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 序章 听说,他嫉妒她。 也是。男人看着伏睡桌案上的女子,心想,若不是嫉妒,怎么解释像他这样的人竟会将她放进心底? 皇朝开国以来,就采行男女均可赴试的考选制度。 他们同是乙申年的进士;那一年登科榜上,他是状元,她则是进士最后一名,差一点就要落第。 然而,如今她已是冬官府的首长大司空,官居一品,帝王赐字「澜冬」,他却屈居于她之下,当了她的副长。 他与她,既是同年及第,在天官府待选,最后又同时被选进了冬官府,一路迄今……在他人眼中看来,论学养,论官品,她没一样能及得上他,只有一件事由她胜出 ––她的运气似乎比他的好。 人皆道,必定是运气好,所以为官十年来,她坐上了冬官府首长的位置,与朝廷各部首长平起平坐;而他,却只是她的工部卿。 也难怪他会嫉妒她了。毕竟她这位置本该由他来坐才对。 他垂眸看着伏在案上的她,墨黑眼底隐着一抹难解的神色,似是恨不得将她踩在脚底,享受彻底奴役此人的快乐。 可惜啊,天不从人愿…… 「冬官长……」有些遗憾的,男人低唤。 伏在桌上、一脸疲惫、睡得极沉的女子只是嘤咛一声,没有转醒。 此刻,这偌大府厅内,只有他俩。 换言之,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没人会瞧见。 眼神一瞬,男人缓缓探手向前…… 那是一只能写出一手好字的手,写出来的字迹骨秀庄严,堪为法帖。他探手向前,轻触女子因伏睡而略略袒露出来的雪项。 「嗯……」颈后突然传来森冷寒意,女子微蹙眉,有些稚气的脸庞下意识转往男子方向。 「冬官长……」男人再次喊道,浑然不觉他刻意压低的嗓音,轻到会教人听了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女子总算稍稍转醒,勉强睁开眼皮,睡眼惺忪地看着身边的男人,打了个大大呵欠后,眼角垂着一颗困泪,昏头昏脑道: 「是你啊,履霜……」说着,眼皮又忍不住阖起。 石履霜方欲回应,不料府厅门外突然传来急切脚步声,未及回身,外头来人已莽撞闯入。 那官员一闯进府厅里,见到女子,脱口便喊:「小雪头儿––」可在看清楚站在女子身边的男人后,瞬间没了声响,片刻后反应过来,才赶紧讷讷问候:「工、工部卿大人……」 「有什么急事?莽莽撞撞的。」皇朝职属冬官,正二品工部卿石履霜眼神冷淡地睥睨着来人,轻叱。 「啊,那个……呃……」来人迟疑地瞥了眼他家冬官长颈后那只手,确定那「的确」是工部卿石履霜的手,不是他眼花,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尴尬之余,有些紧张地看着睡眼迷离的冬官长,小声喊了声:「小雪头儿––」 「首长名讳,是可以由下属这样亲昵叫唤的么!」穿着一身红缘黑袍的石履霜十分不以为然地教训着来人。 身为冬官副长,他不能容许底下僚属不分职等,把府内首长喊得像是邻家青梅竹马。重视职分的他,每听到有人「小雪、小雪」的喊,心里总是不舒坦。 「呀!」澜冬晃了晃头,终于稍微清醒些了,听见她家副长又在训人,连忙缓颊:「履霜,别老这么严肃嘛。如临才刚入咱们冬官府做事,还是新人呢,难得他肯喊我一声小雪头儿,我觉得很好啊。」 「哪里好了?」石履霜瞇起一双微微上挑的俊目,口吻充满质疑。 「咱们冬官府内一家亲,当然好了。平时我不也都喊你一声履霜么?」 「冬官长的意思是,您喊薛府士一声『如临』,就跟喊下官我一声『履霜』,出发点都是一样的?」 「当然喽,大家一概平等、一概平等啊,哈哈哈。」她干笑几声站起来,投给一脸紧张的薛府士一抹鼓舞的微笑后,突然想起先前颈后那有点冰凉的触感,连忙转身向后,拉起石履霜的手,握了握,关怀道: 「你手好冰啊,履霜,是最近太过劳累了么?」 她不在府里这段时间,公务都由履霜帮她处理,想必累坏了他。 石履霜抽回手,收拢在袖袍里,眼神仍然冷冽地看着那名冬官府的新进官员,声音虽轻,口气却颇为危险地道: 「下不为例。薛府士,倘若再犯……」 在工部卿的警告下,冷汗涔涔的薛府士哪里还敢再犯相同错误。 以前他还在天官府待选时,就听说六部首长里,以冬官府大司空对待僚属最为亲善,几乎没在管事;然而也正因如此,工部卿在府厅中的地位几乎取代了冬官长,府内众僚属惟他是从,冬官府内大小诸事都得经过他手,对外周旋时更绝不吃亏,是个厉害至极的狠角色。 明明只是职二品的副长,在府内权力却凌驾冬官长之上,倘若不是官服的绣纹、腰带、配玉与印绶款式略有差异,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这位石大人才是正牌首长哩。 再加上他方才见到的景象––果然,果然这位石大人对首长怀有异心啊。 ****上盛传,总有一天,冬官长的位置会换人来坐,如今石履霜之所以还肯屈居府内第二,不过是因为澜冬大人构不成威胁,暂时不想「处理」罢了。 等到有一天,他不满足现状了,小雪头儿必定会被此人一口咬住不放啊。 方才,石工部是不是有把他的手放在小雪头儿后颈上? 该不会他以为四下无人,想趁机掐死她吧?! 还好还好,还好他及时闯进来,这才阻止了一桩惨绝人寰的血案,救了头儿一命。 见职等九品的薛如临眼色游移,知道是因为刚才他所做的事情被撞见的缘故,石履霜心底恼怒,却不动声色,只问: 「薛府士,你匆忙闯进我府厅里,究竟有何急事?」 要治这种不识相的新人,以后多的是方法。石履霜故意提醒: 「不是有十万火急要事,府内官员在府里跑得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闻言,薛如临这才想起,这冬官府里还有一条不成文规矩。据说是因为工部卿不喜属下表现出匆忙失措的样子,久而久之,府中官员因为养成行事不疾不徐的习惯,在六府众多官员之中,堪称最是有模有样。 「回、回禀大人,下、下、下官……」薛如临当初之所以会在进士及第后待选近六年才分配到正式官职,就是因为他一紧张就会口吃;为这缘由,他才会对今春六部选仕大会上,在待选官员群里独独挑选他入府的冬官长心怀感激啊。 见薛如临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冬官长澜冬帮腔道: 「不要紧,薛府士,你慢慢讲,履霜他不会责怪你的。来,告诉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知她有意袒护,石履霜冷哼一声。「薛府士不是来找妳的,冉大人,他是来找下官敝人我的。」 澜冬微讶。「哦?是么?」 确实如此。薛府士勉强点了点头。所以,刚刚他冲进来,发现此时应该不在京城里的首长竟出现在副长办公的府厅内,甚至还毫无危机意识地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才会吓了一跳。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嘛! 澜冬大人啊,您实在是太、太胡涂了。可就算再怎么胡涂,也得知道谁是该防备的敌人,谁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呀。 别看妳身边这个男人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就让他给骗了。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石履霜是个信不得的阴险小人啊。 彷佛看穿了薛如临的心思,石履霜勾起一抹冷笑。想来这家伙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倒是有满多事情想说的嘛!暂不理会薛如临,他回过神,专心对付眼前他官途上的最大障碍。 「当然是。大人此时可是身在下官的府厅里。」 冬官府内有正、副两处府厅,平时首长不在时,副长就代替首长处理公务,因此僚属们多半勤走副长的府厅,反倒是首长的正厅较少使用,只因今日正好是旬休,除了几位轮值的官员留守以外,官府内几乎没有其它闲杂人等。 澜冬无预警从青州返回帝京,连着好几日旅途劳顿,一入府就因为太过困倦,忍不住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补眠,却不料一觉醒来,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还以为是在自己府厅里。 这多半也是因为,她根本记不得冬官府里到底有几个府厅了吧?石履霜如是臆测。 「咦!是么……」澜冬喃喃自语地摸了摸脸,眼下还有一抹疲惫的青影。 见她恍然大悟,双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的石履霜微微捉紧袖缘,略咬牙,语调清冷道: 「大人回来得太突然了。这时节,您该在四百里外的青州督办矿务才是。放着该做的正事不管,不怕被台官以旷职缘由弹劾么?」 皇朝在六部以外,另设有一个独立运作的御史台,专养一些喜欢挖人隐私、把「弹劾」两字挂在嘴边的无事忙;幸好近年来那群台官因年纪老大,战力大减,朝中气氛才和缓一些。 澜冬闻言,赶紧摇手解释:「本来是该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没有旷职喔。」不要误会她啦。 「难得大人也会记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后补告休假比较多,迄今居然还没有人向御史台检举,该算她运气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护?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别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这么老还不退休,让底下新人升迁不上来,连他这与御史台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点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为官,虽不是世冑出身,但也算是个「士族」。 冉氏在皇朝开国之初便负责主修朝纲仪典,如今皇朝的各种典制泰半在冉氏手里完成。冉氏世代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一股颇巨大的势力,端看如今六部当中,春官与冬官首长皆是冉氏,便可窥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赐字「澜冬」,是皇朝冬官之长。 或许,该由他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长亲自写个折子,上奏君王来弹劾她? 说她将个人私事放在公务之前,竟放着青州矿务不管,四百里加急请休,私自返回帝京? 尽管石履霜语带要挟,但澜冬容色不变,唇边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为……」忽想起身旁还有别人在,嘴里话语悄悄没了声响。 石履霜一席讥讽的话才到唇边,见状,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声的薛如临只瞧见,原本一直将冬官长踩在脚底的工部卿那素来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转,转看向他–– 薛如临心中悚然,还不及反应,便听见: 「出去。」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后出去。」否则接下来他与冬官长之间的一举一动,岂不是要让人给看见,甚而宣扬出去了。 「呃……」薛如临迟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对他家首长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日后若传出闲言闲语,就轮到他薛如临被灭口? 石履霜连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临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嘴角竟微微扬起,笑了一笑。 不笑还好,没想到这一笑,却引来激烈反应。 只因冬官府里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脸就要绿了。」 忽然想起这句前辈们谆谆告诫的名言时,薛如临这才惊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怎生危险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时的冷冽还可怕呀! 那种笑,看似温暖和煦如春风,实则是一种足以令人哆嗦打颤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来不及拔腿逃走,便听见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风,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着考绩被打丙等,滚回天官府待选,还是要当个办事牢靠、口风又紧的好下属,让我恭祝你步步高升?」 新进官员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现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选的。 官员待选不过三,假使连续被遣回三次,该名官员就会失去进士出身,往后若想继续任官,得回头再重新考取功名才行。 薛如临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亲眼见到许多表现不佳的官员被打回原形,狼狈返乡的景况,因此特别警惕自己,假使有机会被选上,千万要好好表现。 本来,考核僚属这种事情都由各部卿长来做的…… 他看着一脸天真、丝毫不知道身边副长正对她虎视眈眈的冬官长冉小雪,内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个职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将他家首长拆吃入腹,他这小小府士也无法置喙一语。 这就是人生啊,这就是现实啊。 现实是,他的考绩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这冬官府里,石履霜非但是他脚下踩着的地,更是他头上顶着的天。 一番思绪轮转,薛如临不无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临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属、属下告、告退。」说罢,他迅速转身离去,还不忘带上门,免得又有人如他这般误闯禁区。 「耶?」澜冬有点不明白薛如临怎会突然叫她珍重,但来不及喊住他,他人便已跑得老远,只好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副长,有点无奈地道: 「唉,履霜啊。」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带傲气的眉。 「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澜冬一脸了解地道。 「我怎么样?」想说他欺负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为此教训他? 澜冬离开桌边,来到石履霜面前,知道自己因为连夜日奔波,还来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厅里,睡了一觉起来仍是尘土满面,模样必定不好看,但还是要求道:「你看着我。」 他是看着她没有错。 他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因发现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来乍到,不够了解你,你对他那么严肃,他会信以为真。」 「下官一贯如此。」石履霜不领情地说。 「想必你也知晓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选六年,如此漫长的等待会磨去一个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个人若时运不济而无法有所成就,一旦机会来临,若还无法加以把握,这样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临尽管曾待选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还是抱持着过去的心态,那么,他不会怜悯他。 「我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内之事,下官自有公处。」 「我知道你赏罚分明,但––」别人不见得会这么想啊,她不希望–– 「够了,此事不必再说。」他一点都不想讨论薛如临去就的问题,有点蛮横地将话锋一转。「大人打算何时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还没结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会停留几日? 假若她因故耽误了青州那边的事而引人闲话,到时为难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见说不动他,澜冬耸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到,竟还连日赶回帝京?她是在想什么?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妳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这样急匆匆赶回来不可?」他蹙眉瞪视着她,眼底有着极力克制的恼意,甚至还忘了用敬词。 也许全冬官府的人都惧怕石工部生气,但澜冬例外。 不仅因为她是冬官府首长,职位高于他;还因为她了解石履霜这个男人。她不提自己连夜奔波数百里路是如何劳累,只微微一笑。 「我怎能不回来。履霜,今日是你生辰呀。」 第一章 “垮了垮了!楼要垮了!” “通天楼要垮下来啦!快跑啊!” 楼垮下来时,石履霜耳里尽是满街行人惊慌的呼声。 被杂沓的人群推挤着逃命时,也没时间回过头去看看帝京最高的通天楼到底真垮下来没有。 他最后一眼望见那座楼时,只觉得楼身倾斜,且逐渐倾向右方,一旦垮下,可能会压毁街旁的民宅,更别提必然伤及无辜路人了。听说通天楼因为楼身足足有七层之高,位置又太靠近王宫,登上最高楼时,甚至可以俯瞰禁苑,因此朱雀帝另外觅了一块空地,下令楼主将此楼迁址它处。 帝命难为,楼主只好雇了大批工匠和工人,挑选了良辰吉日,将这座木造高楼逐一拆解,再将所有木料运往城南御赐补偿的郊地重新搭建。 石履霜从外地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这么巧,见证了帝京第一高楼的迁移。 这是多么盛大的事,皇朝史书上当然要记上一笔。 此时,上自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不聚在帝京天街上,夹道围观这浩大场面的。 石履霜初来乍到,自然也要凑个热闹。 却不料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在拆解楼柱的时候,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导致现在街道上人人仓惶逃命,就怕楼一垮不会被活活压死。 “真不巧!”他低咒。 逃命时,实在不该回头的。 偏偏他就是回过了头,又偏教他看见了一个小娃儿在众人逃命时被撇下,若没人帮忙,还没被楼压死,就要先被人群给踩死了。 踩死就踩死,不关他事……但,就这么一个迟疑,他身与心不协调,人已经自动转过身去,努力不让自己被人群推倒,往反方向前行,挤回那娃儿身边,一把抱起他,然后眼睁睁看通天楼垮—— 呃,没垮? “咦!”他吃惊地揉了揉眼,站在高楼斜影下,看着几个壮汉急忙将一根巨大的木桩用力桩进楼身一角。楼居然便止住了倾斜,定住了。 当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时,没有人像石履霜这样刚好回过头,又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对对对!就是放在那儿,大叔眼力真是好极了。” 壮汉后方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名梳着小髻、鬓发拂着粉腮的青衣少女拍着手,咧嘴笑道。 “眼力好的人是你吧,小雪。”另一名锦衣少女挽着青衣少女的胳膊,眉眼尽是赞赏与笑意。 “嘿,因为我是通天楼的常客呀。还好还好,楼没垮,要不以后上哪儿去喝酒。”青衣少女说笑着往街道这方向走来。 远远望去,只见她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也服贴,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予人一种凌乱失序的感觉。 相较之下,她身边的锦衣少女显然不仅衣着时新,眉目如画,气质也格外娴雅,俨然是名门之女。 明明,街道上仍然嘈杂扰攘。 明明,多数人没发现楼已经不会垮了,还继续奔逃着,帝京井然有序的天街难得像此刻这般混乱。 隶属夏官府的甲士已经出现在街道上,引导着四处奔窜的百姓,以免真有人被活生生踩死。 明明,石履霜怀里还抱着因受惊过度而说不出话的小娃儿,这么混乱的场面下,他却仿佛遗世独立,忘了周身混乱,视线不期然对上那朝他所在信步走来,正值芳华的两名少女。 目光,交会了一瞬间。 他眼神微动,不由自主追索着那手挽着手、说笑离去的一双俪影。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通天楼为什么没垮? 他扭头走近斜楼,看着那根巨大木桩,研究着。 “原来如此。”半晌,他发现了答案。 那根木桩就桩在整座楼身当中最关键的位置上,适时成为楼身的新支柱,让原本倾斜的高楼维持住偏斜的状态,却不至于垮下。 若不是对于这座木造高楼的构造与施力点极为了解,恐怕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木桩摆在应该放的地方。 正想探问更进一步的细节,但提抱在怀里的小娃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石履霜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怀中小男孩,失笑。 “京城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啊。” 才千里迢迢从远地奔波而来,就教他遇上了这一幕。 对于未来,他开始有些期待了。 其实,京城今日里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最高楼通天楼的搬迁。 一件是全帝京的书坊联合出版新书的日子。 两种行业,卖酒、售书,生意好得不得了,只因为京城人喜爱美酒爱读书是出了名的。 如今通天楼移往城郊,往后生意会不会受到影响,还有待观察;不过这一日书坊街上,因通天楼迁址,几乎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的缘故,一早生意倒还没热络起来。此时已近午刻,一间叫做“听雪楼”的小书坊里,尚只见到几名散客。 这是一间新开市的小书坊,座落在全帝京两大书坊之间的小楼里,专卖一些罕见闲书,开张近一年来,生意只是平常。 在听雪楼挑看新书时,锦衣少女忽道:“小雪,刚刚那个白衣,你瞧见没有?” 在帝京,尚未出仕的士子,因为身上所穿的衣服多是麻质素衫,因此被称为“白衣”。名为“小雪”的青衣少女倚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中新册,回应道:“嗯,瞧见了。” “那时大家都仓惶逃命,只他一个人傻站在木楼前,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应该不是。”小雪忆道:“我刚才有看到他的眼神,还满镇定的。瞧他手里抱着个男娃娃,以他年纪,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孩子,或许是逃命之际顺手捡在怀里的吧。” “他长得十分俊俏。”锦衣少女忽道。 “你就注意到这个?”小雪取笑地挑了挑眉,然而其实她也注意到了。 “当然了。”锦衣少女笑说:“今年是常科年,十月前,全国的士子都会集中到京城来准备参加科考,我当然得留意今年有哪些青年才俊有可能会登科啊,说不得这些人当中会有适合我的好对象呢!” “尉兰,你真决定要当个‘不仕’?” 皇朝无论男女皆可参加科考,当今帝王爱好美色,若能通过春官试,又能得到帝王认可,“才色双全”四个字就当之无愧。因此,许多士子为证明自己有才有貌,挤破头也要入朝为官。 然而,也有像纪尉兰这样的女子,不想在朝廷上与男人互争短长,反而鼓吹当朝“男主外、女主内”的风气,不入朝为官,回归内闱,以贤妻良母为职志。 这些人,在皇朝里,被称为“不仕”。 “那你呢?小雪,你真准备好走入‘仕途’这条‘不归路’?”纪尉兰反问。 “呃,是啊。姐姐三年前登科后,家里就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只担心自己考不上,倒是没想过不走这条路呢。” 本来她在太学里的成绩仅属中等,是没机会得到推荐赴试的,好在这一次岁考她勉强合格,又遇到京城户口增额,这才得以参加三年一试的科考。 大抵这便是身为仕宦之后的好处吧。 他们不必如一般民间百姓从地方郡县逐层考起,在员额允许下,只要经过太学博士的推荐,便能直接参加京试。 “说起来,都是‘家学渊源’啊。”纪尉兰轻叹道。“我家世代不为官,你家却世代为官,照理讲,我们两家原本不应该有关连才对。” 但打从数年前纪家搬到冉家隔壁后,纪尉兰就成了冉小雪的密友。 “没办法,谁叫我们是邻居。两家后院相通,你家哥哥又跟我家姐姐有婚约,这还能不联络么?” “说起他们的婚约,惊蛰入朝也两年了,她打算让我哥等多久?” “上回她是这么说的:‘爱等就让他去等,我才不认这事。’”冉小雪引用自家姐姐的话。 纪尉兰闻言,忍不住摇头道:“所以我才说,女孩子还是别做官好,做了官……”趁机宣扬女子“不仕”的理念。“做了官,官途不顺遂,操劳到死还看不见前景;官途若顺遂,更没时间停下来休息,不知道得耗上多少年,万一错过了生育时机,会生不出孩子的。最糟的是,倘若生了孩子,还得一边把屎把尿,一边处理政务,蜡烛两头烧,老得快不说,迟早会早死。” 冉小雪闻言,眉眼都笑弯了,顺手搭上友伴肩膀,玩笑道:“我的好尉兰,今年贵庚啊?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说起生孩子的事了?” 她与纪尉兰情同姐妹,才能开这样的玩笑,否则问人年纪,是极其无礼的。 纪尉兰果然不介意,只微微耸肩道:“不就跟你一般年纪么。” 十五芳龄,尉兰却不觉得在这时候讨论未来的规划稍嫌过早。 尽管皇朝无论男女皆以十八岁为成年之龄,然而民间早婚男女比比皆是。既然要当一个“不仕”,以婚姻生子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事,她确实得及早计划。 “不说我了,小雪。”尉兰看着一身青衣的冉小雪说:“再过不久就要科考了,你准备得如何?” “惊蛰说,考得上算我运气。”冉小雪噘起嘴往自个儿垂落下来的一缯额发吹了口气,也不沮丧,只随性笑笑。“嘿嘿,尽人事听天命吧。” “好个尽人事听天命,就像你会讲的话。” 冉小雪闻言,仅是哈哈一笑道:“没办法,我本来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呀。” 那一日,是凤德十一年九月十九,融融秋日。 当两名正值豆蔻的少女各自抱着几本书踩着秋光回家之际,闲步京城大街上,满城已尽是为即将来临的十月秋考赴京赶考的白衣。白衣似雪呵。 不期然想起先前那双墨染似的眼睛……那个人……对着秋阳,冉小雪微眯了眯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往后应该会有机会再见面哪。 “生辰?” 帝京一处旅栈里,石履霜扬起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相貌憨厚的男子,同时扫视过男子身后另一张桌子旁三五成群的举子。 “是啊,石兄,难得我们同住在这旅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了,科考将近,考完后也许便各分西东,所以想说若有机会,定要问上一问。” 男子姓程,名常安。但皇朝男子以字行于外,因此稍微熟识一点的人都唤他程子鸿。 “程兄没信心能登科么?”石履霜不答反问。如今聚在帝京里的举子皆是各州才俊,能来到京城考这最后一试,好歹得该对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可不是。你猜我考了几次?”程子鸿脸上有一抹无奈的表情。不待石履霜回答,他已道:“这是第三回了,我真怕今年又落榜。” 石履霜微微笑道:“程兄多虑了,还没考怎能知道结果。” “那可不。京试的试主若依往年,是春官府那位性情古怪的礼部卿,我今年恐怕又没希望上榜了。” 过去,皇朝科考为了避免关说和贿赂等等不公平的情事发生,试主名字往往会在考试当日才公布。因此,尽管礼部卿昙去非已担任过上回科考的试主,但今年会不会换人,还不是非常明朗,一切仍得由当今天子做最后决定才行。 “哦?怎说?” “那位大人出题方向一向古怪,怕一个不小心,审错了题意,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就给你批个‘文不对题’,往年落榜的举子多是这么被淘汰的。”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程子鸿唉声叹气道:“唉,更别说我朝科考无分男女皆可应试,倘若输给女子,岂不是脸面无光?三年前的头榜就是一名女状元;女人不相夫教子,却在朝廷里与男人一争长短,你不觉得这种情况很令人忧虑么?” “程兄是指,令夫人也想与程兄在官场上一争长短,这情况十分令人忧虑?” 说穿了,这人只是因为考前焦虑,才特别与他攀谈的吧。否则他们入住这间旅店也半个多月了,就不见他像今日这般热络,还邀请他同桌吃饭呢。 “正是!”程子鸿连连点头道:“拙荆说,我今年再要考不上,下一回干脆她出来考,叫我改当个‘不仕’,留在家里奶孩子。” “听起来也还不错。” “那可不!”程子鸿反应有些激动地说:“我若留在家里奶孩子,这十年来苦读寒窗,岂不是没半点意义了!换作是你,也不想堕落至此吧!” “不知道,石某尚未婚配。”还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想留在家里奶孩子,但眼前他只想登第入朝,官拜一品。 一听见石履霜还没娶妻,程子鸿以过来人的立场劝道:“既然如此,我真的建议石兄,往后若要娶妻,可得娶一个不仕女啊。”否则像他现在这样,家中妻子一直想出来做官,成天吵闹不休,可叫他怎么有办法齐家治国? “再说吧!今日多谢程兄款待。”石履霜吃饱喝足,想离开了,便道:“倘若没有其它的事,石某有些倦怠,先告退了。” 这旅栈吃、住的开销是分开算的,他身上盘缠不多,若非下楼时刚好看见程子鸿点了一桌菜吃不完,见他出现,拼命向他招手,他大概买块炊饼嚼一嚼,就算解决了一餐。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石履霜自觉还算尽责,至少让程子鸿发了发牢骚。 这种事情,若非真令程子鸿深觉困扰,又不好对其他自恃甚高的举子提起,他大概也没机会吃顿有菜有肉的热食吧。 程子鸿见石履霜要走,也没强留,他还烦恼着今年若考不上,该怎么办呢。 怔愣半晌才想起,石履霜似乎始终都没怎么透露关于自己的事。 只知道他姓石,字履霜;而大名、生辰、籍贯呢,竟没一样听他说起的。这人年纪看似轻轻,但举手投足间却隐然有种老成与世故。 距科考还有十天,一般由外地来到京城的士子,无分男女,谁不是一天到晚躲在旅栈客房里勤作文章,或者再多熟记几篇经书。 但石履霜似乎不这么做,他总是大清早就步行离开旅栈,入夜后才回来休息,也没见他拿书出来读过。 入住旅栈那天,他曾瞥见他行囊,里头只有几件替换衣物,书也没几本,显然是个寒微士人,不似他家财颇丰。 不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一般人若是第一次从外地入京来,必定会被帝京的繁华胜景给迷住。 他,每天离开旅栈,不会是趁机去观光吧? 石履霜正是去观光。 皇朝帝京在历代君王开明的统治下,商业繁荣,贸易兴盛。 不同于其它州郡,入夜后甚至没有宵禁。京城文风鼎盛,处处有美食美酒,街上人人衣冠楚楚,更别说朝中大臣,人品相貌皆是一时之选。 当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虚传。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带走动,虽然碍于身份低微,无法自由进出有甲七护卫的六部府厅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凤门外,以石履霜这名字起誓,总有一天,他要进得这门,当一个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个来探路的。”左侧不远处一个男性嗓音道。 “说不定是来观光的呢。”同样是左侧走来,另一个语带戏谵的女声说道。 石履霜转过头去,只瞧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小吏。从衣着颜色是青底白缘来看,应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处,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时,要贴上新科进士榜的榜墙。 这白墙立在皇城南门左侧,每隔三年都会被人踹倒一次。原因无它,只因落榜者众,众人落第后心情愤慨,纷纷踹墙泄恨,也是人之常情。 两名府吏,一男一女,拎着补墙的工具前来,见石履霜站在墙边,并不驱赶他,只是相继蹲下,对着这榜墙研究起来。 石履霜觉得好奇,就在一旁看着。 那年轻女官员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动手吧。” 那年轻男官员点头答应了声,果然拿出两把抹刀,并将其中一把交给他的同僚;然后,两人便开始将和好的石泥浆抹在墙面上。 两人显然对手上工具不拿手,没半晌,便满头大汗。 男官员开始抱怨:“这种事怎么不叫冬官府的人来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筑必然比他们得心应手。 女官员喃喃低语:“若早知道上头某人心肝颜色异于常人,当初抵死不入春官。”还以为才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中入府是一件好事呢,结果…… 男官员见石履霜还没离开,便告诉他:“唉,这位兄台,往后你若考上了,可记得别入春官府哪。” 女官员赶紧阻止:“喂,华殉,你别那么好心,万一礼部卿是个大变态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没人敢进春官府来,届时我俩要怎么升迁?” 一个官府里总得有人垫底,倘若没有新人补进来,旧人怎么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机会转职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这我倒没想到。”刚刚只是想说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谷华殉赶紧亡羊补牢道:“呃,这位兄台,我刚刚讲的事,你可别告诉别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吗?” 虽说只救了一个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让他早日脱离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听得津津有味,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别人……春官府的礼部卿……” (“是个大变态。”)三人一致消音,会意就好。 “不过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诉两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实在外头人人已是这样传的,这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有关过礼部卿如何刁难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闻过。就是稍早在旅栈时,程子鸿也才说过类似的话。 “是么?”女官员一怔,片刻后反应过来,惊呼:“原来如此!莫怪、莫怪这两年都没有人想进春官府……” 累得他俩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却被当成匠人使唤,今日甚至还被派来修墙。她丢下被墙的抹刀,恨得牙痒痒说:“可恶!到底是谁把礼部卿是个黑心太变态的事情说出去的?” 这下子,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入地狱,竟然还出不了地狱!家里人还以为她官途顺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中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经附近的路人纷份朝榜墙这儿投来异样眼色。 “惊蛰,你别那么大声。”否则原本不知道的人,现在也会知道了。 谷华殉赶紧拉着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俩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该同舟共济的。 两人蹲在墙边,忍气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将该修补的地方补好。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法改变现状,还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榜墙修补得差不多了。 冉惊蛰看着那面墙半晌,便出脚踢去,还让华殉也踢了一踢。 谷华殉踢完墙,发现石履霜还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来试试。” 踢一踢,看看稳当不稳当。修补的成效,得预估这墙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齐脚踢过,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辞:“不了,这面墙我是不会踢的。” “哦?”冉惊蛰瞪着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现在不踢,以后若没机会,会遗憾喔。”看他衣着朴素,应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无机会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却只是微微扬眉。“状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脚去踢榜墙。” “哦。”冉惊蛰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说:“也好。我可能得留一个踢墙人次下来。我家小雪今年或许有机会来踢这面墙。” 谷华殉笑道:“应该不用吧,令妹就算没考上,也不会做出踢墙这种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挫折迁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会,但我会。”冉惊蛰说。“我家世代入朝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晓得往后还有没有机会。” 太学里竞争激烈,小雪勉强走在合格边缘,若非刚好今年帝京户口增加,才多出一个配给的员额来给她,否则怕也是没办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从地方乡试逐层考起,以各州举子身份赴试,那更是不可能。换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时机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听见这名字了。石履霜忆起半个月前通天楼垮未垮时,自斜楼下信步走来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许这是个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广大,也许走在街上随便一唤,就有千百个小雪会回过头。 不知自己为何会记住这个有些俗气、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两名春官府士点点头后,不置一语便离开了。 没特别攀谈,因他想,明年此时,他应也是天官府中待选的官员之一了。 逢迎奉承这种事若非必要,他是不会做的。 天色尚早,虽是秋意浓,但他是京外人,没见过如此繁华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个国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气象如何。 皇朝建国不过百余年,距离前朝未远,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渐趋安定,也逐渐习惯了女子可以为男子之事的观念,接受了女子入朝为官的想法。 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开始出现的呢? 皇朝这块土地上,在过去也曾有过其它王朝,但历来的朝代皆不曾实行过这种均权的制度。要说是蛮夷习俗么,以当今四方夷来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这种作风又与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说相当特殊,他仔细考究过的。史书有载,起初皇朝百姓出于对开国皇后的崇敬,遵从了开国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时对皇天后土、四方众民所发布的大诰,这才让皇朝从此走向男与女平等,开启了这国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当今执掌东宫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长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叶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边缘染上霜意的楸叶。 在在有种感觉,他会在这繁盛都城里,开启一段人生…… 正当此时,帝京里多数的考生都与石履霜有着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都想鸿图大展,在皇朝这日渐鼎盛的国家里一飞冲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么也没想到,在考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壮年的朱雀帝,居然驾崩了! ==**独家**制作== “小姐,你快起来!” 深夜里,冉家婢女莳草一边唤着陷入梦魇的冉小雪,一边推着她的肩膀,急着将她唤醒。 那时冉小雪正作着科考的梦;梦中,她入了考场,却忘了带笔砚,惊得满头大汗,忽被摇醒,睁开眼看见莳草,还傻傻低呼;“莳草,糟了,已入闱场了,我却没带笔啊!”一时没想到既然入了闱场,又怎可能见到自家婢女。 莳草素知家中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只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说地将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两下俐落地替她换好衣服。 小雪总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梦了,却不知道莳草何以会在深夜里挖她起床,还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莳草匆匆领向前厅时,发现所有家人全都穿着白色衣衫,与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厅中,这才晓得有大事发生了。 因为,甚至连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惊蛰也已回家来。 家里大人们商议要事,晚辈是插不上话的。 即使是已经出仕的冉惊蛰亦然。见到冉小雪姗姗来迟,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进妹妹手里,交代:“喏,系在发上。” 小雪不由得一惊。“谁死了?”只有丧家才在头发上系麻,这是戴孝啊。 “别多话,系上就是。”冉惊蛰道。 见惊蛰束发上也系了一截麻,小雪虽然照办,但还是十分困惑…… “姐姐——” “嘘。”冉惊蛰打断妹妹的问题,只简短说了一句:“陛下宾天了。” 冉小雪吓了一跳!“怎……怎么会?” 前阵子不是才听说君王率领禁军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围猎么?正值壮年的朱雀帝怎么可能会在一夕之间一命呜呼?这样的变故是怎么发生的? 冉惊蛰还是没让妹妹问完,只匆匆说明:“总之,大行皇帝的圣体此刻已在丹凤门外,准备正寝。文武百官此时皆赶赴宫中了解情况。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来通知族人,要求咱们冉氏即刻派人入宫协助国丧……” “这不是……很奇怪么?”冉小雪忽道。 皇朝开国百年来,朝臣几经轮替。最早担任春官府首长大宗伯一职的冉氏先祖,在为朝廷制订六典、随玄武帝封禅太一山后,便辞去官职,退隐山林。 其后大宗伯一职,皆非冉氏担任。 因此后来为朝廷执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惊蛰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觉得奇怪?”冉惊蛰敏锐地问。 小雪点点头。“以往春官府执行六礼时,顶多也只是派人来谘询一下咱们家的意见,算是对制礼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几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别指名要冉氏来办。”因此她才觉得奇怪,何以是在国丧之时…… “小雪毕竟不糊涂嘛!”冉惊蛰感叹了声,随即解释:“你想想看吧,当今太子年纪多大?” “没记错的话,是六岁吧?” “不,是未满六岁。”冉惊蛰又说:“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宫中敲响丧钟,将君王驾崩的丧讯传送到全国各地,会怎样?” “各地诸侯和州牧会在一个月内拼死也要赶到帝京来。” 皇朝尽管因为开国皇后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国家体制上却还留着不少远古封建的遗绪,导致至今仍有诸侯在境内割地为国。 “来做什么?”惊蛰再问。 “为主治丧啊。” “然后呢?” 小雪有点不耐烦这种一问一答,她又不是真的蠢,便瞪着眼睛道:“姐姐是想说,新帝登基时会有麻烦?” 太子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又是个皇女。 虽然当年皇朝六典明订皇朝百姓无论男女皆享有同等权利与义务,因此女子可以出仕为官。当年朝纲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质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不可以登基为帝呢? 她记得,六典里并没有明文记下“可”或“不可”这样的事。 但过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这也是事实。 换言之,奉女为主,只是名存实亡的礼文,从来没有真正旅行过。 所以春官长大宗伯才特别要冉氏出面,只因皇朝国仪既是冉氏所订定,在新旧帝王交替之际,由冉氏来解释礼文的定义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说:“难怪咱们家先祖们最后辞官不干了。” “怎说?”冉惊蛰问。 “先祖必定是预料到之后会有像这样麻烦的事,所以才干脆不干了。” 一旦挂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这块大区,怕是好几个世代都拿不下来了。瞧,他们到现在不是都背着么? “我觉得我们活像是驮着巨大神龟壳的小虾米咧。”冉小雪异想天开道。 冉惊蛰听妹妹一言,虽然很想笑,但总算还是忍住了,毕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样子。话说回来,家人对于她入春官这件事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后辈子孙能顺利考入朝廷,证明自己有能力,当然值得欣喜。 忧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虽然先祖并没有留下冉氏后代子孙不得入春官的遗命,但过去几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开春官职位,就是被选中入府,也都会拒绝。虽不知何故,但冉惊蛰对此确实颇为在意。 更不用说,如今春官府的副长礼部卿是个黑心鬼啊……当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两年前,她到底是怎么被那个心机腹黑变态的礼部卿给看上的?对此,冉惊蛰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为春官府九品府上,执皇朝国礼,深深明白“礼”这种事琐碎复杂,很难处理得面面俱到,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一点小细节弄不好,就会被人嫌个半死;弄得太周到,又会累死自己。 如此想来,实在也不难理解当年冉氏先祖何以要弃官隐居。 虽然当年朝廷对外的说法是,他们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开国的玄武帝对老臣的一点心意了。 “应该是爹吧。”冉小雪忽说。 冉惊蛰与妹妹站一旁,看着家里长辈们讨论着此次该由谁出面摆平这事。 “怎不说是爷爷?” “爷爷还在台省,御史台素来是不介入这些事情的。” “小雪,没想到一阵子不见,你居然变得这么机灵。” “姐姐爱说笑,我本来就不蠢啊。”只是有时会忘东忘西,记不住书里的内容而已,又不是脑袋有问题。 冉惊蛰笑了笑,而后想到另一件兹事体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皱眉道:“可惜你今年没办法考了。” 过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诏指定主考官,并在考试当天揭诏,是以考生入了闱场才知试主是谁。如今天子突然驾崩,新帝又未继位,怕是无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国丧年,起码在帝王下葬前,是不能举行重大祭典或庆祝活动的,自然也包括科考。毕竟,先帝下葬,与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排,朝廷百事纷乱,必然无法顾及科考,看来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开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后吧! 虽然这么想有点不道德,但,对于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呢。 失神半晌,忽听见长辈们拍板定案,决定了入宫主持国丧的人选。 正如预期的,是她父亲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职仅四品,执掌十库,隶属地官。但论对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辈冉氏族人里,无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来主事吧!”任职御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决定了帝王国丧的主祭人选后,随即由冉仁点选其他助祭名单。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几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点到了。 冉惊蛰本属春官,自有春官府里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数了一数,发现还少一人。 众人的视线便随着冉仁的目光集中在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来。”冉仁说。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还未有官职。” 同辈冉氏家人里,只有她还只是太学生,就连小她两岁的堂弟冉谷雨都与惊蛰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数年纪未满十五便出仕的官员;但因登科时年纪太轻,仅十一岁,因此这两年暂时被安置在馆阁里校书,如今职等已有八品。等他年岁稍长,取得学士之位,变成官内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是年纪最小,才能却是最差的。如此事实,总教冉小雪在同辈家人间有些尴尬。 并非怕其他人会瞧不起她。 事实上,正好相反。 正因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会特别看照她、为她设想,甚而想保护她。 身为一个被保护者,冉小雪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就像现在—— 她才智过人的堂弟冉谷雨便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还带着一点童音鼓励道:“小雪,你不用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此言一出,其余亲人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就是这样,冉小雪才觉得自己非得振作一点不可。