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絮藏金玉》 背叛有理(一) 岁末,霜寒,刺骨。 冯古道缩在屋檐下,拼命地想将身上这件半新不旧的大氅扯拢些,好遮挡对穿整条弄堂的冷风。 雪衣侯府的下人冷眼看着他在那里又蹦又跳又跺脚,好似在看卖杂耍的猴子。 他来来回回又兜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道:“兄弟,能不能进去看看,侯爷的客人走了没有?什么时候见我?” 下人冷笑道:“侯爷要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和客人走没走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只请你帮我去看上一眼就好。好歹让我知道还要等多久。” “能等侯爷是你的荣幸,多少人都是这么等着的,就你矜贵?” 冯古道连讨了两个没趣,只好缩着袖子继续在那里蹦跶。 又过了会儿,天更暗了。 冯古道又冷又饿,几乎想甩袖子走人。 正在这时,先前将他领进门的侯府里大总管宗无言终于慢吞吞地走出来,“冯先生,侯爷要见你。” 冯古道吸了吸鼻涕,缩着脑袋道:“侯爷准备晚饭了吗?” 宗无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先见了侯爷再说。晚饭我自会叫人准备。” 得到了晚饭的承诺,冯古道这才心甘情愿地往里走。 宗无言走在他前头,无声地递给他一块丝巾。 冯古道拿着手巾看了半天,才意识那是他给他擦鼻涕的。 那时两人已经到了屋前。 宗无言让他在门口等候,自己前去通报。 于是,门一开,一阵暖风拂来。 冯古道正好用丝巾裹住鼻子,狠狠地擤出鼻涕。 那仿佛用尽身体全力的嘶声擦着正要进门的宗无言,传到屋子的深处。 过了会儿,宗无言出来了,脸上满是无奈。 冯古道眼睛一亮道:“侯爷要见我了吗?” “侯爷让我先带你去沐浴更衣。” “……”侯爷真是太体贴了。冯古道决定暂时忘却自己被抛却在寒风中独占了一个多时辰的事。毕竟,不管侯爷让他去沐浴更衣的原因为何,能够在这样的天气泡在这样温热的水里,总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冯古道喜滋滋地洗着澡,任由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丫鬟们在自己的身上撒着各种东西。 洗了会儿,体内的寒气便被驱得差不多,他准备起身,却被两个丫鬟合力按了回去。 “要多浸一会儿才入味儿,你急什么?”其中一个丫鬟娇笑一声,随手又撒了几粒东西下去。 冯古道呆了呆道:“入味儿?敢情你们把我洗干净了,是为了煮着吃?” “呆子,谁要吃你?”丫鬟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不忘向他抛了个媚眼。“我们家侯爷最讨厌脏乱,要不是你还有用,光是在大门口擤……”她用袖掩住嘴巴,咯咯笑了半天,才道,“大总管让我们告诉你,一会儿见了侯爷一定要体体面面,恭恭敬敬,要再出这样的纰漏,你就想好把坟搭哪儿吧。” 冯古道嬉笑道:“要真是搭坟,定然搭在诸位妹妹的闺房旁边,死在温柔乡,也算值了。” 另一个丫鬟突然啐了一口,“活得不耐烦了?在胡言乱语,小心我告诉侯爷,真的杀了你。” 冯古道见其他丫鬟都吓得低头,无趣地撇撇嘴巴,不再说话。 一个澡足足洗了半个时辰。 冯古道带着身泡得又红又皱的皮肤,好不容易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大总管先前答应过我会准备晚饭的。要不先让我吃几口垫垫肚子再去见侯爷?不然见到一半,我就昏过去了,对侯爷英明有损。” 先前凶巴巴的丫鬟道:“你若真的昏过去,怕是也不必醒了。” …… 冯古道再次收声。 再次来到屋外,他有些后悔没有将那件大氅一起带过来。 夜间风冷,吹在身上像刀子刮似的。 幸好这次宗无言出来的很快,“进来吧。” 冯古道松了口气,缩着身子跟在他身后。门前竖着面屏风,猛虎下山。 绕过屏风走了大约十几步,宗无言停下道:“侯爷,冯古道来了。” 冯古道偷偷地抬起头,正好迎上一双如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眼睛,眼睛镶嵌在如白玉般光滑白皙的面庞上,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眉毛不粗,却很浓,如剑般扬起,使得整张脸笼罩一片难以言喻的肃杀。幸好眉角的红痣削弱了几分脸上的煞气,多了几分妩媚和妖冶,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但不凶神恶煞,反而漂亮惊人。 冯古道敛容,恭敬地上前行礼道:“见过侯爷。” 他半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望向“人带上来了吗?” 门开了。 风从屏风的两边吹进来,冯古道身体一抖,莫名地觉得不安。 惊慌的脚步声从门外细碎地踩进来。 冯古道看着那个在他沐浴时和他调笑的丫鬟无措地跪在地上。 雪衣侯淡淡道:“打十个板子,撵出去。” 冯古道心头一震,直觉此事与他有关。 果然,那丫鬟哭着求饶道:“侯爷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宗无言见雪衣侯皱眉,立刻差人将她拖了下去。 “你知道她犯的是什么错?”雪衣侯微微一笑。 冯古道踌躇着说真话还是假话。 雪衣侯不紧不慢道:“答错了,她的十个板子你挨。” 冯古道道:“她不该和我调笑,更不该引我调笑。” 雪衣侯道:“你应该知道,只要你刚才答错,她就不必出府去了。” 冯古道道:“十个板子非同儿戏,能不挨还是不挨的好。” “你果然卑鄙。”他缓缓坐直身子,定定地打量着他。明明是一张俊秀的脸,偏偏带着违和的猥琐。他嘴角一扬,似笑非笑道,“不过若非你够卑鄙,出卖魔教,魔教也不会土崩瓦解得这么快。” “能够为侯爷效力,是我毕生最大的荣幸。” “那你知不知道,本侯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雪衣侯道。 冯古道道:“侯爷俊美无双,天人之姿,最想做的莫非是找个美丽绝伦,同样天人之姿的雪衣侯夫人?”红粉佳人,又哪个男人不爱呢? “冯古道。”雪衣侯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就算本侯现在用得着你,也不等于本侯不会杀你。” 冯古道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侯爷此刻最想做的,应该是杀明尊。” “错。”雪衣侯不屑地轻哼,“他在本侯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觉得本侯会为他大费周章吗?” “当然不会。”冯古道很狗腿地应道。 雪衣侯故意找茬道:“那你为何做此猜测?” 冯古道脸色不变,道:“我放屁。” …… 宗无言很想用帘子把他的嘴巴堵上。 果然,雪衣侯冷冷地瞥了冯古道一眼,“想要在我手下做事,先要把满嘴的臭气给去了!” 他扁了扁嘴巴,往后退了半步。 雪衣侯道:“做什么?” “怕熏着您。”冯古道道。 …… 雪衣侯的拇指轻轻地擦过食指指腹,半晌才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猜中我此刻最想做什么,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不然,我就杀了你,曝尸荒野,做那些恶狗的盘中餐。” 冯古道身体微微一抖,思索良久,终是抬起头,咬牙道:“侯爷此刻最想杀了我。” 如果雪衣侯手里有剑的话,说不定真的会桶过去。但是他手里没剑,现在去找剑也太麻烦,所以他只是慢慢地转过身,坐回榻上,“你说我应该是遂了我的愿,杀了你好呢?还是算你猜中了,放过你好呢?” “那当然是放过我。”冯古道答得理直气壮。 雪衣侯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理由。” 冯古道赔笑道:“好歹还有些用。” “哦,比如说?” “明尊藏身的几个地方,我都知道。无论要杀要抓,但凭侯爷一句话。” 雪衣侯道:“冯古道,你本是明尊最得力的亲信,因何反叛他?” “我祖上本是书香传世,奈何在路上遇到贼寇才家道中落。加入魔教、助纣为虐乃是情非得已。祖训摆在床头,我夜夜奉读。忠君、奉孝、行德、自律,我不敢忘,却又不能不忘。若非侯爷……” 雪衣侯冷冷地截断,“我只听实话。” “我想当官!”冯古道转得很快。 “好,我便许你个五品官做。”雪衣侯也答得爽快,“但是,你必须助我生擒明尊。” 冯古道想了想道:“那暗尊呢?” 如今明尊在暗,暗尊在明,抓暗尊远比抓明尊容易得多。 “暂且不动他。” 冯古道小心翼翼道:“侯爷能否示下,为何要活捉明尊?” 雪衣侯噙起一丝微笑,“这个答案,本侯等着你来说。” 冯古道:“……”那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背叛有理(二) 摊开地图,冯古道大笔一挥一挥又一挥,圈了十七八个圈。 雪衣侯冷眼看着他,“你想让本侯找个十年八载吗?” “侯爷英明神武,智谋过人,本人要十年八载,侯爷用三年两载也就差不多了。”冯古道放下笔,陪笑道。 雪衣侯道:“不如本侯令人将你浸泡在水中,用柴火在下面烧,直到生擒明尊再捞你出来?你看如何?” 冯古道干咳一声道:“我觉得相当的……不如何。” “哦?” 冯古道道:“我一年只洗三回澡。就算刚刚大洗了一次,也只洗去最表面的那层灰而已。所以实在不是大宴宾客,酒肉会友的佳肴啊。” “一年只洗三回澡?”雪衣侯脸色不佳。 冯古道自豪地笑道:“不错。自从我长大能自己洗澡之后,就一年洗三次了。” “那你没长大之前……” “三年洗一次。” …… 雪衣侯闭了闭眼,嫌恶地挥了挥手,“站得远点。” “是。”冯古道恭敬地弯腰,然后慢慢地腿了三步。 雪衣侯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本侯刚才说到哪里了?” 冯古道老老实实道:“站得远点。” “……之前。” 冯古道回忆了下,“一年只洗三回澡?” 雪衣侯眯起眼睛,轻柔却又一字一顿地唤道:“冯古道。” “在。”冯古道上前一步,想了想,又退后半步,又想了想,又上前一小步,再想了想…… “冯古道。”剥去轻柔的外衣,他的声音里充满威胁。 冯古道不敢再前前后后地乱晃悠,两只脚立定,一抬头,雪衣侯却走下来了。 “本侯想杀了你。”他神情淡淡的,但是双眼的杀意毫不掩饰。 冯古道道:“侯爷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哦?” “我娘给我洗澡的时候也这么说。” 雪衣侯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 “而且,明尊也这么说过。” 雪衣侯慢慢地消融去杀意,冯古道每次总是能在他想杀他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的用处,让他欲杀,又不忍杀。“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再敢一年才洗三次澡,他就把我杀了。然后把尸体埋在土里当花肥。” 雪衣侯冷笑道:“他真是有雅兴,居然舍得抽时间种花。” 冯古道叹气道:“因为他有很多手下,所以他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想做的事情交给别人就好。” “你做了很多他不想做的事?” “不多。每个月最多一百来件。” “他很器重你。”雪衣侯用的是结论。能者多劳,自古居上位者,哪一个不是把手中重要的活儿交给自己最亲信的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岂非都因此而来? 冯古道闻言,不但不觉羞愧,反而得意道:“不然我又怎么能和侯爷里应外合,使得魔教大败呢?” “所以他现在一定很想杀了你。如果以你当诱饵的话,他说不定会出现,也省去我找他三年两载的麻烦。” 冯古道脸色微变,干笑道:“侯爷曾答应过我,会保护我的周全。更何况,侯爷刚刚还许诺给我一个五品官做做。” “我的确许诺过你,若是能生擒明尊就许你个官做,但是……”雪衣侯悠然道,“我没说过用何种方式来生擒明尊。万一,你不幸在生擒明尊的过程中,英勇就义……” 冯古道脸色一白。 “我就请圣上追封你个五品大员,也算全了你的心愿,我的承诺。” 冯古道抱拳道:“我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侯爷捉住明尊。” 雪衣侯不置可否。 “其实对于明尊的藏身处,我已有了大致的目标。”冯古道顿了顿,见雪衣侯脸上仍是没什么变化,又接着道,“无须三年两载,最多……”他咬了咬牙,“三个月。” 雪衣侯这才微微一笑道:“当初你通过无言投靠本侯时,本侯就知道你是聪明人。” 但是这个聪明人却不得不供他驱策。 冯古道无奈地赔笑。 雪衣侯又坐回榻上,“说到明尊,你见过他的样子么?据说,天下见过明尊的人,不超过十个。” 冯古道苦笑道:“可惜我并不在这十人之列。” “你不是他的亲信?” “做事的时候是,吃喝玩乐的时候不是。”冯古道愁苦中还带着丝丝的愤恨,使得他身上猥琐的气质更发挥得淋漓尽致。 雪衣侯皱了皱眉,“他讨厌你?”信任一个人并不等于喜欢一个人。 “他说,如果我出现在他的百尺范围内,他全身上下就会瘙痒不停。” …… 雪衣侯觉得自己身上也瘙痒起来。 “如果我出现在五十尺范围内……” 雪衣侯原不想问,却又好奇得忍不住问道:“如何?” “他就非常地想去沐浴。” …… 雪衣侯的屁股快坐不住了。 冯古道叹气道:“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明尊。他只是经常差人送书信于我,告诉我,如果我再不洗澡,就不准我出现在他方圆的百里之内。” 雪衣侯不耐烦地挥手道:“罢了,我今日且先听到这里。你回去拟个搜寻明尊的方案,交给无言。届时我会再见你。” 冯古道眨眨眼睛,“侯爷有急事?” 雪衣侯挑眉道:“你觉得本侯有必要知会你?” “我只是想替侯爷分忧。” “那就滚离本侯视线。” 冯古道迟疑了下道:“我不太会翻跟头,可不可以左右着滚出去?” 不等雪衣侯反应过来,就见他自己打着转儿转出门去了。 …… 雪衣侯慢慢地半倚回榻上,脸上身上哪里还有半分瘙痒难忍的表情。 宗无言踌躇道:“侯爷,我总觉得冯古道这人……” “装疯卖傻,深不可测。”雪衣侯接下去。 宗无言忙道:“那是否让属下将他……” “将他如何?”雪衣侯伸直腿,立刻有丫鬟上前,轻轻地按捏。 宗无言道:“或者抓起来严刑拷打,或者杀了一了百了。” “那多没意思。”雪衣侯冷冷一笑,“他演得这样卖力,我又怎么能不给面子。何况,我还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宗无言一脸的不解。 雪衣侯道:“自从魔教在江南迅速扩张之后,实力大增。据我所知,京城和各地方上都有官员被他们暗中收买。我之所以直捣总坛就是怕他们成了气候,联合各地官员上书皇帝,为魔教正名。到时候,本侯想灭他们也要掂量掂量各地官员和皇上的面子。” 宗无言道:“可这和冯古道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冯古道是何许人?他的来历、身份都是他的那张嘴巴自己说的。知道的人不是死在睥睨山,就是跟着明尊躲得无影无踪。而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本侯要灭魔教的时候他就这样眼巴巴地跑出来投诚,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更蹊跷的是,他的情报居然还是真的。”雪衣侯面沉如水。 宗无言道:“属下不懂。情报是真的,岂非证明他所言无虚?” 雪衣侯嗤笑道:“你真以为他这样的人会在乎一个五品的官?以他的心机口舌,若想当官,何不投奔那些权臣当个门客幕僚?万一没有本侯对付魔教,他的满腹抱负岂非胎死腹中?” 宗无言听得连连点头。 “而且出卖魔教,他性命堪虞。” 宗无言恍然,“不错,他出卖了魔教,若是明尊不死,必千方百计来杀他。就算明尊死了,魔教还有暗尊。据说暗尊武功不下于当年的纪辉煌,已是当世第一高手。” 雪衣侯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淡嘲道:“当世第一高手?……他还没问过我。” 宗无言苦思良久,突然道:“难不成冯古道是明尊派来的?”只有明尊派来的人,才不怕魔教的报复。 “那你觉得明尊牺牲半个魔教的目的是什么?” …… 宗无言无言。 的确。若是苦肉计,那么魔教的牺牲未免太大。经此一役,魔教必然元气大伤,更难抵挡雪衣侯的进攻。倾覆只怕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属下,属下实在猜不出。”宗无言垮下脸道。 “我也猜不出。”雪衣侯一脸的无所谓,“反正他现在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很看看,他究竟会找到一个怎么样的明尊给我。” 宗无言躬身道:“侯爷英明,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本侯再英明也只是一个人,府里的很多事,还要你多费心。” “属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雪衣侯满意地点点头。 半晌。 宗无言走出房间,脸上的感激和忠诚一扫而光,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 屋里头,雪衣侯坐起身,朝着门的方向轻哼道:“老狐狸。”冯古道明明是他引荐进来的,但是刚才的那番话却将自己的撇得一干二净,装得比窦娥还无辜。 他想了想,不解气地又追加了一句,“该死的老狐狸。” 背叛有理(三) 冯古道洗澡很懒,但写方案却很快。 雪衣侯坐在凉亭里,看着下人怀里抱着的厚厚的一叠纸,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满意。 下人站在他身侧,一手揽着纸,另一手恭敬地过去第一张。 雪衣侯接过来一看,脸色立马一变。 那张看上去应该写得满满当当,其实只有两个字——方案。 …… 雪衣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 下人又放了一张在他手上,上面空白处更多,而且无论冯古道把子写得多大都无法改变它的空旷,上面写的是—— 一。 雪衣侯深吸了口气,挥手道:“都放在桌上。” 下人将近一尺高的纸放下。 雪衣侯拿起第三张,却发现这张的字虽然不多,却是有用的。 敦煌。 他丢开这张,翻下一张的时候想,总算有个地点,看来冯古道古怪归古怪,却还不是全然无用。但紧接着的这张上面的字仿佛在嘲笑他想得太天真—— 是不可能的。 短短的五个字将他心头里刚刚泛起的爱才之火一下子就泼灭了。 雪衣侯将那张敦煌揉成一团,冷声道:“来人。” “在。”下人急忙上前。 “叫冯古道过来。”雪衣侯伸出手指,冲着‘是不可能的’里的‘可’字的口戳下去! 嘶。 戳破了。 冯古道打着饱嗝来的。就算隔着老远,雪衣侯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饭菜香。 “侯府不愧是侯府,连饭的颗粒都比魔教得大。”冯古道谄媚地笑着。 雪衣侯淡淡道:“就算颗粒再大,你也不用粘在下巴上招摇吧?” 冯古道愣了愣,往下巴上一摸,果然有一粒白米饭粘着。“让侯爷见笑了。”他嘿嘿一笑,舌头往手指上一舔,米饭不见了。 雪衣侯见他咀嚼得津津有味,一时无语。 “不知侯爷叫我来有什么事?”冯古道笑眯眯地问道。 “关于你的方案。” 雪衣侯和冯古道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被戳了个洞的纸上。 冯古道鼓掌道:“侯爷的一阳指炉火纯青,不同凡响,令人佩服、佩服。” “冯古道。本侯又想杀你了。” 冯古道挠头道:“侯爷,其实想是脑子里转悠的意思,你何必想得这么大声呢?” 雪衣侯嘴角一掀,却满是冷意,“冯古道,本侯不想杀你了,本侯想直接喊人拖你出去。” “侯爷真是体恤下属,尤其是为了侯爷不惜众叛亲离的下属。知道我懒得走,竟然还让人来拖我,我实在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下辈子为侯爷做牛做马,肝脑涂地以报答侯爷今日恩情的万分之一。”冯古道说着说着,袖子就遮住了脸。 “冯古道,就算你通风报信,与本侯里应外合消灭魔教有功,但这功终究是有限的。它能救你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你一辈子。”雪衣侯冷声道。 冯古道一揖到地,“谢侯爷青睐。” “……本侯几时说青睐于你?”雪衣侯觉得自己连着这个念头都不曾转过。 “若非侯爷青睐我,又怎么会连一辈子都想到了?”冯古道想笑,但是眼睛对上雪衣侯的冷眼,笑就成了撇嘴巴。 “闲话少说。明尊究竟藏身何处?” 冯古道微讶,“我已经在方案中写得清清楚楚,莫非侯爷……” 雪衣侯睨着他。 冯古道说得越发小心翼翼,“不识字?” …… 雪衣侯牙齿磨了磨,刚要开口,就听冯古道用极快的速度道:“苏州、杭州。” 雪衣侯漠然地瞪着他很久,才道:“理由?” “魔教在各地一直有暗堂,苏州、杭州、敦煌、长春都有。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和杭州风景秀丽,多得是文人骚客,佳人丽姝,明尊生性好洁,贪图享受,必会去这两处。敦煌靠近沙漠,酷热,长春在东北,严寒,他是不会考虑的。” 雪衣侯缓缓道:“你说,他会不会来京城?” “不会。”冯古道摇头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早已不是真理,而是每个人都烂俗于胸的套路。试问如明尊这样,每日都要用天山雪莲、千年灵芝、万年何首乌补身之人……怎么能够在侯爷的眼皮子地下藏匿踪迹?” “你倒是对他了解得很。” “那是自然。当初魔教的账簿都是由我经手。” “那你知不知道,魔教上任的明尊和暗尊去了哪里?” 冯古道一愣,抬头看他。 雪衣侯道:“魔教现任的明尊和暗尊都是年少继任,那么上任的明尊和暗尊去了哪里?” 冯古道皱着眉头,摸着下巴道:“是啊,去了哪里呢?” “本侯是在问你。” 冯古道干笑道:“若非侯爷今日提出,我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莫不是……死了?” “上任明尊和暗尊是这任明尊暗尊的师父,传说他们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影不离。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武功比起袁傲策都只高不低,试问天下,有谁能抵挡他们的联手?更何况,当年魔教甘守睥睨山,甚少踏足中原,更妄论结怨。如袁傲策这样嚣张的都没死,他们又为何要死?”雪衣侯说得轻巧,但眼睛余光却没有半刻离开过冯古道的神情。 冯古道听得连连点头,“近几十年来,若说谁有可能打败他们的联手……只有纪辉煌。可是纪辉煌一入江湖,即声名远播,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若真是他杀了魔教明尊和暗尊,江湖中不可能半点风声也没有。袁傲策更不可能和纪无敌在一起。” 雪衣侯有些不耐烦了,“说了半天,你是没有答案了?” 冯古道道:“为何侯爷如此关心魔教上任明尊和暗尊之事?” “想知道?” “若是侯爷想告诉我,我就想知道。若是侯爷不告诉我……”冯古道顿了顿,诚实道,“我还是想知道。” “哦?那很好。”雪衣侯悠悠然道,“我就喜欢别人想知道却偏偏不知道。” 冯古道道:“那我若是说,现在我不想知道了呢?” “那我就不找人拖你下去,而是直接找人砍了你的脑袋。” “……”冯古道异常真挚道,“侯爷,我是真的想知道。” 雪衣侯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既然知道明尊藏身苏杭,你可有擒拿之策?” 冯古道道:“自从侯爷血洗睥睨山,明尊就失去了踪迹,我想他应该是藏在某处,又或者正装扮成什么人,在去苏杭的路上。” “你的意思是说,他现在不在苏杭?” “明尊为人多疑谨慎,绝对不会这么快去目的地,至少在之前,他会先在别处布下几个障眼法,让我们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冯古道道:“你说,他会不会去辉煌门。” “我以为,他最不会去的地方,就是辉煌门。” 雪衣侯剑眉轻挑,“为何?” “因为我相信侯爷一定在那里布置了重兵屯守。” 雪衣侯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冯古道。”这次的语气较之前两次要亲切不少。 但是冯古道的表情似乎并不怎么享受。 “你真是了解本侯啊。” “我既然投奔侯爷门下,自然要时刻揣摩侯爷的喜好,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宠信不衰啊。”冯古道笑得异常狗腿。 “你现在很得本侯宠幸么?” 冯古道坚定道:“得到侯爷的宠信,是我的目标和理想。” “那你好好努力。”雪衣侯笑得别有深意,“本侯等着宠你宠得无法无天的日子。” 冯古道赶紧道:“侯爷言重了。我只想当个侯爷的心腹也就知足了。” “就如明尊先前对你一般?” “当然不同。”冯古道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侯爷乃是万金之躯,英明神武,智勇双全,德才兼备,将相之能!明尊不过区区一个邪派头目,哪里能和您相提并论?” 对于这样火辣辣的恭维,雪衣侯只是淡然一笑道:“冯古道,我有时候在想,幸好……你不是明尊。” 冯古道呆了呆,“侯爷何处此言?” “你这般了解本侯,若你是明尊,那本侯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岂非尽在你的算计之下?”这句话不成,却字字千斤。 冯古道道:“我怎么可能是明尊?我若是明尊,又怎么可能劳烦侯爷率领大军千里迢迢跑去睥睨山围剿?我早已自己带着魔教投奔您而来。” “你觉得本侯稀罕魔教么?” “侯爷自然不稀罕。但是作为下属,总是想掏心挖肺地将最好之物呈现给您。”冯古道脸上的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雪衣侯的眼角却微微一抽,显然对他的真诚自然并不受用。 宗无言突然匆匆走来,“侯爷,明尊出现而了。” 雪衣侯瞟了冯古道一眼,“哪里?” “太原。” 背叛有理(四) 太原里京城并不太远,至少比苏州和杭州要近得多,所以雪衣侯当即决定亲自走一趟。 冯古道很吃惊,“侯爷不怕那里是陷阱?” 雪衣侯别有深意地笑道:“就算是陷阱,本侯也有对明尊的算盘如数家珍的你啊。相信你不会让本侯涉险吧?” 冯古道道:“就算那里不是陷阱,也可能只是障眼法。侯爷又何必亲自去?” 雪衣侯道:“若是障眼法,那必定也是明尊手下所为。若是能抓到那个手下,想必能顺藤摸瓜找出明尊的下落。” 冯古道只能道:“既然如此,还请侯爷沿路小心。” “你曾经是明尊亲信,对他最是了解,本侯有了你,还怕什么?”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不怕,也不必怕,怕的是我。”雪衣侯的言下之意,就是将安危重责全权压在他的肩膀上。 “能者多劳。”雪衣侯笑得意有所指,“这岂非正是你的价值?” 冯古道叹了口气道:“若是侯爷能多多对我委以重任的话,会发现我的价值远不及此。” 雪衣侯道:“不必旁敲侧击。本侯说话算话,只要你能助我生擒明尊,本侯一定帮你找个五品官做,而且是外放的肥缺。” 冯古道喜不自胜,“多谢侯爷。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要去太原?” 雪衣侯假笑道:“难道这还要本侯说么?” 冯古道略显羞涩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这趟算不算公差?包不包吃住?” …… 事实证明,这趟算公差,也包吃住。 只是吃的是千年不变的馒头,住的是千年不变的天庐地铺——当然,仅仅是他一个人享此殊荣。 在连续赶路的第五天第二次遇村不住之后,冯古道终于忍不住催马到雪衣侯马车车窗外,小声道:“侯爷,沿路这些村镇……你都当过官吗?” 马车里的雪衣侯正在看书,闻言淡淡道:“何以见得?” “不然侯爷为何不敢见他们呢?”冯古道说完之后,已经有迎接发飙的准备了。但是雪衣侯却波澜不惊道,“本侯的确不敢见他们。” 冯古道吃惊道:“莫非侯爷真的曾在那些村镇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 晶莹剔透,白皙如玉。 “冯古道。” “在。” “把脸凑过来。”那只手朝他勾了勾手指。 冯古道叹了口气,乖乖地把脸凑过去。 那只手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对着他的脸颊一捏,再慢悠悠地一转。 冯古道疼得脸都青了。 “阿六,干得好。”雪衣侯幸灾乐祸道。 冯古道这才知道,掐他的人是一直和雪衣侯呆在马车里侍候他的阿六。 “侯爷,我还以为你会亲力亲为。”他的声音带着丝幽怨。 雪衣侯道:“本侯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一路来,你连一次澡都没有洗过。” 冯古道叹气道:“我就是怕侯爷惦记着我的身体,才一路忍耐啊。” …… 那只手又伸出来了。 冯古道想了想道:“能换个部位吗?” 阿六吃吃笑道:“不捏脸也行,把屁股凑过来。” 过了会儿,马嘶声长起。 一只又圆又大又光滑的屁股凑了过来。 阿六才摸了一把,就笑骂道:“你是畜生吗?拿它来抵。” 冯古道道:“你只说屁股,又没说什么的屁股。” “我就要你的屁股。”阿六开始耍赖。 冯古道放下马,边摸着马头安抚,边摇头道:“我的屁股不行。” “有何不行?” “在我投靠侯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将一切都奉献给侯爷的打算。”冯古道说得真诚。 “拍马屁。”阿六嘟哝。 冯古道摇头道:“我不是拍马屁……我是拼命拍马屁。” 遇到一个人厚颜无耻到他这种程度,阿六除了默然还是只能默然。 “侯爷还没说,为何不住村镇。”难得他们扯了这么远,冯古道还能记得最初的话题是什么。 雪衣侯懒洋洋道:“你不是说本侯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吗?” “我后来转念一想,觉得侯爷不是这种人。”冯古道翻身上马。 “那你觉得本侯是哪种人?” 冯古道认真道:“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后,一定会屠村屠镇,将所有人杀得一干二净,毁尸灭迹,不留活口。” 雪衣侯轻笑着,却没有半分愉悦之意,“就如同……”他的声音慢慢压低,“本侯在睥睨山所做的那样?” 冯古道道:“不,侯爷在睥睨山并没有欺男霸女。” 雪衣侯冷笑道:“谢谢你为本侯澄清。” “所以,我一直怀疑,”冯古道语气里有一丝古怪,“侯爷是不是因为没有欺男霸女成功,所以才非要生擒明尊,亡羊补牢?” 雪衣侯坐在马车里,托腮无言地想:他为何要和他搭话呢?又为何要顺着他的话抹黑自己呢?这是为何?究竟是为何? 冯古道道:“其实,江湖上的一些传闻,我也听说了。” 听到‘江湖传闻’这四个字,雪衣侯的眼睛别得一跳。 果然,冯古道接着道:“侯爷是不是因为明尊曾对你……” “冯古道。”雪衣侯式的威胁又开始上演了。 冯古道收声。 “本侯爱惜人才是有限度的。” 冯古道道:“我对侯爷的容人之量有信心。” 雪衣侯冷声道:“本侯对你的口无遮拦很没信心。” 冯古道咕哝道:“而是侯爷明明说让我猜侯爷围剿魔教的意图……” “本侯没让你猜,本侯是让你直接说答案。”雪衣侯顿了顿道,“还有,本侯讨厌窃窃私语,或者大声说,或者干脆不说,两选一。” 冯古道道:“我刚才就是大声的窃窃私语,不然侯爷又怎么会听到呢?” 雪衣侯:“……” 其实两人这样的对话从出发一直延续到现在。 雪衣侯好几次所要把冯古道拖下去,砍几刀,抽几鞭,打几板子……但冯古道至今依然活蹦乱跳。 阿六对此很不解,他明里暗里问了好几次。 雪衣侯都是用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打发了。 但是他在高深莫测什么?阿六是半点也看不懂的。 其实莫说他,连雪衣侯自己有时候都有些不懂。 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冯古道的行为都透着诡异。 若说他是真的想当官,来投奔的,那应当谨言慎行,攀着他的藤,努力往上爬才是。可他又不是。 若说他是另有目的,想混入侯府,来一招釜底抽薪,那更应当谨言慎行,博得他的信任才是。可是他更不是。 冯古道与其说巴结他,倒不如说是在不断地挖苦他——可背后的目的呢? 雪衣侯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是自己对他的容忍,让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能用这种方式来博得自己的另眼相看?至此,雪衣侯只有这种解释。 “冯古道。”雪衣侯突然道,“本侯与你打个赌。” 冯古道眯起眼睛,吊儿郎当地仰面感受着从树叶缝隙传过来的阳光,“侯爷请说。” “你若是能从这里到太原的一路都不惹本侯生气,那五品以下的官位随你挑。无论你要当什么官,本侯都会想尽办法帮你办到。” 冯古道睁开眼睛,“侯爷真下得起血本。”五品以下的官多如牛毛,坑里也都有了萝卜,让他随意挑的意思,就是要将原来的萝卜从坑里挤出来,把他放进去。这可不单单是要说服皇上,若那些官背后有势力撑腰的,还要摆平那些人。 “如何?” “那我若是输了呢?” 雪衣侯缓缓道:“很简单,你若是输了,那就每天都认认真真地洗一次澡。” 冯古道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声音却是与笑容全然相反的沮丧,“侯爷不当商人太可惜了。” “不敢?”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我又为何要退缩?”冯古道道,“赌了。” “很好。”雪衣侯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天天认认真真地洗澡。” 冯古道目瞪口呆之余,不免苦笑道:“侯爷不愧是侯爷,稳赚不赔。” 雪衣侯笑得很得意,“这只是一个开始。” 冯古道很快就知道,他说的开始果然是开始。 自从他每天乖乖洗澡之后,雪衣侯就将阿六赶去骑马,把他换到车上侍候。 冯古道也是头一次知道侍候人有这么大的学问。 泡茶是学问。 找书也要学问。 若是雪衣侯偶尔问了几个问题答不出来,那不用说,就是他没学问。 冯古道在车上鞍前马后地忙活了三天,却比在睥睨山处理了三年公务还累。最累的是,但凡他有些许不耐烦、偷懒或是疲倦的表情显露出来,雪衣侯就会淡淡地提醒道:“其实,天天洗澡也不错。” …… 于是,冯古道又干劲十足地动起来。 背叛有理(五) 渐渐的,冯古道和阿六混熟了,终于知道他们过村不入的原因。 阿六道:“侯爷嫌鸡臭、狗臭、人也臭。侯爷的鼻子可灵了。” 冯古道好奇道:“他怎么不嫌马臭呢?” “马也嫌的,只是出门在外没办法。”阿六道,“所以侯爷很少下马车。” 冯古道若有所思道:“若是我身上沾点马味,侯爷会不会把我一脚踹出车厢?” 阿六道:“会的。” 冯古道眼睛一亮。 “不过侯爷会等你洗干净之后再回去。” 冯古道叹气道:“为什么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你若是有狐臭就一劳永逸了。”阿六道。 冯古道眼睛又是一亮。他虽然没有狐臭,但是可以想办法弄点和狐臭相近的气味。 阿六道:“侯爷最恨身边的人有狐臭,你若是有,而且还离他这么近……”他摇头。 冯古道追问道:“怎么样?” “刀起刀落,立竿见影。”为了加强效果,他还特地做了个手势。 冯古道郁闷道:“我怎么觉得你尽给我一个希望,又泼我一头冷水呢?” 阿六嘻嘻一笑。 雪衣侯在车厢里淡然道:“冯古道,你真的这么讨厌与本侯同乘一辆马车?” 冯古道道:“若我回答是……算不算激怒侯爷?” “算。”雪衣侯回答得毫不犹豫。 冯古道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能与侯爷同乘一辆车乃是我三生之幸。” “那你还不上车?透气也该透够了吧。” 冯古道只好爬进车厢里。 其实这车厢里坐着绝对比骑马要舒服得多,温暖、宽敞、不颠簸,不摇晃。屁股下面铺着厚厚的皮毛,背后靠着软软的靠枕,手边还有吃不完的零嘴——在侯爷赏赐的情况下。但是这些优点加起来也扛不住雪衣侯这一个缺点。 冯古道靠在车厢最外的角落。 雪衣侯手里捧着书,漫不经心道:“你最近天天洗澡?” “托侯爷金口玉言,我不敢不天天洗澡。”冯古道单手抱膝,另一只手托腮,懒洋洋地道。 “那么,陈年污垢,也该洗得一干二净了吧?” 冯古道眼睛一睁,眼珠子转了转道:“有些污垢根深蒂固,怕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 “哦?”雪衣侯淡然道,“一会儿我让阿六帮你用刷子刷刷。” …… 不会是他上次在河边看到阿六用来刷马的刷子吧? 冯古道权衡轻重,赔笑道:“虽然不是一时三刻洗得清的,但是一个时辰绝对洗得清。” “这样就好。”雪衣侯修长的手指在书页轻轻划过,“车厢外夜深露重,今晚你洗完一个时辰,就与我一同睡在车厢里吧。” …… 一同睡在车厢里? 冯古道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蠢,“多谢侯爷关怀,但是我闻惯了外头的草木清香……” “不愿意?”雪衣侯淡然自若地打断他。 “侯爷如此体恤……我当然愿意得要命。”这次真是要命了。冯古道暗自检讨先前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早知道……他应该含蓄一点的。 到了夜晚,冯古道洗澡磨蹭了将近两个时辰。回车厢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几乎皱褶得像扇面。 马车车顶镶嵌着大小相若的十八颗夜明珠,因此虽然外头漆黑一片,马车里依然清晰可见。 雪衣侯斜倚着靠枕,手中把玩着扳指,听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侯爷,我睡哪里?”冯古道故意将头发弄得很湿,水珠顺着发梢滴答滴答地落在皮毛上。 雪衣侯终于抬起眸子,淡然地扫了他一眼,“脑袋搁在外面,身体睡在里面。” …… 冯古道再度知道什么叫自作虐不可活。 他苦笑道:“我去把头发弄干了再来。” 雪衣侯不置可否。 冯古道出去找了块布巾里里外外擦了几十遍,确定它不会再滴水之后,才进车厢。 夜明珠已经被一块活动的移板挡住了,车厢里与外面一样黑漆漆的。 冯古道踏进去的半只脚当下一转,准备开溜,就听雪衣侯淡然的声音从车厢最黑暗的深处传出来,“进来吧。” 冯古道发现最近想叹气的冲动真是越来越多了。 他慢慢地在皮毛上坐下。 “关门。” …… 冯古道干笑道:“开门透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他却明显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他无言地将门关上,然后等着下一个指示,但是等了许久,却只等来匀缓的呼吸声。 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冯古道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抱元守一,静静地运功于丹田。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地流逝,但腹中的绞痛却越来越明显。 冯古道用内力死命得压住在丹田处乱串的三枚银针。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夜夜如此煎熬,无疑是一种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折磨。 冯古道听到车厢内有动静,却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时辰之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这就是你谎称一年只洗三次澡的原因?”雪衣侯的声音里有种猫捉住老鼠后的快感。 冯古道把头靠在车内壁上,“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乃是常事。侯爷为何联想得如此深远?” “每月有段腹痛的时日?”雪衣侯道,“为何?” 冯古道似笑非笑道:“这个,恐怕要老侯爷夫人解释给侯爷听了。” “放肆!”连着几日骑在冯古道脖子上的雪衣侯终于又怒了,“冯古道,本侯对你的容忍是有限的。” 冯古道沉默须臾道:“那侯爷想听我说什么呢?” “实话。”雪衣侯道,“阿六告诉我你每日洗澡都洗得极为仔细。试问一个长年累月不洗澡,厌恶洗澡之人又怎么会天天洗澡洗得如此认真?” 冯古道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认真之人。” “这个理由本侯一早就否决了。”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 “一个爱干净之人若是假装不洗澡,不外乎三个原因。”雪衣侯道,“一,你怕本侯趁你洗澡对你不利。二,你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你见本侯那次已经再府里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洗过澡了,所以这两条都不成立。” 冯古道没说话。 “那么剩下的只有第三种。”雪衣侯的声音陡然变沉,“你不愿意别人靠近你。” 冯古道道:“侯爷果然观察入微。” 雪衣侯道:“本侯只是讨厌被蒙在鼓里。” “侯爷如此英明神武,又怎么会被蒙在鼓里?” “你不觉得英明神武这四个字已经被你翻来覆去用过好几遍了吗?” “真心的恭维从来不嫌多。”冯古道说得虔诚。 雪衣侯道:“若是你的解释不真心,那么恭维再真心也没有用。” 冯古道轻轻地叹了口气。 雪衣侯也不催促。 “其实,我中了午夜三尸针。” 雪衣侯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表现得太过意外,“血屠堂的午夜三尸针?” “侯爷果然见识广博。” “血屠堂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杀手组织,除了擅于杀人外,他们还有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两样让人威风丧胆的暗器。只是这几年蓝焰盟当道,他们行事更加小心诡秘,甚少出现江湖。没想到你会惹上他们。” 冯古道道:“我并未招惹他们,我招惹的是明尊。” 听到明尊二字,雪衣侯终于面露微讶。 不过在黑暗中,冯古道并未注意到。 “其实,我早几年就有心脱离魔教,投靠朝廷。”冯古道说得感慨。 “哦?” “但是我知道魔教太多秘密,明尊又怎么会容许我脱离他的掌控?” 雪衣侯道:“所以?” “一开始他只是软硬皆施,想逼我就范,后来看我去意已决,一边假装同意,另一边却联络血屠堂的人对我下毒手。”冯古道的声音极为平静,但是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故事,无须任何情绪,已给人一种痛苦和沧桑。“我离开魔教还没有十里,就遭遇了毒手。后来明尊有假惺惺地赶来搭救,并且许诺只要我不离开魔教,他就会终身提供我足够的银两去买缓解三尸针的药。” “这就是你背叛魔教的原因?”若是这样,倒的确可以解释他为何之前不投靠朝廷,非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叛出魔教。 “侯爷觉得我不该背叛么?”冯古道反问。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古道的手轻轻地揉着膝盖。 “午夜三尸针发作时的疼痛非常人可以忍受,你不后悔?”雪衣侯的声音幽幽响起。 “一个活着,若只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又何必活着?” “午夜三尸针的解药本侯可以替你想办法,但是,冯古道,”雪衣侯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一字一顿道,“若你刚才之言有一字半句的欺瞒,本侯定然叫你生不如死。” 冯古道哂笑道:“我记下了。侯爷放心。” 背叛有理(六) 晨雾未散,粘糊糊地扑在脸上。 冯古道凭着昨日的记忆摸索着走到小溪旁,蹲身取水洗脸。 阿六拎着木桶在一旁打水,状若漫不经心,其实将耳朵竖得老高,“昨夜侯爷和你说什么?” 冯古道道:“你知道?” “听到一点儿,但不是太清楚。”阿六抓着桶偷偷摸摸地朝他移了几步。 “没什么,只是些童年趣事。”冯古道想一笔带过。 “少年趣事?”阿六狐疑地转头看他,“可是我明明听到什么血屠堂、什么背叛、什么……” “我年少时曾听过有人背叛血屠堂,最后被人砍去手脚泡酒的故事,吓得好几晚上没睡着。”冯古道故意抖了抖。 阿六将桶里舀满水,然后凑近他的耳朵,大吼一声道:“我知道你骗我!” 冯古道被震得耳朵一麻,下意识地捂住耳朵,阿六却已经飞奔着冲进雾中。 “你编故事都不用思考的么?”雪衣侯颀长的身影破雾而出。 冯古道道:“编故事当然要思考,但说实话就不用。我刚才说的故事是真的。” “哦?” “以前我练功经常打瞌睡,师父就告诉了我这个故事。还说,那个人死后一直在寻找年纪小、武功差、平时好吃懒做的人当替身。不过由于他没了手脚,所以他都是用滚的。所以,晚上如果听到有什么滚动的声音,就是他来找你了。” 雪衣侯眨了眨眼睛道:“你信了?” “如果你每晚都听到窗外不停有东西滚来滚去,也会信的。”冯古道苦笑。 雪衣侯道:“你师父也算是用心良苦。” “良未必,苦是一定的。为此他整整五天没合眼。” “你师父是谁?”雪衣侯问得突兀。 冯古道面色不改地顺口接道:“万山行,当初我家遭遇贼寇,多亏他路过将我救下。他那时是魔教分堂的堂主,见我无依无靠,便将我收入门下。” “所以你加入魔教?” 冯古道叹气。 “你这样出卖魔教……不怕你师父将你逐出师门。” “人各有志。他门下弟子众多,也不缺我一个。”冯古道口气凉薄。 雪衣侯道:“他现在何处?” 冯古道道:“他现在已升任魔教长老。在侯爷围剿睥睨山之前,就与明尊一道去了辉煌门。” “所以他现在和明尊在一处?” “若无意外,是的。” 雪衣侯微笑道:“我似乎应该相信你。” “侯爷英明。” “但你还是编了故事。”雪衣侯淡淡道,“我记得阿六刚刚问你的是,昨晚我同你说了什么。” 冯古道道:“未经侯爷允许,我怎敢擅自泄露谈话内容?” “你可以拒绝他。” “阿六是侯爷的亲信,我又怎敢得罪?” 雪衣侯惊诧道:“怎么会有人能将两面三刀说得如此坦然。” 冯古道道:“因为我是真小人。” “哦?” “无论在哪里,真小人永远比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那本侯如何知道……你是真的真小人,还是戴着真小人面具的伪君子?”雪衣侯双眸冷冷地盯着他。 冯古道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好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来本侯只好留下你这一匹马来看看你的马力?” 冯古道道:“我虽然不敢自称为千里马,但也绝对不是一匹让侯爷这位伯乐失望的庸马。” “但愿如此。”雪衣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净白玉瓶,“本侯曾听御医说过,午夜三尸针之所以在午夜发作,乃是因为针上涂了一种奇毒。这种奇毒最喜阴寒,午夜的阴寒之气正好能够诱发他的毒性。” 冯古道眼睛一亮道:“莫非侯爷有解毒之策?” 雪衣侯别有深意道:“解毒之策没有,只有暂缓之策。” “侯爷请说。”冯古道显然受午夜三尸针折磨太久,一听有暂缓之策已是喜上眉梢。 “以毒攻毒。” 冯古道呆了呆道:“侯爷不会想赐我鸩酒吧?” “鸩酒乃是天下剧毒,用来克制三尸针最是有效。”雪衣侯不但不否认,反而顺着说道,“大内侍卫统领就曾中三尸针之毒。御医试了无数种□□才找到这种方法。” 冯古道皱着脸道:“侯爷此话当真?那个大内侍卫统领喝了鸩酒真的没死?” 雪衣侯晃了晃瓶子,“你是怀疑本侯的话,还是害怕喝这瓶酒呢?” 冯古道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原来侯爷不信我中了三尸针。既然如此,为何昨夜我发作时,侯爷不探脉相试?” “你多心了。本侯当然是信你的。若是本侯不信你,又怎么会连珍藏多久的鸩酒都拿出来救你呢?”雪衣侯不咸不淡地道。 冯古道道:“我若是没有中三尸针,那么就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白死。我若真的中了三尸针,那么我说的就是实话,侯爷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用我……侯爷真是好算计。” 雪衣侯含笑道:“你想太多。” 说归说,手中的那只瓶子就却没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 冯古道叹了口气,将瓶子接过来,二话不说打开盖子举头便饮。 “味道如何?”雪衣侯问道。 冯古道想了想道:“清爽可口。” “看来这里清晨的露珠味道不错,一会儿你去收集一些用来泡茶。” 冯古道捏着瓶子道:“所以这不是鸩酒?” 雪衣侯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本侯会随身携带鸩酒的习惯么?” “所以侯爷刚才真的是在试探我?”亏他还能淡定自若地一口一句‘你想太多’。 “我没有试探你。”雪衣侯否认。 冯古道觉得他敢做不敢当,脸上露出了少许鄙夷。 雪衣侯道:“我是耍你。” 冯古道:“……”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 冯古道收集完露珠正要回马车,突地,身后一道极厉的白光射来。 他偏头一闪。 咄得一声。 一支红羽箭便直直地钉在车厢上。 阿六顿时跳起来,朝那个人全身包裹在一层银白色盔甲中的刺客杀去。侍卫们一批护住马车,一批冲上前去捉拿刺客。 冯古道拔下羽箭。 雪衣侯掀起帘子,瞄了眼他手中的箭道:“血屠堂?” 冯古道苦笑道:“恐怕是。” 雪衣侯道:“难道没人告诉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么?” 冯古道道:“我还以为背靠大树有荫凉。” “你现在还在树荫外,等抓到明尊,本侯才允许你进入侯府的树荫。” 冯古道无声叹气,起身一个纵跃杀进战圈。 阿六本来已经觉得那些侍卫碍手碍脚,现在又多一个人,更加烦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把这里交给我。”冯古道袖中射出一把两指宽的债剑,色泽比刺客身上的盔甲还要剔透反光。 “凭什么?”侯爷贴身侍者的宝座比他抢去也就算了,凭什么连立功的机会都要抢?阿六异常不满。 但冯古道何尝满意呢? 他只能叹道:“侯爷喊你回去看戏。” 阿六一楞,冯古道的剑已经将他的剑挡开,缠住了那个刺客。 那刺客用的是子母枪,一长一短,最难得的是两只手还能左右交换。 冯古道几次想欺身靠近他,都被他的□□逼退。 他的剑不长,两人距离一旦拉开,吃亏的必然是他。 但最令他难受的还是那身盔甲。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阳光落在盔甲上,不是闪烁的白光不断骚扰着他的视线。 雪衣侯让人将矮桌和软垫移到车辕上,自己坐在软垫上,将冯古道先前采集的露水倒在釜里,用炉慢慢地烹煮。 阿六站在马车旁,小声嘀咕道:“我看他的武功不济事得很。” “的确。”雪衣侯边夹起一块炭投入炉中,“即便四周有那么多侍卫虎视眈眈,他也撑不了接下来的二十招。” 阿六道:“既然他这么不济事,侯爷为何还要让他去对付刺客。” “本侯只是想知道,那个刺客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何不将他捉起来严刑逼供?”阿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如让我试试?” “严刑逼供?”雪衣侯眼中露出一丝兴味,“也不错。你去吧。” 当阿六提着大刀加入战团时,冯古道已经汗流浃背,被对方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将光荣的战斗任务让了出来。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 刺客的□□突然格挡住阿六的短刀,□□脱手射出,从阿六腋下的空隙穿过,直指冯古道后背。 习武之人的直觉让冯古道在同一刹那转身,举剑来挡。 但是他的剑实在太窄,而□□的冲劲却极大。 叮的一声响。 他只觉得手臂一震,□□枪头已经划过剑身,直取他的心房! 背叛有理(七)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滴水珠如暗器般夹万钧之势射来,堪堪在短□□破冯古道外衫的刹那,击飞枪头。 又是咄得一声。 枪头被钉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冯古道抚摸着外衫上的小洞,转头望向马车。 雪衣侯正用竹荚搅和着釜中水。 冯古道快步走到马车旁,揖礼道:“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雪衣侯放开手,微微一笑道:“本侯的恩情,不是这么好欠的。” 冯古道道:“我已经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 “你觉得欠本侯的恩情会让你死?” “我是做最坏的打算。” “很好。”雪衣侯笑了笑,却看不出是真的很好,还是很不好。 那边阿六发现一个人搞不定,已经招呼着侍卫参加群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此时不止是四手,简直四十多只手……刺客几次想要施展轻功逃逸都被他们用各种东西砸了回来,连带两只鞋子都被抢得不翼而飞,终于力战被擒。 雪衣侯站在车辕上,望着那个被捆成麻花送到面前的刺客,眼睛微微眯起。 阿六有意在他面前大展身手,一个巴掌拍在刺客脸上,“说,你是什么人?” 冯古道干咳一声,“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的头盔拿下来,也许打得更过瘾呢?” 阿六在背后揉了揉被头盔反震得有些发麻的手,倔强道:“我是想让头盔发出的响声震得他晕头转向,这样更有利于逼供。” “有道理,高明!”冯古道冲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声问雪衣侯道,“这个不会是侯府的独门绝学吧?” 雪衣侯道:“你鞠躬尽瘁的机会到了,让本侯见识见识你的独门绝学。” 阿六嘴唇动了动,眼睛不满地瞪了冯古道一眼,退后半步,让出位置来。 冯古道无辜地摊了摊手,蹲在刺客身边,叹气道:“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会把你的头盔拿下来,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威胁你。你要是不回答,我就会把刀一寸一寸地割入你的颈项,让血慢慢地流淌出来,直到你害怕为止。” 刺客冷冷地瞪着他。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害怕的。”冯古道伸手将他的头盔取下,“你又一定以为,你不怕疼,我就会用挠痒痒来折磨你。挠你的咯吱窝,挠你的肋骨,挠你的脚底。” 刺客依然面无表情。 “但是我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连我这种善良无辜的人都会杀,就说明你有多么的无情无义,通常无情无义的人是不会怕痒的。” 阿六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想在这里念得他撑不住吧?” 雪衣侯似笑非笑道:“他不是念给刺客听的,他是念给我听的。” 冯古道转头道:“侯爷英明。” “冯古道,这就是你对本侯的鞠躬尽瘁?”雪衣侯慢慢地抚摸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本侯还在,你就这样敷衍了事。那么若是本侯不在……” “呸呸呸。”冯古道赶紧截断他的话道,“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会不在呢?就算不在,那也是百年后的事。” 阿六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侯爷是说万一他不在跟前。” “那去哪里了?” “去……”阿六愣了愣道,“关你什么事!” 刺客看着突然闹成一团的三个人,忽然有种被忽视的寂寞。 “够了。”雪衣侯淡淡地阻止暴跳如雷的阿六,对冯古道道,“你只要用你气我的三分之一功力对付他就行了。” 冯古道道:“侯爷言重了,我从来不敢气侯爷,我从来都是恭维侯爷。” “……你也恭维恭维他吧。” 冯古道转头看着刺客。 刺客依然是一张冷脸。 冯古道客气道:“刺客兄果然英明神武,智谋过人。不愧是杀手界的栋梁之才。” 刺客眼珠动了动。 “最难得的是,刺客兄居然还长得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堪称潘安再世,宋玉复生。” 刺客看他的目光已经好像在看一个白痴了。从小到大,他不被人骂鼻子扁平,眼睛三角已经算不错了……潘安宋玉?那就是再世重生的时候没把腐烂的尸体修补好。 “我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想,若我有刺客兄一半的容貌,一半的才华,那我此生将再无遗憾。”冯古道说到这里,动情得不能自已,“不知令堂最近安好?” 刺客:“……” “我挺想念她的。尽管我们素未蒙面,但是神交已久。” 刺客:“……”他是孤儿。 冯古道再接再厉道:“对于令尊,我一直很钦佩。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的意思是说,生出你这样完美的儿子,而不自惭形秽地上吊自杀,是需要勇气的。” …… “行了。”