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花》 楔子 「人死不能复生,少爷您别这样……」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赫连瑶华发指眦裂,模样狰狞骇人,黑发凌乱,整夜未合的眸,满布鲜红血丝,他嘶声吼着,嗓粗瘖沙哑,手背上青筋突起,双手死命护住膀间里不盈一握的纤细秀肩,力道之大,却换不来纤肩主人的嘤咛喊疼,他情愿她哭着说他弄疼她了!情愿她抿唇蹙眉要他放开她!情愿她在他怀里挣扎抵抗……也不要她如同此刻,以教人绝望的静寂和温驯,冷冰冰依偎在他胸口,死去。 「您、您要节哀顺变呀……少夫人她已经……已经去了……」不忍见主子近乎疯狂、失去理智,在赫连家奉事已近五十载的老总管,强压下被主子阴狠无情瞪视的惶恐,道出显而易见的残酷事实。 「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再啰嗦半个字,我就杀了谁!滚──」赫连瑶华宛若负伤野兽,谁近身就要扑咬谁一般的癫狂,他将怀中人儿拽得更紧,嵌进心窝处,生怕任何人来带走她,拒绝去感受熨贴在那儿的脸颊早已失去温度和血色,没了鼻息── 无人敢再多嘴半句,同情与惧怕的目光同时落向赫连瑶华背影,他们深知这个男人有多爱他的妻子,俪影相伴的恩恩爱爱,在宅邸四处时时可见,少夫人最爱的柳湖畔,有他抖开厚裘,轻轻披在她肩上的柔情似水;特地为爱妻植满白梅的清宁庭园,梅瓣与飘雪缤纷坠落,夫妇俩手执纸伞,漫步其间…… 他们同情于赫连瑶华的痛失挚爱,更惧怕于赫连瑶华的痛失挚爱。 他爱她。 他只爱她。 其余人事物都别妄想得到他的温柔和包容。 赫连瑶华并非善类,他行事阴狠无情,官途之上,剔除阻挡在面前的碍事东西总是快狠准,不曾心软、没有慈悲,谁与他作对,他便除去谁;谁与他站在敌对一方,他便收拾谁,他从来就不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唾手可得的钱财摆于眼前,勾勾手指,便有人争先恐后奉上金银珠宝来打通商路,他收贿,收得心安理得,他贪污,贪得毫无节制,他这种人,****间的应对进退做得漂亮,他曾是国舅爷的心腹,暗地里为国舅爷整肃异己,许多见不得人之事,国舅爷全仰仗赫连瑶华去处置,这也是为何赫连瑶华官途一路顺遂,即便是个**,却未因而失势。 这样的赫连瑶华,独钟于爱妻白绮绣。 他疼爱她,视她如精致易碎的薄透瓷娃,捧在手心,倾尽心力给她最美好的一切,只消能换她一笑,他可以为她寻遍最柔软精黹的绫罗绸缎来裁制衣裳;他可以为哄她多吃几口饭菜,耗费百两千金,找来罕见食材,并聘任数十位名厨烹煮各式菜肴,外人眼中所见的劣官吏,也能拥有这般细腻体贴的深浓情意。 但,白绮绣死了。 他的爱,死了。 唯一的温柔和包容……死了。 失去了仅存的一方柔情,赫连瑶华会变成怎样的人? 众人怕得不敢再想下去── 「绮绣……妳起来……绮绣、绮绣、绮绣、绮绣……」 赫连瑶华轻拍怀里人儿的冰冷脸颊,不敢太使劲,想唤醒她,要她别贪睡,别恶作剧地吓唬他…… 「快睁开眼睛看我……绮绣、绮绣……」 第一章 今天府邸内的氛围,既沉,又静。 除了风儿拂撩过树梢所激起的沙沙声响外,偌大官宅之中,不闻嘻笑怒骂的交谈。 辛勤于园径里清扫落叶的美婢们,敛起每回工作时不改娇笑闲聊的轻浮,个个低垂螓首,扎辫乌丝软软熨贴胸前,粉樱色唇瓣紧抿,她们深谙,此时此刻的最佳保身方法,便是多做少说,更不可以露出欣喜笑靥…… 至少,今天不行。 今天,是少夫人的祭日,一个悲伤至极的日子,五年前的这一日,府邸中风云变色,赫连府失去温婉贤良的女主人,伴随而来的,是少爷抱紧妻子尸身的痛哭失声,一声一声悲泣痛号,嘶喊妻子姓名的崩溃无助,彷佛仍回绕耳边,久久不散。 一转眼,五年过去,赫连府邸却仍未从哀戚之间脱离,人说死者入土为安,活着的人,还有漫长日子得过下去,不能长期浸淫于失去亲人的痛楚,白绮绣逝世五年,照理来说,缅怀她是在所难免,毕竟她在世时,待府里下人极为亲切和蔼,不端出高高在上的主人架子,谁都喜爱她、敬重她,没有谁会因为她的死去,而遗忘掉赫连府里曾经拥有一位如此恬静贤淑的清妍夫人,然而,府内低迷委靡的气氛,五年来依旧如昔…… 依旧如昔。 五年,足够教永眠黄土的尸身腐朽为骨,逝者魂魄更是飘缈徘徊在未知的彼岸黄泉,与人世遥遥相隔,时间却像在赫连府中静止下来──是的,时间静止,静止在白绮绣断气那一天。 虽说今日是“祭日”,府里没人胆敢将这两字挂嘴边,若让赫连瑶华听见,被杖打教训是小事,有没有命活着踏出赫连府才是大事。 赫连瑶华不承认白绮绣死亡,既然没死,何来祭日? 众人认为赫连瑶华疯掉了,这个男人不肯接受妻子死去的现实,拒绝听进任何劝说,若只是思想上逃避面对丧妻之痛,沉浸思念中,镇日以酒浇愁,或许还构不上“疯狂”之名,赫连瑶华的疯狂在于,这五年里,他没有放弃过“唤醒”白绮绣,所有传言能使死人复生的方式,他都试过。 拜遍了仙佛、求遍了庙宇、散去了钱财,号称法力高深的僧人、拥有特异能力的奇人、据说是某神某仙降世的活佛、天山奇果、小小一颗便叫价万两的活命金丹,甚至妖人,赫连瑶华皆不辞辛劳地将之寻来…… 他不让白绮绣下葬,想尽办法保留她生前模样,要白绮绣复活时,肉身也能完好无缺。 他命人为她打造长命锁,佩戴于她胸前,白银锁片上刻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借以去邪辟灾,“锁”住她的生命,不让她被阴曹鬼差带走。 他点燃七层长明灯,悬挂五色续命长幡,更写下自身八字,供于佛堂,愿折己寿,延长她的。 他在屋里日夜点燃抗腐毒香,香息弥漫整室,味儿甚至飘出屋外,他更要人天天熬煮药浴,为妻子净身,目的自然仍是护好她的身躯,不允她腐坏。 府内仅有极少数人见过白绮绣现今模样,据说完全不像死去之人,反倒像是美人在暖春午后,枕卧长榻的悠闲小憩,那般静谥、安详,彷佛只要出声唤她,她便会睁眼醒来。 赫连瑶华如此偏执,看在府里下人眼中,不免唏嘘。 人死复生,根本是不可能达成的事,聪明如赫连瑶华又怎会愚蠢到坚信有办法救回白绮绣? 高僧无能为力,奇人铩羽而归,金丹仙果全是夸大其效的废物,他们都没能为赫连瑶华带来希望,换来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失落、叹息及愤怒。 众人暗忖,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做着徒劳无功的笨事,他们期盼着他死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看开,厚葬爱妻,为其超度,再好好调整悲伤心绪,兴许日后仍能遇见另一位教他爱慕珍惜的女子,将对白绮绣的眷恋转移开来。 到底还要失败多少回,赫连瑶华才会醒悟?才会认命接受白绮绣已经离他远去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少夫人从来没有复生迹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爷夫人的厢房,隔着床幔往里偷瞧,一具死尸,躺在那儿,不动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耸然……”沉默的婢女群中,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儿,受不了闷重气氛,边挥舞着竹帚扫地,边嘀嘀嘟嘟说道:“就算看起来像是熟睡,毕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尸体,少爷都不害怕吗?”伴尸同眠,听来好胆寒。 “佩佩……这番话千万别胡说,让人听见不好……”她身旁的双髻小婢闻言吓得俏颜泛白,连忙阻止她说下去。在府里,关于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会默认,不许拿出来说嘴。 “你们不觉得吗?屋里摆放一具腐坏不了的尸体,不替她下葬,说什么终有一日会活回来,少爷很痴情没错啦,但……他的行径让人害怕,而且……有点变态。”佩佩兀自说着,几个年轻小婢倒抽凉息,谁都不敢插话附和,甚至一两名较为伶俐的资深婢女,赶紧收拾手边洒扫工具,明哲保身地退离开来。 话,可以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大剌剌说出口,尤其是这样不敬之词,落入主子耳中,岂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头!” 一声怒斥,伴随响亮掴掌,如飓风刮来,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阶上,梳绾的小髻凌乱松垮,小巧钿饰散落一地,足见力道之大。 佩佩惊恐抬起头,痛得泪花打转的眸中,望见老总管绷着愤怒的苍老脸庞,那一巴掌正是来自于他,老总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骇人,站在老总管身后,面若冰霜的赫连瑶华,教她更是浑身泛起哆嗦寒颤── 赫连瑶华挺直伫立在浓密树荫下,层层迭迭的摇曳叶影笼罩他英挺容貌,带来几丝阴霾,黑如墨石的双瞳透露出森冷无情的淡漠,削瘦脸庞泛有浅浅的暗青色泽,是屋里日夜不曾停止焚烧的防腐毒香所带来的后遗,加上他每天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泡药浴,毒性在他体内恣意流窜,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来倒有数分狰狞及病态。 他眯眸,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睥睨她,佩佩吓得直发抖。 她死定了……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特别是在白绮绣祭日的今天,赫连瑶华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经大脑而吐出的随兴话语竟然被赫连瑶华全盘听见── “少爷饶命……少爷请饶命……我、我、我……”佩佩双膝发软,根本无法从地上起身,只能连忙伏跪,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早已爬满双腮。 “我不要再看见她。”赫连瑶华冷冷留下一句,头也不回迈步而去,仅余一身熏袅的药毒味飘散。 直至赫连瑶华走远,老总管怒气未消,数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运!要不是少爷赶着去严家当铺,又岂会如此轻饶你?!府里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离开。其余人也给我谨言慎行些!在赫连府里多做事少说话!”老总管杀鸡儆猴地一并教训众人,佩佩的下场,让大家引以为戒。 几名小婢匆匆伸手搀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刚才真的认为自己会被赫连瑶华给处以私刑,拖到后园去乱棍打死…… 毕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见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她该庆幸,赫连瑶华赶去严家当铺…… 换做是平时,佩佩确实生死堪虑,她批评他的那些话,他不以为意,然而她提及绮绣,语意中轻蔑的“毛骨耸然”,令他不满。 但今日,赫连瑶华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办。 昨天夜里,欧阳妅意产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赶回来,乍闻此一消息,连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见了绮绣,便急忙要去严家当铺,焦急的模样彷佛当爹之人是他一般。 欧阳妅意与他非亲非故,两人之间的相识更是建立在对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欧阳妅意更险些丧命于他之手,她生孩子,与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飞奔到严家当铺的躁急心境,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偏偏不对盘的两人,这些年来,越来越熟稔,从她怀孕之前的调养身体、日常生活中的药膳滋补、到她生完头一胎女儿的月子进补,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亲更加尽孝,理由无他,仍是为了他的爱妻绮绣。 他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救回白绮绣,为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当他得知世上存在着古老神秘的“蛊族”,以及蛊族人奉为圣物,寄宿于他们体内的珍稀灵蛊“金丝蛊”,他振奋得近乎快要发狂!他要得到牠!无论花费多少银两,他都要得到牠! 得到能在宿主体内,吐丝治愈所有伤势的不可思议灵蛊! 他查到蛊族最后一滴血脉仍未灭尽,牠在一个名叫“古初岁”的药人体内,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终于从拥有药人的军医手中买下古初岁。 他要剖开古初岁的胸膛,取出金丝蛊,将牠放进绮绣体内,让牠治愈绮绣……牠能为药人做到的,定也能为绮绣做到。因牠之故,药人饮下千万种毒,五脏六腑全浸在毒血里,这样竟然都能活下来,绮绣不过是区区一杯鸩毒,又岂会难倒金丝蛊? 他不在乎为绮绣而杀人,他很自私,只顾及自身的喜乐幸福,古初岁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辅助绮绣复活的“东西”,古初岁死活,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 但是,欧阳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岁的生死,在意到独闯赫连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绮绣的他,嫉恨欧阳妅意与古初岁,嫉恨他们两人活着相拥,嫉恨他们牵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们拥有他丧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对鸳鸯,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划断欧阳妅意的颈脉。 那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忆。 古初岁紧抱欧阳妅意失声痛哭的模样,似曾相识,曾经有个男人,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这般无所适从,只因他失去了挚爱…… 赫连瑶华坐在马车车厢内,轻轻摇首,甩去早已是数年前的往事。再回顾并无意义,欧阳妅意没死──他的那一刀,划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拥有金丝蛊的蛊族人──古初岁亦活得很好,谁都没想到,这些年间,他会与这对夫妻的关系如此密切,甚至有求于他们,所幸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皆是怪人,面对不曾善待他们的他,仍能以德报怨,并未为难他,还同意达成他的心愿…… 只是那个心愿,至今仍是遥远无期的美梦,迟迟未能成真。 梦境像雾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却远得无法碰触,他追逐着那朵香花,渴望将花儿掬进掌心,那遥远、遥远的花…… 绮绣。 马车缓缓停驶下来,严家当铺的大幌子映入眼帘,赫连瑶华不待马夫为他开门,径自下车,步履焦急可见一斑。 他来当铺如入自家庭园,严家虽没有谁特别出面招呼他,却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对严家宅子了如指掌,毋需任何人来带路,他穿过当铺正厅,步过跨湖长桥,直抵严家主邸。 “唷,我以为你昨天夜里就会冲过来了呢。”严府当家严尽欢姿态慵懒,窝在大厅长榻间,坐没坐姿,捧着一碗粥喝,见赫连瑶华来,一对浓淡适宜的蛾眉趣味地挑扬。不能怪她嘴坏,而是妅意生头一胎时,守在房门外的,除了始作俑者,弄大欧阳妅意肚子的古初岁外,另一个便是赫连瑶华,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害产婆弄不懂谁才是孩子亲爹,胡乱恭喜一通。这回妅意生第二胎,赫连瑶华拖到今早才来,真是出乎众人意料。 正值严家当铺的早膳时间,桌上一锅鲟鳇鱼粥已经吃掉泰半,鲟鳇鱼这等稀罕鱼种,正是拜赫连瑶华之赐才能入手,本来送十条给欧阳妅意进补用,不过全铺里人都分到一杯羹,欧阳妅意吃什么,大家就能吃什么,鲟鳇鱼吃掉四条还剩六条,养在严家大池里,繁衍更多更多小小鲟鳇鱼。 感谢无限量提供高档食材及一名免费食医给严家当铺的凯子爷,赫连瑶华。 “我今早才赶回南城。”赫连瑶华淡淡一句,解释了他的迟来。“是男是女?”他问的是第二胎孩子性别。 “男的。”严家越来越阳盛阴衰了。 赫连瑶华无意与严家任何人深谈,脚步顿也不顿,前往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的园舍,才进到小厅,便见古初岁抱着初生儿子,用他独特的瘖哑破嗓,轻哄要婴娃别哭闹,让辛苦产下他的娘亲可以好好休憩。 见赫连瑶华到来,古初岁不意外,给予他一记苦笑,继续与怀里娃儿奋战。 “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还会被婴儿给搞得手忙脚乱?”赫连瑶华嘲弄道。 “每个孩子个性不一样,他姊姊可没有他这般爱哭。”古初岁将软绵绵婴娃交予伸出双手的赫连瑶华,娃儿一点都不给爹亲面子,在爹亲怀里嘤咛不断的小东西,一到赫连瑶华手中,立刻止住哭闹,像块快化掉的糖饴,偎在赫连瑶华胸口,吸吮自个儿白软拇指,啧啧有声。 这小子…… 古初岁失笑,没忘记请赫连瑶华坐,为他斟茶,凝眸盯向赫连瑶华一脸泛青的难看脸色──并非指赫连瑶华面不慈目不善,相反的,赫连瑶华低首,逗弄小娃儿的模样,拥有微乎其微的浅浅温柔,镶嵌在向来冷漠俊美的五官间,柔化掉所有在官场中堆砌出来的势利及官威,只是他皮肤透出的颜色很明显是毒发症状,比他上回见到他时严重许多。 “这次也有金丝蛊卵吗?”赫连瑶华注视娃儿抡紧的小拳儿,问道。 不是每一位蛊族人都有机会在出世时一并带来金丝蛊卵,所以金丝蛊卵被视为圣灵对孩子的珍贵庇护,是孩子的福分。 “有,还握在他手里,我们没有去取,等着你来。”古初岁趁赫连瑶华不注意时,在倒给他的温茶里探入食指,轻轻搅拌几回,再不着痕迹收回,若无其事与他闲谈:“这回的蛊卵,你仍是同之前一样,要让尊夫人吞食吗?” 古初岁此一举动,是为赫连瑶华解毒,否则按照赫连瑶华慢性自杀式的作法──与白绮绣共处于满室毒香的房间、与白绮绣共浴于满桶防腐药汤之中──再健康的人都会身中剧毒,偏偏赫连瑶华不听劝,任凭身体受毒香毒浴侵蚀,日复一日,倘若没有古初岁偶尔为其解些毒,赫连瑶华早就去见阎王! “之前那颗,根本无法孵化!”提到这个,赫连瑶华就火大! 距离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第一个女儿出生已经是两年前之事,代表两年前他喂绮绣咽下第一颗金丝蛊,金丝蛊孵化期约为七至十五日,绮绣却仍是没醒,他一直等待着,每天每天都以为绮绣会缓缓苏醒,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靥,轻喊他的名,给他一个拥抱…… 一日一日一日。 一年一年一年。 等待黑暗之中,闪动的光芒,如星般的希望。 他一直在等着呀! 但他等到的,仍是失望! “金丝蛊需要体温及流动的血脉来孕化牠,尊夫人情况……”并不意外。这一句话,古初岁没有说齐。 “第二颗金丝蛊卵,我自己吃。”赫连瑶华语调平稳,彷佛诉说无关紧要之事。 “你……”古初岁不惊讶他想这么做,真的,他一点都不惊讶,这个男人的疯狂,他亲眼见识过。“你准备以自身为媒介,孵化出金丝蛊,再动刀取出牠,移至尊夫人体内?” 赫连瑶华没应声,默认了。 “你这么做,就算尊夫人真能起死回生,失去你,你教她如何能感到重生之喜?”古初岁低叹。 “我并没有寻死打算,若我能孵化出金丝蛊,将其挖出之后,我有的是银两能找到医者实时救我,我不可能放绮绣一人独活于世。”他太清楚痛失所爱是何等疼痛,他怎可能让绮绣品尝? “金丝蛊离开宿主便会死亡。”关于这点,古初岁确定自己告知过他不下百次。 “不然你告诉我,我还有其它方法可行吗?”赫连瑶华冷冷反问。 “……”有,放弃。这是对赫连瑶华最好的方法,不过,赫连瑶华会听才有鬼,所以古初岁选择不说。 赫连瑶华轻轻抚弄怀里软娃的拳儿,软娃握住他长指的同时,他以指腹探得紧握于娃儿掌心中央的金黄色韧圆物体。 金丝蛊卵。 他答应过古初岁夫妇,他们将两个孩子所拥有的蛊卵送给他,尔后无论金丝蛊卵孵化与否,他都不能再觊觎夫妻俩体内的金丝蛊,更不许像数年前伤害古初岁那般,企图把古初岁开膛剖腹地想要强夺金丝蛊,这是他们交易的条件,也就是说,现下握在娃儿掌间的金丝蛊卵,是他最后一丝希望── 小心翼翼扳开软娃的短嫩五指,浑圆金珠似的蛊卵,澄澄闪耀,映衬在白白粉粉小掌之中,美如纯金。 赫连瑶华取走它,拈在指间,只停顿片刻,小小金珠送进口中,混着茶水,吞咽入腹,同时,他在心里不断默念…… 这一次,请不要再让我失望,我受够了一遍又一遍的期待,一遍又一遍的绝望…… 请把绮绣带回我身边…… 把她还给我…… 我愿意用我所拥有的一切,换回她…… “河练淑叔!”粉红色小东西啪哒啪哒踩着绣花鞋,撞进赫连瑶华怀里,若不是赫连瑶华眼捷手快,原先攒在双臂里的小婴娃恐怕就给撞飞出去。 “恬儿!”古初岁急急护住险些扑倒的粉红小东西,那是他刚满两岁的宝贝女儿,走路架式才甫象样,已经性急地开始学跑。 小东西哪里懂得害怕?她开心攀向赫连瑶华,像只幼猫,不嫌热地往他身上钻,笑容可爱无比。 赫连瑶华双眸笑弯,他无法对这只小家伙摆出脸色,她两团泛有樱色的粉颊饱满柔软,嘟嘟红唇得天独厚地拥有漂亮光泽,眼睛黑白分明,蕴涵盈盈水亮,长齐的乳牙,白似无瑕冰玉,衬在樱桃小嘴间,让她的笑颜更加逗人喜爱……重点是,这只小家伙曾经带给他一个满怀的希望,她出世时握在拳心里的金丝蛊卵,喂入了绮绣口中,那时,他每天都以为明晨睁眼醒来,会看见绮绣伏低着螓首,任凭一肩乌溜长发倾泄而下,偎在他身畔,顽皮以手指戳弄他的脸颊,笑嗔数落他贪睡赖床…… 虽然每一个希望都破灭,依旧无损他对小东西的感激。 “河练淑叔?”小东西操着一口奶臭味十足的含糊童嗓,扯动赫连瑶华镶滚金丝边的衣袖,娃儿自然瞧不懂大人眸间一闇的愁绪所为何来。 “小丫头越来越有女孩的模样,抱出门不会再被问是男是女。”他腾出没抱婴儿的另只手,捞起小东西,让她坐在他腿上,口吻虽然没有显露热络,却比方才和古初岁交谈时的淡然多添几分笑意。 “她全身行头全都拜你所赠,小自发髻上的花夹,大至一身粉樱色的绣花裳,她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现在还挑衣裳穿呢。”古初岁自觉他这个爹做得不及赫连瑶华称职,小小反省一下。 赫连瑶华宠爱恬儿,为报恩,也为补偿自己无缘为爹的遗憾,若他有个女儿,他会为她摘下星辰给她簪发。 “河练淑叔,玩。”小东西分享手里藤编小红球,那也是赫连瑶华派人送来的童玩之一,球间系有颗颗银铃,一拍动,清脆齐响。 “不能,我还有事,小丫头要乖,知道不?”赫连瑶华要再赶回去,陪白绮绣浸泡药浴。 小丫头噘嘴,神情多像欧阳妅意。 他笑拧小丫头嫩颊,这小丫头抽高不少,该可以再差人替她做几件大一些的保暖冬衣…… 突地,杂沓步履声,破坏屋里祥和,有人匆匆闯入,连门都来不及敲,几乎是用身子强撞进来。 本以为是严家当铺里哪只毛躁家伙,孰料来者却是赫连府邸的老管家木伯,他一脸震惊,如遭巨大打击,扯着嗓,忘了恭敬、忘了礼数,扬声嚷叫── “少、少爷──快、快回府去──少少少少少夫人她醒过来了!” 第二章 “绮绣!” 赫连瑶华飞奔而归,上气不接下气之际,仍嘶叫着萦回心底的名。 醒来了! 木伯捎来消息,说绮绣醒过来了! 乍闻时,他完全呆住,以为是自己又在白日里发梦,做着不切实际的妄想,直到木伯急忙拉他,他才惊醒,不是梦,木伯枯老发皱的手,使劲握牢他的手腕,传来了激动收紧的疼痛。 是真的!老天爷听到他的祈求,将绮绣还给了他! 匆匆回到赫连府,对府里每人一脸难以置信或惊恐害怕完全视若无睹,赫连瑶华直抵他为绮绣特别建造的梅园,梅瓣飘飘纷坠,美若飞雪,他无心赏景,大步跨进房,房里雕花洞门系绑的浅绿垂纱被风儿微微撩拨,款款生姿如浪,床幔间,隐约可见一道纤纤身影坐卧架子床中央,熟悉的翦影,举手投足的娴美姿态,教赫连瑶华双眼一湿。 他屏息靠近,床幔后朦胧似雾的人影轻动,原先低垂的螓首缓慢转动,朝向他伫足的方向望来,他撩开阻碍在两人之间,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纯白柔幔。 他怕动作太慢,她会如昙花一现,清醒只是片刻,在他见到她之前,她又会恢复原样,失去生气与活力地软倒在床铺;他更怕动作太快,拨开床幔之后发觉她随之烟消云散…… “绮绣……” 她还在,没有倒下,没有消失,削瘦许多的苍白脸颊仍能看出往昔清妍美丽,如绸青丝由两鬓边流泄而下,滑过肩颈,覆住她泰半身躯,使她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胸前白银长命锁,辉映她眸间的温润,她双眼眨也不眨,与他互视。 “……我……不是已经……死掉了吗?”太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嗓音,带着艰辛的瘖哑,白皙容颜上布满困惑,对于自己身在此处感到茫然。 “绮绣!”赫连瑶华收臂抱紧她,牢牢地,将她箝满怀,舍不得放,他微微颤抖着,必须深深吸气来克制翻腾躁动的狂喜情绪,她发间幽香缭绕在鼻前,他珍惜啄吻每绺青丝,自发鬓吻至脸颊,一寸一寸,眷恋盘旋,轻移到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绵密如雨的吻,贪婪地不肯止歇。 太久了,他有太久没能搂着她、吻着她、感受着她暖热气息喷吐在他身上…… 他纠缠厮磨着她微冷唇瓣,湿濡她、温暖她、探索她,十指梳弄她柔软绸发,唇舌吻得更深,此时此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太高兴了……不,高兴两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不敢太使劲,怕她坏了、碎了,却又不愿意让她离开他的怀抱半寸。 他的吻,混合轻喃她闺名的满足喟叹。 “……我明明……死了……为什么……”白绮绣细若蚊蚋的迷惑,从他口中含糊传出,她好不容易才抬起轻轻颤动的柔荑,握住他的衣襟,试了几回,终于收紧十指,攀牢。 “我不确定是哪一种原因让你活过来,我用过太多太多太多的方法,究竟是哪一项救活你我一点也不在意,我只在意你醒来了。绮绣,你总算回到我身边,绮绣……”赫连瑶华嗓音按捺不住大喜若狂的激动。 是两年前的金丝蛊? 是那瓶要价十两黄金的续命丹? 是夜夜喂置在她舌下的解毒丸? 是他拜遍仙佛,立下誓约,拿自己所拥有的财富官位甚至寿命,来换取她复生的祈愿得到了允许? 无论是哪一项,他都深深感谢── “……为什么……”白绮绣浑身发颤,泪水纷纷,却不为欢喜,她撇开螓首,咬着被他吻红的唇瓣,双手揪绞腿侧那块丝绸月牙裙,“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为什么……为什么……” “绮绣?”赫连瑶华再蠢再笨也不会视她的反应为喜极而泣,她爬满泪水的芙颜上,没有半丝感动,有的只是惊恐及难以接受。 “你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她抬起水湿眸子,不谅解地望向他,嗔怒哑吼:“我根本就不想要活!我想死呀──为什么连死都不容我如愿?!” 赫连瑶华倏然一震。 不是绮绣。 她不是他的绮绣。 他的绮绣不会说出这番话,他的绮绣答应要跟他白头到老,他的绮绣舍不得抛下他一个人独饮寂寞,他的绮绣── “你是谁?!”他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无迹,变得冰冷无情,一瞬间,某只孤魂野鬼霸占了白绮绣肉身的愤怒念头闪入他的脑海。 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再定下神凝思,她哭喊的那短短几句话,却又透露出些许端倪。 她识得他,若她是另一个女人,他拥抱她亲吻她时,她应该会手足无措、会惊慌抗拒,甚至会想赏他一巴掌──但,她没有。 她并不是另一只侵占绮绣身体的孤魂野鬼,因为,她接下来说了── “我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利吗?!我放弃生命也不能吗?!为何让我再回来?!为何逼我再回来……”她抡握得死紧的拳,搥打云锦丝衾,发出软弱闷声,泪水一滴一滴在衾面晕开,染成墨花一般。 “绮绣!”赫连瑶华笃定了她的身分,她说了“回来”,回到她熟悉之地,这间房,充满他与她的回忆。 他握住她纤细双臂,要她冷静下来,她不喜反惊的反应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死而复生的奇迹,他放软声调,哄着:“你在胡说什么?你看着我……绮绣,我是瑶华,我是瑶华呀,你认得我吗?绮绣……” 她被迫抬眸觑他,乌黑长睫上犹挂着晶莹泪光,他面目柔情缱绻,万缕怜爱,十指力道缓缓放松,怕抓疼了她,这般的凝视,她早已熟稔到不行,他总是如此望着她,好似她无比珍贵,世上再没有其它人事物足以比拟,换成任何一位女人,得夫如斯,夫复何求? 是她不懂知足惜福吗?她被他所深爱,她没有骄傲、没有欢喜,她宁愿他不爱她,宁愿他视她如同一般人,对她无情、待她冷漠,她也就不会日夜倍受煎熬,痛苦翻腾…… “我认得你,你是赫连瑶华……”她低喃:“我的夫君……” 赫连瑶华松口气地轻吁,没错,她是白绮绣,他多心了。 他轻轻磨搓她苍白颊畔,她摸起来像雪,冰冰凉凉,他以掌心掬捧她脸庞,试图将自身体温过渡予她,两额相抵,气息交融,他感受到她浅浅吐纳的暖热,险些要为此而湿润了眼眶。 她失去生命这段日子,他不是没有做过类似举动,可她不曾响应过他,无论两人靠得多近,都不会有芬芳温息温暖他,即使他亲吻她,也吻不到属于生命的热度,此刻,她正在呼吸,小小的、规律的,吐息。 “你不开心看到我吗?你不想念我吗?能重回我身边,你没有与我一样欣喜若狂的激动?……为何说出那番话?为何说你不想活?让我以为是谁占据了你的身体,我真怕醒过来的人不是你,绮绣,我真怕得到无穷希望之后的失望……”赫连瑶华像个孩子,枕偎在她肩颈,寻求安心依靠。 “……”她唇瓣蠕动,欲言又止。 “你不会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我等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五年里,对我简直是度日如年,他们都说我疯了,连我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疯……”他执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记自己允诺过,此生绝不轻放这双手,他要牵着她,从年少到年老,从青丝到白发。 她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来柔弱文静的面容,没有娴雅的笑意,没有感动的深情,没有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倾恋,她俯觑着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几分怨怼。 怨怼? 他的绮绣……怎会这般望着他? “我确实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高兴……你总是如此,一意孤行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伤害别人,你从不问别人是否愿意……我怎么会开心?怎么会欣喜若狂?当我以为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如愿逃离你远远,又被迫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白绮绣淌着泪,道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冰似霜。 赫连瑶华怔然,他缓慢抬头,脑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绮绣眼中看到她说那番话语的笃定。 “解脱?”他艰涩重复这两字。 她将她的死亡视为……解脱? 她将她的离世视为远远逃离他的……解脱? 他不明白,他与绮绣是教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他们两人自成亲那日起,不曾争执拌嘴过,他也没有招惹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来教她伤心垂泪,他们夫妻俩相敬如宾,她是他唯一深爱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软的一部分,两人鹣鲽情深的种种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何以她死而复生,竟道出教他震撼无比的狠绝字句? 她恨他吗?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恨着他吗? “你就让我归于黄土,不是很好吗?我可以带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无知地缅怀我们那段虚伪的甜蜜婚姻,回忆『白绮绣』对你的情意……这样不是很好吗?”白绮绣近乎自言自语低喃,嗓音缥远渺茫。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与你哪来恩怨?!我们的姻缘又岂会虚伪?!”赫连瑶华如坐针毡地倏然起身。 “我真羡慕你,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用尽办法想救回我。若我告诉你,前尘往事,全是假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一直深深恨着你,我不是你所以为的『白绮绣』,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动,我冷眼看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假装自己耽溺于你的宠爱之中,让你放松戒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寻找时机杀你,这样,你还会为我的苏醒而感到喜悦吗?!”她身子摇晃一下,过长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说得既慢又轻,一字一字,清晰可闻。 言语的锐利,不在于用尽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语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毁灭一个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来认定的事实。 她用他爱极的嫩嗓,残忍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爱,假的。 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关怀备至、那些轻声细语,都是假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病得太久,弄混了现实与虚无。你怎可能带着恨意留在我身边?绮绣,你只是暂时忘掉我们相爱,忘掉你有多爱我。”