总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亲人为她挡风遮雨吧。 “没有官职不要紧。”冉仁说:“你是个冉氏,光凭这个姓氏,你就有资格随同爹入宫为大行皇帝治丧。” 冉氏一向护短又团结。小雪知道自己反驳不了亲人们的意见,只得点头答应了。 这一晚,冉氏们穿上白色的丧服,前往宫中为驾崩的帝王治丧。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悲风已起,山雨欲来。 当丧钟回响在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之际,这国家未来将走向哪个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预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顺利继位,成为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更全凭天命了。 凤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驾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丧钟在考前三天的夜里被年幼的太子亲手敲响。 成千个赴京赶考的举子奔走京城,四处打探今年是否会因国丧停考一年。他们怀着满腔期待负竿而来,最后却落寞离去。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终于,时序进入冬季,帝京各旅栈内再无举子的白衣身影。 尔时大雪纷飞,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墙前,瞪着那原先用来张贴登科榜、如今却只拿来公告停考消息的榜墙半晌。 “运气真不好。”这少年郎说。 原以为顺利登第后便能将过往从此抛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经不能走回头路的时候,会连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见了。 正因为他不能走回头路,所以当别人看见朝廷贴出了告示,明文宣布暂停科考时,所有人都走来时路回家去了,只有他还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等下去。 也许等国丧结束后,也许等新帝继位后,也许也许……只要再等一等,就会重新开科。 他抱着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栈里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别人,离开京城,他怕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 等到最后,他盘缠用尽,不待旅栈主人逐客,他走进纷飞冬雪中,心想自己会不会客死在这异乡里? 第二章 马车猛然停住时,纪尉兰差一点从舒适的车内软座跌下去。 “怎么了?”她打开车窗询问前头驾车的人。 “好像……撞到人了。”「社区」 “撞到人?”纪尉兰闻言,立即步下马车察看情况。 外头还飘着雪,空气十分冷冽,街道两旁都积着厚雪。 纪尉兰微微哆嗦,撑伞走到褐衣车夫身边,果然看见有个人,一动也不动横躺在雪地上,急问:“怎么样?这人还活着么?” 手上的伞没去遮地上的人,反而挪到车夫头顶上,为车夫遮去不断落下的雪。 车夫试着移动昏迷不醒的男子,但男子太重,车夫抬起脸看着身旁的女子道:“尉兰,你来帮我,我力气不够。” 纪尉兰听了,连忙收起伞,帮着扶起昏迷的男子。 好不容易将面朝下的男子扳过身来,尉兰愣了愣。 “咦?是他!”去年秋天,通天楼迁址时,在街上遇见的那名白衣? 一身褐衣的冉小雪看了男子一眼,也有一点讶异。 “想来他不是来应考的。”否则怎没在春官府贴出停科的公告时,先返回自己家乡呢? 大多数在京城里没有住处的举子,在看到停考公告后,大都启程返乡了。 否则以帝京物价之高,居,大不易呀! 瞧这人衣着寒素,大雪天里,竟然连件御寒的冬袍都没有,只穿着薄衣,只怕是个穷书生呢。他怎么不回家? 只见他面无血色,唇瓣冻到发紫,不及细想,小雪道:“先把他扶进马车里吧。” 两名小女子左搀右拥的,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失去意识的男子扶上车。 冉小雪留纪尉兰在车内照顾他,自己则赶紧回到前座拉起缰绳,一边在纷然白雪中驾车行进,一边还要留意昔路上颠簸,以免加重其伤势。 托着男子头面,纪尉兰朝外头喊道:“先带去我家吧!” 外头传来一句:“知道了!” 两日后。 “尉兰,他醒了么?” “还没呢。” 三日后。 “尉兰,他醒过来了么?” “醒来一下子,又睡了。” “喔,那就好。” “你意思是,没死就好?” “没死当然好啊,毕竟人是我撞到的。” 唔……其实冉小雪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撞到人,总之,当她发现前头有状况而赶紧勒停马车时,马蹄前已经躺了个人。 依皇朝刑律,驾车误伤人而置之不理者,罚以重刑。 换言之,若不想犯法,她得对这个男人负起责任。 仍未完全清醒过来的石履霜,好一段时间一直听到类似的对话。恍惚中,他记住了“尉兰”这名字,以及那个似乎撞了他的人略略无奈的语气。 他想清醒过来看清楚她们的长相,想知道谁是恩人。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 他泌出满脸冷汗,头疼到了极点,忽觉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汗气,柔软的指腹抚平他的疼痛。 这手……想必是那个名叫“尉兰”的女子的吧?他感激地想。等他醒来,等他醒来之后…… 冉小雪坐在床边圆凳上,手指轻轻抚过男人紧蹙的眉头,不确定自己把他带到尉兰家里来到底对或不对。 当时她出不了宫,偏又得回家一趟,只得托尉兰悄悄驾车来接她。 尉兰行事谨慎,没带小厮,自己驾车出了门。但下着大雪,尉兰怕冷,回程便换她驾车,没想到离家只剩一小段路程了,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原该将人带回冉家照顾的,但此刻宫中情势有变,此时任何生分的人都不宜跟冉家沾上关系,只好把人安置在纪家,她则是一得空闲就过来照料他。 好在她未有官职,否则此时此刻只怕连她也无法脱身。 两个多月前,冉氏入宫协助大宗伯主持国丧后,因为必须对皇朝六典中有关女子可否成为君王的疑问做出解释,而成为众矢之的。 朝中有些大臣因为太子年幼,有另立新君的想法。 东麒侯是帝位第四顺位继承人,也是如今呼声最高的诸侯。 至于第二与第三顺位的诸侯国公,则尚未表态是否支持女太子登基为帝。 如今不仅目前全国十九名州牧的意向不明确,四方边夷据说也蠢蠢欲动,似有叛离之心。 一旦冉氏做出了女子可以为帝的典制解释,若太子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麟能顺利即位,那么许多问题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反之,万一到时支持东麒侯的势力压倒太子这边的人马,那么冉氏就要倒大楣了。 这种非常时期,这人还是先寄放在尉兰这里比较不会出问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累了他…… “石履霜……”冉小雪轻唤了声他赤牒上的姓名。 虽然有点不道德,但为了知道他是谁,她与尉兰曾翻遍他身上衣物,找到了写有他名姓的赤牒。 那是足以证明他身份,可以凭牒入闱参加科考的文件。 他果然是一名白衣。 石玄冰,字履霜,青州人氏,丁寅年霜月生。 “履霜……”小雪又唤了一次男子的名。“快点好起来吧。” 还记得初见面时,她曾觉得自己会再见到这名男子,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下再相遇。 履霜……石履霜…… 是他的名么?那女子的声音频频呼唤着,所以,确实是在叫他,没错吧? 那么,他是石履霜……然后呢?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转,刹那间,黑暗渐渐褪去,他挥开暗雾,发现自己原来走在一条漫长的街道上,正下着雪,天候十分恶劣。 他走了许久,四肢隐隐传来莫名疼痛,像是被人痛打过……长街仿佛没尽头,鼻端吸入冷冽的雪气,他的心比他的身体更加寒冷。 不行,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告诉自己:再这么下去,他会活活冻死。要离开,要走另一条路才行! 才刚这么想着,又是突然间,身后出现疾行的马蹄声。他抬起了头,再之后,雪下得太大,他看不清了—— “履霜……”有人唤着他。 他追寻着那声音,一直追、一直追,想要逃离眼前梦魇般的处境,而后他看见一个身影,是个女子的侧影。不管那是谁,他知道他得赶紧伸出手去,捉住那唯一的温暖。 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啊!他捉住她的手,她面容随即映入他疼痛又模糊的眼帘。 “是你?”他嘶声道。 冉小雪原本正拿着热巾帮石履霜拭汗,忽被人扭住手腕,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是我。你醒了啊。”不觉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谢天又谢地。 石履霜伤重初愈,手劲却反常的大,像是要捉住此生唯一重要的事物,死也不放手。眼前薄雾逐渐消散,他双眼眨了又眨,瞪着冉小雪,沙声喊出:“……尉兰。” “又昏了?”纪尉兰领着大夫与两名男仆役走进客房里时,笑问好友。 “是啊,他看着我喊了一声你的名字后,就又昏过去了。”冉小雪扭了扭被捉疼的手腕,描述方才发生的事,说罢,随手端起热茶啜饮一口。 大夫看诊时,纪尉兰指示男仆役架起屏风,以便让石履霜净身更衣,随后退了出来,开玩笑道:“小雪,你该不会冒用我的名字,在外头欺骗纯情男子的感情吧?” 冉小雪嘴里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呛咳到说不出话。 纪尉兰笑嘻嘻拿手绢替她拭净脸上茶水,嘴里却还继续开着玩笑:“不然他怎么似乎认得了你,却喊出我的名呢?这几日我照顾他时,他偶尔醒来见了我,可没喊过我一声‘尉兰’。” 冉小雪一边咳着,一边自我澄清:“咳……一定是因为他脑袋昏……咳,昏昏沉沉,才会见人就乱喊……咳咳。” “哦?可是我只有在几个月前碰巧见过这人一面,之后一直到他倒在雪地为止,可不曾再见过他唷。” 纪尉兰开玩笑的语气,让冉小雪无言了。 “你没有,我也没有,好么!”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她都在奔波些什么,纪尉兰也不是不知情。这位小姐只是喜欢捉弄她而已。 纪尉兰正要回话,忽见大夫诊察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便拉着冉小雪一起向大夫询问石履霜的伤况。 “王大夫,他这样睡睡醒醒,不要紧么?”冉小雪问。 王大夫说:“这是内伤所致。这位公子内伤不轻,郁气一时间难以化解,像这样睡睡醒醒的情况还会持续一段日子,我等会儿开几贴去瘀逐血的药,搭配一些温补食材熬成粥给他吃,会恢复得快一些。” 听了医嘱,又让仆人送大夫离去后,纪尉兰看着冉小雪笑道:“这下子你放心了吧,他会好起来的。” 冉小雪点点头,随即回到屏风后采视石履霜。 一名男仆役正在为石履霜脱去身上汗湿的衣物,见两名小姐凑近,连忙道:“小姐,要为公子更衣了,麻烦您——” 纪尉兰又笑。“我知道,我只是来拉住小雪,不让她长针眼的。” 冉小雪连忙抗议:“我不是要偷看,我只是——”放心不下。 “我知道,你只是对他有责任。”说到她都有点吃醋了。 纪尉兰自小与冉小雪交好,哪曾见过她这么关心一个陌生男子。 这几日,若非有她在,只怕小雪会坚持自己为石履霜熬药、更衣,甚至净身。冉小雪是个会对自己的责任尽责到底的人。 若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横竖要撞上这个人,当时或许由她来驾车,结果可能会好一些。起码,她在责任这件事上是有分寸的。 “我是对他有责任。”小雪正经地说:“皇朝法律明文规定——” “对,我知道。”纪尉兰打断她话,手指拂过小雪眼下黑影。“你对他有责任,所以我会帮你。不过,小雪,你真的累坏了,这几天夜里不是都还得到宫里帮忙么?虽然我不明白春官府那里怎么会让你一个还没有官职的太学生充任‘小相’的临时职位,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蜡烛两头烧,身体会撑不住的。总之,你先回家去吧,石履霜若醒过来,我会通知你。” 冉小雪本来还不愿意,但看见尉兰表情十分坚定,只得勉强同意。 “好吧。尉兰,谢谢你。” 纪尉兰温柔地看着小雪,轻声道:“谢什么呢,我们是朋友。” 两天后,石履霜再度清醒过来。 “你是谁?”这回,他的眼神总算恢复清明地看着纪尉兰,疑惑地问。 纪尉兰回答:“我是纪尉兰。” 他怔了怔,似乎无法将这名字与眼前的少女联想在一起;半晌,他忽道:“你有点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纪尉兰笑道:“我们曾见过一面,石公子。”接着说出关键的几个字。“九月十九,天街上,通天楼前。” 对这几个字句,石履霜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脑海里只依稀浮现另一张少女面容……如果眼前少女是纪尉兰,那么另一人是…… “她是谁……”那在梦中频频呼喊他的女子。 “冉小雪。”尉兰以为他想问的,是小雪的名字。 不料石履霜却微蹙双眉。如果眼前女子是纪尉兰,那么……“是她撞到我了?”醒醒睡睡时,似乎曾听到有人说她撞到了他。 这句话让纪尉兰也蹙起眉。“事实上,我觉得……”小雪不是撞倒你,而是…… “冉小雪人在哪里?” 纪尉兰才要回答,石履霜已经扶着床柱站了起来。他神情冷淡,似是为举目望去没看见撞倒他之后应该负起责任的人而感到不满。 “她在宫里。” “我要见她。”那是种莫名的心情。也许是因为在无尽的梦境里,他总是追寻着那呼唤着他的声音;醒来后,却发现这个人不在面前,心里便有违和之感,一时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客人。 他命令的口气教纪尉兰失笑。 这男子是撞昏头了么?才刚清醒过来,竟反客为主,理直气壮地命令其主人家来了?更甭说,如今小雪还困在宫里出不来,就派人去通知了,未必能随唤随到。他当他是谁呀! “小雪现在不方便过来。石公子若有什么需要,何不告诉尉兰,尉兰必当竭力协助。” 石履霜看着纪尉兰好半晌,才问:“你说我姓石?” 不然呢?“石公子……” “我叫什么名字?”虽然在睡梦中一直反复听到某个名字,但,那确实是他么? 尉兰有点怔住。“石公子你……”真的伤到脑子了么?否则怎么会问这种怪问题? “我叫什么名字?”石履霜有点固执的追问。 “呃,你叫石玄冰,字履霜。”纪尉兰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石履霜的表情。 “石……履霜……”他反复念着这名字好几遍。是了,在梦里头,那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是这么喊他的。 发现他对这三个字没有特别的反应之际,她错愕地道:“难道……你想不起来你是谁?” 闻言,石履霜忽朝她瞥去一眼,迟疑了半晌,才僵硬的点了点头。 大事不好。这是纪尉兰的头一个想法。这男子的脑袋出问题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际,石履霜却突然说道:“若依皇朝律典街行部第六条明文规定,在街道上驾车而误伤人者,必须对伤者负起完全责任,否则罚以重刑。麻烦你去通知那位冉小雪,就说她必须对我负起责任。” 纪尉兰忍不住失笑。“你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却会背诵皇朝律典?” 真是天下奇事,她眨了眨眼,决定道:“我先去找大夫来。” 冉小雪接获好友通知后,次日就赶来了。 她还没告诉家里人她驾车撞倒了一个人,还把他养在尉兰家里的事。 “第一百零八条?” “恶意杀人并夺取财物者,依律,斩不赦。” “第一百零九条?” “依前律,若因故而误伤人者,可视其缘由,依实情予以适当判决。” “哇!”手上拿着皇朝律典,听见石履霜一字不漏地默诵出各项律文的冉小雪,忍不住惊奇地低呼了声。这些条文她背了就忘,忘了又背,从不曾记全过呢。 纪尉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着茶,看着冉小雪与重伤初愈的石履霜,道:“我就说啦,王大夫说,石公子只是暂时性失去部分记忆,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应该有机会想起自己的身世的。” 冉小雪咧了咧嘴,“我只是觉得可惜。尉兰。以石公子这般才学,倘若去年秋试没有停考……今春必是榜上有名了吧。” 石履霜穿着自己的旧衣袍,黑发未束披肩,坐在纪家观雪的花亭里,脚边还有两个火炉暖着他的手脚,面前则是两位出身良好的名门少女。 冉小雪的话,说中了石履霜心思。 是啊,他运气不好,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竟遇上天子驾崩,科考也因此暂时取消……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家乡去?为什么在次年的雪夜里,落魄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他身上没有半贯铜钱,是遭人劫掠?抑或原本就阮囊羞涩?倘若是后者,那么这几个月来他是如何在京城里过活的? 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应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吧。 所以他只知道,他身上带着写有他姓氏籍贯的赤牒,而刚刚才拷问他一堆皇朝律典条文的少女,必须负起照料他下半生的责任。 她是个冉氏。 全皇朝只有一个冉氏。 跟史官丽氏、玺官玉氏一样,都是珍罕姓氏。 冉氏是开国功臣,其族人世代为官。 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自己是谁,那么眼前这名唤小雪的少女,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将必须供养他。他不得不紧紧捉住她。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石履霜竟为这处境感到好笑起来。 虽是个冉氏,可冉小雪似乎连自己都打理不好。 瞧她,一个姑娘家挽在耳后的发丝凌乱贴颊不说,就连衣衫也穿得松松垮垮,整个予人失序的感觉,像是刚从床上睡醒过来……她颊色总是如此红润么? “石公子。”纪尉兰突然横过一只玉腕来,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 “你的茶冷了,换一杯吧。” 石履霜回过神来,发现纪尉兰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他端起茶杯,让茶烟略遮眼神。 纪尉兰笑了笑。“石公子尽管放心,王大夫医术高明,公子的伤势不日必可痊愈,相信届时公子的记忆也会恢复的。” 石履霜看得出纪尉兰与冉小雪情同姐妹,两人年岁相仿,但纪家小姐比冉家小姐世故得多。她这是在警告他,别占冉小雪便宜吧? 有些特意的,他转向冉小雪道:“冉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以前他骨子里不知是否也有这种劣根?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被警告。 纪尉兰眯起一双美眸,听见小雪傻乎乎回答:“自然。石公子不必担心,小雪必会负起责任的。” 这就是他想听的。石履霜满意了。“承蒙盛情,冉小姐不妨唤我履霜即可。” 小雪一向不畏生,便点头唤:“履霜。” 其实先前照顾他时,已经叫得挺顺口了。反倒是他清醒之后,顺着尉兰的喊法,公子来,公子去的,让她怪别扭的,突然想到什么,她又唤:“履霜,你……” “公子不妨也直呼我尉兰吧。”纪尉兰忽然打岔,“平时小雪都是这么喊人的,她这人一向不拘礼数,相逢既是有缘,是公子也不必太过客套。” “如此,尉兰。”石履霜微微一笑。“小雪,你刚刚说到……” “啊,我说到……下个月,太子要正式登基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平虽已在少傅、少师、少保的陪同下暂时登上御座,但因未受天命,不算正式继位。目前朝政仍有天官府的宰相与各部首长合议,就等下个月吉日,新帝登基后接受朝政,届时朝廷许多人事可能会出现极大的变动。 “……这样的国家,”闻言,石履霜不禁略蹙起眉峰,“……只因天平驾崩就停了科考,这样的国家……能算是一个好国家么?” “咦?履霜,你在说什么?”冉小雪没听仔细。 石履霜看着花亭外纷飞的细雪,想起了亭内的冉小雪。 他回头看着一身凌乱失序的冉小雪,扬起眉,质疑问道:“冉氏当年怎么会订出那么一条仪制?” 话题突然转回冉氏先祖身上,冉小雪先是怔了一下,半晌后她搔了搔脸,讪讪笑道:“呃,履霜是说,国丧时,倘若恰遇常科年,科考得跟着停考的那条仪制么?” “正是。” “确实。”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当年订出这一条仪制的人,正是冉氏先祖。但我是个后辈晚生,也不敢说出完全明白先祖用意……” 这说法,自然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觉得石履霜有些咄咄逼人,纪尉兰忍不住帮着解释:“其实也不难理解。皇朝百年来的科考为求公平慎重,主考官人选都是在考前三天才由帝王密诏指定的,谁也没想到先帝会突然驾崩。在来不及指定试主的情况下,不待新帝即位后才恢复科考,又能如何?” 石履霜不以为然。“倘若真是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不是更应该要审慎考虑种种可能么?固然,天子驾崩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期,但时临科考,帝王却依然前往御苑逐猎,进而发生了意外,这难道不是因为君王心中没有存着对人民的体恤么?在民间,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着这三年一试能鱼跃龙门。如今临时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确实是有点尴尬。”小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石履霜作为停科的“受害者”,的确有资格这么质疑的。 仪制既是冉氏所订立,而她也确实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仪制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身为后辈子孙,她没办法撇除责任。 听出石履霜语气中的责备之意,纪尉兰挺身为好友说了句公道话:“前程受到耽误的人,并非石公子一个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参加京试的机会,现在朝廷说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举子一样得静候朝廷的决定啊。更甭说如今证据尚未明朗,谁知道往后还能不能顺利举行科考?” 即将继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这位陛下能不能顺利通过上天的考验,还是未知数。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时,政局最是动荡。如今全京城里处处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让这个新年头才刚刚开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有盛世太平年才能有常态性的科举,若在乱世,科考这事,连想都不用想。 纪尉兰过惯了安定日子,一碰上危机四伏的氛围,感受不比出仕之人来得浅。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身在乱世之中。君不见,北方的小国商野,不正是因为君王失道,而使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中么? 纪尉兰一席话,教石履霜也沉默了。国之安危,取决于一人之心啊…… “哈哈,也不必如此忧心啦,两位。”听出纪尉兰话中的忧虑,冉小雪伸出双手,分别覆住纪尉兰与石履霜的手背。 两人不约而同回视她。 小雪咧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说:“我见过咱们国家未来的新帝。”她在先帝丧礼中,曾远远见过那位年仅六岁的太子。“你们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吧?”传说麒麟是只有在盛世时才会出现的仁兽,本朝太子即名为麒麟。 “虽然她还年幼,但身边有许多辅政大臣在,我想她一定能顺利即位,成为皇朝有史以来的头一位女帝的。俗话不是说,冬日要够冷,冷到冻死埋在土里的蝗虫卵,如此,来年春时,麦子才会长得好么?” 她忽地站了起来,探手到亭子外头接捧一掌心不断飘落的冬雪,回头笑说:“今年冬天的雪下得这样多,来年必是丰年。两位,我们即将恭逢盛世呢!” 纪尉兰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小雪永远这么乐观。”事情让她这么一说,又仿佛没原先想的那么严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测的看着冉小雪纤细的身影。 小雪轻轻摇首。“尉兰,倘若你见过太子在宫里大会诸侯群攻的勇气,你就会知道我不只是乐观而已。” 王宫里举行天子丧祀仪时,她因为担任助祭的傧相,站得近的关系,清楚看见太子麒麟的一举一动。 “……当时,她双腿明明在发抖,表情却十分镇定,一点也没露出害怕的模样,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实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纪尉兰与冉小雪忍不住期盼着女太子能顺利登基。 石履霜却不以为然,冷淡道:“六岁大的孩子,哪里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就算侥幸登基,难保不会领着着国家走向灭亡。要是我,就不会对这样的君王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一碰冷水当头泼下,两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这位石公子讲起话来还真是一针见血。 尽管是事实,但纪尉兰不太服气,便反问:“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认为有比太子更好的储君人选咯?” 他略整衣衫,从亭椅上站了起来。 小雪赶紧移步到他身边,怕他脚步走不稳,想搀扶他。 石履霜身体虽还虚弱着,但还不至于孱弱到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 他避开冉小雪搀扶的手,看着天际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落雪道:“事实上,我不在乎这国家由谁当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肯给百姓们一条活路走,谁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没有差别。” 这话说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没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劝他多饮一杯热茶,只得放任他踏进冰天雪地里。 这人,一身灰蓝色长袍,墨黑长发,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点墨迹,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许久。 久久,亭子里,茶烟依旧袅袅。 纪尉兰连着几日观察石履霜,在今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 “人不可貌相,不是么?” 冉小雪微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何意。 纪尉兰说:“石履霜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颗心却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说,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会觉得冷。”只因他内与外同样冷冽啊。 本来,第一次见面时,纪尉兰还觉得这个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谁知道他骨子里竟是个傲慢无礼的人。 闻言,小雪唇边缓缓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边,并不评价石履霜的为人,只轻声道:“对不起呀,尉兰。” 纪尉兰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说什么对不起?” “我应该自己照顾他的,却把人寄在你这里,累了你。”尉兰家境富裕,一出生就过惯好日子,哪里曾伺候过人,这阵子代她照顾石履霜,是委屈了点。 纪尉兰确实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为石履霜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的缘故,跟冉小雪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个明理人,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说…… “小雪,你知道你其实没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们在慌乱中误以为自己撞伤人,一肩担起责任后,纪尉兰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后来,她一方面请来大夫治疗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点,想确认这场意外的责任归属。 几番打探下,这才知道石履霜并不是因为被马车撞到才受伤的,而是早就受了伤倒在街上。问过大夫,他一身内伤应是被人殴打所致,或许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当天户外极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马车救了他,兴许他早已冻死。 但人既已请入家中,总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况,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记忆……可每每见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负起全责时,她都有些气闷,想把事情说破。 “嘘。”小雪揽着好友肩头,在耳边低语:“别说,尉兰。”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马车时,距离他躺下的位置还足足一尺远呢。只是雪夜里视线不清,当时她又太过紧张,一时间没多想,就将责任揽下。事后几天冷静下来,才想了个明白。 尽管如此,她却不打算再澄清这件事。 “那么,就这样……”养着一个石履霜?纪尉兰问。 “就这样吧。”养着一个石履霜。冉小雪说。 她看得出来石履霜这人心高气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会立刻离开。但他伤势尚未痊愈,外头又下着大雪。他家世寒微,身无分文,倘若在这时候让他走,岂不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那还不如,先养着他。 反正家里不穷,她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饿着。 既然人都救回来了,当然要救到底。 说到这里,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一袋铜钱来。“尉兰,这给你。” 尉兰只瞥了一眼,并未收下。 “这做什么?”纪家经商,钱,她家多的是,小雪干么拿钱给她? 怕说出来讨打冉小雪强把钱袋塞进尉兰手里才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请谷雨代理我的职务,得快回去才行。这些钱是我这几年积下来的,你收着。”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开支都有家长发给。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节度了。毕竟不像姐姐惊蛰已经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禄;好在她已经习惯穿旧衣服,每季更衣钱几乎都没动用到,正好拿来救急。 “收着做什么?”纪尉兰还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来好当石履霜的伙食费啊。”就说那男人暂时由她养了,她当然得出钱。 纪尉兰脸色一黑。“你还真付钱给我!一个二八年华的官家小姐出钱养男人,说出去能听么?” 冉小雪当然知道这话若传了出去,会难听到什么程度。虽是一片好意,但许多事情一旦传扬开来,难免会扭曲原貌。 “就是因为不好听,才一定要把伙食费给你呀。”冉小雪择善固执地说:“尉兰,别忘了你是个‘不仕’,你选择遵守前朝女子的三从四德,我怎么能把石履霜交给你养?” “算你……言之有理。”纪尉兰讪讪说道,总算愿意收下伙食费。数了数袋中铜钱后又道:“这些只够吃半个月,倘若半个月后他人还在我这里,记得再补伙食费过来。”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等他可以离开时,他的诊疗费和住宿费,我再一并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当然!他的帐就记在我头上吧。” “冉小雪你这个滥好人,我怎么会交上你这种朋友。” 对此评价,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为我是这样的我,所以尉兰才会愿意当我的朋友啊。” “唉……”纪尉兰轻叹了声。 “怎?” “冉小雪你若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咦?” “这样我就不用烦恼要嫁给谁了。”除却同是女儿身这一点,冉小雪的个性、气质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发,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两名少女笑闹一番后纪尉兰总算甘愿放好友离去。 而这厢,回到纪家东厢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他已经许久不曾照见过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铜镜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颜。 一张卑劣的容颜。 他比谁都清楚,为了留在京城,他说了个谎。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两个月前,身上盘缠用尽时,他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当塾师。孰料那户人家心性纯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风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为爱上他,对他表明心迹,不管他怎么阻止,还是告诉她父亲希望能嫁给他的心愿,甚至准备与他私奔,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时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这件事的无良富人命令家仆将他痛殴一顿后,赶出大门。他连件厚一点的冬袍都没能带,负伤走在街上,昏倒之际,他只听见马匹鸣嘶的声音,之后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纪家来的,他没有印象。 受伤过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际,冉小雪的声音进入了幽暗的梦境中,将他带回人世。清醒之时,他几乎没考虑就决定要这么做。 无法返乡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头。倘若必须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换得一线生机,那么,就是要他撒一个谎来圆满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有愧于心的。 当他一眼看出纪尉兰较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对象时,立即决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价昂贵,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护他。 这是利用,他知道。 为这小小的利用,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回报她的。 那一年,风雨欲来,仿佛连草木都有所知觉,春天来得特别晚,是个冷春。 尽管石履霜嘴上说不管是谁当政,只要赶紧恢复科考就好。 然而随着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们纷纷耳语着即将继位的帝王,以及寻常人不知该如何探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认的君王,才能带领国家走向繁荣;也唯有拥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资格在园丘继位而不会受到天惩,被天雷当场击毙。 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偶尔还伴着隆隆雷声。 他翻过历书,推算日子,知道这雨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没有那么快停。从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们可以在帝王出宫时夹道围观,但无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庙园丘。 虽说无论是谁当上这国家的君王,跟他都没有关系;但他有时不免怀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统治着国家的君王并不值得追随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声音混着雨声,几乎被车轮与钟鼓声掩盖。怕他没听见,她衣袖横来,试着压低他脸庞,以免被人发现她私下带人混入郊庙。 由冉氏主导的这一场祭天仪式,在皇朝现任春官长与礼部卿的统领下,已经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就等吉时一到,新帝麒麟从丹凤门出,车架行至郊庙,在园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为他准备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为她一句:“履霜,跟我来。”当时他还不知道她准备带她去什么地方,直到换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来,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边传来少女低语,他略低眉,在帝王车架驾临时,微微垂首,但足以让他瞧见在园丘前,为表对上天的敬重,下了车辇改采步行的幼帝。 雨势逐渐加大,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是个重大的日子而有缓和趋势。 这么个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远远望去,身着冕服的幼帝腰间配着一把几乎超过她身长的宝剑,看起来有点滑稽。 冉小雪只是个助祭生,带着他与一些低阶的春官府执礼官员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驾临。 半晌,幼帝已在众人簇拥下登上石阶。当所有人都停在阶下时,只剩她一个人继续往园丘正中央踽踽独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这么大的场面,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那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预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这样一个才六岁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国家。瞧她站得那么矜持,此刻心里必定在发抖吧!更甭说,万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声隆隆,其中一道雷可会打在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礼。”冉小雪低声提醒。 不后悔带他来这里。纪家花亭闲谈那日,履霜看起来十分愤世嫉俗,且对未来不抱乐观期待。他当着她面背转过身时,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静水面上的一片槐叶,沉在她心版底。 后来又听尉兰提起,在纪家修养的他,食欲不佳,也不曾显露笑容。 她既已决心帮他一把,怎好坐视他如此颓丧。 一个人倘若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期待,如何能够得到幸福! 所以,她带他来。 来园丘这里后,看看即将继位的帝王,看看这国家将要走向什么方向。 当然,初初计划这一切时,还是有点担心会被发现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没空理会她,只除了她这个还没有正式官职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荫、得以在这种大场子里挂名助祭,身旁其他人虽不识得履霜,皆以为他是冉氏家仆。 冉小雪留意仪式的进行,问或提醒石履霜低头、行礼;然后,也跟所有人一样,将目光投注在站在园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蓦地,一道闪电击在幼帝脚边的石板上,瞬间激出电光石火,而后一个人影窜出,跃上只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园丘—— “这小娃娃怎么能当一国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资格统治皇朝的百姓。” 果然来了!幼主继位本身就是个大问题。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着同样流有皇室血脉的东麒侯,在众人面前否决幼帝继位的正统性。 冉小雪特意带他过来观礼,不知有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发现她正紧张地握着双拳,似在为幼帝担忧。 园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声:“侯爷若对君王不满,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许;但侯爷果真能获得天命么?” 这话听起来很挑衅哪。天命这种事,看不见、摸不着,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谁能证明? 石履霜才这么想,就见群臣、牧守与诸侯在无形中分成两派人马,分别站在园丘之上的两名帝王候选人左右。 “履霜快来,要选边站了。”冉小雪拉着他的袖子,让他一时不察就跟着站在幼帝身后,与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统继任者。 接下来戏剧性的发展,教众人全惊呆住。 在大史与巫祝的祝祷下,幼帝与东麒侯在仪式中,一同高举手中宝剑,准备领受上天旨意,没想到此时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东麒侯手上佩剑…… 这是当然的了。石履霜心想。东麒侯手上佩剑乃锻铁打造,在这种大雨天中,本来就可能引导雷电,他手又举得那么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举直了双手,也不及东麒侯来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这一劈,却劈出了一场叛乱,竟有人对幼帝拔出了剑,显然早有预谋——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带!”冉小雪留意着情势,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号,拉着他一同退进郊庙后方,让皇朝夏官长统领的甲士一拥上前,将叛臣一网打尽。 不消时,混战结束。 当石履霜站在众人之后,看着人群对幼帝高呼万岁之时,他的目光却停驻在幼帝身后那带着面具的男子身上。 那个人,少傅娄欢,似乎已经准备好要带领皇朝走向由女帝统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无前例的首位女帝,是么? 原来他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将来。这就是冉小雪要他亲眼看见的吧? 皇朝的政局会逐日稳定,被耽误的这一年,他可以抑郁度日,当然,也可以好好休养生息,静候时机来临。 一只温暖小手如他深陷梦靥时那般,坚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坐上纪家马车,正要离开郊庙。 冉小雪笑望着石履霜,道:“你瞧,我说的没错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实在不必为前程忧心啊。” 一个即将来临的盛世,怎会让人才遗珠沧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误?” “不一样。履霜是状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运气才能登第。说实在话,停考一年对我来讲说不定是好事,至少暂时不必面对家人的失望……所以,我们的处境还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视少女良久,方忍不住开口说道:“……谢谢。” 冉小雪仰着脸,嘴角翘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于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认,他一开始心思就不纯良,现在更不能说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实没有被她撞倒。一步错,步步错,就是指他这种处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当初就不讹她了。 “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么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仅是微微一笑。“怎么不必?履霜是我的责任啊。” 她说得极自然,是真打从心底这样认定。 然而石履霜并未因此而欢喜,相反的,他阴鹜地看着她,须臾才别开脸道:“那天夜里,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并没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觉得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爱。 她忽地推开马车前方隔板,向纪家的车夫交代:“纪林,待会儿经过东御街时,先放我下来,那里离王宫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烦你送他回府。” 车夫应诺。冉小雪这才回过头道:“可惜,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能重来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听见冉小雪说:“虽然这样讲很不道德,但我很高兴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请履霜不要再说我其实没撞倒你这种客套话,我是真心想负起责任,不是闹着玩的。” 多么令人费解的一席话。 许多年后,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责任,能对别人负起责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他是头一个要求她负责到底的人。 她因此认定了他。 第三章 “我的生辰?”石履霜俊目微眯,似乎并不怎么感动。“就为了这种事?” 他不喜欢回想往事,偏偏,往事非但没有如烟消逝,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虽说是尘土满面……他双袖用力拧在身后,就怕会忍不住,忍不住…… 仿佛知道石履霜会这么说,冉小雪只是静静看着他,双眼凝着笑,。 发觉自己泼的冷水不够冷,石履霜一眼睨来:“冬官长——” “履霜,你可知……”冉小雪忽然打岔一问,问了出口,却又犹豫是否该讲出来,怕把话说白,他有了提防,以后见不到了怎么办? 石履霜这男人一说起谎话,他的手总会习惯性紧拧在身后,这细微的肢体动作若非极为熟悉他的人,会以为那是他身为冬官副长展现权威的方式。 只有她明白,其实并不是的…… “知道什么?”石履霜忽地警戒起来。 “知道……我连夜赶路回来,还没入过家们呢。”她伸手掩住呵欠,揉揉酸涩眼皮,笑道:“你那里有地方睡么?收容我一晚可好?家里人如果知道我回京,肯定会跑来把我拎回去……” 的确,姓冉的,除了眼前女子外,其他人都有太过强烈的保护欲;保护的对象无他,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他容色一凛。“下官是未婚男子。” 错了!不该强调这一点。他应该回她说:她自己有官邸,大可回她官邸住,说自己未婚,岂不予人幽旷之感? 发现冉小雪脸上对他这句话并无异样反应,石履霜才稍稍放松下来,却又听见她突然一问:“今日不是旬休么?” 石履霜先是一怔,紧接着有点无法原谅自己:只为才短短半年没见,竟然无法接上她的思绪——是她有问题,还是他自己有问题? 她问这话是什么用意? 戒慎之际,只见冉小雪忽然动手褪去自个儿身上沾满泥尘的外袍。 她这举止教石履霜为之错愕,忍不住瞥向府厅大门,似想确认大门拴上没有、有无闲杂人等在外窥视?她、她脱衣服意欲为何?莫不是想…… 将所穿的官服常服外袍脱下卷在肘里,冉小雪咧嘴道:“今天是旬休没错吧!既是旬休,那么退下官服后,履霜就不必把我当成是首长,这么毕恭毕敬的。” 原来只是……如此。石履霜没有问:倘若不将她当成是冬官首长澜冬,要当她是谁?他心底清楚,自己是将她当成什么人。 冉小雪疲倦地吁了口气,脚下一个不稳,往后踉跄半步,重新站稳之际,她看着急忙过来搀扶她的男人,那么天经地义地道:“既不是官,无上下之别,你屋子借我住宿一晚,也不失为朋友之道。” 这不是重点吧!不借她住,跟她是官不是官一点关系也没有。 “履霜,可以吧?”她笑问。 “……” “可以吧,履霜?”她坚持再问。 “……随便你!” “真傲娇。” “你说什么?”石履霜一时没听清楚。 冉小雪兀自微笑道:“履霜没读过听雪楼前阵子才出版的新书么?” 想了想,又道:“也是。你大概没兴趣读那种书吧。” 虽然好奇,但石履霜有预感冉小雪说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书。 他最好还是别问。反正只消走上一趟书坊,看看目前最畅销的书单排行,应该就能知晓。 “嗯,履霜不问是什么书么?尉兰特别寄来青州给我解闷的呢。” 皇朝打从女帝麒麟即位后,书市逐渐走向多元开放,连禁书都可以透过特殊管道取得,这多多少少跟当今天子的阅读癖好有关。 一听是纪尉兰所寄,更坚定了石履霜的想法。这十几年来,他和那个女人暗中较劲,互不对盘可不是闹着玩的。 纪尉兰肯定是冉小雪的损友。 好东西若不能与朋友分享,实在令人遗憾。冉小雪当然不能这么做。 她主动告知:“那本书名为《皇朝当世最萌美男书》。同道中人简称“萌书”,履霜若有空闲,不妨打破既定成见找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石履霜嗤之以鼻。“乱七八糟!御史台的人全都干领薪俸不做事了么?那种显然会败坏善良社会风俗的书竟然也能出版问世。” 近十年来,皇朝世易时移,过去的善良风俗不复存矣。 想来都是当今天子所造成的! 女帝麒麟癖好男风,导致民间男风大兴,许多良家女子私底下传阅男色艳情书刊,无形中思想受到书中内容影响,对皇朝男性造成莫大的困扰与威胁。天知道上朝时,他石履霜是否也曾被帝王男男配对之设想?天官长娄欢兼任帝师,怎不管管陛下,叫她收敛一下对男风的癖好? “履霜没看过那本书,怎能笃定那是一本败坏风俗的书?” 冉小雪笑说:“再说,我个人倒是觉得书中陈述还颇有慧解。” “慧解?依下官看,无宁是歪解吧!”石履霜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俊眸中闪烁着不认同的眸光,整个人散发出睥睨众生的气息。 活生生就是个傲娇男子啊。冉小雪不得不赞叹萌书之笔者,竟能创造出如此适切的字眼来形容像石履霜这一型的美男,不愧是荣登今年帝京联合书市畅销书榜首的作品。 她乐极笑道:“是了,履霜一向自有主见。”