的,怎么办呢?」 她柳眉儿都皱了起来,羊大任忍不住,长指轻按了按她的眉心,「你别担心,我来想想法子。」 「你能想什么法子,你这个穷光蛋!」她瞪了他一眼。要装凶又装不来,一下子就破功了,自己撑不住笑了出来,下一刻,两人已经靠得很近的身子便依偎在一起了。羊大任轻轻揽住笑语如花的意中人。 「我真的会想出法子来。」他低声允诺。带着无比决心,「我们一定会再见着面的。」 年少时的承诺,如此甜美却又轻易。 如果他们知道承诺有多么脆弱易逝,会不会更谨慎一些,不那么恣意就说出口? 但在年少的他们心中,这些承诺,却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诚意—— 【第四章】 北地的秋天到来,景物处处都染上一层金黄。作物收成,落叶飘飘,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换上厚衣,以抵御霜降之际开始加深的寒意。 外头虽然秋意萧索,但黄莺楼可是热热闹闹,蓝小玉过十六岁生辰,上上下一大肆庆祝了一番。 在她生辰之前,贺礼便由四面八方送了过来,捧场过的公子哥儿、对她歌声念念冰忘的达官贵人,莫不卯足了劲,想要博得佳人一笑。于是各式珍奇有趣又贵重的礼物,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到了好生日那天,黄莺楼还特地整治了丰盛酒席,凡是送了大礼的客人都在邀请行列,一起为蓝小玉祝寿。 嘴上不说,但黄莺楼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兰姨怀柔手段。毕竟之前兰姨大大发过那么一次脾气之后,蓝小玉虽然表面上乖得不像话,跟羊大任全断了往来,但心里一定是委屈的。兰姨自然要加倍疼爱她,才能安抚她呀。 当然,这么大张旗鼓,也是要让蓝小玉看看,京城有钱有才的公子哥儿随便找找就这么多,个个都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脚下,还捧着大把银子来讨好她,何必造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羊大任呢? 第十章 而兰姨的想法可是一点儿也没错。当晚,盛装的蓝小玉出现在热闹的花厅之中时,席间所有的公子哥儿全都看直了眼;当她盈盈下拜,朱唇轻启,柔声感谢众人时,更是字字甜美悦耳,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张公子、程公子、刘公子——」她一一谢了,还举起丫头帮她斟好的酒杯,每位贵宾都敬了酒,「一点薄酒不成谢意,请公子赏脸。」 酒意一蒸,她粉颊通红,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十六岁的她正是妙龄,容色正声中,那缭绕的一丝青涩越发引人入胜,谁都想要正为第一个一亲芳泽的幸运儿,但大家也心知肚明,黄莺楼是何等场合,兰姨又是多么精明的一号人物。蓝小玉未来几年可正是赚钱的大好时光,两下核计,绝不可能让她这么在就给谁买断、包下了。 也就是说,谁都想要,但谁都买不起。 「这众人都敬了,不敬兰姨一杯吗?」 「是呀,兰姨这么疼你,小玉,你可得好好感恩!」 公子们都喝了酒,有些酒意后,嗓门儿也大了。 「不用,不用——」兰姨推辞着。 蓝小玉嫣然一笑,果真又让丫头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好酒,盈盈来到兰姨面前,一面敬酒,一面甜甜笑道:「兰姨就像我亲娘,疼我是自然的,兰姨,你说是吗?这杯酒,兰姨一定跟我喝的。」 兰姨给逗得心花怒放,眼睛都眯成了线。接过酒杯,还是忍不住笑骂:「就你这鬼灵精,特别会整兰姨!」 这场热闹宴席一直到起更了才散。众人全都酒酣耳热,尽兴而返。连兰姨都喝得脸红耳热,就更别说蓝小玉了。不胜酒力的她脚步蹒跚,还得让丫头搀扶才回得了房。 「小玉今儿个真是喝多了。」 「难得嘛,姑娘家十六岁生辰,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哪个生辰不是一辈子一回的?」 「别吵小玉,让她好好睡。她这一觉睡下去,不到明天中午不会起来的。」 「要不要帮她宽衣、摘首饰?」 「别,没看她眼睛都闭上了吗?甭吵她了,让她先睡。」 「明日得要厨房做点醒酒的汤给小玉喝——」 丫头们七嘴八舌的,一面说,一面帮她料理好被窝床铺,拉妥了被子,这才退了出去。 蓝小玉本来闭着眼睛沉沉睡着,待四下安静,脚步声也在廊上远离之后,长睫轻颤,她便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哪有什么醉意?她全是装的。在青楼长大,哪可能如此容易就喝醉? 只见她把身上重死人的首饰全摘下,没时间换衣服了,随手抓了一件黑色外衣披上,偷偷开了门,下一瞬间,已经没入黑夜之中。 外头夜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洒落静静的河面。从黄莺楼的后门出来,在僻静的小巷弄里绕了几个弯,快步走过转角处。 叶子都落光的大树阴影旁,一个高大修长身影投在地上,听见她急促脚步声,他往前跨了两步,张开双臂—— 温暖的身子入怀,紧紧抱在一起。他已经在外头站了好久,等了好久,遥望着热闹的黄莺楼渐渐静了,人也散去,还是没有离开。 「你等很久了吗?」埋在他胸膛,上头的露水沾湿了她的颊,蓝小玉轻声问,「傻子,不会找茶馆、饭馆坐一坐?就在这儿呆站?」 「我怕错过你了。」羊大任搂紧了她,心跳又快又猛,她贴在他胸口,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书呆子。」她偷偷笑起来。 「你喝酒了?」他闻到了她身上馨香之中,那股浓浓的酒意,心疼道:「是客人闹你喝的吗?喝得多不多?」 「才不是呢,是我敬大家喝了好多。」她咯咯笑道:「总是要装醉,不然怎么脱身,又怎么偷溜出来?」 「哦?听起来酒量很好的样子,还骗得过众人。」洋大人低头笑问:「在下不敢小觑,姑娘可是海量?」 「你才知道,连兰姨都给我骗过了,喝得有点醉——」她仰头,得意洋洋。 迎着月光,那粉颊中透着红晕的脸蛋美得醉人,嘴角染上无尽的笑意,连眼睛都在笑。 羊大任再也忍不住,等了一夜的煎熬全都化成一股灼热冲动。低下头,他的唇捕捉住那抹动人的笑意。 夜凉如水,两人的唇却是火热,好久好久都舍不得分开。 她的小嘴儿柔嫩如花瓣,甜蜜中带着一丝酒意,羊大任整个人都醉了,晕了,像是在美梦中沉浮,再也不愿醒来。 好不容易,长吻结束了,他们的气息都不稳,轻喘间,她的脸蛋更红了,如花一样盛放。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什么都没说。 「我过两天……要起程了,回金陵去,过完年才回来考试。」他痴迷地望着她,低低倾诉:「这次回去,我会对、对我姐姐、姐夫说、说我们的事。」 她咬了咬唇,又是害羞,又是想笑,故意说:「什么事嘛?我听不懂。」 「就是这回事。」他双臂一用力,搂得更紧,让她快喘不过气来。灼热的吻又落在她眉梢、脸畔,无比眷恋。 她又要笑,又是红着脸闪躲,当然不是认真要躲,所以才一会儿,小嘴儿又被吻住了。这一回,吻得又长又深,缠绵辗转。 喘息间,她羞得把脸埋进他胸口,如蚊鸣般细语:「我……我等着你,你可要……快点回来。」 「嗯,我一定会。」 进腊月之后,羊大任连同其他弟弟回到了金陵。 数月不见,兄弟们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姐夫特地设宴为他们洗尘,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而羊大任人是回来了,心却像一直留在京城的河边,没带上。众人热闹之际会闪神,偶尔还会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 他姐夫雁永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晚饭之后,私下对妻子羊洁说:「我看大任这孩子,这次回来,有点问题。」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温婉可人的羊洁已经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听夫君这么一说,她略略丰润的芙蓉脸上,立刻充满忧虑神色。 「没什么大事,每个男子都得经历这么一遭。」雁永湛淡淡说。搂了搂妻子,在她粉颊上轻轻一吻,「你为了他们回来已经张罗了好几天,腰一定又酸了。快先去休息吧,我去找大任谈谈。」 「谈什么?我也去——」 雁永湛饶有深意地笑笑,「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你帮不上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这个师傅?」 可不是,之前羊大任他们读书考试,可都是雁永湛教的。羊洁被他这么一说,也只得听话回房,让他处理去了。 到了书房,羊家众男丁——或者该说是麻雀——已经聚在里头高谈阔论,忙着分享这一阵子以来读书见闻。只有羊大任坐在一旁,膝上摊着一本书,却是随手翻翻,整个人又像在出神。 「师傅!师傅!我跟你说,我在国子监听说——」 「我在官学里,也遇到好多——」 「还有你要我们读的书—」 「都给我住口。」面对麻雀们,雁永湛又是一阵头痛。「别这么抢着说,一个一个来!羊大任,你在发什么呆?明年春关考试准备得如何?」 第十一章 此言一出,弟弟们全都嬉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师傅,大哥有秘密了。」 「我听说……听说……」 「听说是什么?跟我听说的一样吗?」 「是说上歌楼找姑娘的事吗?」「就是!」 看看,养了一窝麻雀,就这种时候有用。根本不需要多问,麻雀们自然会踊跃作答! 不过,听起来羊大任居然不是看上寻常姑娘,而是迷上了青楼女子?这倒新鲜。雁永湛要对着乖巧斯文的小舅子另眼看待了。 「你书不好好读,上烟花场所去了?」雁永湛鹰目炯炯,望着羊大任。 「呃,我……」羊大任一阵尴尬,耳根子都红了。 雁永湛暗暗叹了一口气。真的是时候了。他起身,走到书房的角落,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封箱已久的书匣。 「你们先出去,我跟大任单独说几句话。」他对其他麻雀说。 「可是——」 「我们——」 「出去,别再啰嗦。」雁永湛瞪他们一眼,把好奇心超重的小舅子们全都赶了出去。「大任,去把门关上。」 羊大任依言乖乖去关了门,回头,鼓起勇气说:「师傅,有件事情,想邀请您——」 雁永湛举手挡住他的问题,「不用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几本书拿去看看就是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羊大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困惑接过。低头一翻看,立刻大窘。「师、师傅,这个是——」 春册、淫书、房中术宝典、秘戏图……不管怎么称呼,手上折叠书,或者该说是画册,都想烫手山芋一样!羊大任手足无措到极点。他敬爱的师父怎么给他这种「参考室」? 「没什么好尴尬的,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是该学着点,回去翻翻,问题应可迎刃而解。就算看了不懂,也不用来问我,自己钻研就是了。」雁永湛挥挥手,一副要打发他的样子,「没事了吧?可以回神没有?在京里有没有认真读书?我要考考你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考完春关之后,我、我想去求亲。」羊大任冲口而出。 饶是足智多谋的雁永湛,听到这话,也呆住了。 他仔细打量了羊大任之后,方皱眉道:「你要娶谁?哪家的闺女,怎么相熟的?」 「她是黄莺楼的——」 台柱二字还没出口,书房门上有人轻敲两下,然后,大腹便便的羊洁开门进来,一脸关注。 「不是要你先休息去吗?干什么又起来乱走?」虽然语带责备,雁永湛还是立刻迎上前去,小心地搀扶妻子坐下。他心里也知道,羊洁比任何人都重视弟弟的功名与前途,她父亲乃至全家族的期望压在她身上,无时不忘。没看她还为了帮弟弟延请名师,把自己当束修送给了这位师傅—— 「我还是不放心。大任,你一个人在京城,可有听七王爷的话,没有打扰人家?没人督促你,可有认真准备考试?」羊洁柔声问,温婉长姐永远都放心不下弟弟。 「七叔不怕人打扰的,你少操点心吧,大任都几岁了,他懂的明年春关有多重要,考得好不好攸关将来分发到哪儿任职,不是开玩笑的。」一面说,雁永湛一面看了羊大任一眼,「有什么事儿都得等到考试完再说,不可分心,这他一定知道。」 「是,我知道。」羊大任有些汗颜。他确实分心了,全都在想小玉姑娘。 「你考得好了,不管有什么要求,我自然为你作主。」雁永湛又加一句。 这是含蓄的承诺了。羊大任听了,眼睛一亮。 这么说来,他是真的……能跟小玉姑娘长相厮守吗?只要考上了官职,就算是个小官也行,便能个心上人在一起永不分离了吗?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的姐夫兼师傅无所不能,只要交给师傅,一切都没问题了! 「师傅,您问吧。」他坚定的说道:「尽管查问,我是读了书回来的。」 雁永湛眯起眼,似笑非笑看着这半大不小的小舅子,懒洋洋道:「查问功课这是自然的,不过今晚不让你先走,我老婆一定不肯上床睡去。你的功课是小,你姐少睡了可不行。去吧,明天一早到书房来。」 「你问呀,你们忙,我这就去睡了。」羊洁轻声说道。 「你说话可没信用,刚刚说要去睡,又爬起来四处乱走。不成,我得亲自押你上床才行。」 「不用呀——」 「没信用的人,还不乖乖住口?」 眼看姐夫逗着姐姐,百般宠溺呵护自然流露,看得羊大任又是羡慕,又是向往。他也希望有一天,他有能力可以这样疼爱心上人,那一天就快来了,他确信着。 过了一个年,羊大任迫不及待地离开金陵,起程回到京城,准备要参加春关的大考了。 他满怀信心与期待入场考试,写卷子得心应手,答题行云流水,洋洋洒洒论述一番,自己都知道考得很好,交卷时,考官捻着胡子,还对他微笑。 考完之后,就等放榜了。意气风发的他,罕见地主动上黄莺楼去,满心期待的要见蓝小玉一面。 丫头们还是热烈招呼,把他请去小厅里坐,但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玉姑娘现身。他一个人在那儿枯等,喝茶也不是,吃点心也不是,左右一直听见热闹的笑声传来,越发让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等了一柱香的工夫,终于有人来了。是帮忙通风报信过的碧青。她神色慌张的开门溜进来,还一面慌乱看着后头,像在担忧后头有追兵似的。 「碧青姑娘——」羊大任站了起来。 「羊公子,好久不见。」她虽然在寒暄,神情却依然慌张,她匆忙说:「兰姨知道你来了,她今晚已经故意把小玉的局排满,就是不想让她见你,羊公子还是请回吧!」 羊大任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次是光明正大上门,怎么说也是客人,为什么—— 「那可以请兰姨过来一下吗?」他不肯放弃,坚持道:「我有些要紧事情跟她谈谈。」 事情还没成定局,但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一股子焦灼烧得他无法冷静。 碧青很犹豫,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道:「好吧,我帮你去请兰姨,不过羊公子,我还是觉得……这个……实在不妥。」 碧青出去了,留下一肚子疑惑的羊大任。又过了好一阵子,茶都凉了,兰姨才姗姗来迟。又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羊公子。」兰姨招呼过后,微笑道:「今晚怎么有兴致来听歌?可惜姑娘们的局都满了,可能没办法招呼周到,还请公子见谅。」 「小玉姑娘、我、她……」他一时竟结巴了起来。先拿起旁边的茶杯,猛灌一大口冷茶,冷静过后,才继续说下去:「兰姨,我这次回金陵已经跟家人禀告过了。待我春关结果揭晓之后,应该就可以开始准备迎娶事宜——」 兰姨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诧异道:「你?要娶我?不好吧,我都可以做你娘了。」 羊大任被吃了豆腐,也不会回嘴,只是涨红了脸道:「兰姨,我不是说笑的,是真心想要跟小玉姑娘——」 第十二章 「是吗?你是真心的?」兰姨笑成了个掩嘴葫芦。可怜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伙子,不自量力到这个程度。「你拿什么娶小玉?她一个月光吃点心就要花掉一万两银子,你养得起吗?」 「我、我尽力。」 「尽力?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呀。」兰姨轻哼一声,「我自小栽培她到大,吃穿全是最好的,还聘名师教琴教唱,如今才刚崭露头角,你就想把她娶走?可别忘了我们这儿是歌楼,要小玉就得先帮她赎身。」 「我自然愿意,这个赎身的价钱——」 兰姨斜斜看他,嘴角撇着,伸出指甲尖尖的一根手指。 「一千两?」羊大任在心里到抽一口冷气。他若当上县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时一百五十两,不吃不喝药多少年,才存得到? 没想到兰姨嗤笑一声,「一千两?你当是赎丫头吗?小玉可是黄莺楼的台柱,贵公子们捧着来送她的首饰随便加加也有一千两。要赎她,就得带一万两现银来。」 羊大任突然眼前一黑。用力眨了好几下,把神智给眨回来。 一万两?这数字大到无法想象,洋大人面对这样的狮子大开口,完全哑口无言,半句话都回不出来。 「不然,你请七王爷出手嘛。他老人家有的是钱。」兰姨凉凉提议道。 羊大任摇头,「是我要娶小玉姑娘,怎能让别人出钱?何况,七王爷绝不会同意帮忙点的。他看不起——」 七王爷看不起羊大任,也看不起青楼女子。这是事实,但兰姨听了,立刻像被针刺中,笑容迅速消逝。 「看不起?你以为黄莺楼是什么地方,可以让你随意看中个姑娘,就选回家去?」兰姨到这时才拉下脸来,「羊公子,别再痴心妄想我们小玉了。你有本事,拿大钱来赎她;要不然,有闲时来听她唱唱曲儿,自然很欢迎。但若要再胡说什么求亲的事儿,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三言两语利落说完,兰姨把呆若木鸡的羊大任抛下,自顾自出去了。 好半晌,丫头碧青才又奉命进来,脸色为难地嗫嚅着,要送羊大任出门。 竟是在赶他了。他茫然地跟着碧青走出去,一路上不少来寻欢的客人从他身边经过,个个都是衣饰华丽的贵客。跟他们一比,羊大任真的寒酸透了。 但想起她乖乖依偎在怀里的娇媚甜蜜,心底像是被烧了一个大洞。 「碧青姑娘,我还是想见小玉一面——」 碧青其实跟羊大任差不多年纪,却比他世故成熟不知多少,此刻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如此斯文又书卷气的俊朗男子,实在是个好对象,只可惜,蓝小玉不是他的良伴。 「羊公子,你还是……唉,下回,找个普通点的姑娘吧。别再到青楼流连了,这儿不适合你。」终于,碧青开口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小玉……不是能娶回家相夫教子、照料你生活的寻常女子。」 「也许小玉不是这样想的。」他还在坚持。「让我见她一面。如果这儿不方便,可否还请碧青姑娘帮忙传话,今夜,我会在盘子胡同外头的大树下等她——」 碧青脸色大变,连忙嘘了一声,神情严重地制止,「羊公子,千万别再这样说了!小玉又被发现私下跟你会面,我还帮忙的话,兰姨会、会、会……」 吓得都结巴了。 她知道兰姨不是说笑的,要是又被发现一次,小玉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可就完蛋了啊! 