赫连瑶华稳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抚她,更在说服自己,五年不是一个眨眼即至的短短时日,她历经五年空白沉眠,难免意识混沌,兴许她在那千余个日子里,作了漫长的梦境,在梦里,他与她发生过嫌隙,导致她醒来之后,以为她依然身处梦中,连带将梦里梦外的他混为一谈。“你会慢慢想起来,想起来我们俩夫妻的感情,我会一直陪着你。你饿了吧?我让人替你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垫垫胃,还得请大夫来为你诊脉,万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白绮绣静默凝望“她的夫君”,他为她挪好软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并没有挣扎抵抗,任由他轻托着肩,躺平榻上,为她拢梳如瀑长发。 她确实仍倦着,这具甫苏的身体,没有足够体力支持她继续消耗,每抬动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属于她的感觉。 她方才几乎要被他所说服,以为自己对他的恨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编织出来的恶梦,彼此深爱才是真实,但,她清楚,她醒来了,从教她痛苦挣扎的处境中,醒过来了…… 赫连瑶华待她的娇宠怜惜,是她最难忍的折磨。 为何让她回来? 为何还要让她回来…… “白书亭这个名字,你记得吗?”她闭上双眸之前,以叹息的方式,低声问。长睫阴影,深深遮蔽住她眼中光采。 “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听过,只是他的存在对你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你没有费神去记。有多少的人,被你毁得家破人亡,你却连他们的姓名都记不住。”她不再看他,疲累睡去。 赫连瑶华半晌不敢发出动静惊扰她,直到她平稳呼吸传来,他慢慢贴近,感受着她的吐纳。 她的言词、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阴霾,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曾见过如此模样的她,他可以编织许多理由来告诉自己,再给她几天时间,也许,她便会恢复成他所熟悉的“绮绣”。 然而,她提及一个人名,白书亭。 隐隐约约,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这名字,他并非全然陌生,许多年之前,好似在哪里听过谁提及…… 赫连瑶华遇过许许多多这类无名小卒。 他们有些自诩清廉洁士,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他们处处高高在上,唯我独清,不食人间烟火地挟带天下太平的美丽远景,幻想世间没有罪恶、没有丑陋,行为古板、思想迂腐,像颗又臭又硬的粪石,阻挡在前方,净做些坏人好事之举,下场自然是被一脚踢开,除之后快。 他们有些曾与他处于相同阵线,联手抗衡主要敌人,待共同敌人消失,双方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虚伪得不堪一击,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无遗。 他们不见得与赫连瑶华有深仇大恨,不见得惹他不悦,就只是他们碍着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书亭便是其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绿豆芝麻官,专管谁家狗儿偷咬了谁家的鸡,树上果子落地该归东家大婶还是西家大叔等等这种闲杂小事的小官吏。 赫连瑶华记起了白书亭敦厚老实的模样,老好人一只,寒窗苦读三十载,千辛万苦才考取功名,为官时年纪已届花甲,足足大上赫连瑶华两轮有余,却得鞠躬哈腰恭称赫连瑶华一声大人。 白书亭在乡里间颇受爱戴,为人公正廉明,只可惜用武之地寥寥可数,没办过哪些大案子,与百姓倒是亲若家人兄弟,时常府衙无事还会卷起裤管,帮老人家下田秧苗或收割,好几回要找他办案,得往农田里去寻。 白书亭对赫连瑶华是全然无害的存在,他太老实、太忠厚,不懂贪、不懂利,甘心窝在破旧官衙里当个地方小官,这样的男人,赫连瑶华连出手对付他都嫌费事。怪只怪白书亭不懂变通,善与恶在他单纯的眼中没有模糊地带,他坚信书册上那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虚伪谎言,天真得近乎愚蠢。 天子犯法,永远不可能与庶民同罪,这是阶级身分上的差异,是人一出世时便先划分下的鸿沟。别说是“天子”,即使仅是个“官吏之子”犯下了罪,也有数百种方法掩盖其恶,只有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才会成为严法之下的伏罪者。 白书亭没弄懂官场文化,死守书上教条,以为先人流传下来的道理坚不可破,他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面对着犯下杀人案的某高官宝贝爱子,他也绝不屈服—— 他忘了另一句更重要的话。 官官相护。 既然是高官的宝贝爱子,高官岂可能眼睁睁看儿子被判刑处死?自然动用所有力量与关系,也要保儿子全身而退。高官找上赫连瑶华及其他官场友人,要众人帮忙想办法。就利益论,高官对赫连瑶华的用处大过于白书亭千倍不止,这是一个多庞大的利益勾结,单凭白书亭小小一只螳螂,又如何能抵抗载满达官富人的豪美华车? 想当然耳,众官连选都不用选,全数往高官那方站,即便心里清楚,高官爱儿恶名在外,此回正是觊觎别人家新娶的小媳妇儿,心生歹念,端出他爹的名号想欺负良家妇女,孰料恶霸行径耍过了头,弄出人命,将小媳妇儿的夫婿活活打死——如此劣等作为,有良心的官,都该要为受害的百姓出口气,好好教训这只仗势欺人的人面畜牲,可惜,好官何其少,世上当然有,只是三四只。 至少,赫连瑶华不在“好官”之列。 那时,他在众官之中,戏谑说了一句时常挂嘴边的冷漠话语:挡路的石,一脚踢开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搬动它。 他没兴致帮在场众人思索半条“处置”白书亭的计谋,毫无挑战性的敌人,他不屑出手,于是他口气慵懒,意兴阑珊,说完便随便找了理由先行离开,后头他们还商讨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此刻,他才看见白书亭的下场,由手里书册内的那几行短短叙述—— 白书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惨遭匪徒洗劫,夺财只是掩饰,取命才是目的,白书亭身中五刀,当场死亡,其妻儿分别受到轻重伤,非死即残……而高官爱子的堂审,因白书亭的骤逝换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决情况自然是一面倒,高官爱儿不仅无罪释放,更反控受害人诬蔑。 赫连瑶华重重合上尘封数年的老旧官名册,潮般席卷的回忆犹如走马看花在眼前匆匆闪过,同时,一股强烈的不安,急速扩大。 千万别是他现在心里想的那般…… 白书亭,白绮绣……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对他的怨愤,还有,她雪白无瑕的背上,数道凌乱的伤痕盘踞,他好奇询问过她,她只是反问“丑吗?”,丑倒不至于,但思及她受到如此严重伤势之际,极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拧了一双剑眉,每每欢爱时,忍不住一遍又一遍亲吻那些伤疤。 绮绣难道就是……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尽——”被安排在白绮绣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儿花容失色地急急来报,赫连瑶华心惊而起,狂奔回房。 房里宁静如昔,毫无一丝凌乱,冬日暖阳依旧,透窗而入,光辉仍洒满偌大花厅,室内色调柔软怡人,白的缦,绿的纱,全是绮绣最喜爱的淡雅颜色,突兀的血红,溅了一地,喷染在他费上好一番劝夫才自外域运输回南城的手工织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云雾缥缈,美若仙境,此时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布,一点一点一点,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极了落日晚霞晕染开的血色牡丹,开得嚣狂、开得恣意。 白绮绣身处一片鲜艳妖红之中,素洁衣裳上亦是狼籍骇人的血迹,她神情苍白茫然,宛若迷途孩子,右手握住鲜血淋漓的绣剪子,软软搁于腿边。 “绮绣!”赫连瑶华箭步上前,边对身后提裙紧随的玲儿急吼:“快去请大夫!快——” 他擒起她的手腕,赶忙要替她止血,她的左袖沉沉湿濡,红滟滟血珠子沿着袖缘滴下,足见有多少鲜血流失—— 心急如焚翻过被血染得粘稠的纤腕,他以为会看到皮开肉绽的巨大血口,然而,此时映入眼帘,是几道泛着淡淡红泽的痕,犹如指腹沾了胭脂,轻轻在雪白肤上一抹而过。 这种痕迹,他见过,还不只一回,当初将古初岁开膛破肚,取出他体内金丝蛊时,那种根本不可能存活的伤口,一瞬之间,被神奇的金色小虫吐出丝线给缝合起来,血肉间穿梭来回的半透明银丝,消失无踪的致命伤势…… “我怎么了?”白绮绣喃喃自问,定定看着自己的腕脉,方才她明明就……剪子划破肤肉的疼痛,剧烈得教她哆嗦,那不是作梦,她是真的打算寻死,可是……“伤口为什么自己密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是金丝蛊。 两年前喂进她口中的蛊卵,孵化了,这便是她能复活的原因,赫连瑶华确定了这一点。 白绮绣见他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立即做出联想:“是你!是你把我变成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不答,她扯紧他的衣襟,忍住失血过多的摇摇欲坠,再质问:“你把我变成怎样的妖物?!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了!你……”她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地倒进他怀里,她强撑着双臂,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你怎么可以如此轻贱自己性命?!”赫连瑶华抢走她手里绣剪,视它如毒蛇猛兽,丢得远远,总是待她和颜悦色的他,看到她伤害自己,用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法,想要结束生命,他动怒了,真的感到非常生气,他无法放软嗓音哄着她,五年前失去她的恐惧,他至今没有忘掉过,刚才踏进房内时,那股绝望和焦急又重新回来了,那股恨极了自己没能保护她的怨懑又重新回来——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我已经死了,我不该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该去的地方!”白绮绣挣不开他的钳制,只剩言语能与他对抗。 “这里就是你该回来的地方!” 两人身后传来玲儿拉着大夫狂奔回来的脚步声,赫连瑶华头也不回,冷喝道:“谁都不许进来!” “呀?!可是少夫人的伤……” “出去!” 赫连瑶华震天价响咆哮,玲儿吓得不敢再多嘴半句,连忙再拉住大夫退出去。 房内两人沉默对峙,她眼光不肯瞟向他,他却是不愿将眼神从她倔强紧绷的小脸上挪开。他低下头,要亲吻她泛白的唇,她立刻撇头避开,兀自咬着嘴,以为这样就能不让他得逞,他没有放弃,追逐上来,她无处闪躲,被他温暖的双唇吻住,她不松放牙关,更是咬紧下唇,他以舌尖轻轻滑过她的嘴角,搔痒似地撩动她,她好气,气他在这种时侯竟然只想着要亲吻她,他们正在争吵呀!况且她还深深恨着他…… 她终于反击,张口咬了他的舌,用她认为已经是很大的力道,咬破他的嘴,血腥味蔓延两人口鼻间,他稍稍离开她的唇,但也仅有半寸,足以让他低沉开口说话:“我不许你再做出这样的事,不许你伤害自己,不许你死。绮绣,允诺我,向我保证,你不会再自残,你会好好照顾自己,让自己越来越健康,气色越来越好。” “我不!”她不给他任何安心的担保。 “你必须要。绮绣,你答应要陪我一辈子。” 确确实实从她口中,说出过这样的誓言。 白头偕老…… 一生一世…… “那是谎言!全是骗你的!她狠下心说,将自己隐藏在深处的黑暗面全盘托出,要他对她死心!要他看清楚她的用意。要他干脆就这么放弃她,让她死去:“我告诉过你,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不爱你,我恨你!你被我骗了!我不温柔不娴雅不恬静,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妻子,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危险的人是你!我随时都会杀你,用下毒的方式!用夜里偷袭的方式——” “但你没这么做过。”赫连瑶华接续她未完的低吼,淡淡几字,粉碎她义愤填膺的咬牙切齿:“你比任何人都要拥有更多机会,你很清楚,我从来不防你,你要下手,我绝对逃不过。 “那是——”她蓦然辞穷。 对,她有太多太多次的动手时机。 每一夜,他与她同床共枕,他睡得毫无防备,拥抱着她入眠,她可以下手。 每一杯她端给他的茶水,是府里唯一毋需被护卫以银针探毒便能送抵他手上的食物,只要加入几滴毒液,足以让赫连瑶华死去成千上万次。 她为什么错放一遍又一遍的绝妙好机会?仅只有那么一回…… 她问过自己。 也勉强给了自己一个心安的答案。 她不敢杀生,别说是一条活生生人命,她连一只蚂蚁亦不忍拧死,所以她没有伤害赫连瑶华,无关情爱,只是出自于人性中的一丝柔软。 那么,你最后又为何宁愿失去性命,也没有实质伤害他?有道声音在问。 她答不出来。 她带着满身怨恨而来,一步一步接近他,先是获得他的爱情,进而成为他的妻,在她的算计之中,她成功了,她来到他的身边,比任何人都更要靠近他,受他倾心疼爱,接着她就应该要实行她的报复计画,让毒瘤般的恶官自尝恶果 她却没有。 她选择了另一个逃避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结束自己在痛苦抉择的秤中,摆荡不安的折磨,做了怯懦的逃兵。 她不想要再过着挣扎于“杀他”与“不杀他”的天人交战之中,她不想被他拥抱之时,分心思索该不该握住匕首,朝他温暖跳动的胸口凿刺下去——她受不了,她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她不想要回来这里,她不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她不想……伤害他。 承认吧,这才是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真正的答案。 “瑶华……”白绮绣敛去方才强端起来的倔颜,流露出哀求神情,不再与他硬碰硬,嗓音可怜兮兮:“你向来最疼我,无论我提出哪样央求,你不曾不允准过,我求你,让我死,算我求你了……” “这种请求,我不可能答应你。”他断然拒绝,心里觉得荒谬,他最怜爱的妻,不求他给予华服美裳,不求他赠送金银珠宝,不求他一日比一日更爱她,竟然是求他让她死?! “你会后悔的……”后悔将一个仇视他的女人留在身边。 “我赫连瑶华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闻言,她又怒又悲。 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他竟然敢这么说?!在他完全摧毁掉她的人生之后—— 倘若他有一丝丝悔意,为自己曾犯下的错误懊悔,那么,她尚能说服自己对他的心软是可以得到原谅,但他没有,他说,他从不后悔。 她恨他!恨他!恨他!恨极了他! 白绮绣泪水滑下,心底不断反覆喃着恨意。 对,要恨他,该恨他。赫连瑶华这个人,从她第一次听见他姓名时,她就知道他并非善类,他是个恶人,他做了太多不可原谅之事,而他毫无悔意,他真教人痛恨…… 老天爷,你让我再度回来,难道正是要告诉我,我不能逃,我必须要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是吗? 是吧。 我当初来到他身边的目的,未能实现的话,我也不能死,是吗…… “不论你为了何原因而来,我都要你留在我身边。别再说什么寻不寻死,绮绣,我绝不会答应你。” 赫连瑶华拥她入怀,唇瓣轻抵她柔软发梢,说话时的吁息,暖暖地如潮袭来。 她与他不同,她的人生中,有好多后悔的事,而她最后悔的一件,是与他相遇。 两人命运重叠之日,她后悔得希冀……它不曾到来过。 第三章 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与一袋沉重白米做对抗。 她并不是一个艳丽型的美人儿,充其量称得上清妍,五官端正秀丽,有股灵慧的雅致。黑亮如绸的长发束扎脑后,露出白皙无瑕的后颈及一对漂亮耳壳,身上布衣因她正辛勤劳动,而沾上些许淡褐尘土及晶莹汗水,她拖着比纤瘦身躯还要巨大的米袋,使尽力气要将它挪上板车,双颊因而涨满红晕,衬托雪白干净的脸庞显得粉嫩许多。 赫连瑶华一开始仅是做腻了手边工作,才会放下毫笔,起身活动活动筋骨,顺势放远目光,三楼高的书斋,视野极佳,推开窗,环视府邸广阔园林,正值枫红时节,东侧一片红滟滟。 火红景致里,一身灰白朴素的她,变得异常显眼。 她正要往粮仓去,瞧她打扮,应该是府中婢女,做着她分内工作,教他没将目光移开的另一个主因,他在她背上看见了枫红。 不,他本以为是枫叶飘落她背部,黏在棉衣上,但那并不是红色枫叶。 是血,一点一点,绽放开来。 她受伤了,伤口似乎因为她动作过大而扯裂开来,汩渗的血丝,透过厚实棉布,印濡而出。 是在府里受人欺负? 他知道奴仆之间存在阶级年资之分,如同官场一般,越是老练或受宠的下人,越爱摆出架子及恃宠而骄的嘴脸,更时常以“教导”为名,行凌虐之实,杖打一些不懂得讨好老前辈的驽钝后生。 他向来不过问仆役间的小事,只要别闹出人命,惹上不必要麻烦,鞭打一两个小婢女小长工也不算什么。 不过,她好似疼得紧,微微在发抖,背脊布料上的血绘已经不是红枫,血迹肆无忌惮蔓延开来,汇聚成一朵朵小小蔷薇花,再这样下去,很快便会绽成偌大牡丹了。 “德松。”他将守在书斋外的护卫唤入。 “少爷。”德松恭敬应声。 “去帮枫林小径上搬米的婢女一把。”赫连瑶华下达了一道连自己都颇为吃惊的命令。 善心大发这四字,不曾出现在他人生中,他没有对谁伸出过援手,至少,衡量出利益关系之前,他不会做出无利于自身的“善行”。 德松跟随主子数年,深谙少问多做的道理,心中虽暗暗惊讶,表情仍维持一派无波,领命前去。 赫连瑶华依旧眺望同一方向,那清灵人儿所在之处。 不一会儿,身手俐落的德松人已站定她身旁,接手扛起米袋,轻松置于板车上,并且要帮她将板车推往粮仓。 她粉嫩色小嘴说了些什么,德松少少回覆几字,接着指向书斋,赫连瑶华伫足的窗扇。 她抬起头,眸光挪了过来,遥遥地,与他相望。 他错了。 他怎会说她不美? 她干净得像尊玉雕的娃娃,无瑕澄透,不俗艳的容颜嵌着炯炯熠亮的墨石双眼,她的美,不倾城倾国、不貌如天仙,当然,更不是美得祸国殃民,她,柔柔的、淡淡的,有种氤氲的缥缈,更有股纯洁的单纯。 肤浅一点的形容叫……仿若白莲。 不染尘埃的美。 他想,德松告诉了她,是少爷命他来帮助她,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一记感激涕零的鞠躬致谢,或是一抹绝美笑靥的勾引。 没有。 她虽然看向他,那对漂亮清澈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淡蹙,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间,擅长识人的他,麻利地捕捉到它。 他玩味地抚颚低笑,她预料之外的反应,相当稀罕,更何祝,他还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对主子,该有的诚惶诚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顿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礼——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来,补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赶德松的脚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远,赫连瑶华都没有移开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暂得不值一提,两人当时距离遥远,更连话都没说上半句,他以为,不会再有机会看见她,毕竟,府里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张脸孔都见过,虽然被她轻轻地挑拨了一下兴致,却还不至于产生多大波澜…… 第二次见她,是在他的梦里。 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小婢女,胆敢入他梦中,笑得嫣然巧兮、笑得十足可爱,与他亲匿相挽,她身上柔软绸纱,不及一头青丝来得细腻,它们顽皮滑过他颈肤的触感,带来战栗哆嗦的兴奋,他扣着她的螓首索吻,她温驯承欢,眼儿迷蒙魅人…… 直至鸡鸣破晓,打散这场正要开始的旖旎春梦,他醒来,竟感到恼火,可笑地想叫人剁了鸡来熬汤泄愤。 兴许是第一场梦里留有未完的遗憾,更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连接几日,她都进占他的梦,每回姿态皆不相同,当然,也不是每回梦境都带有肌肤缠绵,梦是很难有条理性,有时两人站在枫树底下,一转眼,又连袂漫步茵茵芳草间。 美好的梦,总是令他带着笑容清醒,亦让他带着不满足清醒。 梦境太短,太不真实。 “把全府里的婢女唤到大厅集合,一个都不许遗漏。”赫连瑶华不爱浪费时间去思索梦境对他的影响,他只知道,他讨厌这种受人牵制的感觉,讨厌没梦见她时的失落,更讨厌梦见她之后,醒来回到一切都是南柯一梦的沮丧。 于是,他出手,要拿回主控权。 下达命令没多久,大厅聚满百来位婢女丫鬓。 他轻易在人群中找到她,她像朵藏于草丛间的小白花,一样的干净,一样的纯洁,当他缓慢步行到她面前,她还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其他女孩身后缩了半步。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赫连瑶华摆手,支退闲杂人等。 她混在人群中,想佯装他句子里的“你”与她无关,默默要退场,芙颜压得低低的,视线只落向自个儿棉鞋上。 他一把擒住她,藏在棉襦底下的手臂,细得不盈一握。 他的举动教她无法再装傻,更不能跟随众人脚步离开大厅,她神情僵硬不安,不懂他为何要独留她于此…… 难道被发觉了她进入府中…… “你的名字?”明明连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他却觉得与她早已熟识,是的,那些梦里,他拥抱她,他抚摸她,他亲吻她,能做与不能做的,几乎做透透。 但,那毕竟是梦罢了,不够真实,此时此刻,她被他握在掌心里,原来这么纤瘦。 她微呆,因为他俯低了身姿,靠近她,嗓音轻柔地问。 她想后退,手臂仍受他轻钳,逃不开,躲不过。 “……绮绣,白绮绣。”她只能乖乖回答。 “写给我看。”光用听的,无法立即辨别她名字的正确书写。不过,她的声音比梦里听起来更细、更悦耳也更撩人。 厅里没有文房四宝,他亦没有唤人去取的打算,她只能以手为笔,凌空慢慢写出那三个字。 “必须卖女入府为婢的穷苦人家,取不出这般不寻常的雅名,谁为你取的?”赫连瑶华挑高她的下颚,毫不避讳地尽情巡视她脸上每一分每一寸的粉雕细琢。 府里有个婢女姓秦,书读不多的双亲只懂柴米油盐食衣住行,便给她起了个“菜”字,他一直以为,奴仆的取名方法,全是如此。若她也有一个俗气名字,他会当场笑出来。 “我爹曾是举人。”她的答覆虽短,已足以为他解惑。 举人之女,有个雅名并不需要惊讶,然而,举人之女沦为奴婢,倒颇值得玩味。 “家道中落?” “嗯。”她着实弄不懂他问这些做什么?他觑她的眼神像会噬人,好似要望进她心底深处,她怕他每一个问题都带有套话的意图,更怕自己回答得不好,会被他看出端倪。她躲避他的注视,却窘促地躲不掉他在她颊畔抚摸的指腹。 他唇微勾,她以为他又要开口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身家调查,她做好备战准备,万一他深入追问关于她爹亲之事,她必须编织一套说词,才能—— “今晚,你到我房里来伺侯我。” 他说话了,说出教她瞪大水眸的话…… 她、她、她听到什么?! 到他房里伺候他? ……是指手执蒲扇为他扇凉竹席?抑或先帮他把被衾躺得暖呼呼,让他一上榻就有温暖棉被可盖? 不,他眼神里点燃的火焰,可不是这么说。 晚上……房里……伺候…… 倏然领悟的她,重重倒抽凉息,双腮先是涨红,又逐渐褪至苍白,转变之快,赫连瑶华自叹不如,方才她的赧颜,是梦里不曾见过的模样,相当可爱。 “奴婢不明白少爷的意思……”她嗓子僵硬干涩,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还抱有一丝希冀,祈望是自己误会了他。 “不明白?”他沉笑,语意浑沌暧昧,黑眸里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而在那笑意背后,拥有更多教人羞于启齿的火热。“无妨,人来就明白了,我会将你教到完全懂。”然后,满意看见两朵彤云飘上她的芙蓉面颊。 这这这这个……男人! 白绮绣确定了他想做的,就是她心里所想的下流事! “……你、您不可以这样……”她要挣开他的手,险些忘了敬词。 “给我一个我不可以的理由。”赫连瑶华霸道的劣性,在言词间表露无遗。 “我是好人家的闺女,不是……那种女人,我来赫连府只求一份安稳工作,我会认真做好管事交代下来的事,但不包括……”白绮绣困窘说着,他的表情却文风不动,毫不受她说服,仿佛在他眼中,闺女与妓女没有差别。 “我想,我在赫连府里的权力比管事更大,他交代你的事,你会认真做好,那么,我命令的事,你岂不是更该尽心尽力完成?”他戏弄她,欣赏她又羞又急的反应。 “为什么要叫我……伺候您?奴婢与少爷您没有见过面,您怎么……怎会看上我?” “你忘了,我们见过,你在枫林里,我在书斋。” “那仅是匆匆一眼罢了……” “不止。”他目光深深沉沉,锁紧着她。 不止? “我见过你不下数十次,在我梦中。”赫连瑶华微微一笑,长指磨搓过她的下唇,他以慵懒口吻贴近她鬓边,像窃窃私语,像低低呢喃,像柳絮轻软,带着热息,拂过她耳畔:“我想知道,你是否像梦里一样甜美可口?” 白绮绣哑口无言。 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不,她早就知道“赫连瑶华”这四字代表着恶劣、贪婪、唯利是图、欺善亲恶……原来她遗漏了他另一项缺点,好色下流! 容貌果然不等于人品,所谓的“人面兽心”,完完全全便是指赫连瑶华这种人吧!她一直以为恶名昭彰的坏官吏,应该会有着相衬的小头锐面,眼神应该污浊猥琐,笑容应该可憎变态,偏偏他没有,他乍看之下,就像个饱读诗书的彬彬君子,一身赭红滚金的上好衣着,非但没有奢靡的华丽,反倒使他高瘦的儒致模样更显颀长优雅,他双眸黑亮清澈,充满睿智,五官俊秀端正,谁都无法将这样一个男人,与外头受尽谩骂及恶评的“赫连瑶华”联想在一块儿。 她甫见他时,是意外的。 他就站在窗边,嗜着一抹淡笑,若非出手帮她的德松言明,是少爷命他前来助她一臂之力,她不会认为德松遥指的那位清雅男子,便是教人唾弃的“赫连瑶华”。 赫连瑶华……这个她诅咒过千百回的名字,此时念在嘴里,仍旧让她咬牙切齿。 忆起早上他对她提出肮脏要求——不,不是要求,是命令,白绮绣又气又羞,当时恨不得赏他一个耳掴子,打散他的淫词秽语,但她忍下来,不仅如此,她还颔首答应了他—— 答应今晚到他房里伺候他。 这不就是她处心积虑混进赫连府的目的吗?虽然情况有些脱序,然而得到能靠近他的机会,她不能放过,即便危险,她也要赌上一赌。 白绮绣握着薄刃的手正在发抖,她试图稳住,却徒劳无功。薄刃轻巧精致,约莫她手掌大小,锋利刃身流溢森寒银光,一思及要将它送进赫连瑶华的胸口,她坦言自己好害怕,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杀人凶手…… 桌上摆满赫连瑶华差人送给她的全新衣裳及首饰。 飞雪色泽的白亮绸纱,上好的黹功,漂亮的繁花花纹,足见其所费不赀,更遑论那一匣子珠玉金饰。 这是吩咐她晚上要好生妆点打扮一番,别坏了他的兴致吗? 白绮绣嗤之以鼻,不屑多瞟那些俗丽贵饰一眼。 她小心翼翼把薄刃缝于腰带间,以简单针线固定,它的位置约在腰后侧,她模拟了好几回抽刃的动作是否流畅,刚开始,不是薄刃卡着不动,便是自己笨手笨脚握不牢薄刃,好不容易练习到顺手了,下一个突刺的偷袭姿势怎么也做不好。 “白绮绣,你这样怎行?!机会只有一次,若失败,你岂会甘心?别怕……别怕呐。”她安抚自己,深吸几口气,这一回,薄刃狠狠扎进了棉枕里,这样的力道,应当能杀掉赫连瑶华了吧? 只要一刀,刺进心窝口,就能结束他的生命。 叩叩。 门扉突地传来两声轻敲,她吓得弹跳起来,门外副管事的声音传入:“你磨磨蹭蹭准备好没?别让少爷久等。”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她连衣裳都还没换,被副管事一催促,她慌慌张张胡乱更衣,只有系绑腰带时,她放慢动作,藏妥薄刃,确定没露出破绽,她才步出婢女通铺。 “怎么胭脂没点,连发髻也没梳?”副管事皱眉看她,这副德性哪能讨少爷欢心?女人不都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自己打扮艳光四射,满头簪满金银钗,端出自以为最美的模样,才好教少爷更加宠爱?“罢了罢了,别让少爷等得不耐烦了,你快去吧!” 白绮绣静静不发一语,实际上心中非常忐忑不安,脑子里混乱预演着等会儿去到赫连瑶华房里,她该如何掌握抽刃时机,该如何出手,又该如何…… 她想着,惶惶然地想着,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随着副管事步行好长一段路,来到赫连瑶华房前地专心想着。 “好好伺候,讨了少爷欢心,以后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等你,说不定换我得瞧你脸色、央你提拔。”副管事的交代声,震回她的神智,当她定晴一瞧,那扇深色雕花门仿佛化身为可怕的囚狱,等待她一脚踩进。 她裹足不前,更想转身逃跑,可是抢在她怯懦奔走之前,副管事恭恭敬敬谄笑,朝虚掩的房门弯身,说道:“少爷,绮绣人到了。” “让她进来。”赫连瑶华的声音,隐约听出笑意,低沉传出。 “进去吧。”副管事见她木楞伫着,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但足以将她推往未上闩的房里。 她一个踉跄,雕花门被顶开,她跌进内房小厅,胡乱攀住檀木桌才勉强止住身势,不至于狼狈摔跤。耳边听见毫不客气的笑声,来自于侧身坐卧于铺垫长榻上啜饮温酒的赫连瑶华。 她更窘了,站直身子,背后那扇门,被副管事伶俐关上,还丢下一句“请少爷慢用。”才退场。 房里只剩她与他。 她战战兢兢,他慵慵懒懒,两人间的氛围天差地别,白绮绣连自己正屏着息忘了呼吸亦毫无所觉。他双眸自始至终都定在她身上,似玩味、似欣赏,将她整个人看透透,并且,一副很满意的模样。 白绮绣好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正被他以眼神剥除衣物,更像只无力逃跑的猎物,在虎的獠牙底下,要被撕吞入腹…… 她本能把手摆在腰后的薄刃处,希望凭借着它,给予支撑力量。 “背上的伤,好些了吗?”赫连瑶华突然问她,以为她扶于腰后的柔荑,是由于伤口隐隐作痛。 他怎知她背上带伤?白绮绣一脸困惑。 “嗯……差不多都结痂了。”她仍是回答了他。 “上回搬米袋时,仍是撕裂了伤痂吧?” 原来是当时渗血的模样被他看见了。 此时他关怀提问,她倒是不知该摆出哪种神色来应对。 赫连瑶华……这种人也懂关怀吗? 他……会有这样温柔的心思? “无妨,我有几十种方式能不让你的背沾床,不会减少今夜乐趣。”他哧地一笑,像只戏鼠的坏猫。 龌龊肮脏不知廉耻的大色鬼! 白绮绣自小严谨的家教,不允许她口出恶言,但她真的无法不在心里用尽她所知道的难听字眼来痛斥赫连瑶华! 他他他满脑子全装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辞汇吗?! “背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又恢复俊俏五官应有的温文假象,体贴问道。 白绮绣眼眸一寒,做了几回吐纳,才娓娓回道:“……与家人在返家途中,遇见盗匪杀人夺财。” “在我的地盘中竟然有盗匪作乱?看来,有人失职了。” 她静静不答,她怕自己现在若开口,定会愤怒朝他吼:南城中最大的盗匪不就是你吗?! “到我这边来,绮绣。”他朝她伸手,等待她将自己送过来。 她颤了颤,他喊她闺名的声调太轻柔,仿若贴在她耳鬓边呢喃吐气,带来莫名哆嗦。 白绮绣暗暗咽唾,提起勇气迈步,龟行地走近他,一步一步一步…… 她并没有多做妆扮,素净着一张粉颜,他送去的首饰,她一样都没佩戴,长发笔直披散纤细肩后,极致的黑,转而变成相当独特的光泽,精黹白绸丝裳更衬托每一根青丝的柔细乌亮,巴掌大的脸蛋,几绺垂下的发丝缀点双腮,瞧起来多无辜、多可怜。赫连瑶华赏玩着她引颈就戮的表情,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倔强逞能的姿态,更显得耐人寻味,他的心,像被什么给搔动了一下,她走得越近,搔弄的撩拨也就越快,快得连以冷静自持的他都按捺不住,多想一把擒获她,攫进自己怀里,恣意妄为一番。 这绝对是挑逗,最天真无那的挑逗,她以诱人染指的女孩青涩款款走来,局促不安、诚惶诚恐,好想将她教坏,瞧瞧嫩姑娘能变得多妖艳娇媚,瞧瞧她在他身下能绽放得多淫?鲜美;又更想受她洗涤,想试试洁净如泉的小女娃有多大能耐洗净他一身污秽。 她发间浅浅香气,若沾染到他身上,是否会走味,抑或……教人沉沦? 白绮绣走得太慢,每一个步伐都像灌足了铅,如果可以,她希望与他之间的距离永远不要拉近,两人一靠近,代表她必须抽出薄刃,偷袭他,在他措手不及之前—— 措手不及的人,换成了她。 赫连瑶华如豹敏捷地自长榻起身,扣住她纤细藕臂,蛮横的力道将她往他怀里扯,他耐心用尽,等不及她拖着笨拙莲步,他一瞬间都等不下去! 她惊喘,听见他饱含欲望的声音正紧绷着,抵在她耳畔:“你是在吊我胃口吗?那么,小女孩,你成功了。” 她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唇,已经强悍压下,吮吻她软嫩唇瓣,她想制止他,才开口,变相地迎接了他探索深凿的舌,钻入檀口,尽情肆虐她的芬芳,品尝她的甜美滋味,炙热的气息,逼迫她接受他、回应他。 “晤……”她紧张到忘了还能用鼻子呼吸,从他吻住她的唇开始,她屏气摄息,肺叶没有灌进半丝活命生息,晕眩感侵袭而来,夺去她的思考能力,脑子里混沌一片,她只觉得他好烫、好野蛮……像要凿取她的所有,不许她对他隐瞒。 他嘴里淡淡的酒香,充塞她口中,醺醉了她,更迷乱了她,他时而强取豪夺,吻痛她粉嫩唇儿;时而温柔小心,浅啄她微颤唇角,教她分不清他的吻是否一如他的人,拥有迥异的双重性格? 声名狼籍的赫连瑶华,应该会让她作呕……不该产生飘飘然的酥软,不该 …… 他是个恶官,是个恶人呐…… 白绮绣猛地惊醒,双眸瞠大,想起藏在腰后的锋利薄刃—— 此时两人靠得最近,薄刃虽短,仍能带来严重杀伤力—— 她的手,摸不到那柄精巧的匕刃,它不见了! 不,不只是薄刃,她的腰带——就在刚刚,从赫连瑶华的指节间滑落在地,宛若一弯流泉,蜿蜒于他脚边,里头暗藏的薄刃,被掩盖在一堆软绸底下。 她急欲弯腰去拾,一方面,失去腰带扞卫的衣裳正散敞开来,她不得不紧抓襟口,防止春景外泄。她以为他察觉到她藏了柄薄刃,才会解开她的腰带,藉以卸除凶器袭击的可能性,然而他并没有停下后续动作,也没有叫人进屋来擒捕她,他的唇,滑下她的咽喉,沿着襟缘,来到她握紧衣襟的十指上,他故意以齿轻咬她细腻指肤,要她松懈最后一丝防线,让他得以获取更多更多甜头。 