慧解也好,歪解也罢,总之是本娱乐性十足的通俗畅销书。 “自有主见的一向是冬官大人吧。”他倨傲地说。 “既然如此,履霜何不依我主见,带我回你家?”冉小雪丝毫不觉羞耻地建议。 遇上这种厚脸皮的女子,这位颇有主见的男子不禁又怒又恼。 “现在带你回去,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老是给他出这种难题!难道她不知道他苦心维护的是什么?欠她一条救命恩情,却得用一生一世来偿还。她到底要他还她多少才会觉得够? 倘若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当年冉小雪就不会执意救他了。 是真的累了。她左右张望了片刻,忽道:“随青呢?” 忽听她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石履霜不悦之情形于面容。 “冉小雪,我们还没完呢!”话还没讲完,就急着找别的男人? 在石履霜眼中三心二意的冉小雪笑吟吟回过脸来,瞅着满脸妒色的男子道:“履霜,你真可爱。” 尽管明知道他不会喜欢“可爱”这形容,但就是忍不住这么觉得。 不待他发作,冉小雪紧接着又道:“你不唤随青驾车送我一程么?还说今天你没让他送你过来官署?” 随青是他随从。虽说冬官府距离石履霜府邸不算远,步行也无妨,但此时她一则疲倦,一则不想抛头露面,家里人会发现她偷偷回来……到时候,原本简单的事情若变得复杂,那可就麻烦了。 对于自己在她心中居然这么见不得光,石履霜固然有所怨言,但此刻,他就事论事道:“冬官长,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跟随青在不在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他严肃的口吻令她也为之好奇。 见她一副愿闻其详的受教模样,石履霜口气傲慢地道:“回到我们一开始争执的焦点上。你说,你是为了我的生辰才回来的?” “是啊。”冉小雪傻傻称是。 “那,”他口气轻柔中藏着危险的锋芒。“贺礼呢?”看她两手空空,肯定什么也没带,所以才故意要这么问。 冉小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吃了片刻才领悟到,“这可是……公然索贿?” 大凡为官者,最怕听见“贿赂”这两字,一沾上这俩字旮旯,就怕跳进京川里也洗不干净,石履霜却扬唇浅浅一笑。 “不行么,冬官长?” “不行……怎会?”冉小雪弓起双目,连眸色都饱含笑意。“能教官誉以清廉着称的石工部开口索贿,我,荣幸之至。” “你想贿赂我?” 带着淡淡笑意,坐在仲春庭院里的春衫男子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少女。 她来时,他正抚琴,琴声还未撩动人心,就教突然闯入的她给打断了。 冉惊蛰刚回家门,身上青色官服还未及换下,一听说邻家长男在家,立马杀了过来。 “我不是想贿赂你,我只是想问清楚,我家小雪是不是真的寄放了个男人在你家供养着?” 家人捎信告知她这个消息时,她差一点在上司面前失态地嚷出声。 新帝已顺利登基,公务暂时不那么繁忙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值,她借了匹马奔回家来,一入门就听说他已回到家…… “你就想问这个?” 春衫男子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石几上的琴弦。 “只为求一个答案,你愿意将你素来宝贵的时间分给我一刻钟,这难道不是贿赂?不,我不以为。” 平时她躲他都来不及,几曾像今天这样自投罗网,还慈悲地允许他一刻钟的时间把话说清楚。 那断断续续的弦声十分惹人心烦,冉惊蛰倏地上前,袖中双手用力压住石几上的乌桐琴,竖起眉峰道:“不要曲解我的话意,我只是想知道,我家小雪是不是在你家东厢房里养着一个男人?” 猛然对上男子有若春水的眸子,冉惊蛰先是两眼圆睁,随即又匆匆别开脸去。 他这张脸,看不得、看不得啊…… 男子将她举止尽数纳入眼底,他身上一袭春衫春色撩人,让这春日的庭院也晕染着撩人春息。 “且不论我家东厢房里是否养着谁似乎都没有违法行;更甭说东厢那头是尉兰的住所,屋里养着男人这样的话若传扬出去,想必有损她的闺誉,所以,你怎能问我这种问题呢,惊蛰?” “纪缭绫,你别跟我打哈哈,谁不知道你妹妹跟我妹妹交好,我只怕我家小雪做了蠢事,而你家尉兰还帮着她引火!” 起初她也不相信有这种事,但许多风声传至耳中,说得绘声绘影,甚至还传出小雪与一名年轻男子同乘一辆马车的传闻……无风不起浪,想来这些闲话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就算是为了安抚家人吧! 她得比其他冉氏先走一趟纪家,问清楚实际情况才行;否则以其他人对小雪超乎想像的保护欲,只怕等冉氏大军一到,纪家被夷为平地,到时善后的工作还不是落到她肩头上! “小雪很蠢么?”纪缭绫忽问。 “当然不!”惊蛰反驳。 “可我从你语气里感觉,你心中是这么认定的。” “小雪她只是不谙世故了一点,她可不蠢!” “既然不蠢,那你何以认为她会做出愚蠢的事情来呢?” “我……这……”惊蛰被一路反问到答不出话来。 “说穿了,惊蛰其实打心底认为,小雪是个令人烦恼的蠢蛋吧。” “纪缭绫你胡说什么!” “我是胡说么?”拂开曳地长袍站了起来,一袭撩人春日桃色衫的秀美男子不仅面若桃花,就连身上也透着若有似无的桃香。 那股伴着风吹来的隐约香气,教冉惊蛰微讶。“你用了薰香?” 会认得这气味,是因为前阵子才收到一小盒纪家香坊的薰香。她虽然没有拿来用,却在打开香盒时,就自动记住了这特殊的气味。 纪缭绫闻言,眉眼微微挑起,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是香坊主人。” 仿佛这句话就足以道尽一切。 “上回让人给你送去的那盒香,合用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我没拿来用。”明知道是他送的,她怎么可能还拿来用。 “为什么不用?惊蛰不喜欢那香的气味?” “我是个官人!”倘若在衣上或发上用了薰香,光是在春官府里走动就会引来侧目。再说,她若用了纪家香坊的薰香,岂不等于昭告全天下她冉惊蛰与他纪缭绫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纠葛么? “官人不能用薰香?”纪缭绫挑眉询问。“我记得咱们皇朝冉氏应该没有制订出一条,为官者不可薰香的礼文。” “这跟礼文没关系。”冉惊蛰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成天问我身上的香味是什么味道。” 虽然跟她原本来意无关,但既然他提起了,那么趁现在说清楚也好。 “顺道请你别再送我一些,对我而言根本没用处的东西了。上回把你那盒香转送给一位同僚,他用了之后还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告诉他那是纪家香坊的薰香,结果他后来回我说,纪家香坊根本没卖那种香。” 她蹙着眉又说:“还有上上回你送来的那块布料,太花了,我转送给另一同僚,结果她也问我哪里有得买,我回她说纪家丝坊有,结果她跑遍了全京城的纪家丝坊,偏偏就没见到跟那块布料一模一样的质地花色,弄得后来我这些同僚以为我在戏弄他们,实际上纪家旗下商坊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还有上上上回……” 冉惊蛰细数纪缭绫历年来的不当赠物,越说越气闷,更觉得这男人没事找事,专会给他添麻烦! 在一旁静心听着一连串抱怨的男子,原本听见她将他的馈赠全转送别人时,是有一点恼的;可到后来没发现她居然能将他历年来的赠物如数家珍,心里恼意也就平消许多。 就这么听着她抱怨他、以及他送她的东西,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纪缭绫不知该不该提醒冉惊蛰,起初,她允他的一刻钟早已结束了。 他有耐心地等她抱怨完毕,结束后,还奉上一杯透香热茶。 正觉口渴,冉惊蛰顺手接过那杯茶饮了一口,茶汁入喉,只觉无比甘甜,毫无苦涩;再一口饮完热茶,她竟不知自己是想问他这茶哪里有得买,或者是该问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她的“劝告”? “说完了?”纪缭绫眼带笑意地问。 她略一点头。将杯子放回石几上。 只见纪缭绫不知何时已命人将乌桐琴收起,石几上改放了一只棋盘、一副茶具。 为她重新斟上一杯茶,纪缭绫说道:“这是纪家茶坊今春刚摘取的新茶,惊蛰可是第一个品尝到的人。滋味如何?” “呃……还可以。”她嘴硬,不肯说那杯茶又香又甘甜。 “还可以?嗯。”那就是很不错喽。他理解地笑说:“对于你方才的要求,老实说,我做不到。” 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又说:“一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未婚夫妻之间的馈赠本属寻常,我没有理由不送东西给你。”这话倒有几分霸气,与他眉间春水柔波迥然不同。 “再者,你同僚无法在纪家商坊里找到同我送给你的物品,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卖。” “咦!没有卖?”冉惊蛰诧异了。 纪缭绫美好的唇微微往上弯起。“是的,没有。” 冉惊蛰怔了一怔。“为什么?”虽然她不爱用,但不代表那是不好的……事实上,就是因为东西太好了,才没办法用啊。 “为什么?”纪缭绫忍不住自嘲一笑。“仅只一件的物品,怎能贩售。” 那原是特地订制来送给她的,当然不能卖给其他人;然而这背后原因,他不想告诉她。 “只有一件?”为这理由,冉惊蛰再次愣住,半晌,她回神过来,随即告诉自己不可能……纪缭绫怎么可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不可能…… 见此,纪缭绫只是无奈一笑。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啦! “冉惊蛰,”他柔声唤她。“什么时候你准备好嫁给我,我随传随到。” 然后,轰地一声雷,原本战力还不算太弱的冉氏之一,居然落荒而逃了。 甚至连他们原本争执的问题,之一:冉小雪到底有没有养男人?之二:冉小雪到底是不是个蠢蛋?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在纪缭绫的“柔情攻势”下,无声崩溃。 “缭绫大哥果然厉害。”始作俑者冉小雪躲在一旁观看,从而得出此一结论。 纪尉兰好笑地问:“头一回是惊蛰出马,下一回呢?”要是冉氏接二连三派人过来探查“奸情”,怕是很难再为小雪掩饰的吧。 许是明白了这一点,纪缭绫略扬声喊道:“小雪、尉兰,来我这里。” 两名少女赶紧移步到纪氏家主面前,不敢稍有怠慢。 一站定,冉小雪不待纪缭绫开口,便抢先说道:“缭绫大哥无须担心,小雪有分寸的。” 前阵子纪缭绫到外州巡视商行,不在家中,纪家主子只剰尉兰一人,凡事好说好办,没想到他会提早回来,才入门就发现了石履霜的事情。 本以为纪缭绫身为家主,必定会反对家里无端住进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但纪缭绫回家后这几日却没有让人将石履霜撵走,甚至也没去会一会家里头那个陌生人,可算是极有耐性。 虽说是好友尉兰的大哥,可冉小雪不敢自认为够了解这位未来的姐夫。光看自家姐姐老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就知道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眼前这面若春风的含笑男子,不简单,不简单呀。 纪缭绫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恼怒或忧心,只是看着小雪,带趣地问:“听尉兰说,小雪替客人付了伙食费?” 冉小雪赶紧点头。“嗯。石公子不是白吃白喝的,请缭绫大哥放心。” 纪缭绫当然知道这件事。早在知晓家里头多了个陌生人的当下,他已命人前去调查此人的身家背景。 石履霜原籍所在的青州,距离帝京甚是遥远,短时间内,他派去的人还无法立即传回讯息,但多少已打听到此人在帝京里的活动情况,知道他是一名落难举子,这才容许他暂时住下的。 多此一问,不过是为了提醒。 修长的手指抚了抚袖上的折痕,他温声道:“小雪有权决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干涉。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虽说是“请求”,语气也是温和的,但听入耳者,却会忍不住应允他的所有请求,冉小雪也不例外。 “缭绫大哥请说。” 纪缭绫这才说道:“小雪支付给尉兰的伙食费,往后改支付给我。” “咦?”大商人纪缭绫会在乎这点小钱? “从今天起,石履霜迁往西厢。此人吃我的、住我的,你知道我不随便帮助人,一旦做了好事,必定要求回报。” 确实是纪缭绫的行事风格。冉小雪只能点头应诺。 “所以,小雪可以继续替石履霜付伙食费,而他在我纪家庇护下,有朝一日登第,也得还我一个人情。”看准石履霜前程可期,纪缭绫下此盘算。 “官商勾结这种事,我不做。” 不知何时被请来后院的客人一听见纪缭绫的话,便直言拒绝。 两名小姐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看着身着布衣、却有一身才学的石履霜倨傲地站在花园入口。 纪缭绫特地让家仆请客人过来,可不是为了请他来赏早春花朵的。 也不动怒,他微笑。“不愿官商勾结也是可以。但石公子住在我未出阁妹妹的苑落里,有损她闺誉——” “哥,如果你是要他以身相许,我可不允!”意会到纪缭绫想说什么的纪尉兰赶紧出声阻止。 但纪缭绫只是对妹妹摇摇头,笑着把话说完。 “尉兰的意愿我自是尊重,但你既已选择不仕,此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如意郎君。”他转向石履霜。“石公子,你家世寒微,想晋身,唯有出仕。如今朝廷因新帝初即位,朝纲尚在整顿,但最晚不出三年,朝廷必会重新开科,届时你是官,我是商,我要你记得今日我纪缭绫的恩惠,总有一天,你得回报我。” “包括为尉兰小姐的终身大事负责?”石履霜讽刺一问。 “不必然是你。你入仕后,身边必有不少优秀同僚可以介绍给尉兰。”纪缭绫给的弹性颇大。“希望石公子能承我们兄妹这一份情。” 这么光明正大的索取恩惠,大抵也只有商人出身的纪缭绫说得出口了,难怪姐姐从不曾在口头上赢过他。 正当冉小雪如是想着,纪尉兰已经忍不住抗议:“哥!你把我当成销不出去的货品啊?” 冉小雪噗哧一笑。说道:“不是的,尉兰,缭绫大哥是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一般凡夫俗子,所以才为你预作打算吧。” 否则以纪家雄厚的家产,尉兰早就已经许人,哪还等得到今天。皇朝固然以十八岁为成年之龄,但民间早婚者不在少数。 “是这样么?”纪尉兰质疑地瞪着自家哥哥。 纪缭绫露出既无奈又疼宠的表情。“小雪说的是。” 尉兰是那种眼光挑剔的女子。虽然他交游广阔,官商两界都有人脉,但若要找到适婚的青年才俊,却未必能称妹妹心意。 趁着纪家兄妹联络感情之际。冉小雪偷偷往石履霜瞥去一眼。 又一阵子没见面了,如今她总算不必再入宫执事,返回家中来,却听说惊蛰已杀了过来,吓得她赶紧过来找尉兰,想预先套好说词。 没想到缭绫大哥也在,还轻轻松松就将姐姐打发回去,真是有如天助。 嗳,忍不住又瞅了石履霜一眼。 每回见他,都觉得此人十分风骨。明明尉兰就替他准备了不少舒适保暖的华服供他替换,他虽寄人篱下,可却始终穿着自己的布衫。若说石履霜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她是不太同意的;但若说他这个人一身矛盾,她会点头称是。 伫立一旁的石履霜冷然看着一切,发现冉小雪目色不时飘来偷觑他,他心里正不高兴,故意不理会她。 注意力回到纪缭绫身上来,石履霜见过不少官商勾结的人虚伪的面貌,独独没见过像纪缭绫这种将“官商勾结”四个字说得如此掷地有声、俯仰无愧的人。 住进纪家已有一段时日,纪氏、纪氏……这时他才猛然明白何以对这姓氏如此耳熟。帝京市街上不是到处悬挂着纪家的商徽么? 看来纪缭绫是一名极富有的商人。皇朝重视商业,并不抑商,倘若他能娶纪尉兰为妻,等于有了一个雄厚的后盾。 石履霜不是那种天真到以为登科后就能从此一帆风顺的人,他有野心、有目的,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一个徒有抱负,却无身家背景的士子要想在官途上顺遂,得有很好的机缘。 纪缭绫提议了一项只要是男人都难以抗拒的选择。 如果他拒绝,只消转身走出纪家大门,回到帝京市街上,想办法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但难保不会再发生先前那样的惨剧;如果他接受了…… 为什么不呢?纪尉兰是个美丽的女子,又有雄厚身家……娶了她,一辈子不愁吃穿,当官也能当得轻松逍遥,不必烦恼是否该为五斗米折腰…… “石公子,你怎么说呢?”纪缭绫凝着笑眼询问,一双春水般的明眸里,似有照见人心的能力。 石履霜很清楚纪缭绫是怎么看他的,说不得也早已探过他的底细。今日若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做。薄唇微微抿起,他不无嘲弄地道:“石某虽然不是圣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今日受人一杯水,来日必定涌泉以报。” 纪缭绫眼底激起一瞬欣赏,颔首。“好极。缭绫从不和圣人打交道的。” 此时冉小雪忍不住低声问:“尉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讲话这么玄?” 纪尉兰回答:“哥哥谈生意时,都是这样子的。” 也就是说,纪缭绫根本把留不留石履霜这个食客当成一桩生意在谈,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那么,你要什么?”两名少女交头接耳之际,石履霜忽道。 “呃?”冉小雪怔了半晌,才意会到石履霜这句话是在对她说的。 “履霜是问我么?”先确定一下,免得弄错了。 “可不是?虽然小雪帮我是因为要负起责任,但你为我做的,已超过寻常人太多,我回报你也是应当的。”所以他再问了一次,似想确认。 “你要什么?” 石履霜不相信有人帮助别人却不求回报。如果能先知道以后该怎么还她这份人情,他心里会踏实许多。 她要什么?嗯,满值得深思的问题。 这值得深思的问题,令冉小雪想了许久…… 久到一旁的纪尉兰推了推她的肩膀。“小雪,你睡着了么?” 好友素来就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说不定此刻境界更高,已练就睁着眼睛也能睡的功夫了,喏,这会儿不会是入定了吧? 纪缭绫呵呵一笑,打起扇子带趣地看着自家妻妹。 冉小雪的迟疑教石履霜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失望。 一个恩惠,却盘算这么久,该不会是在想要怎么狮子大开口,希望他掏心掏肺来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报她的,但如果因此证明她跟其他人一样贪婪…… 要财?还是要名、要利?虽然这些东西他目前都没有,但总有一天,权势与财富在他而言,将会成为无足轻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这些,那么,他可以轻易给她。 而除却这些,他什么都没有。她总不会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虑了许久许久。末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笑起,看着一脸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现在的你应该给不起。” 初初听到那句“不用了”时,石履霜还以为是客套话,可听到最后,她却说,她要的,他给不起? 是看轻他么?她看轻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认为他无法回报她万分之一? 微微恼怒之际,她忽地走向他来,两只温暖的手以掌心抚上他紧绷面颊,温声道:“现在的履霜,表情太严肃了。” 他瞪看着她。 但冉小雪不为所动,已转身向纪家兄妹拱手告别。 “缭绫大哥、尉兰,我不能待太久,后会有期。”一如她来时那样突兀地自他面前离开。 她救了他,却把他丢在纪家寄养;虽然曾在兴致来时拉着他去园丘看帝登基,说了一些动听的话,但其实鲜少闻问,偶尔方来探视,对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个可怜沦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泛滥时,对他回眸一顾——这算什么?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话说清楚,再走。 何谓“表情太严肃”?表情严肃何错之有? 冉小雪蓦地顿足,回眸看他。 “再会,履霜,下个月初我会再送伙食费来。” 家里人已经盯上她,天天跑到纪家探视石履霜不是明智之举。为免给人家添麻烦,还是少来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扰,今天来的人是姐姐惊蛰,改天势必还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缭绫大哥既然已经愿意揽事了,她自然没有再多事的道理。 一句话,在冉小雪口中道来,是善体人意。 同样一句话,听入石履霜耳中,却是怜悯与同情。 纪尉兰将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误解了小雪的话意,却不怎么想澄清。 就误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闺中密友,这阵子却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兰……老毛病别又犯了。”当客人陆续离开院落,花园里只剰兄妹俩独处时,纪缭绫轻声道。 “哥光会说我,我只是不乐意与人分享啊。” 毕竟是纪家唯一的小姐,纪尉兰任性得有理。 打从石履霜倒在马车前方那一夜起,她与小雪的两人世界从此变成拥挤的三人同行,有时她甚至还会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马车,就是为了带石履霜去园丘看新帝登基! 这样有趣的事情却没她份,纪尉兰是怎么想怎么呕。 “尉兰看不上石履霜么?”纪缭绫忽移转话锋道。 纪尉兰怔了一怔,听哥哥又道:“他可是个状元才喔。” 现在说不要,以后若人人抢着要,可能会抢输别人。万一届时小雪发现她也要,那尉兰不就得拱手让人。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妹,纪缭绫衡量着,倘若两个小妹爱上同一个男子时,他该帮谁?或者,直接将那男子丢进河里喂鱼,然后叫她们各自重选一个比较干脆?希望不会发生这种两难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准确,纪尉兰何尝不识石履霜是个人才。光瞧他能随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物。如今他时运不济,流落京城,困居纪家门下,不过是暂时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复科考,他一飞冲天,前程难以限量。 问题在于…… “正如小雪所说,”纪尉兰说:“现在的他,表情太严肃了。” 必定是因为急于跳脱身后的阴影,对于未来抱持相当的觉悟,才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人很少会停下脚步来关注身旁事物,特别是女人。 娶妻生子应该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标里,可偏她非常想当一位贤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脸的吧。”纪缭绫笑着指出。 “不见得。”纪尉兰看着自家美丽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为了某些特殊癖好,会将笑脸习以为常地挂在脸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话,那么我,欣然承认。”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换个表情?” “哦?” “惊蛰姐可能是看腻了哥哥笑脸,才会迟迟不肯承认两家的婚姻。” “是么?呵。”纪缭绫忍俊不住,笑了出声。“若真是这样,那我下回见她时,试试看换个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许根本与表情无关哪。但两兄妹倒是津津乐道起该换什么表情来博取冉惊蛰的欢心……这种事情。 刚躲回家中,正在画符收惊的冉惊蛰浑不知自己成为纪家兄妹的话题核心。 适逢婢女莳草端了一盆水来,她赶紧将人形纸化入水中去厄,周身忍不住恶寒起来。 到底是谁在阴她呀? 随青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守在门外,就怕有人突然闯入,坏了石工部对外建立起来的形象。 形象……对一个官人来说是很要紧的。 人人都说石履霜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礼部卿还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却以此为傲,说是能与座卿相提并论,甚而越之,何其荣幸。是以从来没有澄清负评的积极作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仆,顺着主子的心腹一起发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他觉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别是“这种时候”…… “啊,随青,副长在里头么?” 旬休日,宿职官署的官员之一、职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颉捧着一叠快堆到颔边的公文,往府厅大门这儿艰难地走了过来。 “我听薛府士说澜冬大人回来了,是真的么?” 所以才搬着一堆公文书卷当作掩护,想来一探虚实? 伪装得如此维妙维肖,真是辛苦了。随青利眼闪烁,半路截住上大夫,故意将他拉到一边,亲切笑道:“薛府士说的话,高大人也相信?” 这话问得机巧。高颉因此想起薛府士在冬官府里的别号—— “‘如临深渊’哪……”两人交头接耳。 薛如临,人如其名,因为办事不够牢靠,常因为出了岔子被副长修理,因此才刚入冬官府不到一年,大伙儿私底下就依他本字,给他取了个绰号,也是想提醒他凡事得如临深渊,谨慎小心些。 若说石工部石履霜是令他人“如履冰霜”的男人。 那么薛府士薛如临,就是那种走在危险边缘却浑然不觉的人啊。 “是啊,你提点的是。”高颉感激地说。不过,手上公文书卷怎么办?都已经拿来了,总不好再搬回去。“副长在里头吧,我看我还是进去一趟?” 然后让你看见不该看到的事?当然不成。随青表情肃然地摇摇头道:“不妥不妥。高大人,方才薛府士才叫我家大人给修理了一番呢。依我看,这些公文……或者先放在随青这里,等我家大人脾气和缓一些,随青再替大人送进去如何?还是说,这是急件?” “不急不急!” 在冬官府里,哪有什么急件不急件的,所有的公务都必须在限定时间之前完成,全部都是急件啊。 只因石履霜规定僚属,就算是一般公文也必须在朝廷限期时间三日前完成工作,因此冬官府的办事效率,可说是六部之中最好的。如今进来一个薛如临,莽莽撞撞搞不清楚状况,才会让石履霜屡次出手修理。 听随青自愿帮忙传送,又听说石工部刚发完脾气,高颉自然没有在这时候进去找死的道理。 “那就有劳你了。”将公文转交随青后,高颉有点遗憾地转头离去。 虽然他对冬官长是否已经遭到副长毒手非常好奇,但满足好奇心终究不比保全性命来得要紧啊。还是走吧! 随青接下来又打发掉像高颉这样前来探奇的冬官府僚属,没多久,手边竟积下可以叠成小山的文书,都是冬官府里所谓的“急件”。 这些文书,其实真的不急于在今天处理完毕的。 随青心里盼望着今日主子不会留在冬官府的官署里熬通宵。 毕竟,左思右念的人儿不辞路远地赶回来了呀。 不像去年此时的寥落,今年该能好好过生辰了吧。 幸好、幸好他还是瞒着主子偷偷去鹿鸣馆订了一桌酒菜呀。毕竟虚龄都近三十,再不婚的话,就要变成旷男了。 咳,整理好公文,随青守在外头等待着最佳进场的时间……嗯,应该不是现在—— ----------------------------------------- “履霜,你也笑一笑给我看嘛。别是那种带着嘲讽的冷笑喔,要自然一点、温暖一点。”冉小雪逗着石履霜道。 自她说他索贿,他就摆出一张冷脸给她看。 石履霜依旧只是冷笑。 “敢情冬官长以为自己在食馆点菜,连下官脸上摆什么表情都要管?”他不曾忘记十年前她在纪家花园里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她说:他的表情太严肃,给不起她想要的。 那么,如今呢? 今非昔比,他已是官居二品的主部卿,号令冬官,只差一步就能将她拉下来取而代之。他不再是寒微士人石履霜了。 如今的他,可给得起她要的恩惠? 若把待选一年也算入其中,十二年仕途,石履霜脸上的严肃有增无减。冉小雪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他发自内心微笑过。 想看他一个真心微笑,得等上很久很久呢。 他似乎不懂,她不需要他回报她任何恩惠,她只是很想看看他真心微笑起来的样子……而已呀。 一张严肃的表情,怎给得起温暖笑容? “大人?”石履霜微愣,只为冉小雪忽踮起脚尖,将有些粗糙的双手掌心搁在他双颊上,像捧着他的脸。 她的手……变粗糙了。 是因为青州矿务劳顿,还是旅途奔波,细嫩的掌心被缰绳磨破?他不是偷偷在她包袱里放了很多滋养的油霜,她到底有没有拿来用过? 冉小雪捧着石履霜的脸,整个人朝他身上依偎过来,芳唇轻吐他名。 “履霜……”有如情人间的呢喃。 石履霜耳根不争气地灼热起来。“小雪……”一颗霜心禁不住她温暖的气息,逐渐融了。原本僵硬的身体也忍不住有所反应,两条手臂下意识挪往她纤细腰身—— “啪!”一个小小巴掌轻轻甩在石履霜左颊上,如果不是看见她动手,会以为是个吻。 石履霜眉间青筋跳动,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大掌中。 “你做什么?”虽说并不怎么痛,虽说动手的人是她,但总归是个巴掌。 一个堂堂八尺官人,哪能被人如此羞辱!问题症结在于……这个巴掌,是羞辱么? 冉小雪微仰着脸看着他,弯眼一笑。 “回帝京途中,我就想,假使再没法子让履霜笑一笑,不如惹你生气好了。”总比板着一张脸好看咧。 “用一个巴掌?”石履霜这下子也生不了气了。若他轻易如她所愿,那还有什么趣味? “不只。” 她两只手都在他掌握里了。“冬官长还有别的花招?” 没试着抽回双手,冉小雪明眸中带着笑意。 趁着石履霜提防她动手动脚,未及防备其它之际,她再度踮起足尖,将唇凑近,吻上他半温半凉的薄唇。 石履霜诧异下,松开对她的箝制,正不知如何回应之际,她已顺势将两条纤细的手臂抱住他半侧腰身,芳唇在他唇边嬉戏。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偷亲到了吧,嘻! 石履霜任她圈抱着,复杂心思可跟“君子”一点儿也沾不上边。 为她点到即止,还偷亲完就跑,有点恼怒的睥睨着她,一脸穷极无聊样。“你那叫动口?” 冉小雪正洋洋得意,被他一冷,突地觉得不对劲。 “呃,不然呢?” 石履霜倏地将她拥紧,两条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让她抵住他身。不在乎她满面尘土,他极用力、极占有地吮住她唇,直吻到她喘不过气、自己也无法喘息,才借着一个又一个亲密而短促的吻偷偷调息,许久才微扬唇瓣道:“懂了没?冬官长,这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就算被说成“伪”君子也无所谓! 第四章 要开科了! 睽违一年的科考啊! 得知这最新消息,她喜得连指尖都发抖了,再也忍耐不住,倏地冲出房门。 “等等!”特来报信的冉惊蛰见状,快手拽住她甩在身后的发辫。 头发被人拽住,冉小雪不得不回转过身子来,对姐姐咧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姐……” 冉小雪在外头偷养汉子这回事,是家里人心照不宣的,只恨捉不到确实证据——都怪纪家兄妹包庇! 打从她与其他家人陆续上纪家讨人之后,这家伙的行径也跟着收敛许多,鲜少再上纪家去。以往还三不五时晃到别人家工地里去看人上大梁盖房子的,现在也只偶尔与纪尉兰相约到市街茶楼吃吃茶食,喝点甜茶薄酒……总之就是不曾见到传闻中被小雪包养的男人。、 虽然想直接拷问,但别看小雪个性天真迷糊,真要比起骨头硬,全家人可能都不及她;又怕事情闹大了,会被外人耻笑……家丑不好外扬。 “既然要开科了,”冉惊蛰说:“你荒废的学业也该重新收拾收拾了吧?” 冉家世代为官,与他同辈的冉氏,就小雪还没功名,这教人怎能放心呢? 这一年来,冉家经历了许多。 先帝大行,新帝在圜丘受天命继位,当时一道雷击毙企图造反的东麒侯,朝廷军队虽然迅速镇压了反叛势力,但边界诸夷仍蠢蠢欲动,光为了稳定内外政局,朝廷上至新君,下至朝臣,谁不是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近日政局逐渐稳定,对于新帝所领受的天命,质疑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喧嚣,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能这么快就让朝纲恢复运作,帝王三师功不可没,尤其是太傅娄欢……这一年来,他四处奔走,统合群臣,让新帝登基的阻力降到最低。倘若没有此人,当初全力支持正统继承人的冉氏或许会在叛乱中遭殃。 幸好如今天下已定…… 春官府掌理全国科考,自然一有消息,人在春官的她立刻就听说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告,但君王已经任命春官长统领科考大事,准备开科。 真是可喜可贺! 瞅着妹妹,冉惊蛰道:“我看你这一年几乎没在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和纪家尉兰玩乐。距离科考没剩多少时日,今天起你待在家里用功,太学那里也不必再去,反正本来就只是为了占京试缺额而已。谷雨、寒露、立夏他们这阵子会轮流来陪你,我已经同他们说好了。” 家里头有一群天纵英才的堂兄弟姐妹,不愁小雪没人伴读。唯有让小雪顺利出仕,日后才不必为她烦恼担心。 冉小雪回看着,忍不住问:“姐姐都打点好了?” “当然。”否则以妹妹不喜读书的习性,要她安分静心学习,恐怕还得拖上一阵子,届时考期已至,要登科就没希望了。 “不能明天再开始用功么?”冉小雪抱着一丝希望问。 “及时当努力,岁月不待人啊,小雪。”她们母亲早逝,长姐如母,冉惊蛰说的话自然是有份量的。 “可是……”小雪为难起来。这样她要怎么去通知履霜这个好消息呢?等了将近一年,她知道他心里也盼望着朝廷开科。 “可是什么?” “这消息几时会公布呢?全国各地那么多待考的举子,光是公文要送到各地州郡,也得花上一段时间吧。”小雪试探地问。 “应该这几天皇榜就会贴出来了。”冉惊蛰道:“全国各地设有传递公文的驿站,加急传送的话,半个月之内,消息便会周知天下。”顿了顿,她继续说:“考虑到各地举子必须自远地来京赴考,正式考期会订在明年初春,这可跟以往例行举办的秋试不一样,新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可能会变成春试喔。” 说着,她突然笑了笑。“想想,我家小雪明年春天就能穿上进士袍参加琼林宴了。” 冉小雪看着自家姐姐穿着一身看不出女子柔美线条的官服,言谈之间只有国家政局与仕途,全然没有一个十八岁少女怀春的心思。 也难怪尉兰会频频问她姐姐是不是不打算成亲了。 在皇朝,男子年逾三十而不婚,曰“旷”。 尉兰是担心她哥哥会变成旷男吧。 往后,若顺利登科,她或许也会跟姐姐一样就此走上仕途。这会不会真是一条不归路? “姐姐……” “嗯?”冉惊蛰自兴高采烈的想像中回过神来。 “我跟尉兰一样当个‘不仕’,可好?” “不好!”冉惊蛰直觉道。 “呃,为什么?”虽说家里世代为官,但少她一个,应该没什么大影响吧。 “你以为少你一个没什么影响,是么?”见冉小雪点头承认,她又道:“你错了,小雪。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当官,并不是因为官好当,正好相反,仕途这条路难走极了!但我们没有‘不仕’的本钱。尉兰家是富户,不管她要做什么,纪缭绫都有能力供养她一辈子。可我们家人口多,若只仰仗一、两个人来供养全家人,岂不等于逼着爹爹或爷爷他们当一个不清廉的官?你该知道朝廷给官员们的薪傣,只足够养活一个五口家庭而已,但我们家又不是那种只有少少几口人的小家族。只有收贿贪污,才有办法让家人生活宽裕呀。” 还没说完。冉惊蛰接续又说:“所以,最好的生存之道便是让子孙们都为官,毕竟我们是开国功臣之一的冉氏后代,就算再怎么不济,至少还能靠荫补做个小官。如果你真考不上,爹那边会想办法弄个职缺给你的,但总还是希望你能风光及第,往后路途才能走得顺利。” 冉小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当然知道冉氏只是书香门第,不是真正的富户。但过去她不曾想过冉氏每个人都必须出仕的原因,竟有如此现实的考量。 “所以,你懂了吧?小雪。”冉惊蛰瞪着她说:“凡事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先例,后面就会有人跟进。如果今天你选择‘不仕’,往后家里就会有更多人也会想要‘不仕’,毕竟谁想成天被黑心上司荼毒?谁不想当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小姐?” “我懂了,姐姐。”冉小雪受教地道。他们家确实没有不仕的本钱。 “如果你真的懂,那你怎么还在外头……”当着妹妹的面,实在说不出“养男人”这三个字,冉惊蛰只好改问:“是说……那人很俊俏么?还是有什么特殊本事,可以让人心甘情愿掏钱出来供养他?”这种奢侈的癖好,是贵妇人才玩得起的吧!自家妹妹那点微薄零用,能担待多久? 冉惊蛰那口吻像是她在外头妓馆包养男妓一样。小雪摇头失笑。“姐姐误会了。履霜不是在那种风月场所工作的人。” “履霜?”是那男人的名字?赶紧记下,等会儿让人探一探底子去。 一个男人倘若好手好脚却让女子包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先别有成见。履霜只是时运不济,既然朝廷将开科了,那么我能当他恩人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不知道等他考上进士之后,会不会就此把她抛在脑后? 万一他考上了,而她却落第,不知他愿不愿意反过来养她呢? “冉小雪,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发觉事不单纯,自己竟全然不知道妹妹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冉惊蛰急急追问。 “喛,姐姐,一言难尽啊……” “一言难尽也得尽,快说!” 冉小雪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实话,恐怕会让人误以为石履霜是个占她便宜的投机分子;可她又不惯说谎,随口扯来的借口一定会立刻被识破,那还不如保持沉默。 等不及冉小雪回应,冉惊蛰直接问道:“那男人是个好人么?” “……不知道算不算是。” 青筋控制不住地浮上额边。“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人,那你还乱养?” 万一养到歹人,岂不造孽! 闻言,冉小雪忍不住反问一句:“缭绫大哥是个好人么?” “突然讲他做什么?”纪缭绫他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好人。 看冉惊蛰脸上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冉小雪又道:“严格来说,缭绫大哥不能算是个好人,但也称不上是坏人吧!”有些人,就是介于善与恶之间,界线模糊,难以断定是善是恶。 “那不一样。纪缭绫可不会害我。”冉惊蛰忽道。 没提冉惊蛰既然如此相信纪缭绫,何以又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们讨论的对象是石履霜。冉小雪道:“履霜也没有害我的理由。” “好吧。”冉惊蛰决定跳过这个问题,改问:“那个男人可有说会娶你?” “娶我?为什么要娶我?”冉小雪一怔。姐姐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样子是没有。”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是个投机分子,占小雪便宜。 “既然如此,不许你继续淌这浑水。有纪缭绫在,人交给他就好了。他不希望尉兰闺誉有损,我何尝愿意自家妹妹名声有瑕!别忘了你是要当官的人,为官最重声誉,就此打住吧。” “……” “怎么,做不到?”察觉妹妹迟疑,冉惊蛰不觉提高音调。 “……”冉小雪依旧没吭声。 “小雪?” “不行的,姐姐,我若在这时丢下他不管,他会以为我不负责任。” 虽说当初她并没有真的撞倒他,但既然已把责任揽下,怎能说放就放? “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对他负责?” “就……”说她为一桩没有做的事情负起责任,以姐姐是非分明的个性,必然会上纪家去把事情说清楚,岂不令履霜难堪?她不想那样。 “就如何?” “就……我们之间有个误会,我若不对他负起责任,依皇朝律典,他可以到衙门去告发我。” 见冉惊蛰双眼大瞪,冉小雪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连忙道:“总之,我跟他之间,不管是责任或是恩情,都已分不清了。姐姐可得帮我守秘,别让爸爸知道这事。” “家里头大小事,几时瞒得过他老人家了?” 冉重职任御史大夫,平时在朝中备受群臣忌惮,就怕不小心犯了错被他弹劾。家中大小动静,想来他老人家心里多少有谱的,就不知他会何时出手就是。 闻言,冉小雪蹙起眉。“希望爷爷别乱来,履霜可没有做错事。” “不管错在谁身,总之,从今天起,你不许踏出家门一步!”冉惊蛰不容置喙地下禁足令。 在这个家里,不时兴长幼有序那一套。 不论是谁,都比冉小雪来得有份量。 是了,被家人保护在手心里的小雪,哪里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她只有被别人骗、受别人欺侮的份,她做的任何决定都可能只是出于一时愚蠢。 备受保护,当然是幸福的。 然而处处周延的保护,却教冉小雪心里沉甸甸。 家人眼中的她是如此不济事,这辈子只要没有功名在身,想必无法让家人们安心放手的吧? 发觉妹妹一声不吭,两只眼睛恍然出神,冉惊蛰略略提高声量。“小雪,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振作起来,冉小雪勉强挤出一抹笑。“姐姐放心,从今天起,我不出门就是了。也请姐姐帮我,莫对其他人提起履霜的事。” 冉惊蛰的话提醒了冉小雪,履霜将来是要当官的,一个官人确实得注意他的名声,是以她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让世人误会石履霜是个投机取巧的人。 小雪想保护那男人么?冉惊蛰担心…… “姐姐放心,我虽不敢保证履霜是个好人,但他绝对不是坏人。姐姐不是盼着我自立么?那是不是该对我看人的眼光有一点信心?” 说到冉小雪看人的眼光…… 就是因为小雪曾看走眼,在街市上误信歹人,差一点被牙人拐卖,幸亏跟在一旁的谷雨机灵,才及时救回来……家人会如此担心小雪,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呀。 “姐姐放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五岁那年差一点被拐卖,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懂事的缘故,现在她不会再那么笨了。“姐姐信我一次吧。” 从方才到现在,冉小雪不知道已经说过几回要人“放心”的话。可尽管如此,要对她放心,真的很难…… “……好吧,信你一次。”冉惊蛰勉强点头,只因她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让妹妹分神为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忧心。倘若能让小雪将全副心神放在科考上,她可以姑且先答应,再另外想办法会一会那个“履霜”—— 猛地被人扑抱住,冉惊蛰低头笑觑着妹妹。 “姐姐真的不必替我烦恼。”冉小雪撒娇。 难喔!冉惊蛰想。为小雪烦恼似乎已成了习惯。所幸这是全家人的共业,就算再怎么放不下心,应该也不至于有人说她……溺爱……是吧? “只是可惜了……”冉小雪低喃。 “嗯?” 可惜看不到石履霜的笑容了。 他那么期待科考,倘若能将开科消息亲自说与他听,说不得就能见到他的笑容了吧!可惜她是无缘得见了。 无妨无妨。冉小雪乐观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啊。 再三个月是么?她等着春试来临。 ------------------------------------------ “是小雪么?” 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时,石履霜抬起头,窗棂外竹影掩映,使他看不清来人,只瞥见一缕倩影。 又一个月了,这位小姐当真只在月初送伙食费来时,才愿意拨冗见见他。 来人已经移步到他敞开的书窗前,瞅着他就是一笑。“小雪若知道你想见她,必定十分欣喜。” 是纪尉兰。 说来,纪家兄妹也是他的恩人,但石履霜却不愿太过亲近他们。 或许是因为纪缭绫是个太世故的商人,一双明眼似能看透他人内心的阴影,甚至不介意站在那阴影之下。这种人,若不能与之成为朋友,势必会是可怕的敌人。石履霜素来不是能轻易与他人推心置腹的人,他跟纪缭绫不会成为朋友。 好在这对兄妹不常来烦他,纪家的家仆又循规蹈矩,就算心里认为他是个吃白食、软饭的,也不曾当着他面说出来。 是以他寄住纪家这一年来,生活算是十分惬意。 天候不佳时,他会翻翻纪家的藏书打发时间,调养身体;春和景明时,他会打着伞到街上散策,看看帝京风华,阅读最新邸报,留意朝廷情势。 偶尔,他也会像今日这般,坐在小窗前,发发呆,猛然喊出“小雪”两字,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就觉得有点厌烦,却还是忍不住想见一见她…… “可惜暂时见不着她了,小雪前两天已被她家人禁足。” “禁足?”石履霜双眉微蹙。 “居然连我也挡呢。”纪尉兰想起方才被冉谷雨挡驾,不让她见小雪,心里就闷得紧。最后还是小雪听见她声音,隔着一扇门对她劝慰了几句,方才把她劝出来。更令人气闷的是,小雪居然没问她好不好,反而托她来问一问石履霜…… 回过神来,见石履霜不发一语,纪尉兰抿了抿唇,迟疑地道:“石公子可以对尉兰笑一笑么?” “不可以。”无缘无故,做什么对一名女子微笑? “想也知道。”纪尉兰喃喃自语起来。“就跟她说是个无理的要求了——” “冉小雪要求你做什么?”石履霜捉住重点,直接打断纪尉兰的低语。 “小雪要我知会你,朝廷准备重新开科,明年初春举行春试……”说完这个大消息,她特意停下来,等着看石履霜会不会欣喜若狂。 她等了又等,一等再等……想看看石履霜笑起来的样子,好在日后对小雪转述去,但……他没有笑,清美俊颜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石公子似乎没有非常惊喜?” “朝廷开科的消息令兄两日前已告诉我了。”早早已知的事,实在很难在听见第二次时还欣喜若狂。 一说出口,石履霜这才发现,难怪他先前会误认。 是因为他心里认为,知道开科消息的冉小雪必会迫不及待来告诉他吧!没想到等了又等,她终究没来……被禁足了,是么? “咦,哥哥也知道?” 两日前……不正是冉惊蛰来访?是了,冉惊蛰在春官府,必定早早就得知朝廷开科的消息,小雪也是因此才会被关在家里读书。 纪尉兰老觉得冉家人太不懂小雪。冉氏也许是书香门第,但小雪真正才能是在别处,把她关在书房里死背书,只是浪费她的才能…… 话说回来,冉惊蛰素来对哥哥避之唯恐不及,特地造访,应该仍是为了石履霜的事。这冉家人还真是锲而不舍,与小雪同辈的一堆族内兄弟姐妹,这阵子几乎将纪家门槛给踏穿了,就连族内排行最小的冉谷雨,也为了小雪的事频频找她麻烦。 哥哥昨天就出门去了,大抵是不想与一大群咬住骨头就不放的冉氏周旋。 “令兄长似乎没有不知道的事。”包括他的身世…… 石履霜清楚记得两日前纪缭绫有意无意提起明春开科一事后,顺口说了一句:“石公子若在赴考上有麻烦,纪某可以帮忙。” 那时他就明白,纪缭绫已知道他的背景。 他手上有青州府衙发给的赤牒,朝廷凭牒认人,没理由阻他应考。 他只担心登科后,进士榜周知天下,本籍之地会知道石履霜登第的事,要有麻烦,也是在那之后……然而天底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倘若他幸运些……说不得,能一生无忧。 见他拒绝,纪缭绫摇扇笑道:“原来石公子喜欢提心吊胆过日子,看来是缭绫失算,失敬了。” 石履霜凛然。“履霜自认问心无愧,就算身后有一些麻烦,只要行得稳、坐得正,又何须提心吊胆?” “但麻烦的事,总是早点解决比较踏实吧。”纪缭绫建议。 “以履霜如今处境,没有能力解决那些事。”石履霜很清楚自己的情况。纪缭绫正在提议替他处理掉那些麻烦,偏偏他也清楚纪缭绫无功不受禄的性格,因此实在不想多欠他人情。 纪缭绫静静秋着石履霜半晌,方言:“为官之人最重清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无亲无帮,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成家立业?“令妹对我没有情意,纪公子不必担心将来会受石某牵连。” “……既然如此,也只好请石公子多自珍重了。” “履霜在还完人情债以前不会死,纪公子大可放心。” “呵,虽然不是非常认同石公子把我纪缭绫说得像是专放高利贷的,可有石公子这句话,纪某确实安心不少。”说到底,还是个重利的商人啊。 ……从当时的对话回过神来,看着纪尉兰娇美的面容,石履霜道:“如果纪小姐没有其它事……” “要送客了,是吧?”石履霜反客为主,也不是头一次了。纪尉兰嘲弄一笑。“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石公子可以为我解惑么?” 石履霜没有说不。 纪尉兰便着呢:“一年前科考宣布停考时,石公子为何不回家乡去?” 导致后来流落异乡,落难京城。 “回乡?”石履霜似笑非笑道:“我在青州无亲无故,回去做什么?” 问归问,却没料到他真会回答。 纪尉兰咀嚼着石履霜的话,明白他这席话等于承认他其实根本没失忆……是说,这人都不会不好意思哟? 两人对视许久,还是他先开口的。“纪小姐还有事么?” 想起好友的交代,纪尉兰微微扬唇。“有的。小雪说……” 石履霜倾耳细听。 “小雪说,未来三个月的伙食费先挂在纪家帐簿上,石公子不必担心,她会在科考结束后一并结清。” 石履霜闻言蹙眉。真当他吃软饭? 随青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他认识石履霜的第一天,就为此人竟能够对着一群持刀带棍、准备砍死他的人冷静地浅浅笑着——那笑却只是脸上的,笑不进心底,仿佛清风明月本不相干一般——他就明白这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 当时他还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一个朝廷走狗。 站在人群中,手上拿着家里的玉刀也想凑凑热闹的自己,因为遇见了一个石履霜,从此舍弃造玉的家传事业,甘愿离乡背井到他身边来,当一名随从。 而后,看尽石履霜在官场上有多么不得人缘……居然天才刚亮,就有人来闹门踢馆! 眼前来人一副来势汹汹,随青壮着胆子道:“天色还早,台主大人清晨来访,有要事么?”总不可能是来等候他家主子,手牵手,一起上朝去吧? 来人声音好是洪亮。“当然有事。叫石履霜滚出来!” “不好意思,我家大人还没下床呢。”可能无法用滚的出来见客。 “床?”这位满头银发的御史大夫冉重眯起眼。“他自己一人?还是跟我家小雪一起?” 闻言,随青张望四下,确定左右邻居都还没有人出来活动,就算听到喧闹声,应该还不至于传得太难听,这才陪笑说:“台主大人所言差矣!澜冬大人怎会跟我家大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呢?”就算是事实,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大刺刺讲出来吧,更何况…… “你不叫他出来是么?老夫自己进去看!” 随青笑眯眯挡在门口不给进。 “台主大人请自重,这里可是官宅,我家大人好歹是个二品官,与大人在御史台三品一职相较,应是……略高一等吧。若是大人职务上需要‘求见’,还请容小的先通报一声。” 御史大夫职虽是正三品,但依他职权,纠举弹劾的对象是不分职位高低的,倘若真有罪责,就是位居一品的大臣,御史台都有办法弹劾下手。 随青特意论起官等,不过是想挫挫这位台主的锐气。 “狗奴才!”老人啐了声,也不等通报,竟拉开嗓门大喊:“石履霜!你出来!老夫要弹劾你!” 对此,随青当真已经习惯了。 当朝御史大夫三不五时就想弹劾他家大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本想说这种小事不必惊扰他家大人……大人他,昨夜一整夜未阖眼,天色微亮之际才刚就寝呀。是说,久久未见,朝思暮念的人儿就在身边,就是想睡,也舍不得睡吧…… 随青正动脑筋想着该如何打发掉这位御史大夫,没料到石履霜已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他墨发未束,倚在门廊边懒洋洋地觑着老人,语气慵懒道:“冉台主这会儿又想弹劾本官什么了?” 注意到石履霜衣衫不整,还袒露一小片“引人遐想”的胸膛,面容虽有倦色,但嘴角略略上扬,俨然一副心满意足、通体舒畅的模样,忍不住往某方面做了不当联想的冉重火冒三丈道:“本台要弹劾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石履霜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笑意。想起稍早之前,天未亮……他与他家冬官……以及昨夜里…… 淫笑……那必是淫笑啊!逮住那抹不寻常的笑容,冉重知道自己当真说对了。他家小雪昨夜必是被这个低她一级的下属给“冒犯”了呀! 长胡气得差点没着火。“石履霜你不知羞耻!本台要弹劾你!” 若是其他官员听到“弹劾”这两字,也许会吓得发抖,但石履霜这十二年来听惯了这句话,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他扬眉道:“冉台主说完了?” “还没呢!本台主还要弹劾你诱拐良家女子!败坏朝廷纲纪!坏我冉氏门风……”林林总总罗织了一长串罪名,最后这位老先生结论:“本台定要弹劾你!” “没新鲜台词了?”石履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垂眸瞅着冉小雪的祖父,简短地回了一句:“那,悉听尊便。” 石履霜转身进屋,准备换上官服上朝了。 居然,彻底地被忽视了。 身为台宫,冉重何曾被人这么无视过! 朝廷里哪个官员不是一听到“弹劾”两字就吓得全身发抖?是因他……老了么?听闻外头传言,御史台一班人马年老力衰、战力大减…… 那可不!他知道自家孙女儿昨天返回帝京,没回家却迳往冬官府去……若不是为了这小子,还会是为谁? 他特地等到天刚亮,暗忖以年轻人体力,该做的应该都做了,造成既定事实之后,有了确切证据,这才单枪匹马杀了过来…… 说到证据……眼前男子一副身心舒畅的模样不正是铁证? “石履霜你站住!”冉生吹胡子瞪眼道:“把我家小雪交出来!” 那丫头为他返京,此刻必定躲在石履霜屋子里,是听见他的声音,才不敢出来吧? “我家冬官长?”石履霜略顿步,美丽的唇瓣微微翘起。“她人可不在我这里。