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求婚》 第一章 年少轻狂的初恋,往往会成为人一辈子的遗憾。 那是最甜也是最痛,是记忆里忘不了的美丽风景,是烙在心版上抹灭不去的痕迹。 那是个,结。 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结,纠缠的,或许是一生一世。 她心里,有这样一个结。 而他,也深深埋藏着。 有一天,那是最喜悦也最忧伤的春天,如同莫扎特的音乐一般,点缀着淡淡轻愁的春天,他们,重逢了。 在这间临海的饭店,在漫天的涛声汹涌中…… * 汪语臻停下敲键盘的动作,怔怔地注视着计算机屏幕。 然后呢? 初恋,遗憾,心痛,缠结。 她闭眸,在浮想连翩的脑海中,试图抓住只字词组,桌边的闹钟滴答催赶着时间,而她终究追不上下一个灵感—— 「讨厌!我写不出来了啦!」她哀叹,认输。 她趴在桌上,握着粉拳无奈地敲书桌,气时间走太快,更气自己耗费心思仍写不好这个文案。 这案子是她的好朋友蔡睿安介绍的,为某间连锁五星级饭店写一本宣传手册,不但报酬优渥,也给她极大的创作空间,从版面设计到内容,全由她一手包办。 案子的截稿期限就在下星期,迫在眉睫,她却怎么也写不好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又多了另外一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啦!」她懊恼地自问,四周静默无声,唯有滴答的时间不怀好意地嘲笑着。 汪语臻烦躁地抓起闹钟,本想将这吵闹的家伙甩到一边,但瞥见钟面上指针的位置,不禁骇然。 「老天!快来不及了!」 她匆匆弹跳起身,存盘、关计算机,冲进浴室简单梳洗,描上淡妆,秀发圈戴雅致的发箍,墨黑的发浪上,栖息着一只水钻蝴蝶。 接着她回房,打开衣柜,从有限的选择中挑出一件削肩小礼服,虽然样式简单,但搭配亮紫色披肩后,顿时显得雅致出众,颇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打扮完毕,她放轻步履,悄悄推开母亲房门。母亲依然睡着,睡容香甜,嘴角微开,溢出一滴口水。 她静静地微笑,抽一张面纸替母亲擦拭嘴角,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门铃也在此刻叮咚作响。 她一凛,连忙抓起随身皮包,前去应门,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 「宝姨妳来得正好,我差不多该出门了。」 「我知道,妳快去吧。」 「那我妈就麻烦妳……」 「就交给我吧,妳不用担心。」宝姨捏捏她的手,和蔼地笑道。 「嗯,那我走喽。」 汪语臻穿过公寓阴暗的楼梯间,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户外飘着细雨,她仰头望天,一时踌躇。 原本想搭公车去的,但自己穿得如此慎重,天气也不好,看来只有狠下心,多花点钱叫出租车了。 正考虑着,一段轻快的音律震响,她从皮包找出手机,接电话。 「语臻,是我睿安。」 「我知道,什么事?」 「妳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去刘董千金的生日宴?」 「是啊,怎样?」 「那边交通不方便,妳等我一下,我这边工作马上就结束了,我去接妳。」 「不用了。」汪语臻不好意思麻烦好友。「我已经打算坐小黄了。」 「坐小黄?妳这个小气鬼舍得花钱?」蔡睿安戏谑。 「不然怎么办?」汪语臻自嘲。「总之你忙你的工作就好,不用担心我。」 「那好吧,妳自己小心点。」 「嗯。」 汪语臻挂电话,收好手机,又瞄了一眼阴沈的天色,狠下心,奔进蒙蒙雨帘。 这栋公寓位于狭窄的巷弄,车子根本进不来,她只能到大路口想办法叫车。 纤细的高跟鞋踩上一圈圈水洼,偶尔激起细碎的水花,她踏着跳跃的步伐,忽然觉得自己像在跳舞。 在飘零着微雨的早春黄昏,跳一支寂寞的独舞。 没有任何舞伴—— * 「我来做妳的舞伴吧!」青年提议,为了掩饰困窘,刻意摆出冷峻的神态。 可那样微赧的冷峻,落入少女眼底,却成了一种极可恶的傲慢。 「我干么要你当舞伴?」她负气地反驳,驱逐这位不请自来的无聊苍蝇。 「不是没人请妳跳舞吗?」他偏偏还要点破她心口的痛。 她恨恨地瞪他。是没人邀她跳舞,那又怎样?她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同情! 想她汪语臻在学校,可是一朵狂蜂浪蝶争相追逐的校花,想追她的男生,可以绕操场好几圈。 只怪她一时中了同学的诡计,才会被路过的轿车泼了一身肮脏的雨水,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在这场大学的校庆舞会沦落为无人闻问的壁花! 她原想直接掉头回家,但几位女同学却恶意地事先安排一场赌局,赌谁能风靡最多的大学男生,她不愿未战先输,决定留在现场。 但当愈来愈多人朝她投来奇异的眼光,她才肯承认自己错了。即便她拥有一副清秀容貌与曼妙身段,搭上点点脏污的礼服,也只能成为群众眼中的笑话。 就在她难堪到最高点的时候,这个头发乱糟糟,随便穿一条牛仔裤便来参加舞会的大学男孩,嚣张地对她提出施恩般的邀约。 他以为她会答应? 「就算全世界的男生都死了,我也不跟你这种穿着没品味的人跳舞!」她泼辣地呛,自尊受了损,防卫的尖刺便格外锐利逼人。 他眼色一沈,英挺的浓眉不赞同地挑起。「妳这女孩子,说话这么没礼貌,难怪没人请妳跳舞。」 那跟她的礼貌无关,跟外表才有关! 这些恶心的雄性动物,看的才不是女生的内涵,而是她够不够亮眼,懂不懂得撒娇。 她不屑地冷哼,懒得理他,却正好接到女同学们嘲弄的目光,她们一个个挽着刚钓到的舞伴,趾高气昂地朝她下战帖。 她心口一窒,撇过头,突如其来地抓住青年的手。 「妳干么?」他不悦。 「你不是说要请我跳舞吗?」她没好气。「来啊!」 「抱歉,我改变主意了。」他冷淡地扯落她的手,丝毫不给她面子。 她气怔在原地。 从来没有任何男孩胆敢如此拒绝她,他是第一个! 笑声乍然响落,从她身后席卷而来,冲击她耳膜。 她知道,是那些女同学在笑她。她们平常在学校竞争不过她,早已心生妒忌,这回正是她们报复的好机会。 是她傻,才会信了她们的甜言蜜语,她以为她们是真心想跟她做朋友,她也希望自己能真真正正地有个同性朋友。 她很想有个姊妹淘,真的很想,不是那种只能一起逛街购物聊八卦的,她想要一个能谈心事的手帕交,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 她只想要一个知己好友,难道这也错了吗? 「……妳不要这样。」青年忽然沙哑地扬嗓,收拢眉宇,阴郁地望她。 「怎样?」她依然怔傻。 「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低低叹息,主动牵起她的手。 「你干么?」她警觉。 「妳不是说要跳舞吗?」 「你不是说改变主意了吗?」 「我们要一直站在这里争论吗?」他淡淡地微笑,那笑如一颗颗石子,投向她心湖,泛起圈圈涟漪。「妳不想给妳那些坏心的同学一点颜色瞧瞧吗?」 她震颤,讶异地望他。「你……都知道?」 「妳们这些幼稚小女生在玩什么把戏,谁都看得出来。」他似笑非笑地嘲讽。 「我们才不幼稚!」她又羞又恼。「而且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也不过才大我几岁好吗?」 「妳几岁?」他顺口问。 「今年就满十八了。」她傲然宣称。 「我二十二。」他报上年纪。 「才大四岁而已,哼。」 「但我已经脱离别扭的青春期了。」他调侃。「至少我不会跟朋友玩无聊的打赌。」 「你要一直这样笑我吗?」她怒视他。「如果这样,你放开我,我不想因为一支舞被人当成笑柄一辈子。」 他闻言,嗤笑一声,她恼得当场想甩开他的手,他紧紧握住。 「我答应妳,不会拿这个做笑柄。」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但妳也要答应待会儿不能笑我。」 「我笑你什么?」她狐疑。 「其实我……」他低下头,锁定她的星眸熠熠生辉。「不会跳舞。」 「什么?你不会跳舞?」 惊愕的女声扬起,彷佛他因此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 袁少齐嘲讽地撇唇。他并不在乎自己不擅跳舞,也没打算学会这项无谓的技能,因为那个他曾许愿共舞一生的女人,已叛他离去。 「可是人家还想今天跟你一起开舞呢!」刘晓宣不依的娇嗔隔空传来。 「妳找别人吧,我不跟人跳舞的。」 「怎么可以?你是我今晚的男伴耶!」 「我送一份大礼给妳,还不够吗?非要我在众人面前出糗?」 「少齐~~」嗲功发动。 袁少齐有股关闭耳朵的冲动,他调整耳机的角度,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有礼。「妳是今晚的女主角,应该还有许多事要忙吧?不用迎接客人吗?」 「那些琐事哪需要我亲自来啊?我啊,只要负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刘晓宣娇笑。「你现在人在哪儿?快到了吗?」 「嗯,再十分钟吧。」 「我等你唷,快来!」 「知道了。」语落,他毫不犹豫地切断电话,摘下耳机,右手握着方向盘优雅地回旋,座车蜿蜒上山路。 他时间掐得极准,十分钟后,便抵达刘家的豪宅门口,一辆小黄从另一头驶来,抢先他一步占领车道。 他没想与对方争,礼让一旁,出租车门打开,飘出一道纤丽倩影。 是个女人,撑着一把像是临时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透明雨伞,踩着犹如舞蹈般的轻快步伐,翩然闪进屋里。 一抹神秘的紫渲染进他眼底,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奇异地记下了那颜色。 出租车驶离后,他才开进车道,下车后,将钥匙交给刘家佣人,请对方帮忙将车停好。 踏进主屋,迎向他的是一团团簇拥的香槟玫瑰,五彩缤纷、争奇斗艳,挑高的天花板倒悬的枝状水晶灯,展现富贵风华。 开阔的大厅角落,搭起一方小小的高台,一组四人的室内乐团演奏着巴哈的组曲,高台旁,立着一架乳白色的钢琴。 宾客们三三两两,端着顶级红酒,言笑晏晏,其中最受瞩目的自然是今夜的女主角刘晓宣,她穿一袭红色长礼服,鱼尾裙襬曳地,身上戴着全套钻饰,头顶压着公主冠,闪亮动人。 她瞥见袁少齐,立时绽放妩媚的笑花,盈盈走过来。「你终于到了。」 「嗯。」他淡淡一笑,送上生日礼物。 「这什么?」她喜悦地接过,看了看礼物的形状,掂了掂重量。「是项链吗?」 「是钢笔。」 「钢笔?」她容光黯淡,掩不住失望。这种礼物也太没情调了吧?「我又不写字,送这个干么?」 「妳刷卡的时候总要签名吧?」他轻声笑。 她听不出他这话噙着隐约的调侃,还傻傻地点头。「也对喔。好吧,那我就收下喽。」嫣然一笑。「我会每天带在身上的。」暗示意味明显。 袁少齐装作听不懂,他之所以选择钢笔这种昂贵却不私密的礼物,就是有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对了,我爸要我代他向你问好,他说他不在的这段期间,饭店就交给你了。」 「请董事长放心,我不会让他失望的。」谈起公事,袁少齐很自然地端起严肃的神情。 「我爸当然信任你啦,不然也不会特地将你从国外聘请回来了,就是看在你够优秀啊!」刘晓宣称赞,毫不掩饰对他的仰慕。「你饿了吧?我们家厨师的手艺很不赖唷!以前也在五星级饭店工作过。」她轻挽他臂膀,领他来到一张铺着高级丝绣桌巾的长桌,桌上琳琅满目,摆上各样热食及点心。她拈起一块点心,亲自送到他嘴畔。「这个龙虾香橙塔不错,尝一个。」 「我自己来。」他接过龙虾塔,委婉地拒绝她亲密的喂食举动。 「怎样?好吃吗?」 「不错。」 「那再多尝几个,这个荷叶红豆包也很好吃喔!」 「我知道,我自己来。」他对她微笑。「妳去招待别的客人吧,不必管我。」 「那好吧,你等下再过来找我。」她抛给他一个眷恋的媚眼。 袁少齐接收到她的电波,只是不冷不热地笑着,目送她重新加入人群后,他正想端起一面瓷盘盛装食物,另一个人也伸手过来。 那是只纤纤素手,手骨很细、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素朴无装饰。 男人的大手与女人的玉手意外交迭,同时机灵地闪开。 「抱歉。」袁少齐很有绅士风度地首先表示歉意。 「没关系,你先用。」清淡温润的嗓音,很好听。 「妳先吧。」他深谙女士优先的道理,主动将瓷盘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扬首道谢。 两人四目相接,心头霎时都窜过一波波强烈颤栗。 瓷盘落了地,在花岗岩地砖敲出清脆声响,裂成数片。 这声脆响,也掀起室内小小的骚动,几个耳闻的宾客转过头来,射出好奇的视线。 袁少齐毫无所觉,一双深湛的眸只盯着站在面前的女人,只看见她苍白的容颜。她也跟他一样震撼吗?那张擅长说谎的唇,似乎微微颤动着? 「汪语臻——」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迸落。 *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汪语臻惊骇地冻立原地,心脏鼓动着慌张的韵律,脑海有瞬间犹如滚落的毛线,纠结成一团。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国外冲刺事业,她没想到他会回tw。 该怎么办? 曾经无数次在脑海演练过与前夫重逢的情况,但面临关键时刻,她惊觉自己竟无言以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颤抖的唇瓣吐不出任何言语。 她蹲下身,藉由收拾残局掩饰仓皇,无奈心实在太乱,一时不察,在拾起碎裂的瓷片时划伤指尖。 她吃痛,急忙抽回手指,眼看一滴鲜血缓缓渗出。 一声重重的冷哼如落雷,精准地劈向她耳畔。 她震了震,扬眸望向袁少齐,他沉着脸,嘴角勾着不屑,眼神闪烁,明摆着就是看好戏。 她心一扯,一股酸楚霎时噎在胸臆,她强忍住,垂头继续捡拾。 情绪太激动,她的指尖一直颤着,几次抓不稳残片。 一只有力的大手倏地窜过来,稳稳地箝住她手腕,她惶然怔住。 是袁少齐,他不准她乱动,径自替她拾起碎片。 他这是关心她吗?怕她受伤? 她恍惚地打量他,试图从他表情寻出一丝端倪,但他面色凛然,看不出丝毫情感。 是她自作多情吧?她收回视线,苦涩地寻思。他怎么可能还关心她?只是基于绅士风度才出手相帮而已…… 「先生,不用了。」一个女佣急急奔来。「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少齐,怎么回事?」刘晓宣也发现异样,过来察看,见袁少齐握住汪语臻的手,秀眉一蹙,话里浸染醋味。「妳是谁?我不记得有邀请妳。」 「我是……我姓汪。」汪语臻连忙挣脱前夫的手,略显尴尬地起身。「我是今晚负责弹琴的。」 「妳是负责弹琴的?那妳在这边干么?」知道她只是花钱请来的乐手之一,刘晓宣说话更不客气,端起主人的架子。「我们是请妳来弹琴,不是请妳吃饭。」 「抱歉,我是……因为晚餐还没吃,所以……」汪语臻超窘,原本只想在弹琴前先偷吃几块点心填填肚子就好,没想到被当场逮到。「我去弹琴了。」她歉意地快闪,也借机逃离前夫紧迫盯人的视线。 她向刘家的佣人要了ok绷包扎受伤的手指,然后在钢琴前坐定,连续做几个深呼吸,仍迟迟无法恢复镇定,心海波涛汹涌。 双手搁上琴键,颤动不止,彷佛熬过了百年之久,她才总算敲下第一个琴音。 这是一首爵士曲,配合其它四名乐手,演绎出一段轻松愉悦的旋律,带动室内的气氛。 有人跟着节奏轻点足尖,跳舞的细胞已蠢蠢欲动。 但主人未开舞,他们也不好意思轻举妄动,只能继续聊天。 汪语臻流畅地抚弄琴键,忍着受伤的指尖隐隐作痛,她小心翼翼地不过分使力,以免牵动伤口,又渗出血来。 弹罢一曲,她撕开ok绷,朝伤口轻轻吹气,试着减轻痛楚。 一道挑衅的声嗓忽地在她身旁落下—— 「很痛吗?」 又是袁少齐,她的前夫。 警告的号角再度在脑海吹响,汪语臻闭了闭眸,命令自己冷静。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还坚持要弹琴?」 因为这是工作,因为她拿人钱财,自然得好好办事。 汪语臻在心底回话,表面却漠然,将ok绷重新圈包手指。「只是一点小伤,包起来就没感觉了。」 「是吗?」他瞇眼注视她。「说真的,我很好奇,为什么汪家的千金小姐,会沦落到替人伴奏弹钢琴?」 她耸耸肩。「只是好玩而已。」 「好玩?」他扬眉。 「本来是我一个朋友要来弹的,他临时有事,找我来帮忙代班。」她刻意保持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原来如此。」袁少齐冷笑。「不过老实说我还是很惊讶,你们汪家不是很重门面的吗?妳爸妈会答应女儿帮人代班弹钢琴?」 「就好玩啊。」她耸耸肩。「算是体验不同生活吧。」 「体验不同生活?」他轻哼。「我还以为妳跟我在一起的那几年,已经『体验』得很够了。」 他这是在讽刺她吧? 汪语臻悄悄咬唇,咬住一腔怨怒,咬住回嘴的冲动,她不需要在此与他争论,他们已是陌生人,船过水无痕。 「无话可说了吗?」偏偏,他还继续招惹她。 她终于忍不住,愤慨地扬脸,与他对望。 清冷的目光,隔空角力,她不认输,他也挑衅相迎。 她瞪他,用力瞪着,她的表情倔强,心韵却不争气地失控,因为她在他阴暗的眼里,看见严厉的责备,看见隐微灼亮的怒火。 他恨她。 就算经过七年岁月的洗礼,就算两人已不是年少轻狂的青春男女,就算他外表变得成熟许多,蕴含着风霜,而她眼角偶尔会浮现几条细纹,唯有这点,仍然不变。 他们依然一如当年分别时,对彼此有怨。 「少齐,你在这边干么?」 刘晓宣娇气的嗓音,惊扰了两人沉默的对峙,袁少齐收敛眼神,回头望她。 她朝他甜甜一笑,眼光却游移地瞥向汪语臻,女性本能告诉她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你们认识吗?」她打探。 「不认识。」异口同声。 刘晓宣一凛,反而更怀疑了,但她从袁少齐阴郁的神情看出他绝对不想她探问,于是绽开灿烂的笑颜。 「少齐,我想我们开始跳舞了好不好?」 「跳舞?」袁少齐蹙眉。 「是啊,我知道你不会跳,不过人家还是很想跟你一起开舞耶!」她软声恳求。「我教你,好不好?你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的,好吗?」 这辈子除了妳,我不会再跟别的女人跳舞。 多年前,曾经有个傻气的青年对他最爱的女人许下这誓言。 汪语臻记得,她相信袁少齐也没忘。 但他只是若有似无地勾起唇、弯下腰,扮出最潇洒的骑士姿态,向刘晓宣邀舞。 她目送两人手挽手的亲密背影,心绪难以言喻地复杂。 多年后再回首,海誓山盟原来不过是笑话。 「汪小姐,要演奏哪首曲子?」小提琴手询问她的意见。 「就……『蓝色多瑙河』吧。」轻细的言语,如四月的春樱零落。 葱葱玉指抚弄琴键,与弦乐合鸣,奏出这首华尔兹名曲。 蓝色多瑙河,他与她的第一支舞。 那年在校庆舞会偶然邂逅,他们便是跳这支舞,当时是她教他跳舞,这回,他身边的舞伴已经换成另一个女人了。 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汪语臻默默抚琴,指下跃动着轻快的音符,众人听见清脆悠扬的琴音,听不见她伤口疼痛地泣血。 过往的回忆在眼前如走马灯,一幕幕跳动,她看着,眼眸竟蒙眬。 为什么,他要怪她?为何到现在还不能原谅她?难道当年婚姻的失败,全是她的错吗?难道他就不必负一点点责任? 明明,他也有错啊—— 第二章 “你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没说都是你的错,我是说,你不能全怪我!我会去逛街买东西,还不是因为你都不在家,没人陪我,所以……” “我是去工作!去赚钱!”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很忍耐,只是偶尔去逛街有什么关系?” “但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又是衣服,又是鞋子,还有名牌包包,还有——这是什么?” “是送给你的袖扣,你喜欢吗?”她兴致勃勃地展示。“还有领带夹、皮带、皮鞋——” “汪语臻!”他怒吼。 “是。”她仰起甜美的脸蛋,朝他绽开灿美的笑,圆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清纯无辜的模样。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真的很生气? 他百般无奈,清锐的眸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纸盒,每一样她随手买下的东西,可能都要花去他几个礼拜的薪水。 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上班族,公司派他到上海,是提供了食宿津贴,但也只够他们两个小夫妻窝在一间老旧的公寓。 他知道,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为他不惜反抗家人,与他私奔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住狭窄的空间、吃粗糙的料理,对她而言,生活不啻是从云端坠落凡尘,的确委屈。 再加上他忙于工作,没空多陪伴她,她难免感到寂寞,借着逛街购物打发时间也无可厚非。 但她,就不能考量他的经济实力吗?一出手就是顶级名牌,他怎么付得起? “这些都拿去退吧!”他不能阻止她购物,至少可以拒绝她特意买给他的礼物。“我不需要。” “为什么?”她颦眉。“人家是为你买的,你每天都只有那两、三套西装轮流换,不觉得难过吗?领带也只有几条,领夹都是廉价品,皮鞋也是——” “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他焦躁地打断她。“我只是最基层的业务员,不需要穿太好。” “可是人家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语臻,算我拜托你,你去把这些都退了好吗?” “我知道,你担心没钱付对吧?”她眨眨眼,笑眯眯地掏出一张金融卡。“你看这是什么?” 他皱眉。 “这是我妈帮我办的,她说从这个月开始,她会固定汇钱给我——所以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很有钱了!” 他闻言,倒抽口气,不可思议地瞪视妻子快乐的娇颜。 她搞什么?居然跟家里伸手要钱? “呵呵,你很惊讶吧?”她误解了他的震惊。“其实我也是,本来我想我偷偷跟你结婚,我家人一定都气到不理我了,可我妈说,她舍不得看我一个人流落在外头,所以……”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他咬牙,一字一句从齿缝掷落。 “我知道,我妈不是那意思,她是怕我过得不好……” “跟我在一起有那么凄惨吗?既然这样,你回台湾好了!” “袁少齐,你很无聊耶!”她也恼了,提高声调。“我有说我过得不好吗?有说我想回台湾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听我说完话?” “那你答应我,别再跟你家里拿钱。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的一切开销都由我负责。” “我知道,你有你大男人的自尊要顾,可我不懂,明明可以让生活好过一些,为什么要这样勉强自己?” “你觉得很勉强吗?你决定嫁给我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所以啦,我们就让我妈帮个小忙——” “不准!” “袁少齐,你这人脾气真的很拗耶!你凭什么不准啦?” “凭我是你的丈夫——” 凭他,是她的丈夫。 与她成婚时,他便痛下决心,这辈子要竭尽一切所能保护她、给她幸福、供她优渥的生活。 他会用美满的婚姻,弥补她失去的亲情。 他会证明给她的家人看,他袁少齐配得起他们家宝贝女儿,从他们手中抢来的明珠,他会用心呵护…… 当年的他,不曾怀疑自己做不到…… 袁少齐阴郁地收回思绪,右手下意识的抚上额角。 那里有个小小的伤痕,是汪语臻的父亲赏给他的,最深刻的印记。 那天,汪夫父命令他过去,当面挖苦他,指控他妄想攀龙附凤。 “我查过你的底了,死小子,你爸只不过是个建筑工人,你妈跟人跑了,你念中学的时候老是逃学打架,进出警局,还曾经被送进少年辅育院——就凭你这种出身背景,想高攀我们家语臻?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别痴心妄想了!” 一连串叫嚣怒吼后,汪父连甩他几个耳光,最后还用高尔夫球杆敲他的头。 至今他仍深深记得,那种近乎绝望的羞辱感。他到医院缝了好几针,伤口缝合了,心却裂开一道。 他考虑过放弃,试着说服自己告别这段无望的爱情。他对她提出分手,反倒是她一直死缠着他,坚决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因为爱已经太深、太狂,他们都对彼此难分难舍终于不顾一切地私奔。 或许,是他们错了。 或许爱情,终究敌不过现实,只怪他们当年太年轻,让爱的轻烟迷了眼…… “在想什么?”刘晓宣娇声问,递一杯香槟给他。“干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 袁少齐没回答,接过香槟,举杯与她的酒杯轻轻一撞,默默啜饮。 “其实你舞跳得不差嘛,你说你从来不跟人跳舞,我还以为你真的完全不会跳呢……”刘晓宣仰起嫣红的脸蛋,凝睇他的眼眸明显流露爱意。 袁少齐淡漠的承接她目光,胸海平静无涛。他不是感受不到这位娇娇富家女对他的迷恋,只是从很久以前,他便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深切地爱一个人了,他的心已枯萎,了无生气。 “我该走了。”他将空酒杯交给刘家的佣人。“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是啊。是挺晚了。”刘晓宣可惜地瞥了眼腕表,已过午夜,虽然对她而言才正是狂欢的时候,但她很清楚,他是个生活规律严谨的男人,一向不喜无谓的应酬,他肯出席她的生日宴,已经算给她面子了。“好吧,你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嗯。”他点点头,正欲转身,她忽然扬声唤他。 “你的袖扣。”她凑过来,替他调整歪斜的黑水晶袖扣,两人亲密的姿影恰恰落入汪语臻眼里。 什么时候他开始懂得别袖扣子?记得她以前送他时,他还严词拒绝,说自己不需要这些累赘的装饰品。 他真的变了。 汪语臻伫立角落,出神地观察前夫。现在的他,不再是当年毛躁飞扬的小伙子了,他懂得打扮,穿着有品位,全身上下透着俊酷有型的雅痞味。 只看一眼,便知他与昔日不同了,已是个事业有成的熟男,而且是个十足的魅力发电机。 她敢肯定,今晚宴会的名媛淑女有一半以上注意到他,暗暗留心,若不是碍于他是宴会女主角的男伴,恐怕早就在他身边翩翩围绕。 从前,她总是夸耀只有自己能够慧眼识英雄,如今,英雄已立下丰功伟绩,名闻遐迩。 他不再是专属于她的男人,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手指的伤处,蓦地窜过一阵锐利的抽痛,她缓缓私下ok绷,将红肿的指尖含进嘴里。 很痛,痛到好似连心也揪紧,胸口郁结。 她收回流连的眸光,拾起皮包,来到豪宅门口,户外仍绵绵飘雨,空气沁凉。 “小姐,你有开车吗?”门房殷勤地过来探问。 她摇摇头。“我想……应该没有公车了吧?” “你要坐公车?”门房一愣。“可是最后一班车已经过了喔。” “这样啊。”果然如此。“那我叫车好了。” “我帮你叫。”门房拿起手机,一面友善的提议。“小姐要不要在屋内等?等车子来了我再通知你。” “不用了。”她不想在屋内看他跟别的女人亲热相处。“我在这边等就好。” “那好吧。”门房打电话叫车。 她静静地在一旁等,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声不响地落定她身旁。 “没人来接你吗?” 她神经线拉紧,屏着呼吸扬起眸,望向前夫无表情的脸庞。“我叫计程车。” 他扬眉。“你以前不是说,超过晚上十点,你家人就不准你单独坐计程车吗?为什么不请司机来接你?” 不用他管吧? 她不悦地睨他一眼。“我都三十的人了,一个人坐车回家也没什么。” 袁少齐撇撇嘴,不置可否。门房替他将车子开过来,他瞥望前妻一眼,见她双手拢了拢薄薄的披肩,似是颇有寒意,一股不知哪来的冲动油然而生,不禁粗声扬嗓。 “坐我的车吧!” “什么?”她愣住。 “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命令。“上车!” 密闭的车厢,关着两颗躁动的心。 汪语臻直视车窗前方,雨刷规律地左右摆动,车灯朦胧地映亮弯曲的山路,声声雨响落在耳畔。 她看着、听着,却什么也看不进眼里、什么也听不进耳里。 她的感官敏锐,感觉到的却是身旁的男人形体,他身上男性的气味,以及他曹驾坐车的洒脱姿态。 她只感觉得到他—— 可恶!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忽然打破僵凝的空气。 他有必要知道吗?她深吸口气。“很好啊。” “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很好。”她差点因说谎咬破舌头。“你呢?” “就像你看见的,我回台湾工作了。” “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爸去世了,我妈跟再婚的男人应该过的还不错。” “所以你都没跟她联络吗?”她探问,不觉放柔了声调。袁少齐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是父亲一手带大的,跟母亲感情很生疏。 “就逢年过节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吧。”他淡淡回应。 她回斜星眸偷觑他。“所以她应该知道你回台湾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里高就?” “你有兴趣?”反问的语气听起来蕴着几分刻薄。 是他先问的好吗?她懊恼地咬唇。“无所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叽—— 车胎在山路上滑出尖锐的声音,车体一阵剧烈的加速后又减速,汪语臻防备不及,上半身因反作用力前后震荡,她连忙伸出双手撑住,稳住重心。 “拜托你开车小心一点好吗?”她不满地瞪他。 他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丝毫不理会她的抗议。 她看着他漠然的脸庞,心头扬起怒火。“你是故意的,对吧?” “只是意外。”他声称。“我还不太习惯台湾的路况。” 才怪!他根本是故意整她的。 她咬牙,极力忍住满腔郁恼。这显然是一场男女战争的开端,若是她失去冷静,就只能落得惨败的下场。 “袁少齐,你变了。”她选择迂回进攻。 他轻哼。“七年了,谁能不变?” “没错,但一般人经过岁月磨练,是变得更成熟、更稳重,而你却是……变幼稚了。” 他闻言,倏地转头,凌锐的眸刀砍向她。“我幼稚?” “对,你幼稚。”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我们的婚姻是很失败,当年也是不欢而散,但都已经过了七年,有天大的怨气也该化解了,不是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见了面,客客气气地跟对方寒暄几句,关心一下彼此的近况?” 他一勾唇,似笑非笑。“我刚才不就是在问候你的近况?” 也对。她一窒。“可你不用摆出那种别扭的态度!” 剑眉冷冷一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必故意嘲谑她,不必当着她的面像刘晓宣邀舞,不必玩紧急加速又刹车这一招。 他不必一下体贴地为她拾起磁盘碎片,一下又对她冷漠以待。 他不必这样……搅乱她的心。 汪语臻怅然,寻思至此,惊觉不是他态度太嚣张,而是她自己太把持不知理智,才会轻易被他的言语及行动所迷惑。 不是他幼稚,是她太在乎,太六神无主。 “我下车好了。”她幽幽低语。她必须离开他,逾远愈好。 他拧眉。“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让我下车。”她清脆地重复。“我不想在车上跟你吵架。” “你疯了吗?”他瞪她。“这是半山腰,又下雨,你根本叫不到计程车。” “那也是我的事。”她反驳。“如果不是你硬要拉我上你的车,车行早就派车来接我了。” 他紧盯她,湛眸因怒意而酌亮。“汪语臻,你才幼稚!七年了,难道你一点都没长大吗?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爱闹脾气!” 这就是他眼中的她吗?任性爱闹脾气? 牵引着掐握掌心,胸口阵阵揪疼——她真没用,这男人才讲两句话她就难受成这样。“就算我任性好了,那你放我下车可以吗?” 他倒抽口气,两秒后,紧急刹车。“好,你要下车就下吧!别怪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谢谢。”她毫不犹豫开门下车,撑开透明伞,站在路边。 他森冽地瞪她一眼,踩下油门,加速离开,车轮溅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泼向她,湿了她裙摆。 好冷。汪语臻伸手收拢披肩。 身子冷,心更冷,她撑着伞,独自走在阴暗寂静的山路上,前方的曲折放佛永远没有尽头。 她走着,脑海一幕幕地轮转过往的回忆,酸甜苦辣,令她忽悲忽喜,心情跌宕起伏。 她一直以为,经过时间的消磨,她早就淡忘了与他的点点滴滴,早就放了那段缠绵悱恻的爱情。 如今乍然重逢,她才恍然领悟,心中的那个缠结,始终没有解开。 她还是在意他,他依然拥有左右她情绪的神秘力量…… 一辆银白色的跑车迎面驶来,朝她鸣响两声清脆的喇叭。 她凝神,讶异地望着跑车在她身旁停定,车窗降下,探出一张英俊爽朗的男性脸孔。 “语臻,幸好拦截到你了,上车吧!” 她又惊又喜,开门坐进车厢。“睿安,你怎么会来?” “我猜你一定会工作到很晚,搭不到公车,没想到你连计程车也不叫,居然选择走路下山。你这女人,小气也过了头吧?”他笑谑。“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山路很危险的。” “我知道啊。”她轻叹。她也是不得已。只是对她而言,待在那个能轻易牵动她情感的男人身旁,更危险。“谢谢你来接我。” “说什么谢?好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蔡睿安言笑开朗,瞬间温暖了汪语臻冰冷的心房。 她感激地对他微笑。 “快系好安全带,我们下山喽。”他叮咛。 “嗯。”她顺从地点头。 车子重新发动,流畅地过弯,直到车尾的灯线远远逸去了,另一辆熄灯安静地躲在路旁的深蓝色轿车方缓缓采出车头。 车厢里,一个男人身姿僵硬地坐着,湛眸锐利地盯着前方,双手紧扣方向盘,两枚黑水晶袖口在深沉无边的夜色下,低调地相互辉映—— 第三章 春悦国际旅馆集团。 旗下包含连锁商务旅馆及海岛型度假饭店,自从引进欧洲某大型投资机构的资金后,这几年蓬勃发展,除了管理本部设在台湾外,据点遍布全亚洲。 董事长刘兆平,出身台湾传统商业豪门,也是这家旅馆集团的大股东,他主要负责统整管理集团内务部门,至于日常营运则交由各家饭店的总经理负责。 其中位于台北的春悦饭店,算是整个集团的最核心,总经理同时兼任集团副总裁,是集团内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未来极有可能排上接班梯次。 据说,这位新任总经理是刘兆平亲自挖角来的,而且岁数相当年轻,才刚就任便招来种种妒羡猜忌的眼光,不少管理阶层都等着鉴定,这从英国伦敦受聘回来的男人有多么出类拔萃。 但这不关她的事。 她只是个小小的接案soho,这个case做完了就功成身退,上头的高层玩什么勾心斗角的接班人戏码都与她不相干。 接案、赚钱,再接、再赚,她的人生目标就这么简单。 以前还曾想过,能够在事业上闯出一番成就,但现在,算了,她只求工作时间自由、报酬优渥、案子源源不绝。 只要能赚到钱就好…… 汪语臻来到春悦饭店大门前,仰起脸,看着仿佛高耸入云的主体建筑。饭店的最顶楼,是一间玻璃旋转餐厅,三百六十度鸟瞰台北全景。 蔡睿安说等她生日时,要请她到那里吃大餐,他不知道,她曾经是那家餐厅的常客,父亲与当时的主厨还十分熟络。 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她,只是个担忧自己的提案无法在审核会议上顺利通过的卑微的soho族。 一念及此,汪语臻悠悠叹息,甩甩头,毅然踏进金碧辉煌的大厅。 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感慨了,今天的行程一如往常地紧凑,上午参加提案会议,下午要带母亲上医院检查,晚上还有个学生要到家里学钢琴。 她坐上电梯,直抵饭店的行政楼层,行销部的员工引领她到一间小型会议室,几分钟后,行销副理现身,送上温暖的笑容。 “汪小姐,我正等你呢。今天其他人没来吗?” “嗯,最近我们公司业务比较多,大家都忙,所以今天就由我来负责作报告。”汪语臻嫣然回笑,毫不心虚地说着谎话。为了更容易接到大案子,她跟几个soho组成联合工作室,在争取案子时会一同前往开会,营造人多势众的专业感,但实际仍是各自负责各自的案子,酬劳依付出比例拆账。 基本上,这个案子由她主导,也几乎是她独立完成,说什么团队合作,不过是欺骗客户的假象。 “那好吧,我已经等不及看成果了,秀给我看吧!” “是。”汪语臻打开笔记型电脑,接上投影机,开始讲解。 好啰嗦。 袁少齐微微皱眉,耐着性子听台上主管冗长的业务报告,但对方愈来愈天马行空,整个抓不到重点,既浪费时间又令他头痛。 才刚上任几天,他已约略掌握到几个中级主管的工作态度,就三个字—— 没效率。 如果这就是春悦集团管理部门的风气,难怪刘董事长会特意把他从伦敦请回来,期待他大肆整顿一番。 他朝台上打个手势。“王经理。” “是。”正口沫横飞的半秃头男子见总经理点名召唤,连忙巴结地站好。 “你能不能在一分钟内把你要报告的内容提纲挈领一下?” “嗄?”秃头男愣住。“一分钟?” “可以吗?” “可是……我这报告内容很多,一分钟恐怕……” “其他人呢?”袁少齐懒得听他解释,清睿的眸光一一扫过会议室每张错愕的脸孔。“谁可以在一分钟内给我重点?” 众人面面相觑。 “那三分钟呢?”他放宽限制。 还是无人回应,气氛尴尬。 袁少齐冷冷一哂,早料到这情况,他淡然起身。“我想大家可能都累了,我们休会二十分钟,各位醒醒脑子、喝杯咖啡,我们再继续。” 他语气平和,话里却是噙着冷冽的暗示,命令这些主管在二十分钟内整理手上的资料,别再浪费彼此时间。 两名助理进来为主管们斟咖啡,送上刚出炉的点心,袁少齐端起一杯咖啡,径自走出会议室,远离窃窃私语的主管群。 再怎么严苛的老板,也得给属下抱怨的空间,他刻意远离,便是让他们能松口气,发泄满腔愤慨。 他啜着咖啡,在长廊内漫步,一道纤细的倩影蓦地闪过眼前,虽只是惊鸿一瞥,他已在脑海解析出影像—— 是汪语臻,他的前妻。 她怎么会来这里? 他大踏步往前,直觉以目光追逐她的资影。她穿一袭黑色套装,十足ol打扮,颈上系着亮橘色领巾,增添几许柔媚。 他目送她提着笔记型电脑,盈盈走进电梯。 莫非她是来谈公事的?跟谁? 正郁然寻思时,一道略微紧绷的嗓音在他身后落下。 “总经理。” 他回头,迎向一名穿着饭店主管制服的干练女子,由她身上的名牌,他认出她是行销部副理。 “陈副理,你好。”他淡淡一笑。 “是,总经理好。”陈副理好似没料到这个外表看似严谨的总经理会如此和善地应对,愣了愣,才回以笑容。 袁少齐见她怀里抱着一叠文件,心念一动。“刚刚你在跟客户谈事情吗?” “不是客户,是饭店请来做宣传手册的人。” “宣传手册?” “嗯,总经理请看,就是这个。”陈副理递出宣传手册的样本。“我觉得做得挺不错,应该可以采用。” 袁少齐接过样本,随手翻阅,在最后一页看到提案者的签名。 汪语臻,果然是她。 他无声地冷哼。“这个不行。” “什么?”陈副理没听懂。 “我说,这本册子得重做。”他神情冷漠,眼底悄悄点亮恶意的光芒。“你马上把那个提案人叫回来。” 什么?要她马上回去? 汪语臻刚走出饭店没多久,便接到催促的电话。“请问是我的提案有什么问题吗?” “我这边是没问题啦,有问题的是我们总经理。”陈副理口气颇有几分歉疚,似乎也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太好。“他对你的提案……呃,不太满意。” 有多不满意?不满意到她才刚离开,便要属下发动夺命招魂call吗? 汪语臻蹙眉,试探地问:“但我以为这本册子是属于行销部门的业务?” “是我们行销部管的没错,本来只要经理签呈就好,不过……我们总经理才刚上任,也许想更熟悉各部门的运作吧。不好意思,汪小姐请你现在再过来一趟好吗?” 她能说不好吗? 汪语臻苦笑,本以为这案子十拿九稳了,中午还想带妈妈上馆子吃一顿好的打打牙祭,也顺便当是给自己的奖赏鼓励,不料事情又临时转折。 回到之前的会议室,陈副理正等着她,一见面便先道歉。“抱歉,我们总经理正在开会,他请汪小姐等一下。” 他在开会?那还急匆匆地把她召回来?就不能改天再约吗? “请问大概要到等多久?”她保持礼貌。 “这个……我也不太确定耶。”陈副理有些尴尬。“他现在正在开主管会议,刚刚才请人送餐点进去,边吃边讨论,所以……可能还要一阵子吧。” 靠!这是在整她吗? 汪语臻在心底暗咒,表面却绽出和气笑颜。“没关系,那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那我请人也送一份餐点给你。” “谢谢。” 陈副理离开后,不一会儿,一名员工便送来一份餐盒,是春运的餐饮部门料理的,滋味当然不差,只是汪语臻吃进嘴里的却是一腔郁恼。 她不知道这间饭店的新任总经理是何方神圣,但她已经开始讨厌他。他想必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吹毛求疵、犀利苛刻。 而且,他很自以为是,他自认时间宝贵,难道她的就不宝贵吗?不由分说召她回来,结果让她在这里枯等? 可恶! 当时针逐渐指向下午两点,汪语臻决定自己受够了,她虽是小小soho,也有尊严的,就算他是堂堂总经理又怎样?她不怕! 她收拾好笔记型电脑,正欲离去,一道似笑非笑的声嗓冻凝她身躯。 “怎么?要走了吗?” 她怔住,不祥的预感窜上背脊,这声音……好熟悉。 她蓦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教她心酸又心痛的男性脸庞。 “是你?袁……少齐。” “很意外吗?”他闲闲地勾唇,在她对面落座。 她咬了咬牙,言语困难地从唇瓣吐落。“你该不会……就是这件饭店的总经理吧?” “请多指教。”他递上一张名片。 她迟疑的接过,手指不争气的打颤,精致有品的名片清楚明白的指出他是这家饭店的总经理兼集团副总裁。 瞪着名片上仿佛嘲弄着她的印刷字体,她忽然懂了自己为何必须在这间小会议室白白等上两个小时。 “你是故意的吗?”她锐声质问。 “我不懂汪小姐的意思。” 装傻!他明明就是故意整她! 她朝他射出两道指控的眸刀,他好整以暇的承接,不痛不痒。 “怎么一直站着?请坐啊!”他笑得犹如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她僵硬的坐回座位。 “餐点好吃吗?”他指指茶几上的空纸盒。 “还可以。” “咖啡呢?要请人再给你一杯吗?” “我不是来这边吃东西喝咖啡的。”她傲然竖眉。 他轻声笑了,笑得她如坐针毡,超不自在。 “你到底想怎样?” “放轻松点,汪小姐。”他收住笑,自顾自的啜饮一口咖啡。“你工作时,一向怎么紧张兮兮的吗?” 是因为他,她才紧张好吗?因为她明知他不安好心。 汪语臻再送前夫两枚白眼。“我听说,你对我做的宣传手册有点意见?” “不错,是有一点。”他手上拿着样本,笑笑的摆弄数秒,忽然朝她面前精准的甩落。“重做!” “什么?”她一时愣住。 “我说这份完全不及格,请汪小姐重新提案。” 重新提案?意思是整个大翻修?他把她当笨蛋耍吗? 她怒视他。“我可以请教袁先生是哪里不满意吗?” “印刷、版型、内容,我全都不满意。”他很简洁,简洁得令人吐血。 她忍气。“可是刚刚陈副理跟我说,她绝对很ok……” 袁少齐微微一笑,靠落椅背,双手在胸前交握。“记得吗?汪小姐,我才刚给过你名片。” “那又怎样?” “我可是总经理。”他宣示,一副自得其乐的姿态。 意思是这家饭店的一切,他说了算! 她气到几乎脑充血。“袁少齐!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在谈公事的时候,我希望彼此能尊重对方,汪、小、姐。” 她倏地凛息。“我明白了,袁、总、经、理。”一字一句从齿缝挤落。 她快气疯了,相信他也看得出来,但他毫无寄予任何同情的迹象。 “所以,汪小姐最快什么时候能把心提案交给我?”他凉凉地问。 简直欺人太甚! 汪语臻暗暗掐握掌心。“至少也请袁总给我一个建议的方向,否则我怎么知道从何改起?” 他耸耸肩。“如果我知道怎么改比较好,干脆自己来做就好了,何必把这案子外包给你?” 她想杀人!“你是总经理,难道对怎么宣传饭店形象没有一点想法吗?” “是有一点,不过一时之间很难具体说明。” “那可以等你能够具体说明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或者写e-mail也行。” “我比较喜欢面对面沟通,这样比较不会有误解。”摆明要耽误她时间。 “可我还有很多其他case……”她可没空陪他瞎耗。 “既然汪小姐很忙,我们也不方便太为难你,不然我请陈副理找别人来做这案子好了。” 该死,她就是想赚这笔钱!“不用了,我可以做。我会……一定尽力提出让总经理满意的企划。” “一个礼拜够吗?” “好,就一个礼拜。” “那就说定了,一个礼拜后,请汪小姐提出三种不同的企划案供我参考。” 三种! 她气急败坏地瞪他。他不但推翻她耗费将近两个月做出来的心血结晶,还要她在短短一星期内,提出三份新企划,更可恶的是,连一点建议的方向都不给她,也就是要她瞎子摸象,他好负责极尽挑剔之能事。 若是她聪明的话,就该摸摸鼻子认了,放弃这个案子,继续与他纠缠只是令自己更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可她不甘心,不甘煮熟的鸭子飞了,更不甘他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挑衅她,仿佛不相信她有能耐达成他所交付的任务。 拼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眼中那位娇娇大小姐,她拼死也要完成者不可能的任务,她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嘴上说不出一句嫌弃的话。 “一个礼拜后见!” 她撂话,起身走人,姿态高傲,英姿飒爽。 袁少齐目送她背影,眸光沉敛。 他知道自己很无聊,挑三拣四的态度很机车,不像个大方磊落的男子汉。 但他忍不住,就是不想让她好过,不愿轻易放过她。 谁教她在那个漫无边际的雨夜,要那么任性的跳下车,害他担心懊恼,然后,眼睁睁地看她上另一个男人的车…… 一念及此,袁少齐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 一个礼拜,三份企划。 他很坏,他知道。 但他很好奇,她究竟会如何应变呢? “臻臻,你还没睡喔?” 汪语臻在电脑前挑灯夜战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睡意深浓的哑嗓。 她回眸,对揉着眼睛的母亲送出恬淡的微笑。 “妈,你怎么醒了?” “我起来上厕所。”汪妈妈低语,打个呵欠,坐在床沿。“你怎么了?在忙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嗯,我在写一些东西。” “写什么啊?我看你今天整天都在写。” “就一个企划案。”汪语臻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起身,搂抱母亲单薄的身子。“妈,我不是说过半夜起床要记得穿外套吗?你这样会着凉的。” “才不会,我好热。”汪妈妈才刚逞强的落话,马上打了个喷嚏。“哈啾!” “看吧。”汪语臻无奈的叹息,将自己的披肩拿来,在母亲肩上围拢,然后扶她起身。“来,我送你回房睡觉。” “那你呢?” “我啊,等工作忙完了就会去睡了。” “那还要多久?” “再一会儿就好了。”汪语臻哄骗母亲,明知道自己今晚夜车不开到天亮,怕是交不了差。她咬住自怜的叹息,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喏,你躺好。”她服侍母亲上床。“被子要盖好喔,不准再踢开了。” “就很热嘛。”汪妈妈一副委屈的声调。“可不可以开电风扇?” “不行。”她微笑。 “好吧。”汪妈妈叹息,闭上眼睛,迷糊的嘟喽。“那你作业写完,也要乖乖睡觉喔……” “我知道了。”汪语臻站在母亲床前凝望片刻,一股夹杂着甜蜜的酸楚在胸臆纠结,直到确定母亲熟睡了,她才悄然退出房间。 瞥望墙上时钟,已经过午夜两点了,而她的第三份企划案进度不到百分之二十。 袁少齐跟她约好早上十点开会,还不知会怎么挑剔她的企划呢。 好可恶,真的好可恶—— 她以双手掩面,用力咬牙。 但她不会认输的,绝对不能输,她一定要令他刮目相看! 她令他意外。 早上十点,汪语臻准时出现在他私人办公室,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递给他三份不同的企划书。 姑且不论企划内容的优劣,至少完成度是极高的,每一份都是用心去写,不打马虎。 没想到当年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洗个碗都会摔破,只懂得逛街购物日常生活的大小姐,竟然也会用如此认真的态度对待工作——真不可思议! “怎样?这三份企划袁总经理还满意吗?”她冷冷地问,口气是很呛,可他从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察觉出她藏不住的紧张。 看来她还是很怕被他打枪。 袁少齐暗自冷笑,浏览过三份企划,然后合上,不动声色的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极度不自在,但仍倔强的不肯逃避他的目光。“到底怎样?请总经理明白的告诉我。” “还可以。”他淡淡一句。 她一愣,半晌,小心翼翼的扬嗓。“是哪一份还可以?” “都差不多。” “所以?” “就照这样去修改,下礼拜我们再讨论。” “嗄?”她傻了。这见鬼的究竟算什么!“你就不能明白的告诉我,哪份企划比好好吗?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否则要我怎么修改?” “都是六七十分的企划,你要我怎么挑一份比较好的?至少修到有九十分,我们再来决定吧。” 她掐握拳头。“所以我三份都要改?” “是的。”他微笑。 她恨恨的瞪他,好想扁他,正想发话,手机蓦地响起一段尖锐的音律,她光听这铃声,便急忙探手进包包,翻出手机。 “喂,宝姨吗?什么事?”对方一阵急促的说明,她听了,娇容陡然变色。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挂电话后,她立刻起身。 袁少齐拧眉。“你去哪儿?” “我有急事,马上得离开。” “什么天大的事?”他质问。“你忘了我们还在开会吗?” “你不是要我继续修改企划案吗?我会改,这样还不够吗?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她显然没耐心与他多说。 “汪语臻,你——” “你请秘书再打电话跟我约时间吧!”话落,她也不等他回应,径自闪人。 袁少齐目送她神色匆匆的背影,怒火在胸口乍扬,片刻,他终于忍不住,泄愤似的将手上的笔掷往对面的墙。 他错了,她一点也没变,仍然是从前那个娇蛮自我的千金小姐,对工作毫不尊重,也没把他这个大客户放在眼里。 很好,非常好。 袁少齐冷哼,眼潭如北极冰海,寒气逼人。 她胆敢轻忽他,就别怪他下手无情! 袁少齐心意坚决,可惜那位他决定冷酷相待的前妻丝毫没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只挂念着方才接到的电话。 宝姨告诉她,她的母亲单独出门,不见人影! 她急坏了,伸手招来一辆计程车,直奔回家,与宝姨会合,分头在家里附近寻找。 半小时后,她才在一条暗巷找到出走的母亲,她傻傻的坐在地上,表情茫然。 她一把拥住母亲。“妈,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别吓我啊!” “臻臻,你哥哥呢?”