「今夜不成,那就明日、后日,我总要等到她——」 「别再多说了,羊公子,我担当不起。您还是快点走吧!」碧青猛摇头又甩手,吓得不敢多说,面无人色的把他送出了门。 站在华灯初上的黄莺楼门口,莺声燕语的笑谈声不时传来,夜未央,正是河畔烟花正热闹时,他一个人站在门口,却是无比的焦急和烦躁。 就这样吗?就这样要放弃? 羊大任握紧了拳。 【第五章】 羊大任真是给逼到了绝处。本来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没想到困难重重,最后的期望全在万能姐夫身上,急如星火的派人送信到金陵,却正好遇上他姐姐临盆,姐夫雁永湛一时无法脱身上京来,阴错阳差,竟先托了七王爷。 七王爷越老脾气越大,接到消息之后,把羊大任抓去问了个究竟。听完,果然不出所料,气得拍桌大骂:「你这个蠢货,居然谁不招惹,去招惹青楼女子,还想娶回家?你有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 「小玉姑娘只是单纯的歌伎——」 「你下句是不是要说她卖艺不卖身?」七王爷冷笑,一双浓眉打了个结。「所有的青楼女子都这么说,这鬼话你也相信?他们不是不卖,是价钱谈不拢。只要出得起,谁都能买。你懂不懂?」 想到兰姨竖起一根食指,睥睨看着他的模样,羊大任又是一阵恶寒。 「我……」气势弱了。 「你你你,你什么你?好好一个读书人,去惹妓女做什么?蠢货!」七王爷骂声响彻屋内,「来了京城,就自以为是公子哥儿了吗?你不过是个穷教书匠的儿子,还是孤儿!你想靠着姐姐嫁入王侯人家,就学那些纨绔子弟荒淫挥霍?你凭什么?你姐夫还帮着你胡闹,简直是莫名其妙!脑袋全进水了! 一顿臭买,惹得下人都在外面探头探脑。羊大任给骂得脸上发烧,白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还好,当日随后,报喜讯的人来了。好事儿全挤在同一天。 先是金陵派来的信差,带来的六王爷府添了男丁的好消息。羊大任成了舅舅。再来,靠近正午时,则是吏部来的好消息——羊大任顺利通过铨试,已经正式脱离了平民身份,要当官了! 这些喜讯,总算让七王爷的面色稍转,本来还想狂骂一轮的,也就算了。当下吩咐厨房备酒菜,破天荒地留羊大任下来吃饭。 「算你还有点本事,你姐肚皮也够争气。」七王爷悻悻然道。 顺利考上的喜悦、姐姐顺产的消息都无法抚平羊大任的心情,他还是挂念着小玉姑娘,依然不死心。 七王爷席间见他依然神思不属的样子,就知道他还在想那个歌女,简直像是中了盅惑似的。 青楼女子便有如此魅力,也怪不得涉世未深的羊大任如此沉迷。七王爷姜是老的辣,对于阻挠小辈婚事,他可是挺得心应手的。当下虽在吃饭喝酒,却皱起了眉,开始苦思起良策来。 「七王爷,这段时间来,要多谢您的照顾。」羊大任举起酒杯。 七王爷一挥手,「不用谢,我也是受人之托。你那姐夫……专给人找麻烦的。」 雁永湛确实是个麻烦人物,要是让他上京来处理这事,照他宠老婆又爱屋及乌的情况看来,铁定会任着小舅子羊大任胡闹,加上雁永湛乃至于金陵六王府有的是银子,烟花女子狮子大开口起来,说不定就真的给狠敲一笔。 没这回事!有他精明能干的七王爷在这儿,谁也别想占了便宜去! 当下他打定主意,一面斜眼冷睨着羊大任,看得羊大任心里发毛之际,才慢吞吞问道:「吏部要你何时去报到?」 第十三章 「说是十五号之前——」 「别拖到那么晚了,赶明儿个就去一趟。自己的前途得巴结点,快快分发了上任去,也省得在这儿打扰人。」 「是。」羊大任汗颜。「我明天就去。不过,关于——」 七王爷没让他说完。「什么杂念都先抛开,你先把任官的事儿搞定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的,别婆婆妈妈老在想风花雪月!」 羊大任不再多说,吃完饭之后,借故要回去整理书籍行囊,却是趁着夜色又溜了出去,到黄莺楼后头他们常偷偷碰面的胡同口,等候佳人。 他相信碧青姑娘会告诉小玉的,小玉会知道他在等她。今日、明日、后日……一直要等到她才罢休。 七王爷自然知道他溜出去了,但没有发作,也没有派人去抓他回来,因为七王爷这晚上也挺忙的,有诸多事情要忙处理。 兵分两路,一是派信差连夜送信到吏部尚书府,要简尚书立刻发铨叙令,两天之内就羊大任送出京城去当地方官;另一方面,则是整装更衣,带着几名家丁护卫,亲自前往河边黄莺楼。 不但要预防夜长梦多,还要釜底抽薪。七王爷可是下定了决心,一定得帮羊大任把这烂桃花给斩干净! 来到黄莺楼,大刺刺的登门踏户,七王爷往最正中的大厅一坐,傲然命令:「当家的在哪里,叫来见我。」 谁都知道这位正是鼎鼎大名的七王爷,丫头们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去通报了兰姨。不消片刻,盛装打扮、风韵犹存的兰姨便出现了。 一见面,大厅里气氛便有几分凝结。兰姨摆出招呼贵客的殷勤笑脸,却有点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七王爷大驾光临,真是难得极了。」 「好久不见了。」七王爷也一样皮笑肉不笑,冷冷道。 就这么一句,机灵的丫头们都听得出来——这两人,一定有过节! 「王爷贵人踏贱地,可有什么指教?」兰姨亲自接过酒壶,帮七王爷斟了一杯,奉了上去,「请先喝杯酒,坐下来谈吧。」 「免了,我不是来饮酒作乐的。」 七王爷手一挥,后头跟着的家丁便把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搁在桌上,解开,露出了里头包着的金元宝,映着烛光,闪着刺眼的光芒。众人看得都傻了。 除了兰姨。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这儿是五百两。」七王爷指着闪亮亮的元宝,颐指气使道:「我有个小辈羊大任,人很蠢,不晓得怎么会给你们黄莺楼的姑娘给缠上了。他还有大好前途,不容断送在烟花巷里,这钱你拿去,把那缠人的歌女嫁掉、送走、卖去当丫头……随便你怎么处理,总之,别让羊大任再见到她。」 此话一出,厅内一阵寂静,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如此霸道蛮横口吻,还真只有王爷说得出口。 「王爷老毛病又犯了。」半晌,还是兰姨打破沉寂,她掩嘴轻笑,「这世上仿佛没有您买不到的东西呢。」 「是吗?」兰姨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神却越发寒冷,「也许有一天,七王爷会大吃一惊,发现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废话少说,你到底收不收?要你一句话,能不能把事情处理好?」 「那是当然。」兰姨老实不客气,要丫头过去把元宝们包好收下,一面灿笑道谢:「多谢七王爷赏赐,您老就别担心了,包准您高枕无忧便是。不过王爷,您忒小看我们黄莺楼了,五百两银子,顶多买个小丫头呢。」 「这是什么意思?嫌少?」七王爷眼一眯,冷冷问。 「自然不是,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兰姨好整以暇回答:「我想羊公子或七王爷可能有所误会,羊公子也许爱慕我们的台柱小玉,不过呢,跟他常私下偷偷会面的,可是这个丫头——」 她遥然一指,突然指向站在门口的碧青。 碧青大惊失色,没想到兰姨早就知道自己帮忙传口信的事儿?这下子该糟了,兰姨会怎么罚她?她一家人都靠她养的呀!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完全就是不打自招的心虚貌。七王爷看在眼底,心下迅速盘算了一番。 买个丫头也不是大事,羊大任离开京城身边也得有人照料。何况这是他自己喜欢的,还私下跟人家幽会!可不能说他七王爷不够大方了,可是花了大笔银子帮羊大任这兔崽子达成心愿呢。 「丫头就丫头,我买了。」 兰姨又是掩中轻笑,「这可是我身边得力的丫头,不能让七王爷说买走就了买走的。」 「我知道了,再加三百两便是。别再讨价还价,八百两买一个丫头,最好是包山包海,什么都会做。叫她整理整理,过两天就跟着羊大任走吧。」 说完,七王爷哼了一声,起身就走。好似到店家买一幅画或一个花瓶,买完了连声招呼也没打,掉头离去。 从头到尾,他与兰姨的目光,都没有正面相对过。 当这一切发生时,蓝小玉却浑然不觉。她只是一心一意等着羊大任,越等越是困惑,为何他一直不见踪影?连多次死活恳求拜托碧青出去打听,回来也都是一脸苦恼,吞吞吐吐,说是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而且,过了生日之后,兰姨和梅姐仿佛突然察觉她是大姑娘了,对她的态度大变。梅姐越发严格,说笑闲聊都少了,唱的曲子稍有不对、指法稍微马虎都不行,练琴练嗓的时间更长,像是巴不得要马上把所会的一切全教给蓝小玉似的。 而兰姨就更奇怪了。表面上是没变,但蓝小玉却隐约觉得,兰姨惯常的笑脸有些不对劲。说不上哪儿不对,但她就是敏锐地察觉,那笑容并不是真心真意,反而像在盘算着什么似的,令她心生莫名畏惧。 所以比起来,她还宁愿到梅姐这儿来。虽然梅姐态度永远淡淡的,可是至少她不作假虚伪,是真心为蓝小玉好。 下午时分,蓝小玉又在梅姐这边练琴。琴声萧索,伴着外头滴答的春雨声,十分恼人,更显寂寥。她抬头往外看,蒙蒙雨势中,天空一片铅灰,正像少女此刻心境一般,沉甸甸。 「叹什么气呢?」突然,梅姐淡问,「这首曲子不好练,静下心来多练几次就是了,别这么唉声叹气的。」 蓝小玉索性收了手,随便一拨,一串紊乱乐音荡漾在小厅内。她闷闷地说:「梅姐,我不想练了。」 梅姐笑了笑,「哪能说不想练就不练?这可不是在培养兴趣,你得靠这个吃饭的,没点本事在身上,你怎么当歌伎?不许任性。」 蓝小玉听了,雪白的小脸更是垮下来,柳眉儿成了倒八字。像这样的话,梅姐以前是不会说的,最近却常常挂在口边,让人听了,觉得压力好大呀。 以前,唱歌弹琴都是开心的事,这会儿慢慢的都变了。越发让她想逃开,逃到那个人身边。 「我不是烦那个,而是在烦……有人,为何好久不见了?我想不通呀。」蓝小玉毕竟藏不住话,何况再忍下去,真是要闷坏了,她冲口而出。 梅姐停了停,没有多问,片刻,琴声继续从帘幕后传出来,像是没听见蓝小玉的话似的。「别分心,再练一次。来,我陪你从头弹。」 第十四章 「梅姐,我真的不想练。」蓝小玉干脆站了起来,在小厅里焦燥踱步,走来走去,一面喃喃道:「他一定从金陵回来了,又已经考完,为何……没消息呢?我又没法子出去找他——」 「男人不用你找,他们想找你时,打断腿也会爬来。不想见你时,你就算跪在面前,他们也能视若无睹的跨过去。」梅姐还是淡淡的说。 蓝小玉诧异地停步,回首,直望着梅姐的方向。 毕竟不是笨孩子,她反问道:「梅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告诉我羊公子不会来了吗?」 梅姐又不响了。她的琴声也停下,只剩洞开的窗外沥沥的雨声。 「他跟我说好的,从金陵回来、考上了之后,就回来找我!」蓝小玉豁出了,像是要说服梅姐、又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大声说:「羊公子不是一般纨绔子弟,他是认真的、老实的、有学问的读书人!他不会说谎!」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你听过吗?」梅姐轻轻地说,语气中带着难言的苦涩,「把现在的心情记清楚,往后弹琴时,把这样的情感放进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弹什么琴了呢!」蓝小玉不肯听完,顿足嚷了起来,「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 「怕是你自己骗自己吧。」梅姐见她执迷不悟,知道不下猛药不行了。她也站了起来,先是往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你过来,到这边来看。」 蓝小玉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梅姐的套间是在楼上的转角,最僻静的角落,还临着河,视野极好,但此刻外头雾茫茫的,能看到什么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台上,如毛的雨丝打在她脸上。先是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后,正不解时,梅姐又开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说到胡同口,蓝不玉心跳猛地乱了谱。原来……梅姐这儿是看得见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会……不就…… 还来不及脸红,她便眼尖发现,那个熟悉的蓝色长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树旁徘徊。 蓝小玉立刻攀住了栏杆,眼睛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吗?他……可是在等她?为何碧青没有提起? 下一刻,蓝小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细雨中的情景却清清楚楚:一个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还撑着一把伞,伞下两人靠得好近好近,喃喃诉情,难分难舍的样子。 蓝小玉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了窍,飘在半空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伞下的女子本该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姐妹、一直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帮他们传话的碧青。 传着传着,竟然传成了这样。 「看清楚了没有?他天天在那儿跟丫头幽会,不只跟你。」梅姐的嗓音仿佛鬼魅,在她身后幽幽响起。「人家已经让七王爷带着银子来过了,整整八百两,买走了碧青。他考过了春关,分发回蔺县去当县太爷,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蓦然哑了。 「若是随他去了,要烧饭洗衣伺候他之外,将来还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连鸡都没杀过,一双手只弹过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没有缠着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着要回头了吧。」 一字一句,说得合情合理,却又像是烙铁一样烙在她心口。 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双眼眼底的灼烫。她死命瞪大了双眼,无法移开目光,无法动弹,无法—— 「你这个傻孩子。」梅姐的语气这才转为悲悯爱怜,「看清楚了也好,就痛这么一次,好好认清男人;痛过这一回,你就会长大了。」 蓝小玉不声不响,像是连呼吸都没了气。她慢慢的,慢慢地回头。 突地,一阵强劲的河风吹过,把层层香云纱做的帘幕吹开一角。梅姐太过关心蓝小玉,一时闪避不及,瞬间与她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蓝小玉像是突地听到一声闷雷巨响。因为她看见一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岁月痕迹的脸,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梅姐——」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紧紧抓着栏杆的小手慢慢松开,身子软倒在露台上,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 小玉病了。 黄莺楼的金嗓子挂病号要休养,让京城多少公子哥儿怅然若失,慰问的礼物、补品轮番送上来,堆得小花厅都满满的,令人目不暇接。但众人的关心,蓝小玉却没有接收到,因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来看过,都说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只要服两贴药、休养两天就好了。可是没想到,两天之后又两天,蓝小玉的病还是没起镄。 哪有寻常风寒拖这么久呢?慢慢的,谣言开始四起:有说她是重病的,也有说她其实是中邪,还有人猜测,根本就是装病,只是兰姨要借此提高她的价钱的手段而已。 纷纷扰扰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听在耳中。无论如何,他还是担心她。 虽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门去,让兰姨给了个老大的钉子碰回来,请碧青姑娘私下传话,想见小玉一面,求了几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脸抱歉地来回说没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练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姐夫等下来,请托了七王爷出面,七王爷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回来之后又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说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见钱眼开的歌女,居然一见面就要钱,把银子都收去了,还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兰姨从中阻挠。小玉绝对不会贪图银子的,她知道他穷,还是说要等他,愿意跟他厮守。 眼看着要往蔺县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离开京城了,又听到了蓝小玉生病的传闻,羊大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门要上市集买东西的碧青,诚心请求着。这阵子也多亏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状况,要不然,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碧青脸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羊公子……真的还是不死心呀,一点也不像兰姨说的,几天之后就会知难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书卷气,毫无纨绔气息。唯一的致命缺点,就是没有钱。碧青望着他恳切的俊脸,心底百感交集。她虽是被兰姨卖掉的,至今也还瞒着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愿意跟着他走的。 终于,她下定决心地说:「好吧,羊公子,我就帮你这最后一回。不过,羊公子也要答应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请羊公子都别怪罪碧青可以吗?」 羊大任很是诧异,「碧青姑娘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这句话就成了。