啮啃带来的疼痛,不算强烈,那是一种酥麻,一种搔痒,一种引诱,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火炭一般的探索,从手指每一处燃烧起来,而他,始终凝视着她,将她所有反应望入眼底。 她怕。 她怕这个男人。 她怕与这个男人有过多牵扯。 这个男人太贪婪,太恶霸,他要侵占她的所有,不问她是否愿意……他已经彻彻底底摧毁她的人生,不留生路,他是自私的可恨魔鬼,毫无恻隐之心,助纣为虐地陷害忠良,他的良知压根不曾存在过,他只知道权势、知道利益、知道如何剔除异己,他留在人世,代表将会有其他无辜的善良人受他所害—— 这个男人,死了,对大家都好! 白绮绣只知道必须要拾刀杀他,却忽略两人姿势的贴近,她倾身弯腰,欲捡拾落在脚边腰带的动作,等同把自己更送进他怀里。 她的手,几乎快要成功碰触那一泓弯泉般的软白绸带。 几乎。 赫连瑶华在她靠过来的同时,理智溃散,她的发香,撩人地窜入肺叶,教他亢奋得难以自持,他亦没有想在此时此刻当君子,他觊觎她甜美身体,就像有她出现的每一场梦境中,他都渴望把她紧紧拥抱、渴望她为他绽放妖娇风韵、渴望她攀附在他身上,渴望侵占她,渴望她每寸发肤都沾染他的气味…… 他拦腰横抱起她,白绮绣的指尖与腰带失之交臂,她懊恼低吟,但她没有时间为此遗憾太久,因为她察觉到一个更棘手、更教她应该发出惊呼的事实—— 他抱着她,大步跨过小厅与内房的隔雕拱门,走向嵌进整面大墙的架子床,意图相当明显。 她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藏有薄刃的腰带越离越远,不知该如何是好,随即更看见另一袭眼熟的白绸纱裳在他走过之后飘然坠地,它上头黹绣的花纹似曾相识……呀!是她身上穿的,何时被他脱下?! 他甚至已经拉开了她肚兜的系绳! “不……” 不只是防身的匕刃没了,此时连自己都快被赤裸剥光,白绮绣在他身上挣动,想与他对抗的勇气怯懦地消失无踪,她想逃!她没有胜算!她…… 她的唇,再度被他吞噬,他拒绝再听见她吐露任何求饶或抗争,现在任何人事物都阻止不了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会如此渴求一个女人,连他都弄不清这般心思为何,他早过了年轻毛小子的冲动年岁,更非初尝男欢女爱的生涩男孩……这种燥热、这等躁动,来得迅速,来得鸷猛。 是还没得到她的人,才会感到新鲜,没错,应是如此。 只要过了今夜,现实与梦境中的她,都被他拥抱过,他就不会再产生这些陌生又愚蠢的情绪骚乱。 他会证实,他对她的兴趣,即将结束。 第四章 白绮绣尝到了何谓羞愤欲死的滋味。 赫连瑶华的下流,她完完全全见识到了. 那一夜,他做出太多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他像撕去人皮的兽,一身衣裳褪掉,也脱去道德束缚,带着邪恶戏谑,尽兴地撩拨她,薄扬的唇,吻遍了她每寸细腻肌肤,重重咂着、轻轻吮着,犹如作画一般,他以她为宣纸,以唇舌为笔墨,绘出一片潋滟鲜红的花儿图。 她被擒在他怀里,如他所言,她的背未沾床,结痂待愈的背伤没让床榻磨破,他的大掌紧紧按抵在那儿,逼她弓背,将粉嫩如樱的蓓蕾送入他贪婪汲取的嘴间,恣意品尝…… 她努力吸气,却像永远也不足够,室息感逼迫她张开被吻红的唇,喘吁吁地反覆吐纳。 他是个恶劣的男人。 他是个恶劣却又甜美的男人 他开始引诱她,引诱她习惯他的碰触,引诱她承受他绵密的缠吻。 他开始魅惑她,魅惑她放松紧张的身躯,为他融化,魅惑她把藕臂攀附在他肩颈上。 生手如她,哪敌他的老练?几乎只能任由宰割。 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侵占了她,两个个体真真切切合而为一,她从不知道,男人与女人,竟能以这么紧密羞人的方式…… 一场热辣的云雨过后,她多想奔下床铺,拾回薄刃,狠狠从熟睡中的赫连瑶华胸口捅下,可她做不到,赫连瑶华始终没有放开她,结实长臂交叠她腰后,将她嵌在怀间,她不敢吵醒他,因为他一醒来便是贪得无厌的需索欢爱,她怕极了他探凿她身躯的感觉,陌生的火烫和酥麻,她抵抗不了,她不爱自己被操弄成一个连她都不认识的女人。 她不安地强撑精神,要等他睡得更沉,沉到察觉不到她蹑脚下床,她再去拾刃…… 她抱持这个念头,努力瞠大双眼,可是他的鼻息,如一阵暖风,规律拂来,温暖着她的面颊,好舒服……她好累,好想睡……不,不能睡,她必须等他睡熟,再起来刺杀他,把薄刃送进这个热烫的厚实胸膛……她必须…… 结果,她睡得比赫连瑶华更死!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敌人怀中竟能如此安稳入眠?! 隔日她醒来时,赫连瑶华早已不在房里,徒留她,面对一床狼籍凌乱,她懊恼不堪,匆匆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胡乱穿妥,不敢续留于充满欢好气味的屋内。 一夜的代价,换来赫连瑶华慷慨馈赠许多华服美裳及首饰,羡煞了与她同寝的众女婢,耳语之中自然有欣羡、有酸损,有人说,她从此飞上枝头成凤凰,虽然正妻位置没她的份,能当侍妾也能过得比其他人更荣华富贵。 她觉得自己像个廉价妓娘,用身体换取旁人眼中高价物质。 除了衣物和珠宝,他还送了一瓶草药膏给她,由副管事转述他的交代:“这种药膏,对伤处很有帮助。” 副管事一脸暖昧,好似他所指的伤处多么难以启齿,她却不懂赫连瑶华说的,是她背上的伤,或是那夜被他纵欲弄伤的…… 他那般无耻,绝不可能是关心她的背伤,一定是下流暗喻着…… “绮绣,你呀,要尽心尽力讨好少爷,那么你搬出这十人大通铺的日子就不远了,到时,别忘掉我对你的照顾呐。”副管事同样看好她,每回遇见她,总爱朝她揖身鞠躬,要她日后飞黄腾达,成为主子身旁红人时顺手提拔提拔他。 “……”白绮绣静默,连笑都显得僵硬。 几日过去,赫连瑶华不曾再唤她伺候,仿佛早已忘却她这号人物,白绮绣本以为她还有第二次偷袭他的机会,所以没有自腰带中取起薄刃,然而现在看来,她并不如副管事所认为的得宠。 那不过是他一时贪欢罢了。 衣物、首饰……是他惯用来打赏给暖床的女人,毫无其他意义,女人若自做多情,以为它们代表什么宠爱珍视,那么,注定女人要埋怨他的绝情了。 她并没有失落,至少,表面上看来,没有。 “绮绣,是不是那一回你得罪了少爷?”副管事私下推敲,拉她到一旁去问:“或是伺候得不好?怎么少爷没再找过你第二回?” “我不知道。”她淡淡摇头。这话题教她尴尬不已。 “你……应该要想办法在少爷周遭出现,端杯茶、送送糕点什么的,不然少爷身旁莺莺燕燕这么多,老早就会忘了你!”副管事面对她一派无谓反应,只能再三叹息摇头加劝说。 她才不要。 她不稀罕他的宠幸,只惋惜那一夜,没有杀成他,机会错失一次,就没有了……赫连瑶华果然是个恶徒,欺凌姑娘,视人如玩物,一旦得手便不珍惜,弃若敝帚,人怎能像他,坏至极点? 他那样一个恶人,怎配拥有清泉温润的嗓音?怎配微笑起来带有些微的稚秀…… 他一声一声喊她绮绣的语调,依旧在耳畔缭绕不绝,她意外自己竟然牢牢记着,不仅只他的轻喃,更包括他贴紧她肌肤上的热度,以及他的吻。 白绮绣,你清醒一些,记得那些做什么?你已经被他遗忘,他现在嘴里喊着的是其他女子芳名,你想再见他一面……不,你想找到第二次机会杀他都没有。 “我还以为有人会被收房了呢,原来,不过是露水姻缘。”同寝婢女中,对她敌意最深的银月,总是时常在她背后哂笑嘲弄,从不掩饰的加大音量就是要她逐字不漏听见,其余姑娘则是对她同情大多于取笑,倒不曾恶意攻击她,她为此无比感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怜。 “这倒也是,少爷的婚配对象可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他与陆丞相孙女已有婚约,只等陆小姐满十五岁便要隆重迎娶,在那之前,少爷不可能随便与丫环们认真,他只当她们是纵欲的——” 白绮绣没听完银月后头的酸言,便捧着副管事交代的整篓蔬果欲至水井清洗。银月恼怒,在她身后大吼:“少爷正与陆丞相在书房里,定是商谈婚事吧!” 赫连瑶华娶哪家千金,与她何干呢? 她不吃醋,不嫉妒,不若银月心情恶劣。明眼人皆知,银月默默心仪赫连瑶华,虽知身分匹配不上他,仍希冀有机会受他青睐,就算只能成为侍妾也无妨。结果她日夜渴求的心愿,白绮绣轻易便得到,还摆出一副轻蔑不屑的冰霜嘴脸,银月自然恨透了她,将不满全发泄在她身上。 白绮绣强打起精神,抬头挺胸,要自己别受银月影响,银月说的那些话,她不想理睬,赫连瑶华与谁在书房谈了什么,是婚事、是肮脏的丑事、是又要诬陷谁的劣事,她一点都不在意…… 只是,情绪仍是慢慢地低落了下来。 她告诉自己,她仅是不乐见残害忠良的恶官赫连瑶华一路顺遂如意,到后来还娶妻生子,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受他迫害之人,连存活下来这般小小心愿都无法达成……绝对并非掺杂其他因素。 她幽幽轻吁,款款走往水井方向而去。 另一方书房内,茶香怡人,里头之人悠哉漫谈,气氛融洽……至少,对滔滔不绝的陆丞相而言,是的。 “瑶华贤侄……瑶华贤侄?” 赫连瑶华神游的思绪,硬生生被陆丞相给打断,他挑眉,一派优雅地凝眸回视陆丞相。 “难得见你分心,想些什么?”陆丞相拈胡轻笑,所幸正事皆已谈毕,此时剩下闲话家常。 “想一个有趣的人。”赫连瑶华眯眼微笑。 “哦?又是哪个招惹上你的蠢人?太不长眼了。” 赫连瑶华不答,举起杯,小啜一口清香温茶。 “我方才提及之事,贤侄应该不反对吧?”陆丞相并未再深探教赫连瑶华心神不专的人物是谁,反正勾起赫连瑶华兴趣的家伙,下场决计不会太好,与赫连瑶华为敌,是最不智的作法。 陆丞相问的是他宝贝孙女与赫连瑶华的亲事。他孙女刚满十三,再两年便可嫁为人妇,赫连瑶华是他属意的东床快婿,他可不想错过。一旦孙女嫁进赫连家,两方势力结合,再加上赫连瑶华与国舅爷的良好互利关系,几乎全官场再无人能与他们匹敌。他此次前来,是要与赫连瑶华订下更明确的日期,而不是口头上约定了事,并建议送孙女宝珠来赫连府邸作客月余,趁机培养培养小俩口感情。 “不反对。”两年后的六月十三订下婚期,迎娶陆丞相稚龄孙女,对他而言,有利无弊,他何来反对之理? “我家宝珠近来相当认真在学习当个贤妻,不过她还小,学得不好,日后进贤侄家门,希望贤侄包容包容她,她自小让我们宠坏,性子虽然骄纵些,心地仍是善良。”自己夸孙女,脸不红气不喘。 “陆丞相客气了,宝珠小姐家世良好且知书达礼,容貌秀丽清妍,愿意下嫁下官为妻,下官自然会珍视宠爱她,陆丞相毋需担心宝珠小姐会受委屈。虽然婚期订于两年后,下官也差不多该开始筹备,绝对给宝珠小姐一个最风光的迎娶阵仗。”很明显的官腔,但处处受用。 实际上,他连宝珠小姐是圆是扁都没有印象,记得半年前见过她,毛丫头一只,脾气又凶又暴,吼声震荡偌大丞相府,陆丞相的“骄纵”一词,似乎轻描淡写了点。 只要她是陆丞相的宝贝孙女,即便她丑若无盐,他亦不在乎。 她与生俱来所代表的权力利益,才是他娶她的唯一理由。 “好好好,有贤侄这番话,老夫便安心了!” 陆丞相满意离去,赫连瑶华送他出府,虚伪地十八相送一番,待陆丞相华轿远去,假笑敛去,恢复为冷冷淡淡,完全不见刚谈成婚事的喜上眉梢。 直至他旋身,瞟见一抹俏丽身影自余光中闪过,消失无踪的笑容,重新浮现,而且比任何时候更加真诚。 “绮绣。”他听见自己喜悦地喊出她的闺名儿。 白绮绣身子一僵,踩上台阶的步履顿住,下一瞬间,步伐加大,两阶当一阶狂奔——当然是与赫连瑶华背道而驰的方向。 这丫头,装作没听见便罢,竟然还敢跑得比谁都快,简直不识相。 一旁德松受主子目光暗示,立即上前拦人,几个蜻蜓点水的垫步,他已伫在白绮绣前方,不发一语,以手势将她“请”回赫连瑶华身边。 “少爷唤奴婢?请少爷原谅,奴婢方才没听见。”她娴雅福身,表达歉意——不太诚心的那种。 “听力挺槽的,我叫了你十几次,口都喊渴了。” 骗人!明明只有一次! “不知少爷急唤奴婢有何吩咐?”她低垂着颈,才能藏住自己嗤之以鼻的怒颜,佯装恭敬惶恐。她今天身上没系那条藏有薄刃的腰带,换了一袭枣红色棉裳,因为未曾预期会遇见他…… “陆丞相送来一盒糖铺子最热销的糕品,你想不想吃?” “奴婢尚有工作在身,恐怕没能有这等口福——”白绮绣手上那篓蔬果被德松取走,他没等赫连瑶华下令,认命接手洗菜工作。 “现在,你有口福了。”赫连瑶华牵起她的柔荑,软嫩小手里,有着辛勤劳动留下的龟裂触感。 白绮绣无法率性甩开他的牵握,任由他拉着走,毕竟她没有忘却自己在赫连府邸中的小婢身分,达成目的之前,她不该泄漏太多个人好恶。 让他生疑,对她无益。 可她好气他,这个男人,明明就忘了她的存在,竟有脸在见着她时,流露出阳光笑容,温柔询问她要不要吃糕,一脸璀璨地仿佛他待她有多好、心里有多记挂她?! 虚伪。 他不过是“碰巧”撞见她,记起了她这号人物,才又重新兴起调戏她的恶劣趣味罢了。 “来,尝尝。”他带她进书斋,将一脸紧绷的她安置在椅上。 糕品微微散发酒的清香气味,置于乳白色小碟上,圆圆小巧的外型讨喜可爱,像半颗雪球似的,除它之外,他还夹了各种颜色及口味的新奇小点,可惜她没有食欲。 赫连瑶华并不催促她吃,斟杯茶,挪到她手边,眉目含笑觑她。 这女孩从刚才就一直在扰乱他,当他与陆丞相谈论联姻婚事时,她胆大包天地介入他的思绪间,用她恬静清丽的面容凝望他,仿佛无言问:你要娶其他女人为妻吗?……表情说有多哀怨便有多哀怨,眸光蓄泪,欲泣还忍,几乎险些让他出口拒绝陆丞相的提议。 “你在生气呀?气我几天没找你?”他有些兴味地问。她心思透明,很好猜,她在与他呕气。 更神奇的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定会迎娶陆宝珠为妻,其余对于他毫无助益的女人,都只能当成打发的游戏。他并非纵欲贪欢之人,府中美婢他亦没沾染过,偏偏独对她有股难以割舍的霸占心。 她太纯净,而纯净这种玩意儿,是他缺乏的,所以,才会急欲占据,想握在手里不放。当他察觉自己失常的反应,他逼自己冷静脑袋,故意不见她,等待胸口澎湃泛滥的翻腾回归平静,结果效果超级差,她人是没出现在他面前,反倒夜夜入梦,在他脑海间娉婷旋舞,带着教他心痒的甜美笑靥,嘲笑他的自我折磨。 明明已经是他的女人,他却不觉得自己拥有了她,她像雾、像云,看得到,又掌握不着。 若收她当侍妾,待陆宝珠进门,不出七天,她一定会被骄悠的娇娇女给活活整死吧,到时,他会为一个贱命小婢,与丞相孙女扯破脸争执吗? 答案是,不会。 得罪陆丞相,对他是件麻烦事。 “奴婢没有。”她白了他一眼,随即又自觉不妥,便低头盯向半圆形酒糖糕。 “既然没有,见着了我,怎么没讨好地扑进我怀里撒娇?”寻常女人该有的基本魅惑本领,她一项都不懂。多可惜,他期待有朝一日,她会像只温驯猫儿,主动依偎过来,寻求他的宠幸。 她一脸“你真无耻”的惊愕,虽然嘴上没说,神情倒是隐藏不来。 嗔怒的模样好可爱,真想多逗她一些,看她面泛桃花的娇俏。 “我差人送去的衣裳喜欢不?要不要再选些料子多做一些?”他又问。 “足够了,谢谢少爷。”她简单回答,也因为过度简洁而显得疏远淡漠。 他不以为意,依旧心情极佳地问:“首饰呢?不见你佩戴。”他撩撩她的鬓发,她连耳饰都没有,只将长发挽髻,尾端柔亮披于纤肩后,髻上同样空空如也。 “太贵重了,工作时累赘。”累赘两字,她故意说重了些。那些亮澄澄的金银珠宝在在提醒她,它们是以身子换取而来的夜度资。 “伤口有上药了吗?还疼不?”这问题,是嫌迟了点。他老早便想问,那一夜,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仍是难以避免地扯裂她背上痂伤,沁出些许血丝,他特别向医官索讨愈伤去疤的药膏,那可都是后宫娘娘们才能入手的好东西,没动用些关系是无法取得。 她脸蛋蓦然爆红,支吾了起来。 “我瞧瞧。”他道。 瞧……瞧瞧?! 白绮绣猛然站起身,大退好几步,防备小脸窘红得快要滴血,双手绞紧襟口,扞卫着自己。 “……不用瞧,已、已经好了……我、我有上药……” 要她轻解罗衫害羞难免,但她的反应过头了,激起他的戏弄兴致。 “瞧一眼我比较放心。怕什么?你浑身上下我不是全瞧透透了吗?绮绣,听话,自己过来。”他淡笑。 “不要。”她拗起来了。背完全抵住墙面。 “你不过来,就换我过去了,到时,可能就不是瞧瞧可以打发我。”赫连瑶华最拿手的就是轻声细语威胁人,只不过对其他人的胁迫,不含半点戏谑玩笑,每字每句都充满恶意,然而面对她,他的胁迫却一点都不血腥,倒像调戏良家妇女。 她的脸色更红了,声调因嗔怒而高扬:“大白天的……你敢?!” “‘你敢’这两字,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胆敢呛我。”呵呵呵,有趣的挑衅,他接下了。 他就让她看看,他敢。 “赫——少爷,你——您住手,我——奴婢——”她瞠眸看他如豹优雅走来,慌得语无伦次,想逃已经来不及,身子沦为他臂膀间的禁脔,她倏然屈蹲在地,护住曳地长裙的裙角不敢松放。 “你的反应真诡异,不过是想瞧你背伤愈合情况,你动作这么大,当心又扯裂了结痂。”他不再逗她,更忍不住出言轻斥。 “……背?”她愣愣抬头。 “背呀。”他颔首。沉思了一会儿,他眸子闪过了然笑意,故意反问:“不然,你药擦哪里去了?” 白绮绣这下更窘、更抬不起头、更想挖个坑将自己深深埋进去,永远都别出来—— 老天…… 那药是…… 她以为依赫连瑶华的劣性,送来药膏定也存心不良。 没料到思想污秽的人,竟然是她—— “绮绣,你还伤了哪儿?”他流露一脸关怀体贴,实际上满腹坏水在调侃她,要看她的脸能红到什么地步。 白绮绣抿紧的嘴正在微微颤着。她当然不可能吐实,然而一路由颈子蔓延到耳后的深浓艳红,已将她难以启齿的话语泄漏光光。 “怎么不说话?嗯?” 他真恶劣!明明就知道—— “你走开……”她虚弱反击,难堪得快哭了,推开他环于腰际的手。 “爱哭鬼。”他笑叹,不戏弄她,抱起她,他坐在椅上,不许她离开他的腿,她自然不可能如此温驯,挣扎想走,他大掌握住她的,微微施力,一同按在她平坦腹间,制止她别动:“幸好那药膏药性温和,抹哪儿都可以,不伤身。下回我会说得更清楚明白些,不再让你误会。” 他轻柔说道,下颚抵在她发鬓边,蹭着她的发丝,细腻的乌丝搔在她颈肤上,撩得好痒,这股躁动,引来哆嗦,自脚底往上泛生,教她忍不住随之轻颤,任由他将她抱得更紧些,背脊熨贴胸膛,密密地找不到任何缝隙,他更靠近她,唇滑过她嫩腻的饱满耳珠,慢慢吸吮,掌心拢握在她浑圆胸脯上,放肆揉抚。 直至他胸口金扣无意擦过她背上伤痂,轻微的疼痛使她混沌思绪中断,她如遭雷殛,无法谅解自己竟然不知羞耻地接受他的爱抚! 白绮绣.你忘了你的目的、你的怨愤,以及你背上刀伤是怎么来的吗?! 她拨掉他的手,倏忽站起:“我——奴婢得回去工作了!副管事知道我偷懒会生气的——”她想要逃离他,他让她变得好奇怪! 他将她抱回来。“陪伴我就是你的工作。”这句话,说起来连他自己都惊讶。 原来他渴望她留在他身边,陪伴他。 不一定非要做些男欢女爱之事,只要在他周遭待着、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待着,他心情竟便会飞扬起来。 白绮绣却觉得他那句话是种侮辱! 他完全视她为侍妾——不,说侍妾是抬举了! 侍妾还勉强有名有分,虽无法明媒正娶,至少仍会宴客昭告。她只是个侍寝的婢女,白天工作,夜里伺候主子的欲望…… 她脸色发白的受辱模样,泫然欲泣,映入赫连瑶华眼中,仿佛一记鞭子,鞭笞他那颗又冷又硬的心。 他不懂何谓心痛,他的心,不曾为谁而痛,现在,他首次尝到了这种滋味。 他抬高她倔气小脸,她黑白分明的秋瞳被水光迷蒙,仍是骄傲地不许眼泪落下,视线更是硬往右方看,眼珠子都偏了好半边,他挪往右,两颗黑墨瞳仁又往左挪,就是不要看他。 “绮绣,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第五章 我一直……都很寂寞。 这句话,有可能是谎言。 她分辨不出来,它几成可信,也许,是赫连瑶华一时兴起所编织出来骗取她心软的戏语,因为他在笑,他薄扬的唇,镶着微笑,有些轻佻、有些坏,摆明告诉人“别信我,我随口胡诌的”然而…… 他的眼神却透露着完全相反的真诚。 他太矛盾,心术不正的恶官,眸子清澄干净。 而她,也矛盾,明明有机会转身离去,最后仍是留在书斋,与他一起。 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同情他,只是好奇,像他这样权力在握的男人,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有何资格道寂寞? 万一他骗她,她也更有理由仇视他,再给坏透了的他,增添罪名。 白绮绣很庆幸他所谓的“陪伴”不是指床第间的陪伴,他要她替他磨墨,他在尺余宽的宣纸上挥毫书写。 她很意外,赫连瑶华写了一手好字,转腕运腕之间,轻灵若行云,力韵如流水,不刚硬不柔弱,豪壮与醇厚并存,奔放与疏淡又融合为一体。她自幼总常为爹亲研墨,一如此时静伫于爹亲的桌旁,凝觑爹亲下笔练字,对于书法,看了许多年,听爹讲解说明,多少懂得一些,赫连瑶华的笔法技巧,更胜她爹许多。 爹说过,字如其人,执笔时的心境,亦会影响字态,像赫连瑶华这种心眼狭小,容不下异己之人,他的字,不该宽厚大气、不该潇洒自若。 不单如此。 赫连瑶华的墨绘亦是一绝,随笔画来的山水图,正搁在一旁待干,纸上的泉涧倾泄而下,奇岩峭拔雄伟,山峦薄雾袅袅,美景跃然纸上。 见他书写或作画,都是种享受,一笔一画,一勒一努,一磔一策,皆牢牢吸住她的目光,连眨眼都舍不得。 当然,他仍是不改劣性,咧嘴朝看傻了的她一笑,蘸墨写下: 绮罗红绡帔,朝霞潋滟深。 绣户轻虚掩,美人芙颜开。 以她之名,作诗戏弄她,惹得她既羞又气。 她好像认识了一个全然不同的赫连瑶华。 他的文采、他的博识,都教她吃惊。 “你真的是通过会试、御试才当上官……”而不是拿银两买到此刻地位。 她的低喃自语,飘进他耳里。 “不然,你以为我这个‘官’是打哪儿来的?”他笑问。 “我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不客气。“又或者,出生官吏之家,顺理成章承袭父爷辈的荣华富贵。” “我是穷小子上榜首,没有强大家世当后盾,不识得哪号大人物,我认真苦读,日夜埋首书册间,有时读起书来,废寝忘食,连饭都可以不吃。” “既然如此,你——”她差点要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懂爱民如子,疾盗若仇?何以与其余恶官同流合污,沦为一丘之貉,不问青红皂白地陷害无辜善良的人?! 她的句子中断得太突兀,他挑眉,要等她说完,她却抿抿唇,改口:“既然如此,您应该对于身为父母官,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责任感?加上您出自贫困,定能对老百姓感同身受,处于他们的立场为他们做更多事,帮他们改善生活,满足安居乐业的基本需要,是不?” 这番话,可褒可贬,他若心安理得,自然能把它视为尊崇,但要是他的行为全数背道而驰,她的话,听来可是酸不溜丢呢。 赫连瑶华不是好官,他应该要心虚汗颜,不过他没有,带着笑,回她:“我当然也是有替百姓做些事,像是造造桥修修路治治水除除蝗害什么的,还养了一群官差定时巡视城内治安,罪大恶极的犯人,算算铡掉几百个有,这么算来,我是个好官吧。”比起只吃钱不做事的同僚,他真是负责任极了,自己都敬佩起自己来呢。 他竟然有脸这么说?! 将自己分内原本该作的工作视为对百姓的恩泽?! 白绮绣努力克制自己嘴角泛出的不屑冷笑,却克制不住自己赌气开口:“我以为官者,该要清、慎、勤,念清、神清、心清,不因自身好恶而影响明辨是非,杜绝私欲,不收受贿赂,不贪不义之财,不沽名钓誉,不畏惧权势胁迫;慎审各案,勿枉勿纵,绝不冤屈好人,不昧天良偏袒恶人,案件细微末节皆需明察秋毫,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错放;勤防盗匪、勤安城治、勤入民生、勤体民心,不能尸位素餐,只想躲在书斋里处理完别人呈上来的陈情状,而不愿身体力行去听百姓的声音。”理直气壮里,挟带嘲弄及暗讽,她所言的那些,全是赫连瑶华没能做到的! “如雷贯耳。原来当官得要这样呀?”赫连瑶华一副“我今天才知道呐”的恍然嘴脸,白绮绣明知他是故意装傻,仍是在心里生起他的气来。 “少爷为官多年,若连这些简单道理都不懂,就太对不住老百姓!”她真后悔自己为何不先找个借口回房,取来薄刃,为民除去他这个有玷官箴的贪匪!她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却全浪费在看他挥毫落纸—— “你倒是挺懂为官之道,可惜你非男儿身,谋得一官半职的话,实为百姓之福。”赫连瑶华夸奖她的同时,又摇了摇头,一脸惋借:“不过,活不满三十,英年早逝。” “您……什么意思?” “你说的那种官呐,很快会被人拈除掉,省得挡住某些人的道路。”他眯眸低笑,喉结滚动,溢出沉稳笑声。 “怎么可能?那些为官之道是基本的……”她险些咬着舌头地闭上了嘴。不,他没说错,她爹不正是活生生惨例吗?她爹奉行“清慎勤”,不辱他一生官职,他以民为子,爱之惜之,结果他的下场呢? “……这太不公平了,尽力成为好官,竟没有善报,反而贪赃枉法的恶人得以飞黄腾达?!”白绮绣握紧双拳,颤抖而痛苦地低喃。 “世间污浊,又不单单这一项。我当初甫授官职时,也如你一般天真,认定自己可以改去陋习,对抗全天下所有恶人恶事,管他是皇亲国戚抑或达官贵人,只要犯法,我都要将他们绳之以法,结果……” 他停顿下来,又在纸上画了几笔,白绮绣等着,没等到他把“结果”后续说完,只好主动问:“结果如何?”干嘛突然不说了? “险些被人拈除掉。”不然呢?哪还可能有第二种好下场? “你?!”他……怎可能也遇过这种事?! 不,她该先惊讶的是,他怎可能曾经立志当好官?看不出来呀,她以为他的坏,是出生就一并自娘胎带来。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杀没死,重伤卧床好长一段时日,在鸟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两头便有刺客上门,府里奴仆十个有七个是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贪不忮不畏权罢了。”赫连瑶华冷笑。 “这是真的吗?你曾经……”她内心正在动摇,刺杀他的念头,逐步崩坍中。她不知道他遇见过那般的事,虽然他之后走偏了路,但他并不是个与生俱来的坏人,他曾有满腔抱负,曾热血沸腾,曾想为每一位百姓尽心尽力,他却变成别人的眼中钉,遭遇与她爹相似的凶险情况,他比她爹幸运,留下性命一条。 “你真好拐,当然是假的,呆女孩。”他噗哧一笑,笑她单纯易欺,随口说说都能骗到她怜悯的同情眼神。 白绮绣决定,现在就回房间去拿刀! 她小脸愤然怨懑,双眸快要喷出火来,逗乐赫连瑶华。 “你觉得这种谎言很有趣吗?!”她又气到你您不分了,从他身旁退开好大一步,恼道:“也许真的曾有某一个清官,就如你编织的戏言那样,不贪不忮不畏权,却碍着了谁的眼,被刺客暗杀,因而送命,你把这当成玩笑在说,根本就是冷血无情——” 骂完,才发觉自己正无礼地以食指指向他的鼻心,一时之间,氛围僵持,他看着她那根指头,好半晌不说话,她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维持动作。 “绮绣,你太严苛了,我不认为我那个玩笑伤害了谁,若有,也只是企图拐骗你的心软。你有权气我,至于那位不存在的某清官,就别替他出气了吧?”赫连瑶华没为她的逾矩而愤怒,就赫连瑶华的眼来看,与她讨论“官”并不具任何意义,她非官场之人,不懂其中关系利益,两人不需要为此不快。 但就白绮绣的眼来看,却大不相同。她是最有资格责备他的人,她完全经历过那些他以戏谑口吻道出的“玩笑”明白被人拿大刀抵住咽喉的恐惧,更永生难忘亲眼看见至亲惨遭乱刀砍死,倒卧血泊中的骇人情景…… 她当然会气他,气他拿别人的悲哀当笑话在说,气他一副无谓的姿态,她最气的是自己在那一瞬间,信以为真,为他产生一丝丝同病相怜的心疼。 她怎么可以心疼他? 心疼这种总是伤害别人、欺负别人的坏家伙呢? 他察觉她脸上五味杂陈,甚至亮灿的眸染上乌云一抹,黯淡失了光采,而他,并不乐见这副神情的她。 “怎么了,是勾起你与家人被盗匪夺财的不好回忆吗?”赫连瑶华只能为她的反应激烈找到这个理由,他将血腥场面说得轻松,忽略了她的心境转折,他才说完,看见她挥身一震,小脸愈发苍白。 忽而一抹疼惜,袭上心头,快得教赫连瑶华措手不及。 陌生,太陌生了。 它像是要灼烫他,隐隐地,钻进心窝深处,逐渐酸软起来。那夜欢好,他仔细看过她的背伤,夺财的匪人们,置她于死地的意图明显,刀刀不手软,她伤得很重,即便它们近乎痊愈,仍不难看出她曾在死亡关头挣扎求生的痛苦历程。 他甚至那时愤怒得想命令德松,找出当初抢夺她家人财物及性命的歹徒,将他们一个一个擒捕住,再以最残酷的酷刑凌迟处死,为她讨个公道。 他绝不轻饶他们!他要他们付出生命做为代价! 白绮绣几乎要为他轻吐喃问的温柔声调而落泪。 就是你让我遭遇那些可旧的恐怖恶梦呀!是你,是你!你为何还能柔情似水,流露出这般体贴眼神?她无声嘶吼,却发不出半点责备。 泪,终是不争气扑簌簌坠下,犹如断线珍珠,掉落他掌心间。 她想自己伸手抹去,他快她一步,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以拇指指腹为她拭去。 “是我不好,忘掉你内心对这种杀来杀去的事件仍存恐惧。绮绣,抱歉,我们不提这些,抱歉,别哭,别哭了……” 这个男人,将她拥入怀中,薄唇在她眼角轻吮,反覆呢喃着歉意 一遍又一遍…… 而她,该逃却未逃,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贪婪汲取久违的依靠…… 原来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获得片刻慰藉庇荫,便懦弱地想缩藏其中,假装外头纷纷扰扰不曾存在、假装自己只是一名辛勤工作换取温饱的小小婢女。 白绮绣不是没察觉到自己对刺杀赫连瑶华的态度并不积极,有太多回她与他独处;太多回她身上带着薄刃;太多回她的手几乎已经握牢了薄刃,却怎么都无法抽出它来,遑论要把它刺进赫连瑶华胸口…… 她不敢杀人,这当然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唯一。 真正的缘由,她不敢深思,不去理解为何每次看见他眼眸里荡漾的笑意时,她便无法狠下心来杀他;不去明白为何他亲吻她、拥抱她时,她耽溺其间的软弱酥麻。 只是,她不可能一直维持现况假象,她纤细的肩上,驮负无比沉重的压力,催促着她,必须尽早动手—— “你还不能接近赫连瑶华那贪官吗?找不到机会能下手吗?” 白绮绣头低低的,耳里听见娘亲略显焦虑的询问,沉默以对。 她藉着与另名婢女宛蓉被副管事派出府外分别采买杂货的空档,迅速买妥她该负责的货品,折返位处偏僻巷尾的家,看看家人情况。毫不意外,才进屋没多久,她娘亲便如此问道。 “娘……女儿是以婢女身分混入赫连府,见到主子的机会……并不多。”谎言出口之后,强烈罪恶感袭来,她不敢抬头去瞧娘亲那张被数道刀伤划破美貌的脸孔,害怕被娘亲看穿她的心虚。 她说不出口,说不出她与赫连瑶华的关系匪浅,说不出她有多靠近过赫连瑶华,近到被拥在怀里,近到能细数他的睫有多少、有多长。她怕她娘亲会直接赏她一记掴掌,她温柔娴雅的娘亲,在遭逢夫丧的巨大打击后,精神状况有些怪异,有时仍是她记忆中轻声细语的娘亲,有时却性情大变,又吼又骂…… “要快……什么方法都可以,你要接近他,再动手杀他,替你爹报仇、替你哥哥弟弟报仇……绮绣,听见没?你听见没?”白母握住她冰冷柔荑,先是轻声叮咛,越说却越激动,十指握疼了她而不知觉。 “听见了……”她只能如此回答。白母喃喃说道五六声“好”,才松开手,温婉慈祥地要白绮绣坐,再端出许多午膳用剩的简单家常菜肴,要白绮绣多少吃一些。 白绮绣只勉强用了几口白饭,配上些许豆腐乳,便推说吃饱了。 之后她匆匆去看了重伤残废,仅能卧躺在床的暴怒兄长,还有被刀光剑影吓到痴呆的稚龄小弟。他们一家五口,爹亲惨死,娘亲不仅容貌破相,身上亦留有数十道刀痕,她兄长的手脚筋遭砍断,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凭已之力站起来,被护于爹亲怀里的小弟虽然只是轻伤,爹亲流出的鲜血,湿濡了他一身,七岁不到的他,惊吓过度,迄今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而她,算是伤得最轻,至少,性命保住,四肢没残没缺。 这就是她恨赫连瑶华的理由,这就是她必须恨他的最大理由,她的家人,险遭灭绝,没死的,留下终身伤痕,包括身体与心理上的。 赫连瑶华虽非唯一凶手,亦是脱不了干系的共犯,会先选定他下手,不过是地利之便,其余几个恶官,总有一天,一个一个,都要付出代价…… 白绮绣无法在家久待,必须赶回客栈前和宛蓉会合,避免宛蓉生疑。 所幸她比宛蓉早到约定地点,只等了一会儿,买齐杂货的宛蓉小跑步来了,两人相视一笑,边闲聊边步行回府。 宛蓉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孩,才十五岁,有些丰腴,像颗刚蒸好的包子,白白软软,笑容毫无心机,而且相当活泼健谈,使得回府的路途不至于乏味无趣。但白绮绣仍无法被宛蓉逗得开怀,返家一趟,看见亲人,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没能达成娘亲的叮嘱,她满心羞惭,家人的伤势,不断提醒着白家所受到的不平遭遇,她若仍有身为白家人的觉悟,要为家人报仇,就该一刀赏赫连瑶华痛快,为他做过之事付出代价……而不是不断不断不断为他找寻开脱的借口,妄想从他身上挖掘一丝丝的优点。 她该如何是好? 今晚,她是否该要咬紧牙关,抽出薄刃,取他性命? “绮绣姊姊,你瞧你瞧.好华丽的马车哦!”宛蓉兴奋嚷嚷,与两人擦身而过的奢豪马车飘过一股浓馥香气,红绸顶盖边缘垂坠着七彩水玉,数十颗成一串,仿佛晶莹雨水凝结成冰,雕饰精细费工的花形小窗,系有粉色薄纱,车厢内的女子娇影忽隐忽现,马车速度不慢,哒哒几步便跑得老远。 大街上偶尔瞧见富贵人家的马车,不足为奇,两人亦不以为意,只是步行回府门时,发现那辆华美马车正停在赫连府邸的朱红色大门前。 “原来是少爷的客人呐。”宛蓉好奇地探头探脑。 马车上,娉婷步下一位比宛蓉更轻龄的粉雕女娃,花颜上稚气未脱,但仍淡淡扑上胭脂水粉,多此一举地破坏掉豆蔻姑娘与生俱来的青春气息。她衣着繁复漂亮,远远便能看见袖口襟缘皆以金丝细线缝缀,再缀满珍珠玛瑙,随她身形款摆熠熠生亮,煞是好看。 她是谁? 这疑问,同时浮现在白绮绣及宛蓉心中,但碍于身分,她们是不能再靠近些瞧。 粉雕女娃身形娇小,气势可半点都不小,她骄傲扬颚,身旁婢女只不过是打伞打慢了点,让她晒着日光,立刻挨她一顿骂,若非赫连瑶华出现,恐怕府门前会上演一场鞭笞婢女的戏码。 宛蓉见赫连瑶华满脸笑意站定于粉雕女娃面前,两人交头接耳说了什么,粉雕女娃终于改怒为笑,笑声如银铃,攀挽他的臂膀,由他领着跨进府门。 “呀,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一定是陆丞相的宝贝孙女,少爷未来的妻子!”宛蓉小小惊呼了一下,为自己的聪颖而开心自豪。 白绮绣心一沉。在府里早已不是秘密的事,赫连瑶华及陆府千金的婚约,她更是听其他婢女说过无数次,怎会亲眼所见后,依旧感到震惊不已呢? 赫连瑶华抬起眼,瞧见了她,目光并未多做停留,挪回身旁粉雕女娃身上,她正甜甜笑着,于是,他亦回予毫不逊色的温柔笑靥,两人连袂步入赫连府,直至并肩身影再无法瞧情。 “她看起来好像个孩子,真小,听说比少爷足足少十五岁呢。”宛蓉重新提起搁在脚边的杂货,要折往府侧小门进去。“美是美,但好像很凶,刚刚她身旁的婢女都哭了呢……”白绮绣不发一语,跟随宛蓉身后,在府侧小门遇见德松,是刻意等待她。 德松迎上前,接手拿走她与宛蓉采买的杂货,口气一如以往淡淡:“少爷吩咐,宝珠小姐会在府里待一个月,你暂时别进书斋或少爷房里,这段日子里,乖乖做好分内工作。”他对着白绮绣道。 因为未来少夫人入府,所以与少爷有染的婢女,就得先行驱离,是吗? “绮绣知分寸,请少爷毋需担心。”她不是一个自诩与主子有关系,便骄傲放肆的女人,更不会拿这点来炫耀,若赫连瑶华担心她会去向陆宝珠泄漏些许口风,藉以刺激他的未来爱妻,那么,他太多虑,也太不了解她白绮绣。 她比他更不愿意被旁人知道她与他的关系匪浅。 “少爷不希望你有机会见到宝珠小姐。” 白绮绣扯唇苦笑,宛蓉此时投注过来的同情目光,多教她无地自容,她从宛蓉眸里看见怜悯,她在可怜她,一个见不得光的暖床婢女,当正主儿出现时,她只能被藏到阴暗角落,掩盖起来。 她挺直腰杆,不被脆弱击倒,告诉自己,她不稀罕赫连瑶华的恩宠,他娶谁爱谁,皆与她无关,她没有感到受创,没有感到嫉妒…… 她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 第六章 即使没有赫连瑶华的吩咐,白绮绣亦不曾想过要去偷窥他与陆宝珠的相处点滴,她对陆宝珠没有太大兴趣,不似府里婢女们,个个都想探听关于这位未来少夫人的个性、嗜好或喜恶。 她不听,不代表听不到。 奴婢长工同桌吃饭时,众人话题三句不离陆宝珠,他们谈论陆宝珠的家世、陆宝珠的荣耀富贵、陆宝珠的高傲骄矜、陆宝珠的吹毛求疵,当然,更谈论赫连瑶华对待陆宝珠的关怀备至。 “谁教她是丞相孙女,娇一些在所难免,吃食方面她嘴挑,肉太软太硬不成,茶太烫太冷也不行,菜肴盛盘不顺眼更是连动箸都不肯,听说呀,她晒不得日呢,说是怕晒黑晒丑。” “少爷待她真好,要管事尽量达成宝珠小姐所有要求,不管有理无理,只要宝珠小姐开口,少爷没有不应允。