汪妈妈丝毫没感受到女儿的慌张,只是呆呆地问。“我想找他找不到耶。” 汪语臻闻言,心窝一拧,扬眸望向母亲,“你出来……是为了找哥哥?” “是啊,他怎么都不在家啊?”汪妈妈疑惑。“是不是又出门跟那些坏同学鬼混了?” “不是的,妈,不是的。”她捧起母亲瘦削的脸庞,勉力微笑。“你忘记了吗?哥哥出国了啊。” “出国?为什么?” “他是去……去念书了啊!因为你说不准那些坏同学带坏他,所以要他去美国念书,你忘了吗?” “美国?那不是要坐飞机才到得了?” “嗯,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吧。” “那臻臻你带我去,好久没见到你哥哥了,我想他呢!”汪妈妈揪住女儿衣袖一角,孩子气的摇晃着。 汪语臻点点头,笑容更灿烂。“我知道,我也……我也想见他,等我过阵子比较有空的时候,再带你去好不好?”她安抚母亲,一面展臂扶起她。 “好啊,我们全家一起去看你哥。”汪妈妈乐了,跟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歪头想了想,又问:“对了,臻臻,你爸呢?好几天都没看到他,他又待在公司里加班了对不对?他就是只关心公司,都不关心我们母子。” “是啊,爸爸……好过分。”汪语臻顺着母亲抱怨,胸臆悄悄漫开一抹酸楚。“不过他有交代了,他要我好好照顾妈妈,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傻瓜!怎么是你照顾我?当然是我这个做妈妈的照顾女儿啊!”汪妈妈捏捏女儿的手心,笑得开怀。“来,臻臻来,妈妈带你去洗澡。” “好啊,我们一起洗。” 回到家后,汪语臻安顿好母亲,首先拨电话给宝姨,告诉她人已经找到了,要她不必担心,然后便忙着在浴缸放热水。 “来,妈妈帮你脱衣服。”汪妈妈拉她过来,笨手笨脚的替她解钮扣。 她笑了,技巧地暗中帮忙,让汪妈妈以为是自己解的,接着她也伸出手。“换我帮你脱了喔。” “好。”汪妈妈举高双臂,像个乖巧的孩子般期盼着。 卸下衣衫后,母女俩各自拿起毛巾,抹上沐浴乳,彼此帮对方擦澡,嘻嘻哈哈地玩耍,弄湿一地肥皂泡沫。 汪语臻拿起莲蓬头,故意淘气地朝母亲喷洒,汪妈妈笑着尖叫。 “你这个坏小孩!怎么可以这样对妈妈?” 一阵嬉闹过后,母女俩坐进浴缸,汪妈妈背对着女儿,快乐地哼歌。 汪语臻替母亲擦背,温柔地拿毛巾抹拭,看着母亲日趋消瘦的身子,心弦一紧,眼眸隐隐灼痛。 她从身后环抱母亲,脸颊贴在她裸背上。“妈,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可以这样一声不响就出门喔。你要去哪里,就让宝姨带你去,不然我找不到你,会很生气很生气喔。” “我知道了,妈妈答应你呆在家里,不让你放学回来找不到人,好不好?”汪妈妈听不出女儿口气的神伤,只是傻傻笑着。 “妈,我爱你。”汪语臻细声低语,就像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对母亲撒娇一样,说着童稚却甜蜜的告白。 汪妈妈继续哼歌。 “我也爱爸爸。” “……” “还有哥哥……”汪语臻嗓音微颤。“我希望他快点回来。” “他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啊!”汪妈妈总算有了反应,笑笑地回话。 “是啊,我们……去找他。”汪语臻眨眨眼,也不知是否浴室内蒸气太浓,她感觉眼前一片雾蒙蒙。“妈……” “好像有电话的声音。”汪妈妈打断她,作势拉长耳朵倾听。 “嗯。”她也听到了。“我去接。” 汪语臻轻巧地起身,拿浴巾包裹自己,回卧房接起手机。 “汪小姐吗?”利落且公事化的声嗓。“我是春悦袁总的秘书,我们总经理想跟你约下礼拜三下午两点开会,可以吗?” 下礼拜三,汪语臻望向书桌上的行事历,在心底默默计算,她只有六天的时间可以修改企划书,而且还有其他两个预定的案子也逼近截稿期限。 太阳穴倏地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 好累,这样蜡烛两头烧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有问题吗?汪小姐。”对方见她久久不吭声,疑惑地追问。 她闭了闭眸,唇角扬起坚毅的弧度。“请你转告袁总,我会准时到。” 要战就战吧!她奉陪。 第四章 接下来,是一场神鬼交锋——不对,应该说比较像单方面的霸凌,他恶意欺负她,而她不能反击,只好含泪迎战。 对她的提案,他总是有意见,总是不满意,反反复复,折腾了快一个月,仍是不能定案。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大喊,算了,她认输了!他就干脆给她一个痛快吧! 但他不,很聪明地选择用凌迟的方式,总是在她即将绝望的时候,适时给她一点希望,让她百般挣扎,就是舍不得放弃。 算他狠……“你精神看起来很差。”蔡睿安关怀的声嗓拂过汪语臻耳畔。 她叹息,接过他递来的热咖啡,浅啜一口,咖啡浓香扑鼻,她深深嗅闻,期盼能让昏沉的脑子醒一醒。 唉!她的头好痛。 “又通宵工作了吗?该不会还在忙春悦饭店那个case?” “不然呢?”汪语臻揉揉疲倦的眉眼。“少齐……我说那个袁总经理,好像非整死我才开心似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坚持要做呢?”蔡睿安不舍地望着她。“你干脆放弃算了。” “不行,我不想半途而废。” “为什么?你明知道对方故意找碴,何必勉强自己?” 因为她咽不下这口气啊! 汪语臻暗暗咬唇,不知该如何道出她与前夫之间的爱恨纠葛,太复杂了,不是为外人道。 “我看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迟早有一天身体会受不住。”蔡睿安皱眉,语气掩不住心疼。“为了一个案子,值得吗?春悦给的报酬是很优渥,但你再多接其他几个案子,也就赚回来了,真的不必跟那种人耗。” “别说了。”汪语臻摇头,感激好友的关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睿安,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他如果再不肯通过我的提案,我会放弃。” “那就好。”蔡睿安稍稍安心,拈起餐盘上一块小三明治,递给她。“吃点东西。” “不吃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而且还觉得有些莫名的反胃。“我们来看你的照片吧。” “好。”蔡睿安将自己拍的照片一一秀给汪语臻看,他是职业摄影师,平常从事的是商业摄影,但这回,他想为自己出版一本摄影集,邀请汪语臻为每张相各片写一些短诗或絮语。 看过一幅幅人物景色的写真,汪语臻掩落羽睫,静静咀嚼回味。 “有灵感吗?”蔡睿安问。 “你照片拍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灵感?”她微笑。“给我一些时间,我尽量帮你写。” “那就这么说定喽。”蔡睿安孩子气地朝她伸出小指。“不准反悔。” 她笑了,与他勾手指,许下约定。“到时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我写的不好唷!” “哇,你以为我跟姓袁的男人一样机车吗?我可是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欺负一个弱女子?”蔡睿安开玩笑,却没想到这无心的笑语宛如一把利刀,精准地刺进汪语臻心窝。 她强抑心痛,几秒后,强绽笑颜。“是啦,你了不起,你是翩翩君子,最体贴的绅士。” “知道就好。”蔡睿安得意地笑了,没想到外表高大帅气的他,竟会像孩子一般爱邀功,享受得人称赞的快感。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有这样幼稚的一面呢? 汪语臻一时出神,想起自己以前偶尔赞许前夫时,他也会露出如许骄傲自得的神态,他会孩子气地将她抱满怀,要求她给一个奖励的亲亲。 他也曾经……对她撒娇过啊。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蔡睿安敲敲她的头。 “没什么。”她一凛,收束迷离的思绪,瞥了眼腕表。“我差不多该去春悦开会了。” “嗯,我送你。”蔡睿安殷勤地提议。 “好吧,谢谢。” “谢谢你,叔叔。” “不客气。”袁少齐蹲下身,摸摸小男孩的头。 他是饭店一个长期住客的小孩,鬼灵精怪,又懂得甜言蜜语,很得人疼,饭店上上下下员工都很喜欢他,对他的调皮捣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现在,他竟然在饭店大厅内踢足球,一名女员工急急赶来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足球一个回旋,正中茶几上一只花瓶。 幸而路过的袁少齐反应灵敏地伸手扶住,才没酿成灾难,女员工吓得急忙对总经理道歉,自责督导不周,他只是笑笑,捡起足球,递还给小男孩。 小男孩抱着足球,眉目清秀的小脸闪耀着可爱的笑容。 袁少齐忍不住回他一笑。“你是小杰吧?在这边不可以踢足球,很危险。” “对不起。”小杰明知自己差点闯祸,淘气地吐舌头。“不过叔叔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这家饭店的总经理,我什么事都知道。”袁少齐神秘地眨眨眼。 “真的吗?”小杰不信。“那你知道我妈咪是谁吗?” “你妈咪是一个钢琴家,对吧?” “对!她钢琴弹得很好听喔,全世界的人都请她去表演。”小杰得意地炫耀,顿了顿,继续出考题。“那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足球选手是谁吗?” “cr(christiano ronaldo)。” “没错,就是他!他本来在曼联的,可是现在却——” “到皇家马德里去了。”袁少齐接口。“所以你很伤心?” “对啊,我讨厌那支球队!为什么cr不留在英超呢?”小杰嘟起嘴,恨恨地抱怨,沮丧片刻,又努力提振精神。“你真的都知道耶,叔叔,那你知道我长大以后也想踢足球吗?” 他不是已经自己招了吗? 袁少齐失笑,伸手再度揉他的头。“我知道。不过你不能拿饭店大厅当足球场,饭店里有一间儿童游戏室,你应该知道吧?“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喜欢跟那些吵死人的小鬼玩。”小杰人小鬼大地声明。 “他们都好幼稚喔!” 所以他就很成熟喽?袁少齐不禁莞尔。 “叔叔,你陪我一起踢足球好不好?”小杰提出诚挚的邀请。 袁少齐愣了愣,正欲说话,一旁的饭店员工抢先开口。“小杰,不可以,总经理很忙的,秀秀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我不要。”小杰很不给面子地拒绝,嘟起小嘴。“我想要叔叔陪我。” “可是……” “没关系。”袁少齐制止女员工,淡淡一笑。“我刚好有二十分钟的控档。这样吧,小杰,我们到对面公园玩好不好?” “好啊!”小杰蹦蹦跳跳,开心得很。 于是袁少齐牵起小杰的手,在一群员工惊愕的目送下,穿越马路,来到一座绿意盎然的公园。 公园面积不大,却已足以成为城市沙漠中的小绿洲,徜徉其中,令人神清气爽,袁少齐陪小男孩踢球,你来我往,玩得十分起劲。 在英国的饭店服务时,也曾经有个住客的孩子很爱黏着他,当时,他刚离婚两年,除了服务客人时,对每个人都不苟言笑,只有那孩子能让他绽露真心的笑容。 他喜欢小孩子,唯有他们童稚的笑颜能带给他纯然的喜悦,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天真,也因为他总在其他孩子身上寻找他失去的宝贝。 他跟汪语臻曾经有个孩子,一个未出世的宝宝,在他们婚姻最岌岌可危的时候,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在他的妻温暖的子宫里孕育着。 当时他以为,宝宝是上天给他们最慈悲的恩赐,他们的婚姻将因此起死回生,走入全新的境界。 他们不会再争吵,无须为了彼此悬殊的价值观激动地拔河,他们将学会为人父母,学着在婚姻中忍让,学着负担起最甜蜜的责任。 他以为,一切将会不同。 直到那天,他赶回台湾试图将闹脾气的她从娘家接回来,她却无情地对他撂下一句话——我们离婚吧! 他不敢相信,不愿承认他们的婚姻已走到尽头,他无法承受她的冷漠,那令他的心房也成为一片荒芜的雪原。 “你疯了!”他像失去方向的野兽,心慌地咆哮。“我们怎能离婚?你忘了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小孩吗?” “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 “我说,宝宝没有了……流掉了。” 一字一句,都是利刃,狠绝地剜割他的心。 “汪语臻!你是故意的吗?你怎么能拿掉我们的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他的出生?你怎能这么狠心?怎么能——” 他恨她! 至今当他忆起两人分手的那一天,仍能深刻地感觉到胸口就接着难以呼吸的痛。 从未这样痛彻心肺地恨过一个人,唯有她,那个他曾立誓以生命珍爱的女人。 他真的,好恨她……足球划过空中,重重地亲吻他的腰,小杰落下清脆的笑声。 “叔叔,你在发什么呆啊?干么不接球?” 他凛神,略微狼狈地拾起滚落地面的足球。“好了,小杰,叔叔得回去开会了,下次再陪你玩吧。” “嘎?这么快喔?”小杰翘高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却还是温顺地点头。“那好吧,你以后还是要陪我喔!” “好。”袁少齐微笑应允,将足球交还给他。 一大一小携手走出公园,等候穿越马路的时候,袁少齐瞥见饭店门口停下一辆银白色的跑车。 他心念一动,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曾看过同款式的跑车,目光一沉。 一个帅气的男子跳下车,来到另一头,很绅士地为女伴开车门。 娉婷的倩影才刚落进袁少齐眼底,立时揪紧他心弦。 是汪语臻。她扬起脸蛋,朝那男人一笑,接着也不知是有意或无心,娇躯一软,男人急忙展臂揽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袁少齐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亲密的互动,眉宇阴郁地收拢——“你还好吧?语臻。” 蔡睿安将软倒的汪语臻揽在怀里,担忧地凝视她苍白的容颜。 她摇摇头,重新站稳身子。“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我看你脸色真的不好,今天还要去开会吗?” “当然要,我好不容易才把企划案赶出来,至少要让少——让袁总经理看看我的努力。” “你啊,就是这么逞强。”蔡睿安心疼。 汪语臻退离他怀里,对他微笑。“谢谢你送我过来,我进去了。” “嗯。”蔡睿安依依不舍地看她。 汪语臻深呼吸,确定头晕目眩的不适已消失,才踏进饭店大厅。 等电梯时,从她身后袭来一道森冽的言语风暴。 “男朋友送你来的?” “什么?”汪语臻愣住,回眸迎向袁少齐阴沉的脸庞。 他冷冷一哂,率先走进电梯,她跟进去,电梯门平滑地关闭,将两人锁在狭窄的空间。 他按下楼层的数字键。“刚刚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 他说睿安? 汪语臻颦眉,不喜欢他近乎质问的口气,嘴硬地回话。“是又怎样?” 他闻言,下颔一凛。 她不理他,别过脸。 两人站在电梯里,分据两个角落,谁也不看谁,氛围僵凝。 数字灯一格跳过一格,终于来到行政楼层,袁少齐再度领先迈开步伐,汪语臻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一进总经理办公室,她立刻打开笔记型电脑提袋,取出几份文件。 “这是修改过的企划案,请总经理过目。” 他没接文件,迳自坐上办公椅,背脊闲闲地往后靠,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 而她,只能像个小媳妇似的,乖乖站在他办公桌前,等候发落。 汪语臻暗暗撇嘴,感到一阵浓烈的自我厌恶。 “请你过目。”她将文件搁上办公桌,推到他面前。 他这才随手拿起其中一份,百无聊赖似地翻阅。 她僵立原地,看他状若不屑,心中不觉扬起怒火。她该任命,早知道他根本有意刁难,只是她实在不甘心,而且她对自己这次的提案很有信心,绝对是她做过的案子中最出色的一件。 因为他百般挑剔,她不得不卯足全力激荡各种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能开发出这种灵思。 她真的很尽力了,他看得出来吗? 可不可以给她一些肯定,就算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也好?她需要他的认可。 汪语臻凛息等待,芳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她觉得自己好傻,像个天真的笨蛋,竟然奢望这个冷血的男人奖赏自己一句赞美,她真是……无药可救! 他终于看完三份企划提案,默不作声。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这次还是不行吗?总有一份企划是比较可行的吧?至少会有一份……汪语臻咬紧牙关,忍住胸海波涛汹涌的情绪,有一瞬间,她竟软弱地想开口求饶,求他放过她,别这样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她真的无法承受提案再度被驳回了,这次她真的是呕心沥血,仿佛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她已经没有勇气……“你就不能说话吗?”明明是想保持礼貌和平,但话冲出口,就是藏不住一股怨愤。 他以沉默继续撕裂她。 “你说话啊!”她快崩溃了。“如果你还是……不满意,你就明白告诉我。” 他冷淡地望她,半晌,总算扬嗓。“我的确不满意。” 还是不行?她一颗心下沉,直坠不见底的深渊。 “首先是这份——”他正要赐教,门扉忽然传来几声响,也不等他回应,一个女人放肆地闯进来。 “少齐,你很过分耶!为什么昨天晚上又放我鸽子?” 是刘晓宣。她一进门便大发娇嗔,无视办公室内还有另一个人。 袁少齐见到她,目光一闪,起身迎向她,嘴角勾起淡笑。“晓宣,你怎么来了?” “我来问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补人家约会?”刘晓宣眨眨清亮的眼,主动勾起他臂膀摇晃着撒娇。 “你别生气,我昨天晚上真的临时有事。”他语调温柔。 “所以我不怪你啊,我只问你什么时候可以补偿我?” “嗯,那就今天晚上如何?” “好啊,就这么说定,你可不许再爽约喔。” “不会的……” 汪语臻旁观两人亲昵互动,顿时觉得自己像百万烛光的电灯泡,煞风景地照亮一对有情人。 一股反胃的恶心感霎时涌上喉头,她强忍住。“总经理,你们聊,我先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投向她的视线凌厉,与他看刘晓宣的眼神是天壤之别。 她用力咬牙,眼眸灼痛。“……洗手间。” 匆匆撂下一句后,她便仓惶转身离开,手掩着唇,步履踉跄,走到走廊尽头的化妆室,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一阵干呕。 可她吐不出来,明明胃部剧烈痉挛着,酸意呛喉,却无法顺利催吐出胃袋里未消化的食物。 她重重喘息,鬓边冷汗涔涔滴落,扬起眸,直视镜中苍白病态的脸蛋,记忆忽地坠入时光的洪流,回到七年前——“语臻,宝贝女儿,你怎么一直吐?你很不舒服吗?” “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见到母亲,犹如溺水的人在大海中见到浮木,紧紧抱住。“我不敢回上海了,我怕少齐生气,他一定会怪我的,都是我任性,宝宝才会流掉……”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也不晓得飞机会遇到那么严重的乱流……” “可是我明知道,怀孕初期坐飞机可能有危险,我却因为跟少齐吵架,坚持跑回台湾……我错了!妈,我真的没想到会流产……少齐很喜欢小孩子的,他很期待这个宝宝,他要是知道我害死孩子,一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会的,孩子再生就有了,你别这么激动。” “不是的,妈,你不懂,我们自从结婚后就一直在吵架,好不容易我怀孕,有了宝宝——你知道吗?少齐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说要听宝宝的心跳,明明什么都还听不到,他偏偏那么傻……他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恶心的浪潮又涌上来,她放开母亲,扶着洗手台边缘,不停干呕。 “语臻,你别这样吓妈。”母亲急着拍抚她颤动的背脊。“我们去看医生,妈带你去,你这样不是办法。” “对啊,我们去医院。”她脑海灵光乍现,颤抖地对母亲扯唇微笑。“说不定是医生搞错了,对不对?说不定宝宝还在我肚子里,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想吐?这就跟孕吐的感觉是一样的……医生弄错了,一定是检查的过程哪里出了问题……”她抓住母亲的手,像抓住茫茫夜海中唯一一盏指引的明灯。“妈,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语臻……”母亲哭了,泪如雨下,望着她的神情好不舍,宛如痛到心坎里。 “为什么你会这么傻呢?你干脆回来吧!我早说过,那小子配不上你,你跟着他是要吃苦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勉强自己呢?你回家吧!回到妈妈身边好不好?你爸爸其实也很心疼你,他只是嘴硬……你回来吧!乖女儿,算妈求你了……” 母亲心痛的呼唤穿过时空,直击汪语臻的耳膜,她恍惚地听着,泪盈于睫。 其实她不乖,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爱情,背叛亲情,她对不起双亲,不值得他们从小的呵护珍宠。 她很不孝。 自己也失去未出世的宝宝时,她才恍然领悟失去孩子的父母是如何疼痛地割舍一块心头肉,那是永远愈合不了的缺口…… 恶心的感觉又袭上来,这回,汪语臻总算成功呕出胃袋里残存的食物,她瞪着洗手槽的秽物,忽地颤声笑了。 水龙头扭开,哗哗水流冲去食物残渣,却冲不走她心房满满的酸楚。 为何她的前夫要这么恨她呢?难道他以为她跟他离婚以后的这七年来,她就过得很好吗?他以为她不曾有过一丝丝悔恨与遗憾吗? 她只是没有太多时间品味悔恨,咀嚼遗憾,因为现实沉沉地压在她肩上,叫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她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一念及此,汪语臻 蓦地跪在地,螓首垂落,泪水纷纷如断线的珍珠。 她哭着,起初只是无声的哭泣,然后止不住哽咽,噎在胸臆的委屈声声吐落,哭声震动了周遭安静的气流。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少齐,少齐……” 第五章 有人在喊他! 袁少齐悚然凝神,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在他胸海掀起狂涛骇浪,他不明白为何会感到手足无措的惊慌。 语臻呢? 她说去洗手间,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袁少齐看着腕表,默默计算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就算女人梳洗补妆有多耗费功夫,又或者她顺便在化妆室内振振有词数落他一顿,也该回来继续开会了。 “少齐,怎么了?”正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的刘晓宣扬起眸,奇怪地望向他凝重的表情。 “晓宣,我待会儿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他礼貌地下逐客令。 “好吧。”刘晓宣不情愿地起身,抛给他妩媚的眼波。“那你别忘了晚上跟我的约会喔。” “知道了。”他微笑送她出办公室,看她走进电梯,才转头往女性化妆室的方向走。 走到门口,他驻足片刻,确定四下无人,才探头往里头张望。 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眼角忽地瞥见地上一团物体—— 不对,那不是物体,是她! “语臻?”他惊喊,大踏步进去,蹲下身展臂扶起她,“语臻,你怎样了?” 她没说话,紧闭着眼,脸色想雪一般苍白,他伸手抚摸她额头,灼烫的温度穿透他的掌心,他一禀,又发现她颊畔泪痕未干,嘴角有几滴残屑,像是刚刚吐过。 她生病了,而他竟粗心到没能及早察觉她不对劲! “语臻,你醒醒,你还好吗?”他焦急地轻拍他脸颊,她只是迷蒙地低吟,神志不清。 他心弦一紧,将她整个人横抱起身,匆匆奔过长廊,刷卡进了一间套房。 他刚回国,一时找不到新居,这间豪华套房是饭店特别保留给他的,一室一厅的格局,还附带吧台厨房,以及视野辽阔的户外阳台。 他将前妻抱进卧房,小心翼翼地让她躺上床,盖拢被子,接着进浴室拧了一条温毛巾,替她擦净脸。 她感觉到他的碰触,抗议似地低声咕哝,却仍是无法醒来,在睡梦里与病魔作战。 他听着她浅促的呼吸,不知怎地,胸口跟着一阵阵地楸紧。 他找到退烧药,喂她吃了,又做了个简易的冰袋,搁在她发烫的额头。 他坐在床沿,轻轻拨开她额头汗湿的刘海,忽然忆起他们婚后在上海那两年,她也曾有一次这样严重发烧—— 那天,他刚结束出差,连续几天在中国各大城市跑业务,筋疲力尽,回到家后,见到客厅凌乱,厨房水槽还堆叠着未洗的碗盘,心头不禁生出一股烦躁,熊熊冒火。 他有洁癖,平日就强调居家环境必要保持整洁,没想到才出差几天,家里便成了垃圾堆。 他气得冲进房里,劈头便是责备,而他可怜的娇妻,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强睁开眼,朦胧地望着他。 “少齐,你回来了。” “家里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就算你懒得打扫,也要记得用过的东西随手收好吗?碗盘也不洗,你不怕张蟑螂吗?” “我不是不洗,我是想……我本来想做你爱吃的炒年糕……。”她哑声辩解。 “你又不会做饭,何必勉强自己呢?”他头痛,想起她每回兴高采烈地下厨,都在厨房创造一场世纪灾难。“我不是说过,以后你不用煮饭了吗?” “可是我想,你好几天不在家,我想庆祝你回来……” “我只要你把家里保持干净,就是最好的庆祝了!”他谩骂。 而她凝睇着他,眼眶委屈地泛红,竟然开始落泪。“对不起,少齐,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弄乱家里的,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轻声饮泣,哭得他心烦意乱。“好了,别哭了,我没生气。” “你明明就在生气。”她指控,忽地嚎啕大哭。“你以为我故意弄乱家里的吗?你以为我不想赶在你回家前打扫干净吗?我是……我是生病了啊!我这两天一直在发烧,刚刚又想弄年糕给你吃,可是可是……” “你发烧了?”他惊骇,这才醒悟自己误会她,急急奔到床前,抚摸她发烫的额头。“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因为你说过,你在跟客户谈生意的时候,不可以老是烦你,我怕……我又害你丢订单,所以,所以……”她哭得抽抽噎噎。 所以她不敢惊扰他,所以她努力强忍着,所以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学着独自吞下苦楚。 袁少齐收回思绪,胸臆隐隐波动着酸楚,指尖轻柔地抚过前妻冰凉的脸颊,见她一阵轻颤,身子更缩进被窝里,不由得心生自责。 她这次会生病,八成是被他逼出来的吧?因为他这阵子一直为难她,对她的提案百般挑剔,她一定很不服气,宁可天天开夜车,也要赶出令他满意的成果。 其实她……做得很好,她第一次送来的宣传手册样本,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后每一次修改的提案企划,更令他刮目相看。 她一直在进步,提案近乎完美,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不肯轻易放过她。 他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刻薄又幼稚,她一定很恨他吧? “对不起,语臻。”他倾下身,喃喃道歉。 是他不好,才逼她陷入如此绝境,是他太无情。 “没事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他低下头,以唇轻轻呵护她鼻尖,圈凝她的眼神,藏起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你乖一点,躺着好好休息。” “不要嘛,人家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好无聊喔。”她娇嗔。 “可你烧才刚退,还是要多静养才行。”她的丈夫端来一盅水果优格,很爱怜很心疼地看着她。“喏,你乖乖坐好,我喂你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这个。” “那你想吃什么?” “包子,要热腾腾的,肉汁很鲜甜,咬一口就会在嘴里散开。” “我知道,你是说以前你学校附近那家摊子吧?” “对啊,好想吃喔。” “这里也有卖包子,我去买给你。” “不要啦,人家就是想吃以前那一家,这里买的都不好吃。” “语臻,别任性。”她无奈地揉揉她的头。“难道你要我现在买飞机票回台湾买个你吃吗?” “如果我非吃不可,那你怎么办呢?”她故意出难题。 “那我就……”他忽地诡谲地扬唇,凑向她,吮咬她娇软的唇。“让你吃这个……” “我才不要,你走开啦!”她娇笑地躲开,“人家感冒会传染给你的。” “我不怕,我偏要喂你吃我的人肉包子,你咬咬看,看有没有鲜甜的肉汁流出来?” “不要啦!,你神经病,万一我咬破你流血怎么办?” “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汪语臻,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的,你尽量吃吧。” “我不吃,你好坏,别闹人家啦!” “吃啊!” “不要不要……” 汪语臻无声地呓语,慢慢地,从甜美的梦境中醒神。 她睁开眼,迷蒙地盯着天花板,一时惘然,好片刻,才惊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这是哪里? 她骇然,连忙挣扎地起身,额上的冰袋随之落下。 “你醒了?”一道温润的嗓音扬起。 她转头,望向袁少齐,他坐在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上,膝上摊着一叠文件,正阅读其中一份。 “这是哪里?” “是饭店留给我的套房。”他解释,走过来,大掌贴上她额头。“好像还没完全退烧。” 退烧? 她茫然。“我发烧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他凝定她,湛幽的眼潭波动着某种她难以理解的粼光。 “我只记得,我难过地呕吐……”她蓦地一禀,惶然望着他。 “你在洗手间昏倒了,是我抱你来这儿的。”他看出她的疑问。 “是吗?”思及自己当时有多狼狈,她不禁窘迫,很困难地从,很困难地从唇间吐落言语。 “谢……谢谢你。” “不客气。”他深刻地望她。 她不觉敛眸,避开他视线。“现在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九点多了。” “九点?是晚上九点吗?”她惊愕。“我的手机呢?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他微微蹙眉,奇怪她为何如此慌张。“你在等谁的电话吗?” “是我妈,我没跟她说今天会晚回去。” “都三十多岁了,还有门禁时间吗?”他从她的提袋取出手机,递给她。 她不理会他的嘲谑,接过手机,立即拨号。“喂,宝姨吗?我是语臻……对,不好意思,我今天会晚点回去……嗯,好,麻烦你了。” 她挂电话,抬头见他仍盯着自己,芳心霎时跳漏了一拍。 “我……我该走了。” “别动!”他制止她。 “我要回家……” “你不是已经跟家里报备过了吗?急什么?”他不许她离开,端来一杯温开水,以眼神示意她喝下。“肚子饿吗?要不要迟点什么?” “不用了,我没……没胃口。”话语方落,空荡荡的胃袋便发出一声求救的咕噜。 她听见了,很尴尬,他也听见了,确实淡淡勾起嘴角。“我叫客房服务。” “真的不用了!”她拒绝,只想快点逃离现场。“我回家吃就好了。” “要吃包子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她愣住,“什么?” “我们的点心主厨做的菜肉包可是一绝,很多客人念念不忘。你试试看,保证鲜甜多汁。” 鲜甜多汁的包子,她怔怔听着,方才梦境里的画面有隐隐浮现脑海,他也记得吗?所以才特别推荐她吃包子? 她悄悄咬唇,自眼睫下偷窥他,他神色平淡,唯有湛眸异样的闪光,隐约泄露一丝情感。 心韵如擂鼓,在她耳畔怦然敲响,袁少齐见她不作声,径自走向客厅,拾起话筒,向服务员点餐。 “包子买到了吗?”他压低嗓音。“……好,那可以送上来了,再来一碗鲍鱼粥,几样小菜,尽量做清淡点,少放油盐,打一杯葡萄柚汁,还要一盘水果,就这样。” 他吩咐完毕,挂回话筒,手机传来简短的铃声,他点阅图片简讯,是刘晓宣传来的鬼脸图,抱怨他今晚的爽约。 “有人找你吗?”汪语臻恰巧走出卧房,轻声问道。 “没事。”他摇头,关闭手机电源,随手搁在茶几上。“你怎么出来了 ?怎么不躺在床上多休息?” “我没事了,我想跟你说,不用帮我点餐了,已经那么晚了,我该走了——” “谁说你可以走的?”他打断她。 她一愣。 “你忘了我们还没有开完会吗?”他提醒。 “开会?” “等你用完餐,我们就继续讨论你的企划案。” 她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打算折磨她吗? 见他神态冷肃,汪语臻不觉气怔,头好像又开始痛了,她早该想到,他留她下来不是出自怜惜,只是为了捉弄她。 她忿忿地坐上沙发,双手环抱胸前。“好啊,袁总经理请说,你对我这次的提案,又有什么‘宝贵’的意见?” 他眉眼不动,“我说过,等你吃完饭再说。” “现在就可以说。” “我不跟一个发烧没体力的人鸡同鸭讲。”他鄙夷似的撇撇嘴。“凭你现在昏沉的神智,八成只会浪费我时间。” “既然这样,你就先放我回家啊!”她气得提高声调。“我们改天再约。” “你以为我有空天天等着跟你开会吗?”他语气尖酸。 “袁少齐!你——” “闭嘴。” “你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声音很难听?跟鸭子叫一样,我不想虐待我的耳朵。” 太过分了! 汪语臻很恨地掐紧掌心,他以为她愿意这样吗?她是因为发烧喉咙痛,声嗓才会变得粗哑啊。 袁少齐无视她的愤慨,命令她坐着别动,待服务人员送进餐点,他才邀请她坐上餐桌。 木质的餐桌靠近阳台,临着落地窗,窗扉半敞,阳台上大大小小的陶钵养着各色绿色植物,生意盎然,一股幽香随着晚风隐约飘来。 她嗅了嗅香气,心旷神怡。 “先吃点粥。”他的语气不容反抗。 她白了他一眼,拾起汤匙,心不甘情不愿地进食,他则是坐在她对面,一面和咖啡,一面批阅公文。 鲍鱼粥滋味鲜美,暖她的胃,青菜也很好吃,清脆爽口。 她吃了三分之一碗粥,伸手拈起包子,咬了一口,鲜甜的肉汁瞬间在唇腔溢开,她惊讶不已。 “这味道……怎么这么像我学校附近那家摊子做的包子?”她杨眸望他。“你派人去买的?” “怎么可能?”他不承认,微微冷笑。“我不是说过了,这是我们饭店点心主厨做的。” “是吗?”她半信半疑,又咬了一口,绝妙的美味令她心神悸动,禁不住感叹。 “好好吃喔!” 他含笑望着她,却在她视线回迎时,迅速整肃表情。“我还以为感冒的人,嘴巴根本尝不出味道。” 他讲话,一定要这么讨人厌吗? 汪语臻不悦地轻哼,吃完一整个包子,又喝了半杯葡萄柚汁,差不多饱了。 “吃点水果吧。”他继续劝食。 她摇头,“吃不下了。” “你食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他蹙眉。 生病的人胃口本来就小啊,她瞪着他,拿餐巾优雅地拭嘴。 “谢谢袁总经理的招待,我现在头不晕了,神智也很清楚,你可以发表高见了。” 他没立刻搭腔,深沉地凝视她。 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又担忧他还是不满意她的提案,眸光明灭不定,掩不住仓惶。 过了好片刻,他才沙哑地扬嗓。“01了。” “什么?”她愕然,一时无法领会他话中 意思。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将其中一份企划书递给她,“就采用这个提案吧。” 她眨眨眼,怔忡地望着他递来的企划书,正是她自认最完美的那一份。“真的可以吗?不用再修改了?” “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 “汪语臻,同样的话你要我说几次?” 因为她……不敢相信啊,一个月来的苦苦交战,一次又一次地被退件,她倍觉羞辱,却也更坚持得到他的认可,如今,他终于同意了她的提案,她一时竟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百般惶恐。 “你不是在骗我的吧?袁少齐,你就是……你还在整我吗?”她嗓音发颤。 她不知道,当他听到她压抑的提问,看着她迷乱不信的容颜,他紧绷的胸口,莫名地疼痛,痛到几乎令他不能呼吸。 “我说可以了,你是没听懂吗?” “我听懂了。”她木然回话,傻傻地看着他。“可你留我下来,就只为了跟我说你通过我的提案了?” “是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又何必非等到她吃完饭才肯说?她原以为自己必须承受一场漫长的言语折腾,不料却轻松过关。 “就照你提案的来做,你没问题吧?”他沉声问。 “当然没问题。”她怔怔地答。 “既然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车——” “我送你!”他近乎气恼地强调,不由她分说。 深蓝色轿车如一尾鱼,安静地游在幽阁的街头。 汪语臻凝望窗外,点点霓虹如流星飞逝,在她眼里划过灿烂的光线。 当车子来到住家附近的小公园,她不安的心更加忐忑。“等等在路口让我下车就可以了。” “我不是说过,一定要送你到家门口?”他再次拒绝她的请求,懊恼地瞥她一眼,“你什么时候搬家了?我记得你家以前不是在这边。” 她默然数秒,“很早以前就搬了。” “这一区有豪宅吗?”他打量周遭,怎么看都像破落的老社区,不似会忽然矗立一栋典雅的公寓。 豪宅?她自嘲地扯唇,不啃声。 “再来呢?怎么走?” “前面左转,第一条巷子就是了。” 他依言驶到巷子口,这才发现巷弄狭窄,根本无法容纳车子开进去。“你家就住这里?” “对。”她淡应一声,径自开门下车。 他随后下车,跟着她踏进巷子里,前方只有一栋老旧的五层楼公寓,大门油漆斑驳,一楼的院落栽着一株樱花树。 “哪一间是你家?”他左右张望。 “前面那栋五楼。”她指向一扇灯光幽蒙的窗户。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倏地倒抽一口气。“你住那种地方?” “是。” “跟你的家人一起?” “对。” 怎么可能?他怒视她,不相信。 “汪语臻,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就因为你不想让我送回家,所以就这样恶作剧。” “我没有恶作剧,那就是我家没错。”她语调疲惫,全身都好疲惫,“十七弄二号五楼。” 他惊疑地瞪她,走上前确认住址,确实跟她说的一样,她不是随口掰出来的。 一颗心急速坠沉。“你没骗我?你现在真的住在这种破旧的老公寓?” “你要我说几次?”她不耐烦。“我有必要跟你开这种玩笑吗?” “为什么?”他眸光黯淡,一时失神。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汪语臻忽笑了,笑声冷淡尖锐,像一把刀,自虐地割自己心头肉,品尝着血的腥味。 “因为我爸公司破产了,我们家的房子被查封,只能搬家。” “你爸公司破产?”他震撼。“什么时候的事?” “跟你离婚半年后吧。” “你怎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要跟你说?我们都离婚了,已经不是夫妻了。” 所以她便选择独自吞下所有的苦,一个人面对这场天崩地裂的危难? “我不是一个人。”她看透了他的思绪,挺直背脊,骄傲地回应。“我还有我的家人,我爸、我妈还有……我哥。” 但她还是过得不好。 就算她不是一个人,就算她还有家人当她的支撑的力量,曾经锦衣玉食、肆意挥霍的她,有怎能承受得住一夕间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打击? 怪不得她必须出来工作,怪不得她会拼了命地接案,怪不得她会忙得身体熬不住,发烧生病。 袁少齐伫立于原地,如一尊施了魔咒的雕像,一道凉风无预警地吹来,拂落漫天的樱花雨。 这是一场春天的风暴,席卷他原本就不平静的胸海。他原以为当年她离开,必然是回归金枝玉叶的生活,他想不到,迎接她的竟是一场命运的磨难。 早知如此,他就……他就…… 就怎样? 他扪心自问,却纷乱地寻不出答案,愧悔、愤怒、惆怅、哀伤……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头堆叠,与风暴相呼应。 “汪语臻!”他蓦地擒住她纤细的肩头,近乎怨恨地瞪她,“既然你当年要抛弃我,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样让我愧疚?” 相对于他不知所措的狂乱,她显得冷静异常,傲然扬起苍白的脸。“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推开他,翩然转身。 他倏地扣住她手腕,不许她就这么离开。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锐声质问。 他深呼吸,费了好一番气力,好不容易克制颤栗的身躯。“你因为我会同情你吗?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会原谅你的。” 她闻言,怵然屏息。 汪语臻,你今天走出这扇门,以后就休想再回到我身边! 当年,她对他提出离婚时,他曾撂下这句狠话。 他记得,她也没忘,她知道他不会原谅她,当初决绝的分别就注定了他们伺候只能各自走各自的路。 她垂敛羽睫,掩饰静静氤氲的泪雾。 他森郁地望着她,眸光忽明忽暗,仿佛经过百年时光的折腾,他才不甘心地松开她的手—— “你好自为之!” 第六章 “你真的那么说?” “说什么?” “说你会一辈子恨她。” “什么恨一辈子?哪有这么戏剧化?我只是说我不会原谅她。” “那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吗?” “差很多好吗?” 袁少齐为自己辩解,却不知怎地有些心虚,声嗓低哑了,饮入嘴里的酒精开始灼烧喉头。 他身旁,一个俊秀的男子笑笑的望他,戴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眸却清锐有神,不输猎鹰。 乔旋,袁少齐屈指可数的好朋友,两人年少时曾在少年辅育院有过几个月的同室之谊,出院后也一直有来往,虽然彼此的兴趣天差地远,但很谈得来,即使袁少齐这几年在国外工作,仍用电子邮件联系友情。 袁少齐很珍惜这个朋友,与前妻的一番爱恨嗔痴也没旁人可以倾诉,只能说给他听了。 两个男人于是在入夜时分,约在饭店酒吧,坐在窗边,俯望这城市如流星般点亮的灿烂霓虹。 “所以你对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感觉?”乔旋单刀直入,问得很犀利。 袁少齐苦涩的抿唇,举起酒瓶,为自己与好友斟酒。“我当然……还是不能原谅她。” “这个你刚刚说过了。”乔旋似笑非笑。 袁少齐横扫好友一眼,明知他是在揶揄自己。“我的感觉很复杂,老实说,知道她现在过得不好,我觉得——”他惘然顿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同情她?”乔旋接口。 “有一点吧。” “但又觉得她是自找的?” “……” “当年她就是受不了跟你过苦日子,才会坚持跟你离婚,结果没多久,自己家也破产了——想想,这也算是她的报应吧。” 报应? 袁少齐闻言一凛,转头瞪视好友。“别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乔旋闲闲的摇晃酒杯。“当年他们全家都瞧不起你,说你这个穷小子配不上她,结果现在情势逆转,你是国际连锁饭店的总经理,她却为了家计不得不出来接案子赚钱——你不觉得有种报复的快感吗?” 报复的快感? 袁少齐胸口一震,虽说好友这话说得讽刺,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是隐约有几分畅快的,就算不是针对前妻,也是对她势力的家人,尤其是那个曾经拿高尔夫球杆狠狠敲他的男人。 他不觉伸手抚弄额角的凹痕,直到如今,这缺口仍记忆着当时的屈辱与伤痛。 他微微咬牙,大手把玩水晶酒杯。“其实跟语臻离婚这几年,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天再见到她,再见到她父母跟哥哥,我一定要让他们看清楚,我袁少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现在的我,给得起语臻她想要的生活。” 七年来,便是这样的执着支持他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要证明给他们全家人看,当年事他们错估了他的潜力。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邀请他们一家人到饭店度假。”乔旋已有所指的提醒。 “这是干么?示威吗?”袁少齐不赞同的蹙眉。“我有那么幼稚吗?” “男人本来大部分时候都很幼稚。”乔旋感叹。 “这话是谁说的?”袁少齐冷哼。“又是你那只女王蜂?” “你说玲玲?” “还用问吗?能让你把她的话奉为懿旨的,除了赵玲玲还有谁?” 赵玲玲,当年是风靡整座少年辅育院的少女,聪明灵气,却也妖美惑众,从小就懂得凭借绝世容貌周旋于一干利欲熏心的男子之间,长大后更不用说,男人基本上被她当玩物,为的只是利用他们建立属于自己的夜世界。 如今,她是好几间酒店的妈妈桑,长袖善舞,无数政商名流拜倒于石榴裙下。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听话。”乔旋啜口酒,自嘲的勾唇。“我有时候也恨她。” “你恨她的话,会不顾危险的冲进火场救她?”袁少齐嘲弄的拿起酒杯。前几天的新闻画面几乎惊吓了他,一场无预警的大火毁了一间夜店,幸好当时是白天,店里没客人,一位幸运逃生的小姐哭诉妈妈桑还困在火场里,乔旋正巧路过,自告奋勇前往救人,也顺利救出受困的美丽女子。 媒体记者们激动的将“国会王子”的义举,形容成英勇的骑士风范,可袁少齐知道,这完全是出自私心。 “幸好你最后没事,只是喉咙灼伤,要是毁了这张帅脸,你下届立委还要不要选啊?” “下次不选立委了,要选县市长。”乔旋嘻笑,显然没把自己能为赵玲玲舍命当一回事。 袁少齐见他满不在乎,也只能叹息。“你还真是平步青云啊!有个豪门老婆相挺,果然不简单。” “水晶的确很支持我。”提及家里那位温柔聪慧又不失俏皮的娇妻,乔旋面容一整,变得严肃。“我很幸运能娶到她。” “可你的心还是在赵玲玲身上?”袁少齐听出弦外之音。 乔旋淡淡一笑。“一个人的心,有时候是由不得自己控制的。否则你应该也会恨你前妻到底,对吧?” “……错。” “哪里错了?” 他可以不恨她。 但并不表示他会原谅她,不表示他的心会向着她,他的心,百分之百由自己主宰。 他不像乔旋,不惜为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女人出生入死,那太傻了,无可救药。 袁少齐阴郁的寻思,掌心握着两颗磁性健身球,来回碰撞,敲出清脆声响。 每一声,都在他不平静的心海激起朵朵浪花。 有人轻叩门扉。 他心神一凛,威严的扬嗓。“进来。” 走进办公室的是行销部陈副理,她带来一份企划案。“总经理,这是汪小姐的提案,您前几天通过的,关于版面设计,她想在这里做个小小更动,所以我来请问总经理的意见。” “你觉得怎样?”袁少齐不答反问。 “我?”陈副理愣了愣,片刻,才小心翼翼的回答。“我是觉得做个改变也不错。” “既然这样,就照你们的意思吧!”袁少齐干脆的指示。“以后也不必来问我了,这种事行销部全权处理就可以。” 陈副理眨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当初是这个总经理非要干涉这个企划案的,不是吗?甚至命令汪小姐提案时直接对他报告,怎么他现在又忽然决定放手了?“那么这件案子我们就继续执行,不再打扰总经理喽?” “嗯。”袁少齐颔首,顿了顿,又下指示。“对了,垦丁春悦那边也有类似的行销企划想外包,你不妨把汪小姐推荐给他们。” “垦丁那边吗?”陈副理有些茫然。这回总经理跟汪小姐折腾了这么久才通过提案,她本来还想以后恐怕没有跟汪小姐合作的机会了,没想到—— “可是这样好吗?我以为总经理不喜欢汪小姐。” “谁说我不喜欢她?”袁少齐飞快的反驳。 陈副理一怔。 袁少齐忽的警觉自己话中意思恐遭误会,连忙解释。“我是说,我对她个人的印象不影响她的工作评价,她的确很有两把刷子,也很努力配合我们的要求,所以我才愿意给她机会。” “是,我知道了。”陈副理微笑,她很高兴总经理也跟自己一样欣赏汪语臻,她一直觉得汪语臻是个认真的女人。“那我先告退。”语落,她盈盈转身。 “等待!”袁少齐唤著她。 “是,总经理还有什么吩咐?” “关于垦丁那件事,你不必跟汪小姐提起是我推荐的。” “为什么?”陈副理不解。 因为他不想让她以为他很看重她,而且他有预感,那女人不但不会因此感激他,反而会怪他多管闲事。 一念及此,袁少齐一哂,嘴角勾起冷冽的自嘲。 “他说没意见?” “是,总经理说由我们全权做主。” 好意外啊! 汪语臻嘲讽的轻嗤,他不是最爱对她挑剔东挑剔西的吗?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是怎样?天要降红雨了吗? 陈副理看出她神色不屑,忍不住想为老板说好话。“汪小姐,其实你也别怪我们总经理要求太多,他并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平常对饭店员工也挺好的,而且他也推荐——”她倏地顿住,惊觉自己差点嘴巴不牢。 “怎么?”汪语臻好奇地追问。 她摇摇头。“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我知道。”汪语臻嫣然一笑,对这位比她大上几岁的熟女姐姐颇有好感。 “谢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把这件case好好做好就好。”陈副理回她一笑。 “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汪语臻慎重的承诺。 别说她不想辜负陈副理的期待,就算为了争一口气给那男人看,她也绝对要把这本宣传手册坐到尽善尽美。 她花一整天时间,在饭店内各部门查访,观察员工工作流程、客人的反应回馈,一一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经过即将打烊的餐厅时,她才赫然醒悟,自己从中午过后就未曾进食了,此刻胃袋正咕噜作响,发出沉痛的抗议。 “忍耐点啊!”她按揉胃部,半玩笑似的安抚。“等会儿回家就喂你吃饭了。” “你在干么?”一道冷淡的声嗓蓦地拉扯她的神经。 她吓一跳,愕然回首,迎向袁少齐无表情的脸庞。 怎么会是他?真倒霉! 她暗暗懊恼,极力克制不规律的心韵。“晚安,袁总经理。”客气的打招呼。 他却是不客气的嘲讽。“这么晚了你还没走?你不是有门禁的吗?” “感谢袁总经理关心,我已经跟家里报备过了。”她要笑不笑的牵唇,决定做个文明人,不跟野蛮人计较。 