不过今儿个太晚了,没时间准备,明日的话——」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帮忙下,一大早装扮成了来送礼的小厮,由后门进了黄莺楼。一路有她带领,顺利上了楼,来到蓝小玉的套间外头。 第十五章 蓝小玉已经起身了,披着外衣,正在小厅临窗的长榻上懒坐,面前摆着一张琴,旁边还有摊开的琴谱,却没有要弹的样子。四周很静,没人敢吵她。 她犹有病容,本来丰润的脸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脸,一双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见底,看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而她自己却始终有点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见人的样子。 羊大任已经走到她面前了,激动得双手都微微发抖。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如今终于见着面了,她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小玉——」 蓝小玉有些呆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碧青。眼眸这才闪了闪,长睫随即垂下,像是弱不胜力的样子。 她真的好娇弱,好像画像一样,风一吹就要飘走了。她咳了几声,嗓音略略瘩咽,果然是无法唱曲,只能休养。 「羊公子……要起程了吗?我听……碧青说了。」她开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见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别,毫无留恋似的。「请恕小玉病弱,无法……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给刀在割,一下一下,缓慢的速度正好配合蓝小玉说话的节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残酷。他亲眼确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她是养在金丝笼里的娇贵黄莺,略有风寒,便病得如此虚弱。这房间够温暖、舒适,旁边还温着一小盅燕窝粥等她喝。身上披着金丝棉的外衣,桌前摆的古琴价值更是连城。 若真不顾一切,带着她到什么都没有、穷乡僻壤的蔺县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里承受得住?这真的是他要的吗?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个人都这么说,软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确是要离开京城了。想说走之前……一定……要见姑娘一面。」 说话时,胸口扯动的疼痛,为何越来越猛烈?羊大任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苦,他一口气都快换不过来,要窒息了。 蓝小玉点了点头,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继续开口,遂淡道:「那么,公子保重。」 就这样吗?短暂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烟消云散,不,像从没发生过,到头来,还是要分别。 分别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还在眼前,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永远不能弥补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哑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门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声警告:「羊公子,你该走了,我听到有人过来的声响——」 他还舍不得,双眼贪恋地在她惨白的病容上流连。而她,却始终不再抬起眼来,仿佛累极了,随时都会入睡、坠入梦乡的模样。 蓝小玉是真的像在发梦。她这阵子吃了大夫开的药贴之后,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梦境与清楚的差别。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现时,居然也没有太心痛,他对她说话的模样还是那么斯文温柔。他对碧青,也是这样吗?他对别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会心痛,也不会流泪。她只想闭起眼好好睡一觉,也许,可以在梦里见到那个带着腼腆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长榻上躺下了。闭上眼,脑袋里模模糊糊的,耳边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随即,脚步声远去了,终至消失。 翻了个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尝到的情爱甜蜜,连同她的影子,在梦中都随着羊大任而去。 从此,她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第六章】 河边的垂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如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黄莺楼这几年来越发兴旺,门面都改建了几次,更加金碧辉煌,这都是靠着台柱蓝小玉赚进的大把银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绝伦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艺琴技,风靡了整个京城。 蓝小玉最特殊的一点,是她的淡然气质。管你主公贵人、贩夫走卒,上门的客人都一视同仁,花再多的银子也未必能换来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这样淡漠的态度,反而让爱慕者为之疯狂,每个人都想博得她的别眼看待,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散尽家财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来喝点莲子羹,特地为你炖的。你喜欢蜜露,这上头可是加了董公子前两日送来的官方蜜露,快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兰姨。」她淡淡应了,接过瓷碗。 不只对待裙下之臣,就算对待黄莺楼的众人,蓝小玉也是这样的态度。有礼温和,但疏离淡然,再也没人看她发过脾气,使过性子。 那个娇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场缠绵经月的风寒重病之后,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间长大,简直……像是第二个梅姐。 梅姐不住在黄莺楼了。几年前便已迁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简出,专心礼佛。久而久之,黄莺楼的众人都渐渐淡忘了这个人。 蓝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绝口不提也不问,像是从来没有梅姐这个琴师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话,就休息吧。」兰姨体贴地对蓝小玉说:「晚一点的客人就让云彤去招呼——」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这表面上是体贴,但实际上她很清楚,代表着晚一点的客人并不重要;要是贵客临门,兰姨才不会这么说呢。 在兰姨的眼中,只有银子最要紧,只要蓝小玉一天能帮黄莺楼赚进大笔银子,兰姨就会像这般客气又殷勤地捧着她一天。 「没事的,我先梳个头、化个妆,一会儿就下去。」她淡淡说。 兰姨满意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窗前独坐。这儿本来是梅姐的套间,梅姐走了之后,蓝小玉就搬了进来。她常常开了窗对着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仿佛一幅画似的。 后头有轻微声响,一个丫头提着镜箱过来,熟练地打开架好,摆出了胭脂水粉要帮蓝小玉化妆、梳头。 「不用了,让我坐一会儿吧。」她轻轻说。 她确实不用整妆,脸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惊人;一匹黑缎般的长发盘得漂漂亮亮,一丝不乱。丫头轻轻叹了口气,把粉扑又收回镜箱。 「叹什么气呢?」蓝小玉看了一眼丫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得下去唱曲儿、陪喝酒、陪笑好几个时辰呢,我都没叹气了,紫音,你叹什么?」 丫头紫音比了几个手势,要她如果累了就别下楼。蓝小玉嫣然一笑。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只不过有时觉得,丫头的命还比我好一点——」 这个丫头其实是哑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几个手势。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着我,我该知足了。」她淡淡说。慵懒起身,指点丫头:「帮我把琴备好,我就下去了。等会儿是什么客人?」 丫头板起脸,做出捋胡子的样子,左手掌一摊,好似在看一本书。 「老头子吗?那轻松多了,他们爱听文绉绉的,说不准还有已填了词要我唱,很好打发的。」蓝小玉轻笑。 不论词填得多坏,她永远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艺,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词听起来都有如天籁。至于内容写得如何缠绵悱恻、大诉衷情、赞美仰慕,她从来没看进去过。 第十六章 唱的是风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脱,从不往心里去了。 下了楼,远远就听见待客花厅里那爽朗的谈笑声。显然酒过三巡,客人们都有些醉意了。她略略提起裙摆,跨进厅里—— 众人抬起头,谈笑声骤然停了,全都屏息看着貌美绝伦的她出场。蓝小玉一脚很习惯,自在聘婷地走了进去。 「公子们万福。」她优雅行了个礼,一一向客人们招呼:「刘尚书、秦大人、柳大人、程公子——」 「真是美!」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不绝口地盛赞起来。 「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说的没错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轻男子的肩,一面热心地对蓝小玉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城覆命的羊公子,他在穷乡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儿个特地带他来见见世面!」 沉静的美丽黑眸望向他,淡红的樱唇一弯,「羊公子,幸会了。」 那个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貌,唱起曲儿来,还是犹如天籁。该强的地方动人心魄,该弱的地方虽如游丝,字字清楚;转折、停顿全恰到好处,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听她表演一回,仿佛吃了仙丹妙药,全身舒畅。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娇俏味道全没了,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静静坐在角落聆听。虽然她就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久别重逢,她连眉儿都没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厅内热闹极了,全是朝廷里年轻的官员,还不算是大富大贵,但是个个意气风发,在美人儿面前更是力图表现,高谈阔论。 照说羊大任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但话不多的他,却俨然是众人的中心,今儿个也是特地为他接风来的。 「真不容易……」 「五年就让蔺县起死回生……」 「听说蔺县现在掌握了前线所有军报、铺盖原料供应——」 「钱可赚得多了,还是独占,真行——」 漫无边际的赞美在厅里飘荡,配上美酒佳肴,很快的,这些青年才俊个个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着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和当年那个带点傻气的的书呆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蓝小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依然解语花一般闲闲抚琴轻唱,不打扰爷儿们大声谈笑,却又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终于,客人们一个个醉了,让随从、家仆等人接走,夜夜渐深了。 蓝小玉今夜工作完毕,垂着眼眸正要起身离去时,突地,被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嗓音给叫住。 羊大任没有离开,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小玉姑娘,请留步。」 闻言,她只有长睫颤了颤。 他有这么高大吗?蓝小玉恍惚想着。五官自是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的肤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宽了,深色长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壮了不少。 当年的他还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男子。本来俊秀斯文的轮廓更深刻了,一双浓眉下,眼神却还是很温柔,定定看着她。 突然之间,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连丫头都不见踪影。 「羊公子还没走嘛?」蓝小玉轻问道:「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他笑了笑,「只是想问问,小玉姑娘可否赏脸,坐下来陪我喝杯酒,叙叙旧?」 他今晚喝得还不够多吗?蓝小玉瞟他一眼。只见他眼神极清醒澄澈,毫无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样子? 不知为何,「许久」这个说法,让她眼眸闪了闪,嘴角又弯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寻味的笑意。 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笑都不是在真笑,只是弯了弯嘴儿而已。 芳唇微启,吐出如银铃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许有所不知,小玉只献唱,不喝酒的。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请兰姨安排!」 「不,我只想跟你聊聊。」他凝视着她玉雕般的小脸,坚定道。 又是一阵凝滞。蓝小玉终于抬起眼,正面迎视他灼然的目光。 要叙旧?要喝酒? 「好我陪,可要一百两银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吗?」 如此优美的嗓音,语调像唱歌一样,说出的挑衅话语却像箭一样伤人,深深刺进羊大任胸口。 他硬是撑住,微微一笑。「一百两是吗?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只见羊大任静静地从衣襟里拿出银子——还不是碎银,而是一锭货真价实的银元宝,大约就是一百两左右——搁在桌上。 「请坐吧,小玉姑娘。」他甚至亲手帮她斟好了酒,搁在她面前。 蓝小玉僵了僵。但话已经说出口,骑虎难下,她也只好重新坐下。 说是要叙旧,两人却是对坐无语。油灯的灯芯跳动着,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摇晃晃。 终于,羊大任开口了。 「好久没上京城,都忘了这儿有多繁华了,挺不习惯的。」他笑笑说。 「嗯。」 「黄莺楼生意挺不错吧?门面越发豪华了。」 她缓缓颔首。 「兰姨可好?今晚还没见到她,还是一样容光照人吗?」「托福。」 「而说到荣光……」他端起了酒杯,从杯子上缘看着她,含笑说:「小玉姑娘多年不见,出落得越来越美了。」 「谢谢羊公子。」她浅笑谢过。 照理说她是在也该开口寒喧两句,问问他这几年近况如何,但是蓝小玉却没有开口,始终只静静盯着面前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个有双灵动美眸、未语先笑、叽叽呱呱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美得惊人,却也矜持疏离的京城名伎。 对她冷然态度,羊大任也不以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轻啜了一口,优闲问道:「美是真美,不过……唱的曲儿,怎么退步了呢?」 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记回马枪,蓝小玉罕见的一惊。随即,更罕见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以为他是谁?何况,他懂什么?京城第一歌伎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她这几年来专注练艺,从无一天荒废—— 等等,可别中了他的计。他一定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激怒她的。她蓝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姑娘了。 