瞧,府里泰半人手都派去宝珠小姐暂居的璇玑园伺侯,足见少爷多重视这名娇客。” “毕竟是未来的妻子,加上她娘家权高势大,不呵宠着怎行?少爷日后娶了她,陆丞相自然对少爷这个孙女婿会多加提拔。” 字字句句,滑进白绮绣耳内,她静静用膳,她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全盯紧她,他们想看她的反应,想看她是否食不下咽,但她没有,她仍吃完一整碗饭,仍辛勤工作而没出过错,仍一如以往的处之淡然。 她像置身事外的路人,不介入任何纷纷扰扰。 只是,她的淡泊,终是无法如愿,一个逃得最远的人,因为一道命令,被擒回混乱之中。 那时,白绮绣正身处最北侧的小园圃间,忙着洒扫工作,银月气呼呼找到她,劈头就是数落:“你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害我找好久!” 白绮绣没停下手中动作,淡道:“我没有躲,副管事派我到这儿扫地。”最近,副管事找的差事都在府内偏僻处,好似是刻意支使她远离府邸。 “别扫了,宝珠小姐要见你。”银月露出一抹诡异笑容,连喘吁吁的气息都还没待它平稳,便叉腰指示她。 “见我?”白绮绣一怔。 “对,立刻,现在。”银月扬高下颚,用鼻孔看人。她被派到陆宝珠身旁随侍,相当懂得察言观色的她,颇受陆宝珠喜爱,而她也明白投其所好的道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说给陆宝珠听,并不时在陆宝珠耳边灌迷汤,偶尔一声“少夫人”,教陆宝珠心花怒放。 当然,她顺口透露府里有只狐媚诱主的小贱人,加油添醋一番,而且完全在预料之中,心高气傲又稚龄毛躁的陆宝珠拍桌大怒,命她将勾引赫连瑶华的贱婢带到她面前。 白绮绣不想去,去了,会遇见何种情况,连猜都不用猜,银月得意表情已然情楚告诉她。 她却不得不去。若现在拒绝银月,陆宝珠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怕是多命五六人来押她过去,届时小事变大,最最难堪的人仍是她。 银月颇惊讶,本以为她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逼迫白绮绣随她去见陆宝珠,怎知白绮绣放下竹帚,稍稍整整衣裙,便无言凝觑她,眼神在说:走吧,带路。 “你不知道宝珠小姐找你要做什么吗?”怎么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她以为会看见一个发抖害怕的软弱家伙。 白绮绣不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挑衅。 银月瞧不懂她的心思,只觉气恼,恼她的态度、恼她的无谓。 “宝珠小姐说,她不会与人共事一夫,所以少爷身旁的莺莺燕燕,全都别奢想有出头之日。你与少爷的蜚短流长已经传进宝珠小姐耳中,杀鸡儆猴当然由你下手。”银月摆明要吓她,只是说完与说前,白绮绣脸上神情完全没有变化,银月面子挂不住,哼地转身,带领白绮绣走往璇玑园。 璇玑园,位处府邸东厢后侧,以叠石假山区隔独立,清幽地隐,自成一方小小天地,园子周遭辟有轻舟水道,可驾扁舟环绕璇玑园赏景,园内植满百花,每当正逢花季,娇美花儿便争奇斗艳地绽放开来,好不美丽,用来招待娇滴滴贵客再合适不过。 璇玑园水池畔的鸳鸯亭,亭柱雕梁画栋,祥龙及飞凤彩绘其上,似要朝天际翔舞而去,六角飞檐镶嵌青碧玉瓦,与池水争相辉映着澄透色泽,亭里偌大水玉圆桌布满数盘精致可口的酿梅、糕饼,玉般人儿陆宝珠坐在亭内,优雅品食,数名婢女分列于亭外两旁,个个严谨认真,看来阵仗颇为吓人。 “宝珠小姐,人带来了。”银月退开,并将白绮绣推到亭前。 陆宝珠放下玉荑拈握的银叉,吃了一半的小甜品由贴身小婢撤下去,她慢慢扬眸,用着相当不屑的速度,降贵纡尊地把眼光瞟落白绮绣身上。 “长得不过如此,我还以为多美呢。”少女银铃的甜嗓,太习惯于命令人而显得高傲冰冷。陆宝珠蛾眉一蹙,稚气未脱的芙蓉脸蛋闪过不悦:“跪下!” 她甫斥喝完,随即站出两名婢女,硬压着白绮绣屈膝跪下,白绮绣并不想多尝苦头,顺从做了,然而陆宝珠下达的下一道命令,白绮绣觉得超过,却来不及闪躲—— “先赏她几个耳掴子!” 一名女婢迅速挥送巴掌,热辣辣打偏白绮绣软嫩的脸庞,并且反手再来一记,鲜红色掌印立即浮现在白皙肤上,白绮绣脑门嗡嗡作响,双颊疼痛。 “我听说你耍狐媚勾引赫连大哥的事,这只是给你小小教训。”陆宝珠端茶轻啜,小小年纪,丞相府里妻妻妾妾恶斗那套早学得炉火纯青,自个儿娘亲怎样对付小妾宠婢,她便如法炮制,姿态俨然以当家主母自诩。 “你有什么心机、手段,全向别人使去,我陆宝珠决计不可能与你这种身分低贱的女人共事一夫,谁知道你们这种下人身上有没有病?!脏死了!你要是妄想有朝一日,赫连大哥迎你为妾,那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赫连大哥只会拥有我一个妻子,其余来路不明的女人,一个也甭想与我平起平坐!” 白绮绣好不容易稳住晕眩感,便听陆宝珠冷哼续道:“我更不可能容忍由你们这种女人肚子生出的杂种,与我的孩子们互称兄弟。” 白绮绣不回嘴,任由陆宝珠骂。陆宝珠莫须有的指责,让她想笑,她从不曾想成为赫连瑶华的妾,她与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爱侣,两人之间的身分如此冲突,她不会爱上他,也不能爱上他。 而赫连瑶华又岂会真心对待一名小小婢女?他可是早已订下了婚约,数年后便要迎娶过门,一个金枝玉叶的丞相孙女…… 她对于此刻跪在这儿,挨了几个巴掌,就为一个她永远无法觊觎的男人,感到荒谬想笑—— “所以你最好识趣些,自个儿滚出赫连府,否则等我嫁进来,头一个就先处置你!”陆宝珠看见白绮绣的笑容,好浅,好淡,那朵笑花仍是清晰地绽放于她轻扬的唇畔,陆宝珠视其为挑衅,一把怒火烧旺,纤手拍桌,愤然起身,一个箭步便冲出小亭,结结实实打散教人生气的清妍笑靥。 啪!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轻蔑?无视?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仗恃现在深受宠爱而骄傲至厮!银月!取我的马鞭来,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狠狠抽她几鞭,她才知道害怕,哼! “是!”银月转身要去取,撞见赫连瑶华面容森然而来,她不敢再走,嗫嚅跪下请安,心虚低头:“少爷……” “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宝珠如此愤怒?”他睨觑跪着的白绮绣一眼,淡淡调开眼:“我府上婢女惹得宝珠不快?” “赫连大哥。”陆宝珠气焰稍减,恢复了一个十三岁少女该有的天真无那,笑容也回来了,眉目神情柔美许多,仍是向他告状:“赫连大哥,你瞧这无礼贱婢,仗势你对她的一时宠爱,竟敢与我顶撞,如此桀骜难驯,我赏她几巴掌,算是替你教她规矩。” “宠爱?”赫连瑶华为这两字而挑眉哂笑,仿佛它是多不可思议的字眼。“我何时宠爱她了?” “可我听说你与她——” “不过是疏解欲望罢了,男人嘛。我允诺你,一旦你进门,我绝不会收房纳妾,但你年纪尚轻,这两年内,总不可能要我完全过着和尚生活,严禁女色吧?”赫连瑶华笑得教陆宝珠脸红,一方面也因为他赤裸裸的明示,闺女儿听来哪能轻松自在? “你别太多心,吃些莫名飞醋,与区区小婢一般见识,还劳你动手教训她,岂不是打疼自个儿的手?以后再有这类事,教训婢女就派周遭的人代劳,你看,掌心都红了。”赫连瑶华轻轻执起她的手,果然软嫩掌心红咚咚一片,他为她呼息,吁暖着她的手,陆宝珠脸红一笑,连连点头。 “看来,我会有一个醋坛子小妻子。”赫连瑶华取笑她。 陆宝珠又喜又羞,方才的怒火早已半点不存。赫连瑶华牵她的手,两人回到小亭内,赫连瑶华扶她坐下,背对众人,仿佛眼中只剩陆宝珠一人,口气不疾不徐:“德松,将人带下去,她对宝珠的不敬,赏她几鞭,并严禁她再出现于宝珠面前,省得宝珠看了不悦,胆敢违令,我绝不宽贷。” 德松抱拳揖身,搀起跪地的白绮绣,半拉半拖带出璇玑园。 白绮绣不曾何时像此刻一样,感到通体冰冷,若不是德松托稳她的臂膀,她根本站不直身。 绮绣,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旁,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寂寞。 骗子! 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 谎言! 赫连瑶华就在方才,狠绝地戳破他自己编织的谎,他从头到尾只当她是泄欲的女人,用以填补他娶妻之前的几年空虚,她太傻!太笨!竟还为了他而心软,迟迟不愿下手伤他,就因为她误以为他待她独一无二,屡次纵容她的无礼…… 不堪的事实,血淋淋被扯开,虽不见伤,却痛到极致。 好痛!好痛!背上曾受的刀伤,也不及它一半的疼痛—— 白绮绣冷静的面具已经残缺不全,她的淡泊、她的无谓,全都是用来欺骗人的,骗府中所有的人,也骗她自己…… “你怎会跑进璇玑园去?不是交代过你,别与宝珠小姐碰上吗?”德松一直到将她拉离璇玑园相当相当远的抄手游廊,才放开她,她几乎是瘫坐在廊栏上,靠廊柱来支撑自己。 “幸好只是几个巴掌,脸有些红肿。”德松蹲下身,与她平视,她目光空洞,虽看着他,却看不见他。 德松叹息:“你回房去休息吧,暂时别出来,工作不要做了,这几日就待在房里吧。” “鞭子呢?”她终于开口,带有嘲弄嗤笑,鼻眼却逐渐发红,嗓音没有冰冷,只剩强压下哽咽的颤抖:“我得罪未来少夫人该受的鞭打呢?” “没有鞭打。你听不出少爷的意思吗?他是要我带你离开那里。” “我有长耳朵,我听得一清二楚,他命令你鞭打我,你想违逆他的话吗?你不怕受我连累?”白绮绣木然说道。 德松在她身边廊栏坐下:“少爷若真要鞭打你,讨宝珠小姐欢心,当众人面前处罚你不是更具成效?何必浪费功夫命我将你带离璇玑园,更严禁你出现在宝珠小姐眼前,避免再发生今日情况?你不该误解少爷的用心。” 下令禁止她进入陆宝珠视线范围,也是一种扞卫。乍闻之下,是给白绮绣的严苛禁令,实则是给白绮绣光明正大避开陆宝珠的特赦令,日后无论谁再来唤她前去,她都可以拿这道命令来拒绝。 用心? 白绮绣茫然望着德松,仿佛这两字听来有多陌生。 “若宝珠小姐察觉少爷对你的重视,你今天不会只挨几个耳掴子便罢,所以少爷不得不冷淡待你。绮绣姑娘是聪明人,你仔细去想,便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嘴拙之人,不懂如何表达,但我看见的,就是如此。”寡言的德松,今日说得太多太多了。“好了,快把自己藏妥吧,别再让少爷放下工作去解救你。我认为少爷他,并不是很喜欢应付宝珠小姐。” 言尽于此,德松没多做停留,赶回赫连瑶华身边,保护主子安全才是他的正务。白绮绣呆坐廊下,良久良久…… 她非常仔细去想,想德松的语意,想赫连瑶华的淡漠,想他连瞧都不愿多瞧她一眼的无情,想他命令她不许出现在陆宝珠面前的用意—— 这是一种保护吗? 他在保护她? 若这般想,难道不会沦为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吗? 也许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德松或她所想的这样?也许,赫连瑶华为了陆宝珠,确确实实要疏远她,他命令德松赏她鞭子,亦是千真万确,是德松一时心软,放过了她…… 她不想自作多情。 她不想…… 白绮绣将脸孔深深埋入双掌之间,思绪纷乱杂沓,扰得她难以平静…… 夜,逐渐降临,月儿掩在云后方,遮住澄黄色泽。 “情况如何?” 赫连瑶华身处仅燃单烛一枝的书斋,烛火被透窗而入的夜风吹拂得摇曳,倒映书墙上的颀长身影,亦随之晃动,乍见之下,仿佛问着话的他,心境毫不止静。 “脸上有几个巴掌印,不算深,女孩子的力道不及男人,应该无碍。”德松清楚主子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她将少爷的鞭打命令当真,所以神情颇为落寞,甚至有些绝望。”赫连瑶华随手翻弄桌上书籍,没有静心阅读的欲望。“今夜,你把她带离府去,先住客栈,明早,送她出城,去西京别院安顿。” 把白绮绣留在这里太危险。 他无法确保时时都能适时抢救她,今日他只要再晚些到,她免不了会尝到一顿皮肉痛。 最好的办法便是送她往安全之处,不与陆宝珠起冲突——所谓冲突,纯属单方面。陆宝珠挟带官吏儿孙的傲性,欺凌无依婢女,而她,只逆来顺受,不是性情怯弱,他清楚,他的绮绣不是软弱绵糖,她不想惹是生非,以为咬牙熬过了别人的为难便能息事宁人,但她似乎不懂,世上有些人,会在你退让一步时,得寸进尺再逼向前,非得要你退无可退,至死方休。 她荏弱跪地,脸颊印有清楚掌痕的模样,历历在目,他那时险些失控震怒,吼着叫陆宝珠滚出去——他的自制力告诉他,陆宝珠的家世,不值得他因白绮绣而开罪她身后庞大的官场利益,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他压抑下来,在冷静用尽之前,背过身不去看白绮绣,只要再一眼,他与陆丞相交恶便会成为事实。 “这样不是摆明告诉宝珠小姐,绮绣姑娘的独特?”才会急于送白绮绣出府,远离危险人物陆宝珠。 “那又怎样?”赫连瑶华岂会没考量过德松指出的重点。之前遣走白绮绣,并命副管家派给她离正厅最远的工作,逼自己不去见她,不让陆宝珠察觉她的存在,为的就是要将她保护于战局之外,怎知她仍是被陆宝珠差人找去?!他心急抛下手边正事,赶至璇玑园,生怕迟了一步,便会永远失去她—— 这种恐惧,一次就够了! 他要把她藏起来,藏在谁都不能擅动的地方。 “属下立刻去请绮绣姑娘收拾行李。” “行李不用,需要什么,到时再买新的。”别浪费时间在打包衣物上头,尽早离开,他也尽早安心。 “是。”德松第一次见到主子如此焦躁难安,甚至有些不顾后果的任性妄为,于是,他亦不敢稍有延迟,离开书斋,跑了婢女通铺一趟。 印象中的赫连瑶华总是神色悠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因为工于心计,他深谙情绪不外露的道理,他像只笑面虎,吃人之前,仍是挂着满脸无害微笑,鲜少像此刻,轻易地,让人看穿他的不安。 德松更惊讶的是,赫连瑶华竟会扞卫白绮绣,一个之于他毫无助益的女人,让他费神关注,这种情况从不曾发生过。若说赫连瑶华贪色,白绮绣勉强称得上是清秀佳人,但距离“倾城美人”还差好大一截,无法以美貌迷得男人神魂颠倒,更遑论白绮绣完全没有狐媚诱人的本领,她不讨好赫连瑶华,不承欢求宠,她淡然得像置身事外,也淡然得像一抹白云,不为赫连瑶华赏赐的东西而眉开眼笑,无论送至她手中的珠宝多珍稀,衣裳多高价,她的眼神不会因而变得灿亮高兴,反倒总是赫连瑶华在宠溺她,讨她欢心。 德松不认为白绮绣听见少爷的出府安排,会开开心心接受。 果不其然,见他深夜到来而微露惊讶神情的白绮绣,听完德松简述来意,脸上浮现的,不是欣喜,不是连连应允,而是抗拒。 “我不是他豢养的女人,为何要躲藏起来?”她撇开的脸庞,仍存淡红掌印。 “少爷担心宝珠小姐为难你。” “我可以向宝珠小姐解释,我绝对没有野心,不曾妄想为妾,我不会更不敢同她争些什么。” “女人的妒心,绝非三言两语能化解,你以为你的保证,宝珠小姐会信几分?”德松试图说服她。 她短暂静默,他以为她同意,便道:“东西不用收拾,人先平安离开,之后前往西京别院,再逐项采买。” “我不走。”白绮绣表情柔美,但坚决。 “绮绣姑娘——” “我不离开,我不走。”她又重申一遍。 她不能离开,留在这儿,才找得出时机刺杀赫连瑶华,这才是她的目的,若被送走,等于失去了机会……她不要走。白绮绣心中告诉自己,渴望留下的理由,只单纯为了这一个,而选择忽略心底深处浮上的另一道声音,甚至反抗它、驳斥它,与它互呛—— 我并不是因为私心才赖着不走!不是!不是! 我没有为了赫连瑶华而留下!不对!你说的不对! 我没有贪求他的体温、他的拥抱、他的眼光而舍不得走!不是这样的! 我是还没达成娘亲的交代,娘亲她说,从赫连瑶华开始,那些害死爹的贪官,一个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绮绣姑娘,不要辜负少爷的苦心,他不希望你有一丝一毫危险,等宝珠小姐离开,你立刻就能再回来——” “他能将我藏多久?他不是娶定了宝珠小姐吗?!头两年能藏,宝珠小姐成为少夫人之后呢?我又被置于何地?!永远留在西京别院,盼着一个有妇之夫的偶尔宠幸?!”这番话,来得迅速、来得任性,连她都很惊讶自己竟然用着充满妒意的口吻,反问德松。 德松似乎被问倒,少爷想如何安顿她,不在他这下人能置喙职权内,他只能奉命行事,少爷怎生交代,他便怎生办,少爷并未提及两年之后,迎宝珠小姐入门,白绮绣该做怎样处置…… 依他来看,宝珠小姐入府绝对会成定局,丞相女婿这身分,少爷算计多年,如今唾手可得,不可能放弃。然而,少爷对白绮绣的独占心,似乎不会因为娶妻而稍减。 真是难题呀…… “哼,贱婢竟胆敢奢想被金屋藏娇?!” 冷冷轻哼为首,伴随杂沓脚步护送而来的人海阵仗,陆宝珠嫌恶地踏进卑贱下人的通铺小园,她长发披着,没有贵重金饰点缀,连外裳都是胡乱披起一件了事,足见其匆匆赶来,她正巧听见德松劝小贱人不要辜负赫连瑶华的苦心那句话—— 幸好银月偷偷跑来向她禀报,否则小贱人就给逃掉了! 赫连瑶华明明告诉她,他对小贱人没有任何宠爱,若没宠没爱,怎会连夜派德松护送她离开,更打算暂时安顿在西京别院?! 现在谎言不攻自破了吧!这小贱人在赫连瑶华心目中,竟是如此重要!重要到非得藏起来保护好?! “宝珠小姐?!”德松惊讶,没忘记抱拳行礼,以及用身躯挡在白绮绣面前。 “你滚一边去!陆宝珠边喝令边动手,使劲推开德松,德松不敢还手,怕误伤贵客,另一方面他亦不能退开,身后的白绮绣只要直接面对陆宝珠,绝对又会吃下闷亏。 德松人高马大,挡住陆宝珠的视线,她一上火,以细马鞭甩他一耳光,箭步绕过他,揪着白绮绣,把她从德松身后硬拖出来,纤手高高举起,眼看就要重重落下—— 德松顾不得尊卑,擒住陆宝珠的手腕,阻止了她。 “宝珠小姐,请手下留情。” “我何必对个贱人留情?!我现在就活活抽死她,看她还能藏哪里去!”陆宝珠使尽力气,也无法将握鞭的手从德松五指间解救出来,任性跋扈尖嚷:“你马上放开我,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抽!” “我家少爷命令我,毫发无伤送绮绣姑娘出府,他的命令是我唯一需要遵从,请宝珠小姐见谅。”翻成陆宝珠能懂的语言就是:我只听赫连瑶华的话,至于你,抱歉了。 “你敢顶嘴?!”陆宝珠连试数回,仍是受他钳制,她越生气了,朝左右呆伫的下人吼:“你们愣着做什么?!给我好好教训那个贱婢!” 陆宝珠带来的人,全是些婢女丫环,一个一个上,自然不敌德松,但当她们以人海战术围攻而来,德松很难出手,特别是他手里还拎着一只不断攻击他的小母狮…… 情况完全失控,德松被耙出好几记爪子痕,有两三条见了血,他看见几名壮硕婢女朝白绮绣扑过去,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尖叫,更不知道是谁打中了谁巴掌,声声响亮,他心急要去护她,陆宝珠换到左手的马鞭又朝他脸上挥舞而下—— 直到某样东西掉落地上,敲击出清脆之音,才终止了这场混乱。 匡?匡?匡?…… 它太清亮,教人无法忽视。 而它,银光迸现,反照出灯笼投射的红火,流泄在其间的寒芒,异常锋利。 它,是白绮绣藏在身上那柄用来刺杀赫连瑶华的薄刃。 第七章 一柄薄若棉纸的小小匕首,引发的风暴可大可小。 若视它为女子防身用的护刃,只求自保,并无其他用处,自然便是小事。 但若硬要扣下罪名,婢女身上藏刀,居心叵测,定是要寻找时机伤人,那么,这柄薄刃,足以诛人九族。 陆宝珠当然不会让它轻轻被粉饰掉。 “说!你是不是心怀不轨,准备刺杀赫连大哥?!你潜进府里,目的便是如此,你最好老实坦诚,谁派你来做这种事?!”身在官家,见多了排场,陆宝珠学起办案倒有三分皮毛,其中恫吓人的官威最有模有样,没有惊堂木,软嫩掌心也能拍出重重巨响。 “绮绣姑娘若有心刺杀少爷,她有太多次机会与少爷独处,却不见她动手,可见她绝对不是带有意图——”德松双颊惨兮兮,五爪加五爪再五爪,整张脸几乎快媲美老虎斑纹。 陆宝珠稚嫩芙颜上填满轻蔑:“既然不是要刺杀赫连大哥,那么,目标难不成是我吗?因为嫉妒我将成为赫连府的少夫人,于是,藏了柄匕首,要找时机对付我?只要没了我,你便有麻雀变凤凰的机会,坐上少夫人位置?!” 这罪名,扣得恁重,一旦成立,白绮绣定被处以极刑。 抢在德松开口之前,白绮绣终于轻启粉唇,坚定回道:“绮绣绝无此心。”她否认了伤害陆宝珠的指控,却对刺杀赫连瑶华一事只字不语。 “那么你藏柄匕首做什么?!我从没听说过,当个婢女得随身带刀。”陆宝珠不信她狡辩,而白绮绣亦没有回答,她冷冷一笑:“看来,不严刑拷打,你是不会招了。”人的贱性,不尝苦头,不懂折腰求饶。 “绮绣姑娘是少爷的人,要责罚也该由少爷来!”德松扞卫她。 陆宝珠瞪向德松:“平时没见你吭半声,今天话怎这么多?!”她娇蛮斥骂,纤手间,马鞭甩得咻咻作响,这鞭又短又细,使起来省劲,抽在身上的瞬间,虽不至于皮开肉绽,但凛冽的剧烈疼痛绝对免不了,她最爱用它教训顽劣奴仆,既能不闹出人命,又能让人哇哇叫痛。 陆宝珠骂声甫歇,小马鞭已经迅速抽向白绮绣右手臂。 “还不快说是谁指使你混进府里?!目的又是什么?!说!”一鞭接一鞭,如骤雨倾落,几乎全落在挺身护她的德松背上,幸好陆宝珠是个嫩娃儿,力劲不过如此,抽不疼皮厚肉硬的练家子。 “你滚开啦!”鞭鞭打不着小贱婢,陆宝珠气得直跳脚。 “德松,你别只顾着我,你会受伤的。”白绮绣不愿德松因她之故,白白受人鞭笞。 德松没吭声,眼神在说:挨她鞭子总比挨少爷鞭子好。若他让白绮绣受伤,少爷不会轻饶他。 “住手。” 赫连瑶华寒声制止。 马鞭在半空中乍然止住,瞬间鸦雀无声的死寂,只闻赫连瑶华步来的跫音。 深夜里,灯火黯淡,树荫的暗影笼罩在赫连瑶华周身,一抹狰狞嵌在深邃五官间,眯细黑眸内,一簇怒火燃烧。 “赫连大哥!”陆宝珠立刻迎上前,一如今早在璇玑园小亭里露出甜美笑靥,要向赫连瑶华告状白绮绣藏有薄刃一事,她相信就算不用加油添醋,赫连瑶华也会对于居心叵侧的白绮绣感到嫌恶与震怒。“你听我说.这个贱婢身上竟然挟带危险的薄匕首,她一定是想对你不利,赫连大哥,你不要被她柔弱的假皮相给骗了!快点命人将她押起来,再好好审问她!” “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处置我赫连瑶华的人?”他却不似白日与她共处时的和蔼可亲,那时纵容宠溺的温柔,像是一场虚假幻梦,而此时此刻面容冰冷,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陆宝珠被问怔了,应该说,她被吓傻了,打从住进赫连府邸开始,赫连瑶华不曾给她脸色看,别提是板起面孔,他连皱眉不悦都没有过,他让她以为他很宠她,对她言听计从、对她百依百顺,现在看来,她似乎弄错了…… 是她太高估自己的重量,抑或,太低估赫连瑶华对白绮绣的重视? “赫连大哥……我——”陆宝珠嗫嚅。明明赫连瑶华并未怒声斥喝,他只是淡然轻吐,语调平平,却令人不由自主害怕。 “立刻回璇玑园,收抬你的东西,带着所有陆府人马,滚出赫连府。”仍是那般平述的口吻,像在吩咐下人上杯热茶一样的漠然。 “你……你说什么?”陆宝珠听得一清二楚,但她不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那些。怎可能……赫连瑶华怎可能对丞相孙女的她,说出如此无礼之语?! 他用眼神告诉她,你方才听见的,便是我说的,我不会重复第二回。 而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的错愕,也让陆宝珠肯定那番话,不只仅仅她一人听见的错觉。 陆宝珠恼羞成怒,指向白绮绣,尖叫吼着:“为什么?!犯错的人是她!心怀不轨的人是她!拉拉扯扯间,从身上掉出一柄锋利匕首的人是她,为什么被赶出府的人是我?!”不合理!不公平!她不接受这种侮辱人的对待! 赫连瑶华恍若未闻,又是淡淡说道:“顺便转告陆丞相,这桩婚事,恕我高攀不上,请他另谋佳婿。” 这对陆宝珠无疑是第二道晴天霹雳。自她十岁起,爷爷便常常跟她说,她已有一名未婚夫婿,他便是她将来要嫁的男人。她见过他几回,虽然都远远躲于帘后,可他的模样、神态,早就深深烙印在小小少女芳心,今天他竟—— “赫连瑶华!你怎能说这种话?!你答应过要娶我!你以为说退婚就退婚吗?!教我们陆家面子往哪摆?!”陆宝珠忿忿揪紧他的袍袖,嫩花一样的小脸微微泛白,眼眶里蓄起难堪泪花:“你拿什么理由跟我爷爷说?!你凭哪一点做下这么不负责任的决定?!” 赫连瑶华不理会袍袖仍被她绞着,他继续向前迈步,娇小陆宝珠死不松手,只能被他拖着走。 他在白绮绣身旁停下,动手搀扶她,她眸里填满困惑,她看见震怒的男人,看见一个既愤怒,又眉目温柔的矛盾男人……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子被他擒拥在怀里,脸颊紧贴于他胸前,他的心跳,强而有力,她听着,近乎失神听着,直到心跳声之中,缓慢加入了他说话的声音,同样沉稳,却挟带些许冰冷,而那些话,是说给陆宝珠听。 “就凭你无礼鞭打赫连府的少夫人。我认为,我已经相当给陆丞相面子。”当中“少夫人”三字,他轻软说道,目光落向表情傻怔的白绮绣,便不肯再挪开。 “少夫人?!”分不清在场是谁先发出了惊呼,惊呼之后的死寂,显得更加诡谲,一片静默之中,白绮绣细若蚊蚋的疑问,变得清晰无比。 “你胡说什么……”白绮绣难以置信望着他,可环在腰际的臂膀不松反紧,赫连瑶华微笑,因她的憨傻可爱而眸光放暖。 最原先,只是出自一股愤怒,他存心要惩罚陆宝珠的任性妄为,尤其是见她蛮横无情,不停舞动马鞭,将人当畜牲打一一这种情景,他并非不曾见过,更甚至于,他也曾是命令别人挥动长鞭鞭笞罪犯之人,严刑拷打、凌迟烧烙,他可以面不改色看完别人受刑。但就在方才,他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少得多可怜,仅只看到白绮绣右手臂挨了一鞭,他的冷静尽数溃散,直接叫陆宝珠滚出去! 退婚的话一出,他非但没有半丝后悔,亦不对“丞相孙婿”这身分感到惋惜,他比自己想像中更不在乎这步飞黄腾达的棋子。 当初信誓旦旦认定自己不会为了白绮绣而与陆宝珠撕破脸的笃定,此刻想来,倒很想耻笑自己那时“不会”两字,说得太满。 而“少夫人”三字,真的就是冲动了。 他的婚姻,他早已决定拿它来当手段,他不会风花雪月地存有愚蠢幻梦,想娶个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妻。爱情不如权势来得甜美迷人,他是需要一个妻,一个带来利益的妻,美貌如何、贤慧与否、脾气好坏,他全都无所谓。 白绮绣,一个婢女,一个无权无势、非富非贵的小小婢女,要与家世显赫的陆宝珠相较,等于是小野花比大牡丹,偏偏这朵白色小野花,清雅芬芳,不要人细心呵护,给它灌溉过度营养的肥水,反而会扼杀它,它只要有雨露滋养,便能开得灿烂。它很小,花瓣如飞雪,那又如何?它仍是伸展着它的美,仅属于它自己,不跟谁拼个高下。 眼高于顶的赫连瑶华,这辈子不应该有机会发现开在脚边的小白花,他的眼,只看得到园子里最美最艳的硕大牡丹,本该如此,怎料到,一次的低首,他瞧见了它,嗅了它的香,撷取了它的美,之后,它让他魂牵梦萦,眷着素洁的白,恋着馥淡的香,再也忘不掉它。 若她成为他的妻……真是个教人心情愉悦的想法,他一点都不排斥。他真惊讶,他甚至为此念头而露出了微笑。 “赫连夫人。”他轻笑呢喃。这四字,多适合她,他的小白花。 白绮绣的眼神,像在控诉他疯了! 他笑容加深,长指滑过她薄嫩粉颊,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他不是轻喃,而是扬声宣告,对她,对陆宝珠,对府里所有所有的人,说道:“绮绣,嫁我为妻,当我的赫连夫人吧。” 小婢女出头天? 雀儿变凤凰? 少爷您傻了? 还是高烧没退? 该用哪一句来形容目前混乱的情况呢? 白绮绣头好痛,手里那杯茶早已变凉,她却没有好心情趁热去品赏它的醇香,她望向眼前那个笑容可掬的男人——他在前不久的刚才,众目睽睽下,向她求亲。 他说,要她嫁他为妻。 是妻,而非妾。 陆宝珠那时哇的一声,号陶大哭,不及他那句话出口时的震天价响。 她本能轻叹,与赫连瑶华目光交会。 “绮绣,你还没说‘好’。”基本上,他也不给她说“不要”的机会。 这个男人,始终没有追问那柄薄刃的出现,是他忘了,抑或他当它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白绮绣被他牵着柔荑,领往书斋时,以为薄刃之事,免不了一顿逼问,她一路忐忑,用混沌的思绪想着该如何自圆其说,怎知,进了书斋,他哄她坐,为她斟茶,取药徐抹她浅浅鞭痕,搭配上一脸期待她点头如捣蒜的水漾温柔,在在都教白绮绣无言以对。 她不喜欢他对她这么好。 他应该维持在璇玑园的狠决无情,说着“我何时宠爱她了?”;说着“不过是疏解欲望罢了”;说着“赏她几鞭,并严禁她再出现于宝珠面前,省得宝珠看了不悦,胆敢违令,我绝不宽贷”这样她才能光明正大恨他,把他当成世上最恶劣卑鄙之人,把他当成玩弄人心的无耻之徒—— 虽然面对那样的他,她的心,仿佛被撕裂般疼痛,再三告诫自己不许为之落泪,泪水仍是不听使唤夺眶而出,那时她便坐在抄手游廊的矮栏上,垂首低泣,像极了幽怨弃妇,因为失去眷爱而痛哭。 眷爱? 爱? “绮绣?”他久候不到她的回答,轻声催促。 她缓缓一吁:“奴婢以为少爷是在说笑……以为少爷是想利用奴婢来解除与宝珠小姐的婚约……是不是有另一门更好的亲事在等少爷点头呢?”这是她唯一能猜测到的合理理由,比丞相孙女还要尊贵的身分,难不成是皇亲国戚? 赫连瑶华正色端坐,将她转面朝向他,她被迫与他四目相交。 “我不是在说笑,没有利用你,更没有另一门亲事等我——也不能说没有,只是那门亲事,等着要点头的人,是你。” 她先是沉默,后又迷惑:“为什么?”她问他。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是陆宝珠? 为什么不是其他官家娇娇女? “我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赫连瑶华模仿她憨憨的可爱神情,故意偏着脑袋,自问自答:“一个丞相孙女不要,竟然想要个婢女,而且完全没考虑敷敷衍衍给她一个妾的身分就好,到底为什么呢?绮绣,你知道答案吗?”摆明就是明知故问,要引她亲口说出来。 一瞬间,答案险些脱口而出。 爱。 无视身分、财富、利益,那些金玉浮华都不列入考虑,也不乐见她委曲求全,当个无名侍妾,他要她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以“赫连夫人”之名。 除了爱,还有什么其他原由呢? 她好开心,胸口暖烘烘又激烈震荡着,同时,强烈的悲哀亦随之涌来,几乎淹没她,被爱的幸福,就像是水面上的泡沫,七彩绚烂,却脆弱无比。 为何是他?为何是他,逼杀她一家五口的共犯?命运的作弄总是如此荒谬无情吗?让他爱上她,她却不能爱他。 “我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婢。”她干涩地说。 “我不在乎……真可笑,我竟然也有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自嘲。老是势利摆第一的他,难以置信自己的转变。 “为我得罪陆丞相,不值得,我不是那么值得你抛开所有的女人。”别娶她,她包藏祸心,她是带着恶意来的,她要杀他呀! 别爱她,别待她好,别让她觉得自己拥有幸福,别使她动摇,别害她畏缩,别把情况搅得更混乱…… 白绮绣咽咽唾,润润哑涩的喉,才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家世、我的来历、我的亲人、我遭遇过的事,我的一切一切,你完全不明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赫连瑶华握了握她冰冷柔荑,拽覆在自己掌心之间。“绮绣,关于你的一切,我会慢慢认识、了解,我有一辈子时间,弄懂我妻子喜爱的食物、喜爱的口味,她喜欢哪款颜色的衣裳?喜欢丝料?棉料?她爱读书吗?喜欢哪一类的?她最害怕什么?蜚蠊?毛虫?蜈蚣?蜘蛛?她是不是很爱唠叨?她会不会河东狮吼?她会不会根本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又凶,又恶霸,又爱欺负人……” 语尾,消失在他倾身向前,深深纠缠的四唇间。 他低诉爱语,以无声的方式,哺喂着蜜一般的甜甜呢喃。 她没有任何挣扎,任由他嵌抱于怀,任由他吻得深入,她非但没有反抗,更在他哄诱之下,颤颤回应了他。 第八章 那是白绮绣不愿意回想的过去。 它已是漫长的六年前,对她,却只是像昨天甫发生的事。 嫁予赫连瑶华几近一年,离世五年,直至苏醒过来的现在,虚白了多少日子,她的记忆,仍然停留于“赫连夫人”那一段。 白绮绣倦懒坐在靠窗小椅上,腕上自残划开的伤口完全不存在,只剩赫连瑶华大惊小怪取来各式药膏,非得替她涂上的一抹淡绿,仍盘踞苍白肤上。 从没想过,世上竟有金丝蛊这种东西,如此不可思议,如此的……教人求死不能。 神奇的澄金色小虫,花费数年,才在她体内孵化,死人的体温本不该能孕育出金丝虫,但无法否认的,它确实藏于她血肉之间,理由为何?谁都不能给个答案,她可以感觉到它正努力缝补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在尚未痊愈的腑脏间,吐着丝线…… “别救我,拜托,别救我……”她傻气地低首,想与它对谈,希望它能听见她的哀求:“不要再逼我去过那种矛盾日子,我不要,我会疯掉……” 它听不懂,在她心口微微蠕动着。 白绮绣颓然叹息,又无能为力。 赫连瑶华求她活下来的念头,竟然坚定至此…… 赫连瑶华……他看起来和她印象中的模样不太相似,他变得削瘦,脸色奇差,淡淡铁青、淡淡惨白、淡淡透着病态,以往的意气风发呢?以往的俊美轻佻呢? 她的死,带给他如此重大打击吗? 还无法行走的她,一整个早上便是坐在窗边不动,四肢的酸软刺痛日渐舒缓,不像前几日完全使不上力,走路用膳或其他所有事都必须假他人之手——那个“他人”除赫连瑶华外,不做第二人想。 他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喂饭喂药,抱她去晒晒暖阳,甚至是沐裕更衣拭发……无论她板起多无动于衷的冷硬脸孔,也吓退不了他,他依旧用着她记忆中宠溺人的神情,耐心哄她逗她。 成为他妻子的数月之间,她确实相当惊讶,赫连瑶华不似一般权势在握的官吏,三天一妻五天一妾争相进门,更没有因为得到她,便失了最初的兴致,他真的待她很好……或许“好”字仍不足以形容她所受到的专宠。 物质上的供应姑且不论,他用心、他关怀、他在意、他体贴、他从不管自己回府时有多累多倦,都会先回房,看看她、抱抱她,或是撒娇似地磨蹭磨蹭她的脸颊,与她话家常;他不将脾气带进房,无论前一刻在门外如何冷颜训斤下人,来到她面前,永远挂着轻笑,不会迁怒无辜的她。 但她仍是觉得痛苦,在他身边,她好难受,几乎快要室息,他的温柔,像在指控她的居心不良;他的痴心,变成一条布满荆棘的鞭,抽打她的意志…… 他越是疼她、爱她,她却越不快乐,郁郁寡欢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倍受爱情滋润的女人,她逐渐枯萎调零。 她明明就逃掉了,从这样的窘境里永远逃开,她不用再面对赫连瑶华,结果,命运仍是不放过她,非得要她再经历一遍折磨。 “少夫人,外头起风了,您待在窗边冷,要不要扶您回床上躺躺?” 一名眼熟丫环,堆满甜美笑靥,手端补汤进房。 怎不是赫连瑶华呢个白绮绣颇为愕然。 “你……”白绮绣盯着丫环瞧。 “少夫人,我是宛蓉呀。” “宛蓉?”难怪有股好熟悉的感觉。当年年方十五的小女孩长大了、漂亮了,稚气的丰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鲜花初绽的娇俏,变化好大。眉目间染着淡淡愁绪的白绮绣也不由得惊喜浅笑:“宛蓉,你变好多,变得美丽秀致呢。”仿佛昨日才见宛蓉豆蔻年华地在眼前,今日突然小丫头变成大美人,好没有真实感,如梦一般。 她记得宛蓉比她小两岁,现在看上去,年纪轻的人反而像是她。 她的生命,停了五年,滞留在十八岁那年,宛蓉却充实过着每一天,并未歇下脚步。 “宛蓉原本还好担心少夫人不记得我。”宛蓉在她椅畔停下,补汤先搁置一旁小几上,再动手虚掩窗扇。她蹲低身,方便与白绮绣平视,笑着解释自己出现于此的原因:“玲儿太年轻,手脚不够伶俐,少爷不放心,便吩咐我,日后贴身伺候少夫人。” 白绮绣点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少夫人安心,这不代表少爷把您完全交给我,只有他忙不过来时,宛蓉才有资格喂少夫人喝药呢。”宛蓉好似洞悉白绮绣眸里一闪而逝的落寞猜疑——以为赫连瑶华被她连日来的冷漠激怒,不愿再来受她的气,便安排丫环来取代他——连忙补上这句话。 白绮绣只是抿抿唇,没应声,不做任何反应,藉以掩盖被看穿的窘态。 “少夫人能复活重生,宛蓉好开心,真的。”宛蓉不知她与赫连瑶华之间的冲突氛围,先前传出少夫人割腕自杀定也是谣传,瞧少夫人双腕上哪有伤势,不知是哪个混蛋扯出如此离谱的谎。宛蓉真心诚意道,笑得双眸隐隐含泪。 “宛蓉……”白绮绣动容着。 宛蓉拭去眼角泪水,露出笑:“但最开心的人,非少爷莫属,他盼了好久好久呢。