但他偏偏要惹毛她。“所以你打算在我们饭店逛到什么时候?” “待会儿就走了。”一字一句从齿缝中挤落。“我想拍几张饭店的夜景。” “既然如此,应该到最顶楼的旋转餐厅,那里景色最好。”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那走吧。” “嗄?”她一愣。“去哪里?” 他横她一眼,仿佛嫌她反应迟钝。“跟我上旋转餐厅。” 小时候,父亲曾经这样告诉她,他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小天使,为了怕他们在人间遭受危难,上帝于是赐给每个孩子一颗守护星。 “那哪一颗是我的守护星星?”她兴奋的追问。 “你看看天空,第一眼看到的那颗就是了。” “那就是那颗喽!” “嗯。那颗星星会一直守护着你,直到你长大那天有个王子跟你结婚,星星就会把守护你的任务交给他。” “所以等我长大后,就是我的王子来保护我吗?” “是啊。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通过我的考验才行。” “为什么?”她天真的看着父亲忽然变得别扭的表情。 “因为臻臻是爸爸的宝贝,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让某个傻小子抢走?” “那臻臻就一直陪在爸爸身边好了,我不要王子了,爸爸当我的守护星星吧!” “呵呵,傻女儿……” 爽朗的笑声不知何时,从记忆里渐渐淡逸了,在夜幕下扬首,也看不见几颗星星,唯有城市的霓虹,闪着灿烂却廉价的流光。 汪语臻举起相机,拍旋转餐厅的内景,拍落地玻璃窗外璀璨迷离的夜景,数位相机的观景窗锁着她的眸,却锁不住她出走的心神。 握着相机的手开始颤抖,轻轻地,随着心韵惆怅的起伏。 她咬了咬唇,放下相机,回过头,勉强牵起粉色的樱唇。“我的拍照技术不行,先试拍几张就好,到时再请睿安帮忙。” “睿安?”袁少齐一直默默观察着前妻,听她提起这个陌生的名字,剑眉微挑。 “蔡睿安,我一个朋友。”她笑着解释。“他是个自由摄影师。” 他灵光一现,眸光乍凛。“就是那个开银白色跑车接送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汪语臻错愕,几秒后,才恍然忆起自己似乎曾那般随口敷衍他。但她并不想多加解释,让他误会也好,免得这家伙以为她很没行情。她悄悄对自己扮鬼脸。 “你说他是自由摄影师?”袁少齐若有所思的追问。 “是啊。” “我没听过他的名字。” 什么意思?他这是讥讽睿安没名气吗? 一股闷气霎时横梗汪语臻胸臆,急着为好友辩解。“他拍得很好,过两个月就会出版自己的摄影集。” “是吗?”袁少齐轻哼。“你似乎很看重他的才气。” “他是真的很有才气!”她拉高声调。 “知道了。”他收拢眉宇,眸光更阴沉。“你不必这么费尽唇舌为自己的男朋友辩护。” “他不是我——” “怎样?” “算了。”她闷闷地撇过头。 他凝视她透着淡樱色的脸蛋,心弦一阵奇异的拉扯。“所以你现在拍完照了吗?” 这意思是要赶她走吗?她冷嗤。“拍完了。” “那可以过来试吃了。”他突如其来的牵她的手。 她吓一跳。“你干么?” 他不理会她的讶异,径自牵着她来到一张临窗的餐桌,轻轻推她落座。“饭店新推出春季套餐,我刚请主厨做了一份,你来试吃一下。” “为什么要我?”她惊愕地看着服务生端来琳琅满目的餐盘。“饭店有那么多员工可以帮忙试吃——” 他打断她。“你不是要帮我们写宣传手册吗?难道餐饮部分不用介绍?我不想看那些虚伪的广告词,亲自尝过我们主厨的手艺,才能写出真正打动人心的文章,不是吗?” 她无话可说,汪语臻哑然。这男人口才实在太伶俐了,她没法跟他争。 “知道了,我会试吃,行了吧?”她翻白眼,表面上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其实却是暗暗欣喜。 她刚巧肚子饿了,能有机会试吃主厨开发的新套餐,可说是一举两得。 若不是这男人一直摆一张不屑的表情,她甚至以为他是体贴她忙于工作无暇进食,所以才特意安排这一餐。 但当然,他不可能对她如此贴心。 汪语臻抿抿唇,首先拿起相机,仔细拍下桌上每道餐点,欣赏主厨绝妙的摆盘装饰,才拾起刀叉,朝前菜进攻。 前菜是几样精致小点,淋上主厨特意从樱花瓣蒸馏出的樱汁,味道走清淡路线,却丰富有层次。 汪语臻尝了前菜,又喝了清汤,稍微填了饥肠辘辘的胃袋后,全身细胞仿佛也随之舒展,一股幸福感油然洋溢而生。 她不禁忆起从前。 “以前我爸还在——”她顿了顿,改口。“我是说,我们家还没破产的时候,我爸常带我们来这间餐厅吃饭。” 富家千金,不意外。 “你大概天天吃高级料理,吃到都想吐了吧?” 袁少齐无声地冷哼,坐在前妻对面,服务生为他备了壶高山乌龙,他斟了杯茶,细品茶香。 “那不是吃什么的关系,是一家人团聚的感觉。”她听出他话里的不以为然,赏他两枚冷眼。 “是吗?”他依然是那副恼人的口气。 她瞪他,原想呛他两句,但思及他从小失去母爱,父亲又不够关心他,不觉胸口一融,放软嗓音。“你可能没法理解,但亲情真的是很可贵的,那几乎是无条件的。” 他皱眉。“你不必跟我炫耀这个。” “我不是跟你炫耀,我是——”她蓦地噎住,眼眸隐约流漾泪光。“我只是很希望我们家人还能像从前一样,经常聚餐。” “如果你想的话,我送你招待券。”他不懂她的遗憾,冷淡地提议。“你可以邀请家人一起来。” “不用了。”她婉拒,已经太迟了。“而且你为什么邀对我这么好?” 他听闻,顿时愣住,略显仓皇的神情竟似有几分窘。“这不是对你好,这是一种报复。” “报复?”她凝眉。 他举杯啜饮乌龙茶,似是借此镇定自己的心绪,然后扬起眸。“我不介意让你家人看看,我现在绝对供得起你过富裕的生活。” 她怔忡地迎视他犹如极地般冰寒的眼潭。原来直到如今,他依然以为当初她是吃不了苦,才决定跟他离婚。 她放下刀叉,双手藏在桌下,揪紧裙摆。“我要的,并不是富裕的生活。” “不是吗?那你当年为何离开我?”犀利的言语正如同他的眼神,寒彻入骨,冻凝她的心。 她觉得冷,身心都疲惫。“随便你怎么想吧。无所谓了。” 他不喜欢她一副极力跟他撇清的姿态,她就这么坚持在两人之间划下界线吗? “汪语臻,你话说清楚!”他呛声。 “你怎么不要自己的脑袋先想清楚一点?”她也恼火了。 “你这意思是——” “还不懂吗?我骂你是笨蛋!” 好痛快! 自从与他重逢后,她总是吃瘪,好不容易终于有一次能在言语交锋占上风,也算扬眉吐气了。 想到那夜袁少齐气得青筋暴突,却一时哑口无言的表情,汪语臻不禁好笑,快乐地哼起某一首流行歌。 “你在唱什么?”坐在驾驶座上的蔡睿安好奇地瞥望她。 “没什么,随便哼哼。”她凝视窗外,前方忽然出现一线蓝色,然后,整片整片的蔚蓝毫无保留地渲染进她眼里。“是海耶!” “是啊。”蔡睿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今天天气很好。” “嗯,海超蓝的。”她笑着颔首,心情飞扬,舒爽的深呼吸,感觉自己的胸襟仿佛也如汪洋一般深远辽阔。 “看来你心情不错啊!”蔡睿安取笑。 “是很好啊。”汪语臻眨眨眼。“五星级饭店免费招待我去度假耶!” “你不是说是为了工作?” “寓玩乐于工作,这不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吗?” “我可就不行了,这次去垦丁,只能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开始连续三天的拍摄行程了。”蔡睿安一副哀怨的口气。 “拜托,我也不是闲着的,明天早上也得跟饭店的主管开会好吗?”她丝毫不予同情。 “你开会顶多一个早上吧?” “谁说只有一个早上?接下来我还得先查访过饭店上上下下,不先做功课,到时怎么能提出好的提案?而且这次没有其他人来陪我壮声势,全靠我单枪匹马闯天下。” “就算有人陪你去开会,到后来还不是你自己做这个案子?” “所以说我很辛苦啊!” “我们这是在比谁比较可怜吗?” “一个大男人跟女生比可怜,你不觉得自己很没格调吗?”汪语臻嘲弄,笑容如花绽放,俏皮可人。 蔡睿安心跳霎时一乱,看着她的眼,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依恋。 可惜汪语臻没察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放假了,这阵子工作一直太忙,虽然抛下母亲在家有些歉疚,但她真的需要透口气,好好放松紧绷的神经。 感谢宝姨愿意加班帮她照料母亲,她才能无后顾之忧。 两个小时后,银白色跑车在垦丁春悦门前停下,汪语臻盈盈下车,第一眼便爱上了这座与海滩相连的度假饭店,大厅的装潢走东南亚海岛的慵懒风情,处处可见绿色植栽,空气中浮漾着阵阵花草芬芳。 她深嗅一口,胸臆舒畅。 “汪小姐吗?”大厅值班经理亲自迎接她。“欢迎你,专程从台北下来,一定很累了吧?我们总经理交代先让你好好休息。” “请问林总经理现在方便吗?我想先见见他。”她客气地问,一直很奇怪对方为何对她如此礼遇,难道真有那么欣赏她为台北春悦做的宣传手册? “很抱歉,他现在正和我们副总裁开会。” “副总裁?”一阵不祥的凉意蓦地窜上汪语臻背脊。“你说的该不会是台北春悦的总经理吧?”她记得他名片上也挂了集团副总裁这个职衔。 “没错,就是他。”值班经理笑着确认她的疑虑。“汪小姐也见过我们袁副总裁吗?” 岂止见过?他们之间还曾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汪语臻郁恼地咬唇。“怎么这么巧,袁先生也来了?”原本想放松心情度个假,岂料又遇上冤家。 “晚上有场化装舞会,他是跟我们董事长千金一起来参加的。这也是我们林总经理邀请你今晚入住的原因之一,他希望这场舞会能激发你的灵感——” 第七章 这是一场化装舞会,戴的是五彩斑斓的假面,掩藏的是蠢蠢欲动的真心。 人们的七情六欲在迷离炫目的灯光下,赤裸裸地上演,红男绿女熟练地调情,游走在犯规的边缘。 汪语臻穿上一袭饭店借给她的名牌晚装,秀颜挂着白色面具,点缀着华丽花边与蓬松的羽毛,遮去上半张脸,露出一双墨邃灵动的眼瞳,犹如误坠凡间的精灵,俏皮可人,却又隐隐蕴着股难以形容的忧伤气质。 她独自伫立角落,拒绝男士们热情的邀舞,以旁观者的目光注视周遭的一切。 这场化装舞会由某家大型唱片公司主办,邀请的都是娱乐圈的重量级人物,当然也有不少影艺明星,个个精心装扮,争奇斗艳。 不管是音乐、饮食、表演节目,处处洋溢着嘉年华会式的疯狂,人们手上端着酒,一杯一杯地笑饮,或者搂抱着彼此,随着清楚强烈的节拍,性感地扭动肢体。 一到现场,蔡睿安便感染了狂欢的气氛,他是喜爱热闹的派对动物,听见狂野的乐声,全身舞蹈细胞都兴奋地叫嚣。 “你真的不跳舞吗?”他一再邀请汪语臻。 她摇头。“不了,我跟你说过,我得好好做功课。” “一边玩也可以一边做功课啊,何必这么拘束?” “没关系,你先去吧。这里有不少美女喔,你的猎艳本能应该整个苏醒了吧?” “瞧你把我说得像花花公子似的。”他假装不悦地皱眉。“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不是花心,是——” “天生惹人爱,没办法。”她似谑非谑地接口,笑了。“我知道你魅力超群啦,你不用一再强调,ok?” “既然这样,你怎么就不会爱上我呢?”许是喝了点酒,蔡睿安的行为举止放肆起来,单手掌起她下颔,半真半假地问。 她当他开玩笑,笑着别开脸蛋。“你别闹了!” “我没闹,我认真的。”他强调。 “你去跳舞吧!那边有个美女一直偷偷看着你呢。” 他叹气,整了整蝙蝠侠面具。“谁?” “十点钟方向,那个穿红色礼服的女人,面具斜斜插着根黑色羽毛,看见了吗?” “看见了。”一声赞赏的口哨。“身材看起来挺辣的嘛。” “流口水了吧?”她揶抡。“还不快点过去邀人家跳舞?” “那你呢?”蔡睿安挂心她。 “我没事的。”她甜美地扬唇。“我在这边喝香槟,观察浮生百态。” “那就祝福你灵思泉涌喽!”蔡睿安不再勉强她,自行找乐子去。 汪语臻目送他,再从侍者盘中取来另一杯香槟,浅浅啜饮,眸光流转。 直到香槟杯又空了,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找一个人,一个听说今晚也会现身于此的男人。 袁少齐。 他在哪儿? 她恨自己迫切地搜寻他,却又无法阻止内心焦灼的渴望,如果真如那位值班经理所言,他会与春悦集团的董事长千金一起出席,那么她想看看,他俩站在一起的模样会是多么珠联璧合。 “你白痴吗?汪语臻,你又不是没看过——”她喃喃责骂自己。 与前夫重逢的那天,正是刘晓宣的生日宴会,之后也曾在他办公室见过那位娇娇富家女,她何必自虐地非要再看一次不可? “听说了吗?春悦集团的新任副总裁很年轻,而且长得不赖唷。”身旁忽然传来女性的娇声脆语。 “嗯,我知道啊,上回我就在台北春悦见过他了。”另一个女人回答。 “你见过?他长得怎样?很帅吗?” “帅是帅啦,不过……” “怎样?” “人家跟董事长千金在交往,帅又能怎样?又不能吃!” “啧,好可惜。” “像那种有才华又长得俊的男人,不可能浪费时间跟对他没用的女人交往的,我朋友跟我说,刘董事长拔擢他当副总裁,应该就有培养他当未来接班人的意思,毕竟是未来女婿嘛!” “这么说他们会结婚?” “应该吧。” “是喔……” 之后两个女人又八卦了些什么,汪语臻已经无心听了,她思绪纷乱,如一团打结的毛线球。 少齐会跟刘晓宣结婚。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感到意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的前夫不是那种会玩弄感情的男人,跟一个女人交往,自然就有跟对方步向结婚礼堂的用意。 何况对方的条件的确很好,各方面都很出色。 她该祝福他……汪语臻落寞地寻思,盈盈转身,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窗外一条整洁的石板道通往银色的沙滩,她想看看月下海,听如泣如诉的涛声。 就在即将踏出户外的刹那,一条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突如其来地擒住她皓腕。 她愕然回眸,迎向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 他戴着简单的眼罩式面具,深色的花纹勾勒出一双深邃神秘的眼潭,鼻峰傲挺,芳唇似笑非笑地挑起。 他玉树临风地站在她身前,只用一个凝目,便勾惹她不安定的芳心。 “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开口邀约,声嗓略微沙哑,饱含引诱的意味。 她心韵迷乱。“我……不想跳舞。” “你想。”他气定神闲地一笑,手臂一紧,精准地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圈锁她的眼神,英气而霸道。 她发现自己很难出声抗议,樱唇不争气地颤着。“我说、我不想……” “这是嘉年华会。”他低下头,在她耳畔暧昧地撩拨。“至少跟我跳一支舞,好吗?” 温柔的言语宛如最甜蜜的魔咒,教她全身颤栗、娇躯酥软,她不自觉地张唇。 “……好。” 他知道她是谁。 他也知道,她同样认出自己。 他们戴着面具,掩饰真实身份,因为有这张面具,他们可以假装不识得彼此,玩一场成熟男女的危险游戏。 音乐拍缓下,dj换了一首轻柔的慢舞。 他轻轻搂着她细腰,深幽的眸光一直凝定在她脸上,不曾稍离。 “你的男伴呢?为什么放你孤单一个人?”他低声问。 “那你呢?”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抛下你的女伴?” “她跟别的男人去跳舞了。” “我的也是。” “那不同。我的女伴爱当花蝴蝶,享受众星拱月的感觉,所以我让她多跟别的男人跳舞,可你的男伴却是自顾自地玩乐,把你冷落在一旁。” “你听起来……好像在批判我的男伴。” “难道你不怨他吗?” “不会啊,他玩得开心就好。” 她平淡的语气激怒了他,臂膀倏地使个巧劲,让她更贴靠自己胸膛。“你太放纵他了,这样他会更不把你看在眼里。” 她满不在乎地微笑。 “他不适合你。”湛眸锐气逼人。 她一凛,倔气陡升,有意无意地绽放更灿烂的笑颜。“关你什么事呢?先生。” 他出神地看着她可掬的笑容,胸臆翻涌着一股冲动,几乎想唤她的名,但一旦喊了,这场假戏就不得不回到真实。 他舍不得。 自从上回在旋转餐厅不欢而敌后,他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因为控制不住心头的渴望,他才在言语之间暗示林总经理也邀请她来参加这场化装舞会,他希望见到她,即便只是远远地望着都好。 但欲望无止境,一旦见着她的倩影,他又盼着能与她说话、与她共舞,他盼着能将她牢牢地囚禁在自己怀里,不许她离开。 他疯了。 明明就该离她远一点的……一曲舞毕,她稍稍后退,在两人之间拉出微妙的距离。“你该回你的女伴身边了。” “跟我再跳一支舞。”他强硬地要求。 “这不好吧?”她嘲讽地抿唇。“我不想害你也担上冷落女伴的罪名。” 他凝望她,拇指挑逗似的抚过她柔软的唇瓣。“你这张嘴,一定要这么带刺吗?” 她心跳乍停,好片刻,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我是为你好。快去哄她吧,否则她又要撒娇你不把她当回事了。” 他听出她话里浸着某种酸味,剑眉一挑。“你吃醋?” “什么?”她呛到。 他勾揽她的腰,再度将她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你不喜欢别的女人对我撒娇?” 意味深长的询问,换来的是她傲气的沉默,她坚持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让时间在他心上划着凌迟的刻度。 拜托,承认吧!他想听她说“是”,只要她愿意轻轻点个头,他可以,他就可以……可以怎样? 他忽地惘然,连自己也理不清复杂的思绪。 “先生,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她终于开口了,话锋却毫不留情地刺痛他。“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没有什么瓜葛——” 别说了! 他用自己的嘴,堵住她带刺的朱唇,舌尖自虐地品尝着六神无主的痛,惩罚她,也惩罚自己。 他激烈地吻着她,将她唇上的刺,一根一根拔去,他吻得她头晕目眩,娇喘细细。 “你……疯了吗?”许久,她才勉强凝聚理智,寻出吻与吻之间的空隙,指责他。“你不怕被人看到?” “没有人会注意我们。”他扬起脸,她以为他要结束这个吻了,一股奇异的失落霎时占据胸臆。 但他紧盯着她,星眸邃亮,藏不住男性的欲火,然后,他倏地扣住她手腕,将她拖出落地窗外,隐身树丛后,大掌托住她后颈,更彻底地吻她。 她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仿佛意欲挣脱,却更似狂野的挑情,润泽的肌肤透出热气,烫着他。 他感觉到体内欲望的潮涌,蒸发他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放纵自己在她身上烙下点点吻痕,舌尖灵巧地舔过她敏感的耳壳,吸吮她颈间跳动的血脉。 她恍惚地吟唱,一波波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她品味着类似偷情的快感,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不觉更加贴近他,大腿柔媚地磨蹭他。 他呼吸一紧,一阵颤栗。 “妖精。”他低斥,难耐地咬了咬她圆润的耳垂。 她痒得娇笑。 那清脆无辜的笑音更勾引了他,忍不住情动,牵起她的手,顺着花间小径,绕过庭园的另一头,顺着阶梯爬上,昏蒙的月光晕亮一栋栋木造的vi。 他一面吻着她,一面将她诱进其中一间,刷卡进门,迎向他们的,便是一方私密天地。 他拔下她礼服的细肩带,方唇埋进软嫩的浑圆,恣意肆虐,而她轻颤不止,玉手不甘示弱似地探进他衣襟,揉抚他坚硬的胸膛,接着蜿蜒而下,来到他平坦精实的小腹。 “妖精。”他再次感受到不可抑制的欲望,似恼非恼地叹斥,右手抚上她脸蛋,试图摘下她面具。 “不行。”她后退,抗拒他的躁进。 “为什么?”他不解。 她抚摸他坚毅的脸庞。“今夜的我们,只是陌生人。” 他们未曾相识,不问彼此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前妻,他也与她的过去无涉,他们不牵扯未来,只有现在。 只有这个神智游走在梦幻与现实边界的夜晚。 今夜的她,想放纵自己,并非她对他有情欲,更不可能还有爱,只因周遭的氛围感染了她,这火热的、放荡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氛围。 她不爱他,一点点都没有。 她只是想使坏,偶尔也想当个坏女人。 “可以吗?”她祈求地低语,迷惘痛楚的眼神切割他的心。 “……” “不可以?”她往后退,就像只忽然胆怯的兔子,眼看着又要逃离他。 他心弦一扯,展臂将她拉回来,以一个缠绵到底的吻作为无法言语的赔罪。 黎明。 天幕仍勾着一弯未沉的新月,天边漫氲着蓝色烟霭,海面波平如镜,晕蒙的光圈着海边一块巨岩,幽幽地绽亮。 空气清透微凉,吐息之间,能隐隐嗅到花香草香,以及海的咸味。汪语臻裹着白色睡袍,悄悄推开落地窗,来到户外木造的阳台,倚在围栏边,凝望前方在黎明烟霭不安静沉睡的大海。 海睡着,房内的男人也睡着。 可她清醒着,一夜辗转于不安的梦境,总是无法安详地睡,只好起身披衣。 也许她该离开了……趁着他还未醒,趁着昨夜狂欢的余韵仍未完全消褪,潇洒地离去,就当这一夜只是一场春梦,醒了,便该了无痕迹。 走吧! 下定决心后,她静静地回到屋内,眸光眷恋地流连在床上男人孩子气的睡颜,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拾起飘落在地的礼服,以及斜躺在床脚的高跟鞋。 而那张戴了一夜的白色假面,卡在床缝之间,羽毛缀饰早在激情的欢爱中柔弱地凋零。 这张面具,已毁。 不能戴了……她怔怔地望着,喉间波动着一股酸楚,片刻,她甩甩头,用手指拎着高跟鞋,裸着白玉般的纤足,毅然穿过落地窗,步下阳台阶梯,走在沁凉的石板道。 她漫然出神地走着,来到沙滩,听海涛唱着悠扬的歌声,看浪花来回旋舞。 天色蒙蒙亮,新月在晨曦中优雅地隐退。 日出的时刻到了吗? 她扬起脸,在朵朵流云间寻觅日轮的踪迹,忽地,一双男人的臂膀从身后环抱住她。 “你想逃?”男人轻声问,熟悉的气息在她耳畔骚动。 她的心也骚动。 她强迫自己身子不动,送出冷淡的回应。“舞会结束了。” 现在的她,卸下了面具,无法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 “可我还是想跟你跳舞。”方唇亲昵地碾磨她耳壳。 “不可以。”她躲开那缠人的唇,不由自主地轻颤。“你忘了吗?我们是‘陌生人’。萍水相逢,现在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沉默数秒。“那么,我们还会‘再见’吗?” 就算再见面又如何?她怅然叹息。“到那时候,我们都不会是昨晚的那个人了。” 他和她,都必须回复原先的身份,回到原本对立的关系。 “所以就这样吗?”他沙哑的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你打算就这么……离开我?” “……再见。”她无情地道别。 这份无情似乎惊恼了他。“我不许你走!” 他任性地咆哮,双臂更将她圈紧,像个孩子,不放弃属于自己的玩具。 她挣脱不开,也无力挣脱,心韵无助地狂跳。“你到底想怎样?” “你爱他吗?”他锐利地质问。 他是指睿安吗?她默然无语。 “他不够好,你别跟他在一起。”他傲慢的声称。 她微微颦眉。“你怎么知道他不够好?” “他在舞会上冷落你!我都看到了,他整个晚上都在追逐别的女人,一个换过一个,根本是个用情不专的花花公子。” “你不会是担心我被骗吧?” “你值得更好的。” 她哑口无言,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我怎么会值得?以前有个男人曾经跟我说,谁娶到我这种娇娇富家女,就算那个人倒楣。” 这是他说过的话,他不可能忘了吧? “你听了……很难过吗?”他涩涩地问。 “怎么可能不受伤?”她自嘲。“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他不吭声,许久,才像是很勉强地从齿缝中逼出嗓音。“你现在不是富家女了。” “但还是很娇?” “不会。” “你怎么知道?”她犀利地反问。 “我感觉得出来。”他语调温柔。 而她凝冰的心房,因而毫无预警地融化,不停地融化,宛如初逢春阳的冬雪……这不行啊,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再犯错了。 她紧咬牙关。“春天过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我们说好了,昨天只是一场梦而已,醒来以后就该当作不存在的。” “那不是梦。” 那是梦,必须是!他还不懂吗? 一波委屈的浪潮打上她的眼。“放开我……” “你看着我!”他不容抗拒地转过她身子,双手擒住她纤细的肩膀。“看着我,汪语臻,我是袁少齐。” 当他道出名字时,飘在两人身畔最后一颗魔幻的泡沫,也瞬间幻灭了,她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 她恨恨地瞪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袁少齐哑然,一时无措,只是怔忡地望她。 “你说话啊!到底想怎样?”她懊恼地质问。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方才醒来时,床畔不见她的身影,那股排山倒海席卷心头的惊慌,他无法承受。 那令他想起她说要跟他离婚的那天。 那天,她丢下一份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坚持离开他的人生。 那天,她违背了他们共同许下的婚姻誓言,他因而决定一辈子不原谅她…… “你不是恨我吗?不是讨厌我吗?你不是说过,我跟你离婚后,就永远别想回到你身边吗?袁少齐是那种吃回头草的男人吗?有这么悲哀?” 她字字句句鞭笞他的心,他痛悼流血。“汪语臻!你——” “你还是讨厌我,对吧?”她质问,眼眸氲着淡淡水雾。 他不相信那是眼泪,这女人无情无义,又怎么懂得流泪? “对,我讨厌你。” “你恨我?” “没错!” “既然这样,你还想跟我说什么?留我下来又能做什么?” 的确不能,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能挽回! 