雪衣侯慢慢地舒出口气,“还是阿六来吧。” 冯古道让位的时候颇为依依不舍。 “你很怕本侯从他嘴巴里得到消息吗?”雪衣侯道。 冯古道看着正被阿六用大内专用手法刺激周身穴道和错位身体各骨节的刺客,叹气道:“我只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咬碎牙齿里的毒囊。那□□是血屠堂专门研制用来自杀的,效果绝对不比侯爷的鸩酒逊色。” 雪衣侯眸光一闪。 阿六立刻抓住刺客的下颚,只听卡擦一声,下颚就被卸下。 刺客的口水不断从嘴巴里流出,眼睛恶毒地瞪着冯古道。 冯古道叹气道:“这个一定是新丁。通常血屠堂的人被抓住,会第一时间咬碎毒囊自杀的。” 雪衣侯瞄了他一眼,“听起来,你有点遗憾。” 冯古道:“有种新不如旧的沧桑感。怕只怕到最后,血屠堂这门生意会因为后继无力而销声匿迹。” 雪衣侯道:“呈你吉言。” 阿六想将刺客嘴巴里的毒囊弄出来。 雪衣侯道:“毒囊易破。冯古道你去。” 冯古道委屈道:“我的手和阿六的手都一样是手。” “若是毒囊破了,你就去舔一下刺客的舌头。”雪衣侯笑眯眯道。 冯古道打了个寒战,“侯爷想让我死,何不正大光明地说?” “你中了三尸针,未必会死。说不定会因祸得福。” “多谢侯爷考虑周详。” “那还不去?” “我腿抽筋。”冯古道赖在原地不肯动。 “阿六,背他去。” 冯古道看着阿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连忙跑到刺客身边,“不抽了。” 刺客全然不见了原先的淡定,眼里两簇火苗仿佛随时会射出来。 “刺客兄,相信听过刚才的赞美就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敬仰是如天河之水般,浩瀚无垠的。今日得罪实在是情非得已,你若是可怜我同情我怜悯我……不如就如了侯爷的意,将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说出来吧。你若是不肯,我只能将你的衣服剥光,丢到妓院里……”冯古道伸出手,突然接好他的下颚,“接客。” 黑血从刺客的嘴巴里不断吐出来,他的眼珠凸起,恶狠狠地瞪着冯古道眼中那抹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笑意,“明……尊……”他用极低极慢的声音呢喃。 “明尊?”冯古道高声念出来,然后急忙点了他的穴道,“刺客兄,你既然愿意说了,又何必这么想不开要吞□□呢?” 只是一切为时已晚,刺客两眼一翻,直接蹬腿。 冯古道感叹道:“这位刺客兄还真的是……忠义两全。为了忠于血屠堂,他不惜自杀。但是为了不辜负阿六和我浪费了这么多口舌力气,他还是将幕后主使者说了出来。死都死得这样光彩,真是难得。” 雪衣侯莫测高深地看了他好半晌,才缓缓地将‘明尊’两个字念了一遍,嘴角噙起冷笑道:“没想到堂堂魔教明尊也要借助血屠堂的力量来追杀叛徒。” 冯古道笑道:“难道侯爷没听说过落地凤凰不如鸡吗?明尊如今势单力孤,已成丧家之犬,借助血屠堂追杀我已经算是他最后的尊严。” 雪衣侯道:“我原本还打算将他收归门下,如今看来……” “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冯古道截断道。 雪衣侯斜眼看他。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知道我与他誓不两立。” “本侯很希望你们能成为本侯的左膀右臂。” “那侯爷当初不该杀魔教那么多人。” 雪衣侯道:“若不将明尊身边的枝叶斩尽,本侯又如何让他乖乖就范。” “乖乖就范?”冯古道的表情很古怪。 雪衣侯道:“当然,绝不是你脑海里想的那种。” 冯古道干笑道:“我什么都没想。” “将釜里的水喝干,启程上路。”雪衣侯反身回车厢。 冯古道望了眼清可见底的水,道:“侯爷,没有茶叶。” “若有茶叶,本侯就用来喂马了。” 冯古道:“……” 背叛有理(八) 空腹喝那么多水绝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不断地跳下马车,又不断地追上马车。 雪衣侯被他进进出出带起的风吹得异常不耐,“你不会忍一忍么?” 冯古道关上门叹气道:“侯爷,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忍不得的。” “你是在暗示本侯丢你下车?” 冯古道抱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雪衣侯道:“既然如此,你就将自己丢下去一百次吧。” …… 冯古道舔了三次嘴唇,才道:“侯爷说的一百次是?” “九十九加一次。” …… 于是,在那绿荫遮蔽的林间小道上,一辆精致的马车夹杂在几辆马车中缓行。车旁有一个身影不断地跳上车辕,又跳下车辕,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数着一二三四…… 越靠近太原,关于明尊的消息就回报得越勤。 为了拖住明尊,雪衣侯先后派出三批人马联合当地官府缉拿他。 奈何虎落平阳依然是猛虎。 明尊一路过关斩将,冲破重重防线,已经杀到了阳泉。 雪衣侯将驿报放到一边,问道:“你认为那个明尊是真的明尊吗?” 冯古道道:“或许不是。” “好一个或许不是。”雪衣侯道,“你起初不是说这里是个陷阱么?” 冯古道道:“起初是这么说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有可能是陷阱。” 雪衣侯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一弹,“冯古道,你应该还记得本侯为何这样纵容你吧?” 冯古道道:“因为侯爷爱惜人才。” 雪衣侯纠正道:“因为本侯爱惜对本侯有用的人才。” 冯古道想了想道:“我还是以为,前面是陷阱。” “哦?” 冯古道道:“我虽然未曾亲眼见过明尊的容貌,但是对他的做事方式却略知一二。比起暗尊袁傲策的胆大妄为,明尊算得上心细如发,步步为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拱手让出睥睨山,背井离乡。经过睥睨山一役,明尊早已是惊弓之鸟,绝不可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侯爷视线之内。” 雪衣侯不置可否道:“所以,明尊一定会藏在本侯看不见之处?” 冯古道道:“未必是看不见,却一定是不曾注意到。” “比如说?” “苏杭。” 雪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对苏杭情有独钟。不过阳泉离这里不远,你的预估很快就会被证实。” 冯古道踌躇了一下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侯爷恩准。” “不情之请?”雪衣侯调整了下坐姿,淡淡道,“莫非与你师父有关?” “侯爷真是明察秋毫。”冯古道道,“的确是关于我师父。虽然这个明尊未必是真,但是这个明尊身边必然有一个真的长老,万一那个人是我师父,还请侯爷能够网开一面。” “你不是说他的弟子众多,不缺你这一个?” 冯古道苦笑道:“虽然他不缺我一个,但我只有他一个啊。” 雪衣侯浅笑道:“没想到你对师父倒有几分孝心。” “难道在侯爷的心目中,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至少和有情有义沾不上边。” 冯古道呆了呆道:“侯爷果然心直口快。” “对于你,本侯有编故事的必要么?”雪衣侯缓缓闭上眼睛,眉脚的红痣如一点朱砂,将整张脸都衬得艳丽无匹。 冯古道自若地收回目光。 马车缓缓停下。 有雨声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阿六在车外道:“侯爷,下雨了。” 雪衣侯眉眼不动,澹然道:“等雨停。” 雨声淅沥,连绵不断,敲击了车顶整整一夜,仍无止意。 待东方天色微微露出一抹深灰,前方突然传出马屈膝倒地之声。 紧接着是侍卫的大喝:“谁?!” 阿六机灵地蹿出自己的马车,守在雪衣侯的车前。 雪衣侯睁开眼睛,无声地看着外头很快亮起又很快被雨水打灭的火光。 冯古道动了动僵硬的腿,推开门,探出头小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六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刺客。” 冯古道皱了皱眉,低喃道:“明尊付给血屠堂的价钱一定很高。” 阿六道:“好像不是血屠堂。” 几句话的工夫,侍卫们已经和刺客交上了手。 阿六跃上前面那辆马车的车顶,四周的情况尽收眼底,“对方一共是三个人。一个老的,两个年轻的。” 冯古道眸光一闪道:“那个老的武器是不是一根拐杖。” “不是。” 冯古道松了口气。 “不是一根普通的拐杖,是一根铁质的拐杖。”阿六补充道。 冯古道低咒一声,回头冲雪衣侯陪笑道:“是我师父。” 雪衣侯懒洋洋道:“你能阻止他么?” 冯古道苦笑道:“如果让他一拐杖打死我,说不定他会心情好得不想继续打。” 雪衣侯道:“倒也是一个办法。” 外头侍卫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显然对方人数不多,却个个是高手,而且已经占据了上风。 阿六高叫一声,已经跳下车顶加入战局。 雪衣侯皱眉道:“我讨厌雨天。” 冯古道想:就因为你讨厌,所以对方才喜欢。 “我更讨厌雨天的时候被打扰。”说到扰字时,雪衣侯的声音已如箭一般射出车门。 同时射出去的还有冯古道。 具体的说,他是被抓住后领,一把扔出去的。 那个老者看到冯古道飞来的身影,眼中怒意大盛,连叫几声“来得好”,手中拐杖毫不留情地朝他当头劈落。 冯古道在半空中已是借力无处,转身无力,只能抽出袖中剑,硬着头皮迎上。 剑与铁拐相交,火星四溅。 冯古道借力反弹回车辕。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一直从后颈流入内衫,透心的凉。就如老者此时看他的目光。 “兔崽子!忘恩负义、出卖本教得来的狗食好吃么?!”老者将铁拐敲得震天响。 冯古道垂头道:“弟子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午夜三尸针?”老者继续破口大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我,你早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三尸针就让你把良心都喂狗了。明尊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不想你走上歪路。” 冯古道反驳道:“男儿当立志投效朝廷,扬名立万。怎么能天天和魔教妖孽为伍?” “魔教妖孽?!”老者不骂了,直接拿着铁拐就冲他打。 冯古道哪里敢硬拼,脑袋一缩就朝雪衣侯的方向跑去。 雪衣侯此刻正以一敌二。阿六等侍卫都被他赶在一旁掠阵。 只是那两个年轻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双剑合璧,虽然不是天下无敌,却也配合默契,极少露出破绽。 雪衣侯被雨水淋得心中怒火越蹿越高,眼中冷光一闪,剑突然如灵蛇一般,从雨水的缝隙中敏捷地闪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中间。下意识地,他们同时挥剑格挡。但是,雪衣侯的剑突然消失了。 两个年轻人心里一悸,只见剑光一闪,那把剑就出现在眼前,他们绝对躲不了的角度。 当。 一支玉箫猛地击在剑上,将剑硬生生地砸偏几寸,从两个年轻人咽喉下三寸处划过。 雪衣侯眉头一皱,顺手挽起一朵剑花,将玉箫挑上半空,接入手中。 “不愧是皇帝最器重的雪衣侯,果然好身手。”一袭如清雅绝俗的淡蓝身影如天边云雾,飘飘渺渺地吹进漫天雨幕。 雪衣侯收起剑,嘴角一弯,“明尊?” 此时,冯古道刚好冲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躲进侍卫的包围圈,嘴里还嚷着:“侯爷救命。” 雪衣侯正要说什么,老者已经怒气冲冲地追过来,“兔崽子!我教了你这么久,你连对敌的勇气都没有学会吗?”他的湿胡子都险些被气得翘起来。 冯古道探出头道:“明知打不过还冲过去,那不叫勇气,那叫慷慨赴死。” “那你还不过来慷慨赴死!”老者恨不得将铁拐丢过去。 冯古道道:“我承认,这个我没学会。” 天蓝身影轻笑出声,“冯古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 冯古道道:“好说好说,我对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 雪衣侯问道:“他是明尊?” 冯古道道:“从声音和腔调上来说,他是的。” 雪衣侯道:“你还记得当初答应我的条件是什么吗?” 冯古道脸色发白,“生擒明尊。” “机会近在眼前。你若是能办到,本侯就赦免你预估不准之事。” 冯古道嘟哝道:“我说是陷阱,明明是陷阱。” “嗯?”雪衣侯眉头一挑。 冯古道只好硬着头皮,举剑朝那抹天蓝色的身影冲去。 与此同时,雪衣侯的剑再度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 背叛有理(九) 雨越下越大。 冯古道边跑边感到身上透心的凉。 天蓝色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那张银色面具上水珠的流向。 “这么多年,希望你的武功有所精进。”蓝衣人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浅浅的笑意。 冯古道的脚步骤停。 “因为,”蓝衣人缓缓道,“这次真的是生死相搏。” 搏字未落,那人的手指已在近前。 冯古道侧身闪过,袖中剑如闪电般刷刷地连攻出三招。 但蓝衣人似是早有所料,腰部轻轻向后一弯,另一只手如风中弱柳,轻轻扫过他的剑身。 冯古道只觉手中的剑微微一震,立刻翻转手腕,将剑往上挑去。 剑从面前扫过的刹那,他看到如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剑身。 “连自己的剑都保不住。”蓝衣人轻叹,如鬼魅般地滑出五丈远。 冯古道回头看了眼正和他师父打得火热的雪衣侯,略一踌躇,便朝蓝衣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蓝衣人的轻功远胜于他,却像戏耍他似的,跑出几丈就故意留在原地等一等,让他追不上,却也跟不丢。 冯古道见他越跑越偏僻,一咬牙,准备返身往回跑。 蓝衣人突然停步轻笑道:“你担心什么?他已经跟上来了。” 冯古道眸光一闪,抖了抖手中的剑,身如闪电冲他劈去。 这次蓝衣人没有跑,而是用手指轻轻地夹住那把剑,“这把剑得来不易,就这样毁了,未免可惜。” 冯古道道:“那就放手。” “可是让它落在你这样不济事的人手中……”蓝衣人手腕一转,剑铿得一声被折断,“我感到更可惜。” 冯古道来不及心疼,胸口就挨了他一掌,整个人向后飞去。 大约飞出两丈,他摔倒在地,眼角刚好瞥见身边的白色身影。 “侯爷……”冯古道低头吐出一口黑血,抹了抹嘴巴道,“你让得真及时。” 雪衣侯整个人被冷雨湿透,身上早无先前那般高高在上的贵气,反倒是眉角的红痣越发鲜艳,透露这一股说不出的妖冶。 “束手就缚,我饶你不死。”他盯着蓝衣人冷声道。 蓝衣人摊开手,“我不是等着你来缚?” 雪衣侯十指连弹。 数百滴雨珠顿时如弹珠般朝蓝衣人扑去。 蓝衣人双手慢慢地划出一个圆。 雨珠未及近前,就顺着那个圆慢慢地旋转起来。 蓝衣人突然将圆反手推了出去。 雪衣侯想也不想地举起玉箫转出一个同样的圆。 但是并无任何雨珠来袭。 蓝衣人道:“同样的招式,我是不屑学的。” 雪衣侯嘴唇一抿。 “侯爷的圆和你的圆不一样!”冯古道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讨好地笑道,“我帮你把面子争回来了。” 雪衣侯瞪了他一眼。 冯古道立刻改口道:“侯爷,你攻他前面,我绕过去,攻他后面。” 雪衣侯不咸不淡道:“为何不是你攻他前面。” 冯古道老实道:“那个位置比较重要……也比较危险。” 雪衣侯轻哼一声,如已经移出两丈,和蓝衣人交上手了。 冯古道在原地动了动筋骨,猛然瞥见雪衣侯在百忙之中投过来的眼神,连忙跑过去帮忙。 “顽抗是没有好结果的。”冯古道绕到蓝衣人身后,规劝道,“大家一起弃暗投明多好。” 蓝衣人头也不回地拍出一掌。 “啊!”冯古道跳得老远。 雪衣侯气得顺手给了他一滴雨珠。 由于那滴雨珠混迹在很多雨珠中,所以冯古道一个没留意,手臂便被划了一道。 “侯爷……”冯古道苦笑道,“现在好像不是大义灭亲的时候。” 雪衣侯一边御敌,一边分心回答道:“本侯的亲人都是皇亲国戚,你算什么?” “皇亲国戚的心腹。”冯古道又上前参战了。 虽然他的武功远不如雪衣侯和蓝衣人,但是多一个人毕竟多一份助力,蓝衣人的姿态很快就不如刚才那般潇洒,慢慢地处于下风。 “老夫来助你!”来路,老者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如箭矢般朝他们射来。 冯古道当即缩头道:“侯爷!我师父!” 雪衣侯没好气道:“不用再介绍了。”他说着,回身便是一掌。 无数雨珠被他的掌风扫到,向老者飞去。 老者抡起拐杖横甩。 雨珠被纷纷扫落。 “侯爷,不如我们……”冯古道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道旁的山坡顶泥石滑坡,冲着他们滚滚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冯古道闪身想去抓雪衣侯的肩膀。 雪衣侯肩膀一沉,避开,手中拿着玉箫依然朝蓝衣人攻去。 “兔崽子!” 就在冯古道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老者的铁拐当头送到。 冯古道转身,在铁拐从他面前扫至胸口处时,手指轻轻夹住他的铁拐。 老者挣了挣,没挣开,脸上不由浮现一丝纳闷。 冯古道下巴朝右边努了努,冷笑道:“你以为想同归于尽就同归于尽吗?”他手指往前一送,老者立刻大叫一声,倒退好几步。 此刻,泥石滚落声已清晰可闻。 冯古道转身,跑到雪衣侯身边道:“侯爷,保命要紧。” 雪衣侯和蓝衣人打得正酣,眼睛也不眨道:“区区泥石,能耐我何?” 冯古道看向蓝衣人,“你不是也这么想不开吧。” 回答他的是蓝衣人的笑声。 “该死的!我才不陪你这个兔崽子死!”老者飞身扑向蓝衣人,“明尊,我们走!” 泥石已经铺天盖地地冲了过来。 蓝衣人一掌拍向雪衣侯。 雪衣侯想也不想地迎掌。 两掌相交的刹那,他便知道自己上当了。因为蓝衣人的掌上根本毫无劲道。他是拼着受伤来借自己的掌劲反弹,将他送出去。 果然,蓝衣人已经跃开两丈,但是显然这样的距离并不够远,厚重的泥石依然在他和老者的上方。 大地被冲击得动摇不定。 雪衣侯望着越来越近的汹涌泥石,想也不想地飞身跃起。但是跃起之后,他发现自己事先应该想一想的,因为他的一只脚被冯古道抓住又拖了回来。 来不及训斥,泥石便将两人齐齐淹没。 天旋地转的混乱间,他感到有一只手一直坚定地抓着自己的脚。 天色放晴。 空中不时有鸟儿愉悦地飞过。 下面水声哗哗地响着,让人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心旷神怡之感。 雪衣侯睁开眼睛,好半晌才清清楚楚、从头到尾地记起刚才发生的一连串之事。 嘴巴里还残留着泥石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想坐起身,但是刚一动,腿上就传来巨痛。