看着之前少爷的辛苦,好替他烦恼,府里人都说少爷疯掉了,我也曾这般以为……”她端起药碗,舀汤,仔细吹凉,再递至白绮绣唇畔。平时换成赫连瑶华哄她喝药,她不会顺遂他的心意,立即会撇开螓首,消极地与他对抗,现在喂药的人是宛蓉,她自然不可能为难她,便乖乖张嘴,将药饮下。 宛蓉又说:“您死去那一天开始,少爷近乎癫狂,先是抱紧您的尸……身躯,不允任何人靠过去,他滴水不进,就只是喊着您的名,像是要唤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担心他会撑不住,试图用蛮力压制少爷,逼他放开您,更希望少爷能放过他自己……结果两人挨了少爷好多个巴掌,德松还险些被少爷咬下一块膀子肉,总算是劈晕他。可惜这并非长久之计,少爷隔日醒来,情况依旧——不,是变本加厉,不知他是给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时梦见了神仙给的开悟,他突然找来几十位名医,喝令他们调制保存尸身的药方……” 白绮绣不想听见这些。 她宁可无知,不去听闻赫连瑶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怕自己若听了,便会心软。 但她来不及阻止宛蓉说下去,加上舀满汤药的调羹正巧喂进她嘴里,截断她开口时机。 “少爷他呀不管众人说什么,他听不进劝,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还抱持希望,认定您会醒来。所以屋里摆设,他不给人动,照常命人为您裁制新衣、嵌制珠花、梳盘发髻,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一定都要双人份,即使您无法进食,也绝对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着时一样。少爷那模样,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开时节,他会抱起您,去园圃,去凉亭,去樱花树下,去望月池畔,赏着繁花,远远便能听见他对您说话的轻声细语;夏季满池荷花绽放,他会吩咐人驾着小舟,与您穿梭荷花莲叶间……这五年来,少爷做出好多骇人的事,只要哪里传来有长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辞辛劳往哪儿去找,寻回的药丹——” “宛蓉,别说了,别说了……”白绮绣几乎要捂住双耳,发出哀求。她不要听…… “也是。那些说了没有意义,现在少夫人苏醒过来,少爷所做的都有了收获,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怀了吧。”宛蓉以为白绮绣是不舍听见赫连瑶华为她而尝尽的苦痛折磨,便识趣噤口,点到为止。 喂完药,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摇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过宛蓉也没有闲着,取来玉蓖,为她梳头绾发。 白绮绣目光远眺窗外,意识漫游飘离,宛蓉方才的话,教她内心翻腾,她可以想像,赫连瑶华发狂的模样、赫连瑶华失控的模样、赫连瑶华伤心的模样、赫连瑶华抱紧失去气息的她,嘶吼着她姓名的痛苦模样,她甚至仿佛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听见他茫然无助地求她别死、听见他明明是孤独一人,却仍搂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诉说情话的自欺欺人…… 她并没有心思去注意到赫连瑶华进了房,接手宛蓉的梳发工作,手脚轻柔地将她及腰青丝一绺一绺梳顺,他没出声扰她,不想破坏此时的静美安详,自从她醒来,待他的态度冰冷无比,应该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分,她也毋需再隐藏恨意,她不再对他笑,不再给予他往昔的温柔。 “宛蓉,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去一个地方?”她以为宛蓉仍在身后:“青龙街十巷最末,有户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五年了,她娘亲及兄弟……变得如何?平安吗? “他们在青龙街的小市集里,搭起小小粥摊,卖起三五样粥品,生意不差,还算过得小康。”开口的是赫连瑶华。 白绮绣倏然回头,秀眉一蹙,抿着唇,又撇头不理他。 这些日子,她待他的态度便是如此,赫连瑶华兴许已是习惯了,毫不以为意。 “自从你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你娘亲似乎颇受打击,她自责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让她失去女儿,她无法再承受亲人离世之痛,宁愿舍弃仇恨,也只希望保全仅存的白家两子。现在卖粥生活虽平淡,至少你兄长愿意振作帮忙,即便双腿不良于行,双手已逐日恢复气力,舀粥熬粥不成问题。”由她口中得知“白书亭”这姓名时,他便展开探查,将关于白书亭家眷的下落查个清楚。他知道,她会非常渴望听见关于白家人的现况,果然,她默默听着,没作声,没有打断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们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静静,无怨无忮了吗? 娘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蕴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听见娘亲愤懑抓紧她的手臂,要她尽快杀掉赫连瑶华,清晰震耳,她无法将赫连瑶华的话信以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烟消云散? 五年里,变化太大,大得她无法适应。 “你若想见他们,我带你回去。”赫连瑶华拢顺她绸缎一般的细发,玉蓖搁回小几,他声软如絮,轻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会乐于见到你。”她逼自己无情回应。 “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他叹息,要与她好好谈开疙瘩。 “我爹并非你亲手所杀,你却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权重的‘官’们,悠哉品茗,谈笑风生,戏谑商讨着如何踢除挡路石,说着白书亭不懂礼数、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后快……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绮绣,白书亭并非我所杀,你恨我恨得没有道理’?”白绮绣本想冰冷回他,却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颤抖。 搁在膝上的双手没有足够力量能抡握起拳头,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风落叶,颤动着…… “你敢说,你不曾动口附和过他们一句?你敢说,你心里曾有抱持一丝丝与他们相反的善良念头?你敢说,你发自内心同情可怜过白书亭这名势微的无辜清官?你敢说,你夜里后悔过害他死于非命吗?!”她咬牙,泪水淌满双腮。 他不敢说。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没有任何一句是强扣上的诬诋。 他曾经,与一群企图杀尽白家人的“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轻佻地决定了她爹亲的生死。 挡路的石,一脚踢开便是,何必浪费时间去搬动它。 脱口的话,犹如覆水,再难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义,是夺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条,他没有补救机会,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着他……她不会原谅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连瑶华,竟也辞穷,辩无可辩。 “后悔救活我了吗?”她嘲讽一笑,泪水却让她的笑,变得苦涩。她曾留给他无知的幸福,是他的执着,撕破了幸福假象,才会挖掘出丑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这个秘密便能永远陪伴她,而他,就不会面临今日无言的窘境,不会知道,他的爱情,给得分毫不值。 “我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后悔?!”白绮绣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气力,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举双臂都带来扯紧的剧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方筋脉都疼,仍远远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该要后悔自己的冷血无情!要后悔自己的助纣为虐!要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绮绣!”他制止她,怕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钳进双臂里的白绮绣依旧在挣扎蠕动,她想逃离他远远的,身子却背叛她的意识,无法动弹,只能软瘫于他怀中,浑身所有力量仅能用于吐纳吸气,她喘吁吁哭喃:“你让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连瑶华,放过我,不要对我好……不要爱我……我不想杀你,不要给我机会……不要给我再一次的机会……” 末了几句,含糊不清,连她都快听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赫连瑶华因为将她按于肩窝,又低首深埋在她发间,轻而易举地,把字里行间的挣扎听得仔仔细细。 “只要你重回我身边,就算你想杀我,我也愿意。”这再一次的机会,是他千求万求才得来,他谢天,感激得无以复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为何而来,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么,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绮绣哭泣颤抖,更因恐惧而颤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杀他的记忆,会再重演吗? 会吗? 她好怕……她好怕那个自己。 那个明明成为他的妻,允诺与他相互扶持,牵手共度的白绮绣,竟亲手在他的参茶里,添入致命毒粉,再扬起虚假笑靥,将参茶端至他面前,吴侬软语地哄他饮下 她是心如蛇蝎的女人,连她自己都胆寒无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旧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无情,实际上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她。 蝼蚁尚懂感恩,禽鸟亦明结草衔环,她倍受他的宠爱与善待,非但没给他同等回应,反而铁石心肠伤害他…… 她不要当那样的白绮绣,她想逃,带着可怕的“白绮绣”从他身旁逃掉,逃到一个远得无法伤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饮下她端捧至唇间的茶杯,毫不防备,大口喝下,然后,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梦魇—— 白绮绣成为人人称羡的赫连夫人,已过数月,本以为赫连瑶华的宠溺仅像昙花一现,来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腻了,便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美人儿身上,加上她并不懂博取丈夫欢心,撒娇、情话呢喃、小鸟依人这类手段她一窍不通,她认为自己像一杯索然无昧的淡水,较她味香润喉的饮品比比皆是,他不会独钟于她。 她错了。 赫连瑶华不仅没腻,对她的倾慕眷宠更是与日俱增。 他很喜爱与她说话。 对,说话。 她不像他身旁虚与委蛇的佞人,忌惮赫连瑶华的官威及强硬后台势力,无不挑些动听悦耳的谄言来说,可白绮绣不同,她虽不伶牙俐齿,却有自己的坚持,遇上与她观念违反的讨论,不善辩的她,仍会努力争个“理”字,赫连瑶华享受她的“有话直说”,像上回她的“清官论”,说来头头是道,企图教训他这位早早认清官场险恶的识途老马,她让他见识到世上仍有她这般单纯天真的傻姑娘,以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没有模糊地带。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满心热忱,立下宏愿,想剔除掉所有罪恶,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因果报应,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报。 笨得好无知,笨得好可爱。 而他也很喜欢不与她说话的时候。 她文文静静地,为他研墨,眉眼间神色放松,眸子专注随着他的笔移动,那时的她,像个认真好学的孩子,当他另外蘸了一支笔,递给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余白纸上随心落笔,她会双眼晶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然后又抿嘴说“我会弄坏你的墨宝……”,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叠握她软软玉荑,率先在纸上挥毫几笔,她才会慢慢玩开,自个儿兴奋地东画一块西涂一些。 老实说……她的画功,惨不忍睹,他五岁时的画作,都比她美上好几成。不过瞧她画得好认真、好开心,他一点都不在意纸上成品会变成怎样,他享受的是过程中她银铃清脆般的笑声,及两人间共度的甜蜜时光。 白绮绣有时会为他所做的事而动容,打从心中感受到他的体贴和浓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无法无视他的真心,正因为无法无视,他的疼爱,反而变成一块石,沉沉压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没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来复仇的,为她爹亲,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讨个公道—— 只是,她告诉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动手。 到了明天,她又给自己另一个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这是逃避的借口。 她不只一次想过,若两人的相遇,不带仇恨,没有目的,就是单单纯纯地,或许是街头偶遇,或许是媒妁之言,或许又或许……那么,她便能发自内心对他展露笑颜;她便能对于他的感情有所回应;她便能满足于依偎在他身边,当个最温驯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命运终究残酷,她这只藏在壳里的龟,缩着头,就以为壳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丽,殊不知风云变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这日清晨,她陪赫连瑶华用完早膳,并送他出府,赫连瑶华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视房外亲热为畏途,他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马车之前,他将她捞近胸口,低首便是热辣辣吻住她微开小嘴,这种惊世骇俗的豪放大胆,无论来上几回,她永远都无法像他习惯,她羞赧欲走,他却不放,加深了对她的探索,鲜红云朵飘上她双腮,几乎快占满她巴掌大的脸蛋,教她脑门沸腾,理智、思绪全下锅煮糊了一样。 他真恶劣,诱惑着她、迷眩着她、勾引着她、教坏了她,这个吻,绝不是只有单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凿转为浅啄,薄唇恋恋不舍地磨蹭她被吻得红肿湿润的丰盈芳嫩,她目光迷蒙氤氲,模样茫然可爱。 “乖乖等我回来。”他轻拍她粉色面颊,将她唤醒。 “嗯……”她的脸要烧起来了就连早晨的凉沁微风,也吹拂不散浑身热意。 “快回府里去,外头风大。”赫连瑶华进了马车,俊颜在车厢小窗后叮咛,她仍坚持要目送他马车离开才进府。 马车缓慢走远,白绮绣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内,眼尾余光瞥见对街街角伫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亲? 白夫人立于不远处,白绮绣不知道她在哪儿等了多久、看见了多少……更不知道娘亲怎会守在赫连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头买些东西,你先进去吧。”白绮绣想支开她,去见娘亲。 “咦?少夫人要买什么,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会买错,你进去,先替我热一壶茶。”白绮绣这回不给宛蓉多嘴的机会,便一迳往娘亲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隐密的小巷走,母女俩保持约莫十来步距离,一前一后,白绮绣忐忑不安极了,不时回首瞧有没有人跟随而来。 早晨的街,静谧安详,只有两道鞋履声相随,终于,白夫人在僻巷一处矮墙旁停下脚步。 “娘……” 白绮绣怯怯喊。娘亲应该是来责备她,她成为赫连瑶华妻子一事,并没有知会娘亲,这桩婚事,没有洋洋喜气,也不会有善终,她总有一天会亲手结束掉它,可她不敢让娘亲知道,即便它短暂,她都想珍惜它破灭之前的每一时、每一刻。 “绮绣。”白夫人脸上不见愠怒,甚至对她露齿微笑,脸上刀伤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显,她温柔挽起白绮绣的手,母女俩并肩坐在矮墙旁突起的石阶上。“你嫁给赫连瑶华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先跟娘讨论?娘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见赫连瑶华迎娶府上婢女,但没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气不像质问,倒是陈述罢了,而她也没给白绮绣解释或说明的机会,又开口,这回是夸奖了:“做得好,你已经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诉娘,他待你好吗?信任你吗?” 白绮绣坚定点头,没有半丝迟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满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东西到她手心,白绮绣低头看去,是个小小纸包。“那么,现在就是你动手的好时机!” 白绮绣豁然明了那纸包里竟是毒. “娘——”白绮绣险些要甩开那仿佛会烫人的玩意儿,若不是她娘亲握得这般牢,她真的会。连白绮绣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发出哀求声音的人,竟会是她,她在替赫连瑶华求情,求取一条生路。“娘,您听我说,赫连瑶华他他并非如外传万恶不赦,他虽不是善人,也不会恶意去欺凌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转头望向她,慢慢敛去笑容,慢慢地,问她:“你被他……感动了?” “我……” “所以刚刚在赫连府邸门口演的鹣蝶情深,不是作戏骗他?而是真的想与他当一对恩爱夫妻?”白夫人语调无比冰冷,方才的慈爱软笑消失无踪。“……你爱上他了?” “不!我……”“没有”两字,如鱼刺梗住喉间,无法吐出,尖锐地教她咽喉一紧。 我没有吗?她自问。 我没有。她否定了。 我没有……她在心里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没有……又一遍。 她的反驳却迟迟没能化为言语,从嘴里坚定说出来。 “我是叫你来报仇,结果你心思全放在谈情说爱上?你忘记你爹是如何惨死吗?你竟还替仇家说话?!枉费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虽没动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掴白绮绣一巴掌更教她恐惧。 “娘,我——” “好呀,你去做你的官夫人,享你的荣华富贵,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白家没你这种不肖子孙!”白夫人气得掉头便要走,白绮绣匆匆跪下,紧紧揪住她的衣袖。 “娘……您别生绮绣的气!绮绣没有爱上赫连瑶华!我有打算要刺杀他,我在找机会……我没忘自己为何进赫连府里,没忘自己为何留在他身边,我跟他不是恩爱的夫妻……我没有爱他……您相信我……求您相信我……”白绮绣不断否决,眼泪却比她脱口说出的字字句句来得更急更快,晶莹水珠纷纷滚落。 明明只是说出短短几句话,为何胸口那么疼痛?好似体内某部分被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 “……”白夫人不说话,仍然背对她。 “娘……请相信绮绣……绮绣恨他……好恨他……” 恨他左右她的情绪,恨他掌控她起伏翻腾的挣扎,恨他为何要是赫连瑶华…… 白夫人跟着蹲低身,展臂抱住白绮绣,慈爱轻拍她的背,与她一块儿掉眼泪:“绮绣……娘错怪你了,是娘太心急,别哭……你的委屈娘知道,娘全都知道,要你待在那种男人身旁,与他假装卿卿我我,你受苦了……” 白绮绣只能颤抖哭泣,娘亲的拥抱该是教人心安无比,此刻却令她冷得发起哆嗦,浑身寒冷不已,特别当娘亲用着轻如绵絮的和蔼软嗓,在她耳畔柔柔说着那句话时—— 第九章 “只要将那包药,倒进他的茶水里,你所有委屈和辛苦,就能全部放下,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绮绣。” 乳白色细砂,仿若沙尘,缓缓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坠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无踪。 茗杯里,小小的湖面世界,无鱼无虾,只有养生补气的香甜参片,而隐没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里,直至再也瞧不见它。 白绮绣捏紧倒尽药粉后的纸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着参茶不放,好似它里头藏了一只骇人妖魔,随时会张牙舞爪地飞窜出来 她做了…… 她将娘亲给她的药,倒进赫连瑶华要喝的茶水里…… 赫连瑶华喝下之后,便会……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宛蓉喜孜孜进到厨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该由下人来做,不过大伙皆习惯了少爷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胶似漆,所以当少夫人央求亲自为少爷饱杯参茶时,当然没人会想抢走小妻子为爱夫展现似水柔情的机会,便让白绮绣进了厨房,为夫君亲手煮茶。 白绮绣心一惊,身子僵硬,喃喃自语:“他回来了……这么快?” “您不是要让少爷尝到滋味最棒的参茶吗?现在送去正好,茶水热呼呼,暖暖少爷的心,教少爷对您更爱不释手!”不能怪宛蓉没大没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纪,心思全覆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情坏,对男女情事充满幻想。 白绮绣笑不出来,这杯茶,何止暖热,它还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爷一进府就先问起您呢。”好羡慕哦,主子夫妻感情这么深浓。 宛蓉半推半请将白绮绣带出厨房,连着那杯参茶,直奔主子房里,再贼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绮绣快快把“贤妻爱心”送进去,慰劳近日来明显晚归的辛苦少爷。 房前数尺外的明月小苑,守着德松及两名护卫,他们不被允许更靠近主房,所有送进房里的膳食茶水,都必须先经由他们检验,安全无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参茶,如果由宛蓉端着,护卫就会拦下来,此时出现在白绮绣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连瑶华早已吩咐过,任何白绮绣准备的东西,都不需要试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许谁质疑她。 那时,他的命令,确实感动了她,谁会喜爱时时被人怀疑的对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赖,他不会拿生命开玩笑。 可是,白绮绣多希望现在就被拦住,让德松查出参茶里的不对劲,然后,打翻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护卫抱拳行礼——也仅仅只有抱拳行礼而已。 她与参茶,轻易地,进了房。 赫连瑶华已经脱去厚实烦琐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适保暖的白色棉衣,束发银冠卸下,长发微微凌乱披覆宽肩,一脸疲倦,见她到来,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弯弯,神情却添有十成温柔。 “绮绣,去哪儿了?”再看到她手里参茶,他了然沉笑:“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颔首,他抱她一并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无数忧。你真蕙质兰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么。”他轻蹭她的鬓发,笑叹。 近日,失了面子的陆丞相终于展开反击动作,他先是向国舅爷告状,数落他的不是,他毁婚在先,又没亲自上门向陆丞相赔罪在后,国舅爷亦认为赫连瑶华该给陆丞相一个交代,结果国舅爷所谓的“交代”却是命令赫连瑶华休掉白绮绣,再奉上珍稀宝物十来车,重新请求陆丞相应允两府亲事,给陆丞相做足气派颜面。 这样的“交代”,赫连瑶华连听都不屑听,更逞论硬逼他做。 送礼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陆丞相胸怀宽大,愿意收礼息怒,擅长做人的赫连瑶华自然不会吝惜给足金银珠宝,来安慰陆丞相痛失孙婿的创伤,但太超过的无理取闹,他赫连瑶华只会回以冷哼两声。 毫无意外,他的反应,连国舅爷都看不过去,总之,目前是腹背受敌,陆丞相摆明没得到满意处理就会联众排挤他,国舅爷见他一回骂他一回,听久了,真烦。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白绮绣说。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顿担心,万一再来个“委屈让夫”的戏码,他还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烦扰带回只属于他与她共度晨昏的房,这里是他最安详宁静的避风港,在这里、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松懈,他可以发自内心地笑、毫无防备地睡。 而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抚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进他胸坎间的小小拥抱,都好。 “好香。”他嗅着参茶,参的清甜味,随热烟窜升。一方面纯属私心,她端来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尝进嘴里也觉得甜——这种爱屋及乌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认为是一种盲目行径,他不相信怎可能因为喜爱一个人,便连她吐出来的气息都感觉到香? 现在,他可不敢将话说太满。 白绮绣捧杯的手微微发抖,茗杯的温热,传递不到她的掌心,亦温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双掌托捧她的手,稳住茗杯,缓缓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饮下了参茶,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她惊恐看着。 看着他以口抵杯,就着她的手,喝下参茶,喝下毒—— 白绮绣蓦然动手,立即挥掉那杯未尽的茶,行为出自于本能反应。 茗杯摔地,瞬间破碎四散,参茶茶渍溅得到处皆是。 赫连瑶华剑眉挑扬,不解觑她。 白绮绣被自己动作吓着,她怎会打掉那杯参茶? “绮绣?” 他长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压低的螓首,惊见她滑过泪水的泣颜。 “怎么了?哭什么?”他揩住她的泪珠,涌泉般温热晶莹却如断线珍珠,越拭越多。“谁同你胡说八道了什么事惹你心烦?嗯?”是陆丞相恼怒之事传入她耳里,使她忧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泪,只能踞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参茶的独特香气从他口中过渡予她,他虽惊讶,倒也乐于接受,随她吸吮着唇瓣,并探入软嫩小舌到他嘴间,他不轻易放过到嘴的美味,缠着她、哄着她,牙关轻启,欢迎她的光临。 参的昧道,变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给稀释掉,而另一种突兀腥味越来越浓,弥漫在两人唇间。 是血,由赫连瑶华呕出的鲜血,数量多到自两人嘴角淌落,并染着两人四唇腥腻透红。那火一般刺眼的颜色,震慑了她,逼出她的惊声尖叫—— “瑶华——” 赫连瑶华毒发卧床已经两天,幸好只饮一口,要是一整杯参茶都喝下,大罗神仙亦难从鬼差手中抢回他的性命。 这两天,白绮绣几乎流尽了眼泪,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来大量清水,强灌再催吐、强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着,疼得连胃部都随之翻腾难受。 那时,冲进房内的众人之中,有人发现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参茶,凑到德松耳边低语几句,德松颔首,那人取银针,试探杯上残留的茶汤,针身瞬间变成墨黑,德松面露难以置信,却不得不先动手逮捕白绮绣。 “住手——不是那杯茶——谁都不许碰她……绮绣,到我这里来……”赫连瑶华的脸色白得像纸,意识似乎早已混沌,双眼紧合不开,仍惦记着她,字字费力咬牙,甚至摊开青筋满布的大掌,要白绮绣将手递进来,让他牵住,不允任何人带走她。 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绮绣在床榻旁,握住赫连瑶华因剧痛而抽颤的手掌,他握得恁紧,他无暇拿捏力道,毒所引发的痛楚,绵延不绝涌上,她像是他此时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无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护她,若不牵牢些,万一他晕厥过去,她就会被人押走。 人都变成这副模样,竟还担心着她的安危。 白绮绣羞愧自厌,无法原谅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将他害成这样?!她怎能狠下心肠对他动手?!对一个如此呵护她、爱怜着她的痴情男人…… 白绮绣再也咬不住嘴间呜咽,嘤咛哭了起来。 下毒之人,还有脸哭,简直是无耻至极——在场不只一个人如此不满想着,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结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长抢救,喂赫连瑶华含下几颗解毒丸子,吩咐众人好好看顾,才退出房去。 赫连瑶华白似雪的脸庞仍可见其饱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泪花迷蒙,心疼如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劲已轻,应该说,他连“握”的力量都耗尽,五指依旧交扣在她指节之间,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贴在泪湿脸颊边。 第一次,她无法汲取到他炙烫的体温。这只大手,总是暖呼呼的、总是轻佻顽皮的、总是温柔小心……现在却软绵无力,冷得像冰。 她不该伤他……该喝下那杯参茶的人,是她……她挣扎在娘亲与他之间,她觉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从这道难题中解脱,可是她不知道,伤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亲说的,将药倒进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没有,她没有得到半丝快意,痛苦亦毫无减少,不单单仅是伤人性命后的自责后悔,还有其他的混乱情绪充塞于胸,胀得又闷又难受—— 那是什么? 在她见他受苦时,心慌、心乱、心如刀割? 在她见他吐血倒下时,以为永远失去他时,心寒、心痛、心胆俱碎? 是什么? 白绮绣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视它。 老天,她爱他…… 她爱上他了…… 她骗了娘亲,更骗了她自己。 不爱他,是个天大谎言,她不敢坦诚面对的谎言,她以为嘴上否认,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谁都控制不来,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爱上赫连瑶华,却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编织的情网中…… 白绮绣为此迟来的惊觉痛哭失声。 