所以当下只是嫣然一笑,放下只轻碰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是这样吗?多谢羊公子指教。看来小玉真该回去好好反省,多练练琴才是。」 「我是说——」 她不再听他多说,莲步轻移,迳自往厅门走。门一开,把在外头等着要进来收拾的丫头给吓了一跳。 「白蓉,你们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楼去了。」 丫头们对蓝小玉的行径早已习惯,一经交代,便赶忙进来准备招呼客人。 厅里只剩下羊公子一人了。人家可是当红的年轻地方官,居然独自坐在花厅里,而且—— 「羊公子!怎么在喝残酒呢?」丫头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收拾,「连茶叶冷了……要用什么点心?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关系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第十七章 话虽这样说,羊大任还是怡然端坐,没急着走。 长臂伸了过去,把不属于他的那杯、只碰了碰柔软芳唇的酒杯给拿过来。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回到他在京里的住处——是吏部早已帮他安排好的——都已经过了一更,夜深人静了,但府里还没有熄灯,有人在等他回来,果然,小厮在门口迎接,提着灯笼帮他照路。穿过前院,走上长廊,便见一个身形窈窕,腰腹之间却有些圆润的女子身影迎了上来。 「碧青,你还没睡?」羊大任一见,便温和地责备道:「不是说了要你别等门吗?都怀着身孕了,还刚从蔺县一路长途奔波进京,怎么不多休息?」 来的可不就是当年随他南下的碧青。此刻已经有着四个月的身孕,还坚持要随他一道回来。 只见她已做妇人打扮,一脸关切地问:「大人去了黄莺楼吗?见到……见到小玉姑娘没有?」 羊大任笑了笑,点头。 「那她现在可好?是胖了,瘦了?还是一样好看嘛?」碧青急急问:「你们见了面……可有……好好叙旧?」 「叙旧是有的。」羊大任只简单回答,「小玉现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黄莺楼又大又气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听了,脸色黯淡下来。 「可是……碧青,没脸回去见小玉姑娘。当年……」 当年,七王爷、兰姨连同碧青自己,联手让他多了个丫头随行。而羊大任是答应了碧青的,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真的没有生气。 岁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过去了。 「当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会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吗?大人,是她这么说的?」 自然不是,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回想蓝小玉今夜突然见着了他,却自始至终那个水波不惊、犹如老僧入定的模样,羊大任在心里暗自想着,她大概连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么会在乎当年碧青做了什么? 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心底还是突然一抽。 他设想过他们重遇的景况,猜想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愤怒、也许怨恨、也许有眼泪、有责备、也许会教他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 就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平静淡漠样。那样的态度,伤人最深。 但是,他只对碧青安抚道:「没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毕竟他也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说出口的少年读书人了。不管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烦恼,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不过是个读书人,年纪又轻,铁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选了蔺县去当官。蔺县不过就是个穷苦地方。多年前水患之后,壮汉、年轻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还有山贼流窜,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当官的没人想去那儿。 没想到,在这个年轻书生县令到任之后,短短几年内,研发了以蔺车混织的布料,又轻又暖又坚固,比起金丝棉、皮革等价昂又笨重的材质来说,实惠又实用,军队、旅商、乃至于贩夫走卒,莫不争相选购。 还有,蔺县出产的蔺纸也成了抢手货,纸张坚韧又漂亮,写起字来圆润光滑,又不易褪色,连宫里各处都大量订购,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偏偏这些全都要靠蔺县出产的特殊蔺草,以及生长在蔺县的人们巧手编织制造。这一切,还恰恰好都掌握在那个看似斯文的羊县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厉害,不管是有再艰难的困境、再大的买卖、再多的繁琐事儿在脑子里绕,他永远微笑以对,客客气气,从从容容的解决难题。 「大人,碧青只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么能放心?」碧青苦恼地说着,眼眶儿也红了。「她也都二十一了,还没有归宿,依然待在黄莺楼,这怎么成呢?下半辈子做什么打算——」 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赚的银子,可能三辈子都花不完,你担心什么?何况我不是说了吗,她看起来挺好的。你就别再烦了,多操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轻按在腹部,算是听进去了。不过她还是抬起头,满怀希望的对羊大任说:「大人,您会再去黄莺楼看小玉吧?会吧?」 羊大任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劝走了忧心忡忡的孕妇,羊大任独自回到房中,只见下人们手脚麻利,寝房、铺盖都已经整理好了。他随身带的衣物、书籍也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套间外头连着书房,架上的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齐备。 他缓缓走了过去。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轻轻抚过。 几年来事必躬亲,让他的手不再像是读书人般的白净,粗硬了不少之外,还结了茧。抚过桌巾时,还稍稍磨勾起上头已经有些褪色的精绣花样。 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羊大人的随从都知道,书房里一定要铺上这张桌巾,就算已经洗得有些陈旧了,也一样。连出远门也要带着。 桌巾来历没有人知道,就连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羊大人是很和气的,有问必答,毫无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问起这件事的话,他总是笑着不多说。 羊大任凭窗伫立,一阵清凉夜风拂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河边,天籁般美妙的歌声随风飘来,洗涤了他烦躁茫然的心情。 但睁开眼,往日欢笑甜蜜便烟消云散,他又回到当下,黑夜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少个夜都是这样度过,如今—— 如今,他回来了。 【第七章】 僻静的西山后山腰,浓荫参天。下午时分,一阵阵优美轻柔琴声犹如行云流水般流泻,回荡在山间。 「小玉,你怎么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姐有些沙哑的嗓音诧异在问。 蓝小玉也从琴弦中抬起头,不解反问:「什么?」 「你的琴音不大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梅姐问。 这几年来,蓝小玉的琴弹得出神入化,乐音间该激越就激越,该低回就低回,从不出错。但今日下午,她连续奏错了几个小地方,自己却浑然不觉。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是吗?也许没练熟吧,我再弹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姐的问题,迳自低头,重新抚弦弹奏了起来。 以前的她可是一点儿心事也藏不住,什么话都要说出来的;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心里有事,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永远淡淡的,让所有人有些忌惮,不敢随意乱问。 但梅姐关系不同。她就像在看镜子,小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当年的模样。 如今她果然看见了一个长大的小玉,不动心、不动情,百毒不侵,别说被男人骗了,这些年来疯狂追捧的裙下之臣们,大概连进她的眼里都没有过…… 「真的没事吗?不想跟梅姐说说?」梅姐望着她低眉敛目抚琴的模样,温和地问。 「没事。可能有些心急吧,毕竟一个月才来看梅姐一次,能请梅姐指点的机会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蓝小玉柔顺回答。 「哦?」梅姐笑了,「不是因为怕被人追到这儿来?」 听她这么一说,蓝小玉原本流畅拨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铮的一声,琴弦给绷断了。 第十八章 「梅姐在说什么,小玉不懂呢?」她装傻。 事实是,这阵子以来,羊大任堪称神出鬼没;有时在黄莺楼捧场,有时,她被重金聘去表演唱曲时,他也会在席间出现;而有时,就像今日,明明是她休息的日子,照例到西山来看梅姐,但都出了城了,她还是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人会突然现身。 「他已经来了。」早已听见动静的梅姐起身,过去亲手把窗户推得更开。 只见安静而离世的小庵外头是修竹环绕的小院,连篱笆都没有。这会儿望出去,竹林里有个修长英挺的身影闲立,他背着手像在欣赏风景,又像在聆听乐音似的。 蓝小玉心头一震,美目圆睁。他跟踪她?到底想做什么? 「羊公子,请进来坐吧。」出乎意料之外,梅姐居然扬声邀请他。 羊大任转身,英俊的脸上有着淡淡笑意。在他的凝视下,蓝小玉别开了头。 「不用了,谢谢。我在这儿欣赏就很好。」他悠然道:「琴音与山水之音相结合,果然才是天籁。」 看他那么从容的模样,蓝小玉却觉一阵无名火烧起。 这算什么呢?他对她似乎又有兴趣了,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她还是那个天真单纯的蠢姑娘吗? 他爱捧着银子到黄莺楼撒,那是无任欢迎,但连她到西山来想静一静都要打扰,这客人也太讨厌了。 当下她冷着小脸,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乐谱、古琴。 「要走了吗?不留下来吃饭?」梅姐诧异问道:「怎么了?是因为羊公子打扰到你练琴吗?请他离开就是了——」 「自然不是。西山这么大,谁爱来都可以来,我哪管得着呢?」蓝小玉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淡然无谓的表情,「梅姐应该知道,客人们说什么、做什么,小玉是不在乎的,只想静心把自己的琴练好、把曲唱好就是。」 没想到梅姐缓缓摇头,「这不是静心,这只是在逃避。」 一句话说得蓝小玉心惊,又暗暗不服气起来。 「若真的视他如常,就不会刻意冷淡,只当一般客人应对了,不是吗?」梅姐是看着她长大的,加上两人情分不同,自然苦口婆心:「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他——」 蓝小玉突然打断她的话,一双向来沉静的美眸此刻闪烁着莫名的怒意,口气却是可以压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谢梅姐指点。」 这分明是要赌气,梅姐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蓝小玉已经垂下眼帘,挂上那淡然无谓的面具,像是心门也关上了,这一回关得更密、更严,把一切都挡拒在门外。 就是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让梅姐始终无法跟她深谈。关于羊大任,关于他们之间的连结,关于多年来的秘密—— 挫败地叹口气,梅姐眼光不由自主投向竹林里,斯文却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离的跟在她身边,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说,静静的走着,两人之间,只有沙沙脚步声。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马车已经在等候。他温声邀请:「小玉姑娘,让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当他是个偶遇的客人好了,没必要给他特殊脸色看。蓝小玉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上车。 结果一上车,她就有些后悔。搭过不少达官贵人派来接送她的车辆,里头都很宽敞,也都是她一个人坐;但这辆马车里头并不大,加上还有人就坐在她对面,不小心点,膝盖都会碰在一起。 蓝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粉脸上毫无表情。羊大任一上车,见她那个老僧入定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车子小了一点,请姑娘别介意。」他嘴上虽在致歉,语气也无比真挚,但是一上车就故意坐得离她颇近,近得她都可以闻到他身上气息。那是一种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帮你拿琴?」见她一直抱着那张古琴,羊大任体贴地问,一面舒服地伸长了腿——还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谢谢公子。」蓝小玉面无表情地把琴推过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换来一声闷哼。 然后,因为实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态度、眼眸里闪烁的笑意给气到,她抱歉道:「撞着公子了吗?真对不住,这车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赵公子的车都小,我不大习惯。」 羊大任安静了,墨黑的眼眸锁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赵公子的车?」他静静问。 「是呀。」她弯了弯嘴角,「小玉幸运,客人们就像羊公子这么体贴。」 轰!羊大任像是看见了蔺草收割后,把不堪使用的碎茎枯叶聚集起来焚烧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烧起。 这火,是酸的。 「是吗?他们的车,都比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蓝小玉一惊。下一刻,他的长指已经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轻磨过她脸蛋,引起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很快地,一阵红晕隐约涌上。 「你——」 「既然他们车子大,那就坐得远,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致的下巴流连了片刻,才移开。 她瞪着他片刻,随即又别开头。 搭别人的车时,从不会有单独跟客人在车里的时刻,不是丫头陪着,就是专车接送她一人。兰姨保护她这个黄莺楼的活招牌,可是保护得面面俱到。 这些,他自然不会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领悟到呢? 有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凭窗独坐,蓝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万丈;她的脸上也映着霞光,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点你的局。」兰姨出现了,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已经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点,自然去呀,怎么不去。」她垂下眼帘,淡然反问:「难道他拖欠银子,怕他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兰姨有些尴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结清,再巨额的款项也付得干干脆脆。 想到当年给他看的诸多势力脸色,兰姨自然是心虚的。她搭讪似的对小玉说:「想不到这羊公子还真是发财了,难得他也念旧,回京城来还这么捧你的场,依我说呀——」 蓝小玉回眸,冷冷直望着兰姨,让兰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强了 「怎么呢?兰姨,你打算说什么?」蓝小玉嗓音平平地问:「是要趁他还有兴趣时间问,愿不愿意索性出五千两买我一整夜吗?」 兰姨被她说破心事,粉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纪这几年来,兰姨嘴巴两侧法令纹越发深了,抿嘴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凶狠。 「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兰姨咬牙切齿道:「你转眼二十一了,这几年来多少公子贵人要买你,你全部拒绝。现在是正在风头上,还可以拿乔,价码喊得高,但你以为还可以这样多久?