他简直该死地蠢,怪不得被这女人钉! “你走吧!”他猛然推开她。“快走!” 他恶声恶气地咆哮,暴戾的口气骇着了汪语臻,她后退两步,一时手足无措,然后才恍然领悟他是要自己离开。 她仓惶地转身,踩着踉跄的步伐,匆匆离去。 不过片刻,她的姿影便在他视界中消失,唯有沙滩上印下的连串脚印,是她曾经令他意乱情迷的证据。 袁少齐仰头,望向东方的天空,绵绵的云朵正吐出半轮红色朝阳,渲染开一道道变幻万千的美丽霞彩。 他看着,瞳神忧郁,霞光点点映在他脸上。 昨夜的面具已卸下,而真心—— 依然掩藏。 第八章 刚回到位于饭店主建筑三楼的房间,汪语臻便听见一串铃音急促地作响,透露出对方焦灼的情绪。 她愣了愣,左右张望,在梳妆台上找到遗落的手机。“喂。” “语臻,你总算接电话了。”是蔡睿安焦躁的嗓音。“你昨晚去哪里了?我打电话给你都没接,你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吗?” “嗯,我忘了。”她漫应。 “你喔!”蔡睿安拿她没辙。“你去哪儿了?我昨晚去你房间都找不到人。” “我……”她思索着该找什么借口。“就一个人到海滩走走,那边有个小酒吧,有歌手驻唱,我在那边听了一阵子。” “你要去听歌也该告诉我一声啊,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蔡睿安重重叹息。 “对不起。” “算了,你没事就好。你怎样?起床梳洗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嗯,好啊。” “那我在餐厅等你。” “好。”汪语臻搁下手机,恍惚地走进浴室,瞪着镜中微微苍白的容颜,眉间拢着轻愁。 不行,振作点! 她拍拍自己双颊,强逼自己提起精神,等会儿吃过早餐,她就要跟这间饭店的主管开会,为了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一定要保持神采奕奕。 她迅速冲澡,梳洗衣更衣,长发俐落地绾起,结了个式样大方的发簪,一套暖色系套装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营造出明亮可亲的印象。 回到卧房,她先检查过早上开会要用的资料,收进手提电脑袋里,接着拿起手机,检查未接来电。 总共有十几通,不会全是睿安打的吧? 她咋舌,一一点阅,其中有几通是宝姨打来的,她一凛,正想回拨,发现还有一则简讯。 语臻,你妈妈又不见了! 她大惊,无暇思索,急急回电。 宝姨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喂,是语臻吗?太好了,你总算打来了!” “怎么回事?宝姨,我妈又走失了吗?她现在人呢?找到了吗?”她一连串地追问。 “真对不起,语臻,是宝姨不好,没顾好她。昨天晚上我在厨房煮饭,她就乘机开门走出去了,我在附近找她一晚上,都没找到人。” 所以她母亲现在仍是失踪状态? 汪语臻心一沉。“那警察呢?你有没有报警?” “我去派出所报案,他们说要超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报失踪。” 二十四小时?汪语臻惊骇,无法想像母亲孤身在外流浪,昨夜她是睡在街头吗?是否遭到流氓骚扰?还安全吗?或者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她愈想愈狂乱。“我马上回台北!” “副总裁,早。” 每个经过的饭店员工都会稍稍停下来,礼貌地对他打招呼问好,但袁少齐只是淡淡点个头,一迳板着一张脸。 他心情不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强装笑颜,他无须面对客人,不必摆出职业笑容。 他甚至感觉胸臆燃着一把火,隐隐滚热着,威胁要延烧至他体内各处,沸腾平素冷静的理智。 他知道是谁造成自己失常的状态,很明显,就是那个女人。 那个当年初分手,他便立誓忘怀的女人,但在乍然重逢后,又不争气地放任好进驻心房的可恶女人。 他不该受她影响,但偏偏,情绪就是因她而起伏,无法控制。 可恶! “副总裁,早安,要来点咖啡吗?” 他来到供应早餐的餐厅,在户外平台一张餐桌旁坐下,服务生立刻举着咖啡壶,轻盈地来到他身边。 “给我一杯。”他指示。 “是。”服务生替他将桌上的咖啡杯斟满。 他不加糖或鲜奶,直接端起杯子啜饮。 苦涩的黑咖啡,正如他苦涩的心情。 周遭的饭店住客言笑晏晏,享受着琳琅满目的自助式早餐,一面欣赏晴朗蔚蓝的海景,人人心情都是快意舒畅,唯有他,表情沉郁。 他百无聊赖地翻阅报纸,片刻,眼角忽地瞥见一道匆匆掠过的倩影。 他一震,纵然只是惊鸿一瞥,心弦已下意识地揪紧。他扬眸追逐那道倩影,直到她在另一边的餐桌前翩然停落。 是蔡睿安!他们约好了一起吃早餐吗? 他手指紧扣着咖啡杯,眼眸染上醋意。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只是急促地对蔡睿安说了些什么,后者脸色一变,站起身来,两人相偕走向餐厅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踪,但也随后离开餐厅,跟着他们下回旋楼梯,来到饭店大厅。 蔡睿安问饭店柜台服务人员,屏东机场往台北最快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 “屏东机场要到晚上才有飞往台北的班机。”服务人员回答。“但如果从恒春机场起飞,下午就有班机了。” “不行,太晚了!”汪语臻抗议。“还有更早的班机吗?我要立刻赶回台北。” “很抱歉,没有耶,或者小姐可以改去高雄机场搭机,那边班机比较多。” “可是从这里到高雄还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吧?” “差不多。” “那不行,我要马上回去!”汪语臻拉高声调。 “语臻,你冷静点。”蔡睿安劝她。 袁少齐皱眉,大踏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汪语臻见是他,愕然愣住,蔡睿安则是警觉地瞪他。“请问先生是?” “敝姓袁,是这家饭店的副总裁。”他淡声回应。 “我是蔡睿安,语臻的朋友。”蔡睿安也自我介绍。 两个男人初次面对面,都是仔细打量对方,暗中掂掂对方斤两,气氛一时沉寂,流动着浓浓的诡谲。 袁少齐首先收回视线,转向前妻。“你说你要回台北?可你早上不是要跟这边的行销部开会吗?” “我……不能开会了。”她呐呐地解释。“会议必须取消。” “不能开会?”他冷哼。“汪小姐,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吗?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临时丢下跟客户的会议了。” 犀利的目光犹如两把刀,狠狠砍向汪语臻。 她心口一震。“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你这样出尔反尔?你没有一点敬业精神吗?你这样做,等于不尊重客户!”他厉声斥责,话中隐含的鄙夷刺伤了她。 “我知道我不该临时取消会议,可是……” “可是怎样?” 她悄悄咬牙,还来不及开口为自己争辩,一旁的蔡睿安看不下,抢先呛声。 “袁少齐!你凭什么用这种质问的口气对她说话?我之前就听说了,你一直用各种方式找语臻麻烦,挑剔她的提案,现在又质疑她的工作态度,你以为自己是谁?大饭店的副总裁就了不起吗?” “这是我跟她的事,蔡先生似乎管不着吧?”袁少齐不动声色,对蔡睿安严厉的指控,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云淡风轻的态度更加惹恼蔡睿安,上前上步,将汪语臻护在自己身后。“我当然管得着!语臻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他不准?他以为他是谁? 见蔡睿安一副自以为是的骑士姿态,袁少齐恶意陡生,话锋更不留情。“我对她是合理的质疑,难道她的工作态度没有不对吗?她从以前就是个大小姐,没想到现在还是——” “你别太过分了!”蔡睿安一把怒火烧上来,双手毫不客气地揪住袁少齐衣领。“你根本不暴利语臻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回台北,因为她妈妈不见了!所以她才急着赶回去!你懂吗?你这个冷血的——” “睿安,别说了!”认识到阻止他。 他皱眉。“语臻……” “别说了。”她摇摇头,看也不看袁少齐一眼,迳自靠近服务台。“小姐,能麻烦你帮我叫计程车去高雄吗?” “我送你。”蔡睿安自告奋勇。 “不用了。”汪语臻婉拒。“你今天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吗?我自己叫车就行了。” 蔡睿安神情忧虑。“可我担心你……” “谢谢你,我真的没关系,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她轻声细语,淡淡地笑着,那极为勉强勾起的笑意,犹如春樱,仿佛转瞬便会随风零落。 袁少齐看着,胸口莫名地拧疼。是他的错觉吗?他好似看到她眼眶泛红,台北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深吸口气,涩涩地扬嗓。“你真的那么急着赶回台北?” “嗯。”她不看他,背脊傲然挺直,他只能望着她苍白无血色的侧颜。 “有很重要的事?” “是。” 他沉默片刻,期待她主动告知事由,但她坚持不说,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候服务人员替她叫车,那清瘦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单,掩不住落寞。 他心一紧,胸海顿时波涛汹涌,再也压抑不住—— “跟我来!” 十分钟后,饭店司机开车载着袁少齐与汪语臻来到饭店附近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架直升机已经待命准备升空。 她瞪着机身彩绘饭店产品的直升机,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要赶去高雄吗?”他牵住她的手,不给她犹豫的时间,拉她坐上直升机。“这架是饭店专属的直升机,我们有时候会派去接vip客人。” vip?她愕然望他。 但她不是啊,她不过是个接受招待的普通住客,直升机凭什么为她起降?光这一趟的油料要耗费多少,他不知道吗? “我会付钱。”他仿佛看出她的疑问,很平淡地回应,将耳罩递给她后,打个手势指示驾驶员起飞。 螺旋桨转动,席卷周遭气流,在一片轰然雷响中,直升机优雅地起飞,航向蓝空,机尾拖曳一线白色流云。 汪语臻往下望,农田与屋舍星罗棋布,组合成一块可爱的拼图,还有一片汪洋大海,映着璀璨阳光,犹如天界的金粉意外散落人间。 若是平时,得见如此美景,她肯定屏气凝神,赞叹欣赏,但现在,她心里挂念着母亲的安危,实在无法放松心情。 袁少齐阴郁地注视她侧面。他不明白为何她脸上浮漾着忧愁,他只知道,他有股冲动想为她抹去,而天杀地,他根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他该气她的,今晨她在海滩冷淡的拒绝,再次伤了他的男性尊严,若是她当时有一丝丝表示跟他破镜重圆的意愿,他会接受的。 因为他不想放她离开,即便他在心里千百遍暗骂自己毫无尊严,但在再度与她激情相拥后,他发现自己舍不得放手。 真的,很舍不得…… 袁少齐下颔一抽,命令自己收回眷恋的视线。既然她已经明白地拒绝他,他也无须自作多情,这趟送她回台北,就当他对昨夜的谢礼吧。 “谢谢你。”她忽地转过脸,朝他轻轻地扬嗓。 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却从她唇形看出她是在道谢。 他命令自己淡淡一笑。 数分钟后,直升机在高雄机场降落,两人立刻下机,匆匆人了登机手续,搭上最快一班前往台北的飞机。 坐上飞机,她再次慎重地道谢。“这次真的很谢谢你。” 他摇摇手,要她不必在意。 “油钱多少?我汇给你。”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回台北,就当顺路载你。” “你这样回台北可以吗?不用等刘小姐一起走?” “你说晓宣?她昨晚彻夜狂欢,今天肯定不到傍晚起不了床。” “你倒很了解她。”她轻哼。 他挑眉,怀疑自己从她话里听出隐微的酸味。 她仿佛也察觉自己话中带刺,连忙掩饰,转开话题。“说起来你们饭店福利还真不错,高阶主管出差居然可以搭直升机?” 理论上不行,除非有重要的事,而且他这次不算出差,比较像是私人行程—— 为了想见她一面,才特意来参加这场化妆舞会,否则他平日一向对这种社交应酬敬而远之。 一念及此,袁少齐自我厌恶地撇撇唇。“总之你不用担心,油钱我会付。” “至少让我分摊一半。”她坚持。 他蹙眉。“我说不用了。” “可是我不想欠你!”她脱口而出。 袁少齐闻言一凛,面色沉下。 不想欠他?这就是她坚持把帐算清楚的原因吗?她就非要在两人之间划下那么清楚的界线吗?连一点点想像的余地都不留? “你没欠我。”他瞪她,目光凌厉如刀。 “可是……” “闭嘴!” 他拒绝争论,拒绝她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他虽是堂堂男子汉,也有禁不起的脆弱时刻。 沉默在一对曾经深深相爱的男女之间蔓延,他与她都沉沦在回忆里,挣扎在爱与恨的边缘。 一个小时后,飞机在大雨滂沱的台北降落。 汪语臻站在机场大厅门口,望着冷酷的雨势,想像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雨里独自流浪街头,几乎心碎。 她顾不得身旁男人阴暗的神色,迳自奔向计程车,他随后跟上。 刚坐上车,她便急着打电话联络宝姨,发现手机没电,她霎时脸色刷白。 “你的手机可以借我吗?”她向他求救。 他拢着眉宇,无言地递出手机,她急急抢过,拨出深刻在脑里的号码。 “喂,宝姨吗?是我语臻,我妈呢?找到人了吗?”听闻那端宝姨的回应,她越发心焦如焚。“……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家了。” 结束通话,她想将手机还给他,手却颤抖得握不住,机子跌落在他腿上。 “对、对不起。” 他拾起手机,奇怪地看她仓惶不安的神情。“究竟怎么回事?是你妈出事了吗?” 她茫然出神,半晌,才喃喃回答:“她不见了。” 他扬眉。那么大一个人了,也会不见?“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她低语,泫然欲泣。“早知道我不去垦丁了,如果我在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不应该丢下我妈自己去度假……” 有那么严重吗?她不过在垦丁住了一个晚上,有必要如此自责?袁少齐不以为然。“也许你妈只是去找朋友,忘了跟家里联络?你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点?” 她倏地扬眸,愤然瞪他。“你不懂!” 他是不懂。一个成熟的大人一个晚上不回家,有那么值得担忧吗?“难道你以为她被绑架了?” “你别开玩笑!”她嘶声喊,怒意灼灼的眸光像是要将他焚烧殆尽。“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妈,但你有必要这样诅咒她吗?” 诅咒?她把他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袁少齐也恼火了,理智瞬间沸腾,他极力克制,告诫自己不值得为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动气。 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计程车抵达她家附近,她丢下几张百元钞票,也不跟他打声招呼,便慌张下车。 他看着她不顾惊人的雨势,沿路叫喊寻人,转瞬淋成落汤鸡,胸口不由自主地揪拧。 她在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很蠢吗?她以为她妈妈会在这种倾盆大雨里在街头散步吗? 他冲下车,攫住她肩头,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你疯了吗?汪语臻,就算急着找人也不必在这里淋雨啊!先回家去,跟家人商量过再说,说不定你妈等会儿就回家了。” “你放开我,不要管我!”她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急着挣脱他。 “我说你冷静点!”他喝斥。“你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她尖叫。 她以为他很想管吗? 他瞠视她,气她,更气自己。“总之跟我上车,我送你回去!”语落,他不由分说地想拖她回计程车。 “袁少齐,你放开我!”她摆脱不了他,情急之下甩他一巴掌。 他愕然震住,不敢相信地瞪她,而她也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惶然无语。 大雨自天际粗暴地浇下,雨滴打在两人身上,沁冷的寒意透进体肤,冻凝彼此的心。 隔着蒙蒙雨帘,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是什么表情,他们只能猜想,那大概是浓洌的恨意。 “你……不要管我……”她颤声呢喃,后悔自己在他脸上留下烧灼的痕迹,却不知如何挽救。 他重重甩开她的手。“随便你!” 狠话撂下,他在她哀伤的凝睇下决绝地转身离开,将她孤身抛在寒彻心扉的冰雨里。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眸灼痛,泪和雨同时泛滥成灾。 那天,台北也是落着雨。 但不是倾盆大雨,是迷离的细雨,绵密地织着淡淡的忧伤。 那天,他为了接回负气回娘家的娇妻,向公司请假,从上海搭机返台,捧着一束鲜花,提着一篮水果,忐忑不安地来到汪家豪宅。 迎接他的,是从来不跟他说话的丈母娘,一见到他,她便毫不客气地赏他两个耳光。 “我早就说过,我们家语臻跟你只会过苦日子!你居然还有脸来接她?她不会跟你回去!就算她肯,我也绝对不准!” 那天,丈母娘极尽所能地羞辱他,而他下定决心,为了接回爱妻,他只有忍。 “我想见语臻,我来……跟她道歉的。”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若是能令爱妻气平,他愿意低声下气。 “她不想见你!你滚,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打电话叫语臻她爸回来教训你!”丈母娘盛气凌人,摔了他带来孝敬的水果篮,又将鲜花砸向他脸上。 他抚着额角的凹痕,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务必忍耐。 “拜托你……妈,让我见语臻一面。” “我不是你妈,你没资格这样叫我!我从来就没想把语臻嫁给你,她有太多人选可以挑,从小到大,有多少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都优秀的男孩追她,谁知她偏偏被你给骗了!” “我没骗她,我……爱她。” “爱?你配说这个字吗?你爱我们家语臻的话,会让她过那种苦日子?她连东西都不敢乱买,我明明给她钱了,你为什么不让她用?你以为你是谁?” 一连串的怒斥如落雷,声声在他耳畔劈响,他不许自己退缩,坦然承受。 只要能接回语臻,他什么都能忍,什么都必须忍,在决定与她私奔的那一刻,他便有心理准备面对岳父岳母无止尽的责难。 有一天,他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她,供得起她过富裕的生活,到时相信岳父岳母应会对他投以赞赏的笑容。 他告诉自己,那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在那之前,妻子会抢先提出离婚…… 那天,落着绵绵春雨,而他的心,被接踵而来的打击伤得千疮百孔。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妈,但你有必要这样诅咒她吗? 袁少齐闭眸躺靠后座椅背,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自伤的弧度。 他的确不喜欢那个曾经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或许也有一点点恨她,因为他未曾从她身上感受到丝毫善意。 她的家人,不曾有谁给过他温暖,他恨她,也恨她的家人…… “先生,前面路口好像在施工,要换一条路走吗?”司机的问话拉回他思绪。 袁少齐睁开眼,望向前方一列排成长龙的车阵,点点头。“就前面右转吧,从饭店后门进去。” “好。”司机转动方向盘,车轮辗过水洼,穿进巷弄。 袁少齐指示司机在巷弄里穿梭,往春悦饭店的后门开去,忽地,司机像是看见什么,紧急煞车。 “怎么了?”他问。 “有个女人突然闯出来。”司机皱眉解释。 袁少齐顺着司机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发苍衣乱、全身脏兮兮的妇人,她被车子惊到,趴跌在地,然后又笑嘻嘻地爬起来,扬起脸。 他蓦地一震,骇然睁眼。 这妇人的脸看来好熟悉,意似方才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那一位,只是少了当时的高贵,多了几分傻气。 确定她平安无赖,司机重新发动车子,袁少齐连忙出声阻止。 “我在这边下车就好。”他付了车资,匆匆下车,跟在妇人后头。 只见她傻傻地走在街头,一副迷糊的神态,步履偶尔踉跄,形容狼狈不堪。 这就是……语臻的妈? 袁少齐心神震撼,不可置信,他说服自己应该是认错人了,但妇人眉目五官实在与他记忆中的太过相似。 她摇摇摆摆地前进,一面好奇地张望,经过公园时,她发现一个垃圾箱上头搁着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声欢呼。 袁少齐惊愕地瞪着她抓起三明治,眼看就要送进嘴里。 “这不能吃!”他抢过三明治。 妇人恍惚地看他。“你是谁?干么抢我的东西?” “我没抢,这东西不能吃。”他解释。 可她好似听不懂,瘪瘪嘴,委屈得像要哭了。“我肚子好饿……还给我、还给我啦!” 他冻立原地,看着妇人犹如孩子般哇哇大叫,脑袋瞬间当机,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 “你是……语臻的妈妈吗?” “你说臻臻?”妇人眼眸惊喜地发亮。“你认识我们家臻臻吗?她在哪儿?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她真的是语臻的母亲。 袁少齐心往下沉。“你回家不就可以看到她了吗?” “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忘了往哪里走。” 是老年痴呆症吗? 袁少齐灵光乍现,想起之前曾经接待过类似症状的饭店住客,老人痴呆症的初期病征,便是记忆力与智力退化。 这就是语臻发狂地在雨里寻找母亲的原因吗?因为她挚爱的母亲,已经变成一个迷糊的孩子? 袁少齐心弦一紧,喉间波涌酸意,至此方领悟自己刚才挨的那耳光并非毫无道理。 “我带你回家吧。”他下意识地放柔嗓音。 “我不要回去!”汪妈妈板着一张哭丧的脸,执拗地指指他手中的三明治。 “我要吃这个,我肚子饿。” “这个坏了,不能吃。”他将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我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吃的东西,我带你去。” “好啊好啊!”听说有美味的食物可吃,汪妈妈转嗔为喜。“快点带我去。” 袁少齐将汪妈妈带回饭店提供给他的豪华套房,请来一个女服务生帮忙她梳洗更衣后,餐饮部也送上一桌琳琅满目的美食。 他不晓得这位前丈母娘爱吃什么,只能照着前妻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一盘炒面,一盅蛤蜊清汤,再加一笼鲜肉汤包。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汪妈妈梳洗完毕,换上一套临时从商场买来的休闲服,兴奋地坐在餐桌前,首先便往那笼汤包进攻。 果然跟语臻一样,爱吃包子啊。 袁少齐默然站在一旁,感慨地望着狼吞虎咽的前岳母,想她从前是一位风华优雅的贵妇,如今却朴素至此。 才不过几年的时间,究竟汪家都发生了什么事? “汤,我要喝汤!”汪妈妈指着汤盅,口齿不清地嚷嚷。 他走过来,替她掀起碗盖,将汤匙递给她。 她却不接过汤匙,张开嘴。“啊——” 他愣住,这意思是要他喂她吗? “臻臻都会喂我喝。”汪妈妈孩子气地强调。“很烫,你帮我吹吹。” 他无言,默默望着她天真渴切的表情,细纹满布的脸孔,刻划岁月的痕迹,时间对她毫不留情,她的肌肤变得粗糙黯淡,毫无从前的光泽。 唯有她的眼,在敛去了锐利精算的光芒后,显得湿润许多,但很可惜,不够澄净剔透,甚至有些混浊无神。 这双眼,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记得我吗?”他拉动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歪着脸,想了想,然后双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住我家隔壁对不对?你家阳台种了好多花,每天都要浇水……” 他听她颠三倒四地诉说着邻居的事迹,知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也是,对她而言,他毕竟只是她女儿人生的过客,两人也才见过几次面。 “我要喝汤!”汪妈妈说到一半,忽然记起自己还没喝到汤,敲桌大声抗议。 “好,等一下。”他舀一匙汤,轻轻吹凉,送上她唇畔。 她张口,粗鲁地啜饮。 好奇怪的感觉。他一时有些失神,几乎觉得自己魂体错离,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做着一件他从来不曾想你过的温柔举动。 