没人敢将她独留于赫连瑶华身边,怕她再度对他不利,两派持着相左意见的人马,在房前小厅争执。 “应该先将她押进暗牢,再行处置!怎能让她继续留在少爷身边?!万一她仍想伤害少爷怎么办?!”这方,坚持逮捕她。 “少爷交代过,谁都不能动她,你们谁敢违抗少爷交代?少爷醒来发现她被关于暗牢,若大怒,谁负责?!”那方,对少爷言听计从。 “只是押进牢里,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爷醒来再放她出来不就得了?!” “少爷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吗?他绝不留无视命令的下人待在府里,更别说少爷此时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摆明就不容任何人带走她。” 双方仍在吵着,小厅一时之间闹烘烘。 “都别争了。让她留着,这是少爷的命令。”德松出声。 当夜,德松守在另一边床侧,算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曾待她和颜悦色的德松,也难掩不谅解的责备肃穆,不过他没有开口质问她为何这么做,那并非他的职权。 只有在听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声后,淡淡说了一句:“既然都动手想杀他,又何必矫情为他掉泪。” 他不是提问,她也没有回答,各自存着紊乱思绪,在漫漫长夜里,守着一个对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黑夜终于过去,晨曦破云而出,洒了园内池塘一片金亮灿灿。 远方鸡啼鸟叫,声声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动的开始。 赫连瑶华醒过来了,带着满脸倦意及苍白,细微暗哑的呻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轻轻动动手指,白绮绣担忧的憔悴脸孔立即倾近他。 “绮绣……”他沙哑喊她,她感觉他努力收紧五指,要确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闭上眼:“我梦见悬崖……我抓不住你,你从我手中滑出去,底下万丈深渊……幸好……只是梦。” 她喉头一梗,好不容易才缓下的泪,又颗颗滴落,掉在他与她交叠的双手上。日所思,夜所梦,连在梦中,都还担心着她会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处置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唤大夫过来?”她颤声问。 “水。” 白绮绣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递过来。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显在说,他不信任她,才不让她碰水,不给她动手脚的机会。 此时的白绮绣无暇去感到难堪,她扶起赫连瑶华,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间,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应该是腹内仍觉不适,吁口气,摇头不喝了。 “……我去请大夫来。”她知道德松不会擅离职守,当然更不可能留她与赫连瑶华单独在房,可她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便决定由她跑一趟。 赫连瑶华完全没放手,他懒懒张开眸,凝望她,嗓依旧沉哑:“叫德松去,你留着。躺这边。”另一只空闲的手,试图拍拍大床左侧空位,但力气微弱,要她爬上来。 “可是……”白绮绣正要开口,却听见德松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她呐呐回头,德松早不见人影。 “绮绣。”赫连瑶华轻捏她的手,催促。白绮绣只能顺从他的意思,撩着裙摆,横过他躺卧的高颀身躯,爬进床铺内侧,跪坐在那儿,他又说:“躺下。” 她迟疑,此时不该是温馨的依偎。 他应该要责备她,应该要仇视她,甚至应该要处置她……不是这样虚弱噙笑,哄着她躺进被窝。 他为什么不质问她? 赫连瑶华欲坐起身,她连忙制止他的妄动,按着双肩,要他躺好,他耍赖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轻点在左侧床铺的修长食指。 白绮绣无奈躺下,赫连瑶华像块磁石,马上黏过来,弃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软膀子上,气息仍稍嫌微弱,说起话来像呵气。 “你被吓坏了吧?绮绣。喝下你端来的茶,却中毒呕血,害你受人误会。别担心,我替你洗刷冤屈,还你清白。” 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对她的信任,无瑕透明,不掺杂半点污染,使她更加自惭形秽。她无法诓骗他,虽然真相丑陋不堪,该要去面对时,依旧必须接受它。 她深吸口气,迎向他黑翦温柔的眼眸:“那并非误会,我确——” 德松领着大夫回来了,从奔跑的脚步声听来,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难脱对她的防备之心,不给她足够的时间再度伤害主子。 白绮绣的话被打断,一时之间既觉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恼。若德松再迟些回来,她就能鼓起勇气,一口气全数说完,这样断断续续,反而会磨损了那股冲劲。 “少爷,您醒了,身子还觉得不舒服吗?请让老夫诊诊……”满头花白的陈大夫要探赫连瑶华的腕脉。 “陈老,你来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来一趟,不过要你诊视的对象不是我,是她。”赫连瑶华制止陈大夫,反倒牵起白绮绣的柔荑,递至陈大夫面前。 白绮绣此刻的愕然,与陈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样。 “她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觉得倦,我认为她可能有喜了。”赫连瑶华猜测道,实际上心中却有八成笃定。他正准备利用昨夜与白绮绣讨论这件大事,现在不过是顺延了几个时辰。 “不可能——”白绮绣惊呼,水眸惊恐瞪大,要不是赫连瑶华仍枕在她手臂,她定会震骇地弹跳起来。 不会的……老天不会开这般恶劣又残忍的玩笑……不会的…… 她下意识摇头抵抗这种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让陈大夫碰触她,懦弱想拒绝被宣判的时候。 不要在她已经决定面对真相揭开时所要承受的种种报复、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时,才来告诉她,她的身体里,孕育着另一条小小生命。 这会让事态变得更难以收拾…… “……我没有食欲不振,我本来就吃得少,我也没有感觉身体有任何改变,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诊脉……”她试图反驳,声音太微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她确实近来吃得少,对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读,是心境影响食欲,她烦恼着报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间,怎可能还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连日来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时时处于紧绷,那耗费她太多体力。 “绮绣,让大夫看看何妨?”赫连瑶华安抚她。“我可是非常期恃有个孩子到来,倘如你有孕,我会欣喜若狂;要是没有,你这副模样,瞧起来比我更需要喝几帖药补补。陈大夫。”他口气温柔,又不容质疑,并唤陈大夫别愣着不动。 “不……”她露出无助神情,赫连瑶华以为她的惶恐来自于初为人母的慌乱,他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哄骗。 “我虽然也担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会相当吃力,不过我仍渴望拥有一个你与我共同的宝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经在勾勒孩子的模样,已经想着该如何溺爱他——” 他才说完,陈大夫已经把完她的脉象,并连忙揖身贺道:“恭贺少爷,少夫人确实有喜了!”陈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绮绣只觉天崩地裂,陈大夫的话,巨大得像雷,轰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骤变,接二连三而来,不给她喘息时间,仿佛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亲抚着爹亲尸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伤的伤残的残、想到那天黑衣人围杀的濒死惊恐、想到头一回遇见赫连瑶华、想到他的孟浪拥抱、想到他为了她,不惜得罪陆丞相、想到他的半诱半逼婚、想到他婚后的宠、想到自己放纵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应他的吻及拥抱、想起娘亲塞药给她时的坚决、想起他饮下参茶前的信赖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间呕血、想起他犹如山倒,崩塌于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识之前,仍一心一意护卫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无情无义、想起她对他的伤害…… 她的脑袋容纳不下,胀得好生疼痛,像有无数无数的针,狠扎她每一处知觉。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轻轻抚摸平坦如昔的腹间,无法置信,就在这里头,有个孩子正在成长,已经三个月余。双手覆于上头,百般爱怜,温柔贴熨着,白绮绣脸上揉合了慈蔼及矛盾的为难。 “孩子,你为何挑这时候来?在娘亲打算告诉你爹一个……残酷的事实。”她螓首低垂,嗓儿幽幽浅浅,混着叹息:“娘亲不知道你爹会如何处置娘,无论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这儿,那你怎么办呢?与娘一块儿离开,可外婆那儿能接纳你吗?能接纳一个承袭仇人血脉的孩子吗?或者,你爹要你,允许娘生下你之后,才将娘驱离出府……没娘的孩子会不会受人欺负?万一你爹太气娘亲,把对娘的怨怼转移到你身上,连他也不护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该如何是好?”她问着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无法回答她。这道题,连大人都无解,孩子又岂能告诉她? 难、难、难。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于死地的来意,不愿意与娘有过多牵扯,不愿意他的骨肉是由娘亲腹中所出,执意扼杀掉你……这话,残忍得令她不敢对孩子问出口。 决定孩子命运的难题,若丢给赫连瑶华,他会如何抉择? 她完全预期不出来,因为赫连瑶华他迄今对她的扞卫,连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论先前被陆宝珠发现她身上带匕一事,他只字未提,一句迁回探问都没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坚持与她无关,先是说他树敌众多,谁知是在哪时哪刻吃下了毒茶毒饭,回府后毒性发作得太恰巧,她不过是成为替罪羔羊,在府里人取出变色银针及参茶残液,证明含毒,赫连瑶华也能有另一套说词—— “人参是谁采买的?是她吗?泉水是谁取的?是她吗?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够的机会在茶水中动手脚,凭哪一点指控她?”摆明便是完全偏袒。欲脱其罪,何患无词? 赫连瑶华近乎盲目地保护她,不容谁说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问心无愧,能获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别人三言两语而摇摆不定,更没改变过待她的态度……然而,她并非问心无愧之人,他的信赖,沉重得教她驮负不来,快要压垮她。 她无言抬头,眼前一片飘渺湖色,因雨势加剧而白得更彻底,数百尺外的楼阁,已然无法瞧见,噼啪作响的雨声,落于檐上、落于湖上、落于叶上,扰乱着宁静,以至于使她忽略了身后踏入虹檐的脚步声。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隐瞒下去,别让少爷知道实情,那么你现在的庸人自扰全是无病呻吟。” 是德松。 虽惊讶他为何没跟随在赫连瑶华身旁护卫他的安全,她也只选择默然回头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丝淡淡湿濡的痕迹,他冒雨而来,自有他的用意,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确实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骗赫连瑶华?”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该说的话吗?她以为他是来处理掉她这个危害他主子的蛇蝎女人。 “它是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说。 “它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她说。 “它可以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应少爷,爱他如同他爱你一般,你们会是一对教人欣羡的鸳鸯爱侣。”之前她所做所为,自然没有追究的意义。 他说得太轻松容易,完全是旁观者清的风凉。 “跟着少爷,绝对比你受雇的前个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过着使计暗杀人的阴沉日子,不如舍弃以往,重头来过,当个单纯的赫连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对你而言,岂不更快乐些?”德松又说。 他以为她是受人聘雇的杀手,潜入赫连府里企图杀掉赫连瑶华,便劝她放弃前雇主的命令,转投赫连瑶华。 “……”白绮绣静静的,维持抚触腹间的动作。 如果,她是一个杀手,她会接受德松的劝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纳入赫连瑶华羽翼下,成为他真正的妻,全心爱着他、伴着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说的美好远景,是虚幻的花,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她无祛伸手去碰触,因为她的双手,被名为亲情的绳索所缚,牢牢地,一圈一圈缠绕、一圈一圈收紧…… “自从少爷被贬谪荒城,又遇过无数回暗算,周遭朋友下一瞬间都能亮刀杀他,他对人连一丝丝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说出关于赫连瑶华的过往。 白绮绣的惊讶,全镶在微微瞠大的眸里。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杀没死,在鸟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两头便有刺客上门,府里奴仆十个有七个是来杀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贪不忮不畏权罢了。 那番话,不是他戏谑的谎言吗? “少爷得罪了当时的太尉,在官场陋习推波助澜下,几乎是无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倾靠在太尉威势那方,落井下石。他看尽了冷嘲热讽的嘴脸,更明白人情冷暖,几回死里逃生、几次险中脱逃,再高远的抱负都会被消磨殆尽,他当初为官的信念,全盘溃散,原来‘官’不过是集污秽肮脏贪婪自私于一身,他说,他想亲眼见识它能腐败到何种地步;他说,立志成为好官,落得如此下场,那么当贪官会是怎生情况?这世间的公理,难道真是善恶不分?”德松娓娓道来那段太久远的往事。 赫连瑶华没有骗她,他那时说的,是实话 他遇过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经历。 “那时,是国舅爷出手,将少爷从窘境中带离。国舅爷是他的恩人,这也是少爷为何愿意成为国舅爷暗地里肃清异己的帮手——他心里明白,是他有利用价值,国舅爷才不惜与太尉惹上嫌隙。”德松并不单纯想对她阐述一个老故事,他想说的话,在一声吁叹之后低吐而出:“少爷不让人靠近最真实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对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诉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场骗局,他的信任、他的宠爱,不过是自做多情的笑话?你要他再尝一次信念瓦解的剧变?” 白绮绣微微一震。 每个人都对她有所期望。 她娘亲要她替家人报仇。 德松要她隐瞒,要她温驯地成为赫连瑶华的爱妻。 赫连瑶华要她在他身边,要她爱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弃所有的杂错、暂且不顾忌周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实现成真—— 她……想怎么做? 第十章 她的期望,清楚得毋需费神多加思考,便已经有了答案。她想默默藏起它,不对任何人说起,将它当成一辈子的秘密,锁入心底深处,只容自己细细咀嚼。 只是,当晚,赫连瑶华回到房内,带回一屋子的宝宝衣物鞋帽、童玩、多数孕妇会喜爱的腌梅渍物,以及满脸纯真笑靥时,她的心几乎为之融化,温热的泪,在眼中漫开。 他取出红珠博浪鼓,咚咚咚地递到她面前,露出唇瓣的白牙亮晃晃,笑起来多么稚气无邪,鼓皮上彩绘几只简单彩蝶,色泽鲜艳漂亮。 “绮绣,你瞧,声音真好听。”咚咚咚他玩上瘾了。 “你怎么……买这么多?”宝宝衣裳有男有女,鞋帽各种颜色齐全,童玩更是琳琅满目,想得到,绝对没错放,想不到的,也不知他上哪儿去找来。 “不早些准备,万一漏买了怎么办?”他笑,手里博浪鼓仍在摇,只是这回,他塞到她掌心,让她先试玩。 “男孩女孩都还不知道,衣裳胡乱买,总有一边是浪费了。”生了男孩,女娃娃精美的粉色小儒自然不能穿;生了女孩,男娃娃帅气的湛蓝衣裳总是不适合。 “有什么关系,他爹又不是买不起。”尚未当上爹,已经开始有坏掉的迹象——纵容儿女爬上头顶的那一种。 娃娃衣鞋小小的,样式精巧,她握在手里,细细瞧着,舍不得放下。 想像孩子套上它们时的模样,她眼眶更热了些。 “这些衣裳真可爱……”她轻喃。 “我命人用同样布料,也替你做了一套,以后你和孩子就可以穿同款衣裳出门。”当然是女娃娃款式的,她穿起来才美。他不仅宠孩子,也没忘掉连孩子的娘一块儿宠下去。白绮绣缓缓放下轻软的小衣裳,停住博浪鼓的敲击声,她看着他,他笑得开心,看来是发自真心喜爱孩子。 “瑶华。”她极少这么喊他,那太亲匿,她不敢喊,怕喊多了,连自己的心都给喊软了。成亲以来,兴许只喊过三次……或是四次?一只手掌都能数出来。 “嗯?”赫连瑶华双眉飞扬,等她继续。 她并不是要坦白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目的,德松说得对,她可以永远欺瞒他,不让他承受事实的打击,而她,也决定这么做。唯一没能按照德松所劝的是,她无法留在他身边,无法忘怀爹亲之死,更无法粉饰太平地与他厮守终生,她会离开他,静静离开,产下孩子之后,将孩子送回他身边。 “……如果,现在给你一个心愿,你会期望哪样事儿能成真?” 赫连瑶华低低一笑,牵起她的手,包覆在大大掌心。“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有太多女人在生子过程中无法挺过,难产死去的产妇不算少数。 女人妊娠,是在赌命,生得过,麻油香,生不过,四块棺材板。他虽期待两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到来,他更希望她毫发无伤,他不想失去她。 “你呢?绮绣,给你一个心愿,你想要什么?”他拿同样问题问她。 白绮绣只是静默了半晌,眸子扬觑,将他身影烙在眼底。 她的祈愿,本该藏在心中的希冀,只容她自己分享的小小秘密,此刻,像是不愿由她私藏,要向他尽数坦诚,她的声音,背叛了她的理智。 “我希望,下辈子,与你再做夫妻。” 下辈子,不要有恩怨,不要有仇隙,再来找她,又或许,等她去找他,再让她遇见,再为她倾心,再使她倾倒,到那时,她可以放胆爱他,不用歉疚,没有虚假,更无顾忌,她会回以完完全全的痴情,向他撒娇,贪心央求他的怜爱眷宠,还以一生一世纯净无瑕的挚爱。 赫连瑶华没想到有机会从她口中听见如此迷人的承诺,性浅如水的她,允了他下一世的执手相牵,代表这一世爱不够,下一世也愿意给她。 这真是腻死人的情话,几乎像是把他浸入蜜糖大瓮里,沾染一身香甜。 “我要与你白头偕老,我要替你生很多很多个孩子,我要毫不保留爱着你,我要与你相伴,不离不弃……”白绮绣眼眶的泪,溃决而出。 是的,这就是她的心愿,她卑微的期盼。 这辈子,她做不到的事,让她下辈子达成…… “傻丫头,这辈子还没走完一半呢。”赫连瑶华为她拭泪,并将她抱进臂膀间,像在呵疼一个柔致娇弱的娃儿,充满耐心。“我们先把这辈子的份,慢慢地,牵手走下去,到你七老八十,我也变成风干橘皮的皱脸老人,到那时,你仍愿意再当我的妻,不嫌弃我这个老伴林林总总的缺点,依然觉得我值得你托付终身,我们再来约定下辈子。” 她啜泣着,想点头,却又不想骗他。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必须要更疼爱你,让你没有一丝怨言,才好拐你下一世再以身相许。”他顽皮地用唇瓣轻搔她的耳壳,笑着说,双掌交叠在她平坦腹间,里头,有着另一个教他荡漾柔情的宝贝。 “你已经对我够好了……”她覆叠在他手背,四手相贴。 “不够,绮绣,还不够。你都不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够多?你希望我为你做哪些事?你从不索讨,从不贪求,我无法知道你缺了什么,想要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想宠爱一个人,却总感觉自己做得太少。她不曾主动开口要珠宝首饰,华美衣裳亦不会令她展颜欢笑,他很茫然,不知该如何讨好她?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我现在所拥有的,已经好多好多……”白绮绣懂得知足,枕在他怀里,被幸福所包围,即便它只是短暂美梦,曾经拥有过的,足够她再三回味。“你真是不贪心。”他蹭蹭她的鬓发。“我就不一样,我缺个孩子喊我爹亲,缺个会追着孩子跑的娘,缺个会吃醋会板脸的严妻,缺个会主动亲我抱我的大胆爱妻——” 话还没说完,软嫩嫩的唇,抵近他的唇间,羞怯地、主动地,吻上他。 他嘴角含笑,唇间的甜蜜探索,他毫不客气品尝吞噬。 他熟睡的模样多像个孩子。 白绮绣忍不住伸手拨开他额间散乱的些许发丝,在他饱满额心落下雨丝般的浅浅轻吻。 他没醒,仍是深陷暖暖枕窝间,动也不动,想来是真的累瘫了。 她瞧了他好久,将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分寸都看仔细。 他好俊,不凛目时,神色柔软,不抿唇时,表情还有些稚气,只是长长浓睫覆掩下的那抹淡淡阴影,彰显他近来早出晚归的疲倦,以及那杯参茶对他身体残留的伤害。 她自责的目光在上头停伫许久,心中愧意如潮涌上,一波接一波,她不敢再看,怕自己被歉疚湮没,她放轻动作,挪身下床,没唤人伺候,自己梳洗打理仪容,套上衣裙,长发简约盘束,仅以一枝花簪固定,她不吵醒他,静静离开卧居,要到厨房去为他淘米煮一碗三鲜粥——昨夜,他讨着说想尝,撒娇耍赖的馋样,令她莞尔。 轻而缓地掩上房门,小苑外,德松早已守在那儿,她与他相互颔首。 “他还在睡,可以的话,今天让他晚些出府,别吵他。”她小声道。 德松点头。 “我去厨房煮碗粥。” 德松脸上表情平稳,但双眉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我不会下毒的。”她自嘲微笑。 在她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意后,她怎可能还下得了手? “你想通了?” 白绮绣笑而不答,迳自步出小苑,以厨房为目标。 她确实想通了,想通了在亲情与爱情之间,只能择其一时,她该要做下的决定。她不能不顾家人,同时,她又想保全他,不孝的罪名,她是扛定了,她也知道,娘亲不会谅解她,兄弟亦会责备她,说不定连死去的爹亲都在九泉之下气恼着她,可她不逃避,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所谓的“面对”,不是躲藏于赫连瑶华羽翼下,由他为她阻挡风风雨雨,她不会只管自己幸福美满,而忽略周遭亲人的感受,同样的,她无法漠视他做过的事,企图捂住眼睛与耳朵,粉饰掉他与其他恶官逼杀她一家人的可怕现实。 它就如同她背上狼籍狰狞的刀痕,一刀交叠着一刀,即使疼痛早已远离,却一辈子消失不掉。 她怎能与他恩爱一世? 不可能。 那是痴心妄想。 她已经不奢望感情圆满,至少,她会努力说服家人,别伤害他,她只能保护他,用着带走秘密,离开他的方式。 来到厨房,她舀米清洗,并将其浸泡些余时间,她利用等待的过程,生火烧水,并切洗配料,厨娘想插手帮忙,她笑着婉拒,这一碗粥,不假他人之手。 米粒泡开,微微膨胀,再倒入热水中,米白如雪,在沸水内飞扬,她掌控火势,不时搅拌,锅内稠密飘香,她试了咸淡,再撒入一些些清油,使粥更添亮泽,引人食欲。这是她为他熬的第一碗,也是最后一碗的粥,陪他吃完之后,她便会趁他出府时,跟着离开,让“白绮绣”——这个为杀他而来的女人,自他生命中捎失。 他一定会很生气……但只要过了半年或是几个月,他就会逐渐淡忘吧。 粥里缓缓加入新鲜草虾、鱼片及牡蛎,清甜的米粥香里增添了三鲜的独特风味。热粥盛碗,加上翠若碧玉的细细葱末,她正准备将它端挪到托盘上。 “少夫人……”副管事跑得急喘,匆匆来到。 “郑管事,怎么了?” “有贵客到。” “这么早?”她困惑放下手中汤舀。府里偶尔会有访客出入,她不曾被告知,她不识得赫连瑶华的任何一位友人,招待他们从来就不是她的责任,就算赫连瑶华尚未睡醒,也会由经验丰富的老管事代为按捺,副管事却特地来享告她,当中的诡谲,连她都察觉不对。 “他指名要见你。” 指名? 好个贵客呐。 “是谁?”她于腰际兜裙上拭干双手。 “……他在天香厅等你。”副管事没答,只是支吾说道,一会儿又觉不妥,总得让她做好准备,省得见了人还不知对方是谁,才凑到她耳边:“是国舅爷……” “国舅爷?” 完全处于意料之外的崇高贵客,教她着实吃惊。 副管事藏不住话,忍不住多嘴:“应该是来替陆丞相讨公道……” 替陆丞相讨公道? “那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 她问过赫连瑶华关于他退婚的后续,毕竟陆丞相哪可能硬吞下这等羞辱?她担心赫连瑶华会为此得罪陆丞相,赫连瑶华虽未明说,只给了她“放心吧,那是小事,我处理得来”的微笑答覆,再加上她没听到府里人谈论此事,便以为赫连瑶华确实压下了陆丞相的怒焰,平息掉解除婚约所会引起的风暴。 此时听见副管事提及她几乎忘却的事儿,她才隐隐明白是赫连瑶华刻意瞒住了她。 “一直都没过去,少爷不许任何人在你面前提。最近闹得才大,连国舅爷都出面了,这次少爷恐怕保不住你。”副管家担忧不已。要是国舅爷出手,少爷哪能悖逆?国舅爷可是少爷的救命恩人呀! “我知道了。”白绮绣稍稍整理衣饰发髻,再把热粥先搁在灶边保温,独自前去天香厅见国舅爷。 “……我要不要去叫少爷到天香厅?”副管事一方面烦恼白绮绣在国舅爷面前会吃亏,另一方面又担心国舅爷说得明白,他只要见白绮绣一人,万一他自作主张去找赫连瑶华,惹怒了国舅爷,他不就吃不完兜着走?国舅爷可是府里另一名主子呀……少爷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是拜国舅爷所赐,国舅爷在赫连府里来去自如,根本不需通报,门房一见国舅爷来,无不立刻敞开大门恭迎他入府,啧,国舅爷开罪不得—— 天香厅,单独建筑于一方牡丹花园内,每当春季,被斑斓花海包围,“魏紫”的绯艳,“姚黄”的灿金,“夜光白”的一身洁泽,“芙蓉点翠”的淡雅秀丽,花团锦簇,芬芳满溢,美得犹如置身花之仙境。 只可惜谷雨三月已过,此时并非花期,满园只剩绿叶碧梗,带来萧瑟的寂寥,以及与“天香”之名全然不符的突兀。 白绮绣才靠近天香厅,立刻有两个男人迎上前来,他们并非赫连府中之人,但态度仍算恭敬,开门请她入内。 厅里,窗明几净,摆设简单却相当雅致,国舅爷伫立窗边,碎金一般的日光,透过树梢洒落下来,染在他一身华裳上,与裳间缝缀的银饰相互争辉。 他比她想像中年轻太多,国舅爷的那个“爷”字,将他喊老了。 他看起来只比赫连瑶华虚长几岁罢了,模样温和友善,虽然她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国舅爷双手不沾腥,因为再丑陋之事,全由旁人为他去办,他自然能维持其雍容风雅。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亦在看她,眸子锐利无比,像只豹一样,虽然唇角有笑,眼睛却没有。 “我还以为,会看见一个狐媚艳丽的女人。”他开口,嗓音醇厚。“结果来了一个平平凡凡的良家妇女。”真出乎他的意料。满头奢华的首饰呢?金缕丝线缝制的高价美服呢?脖上手上该有的金银珠宝呢?这女人,朴素得像个误闯天香厅的小婢女,只缺手上端壶茶水什么的。 她福身,身后男人提醒她该要行跪礼,于是她盈盈曲膝,跪下。 国舅爷没唤她平身,摆明便是要为难她。他举步,走向太师椅,落坐,好整以暇啜着茶,不急于说明来意。 “请问国舅爷唤来绮绣,是为了……” “我叫赫连将你带去给我瞧瞧,他不肯,我只能自己不辞辛劳地跑这一趟。”国舅爷给她一抹微笑,又道:“我想看看你是用哪样手段,迷得赫连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他口气慵懒悠闲,仿佛与她闲话家常而已。 “请国舅爷不要为难瑶华……”她清楚他那番话语里隐含的尖锐,及对赫连瑶华的不满,她一心想替赫连瑶华求情。 “现在是他为难我。好端端的,跟陆老头扯破脸,陆老头最好面子,哪可能丢得起孙女被退亲的脸?他明明就深知利害关系,还是采用最糟糕的处置方式,我不记得我把他教成一个被爱冲昏头的蠢人。他倒好,娶了妻,生活惬意美满,以为陆老头会开开心心成全他,顺便送份大礼祝福你们夫妻俩百年好合?”他嗤声,轻蔑反问。 “我去劝他向陆丞——” 国舅爷举手,打断她说话。 “道歉也没有用,他已经将话说死,呛陆老头别想逼他休妻再娶。”他睨她一眼。赫连瑶华他怎会如此冲动,犯下官场大忌呢? 白绮绣心一慌,溢于言表的忧心忡忡,没逃过国舅爷双眼。 “赫连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帮手,我最喜欢他的听话和快狠准的办事手腕,只要是我下达的命令,他从没有第二句啰嗦,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开始反抗我,我的吩咐,他当成马耳东风,我叫他向陆老头低首,休弃你,迎娶陆老头孙女,他非但不照做,还顶撞我,害我被陆老头嘲弄管不住手下。”国舅爷额际隐约可见愤怒青筋跳动,口吻虽一如方才的优雅,却不难听出些许咬牙切齿,觑向她的眼眸凝了薄冰,凛冽森冷。 “我会离开他!”白绮绣慌张脱口:“我本来就打算离开他了!我走之后,您再劝他,他会听的——” “哦?你会离开他?放弃荣华放弃富贵放弃他?”国舅爷不可思议问。 “是。我原本就准备今天走,陪他吃完最后一顿早膳,我就走了……他并不是要和您作对,他只是想保护我,退婚一事也是,都是因为我,他才会……” “就算你走了,他仍是会翻城寻你,找不到你,绝不心死,他的固执,我想你是知道的。”国舅爷朝身旁伺候的下人使了眼色,饮尽茶水的杯,立刻被斟满,不同的是,斟茶的壶,并非桌上白玉色泽的球状圆壶,而是下人手上一罐约莫成人手掌长度的小长瓶。 国舅爷端起杯,欣赏杯里荡漾的晶莹玉液,却不喝,一迳旋转杯身。 “你知道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也找不到。”他边说,边笑了,眯细的眸,紧锁她身上不移走。“这种人乖乖的,不多嘴,不乱跑,不惹麻烦,就算躺在那边,看得到、摸得着,却遥远得像星辰,你猜,是什么人?” 死人。 他的目光,如是说道。 她的心里,了然清晰。 那杯……不是茶。 “我最近几天不断思考,赫连这个人,值不值得继续留在身边。一只不听话的狗,养来何用?何况,这只狗,獠牙爪子都锐利到足以反扑主人,我真怕哪天他会突然动口咬向我,忘掉当初是谁伸来援手,从鸟不生蛋的寒雪荒城里救他出来。你替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他笑得恁般虚心求教,听者却通体透寒。 他并不是在询问她,这是恫吓! “你说,这杯鸩毒,要不要赏给赫连喝呢?” 白绮绣不假思索,冲上前去,抢下国舅爷手中那杯毒水,并担心他会争抢回去一般地仰首饮尽,半滴不剩。 她比谁都清楚,国舅爷的鸩毒,从头到尾都是为她所准备,他只不过是拿赫连瑶华的性命威胁她,他虽未言明,也已表达得够明白,不是她死,便是轮到赫连瑶华,她不会让他伤害他,不会。 国舅爷被她此举所撼,她义无反顾的坚决,以及扞卫赫连瑶华的笃定,令他讶然。他见过太多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恩爱伉俪,情呀爱的,平时挂在嘴边,任谁都会说,在生死关头上,脆弱地考验人性…… “请国舅爷,不要为难瑶华。”她重申请求。 这女人,看来娇弱荏质,实则坚不可摧,他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后悔,明知饮下的是鸩毒,她亦无惶恐害怕,像是刚刚喝的,不过是杯清水。 “我似乎有点明白赫连坚持要你的理由了。”国舅爷喃喃道:“只可惜……” 他的喟叹,随着起身离去的脚步声,飘然走远。 白绮绣直至天香厅独留她一人,她才软软跪倒,捂住开始泛起疼痛的腹间,低低呻吟,额际已经出现无数颗涔涔冷汗,痛楚蔓延到达胸口,阻断吐纳的顺畅,她支撑不住,伏卧在地,好痛、好痛、好痛…… 她呕出的血,晕染地面,汗水泪水交融在血色褪去的巴掌脸蛋上,她能感受到生命之火的逐渐熄灭……可是,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呀……她允他的粥,仍在厨房灶边,昨夜答应要与他一口一口分食,所以,她煮了好多,多到能和他拉长相处的时刻,多一分多一秒,对她都是恩赐。 她还想亲自到他床边,调皮地用发尾挠痒他、吵醒他,等他睡眼惺忪张开眸,能第一个看见她,她想最后一次伺候他更衣穿鞋,替他梳发束冠,替他打水清洗手脸…… 她想最后一次,吻吻他,抱抱他,腻着他,目送他出府…… 她想…… 微弱的思绪,越来越难集中,越来越空白,她睁着双眼不愿闭上,生怕一旦合眸,就真的永永远远无法再看见他—— 她努力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费劲做着旁人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之事。