再过个一两年,等云彤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到时——」 第十九章 「到时要卖也卖不到这好价码了,可是这样?」蓝小玉丝毫不动气,轻轻一弯唇,又转回去遥望着灿烂霞光下静静的河景。「兰姨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的话,顶多最后就像您,管着黄莺楼,卖底下姑娘赚钱,也不错呀。」 「你……」兰姨怒得几乎说不出话,一甩袖,回头就走。 蓝小玉叹了一口气。兰姨提这件事不只一次,近日更是一有机会就说。虽然暂时气跑了,但回头一定又是堆满笑容,放软姿态来劝。 老实说,她并不怎么在乎。反正运气好的话,找个看到顺眼的客人委身;运气不好,就像梅姐或是兰姨这样,其实也不算太糟。 想她当年,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可是—— 多么天真童稚的当年。 果不其然,身后脚步又起,应该是兰姨折回来了。只能说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黄莺楼这么多年。 「我知道了,兰姨。」蓝小玉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兰姨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就是要她就范;她要耳根子暂时清净,也干脆就敷衍过去:「我会问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两,我就卖他,这样好吗?」 「好。」回应是个低沉的嗓音。 蓝小玉大吃一惊,迅速回身。在门口的,哪里是去而复返的兰姨?竟是俊脸带笑,神态自若的羊大任! 「你这么在这里?谁让你上来的?」他们黄莺楼可是雇有武夫、保镖坐镇的,他竟然神通广大,可以上来黄莺楼的二楼? 「以前碧青带我走过一回,你忘了吗?我们读书人记性都是很好的。」他调笑着,神态莫名的轻松。 这下子换蓝小玉脸上一阵阵发烫。短短片刻,他就能让她淡然的外表整个裂开、崩溃! 她怒目相视,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上来。好半响,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静,开口问道:「碧青……可好?」 说起这个当年背叛她,与眼前这人双宿双飞去的丫头,蓝小玉要极努力的压抑,才没有让声音发颤。 「还好,就是肚子大了点,行动起来不大方便。」他回道。 怀孕了?碧青怀孕了? 不知为何,听闻他这么说,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剧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来。她靠着窗棂,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呕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羊大任已经来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关切。 「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扶她坐下,反而轻轻一揽,将她揽进了怀中。 她是一时头昏,没有力气,不然早就一把推开他了。闭了闭眼,蓝小玉平静道:「放手。」 「你还没告诉我,五千两要卖我什么?」他自然没有放,反而俯下头,在她耳际低问。 她死都不肯开口,闭紧了嘴儿,撇过头去。 「你不说吗?没有关系。」他在她耳际好斯文,好温和地问:「那我去问兰姨,你猜她会对我说什么呢?嗯?还是,我直接就把五千两给她?」 「你都不知道要买卖什么了,就这么爽快的付五千两?」 「不管是什么,我相信都值得。」 五千两,果然每一分钱都值得。 蓝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两送到了黄莺楼,而兰姨也跟他前嫌尽释——这么大笔的银子一出现,就是结过多大的梁子与过节,也都会烟消云散吧。 当晚,羊大任特别派了马车来接。蓝小玉只带了哑丫头紫音赴约,也没有特别打扮,完全以平常心面对。 不过就是客人嘛,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羊大任的住处原来是尚书府,尚书告老还乡后,房子便空出来,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宅院,但也整洁精致。令她诧异的是,酒菜是设在书房旁边的小厅里,而不是在迎宾花厅。 「就我们两人吃顿饭,不用太铺张。」他微笑对她解释。 五千两买她一晚,只是要吃饭?蓝小玉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他虽是傻头傻脑读书人,但也没傻到那个地步吧? 但羊大任好像真是要跟她一起吃饭。席间只是闲闲聊了一些在蔺县工作的事,蔺草怎么种,天气又如何,他在金陵有几个外孙,又都几岁了,如此这般的调皮……真的就像两个分别多年的朋友在叙旧似的。 蓝小玉从一开始的食不下咽,到后来慢慢放松心情,也有闲情逸致看看四周环境了。 「你还是挺穷的嘛。」她展目四望,有些诧异地说。这厅内装潢依然是简单大方,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摆饰或古董、字画。 羊大任笑笑,「不过回来京里住几个月,不需要大费周章,这些全是原来蒋尚书的家具跟摆设。」 「你还要回蔺县?」 「那是自然。只是照规矩每五年回来审报一次而已。审报完毕,一切无事的话,我就又得回去。」 那下次再见,又要是五年后了?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看他。 「何况,京城花费高,这趟钱快花光了,我得回去好好继续赚银子。」他说笑着。 还不都是花在她身上。蓝小玉抿了抿嘴,「多谢羊公子的捧场。」 「就这样谢过算完?不敬我一杯?还是,要多花一百两,才能让小玉姑娘喝杯酒?」 「羊公子真俗气,开口闭口都是银子。」她故意说,不过还是依言举起了酒杯,很文气地啜了一口,「那我就敬您——」 「喝干了吧,只喝一口算什么诚意?」 她忿忿睨他一眼。她又不是酒女,他还这样步步相逼! 两人便这样吃饭、喝酒、斗起嘴。很快地,酒壶见底了,乖巧的丫头迅速地换上新温好的酒。 「这不是碧青啊。」两杯下肚,已经略有酒意的蓝小玉指着丫头说。 「自然不是。碧青有身孕,肚子重,大概已经在休息了。你想见她,明早再叫她。」 「我不想。」许是酒意,她摇着头,直率说出了心底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羊大任很有耐性地解释:「可是她很想见你呢,问了好几回。」 「我不想见她!就是不想!」她斩钉截铁大声道:「我本来连你都不想再见的,谁要你有钱……而且……梅姐说……逃避……不是真的不在乎……」 「梅姐真有智慧。所以,你不是不在乎我,对吧?」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一双眼眸含着难解的笑意,静静望她。 「我不在乎,所以我来了!你要买我一夜,花得起……就卖给你呀。反正不是你,也会是别的吴公子、金公子、陈公子——」 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芳唇。「别胡说。」 「我不是胡说!他们……都想买我……一夜……」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没卖给他们,不是吗?」 蓝小玉略有醉意的眼儿一转,盈盈的眼波突然诡谲起来。「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不定——」 他的眼神一冷,不再接腔。 「你怕了吗?哈哈哈,要买妓女不就是这样?我虽是歌伎,只要价钱对了也照样可以买到——」 羊大任附身过来。这一回,用唇堵住了她的话。 暌违多年的吻,一点儿也不甜,反而有点涩涩的,咸咸的。 第二十章 「是我不好。」他的嗓音很低很低,甚至有些瘩咽。「我当年没有能力,都是我的错。」 她的眼前模糊了,所以她索性闭上眼。 真的累了。这些年来辛苦维持的淡然成熟面貌,让她很倦很倦。被他强而有力的双臂抱起的时候,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不再挣扎,也不再多说。 「我很想睡了。」酒意上涌,她喃喃地说。 「那就睡吧,我会陪着你。」 抱进房里,又抱上了床,她蜷缩在他温暖怀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不,她自小就没有父亲、兄长这样呵护她,如此男性的怀抱,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他真是个读书人、君子。在睡着之前,蓝小玉模糊想着。就那样温柔地抱着她,在她耳际轻轻说着什么,安抚她,要她安心睡,什么事都不会又——才怪! 在她防心完全松懈解除之际,晕晕沉沉中,觉得有人在亲吻她的唇、她的颊、她的耳际…… 「嗯……」 「小玉。」男人的嗓音依然轻轻的、沉沉的,好温柔好温柔地在问:「这五年来,你想过我吗?」 「什么……」 「我每夜……都在思念你。努力赚到每一文钱,都是为了回来见你,你知道吗?」 她傻傻的摇头。她怎么会知道呢?「你做什么?」 「做我五年前就想做的事。」 她的衣带被解开了。外衫、内裳,一件件褪下。只剩下贴身的兜儿时,她紧张的轻轻发抖。 这是她的头一回,跟男子如此肌肤相亲。那些鬼公子连她的手都碰不到一下,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要气他的 「嗯!别!」长指已经解开了兜儿的系带,沿着她的颈子、肩膀一路抚摸下来,直到捧握住她饱满的丰乳。 他的手出人意料的粗粝,抚摸着处于芬芳娇嫩的肌肤时,激起她阵阵不由自主的轻颤。 「别怕。」嗓音依然温柔似水,一面轻吻着她的唇。但他的手,他的指尖,好坏地揉弄着她柔嫩的乳尖儿,一下子就绷紧了,更加敏感。 「好粗!」 「手粗吗?都是亲自干活儿的缘故。」他好整以暇地逗弄着,即使她不安地扭动闪躲,也不肯放手。 更过分的是,下一刻,他含笑的唇便吮住了那红润的莓果—— 「啊!」她惊喘,整个人紧张到弓起腰,绷得紧紧。 头好晕,身子好热! 在男人的手中,她仿佛化身成一张琴,任由他拨弹挑弄 这一夜,阗静的卧房深处,素雅的深蓝帐内,琴师温柔却坚定的引导,让这曲旖旎乐音时而激昂,时而轻柔。不论是轻喘叹息,还是呜咽呻吟,全像是诱人娇媚的美妙琴音。 可是,他明明应该不谙丝竹,根本不会弹琴的…… 【第八章】 翌日,已经日上三竿了,蓝小玉还未起身。 她不是不想起来,只不过人虽醒了,却还是犹如梦中;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眼皮儿黏在一块,睁都睁不开,只想翻个身继续躲在被窝里—— 才一动,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阵阵酸软,就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怎么好像是给人殴打过一顿?腰酸背痛不说,连嗓子也不舒服,沙沙的,仿佛昨日习唱了太久。根本就没力气也没精神起床。 她把被子拉得更高,躲在里头,暖呼呼的,心一横,干脆就又继续睡了。 睡着睡着,迷迷糊糊之间隔墙居然有人交谈的声响传来,扰人清梦。蓝小玉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礼部粗估来年的蔺纸用量,请羊大人过目。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跟您先打个商量?」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嗓在说,语气十分恭敬。 「这个嘛……」羊大任沉吟着,「吕尚书,可能要教您失望了,蔺县的纸都已经被预定到一年半之后,没法子供应礼部这么多——」 「没法子?」对方有点急了,嗓门儿大了些,「连我尚书亲自来请托都没办法吗?可不是什么普通商家或衙门要你的纸,是礼部,礼部啦!」 「真的就是这样。在下自然知道礼部请托非同小可,若不是真的有困难的话,也绝不敢信口开河的。」 羊大任的嗓音略沉,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挺客气,就算当了县官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官架子。可是,谈着公事时,要给起软钉子来,也毫不留情! 他的声音虽隔着墙,却感觉好近,似乎就坐在墙的另一边。蓝小玉躺在床上,思绪渐渐游移到了昨夜。 就是这个嗓音在她耳际不断温柔诉说、诱哄,情到浓时混着粗重喘息,到最销魂的时刻,则会低低呻吟—— 光是回想,就让她双颊火热,心儿跳得好快,她往被子里躲得更深,想要隔离那令她酥软的男子嗓音。 但入不了耳有什么用?她心底已经记得清清楚楚,犹如在默记琴谱唱词似的,毫无困难,那些温柔入骨的私密情话,羞人的声响;他爱怜地轻唤着她的同时,又一面深深欺负她,让她又舒服又难受,想叫又叫不出声,想躲又躲不开,只能任由他吃干抹净,啃了个连骨头都不剩! 「嗯……」一幕幕景象越发清晰,在她紧闭的眼帘里闪过。蓝小玉挫败地呻吟出声,被子里突然变得太闷太热,她全身都在发烫了。 讨厌,讨厌,讨厌!读书人怎可这么坏,都是哪儿学来这么多羞死人的花样? 到底都在读哪些书啊? 越是不想听,他说话的声音偏偏就一直入耳,弄得她心烦意乱,要睡也睡不着了,只能懊恼地睁开眼,她还很想翻身过去狠狠槌几下墙壁! 手都举起来了,突地又听见外头走廊上隐约传来说话声,她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这回是女子细细的交谈声了。就是寻常丫头在聊天说笑,慢慢往房间走来。 眨了眨眼,蓝小玉有些恍惚。 这时光竟像是倒流了,回到了好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天真又带点娇憨的蓝小玉,住在黄莺楼里不谙世事人情,凭着一副老天爷赏的好嗓子,便以为可以无忧无虑到永久。总是赖床赖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反正时候到了,就会有人来叫她起床,瑶红伺候她更衣梳洗,碧青送早饭来,还顺便带上今日要练习的谱…… 想到碧青,她的心头就是一拧,慵懒睡意消逝了几分,随即思绪清明了,刚刚如火的情意也顿时冷却。 她哪里还是当年幼稚单纯的蓝小玉呢?即使缠绵时多么温柔销魂,但羊大任当年确实带着碧青离她而去。 没有人在遭遇如此恶意的背叛之后,还能继续幼稚单纯下去的。她早已长大成人,甚至苍老了。 话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前停住,有人轻轻推开门,往里头张望,像是想看看蓝小玉起床了没。 而她自然不会再赖床了,一言不发地起身,俏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安安静静地开始着装,身子酸软依旧,她咬牙忍住。 门口那人有些蹒跚地进来,正是身形变得丰满,腰腹之间微微隆起,俨然是有孕妇人的碧青。她急切说道:「小玉,让我来吧。」一面伸手想接过她身上的衣物,就像旧时一样,伺候她更衣梳妆。 第二十一章 蓝小玉大可相应不理的,但真这么做就稍嫌幼稚了,所以她只是淡淡婉拒道:「多谢夫人了,不过不敢麻烦,请帮我找我带来的丫头即可。」 当年,碧青旧时蓝小玉随身的丫头,两人无话不谈的,连最严重的私会情郎这事也是共同参与。时移事迁,沧海桑田,此刻两人重见,身份关系都大大不同了,应对的态度,也如此迥异。 在听到「夫人」二字的时候,碧青像是给打了一个耳光,脸色转为惨白。蓝小玉语气里没有任何怨怼责备之意,但旧时那空白至极的陌生感,令人听了难受—— 她原本是那么爱笑爱说的活泼姑娘呀! 碧青僵住当场,有口难言的时候,蓝小玉已经穿戴妥当。哑巴丫头这才匆匆赶进来,一脸担忧。 「紫音,来,帮我梳个头,收拾一下,我们该回去了。」她对讨厌温和说着。 碧青只能站在一旁,呆呆看她们主仆两人,再也插不上嘴,眼睁睁看着哑丫头虽年幼,手脚却挺快的,一会儿的工夫,就帮蓝小玉简单梳好了头,收拾好了衣物包袱,双双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蓝小玉迟疑了,都不是想跟碧青多说两句,而是临室的公事恰好也谈到一段落,羊大任送吕尚书出来,在廊上告辞。这一走出去,不就正面碰上了吗? 「小玉,先别忙着走,吃点早饭吧,我已经关照让厨房送过来。」碧青还是忍不住要照顾她,「你打以前就老是贪睡,宁愿赖床也不起来吃饭。这会儿连巳时都快过了,该饿坏了,不吃点东西的话——」 「真的不劳夫人费心。」微微侧过脸,蓝小玉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婉拒。 「小玉……」碧青的嗓子已经开始颤抖,」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当年我其实……有苦衷啊……你真的不能念在姐妹一场,听我说一说吗?」 苦衷?姐妹一场?这些不提就罢了,要是提起来,新仇旧恨仿佛又重新涌上心头。当年亲眼看见雨中河边的场景时,心跟脑门都「轰」一声,整个世界粉碎了的感觉,至今依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而淡去,只是她一直藏得很好。 用力闭紧眼,蓝小玉深呼吸了几口。 要讲吗?好啊,那就来讲,讲个够好了。反正不听大概今天也无法脱身,那就看她到底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好了,可能说出什么天大的好理由? 蓝小玉缓缓回身,一双妙目直望进碧青眼底:清澄到令人胆寒。 「那时,兰姨对我说——」 正要解释时,突然门开了。羊大任亲自端着漆盘进来。盘上是热腾腾的早饭,香气扑鼻。 他见了蓝小玉就站在门口,俊脸上立刻涌起笑意,温柔地低声喊道:「你起来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还以为你会赖到中午才起身呢。」 这男子……太令人心寒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就站在面前,他居然肆无忌惮地对她这么亲昵?刹那之间,昨夜一切旖旎浓情突然全变了样,蓝小玉甚至替碧青微微的不值了起来。 「我说过了,不劳费心,那么贤伉俪自己享用早饭吧。」她冷然自持地说完,垂下眼帘,根本不再看他们,提步就走。「紫音,我们该走了。」 她就这样离开了,羊大任也没有追上来解释。 那又如何?蓝小玉在心底不停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想想那五千两银子;反正若不是他,也会是别的客人—— 想马车里,紫音突然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蓝小玉诧异地抬起头,紫音便伸手过来,以绣帕印了印她的脸颊。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蓝小玉莫名其妙地问。 问出口之后才猛然惊觉—— 她竟是在落泪。莫名其妙,毫无自觉。 回到黄莺楼,蓝小玉一副云淡风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没人敢多问什么,包括兰姨在内。 真的没什么呀,日子不就这样过?连到西山去看梅姐的时候,她也绝口不提跟羊大任共度良宵的事儿。 但梅姐说何等人物,一双饱含智慧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姑娘已经不一样楼。 