他用手肘支撑身体,慢慢地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腿骨,然后冷静地下判断,是腿骨断了,必须马上矫正位,用东西固定住,不然等骨头接错位,麻烦就大了。 不过他的环境显然不允许他做那么多事。 他看了看四周。 自己被冲到悬崖旁,幸好崖边又树挡住,不然断的可能不是腿骨,是颈骨了。 水声这么近,说明崖不高。只是他身边没水果和水源,这个位置又很危险,身下的土还是湿的,很滑,一个站不稳就可能直接摔下去。 他分析了很久的环境,突然想起一件事—— 冯古道呢? 正当他想得出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崖下面响起,“侯爷,你醒了。”紧接着,冯古道露出了半个脑袋。 雪衣侯开始想,如果他现在一掌把他劈死,那么他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能够让自己平安离开这里。 等冯古道整个人从山崖下爬上来时,他得出结论——没有。 于是,冯古道就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侯爷,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冯古道刚在下面洗过脸,梳理过头发,所以除了衣服有点脏之外,整个人看上去还颇为清爽。 但是反观雪衣侯,就完全成了污衣侯。 “你说呢?”如果不是他在关键时刻拉住他,他会这么狼狈?雪衣侯恶狠狠地瞪着他。 冯古道显然很清楚他瞪他的原因,干笑道:“多谢侯爷当时援救之恩。” …… 他是援救吗? 他明明是被拖下水! 雪衣侯用冷哼回答他的感谢。 “若是侯爷没什么需要的话,我们就起程回去吧?”冯古道说着就要站起。 “我的腿断了。”雪衣侯冷静道。 冯古道愣了下,低头道:“什么?” “……我的腿断了。” 冯古道望着他的腿,问道:“几根?” 雪衣侯咬牙道:“一根。” “那还好,我帮你去找一根拐杖。” “先固定我的腿。”这些常识是他师父从小提醒他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但是……”冯古道干笑道,“我不会。” 雪衣侯皮笑肉不笑道:“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指望你会吗?” “我去找树枝。”冯古道很识相地不接这个话茬。 患难有理(一) 冯古道果然找来很多树枝。 雪衣侯无言地瞪着他,“你觉得这些树枝有什么用?” “侯爷不是要固定腿吗?”冯古道选出一根开叉的道,“这根好,可以直接叉住侯爷的腿,一定能起到固定作用。” 雪衣侯冷着脸。 冯古道识相地扔掉这根树枝,又捡起另外一根道:“这根不错,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雪衣侯接过他手中树枝,然后轻轻一掰,成两段。 冯古道笑容有点僵硬了,拿出又短又粗的一小截树干道:“那您看这根……” 雪衣侯的脸色终于缓了缓,“劈成两半。” “劈?”冯古道左右看了看,“用什么劈?” 雪衣侯懒洋洋地看着他,“你问我?” 冯古道干笑道:“是请教侯爷。呃,明尊的那支玉箫呢?” “你觉得本侯在这种时刻还能随身携带吗?” 冯古道叹息道:“那支玉箫看起来还是挺值钱的。” 雪衣侯深吸了口气,几近无奈地道:“抛起来。” 冯古道愣了下道:“多远?” 雪衣侯往上一指。 冯古道乖乖抛弃。 雪衣侯出手如电,食指轻轻一划,树干顿时被劈成两半。 冯古道慌忙伸出手,一左一右,将两块树干都抓在手中。 雪衣侯又指了指他的腰,“把腰带解下来。” “我不急着解手。”冯古道牢牢地抓紧腰带。 雪衣侯淡淡道:“你认为刚才那一指……划在你身上如何?” …… 冯古道一边解下腰带一边微笑道:“其实,腰带这东西也挺多余的。” “转过身去。”雪衣侯将腰带放在一边,开始拨弄自己的腿。 冯古道讶异道:“接骨还要脱裤子吗?” 雪衣侯:“……” 冯古道望着他越来越冰冷的眸光,自觉地往悬崖下爬去。“我去找点水来。” 其实经历过一连串的事,他的力气早到了告罄的边缘,更何况醒来之后又一刻不停的上上下下,所以这一趟接水他整整接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雪衣侯的腿已经用木头和腰带固定好了。 冯古道暂时将裤头打了两个结,幸好他的腰够细,结头卡在他的腰上,竟然没有往下掉。 “侯爷,水。”水撞在卷起的叶子里,经过攀爬只剩下三分之一。 雪衣侯接过来,望了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眉头立刻像粘住似的分不开了。 “侯爷?”冯古道轻唤一声。 “带我下去。”雪衣侯恨不得插翅飞回侯府,将自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洗一遍。 冯古道为难地看着他。 雪衣侯皮笑肉不笑道:“我落到此时此刻的田地,拜谁所赐?” “……”冯古道勉强堆起笑容道,“侯爷是想让我抱你下去?还是背你下去?” 雪衣侯挑眉道:“你说呢?” 冯古道眼睛一亮道:“或是侯爷准备一只脚跳下去?” 雪衣侯粹不及防地出手,手指冲着他的额头弹去。 冯古道一个凤点头,避过额头却没避开后脑勺。当手指弹落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听到脑袋里回响得咚咚咚声。 “你说呢?”雪衣侯缩回手。 冯古道转身,蹲下道:“侯爷请。” 雪衣侯缓缓地站起身,趴到他的身上。 冯古道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雪衣侯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当时中了一掌,伤势如何?” 冯古道听他提起,几乎感激涕零,“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 雪衣侯道:“那就好,别说话,下去吧。” “……”冯古道在往下爬的时候,内心不断地后悔着,他刚才应该说连爬都爬不动的。 悬崖因为突出一块,反倒护住了下面一大半的土石没有被雨水浸湿,所以冯古道虽然累,但却不至于艰难。直到山脚处时,地才渐渐湿滑起来。 冯古道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倾去。 雪衣侯双掌在他的肩膀上一拍,一个跟斗翻到前面,单腿着地。 原本还能堪堪站稳的冯古道在他的一拍之下,当即跌了一个狗吃屎。 …… 雪衣侯看看他狼狈爬起的样子,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水源,心情终于从大雪纷飞转到雨夹雪——稍稍好转。 他将左脚在地上轻轻一跺,人凌空跃起,一下子到了溪水边。 冯古道弄个了一身的泥,也跑到溪边梳洗。但他的手还没碰到谁,手背就被小石子击打了一下。 “侯爷?你不会要包场吧?”冯古道捂着手。 “去下游。”雪衣侯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巾帕,放进水里慢慢地洗涤。 冯古道叹了口气,走到他的另一边默默地洗起脸来。 等他洗完,雪衣侯才刚刚把巾帕洗干净,准备擦脸。 “侯爷,我们接下来是主动去找阿六他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们来找我们?”冯古道问道。 雪衣侯擦脸的手不停,“还未知魔教是否另有后招。若是有后招,阿六他们也凶多吉少。” 冯古道道:“侯爷的意思是,魔教也会来找我们?” “你觉得不会?”他侧过头,用眼角斜着他。 他姿容冶艳,此刻脸上又洗得干干净净,因此虽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瞥,却也带着千种风情。偏偏冯古道像是呆头鹅似的,不但视而不见,反而一本正经地接道:“侯爷所言甚是。也不知道明尊和师父如今怎样了?” 雪衣侯收回目光,“你希望他们如今怎么样?” 冯古道道:“当然是安然无恙。” 雪衣侯擦颈项的手微微一顿。 冯古道道:“侯爷让我生擒明尊,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侯爷交代给我的人物我岂非永远完不成?” “你倒是时刻记得我说的话。” 冯古道笑道:“侯爷对我恩重如山,犹如再世父母。对侯爷的教诲,我又怎敢或忘?” 雪衣侯看了看四周,“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山?” “恩重如山的山?” “……”雪衣侯当没听到,继续道,“我们刚过的是昔阳县,前方是李家庄,若我没记错,这里是凤凰山。” 冯古道赞叹道:“侯爷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 雪衣侯淡然道:“若是魔教搜查,必然会先查找这三处。” “那以侯爷之见?” “我们绕过李家庄,直接去锁簧镇。”雪衣侯在地上画了个地图,大致标了下位置。 冯古道微笑道:“侯爷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至于如何走,如何到,又有何妨?” “当然有关系。”雪衣侯伸手将地上的痕迹抹去,“我腿脚不便,要劳烦你了。” ……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是否需要拐杖?” “人做的拐杖是最舒服的。” 冯古道笑容发苦,“侯爷不愧为侯爷,果然懂得享受。” “天色不早,我们早点启程赶路。”雪衣侯缓缓站起身。 “是,侯爷。”冯古道到他面前半蹲下。 雪衣侯看着他被汗水湿透的背脊,沉吟道:“去找个可以支撑的树枝来。” “是。”冯古道立刻到旁边树上折了一根较为粗壮结实的树枝下来,递给他。 雪衣侯试了试,差强人意。 “侯爷请。”冯古道侧身让开路。 “既然要掩人耳目,就不可再叫我侯爷。”雪衣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是。不知侯爷怎么称呼?” “……薛灵璧。” “果然人如其名,玉璧般高洁无暇,灵慧过人。”冯古道拍完马屁,又顿了顿道,“可是我该怎么称呼呢?直接喊灵璧会不会不够尊重?” 薛灵璧停步,转头。 冯古道正色道:“薛兄。” “既然你想投靠于我,又为何要处处与我争口舌之长?”这是薛灵璧最不解之处。 冯古道叹气道:“或许,是胎里带来的毛病。” 薛灵璧嘴角一撇,“改了它。” 冯古道道:“这,好歹也是我娘十月怀胎给我的纪念,说改就改,未免对他老人家不孝。” “不改,就是对我不敬。” 冯古道长叹道:“怪不得古人常说,忠孝难两全,果然,果然。”正说着,肚子突然咕噜了一下,他抬头看着扑翅飞过的鸟,谄媚地问道:“不知道侯……兄能不能动一动手指,将天上的鸟也打下来?” “侯兄?”薛灵璧挑眉道,“侯兄的事我怎么会清楚?你何不去找那位侯、兄问问?” “侯兄不在,那薛兄?”冯古道厚脸皮地当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 薛灵璧道:“以你的武功做不到么?” 冯古道道:“有弹弓就能做到。” “哦。”薛灵璧道,“我有弓箭也能做到。” 冯古道叹气道:“薛兄,你说阿六或是魔教找到我们的时候,会不会找到的是两具饿殍?” …… 薛灵璧伸手,剑气从他的手指透出,如真剑一般地穿透鸟身。 冯古道飞身接下坠落的鸟,露出欢愉的笑容,“薛兄,一只好像不够。”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我够了。” 患难有理(二) “所以,当他们找到我们时,会发现一个瘸子守着一具饿殍?”冯古道咕哝道。 “瘸子?”薛灵璧嘴角冷冷一掀,杀人的冲动又开始在身体里疯狂地蔓延。冯古道就是有一种本事——在短短的一炷香内让人想杀他几百次。 冯古道赶紧陪笑道:“我愿意为薛兄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绝不皱一下眉头。还请薛兄能留我一命,让我能在有生之年做完这些事情。毕竟,下辈子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能够相遇相识总是缘分。” “缘分?”薛灵璧的脚上又传来被人紧紧抓住,踹都踹不开的桎梏感,冷笑道,“是缘是孽尚未可知。” 冯古道连忙道:“孽缘也是缘啊。” 薛灵璧手掌朝地上一吸,三粒石子随时落入手中。 一群鸟赶投胎似的从他们头顶飞过。 薛灵璧头也未抬,石子如箭矢劲射,鸟哀鸣下坠。 冯古道没有急着去捡,而是沉吟道:“四与死谐音,这个数字好像不大吉利。六不错,六六大顺嘛。”他说着,又从地上捡起两颗石子递给他。 “你为何不先数一数数呢?”薛灵璧没有接。 冯古道愣了下,低头捡起鸟,一共六只。“一石二鸟,薛兄果然武功盖世,堪称打鸟英雄!” …… 薛灵璧闭了闭眼睛,强忍心中那口横冲直撞的怒气,冷声道:“既然六六大顺,原先那只丢了吧。” “哎,所谓五侯七贵,像侯爷这样的身份,七最好了。”冯古道抱鸟入怀不放手。 “乱七八糟、七上八下、横七竖八、七扭八歪、七穿八洞……很吉利么?” 冯古道道:“在没有遇到八之前还行。” 薛灵璧懒得和他继续缠斗,“既然有食物了,还不准备吃?” 冯古道呆了呆道:“我准备用火烤着吃,薛兄……呃,有其他的想法吗?”他低头看了看还带着毛的鸟尸。 薛灵璧道:“炖汤。” “……锅呢?” “你想办法。” …… 最后吃的仍然是烤鸟。 薛灵璧皱着眉头吃完,“这是本侯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侯爷吃过最难吃,但是薛兄吃过最好吃就行了。”冯古道还啄着手指,转头却见薛灵璧正一脸严肃地望着他,“薛兄?……侯爷?” “你说,明尊为何会信任你呢?” 冯古道一怔道:“觉得我是人才?” “是么?”薛灵璧随口反问,然后拄着拐杖站起身道,“天色已黑,找个地方休息吧。” “薛兄喜欢风大点的,还是风小点的?”冯古道将手指在身上擦了擦。 薛灵璧微微皱眉,别过脸道:“小一点的。”累了一天,他实在不想再就找个问题抬杠。 “我刚才去捡干柴火的时候看到那边有一块凸起的山石,虽然不能挡风,但是能够当屋顶用,将就一晚不错。”冯古道道。 薛灵璧道:“你以前在魔教过得很苦么?” “中三尸针之前还过得去。”冯古道耸耸肩,边走边道,“明尊虽然察觉到我有离教之心,但只是在有些事情上防范我,还不至于苛刻我的衣食起居。” “但你对风餐露宿很有心得?”薛灵璧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当然。”冯古道道,“当初魔教搬离睥睨山,我们一路上过了不少这种日子。” “魔教为何搬离睥睨山?” “因为纪辉煌。暗尊是我魔教的第一高手,连他都被纪辉煌轻轻松松地抓走,魔教上下哪个还能睡得安稳?所以明尊决定惹不起,躲得起,离开睥睨山。” 薛灵璧道:“魔教一离开,蓝焰盟就进驻睥睨山,这其中岂非太过巧合了?” 冯古道收步,讶然回头道:“薛兄的意思是?” “蓝焰盟是否魔教分支?”薛灵璧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瞳孔。 冯古道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当初铲除蓝焰盟,魔教还是出了力的。” “痛打落水狗而已。”薛灵璧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蓝焰盟经营多年,却在一场战役中毁于一旦,输得干干净净,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么?” “侯爷的意思是?”冯古道不自觉地换了称呼。 “铲除蓝焰盟之事是由纪无敌牵头的,他和袁傲策的关系众所皆知。假设蓝焰盟是魔教分支,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薛灵璧道,“当初魔教虽然迁离睥睨山,却故意留下蓝焰盟占据地盘,一来是防止纪辉煌一举消除魔教,二来也是防止有人觊觎睥睨山的大好地势。后来纪辉煌过世,白道群龙无首。魔教便动了回归之心,唆使袁傲策联合纪无敌,以铲除蓝焰盟的名义,带领一大群蒙在鼓里的白道人士浩浩荡荡地收服睥睨山。而蓝焰盟之所以消失得如此彻底,皆由于,他们本就属于魔教,他们的一切自然也归魔教所有。最笨的莫过于那群所谓的白道英雄,自以为铲除了蓝焰盟,其实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是纪辉煌是纪无敌的父亲,他怎么会肯……” 薛灵璧冷笑道:“纪无敌不过一个草包,以袁傲策的手段,有的是办法让他言听计从。” 冯古道听得目瞪口呆,“侯爷真是好丰富的想象力。” “不然你如何解释蓝焰盟的消失?又如何解释蓝焰盟盟主的消失?在魔教和白道攻打蓝焰盟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埋伏在睥睨山,都没有找到蓝焰盟盟主的尸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他的尸体去了哪里呢?” 冯古道苦笑道:“蓝焰盟盟主死于辉煌门钟堂主之手,我又如何知道?” “是么?” “而且,”冯古道蹙眉道,“我虽然曾是魔教中人,但如今已经脱离魔教,投入侯爷门下,此事又与我何干?” 薛灵璧似笑非笑道:“不错,此事与你何干呢?” 冯古道在他近乎**的了然目光下,干笑数声,“我加入魔教这么多年,却从来未曾听闻有这样的辛秘。” 薛灵璧道:“以明尊的城府,这种事情又怎么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吃里爬外的人。” 冯古道尴尬道:“侯爷这样说,好像是特意抬高蓝焰盟,踩低我。” “不错。”薛灵璧顿住脚步道,“我一直以为当今天下的青年一代中,只有袁傲策堪与我一战,没想到明尊的武功竟然也这样的出神入化。” …… 这不是在称赞自己的武功也很出神入化? 冯古道抬头看着他的脸皮。 “你看什么?”薛灵璧用眼角扫视他。 “我看,我是看侯爷的容貌,从哪个角度看都一样的俊美。” 薛灵璧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你若是再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我一定杀了你。” …… 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又何必洗脸洗得这么干净,干脆用墨汁全涂黑好了。 冯古道边腹诽,边用极其诚恳的语气道:“侯爷不愧为侯爷,果然视外在于无物,注重内涵。这样的人我最敬佩了。” 薛灵璧的眸光愈发冷冽。 冯古道不再废话,很干脆地回答道:“是。” 薛灵璧这才转开头,然后在四周看了看,“你说的地方呢?” 冯古道微笑道:“在您身后七八丈的地方。” 薛灵璧眉上那颗红痣轻轻一抖,“那你刚刚不说?” “我只是看侯爷刚才说得那么慷慨激昂,不忍心打断而已。”冯古道为自己辩解。 “我怎么记得刚刚你一直在插话?” 冯古道含笑道:“聪明的人总是需要不那么聪明的人的衬托。我刚才只是想体现一下侯爷的英明神武。” “哦?体现?给谁看?” “侯爷完全可以放心。我嘴巴大,等我回到侯府,一定会将侯爷刚刚的精彩推论添油加醋,四处传播,务必让侯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侯府上下?” “呃,誉满京城,不,大江南北!” 薛灵璧慢慢地朝他跳了一步。 冯古道的头稍稍后仰。 薛灵璧弯起嘴角,一字一顿道:“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杀了你。” …… 冯古道抿了抿嘴唇,望着他,十分动情地道:“那么,还请侯爷一定守口如瓶啊。” 