为何她已经如此认真在做吐纳,肺叶仍是室碍缺息,她必须张嘴,辅助呼吸,却还是不够…… 她听见有脚步声匆忙飞奔,赤裸着足,踩过砖瓦,又好像听见她自己剧烈咳血的作呕声,更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一般,周遭静得教人毛骨耸然,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仿佛失足坠落一处深邃黑暗,里头谁也没有…… 她很害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喊着他的名字。 一声声“赫连瑶华”,透过回音再回音,全与她一块儿,囚在这处森寒而封闭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 赫连瑶华赶至天香厅,等在那里,是逐渐失去温度的微冷尸体。 他嘶声大吼,飞奔过去,紧抱她不放,为时已太晚,他无法置信昨夜还拥在怀里的温暖人儿,此刻只剩微乎其微的热度,而且正在消失中—— 他惊慌失措,想留住最后一丝丝的体温,他无法克制颤抖,任凭如何喊她叫她拍她骂她求她,她都不给他回应,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大夫来过,又摇头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少爷您别这样……” 哪个该死的蠢人,在他耳边说着可憎的安慰。 人死不能复生? 谁死去了?!谁?!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您、您要节哀顺变呀……少夫人她已经……已经去了……” “滚出去!全都给我滚出去!谁敢再啰嗦半个字,我就杀了谁!滚——” 绮绣没死!他要节什么哀顺什么变?! 绮绣只是倦了!只是小憩片刻!只是累到熟睡! 只要他叫她,她就会清醒过来! 只要他不断不断不断叫着她—— “绮绣……你起来……绮绣、绮绣、绮绣、绮绣……快睁开眼睛看我……绮绣、绮绣……” 第十一章 那日的死别,历历在目,对赫连瑶华而言,清晰得仿佛昨日。 痛彻心腑的剧烈拧绞,是直至白绮绣再度醒来的那一天,才宣告终止。 他多高兴能重新拥她入怀,单是她坐在床幔后的身影映入他眼帘,便足以令他疯癫、教他狂喜,他万万没想到,重生的她,变得冰冷淡漠,更带来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告诉他,她接近他,存在着目的;告诉他,她是恨他的。 他很错愕,也很吃惊,深究了原由之后,他很害怕,怕的不是她威胁会再次杀他,他恐惧之处在于,知道她仇视他的理由,牵扯到她父亲的死亡,一条他永远无法弥补的性命,她若为此一辈子不原谅他,他又能怨谁呢? 可,他察觉到醒来的她,虽然佯装面无表情,对他爱理不理,放任他唱独角戏,故意不觑他、故意漠视他、甚至企图故意激怒他,在那些反应的背后,她像想掩盖什么、逃避什么、懊恼什么,或者该说,她想欺瞒什么? 她已经不瞒住她对他的恨,不瞒住她的身分,不瞒住他对她家人造成的创伤,还有什么是不能对他明说呢? 他深思了几日,摒除一些杂乱干扰,似乎捉到某个头绪,不过纯属臆测,他需要她给予进一步的解答。 赫连瑶华像只打死不退的蜚蠊,一如连日的温柔耐心,前来碰她这根硬钉子。 白绮绣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她淡淡瞟来一记目光,在与他对上之前,又飘开。他拉来一张椅,并坐于她身边,她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起身,无法搬动臀下卧椅,无法逃离他,只能消极接受他的靠近。 她的复原情况算是相当不错,毕竟有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兴许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开始跑跳,现在拿些轻巧的东西已不再需要假他人之手,端碗握匙这一类小事,她慢慢做得很好。 他剥了颗橘,一半放到她掌心,她本想直接松手,让橘子滚出双手,拒绝他的讨好,然而,她没这么做,心里隐约不忍再见他被冷颜对待时的沮丧。 离她远一点…… 不要出现她面前,逼她用无情冷漠待他……她在心里,默默吼着、求着。 他剥除另一半橘皮,撕下一片,送往她唇间,方便她一张嘴就能咬下甜美多汁的橘瓣,她迟迟不开口,只是沉默。 他不强迫她,橘瓣喂进自己嘴里,轻轻咀嚼,同时,他说:“如果,我拿一命抵你爹一命,你是否就愿意原谅我?” 赫连瑶华口吻闲散悠哉,比聊天气还要更随性。 “什么?” 她总算如他所愿地将眼神完全定在他脸上。 “只要我死了,你就了却报仇心愿?或是,连当初聚在那屋子里商讨如何处置你爹的那几个人,也要一块儿收拾掉,你便会感到欣慰?”他很认真问她。 “……”她不答,是因为无从答起。 “德松。”赫连瑶华朗声唤入德松。这五年里,德松亦变化好大,变得更高更壮更沉默,她甫见他时,还误以为他是德松的兄长。与德松短短闲谈,他淡淡说,这些年待在少爷身边并不轻松,赫连瑶华阴晴不定的性情,让他手底下做事的人,全都吃过他的闷亏,被雷脾气给轰得草木皆兵,身为赫连瑶华贴身护卫的德松,自然比旁人有更深感触。 “少爷?” “带几个人,去将游若、张舜、李醒之、黄翰、何彦儒、王雅山——”话没说齐,但抹脖子的血腥手势已经下达了清楚命令。这些人名,全是那日在场之人。 “是。” “放心,不会缺了我。”他朝她安抚微笑,再道:“德松,处理完他们之后,还有我,你刀法俐落些,别害我脑袋要掉不掉地挂在脖子上苟延残喘。”要死,也死得俐落才好。 德松一脸错愕,他方才是被主子下令要砍掉主子性命吗? “你没听错,我就是下达这样的命令。”赫连瑶华明白德松的迟疑,笃定强调,“游若的那个宝贝儿子也不能放过。”事情全是由他惹起,若非他,哪来白书亭不畏强权威胁的仗义对抗?当然要算他一份。 白绮绣轻蹙柳眉,她不插嘴是因为仍在观望赫连瑶华搞什么鬼,一旁德松太惊讶,以致于不敢贸然去执行赫连瑶华的任务。 “如此一来,你就不用再背负压力,至少能笑得真诚些吧。”他轻手揉梳她的长发。“我把一切都留给你,包括这座园邸,下人们随你要留或遣走,你能接你娘亲兄弟进来一块儿住,我的财富应该足够让你们一家下半辈子生活无虞,到那时,别再愁眉不展,也别积藏满腹愁绪。我帮你把所有仇家都清除殆尽,否则凭你一人,要冒多大的危险,你拿对付我的这套想为你爹报仇,又能杀掉多少个?”他笑,牵起她的手。“这双柔荑,沾了血,多可惜呀。” 他是……认真的! 他在交代后事! 白绮绣听出他的用意,胸口一紧,他一定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因为被包拢在他掌间的小手,重重颤了颤。 “赫连瑶华,你……”要开口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她该感谢他吗?他透悟了自己犯过的错,于是要尽力弥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他帮助,爹亲的仇就能早日报完,而她,手不染血腥,毋需再暗杀任何一条性命…… 可胸臆涌上的那股焦急怒气又是什么呢?听到他说把一切都留给她,要德松取他性命时,为何她想冲喉脱口,叫他别胡言乱语—— 他笑中带叹,一叮:“我的死,能令你开心,这件事是让我感到有些悲哀,不过,值得,一定值得。要是把你救回来,只是害你被仇恨折磨,那绝非我的本意……绮绣,我不知道你这么痛苦,我不知道我教你这么痛苦。”他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牢。“幸好金丝蛊把你带回人世,我仍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这是我亏欠你的。” 温热的泪水,在他手背上,一点,一滴,纷纷坠跌,它们不断由她紧闭颤动的眼缝间扫出。 不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当初她舍弃了性命,为谁? 为他呀…… 她不要谁伤他,不要他身陷险境,她宁可死去的人,是自己,她宁可这辈子永远不醒,也不要他知道了她的来意,知道她包藏的祸心。 她懊恼着自己为什么会说出仇恨他的事,就因为五年漫长的沉眠,使她甫醒时昏沉惘然,完全没弄懂自己身处何地。幻境?现实?眼前的他,是过度思念的虚影,抑或是连她死去也无法摆脱的梦魇,提醒着她与他永远没有以后…… 当她越来越清醒,了解她并不是一缕飘缈于茫茫彼岸的幽魂,她回到今世,更将不该说的话,尽数说全了…… 全完了…… 结束了。 他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他要失望、要愤怒……要收回所有对她的爱情…… 她生自己的气,所以自从醒来之后,她又郁又恼,怕被他伤害,他暴怒的模样,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希望缩回黑暗中,保护自己,宁愿自己依旧是毒发身亡的“白绮绣”—— 与其受他仇视,不如死去,至少那时的她,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但她没有料到,面对存心杀他的她,他不仅没有邪佞无情地报复她,还甘愿将他的生命赔给她—— 他说错了!她一点都不会因为他的死而感到开心! “这眼泪,是代表你对我仍有些些不舍,绮绣,是吗?”他珍惜地承接豆大的莹莹水珠,自我解读。 “取、取消对德松下达的命令,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她咬唇,咬不住说话时双唇的颤抖。“只要我死,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由我带走——” 她的双手蓦然一紧,被他收牢的十指钳嵌。 “绮绣,再说这种话,我要生气了。”赫连瑶华眉目严肃,她老把“死”字挂嘴边,反覆提醒着失去她的那段恶梦岁月,他可是半点都不想再经历天崩地裂的深浓绝望。 “你那番自作主张的话,我也很生气!”她低低吼回去:“问都不问过我,便自以为对我是最好的安排,不容我死去,在我体内育养谜样蛊虫,现在又决定帮我铲除杀父仇人,擅自要我生,擅自要你死,你这刚愎自用的男人!” “自作主张的,又岂止我一个?你不也一样?饮鸩毒,在我眼前断气,给我五年的相思、五年的折磨,你问过我吗?!问过我愿意让你离我远去吗?!”赫连瑶华不曾口气如此严厉待她。 这是两人头一回在言辞上争执,犹如每对寻常夫妻,偶有意见不合,偶会拌嘴,偶会针锋相对。本来伫于一旁的德松不方便介入,默默退了出去。 “我那么做有我的理由。”白绮绣扭头逃避他的责难目光。 “我与你相同,我也有我的理由。”赫连瑶华口吻放轻,眸光转柔,氤氲那张暗青色脸庞上的疲惫倦意。“我的理由,是不想再见你在我与亲人间两方撕扯,我不要你被血淋淋扯成两半。如果我的决定能使你快乐,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你呢?绮绣,我说了我的理由,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理由?” “不……”她不想说,不想让他探究得更多。 “绮绣,不要教我连死都不明不白。”, “不……”她不要他死。 “你喝下国舅爷带来的鸩毒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进逼一步,以温柔无比的声调。 是的,他知道是国舅爷对她下的毒手,那日副管事神色慌张来报,以“国舅爷入府要找少夫人”的焦急消息吵醒了他,他不顾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赤足奔至天香厅,面对疼心泣血的一幕。 他最担心的事、努力想避开的惨况,仍旧在眼前无情发生。 得罪陆丞相与国舅爷,他并无恐惧,唯一教他挂心悬念,是她的安危,他防过他们把主意打到她身上,他藏着她,不给谁机会接近她,他只错料了国舅爷会亲自上门,带来剧毒,以及,她竟也乖顺喝下——从国舅爷口中,他听到了事情的真相,没有强押,没有强灌,甚至国舅爷没有指名道姓逼她喝毒,国舅爷不过是暗示她,那杯毒是否该赏给不听话的他,她却一把夺下,将之饮尽。 他挟带强大怒焰,在她死后一年内,与国舅爷正式决裂,而他的羽翼早丰,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赫连瑶华”,国舅爷待他之恩,近十年为他作牛作马,背负国舅爷不愿弄臭自己的丑陋污名,够了,早就够了,若不够,再加上杀妻弑子之恨,也相抵殆尽,于是,他不存任何歉疚,从皇后方面下手,后宫争斗与官场荣宠息息相关,说穿了,国舅爷的尊贵,全拜他长姊母仪天下所赐,一旦皇后不再是皇后,国舅爷又值多少呢? 他与国舅爷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国舅爷难掩懊悔,说着:“养虎为患。” “那只虎,本打算一辈子效忠,被当成狗来使唤也无妨,可是,它的主子强行夺走它心爱东西,与其说是它背叛,不如说是它的主子背叛了它——” 于是,虎爪反扑,咬断国舅爷的咽喉。 “绮绣,你那时,是想着我的吧。”赫连瑶华再问她。 “不……”她仿佛除了“不”这个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她否认得太虚弱,间接坦诚她的口非心是。 “你怕,喝下鸩毒的人会是我,你不希望我为了你,开罪国舅爷,你想保护我,即便知道危及自己性命,同样义无反顾,你无法见我受到威胁,这就是你理由,我有猜错吗?绮绣。” 她若如她所言地恨他,就该让他成为国舅爷的眼中钉,藉国舅爷之手除掉他,想尽办法将那杯鸩毒送进他嘴里,达成她报复的目的,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努力想恨他,又不得不爱他,她倍受两方折磨,她对他的爱,并不像她口中倔强所说的,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她在抗拒着自己的心,所以她死而复生之后,态度丕变,她将她自己逼得太紧,逼自己逃离他——他终于看清楚她的用心,假若她对他只有恨,他对德松下达的命令便不会改变,他会帮她如愿以偿,痛快报了她爹亲惨死之仇;然而,她恨他,也爱他,她更恨自己为什么爱他,她在他面前想假装恨意,却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个光听见他想寻死便会激动落泪的女人,已经藏不住她最真实的心思。 他要逼她亲口说出来,向他哭求、向他撒娇,说出她深藏数年的芳心秘密…… “不、不是……我、我忘记了不,根本就没有理由!那也……无关紧要——”她有些慌乱胡言。 “怎会无关紧要?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我便能含笑九泉,死都瞑目,若不然,死去总带点惨淡落寞。”他流露一抹苦笑,乍见之下,可怜兮兮,七成的示弱,三成的狡黠。她太愤怒于又听见他拿性命当儿戏,以致并未看清楚他的表情。 “你可以不必选择死呀!”白绮绣气恼又气虚地驳斥他:“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多可旧的女人,我欺骗你、伤害你,更曾在参茶中下毒欲致你于死,你恨我吧!恨到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被过去迷惑了眼,那场姻缘、那段恩爱,全是假的!你不爱我!你不可能爱上充满心机和仇恨的我!赫连瑶华,别再自欺欺人,承认吧,你的爱情,从最初便错给了,你还有机会选择结束它,你不要再假装自己仍旧深情如昔,不要了……” “原来,这就是你内心最害怕的事,也是你努力想欺瞒自己的事。”赫连瑶华所有困惑烟消云散,他拼凑出最后一块碎片,他明白了,恍然大悟,她的种种反应、句句言辞,有矛盾、有反覆,甚至有落差,理由在她方才痛苦嘶吼间,明白揭示。“你怕我不再爱你,你怕我听见你靠近我的目的,会让我嫌恶你,改变对你的态度,收回对你的感情,于是,你想逃掉,不愿意正面迎战,你不想受伤,不想承受我的反击,不想看见我冰冷的面容,绮绣,我说对了吗?” 一股哆嗦,自她背脊深处窜升上来,像是被探及内心最不愿坦诚的私密,他剥除她仅有的防御,不让伪装的糖衣,包藏住她脆弱易感的怯懦,又或者该说,他要她把她的恐惧全部抛给他,不要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 白绮绣脸色苍白,说不出否认的字句,她沉默着、无语着,等同于默认了。 她被他完全说中心思,赤裸裸地,澄澈无瑕,无法再隐藏。 他说对了!每一个字都是对的!比起被迫重新回到翻腾于他和家人之间的痛苦挣扎,真正令她深深惧怕的,是他反噬的怒焰! 她怕被他痛恨着。她怕被他鄙夷的目光凝视着。她怕他与她之间的爱情灰飞烟灭,连一丝丝的尘埃都不存她怕,真的好怕! “绮绣。”他面露微笑,眉宇间又怜又惜,黑眸紧随着她芳颜上的沮丧变化。“我爱你,无论是哪一个你,我都很清楚,你就是我赫连瑶华唯一要的女人,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疏离你,但真正害怕的人,是我,绮绣,我更怕你说出真相后,你会放弃我,把仇恨横亘在你我之间,划出深深鸿沟,永不原谅我,让我只能遥遥望着你,却不被允许靠近你……” 他执握她的手,贴在他脸庞上轻轻磨蹭,又道:“不要离我那么远,不要让我碰触不到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在我身边,当我喊着你的名时,给我回应,同意我继续爱着你,这样就够了,绮绣、绮绣、绮绣……” 喊了五年,试过了温柔的、任性的、威逼的、哀求的、失声痛哭的种种口吻,都没有人会回应,那样的孤寂和落寞,他已经怕了。 白绮绣原本被钳制于他的手,忍俊不住地抚摸他削瘦不少的脸,她泪光朦胧,颤着声问:“我们被允许可以相爱吗,我可以……爱你吗?”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拥有这个权利?不顾所有亲情,不理恩怨仇隙,成全自己……能吗?能吗?! “你不用烦恼这种问题,你只需要放胆去爱,其余会面临的阻碍,全部由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你在负累的情况下,郁郁寡欢,我要你毫无顾忌,发自内心地开怀快乐,日后唯一的困扰只剩担心给我的爱够不够多……” 第十二章 严家当铺。 他带她来到一个怪异又陌生的地万,这里与她毫无渊源,他却说严家当铺对她和他都相当重要,绝对要走这么一趟。 这里没有她的家人,亦没有熟识的脸孔,怪异的是,每个人好似都认得她,见赫连瑶华抱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她踏进府里,众人都包围过来,嘴里一言一句说着“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长得挺清秀的”、“总算辛苦有了代价,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头雾水,更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她被赫连瑶华抱往位处明镜大池旁的四层楼阁最顶端,视野极佳,池畔美景一览无遗,微风吹皱波纹水面,随风扫来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胜收,但是,她无心欣赏,赫连瑶华安置好她,便暂先离开,也不告诉她要去哪儿、办些什么事。 正在她惶然环视这座楼阁,几个美姑娘连袂而来,一人手里端着一盘甜品,摆满圆桌。 “来,喝茶。”当中有位身着水蓝丝裳的年轻少妇,为白绮绣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赶忙道谢,伸手去接,那少妇手里抱着一个小婴娃,娃儿睡得正香甜,嘴里呼噜呼噜吹出小小唾泡,少妇笑道:“我是欧阳妅意,你应该不识得我,不过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还替你梳过好几次头发呢。” 欧阳妅意? 嗯……她很确定这是头一回听过这个姓名。 白绮绣脸上的茫然,令欧阳妅意发出银铃轻笑,她在白绮绣身旁坐下:“我曾在赫连府里当过几天小婢,被赫连瑶华命令帮你盘髻,那时你还没醒,所以不记得很正常。”欧阳妅意补充。 白绮绣点头,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却仍不是很明白赫连瑶华带她来此的用意。 婴儿嘤咛的轻吟像猫儿,软软的、嫩嫩的,吸引大人们注意,纷纷望向仍处于熟睡的红润稚颜。白绮绣盯着粉凝般的漂亮娃儿瞧,思绪却飘往她腹中无缘的孩子—— 那是身为娘亲的直觉,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感觉不到与他血脉相连的羁绊、感觉不到他在她体内的心跳…… 她与赫连瑶华都并未提及此事,仿佛谁也不愿主动碰触这个教人悲哀的事实,他不说,她不问,孩子是如何离开,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剥夺掉他投胎入世的机会,她喝下鸩毒时,完全忘掉自己是个人母…… 她对孩子充满了永远无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吗?”欧阳妅意不知白绮绣此刻的心痛纠结,以为她只是看孩子粉嫩可爱,才目不转睛看着他。 白绮绣立刻摇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会摔伤孩子。”她的双手仍使不上全力,轻些的东西能拿,但一个婴儿的重量,她不敢尝试。 “这小家伙确实不轻。”欧阳妅意笑了笑,拍拍怀里宝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绮绣光凭娃儿身上的鹅黄色包巾,无法分辨性别。 “男孩,一颗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里去,省得我每天夜里都没法子好好睡。”欧阳介意嘴上抱怨,脸庞却漾着好美的笑靥,一会儿又故意板起脸,向白绮绣数落赫连瑶华的坏话:“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恶霸,日日教人送补汤来,好似巴不得我刚生完女儿,尽快再怀上下一个,他真以为生娃娃像母鸡下蛋,噗一声就孵一个吗?!”好不容易第一颗小萝卜头脱手了,自个儿会爬会走,新手爹娘熬过最辛苦的育儿时期,又得重温一回恶梦,真想将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给赫连瑶华养大再送回来! 白绮绣听胡涂了。 要不是赫连瑶华强逼?生孩子这种事,怎能逼迫而来,那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经由颈项缠绵过后——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欧阳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连瑶华带她来见她,就是要她知道欧阳妅意的存在吗? 白绮绣喉间苦涩,沙哑微硬,挤出话来:“他……是赫连瑶华的儿子?” 欧阳妅意险些连人带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几个顾着吃喝的姑娘也掩唇闷笑。 “当然不是!”欧阳妅意中气十足,强烈否决,顾不得吓不吓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连瑶华没使上半点力哦——充其量只是提供补品给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样也知道他与赫连瑶华八竿子打不上关系嘛,她儿子长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岁一个模子刻出来,性子像妅意。”左侧的美姑娘毫不客气明指小家伙的坏脾气是遗传自娘亲。 “呃,抱歉……”白绮绣大松口气之时,也感到无比歉然,怪自己差点坏了欧阳妅意的名誉。“但你方才说瑶华强逼你生了这孩子,是什么意思?” “咦?他没跟你说呀?” “没有。” “我还以为他会向你邀功哩。”欧阳妅意熟练拍拍张眸将醒的儿子,舒适的手劲把他又给拍睡,才低声道:“他没说他为了早日取得金丝蛊卵,只差没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边,强迫我们夫妻俩行房的诸多恶行?” “金丝蛊我是知道,可……我对它一无所知。” “你身体里那只软绵绵小虫,是我女儿出世时带来的。”欧阳妅意简简单单说了蛊族之事,以及共同拥有金丝蛊的男女结合之后,金丝蛊产卵,随着怀胎十月,与呱呱落地的婴娃一并来到人间,至于金丝蛊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绮绣应该亲眼见识过了,可以省略不提。“赫连瑶华讨走蛊卵,拿去喂你,等了很久,你体内蛊卵都没有孵化迹象,于是他急了,要我们夫妻俩履行承诺,再给他一颗金丝蛊卵,所以我们才又生了个儿子呀。” “金丝蛊对蛊族人如此珍贵,你怎会舍得把它送给瑶华?这么一来,你女儿不就失去了金丝蛊的庇护,假若日后……”天有不测风云,谁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遇上危险,体内有只神奇圣蛊,在危急时候,可以换来一线生机。 “送?这个词儿不好,我觉得你用‘抢’比较合适。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会不知道吗?厚,说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只能讲完一半!”欧阳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现在与赫连瑶华关系良好,自个儿宝贝女儿又爱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还是会气一次。“先姑且不说他砸钱买下我家那口子,把他当成牲畜关进地牢,更过分的是他剖开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蛊,如果不是金丝蛊,我家那口子早就挂掉了!这也就罢了,我混进赫连府想救自己心爱的男人,忍辱当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却像头黄鼠狼从我身后冒出来,拿匕首划断我的咽喉,摆明要致我于死!”越说越气、越说越气…… “欧阳姑娘,请、请息怒……” “哇!呜哇……”欧阳妅意怀中的小家伙被吓醒,这一回当真号陶大哭,豆大眼泪爬满小脸。 “呀乖乖乖乖……别哭……小祖宗别哭了……乖乖乖乖……”欧阳妅意哄骗无用,只能把孩子胡乱丢给身边其他姑娘抱,看谁能制住他,孩子在每个人手上绕了一大圈,哭声只有愈发响亮,最后欧阳于意没了主意,只能抱着烫手山芋,寻找救兵去! 欧阳妅意走掉,又换了一个姑娘坐过来。 “妅意每回说到那件往事,总是很激动,我夫婿算是亲眼目睹的人证,当时确实教人永生难忘。呀,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璎珞,我夫婿是妅意的义哥。” “瑶华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白绮绣尚处于震惊之中,欧阳妅意口中说的“赫连瑶华”,行径近乎偏激。「群聊社区」 http://bbs.qunliao “是呀。不过‘过分’这两字,谁都可以指责他,就你不行,他是为了你,才会如此偏执,为求金丝蛊,不择手段。”沈璎珞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举止优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观者,有许多部分是从我夫婿那儿听来的。当然,我夫婿对赫连公子有些偏颇,说的尽是些坏话,不过我自己用双眼看过,虽然我不见得全部苟同,然而赫连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动容。” “……可两个人的爱情,不该建筑在伤害他人之上,这让我对欧阳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经如此对待欧阳妅意,几乎要害得一对鸳鸯分散,他该要明了失去爱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过去了,现在赫连公子与妅意他们像是朋友,你别在意,妅意有口无心,只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璎珞笑道。 “对呀,三天两头就有鲟鳇鱼、千年人参、天山雪莲送进府里给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软,全严家都尝过甜头,谁还会记恨赫连瑶华。”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现在你醒过来了,不知道赫连瑶华会不会很现实就啥也不送进来。一句风凉话,混着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随绣鞋上玎玎银铃声,踩上楼阁曲阶。 白绮绣见到美得惊人的年轻姑娘悠哉而来。 “小当家。”沈璎珞立即起身轻福,足见年轻姑娘的身分不凡,再加上“小当家”三字,说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里主子。 严家主子严尽欢迳自坐下,纤细腿儿交叠,坐姿慵慵懒懒,不用吩咐,热茶随即递到她手边,她啜着,又搁下。“久仰大名,赫连夫人,我是严尽欢。” 对全严家而言,白绮绣是传奇人物,一个死去多年却又教赫连瑶华不愿放弃的女人,严家甚至开过赌局,赌她是否最后能在赫连瑶华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张眸苏醒。 “严姑娘。”白绮绣颔首。 “要赶快叫谦哥去研究池里那几条鲟鳇鱼如何传宗接代,否则尝过那等美味,以后吃不到怎么办?”严尽欢只关心自己的口腹之欲。说完又觉自己太没天良,于是主动问候一下客人:“你已经痊愈了吗?都没有后遗症吧?” “谢谢严姑娘关心,我一切都好。”毕竟与严尽欢不熟,白绮绣很难与她聊开,只能有什么答什么。 “那赫连瑶华呢?他吞的那颗蛊卵孵出来没?不会白白浪费掉了吧?太可惜了,金丝蛊卵拿来卖,价钱应该很不错。”严尽欢好惋惜。 “瑶华也吞下一颗金丝蛊卵? “对呀,妅意刚刚抱着的小皮蛋,出生时拳儿里握的那颗,被赫连瑶华吞进肚里啦,据说他本来打算等蛊孵育出来,再剖开自个儿身体,取出金丝蛊给你。古初岁说,死人没法子用体温孵卵,所以没人看好你吞的那颗蛊卵能成功,好在他吞下去没多久就传来你清醒的消息,否则赫连瑶华自己就会挨上一刀,说不准还赔上性命一条。”想想觉得赫连瑶华真是赌上生命了,以自身为饵,养出金丝蛊,再开膛剖腹,忍受难以想像的剧痛,要把金丝蛊由身上转移给她,希冀孵化的金丝蛊能在她冰冷身躯里为她治疗,啧啧啧……她虽对赫连瑶华的好感仅只于他贡献好食材给大家补身体,但对于痴情这一点,她有些刮目相看。 白绮绣眼眶红了,鼻腔酸了,心里翻腾着激动。 他做得太多,而她懂得太少,曾经指责他将她变成了妖物,那些话,多伤人,他那时,一定感到心痛又悲哀吧 “不过,我们也下过注,赌他体内那颗蛊卵孵不出来,毕竟一个浑身中毒的人,毒血能不能喂养金丝蛊谁知道呀?古初岁虽然是药人,但他的情况与赫连瑶华不同,古初岁是自小体内便养着蛊,日后才被喂食各种剧毒,他的金丝蛊跟随主人天天饮毒,变得具有抗药性,可赫连瑶华是将一颗珍贵蛊卵丢进中了毒的身体里,蛊卵不见得能适应毒血。” 她真好奇,古初岁明明说白绮绣体内的金丝蛊孵化希望渺茫,害她下了重注,赌白绮绣这辈子都没机会醒来,结果,白绮绣醒了,她也惨赔大半银两,然后严家当铺又开了另外一局,赌赫连瑶华腹里那颗能不能变成蛊虫,古初岁说“赫连瑶华体内含毒,没解干净之前,虫卵难以存活”。妅意却说“白绮绣连死都能养出金丝蛊,谁保证赫连瑶华不会是第二个例外”。古初岁又说“白绮绣虽死,但她经常浸泡热药浴,兴许是那样的温度,育化了虫卵”,妅意堵他“白绮绣也是因为中毒身亡,她的血同样含毒,金丝蛊不也成功孵出来了?”,古初岁沙哑辩驳“白绮绣的血液并未流通,金丝蛊或许正巧潜进了某部位毒性未达之处”,妅意啐他“你干嘛不直接说每颗金丝蛊的韧性不同,有人的蛊虫就是又肥又大又健康,有人的蛊虫就是又瘦又虚又营养不良?这么多颗金丝蛊,总可以有几颗变种吧?你想想,你的‘古大呆’陪你吃毒试药多年,早就养得不像正常金丝蛊,它的后代,不能用区区一般金丝蛊看待,说不定哪天孵出一只怪模怪样的玩意儿。” 古大呆是欧阳妅意为古初岁体内那只金丝蛊取的名儿。 古初岁宠妻宠上天,听完爱妻教训,频频点头称是。没用的妻奴。 两种说法都有可以采信之处,害她下注下得很没有通杀的把握…… “瑶华中毒了?” “你看不出来吗?他那种脸色,瞧也知道病入膏肓了吧?!哪有正常人肤色会透着暗黑铁青加惨白?没见过这么不顾后果的蠢男人,把自己当成蚊虫在薰,又泡毒汤毒水的——”要不是古初岁时常偷偷在赫连瑶华的茶水里加些血呀的,赫连瑶华早就被他自己给毒死了吧! 严尽欢见白绮绣瞪大的眸间泛开一片泪雾,颇为吃惊:“你当真都不知道赫连瑶华做的那些事?他抱你一块儿去浸泡防腐毒药浴?每天在房里点燃防腐毒药香?” 她真的都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为什么没有人劝服他? 不,有的,一定有,是他听不进任何阻挠,一意孤行,做出众人眼中名为疯癫的可怕行径。 为她。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知能说什么才好,他承受五年来的折磨,是她给他最残忍的报复,够了!真的太够了!她没有资格这样对待他,他所犯过的错没有如此严重,他不是刽子手,她爹不是死于他之手,他只是站在一旁,说了几句冷言冷语,没伸出援手,不过就是这样而已呀…… “他常常到严家来,催促妅意和古初岁赶快生孩子,突然之间,两管鼻血咻地就流下来,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看见啥火辣香艳的场景,有一回更是面对义哥时流鼻血,气得义哥当作他在猥亵他,差点没赏他一拳,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毒发作的现象,你没有见过吗?”严尽欢仿佛想更刺激她,续道。 她没有见过。醒来这段日子里,她逃避着他,没有关怀过他,拒绝去听他为她做了些什么,她自顾自地躲在自己架构起来的封闭世界,将他锁于心门之外。他毒发了几次?他痛苦吗?他如何支撑过去?这些……她都忽略了。 “你现在还来得及做些事。不用露出沮丧表情,你赶快去找古初岁,向他求药。虽然大伙表面好似都与赫连瑶华毫无嫌隙,装出恩怨莫提的释怀,实际上才不是这样,古初岁恨极了赫连瑶华,明明简单就能帮赫连瑶华解毒,他却故意不救,他等着看赫连瑶华死,以泄曾受赫连瑶华迫害之恨。”严尽欢俏颜紧绷,认真说道。 白绮绣寒毛直竖,越听越胆战心惊。 “这也难怪,天底下有谁心胸如此宽大,都被绑在榻上划开胸腹,尝遍剧痛,又亲眼看见爱人惨遭割喉,还能与始作俑者称兄道弟?”严尽欢又补上一句。 “请告诉我古公子在哪里——”白绮绣央求道。 “古初岁住那边,他很好认,声音最难听的那只,就是他了。”严尽欢纤指一指,遥遥落在池的另一端。 白绮绣匆匆道谢,缓慢站起,步履蹒跚,扶着栏,偎着墙,一阶一阶走。 “欢欢,好熟悉的桥段哦。”自始至终忙着吃绵糕的朱子夜总算抬起脑袋,耳里方才听见的说词口吻,好似曾在某一年,严尽欢也用来欺骗过一个无辜少女——就是她——害她做出超丢脸的举动…… “是呀,小当家,您把古大哥说成心胸狭隘的人了。”侍立在严尽欢身后的小婢春儿替古初岁抱不平。她从没见过比古初岁更好说话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需要他药血救命,他都能大方相赠,哪可能会对赫连瑶华例外? 严尽欢抓起一把玫瑰瓜子,磕得咔咔有声,软嫩嫩的嗓,悠哉轻吐:“我在帮古初岁和妅意出口鸟气。被赫连瑶华欺负成那样,现在小小恶作剧一下又何妨?”完全没有心虚和内疚。 几名女人只能相觑,无法干涉严尽欢做的事,每个人将目光送向正吃力下楼的白绮绣—— 这段路程,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算远,只消一盏茶时间便能到达,对白绮绣却远若天涯,她无法贪快,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奔跑。 