他竟会喂一个曾经百般侮辱过他的女人喝汤…… 汤汁自她唇角流溢,他一愣,连忙拾起餐巾,替她擦拭。 她撇头躲开,汤喝腻了,开始吃炒面。 他怔怔地望她,许久,困难地自唇间逼出嗓音。“你记不记得,语臻以前结过婚?” “臻臻结婚?”汪妈妈傻住,片刻,忽然用力点头。“对对,臻臻有老公,还有小宝宝。” 宝宝。 忆起那个未能出生的宝贝,袁少齐胸口揪拧,隐隐地疼痛。 而汪妈妈像是想起什么阴暗的回忆,惊慌地环抱自己臂膀,阵阵轻颤。“宝宝流掉了,臻臻一直哭、一直吐,我要她不要哭,她都不听,她吐得好厉害,好可怕!” 她又哭又吐? 袁少齐悚然凝神,他以为前妻是自愿去堕胎的,难道不是? “……我说宝宝不在了,可臻臻一直说还在还在,她跟医生吵了好久好久。”汪妈妈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叹气。“臻臻是个傻瓜。” 所以孩子并非她主动拿掉的,而是意外流产? 惊闻这个消息,袁少齐脑海瞬间空白,无法思考,僵硬的身躯亦不能动弹分毫。 难道他错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当时面对他的指控,她为何完全不反驳?为何要用那样冷漠的神态对他提出离婚? 她是……绝望了吗? 因为太悲痛、太绝望,索性认了他所有的指责,自虐地扛起婚姻里的一切过错? 老天爷!他究竟……做了什么? “你怎么了?”汪妈妈无预警地凑近他,好奇地端详他脸庞。“你在哭耶。” 她像发现了好玩的事,指着他哈哈大笑。 无端遭人取笑,他却收不回眼泪,不觉得气恼,也无从尴尬。 只有,难以言喻的悔恨。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吃包子吧。”汪妈妈拈起一粒汤包,硬塞进他手里。 他没拒绝,怔忡地咬一口,尝到的却是泪水的咸味。 门铃乍响,惊动了他苍茫的思绪,他这才窘迫地拭泪,前去应门。 汪语臻忧心忡忡地闯进来。“宝姨说你打电话给她,说我妈在这里,真的吗?你没骗我?她在哪儿?” 话语方落,她便看见坐在餐桌前的母亲,急奔过去,含泪轻嚷:“妈,你吓死我了!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出门?我不是说过我会很生气很生气的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你……”她蓦地哽咽,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言说。 袁少齐怅然伫立,看母女俩真情相拥。 第九章 亲自送母亲上床,为她盖好被子,确定她安详入睡后,汪语臻才悄悄离开母亲的卧房,来到客厅。 阳台落地窗前,一个男人斜倚着墙,黯然沉思。 他是袁少齐,她的前夫。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不要再闯进她的生活,如果她够坚持,就该拒绝他踏进属于她和亲人的私领域。 她不想让他看见现在的她,不愿在他眼中发现一丝丝同情,因为她不需要,因为她对自己当初所做的选择并不后悔。 “你妈睡了?”听闻她细碎的跫音,他转过头,望向她。 她勉强扬唇,绽开自认爽朗的微笑。“嗯,她睡了。谢谢你送我们回来。” 他不吭声,只是默然凝视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暗暗调匀呼吸。“要喝点什么吗?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热茶好吗?” 他点头。 她走进狭窄阴暗的厨房,泡了一壶乌龙茶,拣了两个马克杯,斟八分满。 这过程间,她一直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在身后紧紧相随,背脊因而一阵隐隐刺痛。 几分钟后,她盈盈走回客厅,递给他热茶,自己也衔着杯缘慢慢啜饮,借此镇静不安定的心神。 “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对吗?”她扬眸望他,厌倦了防卫,决定主动出击。 他依然沉默,唯有微微轻颤的马克杯,泄漏了他翻腾的情绪。 她嘲讽地牵唇,对他,也对自己。“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跟你离婚后,我家除了破产,还发生一些其他的事。” “什么事?”他嗓音沙哑,手指扣紧杯耳。 她微敛眸,掩藏回忆的伤痛。“事情应该从我哥说起。我爸公司会闹到破产,其实是我哥在外头赌博,欠下大笔债务,他不敢跟我爸说,只好偷偷亏空公款,公司一时周转不灵,才会倒闭,我哥知道自己闯祸了,不敢面对现实,连夜偷溜出国,我爸很生气,开车去机场追他,结果发生车祸——”她蓦地顿住,一时无语。 但他已从她哀伤的话尾抓到了一丝脉络。“你爸……去世了吗?” “……嗯。”许久,她才轻轻颔首,哑声继续。“我妈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两年之内连续中风三次,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她的脑部机能受损,医生判断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所以这些年来,都是你一个人照顾你妈?”他颤声问。 “是啊。”她静默片刻,再扬起脸时,面上已是云淡风轻的微笑。“这几年,就是我跟我妈相依为命。” 他哑然无语,惊颤地望她,眸光忽明忽灭,闪烁不定。 “你一定觉得我活该,对吗?”她自嘲。“如果当初我没跟你离婚,就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了,你可能觉得,这就是我抛弃你的报应——” “我没这样想!”他尖锐地打断她。 她一怔,见他表情阴郁,知道他很气她把他想得那般气量狭隘。 或许吧,或许真是她误解了他,但她不信,他心中没有一丝丝报复的快意……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忧郁地凝睇他。“如果我告诉你,我对当年的选择并不后悔,你相信吗?真要说后悔的话,我反而比较遗憾,当初不该选择跟你私奔,背叛我的家人。” 他震撼不已。“你后悔……跟我结婚?” “也不是后悔。”她细声低语。“只是当我爸去世后,我想起他从小是怎么疼爱我,想起我为了跟你在一起,让他有多么伤心,我就觉得……自己很不孝,我不懂为人父母的心理,我……对不起他。” 话说至此,她终于忍不住哽咽,泪光莹莹,犹如子夜的流星,一颗颗,坠融他的心。 他感受到她的痛苦,胸臆也横梗一股酸楚,透不过气。 “我们的孩子……是意外流产的,对吗?”他轻声问。 她闻言,全身震颤,讶然扬睫,与他四目相凝。 “是你妈告诉我的,她说宝宝流掉的时候,你哭得很厉害,还一直吐。” 泪水奔流,在她颊畔碎成点点星屑。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眼眶也跟着泛红,眼眸灼痛。 他走向她,展臂将她轻拥入怀。“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要让我误会你?” “因为……我很累了。”她啜泣地倾诉。“因为在失去宝宝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有多对不起我爸妈,我为了爱情,背叛了亲情,可是、可是……” “可是你并没因此得到幸福。”他沉痛地接口。“你并没有过得比较快乐,跟我在一起,只是委屈了你。” “不是那样,我不委屈,不是那样……”她否认他的推论,扬起楚楚泪颜。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而已,相爱的两个人,不一定适合彼此。” 所以她才决定与他分手? 袁少齐伤感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身子如此纤细,如此柔弱,如此令他心疼又心折,为何当初他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大掌怜爱地抚摸她脸颊,她温热又冰凉的泪水,教他六神无主,宛如身陷炼狱折磨。 “我很抱歉,语臻。”他低下唇,满含悔憾地吻去她颊畔点点泪珠。 她颤栗不止,忽地感觉到仓惶,连忙推开他。“你别这样。” “语臻?”他痴痴望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拒绝他的温柔。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的同情,也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现在愈来愈懂得一件事,人一旦做了选择,就没有权利后悔。”她顿了顿,粉唇如花,在泪雨中浅绽。“不管做了什么选择,是好的、是坏的,都只能勇敢去面对——人生最珍贵的,就在于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永远无法精准地判断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就像困在一个繁复的迷宫里,每一次选择,都是站在岔路口,影响之后闯关的路线。 尚未到达终点前,又怎能轻易断定对与错呢? 只能走下去,义无反顾。 “……你懂吗?” 他点头。 他懂的,她是在跟他说,过去就是过去了,再如何追悔,也无法挽回。 他们都只能勇往直前。 他闭了闭眸,惆怅地微笑。“我懂。” 骗人!他根本不懂! 如果懂的话,他不会三天两头就出现在她面前,如果真懂,就不该这般厚脸皮地一次又一次闯进她的生活。 若是不想令她为难,为何总是在她执意赶他离开的时候,笑嘻嘻地捧出一袋特地从她最爱的摊子买来的包子?用那热腾腾又香喷喷的味道,引诱她的味蕾,也讨她母亲的欢心。 最可恶的是,她妈妈竟然喜欢他! 每回见到他,母亲都会欢乐地笑开,乱七八糟地嚷着包子包子,在母亲心目中,他是可爱的包子先生,有他出现,就会有美味的食物可吃。 这天,当她为一个家教学生上完钢琴课,走出小小的琴房,惊见他又出现在她家客厅,禁不住动怒。 “你怎么又来了?”她气恼地质问,尖锐的声调吓着了乖巧的女学生,惶然瞥望她一眼。 而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食指作势抵在唇前。“小声点,别吓坏了你的学生。” “你——”她气到磨牙,但为了顾及在学生面前的形象,只能暂且压下怒意,对十四岁的少女嫣然一笑。“薇薇,快回去吧,记得下礼拜六下午上课。” “是,我知道了。”少女柔顺地点头。“老师再见。” “等等!”袁少齐唤住少女,递给她一个纸袋。“这家包子很好吃,带回家给你家人尝尝。” 他温煦的笑容极富魅力,瞬间掳获了少女芳心,颊生霞晕。“谢谢你,叔……大哥哥。” 她叫他哥哥呢。 袁少齐似是对此称谓十分满意,眸光得意地投向汪语臻。 她眯起眼,气他不仅收买她妈妈跟宝姨,连她的家教学生也不放过,这样戏弄少女心,很好玩吗? “薇薇,再见。”冷淡的声嗓颇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少女听懂了,怯生生地看袁少齐最后一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汪语臻送学生出门后,盈盈转身,杏眸圆睁,很不以为然地蹬着面前的男人。 他正对她笑着,笑得很阳光、很无赖,笑得她一时无所适从,好不容易才寻回说话的声音。 “你够了没?”她不悦地瞪他,樱唇翘嘟嘟的,流露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风情。 他的心韵霎时错漏节拍,愣了几秒,才走向她,递出一粒饱满莹亮的包子。 “吃吗?” “不吃!”她别扭地撇过脸。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 “语臻,你就吃吧。”宝姨从厨房走出来,端来一壶热茶和几只茶杯。“你从早上就一直在上课,中午也没好好吃,一定饿了吧?来,坐下来喝口茶。” “谢谢宝姨。”汪语臻接过茶杯,浅啜一口。“我妈呢?” “在那边吃包子呢。”宝姨笑着指向餐桌。 汪语臻望过去,只见母亲盘腿坐在椅子上,乐呵呵地啃着鲜肉包,桌上还摆了几碟卤味小菜。 “说起来袁先生也真有心,不只包子,连那些卤味都是你妈妈爱吃的,她吃的可高兴了。” 但她不高兴。汪语臻懊恼地抿唇,为何连宝姨都替这无赖男人说话? 宝姨看出她的不情愿,反倒笑得更开怀了,卸下围裙,擦净双手。“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袁先生带了几盒他们饭店做的点心,我想趁热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宝姨等等。”汪语臻回房,自抽屉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薪水袋,慎重地交给宝姨。“辛苦你了,以后也请你多多帮忙。” 这是她每个月必说的感谢词。 宝姨微笑,知道她这些谢词都是出自真心,温暖地摸摸她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然后凑近她耳畔,悄声低语。 “语臻,宝姨是疼你才对你说这些——袁先生人真的不错,我看他比那个蔡睿安稳重多了,你好好把握。” “宝姨!”她闻言,又惊又羞。“我跟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呢? 宝姨含笑的眼,点亮委婉的问号。 她无可回答,粉颊窘迫地发热。 宝姨噗嗤一笑,不再逗她,道声再见后,很识相地离开,带上门,留下她与袁少齐独处……不对,还有她妈妈。 汪语臻回过神,翩然转身,那男人已不在客厅,而是跟她母亲一起在餐桌面对面,说说笑笑。 他别是又在跟她妈胡说八道些什么吧? 她担忧地想,急忙走过去,汪妈妈看见她,开心地挥手。 “臻臻、臻臻,包子说要带我们去泡汤!” “什么?”她凝注身子,愕然望向袁少齐。 面对她质疑的眼神,他依然气定神闲,淡淡地勾唇。“刚刚,我邀请伯母到白沙湾的春悦饭店度假。” 他奸诈! 真的很奸诈。 看准了她一定会拒绝与他出游,于是聪明地从她妈妈下手,天花乱坠地游说,让她妈心生向往,直嚷着要去泡汤度假。 她拗不过,只好点头答应。 隔天一早,他便开车来接她们母女俩,首先在北海岸兜风,中午在某间海鲜餐厅大快朵颐,下午便入住位于白沙湾的春悦饭店。 他是集团副总裁,自然受到相当礼遇,她们母女俩也跟着沾光,饭店为她们准备最顶级的豪华套房,半弧形的落地窗外,蔚蓝海景尽收眼底。 套房里还有一间私人汤屋,半露天,隐密性够,又能享受自然天光,一盆盆绿色植栽在周遭簇拥,大方放送清幽香气。 汪妈妈一进房,立刻躺上软绵绵的床榻,滚来滚去,又叫又笑,像个天真的孩子。 见母亲这般喜悦,汪语臻纵有满腔不情愿,也只能无助地融化,她望向袁少齐,咬着唇,不得不表示感激。 “谢谢你,我妈她……好像很开心。” 袁少齐眨眨眼。“你满意就好。”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只要她说一声谢,所有的安排都值得了。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芳心不由自主地动摇,她凝睇他想问清楚,言语却噎在喉间。 而他,像是看透她的别扭,似笑非笑地勾唇。 两人四目相凝,各怀心事,空气流动着无声的暧昧。 忽地,汪妈妈欢快的声嗓打破了魔咒。“臻臻、臻臻,快点,我们来洗澡,我要泡汤!”她蹦蹦跳跳地过来,拖着女儿往汤屋走。“那里有个好大的浴缸唷!” “可是……”汪语臻不安地回眸。 袁少齐明白她的犹豫,淡淡一笑。“你们去泡汤吧,好好放松,我出去走走。” “包子也一起来泡汤啊!”汪妈妈热情地邀请。 “那怎么行?”汪语臻闻言,羞窘地抗议。 “为什么不行?” “他是男生耶,妈。”粉颊薄染霞色。 “对喔。”汪妈妈神经线接回来,总算记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那对不起啦,包子,你只好自己一个人玩啦!” “没关系,我无所谓。”袁少齐朗笑,摆摆手,潇洒地转身走人,留给母女俩私密独处的空间。 他离开后,汪语臻协助母亲脱下衣物,冲过澡后,母女俩坐进热腾腾的温泉浴池里,水雾氤氲,她们彼此相视而笑。 “开心吗?”汪语臻问。 汪妈妈不说话,只是快乐地哼着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感受到母亲兴奋的心情,汪语臻不禁心弦牵紧,想笑,眼眸却又隐隐泛酸。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心情郁郁,经常性地将自己关在屋里,后来中风,又得到老年痴呆症,她更不敢肆意带母亲出游,担心发生意外。 没想到今日在袁少齐半强迫的邀约下,母亲得以享受数年来第一个快乐假期,而且有他帮忙看着老人家,她的压力也减轻许多,至少不用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母亲又走丢了,或者闯下什么祸,骚扰别人。 能够跟母亲共浴泡汤,享受天伦之乐,她真该感谢他。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他要这般讨好她们母女俩呢?难道只是为了证明他今时今日,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他是否还恨着她,恨着她的家人?但若是恨的话,他又怎能待她母亲如此和善?许多人看到这种痴呆难缠的老人,第一个反应都是敬而远之,但他竟愿意耗费时间与她母亲相处,她实在难以置信。 他究竟打算做什么……“臻臻,好烫!”汪妈妈惊慌的叫唤拉回汪语臻迷蒙的思绪。 她凛神,只见母亲从浴池里弹跳起身,一脚踏入隔壁的冷驰里,又冰得吱吱叫。 “好冰、好冰!”汪妈妈哀号。“怎么这样啦?” 她忍不住笑了,起身轻拥母亲光裸的身躯。“妈,你小心点,慢慢来啦。” 她扶着母亲,在热汤与冷汤之间来回浸泡,促进血液循环,待身心都放松后,才懒洋洋地起身,穿上饭店附的和式浴衣。 正巧门铃响起,她前去应门,迎进两位女性芳疗师。 “是副总裁安排我们过来的。”两位芳疗师笑着解释 ,征求她的同意后,为她们母女俩进行全身spa按摩疗程。 一开始,汪妈妈痒得笑闹不停,汪语臻原本担心芳疗师会被母亲吓着,但对方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一直保持绝佳耐性,渐渐地,汪妈妈在她手指温柔的抚慰下,舒服地酣睡。 “谢谢你们。”疗程结束后,汪语臻试着付小费,两人却都摇摇头,微笑拒收。 她又欠了袁少齐一次。 汪语臻目送芳疗师离开,无奈地叹息。 黄昏,彩霞满天,饭店庭园的一角,露天泳池里,一个男人正来回破水,矫捷的姿态犹如一尾游龙。 他是袁少齐,已经在水里游了将近半个小时,犀利帅气的泳姿吸引了几个女住客驻足,躲在绿色植栽后,偷窥他肌肉匀称的精实身材。 他浑未察觉,溺在单纯的狂喜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兴致昂扬,只觉得体内满满充盈着某种强烈情感,几欲令他爆炸。 最近,几乎每个人看见他,都说他变帅了,变得更英气、更神采飞扬,就连好友乔旋都取笑他是否陷入爱神的魔掌? 是爱吗? 他正在爱吗? 这问题,他已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而答案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发明晰。 他回旋转身,游完最后一趟,终于尽兴,仰躺水面,悠哉地享受霞光夕影。 一双修长白皙的美腿忽地闯入他视界,跟着,一道娇滴滴的声嗓落下。 “你游得很开心嘛!” 袁少齐凛眉,在水中站直身子,推高泳镜,直视他没想到会在此巧遇的女人。 “晓宣?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打电话问你秘书,她说你今天在这里度假。”刘晓宣蹲下身,哀怨地睇他。“你怎么休假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可以陪你玩啊。” 可他不需要她陪。 袁少齐冷淡地注视她,她穿着大胆的比基尼泳装,胴体凹凸有致,性感的风情吸引了周遭男士的注目礼,唯有他丝毫不为所动。 “我的秘书应该有告诉你,今天我想一个人独处。”他有意无意地强调。 她却像听不懂他的暗示,娇媚地扇动眼睫。“自从上次化妆舞会后,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刚已经跟餐厅经理说了,留一个包厢给我们。” “今晚我有别的计划。”他拒绝她的提议,单手撑住池缘栏杆,利落地跃上池畔,拾起浴巾披上肩膀。 “什么计划?”刘晓宣跟在他身后。“你要开会,陪客户吃饭?还是……跟别的女人约会?”最后一句,声嗓明显结冰。 他霎时凝步,回过头,打量刘晓宣不悦的神情,心下了然。“原来你都知道了。” “饭店经理跟我说你是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还有她妈妈一起来的。那女人是谁?”她不客气地问。 “我前妻。”他回答得直截了当。 “什么?”刘晓宣惊骇。“你结过婚?” “是。” “什么时候的事?离婚多久了?为什么你们现在又会在一起?是她纠缠着你不放吗?” “这些不关你的事。”他不喜欢她质问的语气。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呢?”刘晓宣不依地撅嘴。“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她蓦地顿住,害羞似地睨他一眼。“讨厌啦!” 若是别的男人,肯定被她这样的娇嗔惹得方寸大乱了,可他只是漠然整肃神情,以最礼貌疏离的态度定义两人的关系。“我把你当朋友,晓宣。” 她霎时变脸。 怎么可能?自从在伦敦初次见到他时,她便暗暗喜欢上他,千方百计接近他,费尽心思施展女性魅力,他对她怎能毫不动心? “你骗人!”刘晓宣颜面拉不下,气恼地指控。 “我没说谎。”他很冷静。 “你就是说谎说谎说谎!”她不相信!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喜欢她?她长得漂亮家世又好,多少男人争着将她捧在手心,他凭什么轻忽她?“袁少齐,你敢这样侮辱我,信不信我叫我爸开除你!” 他闻言,面色一沉,而她也立即后悔了,她没想过用这种手段威胁他,她只是太过无所适从。 “如果董事会因此开除我,我没话说。”他冷然撂话。 “不是的!少齐,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她慌了,藕臂急切地攀住他,两人拉扯之间,她一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后仰倒。 千钧一发之际,袁少齐及时展臂相救,搂住她后腰,将她捞回自己怀里。 她整个人吓傻了,反手紧紧抱住他,他想推开,她却如八爪鱼抓着不放,两人亲密相贴,姿势暧昧。 这一幕,恰恰落入汪语臻眼里,她先是怔然伫立,接着嗤声冷笑。 这声讽味十足的冷笑,惊动了袁少齐,他转头,发现是她,顿时大惊。 她横睨他,沉默的一眼,却似千言万语,重重地压在他心头。 见她翩然转身,他再也顾不得绅士风度,用力推开怀中痴缠的女人,跨大步追去。 “语臻,你等等!” 她不理他。 “语臻!” 他在一座跨越荷花池的日式拱桥追上她,自身后揽抱她的腰。 “你放开我!”她气愤地挣扎。 他不放,双臂更圈紧,将她牢牢地锁在自己怀里。“你听我说。” “说什么啊?”她冷嗤。“你追过来干么?不怕你女朋友生气吗?” 他听出她话里浸染着醋味,不禁微笑了,慎重宣布。“晓宣不是我女朋友。” 她讽哼,显然不相信。 “我跟她是在伦敦认识的,当时她爸爸——也就是春悦集团的董事长想挖角我,约我吃饭,那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回台湾,她便常找机会约我吃饭或参加宴会,但我保证,我只是将她当朋友看,没别的意思。” “干么……跟我保证啊?”听他信誓旦旦地解释,她的气像是消了,原本僵硬的娇躯也渐渐酥软,不再抗拒他的拥抱。“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前妻!”他粗声强调,对她总是强力撇清与自己的关系感到懊恼。 “前妻也……不代表什么。”她低语,嗓音逐渐细微,软软的,如一束融化的春水,沁入他胸房。 他不自觉地心动,低头更贴近她,湿淋淋的发梢逗惹她敏感的耳际,水滴顺着她曲线美好的颈脖,滑落浴衣领内。 夕阳西沉,霞光剪着桥上他与她的姿影,衬着渲染迷幻色彩的天空,美得像一幅印象画。 他不顾可能经过的路人,方唇不安分地啃咬她后颈,嗅着那性感女人香。 她阵阵轻颤,气息变得急促,心韵迷乱。 “跟我说实话,语臻,你跟那个蔡睿安其实也只是朋友,对吧?”他胸有成竹地问,沙哑的声调拨弄她心弦。 她暗暗咬唇。“你都知道了?” “是宝姨跟我说的。”他轻声笑。“她说蔡睿安不是你男朋友,你们比较像是工作伙伴,她还说,蔡睿安的确对你很有好感,所以要我多加油。” “她在……胡说什么啊?”她羞窘不已,细声细气地抗议。“干么要你加油?” “因为她知道……”他悬疑地停顿。 她跟着屏凝呼吸。 他忽然转过她身子,与她面对面,深湛的眼潭映出她慌张的容颜。 “语臻,这句话我本来想过一阵子再说的,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还没成熟,重点是,我还必须跟你证明我做得到,所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鲁莽地打断他,心乱如麻。 “我想说——”他深呼吸,凝聚体内所有的勇气。“嫁给我吧!” 她骇然震住,脑海霎时空白,傻傻地瞅着他。 “嫁给我,语臻。”他热烈地表白。“跟我结婚!” 她瞠视他。“你……疯了。” “我是认真的!”他握起她颤动的玉手,抵在唇前,绵密地呵护。 “你……”她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求婚来得太突然,毫无预警,她不但没有心理准备,也从不敢奢望。 经过一段漫长的静默,她总算幽幽地扬嗓,逸落唇瓣的却是连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一句话。“这是你第一次……向我求婚。” 这是抗议吗?抑或撒娇?