尝过楼情爱缠绵滋味的女子,有种特殊的韵味,举手投足之间硬是多了几分媚态。唱起述说相思闺怨的曲子来,宛转曲折,越发引人入胜。 一曲练毕,平日都会指点她的梅姐,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蓝小玉诧异地问:「梅姐,怎么了?说哪儿唱得不好吗?」 梅姐摇摇头,突地从琴桌前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乐谱。 「为什么要收拾?今日不练练吗?我才练了一回——」 梅姐摇了摇头,:「不用再练了。小玉,你的歌艺琴艺都已经超过我甚多,我也没什么可以再教你了。」 蓝小玉惊讶极了,小嘴微张,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先前就在差在情感太刻意压抑来。武曲都高潮起伏容易演绎,但文曲都琢磨上总是还差一些。」梅姐温和都为她释疑。「这些年来,不管我怎么教、怎么改,都没办法让你明白,这只能让你自己体会。而此刻,你已经懂了。」 懂什么?蓝小玉一点儿也没头绪。但梅姐偏偏如此笃定都说她懂了? 看她一脸困惑,梅姐微微一笑。杏形都眼儿尾端显露练些许细纹,眼神越发都慈怀。「你可知道,对歌伎而言,要唱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还算简单,而最难对是什么?」 蓝小玉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好半晌之后,摇了摇头,不就是七情六欲或喜怒哀乐吗?不然还有什么? 「是无奈。」梅姐揭晓答案。她爱怜地摸了摸蓝小玉对额头,「你现在懂了不想爱又得爱,想走又走不得对那种无奈。」 是这样吗?蓝小玉再度无言。 慢慢的也开始了解到,他真的懂了无奈到感觉。恨碧青背叛,却忘不掉当年姐妹情谊,又不由自主为她抱屈;恨羊大任薄幸恨了这些年,却整个人都交给了他。 确实,只能说,无奈—— 「小玉,以后可以不用来了。」梅姐温柔地对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梅姐,你不要我来了?」蓝小玉脸色顿时惨淡。「就算不学琴,我还是想来看梅姐啊!在黄莺楼待得气闷的时候,不来这儿,要我上哪儿去呢?」 梅姐微微笑了。「如果有好的归宿的话,梅姐说希望你嫁人去,不用再钻研弹琴唱曲,不用再待黄莺楼,就平平安安过寻常日子吧。」 「梅姐误会了,小玉没打算嫁人,永远都不会——」 「是吗?不过,外头等着待那位公子,大概不会同意。」 外面有什么公子?蓝小玉倏然转头看。 从半掩待窗望出去,果然又见到那修长斯文待身影,背着手自在地赏着风景。 一看到他,蓝小玉立刻心头火起!她起身急步走到窗边,开嗓就骂:「你还来干什么?你夫人不是要生了吗?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寻欢作乐?」 羊大任回身,悠然道:「今日真快,我还没听够呢,怎么就不唱了?」 「你——」俏脸儿晕红,全是给气的。 梅姐见她这样,抿嘴微微一笑。 自他回京之后,蓝小玉道「人味儿」重新鲜活了。整个人有精神、有朝气了不少,这才是过寻常妙龄女子该有的模样。先前道她……太苍老了。 第二十二章 梅姐随即过来推了推蓝小玉,示意她出去。 「你随他去吧,两人把话好好说清楚,别再闹脾气。」颇有深意的梅姐说说给蓝小玉听,也是说给外头道羊大任听。「羊公子,小玉是孩子心性了些,请你多包涵她,别跟她计较。」 「梅姐放心,我理会得。」羊大任沉稳回答。 「我哪里孩子心性!我才不要跟这个朝秦暮楚的薄幸男子多说!谁要随他去?」蓝小玉同时炸了起来,骂出口之后才按住了小嘴—— 她这是怎么了?居然对梅姐这么不敬,又幼稚地大骂? 都是羊大任的错,只要有他在,就能让她这几年辛苦维持的成熟假象立刻被粉碎! 何况,当年明明说梅姐一直含蓄地警告她,不要太认真,别信读书人—— 「真正的薄幸男子一去就不会回头,说不定还早娶了名门闺秀以助仕途,不会过了多年还念念不忘,功成名就了依然回头来找你。」梅姐轻声对她说:「小玉,你给公子哥儿们追求讨好惯了,有时难免会看不清;别忘了心意从来不是以银子来衡量的。当然了,对兰姨来说,用银子来表达心意也一样重要,你想变成那样的人吗?」 「我不是——」 「不是就好,快去吧。」梅姐故意打断,不容分说地推她出去。 梅姐今日真的怪异极了。蓝小玉又气恼又困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人已经到了门外,手也给拉住了。 「你做什么?」她甩了两下没甩开,气恼地瞪他,「大庭广众下这般拉拉扯扯,这是过读书人该做的事儿吗?」 羊大任毫不在意,笑着引她走向停泊再远处小径尽头的马车。一路上大手牢牢地握着她,不放就是不放。 她挣得脸都红了,再看到马车之际,更是气冲脑门—— 这辆车,比上次那辆更小!窄得几乎只容一人宽坐!要是她上车了,势必要一路紧挨着羊大任。 「你堂堂一个羊县令,难道只能乘这么小的车吗?」她气道:「我不跟你挤了,放开我,我自己回去。」 「小玉,刚刚梅姐不是说了,切切不可用银子或财力来衡量心意。这车虽小,但坐起来一定舒服,不信的话你试试。」 「我不要——」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突然拦腰抱起。车夫开了门,羊大任便抱着她跨上车子,轻松自如地坐稳了。 坐稳的说他,她则被迫坐在他腿上。这车子还真小! 「你一定是故意的。」蓝小玉咬牙切齿,「别以为我跟你过了一夜,往后就得乖乖任你轻薄;那一夜可是五千两银子换的,银货两讫,你为何还要这般罗嗦?」 「嘘,姑娘家的,别说什么一夜两夜,给车夫听见了,不好意思。」羊大任回答得可轻松,置身事外似的。 蓝小玉气得转开头——偏偏车帘挂上了,她想看窗外也没得看,又不想看那张带着微笑的俊脸,索性把眼睛闭上了,眼不见为净,可以吧! 没多久,略粗的大掌轻轻抚上光滑细致的脸蛋,那抚触如此温柔小心,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她猛然睁眼,正想再度狠瞪他时,却发现他已经俯近,陡然这么近看见他的脸,蓝小玉心儿扑通扑通跳得更乱脸。 「你、你做什么——」 「嘘,」他又示意她噤声,低低警告道:「你这嗓音美得让人心动,我的车夫要是听见了,说不定一分神,就把车驾到田里。」 接下来,她真的不再说话了,倒不是害怕被摔进田里,而是—— 而是,有人低头,吻住了她的小嘴。 「嗯!」轻吟声好压抑、好细微,被车轮辘辘盖过。 小嘴儿被吻得红润可爱,洁白细齿紧紧咬住,却还是忍不住细细呻吟,因为,男人正啃吻着她的颈子,大掌也从拉松的前襟伸了进去,恣意轻薄。 「别!」她被困在他的怀抱中,被他的气息包围。虽然想推柜,却像是都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依靠着他,任他—— 薄薄的肚兜儿被丰满酥胸绷得紧紧,男人的长指抚过,立刻寻到了可爱的乳尖。隔着兜儿揉弄,阵阵酥麻便涌上来,让她难受得扭动身子。 「疼吗?还是痒?」低沉略哑的嗓音悠悠问着,然后,隔着薄缎布料,衔咬住了刚被揉得更加挺硬的尖儿。 本来只想亲亲她,抱抱她的,却在亲吻之际,两人之间燃起熊熊大火,他自知不该,却忍不住在疾行的马车里,解开了她的衣物。 肚兜的系带也被扯松里,布料被拉扯,磨过她敏感的乳尖时,她整个人颤抖起来。随即,一边给捧握住,另一边,则是被吮含入口。 「不行,不能这样!我不要!」她颤抖的嗓音制止着,虽然已经被攻城略地到这般境地了,但她心中,始终有着疙瘩! 「别怕,头几次不舒服,慢慢的会好受些的。」他停止了动作,一面安慰着她。 语气好温柔,好宠溺。 可是,不是那个问题呀!蓝小玉娇喘吁吁地推开他。忍也忍不住,又是怨怼,又是生气地责怪道:「你这样都不觉得对不起碧青吗?妻子都怀了身孕了,你还、还来招惹我?」 羊大任望着她,俊眼里慢慢充满笑意。 「你心疼碧青了?不怪她了吗?」他问。 「谁?」在他的审视之下,蓝小玉气馁了。本来要继续逞强的,也说不下去了,只好闷闷承认,「说有一点为她不值。你既然选了碧青,就该好好对她,否则我当年不是白白被辜负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可爱的小玉。直率,没有心机,热情又善良。她那淡然又沉稳,一切都不挂心的外表,可全是假象。 羊大任终于逼出了她的真心话,满意极了。笑着帮她拉整好衣物,却依然不肯放手,紧紧搂着她。 蓝小玉只觉得心底酸酸的,很想哭,为什么自己如此傻,多年前至今都没有进步,还是爱着这个看似斯文俊秀,实则薄幸的男子?难道,她跟梅姐注定要走上同样的路—— 梅姐又遇过怎样的人,又是如何被伤透了心?是不是也饱读诗书,有没有像羊大任一样做了官?不过,可以确定的说,一定,没有回来找梅姐。 没回来也好,像这般该断不断,孽缘还要继续,始终不能死心,她要到何时才能真正超越摆脱? 「梅姐要我跟你好好说,那我就好好说了。你听清楚。」他附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说道:「我的妻子还没娶进门,自然也还没身孕。」 「你竟然没有给碧青名分?」她心头火起,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怀抱,却被他硬压了回去,重新牢牢抱住。 「名分嘛!」羊大任对着气昏头的美人儿说,一面还顺势咬了一口她白嫩可爱的耳垂,「人家碧青可是蔺县县衙的师爷夫人,都当了四五年了,哪儿还需要我给她什么名分呢?」 听完他的耳语之后,蓝小玉静止了好半晌,不说话也不动,整个人突然像老僧入定。 整件事再心里过了一遍,她开始明白了。 「所以,之前,你是故意再期满我?」她慢吞吞地问。 第二十三章 「不是这么说,你想想,从头到尾,我可曾说过我娶了碧青、让她怀了身孕这种话?」羊大任无比轻松地说道,话里还带着笑意。「我只是见你一开始误会了,所以顺水推舟而已。」 「这样耍着我玩,很有趣吗?」她的嗓音微微颤抖。 羊大任神情转为认真,「不是耍着你玩。你总是表现出毫不在乎,毫不关心的模样,可我也需要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你心底还有我。」他搂紧了怀里柔软娇小的人儿。「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害怕,毕竟爱慕你的人如此之多,个个又都有钱有势。」 所以,他一直怕她会贪图钱财势力?怕她已经琵琶别抱,怕她早已忘了这个当年的穷酸读书人?难道他风度沉稳笃定的言谈举止,也全都是表象?他内心里也充满了患得患失的矛盾?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 蓝小玉心一横,做了一件非常非常幼稚的事。 拉起羊大任的手,她狠狠咬了下去! 【第九章】 所以,真相大白。 碧青当年确实跟着羊大任南下,回到蔺县。但羊大任一头栽进振兴蔺县的使命中,每日自一睁眼就是,忙着公事,忙着赚钱,对碧青很照顾没错,却毫无男女之情。 碧青一颗芳心无主,与县衙里羊大任的另一位左右手,当时才丧妻的牛师爷慢慢互相敬重怜惜,不到一年就嫁进牛府当续弦了。 就这么简单的事,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有人偏偏就是不说;害得蓝小玉这阵子以来见着他们时,心头老像是长了刺,越是想要平静以对,那刺就长得越大,扎得越深。那疼痛入心的感受—— 也得让他尝尝! 所以,那一下咬在他手腕可是咬得又深又重,牙印儿清清楚楚,当时就皮破血流,血肉模糊不说,还淤血数日不散,青青紫紫的,看上去相当可怖,见者无不脸色大变。 羊大任自己不介意,还挺得意的样子,常看他不自觉轻抚着左腕的伤痕,被关心询问的时候,总是浅笑不语。 「大人,那伤……不包扎一下,真的没关系吗?」碧青身负照顾大人饮食起居的重任,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她忧虑地问:「到底给什么咬的,可是马厩里的马? 大人,你事必躬亲说很好,不过终究是个读书人——」 羊大任还是微笑,知道不解释一下,碧青一定会一直搁在心上,自责没有照顾好他。遂轻描淡写道:「小玉咬的。闺房中事,没什么好说的。」这话果然有效,碧青一听就红了脸,什么也不再多问,此后要是其他下人想问时,料想也都会给她挡了回去。收效宏大。 见她无言,羊大任也不再多说,收拾起书桌上摊了一桌的书卷信筒,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吩咐备车,我要出去。」 「这么晚了,大人要上哪儿起?」 「黄莺楼。」说着,他瞟了眼碧青,「你和小玉,可都没事了吧?」 小玉跟碧青说真的没事了。两人关在碧青房里说了一下午,出来时眼眶都红通通的。但小玉不肯对他说她们到底谈了什么,因为——原先对他们的一股怨气恨意,此刻全都记在羊大任头上! 事实上,蓝小玉不跟羊大任说话已经好些天了。就算他捧着银子上黄莺楼去,有人也大摆名妓的架子,不接客就不接客,宁愿唱给财大气粗的富商听,也不肯见他。 「别担心这个。你趁这几天有空,快回娘家去看看。再来我们该准备起程回蔺县了。」 碧青愣住,「我们要走了?那小玉她——」 为何曲折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情况明朗化,大人和小玉的关系也如此亲密了,他还是没动静?难道就这么走了,又让小玉白白期盼了一回吗?碧青简直无法相信。 「我自有打算。」羊大任淡淡说。 胸有成竹的羊大任独自出门,驱车来到河畔的黄莺楼。 又是上灯时分,灯火通明,映在河上格外炫目流丽。他才一进门,小丫头们便奔相走告,只不过来招呼的姑娘是笑得有些尴尬,「呃,羊大人,小玉她今天……可能没法子过来。」 这已经是委婉说法了。因为就算晚上的局不满,小玉也早就放话说,如果是羊大任来,连一步都别让他踏进黄莺楼。丫头们自然不敢挡金主进门,所以才会外分尴尬。 何况,有钱的客人多了,但这么文质彬彬又一往情深的客人,可是万中选一。 听说羊大人可是多年来都只喜欢小玉一个,发达了之后又回来找她,一掷千金也毫不心疼,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偏偏美人儿就是不笑,一听见羊大任的名字,俏脸就拉下来,成了个冰霜美人。加上慑于她目前在黄莺楼的地位,没人敢多劝她一句。 只见羊大任玉树临风立在门口,神情虽一样和蔼亲切,却透露着慎重。他温和开口道:「没关系,我是来拜访兰姨的,可以麻烦姑娘引路吗?」 「当然,当然!大人这边请。」 这当下已经今非昔比,丫头们才将他迎进花厅,后头就有人跟着来上小菜上点心上茶上酒;兰姨也没有让他多等,片刻就挟着一阵香风地进来了。 「羊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吗?」面对今日的贵客,就算以往有诸多恩怨,兰姨也都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一切随风而去,完全不是当年那个睥睨又轻视的态度了。 「我想……今日来意,兰姨应该猜到了吧?」羊大任不疾不徐地说。 兰姨静了下来,一双精明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他片刻。 「又是为了小玉,是吧?」她缓缓点头,平静道,「这一次,该是来帮小玉赎身的了。」 羊大任的回答,让兰姨吃了一惊。只见他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来帮小玉赎身的了。」 「你不想娶小玉?」兰姨睁大了眼,微笑突然僵住。不敢置信!竹杠都准备好要大敲一笔了呢。 「想。不过,娶小玉和帮她赎身,那是两码子事。」羊大任温文的俊眼深沉内敛,直直对上兰姨的眼眸,「兰姨照顾栽培小玉这些年,就算聘金也得多要些,这很自然。请兰姨开价出来吧。」 这人倒也直接,没有绕着弯子刺探。既然这样,兰姨也不用客气了。 「要帮小玉赎身,多年前我已经说过,至少要一万两银子。如今她声势如日中天,帮黄莺楼赚的银子,一年也差不多有一万两,赎身的话,少说要十倍。」 十倍,那就是十万两了。羊大任还是摇头,「兰姨说错了,我不是要帮她赎身。这笔钱谈的,是下聘的聘金。」 有什么差别吗?兰姨有些不耐烦起来。迂腐的读书人就是这样! 「在我来看都是一样,你要娶小玉,就得先帮她赎身。」 「不同的,兰姨。」羊大任不疾不徐,慢吞吞地解释,「收下了聘金,总得有相对应的嫁妆陪嫁。兰姨想想,聘金都收了十万两了,兰姨又这么疼小玉,难不成是要把整个黄莺楼给她当嫁妆吗?‘ 兰姨这会儿才完全明白过来。斜眼睨着他,心里飞快的在转主意。这一招很阴,看来她是小看了这个历经过的温文读书人。 第二十四章 向来只有银子进兰姨的手,没有从她手里拿出来的。羊大任这个要求,无非是早已料到兰姨会再度狮子大开口,故意以予之矛,攻子之盾! 难怪他不忙着谈赎身,也难怪他愿意花五千两买下小玉一夜。那傻丫头早已芳心暗许,要是再听说他这般慎重要求亲,而不是赎身而已,小玉怕是更加死心塌地,非得跟着他去。到时,别说十万两,兰姨连一角银都捞不到。 羊大任此刻有能力了,银子不是问题:这些年来,小玉也为黄莺楼赚进大笔的银子。再不脱手给这个冤大头,依小玉那个难以控制的倔脾气,将来必定尾大不掉。 几下这么一合计,突地,兰姨笑了。 「好呀,难得公子如此慎重其事,心意可贵,既然要正式迎娶我们小玉,那就依公子的意思,一切照礼法来——」 羊大任屏息,安安静静等着。眼前这狐狸般的中年美妇,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把摇钱树、会生金鸡蛋的母鸡给乖乖双手奉上。 一定有难题。 「如您所说,我疼小玉这么多年了,怎能不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呢?」兰姨笑得好灿烂,无限畅快,却笑得让人背脊发凉。「羊大人现在发达了,而且跟主公贵族还关系匪浅,您亲姐姐就嫁给金陵的小王爷,在京里托了七王爷特别关照。这大媒……不如,就请七王爷来当吧。」 七王爷?怎么会突然说到他?羊大任跟七王爷的关系离得挺远,而且七王爷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他。 再说,七王爷素来专以阻扰小辈婚事、挑剔别人身家为毕生使命,要请到他来当羊大任的大媒,上黄莺楼来向歌伎求亲?恐怕要等到马生角、六月雪、太阳打西边出来吧! 外头照例有热闹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华丽的花厅里却是一片死寂,桌上的茶也冷了,点心小菜连动都没动过,两人对峙的气氛,非常紧绷—— 兰姨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这一记回马枪……也真狠! 同一时间,蓝小玉浑然不知同在黄莺楼的这一番曲折,今夜的她特别忙。有个多年捧场的客人过六十大寿,特地到黄莺楼请客,点了几首祝寿贺喜的大曲子,蓝小玉敬重客人和蔼又风雅,有长者之风,分外认真表演,字字用心,句句琢磨,不但歌声越发优美清越,抑扬顿挫问更勾人心弦,客人听得如痴如醉,气氛格外热闹。 这一忙,就忙到很晚了才退席,上楼回房时都过了一更了。紫音赶上来帮她卸妆散发。虽不会说话,但丫头脸上清楚流露着忧虑。 「担心什么?我只不过多唱了一会儿,跟客人聊了几句而已。」她在梳妆镜中看见紫音的表情,有些诧异地说。 紫音望她一眼,又回首望了望床,犹豫地做了几个手势。 「你怕有人不开心?」主仆默契挺好的,蓝小玉知道紫音在「说」什么,随口安慰道:「我是歌伎,本来便要应酬客人。何况,卢尚书多年来都很照顾捧场。而「他」也就是另一个客人罢了,不过跟我睡了一次,不高兴又如何?有什么好担忧的?」 越是这样云淡风清地说话,就越表示她在赌气。紫音更不放心了,急促地又做了几个手势。 蓝小玉不管,闭起眼睛不想看,摆明了就是闹脾气。 说起来羊大人也真厉害,才回来京城多久,就把一个心如止水的小玉给变不见了。他把她外在成熟淡然的伪装慢慢褪去。 等到换掉了表演的华丽服饰,她挥挥手对紫音说:「别再瞎操心了,下去吧,我要睡觉了。