冉台主爱搜便去搜,不过假若没搜到,那履霜说不得会反过来上奏咱们英明的陛下,说冉台主年纪老大,老眼错花,查无确切证据却屡次威胁弹劾朝臣,真不知是办事不力抑或恶意栽赃,实是令人困扰、令人困扰啊。”最后一句话,还特意强调了两次。 冉重与石履霜周旋十余年,也只斗赢过他一次。见他如此大方允他入府搜人,不禁微怔,难道…… “小雪果真不在?” “我家……冬官长,你以为我会容许她此刻出现在我府里么?”字里行间满是纯然的占有,使石履霜眉色微喜又微黯。 天色才微亮,他便送她出城。 为她备好马车,希望她旅途少些颠簸,不要太过劳顿。 替她预备了几日的干粮以及新鲜水果,好让她不必忍受饥饿。 还为即将来临的雪日,亲自在她行囊中添上几件冬衣—— 他是霜月生,再过不久,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冉氏年轻这一辈,取名全是依照出生时的节气—— 青州地处皇朝之北,与北国接邻,地势又高,入冬后十分严寒,她虽不是荏弱女子,却也单薄得令人忧心。 职务所在,不允许她逗留京城太久,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送她离开,然后盼望她早日完成公务,回到他身边来…… 不是一日的聚首,怎够解他恼人思念? 他要的可不仅是一夜耳鬓厮磨。浅尝即止,丝毫不能解他胸中渴盼之万一。若要的话,就是全部,否则宁可继续忍耐。 “石履霜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御史台首长御史大夫冉氏家主七旬童颜鹤发冉重字重九伸手指着当朝冬官府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卿人称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石履霜骇然道。 因为那语气实在太过惊骇了,以致让候立一旁、怕丑事外扬、特别留意着附近邻居动向的随青忍不住回过头来瞥了他家主子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果然也十分惊骇。 那是什么表情啊? 在皇朝,男子年过三十而未婚,曰旷。 旷字加身,就成了旷男旷夫旷臣旷兄旷工部旷副长旷大人! 他家大人昨晚才刚过三十生辰,不会这么快就让旷字加身了吧? 何况……澜冬大人特地赶回来拯救他了不是么?那昨晚一整夜……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被打断心中所思所想,石履霜横来艳色俊颜,轻斥:“我思春,不行么?” 承认得多么大方! 已有资格在头衔上加上一枚“旷”字,但依然清俊无比的美男子笑觑着满脸错愕的冉重,双手一摊,徐声道:“倘若这也有罪的话,还请台主尽管弹劾履霜吧。” 第五章 他……当真不理会她了? 冉小雪坐在马背上,两眼直瞪着正前方那马屁股摇摇晃晃,对于夹道人群羡慕的目光毫无所觉,脑袋瓜子不住回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会惹得履霜他连看她一眼都不? “新科进士采春来啦!” “状元郎君游街来啦!” 不远的前头,报喜人敲锣打鼓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人群围聚在天街两侧,对着新帝首次常科录取的三十一位进士品头论足。 石履霜穿着绯红色新科进士袍,头戴御赐花翎帽,风风光光地坐在马背上,领着进士群游街探春。 “今年的状元郎君很俊俏啊……”路人议论纷纷。“榜眼、探花居然都是女相公咧……” 前些日子,春试一结束,冉小雪便急急捧着伙食费到纪家去,尉兰却说石履霜已经不住纪家,出闱场后便没有回来,去向不明。 坚定地将伙食费交给尉兰后,冉小雪奔出纪家大门,在京城里到处寻觅,却始终寻不着石履霜;为此,她一颗心悬得半天高,下不了地。 她不知他考得如何。此回春试,试主果不其然是万众惧怕的礼部昙卿,考题刁钻难发挥,连试三天三夜,她写到最后一烛烧完了,耗尽脑汁与体力,才摸黑走出闱场。听说石履霜早早便交卷出闱,却不知是试得得心应手,抑或…… 固然对他是有信心的,但还是想亲自问问他,想听他说一声他胸有成竹呀。 哪里想得到他一考完就不见了! 连着几日恍恍惚惚,对于家人询问考得如何,冉小雪都没心思回答,只道:“尚可、尚可。”恍惚得,甚至忘了放榜的日子…… “小雪你考中了!”姐姐、谷雨、其他堂兄堂姐、众家人们纷纷来恭贺她中了榜的消息。 “虽是敬陪末座,可终究也是中了。”未来一年的待选之路,才是真正决定往后官途的重要契机。众冉氏纷纷笑说。 独独冉小雪笑不出来。她奔出家门,一路冲到春官府榜墙前,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挤在白墙前寻找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人因为落第而开始踹墙泄愤。 她被挤着、推着、被卷入人群里,勉强贴墙而立,低仰头一看,石玄冰三个字可不大刺刺录写在一甲进士第一名的位置上么!那是履霜的正名! 他中了! 他高中了呀! 放榜日子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越来越多人踹起榜墙,被推挤出人群漩涡里,冉小雪却满心喜悦地走在街上,心里只想着他考上了……恍惚间,人群里仿佛瞥见他身影,她追着喊道:“履霜!” 那人脚步微顿,略略转过脸来,可不正是她朝朝暮暮牵挂着的石履霜! 冉小雪心里一喜,双臂卖力挥舞着,就怕他没瞧见挤在人群里的她。 “履霜!履霜!是我呀!是我冉小雪,我在这儿!” 急急奔跑起来,想向他道一声恭喜,虽是迟了一年,可老天终究有眼,让石履霜成了新科状元郎,心中喜悦不带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欢喜。 石履霜眼色一沉,低下眉,不待冉小雪朝他奔来,已转身走入人群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再度被人潮淹没的冉小雪怔站在街道上,傻傻看着石履霜消失的方向。 “履霜,是我呀……” 是因为没看见她么?还是她压根儿认错了人? 带着重重疑惑,时序来到了春暖花开的琼林宴上。 这是帝王作东的第一场新科进士宴。 王宫御花园里,幼帝身着金色帝服站在临时挪来的台阶上,三公与各部首长随侍阶侧,当然,今年担任试主的礼部卿昙去非也在席上。 舍人逐一唱名,由状元开始,到进士最后一人。 “第三十一名进士,冉小雪……” 小雪站在石履霜之后再之后,兀自神思,随上司一同入宫的春官府府士冉惊蛰见状,连忙推了她一把,冉小雪步履一个前倾,单膝跪在年幼的帝王面前。 幼帝麒麟原本一脸穷极无聊地赐绢花给新科进士添喜,见这位敬陪末座的新科进士竟有些心不在焉,又听身边太傅提示她名,麒麟目色一亮,道:“又来一个姓冉的!这是第几个朝廷中冉姓的官员了?进士冉小雪,朕看过你的题卷,你说幼主即位之国,国运昌隆不衰,理由何在?朕想听你亲口再说一次。” 科考连续考三试,采汰选制,亦即每一试都会淘汰部分考生,能入最后第三试者,才有机会登科。 今年春试第三试的策论题即为“论幼主即位之国运”,出题者不是别人,正是春官府副长礼部卿。这题目看似简单,却是机锋重重。 史有殷鉴,幼主即位之国,国君大多无能治理天下,最终毁国亡身;可如今皇朝之君即是幼主即位,总不能说自己的国家很快就会灭亡吧,因此多数考生全将此题答成庆贺皇朝国运昌隆。 唯有状元郎石履霜大胆地从反面立论,谈幼主即位的种种问题,先自反面立论,点出治国难处,再从立论之中提出因应之道,中间铺陈适当援引古往今来各朝史例,加诸个人慧解,使状元高位名至实归。 冉小雪没有这样的天才。她跟大多数人一样,都从肯定国运昌隆的角度下笔。然而毕竟是自己肯定过的君王,也亲眼见识过这位幼主过人勇气,因此她相信尽管麒麟帝年幼即位,但皇朝盛世可期,理由在于…… “信任。”冉小雪叩首膝前,回答道。 “信任?”麒麟扬起双眉,一双金眸熠熠生辉。她发色淡,偏棕带金,正是身上皇朝血脉的表征——开国皇后也有如是发色。 “回禀陛下,正是信任。臣子信任陛下,陛下信任臣子,群臣彼此亘信,上行下效,使皇朝子民信任在上位者会将国家带往更好的方向,共同期待着安定与幸福日子的来临,使种种信任带来正面力量,引领皇朝昌期永盛。” “啊……”太傅娄欢轻啊一声,但没有说话。 好天真的想法。在场有人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像是在质疑这样天真的观点,怎么可能被选为进士,必是因为她姓冉,才破格录取的吧!朝廷终究待冉氏不薄,开国功臣之后就是不一样。 冉小雪微低着头,承受众人不同心思的注目,却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 石履霜站在进士列最前头,没有回转身来看她一眼,只逐一觑过那些嘲笑冉小雪的人。 “进士冉小雪,你站起来。”幼帝麒麟忽道。 冉小雪依言起身,正对上麒麟炯炯目光。 “你这是在告诉朕,你相信朕会带领着皇朝子民走向可期的盛世么?” “难道陛下不这样想?”冉小雪反问。 信任么?麒麟微微弯起唇角,忽放开揪在手中的太保衣袖,步下高阶来。 在皇朝,没有人可以比君王站得更高,麒麟经常“委屈”自己站在令她畏惧的高处,她怕高。 如今她忽然走下台阶,其他人连忙跪下,就是不敢俯瞰个子比他们都矮的幼帝。太傅太师太保三公虽为帝师,不必跪拜君王,但此时也略略低首。 不耐烦地,麒麟振袖一挥,稚气嗓音喝道:“得了!统统免礼。” 没去看其他人是否依言站了起来,麒麟走到已站起身、虽微微弯腰、却仍能俯瞰她的少女面前。 审视半晌后,她微踮足,亲手将绢花斜戴在进士帽上。 “冉小雪,这花很俗气,又是孔雀翎,又是大红色的,你们冉氏自己定下的礼制,可别嫌弃。”她自己则嫌得要命就是。 她摸了摸帽顶上只有新科进士能戴的雀翎红花,笑道:“冉小雪遵旨。” 没有再多看冉小雪一眼,是因为太傅说,不能对特定臣子太好,免得这个人因君王青眼有加而被其他人排挤。麒麟走回太傅身边,点点头,率性宣布:“如此,开宴吧!” 麒麟执政第二年,年号麟德,第一场新科进士琼林宴。 宴会结束会,照例,进士们由状元郎领头,骑着宫里的御马,一同到天街探春。 科考的举行,是国家太平的重要象征。因此皇朝百姓夹道围观,津津乐道。 宴会上喝了不少酒,冉小雪带着一点醉意,两眼茫茫地坐在马背上。 胯下灰马仿佛知道鞍上坐客已醉,行进的速度特别迟缓。 眼看着自己与前头进士的距离逐渐拉大,冉小雪也不以为意,就落在众人后,远觑着石履霜背影,揣想他故作不识得她的原因。 前两天提起这事,尉兰推测:“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曾那么落魄吧。” 除却纪家兄妹,就冉小雪曾见过石履霜穷困潦倒的模样。 可尽管潦倒若此,他依然有着傲骨,不教人看轻他的。小雪心里想。 “今非昔比啊。”纪尉兰说。“如今他是状元郎君,前程似锦,过去一年多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大概是此生最不愿记住的吧。小雪,你不知道,有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假如石履霜是这样的人,我倒也不意外;此人性情凉薄,我们都知道的。” 不是,他不是那种人。冉小雪觉得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罢了。 纪尉兰又说:“如今想来,我们也太相信这个人了。小雪,你想想,除了知道他是青州举子以外,对于他的背景,我们可说一问三不知。他就这样走了也好,省得惹来麻烦。” 不不,他不是的,他不是尉兰口中那种凉薄的人。冉小雪心里抗拒着好友对石履霜的评价。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期望他会回报我们恩情。”纪尉兰说:“虽说他曾讲过会报答,但空口白话,他就是不认这帐,也对他莫可奈何。小雪可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用尽心计拐你对他负起责任的。石履霜就是这种投机分子。” 不不不,履霜不会不讲信用。他应是那种会信守自己诺言的人啊!冉小雪心里坚定着自己对于石履霜的判断。 固然尉兰言之成理,但过去一年来,她总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甚至不十分乐意接受他们的帮助,若非出于无奈,以他骨气十足,不至于向人弯腰乞怜。他甚至有挂念过她不是么?否则怎会在她被禁足的那三个月里认尉兰是她呢?可见得他心里是惦着她的。 虽然尉兰认为:“他应该只是怕你不替他付伙食费。”顿了顿,尉兰忽睁大眼扯着她胳膊问:“你这么关心石履霜,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没想到小雪竟会被一张俊俏面皮给蒙骗,快醒醒吧!石履霜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再者,你不是要当官了么?” 冉小雪用力摇起头来。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醉言醉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喃喃自语,若非身穿进士服,只怕会被投以异眼。旁人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只道是登科太过高兴,在唱歌呢。 “嗳,是尉兰弄错了吧……我、我怎么会喜欢上他呢……当初救他,可不是为他美色……如果真是那样……真是尉兰所说那样……那我还特意离他远远的,不是亏大了么?”浑不知自己完全离题了。义愤填膺的,她紧握了握缰绳,又道:“我当然是要当官的呀,都侥幸考上了……”皱着眉头,她眼巴巴瞪着石履霜英挺背影,试着理清这阵子以来紊乱的思绪。 “他是个美男子,你是个美女子。”尉兰那时说的话再次回响在耳里。“一个女子会将一个男子放在心里想上一整天,若不是恨这个人,就是喜爱这个人。”好个不仕女子的见解! “可难道,我就不能单纯只是注意他、关心他、恭喜他么?”冉小雪低头对着灰黑色的马耳朵说。 胯下马儿低嘶出声,像是不同意她的话。冉小雪忍不住哈哈一笑。 “好吧,我也许有一点喜欢他……履霜可是个美男子耶,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欢他,也没什么吧!况且我……可从来没要他以身相许,嘿……如今想来,好像有点可惜……早知道我……嗳,就是知道了,我又能怎样?”想起尉兰当时又说:“小雪,你该醒一醒了,我知道你对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这事看得极重,可石履霜摆明了不想承你我的情,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救过这个男人,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冉小雪再度对马儿低语:“只是,以后怎么办?是同年进士了呢,难道以后见了面都不打招呼么?又难道,打招呼时,都要装作素不相识么?” 马儿低鸣,两只鼻孔喷着气,也不知听懂听不懂。 小雪垂首又道:“我本以为我跟他……已是朋友的,倒也不是计较我替他设想多少,也不是可惜我那些私房钱……马儿啊,你知道么?我心里闷得难受是因为,我老觉得履霜他不是那种翻脸不认帐的人……他突然这么对我,明明见了我却当没看见,我难受……” 说了半天,还是没理清什么,但至少明白石履霜确实让她伤心了。 真没道理啊,怎么会为一个人闷到这种地步? 姐姐总说她太容易相信别人。 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人都有劣根性,姐姐说,坏人肯定比好人多,因为就她所见,也只知道有一个好人名叫冉小雪。 小雪不知道这算不算恭维。 姐姐似乎把自己也排除在好人的界定里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生过坏心眼的……比方说,有时候她也觉得家人真烦……希望他们别理会她…… 胯下马儿骈骈嘶鸣,酒意袭来,发热的双眼教她看不清眼前人影、看不清满城杏花,看不清…… 忽地一串鞭炮炸在她马蹄边,灰马儿受到惊吓的同时,夹道围观的人群也发出惊呼, “小心啊!” 石履霜闻声回头,正好看见远远落在后方的大灰马将座上骑客抛上半空中…… 小雪! ---------------------------------------- 被抛上天时,她似乎听见了履霜的声音。 原来得上穷碧落才寻得到他呀! 原来他不是真的忘了她呀! 可惜她就要像摔烂的瓜一样摔得发烂了,没机会弄清楚他不理会她的原因。 原来人在死前会看到最令自己牵记的面容;为此,她忽然气起他,为他居然一句话都不解释! 往下坠落的那一瞬间,许多张脸孔在她脑中迅速闪现而过,最后她眼底只剩下一张熟悉的脸—— “缭绫大哥?” 纪缭绫稳稳接抱住自天而降的新科进士,春风般笑道:“真是千钧一发呢,小雪。”温柔地,他问:“站得住么?我放你下地。” 冉小雪点点头,让纪缭绫扶着她站稳,这才发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聚集了许多方才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的脸孔。 一群冉氏,以及,尉兰。他们将坠马的冉小雪团团包围住。 “大家……怎么在这儿?” 换下官服,穿着寻常服饰的冉惊蛰惊魂刚定,瞪着冉小雪道:“你发什么傻,我们一直都在你附近啊。” 自家小妹侥幸考中进士,新科进士风光游街,亲友团当然得在一旁全力相挺。瞧,就连隔壁纪家兄妹,她也一并邀来了。好在她没拒绝纪缭绫一道过来,不然小雪此刻只怕没命矣。 帮忙拉住马儿缰绳,安抚受惊马匹的堂哥冉寒露同样一身布衣,牵着马站在一旁,语气同样关心。“小雪没事吧?瞧你连坐在马鞍上都坐不大稳,是不是在宴会上喝多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点唠叨,可都是关切。 其他同年发现她坠马后,也纷纷掉头来探视。 冉小雪有自知之明,她心存感激,不断道谢,偶尔搔搔头,笑称自己喝多了,要不就是马儿被鞭炮声吓到,否则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甩下。 道歉、道谢的话,说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冉小雪这才尴尬一笑,不再说了。 其实,新科进士游街却坠马,很不吉利,幸亏没有人说出口—— 没想到才这么想,便有人冷冷言道:“真不吉利。” 那声音教冉小雪全身僵住,她缓缓抬起脸,找到那说话的人。 “履霜……” 履霜?闻声,冉惊蛰双眼瞪看向新科进士石玄冰……这个人她曾见过一次,就在先帝驾崩那年,榜墙外……没想到他竟是那个“履霜”!这个人莫不就是小雪花尽私房钱养在外头的那个男人吧? 石履霜只手牵着一匹赤棕色骏马站在她面前,红色进士袍看起来十分醒目。他冷冷觑着被众人围住的冉小雪,俊颜上明显带着轻蔑。 “进士第三十一名冉小雪,你不知道游街探春时摔下马,是很不吉利的么?” 新科进士探春落马,预兆此人未来官运将会马失前蹄。 皇朝《登科记》里记写着这么一桩故实。有一个状元郎在游街探春时不慎落马,虽然没有受伤,但后来屡屡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后一次贬谪中遇见一位卜师,才知原来当年他游街落马时触了霉头,带来厄运,导致本来应该顺遂的仕途转为困蹇难行。 虽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将此事牢记心中,骑马游街时会特别谨慎小心,就怕琼林宴结束后的例行游街出岔子,误了一生。 没想到,还是有人不够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冉小雪厉声道:“若仅是你自己触霉头,也就算了,万一连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过去的。” 《登科记》里那则典故还有后续,大抵在讲与坠马状元一同游街的几位进士后来也都因故被罢黜外放;多年后,这些人想起游街时发生的意外,纷纷认为官运之所以不顺遂,全是有人触了霉头,累及其他人的缘故。 石履霜话才出口,其他进士纷纷不着痕迹地退后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运牵连;而本来就已经想到触霉头典故的进士则早早站得远远,在一旁观望。 冉小雪被教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边亲友忿忿不平,纪尉兰率先发难:“石履霜,你这么说也未免太过分了!且不说小雪过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负义,别把触霉头这顶大帽子安在小雪头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着纪尉兰,冷冷一笑。 “所闻纪小姐是个‘不仕’,当然不在乎官运顺不顺利这种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里多少想着飞黄腾达这种俗气的事,冉小雪坠马触我霉头,我无法不在乎。” 此话一出,又是两样反应。 同意者,心里暗自赞同;不同意者,自然听了逆耳。 说起官途这种事,对当官的人来说确实是十分敏感。 小雪这么一摔,没摔伤虽是万幸,但日后在场其他三十名进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顺,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会被人写在本朝《登科记》里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赃也罢,就算往后这些未来官员是因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当时触霉头的冉小雪,总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摇了摇头。 “履霜……不,石相公说得有理,是我有错在先,真真对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后,她看着负手身后、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复杂道:“要不,由小雪来为状元郎执马首吧。” --------------------------------------- 听见“执马首”三个字,石履霜眼底翻腾过一丝情绪。 纪缭绫站在冉惊蛰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记》又记载,假使真真不小心在游街时跌下马,也不必太过烦恼。毕竟游街探春的时间常选在琼林宴后,喝了几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马背这种事,冉小雪绝对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人。那么到底有没有方法破除厄运? “你要为我执马首?”石履霜语气轻而清晰地问。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觉得有需要去除厄运,小雪都愿意替各位执马首,消灾解厄。”换句话说,还没绕完的这一条街,她会改采步行,替人牵马,权且当个马僮。 “执马首”乃是仆从之事。 冉小雪身着进士袍,虽是最后一名,但也是试主亲试、天子点头认可的进士;在众目睽睽下,身上穿着新科进士的大红袍,头上戴着进士花翎为人牵马,实在很不体面。 身为朝官的冉氏当然懂得做这件事的自损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对亲友安抚一笑,请他们先走,自己随即走到石履霜身侧,接过他左手上的缰绳,微仰脸道:“请状元郎上马。” 撇开脸,石履霜放开缰绳,默默地上了马。 她亲手执着他马儿缰绳,在众人注目中,穿过人海,走向前方。 “太过分了……” 身后不时传来耳语,都在说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间野史来使唤同样身为进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扬着脸庞,依然意气风发,他眯眼直视正前方,仿佛已看见自己的光明前程—— ----------------------------------------- “真真看不下去了!”冉惊蛰恨声道。 “那就别看,走吧。”纪缭绫扳过冉惊蛰双肩,拉着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说得轻松!替别人执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舍的。” “既然如此,那你——” 纪缭绫转过身来,笑问:“惊蛰要我如何?把石履霜从马背上拉下来踹个几脚,还是劝小雪别做傻事,当作没发生过坠马意外?” 他说的,都是冉惊蛰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现在是待选官员了。”纪缭绫反问一句:“惊蛰往后能亦步亦趋跟在小雪身后,替她收拾各种残局么?” 见她似想逞能说可以,纪缭绫呵呵一笑。 “别开玩笑,惊蛰,你自己是个官人,应该清楚在那条路上没有谁可以帮助谁。”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坠马也是意外。但她选择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回头向家人朋友哭诉求援,她极果决地做了勇敢正确的决定,难道惊蛰不想成全这份果决,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别人身后么?” “你不要说了!”冉惊蛰忽打断他话。“我知道了。” 尽管嘴巴上说知道了,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还是很气石履霜的挑衅吧!唉……真可爱。 纪缭绫忍不住俯下脸,缓缓靠近她唇畔。 冉惊蛰猛然清醒,惊吓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眼神游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处张望,才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带到纪家商行来了。 这里是他的地盘,万一他想做坏事,只消关起门……形势对自己太不利了。 “惊蛰想逃么?” “逃……”她眼睁睁看着一名仆人“贴心”地关上商行大门。“大白天的,你商行关什么门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门打开,夫人不喜欢关门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睁眼说起瞎话。 “关门能做生意才怪!还有,别叫我夫人。”真厚脸皮。 “啊,惊蛰有所不知。”纪缭绫闲适一笑,谈起生意经来。“有些生意就得关起门来做,开着门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冉惊蛰飞快回嘴。“纪缭绫,你如果胆敢爱钱爱到做起关门生意来,小心我——阿渠把门关起来——”唔,来不及了…… 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一个微凉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抚过她鬓发,纪缭绫轻笑道:“惊蛰好胆小,远不如小雪勇敢哪。” 两个月后,天官府公文署—— “瞧,柜子里边那位就是执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个冉氏吧……” “冉氏世代为官,这一辈的年轻子弟个个天纵英才,怎么会出这么一个替人执马首的不才……” “嘘,吏部卿来了——” 细碎的闲话戛然而止。 “冉待选在么?”是吏部卿的声音。 一时无人回应。 吏部卿乐采扫视过署内一眼,又唤:“冉待选冉小雪在么?” 正忙着将手边公文归档的冉小雪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从一个低矮的置物柜底下爬了出来。 “在这里,我在这里——噢!” 钻出柜子时力道太猛,头顶撞到柜底,发出好大一响声。 众人不禁失笑,但碍于上司在此,不敢放肆,只好掩嘴偷偷笑着。 揉着疼痛的发顶站到前头来,冉小雪微眯起眼,一时看不清来者是哪位大人,她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瞅着吏部卿道:“大人,小雪在此。” 皇朝男性以字行于世,有些人会在读书时便取好字,以便称呼。 有别于皇朝男性,皇朝女性的字,一般多在十八岁成年后才由父母赐与,倘若女子早婚,则由丈夫取字,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冉小雪虽然已是待选官员,但她未满十八,又是未婚女性,所以还没有字,是以仅以其名行于世,自称“小雪”。 乐采瞧见她衣发上灰尘,温和地问:“到现在还是不习惯被称为‘冉待选’么?”否则方才唤她时怎没反应? 听见他声音,才认出原来是吏部卿。 瞧她这眼力!小雪嘿声一笑,不好意思说自己入天官府待选三个月了,竟然还没适应环境。 本想问问她在公文署这里学习得如何,但见她屡屡眯起眼睛,像是视力不好的人欲穿针线那样,转念一想,乐采忽道:“刘府士。” 站在吏部卿身边的官员连忙答声。 乐采有一双温和的眼眸,但此时看人的目光却不是非常可亲。 他看着刘府士道:“大约半个月前,有份关于京川治水的公文送来这里抄写,天官长让我过来时,顺便问问。” 刘府士立即答道:“抄写公文的工作都是待选官员负责的。” 乐采当然知道。“不知那份公文是由哪一位待选负责抄写的呢?” “回禀大人,是冉待选负责的。”刘府士道。 “那份公文出问题了,你知道么?”乐采道。 闻言,刘府士诧异道:“出问题?”他转头看向冉小雪。“冉待选,你还不快来看看是什么问题!”一句话便将责任全推给抄写的人。 冉小雪闻言,也是有点讶异。她还记得那份公文的内容,因此连忙拱手问道:“敢问大人那份公文是哪里出了问题?若错在小雪,小雪理当负责。” 不自称“下官”,是因为她根本还没有正式官职。 乐采语气忽转严厉地说:“那份公文抄错了一行字,导致现在冬官府那里拿着公文抄本来天官府,说朝廷决议的动工时间不对,真要照决议去做会出岔子。” 他看着冉小雪,思虑片刻又道:“冉待选,日后你若有机会授官就会知道,朝廷的每一项命令都必须准确地传达给各部各府,只要当中有一个疏漏,可能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抄写公文也许不怎么有趣,但希望你并非抱着敷衍的心态在做这件事。” 冉小雪一边听着上司的教训,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她抄写那份公文时的情况。 他们这批新科进士,在三个月前由天官府打散,分派在各部里见习,只有她被分派到天官府公文署里整理全国的公文。 冉惊蛰知道她被派进公文署里时,还嚷:“完了完了,被分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是要怎么表现给别人看啊!”待选这种事是很现实的,没有好的表现,根本不可能被上级选上,待选之路遥遥无期啊。 “姐姐莫忧,我把公文抄写得漂亮一点。”当时小雪曾那样说,一点都不以为意。 “笨蛋小雪,”冉惊蛰叹道:“公文就是公文,你抄写得再好都没用。” 即使如此,冉小雪还是努力把事情做好。 其实公文署里不是只有她一名待选,但其他几位待选官员都是比她早登科的进士,甚至是跟姐姐冉惊蛰同年登第的呢。姐姐待选不到一年就被选入春官府,不知道姐姐这些仍在待选的同年心里作何感想? 入署那天,刘府士便将工作交代给她,从此开始了她没日没夜的抄写生涯。 每一份公文都得誊写三份,一分送到邸报馆,一份送到史馆,一份则留存天官府,逐一分类归档。但公文多到好似永远抄不完,工作十分繁重。 小雪每天抄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看着大臣的决议,甚至宰相与陛下批阅的文字……有时看得太过入神,耽误了时间,只好在夜里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抄写。 然而署里都是书简,若不慎走火,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当值的官员每一晚只配给一支指头粗的蜡烛,用完不补,就是要夜值的官员们小心用火。 有时夜里宿值,有月光时,舍不得点烛,她便偷偷打开窗子,让月光照进署内一隅。好在时值夏季,入夜后只是微凉,不冷,只怕入冬后天寒地冻,在不方便用火的情况下会冷到打哆嗦。 抄写那份公文时,她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会抄错一行字? 她每回要将公文归档时,都会再三核对过一次文字,检查有无错误的啊,怎么会……啊,那天是满月吧?轮到她宿值,她没点烛,将桌子挪到窗边,就着月光誊抄。是不小心看漏了么? 既是她的错,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 听着吏部卿的教训,冉小雪认错:“对不起,是小雪抄写时走了神,请大人责罚。” 乐采看着垂首认错的冉小雪,又暼了眼在一旁看好戏的其他待选官员,微抿唇,道:“是该责罚。从今天起,你白天在公文署里继续原来的工作,下值后就到我厅署来,我另有工作交给你。” 言下之意,是要她一个人做两人份的工作。其他人听了,只道乐采罚得合理,却不知他心里另有计量。 “你先把原先那份公文找出来,重新抄写无误后,亲自送到我厅署来。”交代完毕,乐采又转对其他待选官员说了几句话,大抵是问在此工作有何收获、有何意见一类的。 天官府吏部卿职掌待选官员的考核,是以众人无不谨慎回答。 乐采离开后,刘府士便对冉小雪道:“冉待选,这回重新抄写,你眼睛可得睁大点,别再抄错了。” 一句不提何以冉小雪的公文会多到抄不完,甚至必须利用晚上来抄写的事。 刘府士掌管公文署,自然知道有些人因为见冉小雪新来,又有些迷糊,经常将自己抄不完的公文偷偷放进她的公文篮里。 也不知冉小雪发现没有,每天仍还是会将自己篮子里的公文抄完才下值,久而久之,她的工作量几乎是其他人的两、三倍。 甚至三天才轮一次的夜值,也因为她工作都是做不完,最后干脆天天留到深夜,以官署为家了。 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的刘府士并不打算提醒任何人。 入府待选,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冉小雪天性糊涂,就是吃了闷亏,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是,我会小心。”说罢,冉小雪便回头去找那份公文了。 刘府士也离开后,身后喃喃私语再起—— “嗳,这执马首的家伙真可悲。” “会不会就是因为替人执了马首,所以好运都过到别人身上去了?比如说那状元郎石履霜……嗳,听说他在春官府那里可是备受赏识咧……” 闻言,冉小雪抱着书简的双手不禁一颤,微微吐了口气,安心了。 履霜过得很好,没被厄运牵连,她安心了。 那天下值后,她匆匆赶到吏部卿的厅署。 乐采不在,里头的一位官员拿了一把扫帚给她,交代说:“大人让你扫地。” 被罚扫地一事后来也成了别人的话柄。 可那晚却是小雪待选以来,头一遭没在深夜里还留在署内抄公文。 其实,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抄不完公文。 只是要她当着那些待选的面揭出这些事,那些人会很尴尬吧?又不是日后都不相见了,小雪宽厚地想,还不如把力气拿来多抄几份公文,也算是增长见识呢。 公文署里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要;京畿以外,全国十九州分由帝王亲自任命的州牧治理,各地有各地不同的问题。她自小备受家人保护,不曾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有时看着这些公文,她便想:这个地方较为干旱,可以在水源处多设几座坎井,将水储存在不易蒸散的地底下;那个地方林地广阔,易生瘴,但附近山头出产石灰,可以用来改善民宅环境,逐步垦荒辟地,只是需先规划好要保留的林地,以免辟地不成反而造成人祸……看着那些公文,她想着,如果她是一名决策者,她会怎么做…… 地,冉小雪扫得很慢,纯是因为以前在家里根本没做过这种杂务,手脚不够伶俐;但,没关系,她慢慢扫,总会扫完的…… 第六章 “哦,你还在扫啊?”乐采走进厅署里,故作讶异地看着冉小雪道。 闻声,冉小雪转过身来,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颊上,看起来有些失序。 她脸颊微红承认:“呃,因为在家中不曾打扫过……”所以扫得很慢,就怕哪里扫不干净—— 她扫了半天,竟然没扫出什么灰尘来,若不是厅署里本来就已经很干净,就是她扫地不得要领,没把灰尘给扫出来。 乐采瞪着她半晌,眼神很是奇特。 “哈哈哈,真老实。”倒是慢乐采一步进来厅署的人忽然笑了出声。 冉小雪这才注意到吏部卿身后有个男人。 男子鬓发微白,看着有些面生,认不出是谁。 是说,她见过的官员也不多,三个月前琼林宴上,与各部首长匆匆一暼,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孔,只有姐姐惊蛰特别指了个人要她记住,说是待选时千万要离那个人远远的,她才特别记住了礼部卿的相貌。 至于眼前这位鬓发已微斑白,但面容仍然青春的男子……还真不知该怎么称呼? 乐采替她解了围,哂道:“冉待选,见过冬——” “咳。”男人忽咳了声,乐采随即改口道:“见过李大人。”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朝廷里,李姓官员似乎有好几个吧……冉小雪拿着扫帚,一时无法施礼问候,只好呆站着。 此举又惹来那男子哈哈一笑。“七郎果然没诳我,确实有够好笑。” 家族里排行第七的吏部卿乐采又道:“冉待选,你可以放下扫帚了。” 冉小雪这才赶紧放下扫帚,就地施礼道:“冉小雪见过两位大人。” 男子还在笑,乐采叫她免礼。 男子继续笑,冉小雪不敢免礼,直低着头。 乐采只好建议:“李大人若要继续笑,是否改日再来?” “不行,我来日……嗯。”这位爱笑的李大人才勉强掩住嘴,往一旁大椅坐下,笑眼觑着冉小雪。“冉待选,请站过来一点,你站太远,讲话不方便。” 看见桌上已经放了早先那份公文的誊录,乐采道:“这份公文已经重新抄写好了呀。” “是。”小雪连忙回答。重新抄写之际,她特别仔细再看过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了。虽然她还是不确定自己原先是哪里抄错了一段。 是说……她记忆力原本就不算好,也许真是哪里看漏了吧? “想知道你抄错了哪一段么?”乐采问。 冉小雪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乐采微笑,转身从桌上匣子里取出一份蓝封文书,在冉小雪面前打开来,指着被朱笔圈红的那一行小字—— “你读出来。” 小雪依言念出:“京川洪汛在夏秋之交,过去疏浚皆在春日,不妥,不如改在冬日水落石出之际——呀?” 她低呀出声,满脸顿生困窘,总算知道自己哪里抄错了。 原来她竟然在抄写公文时,不小心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在公文上头了! “既省工事,且不扰民。”那位李大人接续说出。“是不是这样?冉待选。” “请大人海涵。”冉小雪面红似火。 那位李大人突然不笑了,他看着冉小雪道:“你不过是个待选官员,没有真正入朝做事过,哪里知道春日疏浚与冬日疏浚的差别,你说冬日疏浚可省工事,有依据么?” “……”冉小雪低头不答。 “怎不回答?” “……回大人,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你怎敢妄言,批评过去冬官府在春日疏浚京川,是浪费公帑兼之扰民?这样一份公文幸亏发现得早,没送到邸报馆去,否则怕不舆论哗然。” “虽然、虽然没有确切依据,”小雪鼓起勇气说道:“可小雪之父掌理十库,是以小雪知道每年花费在京川疏浚上的公帑有多少,过去初春疏浚,冰雪方融,水位尚浅,本来是理想时节,但近几年春日偏暖,融冰稍早,往往到疏浚之时水面已满八分,这时候才动工,肯定需要更多的人力与花费,更不用说疏浚之时必须封川。 京川乃本朝重要商行河道,封川之际,商旅不行,必须改采陆路运送,费时又费工,京商纪氏即曾因春日封川而无法运送商货,造成了损失。 权衡之下,冬季固然严寒,但冬天河川冰封,水位只有平时三成,几可见底,本来就少有商船行走,此时疏浚不仅视线清楚,封川也不至于影响船运,是以小雪以为,冬日疏浚比春日疏浚为上。” 两名大人看着冉小雪,不发一语。 冉小雪心里忐忑,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忍不住又道:“川户……川户不用缴税,对不?” 川户隶属冬官掌理,负责疏浚全国河道,非但不必负担徭役或赋税,甚至还可支领公帑。 “是不用。”李大人轻声说道。 “我……小雪听说,近年京城的川户丁口增加一倍有余……”川户是世袭行业,怎么说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增加那么多人。“从十库支出的公帑自然也多了一倍,这不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么?” “是不合理。”李大人也道。 这只代表一件事,有人想要免除徭役,所以将丁口寄在川户的户籍下,甚至支领朝廷公帑,却没有为朝廷做事。朝廷把这些寄籍之人称为“鬼户”,曾经严令禁止,如今又出现这么多寄籍人口,想来是前一年朝政紊乱之时趁机偷籍过来的。原来,在他没特别注意的时候,已经出了这么多问题了……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吏部卿乐采道:“冉待选,你先退下吧,明天公文署那里下值后,记得再过来扫地。” “是。” 支走冉小雪,乐采看着身边的李大人道:“要让冉待选去大人冬官府么?” 冬官长李长风摇摇头,笑说:“不,让她继续抄公文吧。”顿了顿,李长风又道:“对了,这事可别跟别家的提起。” “我家天官长已经知道了。”自家发生的事,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那看在当初我对你还不错的份上,至少别再让其他人知道喔,”老天官不至于跟他抢人,不要紧、不要紧。 “澄冬大人几时善待过下官了?”当年他待选时,在这位大人手下,可也度过不算短的一段煎熬期啊。 “不经寒彻骨,不得梅花香啊。”李长风哈哈一笑,这一笑,又咳起来。 乐采赶紧替他倒了一杯茶。“大人没事吧?” “小小风寒而已。”李长风挥挥手表示不要紧,笑着提醒:“我瞧冉待选方才一直不自觉眯起眼睛,想是视力不好,别让她晚上又替别人抄公文了。多扫地,活络筋骨倒是不错。” “下官不是已经让她天天来扫地了么?” “哈哈哈哈。”李长风赞许笑道:“做得好。”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小雪,你有在听我讲么?” 冉小雪愣愣转过脸来,回道:“有啊。” 通天楼,二楼临街雅座上,纪尉兰圆瞠着美眸瞪着压根儿心不在焉的冉小雪。 知道方才这楼下过路人的闲话多少进了小雪的耳,她劝慰道:“你别听旁人闲话,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胡乱说的。要我,就不会往心里去。” 冉小雪闻言,微微一笑,“尉兰不必担心,我没放在心上。” “真的?” “真的。”冉小雪点头。 这些闲话她平时在天官府里已听了不少,不外是执马首的冉小雪如何如何,其他优秀的同榜进士如何如何。 比如探花相公葛溯洄在秋官府见习时,竟意外勘破一桩百年悬案,真是好运,也真是了不起。 又比方说,与她同榜的榜眼孟荻入了春官府见习后,连一向看不起新人的礼部卿昙去非也对她赞誉有加……之类的。 同是麟德二年甲科进士,又同是女子,会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是当然。 虽说自己是彻底被比下去了,可冉小雪也不觉得难堪。 “可那些闲话都在说,你白天在公文署抄录公文,下值后还要打扫吏部卿的厅署,说你……” “只会抄抄写写兼打杂?”小雪笑道:“的确如此啊,尉兰。别人怎么想我不管,可那就是我的工作,我把自己份内事做好也就够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每个人境遇不同,该我承担的,我担起来;该我得的,我就紧紧握在手里——” 搁在小桌上的手蓦地被尉兰握住,小雪再度微笑。 “还是尉兰希望我放弃?我也有想过喔,说不定回家来跟着尉兰吃香喝辣,日子会轻松一点呢。尉兰是我好姐妹,她有的,我也一定会有,只要我不要跟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尉兰铁定罩我到底。我真幸运,交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小小官人不做也就算了。我真的有这么想过唷。” “不要说了!”尉兰猛地抱住小雪胳膊,眼眶都泛红了,却忍着不落泪。“冉小雪是什么个性的人,我会不清楚么?” “哦,我是什么个性啊?”还真想听尉兰说说看,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以前尉兰总说她是滥好人……她不喜欢自己是个滥好人,感觉好像很好骗的样子。但尉兰这么说,可见与她自己认知不一样。 “小雪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你觉得对的事情,不管结果怎样,就是撞破了头也会去做。就拿石履霜——”呃,赶紧改口。“就拿——” “就拿石履霜来说吧!”冉小雪坦率地道。“我不后悔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帮了他一把。”谈起石履霜,小雪依然满怀温柔。“我知道你们不谅解他那天让我执马首的事——” “他使你变成笑柄!” “不,他帮我在仕途上踩稳第一步。”为此她感激他都来不及,又怎会记恨。纪尉兰怔住。“哪有!他那么过分!他——” “那天我有点醉,尉兰,我没看清楚其他人的表情,你看见了么?”纪尉兰摇摇头。那天很混乱,小雪一摔下马,大家顾着关心她受伤没有,哪有心情注意别人的表情。 “大家都怕厄运缠身,只是隐忍着不敢讲。如果不是履霜当着众人面前讲出来,让我有机会替他们执马首消灾解厄,日后我这些同年若在官场上遭遇不顺遂,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赔罪呢。” “……也只有你会这么想。” “是么?应该不止喔。”小雪笑道。总觉得会这么想的,应该不止她一个人,起码缭绫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吧。 “既然小雪消息灵通,那你该也听说那了吧?” “尉兰是指……” “石履霜对一名富户小姐始乱终弃的那件事了啊!” 本来还不敢当着小雪的面讲,可看她把石履霜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纪尉兰觉得有义务要提醒好友。 小雪微怔。“什么时候的事?” 她连着好几天未休假,直到最近下值后开始打扫府厅,才得到休假的机会。奇怪的是,那位李大人经常在她打扫时来找她聊天,让她没法子专心打扫,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等到把人送走后,才赶紧捉时间扫地。 纪尉兰蹙眉道:“前几天吧。我本来也不大相信的,可是那位小姐,你我都认识的……” “是哪一家的小姐?” “城东林家的二小姐。前几年上巳节到寺庙里求香时,我们遇见过的,你还记得么?林家是帝京里数得出来的富户,没有道理把女儿名声赔上,故意赖在一个还在待选的男人身上,必定是真有牵扯。总之石履霜对林家二小姐始乱终弃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小雪你这趟回家时见过你爷爷没有?”见她摇头,尉兰又道:“听说你爷爷要弹劾石履霜。” “爷爷要弹劾履霜?” 御史台有纠举弹劾之权,但弹劾的对象只限定官人,一般老百姓是不会被弹劾的……但,石履霜他现在不正是个待选中的官人? “因为这件事已经告到官衙里,但石履霜说不娶就是不娶,林家又指证历历……你要去哪?”纪尉兰捉住冉小雪的手。 冉小雪回过头道:“我去找林家小姐问清楚。” 纪尉兰见状,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找过她了。这件事呢,你先坐下来,让我慢慢告诉你吧。” 冉小雪迟疑地坐下。纪尉兰开始叙述……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四天前…… 被分派到春官府的石履霜正跟在冉惊蛰身后,听她指派工作。 打从知道石履霜就是妹妹偷养过的男人,冉惊蛰对这个人就没有好感,遑论这男人还在众人面前让妹妹为他执马首。 老天有眼,教他落在她手里,虽是有点想公报私仇,小小虐他一下,但黑心上司交代:“你做什么,就让他跟着做什么。”临走前,还笑了笑道:“徒儿可别公报私仇,这个人为师要,你若让他在咱们府里待不下去……” “是是是,座师交代,惊蛰不敢不从,绝对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受。”有了新欢忘旧爱,八成就是这么回事!冉惊蛰心思复杂地想。 昙十三是当年提拔她的试主,也是今科石履霜的试主。 同是状元出身,算起来,他们竟是同门师姐弟。 本来,黑心上司看中了新玩物,她该欢天喜地才是:可偏偏这新玩物是占小雪便宜的男人啊…… 虽说还有同年进士也一起进来春官府见习,但她知道黑心上司真正相中的,只有一个人。 如今昙十三直接点明了要石履霜入府,跟她当年一样,礼部卿一开口,就没地方敢要她冉惊蛰了。往后石履霜若真入了春官府,要他俩天天共事,还得善待他,她可能先吐血身亡。 可……个人观感是一回事,石履霜确实有才,这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交代给他的事,他会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完成,行事果决,丝毫不浪费时间。这样的人……真的会去占人便宜,接受小雪供养么?说实在话,越与他相处,冉惊蛰就越无法判定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明年石郎若进了咱们春官府,我们应该就可以升迁了吧?”抱着一堆书,定在春官府廊院里,同是府上的谷华琦道。 民间习惯,成年的男子可称为“郎”,以姓称呼,比如称石履霜为“石郎”;以排行称之,比如昙去非,同辈人称“昙十三郎”。 冉惊蛰同样抱着一堆书,她笑同僚太天真道:“你确定他进来,我们就可以升了?”不要反被踩下地就该偷笑了吧。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的。嗯,惊蛰,到时候我让你先升迁吧。” “我们同时进来的,你要让我?” “嘿,我不让行么?你总是跑在前头。” “你是指,让我跑在前头替你开道?” “惊蛰愿意提拔我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才要骂一声没出息,但人已走到转角,冉惊蛰猛地拉住谷华殉,低声道:“等一下。” 谷华殉不知所以,由着冉惊蛰将他拖到廊柱后头。 这是在偷窥吧!他想这么说,但眼前所见,还是让他住了嘴,嗯,他偷偷地偷窥—— “你怎会在这里?”冰冷的男声带有些许讶异。 “我……我拜托人偷偷带我进来,履霜……” 石履霜微蹙眉,看着昔日他流落京城时,为了谋生不得已当教席时的女弟子—— “这里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请小姐快回去。” “履霜……”小姐咬着下唇,怯生生道:“你莫生气。知道你高中状元,我真为你高兴。” “多谢小姐。如果小姐话已说完——” “不,还没有!”小姐又道:“爹爹他……” 他曾叫强壮的家丁把我打得半死,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 石履霜这个人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昔日他人如何待他;然而,当初若非眼前这位小姐让他入府,他也许等不到今日。 一恩抵一怨,恩怨相抵,他自认为他与林家人两不相欠。 也不想知道林家老爷如何,他冷淡地看着林家小姐,希望她快走。这里是春官府,她跑来找他说话,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见石履霜态度冷漠,林家小姐饶是羞怯万分,还是强逼自己一定要说出口。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她以绣帕按住他手。 “履霜,爹爹他已答允我们的婚事了。”石履霜愣了一下。 “真没想到……”是因为往昔的穷举子已经变成状元郎了么?好个势利富人。抿了抿唇,就怕自己会大笑出来,伤了这位小姐的心。 他轻轻抽回手,言词尽量委婉:“履霜感谢小姐厚爱,但我已有婚约,不能再娶别的女子,如果曾经让小姐误会,履霜在此致歉。” 他当然没有什么婚约,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方便。 过去他不曾答应这位小姐私奔的提议,还差一点为没做的事被打得进了鬼门里一回。如今他的答覆依然没有改变。 他若真要娶妻,也只会娶一个能让他不顾一切做出傻事的人。很可惜,那个人,不存在。 石履霜心如冰霜,他爱惜自己,胜过爱别人。 “履霜你、你不是说真的……”那小姐还要近身,却被石履霜一个箭步躲开。 “不,我是说真的。二小姐,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过去如此,如今亦然。”那小姐忽地像是听懂了石履霜的话,知道自己被拒绝了,难堪浮上面色,她赤红着脸,泪奔而出。 石履霜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却不料这位小姐当晚回家后竟然悬梁自尽——好在被家人及时救下。 林家老爷不甘自家女儿被退货,非要石履霜负责不可,隔天便上春官府门前大闹一场,反遭石履霜冷言对待。 林老爷不堪羞辱,竟然上告官府,说石履霜对他女儿始乱终弃。事情越闹越大,连御史台都被惊动了。 已经蛰伏好一阵子没弹劾官员的御史大夫冉重,原本是不会理这种小事的,但因对象是石履霜……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拿他开刀呢。 一事牵动一事,石履霜还没当上官,就这么被弹劾了。 只是外人纯看热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数不清的恩恩怨怨啊……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尉兰,谢谢你告诉我。”冉小雪听完“石履霜遭弹劾案”后,喝掉桌上冷茶,便站起来往楼下走。“你要去哪?” “去御史台。”冉小雪简短地道。“做什么?” “找个御史中丞。” “做什么?”纪尉兰有种不好的预感。 “弹劾我爷爷。”冉小雪说着,竟疾奔起来。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履霜会那样对待她了。定是爷爷……定是爷爷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找上了石履霜吧! 否则他怎会连一件行李都没拿,突然就那样只身离去,再也不回头……然后,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假装不认识她…… 如果真是爷爷……那、那他根本就是滥用职权! 纪尉兰追到楼下时,冉小雪已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心里发急,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去阻止小雪,怕事情越闹越大…… 毕竟,哪有孙女弹劾亲祖父的道理!会变成笑柄的!执马首一事,还不够她受么?还想要做官不做? “冉小雪你太乱来!”纪尉兰急得跳脚,勉强想起来这里离春官府颇近……立刻回头找自家马车。“纪林,快送我去春官府!” 冉惊蛰可以阻止冉小雪! 等一等,今日是旬休!冉惊蛰不一定在春官府…… 纪林已将马车掉头。