薛灵璧:“……” 冯古道说得那个地方果然只有屋顶没有门,而且那屋顶只能算半边,最多只能遮住一个人——至于遮哪个人显然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为了实现‘风小一点’的这项美好条件,冯古道还被推出来当人肉门。 看着薛灵璧舒舒服服地靠着干草,悠然地睡在里面,冯古道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侯爷,我可不可以吟一句诗表达此刻的心情?” “随便。”薛灵璧对他此刻的心情也颇为好奇。 “无奈露宿挡风口,一片丹心喂虎狼。”狼字的音尾还没收,他就被薛灵璧那只完好的脚给踢飞了两丈。 患难有理(三) 东方微露鱼肚白。 清晨清冷,寒湿的露水和雾气在空气中飘荡,由外而内地渗透进来。纵然睡在里面,薛灵璧仍然感到一阵寒气从四肢涌向心头。 他睁开眼睛,警戒地望向冯古道。但见他缩着身子,侧身靠着他的肩膀,尽责地用背挡着外面的冷风。 薛灵璧无声地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移开目光,调整头的位置,重新入睡。 冯古道的眼皮微动,掀开一条缝,眸光清明地望着薛灵璧受伤的脚,一动不动,须臾,又闭上眼睛。 天光越来越亮。 鸟不甘寂寞地再四周鸣唱。 薛灵璧的肩膀被压得发麻,终于耸动了下,将冯古道的脑袋弹开。 冯古道咕哝着张开稀松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侯爷?” 薛灵璧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还不出去。” 冯古道缩起脚,慢悠悠地起身朝水的方向走去。 薛灵璧撑着石壁试了两次都没站起来,只好道:“回来。” 冯古道的脚跟一转,屁颠屁颠地回来道:“侯爷?” 薛灵璧伸出手。 冯古道呆呆地看了会儿,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道:“侯爷要借多少?” …… “扶本侯起来!”薛灵璧咬着牙根道。 冯古道松了口气,收起银子,用手扶着他的手臂,慢慢将他扶出那块凸起的山石下。 “昨夜你可听到异声?”薛灵璧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一觉睡到天亮,若非侯爷动了,我还做梦呢。”冯古道伸了个懒腰,“侯爷听到什么声响了么?” 薛灵璧在水边蹲下身道:“我若是醒了,还会由得你压我的肩膀么?” 冯古道在一旁笑道:“侯爷的肩膀真是又温暖又舒适。” 薛灵璧洗脸的手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你不洗?” “我脸上还残留着侯爷的余温,就这样洗掉,未免太可惜了。”冯古道感叹。 薛灵璧的手指轻轻撩过水面,水珠飞溅,冲冯古道的脸弹去。 冯古道脚步一滑,侧头避过那堪比铁弹的水花,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道:“侯爷,其实你长得也很英俊,何必嫉妒我的脸,毁我的容?” 薛灵璧冷声道:“你若再不洗,以后都不用洗了。” 冯古道一个猛扎,将整张脸都浸在水里。 重新上路。 冯古道沿路采了些野果给两人充饥。然后两人意识到,这里的野果之所以能够好端端地成长,是因为它们非常缺乏被人觊觎的价值。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 薛灵璧的额头渐渐浮起一层薄汗,受伤的右腿不断地传来阵痛。 冯古道去前面探路,过了会儿跑回来,兴奋道:“前面有一户人家。” “养家畜了么?”薛灵璧停下脚步。 “养了几只鸡。” 薛灵璧皱了皱眉。 “养鸡才好,有肉吃。”冯古道诱惑道,“而且还可以问那户人家要几件干净的衣裳穿。” 一说干净两个字,薛灵璧就被说服了。 不过不到半柱香,他就后悔了。 他冷冷地瞪着冯古道,“几只鸡?”这分明是养鸡场! 冯古道赔笑道:“没想到他们孵蛋孵得这么快。我走的时候,那些明明还是蛋来的。” …… 薛灵璧深吸了口气,继续朝那户似茅屋又似凉棚的屋子走去,“你最好祈祷他们有干净的衣服。” 那户人家的门正好打开,一个年约三四十的中年妇人拿着一簸箕的米糠出来,看到他们先是一惊,随即戒备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过路的,不幸在山里遇到泥石流,遗失了行李,又找不到出路。希望这位大姐行个方便,给我们点吃的喝的和穿的。”冯古道指着薛灵璧道,“这位是侯……侯兄,他的脚受了点伤,不知道大姐有没有跌打伤药?” 薛灵璧没好气地瞥着他,“猪兄说的是!” 中年妇人狐疑地看着他们,“听口音,你们不像本地人。” 薛灵璧抱拳道:“京城人士。” “京城?”中年妇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半晌才道,“你们在这里等等。” 薛灵璧看着她返身关门,轻声道:“她不寻常。” 冯古道点头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确不寻常。” 薛灵璧:“……” 冯古道看了看周围,从百鸡之中抢了条板凳出来,放在薛灵璧身后。 薛灵璧看着板凳腿上未干的鸡屎,脸色发青,“拿远点。” “远点怎么坐?”冯古道眨着眼睛。 薛灵璧回身,抬起那根树枝拐杖冲他劈来。 冯古道想也不想地举板凳来挡。 只听砰得一声,板凳成两半,正好中年妇人拿着两套粗布衣衫和一包干粮出来。 …… 冯古道拿着板凳的尸骨,微笑着问:“要不要用来当柴火?” 中年妇人连衣服带食物丢给他,淡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冯古道慌忙丢了板凳,双手抱住,望了薛灵璧一眼道:“薛兄?” 中年妇人目光一凝,“你刚刚不是称他为侯兄么?” “侯兄其实是……绰号。”冯古道面不改色地扯谎,“正如我姓冯,他却叫我猪兄是一样的。” 薛灵璧突然道:“你是朝廷钦犯?” 中年妇人脸色骤变。 冯古道惊讶道:“薛兄骂人的方式真是特别。” 中年妇人怒道:“你们果然是相府的人!”说着,她竟然从身后的腰际上拔出一把厚背刀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居然还找上门来!” 薛灵璧道:“顾环坤还不配当我的主子。” 中年妇人将眼睛瞪得滚圆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不是顾环坤派来的人,也无意捉你们归案。” 中年妇人冷哼道:“我们又不是朝廷钦犯,你凭什么捉拿我们归案的?” 薛灵璧道:“如果你不是朝廷钦犯,为何后颈黥着罪字。” 中年妇人嘴唇微颤,恨声道:“这是顾老贼动用的私刑!” 薛灵璧眯起眼中,藏起精光,“我朝律法严禁动用私刑。你若真是无罪,为何不上告大理寺或御史台?” 中年妇人冷笑道:“顾老贼权倾朝野,大理寺卿是他的门生,御史中丞是他的知交,我去哪里告他?” 冯古道突然冒出一句道:“雪衣侯府啊。” 中年妇人愣了下道:“雪衣侯府与此事何干?” “因为……”冯古道还未说,就被薛灵璧用拐杖狠狠地敲了下小腿,“下人顽劣,见笑了。” 中年妇人眼珠一转道:“你姓薛?你是侯府的人?” 冯古道抱着腿狂点头。 薛灵璧暗叹了口气,淡然道:“薛灵璧。” “侯爷?”中年妇人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来张庄镇?” “除了我的绰号叫猴兄之外,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薛灵璧道。 中年妇人将信将疑,踌躇了好半晌,终于侧身道:“侯爷请进屋。” 冯古道跟在薛灵璧身后,小声嘀咕道:“随便找人家投宿都会投出一段千古奇案,莫非上天在暗示侯爷当侯青天?” 薛灵璧驻步,“你若是再将本侯的姓念错。本侯就在你脸上黥个笨字。” “侯爷刚刚才说过,本朝严禁私刑。” “本侯有的是办法让你去刑部受刑。” “……薛侯爷请。” 或许是中年妇人真的信了他们,又或许她只是想试探他们,总之,薛灵璧和冯古道不但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热饭,还洗了一个热乎乎的澡。 夕阳西下。 冯古道边绑腰带,边走出门外。这次他特地绑了两条,以备不时之需。 中年妇人正在撒米糠,见他出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是侯府的清客?” 冯古道自嘲地一笑道:“身家一清二白,的确是清客。” “侯爷为何来此?” 冯古道讶异地挑眉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告诉你?” “若非你提醒,我又怎么会猜到里面这个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雪衣侯?” “我只是想用他的身份来骗一顿热饭罢了。”冯古道耸肩道,“没想到你居然还送热水澡。我赚了。” 中年妇人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与顾老贼的交情如何?” “我到侯府还不到一个月。不过我想他既然会提醒你去大理寺和御史台告状,那么交情就算好,也好得很有限。” 中年妇人眼睛微微亮起。 冯古道不紧不慢地接道:“不过他又不肯表明身份,可见他帮忙的心更有限。” 中年妇人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 冯古道突然回身,冲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薛灵璧微微一笑道:“我是侯爷的人,自然是侯爷想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薛灵璧漠然地将目光移开,望向落日。 只见蜿蜒的小道尽头,有一个人影正缓缓地朝这里走来。 中年妇人丢下簸箕,二话不说地迎了上去。 冯古道感慨道:“不知几时,我也能有个值得自己心甘情愿出迎的人。” “让你迎接本侯,你很心不甘情不愿么?” “我如今和侯爷朝夕相对。总不能侯爷去个茅厕都要我站在门口迎接吧?”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准了。” 冯古道:“……” 患难有理(四) 正说着,中年妇人便领着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那中年汉子与中年妇人差不多的年纪,全身上下却透露着一丝与身上衣衫格格不入的文人气息。 “这位是雪衣侯,这位是侯府的冯爷。”中年妇人介绍着,眼中带着一目了然的兴奋。 中年汉子却并不激动,只是不慌不忙地行礼。 冯古道跟着回礼。他转头见薛灵璧没什么反应,连忙低声地提醒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吃人嘴……” 不等他说完第二遍,薛灵璧已经眯起眼睛道:“梁有志?” 梁有志愣住,须臾才吃惊道:“侯爷记得我?” “恭城县的县令,顾相门生,因盗窃罪被罢免。”薛灵璧望着他的眸光意味深长,“本侯蒙圣上厚恩,曾代掌大理寺数月,见过卷宗。” 他这边说得轻描淡写,梁夫人那边却怒得双颊通红,“顾老贼血口喷人!我和外子几曾拿过相府一分一毫。当年我们还曾……” “够了!”梁有志陡然喝止,“侯爷面前也是你可以随意放肆的?” 梁夫人被吼得十分委屈,乌黑的眼珠怔怔地瞪了他一会儿,才跺脚进屋。 梁有志抱拳道:“内子这几年跟着我呆在这穷乡僻壤,早成了不折不扣的山村野妇,还请侯爷包涵则个。” 薛灵璧淡然道:“本侯倒是很好奇尊夫人未尽之语。” 梁有志叹气道:“不过是些牢骚之辞。顾相乃是我的恩师,当年若非他,我也做不成官,当不成县令。如今是我自己有错在先,又有何怨言可说?” 薛灵璧见他避而不谈,也不再追问,跟着他一同回屋。 冯古道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后,悄悄地绕到屋后。 梁夫人正蹲在一堆干木前奋力劈柴。 冯古道见她臂力浑厚,几乎是一斧就将木柴一分为二,显然是练家子,不由吃惊道:“梁夫人通晓武艺?” 梁夫人头也不抬地答道:“略懂。” 冯古道见她不消片刻便砍了不少柴,知道她的武功绝非略懂,“不知梁夫人出身何门何派?” 梁夫人的手终于顿了顿,“青城。” 冯古道讶道:“原来是青城高徒。失敬失敬。不过青城乃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大派,门中弟子数百,个个都是当代高手。夫人既然害怕相府迫害,为何不躲入青城避难?” 梁夫人幽幽道:“青城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如何能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顾老贼比?外子怕我们一旦躲入青城,顾老贼会迁怒青城,若青城到时候有什么危难,我岂非成了罪人?倒不如孑然一身,隐居在此,无牵无挂。” 冯古道皱眉道:“只是区区盗窃罪……我的意思是说,不过一场误会,相爷为何会如此不依不饶?” “他们贼喊捉贼,自然心虚。”说到这里,她的怒火便抑制不住,“我素知外子为人,是绝不会计较这些身外物的。可笑那顾老贼口口声声有志胸怀大志,是当朝能吏,前途不可限量。一转头,就指着他说他利欲熏心,目光短浅……”她的胸腔猛然被一口气顶住,半天说不下去。 冯古道沉吟道:“此事听起来,倒是颇为蹊跷。” “哼。是那顾老贼见外子立了大功,心怀妒忌。”梁夫人突然踢起一根木块,提起斧头便对半劈开! “立了大功?”冯古道试探道,“什么功劳这样大?竟然引起顾相的妒意?” 梁夫人道:“恭城县闹旱灾,外子私开粮仓救了远远近近的千万黎民,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大?” “私开粮仓?”冯古道蹙眉。 “当时广西总督史耀光怕担干系,迟迟不肯开仓赈灾。外子冒的是掉脑袋的危险。事后他一边写请罪书,一边带着我们上京请罪。由于顾老贼是外子的老师,所以我们进京之后,便住进相府。”梁夫人回忆起当时情景,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不到两天,相府的人就说丢了银子,将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进大理寺。我去找顾老贼说理,却吃了闭门羹。没奈何,我只好去劫囚,却被捉拿住,不知怎地辗转回了顾老贼手里!”她双目发赤,抬手摸着后面那个‘罪’字。“顾老贼当着众人的面,黥了这个罪字!” 冯古道听得入了迷,“后来呢?” “后来外子被免官放了出来,我们原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谁知那个史耀光突然加官进爵,原因就是开仓赈灾!”她气得全身发抖,“这明明是外子所为,他当时只会说一切但凭圣裁!如今功劳却全被他一个人揽了过去!不但如此,之后不断有黑衣人来追杀我和外子。直到这两年,我们躲在这里闭门不出,才算避过他的耳目。” 冯古道道:“此事听起来,倒像是顾环坤与史耀光联手所为。” “史耀光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师。顾环坤自然要向他卖好,牺牲掉外子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何足挂齿?”梁夫人突然将斧头一丢,扭头往外走。 冯古道道:“夫人去哪里?” 梁夫人掸了掸裙子,“到那边的田里摘点菜。” “我去吧。”冯古道微笑着拦在她的身前,“白吃白住却游手好闲,我委实过意不去。” 梁夫人反问道:“我几时说要请你们住下?” 冯古道语塞。 梁夫人道:“你们要住下也行,你帮我说服雪衣侯帮外子翻案。” “事隔久远,怕是不易。” 梁夫人恨声道:“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冯古道搬出千古不变的推托之词。 梁夫人怔忡了会儿,叹气道:“是我太心急了。” 冯古道理解道:“任谁平白蒙了这样的不白之冤,都难免义愤填膺。” 梁夫人突然定定地望着他。 冯古道被她看得全身发毛,低声道:“夫人?” “此刻的你,似乎与刚才的你判若两人。” 冯古道面色不改道:“孤男寡女的时候,我不免多了几分平时难以展现的翩翩风度。” 梁夫人:“……” 冯古道摘菜回来,梁夫人亲自下厨。 薛灵璧和梁有志坐在两处漏风的‘厅堂’里谈古论今。 梁有志见冯古道裤腿上沾着几块泥巴,连忙起身道:“有劳冯爷。” 冯古道客气了几句,转头看薛灵璧道:“侯爷与梁先生似乎相谈甚欢?” 薛灵璧懒洋洋道:“话里没针没刺的,自然相谈甚欢。” 冯古道委屈道:“我话里经常带着糖带着蜜,也不见侯爷对我和颜悦色。” 梁有志听他们主仆的对话十分有趣,笑道:“冯爷哪里的话,我倒觉得侯爷待你如知交,不然冯爷说话必然不敢如此随性。” 薛灵璧:“……” 冯古道:“……” 他说话随性,与他待他是不是知交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当时两人在心中同时冒出,也是唯一冒出的一句话。 直到晚饭上桌,三人都是一片静默。 晚饭过后。 梁夫人和梁有志收拾书房将就一晚,将卧室留给薛灵璧和冯古道。 薛灵璧虽然不愿意,却也不能提出更多。但是不提不等于他进屋时的脸不臭。 冯古道倒是挺开心。他拍了拍床铺,笑道:“想不到他们穷归穷,床倒是挺大的。” 薛灵璧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你睡地上。” 冯古道赔笑道:“床正对着门,夜里风大,不如我替侯爷挡风?” “门的作用就是用来挡风的。”薛灵璧道。 冯古道嘴巴一扁,神情无限幽怨,“侯爷,你难道忘记了,昨天晚上我们是如何共患难?我又是如何用血肉之躯,为你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薛灵璧不语。 四目相对。 冯古道屁股粘着床铺不肯挪开。 薛灵璧皱眉道:“还不让开?” 冯古道朝旁边小挪了两下。 薛灵璧慢慢地坐上床,一点一点将受伤的右腿移进去。 等他躺下,冯古道也准备躺倒。 “等等。”薛灵璧在冯古道的后背正要接触到床铺的刹那道,“侧躺。” 冯古道纳闷道:“为何?” “挡风。” “……”冯古道无言地望着那道门,不知道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面朝外。”薛灵璧又补充了一句。 冯古道又问了一句,“为何?” “省得做噩梦。” 冯古道想了想,仍是问道:“为何?” 薛灵璧冷哼道:“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脸足以让人坐一宿的噩梦么?” 冯古道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何侯爷睡觉的时候不闭眼,非要盯着我的脸看。” “……” 冯古道显然不知见好就收,边躺边咕哝道:“既然侯爷愿意看我的后脑勺,我也只好忍痛奉献。” 薛灵璧抬起左脚一踢。 冯古道听到身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朝前一扑。 可惜他下意识地忘了,他睡得那块地方刚好是床沿。 于是,扑起地面的一层薄灰。 患难有理(五) 夜渐深,窗外明月光。 冯古道的手臂随着时间推移开始发麻。他稍稍地挪动了下,将手臂从被压的状态解救出来。 “冯古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矮小的房间内。 冯古道苦笑道:“我手麻。” 身后久久未答。 这是默许? 冯古道尝试着转身,平躺在床上。 