今日好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紫音乖乖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而蓝小玉也真的累了,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慢慢走回床前—— 才要放下床帐,突然,床里伸出一只手臂,用力一拉! 「呜——」尖叫声整个被闷住了,因为另一只大掌离开蒙住了她的小嘴。 双臂一用力,蓝小玉被拥入温暖宽阔的怀里。 蓝小玉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她用尽力气挣扎踢打,但身后那人轻轻松松就制伏了她。 明明就是个读书人,平常看起来也斯斯文文的,怎么力气就这么大? 埋伏在里床的偷香贼自然就是羊大任。刚刚紫音可能在试图警告她。这人真的越来越嚣张,这会儿登堂入室来了! 「别叫,是我。」他附在她耳际低声说。 不说还好,一说就让她越发火大。不过他犯了个大错,就是用手掌蒙住她的嘴,下一刻,有人的手心立刻被咬破! 「真凶。」羊大任不以为忤,笑着吻她的耳际,「要我放手可以,你别叫,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可你要这样闹也没关系,我就在这儿跟你耗一整夜,给丫头们见了,也不好看,是不是?」 虽不甘愿,但蓝小玉却真的给说动了。读书人说起理来可头头是道。她迟疑片刻,方才点了头。 他手一松,蓝小玉便恨恨地回眸瞪他,怒问:「我们之间「误会」不都解释清楚了吗?早已无话可说,你不想怎样?」 羊大任手掌给她咬得又流血了,他满不在乎,还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当着她的面,竟以口就之! 含吮着刚被她咬的伤口,一双俊眼还直直望着她。不知为何,这画面有种奇异的煽情感,蓝小玉觉得自己像是被野兽盯住的猎物,就快被吃下肚子。她脸儿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你……做什么?」 「都几岁了,还跟毛孩子要赖一样,动不动就咬人?」羊大任虽在说教,眼眸里却充满宠溺笑意,「这怎么当我的贤内助呢?以后生了孩子,难不成全都学母亲这样?这像话吗?」 听他这么一说,蓝小玉陡然安静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怔怔望着他。 「你在发梦吗?」她反问道,「要娶我就得先帮我赎身,你哪来的银子?兰姨她一定会——」 羊大任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只道:「银子是小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别担心。」 怎么问,他都不肯多说,只是一味要她放心,蓝小玉听得熊熊一把无名火烧起。 问到后来,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到底兰姨说了什么?她要什么?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羊大任诧异地望着她,「这全是男人的事,何必跟你说了,让你多操心?不管兰姨要什么,我给她就是了。你就安心等着我来迎娶就好。」 蓝小玉自然不知羊大任心底想法。在他看来,男子汉都像他姐夫兼师傅雁永湛,把妻子当心头肉般捧着疼爱,连小指头都舍不得让她动一动,帮她解决所有烦心的事,还亲自教导她的弟弟、侄子们读书考试,让她毕生心愿得偿,真正放心……有为者亦若是,这才是为人夫君该有的气魄跟风范啊! 努力这些年,就是为了这个心愿——他要让小玉一点儿也不委屈地,风风光光嫁给他。 看着这个书呆子理所当然的坚定表情,蓝小玉知道问不下去了,她默默的望着他,水汪汪的眼波慢慢在转变:有怨气,有怜悯,有心疼,层层叠叠,千回百转,最后,回归到平静无波。 她一言不发地起身下床,姗姗走到门边,素手一拉,把房门拉开了。 第二十五章 「你走吧。」她简单地说,「不用兰姨出面阻挡反对,你就算今日真拿十万两来,我也不会嫁给你。」 「小玉——」羊大任愣住了。 「走吧,别再来了。」她冷静道:「五年前就算是年少不懂事,五年后竟然还是一样,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商量。既然如此,那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隔没两天,消息就传开了,年少得意的羊大任事隔多年再度上黄莺楼来求亲,想要娶当红的歌伎蓝小玉回家。但也再度被拒绝了,八字还没一撇就告吹,没了下文。 没想到这么一来,蓝小玉的身价越发看涨。不少富商、贵公子都觉得自己比不自量力的羊大任有机会,心痒难搔的前仆后继,都想纳这个又美又傲的名歌伎做妾在激烈竞争之中,蓝小玉依旧淡然处之。她照常作息,来者不拒,客人来了都接,什么曲儿都唱,贵重礼物跟银子全都收下,闲时也到西山上去看梅姐;已经不练琴了,两人就静静坐在窗前品茶。 一切照常,但,好像也有什么不一样了。 「今日羊公子没来?」梅姐望向窗外,小小竹林庭院清净极了,没有那个老是随后跟来的斯文身影,她便随口问。 蓝小玉抿了抿嘴儿,啜口清茶,没答腔。 「听说羊公子求亲被拒,有没有这回事?」梅姐视线转到她脸上,搜寻似地仔细看着容颜正盛,如春花灿放的蓝小玉。「是兰姨为难,还是你真不想嫁他?小玉,你是怎么想的?」 蓝小玉还是不答,低眉敛目,只管喝茶。 「别闹脾气了,小玉。」梅姐回想这阵子以来小玉的态度,在羊大任面前老是不给人家好脸色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你也二十一了,该为未来打算打算,羊大人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要一时任性,就蹉跎了一段良缘。委屈若能求全,不妨——」 到这时,蓝小玉才抬起头看。一双澄澈美目望着梅姐,哪有一丁点使性子的痕迹呢? 「梅姐的意思,是劝我嫁羊公子?」她锐利反问,「可是,记得当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不就是您对我说的吗?而事隔多年之后,他还回头来找我,这就不算负心了,我该千谢万谢地感激他,可是这样?」 这会儿换梅姐不出声了。一向乖乖听她教导的小玉,这会儿口气神态都陡然变成大人似的,再也没有天真幼稚的娇憨。 「梅姐,你终其一生都在怨那个当年对你负心薄幸的读书人。看淡世情,心如止水,可也从没有忘记过。像你说过的,表面上的平静不过是逞强罢了,梅姐要逞强到何时呢?」 心事给说破,梅姐的脸色别白,嘴唇微微颤抖。「小玉,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为何你们都把我当作十六岁的小姑娘,老是要帮我决定该怎么做、该怎么想?」蓝小玉到这时才略略激动起来,「羊公子要娶我,盛情自然心领。但他只想独自解决兰姨出的难题,根本没有与我同心,我为何要嫁这样的男人?梅姐对我有多年教养之恩,却从不肯跟我多说身世之谜,当我无法接受吗?这样还要一直规劝我别使性子、别闹孩子脾气?永远阻挡着不让我长大的,正是你们!」 梅姐的眼前有些模糊,她颤巍巍地起身,本想走到窗前透口气,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发抖,要紧紧握住桌沿,才没有跌倒。 还在担心她跌跌撞撞、走路都走不好时,没想到,她已经会飞了。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早已长得又高又强,聪明俐落,丝毫不让须眉。 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只能说,不愧她的出身。 那天大的秘密,应该,可以说出口了。 「梅姐,我已经二十一了。当初你这年纪时,是否早已生下我?」蓝小玉大胆说出了多年来禁忌的话题、不敢求证的假设。 要不然,两人容颜怎会如此酷似?要不然,梅姐为何自小就对她如此温柔呵护,细心教导,费尽苦心? 若两人不是母女—— 梅姐眼眶红了,眼珠儿在滚动,强忍着不敢眨眼。却是不由自主泛起一朵笑花,苦中带甜,心酸中有些欣慰。 「是,你猜对了。我确实是在十七岁那年生下你。」她一笑,泪珠儿就流下来了。「当年我原也是黄莺楼的琴伎。父母早逝,无依无靠,有客人怜惜,便傻傻的信了。那人也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我坚信他不过是怀才不过,有一日一定会飞黄腾达,回来风风光光迎娶我。」 这不就是蓝小玉与羊大任的这一段吗?也难怪梅姐之前那么反对,而一看到羊大任回头找她,便态度丕变立刻转而支持。 因为,梅姐自己当年梦碎,今日急切地希望由他们来圆。 「那人,他让你珠胎暗结之后,便始乱终弃,没有再回头吗?」蓝小玉把故事的结局猜了出来。 不料梅姐摇了摇头,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惨惨一笑,「我没有怀他的孩子。而他后来是回头了,却不是来娶我。」 「不是回来求亲?」蓝小玉没料到这样的曲折,诧异反问。 「自然不是。他是假意回来重叙旧情,却是灌醉了我,把我送给当时垂涎我美貌的另一个客人,只因……那纨绔子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对他的仕途……有诸多好处。」 蓝小玉霍然站了起来,怒意在她美丽眼眸中燃烧,脸儿一阵红一阵白。 如此猪狗不如的烂货,居然是蓝小玉的生父?她竟是这种人的骨肉? 「之后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怀了那纨绔子弟的孩子。」梅姐说了下去,再度打破了蓝小玉的假设。泪眼中,全是对蓝小玉的温柔怜惜。 「我几次想从黄莺楼的露台投河,却是舍不得腹中已经会踢会动的你。也亏得兰姨心好,愿意让我继续待在黄莺楼教琴,后来还帮着抚养你长大。是我一开始便与她说好了,不让你知道自己身世,省得未来夜长梦多。有时兰姨是现实爱钱了一点,但如果没有她,你我也都没有今日了,你可知道?」 原来她生父不是那可恶的读书人。那……究竟是谁? 「梅姐,我的生父是谁?」蓝小玉忍不住追问,「这么多年来,他为何没有回来相认?」 梅姐的眼泪弯了弯,笑得很惨淡。目光投向窗外,定定望着那片被山岚包围的小竹林。 「我生下你没多久,他便染病死了。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她淡淡说:「他人虽纨绔,但对我是极好的。可惜我当年,爱错。」 爱得奋不顾身,终于换来粉身碎骨。斯文多情又有才华的男子,未必就是最好的归宿。一切,只在于真心。 真心相待才最可贵。其他,全是假的。 「我一路看着羊公子,相信对你确是真心。」梅姐说下去,「当年他没有能力,我自然不可能赞成;但今日的他——」 「梅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蓝小玉摇摇头,打断了梅姐的话,「我真的不是使性子、闹脾气才不嫁他。只是,这会儿还不到时候。他有钱没错,但一定不够多,兰姨狮子大开口起来,可不是随便说说,那是足以让人倾家荡产的呀!」 第二十六章 看她如此胸有成竹,说起难题来也不烦恼的样子,这会儿,反而是梅姐要向她讨教了。 「不然,你有什么想法呢?打算怎么做,小玉?」 蓝小玉被这么一问,突然之间,有些忸怩。眼儿水汪汪地闪烁着,贝齿咬住红润的唇。 半响,她才开口解释:「我这几年……早已存了不少银子与珠宝。客人的馈赠我都收下,也没有动用,这些加一加,少说也有五万两了。我是想,那个书呆子若乖乖来跟我商量,我就和他一起解决:若他还是死脑筋转不过来,那我就不理他,让他去头痛好了。」 毕竟是大姑娘家,就算情爱缠绵的曲子唱得出神入化,说到自己身上,还是说得满脸通红,又羞赧又忍不住要说的模样,分外可爱。 「所以,还是要嫁?嫁过去之后,也会好好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安心当个贤内助?」 蓝小玉哼了一声,昔日娇憨的模样仿佛重现,「谁要以夫为天了?要是我真得拿出这几年的积蓄给他,那他可算是我买回来的,敢不好好对我、帮着孝顺我娘?」 这声「娘」晚了二十年,却无比顺口,梅姐听了,眼眶儿又红了。 为了她担足多年的心,如今眼前姑娘已经亭亭玉立,绝非为爱盲目的柔弱女子。遇到的也不是一心想飞黄腾达,白白读了满肚子书,心眼却狠毒又虚荣的读书人。 相似的人,不一定会发生相似的故事,结局也未必相同。一个人一种命,也许,小玉的命,就该注定如此—— 泪眼微笑中,梅姐伸手轻轻顺过蓝小玉的发,无比怜爱。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本该放心的嘛,我何时让您操心过了?」撒娇的口吻一如以往,那个热情又直率的蓝小玉回来了。 或者该说,她没离开过,只是长大了。 【第十章】 当然,在西山发生的一切,羊大任无从得知,当然也不知道蓝小玉的盘算与想法。他自从被她赶出来之后,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得眠,除了盘点自己财产之外,就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服七王爷出面当他的媒人? 只要克服一切难题,风风光光前去迎娶,小玉一定会了解他的苦心,甘心下嫁的。毕竟,她已经是他的人—— 想着她在自己怀里羞涩又甜蜜的模样,羊大任胸口就是一阵热。多少漫漫长夜的相思,都化成一股尖锐动力——他要娶她,要一辈子长相厮守,两人再也不要分离了。 当然他也不是昔日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在商场、官场打滚过,整个谋略与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被七王爷奚落痛骂一顿是免不了的。果然一上七王爷府,才说明来意,七王爷立刻炸了起来!大声咆哮斥骂之际,羊大任不疾不徐,祭出了他的杀手锏。 「若七王爷愿意帮晚辈这个忙,明年适逢七王爷六十大寿,蔺县将会特制最上等的蔺纸,给王爷当寿礼。」 这招极为有效,七王爷闻言,立刻住口,一双虎眼半信半疑地打量着羊大任,「你说什么?」 「本县所出蔺纸已是全国闻名,一纸难求,七王爷应该知道,这次我一回去,便会责成县中工匠为七王爷特制洒金五色粉签。蔺县做的纸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绝非一般南纸北纸可以比拟。宫里年年派礼部尚书来与我洽谈,我都没给这么好的纸,这次则是要为七王爷特制。你想想,七王爷府的书信流传出去,用这么上等的纸,多少人会羡慕!」 不愧是让蔺县振衰起弊的羊县令,推销其蔺纸来说得头头是道。七王爷就吃这一套,想着自己可以多么特殊、多么风光,也忍不住心痒了起来,这谢媒大礼可真诱人—— 「何况这媒人大位,我可是第一个就来找七王爷,没跟金陵那边谈过。」羊大任继续乘胜追击,巧妙地把兰姨的刁难转化成助力,「事成的话,七王爷也面上有光,连我姐夫一家,都要佩服王爷的手腕。」 说的也是,七王爷到处干涉人家婚事,可没一桩成功过的。这一次作个方便媒人,虽然娶的是身份可议的青楼女子,但话说回来,羊大任出身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有什么配不上的? 打蛇打七寸,羊大任精准抓到了七王爷虚荣又爱出头的特点。眼看七王爷口风有些松动了,羊大任适时补上一句:「连聘礼也不用七王爷烦恼,我已经准备好了,兰姨要十万两——」 七王爷立刻脸又黑了,咬牙切齿打断他道:「你被狠狠敲了一笔大竹杠,还不自知?老实告诉你你吧,跟黄莺楼的那人交手,我早有经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给她发现了你这冤大头愿意拿钱出来,别说十万两,百万两她都敢要,不把你榨干是不会罢休的。你以为黄莺楼是谁出的钱?从我这儿,她狠狠敲走了地契,还陆续要了我整整五十万两银子!」 原来头号的冤大头在这里!多年来一桩公案终于见了光。早有传闻说兰姨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后来给休离之后,才在河边开了黄莺楼;那大户人家也真大户——赫然正是七王爷府! 也难怪兰姨说起七王爷,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她本该在七王爷府享福的,却沦落到送往迎来的青楼生涯——看来这一回,兰姨是借机在报复! 「王爷,当年为何休离兰姨?」羊大任忍不住追问。 七王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她当年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小歌女,男人,不就图个新鲜罢了?她贪财就算了,到后来居然还痴心妄想,打起当王爷夫人的主意。这种女子自然留不得,能用银子打发的便打发掉,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与小玉绝不是这样。羊大任在心里默默想着。小玉聪慧可爱、才华洋溢不说,对他,是纯粹的倾心喜爱。当年他没钱没势时,以及现在功成名就之际,小玉对他都是同一个态度,没有变过。没有因为他今日身份地位不同了而多假以辞色,还是撒娇时甜到人心坎里,生气时也当面骂他、闹脾气。 好不容易又能让她在自己面前使性子了,怎能功亏一篑?不惜代价,也要把她娶回家。 看着羊大任沉默不语,七王爷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下冷笑道:「你以为你遇上的是千载难逢、洁身自爱的名伎?哼哼,天底不就有你们这些蠢货。当年我儿子就是中了一样的邪——」 「王爷,您的公子?」羊大任诧异极了。他听说过七王爷的长子很年轻就因病亡故,但除此之外,极少听七王爷主动提起这个儿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牵扯在内。 七王爷不肯多说,只是摇头,勉为其难地说:「算了算了,我就帮你这个忙,上黄莺楼去一趟。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只尝试这一次,若不成功,你就给我死心,不许再纠缠下去。要不然让吸血鬼缠上了,一辈子没完没了。」 「多谢七王爷。」羊大任起身,长揖到地,深深谢过,「只要七王爷出马一定没问题的,那就有劳王爷了。」 三天之后,七王爷陪同羊大任,重新回到黄莺楼,登门拜访。 因为消息早已传到黄莺楼,所以里头可是开最豪华的花厅迎宾,伺候的丫头们个个俐落又贴心,极尽巴结之能事,伺候得客人无微不至。但整个厅内的气氛相当诡异,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阴霾。 第二十七章 兰姨特别打扮过了,珠翠耀目,粉妆鲜丽,虽上了年纪,依然可以遥想当年的照人容光。她看着七王爷进来时,那脸上的表情又是得意,又是轻蔑,笑得几乎要合不拢嘴。 「王爷贵人踏贱地,真是黄莺楼的荣幸。」兰姨亲自为两位客人斟了酒,「一点薄酒不成敬意,两位大爷别客气,请用吧!」 七王爷满肚子不高兴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爷别喝得这么急,慢慢喝吧,小心醉了,不好谈正事。」兰姨掩嘴轻笑,「今儿个来,是帮羊大人求亲来的?」 她把「求」那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七王爷的脸更黑了。 风水轮流转,他真的有这么一天,也要回来求她?兰姨脸上那股子得意啊,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就像是抓到老鼠的猫,不好好折磨一下,怎能出她多年来心头一股怨气? 「我说嘛,羊大人这等才情地位,要娶我们小玉,自然得让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说媒才是。