“小姐要去春官府么?” “算了,不去了,回家吧!” 冉家的家务事,她不管啦。 御史台的编制是这样的。 台主一人,正式职称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设御史中丞三人、监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负责弹劾违纪百僚、纠举朝廷重大供奉仪典,与出使各州郡巡按。 “……潜大人,谢谢你的解说,我已经很清楚御史台的编制了。现在我可以请中丞大人弹劾冉台主了么?” “呃……冉待选,我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么?”潜中丞原以为冉待选在旬休日来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为御史台的生力军,结果竟然……不是么? 冉小雪耐着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职权,不是可以纠举上司么?” “是没错。”潜中丞摸了摸胡子。虽然他家台主做人失败,他台台主也确实颇有怨言,不过,总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这冉待选是冉重的亲孙女,怎么可能真要弹劾自家祖父?该不会是阴险台主遣来试探他忠诚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小雪要委请大人弹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难得他留值台内,就不能让他轻松一点,不要卷进这种麻烦的家务事么?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弹劾人还要挑日子?” “也是没错。”潜中丞又摸摸胡子。“可冉待选还是没说清楚,为什么要弹劾台主啊。” “小雪说过了,冉台主滥用职权,我要弹劾他,还请潜大人代为提出纠举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没有职权对官员提出弹劾,只能委请台内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与冉待选不是……亲祖孙么?”在官场上团结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内讧了?想来都觉得不可能啊。 “是亲祖孙没错……”可爷爷不会无缘无故找石履霜麻烦,定是早就知道她供养履霜的事,才捉住机会借题发挥。为了阻止他波及无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亲不认,不也是人尽皆知?” “哈……冉待选真了解台省啊。”潜中丞打着哈哈,却见冉小雪一脸严肃,不知不觉便没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选进了台省,看要弹劾谁,好不?”顺便拉拢新人进来。台主若知道他为台省这么尽心尽力,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吧!这几年新人对御史台评价很低,都没什么人想进来讨份职缺,再这样下去,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养老的,怕也不能如愿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绝。 “呃?”拒绝得这么直接啊? “一入台省,万劫不复,心如铁石,泪似枯河。”她说起民间盛传的谚语,讲入御史台的人,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冉待选虽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铁石、六亲不认了么?”潜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样。我这么做只会让爷爷丢脸一阵子,而他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既然本中丞劝说无效,那么就请冉待选先来画个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纠举案吧。”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冉重被弹劾?哈哈哈——” 礼部卿昙去非听说此事,竟然大笑起来,笑得让来向他报信的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昙去非双手负在腰后,难得一脸喜孜孜模样、 “七郞,你这消息我爱听。冉重敢动我看中的人,我瞧他这下子怎么脱身。被自己孙女儿弹劾的感觉一定很有趣吧!这冉小雪,哈……是说,七郎,那石履霜‘始乱终弃’一案,怎么处理?” 乐采看着礼部卿,摇摇头说:“本来就是诬告。石待选顾虑林家小姐名声,没打算反告,冉台主却不知道为什么非把事情闹大不可,弄成现在这样,让澄冬大人也很为难。” “他为难什么?” 乐采想起冬官长李长风的交代,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来,没把冬官那边已经开始抢人的事情说出口。 “总之,”乐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这边只能开放各府先预定一个名额,再多就没有了。一府只能先选一个,其他的,等选过一轮之后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负责训练这群待选官员,却不知优秀的新人“物美价廉”(工时长,态度好,薪俸又低,也不会吵着要休假),早在待选时就成为六部上级眼中的上等肥肉。 为选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为了避免演变成多年前各府抢人抢得你死我活的局面,乐采肩负六府之间的协调工作,这边搓搓,那边揉揉,最后将他们搓成一颗颗大汤圆,人人都满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着等会儿还得去秋官府搓汤圆,乐采有点头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选葛溯洄。” 葛探花秋官府那边已预定了,不能再给春官府。 不过秋官府也实在贪心,碗里已夹了一名探花,筷子还想伸向春官这边来讨个状元。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确实是肥肉一块,人人想咬。 “这样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给我好了。” “你已经有一个冉氏了,还要一个做什么?”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着有趣喽。听说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经常出岔子,想是没人要,不如由我收下来,放在身边调教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有点成就。” 虽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见习,但这一批进士是他主审,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对于在其它各部见习的待选官员,他也都有密切注意着。 “还是别吧,十三郎,你是个容不得属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适合进春官府。”快放弃她,放弃她吧。不然他会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给杀头的。 “有点奇怪……”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哪里怪了?”乐采一脸肃穆。 “七郎似乎瞒着我些什么?”礼部卿盯着乐采的脸,似想看出端倪。 但乐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温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别说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这回若拿了个甲字,要是他想去别的地方见习,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虽然很想给他丙字,不过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他永远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么想留住人、想让新人多磨练磨练,以作为未来堪用人才的这点想法,各府大抵还是有共识的。 “很高兴你做了明智的决定。”乐采略略欠身,准备告辞离开。“对了,另外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潜中丞的纠举案后,已下旨罚冉台主在家闭门思过三天了。” 冉重为人甚是刁钻,帝王此举,着实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来他下回弹劾别人时,会更谨慎些吧! 这对他,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独家**制作== 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弹劾一事,被皇朝丽氏史官记录在专供后世修史的《国朝职官谱》里。 国史馆某小官吏与冉重年轻时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辗转自此人手上见到志书抄本,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 “可恶!竟把我家事当成笑话!” 原来,该职官谱里,将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质分为十类,其中一类名为“官场笑谭”,冉重受弹劾一事就归在其中;因为被当成笑话来处理,是以他终身为此忿忿不平。 也因为这件事,种下了石履霜与冉重日后的“不解之缘”…… 石履霜任官期间,御史台前前后后弹劾他四十九次,堪称皇朝史上被弹劾次数至高第一人。 虽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铩羽而归,但台官与谏官本有言论免责之权,是以冉重不必为其弹劾内容是否属实负责。 当然,这是私人恩怨。 对石履霜来说,打从他在乙申年春试出了闱场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让他面前那位看起来一脸难搞的老人有机会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远别说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闱场大门前对着石履霜警告。 “离我家小雪远远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对吃软饭的人没意见,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风犹带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着脸会痛的二月春风一样冷。 “管你的。” 说了这句话后,石履霜离开闱场,离开纪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为了能早点还清欠纪家兄妹的人情债……他考完春试当天便离开了。 纪缭绫知道这事。他以为他会告诉纪尉兰,然后纪尉兰就会告诉冉小雪。 他错了。纪缭绫显然什么都没说。 他还错……错在以为自己毫不在乎…… 离她远远的,是么? 那就离她远远的吧。 不是因为冉重的威胁,纯粹只是不想再牵累任何人……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科考第三试,写完最后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会及第。 尚未赴试前,对未来还有点不确定,一写完卷子,确定自己真要走上为官这条路了,才认真思索起纪缭绫先前那席话来…… “为官之人最重清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主人家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往后? 纪缭绫的话,竟然会那么触目惊心地跃进他脑海里来,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也许不必等到以后,他就可能连累了别人…… 第七章 冉小雪是个蠢姑娘。 蠢到不顾女儿家清誉,拿钱供养他。 蠢到识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蠢到没有发现他不过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纪家的庇护一样。纪缭绫好歹将事情说穿,是想与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却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声音。 纪缭绫特地包下通天楼二楼包厢,让他听见隔壁包厢里纪尉兰与冉小雪的一席话。, 说是包厢,其实都向着长街,中间仅隔着一面墙。 因此纪缭绫特别压低声量,免得惊动隔壁包厢的人。 “你离开后,小雪到处找你,像失了魂,惊蛰很是担心。”纪缭绫告诉他:“本来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试已赴,我反复思量,你身份总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厢的纪尉兰语带讶异。 “对,我知道履霜没失忆。”冉小雪说。“一个能在受伤后还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说他失忆谁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听见两名少女的谈话。 “可是尉兰,就跟当初我们都知道我没有撞倒他,却还是想救他一样;你不是看不出来石履霜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装失忆是担心我们不会帮助他,那么他必定是已山穷水尽。如此,还能对他见死不救么?” “你怎么那么傻!要是他真赖着你一辈子,看你怎么办!” “不会的。他是一只高傲的老鹰,只是运气不好,才委屈自己窝在我的鸽巢里,等他痊愈了就会飞走。瞧,他现在不是已经飞走了么?他飞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当成小鸽子啦……那我是什么?孔雀么?” “唔,还满像的呢。” 少女们低声笑了起来。 “……尉兰,你答应我,永远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免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难堪。” 原来……石履霜死命盯着两间厢房相隔的那面墙看。 原来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聪慧善良又宽宏,不似他频频算计,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她只是可怜他。 “石公子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纪缭绫觑着眸子看他,觉得有趣。 石履霜转过身来,表情凝重。“你说你可以帮我,怎么帮?我得付出什么代价?”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当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了。”他是会吃人没错,但绝不贪心到连骨头都啃下去。纪缭绫慢条斯理笑道:“改名换姓这种事情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发现石履霜没应声,原来他已转过身去,看着楼台外的街景。 两名少女不知何时离开通天楼,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着冉小雪背影,她却忽地回头看向他所在的楼台,教他不禁稍退后一步,似听见她说:“尉兰,好似有人盯着我。” “有么?”纪尉兰也回头看了一眼。“小雪别胡思乱想,是这阵子太劳心了吧……你别担心,石履霜那男人不会有事的……” 看着她们渐走渐远,良久,石履霜方转回身来。 “我确实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办了,不是么?”纪缭绫说。“我可以帮石公子处理你身后的麻烦。” “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脏污? “尽量。但至少能帮你争取几年安稳。几年后,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处理了。如此,可以么?” “我得允你什么?” 纪缭绫扬起美唇微微一笑,开口言道…… ==**独家**制作====**独家**制作==** “看,站在树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选,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选官员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时,穷极无聊地跟旁人低语。 “等一会唱名轮到她时,就见真章了。” 三个月一次的见习考核,一群待选官员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里。 今年待选人数特别多,有新登科的,有旧登科的,还有表现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选的。天官府正厅里容纳不下,夏日天晴,难免有些闷热,吏部卿便让待选们在天官府厅堂前的大院子里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灵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冉待选的‘丰功伟业’。听说她下值后还得打扫天官府厅署。你曾听过有哪位进士被叫去扫地的么?” “是不曾听过。”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选,她虽是女人,却在秋官府里屡建奇功,我瞧她信封里装着的必是甲字吧。” 葛待选自站在槐树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后,便直接拆开弥封。 众人伸长脖子偷偷窥看,木牌上果然是个“甲”字。 天官府管理待选官员的做法是这样的—— 按照规定,若得甲,可自由选择接下来后三个月想见习的官署。 若得乙,则由上级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动。 若是丙,则不许改动,继续留在原职,直到评等改善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进待选不会轻易被评为丁等,通常都会再观察看看。倘若真得了个丁字,将由天官长亲自决定此人是否能够继续留下待选。 “看吧,我就说。”那讲闲话的待选继续评论道:“葛待选不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诸侯女——啊,快瞧,轮到今科的榜眼了,想来这个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属……嗯,似乎没照排名顺序咧,还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选?他已经领过等第了么?” 旁人轻笑了声。“兄台见过春官府石待选?” “当然见过。说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没话说的,可惜不知道爱惜羽毛。”一副惋惜样。 “哦?”石履霜不知爱惜羽毛。 “听说他未登科前不学无术,竟凭着一张俊脸到处拈花惹草,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被他骗去感情,前些时日有人告了官,说他始乱终弃,还因此让他被台省弹劾呢!”讲了半天,总算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人看着身边年轻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这件事么?闹得全京城沸沸扬扬的……” “就我所知,与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说的喔。”那人赶紧澄清:“此事疑点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过于那位冉待选——轮到她领等第了,一定是丙字。” 俊美男子抿了抿嘴,也看着那身穿蓝衣的少女。 皇朝六府各有正色。天官着玄服黄裳,地官着黄服玄裳。其它四府,春官着青,夏官着朱,秋官着白,冬官着黑。从官服颜色便可辨识官员身份。 蓝色并非皇朝正色,因此待选官员一律穿着蓝衣,正式入府之际,又称为“除蓝”,意指不再穿着非正式的蓝色,可以改穿正式的五色官服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冉待选与石待选应是八竿子打不在一处的,怎么后来冉待选会去御史台击讧呢?”一般官府接受百姓击鼓鸣冤,台省则是击讧纠举。“虽然冉台主弹劾石待选,与冉待选请潜中丞纠举冉台主,也可能是两回事,但私以为,其中有些许值得玩味的关连啊……” 没再注意听那人说了什么,俊美男子看着冉小雪领了等第,却退到一旁,没有立即打开弥封。 “应是怕丢脸,不敢打开吧。”那人凉凉又道。 俊美男子猛地回过脸来,俊眸闪现一丝恼意。 “石待选——”吏部卿身边的官员唱名道。 无人回应。 “石待选——”官员又喊道,眼睛开始梭巡底下人群。“咦!石待选石履霜不在么?” 俊美男子听着身边不知其姓的某待选又道:“咿,轮到石待选了,兄台你等会儿便可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他必是个甲。” “就是甲,又如何?” “你不知道么?”那人讶异道:“等第是照待选官员的比例打的,每一次考核能拿到甲字的人,不会超过五名啊。” “那又如何。” “我有数,从刚才到现在,若再加上石履霜,就已经有五人拿到甲字了呀。” “所以呢?” “看来我这回最多只能拿到乙字。”在地官府待选就是有这坏处,地官长长年不在府内,都由着底下人胡搞! “若然,不已是高估了么?” “咦?”这可是一句讽刺? 还没反应过来,俊美男子已撇下他,走上前,领了写石待选名字的等第,而后回到他面前。 “兄台想看一看履箱的等第么?” 傻眼!“你就是石履霜?” “听说兄台识得石某,可惜履霜却不识得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尊名?”石履霜温温一笑。 “……高、高头。” “高待选,履霜记住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将此人记下了。 高待选看着石履霜俊美无双的笑容,不禁怔了怔,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怎没听人说过石履霜这男人笑起来这么妖啊?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他在那里。 旁边还站了一个青年,看起来与他很热络的样子。 是新结交的朋友么? 等第封函还捉在手里,几乎快被她揉烂了。她没敢正眼看他,只好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石待选——”官员唱名。 啊,轮到他了。冉小雪朝待地偷瞧他一眼,等着他去领等第。 一定是甲字吧? 可等了半天,就不见他有动静,直等到唱名第三轮,他才走上前领等第,但随即又走回他朋友身边,居然还对那个人……笑了? 履霜笑了? 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嘛! 怎么就那么小气,从来也不笑一个给她看? 总算等到所有新旧待选都拿到自己过去三个月的考核,几家欢乐几家愁,负责训练待选官员的吏部卿自然又是一番训示与勉励。 不久后,众人陆续散去。 今日不必再回公府工作,冉小雪跟着人群一起退出天官府,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去。待选官员配有职舍房,供远地官人居住,她因落籍京城,没有特别申请,也只能回家了。 走走停停的,又想起石履霜来,想他现在住在春官府的职舍房里,待选薪俸虽然微薄,但尚可度日,应是不需要帮忙了吧? 虽说姐姐也在春官,可若向她问起履霜的事……似乎又不大妥当,毕竟才刚跟爷爷闹僵呢。 爷爷也真是的,问他到底跟履霜讲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会一脸委屈地讲:“小雪啊,你傻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受了天大委屈,还向着那臭小子!” (冉重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告诉冉小雪,他跑去警告人家,对方却回他三字箴言的事。石履霜太不把他看在眼底了!) 不知内情的冉小雪只道自家爷爷仗势欺人,对石履霜心怀歉疚,除此之外,还有点失落…… 她曾跟尉兰说,石履霜像一只受了伤的老鹰。 她悉心照顾他,盼他痊愈,如今他能飞了,也果然飞走了……她却反而若有所失,心头上有块说不出的空虚,无法以言语形容。 “唉……”她轻声一叹,发现手上还捏着她的等第弥封,便笑着拆开来,倒出里头的木牌。 果然是个丙字。 再努力、努力吧。 “只是冉氏一向都拿甲字的,我拿个丙字要怎么回家啊……” 不是怕家人嘲笑,是怕家人会过度安慰她呀!她心里没有很难过的…… 突然,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僮子跑到她面前来,心不在焉的冉小雪差一点撞到他,抱歉一笑,赶紧掏出铜钱要买花。 但小僮子摇摇头,蜜色的脸庞满是笑容,望着她说:“大姐姐,这给你。”将一块木片塞进冉小雪手里,随即一溜烟跑掉了。 冉小雪微愣,摊开掌心,竟是一块写有甲字的木牌。 谁会拿这给她? “履霜……”除了石履霜,还会有谁。 她转过身时,只瞥见一片蓝色衣角消失在人群里。 她想追过去,但双脚不听使唤,将她钉在原地。 不追了……她,不追了。 好不容易才将意外拾获的大老鹰养好的,理应让他飞去。 虽然有些放心不下,但,大鹰啊,你飞吧、飞吧,让我这只小鸽子看看你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吧! 不奢望能追上他飞去的高度,也许,她这一生就只能停在自家屋顶上,看着他在广阔的苍穹尽情翱翔。 就算永远不回头也没关系,本来就该飞得远远的。 是该放手了!总不能老是这么牵挂心上……然而,倘若他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长街上人往人来,一个又一个经过她身边,独冉小雪不为所动,就站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那蓝衣男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 石履霜耳根微热,掩面离去。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丙字?” 冉惊蛰看着妹妹拿回来的等第木牌,仔细审视妹妹神情,确定她没有沮丧,又想起纪缭绫老说她太看不起小雪能耐,这才勉强道:“不要紧,再努力吧。” 姐姐居然没有过度反应?冉小雪着实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以为……姐姐会很失望。”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安慰家人,说自己不够用心,下次会努力的。 冉惊蛰抚着妹妹蓝袍衣缘,明白自己确实不能老是牵挂着她。 对一个人牵挂太多,不是祝福,只会变成沉重的拖累。 “确实,我们冉氏向来都拿甲字的。”冉惊蛰说。“可是这并不代表拿丙字就没希望了。小雪毕竟已是个待选官员了,很快就要进入官场,这条路很长,起起伏伏的,不见得能走得顺遂,届时我们姐妹俩也许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这个做姐姐的能老是担心自家小妹一辈子么?” 不能。她明白。这迷糊又善良的小妹,尽管羽翼不丰,可终究还是得放她去飞。 “姐姐!”冉小雪没预料到冉惊蛰会这么说。 “我听说小雪当自己是只小鸽子……” 冉小雪讶异地瞪大眼睛。小鸽子……这话她好似只对尉兰说过,是尉兰告诉在缭绫大哥,然后缭绫大哥又告诉了姐姐么? “饶是如此,也无妨。”惊蛰笑说。 “真无妨么?小鸽子可能飞得不高也不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 冉家人都是大鹏鸟,大家好似轻轻松松就能一飞冲天,只有她……一直飞不好,跌跌撞撞的,可能是天生不全…… “就算飞得不够高、不够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我家小雪就是天底下最自足的鸽子!谁敢否定这句话,就是与我冉惊蛰为敌。” 冉小雪不由得向上弯起嘴角。“姐姐。”不是喝酒了吧?这么慷慨激昂的姐姐……不常见到咧。 “甭撒娇,小雪是个待选官人了。”冉惊蛰赶紧躲开,不让妹妹抱住。 扑了个空,冉小雪依然满面微笑。 想起那个丙字,想起小雪接下来三个月得继续待在公文署,冉惊蛰还是忍不住垮下脸。 “小雪很高兴?”要换作是她拿到丙字,应该会很想哭吧? “姐姐这么关心我,我怎会不高兴呢。”更别说……冉小雪抚了抚袖袋,感觉到那方正的所在,暖意涌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改口问道:“对了,爷爷气消了么?” 虽说潜中丞替她递出纠举案,但聪明人都不会将这件事当成正事来处理。 果然他并未采正式管道提出纠举,而是私下晋见君王献上密折,请君王裁夺。 这结果正是小雪要的。家里人都清楚,没人责备她,反而怪起爷爷确实有点滥用职权了。 “先别理他。”冉惊蛰说。“身为御史大人还滥用职权,倘若奶奶还在,定也会修理爷爷的。” “姐姐好像没有很惊讶。” “是啊,别忘了石履霜现在归我管,林家小姐来找他时,我也在场……”在场偷窥……眼见为凭啊。 “姐姐相信履霜?” 柔了眼色,冉惊蛰道:“小雪不是要我信任你看人的眼光么?我信任小雪,所以我不得不相信,石履霜他确实是那种骄傲的男人。” 这种人不至于去欺骗别人感情,甚至做出始乱终弃的下作事。虽说,她还是不懂何以这个男人会接受小雪的帮助。 “所以……如果他主动对一个人好……”比方说,将他甲字给了他…… “老实说,我观察他三个月了,还没见他主动对谁好过。”冉惊蛰推测:“如果他真的主动对一个人好……说不定是因为那样做,使他快乐吧。” “……但愿如此。”冉小雪轻触袖中甲字。但愿真是如此。 又是丙? 对待选官员来说,拿到一个丙,有可能是失误,再练过就好。连拿两次丙,就该好好反省是哪里出了差错,不要重蹈覆辙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拿三个丙字,在皇朝群官史上,冉小雪可能是头一个。 怎么回事? “石待选,恭喜恭喜,你又拿到一个甲字了!不愧是六部首长都点头认可的石相公。”高颉站石履霜身边,非常欣羡地看着他手中的甲字。 “高待选不也是甲?” “都是托石待选洪福啊!”高颉笑嘻嘻道。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和石履霜共事,今年这三次待选见习,他们竟然同在秋官府。枉他已待选三年还无官可做,早想向这位连得三甲的石履霜讨教学习,果然这一回就得了一个珍贵甲字啊。 石履霜睨他一眼,知他消息确实颇为灵通,便状似不经意道:“也或许……待选考核根本就不公开?”要不,怎么会有人连得三丙?他不相信冉小雪真无能到这种地步。 “不不不,待选考核绝对是公平的。”高颉笑道。“否则我又怎会待选三年还无官可做?” 饶是石履霜铁石心肠,也忍不住为这句话微微一哂。 “高待选太轻看自己了。”过去三个月来,他们共事秋官府,高颉这个人也许并非绝顶聪明,但他很懂得见风转舵,看他做一件事,也跟着学做一样,严格说起来,此人不坏,甚至是个可用的人才。 高颉嘿嘿一笑,也不说他只是有自知之明。回到石履霜的问题,他好奇问:“石待选连拿三甲,自然应该知道各府的考核不会造假,怎么会有此一问?”不是没留意到石履霜停留在冉小雪身上的目光较之其他人稍微久了一点,但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石履霜看着高颉半晌,忽然笑道:“我只是好奇,那位冉待选在天官府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何以连续三次考核都拿丙字?高待选消息灵通,一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 “这个嘛……”高颉摸了摸下巴,望向站在斜对角的少女道:“确实是满奇怪的。这几个月,不曾听说冉待选出过什么岔子,但要说表现杰出,那也是谈不上的。就我所知,他依然做着和之前一样的工作。” “抄写公文、打扫厅署?”石履霜蹙眉道。 “正是。也许是因为吏部卿也认为冉待选没有特别的才能,连给三个丙字,或许只是为了方便。” “方便什么?” “方便往后分派给她小吏职位时,在朝中颇有清望的冉氏不会抗议。毕竟表现得这么差,也不好挟着四代以前开国制礼的功劳来求取高位吧!” “是这样么?”石履霜不以为然。他跟冉惊蛰共事过,清楚这一代冉家人并非靠着先祖庇荫才能得到如今地位。昙卿当年亲点冉惊蛰第一,绝对有他的道理。虽然他没有明言,也没阻止他到夏、秋两府见习,但石履霜知道,昙十三想要人入春官…… “必是如此。否则要怎么解释呢?”高颉盯着冉小雪看,意外发现她偷偷瞥来,视线交会的一瞬,她像作贼被逮一样,有些惊讶,但随即绽开笑容,朝他们微微一点头。 “嗯,她应该不是在看我。”高颉知道自己相貌只是一般,不似身边男子俊美出色。 “嗯?”石履霜回神过来。谁在看谁? “履霜啊,”高颉装熟地喊了声。“虽然你负面传闻不少,可是对你有好感的人还真是不在少数咧!民间俗谚道,登科无分大小,娶了老婆就好。你前程似锦,是可以多比较、多考虑了。” “考虑什么?” “考虑找一个适合你的姑娘家来往啊。你可能不知朝官里的旷男怨女有多少吧?说出来会吓死你。这些未婚官员,该说是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呢,还是根本没有时间论及婚嫁?” 什么呀!怎么说起婚嫁之事来了。石履霜不耐烦,踱步离开。 高颉追上他,继续说道:“我瞧葛、孟两待选都对你颇有好感,你又曾与孟待选共事过,应是相当有默契了。就连那位冉待选方才也偷偷窥看着你呢,兴许对你有意。老实说,要是我,我就会娶个不仕,男主外,女主内,各司其职多好。可若葛、孟两待选有好感的对象是我,我一定不会放弃这好机会的,她们两人不仅家世上选,又都是美女……” “那冉待选呢?”怎么好像直接被放弃了?他觉得小雪其实也很…… “冉待选哪……”高颉忽地一笑。“不是说她不漂亮,只是你不觉得她有点失序么?” 石履霜眯起眼。他没忘记第一次在京城大街上见到她的情景。当时跃入他脑中的第一个字眼,便是“失序”两字。 “其实仔细看的话,她表情十分灵动——”高颉评论。 石履霜蹙起眉,直觉挥手打断高颉的话。“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让别人将她看得这么仔细。 高颉正在兴致上,停不住话。“可我每回见到她,她不是束发乱了、腰结松脱,袖口可能被钉子勾上,总有些绽裂痕迹;再不,便是双颊绯红似火……这样一位姑娘,该怎么说呢……” “你最好不要说了。”石履霜厉声警告。 高颉以为他是故作君子,嘿嘿一笑,决定当个小人继续说道:“你瞧见其他那些男性待选看她的眼神没?他们都不敢正视她,想必是怕联想到……她总像是刚从床上睡醒——”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砰”地一声,高颉话还没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提醒过你了。”石履霜将有些发疼的手藏到袖中,镇定的、全然不像刚刚将一个人打昏的样子。 随便高颉昏倒地上,石履霜位住天官府一个杂吏道:“高待选昏倒了,快找辆车送他回去。” 随即大步走开,也不理会众人好奇的视线,他直直走向站在槐树下的冉小雪。 见他不顾众人目光走到她面前,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不能决定该不该认他……她应是以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旧识的吧? 冉小雪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呀,她没地方可退了! 他这样子,别人会以为他们……很熟。他终于不在乎了么?不在乎让别人知道他曾经那么落魄……她眼里藏不住情绪,却也移不开双眼。 “冉待选。”走到她面前,仅剩一步距离处,石履霜轻唤。 “石待选……”冉小雪半是欢喜,半是迟疑地回应。 上一回这么近看她,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宫署见习,要见面本是难事;更不用说他一心想登上高位,几乎没有闲暇照应其它。可尽管许久未见,他心里却始终没有忘记……是因为烙印得太深了么? 看着她一双晶眸,石履霜乍生一种,假使不能把别人的眼睛挖掉,就只能把她藏起来的纠结心思。 何需他人提醒?他当然知道她双颊易生绯红,眼眸总是温暖灵动。 两年前,他第一眼在紊乱人群中见到她时,并没有料到一身失序的她,会令他的心也跟着失去了秩序…… 他该离她远远的,不该与她再有牵扯。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竭尽力量在接近她! 原来一个男子受了一个女子的金钱援助,竟会连身心都不再属于自己。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么? “履……石待选?”冉小雪状似担忧地看着石履霜。已是冬日,他额面却满是汗,是哪里不舒服? 石履霜眼睁睁看着她脸,双手紧紧负在身后,像是极力忍着什么,牙根紧咬。 冉小雪愕然。“原来你对我……厌恶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么……” 闻言,石履霜猛然瞪大黑眸,视线却因冷汗滴入眼中模糊起来。 “不,我……” “石待选,请过来这边,大伙儿想向你讨教呢。”耳边忽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石履霜猛然惊醒,左袖抹去额际冷汗,他低下头半晌,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砰”地一声,高颉跌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狼狈爬起时,连嘴角都破了,泌出点点微红。 “唉,怎么就跌倒了,高待选你没事吧?” 高颉吐出嘴里泥土,就着衣角拭着嘴边血迹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石履霜道:“嘿嘿,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奇怪了,我怎么会踩到自己衣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摔这一跤的。 石履霜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因他很清楚,方才若非高颉“意外”摔跤,中断了先前话题,此刻他可能已经忍不住扭着他打了。 众人皆以为石履霜冷静睿智,却不知方才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自己出拳揍昏了高颉,然后朝冉小雪走去,当众对她表白…… 原来,只是个幻梦么?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负在背后的双臂隐隐传来疼痛,似是用力过度。 他微蹙眉,松开手来,感觉双手仍微微颤抖。 “高待选,”他偏着脸觑着高颉,轻声道,“方才,我是认真的。” 石履霜的语气令高颉不觉微怔。他语气虽然不带凌厉,但自个儿背脊却忍不住战栗起来。 石履霜继续言道:“倘若你再说一句有关冉小雪的闲话……” 不待石履霜话说完,高颉已聪明道:“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这男人,但官场狭窄,往后说不得狭路相逢,石履霜若成了他上司…… “高待选是聪明人。”石履霜轻轻一笑,黑眸瞅着高颉手中甲字道:“今日别后,希望往后再相见时,高待选的‘消息’能去芜存菁,别老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明年开春,各府便要选人入府,人人都有机会,但也可能又是落空的一年。每年都有人无法顺利授官,一年累过一年,朝中待选冗官越来越多,每隔几年就会清除其待选资格,印证了会考试的人不一定会做官的残酷事实。 高颉已待选三年,知道自己万不能论为万年待选,石履霜一席话正指出他个性上爱说人闲话的缺失。猛然被这么一刺,却刺得他清楚过来,也不介意石履霜说话刺他,他拱手道:“不知石待选剩下的三个月要去哪一府?”甲字在手,各府可以任他来去。 石履霜不答只笑,浑不知自己一笑惊人。 高颉根本不敢多看他笑容一眼,怕被夺去心神,只好赶紧道:“好好好!你别这样笑,我承受不起,我保证不追在你后头,不跟你去同一个地方,这样石待远可以满足一下我这小小的好奇心了么?” 石履霜轻声道:“不可以。” 这男人就是这点讨人厌!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qunliao--独家-- “石履霜去了公文署?” 春官府,正在审阅《新校皇朝太常礼》的礼部卿微微讶异地抬起头来。 被迫去打听消息,并被要求速速回报的春官府九品府士冉惊蛰站在上司面前,看着黑心上司微歪着头,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 半晌,昙去非摇了摇手里羽扇道:“嗯,知道了。” “嗳?”不小心嗳出声,冉惊蛰连忙捂住嘴。 “嗳什么?”昙去非回过头看着他中意的头号弟子道:“徒儿想问什么就问吧,为师知无不言。” “……”冉惊蛰抿着嘴,决定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你不问?那换为师问喽。”昙去非放下《太常礼》,看着冉惊蛰道:“说说看,你妹妹冉小雪是什么样的人。” 小雪?冉惊蛰一听昙去非问起妹妹,立刻警觉起来。 这变态……呃,这人不会无端地对谁感兴趣,此时问起妹妹,万一要是对小雪起了不良居心,那么她这个作姐姐的,可就大大对不起冉氏列祖列宗了。 她故作镇定。“大人怎么问起小雪来了?石履霜去公文署与舍妹有何干系?”赶紧把话题移回石履霜身上。 “徒儿紧张什么?” “我……下官没紧张什么。” 昙去非挑了挑眉。“为师只是想起你那妹妹在公文署连得了三个丙字,对冉氏来说,应该很意外吧?” 这是陷阱,这一定是陷阱! 为了小雪未来着想,冉惊蛰也不迂回了,挺身道:“冉氏不入春官府已久,大人当年用尽心机拐下官入府,已经坏了冉氏百年来不成文的家规,难道还不够么?” “呃……好徒儿……” “下官还没说完。”冉惊蛰继续道:“舍妹小雪生性随和,不乐与人争,在公文署备受同僚欺压,也都不与之计较,才会连得三个丙字。大人成天与其他大人交流感情,理应知道这样的事,如今不过为石履霜也入天官,大人就紧张起来,说穿了,不是想问小雪,而是想问那石郎吧!” 没说出这些大人其实已经私下协调明年开春要谁入府了。她家小雪连得三丙,自然没机会在第一轮被选进六府,家里头也看开了,只望她谋得小官,自立自足即可。 况且就是当个小官,也比入春官府来得强。 “总之,大人已经有下官了,请不要再妄想多要另一个冉氏!”她郑重警告。 “……徒儿可是在要求为师的专一?” 闻言,冉惊蛰头皮发麻起来。这变态上司根本与那纪缭绫是同一类型的人!她每次听他们讲话,都觉得全身快发起疙瘩。 管你专一还专二!冉惊蛰道:“大人要拿石履霜如何,下官绝不干涉,唯独冉氏不会再有第二人入春官,大人最好早早死心。” “徒儿是个好姐姐呢。” 冉惊蛰回呛:“这跟下官当了三年九品府士还升不了官,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你去忙吧。”昙去非微微一笑,也不提石履霜了,只是若有所思起来。 她都还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突然就没下文了。 这男人就是这点讨人厌! 第八章 他观察了别人三天,也被观察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冉待选,你实在是个聪明人。” 此话一出,所有困在公文署里,假装认真在抄写公文的新旧待选纷纷抬起头来。 能被今科最受看好、连得三甲、前程光明的石履霜如此夸赞,哪能不听一听? 倘若能如石履霜一般,也得个甲字……明春不就授官有望了? “呃?” 正在抄写公文的冉小雪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凉凉坐在一旁、喝茶闲看公文的石履霜,微微困窘起来。 “履……石待选怎么……这样夸奖我呢?” 冉小雪有点意外他会到公文署来。 天官府公文署一直是待选官员眼中暗不见天日、升迁无望的地方,人称“待选无问”,正是指,被分派到此地的进士们,注定无法早日脱离抄抄写写的人间苦海。 石履霜才华卓绝,自然在什么地方都能得到赏识。 是以三日前,看见他跟在吏部卿身后来到此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她自也是讶异的。 但更令他不知道所措的,是他故作疏离的态度。 也罢。向来随遇而安的她,不急着要他说清楚,且再观望看看。 下意识抚上系在腰间的锦袋物,定了定神,冉小雪平静地看着他有些刻意的姿态—— 放下手中的盐政公文,深知自己一举一动都深受瞩目的石履霜,此时缓缓走到她面前,状似悠哉地倚在她桌案边,随手把玩起她砚台上的松墨,极其清楚地道:“难道不是?冉待选必是明白,这小小一座公文署聚纳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陈情与需求,日日抄写公文千百卷,胜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界全开,境界远胜他人,是以……” “如何?”她静候他将话说完。 “来者不拒。” 石履霜意有所指地看着她公文篮里,被人趁着她不注意时偷偷塞进的公文折子,一份接着一份,不管她怎么抄写,她篮子里的公文总是有增无减…… “想来这些将自己负责抄写的公文放进你竹篮里的人,皆是眼界狭窄、授官无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年待选过一年,年年入宝山去空手而回的愚人啦!” 此话一出,果然点醒梦中人。 方才趁着小雪太专心抄写,无暇注意其它的赵、钱、孙、许四位待选纷纷站了起来,赧着脸取回自己放在冉小雪竹篮里的公文。 “冉待选,不好意思,我的公文不小心放错篮子了。”四人异口同声,赶紧将石履霜口中的宝藏拿回去当秘笈自己练。 又护她!冉小雪微微扬唇。 “既然石待选也知道公文署有如宝山,怎地你连一份公文也不抄,全丢进我竹篮里?” 此话一出,其他人又是一惊。原来冉小雪不是毫不知情啊! 石履霜眼中笑意盈盈,但因背对着她,窗外微光在他侧脸投下阴影,没教冉小雪瞧见他笑颜。 “履霜过目不忘,早先将公文分类归篮时,已读过一次,不必再抄写。” “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抄?”还以为他赠她甲字,是将她当朋友看了,此番入公文署也是舍不得她,看来是她自作多情呢。 “冉待选写字快,你慢慢抄,冬日天色暗得快,假若天黑后还抄写不完……”有意顿了顿。“若抄不完,如何?”她扬眉问。 我留下来陪你。若不能点烛取暖,正可将你抱满怀。 忍痛放弃这下流心思,石履霜遗憾地道:“履霜就代替你去执帚扫地。” 代替冉小雪扫地? 其他人耳朵竖起,拼命偷听石履霜对于“扫地”又有什么过人见解。 果然石履霜理所当然道:“扫地可活络筋骨,筋骨一通,自然耳清目明。人见我白天抄写公文,夜里洒扫厅堂,做事比其他同年勤奋,定有过人之处,比起当了数年冗官却不思振作的人,可不若天壤之另;来日授官,能不留个优缺给我么?”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呢。”赵、钱、孙、许四位待选不约而同,灵犀一开,抚髀大喊一声。 他们与冉小雪同样连拿数丙,待选多年却至今未能授官,到如今竟成了冗官,美其名是进士待选,实际上只是拿着微薄薪俸的抄书员。假使真要一辈子抄书,当初又何必考上进士呢?没想到待选过一年又一年,竟然已心灰意冷到不思振作如斯了啊…… 见此情状,冉小雪眼神中添注了些许温柔。 以住,她虽然也替这些同僚担心,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伤人自尊,又可以提醒他们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没想到他才来这里三天,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 尉兰说他凉薄,她却不这么认为。 一个凉薄的人,不会有意别人生死。 如果石履霜凉薄,那么当年通天楼倒下时,他不会手里还提着一个孩子。 如果石履霜凉薄,那么他今日不会站在这里阻止她继续当滥好人,也点醒其他人应该洁身自爱。 冉小雪忽地离开座椅,绕行到石履霜面前,想仔细看看他。 履霜他……如今面貌已有改变了么?如果不再那样愤世,他……能不能对她笑一笑? 发现冉小雪一脸盼望地看着他,石履霜不觉抿起唇,略不自在地道:“冉待选不抄公文,这般痴痴看着履霜,不怕履霜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她喜欢他么? “误会冉待选对履霜有好感?”浑不觉说出了自己心底渴望。 “倘若我说是呢?”她确实喜欢他呀,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的。 她真喜欢他?石履霜眼色先是一怔,又立时黯淡。 她所谓的“喜欢”,可能就跟喜欢纪尉兰没两样。冉小雪待人一向敦厚,他不是不知情,更甭提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他配不上她。 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还竖着耳朵在听,他拧起眉。 “请不要随随便便说出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要是传了出去,会有多难听,他都不敢想像。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小雪急着澄清,完全没顾虑到这样的话听在旁人耳中作何感想。 “那就……唔……”石履霜话说到一半,忽被人以手掩住唇。 只见冉小雪掩住他唇,温暖地看着他有意回避的眼眸道:“履霜不必现在回答我,等日后……日后你觉得可以了,再说出真正心意吧。”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却坚定地移开她手。 看着她嫣红颊色,他咬咬牙,又道:“小鸽子也妄想追上天上雄鹰?” 冉小雪微怔。怎么连履霜也知道?“我……” 石履霜转过身背对着她,才有办法继续道:“你追不上的,放弃吧!我心里只有前程,谁都不能挡在我路上。” 这样可以了吧?他自问。 划清彼此界线,谁都别耽误谁。 只见冉小雪轻叹一声,看着石履霜背影,没再说话。 石履霜大步走开时才又道:“快把公文抄写好,别老发呆,弄到天色都暗了才晓得时候不早。” “唔……”小雪低诺一声,飞快动起笔来。 尔后,公文署的待选官员们经常听见他们的对话—— “又发呆,快抄!” “唔。” 或者—— “冉待选,把这份公文抄完后,跟我一起送到邸报馆去。” “唔。” 又或者—— “你们这些不思长进的冗官,效率这么差,是想拖累谁!” “是是是。” 石履霜俨然成了公文署的暗部主管,鞭策着众待选们努力上进,此后三个月内,天官府此署竟成了办公效率最好的官署。 每日公文一送到署内,大家便抢着抄写,一下子将公务做完,竟然还有时间洒扫勤读,弄得人人脱胎换骨。待选之期结束后,新一年的选官日上,此署的待选进士们出人意表的都得到了官职,真真是出头天了。 冉小雪离开厅署后,李长风眯起眼眸,视线投向门外一隅。 这青年守在那里也好些日子了,他不腻么? 前几日特地问过乐采,知道他是今科状元石履霜。此人自我请缨进入公文署见习一事,朝堂上无人不晓,他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啊…… 见冉小雪离去,那守在外头暗处的青年也要离去了。 李长风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对着外头夜色道:“你不进来么?” 正要离开的石履霜脚步一顿,没有回转过身。 李长风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门边,对着那微僵的挺拨背影道:“你一直不肯进来,叫我不知好不好与你说话,实在颇令人为难呢。” 石履霜总算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烛光下的李长风道:“冬官长夜访天官府,名不正言不顺,才令人为难呢。” 冉小雪这傻子,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两鬓微斑的男人是当今皇朝冬官首长? 看她一边扫地奉茶,一边和这男人聊天,往往一聊就大半夜……越看越教他不是滋味。就算再怎么没心眼,也该懂得避嫌吧!要是不小心被人撞见,害他替她紧张,守在外头喂蚊子…… 名不正言不顺?李长风不怒而笑道:“确实。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独厚冉小雪。” “换言之,她连得三丙,只为冬官长一己之私,想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石履霜讽刺道。 “可不是。倘若教人知道了,会有些麻烦啊。”李长风丝毫不觉羞耻地道。 “冬官长怕麻烦,却没为她设想。倘若她今日不在公文署,或许日后还能有别的选择!”早觉得冉小雪连拿三丙事有蹊跷,却没料到会是因为上级首长的私心。 “别的选择?”李长风微一挑眉。“石待选当真认为冉小雪适合去别处?” 不适合。石履霜心底明白,冉小雪处事不懂得防人,光一个小小公文署都能陷她于万劫不复了,要是到了其它地方,只怕会被打压在地上;若幸运些,或许还能当个小吏,但那岂不委屈她? 尽管如此,他对于这些上级们的私心做法,还是十分感冒。 “就算她已别无选择,但冉小雪的努力与等第不成比例,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打抱不平?原来如此呵。李长风抚着发鬓边的帽缨笑道:“虽然不知道石待选与冉小雪交情如何,但两位似乎关系匪浅。” 