行走速度太慢,慢到足以教她再三反刍,反刍过往种种,心里的酸甜苦辣,交相充斥,那些回忆,不全是甜蜜,也不全是痛苦,它们无法以一种滋味来论断,恨他时的苦涩,爱他时的甜美如饴,知道他有婚约时的酸辛,被他拥抱时的热辣如火……她带给他的,亦不是单一的味道,她让他难受过、让他等待过、让他茫然过、让他吃尽苦头过。 她有给他快乐过吗? 他觉得有她会比没有她来得更好吗? 她值得吗? 她给得好贫乏,他给得好丰裕,这辈子,是注定亏欠他了,起码现在她必须让他解掉体内毒性,那些因她而中的毒。 古初岁并没有待在他与欧阳妅意的小厢园里,而是在不远桥畔,和欧阳妅意两人忙哄儿子,身旁一个粉色小女娃,揪住他衣角不放。 还没听见他开口,她便能笃定他是她要找的人,他站在欧阳妅意身边,两人流露的相依扶持,若非关系亲密的伴侣,不会有教人欣羡的氛围。 她微喘,不顾双腿传来的酸软抗议,小步伐奔跑起来,匆匆赶至桥畔,踉跄跌撞,终抵古初岁面前,双膝一曲,是已达体力极限,是跪倒致歉,更是哀哀请求。 “古公子,我代瑶华向您磕头认错!他对您所犯的无礼,我在此赔罪,请您大发慈悲,救他一命,我白绮绣愿此生为奴为婢,下辈子做牛做马,报您大恩大德!”白绮绣伏身跪倒,光洁秀额抵地,极尽屈卑,每说一句,都伴随一记响亮叩首。 “赫连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欧阳妅意急忙蹲下,要扶她起身。 她婉拒,仍朝古初岁一迳叩拜,焦急说着:“我知道他带给您和您夫人莫大的伤害、恐惧的恶梦,我不敢请求您的原谅,却要厚颤无耻求您替瑶华解毒——他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我,理该由我来背负您的怒气,不要怪他……” “赫连夫人,我想,你好像有些误会。”古初岁嗓子粗砺,与他雅秀的外貌全然不吻合。他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与欧阳妅意一并蹲身,偏着头,既迷惑又好笑地望着猛向他跪拜的白绮绣,“我对赫连瑶华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更没有原不原谅的问题,你快请起。” “您没有恨瑶华吗?” 古初岁摇头,坚定地。 “可他明明对您……”而且严尽欢刚才说的那些骇人语句,又、又是怎么回事? “过去了,没有那些历程,便不会有今日的古初岁,我真的不恨他,相反的,若不是他由军医手中买下我,我怕是没有机会遇上妅意,所以,我对他还有些感激呢。”加上这几年来,赫连瑶华确实对他们夫妻俩照顾有加,虽然存有目的,却无损其用心良苦,再思及欧阳妅意怀女儿时面临流产的危险,若不是赫连瑶华动用关系,迅速调来宫廷医官,兴许欧阳妅意与女儿都挺不过鬼门关。他对赫连瑶华有怨,也永远敌不过此恩此德。 “所、所以您愿意救瑶华,帮他解去体内的毒吗?”她仍有些迟疑不信,一个险些丧命于赫连瑶华之手的人,怎有海一般宽广的胸怀,既往不咎? “当然。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赫连瑶华不领情。”说穿了,问题的症结在赫连瑶华,而非他。“赫连夫人,你能劝劝他吗?” “嗯!”白绮绣用尽全力,重重颔首。若是要说服赫连瑶华,她有信心。 “那太好了。请吧。”古初岁突然朝她身后扬手,她一回头,发觉赫连瑶华不知在她身后伫足多久时间。 背光下,赫连瑶华神情教人瞧不清晰,只见他缓缓走来,单膝跪地,双臂一揽,自她身后将她密密抱在胸坎间,他的呼息,拂于她雪白颈后,极度烫人。 “瑶华……” “我本来打算带你来见见你的小恩人,没想到你已经朝她跪下?这礼未免太大了点。”他笑着说,声音又混杂了些些暗哑,“她叫恬儿,是她的金丝蛊救活你……如果可以,我想要一个像她可爱的女儿。” “瑶华,让古公子为你解毒,好吗?”比起与他谈论这些,她更在意他的身体。 “好呀。” 白绮绣的劝说,不费吹灰之力。赫连瑶华没打算寻死,他还想与她过一辈子呢。以前拒绝古初岁解毒的提议,是他不确定她能否回到他身边,若不行,就让他被毒香吞噬也无妨。可现在不同了,他要好好活着,身体健康才有本钱与她厮守,不用她开口,他也打算主动向古初岁要求。 只是由她口中说来,仿佛糖蜜沁甜,那是关心、那是担忧、那是不愿见他有分毫性命危险的央求。 他看见她为了他,跪在古初岁面前,磕头点地;听见她为了他,焦急扛罪,放软身段…… 他的绮绣。 她放宽心地轻吁口气,放软身子,偎入他怀中,人一安心,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微微在颤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后遗。 古初岁与欧阳妅意多为眼前两人开心,他们皆亲眼目睹赫连瑶华这些年来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终于得偿宿愿,寻回心心念念之人。 谁都不想去破坏此时的甜蜜祥和,只除了一只很不识趣的小家伙—— 恬儿笑靥如花地扑过去,介入爱侣之间,“何练淑叔”这句不标准发音满场飞。 众人都笑了。 今日的阳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晕包围着每一个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再走?我让厨子杀条鲟鳇鱼,做一鱼多吃来招待你们呀。”用膳时刻,严尽欢恪尽地主之谊,留客吃顿饭,珍贵鲟鳇鱼是赫连瑶华送的,拿一条回馈他也无妨。 对于她刚才诓骗白绮绣的行径,完全不多加解释,俏艳脸蛋上更没有丝毫歉疚,府里无人敢指控她的恶性,云淡风轻得像不曾发生过。 赫连瑶华喝完白绮绣捧到唇间的“加料”暖茶,茶香混杂淡淡腥锈味教他皱眉,然而她双眸眨也不敢眨,盯着他饮,神情肃然认真,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令他心口暖热,于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尽这杯血茶,再由她执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赫连瑶华阻止白绮绣碰触他唇边的茶液。古初岁的血,是药是毒,有病能治,没病却不保证无碍,他不要她冒险。 “我们还要去哪?”白绮绣眸子锁在他脸上,专注注视他脸色的变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药之后,铁青色的毒泽会瞬间褪去,恢复红润。 赫连瑶华打横抱起她,脚步雀跃地离开严家当铺,上了马车,才告诉她,“我带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亲为她女儿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听懂了他的语意。 他当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后…… 他被为难吗? 是否被挡在门外? 娘亲骂他了吗? 兄长刁难他了吗? 白绮绣慌张思忖着,想问他,又觉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会吐实,问了等于白问。直到熟悉的家园透过车厢小窗映入眼帘,街景变得模糊不清,被蒙蒙水雾湿润着。直到看见站在屋外的娘亲,候着乘载她与赫连瑶华的马车停下,娘亲两腮的泪,滑过绽放笑靥的轻扬唇角,乌发间雪般白亮的银丝,道尽一位母亲多年来的忧愁与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尾章 夜,清宁雅淡,月儿在林梢,晕散着柔和澄黄,它看来多与世无争,静静地,悬于夜幕天际,点点繁星,相伴左右,任谁都无法想像,在这样安憩的夜晚,几个时晨之前,竟是教人魂飞魄散的惊吓。 正当白绮绣让赫连瑶华抱下马车的同时,巷边奔出一条褴褛人影,人影浑身脏污,面容难辨,只见他目光凶狠,自破损衣裳间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阵胡乱砍杀! 白绮绣惊吓尖嚷,身子一旋,赫连瑶华猛然背过身,阻挡凌乱刀光挥舞伤她,他双臂收紧,钳护她在怀中,浓烈血腥味飘散开来,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红,刀子落下再举起,血雾飞溅,喷洒在那人狰狞脸上—— “不要!不要!”白绮绣双手绕到他背后,要保护他,不许柴刀无情肆虐于鲜血淋漓的宽背上。 刀子无眼,砍伤她的双手,柔嫩手背、纤葱十指,无一幸免,金丝蛊迅速由她心窝深处窜出,来到伤处喷吐丝线,将伤口缝补咬合,疼痛瞬间来又瞬间走,伤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来,只见银丝不停在半空中来回穿梭,交织着她与他的鲜血,光景妖异。 “绮绣!”他试图将她的双手从背后拉回来,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仿佛爆发出一股蛮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杀红双眼的人吼着!慌乱疯狂地吼着! 德松箭步冲回,手里奉命去采买的鲜果掉满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夺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紧握竹帚,慌张奔来要打恶徒,听见白绮绣凄楚叫声,屋里的兄长及小弟亦匆匆出来查看。 赫连瑶华倒卧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号哭,而她体内金丝蛊仍自顾自为她疗伤,丝毫不知真正伤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丝蛊,到他那边去。求你,到他那边去”她颤抖大哭,染满他温热鲜血的柔荑,抓住一缕比青丝更细腻的银丝,拉扯它,要将它按在赫连瑶华血流不止的狼籍伤口,可那缕银丝迅速没入她肤肉间,补起几乎见骨的刀伤。 她双手的伤口,消失无踪,金丝蛊钻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窝内,休养生息,听不见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瑶华……瑶华……”她不要独自获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来!她不像他坚强!她无法熬过痛失所爱的苦,再抱着奢望他复生的心愿,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么这么痛……”赫连瑶华闷在她怀中,咬牙忍受乱刀砍杀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将行凶歹徒五花大绑并一掌击昏后,飞奔而行,不敢多有迟延。 “背……又痛又烫又痒,不舒服。”他竟还有心情描述伤势带给他的感觉。 痛,烫,她知道,当初她一家遭遇恶徒砍杀,这两种滋味,也是她昏厥过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痒? 是她听错,抑或他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痒,在她双手之间,清晰明白,那是被诡异丝线滑过肌肤的撩动,更像是将手探入一头细致青丝间,被缕缕发丝包围的感觉—— 白绮绣更激烈大哭,只是这次的泪,充满欣喜。 不住发抖的双手,把赫连瑶华抱得更紧更紧更紧。 发亮的黑丝线,色泽比彼此墨色长发更加深浓,不见白亮的银,不见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隐隐约约在伤口间探头忙碌的纯黑虫儿,没有耀眼的金黄,仍是美丽得教她难以直视。 生命,自会寻找出路,金丝蛊在她这个已死之人的体内仍有孵化机会,那么,浸濡毒血之间的蛊卵,处于不利孕化的宿主环境,吸着毒,被迫改变习性,失去金丝蛊原有外型,亦毋需惊讶。 “瑶华……”她一直屏着息,凝视黑丝穿梭交织,看着血红伤口因而密合,黑丝留下的痕迹在他肤上没有消褪,但伤势已不复见,直至每一道刀伤不再带出血液,她才开口唤他。 “是金丝蛊吗?”他背上的动静,很难不让他往这方面猜测,可惜他无法亲眼转头去确定。 “不是。它应该不能算是金丝蛊……它是黑的。”她破涕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轻好珍惜地触摸那只蛊虫留下的黑线。 “黑心肝的人,养出黑色金丝蛊,真是贴切。”他自嘲一笑。痛与烫,正在舒缓,陌生而奇异的感受,原来就是金丝蛊治伤的过程。 他的身体,孕育出变种的金丝蛊? 不意外。 他曾经担心过,蛊卵在他体内无法顺利孵化,古初岁告诫过他,金丝蛊必须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躯体内,受体温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会钻至血脉间,吸饮宿主鲜血,那时的蛊,脆弱无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洁,都会扼杀它性命。 他的血,有着毒香侵袭的后遗,他很清楚,但他无法容许自己远离那些毒香,绮绣需要它们,她的身体每一分寸都需要药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谁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细…… 他在赌,赌一分运气,赌一分人定胜天,赌一分他对白绮绣的绝不放弃。 他赢了。 他坐直身,摸摸血湿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经摸不到任何伤口,他立即执握她的手,细细审查,刀伤此刻只剩下颜色鲜红的平缓条纹,但错综复杂的凌乱红痕,相当触目惊心,足见当时她是如何奋不顾身扞卫他,若没有金丝蛊,恐怕这十根漂亮葱白的秀指,起码有六根会被硬生生斩断…… 他再对她板起脸:“绮绣,下回我不允许你再做这种伸手挡刀的蠢举,听见没,不许。”口气严厉,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她的手抵在唇边,吻着,吻着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绮绣无法给予正面承诺,她比谁都更希望不会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见这么骇人的刺杀,但她不能保证,万一……只是万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着不去保护他…… “那人……是谁?他为何要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白绮绣想压下寒颤,却隐藏不好,声音依旧听得出正在发抖。 “我不记得。”错事做太多,树敌无数,一时之间真的想不起来。“我让德松去查清楚。别怕。” “别让自己身陷险境……” “我尽量。”看见她这般担忧,他自有分寸,知道该要好好保护自己,才能不惹她伤心难过。 “幸好……金丝蛊有孵化出来……真的幸好……”她不敢深思,今日若没有金丝蛊,他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那只金丝蛊,本来是为了救你才吞下去,没想到最后获救的人是我。- “可是它……”白绮绣欲言又止。 “嗯?” 她看见黑色金丝蛊吐完最后一缕丝,气竭静止,再也不动。春蚕到死丝方尽,同为虫类的金丝蛊,走向同样命运,尤其它的孵化原先便已属奇迹,一般金丝蛊无法存活的带毒环境,破坏了它的健康,使它比其他金丝蛊更加脆弱。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它的宿主,燃烧生命。 白绮绣真诚地、动容地,在心里向它不断不断不断道谢—— “没有……它好努力,我谢谢它……”白绮绣抱紧他,藉以抱紧隐没在他体内,终将化为他的血肉,归于春泥的虫蛊。 两个刚刚被当成麻布袋在砍的人,拍拍彼此衣裳,他抹去她未干的泪痕,她擦拭他被鲜血喷溅的脸颊,再相偕起身,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要进屋里去喝粥,吓傻了白家人。 白绮绣想起稍早那场景,忍不住发笑。 明明是感动莫名的一家团聚,却有个哭笑不得的开端,他们夫妻俩被兄长弟弟缠着追问那是怎么回事,扛着大夫赶回来的德松一脸好憨好蠢,只能尴尬将大夫又扛回医馆。 然后,众人坐了下来,共享一锅热呼呼的什锦杂烩粥,仿佛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家人聚餐,其间,没有人提及恩怨及仇隙,娘亲招呼两人多吃点,一碗吃完又赶忙催促他们再盛一碗。 胃被热粥给胀满,心,被热络给填得好暖和,尤其她重新看见兄长露出久违的笑,谈论粥摊生意,身旁陌生的清秀少妇是她未曾谋面的嫂子,据说是被兄长熬煮的粥品美味给拐骗到手的,连小弟也不再木然惶恐,总是不理睬人,他已经是个大男孩,都比她长得更高更壮,七岁的青涩模样不复见,十二、三岁的黝黑健康,比她这位姊姊更成熟些。 饭后,嫂子收拾碗筷,到水缸旁去清洗,白绮绣要帮忙,被她嫂子微笑推拒,她嫂子指指白夫人,要她过去陪伴多年不见的娘亲。 她看见娘亲独自一人站在灶前,擦擦抹抹灶旁油腻水湿,双肩轻微抖动着,她慢慢扶墙走过去,来到娘亲身边。 白夫人没抬头,知道是她,娓娓道:“娘曾经托人带我进去赫连府,冒充制衣的老嬷嬷,成功踏进你的房间。”白夫人手里抹布忙碌来回,灶瓦被擦得干干净净,却有水珠子再度坠下。随着她淡淡开口,水珠子落得更凶:“娘看见你……躺在那里,没了气息,一动不动,娘替你量身,偷偷贴近你耳边唤你,你仍是不醒,你瘦了好多,双手像枯柴枝一样,好像一折就会断,我那时好懊悔——我做了什么?!我逼自己的女儿去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害你变成那样。?!我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孩子,却害你枉送性命我无法原谅自己,娘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娘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不要报仇了,什么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回来,回来就好……” “娘……”白绮绣轻轻环住她哭颤的肩,眼眶跟着发红。 “娘还看见他进房,待你轻声细语,百般珍惜……认真嘱咐我,为你挑最滑腻细织的料子、黹功最精致的绣花,再三交代你喜欢的颜色、款式,连娘亲都不知道你的喜好,而他如数家珍,为你订制数十件春裳,他坐在床边,陪你说话,仿佛你只是倦了睡了……娘知道,他是真的很爱你,娘却逼你要杀他……” 白绮绣静静聆听,无论听过多少回赫连瑶华那段时日的痴心举动,都仍教她心疼怜惜。 “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赫连府,娘被后悔及亏欠所淹没,只能一直哭一直哭。若能从头再来,娘绝对不逼你涉险,娘甘愿一家四口抛掉仇恨,平平静静过日子……”白夫人用力吸气,才压下冲喉而出破碎硬咽。“娘明白那已经是永远不可能达成的心愿……对,在赫连瑶华出现于我们家之前,我以为不可能了,结果,本该深恶痛绝的他,带来欣喜若狂的消息,他告诉我,你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身边,仍是牢记着娘加诸在你身上的复仇折磨,他对我下跪,不求我原谅他,却求我不要再让你受苦,他说我与他,像两头兽,正撕扯着你,如此下去,我们两方会再度失去你,他问我,这是我所想要的吗?他问我,失去你,我一点都无所谓吗?不,早在多年前,娘就只剩一个心愿……绮绣,娘告诉你,不要报仇,我们和他没有仇恨了,他替我救回女儿,便全都相抵而过,娘谢谢他,娘相信你爹也是这么想。你听见了吗?没有仇、没有怨,你可随心所欲去爱他,你可以尽心尽力去爱他。” 母女俩,眼泪溃堤,抱在一起,哭成一片。 “娘本来想亲口问你,你是否真爱他,不过,看见方才你护卫他的姿态,娘已经得到答案。女儿能找到心意相属的男人,娘替你高兴。” 至此,不稳的步伐终于踏地,倍受祝福的感情,变得坚固、变得无惧、变得不再茫然。 再也不用挣扎于爱恨之间,毋需强逼自己敌视心爱的男人,胸口压着的大石被搬开,呼吸仿佛更顺畅呢。 充满惊险与欢喜的一天,起伏剧烈,如沐水火之间,冷得心颤之后又炙烫的充满感动,终于一切波澜随着夜幕低垂而归于平静,白绮绣依窗眺望,任由月华淡淡洒落她满足微笑的姣好面容。 赫连瑶华进房时,为此艳景而屏住呼吸。 好美。 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松懈无防的笑靥,发自于内心,真正的喜悦,没被阴霾感染,未受愁绪左右,她的眉目淡似春水,眸光柔似霭雾,飞扬的粉唇,镶嵌一抹勾勾的完美弧线,听到他推开门扉的声音,她侧首觑向他,那朵笑花,绽得更绝艳,撩拨他胸口重重为之震颤。 他来到她身边,甫沐浴过后的皂香及体热,由他展臂轻拥间,包围住她。 “德松已经查出那人的身分。”见鬼了,他想说的绝不是这句话!他到底是哪来的自制力,能够将那句“你身体休养得是否好些?我可以抱你吗?”的求欢给吞下喉去?! “他是谁?” “曾经被我重判家产充公的家伙,挟怨报复,才会寻找机会刺杀我。” “是受你冤枉的人吗?” 她的俏鼻立即为此疑问付出代价,被捏得好痛。 “你将我看得太糟糕了吧。”他故意左右摇晃,给予处罚。“我赫连瑶华贪归贪,该认真时,我绝不会胡乱行事。” “谁教你素行不良……”被捏住了鼻,她声音变得好童稚、好可爱。 “那人罔顾道德,开医馆,卖伪药,胡乱开药给百姓吃,一人死亡,十人终身瘫痪,拿他赚的黑心钱全赔给受害者,便宜他了。”哼,关他五年果然太短,这下加上刺杀父母官未遂之罪,他这辈子别想走出官府大牢。 瞧他义愤填膺,对罪犯行径不齿至极的冷哼,神情熟悉,她的爹论起案子来,也总是如此。赫连瑶华虽恶名在外,不甚清廉,那个充满抱负,立志在官场闯出正义的热血男儿,仍存于他心里,未曾死去,没有因为他受过的迫害而完全消失殆尽。 “所以我才说,做好官,死得早。”他嘴里埋怨。替被害者出了气,结果差点被人活活砍死。他一直认为当好官没有好下场,偏偏荒城的教训他没有记牢,还是偶尔会挑战一下当好官的乐趣,尤其在国舅爷失势之后,再没有人能逼他做些丑陋事,勾心斗角不再是生活必须,原来单纯可以如此容易。 “千万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想,坐在这位子上,本该多为百姓尽力,人原本就很难做到两全其美,顺应了这个,得罪了那个,然而,你自己心中那把尺会告诉你,不偏不颇,就算为此会付出代价,至少,无愧天地,无愧于己,也能让家人以你为傲。”白绮绣抚摸他披散长发,像摸只乖猫一样。 “绮绣夫子,你又要教训我了吗?” “不敢。” “今晚天清月皎洁,窗畔独偎奴与夫,敢问亲亲小娘子,何忍辜负春宵夜?”他痞痞坏笑,出言调戏她,要她别在如此美景深夜里,与他讨论如何当官的道理。 “贫嘴。”她啐他,两颊红通通。 “我确实贫嘴,贫乏得好可怜,需要有人把软绵绵的唇喂过来,填补我的贫乏……” 他吻了她,一开始就是火辣辣的濡沫交缠,完全没有循序渐进,没有由浅到深,直接深探勾引,挑弄她红嫩小舌,捧着她凝脂脸颊,汲取她檀口间糖蜜般的迷人芬芳,她迷蒙氤氲的秋瞳,温顺承欢的回应,教人如何不为之痴狂?! 他的思念,曾是众人眼中的疯癫;他的白首偕老,更被视为愚昧可笑的妄想。 这五年里,他真的好寂寞。 每天执握着她的手,贴在脸旁,冰冷无温得教他寂寞。 每天望着她仿若沉眠的安详容颜,无论如何唤她闹她,紧合的长睫仍旧不曾颤动睁开,失落得教他寂寞。 每天坐卧她身边,与她说话,屋里只有他一个声音时的单调,孤静得教他寂寞。 每天、每天、每天,没有她醒来的每天,都是寂寞。 他想要她为他绽开笑靥,想要被她拥抱,想要被她喷吐的气息所温暖,想在她怀中得到抚慰,想要她以柔嫩十指碰触他,为他拨去一身孤寂——如同现在…… 白绮绣笑着拥抱他,兰息如春风,均匀规律暖热他,她十指轻梳他的长发,抚摸他的肩颈,像在抚顺他的细毛,像在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你身边,是我、是我,别怕,别害怕…… 他要得更多,五年的等待,值得获取更甜美的补偿。 久违的炙烫,炫丽如火花,探进彼此衣裳内,抚触彼光滑肌肤的手掌,都带了火,她的渴望并不亚于他,急不可耐的人,何止是他? 他吻她怕痒的玉颈,她吻他吞咽困难的凸起咽喉,他吻她敏感细致的膀子内侧,她吻他鼓噪巨响的左边胸口 衣裳被视为阻碍物,脱得快、扯得急,抛落远远的。 架子床上系绑的波浪帷幔,来不及被解下,遮掩旖旎春光,谁都无暇顾忌它,他们只专注于彼此,眼中只剩对方,再容不下其他。 她让他亢奋,他让她沉迷,他们急于填补五年来的空虚,互相慰藉彼此的寂寥。 即便他躁狂激动,仍没忘记身下的她多么易碎脆弱,他必须要更加珍视她,他必须要小心呵护,他必须…… 小手环住被薄汗湿濡的紧绷背脊,指腹抚摸盘踞他身上的黑色疤痕,珍惜不已。 当柔荑重新捧住他的脸庞,他拽着她的白嫩手掌,送到嘴间轻啮浅咬,在她掌心尝见自己湿咸的汗水。 “绮绣……” “我在这里。” 她回应他。 不让他的呼喊落空。 不让他像以前一样,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绮绣……”他眸子发热,抱她抱得更紧更紧,嵌进她的柔软,感受她羞怯又热情的裹束。 “我在这里……” 他满足低笑,身体与心,都因她而获得餍足。 遥远的花,如今,绽放在他怀里,为他芬芳,开得恁地娇艳美丽,他的花儿…… 白绮绣被他累坏了,最后是昏厥过去的,当她再度迷迷蒙蒙睁眼醒来,室内是熟悉的阒暗,这样的黑,令她震慑,眸子惊恐瞠大—— 她怎么还在这里?! 怎么仍旧被困在一片深浓空旷的黑境之中?! 难道……一切只是梦吗? 那些与赫连瑶华的重逢、与赫连瑶华的再续情缘、与赫连瑶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福,甚至是激烈迷人的汗湿拥抱……都是她作出来的梦吗?! 是了……她一直在黑暗之中。 在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黑,以及无止尽的空旷。 原来她在作梦,梦中,她以为他与她得到了圆满,那全是她编织出来的幻觉,是幻觉……是她太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它不是真实的,她没有死而复活,没有金丝蛊,没有严家当铺,没有娘亲的祝福,没有赫连瑶华…… 什么都没有。 从饮下鸩毒死去之后,她就身处于黑幕间,她隐约知道自己死去、隐约明白那样的自己不过是条幽魂,那片黑,是苍茫阴界,她被关在那里,无论走了多远,永远看不见光点;就算跑得气喘如牛,依然仅是原地踏步…… 她总是在黑暗中哭泣,除了她的哭声,还有好远好远的箫声,吹着她不懂的曲调,无比悲哀,像陪着她一块儿哭。 对了,她记起来了,那时…… 女娃,怎么了?与箫声同样遥远的声音,竟清晰如贴耳呢喃。 这里是哪里?我出不去……我走不出去…… 因为你还不能出去呀。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嘛……我该怎么向你解释生死簿上的差错呢。而且,那差错,还是拜我家头儿失手打翻墨,才会弄糊你那一页命数,将你的五年给……后头几句,有些自言自语的嘀咕加叹气,然后,声音笑了笑,温醇如酒,恢复悠然口吻,是悦耳的男嗓:你虽已死,又不算真正的死,你的情况有点像是“寄放”,对,你被寄放在我们这里,时间到了,就算你想留,我们也留不住你。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何必要懂呢?你只要知道,现在的你所该做的,便是等待,那就够了。男嗓带走箫声,让她重新归于静寂。 你是谁?别走!请你别走!跟我说明白些……拜托你,我要等谁?要等多久?然后呢?然后呢?! 只有黑暗回应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似懂非懂的情况,最教人害怕。 除了哭,她什么事都无法做…… “绮绣?绮绣醒醒,快醒醒——” 她蜷缩的颤抖身体被人搂住,狼籍哭泣的小脸,教一股温柔力劲轻轻拍打,她再度缓缓张开眼,哪里还有黑暗?屋里的烛,全数燃上,赫连瑶华忧心忡忡的面孔占据她所有视线。 “你在作恶梦。” “……梦?” “对,你作梦了。”他擦去她的泪痕,不断安抚她。 她的眼,填满惶惑,环视周遭一遍又一遍,屋内好明亮,没有一丝黑暗,她小口呼吸,试图平稳吐纳,她的指尖陷入掌心,痛,她觉得痛……会痛就不该是梦,对吧…… “……瑶华。” 是怎样的梦境,竟将她吓得脸色苍白? 赫连瑶华被她睡梦中的哭号抽噎所吵醒,她不断流泪,双手在半空中仿佛要抓住浮木般慌张无助。 “清醒些了吗?”他轻声问。 她的双手捧起他脸颊,在确认掌间的温度是真真切切。 “你不是我梦见的幻影吧?你是真的吧……不会突然不见?”她还处在梦与现实的断层之间,哪个是梦,她分不清楚。她好像作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梦,而她也好害怕那只是一场虚幻,害怕自己的清醒,不过是梦境之梦。 “傻瓜。”他用力吻她,吻到彼此险些窒息之后,再朝她红滟的水泽下唇留下咬痕,咬疼她,却不咬伤她。“这样你仍觉得是梦吗?或者,我该抱你去好好泡场鸳鸯浴,你才会完全醒来?” 神智总算是因为这个强取豪夺的吻而逐渐回笼,眸里的慌乱和混沌正慢慢褪去。“我作了一个好可怕的梦。”她偎在他胸前,密密熨贴,声音仍含淡淡的抖动。“梦见我在那团幽暗中,无法脱身……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梦,它真实得像是我亲身经历,好似我真的囚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待了好久,等候着谁来带我出去……” 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孤寂,无助,害怕,迷茫。 “你等到了,我将你带出来,不是吗?”他笑得好俊。 白绮绣先是一呆,慢慢地,豁然开朗,梦境里,春风般说着话的男人,告诉她的语意,终于明了。 她等待的人,就是他,完全不曾想过要放弃她的固执男人。她等了好久,她让他也等了好久…… 莫心急、莫害怕,等待的果实绝对是无比甜美,因为接下来,你可以与他携手七十三年,那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日子,至少,以人类而言,呵呵。她想起了似梦似真的温厚男嗓说过这般的话。乍闻之时,她不懂,听不进去,只沉溺在无边的恐惧中,如今能够重新回忆起他语意中的隐喻,再三咀嚼,她捉住某些端倪,那男嗓的身分,呼之欲出—— 原来…… 白绮绣不再害怕那无边的黑暗,它并不是一个囚牢,它是光明希望来临之前的冀盼,虽然孤独寂寞,然而黑暗之外,有人守候着她、期望着她,陪伴左右。 她已经从黑暗中挣脱,他带领她,离开了那儿。 等待的果实,绝对无比甜美,那男人说得太对了。 “瑶华,我发觉我忘了跟你说一句话,很重要的话。”白绮绣笑中带泪,脱俗绝伦的灿美。 “是什么?”他凑耳到她唇边,要听仔细些。 她给他一个最热络的拥抱,像娃儿扑进爹娘怀里的撒娇。 “我回来了。” 他笑她稚气的动作,却被她的话语喂热了心窝。 多简单的四个字,多难盼到的四个字。 他吁叹,黑睫盖住眸里的喜悦及湿意,将她揽紧。 他也欠她一句话—— “绮绣,欢迎回来。” 恶官吏 决小明 原本这本的书名,应该是标题那三个字,与之前同系列的才有一致性,不过,既然当它是番外篇,有某些小节上,就随心所欲(简言之:任性)一些吧,毕竟,这本书的重点,没有放在那只赫连当官的部分,取叫《恶官吏》恐有诈骗之嫌(虽然袁姊觉得这个书名比目前封面上那个还要优,但是,随心所欲嘛,嘻)。 “遥花”,在某一天夜里,它劈进我的脑子里,跟我说,取这个名字好不好? 一方面,它是男主角姓名相似音;二方面,它代表着他怀抱爱妻苏醒的美梦希望,遥远,又有些虚幻不实,他也会害怕美梦永远无法达成,只是嘴上不敢说;第三方面,它也像是绮绣心里的挣扎,本以为幸福很美,美得像花,却远若天边,这辈子恐怕都拥有不了它—— 他是她的遥花;她是他的遥花。 我喜欢这样的含意,也喜欢它和男主角姓名的关联,而且,当初在取男主角名字时,完全没有想到这层巧合,现在顺应老天爷赏我的灵光乍现,就把它拱起来用,嘻。 只是,当这两只也差点变成我的“遥花”时,让我险些以为这本会写不完(泣)。大概是写完《小当家》之后,光明正大放了假,完全放空思绪(茫然呆),只想每天打电动打电动打电动打电动(无限轮回ing,收假时,又变身成为小学生,拒绝上学,虽然放假期间,我非常有干劲想去收抬一下某本还没写的同人志,但是(有了这两字,就代表着后头的答案不会是某人发奋工作三天三夜不睡努力完成它……),计画赶不上变化(实际上,没有计画),我被纸粘土给困住了,快快乐乐做手工艺品去了(捏东捏西捏得好快乐!我真的好喜欢不用花脑力的活动),连电动都没有打(买了好几年的game还没玩呀呀呀呀呀),想当然耳,还没写的同人志一样没写(哭)。 报应的苦果,来得很快,人生先甘后苦,如果甘得太腐烂,后头的苦瓜就会长得非常大颗…… 本来就知道这一对不会让我太好过,果不其然,我充满干劲上工的头两天就卡、住、了!?(:?:)??(:?:)?↑消极的high法…… 对于死前死后的戏分分配,还以为自己可以公平地一半一半,但计画赶不上变化(出现第二次了这句话,足见它有多好用,套在任何情况都适用),那两只赖在前半段的剧情里死不出来,一遍又一遍破坏了我设定的大纲(没有这种东西),到后来我已经放弃,决定随便他们,他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好了(喂,这样好吗?),有本事你们就给我演两本呀!我卷袖子等你们呀! 幸好,在预定的字数里,他们终于放过被蹂躏践踏到不成人形的我了……(感动拭泪) 记得我刚写完第十章,开开心心跟朋友说:“我终于写到第十章了!(?◇?)” “恭喜你,那就快写完了呀!”朋友回答。 “应该没这么快(写了十二章)……因为我的女主角才刚死耶……” “(⊙。⊙)……” 不过,死掉就是另一种重生(至少,在这本妖异小说里),所以我从第七章就一直求女主角死,但她不死,硬是拖到第十章,呜呜呜……↑我真是一只狼心狗肺的作者呐(目远)…… (喝口茶先) 原先设定的死后剧情没有这么平和,白绮绣醒来之后,应该会态度凶狠无比,我甚至安排了不少句狠话要让白绮绣对瑶华大吼,像是“你去死呀!你死了我就开心”哇啦哇啦之类的气话,但那两只自己演得浓情蜜意,害我找不到地方安插狠话,事后也证明,狠话抽掉是对的,因为写完稿后没几天,发生了一件真实新闻,就是未婚夫妻吵架,女方用简讯传了气话,说大家一起去死这类的话,结果男方真的自杀死亡,女方后来也拿掉肚里的双胞胎孩子,气话的代价,是三条人命 话,真的不能乱说呐。 什么死不死的,不要自以为爽快地说出来就能解决任何事,多可怕呀,不好不好,大家要多说好话才行(像我偶尔陪娘亲出门逛街,被摊贩阿姨夸我可爱,我娘亲就会跟我说:“你听,人要多说好话,让听的人开心,也是做善事嘛。”↑娘,你这句话最伤人啦,呜呜呜……)。 (再喝口茶) 再另外补充一下,这是一本充满想像的言情小说,请不要用太实际的眼光看待它。 不要问我,人死了五年为什么还能活(因为这是设定,咱家金丝蛊花了两年孵出来的成果),或是五年不吃不喝都没关系吗?(因为这是我虚构出来的,五年不吃不喝,还是要打点滴才能维持生命,我设定的绮绣是一切身体机能都停下来,不会变老不会饿),它是一本不太正常的言小,虽然里头没有神没有怪没有妖,还是被我写得很离奇……金丝蛊这玩意儿也开始变种,大概是大呆也不算是正常的金丝蛊,它又肥又大又强壮,生出不正常的后世,才能成就这本书的男女主角(那只黑色的应该要叫什么呢?黑丝蛊?好像也不错)。“ “严家当铺”在这本画下句点,谢谢陪着我与那些家伙一块儿走到这里的大家(心),如果大家还愿意继续听我说故事下去,我会带着满满感激再努力的! 虽然今年进度严重落后(别奢望我会说出“下半年我会拚死补回来”这种话……),明年我会少放几天腐烂假的。 祝福大家,平安快乐。 ps:每年生日总是收到读友送的礼物,让我觉得超不好意思,谢谢你们的体贴和用心,我现在在这里说了哦:除了卡片之外,不要破费送我任何东西,你们翻阅我的书(如果中意,觉得故事合你们胃口,愿意以买书方式来支持),对我就是最棒的礼物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