没想到还真的请到七王爷,愿意纡尊降贵到我们歌楼——」 「你这女人,废话没完没了。」七王爷按捺不住,虎着一张脸,粗声开骂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别再拐弯抹角了。」 「哎呀呀,这么凶做什么呢?我可没见过来求人的态度这么高傲!」兰姨掩嘴甜笑起来,笑容十分恐怖。 眼看着还没开始谈,气氛就要整个搞僵掉,羊大任不慌不忙出声:「兰姨既然知道我们今日是来求亲的,那就好办了。照兰姨之前开出的条件,十万两的银票,我已经带来——」 「十万两?你真要付这冤枉钱?」七王爷选在这时候又炸起来,转头怒骂羊大任:「我不是说了,别让她予取予求吗?让我出面说媒还不够?」 「不够,自然不够!」兰姨突然变脸,厉声道:「我不但要银子,要你亲自上门来求,还要你现在就跪在我跟前,为你多年前的负心道歉忏悔,求我原谅!」 「你做梦!」七王爷拍桌而起,「我就知道你是借题发挥,乘机为难。不过就是区区歌伎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沿河全是歌楼、妓院和酒家,姑娘到处都是,黄莺楼有什么好希罕的?羊大任,给我走!」 「哦,是吗?不希罕?」兰姨冷冷笑道:「难道七王爷忘了当年令公子雁永湛迷恋的,也正是我们黄莺楼的琴伎小梅?」 「那又如何?都是过去的蠢事,何必多提?」 兰姨可是等了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她睥睨地望着七王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那么七王爷可知道,琴伎小梅曾生下一名女婴?」 没想到这句话让七王爷整个人僵住,宏亮流利的骂词也钝了,「你明明那时……告诉我说,那名琴伎小梅已经投河——」 「差一点儿就真投河了,是我救下来的。当年那名女婴也平安长大了,王爷不想看看长得像谁吗?她就是——」 连羊大任都震惊地望着兰姨,气氛正紧绷,谜底正要揭晓时…… 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兰姨的话。 「且慢,我有话说。」 门一开,现身的正是预先也收到消息的梅姐。她多年前哭坏的嗓子,此刻居然有镇场功效,一出声,花厅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转头望向她。 随即,兰姨与七王爷同时爆出了疑问—— 「你、你怎么来了?你想做什么?」兰姨大吃一惊。 「当年的事,你们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女婴不女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七王爷也怒吼起来。 羊大任望着一室混乱,头也隐隐的痛了起来。 自己只不过是要娶心爱的女子,怎么会被卷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里?每个人都有过去,也都有怨气,但这些全与他无关呀! 「梅姐,小玉她……」 羊大任还没问完,兰姨尖锐的嗓音就刺穿众人的耳朵,「梅儿,你告诉他,小玉是谁留的种?你快告诉他!」 「说!给我说清楚!那小玉可是我儿的骨肉?此刻又在何处?」 「不,她不是。」在排山倒海般的质问中,梅姐坚定地说:「小玉是我的女儿,即将要嫁给羊大人为妻。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身份。」 「你……」 「你说什么……」 两老都傻了。却有一个人笑了。那人,就是羊大任。 有梅姐这么一句话,他突然整个人醒了。一切纷扰纠葛,在那一瞬间,全成了无聊至极的小事。 小玉笑过他的读书人死脑筋,就这么开窍了。 何必执着一定要多风光迎娶?何必一定要所有人的同意与祝福?有的话当然最好,没有的话,难道要继续这样头痛下去? 他只是要娶小玉,就这么简单。再也不要分离,再也不想独自品尝相思的痛苦。而今日的他已经有能力,小玉也够坚强了。 只有小玉肯跟他走,他们便可以携手相伴,一定可以的,其他旁枝末节,谁关心呢? 转头,看见挤在花厅门口的丫头下人们全都睁大了眼往里头望。羊大任镇定了哑丫头紫音,问道:「小玉姑娘呢?在楼上?」 紫音点头,做了几个手势之后,羊大任转身大步往门口走去。 「等等,事情还没说完——」兰姨急着要阻止。 「你去吧,这儿有我。」梅姐回首,深深望了羊大任一眼,目光无限温和慈蔼,又带着点难言的心酸,「我把小玉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对她。」 「我一定会。」 关上厅门,里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质问与怒骂。羊大任脚步却无比轻快地离开了那一团错综复杂的混乱。 他是个普通读书人,当了个小官,这会儿,可要去使出浑身解数,诱拐京城第一歌伎与他私奔去啦! 两个月后—— 「小玉——」 「不要叫我。」一张俏脸板得紧紧的,回话也硬邦邦的,相当不高兴。 「别生气,你瞧外头天气多好,夕阳又美,我们出门去走走吧。」 「要走你自己走,走得越远越好。」依然很不愉快。 傍晚时分,书房的窗户开着,夏日南风徐徐,把交谈声轻送到窗外。经过的下人们听见了,都忍不住抿嘴微笑。 羊大人带着美得惊人的夫人回到蔺县,也两个月了。时不时就能听到他们这样的对话,大伙都习惯了。 说起来,他们羊大人也真有心,早已布置好了公馆,舒舒服服的,夫人一来就能人住;衣物镜箱之类的不用说了,连梳妆台、琴架、书架之类的都已经齐备,仿佛早就等着她这个女主人似的。 当蓝小玉第一回开口唱曲儿时,虽然只是短短几句,宛转动人的歌声却仿佛绕梁三日,深深触动人心。公馆里的下人们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也才明白过来——原来,大人又不弹琴,对丝竹也不甚了解,但在书房之外还特别布置了琴房,就是因为这样啊! 他这段是准备好了,才回去京城的。分别的五年来,羊大任一直在努力,慢慢地,静静地构筑好了能让她栖息的家。虽然不似黄莺楼的豪华富丽,但也力求舒适温暖,煞费苦心。 第二十八章 ——其心可感,但,他老毛病还是没改!什么都不与她商量,说走就走,连夜把她劫到蔺县来了! 蓝小玉真是气炸了。就连在蔺县办的小小喜宴上,都板着一张美艳绝伦的小脸,没给夫君好脸色看。令羊大任的手下们都很忐忑,总觉得县令大人似乎娶了个相当不好伺候的夫人。 但他们感情明明又很好。只要从衙门里回来,大人总是陪着夫人,形影不离。 他读书,她弹琴,时她整理曲谱时,他便在一旁帮忙,堪称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可惜,时不时的,这位新科县令夫人就要闹脾气。她发火的原因很简单,每回也都是同一个理由;羊大任老把她当孩子,什么事都不让她担心,想要自己解决! 就像今日,办完了公回来,就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怎么逗逗爱理不理的赌气貌,他怎么看怎么喜欢。 羊大任放下手中的书卷,缓步走到窗前她身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她光滑柔嫩的脸蛋。 「又是怎么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他温声问道,「是我忘了与你商量什么?还是又擅自做了决定?好好说就是了,何必气成这样?」 蓝小玉才不吃这一套。他这个从不发火、从不生气,什么都纵容她的温柔模样,正更显得她张牙舞爪、不可理喻。 当下她又拍开他的手,忿忿睨了他一眼,质问道:「我听碧青说了,每年中秋,你都会到金陵去一趟,采望姐姐依家。今年却至今还未开始准备,这是为什么?」 羊大任还有脸诧异,「因为我想待在家里陪你。」 听到他好自然的说出「家」这个字,蓝小玉的心便是一软。不过随即告诉自己,不能如此简单就放过他!还是要硬起心肠来,好好教训! 「你每年都回去送礼,今年却突然缺席,你家人会怎么想?」 「姐夫会谅解。别忘了我是新婚——」 新婚燕尔,小俩口如胶似漆,难分难舍,这是天经地义;不过蓝小玉就是这里不开心。她挺不愉快地说:「外头人不晓得,会以为是我从中作梗,不让你上金陵去探亲。你要是和我商量的话,我一定会要你成行的。」 「不忙,靠近腊月时再说吧。到时你休息够了,准备充分些,我们再一起同行。」他轻松回道。 「再说、再说!你哪时跟我说过?」蓝小玉好生气,「我又不是纸糊的,坐一趟车就会散掉,你都把我从京城一路带来这儿了!」 就是那一趟回来,把羊大任心疼死了。 犹记得兰姨、七王爷。梅姐吵得不可开交那日,他找到了小玉,眼神坚定地望着她,劈头就问:「小玉,你跟我走,好吗?」 当时的她也望着他,简单回道:「当然。你五年前就该问的。」 五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随他去。五年之后,大费周章绕了好大好大的一圈,人事已非,心意却毫不改变。 她就这样随他走了。把黄莺楼的一切,美丽的衣裳、价值连城的古琴、客人馈赠的所有财物珠宝、可能的尊贵身世……全都抛在身后,不顾一切地随他南下。 劳顿颠簸了一路,蓝小玉路上就累得病了,到了蔺县整整卧床休养了五日,才在悉心照顾下好转,一个多月之后元气才完全恢复,有精神唱曲儿了。如此这般,没把她养壮之前,羊大任怎舍得让娇滴滴的美妻再受罪? 但留她在蔺县,自己上金陵去,他更加不愿。连上衙门去办公都巴不得把她带在身边了,怎么能忍受一去大半个月见不着她的折磨? 「不成,我舍不得带你奔波这一路,也舍不得放你一个人在家。」他笃定说道:「这阵子乖乖调养身子,把你养壮了些,想去哪儿我们再去,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看似在询问,其实根本早已决定好了! 「与其如此,你不如请尊神佛回来供着算了!」蓝小玉怒道,「要过舒服日子,我就不会跟你来了。不用把我捧在手心怕碰坏了似的,我不喜欢——」 听到这儿,突地,羊大任眼眸一沉。他往她这边跨了一步,靠得更近看,也逼得她不得不后退,直退到靠着窗前的小几。 那个神态……大有问题! 「你不喜欢吗?」嗓音也压低了,带着沉沉的笑意,双眸紧紧盯着她,令她心儿卜通乱跳起来。「可我挺喜欢的。记不记得昨夜,我一手揽着你的腰,另一手捧着你的——」 「住嘴!别在这儿胡说八道!」蓝小玉脸蓦然红透,水眸慌张地往外张望,怕有下人刚好经过,听见这露骨的私密话语。 「哪儿是胡说八道,你明明也喜欢的,叫声又甜又娇,让我听了——」 「叫你住口,还啰唆什么!」蓝小玉听得又羞又气,抡起粉拳,便往夫君胸膛猛槌,「书都读到哪去了,读书人还这么不知羞,大白天的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去了。」 羊大任笑着握住她的纤腕,「你这手留着弹琴吧,别槌疼了。」 「你放手!别这样拉拉扯扯,你……唔……」 饱满红润的小嘴儿给吻住了,吵闹声顿止。娇小的身子被拥在男人宽厚的怀中,相依相偎。 随后来廊上点灯的小厮一路都在偷笑,快手快脚点好了灯,便迅速离去。大人和夫人总是这样,吵了嘴之后特别甜蜜,根本是打情骂俏嘛。 暮色渐浓,窗户也半掩了。窗上映出了隐约两个人影,还是紧紧相依,难分难舍,良久,都没有离开窗前。 闹过之后,蓝小玉也累了。红润的脸颊偎在他散发淡淡蔺草清香的衣襟,一双乌黑的水眸望着半掩的纸窗,怔怔发着呆。 「在想什么?还气我吗?」羊大任吻了吻她头顶心,低声问道。 她摇摇头。这个男子可以倾尽一切对她好,就算是当年要与她分离、或偶尔要惹她生气,都在所不惜。 为他病了、为他伤心、为他抛弃一切……她真的都愿意。只要他开口。 「你瞧。」他指着窗纸。 窗纸自是混了蔺草粗梗制成的,上头有暗花,又坚韧又洁白。这素净的窗纸是羊大任看惯了的,此刻他望了一眼,轻问怀中的人儿:「瞧什么?你不爱这花色吗?下一次新的粗纸出来了,你给点意见,看喜欢什么样子——」 蓝小玉嫣然偷笑,这会儿就知道要征询意见了? 「不是嘛,你看窗纸上的影子。」 那影子是两人,又像是一个。随着灯火摇曳,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合在一起。高大的是他,娇笑的是她。影影绰绰,煞是有趣。 「我有影子呢。」她说着傻话,「它回来了。」 羊大任自然听不大懂,但因为宠老婆,也不多问,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呀,你连影子都这么漂亮。」 蓝小玉回眸,娇娇瞪他一眼,嗔道:「呆子,书读傻了吗?影子都黑漆漆的,哪有漂亮不漂亮之分?」 「你的就挺好看。」他轻轻顺着她披散在背后的乌亮长发,一面着了迷似的望着剪影,「不信你瞧,连我的影子都舍不得跟它分开。」 闻言,她搂紧了他精瘦的腰,把小脸埋在他胸口,用力点了点头。 她也舍不得与他分开了…… 尾声 【尾声】 堂堂一个蔺县县令的书房,居然简朴成这样。家具全是蔺县土产,没有装饰也没有摆设,字画更是平凡。唯一稍微说得上是豪华的,大概只有窗前书桌上铺的一张精绣桌巾了。 说是精绣,却也已经因为洗了多次,早已褪色,缎子的光泽也黯淡了。 蓝小玉看到桌巾时,本来也很不解,等到猛然想起那是他们的定情物,而他还这么慎重其事的用了这些年之后,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此刻她正在铺了桌巾的书桌前用功。一灯荧然,背影俏生生的,让朴素的书房也悦目好看了起来。 在夫君的鼓励之下,蓝小玉开始着手整理琴谱、曲谱等等,有些流传甚久的重新抄写清楚,还加上自己多年来习艺的心得,等到整理一段落了,便差人送回京城去,让梅姐修改指正。 本来只是打发时间用的,但她越做越得心应手,做出兴趣来了。京城方面据说已经有人在打听,希望可以出版流传这一份内容丰富珍贵的谱书。 这阵子羊大任忙公事的时候,她也一头钻进自己喜爱的活儿里。常常是他下了衙门回到公馆,她还在忙,都分不清谁才是真的大人了。 当羊大任踏进书房时,还在门口驻足片刻,欣赏看一会儿爱妻认真用功的背影,心里的得意跟满足,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蓝小玉显然很专心,没听见他走进来。直到羊大任都走到她背后,才猛然惊觉。接着,她开始慌张地收拾桌上的书本。 真的很慌张,连旁边的茶杯都给碰掉了。 羊大任很稀奇地问:「怎么了?跟做贼一样,抄个琴谱何必怕我看?」 自然不怕,事实上,很多文字叙述的地方,都还是他负责校对勘误的。 蓝小玉被这么一问,涨红了小脸,越发心虚地慌乱收拾着,还拉过旁边的琴谱抄本盖住本来在看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羊大任的好奇心整个被勾起来了,「可是七王爷写来的信?你不是每回都看也不看,直接丢进火炉里烧掉吗?可惜了特制的洒金蔺纸五色签。」说起来蓝小玉真是奇女子。对于自己的身世完全不关心,对王爷府的钱财地位更是没兴趣。梅姐说她不是雁家骨肉,她便不是,才不管七王爷或兰姨怎么想! 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书呆子可不管她出身。 「我没看什么。你今儿个怎么早回来了?」蓝小玉转身,试图挡住混乱的桌面,一双水眸流转闪烁,就是不敢看他,小脸儿红得更是可疑。 「是啊,下午不晓得怎么了,头有些疼,想早点回来休息。」羊大任故意说,一面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怎么回事?可是吹了风?」果然奏效,蓝小玉立刻面露关心,趋前要来看他,一下子没留神,身后的书卷就给他抽走了! 「不行!你别看——」她急得大叫。 啧啧!羊大任看了,面露惊奇神色,「想不到娘子对这些有兴趣,早知道我就拿出来与你分享了,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你、你别说了!」面红似火,她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哪是在用功整理琴谱?专心翻阅的,可是他姐夫多年前交给他,一直藏压在箱底的——「参考书籍」! 不晓得怎么让她翻的给翻出来了。一时好奇翻开,这一看却不得了,又是新奇、又是害羞,趁着四下无人,她竟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结果,居然看得入神,给她丈夫抓个正着! 「有什么关系呢?夫妻关起门来要怎么样,谁管得着?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害羞。」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一看就是在动鬼脑筋的样子。 蓝小玉已解人事,在夫君百般宠爱之下,也懂得享受情爱缠绵销魂,只不过,在书房里说这些,还是很羞人啊! 她红着脸想逃开,自然是逃不成,一下子就给搂住了。 「看到什么喜欢的没有?」他亲吻她的耳根,压低了嗓音问。 「你,住嘴。」有人的脸蛋儿都快着火了,「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如此、如此……」 「读书人又不是出家人。谁要你是京城第一歌伎,再呆的读书人遇上你都给迷得神魂颠倒。」他把她抱上了书桌,一面亲吻,一面好生诱哄,「你选个书上看来的新花样,我们就试一次,要是不喜欢的话,下次选别的就是了。」 她闻言更是大羞。卧房里无限风流,有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斯文,花样儿也挺多的;偏偏她就是每回都喜欢,都让他疼爱得舒舒服服! 原来,他全是这么学的! 「你放开我,别这么?别拉我衣服?」她挣扎着,徒劳地要阻止已然动情的夫君,「讨厌,这儿是书房呢!不许你这样!」 「是你规定我大小事儿都得跟你商量,不准自己解决的。」他轻笑着,故意往前一顶,身不已然亢奋挺硬的男性便在她腿心儿磨蹭,磨得她轻吟出声。「你自己看,你不帮我解决的话,要我怎么办?」 蓝小玉的脾气发得可有价值,羊大任确实慢慢在改变中,学着有事儿要先与她商量,夫妻一同解决。 但,不是这种事啊! 话又说回来,这档子事,没有她,还真解决不了呢。 「你瞧了哪一页?」他一面解着她的衣带,一面问:「是燕同心?还是鱼比目?空翻蝶,还是临坛竹!」 她听不下去了,抱紧他的脖子,送上润红的小嘴,主动封住了下面一连串羞死人的问句。 火热蜜吻中,他就在书桌上撩开她的衣衫,扯去肚兜儿,随意散落在褪色的桌巾上。大掌游移在如凝脂般细腻柔嫩的雪肤,爱不释手。 喘息间,他在她唇畔笑道:「爱妻如此热情如火,实乃为夫的一大福音。今日使了浑身解数,也要——」 「你住嘴!」蓝小玉红透了脸,娇斥道:「说过几次了,读书人说话别这么不知羞!」 「我也说过几次了,读书人遇上了你,也得融化。」他温柔哄着她:「乖乖的,让我疼你一回,把腿儿再开些……是,就是这样……」 她推他推不动,挣脱不开,全身给又亲又摸的欺负得全没点力气了,知道夫君已经情动,只得求饶:「不要在这儿嘛……」 「书房没人会进来的。」谁都知道大人跟夫人晚饭前都在书房闲谈,聊聊一天的大小事儿,巨细靡遗,总要聊上好久才罢休,这时刻谁也不能打扰;这会儿还真的不会有人过来。 「可是那窗子上有影子,会给人看见!」她来不及说完,微皱起了眉,又难受又舒服地承受火热的侵占,「别、别这么用力!」 「这样不舒服吗?」男人的嗓音绷紧,「这样呢?」 窗子上果然又有双影交叠,摇摇晃晃,不断律动,如胶似漆。伴随着细致却娇媚入骨的黄莺儿娇唱,书房里一片春意融融。 夫妻两人从影子到形体,从身到心,都难分难舍—— 他们,不会再分开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锦绣前程之一《金戈铁马》; 2、锦绣前程之二《玉出蓝田》; 3、锦绣前程之三《满袖春风》; 4、锦绣前程之四《堂上君子》; 5、锦绣前程之五《兰窗之囍》; 6、锦绣前程之六《桂冠无敌》; 7、锦绣前程之七《齐家治国》; 8、锦绣前程之八《腾云衔玉》; 9、锦绣前程之九《芳卿无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