总算明白何以过去这三个月来,公文署其他待选纷纷抢着洒扫厅堂,教他几乎没有机会与冉小雪彻夜长谈,每回都得捉紧时机,才能跟冉小雪聊一会儿,顺便挖掘她在建筑工务上的天赋。冉小雪实是他为官二十年来所见过最有冬官府特质的进士。 “我与她交情如何,并不重要。”石履霜没有反驳李长风的臆测,只凛然道:“冬官长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是要冉小雪入冬官吧?” “是啊。”这位大人坦然承认,打趣地,他又道:“石郎要一起来么?” 石履霜眉角微挑。“我若入你冬官府,可有机会取代你位置?”俨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李长风微怔,随即放声笑出。 “李长风身为一府首长,底下自有无数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但胆敢如此直接说出来的,你倒是头一位。”笑眸觑着石履霜道:“想赌赌看么?赌我一眼看中的冉小雪与你,谁正谁副?” 石履霜冷哼一声。“饶是如此,冬官长大人可得保重身体,冉小雪是个惜情的傻子,倘若大人死于任内,履霜不认为她还有什么赢面足以与我一较高下。” 原来是个习惯说反话的年轻人啦! 李长风眉间一点病气因发自心底的笑意而稍稍掩去。不提他的病,他舒展眉眼笑说:“哈哈,那可不,我还等着看,到底谁有本事坐上我位置咧。” 实在也是没想到,他会买椟得珠。 春官府那边……嗯,十三郎啊,不好意思喽。 愿者上钩的鱼儿,没道理放回去,是不? 正式任官一年后—— “履霜,听京里来的吏人提起,得知你已顺利晋职,是八品少府了,自是为你高兴。倘若说,我知道你有份能耐,会不会又被笑太天真?算了,反正我不在京中,况且履霜应不至于笑我吧!我总以为履霜当初会入春官,毕竟礼部卿已选了你,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竟能一起入冬官……我是讶异又惊喜不已。 毕竟官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倘若履霜身在其它官府,想再见你一面怕是难呵!尽管如今我人在明州,但我衷心觉得能与履霜同在一个官府里做事,真好。话说回来,澄冬大人竟愿意让连得三丙,最后一个乙字还是靠公文署里的同僚一起努力才挣来的我进冬官府,确实教我有些爱宠若惊;因此就算上刀山、下油锅…… 嘿,开玩笑的,其实澄冬大人并没有真要我上刀上、下油锅,虽说不免得上山、下海,但他待我极好,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说闲来没事去帮忙搬搬砖头也好,哪里料得到我是在搬砖头砸自己的脚呢!履霜不必担心,我穿了厚靴,脚趾只有一点儿肿,不很疼,如今我……” “够了吧!” 石履霜一早走进冬官府里,就听见一名书吏正大声读着什么。原本没特别注意的他,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猛然皱起眉头。再一细听,竟然是冉小雪写给他的书信! “啊,是石少府。”旁人纷纷低语。“快别念了!” 石履霜冷着脸站在那书吏面前,伸手素信,“把信给我。” 那书吏吓了一跳,忍不住双手奉上书纸,可另一名官员却快手抢走,对着石履霜嘻嘻笑道:“石少府别生气,这不是信。” 石履霜不怎么相信,冷然看着。 那与石履霜同职的官员将手中浅黄色纸封摊开,笑说:“瞧,这纸张夹在奏章里,自然是朝廷公文了。喏,上头还有陛下朱批咧,也有太傅的。想来这公文经过许多层级传递,也被许多人读过吧!既然如此,借同僚们笑笑,又何妨呢?” 石履霜看清楚那浅黄纹纸,果然是奏章外封。冉小雪那笨蛋,竟然将私人信件当成公文送到京城来了。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误放?以他对她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他简直不敢想像这信经过诸多层级的传递,到底有多少不相干的人看过内容了;更甭提要是经由公文署传抄出去,可就是一辈子抹不掉的铁证了。 这下可好,是嫌上回她的表白不够有力,想把他俩私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么?得想办法把那公文拿回来才行。 然而……盛璟这人十分讨人厌,在冬官府内处处打压新进官员不说,还特别多嘴。如今信在他手上,若不拿回,日后他与冉小雪必定成为笑柄。 倘若向他索讨一次不成,被盛璟看出他极想要回这信……这可不成。 他不能容许有人掐住自己的咽喉。 冷淡一笑,石履霜故作镇定地道:“履霜的笑话,拿来娱乐各位自是无妨。可是天底下无奇不有,能拿来当笑话的未必只有履霜。”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疑虑地看着他。 “比方说,”石履霜冷笑道,“盛少府,有句诗写得极好——枝红艳露凝香——据说是李朝诗人的句子,在我皇朝则被援引来歌咏当朝某位名妓的诗作,不知盛少府知否?” 红艳楼,凝香姑娘。朝廷禁止官员嫖妓,盛璟偏偏喜欢涉足游艺场所,正好让他撞见……是老天爷站在他这一边,才让他捉住了盛璟的把柄。 闻言,盛璟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石少府这是什么话呀!好好一句美诗,跟名妓有什么关联!”他可不会承认自己是红艳楼头牌凝香姑娘的入幕宾。 “啊,没有关系么?想是我联想力太过丰富了。”石履霜宽宏大量地给了台阶下。“履霜只是听说京城里有座花楼名为“红艳”,想盛少府应该是不至于违反朝廷禁令,到那种花间场所去吧。” 盛璟冷汗一抹,干笑道:“盛某怎会涉足那种地方呢。” “确实。”石履霜缓缓点头。“就履霜所见,盛少府一向洁身自爱。倘若有这种不实传闻出现,履霜一定为盛少府辟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盛少府也同意吧?” 听出石履霜威胁暗示,盛璟心虚道:“呃,同意同意。” “那……”石履霜瞥了眼盛璟手中书信。 盛璟会意,略略咬牙,挤出一抹干笑,将冉小雪的“情书”交给石履霜,却仍心有不甘,又说了一句:“石少府好福气,想不到就连咱们府里的冉府士也爱慕着石兄呢。” 对此,履霜只是微微一哂。 “可不是?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末入冬官前,履霜便已听说冬官府的未婚官员高居六府之冠。在皇朝,男子年过三十曰‘旷’,女子年过三十曰‘怨’”。” 特意扬了扬手中书信,笑道:“倘若这真是一封情书,那么,履霜确实好福气。告辞了。” 说罢,他再度一笑,丢下这群官场“旷男”,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封不了全部人的口,但至少可以不让冉小雪被说得太难听。 她人在外州还给他惹事,真不知,倘若她近在身边,又会掀起多少波涛? 当然,他并没有想念她。一去经年,从没写信给他的人,好不容易捎来些讯息,却像是个大笑话,这教他怎承得起? 这家伙……难道就不能顺顺当当地做好一件事么?就是有意表白……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他想要的是…… “咦!石兄,这是什么?” 石履霜猛然回神,神色稍冷淡地看向来人,衣袖下的手缓缓梛向一只公文封,按住,不教人动它分毫。 “高大人特从秋官府来找履霜,不知有何贵事?” 来人正是高颉。一年前他被选人了秋官府,当起了九品府士。他嘻嘻笑道:“贵事是没有,只是来冬官府办点事情,顺便帮葛溯洄送东西来。”来时,还听说了一件趣事。 怎地那冉小雪还是如此有趣,每回都有笑话供人取乐呢。 眼角瞥向石履霜衣袖下掩住的那帙公文,好奇心油然生起。真想看看那冉小雪误当公文传来的书信究竟写了些什么啊,听说陛下还加了朱批咧,好想取来瞧瞧…… “葛溯洄?”石履霜坐在自己的公务厅里,微微扬眉。 “正是。”高颉拿出一卷古帛放到桌案上,笑道:“听说是石兄想看的东西,葛大人让小的我代她送过来。” 石履霜瞅了那帛书一眼,将之收下后,点头道:“有劳了。多谢。请代我向葛大人致意。”已有逐客之意。 但高颉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他故作不解地问:“不知道石兄阅秋官府十几年前的刑科提本做什么呢?”刑科提本记录犯罪事件,又是那么多年前的记录,不知道石履霜借调这东西有何用处? “无聊。”石履霜冷笑道。 高颉满腔热血活像被人当头冷水泼下。 “石兄认为高某无聊?”就算是真的,也别将话说得如此直接,伤害他的心吧。 石履霜轻笑一声。“高大人确实是个无聊人,但履霜方才所言,是指我也有无聊的时候,想读些秋官府悬案推敲一番,当作闲暇时趣味。” “啊,”高颉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冬官府再无聊,应该也比不上秋官府吧?石兄身边不是就有个专闹笑话的女子可供解闷么?” 看来高颉也知道那公文的事了。石履霜微噙起唇。“高大人想看我手中公文?”故意拿起那份公文,扬一扬。 高颉用力点头,眼神透出万分期待。 疑惑的是,石履霜笑了。“高大人怕是得失望而归了。”随便外头人怎么说去,这份公文闹出的笑话,就到此为止吧。 “嗳,履霜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勒。” “众乐乐?”石履霜挑起俊眉。“原来在高大人心里,履霜是那种愿意牺牲小我的人啊。”他倏地起身,顺手抽起袖下公文,火石一擦,点起星火,而后直接扔进惜字筒里,不一会儿,公文化成灰烬。 高颉目瞪口呆。“这……”不必这么激烈吧!只要说一声不借看就好,何必将人家千里迢迢送来的情书烧掉呢,更甭说上头还有君王朱批,都可以当作家传宝了…… 石履霜两手一摆。“高大人还有事么?” 高颉摇摇头,石履霜送他走出门,好半晌才回身落座。 看着桌案须臾,从压在一叠待办公文最底层抽出另一帙。 略苦恼的翻开折页,一入眼就是君王朱批—— 以公文传递私人书信,不妥。唯此文情感真挚,甚可悯,正所谓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冉府士不妨再接再厉,必可成功。鉴于我朝廷诸卿旷怨日多,可以此文为范;交传六部之长,广为宣导。此文最终务必送至冬官府石履霜手中,以为石卿传家之用。 石履霜失笑。再仔细看,朱批旁边还有墨色小字,似出自当朝太傅—— 陛下鼓励官员入婚,自属美意,但不宜鼓励官员仿效冉府士以公文传递私人情意,公与私宜分明。 “正当如此。”石履霜认同道。幸好君王身边还有个娄欢,否则怕不搞垮这国家! 翻过折页,又有朱批。朱批是君王批阅奏章所用的艳色,自是出自那幼帝之笔—— 太傅如此肃穆,令朕也为之肃然起敬;然而如此长久,只怕太傅也将步入旷男之流。为挽救太傅陷于不幸处境,朕欲以身作则,效法冉卿传书,或者,改为传旨?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曰:臣以为,不可。 若非当今幼帝年纪尚轻,石履霜可能会以为这两人根本是在打情骂俏。娄欢若再不好好矫正君王不良的癖性,有一天会吃大亏。且不谈这两位,他抚过那写在细纸上有些旷达不羁的字迹…… 这是她的字,有一点凌乱,却又乱中有序,与朝廷科考规定使用的正楷不同。 他轻轻抚着,就只是抚着,不敢细读。 怕读了这公文信,以他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会将她的一字一句烙在心底,忘不了,连梦里头也呓语……官舍墙薄,不想被住在隔壁的官员听见……感觉,有点儿傻…… 抚过那淡黄纸张上的一行字…… 昔我往矣,扬州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原来是这种心情。 冉小雪字曰:“甚念……” 一年后—— 十余辆载运着工筑铁器的马车驶入了位于皇朝南方的瑶州府。 瑶州位居内地,是一块盆地,土地肥沃,适宜农耕,但有时天若不作美,便会发生干旱。 年近四旬的副州牧杜谨出得州府衙门,前来迎接这远自帝京而来的冬官府官员,看见满满好几车由京城一流工匠所打造的各式铁器,不由得笑容满面。 瑶州不产铁,邻近各州冷铁技术远不如京师匠人,这批铁器对瑶州百姓而言实是十足珍贵啊。 “石少府,一路辛劳了。”杜谨拱手问候。“我是副州牧杜谨,我州牧守正与大司空一起巡视邻近河道,不在府中,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负责押送珍贵铁器,行经百里自中京而来,石履霜满面风尘,双眼却仍炯炯有神,不露疲倦之色。 他颔首致意。“哪里。还请大人指示仓库所在,好让车夫们卸下铁器。” “好的,请石少府移驾。”杜谨说道,接着赶紧让属下引导冬官府的车夫们与协助护送的甲士,将铁器送至州府仓库。 一个时辰后,见所有铁器皆安放在仓库里了。 石履霜拿出一张铁器明细,说明:“此次朝廷共配给耕具两百副、掘具与蹄铁各一百五十副、精铁八百斤,请杜大人点算无误后,在此押名。” 杜谨如数点算,不敢轻忽。点算完毕,押了名后,例行公事算是结束,他这才道:“石少府来早了。依路程,该要再三、四日才会到的。” 闻言,石履霜脚步略略一顿。“一路行来,路途十分顺当,是以提早了。” “莫怪澄冬大人临行前嘱我在州府等候,说石少府必会早到,果然如此。” “哦?他这么说?”石履霜挑起眉角。 “是啊。澄冬大人说石少府做事不拖泥带水,效率极好,此次铁器的押送交由石少府来办,必定万无一失。瑶州百姓务农居多,这一批铁器与新式农具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多谢少府了。” 对此,石履霜只是微微一哂。“该感谢的是陛下与冬官长。”他随口改问:“不知冬官长何时回归来?” “澄冬大人正与州牧及工尹到邻近河道勘查,应该这一两日就会归来了。”以为石履霜是要向自家首长报备,杜谨道:“大司空还嘱我,倘若石少府来了,不必急着返京,且在州府里稍候几时,他另有事情吩咐。” “知道了。”石履霜应声。迟疑了片刻,方问:“那冬官府冉府士也随同冬官长一道出去了么?” “是啊。澄冬大人曾笑说冉府士好比是他右手,没带右手出去,他便做不了事。” 石履霜抑住一声冷哼。什么右手,根本是廉价雇佣! 就他所知,冉小雪跟在李长风身边上山下海这两年来,样样事情都得捡起来做。 “她若是右手,那冬官长可有说他左手是谁呢?” 杜谨怔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青年,笑道:“石少府真爱说笑,贵府首长的左手不就是石少府么?” “我?”石履霜喃喃自问又自答:“可不,当然是我。”他以坐上冬官首长之位为职志,当然得是他才行了。 李长风把冉小雪带在身边,是有意让她远离勾心斗角的官场;把他抛在首长经年在外的冬官府里,是要看他是否有能耐取而代之,统合群撩。 将来,他若坐上首长之位,也会倚重冉小雪天赋;冬官一府,由他主内,她主外,他们内外配合无双,必可造福天下。 “石少府远道而来,想必十分疲惫,请与随行人员一道到驿馆稍事休息吧。”杜谨招呼道。 石履霜欣然应允。“麻烦大人了。” 他不会自己跑去找人的,那太招摇了。他会在驿馆等他们回来,并且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长风势必会调侃他来得太快,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因为……不知不觉就赶路而来。他春冰方融便率众出发,每天多赶个几里路,原订一个月的路程,就缩短了好几日。 她……除了一年前误递回京的“公文”以外,再不曾给过他只字片语。 既然她不想念他,他自也是不想念的。 “啊,对了,石少府。”杜谨忽问:“你对瑶州民情可有认识?” 石履霜回神过来,迟疑道:“有什么问题么?” 杜谨说:“瑶州偏南,地候和暖,是以百姓们性情上也热情奔放。尤其,再过几日便是桃花节,倘若石少府不嫌弃,自是欢迎加入,与民同乐,但若少府已婚……” “已婚……又如何?”石履霜听出趣味,并不直说自己未婚,想听下文。 “已婚男子可千万别往水边去。”杜谨笑着提醒。“外地人皆道“瑶风淫”,实是对我地的误解,我地男女只是热情大方了点儿呀。” 说了半天,还是没讲清楚瑶州男女热情大方,与到不到水边有何关连。 石履霜皱了皱眉,也没打算再问。 且不说他未婚,杜谨所说的对象是已婚男子。 再者,既来之,则安之,他且安步当车吧。 三日后,晌午,李长风回来了,知道石履霜早早已到瑶州,他果然笑着调侃:“石郎来得好早,可是归心似箭?” 石履霜笑眼觑他,故作不知底细,只道:“大人许久不见,怎还恁地爱说笑?瑶州非我本乡,既非归乡,哪里心似箭了!再说,冬官长交代的事,履霜自得尽心。” 尽管疑心何以李长风已回到州衙,冉小雪却仍不见人影,他负手身后,忍着,就是不问她人在何处。等候三天,也该知道他已到瑶州的消息了吧!倘若知道,还不尽快回来?他可不常亲自来找她。 李长风哈哈一笑,这一笑,居然呛咳起来,好半晌方停下,虽是有气无力,但仍有心思戏弄。喝了口温水润喉,他道:“履霜如此精明,不至于想不透此番要你亲自押送铁器南下的原因吧?” 石履霜自信答道:“自然是因为履霜办事,冬官长放心了。铁器珍贵,尤其出自京城工匠冷炼的精铁更是一器难求,倘若运送途中出问题,怕不能向朝廷交代。” 打死他也不会讲出,他明白李长风此举不过是造机会让他能与小雪见上一面。毕竟,这两年来,他们聚少离多。 他还没有旷到那种地步! 李长风琢磨着眼前青年的表情,赞叹他隐藏情感的本事日渐高明,居然可以表现出如此不为所动的模样。 “履霜办事,我确实放心。”笑了笑,他决定主动出击。“过去虽然没有明言,但你与小雪皆是我手,一是代我执行劳务的右手,一个是为我烦心公务的左手。他人也许还看不明白,但履霜一定知道,在冬官府里,已没有人有资格挡你的路。” “我跟冉小雪不一样。”石履霜严正地说:“她也许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可履霜凡是追求代价。” “我知道。履霜想坐我的位置。”李长风坦然道。 “冬官长宿疾在身,又劳累过度,应该早早辞官,回乡养生。” “履霜关怀我身体,真教我高兴。”李长风又是一笑。 石履霜抿抿唇,不应声。 李长风又道:“你与小雪既有交谊,两年未见,难得此番南下,正好叙旧,故此一定要履霜亲来一趟。” 石履霜依旧不作声。 李长风继续道:“小雪今年就要满二十了,早早已过成年礼,虽然没有正式计算过,但冬官府确实是六府之中单身官员最多的地方。因此我借着为瑶州改善农田水利之便,带着小雪来此,履霜可猜得出原因?” 石履霜疑惑地看着李长风一眼,半晌,他道:“猜不出。” “皇朝十九州,瑶州民风最淫,此地男女个个热情奔放,履霜虽然初来此地,但应已稍有耳闻了吧?” “副州牧杜谨曾提起此事。”前两日他也没闲着,微服行走民间之时,确实感觉到此地的姑娘看着他时,眼神都相当直率,可能顾虑到他面孔生分,是外地人,因此稍有保留。 “那履霜知道今日便是桃红节么?” “其实就是上巳日吧。”三月三日是官府明订的祀日,只是瑶州人特别称为桃红节罢了!确实,此地花开甚早,三月之时,已是桃红满开。 “履霜今日去过水边了么?” “未曾。” “那真可惜。你该去看看,有很多未婚男子此时都会往水边去喔。” “冬官长到底想说什么?”石履霜拧眉问。 “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地桃花节乃沿自旧时抢婚习俗,未婚的姑娘们在这一天会群聚河畔沐浴,而未婚男子则于午时过后到河边寻找钟意对象。倘若两人皆有意,便相约某地幽会。百年来,瑶州婴孩降生人数高居全国之冠,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仍未婚,也想青春一下,到水边去瞧瞧咧,可惜啊可惜……啊,履霜不是仍未婚么?要不要去试一试?”说得一副很欣羡的样子。 “不要。”净说一堆废话,他转头想走。 “不去么?”李长风扬着嘴角道:“小雪倒是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家,撇开她官人身份不谈,冬官府冉小雪在此地可是经常收到爱慕者的鲜花咧!说不得……” “她人在哪里?”石履霜终于沉不住气。 “我想想……姑娘们好像是在郊外一处水流较为缓浅的水湾边……咦!履霜,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里?如果是要找人的话,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是了……” 石履霜早早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这附近只有一条河。 “小雪官人,你真的不跟我们一道参加桃花节么?”一群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从河边芦苇丛里叽叽喳喳穿行而来。 领头的青衫女子长辫绕在颈后,手上还提着测量河道的工具,她脸上沾着些许脏污,衣着也有些凌乱,被阳光吻成奶蜜色的肌肤更显得滑腻细致,当她凝眸专注凝视着什么时,神情极美。 “不了,我还得回去跟澄冬大人说明一下勘查的结果呢。”从岸边芦苇丛中钻出,女子倏地顿步,站在河岸边,指着前方的河湾道:“假使我们在这里拦水入田,并将多余的水引入蓄水的塘坝与地下坎井……以后即使一段时间不下雨,应该可以多撑上数月。” 计量着从中下游这一段河道拦水入田的距离,她拿起腰间不离身的防水牛皮纸与写字墨条,迅速记下几个数字,画了一些图,而后又全收进随身行囊里,这才抬起头看着本地的少女们,笑道:“多谢各位带我走这一段河道,没想到姑娘家会比男人们更熟悉这水域呢。” 少女中为首、名叫贵儿的美姑娘笑说:“瑶州的男人们负责下田,女人家就帮忙采菱,当然没有人比我们熟悉这弯弯曲曲的河道啦。唉呀!不谈这,今日可是桃花节呢,桃花节是咱姑娘家的大日子,还谈什么公务!就是个女官人也该入境随俗,一块玩去!” 说罢,吆喝着大伙儿簇拥着她往前头河湾走去。 冉小雪两只手臂被少女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挟着往前走,笑着求饶:“不好,你们去就行了——” 瑶州的桃花节是给彼此相慕的年轻男女们互相倾诉爱意的日子,她在此地并无心仪之人…… “不成不成!你若不去,咱家里头哥哥岂不是要失望了!一块去、一块去吧。”贵儿唧唧呼呼说着,突然想到——“还是说,小雪官人在别地已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啊……冉小雪眸底若有光采流动,微一眨眼,笑道:“是有个人。” “啊,真的么?”众家姐妹闻言,纷纷围在小雪面前,好奇地喳呼起来。“雪姑娘有喜欢的人了?他长什么样子?是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还是圆圆的、肉肉的、壮壮的,还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圆又不肉……” 冉小雪哈哈一笑,也不吝啬,笑道:“让我想想。”她闭眸想着那许久未见的人……想着该如何向别人形容他。“他……” “怎样怎样?”姑娘中年纪最小的喜鹊频频追问。 冉小雪睁开眼睛,微笑形容:“他……他有一双好看的眉,不高兴时会往上挑起,斜飞入鬓,连鬓角都好看。除此,我也蛮爱看他生气的模样,感觉带点娇气,比较没那么冷淡。” “原来小雪官人喜欢爱生气的男人?”贵儿满腹疑惑地道。 “呵。”冉小雪又是一笑,不自觉微眯起眼。“他……以为他冷若冰霜,却不知我总是看见他眼底的火花;他以为他拒人千里,却不知他不是冰霜而是火,飞蛾扑火哪有什么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喽! 众少女听得恍然,喜鹊忽地打岔一问:“那他到底俊不俊?” 众人猛然惊醒。这才是重点啊! 小雪微愣,随即微笑点头。“极俊。” 众少女顿时沉默起来,半晌,贵儿道:“不管啦,姐妹们,将小雪官人架到水边去,哥哥就是被拒绝,也得死个明白啊!先抢先赢啦!” 冉小雪失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竟然……完全失控了…… “嗳,别脱!” “哇!别丢,里头有我羊皮图卷!” “唔……”咕噜咕噜…… 三月三日永河边—— 她被丢进水里。 被扒光了衣服。 还被一群美丽的少女在明净的河水里……调戏。 “哇!小雪官人肤感真好。”少女们你一把、我一把,争相捏着冉小雪赤裸的肩膀和手臂,一面欣羡道:“真真想不到呢,胸是胸,腰是腰,平常藏在衣服底下,实是看不出啊。” 瑶州地处南方,三月春暖,河岸边遍植桃,桃花开满整条河,河水已微有暖意。 “大家……别这样。”冉小雪羞涩地环着胸,整个人浸在水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女人脱光调戏。 莫怪人说瑶风淫,她实在不如这些少女们奔放啊。 想悄悄爬回岸边找回衣服,快快逃走,但此刻她被少女们围在河中,根本插翅也难飞。 眼见日已当中,近晌午了。 午时过后,瑶地的未婚男子就会陆续聚集到水边来。 不敢想像到时她一身赤裸若被陌生男子看光……怎么办、怎么办啊? 早知道今天该早点回州衙,关起大门不要出来的。呜!澄冬大人你怎么没提醒我…… 正当她发起愁来,犹豫着是不是假装大喊水里有蛇时,身边忽而传来一声娇喊:“姐妹们!如果洗净了就起来穿衣吧,村里头的男人们正往这儿过来啦!” 冉小雪看着贵儿率众少女起身,大方袒露出姣好的年轻躯体,还发傻呢,贵儿已回头拉住她手。 “小雪官人快起来,沐春虽是为了祓出不祥,但三月河水还是别浸太久,容易着凉。” 冉小雪赶紧跟着爬上河岸窸窸窣窣穿上衣服;衣裳穿戴好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情问:“不是听说要裸着身,站在河里等人来看?” 闻言,众女子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贵儿笑道:“骗你的啦!小雪官人,你真好骗咧。” 冉小雪双眼圆睁。“骗我的?” “当然是骗你的。”贵儿说:“哪有姑娘会傻得裸身站在河里等男人来看?又不是仙女,衣服被藏起来就傻傻嫁给牧童。这年头,男人们想追求姑娘家,得多费点心思咧,咱们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冉小雪听完后,也笑了。“幸亏如此。”刚刚真吓死她也。 再之后,她与少女们撩起裙摆,一同站在浅浅的河水里等候着。 没多久,果然听见年轻男子热情的歌声与足音,再一晃眼,一个接着一个盛装的青年往水边聚集而来,与姑娘们隔水相望。 不知是谁好响亮的歌声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们笑不可支,倒是有个勇敢的小姑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泜。” 唱毕,当场响起热烈掌声。冉小雪则讶异地看着身边的小喜鹊。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从同伴身边走出来,直走到河岸边,看着那应和他歌声的姑娘,紧张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种而晒得黝黑脸皮整个胀红,全然看不出方才大声唱情歌的豪迈。 倒是那姑娘擦着腰肢娇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说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这一唬,顿时语利如珠,急道:“喜鹊妹妹,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泼善良可爱,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许了我吧!” 喜鹊正要涉水上岸,贵儿却拉住她道:“等一等,张大祥,你美丽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这大个儿还不赶快过来,是在等什么呢?” 众人大笑出声,张大祥红着脸,裤管也没先翻折起来,脱了鞋就踩进河里。 贵儿手一松,喜鹊妹妹便站到前头来,等着恋慕的情郎将她抱起,在众人祝福与欣羡的吆喝里,涉过河水浅处,到对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瑶州的“桃花节”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们透过答歌,一个个被人追求、抱走,满江桃花衬得这有情节日更加多彩缤纷。 正走神,贵而突然唤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头来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紧,看着那年轻男子开口对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时,在田间耕作的一名年轻农夫,正是贵儿的兄长。 她赶紧对着贵儿低语:“贵儿,快阻止他……”贵儿的哥哥是个老实人,上回还摘了野花送给她,她不想当众拒绝他。 孰料贵儿摇头道:“不要紧。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欢,明白拒绝就好了,总要给他一个机会表现表现嘛!” 对着那年轻而认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有半丝敷衍。如此真诚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动容的。 正当那年轻人准备开口表白之际,身后忽有人喊:“等一下。” 哗!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给那人通过。 清楚节日规矩的瑶州男女,知道这声“等一下”意味竞争者出现。喜欢上同一个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边,对姑娘唱出情意,并尊重姑娘的选择。 于是乎,水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年轻男子。 冉小雪认出那后到的,是州衙里一名当地官员。 这人是来捣乱的么?官人何必与民争?是说,她这处境,本来就很离奇啊。 “也等我一下。” 蓦地,人群之后又有人出声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旧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张脸,隐隐约约只看见他下颚…… 这声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说履霜不会这么快到瑶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声音像而已吧? 况且……她一年前误递了那封信,害他卷入绯闻,变成笑柄,他一定是气极,不想理会她了吧?虽则她实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会被当成公文送出去,她应该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啊……记得她本来已放进要送去驿站代寄私信的篮子里了,是当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不论如何,她闹了个大笑话是事实,都没脸见他了,想说以履霜记恨的程度,再等个半年看看他气消没,再送信给他的…… 她写了好多信,都收在一个竹箧里,每到一个地方落脚,就带到那地方。仔细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从京城里来的吏人口中打听他的情况,倘若惊蛰或尉兰捎来书信,都盼着其中有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胆小了呢? 为什么不向澄冬大人告个假,赁一匹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还气着她,或者讨厌了她,她也想见见他…… 贵儿哥哥的歌声从水岸那头传来,冉小雪连忙回神倾听—— 贵儿的兄长唱的是较为通俗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声清爽明亮,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十分真挚,冉小雪心里很是遗憾,回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树,却不能再上头休息,就如同江里出门游玩的女子,并不适合追求她。)”暗示自己并非良配。 果然他听懂了,眼色顿时黯淡,暂时退居一旁。 州衙年轻官人见冉小雪婉拒了头一名竞争者,忍不住增添了几分自信,歌声热情且隐含期待:“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东城门外有如云的美女,可惜美女虽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个人。)” 不想日后在州衙里见了面难为情,冉小雪柔声回应:“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边茂美的竹林啊,有个好君子,我愿与他时时切琢磨,交个朋友。)” 这唱辞虽婉拒追求,却名言他俩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为年轻官人留了面子。年轻官人黯然一笑,却也知难而退。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双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贵儿紧紧揪着,无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开口唱歌。 好半晌,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终于开了金口。 不似瑶州男子人人善唱,这人音质偏冷,唱起来歌,歌艺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强强只是能听而已,然而他的唱辞却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听说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会后悔的!”) 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却忍不住盯着他半露出来的下巴看。 想再听他多唱几句,她清清喉咙,故意唱到:“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难道就没别人会想我了?好个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扬起,又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郁李树上的花在风里翩翩翻飞,岂是不思念你呢,是因为离你太过遥远啊。)” 这是诗经逸诗,他引用这诗句,不知道是真认为两人相隔两地,距离太过遥远无法相思,抑或只是个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应:“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你只是没那么想念我罢了,否则距离遥远又算得了什么呢?)” 盯着那好生熟悉的半张脸,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着青色衣领的人儿啊,我深深思念着你。纵使我没有前去找你,难道你就不会写封信来问候我过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顿。她还敢提起信的事!话说回来,除了那纸“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写过信给他吧,如此,她有什么立场说他不写信?他根本无从写起啊! 然而他不是来与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节,有人骗了他,说姑娘们在水里裸身沐浴……他急匆匆赶来,却发现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两条美丽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还有男人对她求爱…… 不由得,他面色趋缓,清声唱出:“心乎爱矣,遐不说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欢你的心,时时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着相隔两人的河水,又大声唱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说这河水宽广,我用一只小船就能渡过去。)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么日子哟,我们竟能在此相会,你与我呀,有这么美好的良缘际会!)” 冉小雪已认出那音色来,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算刮风下雨,天色昏暗,雄鸡仍不会停止啼叫。我既已见到了你,又怎么会不高兴?)” 这流传已久的斗诗传统,几乎所有来赴桃花节的瑶州男女都熟知诗经里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其他两名追求者也只好摸摸鼻子,有风度地退让了。 此时贵儿有点讶异地低声询问:“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欢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经努力过,就罢了,怎会半途杀出一个奇怪家伙来,还得到小雪官人青睐? 戴斗笠的男子在众人鼓噪下,赤足涉水来到冉小雪面前。 她一身青衫几乎半湿,松脱的长辩子窜出许多发丝,湿了,黏在她颈项上,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鞋,两条赤白小腿跟他一样踩在水里—— 两年没见,她怎么一点都没变……那他老是想她会不会因为久未见面忘了他,岂不是想心酸的? 冉小雪已经听不见贵儿问了她什么,她双手紧握在胸前,想碰触他,确定他就是…… 没料到他突地弯下身,将呆傻的她从水中抱起。 小雪低呼一声,直觉抱住他后颈,整个人却像个婴儿般被锁在他胸怀里。 “扶稳。”他低声说:“接下来,可以去幽会了吧。” 冉小雪没回应,只是紧紧搂着他脖子,双腿紧紧扣住他的腰。 他便直接抱她涉水到河对岸,一路走进夹岸的桃花林中。 直到无人打扰之处,才缓缓放他下地。 小雪双足尚未踩地,已喊出声。“履——唔……” 他俯下脸,吻住她嘴,不让她喊出他来。 不承认、绝不承认他是多次拒她于千里之外,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却又忍不住赶路来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让别人有机会抢走她的石履霜。 此刻他是那个,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若不嫁他铁定会后悔一辈子的骄傲男人。 嘴唇忽被吻住,冉小雪讶然瞪大双眼。 腰后的手臂将她箍得好紧,氤氲阳光洒进桃林,点缀缤纷落英。柔软胸脯与他密密相贴,她兀自怔着,没松开手,心跳得好快,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欢梦。但愿不是啊。 她衣衫微湿,整个人逐渐往下滑落,足方点地,她站不稳,往后倒去,他没松开手,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衣发上都是香馥花瓣。 那斗笠偏斜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拨,却被他及时将手捉住。 “闭上眼睛。”石履霜哑声低语。 不教她拒绝,他已倾身点吻她眼脸,让她不得不;随即将头上碍事的斗笠扔到一边,腰间汗巾蒙住她眼,确定自己不会被看见后,便安心地吻遍她脸。 她每开口一回,他就吻她一次,就像过去每个思念她的夜里,他梦想对她做的那样。 他吻她的眉,吻她可爱的鼻尖,吮住两片蛋壳般的耳朵,还将小巧耳珠含进嘴里,最后又流连回她芳嫩唇上,占有她每个喘息。 有时是浅浅的吻,有时则吻得很深,吻到不知失去理智的人是谁;总之,有人的手钻进了对方衣衫底下,修长手指抚过柔嫩的肌肤,点起簇簇热焰。 冉小雪不觉微拱起身,感觉到他的失控。 虽然不知道一向冷然的他为何突然爆发了,但天知道,像这样的失控,一生中能遇到几次,就暂时任由理智脱缰吧,随便他对她上下其手。 今天是桃花节啊! 他为她不远千里而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九章 又一年后,皇朝之北,匡州郡城—— “让我先走吧。” 被一群乱民逼退进废庙小钟楼里的石履霜忽然说。 与他一道前来匡淄的监察御史正在帮忙搬动桌子挡住门板,闻言,不禁怔了一怔。 “石大人?”郑监察不解其意。 半月前,他接到朝廷命令,奉旨监察匡州的税务。 匡州,特别是邻近东夷的匡淄郡产玉,因此十户有九户是玉户。 皇朝笃信以玉祭祀,可上通于天,因此中央朝廷与各地诸侯的用玉量非常庞大;开国之时,特别选定产玉丰富的匡地作为朝廷玉户。 玉户只需要定期向上缴作玉、璋、琮……等不同用途的祭祀用玉,就可以不必再缴纳春秋两季的赋税;但倘若无法依时缴纳贡玉,也是要受罚的。 然而日前匡州以东的玉城匡淄郡守却上书朝廷,说是匡地的玉产量已大不如前,无法如期缴纳应该贡纳的玉,希望君王可以暂时免除当地赋税,并另觅矿源。事情转到御史台里,负责东北各州监察的郑监察便奉派到匡地来一探究竟。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司掌朝廷玉户的冬官府下大夫石履霜。 原以为只是一桩例行公事,却没料到当地郡守曾在新帝即位之初,支持封地就在匡州的东麒侯;新帝即位后,因不满统治,竟私自扣住应该上缴的祀玉,假传圣旨加重赋税,压榨百姓,甚而将这些罪责全推到遥远京城中的帝王身上。 玉户们被郡守蒙在鼓里,以为朝廷要他们贡玉,又要额外收税,对朝廷积怨日深,是以微服按巡的他俩,在不幸地识破身份之际,当地郡守为了隐瞒罪责,竟煽动玉户拿起刀枪棍棒攻击他们。 眼下正是危急时候—— 两名微服按巡的朝廷命官被一群持刀带棍的刁民追着跑,被逼到躲进一间废弃神庙的小钟楼里。 虽说两人在任官之初,因公务需要皆曾在夏官府受过武艺训练,但要以二敌百,还是太为难人了。一旦薄薄木门被攻破,乱民涌了进来,他们两个“朝廷命官”怕就要未婚妻变成“没命的官”了。 躲在小楼里,石履霜道:“郑大人,你怕死么?我听说御史台的人专门弹劾违法乱纪的权贵,性命随时遭受威胁,因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被这么一褒,还能说一声“怕”么?有点气弱的,郑监察道:“自然……自然是没在怕的。” “可是我怕。”石履霜把“怕”字说得好大声。“履霜前途正好,死在乱民手里,是朝廷及千千万万百姓们的损失,所以我怕死极了。”边说边研究如果爬上屋顶从后方偷偷下地,活命生天有多大。 然后呢?郑监察尚不明白石履霜这番话的意思。 只见石履霜临危不乱道:“所以,我先走一步,这里就交给你了。郑大人,待回头向陛下禀明这一切后,会让朝廷给你立一个碑,还会请字写得最好的学士替你篆碑,想想还真是赚到了。” “赚到?”被楼下那些乱民砍死是赚到? “可不是?宫里头那些学士,有哪个替人写墓志收费低廉的?到时帝王下旨由学士草拟碑文,还附加篆写,全都是免费的啊。还不是赚到,难道还亏?郑大人喜欢冉谷雨的字吧!履霜必定请来冉学士为大人书碑。” 郑监察总算明白石履霜的意思了。 “换句话说,石大人是认为,与其两个人一起被无知乱民砍死,还不如一个先挡着,另一个想尽办法逃出生天,如此一来,起码还有人可以去求援喊冤?而另一个殉职的,则可以得到免费的墓碑?” 如今朝廷里,有两个人书法齐名,人誉为“冉逸石庄”。 秀逸者,学士冉谷雨之书字;庄重者,就是眼前这名石大人的字体了。 虽说他爱极冉谷雨的字,但石履霜的字也是一绝,假如能同时拿到两人的字,挂在自家厅堂里……等等!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事的时候!回神回神! “郑大人不愧是奉旨御史,领悟力真高。” 这不需要领悟力高,一般人都想得到吧! 但被石履霜说得好像十分了不起似的。能让在朝中以升迁之快,三年之内连升三级,赫赫有名的石履霜开口赞美,郑监察也不免觉得有些飘飘然。 飘然归飘然,还是得问上一句:“除了让死了会很可惜的石大人先走一步,本监察则留下来被乱民砍死之外,难道没有第二条路客走了么?” 郑监察期待地看着石履霜,盼着这位年轻官人能急中生智,救他们一命来。 “有。”石履霜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监察喜出望外,正待询问,却又见石履霜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起来。 “可惜……”摇摇头,他叹道:“行不通。” “怎么说?” “我怕郑大人活着回去后,会弹劾我。”他可没忘记御史台的人是在做什么的。平时他们没凭没据都能“闻风弹劾”了,假若有了据实把柄在手上…… 为这话,郑监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道:“我保证不弹劾你,你说,要怎么做?” 石履霜还是直勾勾看望着他,不说话。 此时楼下阶梯脚步声伴着吆喝,杂沓声响,眼见小楼就要失守,郑监察急了,略扬声道:“石大人,你快说吧!” “告诉我一件你的把柄,我就告诉你。”石履霜忽决定道。 郑监察没有犹豫。“有次我喝醉酒,在我家台主爱极了的一只白玉花瓶里撒了一泡尿。” 石履霜勾起唇,笑意加深。“脱掉你身上衣服。” “石履霜,你别太过分了!”郑监察吹起两撇胡子。他都已经说出自己的把柄了,这小子还不信他? 只见石履霜已经动手在脱自己的外袍。 郑监察怔了一怔。“石履霜你……”在这种时候竟还……他可不是那种癖好男色的人…… “别想歪了。”石履霜冷哼。“快脱下外服,不然等那些乱民进来,我也救不了你。” “到底要做什么?”虽说有点怀疑,但郑监察终是照做了。 “外头起码有上百个乱民,我们却只有两人,这时候还能怎么做?” 连座骑都被抢走了,就算真逃走了,也逃不远。因此,石履霜下了决定。 “来,脱下官服,投降吧!” 投降形同变节。一个变节的臣子,就算只是权宜,可往后要在朝廷上立足是再无可能,他当然得拉身边这位监察御史一起下水,掩盖他曾“权宜”变节的事实。 郑监察当然也清楚投降后果,然而此时不脱,日后要脱怕也没机会了。 含泪,脱了! 当一群暴乱的乱民撞破了门,呐喊着要杀了虐民狗官,一路冲进小钟楼里时,只见两名朝廷命官已将外袍褪下,只着白色中衣,其中一个还挥舞着一条白色汗巾,对着众人喊道:“大家莫要激动,我们投降!” 所有人都被这名年轻官员的举止给唬住了。 那群乱民之中的一名少年叫做随青。 随青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看见那说要投降的男子一双墨般的眼瞳闪过一抹果决精明的眸光。便是这一抹眸色吸引住他,三年后,他远赴京城,自愿成为他的随从。 回到眼前来,此时郑监察帮腔道:“没错,杀了我们也没用,我俩不干了!” 投降?哪有这种官啊? 随青还在想,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哈哈哈哈!”只听见石履霜忽然大声笑了出来,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人群,而后,落在随青身上。 被那视线盯住,随青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网住的麻雀,飞不出去又挣不开。 年少的他血气方刚,手上还拿着一把琢玉的刀,看起来很是凶狠。 石履霜此时又道:“喏,不信的话,拿绳子过来绑住我。我保证不抵抗、不逃跑、不告官。” 话说回来,他自己就是官啊! “还是说……各位乡亲父老想推翻朝廷,称霸天下?履霜听说杀了君王的敕史就形同造反。在匡地,日子真已到了不造反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么?” 他略停顿片刻,让众人有时间冷静下来,将他的话听进去。 “让我想想,朝廷最快的骑兵从帝京出发,急行到匡地来,需要多久?啊,似乎是十数个日夜便可抵达呢!想来匡淄城的百姓们已经做好跟朝廷对抗的准备。果真如此,那我石履霜真走运,明明就带着君王免除今年匡地捐税的圣旨,却连宣旨的机会都还没有就要莫名的被杀死,这叫我如何对得起陛下?与其如此,还不如投降算了!” 他特意再看了一眼随青。“还是说,有人愿意帮我找一下圣旨?我记得方才在混乱中,我包袱似乎掉在……不知道哪一条街道上?有谁可以去帮忙找一找那包袱么?君王体恤匡地玉户的旨意,就在里头啊。” 郑监察脸色惨白地看着石履霜,却不敢作声。 圣旨?他们哪来的圣旨?来匡地之前,根本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好不?君主只给了他一纸朱印公文,就要他来匡地查税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石履霜一席威胁加示弱的话,被激怒的众人果真稍稍冷静下来。是啊,他们固然愤怒,但真要杀了朝廷官员么?杀了朝廷命官,可是会引来大麻烦的,那真对他们的处境有帮助么? 正当众人商量着,是不是叫人找找看圣旨之际,随青发觉现场气氛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石履霜忽地瞥向小钟楼窗下,脸色微变。 钟楼下,一名老官员坐在马背上,宏声大喊:“圣旨到!” 听见那声音,郑监察的表情很微妙。 “是台主!我们有救了……但也倒楣了。”为何不是别人来,偏偏是该坐镇京中的冉台主亲赴匡州呢? 石履霜没回话,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随青,道:“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围在小楼窗边听着冉重洪声宣旨。 石履霜听着冉重大声读出君王体恤匡地百姓,减去赋税与今年贡玉的旨意,怀疑他时间点能捉得这么巧,莫不是朝廷早早发觉匡地情况有变,才会让他前脚才离开帝京,他后脚就跟了过来…… 乱民们——匡地的玉户一听见圣旨内容,也不由得心生疑惑。如果君王已经减去赋税与贡玉,那为何先前还要加重他们的赋税? 扣紧众人疑云重重的心思,石履霜趁机劝说:“大家还不明白么?想必是有人蒙蔽了各位的双眼。请想想看,玉户们缴纳的贡玉都被谁收去了?再想想看,过去玉户不必缴税,是谁宣称要加重赋税?肯定不是当今君王吧。” 石履霜一言彻底惊醒了在场的玉户们,众人纷纷讶然,并在认清事实后转而愤慨起来。 “是郡守!”随青第一个领悟出来,并大喊出声。 喧闹间,众人丢下石履霜与郑监察,转而奔下钟楼,准备找剥削他们的郡守算账去。但才走到空地上,那名手拿圣旨的官员阻止道:“各位请等一等。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郡守违纪,君王自有惩处,如今朝廷御史与牧伯已接管郡衙,各位拿着器械上郡衙去,若被视为乱民,岂不是反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今日此地,我与两位朝臣非但没有看清楚各位的相貌,也不知你们到底是谁。一切都是误会。既是误会,各位乡亲父老何不各自回家去喝杯酒压压惊,过几天诸事重新上了轨道,也就平安无事了。” 想来这话是入了众人的耳,不消时,乱民已纷纷散去,没剩半个人影。 片刻,郑监察与石履霜下了楼来,两人已穿回衣物,但看起来仍有些狼狈。 见了自家长官,郑监察一个箭步冲到冉重面前,涎着笑问:“台主别来无恙否?” “郑监察,你办事不力,回头看我跟你算账。” 石履霜一个箭步到冉重面前,拿起圣旨一读,确定是真圣旨无误,这才道:“冉台主是黄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履霜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又像螳螂又像蝉。 “可不是?”冉重抚着胡子笑道:“朝廷在你与郑监察赴匡地后,得到密讯,知道匡地情况生变,但这并非本台主亲赴匡地的主因。” 石履霜冷淡地等待他将说出的话,有预感,这一回冉重是有备而来。 果然,冉重从包袱里拿出另一道密旨,乐极道:“石履霜,老夫要弹劾你!” “又是弹劾令?”石履霜见怪不怪,冷笑。“不知冉台主这回又要弹劾下官什么?”御史台素来视他石履霜为眼中钉,过去三年来陆续弹劾他十余次,没一次是有根据的。 “石履霜你莫张狂,御史台已掌握你的罪证,你冒名顶替科考,罪证确凿,陛下命你即刻回京接受三司会审。哈哈哈!” 冉重大笑三声,就不信动不了石履霜! 亮出弹劾令后,原以为石履霜会因为作贼心虚,让他一吐三年多来弹劾不成反成笑话的鸟气。岂料他竟神色不变,只轻啊一声,说了句:“是为这事。” 一副从容就义模样,十分令人生气。 冉重不禁问:“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这场会审,履霜等很久了。” 这三年来,他与冉小雪虽然同在冬官府任职,但小雪被李长风带在身边巡行各地,监督工务,总是不在京中。 他虽然连升三级,三年之内,从九品府士晋升为正六品的下大夫,但心中却总似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不确定自己追求的名位到底为他带来什么实质意义……是因为害怕他的过去总有一天会被揭穿么? 纪缭绫虽然着力为他掩饰,买通了关键的几名官员,没让他登科的消息传回青州去;后来又得知,他所顾忌的那些人已经离开青州,想来是以为他死了吧。 然而天底下终究没有永远的秘密…… 曾几何时,他盼望起与过去相会。 唯有面对了自己的过往,他才有资格面对她。否则如今他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偷来的幻影罢了!偷来的东西,如何能够长久? 去年瑶州一别,他总遗憾当时没敢让她看见自己脸孔,还清楚记得当时的失控,他吻了她,吻了很久,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她唇吸吮起来的感觉与馥甜。 小雪认得出他,他知道。 他只是遗憾,遗憾为何得苦苦压抑,却不知还得忍耐到什么时候。 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他,欣然面对。 “你已等了很久?”冉重疑惑地瞪着他。 石履霜勾起唇。“有劳冉台主了。” 有劳他,终于挖出他的过去。是该算一算旧账的时候了。他自顾往前走,回京去。 冉重觉得有异,扯着郑监察衣袖道:“那小子为什么可以把话说得……好像我做了白工?被弹劾的明明是他!” 郑监察摸摸唇上两撇小胡,不敢讲真话。 “台主这样揪着下官的衣袖,下官讲不出来。”怕讲出来,袖子被人拽着,想逃走时会跑不了。 冉重松开手,固执地道:“这样就可以说了吧!” 郑监察看好逃生路线后,才壮着一颗狗胆道:“关于石履霜这事,依下官之见,倘若台主以前一向都在做白工,有什么理由这一回不是呢?” “我都要摘了他的官帽,怎么会是做白工?” “如果他黜了官,还有台主家冉府士软饭可吃,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果咧!” 冉家小雪曾养过石履霜,原是御史台里大家心照不宣的公然秘密。虽然台主不曾明言他如此痛恨石履霜的原因,但御史的本职其实跟扒粪没两样,台主家的粪自然也被人扒过,只是平日碍于其淫威,不敢公诸于世。 想当然耳,御史大夫因为这句话,气炸了! “是谁说石履霜专吃我家软饭的?” “呃……”这就不好说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溜啊! “郑监察,你跑什么跑啊!别以为本台主比你长个二十岁就追不上你!不敬上司,小心我弹劾你!” 冉重以御史大夫之职,成为石履霜弹劾的主审。在他之左,是统御群臣的天官冢宰;在他之右,则是负责执行刑责的秋官长大司寇,两人一左一右,聆听御史台的质问。 这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弊端与丑闻,因此君王下令,由三司共同会审。 其余如春官府与冬官府,也都派员列席听审。 倘若石履霜真是冒名顶替,那么当年审核他籍贯的春官府官员就算失职,也必须弹劾;而石履霜目前职任冬官,冬官府更没有置身于事外之理。 