床帐是用各种碎布拼起来的,但是梁夫人拼得很有技巧,看上去倒有些几分有意为之的美感。 冯古道呆呆地望了会儿,眼角余光突然朝薛灵璧的方向一斜。 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来旁边的那双眼睛从头到尾就一直直瞪瞪地盯着他。 “侯爷?” 薛灵璧脸色不变道:“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冯古道哭笑不得,“我是问侯爷为何看我?” “你若是躺成这个姿势,便会知道。” 冯古道咕哝道:“这个姿势已经被我躺得手发麻。” 薛灵璧道:“冯古道。” 冯古道赶紧闭嘴。 但薛灵璧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待我回京之后,便会向吏部举荐你去当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 冯古道屏息。 “上任清吏司郎中已经调任太府寺。这是个肥缺,各方都盯得很紧。” 冯古道道:“但是我一无官职,二无功名,恐怕不易。” “的确不易。”薛灵璧道,“即使有本侯举荐,但是吏部一定不允。” …… 冯古道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是在耍他。按照对话内容应该是算的,但是他的态度又实在太正经,太严肃。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至少也会给你一个清吏司主事。” 冯古道明白了。敢情薛灵璧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主事去的。 “虽然只是六品,但是有本侯在朝中呼应,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薛灵璧轻描淡写地许下承诺。 冯古道这时除了谢恩还能说什么?虽然并非一开始说的五品,但是五和六差得不远。更何况,户部清吏司是肥缺,掌管各省赋税。再加上雪衣侯在朝中的势力,平步青云的确指日可待。 “可是我并没有生擒明尊。”冯古道试探着开口。当初的条件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薛灵璧道:“你觉得你能生擒他么?” 冯古道在心底里琢磨着答案。 若说能,是夸大,说不定薛灵璧又是一脚将他踢下床,让他三更半夜地抓人给他看。若是不能,则显得他很无能。 薛灵璧道:“犹豫便是答案。” 若心中有把握又为何要犹豫? 冯古道叹气,“我学艺不精。” “我知道。” 薛灵璧承认的这样爽快,让冯古道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侯爷为何还要举荐我?” 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徐徐闭上眼睛道:“权当你这几日鞍前马后的苦劳吧。” 冯古道刹那心里生出一种感动,就如当年头一回得到师父赞赏的感动。多日来的艰辛并非没有代价的,虽然,它来的有些迟,又有些突如其来。 人的心情一旦跌宕起伏,便很难入眠。 尤其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冯古道思索着如果这时候将薛灵璧晃醒,让他陪他聊聊天,那刚刚到手的肥缺会不会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或许老天也感受到他的无聊,故意让窗前闪过一道黑影。 他猛然坐起身。 薛灵璧不悦地睁开眼睛,“吏部的事是预想,本侯还没有最终决定。” 果然—— 冯古道觉得刚才的担忧并不是没道理的。 “我好像看到有黑影从窗外掠过,”为了保住还没到手的饭碗,冯古道解释得详细,“看身法,不是普通人。” 薛灵璧知道他虽然会撒谎,但绝不会撒这种一揭就穿的小谎。 他跟着坐起身。 明月西移,光渐渐从这边照到那边。 冯古道深吸口气,正想再解释,就见薛灵璧的手在床铺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就势送了出去,如鸿毛过绿水,只留下淡淡轻痕。 房外传来轻微且细碎的脚步声。 薛灵璧猛地拉开门,左脚轻点,蹿了出去。紧接着外头便传来短兵相接声。 冯古道慢吞吞地下床,拿起鞋子,不紧不慢地穿着。 在这期间,书房也传出呼喝和打斗声。 他穿完衣服,又顺手拿起薛灵璧的靴子,悄悄地走到门口,确认打斗处不在门外,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侯爷?” 他刚出声,便感到一阵极阴冷的寒气冲自己的面门袭来。 显然,除了和薛灵璧、梁夫人缠斗的对手外,还有人在一旁伺机在侧。 袖中剑早已经在他遇到泥石流时下落不明,此刻他手中唯一能够阻挡的便是一双鞋子。 “看暗器!”他将其中一只靴子飞了出去。 靴子的破风声显然很大。对方不敢轻忽,连换了三个身形才避让过去。 门突然被一脚踢开,苍白的月光一下子洒了进来,与从书房透出的烛光一起将屋子里的几个人头照得一清二楚。 冯古道一骨碌溜到薛灵璧的身侧,苦笑道:“侯爷,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印证武学的机会就多了很多。” 薛灵璧一掌击退跟着他追来的蒙面刺客,没好气道:“你以为本侯一天到晚都打打杀杀么?” 冯古道左躲右闪,“我几乎如此以为了。” 薛灵璧眼角瞥到一把长剑向冯古道的后背袭来,却视若无睹地将头移开,全心全意对付自己面前的两个刺客。 待那把长剑贴近冯古道脊梁骨的刹那,他才有所觉,慌慌忙忙地扑倒,就地一滚,才堪堪避了开去。 薛灵璧嗤笑一声。 冯古道狼狈地挺身站起,冲书房跑去,“我去看看夫人!”他总算小心,在这样的时刻仍不忘替梁有志隐瞒身份。 屋子狭小,从东到西也不过几步。 这么多人进屋已嫌拥挤,更何况打斗? 冯古道刚跑了两步,便察觉前路被堵死,后方追兵赶至,他已是进退维谷。 而薛灵璧那边又有刺客从门外闯进来,顺道关上了门,显然是想瓮中捉鳖。薛灵璧武功虽高,但是碍于腿脚不便,难以分心他顾,指望他来救援也是不能。 正当夹击冯古道的刺客认为他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待人宰割之际。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轻轻地在他们的剑身上弹过,手中剑顿时控制不住地朝彼此攻去。 其中一个刺客在手碰到剑身的刹那已经发现那只手是属于冯古道的,但是他的招式太怪,速度太快,令他变招不及。 冯古道趁他们互攻的刹那,身如蚯蚓,滑溜地钻过空隙,一只脚踩进了书房。 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望着漫天飞溅的血花和冲他倒来的刺客,他不假思索地一转脚跟,身影顿时移离一尺开外。 梁夫人一边奋力御敌,一边不忘赞叹道:“好俊的轻功。” 冯古道眼角微跳,躲过另一个刺客的攻击,干笑道:“这轻功我练了十几年,也是头一次做到。” 梁夫人慢慢地朝他靠来。 梁有志躲在她背后,手里却抱着一叠纸。 冯古道踢起刺客尸体旁的剑,伸手接住,转身上前接应。 梁夫人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一来是因为有冯古道的接应,让她身上压力骤减。二来是她从刚才便怀疑刺客是他们引来的,但见他御敌认真,不似作伪,才打消了念头。 “屋外有四个刺客,这里三个……一共七个。”冯古道的手臂渐渐有些举不起来,大多数时还要靠梁夫人接应他。 梁夫人目光一凝道:“冯爷,你照应外子!我来!”说着,单脚一挑桌子,连蜡烛带书一起冲刺客飞去。 其中一个刺客连退两步,反手将桌劈开。 烛火两分,一落在房外,一落在书架上。 火瞬间高涨。 冯古道望着里外两簇越来越大的火光,苦笑道:“梁夫人,我只是想请你坚持到侯爷进来收拾他们。” 像是印证他的话,薛灵璧接连一个刺客从房外一闪而过,压在那团火上,以身扑火。 紧接着又是两个。 最后一个刺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进来。不过恰好撞在冯古道正要回转的剑尖上。 那刺客临死前的回眸令冯古道感触颇深。 那目光无论如何都像在控诉他为何不把剑收好,随便拿出来乱戳。 书房里的火势越来越旺,让三个刺客也不安起来。 尤其是薛灵璧握着剑,一拐一拐地走到房门外时。他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是额头细碎的汗珠可以看出此刻正忍受着剧痛。 冯古道反手抓过梁有志,将他掩护在身后,慢慢地朝薛灵璧移去。 梁夫人见此,立刻帮他断后。 薛灵璧瞄了眼冯古道,突然剑出如风。 两个刺客只见眼前两朵剑花如水花般闪烁着白光在面前一闪,便眼前一黑,一命归西。 剩下的刺客已是汗湿后背,一半是被越来越大的火热的,一半是被吓得。 冯古道趁机带着梁有志和梁夫人朝外冲去,嘴上不忘鼓励道:“侯爷,全靠你了。” 薛灵璧嘴角一撇。 刺客紧张地望着他。 薛灵璧却没有出剑,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抽身缓缓向外走。 刺客忽然大喝一声,朝他的后背袭去! 薛灵璧头也不回,反手一剑。 剑带起银光,轻轻地划过刺客的咽喉……血如红线,喷溅而出! 患难有理(六) 冯古道见薛灵璧慢慢地走出来,拍马屁道:“以侯爷的武功,解决他们果然是小事一桩。” 薛灵璧道:“本侯只是想想看看你的武功是否值得本侯下注而已。” 冯古道知道他是指举荐他做官的事,屏息道:“那结果呢?” 薛灵璧似笑非笑,“或许。” …… 这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冯古道意兴阑珊地转头,却见梁有志和梁夫人望着那房屋内的熊熊火光发怔。 其实从他离开书房的时候就知道以火势蔓延的速度来看,救火已是徒劳,不过他还是尽人事地问道:“要不要扑火?” 薛灵璧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虚伪。 梁有志回神,情真意切道:“多谢冯爷挂心,这一切都是天意。” 冯古道自以为脸皮奇厚,但是面对他这样真挚的表情,脸却不由自主地一红,“呃,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若非冯爷和侯爷出手相救,我夫妇早已葬身刺客剑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梁有志拉着梁夫人齐齐拜。 冯古道连忙侧身让开。 薛灵璧倒是受得稳稳当当,“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梁有志踌躇之际,梁夫人已经恨声道:“既然顾老贼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就送到京城去让他杀,看看最后究竟是他死还是我亡!” 梁有志大惊,“你切莫冲动!” 梁夫人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双眼通红,却是半愤恨半委屈,“事到如今,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躲躲藏藏下去?” 薛灵璧冲冯古道一指那塌陷的火屋,“你快去收走屋旁的木柴,以免火势蔓延到他处。” 冯古道笑道:“侯爷考虑得真是周详。最周详的是,居然是现在才想到。” 薛灵璧眉头一跳,他身如矫兔,朝那屋后跑去。 薛灵璧等冯古道走远,才道:“当年的事,恐怕另有隐情吧?”他盯着梁有志。 “能有什么隐情?!”梁夫人不假思索地喝完,却见梁有志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薛灵璧轻描淡写道:“既然没有隐情,那么此事本侯一定会彻查到底。无论是有心无意,顾相意欲杀害本侯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绝非恩师所为!”梁有志急道。 梁夫人的眼珠差点瞪出来,“你还叫他恩师?” 梁有志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恩师如此待我,实是为了帮我脱罪。” 薛灵璧嘴角一弯,似是早有所料。 梁夫人道:“你当日明明开仓有功,为何要脱罪?” 梁有志苦笑道:“此事落在史耀光身上自然是体恤民情,为民请命。但是落在我身上就是目无王法,私开粮仓。” 梁夫人茫然道:“我不懂。” 她不懂,薛灵璧却是明白了。 “其实我在开仓之时,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于是我提前回京,一方面是希望主动认罪,能从轻发落。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恩师。”梁有志道,“而恩师也早已经得到风声,在我到京之前便联络几位朝中大臣帮我联名求情。可惜此事落入了史太师耳里。史太师怕私开粮仓,救济灾民之事连累史耀光,凸显他优柔寡断和昏庸无能,威胁恩师敢若是为我求情,便会联合其他大臣否决他正要向圣上请准的改革议案。此议案乃是恩师一生心血所在,我焉能因自己一时之灾,而祸及恩师数十载的心血?” 梁夫人讷讷道:“可是为何……” “恩师为了保全我,便和太师商议,一同将我的开仓之罪奏请为史耀光的开仓之功。这样一来,我自然脱身。但是恩师看出太师有将我灭口斩草除根之意,便找了个缘由,将我革职查办,远离这是是非非。此事原来都顺顺利利,偏偏你跑出来劫囚……”他摇头长叹,“恩师只好装模作样地在你的颈上黥字。其实是做给太师看的。只可惜,即便如此,太师依然没有放过我。” 梁夫人显然被这峰回路转的故事震住了,半天才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当时我们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你素来心直口快,万一将此事和盘托出,虽说太师也不能对恩师如何,但总是横生枝节。” 梁夫人心中不悦,却没有反驳。 薛灵璧道:“依我看,史太师既然这样穷追猛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他望向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叠纸。 梁有志的手微微缩紧。 梁夫人感觉两人微妙的气氛变化,脚步慢慢地挪向梁有志。 薛灵璧眸色越来越厉。 梁有志舒出口气,似妥协似无奈道:“其实,这是当初我开仓赈灾的账目。史耀光虽然要去了功劳,却没有这笔账。史太师曾向恩师要过,但都被恩师挡了回去。恩师说过,这笔账就是史耀光占他人功劳的罪证。他让我留在身边,是以防万一。” 薛灵璧道:“若史耀光强据他人功劳为己有之事曝光,顾相也难辞其咎。” 梁有志坚定道:“我留着这份账是为了让史太师投鼠忌器,绝无用来伤害恩师之意!” 薛灵璧忽然笑道:“若是史太师和顾相都受了牵连,谁是最终得益者呢?” 梁有志的眼睛顿时瞪成滚圆,震惊地望着他。 梁夫人手中的剑柄越握越紧。 …… 冯古道汗流浃背地跑过来,“侯爷,木柴抢救出来了。” 薛灵璧笑容盈盈,“那就好。” 冯古道转头看着梁有志和梁夫人,惊讶道:“两位只是站在这里,为何看上去比我还累?汗流得比我还多?” 梁夫人冷哼道:“侯爷,是打是杀一句话吧。” 冯古道更加莫名其妙,“梁夫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侯爷杀你打你?” 薛灵璧道:“你认为,你打得赢本侯?” 梁夫人气息更急。 因为她一点把握都没有。见过刚才他的出剑,她才知道学武天分真的很重要。自己学了这么几十年,却远不如别人十几年。 “打不赢,也不会束手就擒!” “说得好。”薛灵璧赞赏地击掌道,“不过既然你打不过,又赢不了,为何不走呢?” 梁夫人讶然道:“你放我们走?” 薛灵璧道:“腿在你们身上,难道还要本侯千里相送不成?” 梁夫人和梁有志面面相觑。 “离开京城之后,你们一定很少关注朝中之事。”薛灵璧微微一笑道,“顾相的改革,本侯是附议的。从头至尾,本侯都没有怀疑过顾相的为人。即便他权倾朝野,本侯也认为,这是我朝之幸。” 梁有志眼眶猛然一红,一手抱着纸,一手撩起衣摆,缓缓跪下道:“我代恩师谢侯爷的信任成全!”梁夫人急忙一同跪下。 薛灵璧道:“你是戴罪之身,想重新出仕是千难万阻。不过,弃文从戎一样是报效朝廷。你可愿意?” 梁有志霍然抬头,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慌忙,“侯爷?” “镇守西南的镇远将军严脩乃是本侯知交。只要你有本侯的举荐信,他必然会重用你。”薛灵璧微笑。 梁有志双目含泪,缓缓地低下头,须臾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侯爷。” 薛灵璧坦然受之。 既然商量好前程去处,四人自然不再留恋火后的断瓦残垣。 天色在不经意间悄悄亮起,梁有志和梁夫人当下与他们一同到附近村庄休整,其后指明锁簧镇的路径,才告辞朝西南而去。 冯古道望着充满信心和希望的梁氏夫妇的背影,感叹道:“侯爷又做了一件好事。” “又?”薛灵璧似笑非笑。 “侯爷还救了我三个人三条小命。” “是么?”薛灵璧回头看着他。 冯古道觉得他的目光别有他意,但琢磨了很久也没有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陪笑道:“当然。若非侯爷武功盖世,大杀四方,恐怕我和梁夫人他们都要葬身火海。” “你与梁夫人?”薛灵璧莫名地觉得这句话有些刺耳。 冯古道连忙改口道:“我与梁氏夫妇。” 薛灵璧冷笑道:“自作多情。只怕就算你想与他们一同死,他们还嫌你多余。” 冯古道连声应是,“当然当然。我这条命是留下来陪侯爷的,怎么能随便让别人觊觎走!” “有空贫嘴,不如上路。”薛灵璧手里拄着冯古道替他新找来的拐杖,慢吞吞地转身。 “侯爷。”冯古道望着他缓慢的动作,心中生出一丝不忍,“要不要我背你?” …… 半个时辰后,冯古道就在心底狠狠地痛骂着自己的一时的心软口快。 “再快一点。”即便在他的背上,薛灵璧依然挺直背脊,“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锁簧镇。” 冯古道苦着一张脸道:“侯爷,马是要休息的。” “所幸本侯骑的不是马。” “……” 患难有理(七) 至锁簧镇已是日薄西山。 冯古道和薛灵璧一人一根拐杖,汗流浃背地出现在镇头。 镇民见他们弯腰弓背,先是一脸嫌弃,但看清楚两人容貌之后,又换成一脸惊艳。 冯古道捶了捶后背道:“侯爷,你看他们这种表情,会不会让我们白吃白住啊?”薛灵璧身上是从来不带银子,他是带了银子,却在泥石流中失散。梁氏夫妇的情形就算比他们好,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们也没好意思开口。 薛灵璧斜眼睨着他,“不如你去问问?”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胸有成竹,我何必自讨没趣。” 薛灵璧道:“本侯几时胸有成竹?” “侯爷乃是当朝重臣,当地官员若是知道你驾临此地,定然争先恐后,巴结惟恐不及啊。” “那要如何让当地官员知道本侯是本侯呢?” 这句话虽然说得拗口,却一下子戳中了问题本质。 冯古道望望他的穿着,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道:“侯爷,你猜这里的官员会不会曾经挤在京城的万人之中瞻仰过你啊?” 薛灵璧道:“镇上的官叫做地保,是当地乡绅推选出来的,并非朝廷任命。