她茫茫地忆起许多年前那次婚姻,当时他本欲向她提分手,是她死赖着他,苦苦纠缠不放,甚至表明愿意与他私奔。 她没得到求婚戒,只有一枚随手捡来的易开罐拉环,而且,还是她主动套住他。 是她主动的,是她厚着脸皮决定跟随他到天涯海角……一念及此,汪语臻蓦地笑了,笑中隐含的自嘲与伤痛,震动袁少齐,他怔怔地望她,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占据胸臆。 过了好片刻,她终于收住那串令他神经紧绷的笑音,唯有一波波伤感的笑意,隐约在唇畔荡漾——“我不答应。” 第十章 “所以,她拒绝了你的求婚?” 干脆利落的结论。 袁少齐自嘲地抿唇,举杯饮尽一杯酒。 乔旋看着他一杯接一杯,也不阻止,还体贴地为他斟酒。有时候,男人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能好好醉一场。 两人在饭店的酒廊里喝酒,并排坐在对面落地窗的吧台边,窗外,灿烂迷离的流光晕着城市街景。 “我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面了。”袁少齐黯然吐落。 “两个月?这么久?”乔旋惊讶。“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这大忙人,不是开会问政就是做选民服务,前阵子还出国访问,我哪敢惊扰你?” “可是这是大事。”男人掏出一颗真心求婚被拒,不论再坚强都要受伤,何况对方还避不见面。 “她威胁我,如果再去她家找她,她就偷偷搬家,让我永远找不到。”袁少齐长长叹息,大掌扣着玻璃杯缘,来回转动。 “你前妻还真绝。”乔旋皱眉。“她就那么讨厌你吗?” “不,我想她不讨厌我。”这点袁少齐还有把握,若是语臻对他有一丝厌恶,他不会感觉不到。 “那她为什么拒绝你的求婚?”乔旋不解。 袁少齐没立刻回答,恍惚地出神半晌。“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扬起手指,按压自己的额角。 乔旋望过去,发现那是一块小小的凹印,虽然随着时光飞逝,疤痕的色泽已淡,但仍看得出当初受伤时,应是一道颇深的伤口。 “这什么?你跟人打架受伤的吗?” “是语臻他爸打的。”袁少齐涩涩地解释。“他拿高尔夫球杆敲我。” “什么?”乔旋惊骇。高尔夫球杆可是金属打造的,一个不小心,别说头破血流,说不定还有性命危险。“他怎能那样对你?” “因为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袁少齐幽幽地叙述当时的来龙去脉,这是他从未曾对任何人吐露的秘密,就连语臻当年发现这道伤口时,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带过,但他想,她猜到了事实真相。 “原来你……受过那种侮辱。”乔旋听罢,为好友感到忿忿不平,他以前只知道他是因为前妻家人反对,才选择私奔结婚,从不晓得他暗自承受如许伤痛。 相对于乔旋的愤慨,袁少齐却是平静。这一切,对他而言已事过境迁。“虽然语臻不晓得她爸爸妈妈私下跟我说了什么,但她知道我不喜欢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憎恨,所以……” “所以她才拒绝你的求婚,因为她不相信你会对她妈好?”乔旋机敏地抓到他话中脉络。 “她说我是同情她,才会向她求婚。”袁少齐喃喃低语,慢慢地喝酒,酒精浇灼入喉,熨烫五脏六腑,他的心,也因而隐隐疼痛。“她说我是看她一个人又要扛家计,又要照顾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所以才无端发挥骑士精神。她还说,她妈不是我的亲人,我不可能对她妈好一辈子,迟早有一天,我会失去原则性。” “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乔旋不忍地望向好友,纵然真相丑陋,他仍是选择戳破。“我听说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人,到后来几乎都会有精神失常的问题,甚至有妄想症,更别说生理上你是大小便失禁等问题,要照顾这样的病人,需要很大的耐心。” “我知道。”袁少齐掌指紧紧扣住酒杯。“而且我想不到最后一刻,语臻不会选择将她妈送进安养院。” “那该怎么办?”乔旋叹气。“你能克服这些吗?” 他默然不语。 他做不到。 爱情不是万灵丹,这是她从第一次婚姻悟到的真理,相信他也该懂得。 他们可以冲动地相爱,义无反顾地成婚,但建立一个家庭不是童话故事,而是最真实的生活。 生活,就是时间的消磨,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的力量,抵挡得了时间。 时间是最残酷的王,爱情在它面前,也只能宣告臣服。 所以她没勇气接受他的求婚,他应该懂的…… 汪语臻凝束思绪,倚在窗前,看窗外细雨绵绵,手指在玻璃上刻画,一笔一笔,写着她不敢呼唤的人名。 少齐,少齐,少齐…… “包子!”一道沉哑的声嗓蓦地在她身后落下。 她愣了愣,怅然回眸。 “臻臻,我要包子。”汪妈妈走过来,锁着眉头,左右张望,似是在寻觅什么。 又来了! 汪语臻悄声叹息。“妈,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他不会来了。” 自从她拒绝他来访后,汪妈妈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吵着要包子,起初她以为母亲是犯了口腹之欲,后来才明白她口中的包子不是食物,是袁少齐。 她不懂为何母亲坚持想见他,他们不过相处短短一段时日,而且很久以前,母亲还很讨厌这个女婿的,不是吗? “包子为什么不来?他也出国了吗?那我们一起坐飞机去找他!”汪妈妈尖声吵嚷着。 “妈,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们别去打扰他好不好?”她握住母亲的手,试着哄慰。 “可是他说过还要带我去玩的!”汪妈妈不甘愿。 “我带你去也可以啊。你想去哪里?要泡汤吗?去乌来好不好?我请睿安开车载我们去。” “我不要他,我要包子!”不知怎地,汪妈妈对蔡睿安一直没好印象,他几次来访,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妈……” “包子、包子!我要包子!”汪妈妈哭闹不休,像个孩子耍脾气。 汪语臻闭眸深呼吸,忽然觉得好累,这阵子她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很难得有一个晚上睡好,还要经常应付母亲无理取闹,她的神经绷得很紧。 “妈,拜托你不要闹了好吗?算我求你。” “包子在哪里?我要包子!” “妈!”她恼了,不知不觉提高语调,面色凝重,吓坏老人家。“你到底想怎样?为什么我怎么说你都不听?他到底哪里好了?你干么非见他不可?” “因为他……很乖,他喂我喝汤……”汪妈妈喃喃低语,神情变得恍惚,眸光混浊。“我想见你哥哥,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坐飞机去找他吗?” 汪语臻看着母亲,霎时顿悟,原来母亲是将她的前夫与兄长搞混了,在她心里,两人或许已合而为一。 她把“包子”当成自己的儿子,那个离弃父母不顾的儿子。 一念及此,汪语臻心弦一紧,眸中怒火灭了,只余黯淡的灰烬,她上前一步,轻轻拍抚母亲颤抖的背脊。 “你说包子会喂你喝汤?” “对啊,他会喂我。”汪妈妈傻气地笑。“他好乖,对不对?” 确实很乖,她想不到他会对她的母亲如此温柔,他应该恨她父母的,不是吗? 她以为他会一辈子执着于过去的恨,可他…… 泪珠在她眼里无声地孕育,她用力咬唇,强忍梗在喉头的酸意。 “臻臻,我们去找包子,去找包子。”汪妈妈固执地摇晃她的手。 “好,我们去找他。” 于是她领着母亲,凭着一股冲动坐上计程车,直奔春悦饭店,路上拨打他的手机,毫无回应,她索性直接到柜台求见总经理,对方却告诉她他不在。 “请问他是去开会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是开会,他出国了!”尖酸的嗓音在她身后扬起。 她愕然旋身,迎向刘晓宣冷淡不善的脸孔。 “我见过你。”刘晓宣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凌锐。“你就是上次跟少齐一起到白沙湾饭店的那个女人吧?还有,我生日那天,你是不是来负责弹琴?” 她听出刘晓宣话里质疑的意味,防御地挺直一身傲骨。 “你就是少齐的前妻,对吗?”刘晓宣继续逼问。 她毅然点头,礼貌地自介。“敝姓汪,汪语臻。” “汪小姐。”刘晓宣冷哼,似笑非笑。“请问你找少齐有什么事?”她问话时高傲的口气,仿佛自居正宫,而她是外头不知羞耻的情妇。 汪语臻凝眉,整肃容颜,不愿在这女人面前屈居下风。“我想见他,至于为什么,我想没必要跟你报告。” “你——”刘晓宣面色一变,狠狠地瞪数秒,忽地转向一旁傻笑发呆的汪妈妈。“这个一脸痴呆的女人,是你妈?” 汪语臻一凛,直觉将母亲拉过来,护在自己身后,不管是谁,她都不允许对方轻侮自己的母亲。 “我听白沙湾那边的员工说,少齐带了个失智老人来住饭店,本来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啊?”刘晓宣不屑地讽笑。 够了!她没必要在此接受凌辱。 汪语臻咬牙,抬头挺胸。“既然少齐不在,那我先走了。”语落,她牵母亲的手,昂步离开,刘晓宣尖锐的嗓音却追上来。 “你没听说吗?少齐接受我爸的派令了。” 什么派令?她愕然回首。 “春悦打算在美国开发新据点,我爸要少齐负责这件事,他今天就要飞去迈阿密,现在应该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 少齐去美国?意思是—— “他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回台湾了——” 不可能! 少齐不可能就这样默不作声去美国的,他要离开台湾,至少也会打个电话通知她,对吧? 他不会那么狠,不可能连句再见也不说…… 汪语臻,你在想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说不要再见到他的,是你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他真的走了,远远的,与她相隔半个地球,一片辽远无边的汪洋大海。 汪语臻倏地腿软,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尽了,如一团软绵绵的皮球,颓废不堪。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前进的方向,唯有她,迷失在情感的浪潮里,泪眼朦胧。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匆匆起来机场,来了又能做什么?难道她想挽回他吗?想哀求他留下来不要走吗? “臻臻,包子呢?”汪妈妈拉扯她衣袖,不停追问。 那清锐的嗓音,犹如一枚定位的导弹,直追进她最阴暗的内心深处,她快疯了,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包子呢?” 她不知道,不要问她!他走了,离开了,他不要她了,将她一个人孤伶伶地抛下…… 她好后悔,后悔拒绝他的未婚,她没自己想像得那般坚强,她其实……很软弱,她害怕独自面对看不见尽头的未来,她也想有个人依靠。 “你不要丢下我,不要这么残忍……”泪水在眼海泛滥,她辛酸地哽咽着,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臻臻,你怎么了?”汪妈妈吓慌了,手足无措。“怎么哭了?不要哭、不要哭啊!乖乖、乖乖喔。” “妈,妈……”她反身抱住母亲,压抑地啜泣。“我怎么办?我发现……我还是好爱他,好爱好爱,可他……不要我了,丢下我了。” “臻臻乖,不要哭了喔、不要哭了……” 那天,她在机场痛哭。 积蕴多年的委屈与苦楚,都在那真情的哭泣里,结成最澄净剔透的泪珠,碎落颊畔。 她没去掇拾,如果哭泣可以流失所有的不甘与悔憾,那就哭吧,但愿泪水干涸后,她又能重新鼓起勇气,昂然与生活奋战。 她没有谁可以倚赖,只有母亲相依为命,而她珍惜这唯一的亲情。 “汪语臻,加油!你可以的。”每天,她都会如此鼓励自己,提振精神。 日子平淡地流逝,又过了一个月,某天,她家门铃悠然唱响。 她正弹琴给母亲听,停下抚琴的双手,前去应门,门口,站着一个她料想不到会再见的男人。 “哥?”她震惊地瞪着眼前晒得一身黝黑、满面尘霜的男子。 “小妹。”汪大哥先是有几分羞赧,接着咧开唇。“好久不见。” 她怔望着兄长,胸海波涛起伏,卷起千堆雪。“你回台湾了?你怎么会知道我跟妈住在这里?你知道这几年,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都知道了。”汪大哥闻言,神情黯淡。“少齐都告诉我了。” “少齐?”她愕然。 另一个男人现身,朝她送上温润的微笑。“语臻。” “你——”她更震撼了,声嗓激动地发颤。“怎么会来?你不是……去美国工作了吗?” “谁说我去美国工作?”袁少齐讶异地挑眉。 不是吗?汪语臻愣住。难道刘晓宣骗她?“你不是要去迈阿密掌管春悦的新饭店吗?” “春悦的确打算在迈阿密建立新据占,但现在还只是初步计划,我只是出差去考察,顺便——” “顺便打听我的下落。”汪大哥接口解释。“少齐透过征信社调查,知道我到了美国,这阵子走遍各大城市,前几天才在亚特兰大找到我。” “亚特兰大?你在亚特兰大工作吗?” “我在那边开了一间小酒馆。” “那你怎么都不跟家里联络?”汪语臻忍不住有怨。“你知道这几年妈有多担心你吗?” “我不敢。”汪大哥歉疚地垂下头,双手绞握,看得出来十分紧张。“当年要不是我亏空公款,公司也不会倒闭,我不敢跟家里联络,怕爸妈骂我,我没想到……没想到爸死了,妈又中风……” “你很过分!哥,你真的很过分!”汪语臻哭了,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宛如瀑布不停涌出,她槌打兄长的胸膛,哭诉多年的哀怨。“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很辛苦?你知道妈常吵着要见你,为了找你还差点走丢?你怎么能丢下家里人都不管?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你知道我很气你吗?我发过誓,如果你回来,我要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 “对不起,小妹,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汪大哥明白妹妹的怨恨,喃喃道歉。其实这些年来他也有所悔悟,在美国努力工作,期盼哪天能衣锦还乡,祈求家人原谅。 “是包子吗?包子来了吗?”汪妈妈听闻玄关处人声吵杂,好奇地走出来。 汪大哥全身震颤,抬头望向急速苍老的母亲,心神大痛。“妈,是我,我回来了,妈!” 他展臂拥抱母亲,她却愣愣的,一时认不出他。“你是谁吗?放开我,恶心死了。” “妈,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儿子啊,我回来了。” “你是……小凯?” “是啊,是我没错……” 母子俩感动重逢,汪语臻在一旁看得频频拭泪,袁少齐靠近她,轻轻牵住她的手。 她惊颤,扬起迷离泪眼。“谢谢你,少齐,谢谢你帮我把我哥找回来。” 他微笑。“不用谢我,这是我该做的。” “我以为……你去美国了,以为你不回来了。”她哽咽地哭诉。 他听出她话里蕴含的不舍与悲痛,心口一拧。“谁告诉你我去美国的?” “是——”她顿住,樱唇忽地浅浅地笑开,犹如在晨露下绽放的玫瑰,清新娇柔。是谁说谎骗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他在这里,就在她面前。“你回来就好了。” 他抬起手,为她收起颊畔一颗颗的泪珠,锁定她的眸,深情满盈。“等下你有空吗?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她来到一间空房子。 还没装潢的空屋,室内约莫有四、五十坪,阳台上能眺望远处的山景,俯望的则是河堤公园。 此时正值黄昏,夕照洒落室内,氤氲一地美丽霞影。 “你喜欢这里吗?”他笑问。 她愣住,脑海某个念头隐隐成形,却不敢轻易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给你一个家。”他温柔地凝视她,眼神及言语同时带领她坐上一列云霄飞车,在晕眩中奔驰。 “如果你喜欢,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客厅,我们会在这边招待客人。这里是厨房,空间够宽敞吧?你不会做菜,我可以做给你吃——” “谁说我不会?”她直觉反驳。“我这几年已经做得不错了。” “是吗?”他温煦地微笑,没与她争辩,牵着她的手继续参观屋内。“这里可以做成琴房,你高兴的时候,可以弹给全家人听,就算半夜想弹也可以,我会请人把隔音设备做得很好,不会吵到邻居……这间是给伯母的房间,这间是书房,这间是客房,你哥回来台湾的时候,可以住这儿。” 他领她回到客厅,推开落地窗,来到阳台,享受向晚的徐徐微风。 “这边可以看到日落,你喜欢吗?” 他回身问她,挺拔的身躯放松地倚着栏杆,姿态闲适而潇洒,散发强烈的男性魅力。 她怔怔地看着,忽然笑了,一股难言的酸楚却同时刺瘪眼眸。 她怎会傻到以为自己能够抗拒他?她真的好爱他,爱到整个心都痛了,可是……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看出她的迟疑,悠悠叹息。“不信我可以给你一个幸福的家?” “你怎么能够原谅?”她凄然地问。“我爸妈以前那样对你,你应该很恨的,还有我……你不是说过,永远不能原谅我吗?” 他摇摇头,握住她双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以最温柔的眼神爱抚她。“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能原谅,可这阵子,当我一次又一次飞去美国,寻找你哥下落的时候,我忽然懂了,其实我真正该原谅的人,是我自己。” “原谅你……自己?”她不懂他话中涵义。 “我那时候也太倔了、太好强,所以在很多地方伤害你。”他捧住她半边脸颊,怜惜地轻抚。“如果我比七年前多了什么,那就是年纪。我变得更成熟、更懂得体会人情世故——你相信我,语臻,现在的我,会做得比从前更好。” 她忧伤地睇他,言语在唇畔挣扎,终于,苦涩地吐落。“不是有爱就可以的,生活……很难。” “我知道很难,可是没有你更难。”他揽拥她,下颔抵在她头顶,眷恋地摩挲。“我现在懂了,亲情也是很重要的,我要你当我的老婆,就要接受你的亲人,我们都是一家人,就算有时候不开心。有时候会吵吵闹闹,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共同解决所有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他说的很对,说的都对,但—— “我妈……她现在这样,以后只会更糟,我怕你……” “怕我有一天会对她失去耐性?”他主动接口。“我承认,我不可能像你那样爱她,但我们结婚后,她就是我的丈母娘,我会尽我所能关心她、照顾她。我也许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是我老婆的妈,就等于是我的家人,我会……学着去爱她。” 他愿意为了她,学着去爱她的家人…… 这是她所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她感动地瓤泪。“少齐,你怎能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多好的女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他稍稍推开她,慎重地宣示。“这世上没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的心乱七八糟地揪拧、泪眼与他相凝。“那你以后就不要后悔。” “你不是说,人生没有后悔的权利?”他逗她。 “袁少齐!”她娇嗔。“你知道我的意思。” 他笑了,低头亲亲她柔软的红唇。“我一直在想,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该用什么方法向你求婚才好?年轻小伙子的浪漫我可学不来。” “所以你就很现实地带我来看房子?”她轻笑。手指抹去眼角泪珠。 他自嘲地耸耸肩。“给你一个家,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求婚。” 确实很浪漫,浪漫到她好想哭……不对,她已经在哭了,像个疯子一样,泪中带笑。 “你过来。”他又拉着她,来到主卧房门前。“闭上眼睛。” “干么?” “你闭上就对了。” “好啦。”她柔顺地掩落羽睫,听他打开门,寒寒牵宁地安排些什么,过了好片刻,才允许她睁开眼睛。 映入眼底的画面,美得令她屏息。 他在主卧房地上撒上大量玫瑰花瓣,一盏盏蜡烛排列成大大的心形,烛光摇曳着他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浓浓情意。 他牵着她,站进心的圈锁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绒盒,缓缓打开。 一枚精巧的钻戒,静静地嵌在绒布里,他拈起,在她眼前展示,嘴角勾起些许羞涩的笑意。 “原谅我,大部分的存款都砸在这间房子了,所以这颗钻戒……嗯,有点小。” 这钻戒小吗?她不觉得,在她眼里,这格小巧的钻石比任何星星都璀璨,光芒万丈。 “汪语臻小姐……呃,”他紧张地吞吐口水。“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是求婚,名副其实的求婚,她仿佛等待了一辈子的,最令人心动的求婚! 她咬唇,泪光闪闪,心韵迷乱,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此刻的动情,只能颤颤地伸出玉手。 他会意,珍重地捧住柔荑,戒指圈套葱指,圈套她整个人,以及他与她两颗亲密相偎的心。 “这一次会幸福了吧?”她扬眸望他,衷心期盼。“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一定会的。”他保证。 她开朗地笑了,翩然投入他怀里,与他甜蜜相拥—— 第二次求婚,完美成功! 尾声 数个月后。 “老婆大人——” 半戏谑的嗓音在身后扬起,汪语臻抿唇偷笑,继续盯着电脑萤幕打字,装没听见。 “老婆。”近来慢慢学会撒娇的袁少齐见她不理不睬,潜到她身后,突如其来地伸手搂抱纤腰,顺便啃咬眼前雪白的颈脖。 她笑着想躲。“干么啦?” “为什么不理我?”他抗议。 “为什么要理你?”她娇嗔。“明知道人家在赶截稿,还故意来吵我。” 因为他无聊啊! 袁少齐无辜地挑眉,今天周末他放假,岳母这几天也不在,到老婆的兄长家中小住,难得清闲,他原想带老婆出游,没想到她竟然忙着赶一篇交给杂志社的文章,他好哀怨! “老婆,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他正经地开口。 “什么事?” “等你手上这几个案子结束后,能不能开始少接一些工作?” “为什么?”汪语臻讶异回眸。 “因为我想,”他认真地与老婆相对视。“该是我们为这个家再添一个家人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汪语臻先是一愣,继而恍然,明眸上染上一抹娇媚。“你是说……” 他笑了,展臂圈绕娇妻肩颈,与她耳鬓厮磨。“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要给我一对宝贝的,一男一女,合成一个美满的‘好’。” “……不好。”她吐槽。 “你说什么?”他震惊。 她调皮地眨眼睫。 “人家最近很忙耶,年底还有一个圣诞节企划,是大案子,至少得花几个月时间,哪有空生小孩啦?” 袁少齐眯眼,怒视亲亲老婆。“这么说,你是想食言而肥喽?” “反正你不是说我最近瘦了,胖一点也不错啊。” 好啊,敢跟他耍赖?看他怎么教训她。 袁少齐双手把持老婆纤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从座椅上“连根拔起”,俐落转圈,压倒在书房的沙发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汪、语、臻!”他警告地唤。 “干么?”她丝毫不畏惧,俏皮地嘟嘴,水眸流转,风情无限。 他看着,心弦一动,低头便是一阵缠绵的深吻。 既然言语交涉不顺利,那就直接用身体来沟通,诉诸男女之间最原始的情欲。 果然,爱妻姿态软化,兰息急促,颊生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这熊熊燃烧的爱火才逐渐平息,两个裸身相拥,共同躲在一床棉被里。 这回,他们可没采用任何避孕措施。 一念及此,袁少齐禁不住得意,伸手捏了捏老婆软绵绵的脸颊。“以后不准再吃避孕药了。”从今以后,做人成功是他们夫妻的第一要务。 汪语臻不吭声。 在跟他装傻吗?袁少齐低眸紧盯爱妻。 她无辜地回凝他,半晌,忽地噗哧一笑,樱唇暧昧地贴近他耳畔。“老公,其实我今天晚上想告诉你一个秘密的。” “什么秘密?” “就是啊,其实我已经……”她细声细气地吐露甜蜜的真相。 他霎时愕然,身子紧绷。“什么?你已经怀孕了?”怎么可能? “你忘了吧?上个月有一天我到饭店找你,结果你硬趁午休的时候拉我进房间,然后……那时候太匆促了,你忘了戴保险套。” “所以意思是……我们早就中乐透了?”他又惊又喜,一时不敢相信。“那你刚才还说不想生小孩。” “那是逗你的嘛!”葱指挑逗他脸颊。“你知不知道你生气起来,表情很可爱?” “汪语臻!你这女人!”他半真半假地咆哮,再次翻身压倒她,湛眸点亮狂野的星芒。 胆敢捉弄他,哼,他决定再惩罚她一次。 只不过这回,得加倍小心温柔——因为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他们这个家未来的小小主人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