一道弹劾令,几乎动员了朝廷各府,更震惊全天下,毕竟,这可能是近十年来官场上最大的丑闻。 南台内,御史大夫在职责下,根据底下监察所调查回来的证据,逐一质问:“石履霜,五年前你赴京试所执赤牒,可是另一人所有?那人恰巧与你同年同日同月生,且有亲属关系,面貌与你有几分相似,暂且称为石生;石生与你同名同姓同字,是以你为追求名利,谋害青州石生,在取得石生赤牒后,假冒他身份,企图欺瞒当年试主,犯下欺君大罪。” 石履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了,冉重的话,勾起他年少时的记忆。 他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应。冉重以为他心虚,又追问:“你出生于我皇朝与北方夷国边界之地,你母亲是北夷人,父亲是皇朝之民;但北夷以父论籍,而皇朝则以落地论籍,你恰巧生于边界,因此国籍不明。你母亡后,你父将你带往青州,但不久病死;你被你叔收养,恰巧你叔有一子与你同年,名为玄冰,读书后取字履霜;但此生资质不佳,不似你过目强记。乡试时,起意令你代考,由于你在皇朝没有籍贯,石生相貌又与你颇为相似,竟然瞒天过海,让你通过了乡试。你叔对你有养育之恩,之后州试亦由你代考,然而你叔在你赴京试前夕萌生退意,欲令其子自行赴考,你们起了争执,一言不合之下,你盗取石生赤牒趁夜逃走,却不料石生追来,你情急之下击杀石生,并逃往京城参加科考。以上控诉,你认是不认?” 不意外自己的过往会被挖得这么清楚,连他是个无籍之人都查到了。 当年,他有姓无名,父亲唤他“石儿”,直到住进了叔父家里,他才与堂弟共用一个名和字。 叔父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履霜了。” 从此,他是石履霜,是堂弟的影子和替身。考试由他去考,取得的功名,说好了,就当还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 他们都说好了。 毕竟他是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父是皇朝之民,他母是北夷之女;北夷从父为姓,皇朝以降生地论籍,那么恰巧的,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容得下他。 自小,他是堂弟的伴读。堂弟不爱读书,他读;堂弟不写文章,他写;堂弟不吃的饭,他捡来吃。他一心想讨好叔父全家人,希望有一天,可以拥有自己的名与字,但叔父说不可能。官府那里没有他的注籍,他什么也不是。 后来,约定好了,如果他能通过乡试,叔父就拿一笔钱去买通官员,让他有个身份。但通过乡试后,叔父又说,等他通过州试再说。自然,等通过了州试,叔父说:“你去代考京试吧!考中了进士,拣个外放的官做,到时让你霜弟当了官,自然替你买户籍去。” 他当时应该没有笑出来吧?但他心底肯定是笑翻了。笑这世上怎么、怎么会有这等事!可没有户籍的他,什么事也没法子做,他只能答应。却万万没想到,赴京试前夕,履霜堂弟生了急病,临死前将赤牒交给他说:“霜哥,你走吧!这十多年来,你代替我做了许多了,眼下我怕是不能活了,以后天底下就只剩一个石履霜……你走吧,别再回来……爹、爹说的话,你别信……何况,这赤牒原本就是你的,是你自己考来的……” 看着那足以象征他拥有身份的赤牒……那是青州州衙发给通过乡试举人的身份证明;有了它,往后他就是石履霜,是货真价值的石玄冰。 当时,他说:“先别说这些,你快些把病养好。” 他没想到履霜堂弟就那样死了。 堂弟一死,他是依附他而生的影子,自然也没能得活。 于是他逃了,他拿了赤牒,一路逃往帝京,以为能在这皇朝京城里,重新开始人生,却没料到那一年天子崩,科举停考。 “哈哈哈哈!”想起过往,石履霜忍不住放声大笑。 仰头看着因他忽然大笑而有些错愕的冉重,他略住一住笑意,顿声:“我,不认。” “他不认。尽管人证、物证俱在,但石履霜就是不认罪。如今三司暂时决议裭去他官职,将他囚在廷狱,等候进一步审理。” 冉惊蛰觑着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疑似打盹的黑心上司,试探问道:“大人,对此,你没有话么?” 昙十三没回答,只问:“徒儿这话是帮谁问来着?”肯定不是为她自己。他这好徒儿跟石履霜没那么好交情。 “呃?唔。”冉惊蛰立在桌案一旁,不说话,半晌才又道:“下官以为,大人对那石履霜有知遇之恩,或许会关切——” “哈。”昙十三冷笑一声。“石履霜可没承我这份恩情。” 想当年,他明知石履霜冒名顶替,却还是放他入闱场考试,光这份情,石履霜就欠他;可惜人家不把他春官府当一回事,说不来就是不来,让他没面子是一回事,现在可能还会拖他一并下水……要人称黑心的昙十三出手相救,想都别想!更甭说,假使他看入眼的人只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就让御史台的人斗垮,算他看走了眼,根本也不值得他关切。 冉惊蛰原是替人问话来着,听此一言,她拧起眉。 “原来大人到现在还记恨着石履霜不肯入春官的事。当年你我不是已经讲好,放石履霜走,留我在春官府里作牛作马、任劳任怨绝不吭一声么?” 因此她就算被压着升不了官,当了多年府士,眼见着别人升官发财,她却连个边也沾不上,这些年来,还不是毫无怨言地为人作嫁? 当时她想,有石履霜在冬官府替小雪瞻前顾后,小雪仕途上会少些风风雨雨。石履霜这男人不是完全没有良心,起码,他对小雪是有份情的。 不然他不会在待选的最后三个月里选择进入公文署。这些事情,外人也许看不明白,但她却看清楚了。那岂是“用心良苦”四个字能言明的! 脸上的书缓缓滑落,露出昙去非一张似笑非笑、看不出年龄的俊颜。 左手接过那书搁在膝上,盯着他美丽倔强的徒儿看。 须臾,他难得以着严厉的语气道:“冉府士,你不必再说了。石履霜这事,我不会出手。” 眼看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楼塌了。 石履霜被押下狱,关在专门囚禁犯罪官员的廷狱里,独自一室,看不见天与日。 昔日同僚避他如蛇蝎,怕被牵累。 昔日同年装作不认识他,深怕沾染霉运,已到手的功名会一并被质疑有舞弊嫌疑。 唯一的叔父一家指控他杀人夺牒,假冒名分。他已是无家之人,倘若连石履霜这身份也被夺去,那么,他将连他是谁都不再肯定。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不是北夷之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名罪犯。 他不奢望纪缭绫会救他,那人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如今他已无价值,纪缭绫自是不会平白冒这风险。 而冬官府昔日上司尚在远地未归,即使归来,也只会想尽速摆脱他这烫手山芋吧! 那么,她呢? 他曾以为,即使世人都背弃了他,这世上还会有一个傻瓜肯相信他。 如今冉小雪那个傻瓜也已经清醒了,不再那么傻了么? 是总算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心吧! 一个月了,他被囚在廷狱里已经一个月。 皇朝刑律不兴刑求那套。冉重想治他,只要他咬牙不认,一时半刻也只能把他囚在这里,等着他意志消磨殆尽,自动认罪为止。 可惜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他固然违反了考纪,但他没有杀害堂弟。叔父霸占他父家产,如今还指控他杀人,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父也是皇朝子民,何以他不能是皇朝百姓? 这国家以落地为籍,倘若不能有他容身之地,那么,是这国家负他…… “履霜。” 石履霜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来人。囚室深黑,透过来人手上的火把,才有办法看清她面貌。 他愕然。“葛溯洄?” “不只我,孟荻也来了。”正是当年榜眼女相公孟荻。如今她在夏官府任职,虽是文弱女子,却是谋略能手。 “还有我呢。”高颉笑嘻嘻从后方探出脸来。“瞧,麟德二年登科的三鼎甲全到齐了!还是狱中相聚首,日后传出去会成为美谈吧。” “就你们三个?”石履霜不改傲气地问。瞧他们改换布衣,想是偷偷贿赂狱卒才进得来。话说回来,如果狱卒这么好贿赂,怎就没别的人来探监? “就我们三个,还不够么?”高颉笑问。“还是说,履霜想见谁,我替你找去。” 石履霜冷哼一声。“来这里不怕被我牵累?还是快走吧。” “是有点怕,”葛溯洄说:“然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孟荻接续道。“我们不会再来第二次,今日别后,石郎是生是死,都与我们无涉。” “我好奇的是……”高颉打岔问道:“履霜你真的字履霜么?” 他与同年同月同日、唯有时辰不同早晚的堂弟共用一个身份十余年,如果他不是石履霜,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尤其这些年来,他早已当自己就是石履霜了。 “别说废话,”葛溯洄瞪高颉一眼,随即道:“我们不能待太久,能力也有限。在我们能力之内;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履霜就开口吧!除非你想坐以待毙,那又另当别论。” 以过往对他的认识,葛溯洄相信石履霜不会要求他们做出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他一向有分寸。 石履霜想见冉小雪,可又不想在牢狱里见她。他已经一个月没沐浴,头发也没洗,全身脏臭得很,他不想在他最狼狈的时候见到她,不想老是被当成折翼的鹰,要她看顾照应。 要见,也是等他出去以后。 他斟酌着,道:“那就麻烦三位,替我传唱一首诗吧。” 孟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石履霜,“这诗可以助你脱困?” 石履霜说:“运气够好的话。”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看啦,眼前的黍米生长得多么茂盛!那初生的黍稷都长出了幼苗。我的步伐是如此缓慢,我的内心是如此不安。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心中的烦忧;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苦苦追求着什么!遥远的苍天啊,这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一名身穿华贵帝服的女孩站在花园里,摇头晃脑唱着诗。正是皇朝帝王宋麒麟。 “咦!麒麟开始读诗啦,是太师规定的功课?”年轻女子笑问。 “保保没听说么?”少帝麒麟年方十岁,她双眸灿如星,玩笑地道:“最近这首诗可流行着呢。” “哦?”太保有些怀疑。“这诗不能乱唱的,麒麟是从哪听来的?” 《黍离》是一首亡国诗,宫里头没有人敢唱吧! “宫里自然没人敢唱,”麒麟笑道:“我从民间听来的。” 太保挑起眉,作势转身要走。“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唱亡国诗?我告诉太傅,让他查办去。” “保保别!”麒麟赶紧拉住太保衣袖。“不必为这点小事惊动太傅。” “这可不是小事,麒麟。”太保难得严正地说:“你是皇朝帝王。帝京是天子脚下踩着的土地,在你脚下唱亡国诗,肯定别有目的。万一若是有人想借此颠覆朝廷——” “没那么严重啦,保保。”麒麟笑说:“顶多只是臣子在表明对我这君王的不满罢了,还不到颠覆朝廷那程度。” “哦?怎么说?” “我想了想,总觉得那石履霜该是在暗示我,如今他这处境,是我这帝王造成的。听说他因为出生时生于边界,依皇朝律,变成了无籍之人;而他入京科考时又被耽误一年,也是因为我这幼主即位,国家不安定的缘故。”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保说:“石履霜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他违律在先,麒麟不可同情他,否则日后科考人人冒名顶替,规矩茫然无存,国家会大乱的。” “也是。”麒麟摸摸脸,脸上还有一抹稚气。“可是乡试、州试不都是由他去考的么?严格来说,青州衙发给他的那份赤牒,原本就是他自己考来的呀,这样可以算是冒名顶替么?” 根据天官长的陈述,石履霜并没有杀人取牒,那石生是病死的;这事,御史台也已经知道了。 那冉小雪特地向朝廷告了假,远赴青州,找来当时为石生治病的大夫当证人,证明石履霜并未杀人夺牒,铁证如山,就连冉重也没话说。 这事难办,唯独难在她这君王身上。毕竟,以石履霜的情况,到底要不要当成欺君来办,恐怕还得由她这君王来认定。 虽说,她也不以为石履霜欺君就是。 他凭真才实学状元及第,靠的是实力,不是欺瞒。 她有点想就这么算了,放他一马吧;但保保说的也没错,有些规矩是不能破坏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沉吟好半响,麒麟负手身后,决定道:“今天午膳吃鱼好么,保保?” 太保笑应:“当然好。但是,石履霜呢?” “传旨下去,让那群还想困着人家的朝臣们赶快把这事做个了结。保保不是才提醒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么?既然如此,依皇朝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这是个好决定,陛下圣明。”一道醇厚男声忽自身后出现。 麒麟转过身去看着来人,小手先是握了握拳,随后露出一抹笑容道:“跟圣明无关,也许我只是想让太傅夸我呢。” ==独家制作== 麟德五年,石履霜以身份不实被革职功名,贬为庶人。 未以欺君论罪杀头,已是天大的恩惠。 他走出廷狱,京城百姓夹道围观,奚落之声不绝于耳。 六年前,他在这条长街上度过几乎绝望的一段日子。是冉小雪救了他。 六年后,他再度由天上被打回人间,同样无处可去;然而这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那样好运。 这桩弹劾案,三司会审三个月之久,这段日子里,冉小雪音讯全无,料想是知道他的事情后,发现遇人不淑,赶紧聪明地跑远了吧? 忍不住想起过去,在瑶州……那时他曾忍不住以为,也许他们之间会有希望……他曾犹豫过是否要对她吐露实情,然而又怕一旦事情揭露,会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彻底失去她…… 感觉天好黑,是入夜了么? 一阵天旋地转,石履霜因久被囚禁,体力终于不支,晕厥在地—— “快让开!”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个人说。 “快让开啊!他昏倒了。啊,别踩到他!不然我叫御史台弹劾你!” 仍是恍惚间,感觉他的身体被人腾空架起,再一瞬间,他的脸埋进一副柔软的胸怀中;然后,他坠进了无尽的黑暗,再也无法知觉。 “尉兰你来驾车,行么?” 纪尉兰手执缰绳,回头看着车厢里的好友,拧眉道:“不行也得行啊,可这次不能带去我家喔。我再不爱惜闺誉,怕就要找不到好对象了。”过去一定是因为太不爱惜名声,才会到现在还无良配。哪有不仕之女像她这么晚婚,年逾双十还未出嫁的,说出去会被人笑死。 闻言,冉小雪呛咳了声,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好友,她不是没有良配,只是一直碍于介意的年龄问题,怕被外人说是老少配,不想承认那段感情罢了。 然而眼前还是先解决履霜的问题要紧。想想,冉小雪决定道:“没关系,带他去旅栈好了。”只要付得出租金,能安置他就好,闲言闲语她从不放在心上。 “你爷爷那边——”倘若知道小雪开房间养男人,会暴怒吧? “不要紧,反正不归他养。” “如果以后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会杀了他的喔。”纪尉兰直言。有这么多人看见小雪带着他往旅店去,名声尽失,石履霜自当负起责任。 “唉,尉兰,快驾车吧!”冉小雪现在哪在意得了那么多,她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从前是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半梦半醒时,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为他拭汗的手蓦地停住,冉小雪看着石履霜发烫的脸庞,冰凉的小手抚过他额头、鼻梁,最后来到嘴唇。 这唇,曾吻过她,吻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么?”她喃喃低语,站起身,重新拧湿布巾,而后回到他身边继续替他擦脸。 “无妨。履霜不必担心,好好养足体力,然后醒过来吧。等你醒来我就走,绝不教你尴尬……”她自言自语着,没预料眼泪一颗颗滴在他胸口上,渗进了衣襟。 怕弄湿他衣服,她倏地别开脸,将眼泪眨去。“没想到关在房里也得留意风沙啊……” 第十章 三天后,石履霜悠悠转醒。他看着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场景。他缓缓起身,坐在床沿,梭巡了这僻静小室一圈,良久,方想起这是他头一天入京时租赁的旅栈客房。 客房位于阁楼,房间偏小却宁静,打开小窗,还能看见人来人往的大街。 他摸摸脸颊,脸上相当洁净,没有刮手的胡渣子,头发也直顺干净,全身上下闻不到廷狱里的气味。 原来,是梦么? 他走向窗口向外望,街景是一片繁荣景象,好似刚刚才发生过通天楼差点垮下的骇人景象,但不消时又恢复平静。 一张笑颜猛然窜入他心版底,他心口一震,对那名青衣少女一见钟情。 身上带着可以应考的赤牒逃离青州,怕被追查,在路上与人交换了衣服;没想到那人才隔天就在山里被老虎咬死了,面目全非的,可怜。他是后来辗转打听才知道这事的。然而这巧合却使得叔父以为他死了,不会再到京城来找他了。 他……自由了。 今后,他便是石履霜,货真价实的石履霜。他的人生,将从现在开始。 那么,刚刚那梦……他梦见自己当了官,仕途一帆风顺,却在中途遭人弹劾,被摘去官职,贬为庶民……而他心所恋慕的少女则远走而去…… 他拦不住她,不知为何葛溯洄突然出现在梦中,他急忙喊出声:“溯洄,别让她走!”拦住她、快拦住她……这一回若没拦住小雪,他会一辈子后悔…… 就差那么一步,就一步,他要登上天去,却先狠狠地摔下地来…… 自天摔下,该会痛的吧!可他为何感觉如此平静? 他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赤足稳稳踩在地面上,莫名地,笑了。 原来,不管飞得再高、再远,都还是想牢牢捉住自己的根啊……只是他所恋慕的女子如今已经飞远了,再不会回头了吧? 小雪…… 他不知道该是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耽误她,抑或为求之不得而懊恼。冉小雪于他,从来净会撕扯他的心—— “你起来啦!”房门忽被打开。 石履霜浑身一震,缓缓看向来人。 可不是纪家家主。 只见纪缭绫侧身而入,身后跟着一名仆从,他示意那仆从将手中一小叠衣物放到桌上,随后大方地坐在这客房里唯一一条长凳上,笑觊着石履霜道:“如何,这滋味?从云端坠地,很刺激吧?” 原来不是梦。不再自欺欺人,石履霜冷淡地看着纪缭绫。 “你说过会帮我处理掉那些麻烦事,我以为你会替我争取更多时间。”他都还没成为足以一手遮天的高官呢!半途坠地,真不知是好事抑或坏事? 纪缭绫哈哈一笑。“时间多寡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心里终究还保留着一点犹豫,否则何以甘愿令你自己走到这地步?石大人——现在又该称你石公子了。” 这人原来喜欢在人伤口上洒盐。石履霜瞪着他道:“堂堂纪氏家主是来落井下石的么?” “当然不。”纪缭绫笑指着桌上那叠衣物,解释道:“听说你穿不惯新衣,特地从你住处抢出来的。石公子这几年来的薪俸已全数充公,要抢出这几件衣衫,还真不容易咧。” 石履霜可算是被抄家了,虽然那仅是住处而已,算不上是个家,但总是他落脚处。御史台好样的,效率真好。 石履霜没看那些衣物,只问:“所以,纪公子特地来给履霜送衣物?”好个雪中送炭!他其实不怎么相信。 纪缭绫微微一笑。“不止,我还带了其它东西过来。”从怀袖中拿出一包碎银放在桌上,他颇好奇石履霜会露出什么表情。且不说话,他等他自问。 果然石履霜问了。“这是什么?” “一包碎银。”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接下来为期半年的伙食费。住宿的费用,小雪已先支付了,你可以安心住下。我可能忘了让你知道,这间旅栈日前已被纪某买下,那小姑娘临走前交代了,不许赶你走,钱若使完,尽管赊她的账,不能让你饿到、冷到,还要保障你生活愉快,天天笑容满面……要求真多,是不?身为纪氏旅栈的经营者,纪某自是应该做到宾至如归——” “她去哪里了?”石履霜只听进她“临走前”三个字,任凭纪缭绫如何调侃都不为所动。 纪缭绫端来桌上冷茶啜了一口,随即露出嫌弃的表情,吩咐仆从重沏一壶茶来,才笑道:“小姑娘还说了,别叫你喝冷茶,冷茶伤胃。” “小雪去了哪里?”石履霜眼眶泛红,恼问。 “她说她要去一个不会让你想到她的地方。她还说,要你放心,她不会做出让你尴尬的事,朋友间仗义输财是理所当然的事,要你千万别多心……” “混账!”发现纪缭绫根本不打算告诉他冉小雪下落,他扭头便往外走。不说,他自己找去! “履霜留步。”纪缭绫站起身来,挡站着房门口,笑眼盈盈觑着他。 也不拐弯抹角,他直言:“如今你不是官人,又无皇朝名籍,是无国无家之人,你连出个城都会被甲士拦下,你还能去哪里呢?小雪固然是只可爱的小灰鸽,可她一飞就能飞上千百里,如今你不过是只折了翼的老鹰,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石履霜倏地顿步,缓缓回过身来,双手紧握成拳,明白纪缭绫说的一点不错。 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前后无路,完全困死在这方圆之地里。 若他还能飞,他可以一飞冲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双翼遭折…… “另外,”纪缭绫唯恐天下不乱地又加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小鸽子要飞走时看起来一脸伤心,令我有点好奇。三天前她在这里照顾你时,履霜可曾说了什么话?” “我没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脑袋,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浮现脑海—— 梦里头,他似乎曾听到她的声音…… 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么? 等你醒来我就走,绝不教你尴尬…… 冉小雪到底是误会了什么呀? 发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纪缭绫不禁一叹。“我想你已经想起来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极私密的话语,你不必告诉我,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实你很想知道吧?” 纪缭绫是他看过最会装模作样的男人了。冉惊蛰到现在还拒绝他,冉小雪是冉惊蛰妹妹,血缘相近,两人之间许有共通之处,纪缭绫应该很想从小雪的种种反应去臆测冉惊蛰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愿与人分享,缭绫自是洗耳恭听。” “要我说出来,可以;但是得请纪公子为我做一件事。” “啧啧,还说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让啊。本来缭绫以为得使出激将法让履霜振作起来呢,但看来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两条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两条路。 第一条路,接受小雪供养,一辈子当个吃软饭的男人,偶尔怨恨一下自己悲惨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条路,眼下他是从云端摔下没错,但他还要想办法飞回去,当那傲视领土的苍鹰,守住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开始反击以前,”他目光灿然地看着纪缭绫说:“我要见小雪。她还没走远吧,让我见她。” “哦,你要见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的身份见她?”纪缭绫故意激他。 石履霜却笑了。“正因为如此,我非得见她一面不可。纪公子,有劳了。另外,我想我是在梦里头喊了别人的名字,教她听见了吧。” 纪缭绫轻啊一声。“这种蠢事缭绫倒是不曾做过。”可惊蛰还是不理会他…… “也许你可以试着做一次看看,女人心很难说得准的。”像他也老捉不稳小雪心里在想什么。 “言之成理。” 他足足等了三个月才等到她。 时令已是岁末,冉小雪结束外地的工程监造,才随同冬官长李长风赶回,正好来得及留在京城过年。 为官这几年,她东奔西走的,鲜少回京,甚至连续好些个年节时还滞留它乡,与家人分隔两地。这是当年尚未入冬官时,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收到尉兰托人捎来的信,说履霜想见她。 她却迟疑了,一再拖延时程,直到澄冬大人说:“今年回京城过个年吧。”这才不得不回来。 她很胆怯,她知道,三个月前决定离他远远的,也是因为一时胆怯的缘故。本来一直以为履霜是在意自己的,但……要是她弄错了呢?惊蛰总说她很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啊。 是不是人年岁越长,就越是缺乏勇气,越容易害怕? 她真怕自己误会了履霜心意,怕他喜欢的人不是她,怕自己这几年一厢情愿的心情会变成他的负担……那多令人尴尬! 怀抱着忐忑的心情,她上了旅栈小楼。 她已预付半年租金,就是怕履霜会没地方去;又担心他拒绝她的帮助,只好请缭绫大哥帮忙照应。 他人在京城,被裭去官职,以他天生傲气,不难想像在被弹劾后,他心里的苦闷。可国有国法,她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他生活安定,不必忧心无法在京城住下……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他为什么想见她,她连原因都不敢推敲…… 迟疑地推开他房门,已入夜,户内却仍一片深黑,没点烛。他人不在么? 摸索到桌边,正欲点燃烛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终于肯来了。” 石履霜不知何时站在冉小雪身后,关上门,手中火石划过,黑暗顿时隐去,微亮烛光照亮他冷峻的脸庞。 冉小雪转过身来,见他一双眸子灿然有神,没有半点颓然,她松了口气,安心了。 看来市井传闻是真的。 履霜正以个人之力挑战朝廷纲纪。 他卖字为生。数年官场生涯,不仅留下良好官声,甚至他字还与谷雨堂弟齐名,赢得“冉逸石庄”的评价。 石履霜写得一手好字,随便挥毫就能换取大笔财富——当初她怎么没想到?竟还拜托缭绫大哥转交微薄的伙食费给他……希望履霜别因此生气才好——偏他惜字如金,不肯多写,京城中多少豪贵捧金列队,就等着石履霜为他们写门联呢! 不仅如此,他还在旅栈里讲学;他学识丰富,见解独到精辟,许多文人士子慕名而来,就为向他请益。 如此石履霜,身在皇朝,却无皇朝名籍。 远近国家风闻此事,纷纷暗中遣人入京打听,大有“皇朝不要此人,我们要”的意味。 连君王为他特别开设恩科,准备让他以博学宏词身份再考一次进士。 而这骄傲的男子却说:“我无皇朝名籍,不能赴考。” 以此,圣旨又下,特赦石履霜,允他归籍皇朝,要赐给他一个身份。 但他并未因此接受,此举大大震撼了朝廷,不少人因此认为他狂妄至极,难以驾驭。只她为他欣喜骄傲。 “怎么,是太久没见了,不认得我了么?”见她傻傻地看着他,眸底波光如水般流动,他冷言道:“还是自觉有愧,说不出话来?” 她让他苦苦等候这么许久,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难道她不知道,他也会担心害怕,怕她久久不回……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啊。怕她不愿回他身边。 如今他已不是官了;他甚至什么也不是,没有名籍、没有身份,以孤身微薄力量妄想冲撞朝廷法制,人要笑他不自量力,他也还是得抗颜逆俗下去。 他想通了,与其坐以待毙,嗟叹这国家有负于他,不如起而力争,告诉全天下人,他石履霜可以决定自己前程,就算只为争一口气,也绝不放弃。 面对他的质问,冉小雪摇摇头,想开口,却不知该人何讲起。 半晌,她清清喉咙,像是要找回遗失的声音那样,小心翼翼地道:“嗯,我……你……” “结巴了?”石履霜冷眼觑她。“我不记得冉小雪讲话是这么支支吾吾的。你,真的是冉小雪么?” “我……唉,我是啊。”因为他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害她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好不好了。 “既然你开不了口,那么就由我来说吧。”石履霜拉开长条凳子,道:“坐。” 冉小雪讪讪坐下,看着他将一个有点眼熟的花布袋子丢到她面前桌上。 “这是……” “很眼熟?”石履霜冷淡一笑。“确实应该要眼熟的,这是三个月前你托纪缭绫送来给我的伙食费。” “啊?”果然。 “加上你陆续寄回来的,共有碎银二十两,你点算看看数字对不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依他所言,乖乖地点算了一回。 “是二十两没错。”这是她一年薪俸。原是想,他因被弹劾,薪俸全数被追回朝廷公库,怕他无法过活,本还想跟澄冬大人预借一点薪饷的…… 然而如今他大刺刺将银两扔在她面前,摆明了他一毛钱也没动用,这是在告诉她,她太瞧不起他了么? 也是。她那时太急了,没有想到如今他随便写幅字都能卖钱……说不定光一张废字稿的价值都超过二十两咧……实是习惯使然啊,太习惯养他了…… 忍不住垂下头,等候他的奚落。 孰料他却将手伸过来,将那钱袋收了回去。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既是要给我的,我自然没有不收下的道理。” “呃?” “然而,我也不是光收钱不办事的人。说吧,你要我拿什么来抵?” “咦?” 见她迟疑,他恼道:“今日不说清楚,我绝不放你离开。可别说你不求回报,也别说你只想要看我笑一笑,更别说你心里没有半丝不良念头,只单纯想资助落难的朋友。” “喔。”冉小雪搔搔头。她想说的都被他说完了,她还能说些什么? “要利钱么?你看见了,我没有。”就是有也不拿出来,要她利上滚利。 “嗯。”她也没想过要算他利钱,本来就是给他花用的,又不是经营钱庄。 “要名嘛,你很清楚,我也没有。”现在他这名字,还是跟别人借来的,甭说要给人了。 “而你甚至趁我无法反对时,让我一欠再欠。”石履霜观着她面容道:“你居然瞒着我到处去向别人下跪!说说看,在我被弹劾期间,你都跪了哪些人?”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不高兴,小雪有点害怕,答不出口。 他又道:“你跪了天、跪了地,春秋夏冬各部哪个主事者不曾让你跪过?你真以为随便跪跪,那些人就会扶我一把么?傻!国有国法,我赴考身份有问题,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是跪了君王,也仍是帮不了我,只是让我欠你更多人情而已。” 事后听人说起那段日子里,小雪为他四处奔走,甚至下跪求情时,他心都快绞起来了。这傻子、这傻子…… “我没有到处下跪,你莫听人乱说。”冉小雪连忙澄清,怕履霜以为她是故意让他欠她人情。 这太夸张了,到底是谁乱传的?她真的没有见人就跪,顶多就是跪跪陛下而已……臣子谒见君王陈情,不都得下跪的么? “哦,那高颉告诉我,你拜托他到廷狱来探视我,也是他乱说的喽?”难怪当时孟荻会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来也是因为小雪。 “啊,他这么告诉你的么?”小雪急切说道:“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当时我急着去青州——总之,我也没想到高颉会找葛溯洄她们一起去廷狱……”越描越黑,冉小雪急了,不希望石履霜以为她在讨人情债。 “看来我不仅在财务上欠了你,还外加不少人情啊。”石履霜咬着牙说。“这叫我该怎么还,才能还得清清楚楚呢?” 越是不想他这么想,没想到他还是往那里头想去! 冉小雪颓丧地叹了口气。 至此,总算推敲出石履霜之所以要见她的原因了。 是因为不想欠她人情债吧!以他不喜欠人的性情,他应是想做个了结。 所以,果然是她误会了么? 也是。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说喜欢她,是因为本来就没有那样的心情吧。真是……误会大了。 正想说他不必还,是她自己甘愿做的,哪有要人偿还的道理。 但石履霜却十分坚持。“别说你不要我还,欠你的,我一定会还得清清楚楚。” “……那,好吧,履霜想怎么还?”冉小雪让步了。 既然他只是想还人情,就让他还吧!让他心里没有旁碍,不必时时惦着欠她人情的事。 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么还,她都收下,照单全收。 若是他想写一幅字送她,她也会喜欢的。 “我无名无利,你说呢?” “你可以给我一幅字。”她建议道。 “不行。” “咦!为什么?” “我随便一幅字都有百两价值,抵你二十两连同这旅店房租以及以往的伙食费用加人情,怎么划算!” “哎,履霜说的是,确实不划算。”她附和道。 虽然有点矛盾,倘若他卖一幅字就能赚得百两,想还她利钱,应是轻而易举。想必是他天生傲骨,不愿以文来还债吧! “所以,我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可以偿还。”他一脸扼腕地道。 “……不论履霜你想怎么还,都可以的。”就是不还也无妨啊。 “你意思是,就算我拿自己来抵债,也可以么?” “呃?”她眨眨眼,怀疑自己若不是听错,再不就是又误会了。事涉石履霜时,她似乎经常误会啊。履霜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悲愤地,石履霜瞅着她道:“有恩必报是我原则。履霜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所以,以合理的原则来算,一个晚上不宜超过七次,每个月应该比照旬休,每十日休息一日,倘若额外夜值,应该加给津贴,这些条件若然你也同意,那么,我就这样还吧。” 听他说罢,冉小雪已整个惊呆住。 石履霜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道:“石履霜以身相许,冉大人可愿接受?” 再听他这话,冉小雪不仅呆住,甚至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抹抹嘴,又揉揉眼,嘴里念念有词起来:“你在作梦,你必定是在作梦……履霜不可能真是他字面上那种意思,一定是你自己饱暖思淫欲,才会把人家的话听作你无耻心声……原来你满脑子都在想着把他扑倒这种事,冉小雪你太可耻……” 石履霜发现她用第三人的角度在拼命说服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然而一颗悬在天上、悬了三个月的心,此时总算稳当了。 多了份戏弄的好心情,他故意睨她一眼,道:“原来冉大人经常想着要扑倒履霜啊?” “没有没有!没有经常,只是偶尔而已……”话说出口,冉小雪脸一红,这才顿悟履霜是在戏弄她。“唉,你你你……你……”被那幽深莫测的眼神给逼急了,小雪忍不住大喊:“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石履霜噙起美唇。“因为,有一天我作了个梦。” “而你要告诉我你作了什么梦?”小雪眨了眨眼,觉得现在这情况比较像是她在作梦。 “正是。”他直直看着她道:“我梦见葛溯洄。” 见她眼神瞬间转为黯淡,他心情大好,又道:“我梦见我请她拦住你,好让你不能离开我。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梦。” 冉小雪诧然无语,又听见他说:“我一定要见你,还因为我想确定一件事。可现在不必了,我已知道答案。” “……履霜原想确定什么?”她手心不自觉按上胸口,似想抚平紊乱的心跳。 “我原想知道,倘若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朝廷命官,不是石履霜,甚至不是一个有名有籍的人,如此,我所恋慕的姑娘还会将我放在她心上么?” 冉小雪陡然一震,怔怔看着他,本想回答,若是她,心里一定不曾将他放开过的……然而他说他已有答案了。 他的答案是…… “我试过了,小雪。”他素来冷淡的眸子晕染着一缕情意。“我试过要离你远一点,可不管离你再远,都远不够让我斩断对你的思念。我原想过倘若有一天我跌进谷底,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届时我还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么?”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如今我确实跌回谷底了。小雪,我不是个值得你费心的人。你太善良,而我满腹尽是算计;可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思,唯一算不到的也就只有你……我竟无法不思念你。” 一个人怎能同时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这男人何其矛盾! 冉小雪没打断石履霜的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也罢。既然是放不开了,那么就紧紧捉住吧!我是这么想的,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足以匹配得上的你的人,如此,小雪愿意等我么?” 冉小雪专注地看着他,直率道:“我不愿意。” 不待他失望,她已跨步上前投身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眼波流转如萤。 “履霜,我们平时已是聚少离多,即使是可期的未来,我也不愿再等待。你若坚持以身相许,我自是要定了。” 她要他……她说她要定他了! 悬在身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身后,下一瞬间,抱紧她,却仍要再问一句:“就算现在的我只是残羹肉末,也接受?” 她仰起脸看着他,眨了眨眼,无比认真地问了一句:“一夜七次的肉末?”会不会太强大了…… 见她一脸认真,石履霜忍不住失笑。 他将她脸压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控制不住的潮红。 无法斥责她想歪了,因为他本来的意思就是…… 红红脸蛋闷在他怀里,小嘴儿还要道:“履霜,就是六次也很多了……”她不贪心,不至于压榨他若此…… 就不信她真的懂!石履霜收紧手臂。 见他不答话,冉小雪体贴地道:“其实次数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 既然不懂,就别质疑别人能耐!他恼道:“说好七次就是七次!”不用给折扣。 “啊……”双眸无辜地瞅着他,意外发现他耳朵好红。 石履霜难掩赧色,倏地推开她,可她才一离开,他顿觉空虚,立刻又将她捉回身前,用力抱住,不再放开。 这别扭男子……简直……可爱至极。冉小雪傻傻看着他,忽地咯声笑了。 “你笑什么?” “唔……我只是想到,所谓七次,是指履霜主动七次后,再换我主动七次——咦?蜡烛……”蜡烛怎突然灭了? 石履霜捻熄烛火,好藏住自己的烧红的面色。他俯下脸,感觉两人气息逐渐相通。“冉小雪,你这么会算,要不,先算算这个吧。” 吻住思念女子,今夜,由他主动的第一次,长夜未央…… --------------------------------------- 旅栈座落在大街旁,一入城就看得见悬在檐侧的醒目揽客旗帜;由于地理位置佳,前来投宿的住客与过路的食客始终络绎不绝。 莫怪纪氏会把这老旧旅栈买下,倘若将这旅栈重新装修,将生意做大,沿街的店铺也会因为旅栈住客增多而互蒙其利吧。 果然,放眼望去,旅栈两旁也都有纪氏的店铺子。看来缭绫大哥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走进旅栈里时,中堂里正有一场激烈的论辩。 她顿住脚步,站在人群外倾听—— “要我说,老天官要告老还乡是一回事,娄太傅若要入主天官,还须得名正书顺哪。”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犹带着些许稚气的女声反驳:“听兄台此言,似乎对娄太傅颇有微词。天官乃六部之首,当年新帝即位之初,各府谁也不服谁,老天官当时是因为幼主即位,朝纲不振,才勉强继续留任冢宰之位;但这几年来,国家日渐稳定,老天官既因年老致事,是再也留不住他了,往后自得由朝中才德兼备的人来统领群臣。私以为娄太傅不仅用心教导君王,为人又甚是公正宽容,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天官长呢?” 冉小雪久在外州,对于朝中大事不熟悉;但听得此言,大抵知道是针对前些日子老天官递表辞官后,天官府人事上的变动而有所议论。 本来六部选人,都是各依该名官员的专才而定。 像她什么都不会,就会一点建筑方面的皮毛,因此冬官长才让她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来也随他看了不少各地的工事……话说回来,倘若要地官府的人去天官府,或是秋官府的人去春官府,除非是罕见的通才,否则可能会造成人才不能尽其用的情况。因此天官府首长的位置,势必不好由其它各府的首长补上,那么只能自内部,或者自馆职的众学士里遴选了。 天官冢宰以下,设有卿职,职二品。 如今天官府吏部卿仍是当年提携过她的乐采大人,由他晋职,或许可以暂时解决天官悬位的燃眉之急;然而听说乐采认为他的才能不足以统领群臣,坚持不受,因此把首长的悬缺丢到朝议上,交由群臣共议。众臣这才推出了身为三公之首的娄太傅。 娄欢身为帝师,德高望重,又是当年先帝认可的辅政之才;但太傅一职属宫内臣,由帝王内臣来统领外臣是否恰当,小雪也说不清,只知道有些反对的声音就是了。 说来惭愧,身为朝廷官员,却对朝廷的局势这么没概念,好在她只是个小小府士,这种动脑事情很少由她来做,通常她都是出力比动脑多…… 带来的食物都快冷掉了。 忍不住踮起足尖张望,没瞧见履霜,想是还没下楼来;又往正论辩的人群望去,不意看见那名姑娘的侧影,竟还是个才十来岁的男装小姑娘! 果然才这么想,那华服男子已笑道:“小姑娘才多大年纪,懂得什么朝政?” 冉小雪忍不住咋舌,就听那小姑娘回说:“笑话!我朝科举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设置最低年限,历来年少及第的进士不知凡几,兄台倘若说不赢我,也不必拿年纪来瞧轻人!”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教人反驳不得。于是众人的议题又回到一开始,针对娄太傅是否应该入主天官一事上,兀自争论不休。 冉小雪又听了半晌,正想着要怎么绕过众人,悄悄溜到他房里去,那厢却辩得更激动了;但因论辩许久都没能说服对方,是以众人纷纷起哄:“何不请履霜先生下来,他必有慧见!” 冉小雪脚步微顿,吐吐舌,又走回原地。不想被人看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去敲男人房门,她不怕羞,却怕履霜名声因她而扫地。 无奈地,找了张椅子靠桌边坐下。 果然不久之后,就见石履霜被人从阁楼请下来。 他原本正等着小雪来,但等过了约定时间还没见她人影,就知道有事耽搁了。 她难得能留在京中过年,两人相聚时日屈指可数,他实在不想在这时节将宝贵时间分给别人用。 虽说在旅栈讲学、议论朝政是由他起头的,但如今聚在这里的人良莠不齐,是以非有特殊论题,他已鲜少参与议论。 这次会被请下楼,纯粹是想顺便看看冉小雪到了没有。 果然,才走下楼阶,就见她坐在中堂角落,正无奈地瞪着食篮看,像是怕食物冷了。他微扬起唇,决定速战速决,于是迎向人群,在瞧见那名男装小姑娘时,不由得挑了眉,随即加入众人的论辩。 很快的,捉到重点后,石履霜直言道:“这有何好争论的?依石某所见,两边所言都无甚价值。”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色胀红,十分激动。“履霜先生好狂妄,难道你不忧心家国大事么?还是说,先生因为没有名籍,便不把我皇朝放在心上了?” 那小姑娘也疑惑道:“众人皆说石履霜见识卓绝,远非寻常人可以相媲,原来竟是夸大之词。” 冉小雪看着已经不再冒烟的小烤鸡,犹豫着是否先偷吃一口。 石履霜眼尖瞥见她摇摇头放弃偷食,方冷然一笑。 “的确,一个无籍之人在民间大肆议论这国家前程,要不被视为狂妄也难。” 他不提朝廷早放出风声,只要他点个头,就会给他身份与官职,而是就事论事道:“好在石某狂妄已非一朝一夕,姑且就来谈谈如今朝廷是如何选臣的吧!在场诸位都应知道,朝廷六府官员皆由各部正副首长亲自遴选得来,表现良好的官员可以逐步升迁,或者透过三年一次的制举考试改迁各府。 唯有宫内翰林学士是清望官,大多由身家清白的能文之士担任官职,冉氏谷雨即是一例。当年吏部卿乐采便是宫内学士,由先帝钦点入天官府担任卿职迄今;换言之,六府正副首长的遴选即使必须透过朝臣共议,最终仍须得到君王认可方能入府。在座不是正谈论着,娄太傅是否适合入主天官一事么?石某之所以胆敢大放厥词,不过是认为此事关键不在太傅,而在君王。” 此话一出,提醒了众人一件比娄欢适任与否更重要的事。确实,君王才是此事的关键。 石履霜眼神逐一扫过众人,轻描淡写道:“若依我见,当今君王太过年幼,凡事由三公代决,新君即位五年来并没有特殊建树,勉勉强强算是不过不失。然而君王心性未定,易受他人影响,偶有曾做出扰乱朝纲之事,使所下圣旨形同儿戏;是故,以娄太傅之才入主天官虽是理想,但因君王之故,必有人质疑是否娄太傅逼使君王同意,以此难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讥。 即使娄太傅并未真有如此行径,但民议既起,又难道不该归咎于君王么?倘若君王有足够能力统御群臣,使众臣心悦诚服,又哪里会有如此声浪?是以履霜认为,今日诸位与其议论娄太傅适任与否,不若议论君王适任与否。” 他字字铿锵有力,众人无不寂然倾听,就连冉小雪也不再关注食物,留意起他的话来,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是啊,民间固然传出了一些质疑娄太傅专权宫廷的声音,但谁敢说得像他这样明白!要是传进君王耳里,若当今君王不能容许他人议论,岂不要惹来祸患? 冉小雪眼神瞥向那因身量不如人、即使因为惧高而微微颤抖也要站在长凳上以便睥睨众人的小姑娘,只见她抿了抿唇,瞠目道:“原来先生对当今君王的评价如此之低啊,怪不得你至今不愿接受圣上旨意,归籍我朝。” 石履霜微扬起堪称美丽的唇瓣,深潭似的黑眸直对上小姑娘金色双眸,轻声回应:“并非如此。” “哦?”男装小姑娘微怔。 “履霜生而无籍,此生最希冀之事,自是能有一个归属之地。” 他美目流转,看向一旁的冉小雪,两人视线交会之际,他顿生一种感觉,这世上即使众人皆误解他,也还有一个冉小雪懂他心思。他继续道:“然而,君王旨意出于一时怜悯,缺乏法理依据,即使今日履霜受旨得到名籍,短时间内也许能博得君王爱才、履霜甚幸的美名;但普天之下如我石履霜者,还有千千万万人,只因为法理上的不允许,生为皇朝人,却无皇朝名籍,难道他们不会质疑何以君王独厚履霜,却不体恤他们?” 他回过头来,俊目重新对上那金色双眸,严正道:“与其一时宽赦,莫若重新修订归籍之法。皇朝开国已有百年,世易时移,当年所订法制早需要重新检视。一个国家若要强盛,莫若兼容并蓄、广纳万民。履霜不愿接受君王旨意,理由在此。我爱名,即使要归籍某个国家,也必得名正、言顺。” 半晌,那小姑娘回应道:“朕……正该如此,我知道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道:“小姑娘又知道什么了?” 那金眸无比认真。“我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也知道新任天官长之位非娄太傅莫属,不是他的话,任谁都无法教我心服口服。我还知道……”她垂低下头,低声说:“我……原来当今君王在百姓心中评价甚低……看来她想成为一个明君,今生恐怕无望矣……” “也不是完全无望。”那清朗之声突然说道。 众人看向石履霜,只见这青年一身傲骨,倨傲地笑了笑,引述远东古国大儒之言道:“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小姑娘眨了眨眼。“何解?” 石履霜解释:“三十年为一世,假使有王者现身治世,必定要等上三十年才能见到她所施行的仁政开花结果。”看着小姑娘,他微哂,忽问:“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小姑娘忽被问起年龄,直觉答道:“呃,过了年,就要十一了。” 石履霜故作一脸诧异状。“原来小姑娘与当今天子同龄呢!” 小姑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觉得这石履霜似乎有一点爱作戏,可是又忍不住听他说道:“皇朝帝王麒麟六岁即位,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为的君王,得等她执政三十年,也就是她三十六岁以后,才能得知答案。” 他环视众人,又道:“届时,在座诸位,包括我石履霜皆已垂垂老矣。如遇仁君,得以安享天年,正是皇民之幸。” 这番话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远目起来,不禁想像起,再过二、三十年后,这个由女性君王所统治的国家会变成怎生一番面貌。 那一天,在旅栈的论辩和平地结束了。 众人只知,后来…… 朝廷群臣连夜修订归籍新法,准备让许多像石履霜这样因为出生地不隶属皇朝国土而失去入籍资格的百姓,有机会成为皇朝子民,享有相同的权利与义务。却不知种种改变都只为他石履霜哪…… 是夜,这名小姑娘回到宫中,俨然是君王麒麟,她唤来掌玺官:“玉印,传朕旨意……” “不知陛下欲传何旨?”少年玉印捧印现身。 “跟朝臣们说,倘若年底还修不出新法,让石履霜名正言顺归籍我皇朝,大伙儿就统统来宫里陪朕过年吧。” 为此,石履霜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两耳总是发痒。 原来当各府官员没日没夜地为他重修“归籍法”时,他正惬意地与心所恋慕的姑娘日日相伴咧。 也难怪众朝臣会频频咒他了。 该死的石履霜!有够难搞。 同时间,还有一个人也经常耳朵发痒。这个人是御史台的冉台主。 只因若非他多事弹劾石履霜,又怎会让事情演变到这地步,害得大家必须一起来善后。 该死的冉重!非得把私人恩怨拉到台面上来演出么? 然而,骂归骂,半个月后,赶在年节之前,皇朝新修归籍法出元正日朝会上,君王麒麟在新任天官长兼帝王太傅娄欢的陪同下,正式颁行新法。 麟德六年春,史官圈选了这一年发生的两件历史大事。 其一是归籍修订颁行之后,石履霜以皇朝之民的身份赶考博学宏词进士,受到各部朝臣集体刁难,由朝廷三公九卿共同命题会考,结果仍让此人脱颖而出,二度选入冬官府,此后他官晋三级,成为职三品的上大夫。 其二则是娄太傅入主天官府,成为新君麒麟帝的第二位宰相。但史官对此记载特别以小字注记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当世不知该作何解。 一世之后,天下太平,方有时人得出如下解释:娄太傅以帝师之尊入主天官,统领群臣共治皇朝,是万民之幸,故称喜。 然而娄太傅在数年后弃帝师之位,入主东宫成为帝王夫婿,以端正君王男风癖好,则使万民同泣,泣其舍身取义,故曰忧。 史作此解,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第十一章 再三年后—— 冬官府内因冬官长李长风辞官归隐而纷扰不休。 不为其它,就为继李长风之后,谁该成为冬官首长议论纷纷。 早在年前升任工部卿的石履霜趁着李长风经年不在府内,趁机排除异己,整个冬官府几乎以他为马首,人人皆以为接替李长风继任冬官长一职的人,非石履霜莫属,对他极之阿谀奉承,就盼着往后能够得他提携,鸡犬升天。 是以当朝廷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而惊吓之后,则是忿忿不平。不完全是为石履霜,更多是为了自己。 下大夫盛璟语气激动道:“真不知凭什么!在冬官府这么多年来,连一级官阶也不曾晋升过,到昨日以前还是一名府士的人,哪里有资格成为新任的冬官长!” 其他官员们也颇觉不公地道:“可不是!就算是超级晋升好了,可冉小雪是由九品府上直接晋级为一品大司空,这也跳太快了吧!当中一定有问题。” “谁不知道冉氏在朝中势力庞大,又深得皇家信任,必是因为如此才能超级晋升的吧!且不说那春官府冉惊蛰不久前才当上春官长,有礼部卿昙去非为她背书,能力自是不在话下。但这冉小雪究竟是凭什么?实是令人疑惑啊。” 顺着这话头,人们开始联想到—— “澄冬大人鳏居已久,冉小雪经年跟在他身边……会不会……两人之间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现下才能由她出线?”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刚下朝回来的石履霜正好走进厅署里。 听见众人以着难以入耳的言语侮辱刚被宣布为新任冬官长的冉小雪时,他双眸一瞬,故意将桌上笔砚、公文扫落在地,府内顿时发出砰然巨响。 众人闻声,回头见到一身黑袍的石工部面色不豫,心里不由得微微发寒。 料想是原该到手的首长之位被人抢走,正在发脾气吧! 今日入朝时,君王在群臣面前宣布冉小雪继任为冬官长,赐字澜冬,同样在朝臣之列的石工部必定错愕到了极点。 毕竟冉小雪是御史台冉重的亲孙女,人人皆知御史台与石履霜互相看不顺眼,双方斗法多年,还曾经将他整死过一回,亏他身怀九命,这才得以回到官场。 此后石履霜官途顺遂,年年晋级,如今坐上工部卿之位,只差一步就要成为冬官首长了,万万没想到嘴上肉会被仇家孙女抢走,铁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吧! 更别提,当年冉小雪误以公文传情一事,足以证明此女在感情上十分轻浮,石履霜更因曾被冉小雪痴恋过,至今仍是他人口中话柄。 如今冉小雪若果一跃千里,成为他的上司,往后少不得要受她骚扰,以他天生倨傲,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瞧,不是才一下朝回来就将桌上杂物全给扫落在地……这有着一颗霜心的男人过去从来不曾在人前表露过明显情绪的…… 反应快一点的官员已挪步到石履霜跟前,正是盛璟,他奉承道:“副长息怒,下官以为这其中必有误会,待我们联名上书给陛下,问明原委。” 其他慢一步的官员也不约而同道:“是啊,在我们心中,唯有副长有资格接掌冬官啊。” 石履霜眼神极为冰冷,他咬咬牙,冷笑道:“诸位当真以为如此?” “可不是!”在场官员纷纷表明心迹,誓言效忠石履霜。“那冉小雪有何本事可以坐上冬官之位?由她当冬官长,我们可不服——” “哈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晚石履霜一步走进冬官府的冉小雪听见众人评论,忍不住觉得羞愧起来。 她确实不比履霜有才,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指为新一任的大司空,接替澄冬大人的位置。 先前被传唤进宫里时,看见众人因为这道人事命令而纷纷对石履霜投以异样的眼神,她就知道大事不好。 坐上冬官长之位,一直是履霜的心愿啊。 若非圣旨已下,无法抗命,她是万万不会接下这个职位的。 感觉很像抢了他的位置。 果然,大火由宫里延烧到冬官府来了。 面对众人质疑,冉小雪也不禁感到为难,尤其听见履霜当着众人面前说道:“冉小雪有何本事?确实……让我们来问问她本人吧。” 石履霜微眯起眸,双袖负在身后,遥遥看着站在门口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冉府士,哦,不,该唤你冬官长……或者澜冬大人了。在场诸位皆不知大人有何本领,可否请大人赐教?” 受此一问,冉小雪十分困窘,微恼地看着心爱男人,很想说她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教他这个卓绝天下的男子喜欢上她。 可众目睽睽之下,这话她实在不好说出口,只得答说:“石大人何必如此相逼?或许……我只是运气比较好……” “运气?确实。”石履霜微点头,语气有些嘲弄地道:“履霜是不若大人来得好运。然而能被澄冬大人认可,又获得娄相与陛下的同意,钦点为新任冬官,想冉大人定有过人之处,还请大人赐教,也好教下官一干人等心服口服。” 履霜,你这是在气我最近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写信给你么? 这也没办法。澄冬大人身体微恙,为了不让工事延误,她将所有工作都揽来做,还要分神留意澄冬大人的健康状况,忙到几乎没时间睡觉,哪里有办法写信。好不容易先劝着他回京养病,哪里知道他忽然就辞了官。 被圣旨召回,才刚赶回京城的她,根本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啊。 眼下突然面对自己莫名其妙地抢了属于他的职位,她也很是无奈。 冉小雪咬了咬唇,眼眶几乎泛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疲惫。 为了在陛下规定的期限内赶回京,连着几天,她日夜奔波……然而眼前种种又令人烦心不已。 更不用说他冷漠的表情,几乎使她泫然欲泣……先是一直以来照顾着她的澄冬大人辞官;后又是她继任大司空之位,推都不能推;再是他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好冷漠…… 问她长年在外想不想念他?当然想! 久久才见面一次的,她只想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耳鬓厮磨,将他冰冷的唇吻热,一次次地倾诉无尽思念啊…… 眼见她身形微颤,如风中花摇摇欲坠,石履霜却仍狠着心逼问:“既然已是皇命加身的一府首长,倘若没有一点本事,怎能服众?” 他略顿一顿,又道:“还请冉大人万勿谦虚,赐教吧!别再当自己是个小小府上,苟且度日了。” 闻言,冉小雪红着眼睛,苦笑。“既然石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看吧。” 她环视周遭,在看见一组结构颇为复杂的台阁木造模型时,干涩的双眼微微一亮。她走向搁在大桌上的木模,道:“这是宫里即将兴建的藏书楼模造吧?” 当今天子爱书,皇朝书市又日渐蓬勃,流通的书籍多不胜数,为了收藏更多图书,宫里已选地准备兴建新的藏书楼,这工务当然由冬官府来负责。 “正是。”石履霜道:“此乃依据匠人们绘出的蓝图所制作的模造,我记得,这工事是由中大夫所负责的吧?” 冬官府中大夫陆新芝赶紧跳出来道:“确实是由下官所负责的。” 冉小雪瞅了石履霜一眼,只见他回以冷淡的眼神。抿了抿嘴,她转身道:“身为冬官府的一员,小雪自觉惭愧不若各位大人有本领,然而我追随澄冬大人在外多年,耳濡目染不多少有长进。在很多方面,我是绝对比不上各位的,唯独这事……” 没发觉心爱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已非原先的冰冷,在那灼热目光下,冉小雪走近有半个人高的木造模型,手指轻触飞檐,清声问:“各位之中,可有谁能取走其中一根梁柱,便立即能使这模造倒塌的么?” 这模造完全仿造书楼制成,不使用任何钉子,全由实木制成,每一根木头梁柱都卡死在固定的位置上,其中有一根梁负起支撑所有梁柱的核心,只要取走这根梁,书楼就会轰然坍塌。 等候久久,众人不语,无人可以办到她的要求。 这些冬官府的官员,虽说执掌国家各种工事,但多是文才子出身,哪里曾像她一般,哪里有人盖房子、搭桥梁、修园林,就往哪里看热闹去。 看着匠人搭建各式建筑,久而久之,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建筑物的蓝图来。 这几年她跟着李长风在各地监造各类工程,与匠人接触更为频繁。 倘若给她一条河堤,她能从蚁穴位置看出河堤哪里有溃堤凶险,需要赶紧修补;倘若给她一片山陵筑室,她会依着山势蜿蜒,打造出最适合地形环境的居室。 她这双手,已不若闺中女子来得细嫩,有些风霜的痕迹,掌心还长了茧。要她握笔为文,她自知不如人;所以她不适合在其它官府任官,冬官府便是最适合她的容身之地。 为此,她始终感谢李长风当年将她引入冬官,使她能在自己做来得心应手的领域里,没有束缚地做自己能做的事。 又耐心等候了好半晌,冉小雪这才说道:“倘若无人可以做到,那么,就我来吧。” 说着,她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伸手取出其中一根充当梁柱的小圆木,书楼模造果然开始震颤起来,摇摇欲坠,她赶紧再将那梁精准地放回原位,书楼这才恢复原状。 “这梁位于施力中心点,不能动,其它的倒是无伤大雅。”说着,取走边缘另一根小圆木,她回身过来,将那根圆木递给心爱男人,探问:“如此,我可够格?” 接下那圆木,留恋她指尖温度,石履霜微抑着情感道:“澜冬大人果然有过人之处,下官心悦诚服。” 冉小雪失笑。他哪里是嫉妒她,他根本……是在为她鸣不平吧! 哎,为何此刻是在冬官府里,她好想、好想抱住他呀! 看出她眼底想望,握紧手中圆木,没预料力道过大,圆木断折为二。 石履霜低头瞧了手上断木一眼,唇上浮起一抹引人遐思的浅笑。 他想起几日前,李长风回京时邀他晤谈…… --------------------------------------- 当时,那人笑道:“履霜已是工部卿了,眼下在冬官府下,就只剩下我挡着你的路了吧。” “既知如此,大人怎么还不肯让出位置,甘愿拖着病体四处奔波呢?” 李长风闻言大笑,他一笑就咳,一咳起来胸腔便痛极。抚着心口,他瞅着青年道:“履霜会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石履霜只是挑眉。“你让她连着几年都不能升迁,这种做法跟那昙去非有何两样?”冉惊蛰因为昙去飞的原因,也在春官府当了多年低阶府士,不久前才熬出头,一飞冲天,当上了春官府首长,君王赐字檀春。 “我跟十三郎当然不一样。”李长风笑言:“他抑着他家那位是为了磨练她,而我抑着我们家这位,理由是什么,难道履霜会不明白?” 石履霜哼声。“大人不就是想看履霜陷入两难?” “不是很有趣么?”李长风笑说:“明知她有不世之才——尽管是世人不看在眼底的才华,但履霜是识才惜才之人,倘若小雪当上冬官之长,身为副座的你,日日看着自己恋慕的姑娘坐在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心里挣扎着是要以下犯上将她扑倒呢,抑或要将她拉下来,吃干抹净后取而代之……”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石履霜以手揉着额际。“大人怎不跟昙去非结拜当兄弟?”这两人根本同是变态!他严正宣告:“当年冉小雪写给我的书信会误以公文传递入京,想是大人所为吧?我与小雪的事,不劳大人费心。” “原来履霜知道啊,哈……”受人一瞪,他笑。“好好,不费心,不过可否再给个建议?”不待拒绝,李长风已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姑娘家的青春可是很宝贵的。” “履霜的青春又何尝不宝贵?”石履霜冷淡一笑。自然,他就是将花折来,连同枝叶一起吞进肚子里,也不会泄漏半句口风的。想起另一事,他转了话题道:“既然大人已决定辞官,那么,履霜可以开始着手清理冬官府里的陈年旧帐了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知会。 冬官府是为朝廷监造各地工事的官署,官员长期奉派外州治事,极易贪渎舞弊。李长风自数年前染病不愈,没有足够心力管理府内人事,只好改去培养未来接班人。如今总算是八年有成啊。 闻言,李长风首肯。“可以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看履霜意思办吧。” “自当如此。” “可履霜此举,算不算是排除异己民,吸纳势力?”名声会很难听喔。 “大人第一天认识我?我石履霜是那种怕人在背后说难听话的人么?” 李长风却想:应该说,这位年轻人根本就是会排除异己、吸纳势力的那种适合官场上生存的狠角色吧!既是真实有据的事,又哪里在乎他人想法呢。 ----------------------------------------- ……注意力回到眼前冉小雪这朵他想攀折的花儿来,石履霜扬起唇,将其中一半断折的木枝递给她,以着坚定而耐人寻思的语气道:“饶是大人有不为世人知的才能,冬官长这位置,澜冬大人可得坐稳些,否则有朝一日若被拉下,可别怪下官没有提醒过大人。” 冉小雪清楚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炽热情感,虽然想说“欢迎将她拉下官位扑倒在地吃干抹净”,但怕损他名声,只好道:“那……往后还请石工部多指教了。” 这原是情意绵绵的一席话,却教旁人误读为官场上明争暗斗的隐藏对白。 石履霜又想起当时李长风问他:“履霜想看看,小鸽子能飞多远么?” 他想的。他想看眼前这名他所恋慕的姑娘究竟能飞多高、飞多远,只要别忘记回到他身边来…… 如果他是苍鹰她是鸽,那么他这鹰愿展开双翅,在他能力所及的领域里,守护她自在去飞。 麟德十三年正月,天冷大雪,京城旅栈小阁楼内—— 起初,他的唇有些冰冷,但待她缓缓吻上后,会逐渐转为温暖,而后天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慢热——他哪里慢热了?他根本就是块打火石! 还没使用之前是冷冰冰的一块石头,一点燃起火引……她引火自焚啦! 上身衣衫伴随着亲吻,一件件被告褪去,蓦地胸口一凉,未及遮掩,他灼热唇瓣已贴上敏感肌肤,对雪颈又吮又啃,一路掠夺,直至柔软起伏的胸前。 她忍不住轻叫了声,双眸羞涩地看着熟悉俊颜。 心爱的男人微抬起脸,黑眸染上情潮,全不见平日冷静。他瞅着她绯红色颊,修长手指抚上她胸前柔软,哑声低语:“不是说不出声?” 她半羞半笑。“不出声是想顾全你名节。” 别说得好像她很坚持似的。若非不想他石工部名声毁在她手上……这旅栈人来人往,万一情热时发出引人遐思的声音…… 他不答话,只低下头将脸埋进她香馥胸怀,不以为然道:“我又没要你顾虑我的名声。” 觉得有点生气,他轻含住她敏感,惹得她弓起纤细背脊,这才满意地弯起嘴角,放肆起来。 在小桌上,他只手揽住她裙腰,长裙下,两条修长腿儿圈住他腰身,红颜散发,全盘接纳他的狂野。 此刻假若有人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必定道这石履霜好大胆子,竟敢以下犯上,欺负起他顶头上司来…… 然而以他天生狂妄,以下犯上这事由他来做,似也理所当然。 被欺负许久,冉小雪小脸栖在他颈项边低低喘息,感觉他肌肤灼热,忍不住张唇咬了一口;他微哽声,回敬她千万倍的温存……好半晌,两人呼息才稍稍平静。 手指不住把玩着他长发,她叹息一声。怎么又没做到最后? 打从她升任冬官长这四年来,一向由她主外,他主内。 两人聚少离多,相聚时情不自禁……每次都以为他会做到最后,却总在紧要关头前停住……他在等什么? 数月前,为他生辰,她排除万难自青州赶回来见他,他分明欣喜若狂,却仍只和衣抱着她同眠了一夜。虽说是体贴她奔波劳顿,但都已经升格“旷”字辈了……难不成,真如尉兰所言,是有难言之隐…… 好吧!尉兰的用词是:“我瞧他必定身怀隐疾。” 已是两个孩子娘亲的尉兰眉目间带有成熟女子的美艳,以着分享秘密的心情告诉好友:“小雪你且信我,男人啊,只要遇上喜爱的女子主动示好,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履霜没有无动于衷啦。”当时她赶紧替他澄清,保证每一回两人在一起时,他都很积极主动。 尉兰不相信,一直说石履霜是块千年寒冰,绝对非常冻人,逼得她非得翻开衣领,让她看脖子上密布着红红紫紫的吻痕,这才让她相信。 但,既然如此。“那他怎么还停得下来?”尉兰反问。“像谷雨他……”说到夫婿,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便住了口。 然而那问题却仍留在冉小雪心中。 是不是因为还不够爱?所以每每在紧要关头,理智总是凌驾于情欲之上?冉小雪倒是不曾想过另一个可能——隐疾? 尉兰说。“绝对是有隐疾。” 为这两字,冉小雪困扰了好些天。她左思右想,决定接受尉兰建议,做个测试。 看着心爱男人将他亲手褪下的衣衫一件件重新替她穿上,专注的目光令小雪心神荡摇,无法冷静。 倘若……倘若真是因为身怀隐疾……就只是这样相守,她也满足了。 忍到衣服穿好,她倾身抱住他。 “履霜……我想去听雪楼买些书,你陪我去吧。” 石履霜微挑眉。“买书?”大过年的买什么书?看书有比看他好? 再说,不想人打扰,好不容易掩人耳目来到旅栈,要是出去外头时遇上御史台的耳目,又得斗法一番,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窝在这小楼里舒适自在咧。 “呃,是啊。”冉小雪早已想好借口。“陛下成年,想来婚期不远,不是听说陛下对那天朝太子颇有好感么?即使不是明光太子,娄相也会着意这事的吧。” 对于君王的大婚对象,石履霜心底有谱,也道:“确实如此。”这年头,热中以下犯上,似乎不只是他一人而已。 “陛下爱读书,想我长年在外,难得回京,不便置办贺礼,不如趁这几日悠闲,买些书来当陛下的大婚贺礼吧……”发现他眼神直直瞅着她,冉小雪心底一震。“呃,履霜,你怎么说?” “当然是好。”他拉她起身,笑容似桃花。“可买书一定得选在今日么?” “今日……不妥么?” 他将她拉近,双手环住她纤细腰身。“其实也无什不妥,只是还不想放你走。” 意会他话,冉小雪双颊再度浮上红晕。“我……衣服才刚穿好呢。” 谁知这男人竟微微一笑。“难道不能只是为了想再脱一次,才替你穿上的么?” 天!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这男人笑起来这么妖啊! -------------------------------------- 次日,听雪楼买书去—— 走上专放一些罕见珍本的楼层,身穿一袭青色冬衣的冉小雪目光环视一圈,趁着没人注意到她拿了什么书,赶紧拿起两套放进书篮里,楼下付帐去。 她下楼时,穿着旧日布衣的石履霜正站在书铺子前翻阅着一本有点眼熟的书。可不就是她日前力荐过的那本《皇朝当世最萌美男书》么?冉小雪不禁掩嘴偷笑,悄悄走到他身边,戏问:“履霜看得这么入迷,要不要买一本回去?”尉兰送给她的那本还放在青州,忘了带回京来。 阖起手中书,石履霜眉眼微挑。“不要。已经看完的书,不要。” 闻言,小雪吓了一跳。就算他一目十行好了,她刚刚跑到楼上禁书区的时间也不到一刻钟吧,没想到他读书的速度这么快。 “不信?”石履霜虽然习惯性将冷笑挂在唇边,但此刻那笑容并不很冷。 “履霜说的话,我自是信的。”他不是那种会夸口的人,必是真的看完了。“我只是好奇。有感想么?” “我真有那么傲娇?”他双手负于身后,微昂起下巴,垂眸睥睨着她。 “……是有那么傲娇。” “而小雪喜欢我这一型的男子?” “喜欢极了!” 有喜欢到……愿意为他放下公务,叫别人替她去青州主持矿务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少分离的时日。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没有一夜睡得好,总是梦见她…… 当初,他确实想放她去飞,但主要是因为,从前她对自己的才能缺乏足够的自信,他希望她能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从而相信自己确实有成为冬官之长的资格。冉小雪当然不愚蠢,这几年来,她独当一面,将工事督办得极好,虽然仍不擅官场应对进退,但那部分有他担待着。 她是他的冬官长,是独一无二的冉小雪,更是君王赐字的大司空澜冬。 如此女子,是他心之所系,他为她种种成就与有荣焉;然而、然而分离的时日太长,相聚的时日却如此苦短…… 如今她果如他预期的,对自己拥有相当的信心了。没预料到的是,他对她的思念会超出自己的所能负荷的程度。 她不知道每回送她出行,他都得把双手牢牢负在身后,才能不让自己将她捉回身边。 她是一府首长,底下多少人可为她分忧。他想告诉她,青州矿务大可交给别人去办,她只要留在京里负责高度就好。他甚至可以立即推荐适合的人选接替她在青州的公务,绝不教她放不下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必定不会允。 察觉到他的沉默,仿佛了解他心中所思,冉小雪瞅着他幽深双眸半晌,忽地将他锁在背后的双手拉到面前,两只小手试着覆住他微凉掌心,将唇凑近,吻了吻,笑道:“履霜可知何以我一定得亲自主持青州矿务么?” 他或许知道,或许不,但此时他只想听她说。 她笑了笑,道:“因为青州是履霜故乡啊。倘若能在青州开出更多矿藏,就能改善当地百姓生活。生活条件一改善了,人们就会想到,啊,是那个在冬官府的石工部出的力吧,他可是我们青州府人氏喔。不仅如此,青州方志还会将履霜的姓名字号记在上头,人们会说,这石履霜是个双科状元郎,不仅乙申年状元及第,还在麟德六年春得到博学宏词科进士出身…… 以后这地方的老百姓会将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履霜,孩子们懂事后问,为什么要取名履霜啊?父母会答说:这是一首曲子啊,履朝霜兮采晨寒,麟德年间有个举世无双的状元郎就以履霜为名。这状元郎本来没有真正的名字,所以归籍本朝时,君王特意赐名履霜,让他以字为名,因此能够叫做履霜的孩子,也会有天大的福气喔。” “……你这话,为何偏要在这种地方说?”她说了这样的话,教他要怎么求她别再离开他那么久、那么远?他怕自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长时间的分离……石履霜猛地抽回手,再度负在背后。他别开脸,不肯看她。 冉小雪怔了一怔,以为他不喜欢听,哪知竟听见他道:“倘若现在四下无人,我会叫你说一百遍、一千遍给我听。”偏偏现下光天化日,书楼里人还颇不少,他根本什么事都不能做! 冉小雪眼底蒙上一层雾。“要不我这就去付帐——”然后赶快回去,随便他想做什么事。 “等等。”他迅速握住她手肘,拧眉,瞪着她书篮里的书。“你这书是从楼上拿下来的吧?” 这听雪楼本来只是一间小小书楼,但因专售人所不售、专梓人所不梓,极为大胆,近年来俨然成为京城书坊的龙首。更甭说,受君王的阅读癖好影响,民间禁书虽不至于大刺刺流通于书市,但若有心寻觅,绝不愁找不到。 冉小雪这书篮里摆着两本看似普通的蓝皮书,但翻开内页,可能就是别有洞天的禁书啊。 麒麟帝爱看禁书,连宣扬亡国论的《麟之趾》都从禁书单上给撤去了,可以想见未来皇朝书市只会更加蓬勃。 对此,他其实颇有微词。 皇朝商业发达,倘若书商为了刺激销量,专门出版某些迎合世俗喜好的书刊,社会风气必定会受到影响。朝廷也许不严令禁止某些书籍的流通,但全然放任不管,绝对有害无益。 改日他上朝时,会提出此事与其他大臣共议,至于眼下呢…… 瞧她一脸心虚,他觉得最好检查一下她选的书。 挑出其中一本,长指打开装在外头的蓝锦书盒,内容物是一本装帙精美的书,蓝锦封皮上以草书写着四个大字——花、营、锦、阵? 石履霜微眯起眼。“你打算送这书给陛下当贺礼?” 冉小雪赧然承认。“呃,嗯。”解释:“陛下打小就登上玉座,忙于国事,身边虽有众多女官和太保照顾着,但想必仍颇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更甭说她专看一些男色书籍,要是在大婚时发生了误解可不好。” “这方面的知识……难道冬官长就懂?”他都没做完的事,她怎么会懂? “是……不大懂,所以才拿了两套啊。”冉小雪红着脸将石履霜手中书籍抢回怀里,揣着。 开玩笑!这可是珍稀本,难得重新出刊,当然得抢一套来自用,以后还能当作传家宝啊。扭头付账去。 石履霜再度将她拉回身边,道:“既是要当贺礼的,买一套就好了。”虽然如今以他薪俸,大可买下无数套花营锦阵,但既能节省,又何必浪费? 冉小雪还揣着那套书不肯放。“呃……可、可是……”红着脸看着石履霜,咬唇道:“不买两套,怎么好同履霜一起研究?” 倘若一起研究后,还不能让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完,那么必是如尉兰所言,他有……隐疾。届时她也就不强求这事,反正能跟履霜在一块儿就好。起码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力不从心啊。 只见石履霜表情镇定地拿走一套书还给书坊伙计,坚定道:“只买一套。当贺礼。” 见她脸蛋都皱成一团了,石履霜这才靠近她耳边低语:“小雪,这书我有,若早知你想研究……” “你……你有?”冉小雪讶然瞪视着他。冷若冰霜洁身自爱才高八斗临风玉树不与世俗同流的石工部石履霜竟然私藏春册? 冷若冰霜洁身自爱才高八斗临风玉树不与世俗同流的石工部挑起眉来。 “很讶异?”笑了一笑,以着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量低语:“我想跟心所恋慕姑娘这般这般,如此如此,又怕技巧不佳,令她不适,自得先在纸上研究一番,才好付诸实行。”他敢说全京城男子,除了当今宰相以外,每个人都研究过这类教学书籍。 “既然如此,何以履霜总是……”中道而废? “小雪,你是个冉氏。”仿佛这句话就足以解释一切。 看望着他的眼神,小雪猛然领悟,是因为珍惜她呀! 皇朝民风算是开放的了,但她出身开国礼学世家——虽然如今的冉氏早已不再那么守礼了,与那天朝大陆上,至今还守着前朝旧礼的遗族卞梁氏不一样,皇朝冉氏虽是制礼者,但氏族里违礼之人不在少数…… 虽想跟他说,她也想当个违礼者……但履霜甚至比她更看重她的名声。这男子总是坚持而固执。 她看着他一身灰色长衫,黑色长发只是松松束起,看望去却是这雪白冬日里最醒目的一点墨色;而他用那点墨色,在她心头篆字。 墨黑双眼,无比认真。 “冉小雪。”他唤她名。 “澜冬。”唤她字。 “我家的冬官长。”唤她身份。 “我石履霜心爱的好姑娘。”唤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石某欲与姑娘如此这般,你何时愿意归来,与我一同遨翔四海呢?” “履霜可是在求亲?” “难不成是在向你讨债?” 他挑起眉,神情是清冷的,眼神却如六月暖阳那般炽热。 无须催促,他张开双臂,将朝他扑来的姑娘抱满怀。 “大人意欲扑倒下官?”虽说是稳稳地站住了,可嘴上豆腐还是当吃就吃。 “履霜,你等我,等我自青州归来,我们便成亲吧。”她附在他耳边说。 “别让我等太久,小雪,我总觉得已等了一辈子……” “要不,我们等会儿先回旅栈一起研究研究……履霜私藏的那本花营锦阵?” “……不。虽然下官一个人独守空床好是寂寞。”唇畔勾起一抹艳色,他低语:“但这书,得留着咱们花烛夜里用,届时大人会知道你损失了什么,如此方能期待大人归心似箭,尽早归来啊。” “归心似箭?”冉小雪在他询问的目光里毫无保留地道:“心……不是一直都在履霜身上么?不论我身在何地,我心始终没离开过履霜。” 原来在两人情感的拉锯上,真正赢家是这位冬官长。 对于感情真诚毫无保留的冉小雪,就连对他人一贯冷若冰雪、唯独在心爱女子面前情热如火的石工部也得谦卑地甘拜下风。 他想起多年前她以一身青衫失序地闯进他眼底,扰动他的心,当时他心底只有未卜的前程,容不下风花雪月,饶是如此,那抹青影还是深镂心版上;随着时间过去,那青影非但没有磨灭,甚而日渐清晰,直至今日…… 他眼底被她身影占满,却发现,自己并未因为爱她而失去原有的理念,他依然胸怀大志,在为官这条路上有所固执、有所坚持,他仍然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差别只在,有她同行…… 后来,因为是要送给麒麟当贺礼的,由她自己付了帐。 走在街上,他对她说:“小雪,我想要五个孩子。” 她没停下脚步,只抬起脸来瞅着他,忽地眯眼一笑。“等我归来,我们一年生一个吧。” 终章 石工部履霜,人如其名,心如冰霜,于朝中风评颇劣,与春官﹣昙卿实为同一等黑心人。某于麟德十二年入冬官府,即遭石卿处处打压。冬官府内上下皆言:“汝初入冬官,切勿得罪于石卿,若无要事,能避当避。”乃知此人以副长之位凌驾于府内,有取代首长之心。 定年七月,时序为秋,冬官长澜冬回府,某撞见石卿欲谋不轨于长上,出声遏止,果遭报复,想来石卿不仅心如冰霜,腹亦甚黑,可畏可畏…… ——麟德十二年霜月,冬官府某氏记 麟德十二年,冬官长澜冬在春选时,选进了一名已待选六年的“老进士”。说老,其实也不老,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只是待选这么多年还未有正式官职的人,也实在称不上是“少进士”了。 此人名叫薛如临。他刚入冬官,因感念冬官长提拔,是以对冬官府内主要政务皆由工部卿处理的情况心生不平。然而此人有口吃之症,一紧张便口不成句,遇上讲究效率的石工部,自是大小麻烦不断,冬官府上下皆言他“如临深渊”,意指薛府士经常不小心惹恼石工部,来年官员考绩极有可能被打为丙等,届时就又得重回天官府继续待选的苦日子了。 原在秋官府任职,后来因石履霜力邀之故,转入冬官府的上大夫周颉便大胆预言,薛如临必定无法在冬官府内待满三年。 此言一出,各种风闻耳语传言使得冬官府近年来已取代春官府,成为新科进士眼中的无间之地,新进官员无不避之唯恐不及,纷纷大叹仕途难为。 在此同时,一篇未署名作者的官场笔记开始在官员间传抄,甚至流传到市井里;有坊间不肖书楼见此笔记甚为可读,着意搜集断简残篇,因内容多记冬官府工部卿石履霜琐事,故将之命名为《履霜记》,挂名“鸣不平者某氏”著,盗印数百册,一日内被抢毕,续印之,又销售一空…… 麟德十二年,某因七月所见开事,故此特意留心石卿举止,以待日后有机会揭发此人异心,保我冬官长。十月某日,某以能速记,石卿命某随行地官府议事,事毕,天色已黑,定下值时分,石卿命某先行离去。 某见其行事隐密,不觉施从石卿之所见,见石卿转入纪氏布坊,买衣数件,皆是女子衫裙! 石卿年三十,无妻无妹,家无女眷,买女装何用?某因忆及囊昔,有一日在其官署中不慎撞落案上一包裹,恰巧石卿不在厅暑,某急将散落物拾起,无非胭脂,水粉,耳珥,花簪一类小物,当时不觉有异,如今方省得,此人或有女装之癖,燕居嗜好乃倒阳为阴乎? ——麟德十二年冬,冬官府某氏存疑记之 麟德十二年岁末,君王麒麟年将十八,六部首长均得出席君王的成年仪,人在青州的冬官长澜冬匆匆赶回,然而天雪路封,稍微耽误了几日,回到冬官府时已是晦日,次日凌晨便要举行新年元旦大典暨君王的成年仪,冬官府副长石履霜一见满面风雪的冬官长终于回府,劈头就是一顿好骂。 冬官长澜冬啧啧舌,才要开口求饶,便被石工部拉进厅署隔屏小室内。众人看不到小室里发生了什么,虽然有点担心冬官府里会发生谋害长上的惨剧,碍于工部卿治吏严峻,又不敢出声询问。 唯独府士薛如临见两人久久不出,担心冬官长遭遇不测,情急生智喊道:“石工部,你再不放小雪头儿出来,我就要将你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公诸于世!”难得,竟未口吃。 未久,果见石履霜偕同冉小雪并肩走出。 已换穿正式大典中的玄色翟衣、芳唇红润的冉小雪亮着眸子问:“如临,你刚刚说什么……谁的秘密?”是履霜的么?想听想听好想听啊! 一般人在石履霜严厉的目光底下很难不腿软,薛如临自也不例外。然而仗着一股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他正欲大声说出石履霜有女装癖好,不料眼小大瞥见…… “咦?”冬官长耳垂上的耳珥……不正是几个月前他在石履霜桌上不小心瞧见的那副耳饰么?怎么……怎么会在小雪头儿耳垂上晃啊晃的? 难道那并非石履霜自用,而是买来给小雪头儿……贿赂她的? 小雪头儿,你千万别上当了!这是石工部的阴谋!他一定是想借送礼来制造你收受贿赂的证据啊! 发觉薛如临一直瞪着她的耳珥,冉小雪微微一笑。 “好看么,这耳饰?”薛如临直觉地点点头,那耳珥以金银打造,嵌了红黑两色的琉璃珠子,极衬她服色。朝中不少女性官员因为忙于公务,鲜少打扮自己,头儿她……此刻穿着出席大典的正式翟衣,头上戴冠,却不掩女性气质,忍不住便教人看傻了,连话也忘了答,只能频频点头。 同是一身玄服,石履霜官二品,中单着绯,而官居一品的冉小雪中单配紫。两人站立一块俨如璧人,竟意外相称。 将一切看在眼底,石履霜不悦地眯起眼。 “薛府士,你这样痴看着冬官长,不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么?尤其近日坊间乐以冬官府作文章,你言行举止倘若有失礼之处,只怕下一个箭靶就会轮到你。” 薛如临警醒过来,连忙收敛心神道:“副、副长放心。”特意强调他副长的身份,提醒石履霜别妄想窜位。“如、如临自当谨、谨言慎行。” “你有自知是最好。”石履霜刻意道:“要是教我知道是谁造谣谤我,我必教他……”没说出下文,是故意保留想像空间。他冷笑一声。 “还有,刚刚你说了什么?本官最不欲人知的秘密?”不就是他痴恋着他的冬官长么?薛如临若然胆敢说出这事…… 薛如临自是不会在石履霜面前承认自己就是撰写《履霜记》的某氏。 说来这也是误打误撞:他无意间写来自娱兼抒愤的一部分手稿,不知何故竟然外流出去,甚至被坊间不肖书楼盗印贩售,他却不能跳出来承认手稿出自他手,以免遭到石履霜报复……然,虽然拿不到一毛润笔之资,却意外让他揭发石履霜丑行恶闻的《履霜记》有了一份使命感,从而继续写下去,也不在乎他手稿到底是怎么外流出去的了。 他看着他家冬官长戴着的耳珥,心想先前写的那一篇怀疑石履霜有扮装癖的手记可能得修改一下。他真没想到石履霜如此阴险,竟然想贿赂上司。 他家大人真是无敌善良到令人忍不住替她忧心忡忡啊。 “怎不说话了?刚才不还挺辩才无碍?” 石履霜当然知道是谁用文字在毁谤他,然而对付这种小角色,用不着他出手就会自取灭亡了。他冷眼瞅着薛如临,发现他并没有因此而低头,不禁冷然一笑。 薛如临咬牙道:“下、下官方、方才是胡、胡说的,还、还请大人别、别放心上。”形势比人强啊!好在小雪大人平安逃出虎口了,他决定将不利于石履霜的证据留待下回再用,“最好真是如此。”抬起头,看着躲在一旁不敢吭声、在岁末还留守冬官府的众官员,石履霜以着平静的语气道:“今日是守岁日,若不是负责当值的人,就各自回家过年吧。” 一旁的冉小雪也拱手道:“今年也辛苦各位了,我与石工部要入宫庆贺陛下成年,咱们来年再会!” 大伙儿唯唯应声,薛如临就是不甘愿,也只能看着冉小雪与石履霜一同坐上马车,不久后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在京城,他是个外地人,哪有家可回? 看来今年又是留守冬官府过年的命了。 话说回来,那石履霜不也是孤家寡人?何以在这种家家户户庆团圆的日子里,他眉宇间竟没半点落寞?总不会有人可相陪吧?在官场上,石履霜可是以孤傲闻名的……还是说,做大官的人,比较不在乎在这种日子里形单影只? 他的疑惑,在数个月后,有了答案—— 麟德十三年夏四月—— 石履霜下朝回来,走进卿长厅署里,看见数份文书躺在案上,其中一份是青州府驿站送来的公文,主要作为官府内外传报讯息之用,不是加急文件,也不必特别上奏朝廷,更不用送到公文署里抄写留档,他却急忙打开,果然是冉小雪手笔。 她写道:青州矿务指日有成,不知京城陌上花开否? 石履霜心一紧,抬头望向初夏的厅堂院落。 只见一株紫藤含苞待放,于是回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青州府—— 冉小雪才自吏人手中接过京城送来的文书,就见他题字“可缓缓归”。 知道他心里是要她快快回京去的。 这几年,她人赴外州,留他在京。不似家人亲人总担心她独自在外,每回见她,难免当她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只有履霜他……宁可抑着思念,也要她尽情自我,不留遗憾、不再质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可以遨翔广阔苍穹。 他知她在意什么,也逼着自己放手了;可她却欣喜他终究放不开思念……原来他不是不想她回去,他只是要她没有遗憾地回去,回他身边…… 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刻他心,可是急迫如焚? 麟德十三年夏五月,帝京—— 薛如临才到副长厅署前,忽见一名吏人背着信筒慌慌忙忙闯进厅署里。 不久,石履霜脸色铁青地奔了出来,见薛如临一脸诧异地站在外头,捉着他肩头边走边喊:“随青备车——不,备快马!你——你去春官府通知冉惊蛰!”说着就要冲出冬官府大门。 薛如临从没见过这位大人慌张失措的样子,他困惑道:“要、要通知春官长什么事?” 石履霜没回答,他已经奔了出去。 薛如临只好回头找刚刚那名吏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一向以冷静着称的石工部慌乱若此? 那名从青州一路飞驰来京的吏人方喘过一口气来,答说:“有人炸矿,矿人困在矿坑里,冬官长为了救人,涉险进入发生落盘的坑道,虽然救出了好几个人,可她自己——” “她自己如何?”薛如临强迫自己听完该知道的讯息。虽然现在他也十分焦急。 那人已眨眼,眼泪落下。“坑道忽然崩塌下来,堵住了矿坑口,大人她……困在里头,生死不明……” 薛如临深吸一口气,又问:“怎么会有人炸矿?”不就是一座铜矿么? “因为……挖到黄金了,有人想盗矿被发现……竟索性炸了。”见利起歹心啊。 此时闻风聚向府厅的冬官府官员们也听到这消息了。 上大夫高颉立即接手政务,指派道:“奉副长之命,熟悉矿务的人立即随他前往青州,此事尚未明朗,勿对外泄露消息,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至于澜冬大人的亲属——” “我去。”薛如临忽然道。“我也跟副长去青州。” 高颉微怔,随即点头道:“那就快跟上去,副长已经要出发了。” 他改指派另一名府士前往春官府报知冉惊蛰此事——至于天官府那里,娄相应该已经得知消息了。青州府衙不会只派一名传讯吏人赴京通报。他现在要做的,是替他家副长请个假——以免擅离职守,日后会出问题。 他看着薛如临匆匆离去的背影,掩不住忧心。 履霜以为他将感情藏得很好,然而这几年来,他高颉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啊! 青州距京千里,纵使日夜奔驰也得花上半个月。吏人来报已耗了半个月,就算此刻去了青州,冬官长若果出事,也已过了一个月时间了。 如果、如果冉小雪就这样死了……石履霜还能活么? “坑室里可有食物和水?” 拼命赶路,将十五天日程缩减为十四天,石履霜一到青州,便直接到发生矿灾的矿坑,首先要确定冉小雪被困在矿坑里一个月还有活着的可能。 “有的。平时矿人们会在坑室里储备一些干粮,也有洁净的饮水,但不多。”青州府的矿吏回报道。 石履霜站在崩塌的坑道前,展开蓝图,听当地官员解释,何以到现在还没将冬官长营救出来的原因。 “大人请看,这一条坑道是主要坑道,但被炸过后,支撑坑道的岩层整个移位,到现在还不断有落石掉下。里头本来有木架支撑着,可现在也已经整个堵住了。根据澜冬大人冒死救出的矿人们说法,落盘处就在这一带,冬官长极可能就被困在这堆石块后头;但石块太过巨大,没法子搬动,只能小心凿开,如果再用火药,只怕会崩塌得更严重。” 尽管明白矿吏说的没错,但如今困在里头的人,是小雪啊! 这要他如何能站在外头慢慢等待?要是小雪等不了那么久,怎么办? 万一她受伤了…… 冷静!石履霜你冷静。不冷静,无法做出理智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冉小雪所留下的矿坑蓝图,指着其中一处问:“这条坑道是最近才修筑的么?” 那矿吏道:“啊,是的。可是只挖筑到一半,还没进入主矿脉呢。” 石履霜不在乎能不能挖到矿脉。 说来讽刺,他十七岁离开青州,十三年后的今日,终于回得故乡来,脚下是生产铜地方才会长出的铜草花,原以为不过是铜,怎么会挖出金呢? 而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人,此刻还困在这铜山里,不知生死! 不、不,她当然还活着。这坑道她亲自勘查过的,她必定知道哪里可以躲避落石,也必定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和饮水,好让自己活下去。 她一定还在里头,好端端的,说不定等他救她出来,她还会笑着说她没事,倒是他太大惊小怪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薛如临看见石履霜指出的那条未筑好的坑道,眼睛一亮,急道:“大人,这坑道距离落盘的矿穴很近。” “看起来是很近。”石履霜手指来回指着新坑道与旧坑道之间,那看似近,实则遥远的距离,逼着自己冷静地询问:“这之间的土层稳固么?能不能从这里打穿,将通道接到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赶紧再问:“打通两处坑道,要多久?” 十天。矿吏回答。 小雪哪等得了十天!石履霜下令:“七天,最慢七天,打通两处坑道,把冬官长救出了。现在,挖吧!” 在矿人日夜接替修筑下,七天后,两条新旧坑道终于打通了。然而新坑道是临时筑成的,岩盘还不是非常稳固,怕有崩塌的危险。 石履霜提着油灯抢进临时坑道里,穿行数百尺后,进入了崩塌的旧坑道里。 然而已进入旧坑道,看到落盘的情况,他心一凉。 旧坑道里崩塌得十分严重,隐隐传来尸体腐臭的气味;而放眼望去,皆不见冉小雪身影。 小雪,你在哪里? 不能高声呼喊以免岩石掉落,他高举油灯,一步步踏过自壁面渗流下来的地中硷水。 “大人,里头太危险了,不能再往内走了。”紧跟在石履霜身后的薛如临急急提醒。 原以为打通了坑道就可以顺利救出冬官长,却没想到旧坑坍得厉害,虽然他也希望冬官长能平安无事,可眼下这一片死寂景象……想来当初炸矿时,有不少无辜矿工当场罹难…… “薛府上你出去。”石履霜忽道。他不让其他人进来,就是怕万一再度落盘,会再有人无辜丧命,但这薛如临说什么也不让他独自进来,让他除了担心小雪之外,还要烦心他的安全。 薛如临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没发觉打从来到青州,他就没再口吃过。 石履霜恼火。“你再不出去,我让你滚回天官府待选。” “倘若大人决意如此,如临也无话可说。” 不想在此时讨论薛如临去留,石履霜试着静下心,脑中浮现小雪画的坑道图,心想倘若她不是在这里,最有可能会在哪里? 没见到她尸体不是?她一定还活着!他无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愿想像万一她在崩塌时来不及避开,被压在落石堆里…… 他在深黑的矿坑里四处寻寻觅觅,良久,他像负伤的兽,必须努力地压制住狺狺咆哮。“小雪……为什么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后的薛如临忽然喊道。 石履霜顿住脚步,看着薛如临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小东西。 是一只耳珥。 他送给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这附近。可能受了伤,可能因为没东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里寻寻觅觅,当一阵冷凉的风吹来时,他便顺着那风寻去。 是空气! 小雪需要空气。 先前两条坑道未打通前,旧坑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空气,所以原本搁在周遭常燃的油灯全都灭了。 当他穿行无数坑道,来到一处漆黑的坑洞之际,他听见令他垂泪的声音—— “履霜么……”有气无力的,显然是耗尽体力了。 冉小雪太久没见到光,当她发现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远而近朝她而来时,顿时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终于找到靠坐在山壁边、因数日未进食而浑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干涩的唇,流出血来,她还是笑着。 “太好了,履霜来了,我可以……睡一觉了。等我、等我醒来……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册,如此这样,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生五个……” 石履霜小心将她抱起,热泪洒落她胸前衣襟。 “别睡太久,别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爱你入骨,千万别留我孤单一个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后,因与石卿之间有诸多龃龉,兼之人云亦云,言石卿心如冰霜,腹比墨黑,实乃天大误会!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热如火,腹可客船,与其夫人相识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种下情根,两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选、又同入冬官府任职,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于麟德五年遭御史弹劾黜官之际,夫人为他四处奔走,不吝于石卿落难时出手相助。夫人于麟德九年继任司空,君王赐字澜冬,石卿为使夫人无后顾之忧,一肩担下劳碌政务,使夫人得以展其长才,男士内、女士外,伉俪情深,但为御史台主阻挠之故,迟迟未成婚。 直至青州矿灾,两人劫后重逢,石卿为寻心爱之人,七日夜里,墨发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踌躇,婚于青州。某因曾误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为《冬雪记》,以与先前某所撰而为坊间不肖书楼盗印之《履霜记》互为参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临《冬雪记》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记》出版半年后,成为皇朝书市里难得一见的滞销书,销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书市观察销售情况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难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热衷于不实传言么?” 在《冬雪记》卖不出去的同时,被不肖书楼盗印的《履霜记》却已不知再版过几回,堪称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书籍。 想到这事,薛如临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谁拿去盗印的?到现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闷闷走出听雪楼,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头儿应该已经醒过来了吧! 今年他还是府士一名。无妨,听说如果能连续八年都当府士的话,就有机会直接晋升为一府首长咧。当今春官长与冬官长不正皆是如此?当然他志向没那么远大,也没有取代冬官长的异心,但将来集满八年府士资历,若能换得一个大夫之位来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里,居然听见小娃儿的声音。 他走进府长厅署门前偷觑了觑,只见副长抱着一个小娃儿哄着逗着,俨然是个慈父啊。 见有人走近,小娃儿忽地放声大哭,圆滚滚眼睛底下挂着豆大泪珠。 这慈父拧眉,瞬间变成严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紧来把这家伙带走!” 薛如临不怕上司赏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儿的动作挺俐落,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好爹亲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写《冬雪记》写上瘾了,打算开始新撰一部《冬霜记》,专录我石履霜婚后杂事了么?” 他将怀里纪尉兰所生的男娃娃丢给薛如临。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却把小娃娃扔给他照顾。虽说孩子可爱,但他现在忙着应付御史台对他的不实指控,实在没时间奶别人的孩子。 闻言,薛如临浑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确实正着手撰写《冬霜记》……”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连他最近在写什么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干脆招认了。 还真有在写!石履霜冷哼一声。“《冬雪记》不是滞销么?还写什么写?” 薛如临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写啊。否则若因一部《履霜记》而弄臭了大人名声,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石履霜哪里在意这种事。名声越臭,他越是欢喜。这对他稳坐冬官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帮助。然而这薛如临不知发什么癫,竟开始写起风花雪月的情事,将他与小雪间的种种挖掘出来,公诸于世……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乐与别人分享。 闪动黑眸,他忽笑道:“要不这样吧,你也别写《冬霜记》了,改写一本《履霜记》续篇如何?我保证,只要你继续把我石履霜写成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临不可听他的!” 一声娇喊自外头传来,正是已恢复健康的冬官府首长冉小雪。 君王恩典赐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着一篮甜食自外头走来,看着暂时代理她职位的亲亲夫婿,弯眼笑道:“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听人赞美,是以总是故作心如冰箱、腹比墨黑。偷偷告诉你,那本号称滞销的《冬雪记》,这位素来勤俭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买了一百本,据说想当作传家宝啦!” “冉小雪你敢泄我底!”脸红了。 冉小雪扬起脸来,好笑地看着心爱男人道:“怎么不敢?石大人,你说说,我是你的谁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着心爱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长澜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爱入骨子里的冉小雪么?” 打从他在矿坑里对她表白,她却因为昏迷没听见,事后听薛如临转述才知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总是逮着机会要他一次次地说他爱她入骨。 有一晚缠绵时,他问:“难道你不知道我深爱着你么?” 她回答:“知道。” 那样理所当然。“可我就想听履霜亲口说。” 为此,他那晚咬着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他深爱着她,爱入骨子里,爱她甚过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发上,这男人……为她在七日夜里发色转淡。刚从黑暗的矿坑里脱困时,她因久不见光,暂时性地盲了几天。后来视力恢复,乍见他一头白发,还以为自己眼力出了问题,没想到他竟为她……朝为青丝暮成雪啊! 之后他悄悄去染了发,将雪色发丝染黑,似是怕她见了他白发会忍不住落泪。她得承认,自两人成婚以来,她的确变得爱哭了些。有时光是看着他静静注视她的模样,就忍不住幸福得想要哭泣。若不是尉兰提醒,她可能还没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其实不管黑发或白发,他都是她心爱的男人,而且发色丝毫不能减损他一分俊俏。重要的是……他还即将成为他们孩子的爹……变得爱哭,会不会是因为她有喜了? 尉兰说,女子当官,带着孩子很不方便。 她却觉得,如果是履霜的话,一定可以兼顾;说不定他甚至愿意在孩子出世后暂时停职,待在家里为她奶孩子咧。 思及此,冉小雪掩嘴一笑,温暖眼神仍是离不开他。 薛如临不知何时已抱着男娃娃还他娘亲去,还贴心地合上门,以免他人打扰这对新婚夫妻相聚。 石履霜见她笑容里藏着秘密,忍不住问:“冬官长看起来很欢喜?” “可不是!”她走向他,抱住他腰,将脸埋进他温暖怀中。“履霜,你想,咱们头一个孩子该取什么名字才好?” 石履霜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小雪你——” “一夜七次,要不有孕也难吧。” 石履霜无法回话,他满脑子都想着:他们有孩子了? 他,一个生来没有名籍的人,尔后将在皇朝国土上开枝散叶…… “履霜,你可知冉氏这一代后辈的名字都是由谁取的么?” 石履霜回神过来看着心爱的妻子。她名为小雪,她的姐姐名为惊蛰……冉氏这一辈的名,很巧的,都以节气为名。虽然没有真的凑成二十四节气,但也差不多了。他一直觉得有点奇特,却没机会问。 “难道是冉氏家长取的?”他猜测。那么,就是冉重的“杰作”喽? “嗳。”冉小雪间接承认道:“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跟姐姐,甚至是谷雨他们,何以不举行自己的成年礼了吧!” 皇朝女子十八成年,上自君王,下至百姓,莫不遵照这传统仪制,独独这一辈的冉氏……一提起自己的成年仪,就有默契地纷纷找借口推托。 理由无它,只因命名取字的权力掌握在家长手中。 “当年惊蛰写信叫我千万别回家,就是因为爷爷打算为我取字‘白菜’啊。” 二十四节气,搭配农时,各有不同作物。十月小雪,正是白菜萝卜收成季节,故以白菜为字。虽说白菜是比萝卜好听一点,但总有点令人难为情咧。 “白菜……”石履霜忍着笑意。“那么冉惊蛰原本的字是……” “豌豆。” 小白菜与香豌豆? 再也克制不了,石履霜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眉间冷淡尽去。 冉小雪瞅着他舒朗俊颜,也微微笑。“履霜终于笑了。” 不是带着讽刺的笑,更全无一丝冷淡,也不是长期以来已成惯性的妖魅艳笑,而是发自内心、毫无牵挂、爽爽朗朗的畅快欢颜。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年她救他一命,不正是要他回报她一个微笑? 原来,小雪想看的,是他全然放松、无拘无束、没有怨恨的面容。 他任她捧住他脸,笑意盈盈。 “好个美男子石履霜,”冉小雪调侃:“好在我下手为时不晚,不然上哪儿讨去。” “石瑶。”他忽道。 “咦?” “我们头一个孩子,取名石瑶。”才不让冉重有机会替他孩儿取怪名字! 瑶……瑶州么?会意过来,冉小雪眉目含情地看着夫婿。 他故意挑眉问:“对此,冬官长可喜爱否?” 冉小雪扬起芳唇,想起多年前在瑶州,他头一次失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于焉笑应:“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后记 “哈啰,各位朋友,又是久久不见,大家都还好吗?” 这句话不知道我还会说几次;如果看到我又说了同样的话,那么请原谅我因为太过忙碌,稿子写得慢,这情况可能还会继续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本书其实是临时插队来的。本来我都已经卖命地在写某某人的故事了,但去年十一月某日,有个叫做石履霜的家伙在我脑袋里对我说了一句话……同时跳出来四字书名,教我不得不暂时停下原本进行中的故事,提前把他与他家冬官的故事写出来。 男主角取名履霜,灵感来自北宋范仲淹。范先生因为小时候母亲再嫁,受到继兄弟排挤,成年后学琴,只弹一首琴曲《履霜操》,是以人称“范履霜”。后来范先生虽然当到大官,但我想他应该花了不少气力去对抗儿时的暗影。琴曲《履霜操》的背后有个春秋时代孝子被继母诬陷的故事,很符合石履霜愁苦的儿时岁月,故此以之为名。 去年出版社问我年底前能不能交稿,我那时忙翻天,无法确定稿子的进度。后来农历年前因为工作压力有点大,忍不住跑去日本玩了几天,放松一下紧绷的心情,耽误了写稿时程,只好忏悔地发誓会努力在过年后交出《我家冬官》(我认为这个书名很傲娇,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没想到……之后又磨了一段时间修稿重写加写校稿,令我惭愧的心情,干脆尽情地拖、稿、了! 这本书,一开始打算只写一本。现在的我,光写一本就快耗尽体力,写两本可能会直接阵亡,因此母亲大人时时关切稿子进度,耳提面命不准我写成两本。然而、然而……为什么“ag=完全书完”三个字始终离我那么遥远呢?这样子我无法向出版社交代啊。 原来,全世界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在无尽漫长的拖稿日子里始终看不到“全书完”三个字。直到三月底的某一天,我看见了一道光。就是那道光、那一闪而逝的灵光,我知道,故事至此,完满了,陪着我辛苦了许久的主角们也得到应有的福利了,这阶段的任务结束,我欢喜不已。 这本书是我一直很想写的官场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以《周礼》官制为主要架构,配合唐宋的监察制度,有些官名是虚构的,而且皇朝没有唐代的三省制度,六府直接奉天官府为尊。 历史上实际以《周礼》为基础建立国家职官制度的朝代,有汉时王莽建立的“新朝”,以及南北朝分裂时期的“北周”。可惜史料不全,不见全貌。另外,我始终以为,在一个国家里,应该存在着某些家族事业,注入史官、礼官之类,所以有了皇朝丽氏、冉氏、玉氏、天朝福氏,卞梁氏……等等的设计。 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六府官名很熟悉,或许是因为所采用的原典相同的缘故。灵感这种事,太微妙,有时你就是会在别人书里看到某些点,乍生一种“啊,这我也想过”的感觉;可恨写得太慢,只好放弃。或者自己已先写出,但在别人创作里看见雷同的点,难免五味杂陈。 身为一个作者,我珍惜我的笔;身为一个读者,我不轻易判人的罪。我不是法官,不愿轻以言语伤人。这种事,唯心平!作为创作者,我们只能更加谨慎。 以前不爱加注故事资料背景,是觉得罗曼史作为一种心灵粮食,何必在读者面前掉书袋;现在版权观念逐日受到重视,自然应从善如流。以前还不爱在后记讲严肃的事,现在不说又怕以后没机会,诸君且容我发回牢骚吧。 宗旨,我愿在这块书写爱与希望的园地里,写我所爱,爱我所写。当然没爱也就写不出来,届时人生里还有其它的事可做,我相信。 最后,我深深感谢所有在书写这条路上,支持我走到现在的读者朋友。 还有,谢谢老板,没有你的关切,我可能会继续怠惰。 当然还要谢谢编辑的包容,为我每次交稿数天后,才说我又要修稿了!(对,我其实已经交稿一个礼拜了,结果又……)这是坏习惯,我会尽量改的。 虽然再见不知何许日,还请大家多保重,山水有相逢。 本书是传说中的皇朝史系列。对皇朝女帝少年情史有兴趣的,请看《圣旨到》。(又一个套书是“坑”的证明)婚后史倘无成书,就是决定打散在后续相关系列里了。这可能是无尽的等待……要不要跳进坑里请审慎考虑。当然各自独立去看也是欢迎。 瑶州桃花节斗诗,所引诗句皆出自《诗经》,唯履霜所唱逸诗<唐棣之华>出自《论语》(子罕)。之后履霜于狱中传唱的<黍离>亦出于《诗经》。原文只采大意翻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来读一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典故出自五代十国吴越国国君写给王妃的书信。翻成白话就是“路边的花朵都开了,王妃可以慢慢归来。”表面上是“不怠,我等你。”实际却是“我想你想得不得了,快回来我身边吧!”嘿,满有趣的吧!后来这个句子变成吴地的民歌曲调《陌上花》,苏轼还为此填词三首。相关记载,可见清代王士祯《香祖笔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