你觉得他千里迢迢跑去京城瞻仰我的机会有多大?” “呃,又或许他没有跑去京城,而是路过睥睨山,刚好看到侯爷你大显神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薛灵璧冷哂道:“今晚的食宿就交给你想办法。” 冯古道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叹气道:“侯爷之前一心一意要来锁簧镇,我还以为侯爷已经……” “如果想不出,”薛灵璧淡淡地打断他,“本侯就将你卖进镇上的怡红院。” 冯古道眼珠一转,微笑道:“不知侯爷所指的怡红院是什么地方?” “想知道?”薛灵璧挑眉。 冯古道想了想道:“若是侯爷想说的话,那就算我就想知道。如果侯爷不想说,我绝对不勉强。” “不勉强。”薛灵璧眼中隐隐有冷光闪烁,“把你卖了还能得几两银子,本侯何乐而不为?” 冯古道舔了舔嘴唇道:“侯爷,其实我不值几两银子的。千万不要让怡红院的老板太破费。” 薛灵璧道:“破费不破费,就要让怡红院的老板亲自验货才知。” 作为锁簧镇最大的青楼,怡红院在镇上可说是一枝独秀,格外红火。 尤其是楼外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犹如媚眼秋波,不停地勾搭着每个过路人摇摆的心。 冯古道走到怡红院大门外的五步处,便收住脚步不肯再走。 薛灵璧用拐杖敲了敲地。 冯古道扁着嘴巴,故作可怜道:“侯爷,我另外想办法就是了。” 薛灵璧淡然道:“既然已经到了地头,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冯古道干笑道:“可是这家是青楼,卖我进去未免有送狼入羊口之嫌?” “狼入羊口?岂非好事一桩?” 冯古道摇头叹气道:“原本是好事。奈何我早已在心中暗暗发誓追随侯爷一生一世,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又怎么能够再分心为怡红院添光增彩?” 薛灵璧斜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够了没?还不进来?” 冯古道赶紧笑跟在他身后。 怡红院虽是烟花之地,但是布置得十分清雅,偶尔有女子走过也只是含蓄一笑,并不上前纠缠。 冯古道看得两眼发直,“侯爷,我突然觉得,将我卖入这里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的表情看得薛灵璧心生厌烦,“哦?你的祖训和大志都不要了?” “不如侯爷先将我卖掉,换点周转的银子,等侯爷平安度过危险之后,再回来替我赎身。” 薛灵璧的脚步骤然停下,冷嘲道:“身为堂堂男子汉,开口卖掉,闭口赎身,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为侯爷,我愿肝脑涂地。”冯古道躬身。 薛灵璧望着他的头顶,冷声道:“就怕到时候先肝脑涂地的是本侯。” 冯古道抬头,却见薛灵璧已经上楼。 “侯爷。” 冯古道落后薛灵璧半步,因此他的脚还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就听到转外处有人急吼吼地冲出来喊道。他慢慢地走上楼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眉头轻蹙。 “如进去再说。”薛灵璧边问边转头看冯古道。 冯古道早已抬头,冲满脸惊喜的阿六抱拳道:“别来无恙。” 阿六暗暗地等了他一眼,对薛灵璧道:“侯爷请。” 二楼包厢间间亮起灯火。 阿六领着他们走到最后一间,然后迅速关上门,砰得一声跪在地上,冲薛灵璧哭喊道:“幸好侯爷平安无事,都是我们保护不力,才让侯爷遇到大险!侯爷不在的这些天,我担心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就是怕侯爷有个……当然,侯爷吉人天相,绝对会逢凶化吉。幸好我还记得侯爷之前曾经说过锁簧镇的怡红院是朝廷布下的暗线,所以我便一早在这里等侯爷。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等到侯爷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冯古道笑道:“你说的这么流利,一定背了很久。” 阿六抬起头。 冯古道被他阴郁怨愤的眼神吓得心头一跳。 不过阿六一转头望向薛灵璧,眼神中就只剩下幽怨了。 薛灵璧坐在椅子上,将拐杖丢在一边。 阿六紧张道:“侯爷的脚?” “断了。”冯古道接道。 阿六连忙道:“我立刻去找大夫。” “此事不急。”薛灵璧拿起空茶杯,敲了敲桌子。 阿六想去倒茶,却猛然发现自己仍然跪着,而薛灵璧根本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好转头又用眼睛瞪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正想找把椅子坐下,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道:“阿六哥,有何不满,你可以直说。只是你跪是你自己要跪,起又由不得我做主,你何必一个晚上已经瞪我三次?” 阿六的小动作被他揭穿,顿时恼羞成怒道:“还不快替侯爷斟茶?” 冯古道恍然道:“原来是斟茶,你何不早点说?”他走到薛灵璧身侧,殷勤地斟上茶,并双手送上薛灵璧面前。 薛灵璧视若无睹。 冯古道刚想放在桌上,就听他淡淡道:“放也由不得你做主。” 冯古道的脸顿时变成一只大苦瓜,两只手只好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薛灵璧道:“魔教最近可有什么新的举动?” 阿六道:“自从那次偷袭之后,魔教就再无动静。而且这些天我全力派人寻找侯爷的下落,一时无法兼顾明尊……” 薛灵璧打断他,“袁傲策可有消息。” 阿六道:“袁傲策一直和纪无敌在一起。辉煌门近日来一直致力于扩张生意,收归魔教先前的各单生意。不过钟宇是武林盟主,纪无敌这种抢生意的举动引起了白道很多门派的不满。” 薛灵璧关注的只有第一句,“袁傲策一直和纪无敌在一起?” “是。” “没有离开过半步?” 阿六想了想道:“不曾。” “包括本侯遇刺的那日?” 阿六讶异道:“侯爷怀疑来行刺的是袁傲策?” “传闻袁傲策才是魔教的第一高手,而明尊的武功远逊于他。当日那个明尊居然能跟我打成平手。”薛灵璧目光一凝。 冯古道端茶端得双手酸极,忍不住开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道:“会不会是魔教整体的武功太高呢?” …… 薛灵璧缓缓转过头,望着他浅笑道:“你是指,本侯的武功远远不如袁傲策?” 冯古道面色绷紧,“我绝无此意。” “你既然是魔教中人,那么对魔教的武功应该很清楚。你说那日与本侯交手的是否明尊本人?”薛灵璧目光疏淡,但是冯古道却从中感受到了千斤之力。 “从声音和体型上,我觉得是。”冯古道斟酌道,“但是魔教多的是人保护明尊,他很少亲自出手。所以以武功而论,我又不能那么肯定。只是他的招式的确出自魔教。” 薛灵璧道:“在魔教,除了袁傲策之外,谁的武功最高?” “这……”冯古道露出难言之色,“魔教中人个个心高气傲。即便是明暗双尊,偶尔也会遭到他们的贬斥,更何况别个。据我所知,清醒时称自己为魔教第二高手的起码有十个人。喝醉时称自己为魔教第一高手的起码有五十个人。” “即便是明暗双尊偶尔也会遭到他们的贬斥?”薛灵璧眯起眼睛道,“比如说?” 冯古道的双手颤抖着,杯盖不时碰触着杯子发出叮叮声。他见薛灵璧无动于衷,只好强忍着酸痛道:“当初明尊拱手让出睥睨山,就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满。” 薛灵璧的手指缓缓地摸索着扶手,“惹起魔教很多人的不满?” …… 冯古道咬牙道:“侯爷,我不得不说,你现在的视若无睹,也惹起我的很大不满。” 患难有理(八) 薛灵璧的目光终于落在他的双手上,“很累么?” “不但累。”冯古道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而且酸。” 薛灵璧微笑道:“魔教不是整体武功都很高么?我想你出身魔教,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 堂堂侯爷心眼小到针孔这么大,也算是人间一绝了! 冯古道一咬牙,将茶杯干干脆脆地放在桌上。 薛灵璧眼神一冷。 冯古道甩了甩手臂,重新又端起来。 薛灵璧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终于慢吞吞地接过茶杯。 冯古道几乎泪水滂沱,“我头一次发现侯爷喝茶的姿势竟然是这样的优雅。” 薛灵璧不理他,对阿六道:“起来吧。” 阿六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站起。 “你留在这里继续留意魔教的动静。若是有明尊的消息,不管真假,即刻找当地官府将他捉拿。”这次偷鸡不成险些蚀把米的过程显然让薛灵璧对明尊有了更深的敌意。 冯古道道:“那我呢?” “你说呢?”薛灵璧淡淡问。 冯古道道:“我当然是愿意追随侯爷左右,不离不弃。” 阿六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薛灵璧道:“我既然答应保你为官,自然不会食言。你和我一道回京吧。” 冯古道一揖到地,“谢侯爷成全!” “行了,阿六先带他去房间休息。”薛灵璧疲惫地挥了挥手。 阿六利落地出门,带冯古道到离此房颇远的一个房间住下。 “阿六哥和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我半夜三更喜欢上茅房,所以特地带我住一个一推窗就能见到茅房的房间。”冯古道将窗户关起。 “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阿六哥何必着急?好歹我们相识一场,我历劫归来,正有一肚子的牢骚要说,阿六哥不如坐下来听我说说这一路的风风雨雨?” 阿六没好气道:“我要去请大夫看侯爷的腿伤。而且侯爷最喜干净,定然是要人伺候沐浴的。” “阿六哥不愧是侯爷面前最得力的人,果然思虑周详。既然这样,那我也不便相留了。”冯古道笑眯眯地看着他出门,默默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跳上床,无声地掀起床帏一角,只见一根手指头粗的铜管嵌入墙中,露出小半截在外面。 他伸出手,想在铜管上轻轻一弹,但转念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床帏,手在床铺上打着拍子轻哼道:“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 薛灵璧沐浴完,又让大夫重新将伤口包扎好之后,问随侍在旁的阿六道:“他房间里有什么动静?” 阿六道:“唱了近半个时辰韦庄的《清平乐》,不过此时已经睡下了。” “清平乐?”薛灵璧眉头微微一挑。 阿六忙道:“我已经让人去参详了,很快就知道他为何而唱。” 薛灵璧道:“不必了。你去找人往铜管里灌冷水。” 阿六愕然。 “听完曲子,不打赏怎么行?”他冷冷一笑。 翌日一早出发。 阿六虽然对冯古道被带走,自己被留下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想起昨天晚上从他房间里传出来的惊叫还是觉得颇解气。所以一见他出来,就眉飞色舞地迎了上去,“昨天夜里,我隐约听到了一声尖叫,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啊?” 冯古道冲他打了个喷嚏,然后满脸笑容道:“我只听到茅房里不时传出的水声和风声。” 阿六想笑,但看到薛灵璧不耐烦地掀起车厢帘子看他们,立刻肃容道:“时辰不早,你还是快点上路吧。” 冯古道刚要抬脚,突然停下对他道:“魔教真的毫无动静?” 阿六不悦道:“你认为我会骗侯爷?” 冯古道拍了拍胸脯道:“我只是被魔教吓怕了。”说着,轻巧地跳上车辕,钻进了车厢。 想到原本专属于自己的位置正被冯古道占据着,阿六心里的妒意就忍不住地钻出来,酸溜溜道:“冯古道。此去我不在侯爷身边,若是侯爷冷了热了,你一定要照看好。” “哈欠。”冯古道打了个喷嚏。 薛灵璧皱眉道:“出去。” 冯古道听话地钻出车厢,坐在车辕上冲阿六挥手道:“没问题。” 阿六:“……”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动起来。 有车夫驾马,冯古道乐得靠着车门闭目养神。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薛灵璧突然道:“你知道先帝有一张藏宝图么?” 冯古道眼睛也不睁,随口答道:“这种事情先帝怎么会告诉我?” “先帝治下,我朝国泰民安,国库丰盈。但是先帝居安思危,将国库的一部分藏了起来,一是备他日不时之需,二来也怕后代子孙不知节俭,胡乱挥霍。而藏宝的位置他就画了一张图,交给一个极为信任的亲信代为保管。” 冯古道道:“那个亲信不会是侯爷吧?” 薛灵璧没好气道:“当时本侯才七岁,你认为皇上有可能信任我么?” 冯古道道:“侯爷天生异秉,非同寻常,难说啊。” 薛灵璧沉默了很久,道:“动用国库并非小事,当初不可能只有皇上和那个亲信两人知晓。本侯之所以保荐你去户部,也是希望你能从中打听些消息。你不会令本侯失望吧?” 冯古道缓缓睁开眼睛,“侯爷真的决定举荐我进户部?” “你认为本侯说这么多,只是为了哄你?”薛灵璧声音转冷。 冯古道陪笑道:“我只是惊喜之中带了几分常人都有的不敢置信而已。” 薛灵璧轻哼。 “当然当然。”冯古道说着,又说了几则笑话想活跃气氛,奈何车厢里面却连冷哼声都没有了。 不过到了晚上,两人的关系又缓和过来。毕竟曾经共同患难过,薛灵璧对他的态度至少比刚见面时要亲切很多。偶尔也会找他到房里一同下盘棋,或是聊聊风月之事。但是关于藏宝图和户部举荐之事倒没有再提。 这样一路坚持到了侯府,他们刚在房里歇下不到半天,京城上空阴沉了近半个月的天终于落下大雪。 冯古道兴之所至,让人煮了壶酒,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纷飞的雪花小酌。 宗无言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匆匆走来。 冯古道笑着挥手道:“宗总管。” 宗无言走近道:“侯爷吩咐我带御医来看看你身体里的午夜三尸针。” 冯古道受宠若惊,“侯爷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宗无言道:“御医刚替侯爷看完腿,侯爷说反正看一个是看,看两个也是看,就便宜你了。” 冯古道跳下椅子,亲自开门迎接道:“多谢宗总管,多谢御医。” 宗无言道:“多谢侯爷才是。” 冯古道笑道:“侯爷自然是要谢的,不过要当面谢。” 御医进门也不罗嗦,直接让他伸出手来诊脉。诊完脉,他又让他躺在床上,伸手摸着他的丹田处。 冯古道疼得脸都青了,“御……御医,这是针……真的针……” 御医缩回手,慢慢地捋了把胡子,“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接触过江湖上的暗器,有意思。” 冯古道苦着脸,“……” “午夜三尸针,它为何只在午夜发作呢?”御医低头沉思。 冯古道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深吸了口气,将丹田处的隐痛按捺下去后,微笑道:“‘午夜三尸针’成名江湖多年,不是一时三刻能解的,御医不如回去慢慢想。” 御医回神,点头道:“言之有理。不过你在侯府不要乱跑,老夫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冯古道笑得有点发苦,“其实不解也没关系。”只要不乱按,他死得不会那么快。 宗无言将仍在埋头苦思的御医送出去。 冯古道坐回窗边,还没喝完一杯,宗无言又来了。 冯古道抚着心口的位置道:“不会又有御医要来了吧?” “是侯爷有请。” “前脚找人帮我看病,后脚就给我机会去道谢……侯爷还真是心急。”冯古道无奈地放下酒杯,直接从窗户跳出去,跟着宗无言走。 薛灵璧在湖心亭等他,而去湖心亭的路上有一大段没有顶棚的路。所以当冯古道到湖心亭时,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薛灵璧让他坐在身侧,亲自出手帮他将雪拂去。 “多谢侯爷。”冯古道顿了顿道,“只是那个御医还是算了吧。” 薛灵璧道:“本侯也只是想试试。” 冯古道叹气道:“我大概下半辈子都不会想找大夫看病了。” “你不问本侯为何找你来?” “侯爷若是想说,自然会说。”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还记得你说过,当今天下见过明尊庐山真面目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冯古道心头别的一跳,“不错。” 薛灵璧缓缓道:“本侯找到了其中之一。” 患难有理(九) 冯古道平静地望着薛灵璧脸上那抹意味深长,浅笑道:“莫非侯爷是将暗尊抓来了?” 薛灵璧举起酒杯,轻轻一晃,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杯中波光微漾,“本侯还不准备动袁傲策和纪无敌。” 冯古道叹气道:“我虽然知道当今天下识得明尊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却实在不晓得另外的几个是谁。” “那今天就让你见一见。”薛灵璧一口气饮尽杯中酒,放下杯子,拍了拍手。 紧接着便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 冯古道侧耳道:“来者武功不俗。” 薛灵璧道:“你的耳力也颇为不俗。” 冯古道苦笑道:“一个人心惊胆战得久了,耳力就会自然而然地不俗。” 薛灵璧为自己和他分别斟满酒,“只要有了明尊的庐山真面目,本侯就会下令各州府全力缉拿。任他身插双翅,也难逃本侯掌心,到时候你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侯爷不怕他垂死挣扎,鱼死网破?”冯古道忽道。 薛灵璧眼睛微眯,转头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撑伞而来,漫天雪花在他身旁纷落,使他的面目也格外的模糊不清。 冯古道迟疑道:“我似乎不曾在魔教见过此人。” “不错,他并非魔教中人。” 正说着,青年已到亭前。 “草民参见侯爷。”他一手撑伞,一手拿着卷轴,微微躬身。 薛灵璧颔首道:“本侯听闻江湖传言,俊极花三,雅极端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古道恍然道:“莫非是栖霞山庄的端木公子?” 端木回春淡然道:“正是。” 冯古道微微一笑,将脸凑近薛灵璧的耳畔道:“刚才侯爷说的那句江湖传言,为何我不曾听说过?” 薛灵璧拿起酒杯,挡住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道:“现编的。” 冯古道笑得更深,“侯爷真是才思敏捷。” 薛灵璧侧过头,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你不想知道明尊的庐山真面目吗?” 冯古道将头往一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道:“侯爷乃是有备而来,我早知晚知都是要知道的。” 薛灵璧见他镇定自若的样子,眼中微露迟疑,不过很快掩饰过去,“对于明尊的模样,本侯好奇极了。还请端木公子揭晓答案吧。” “在揭晓之前,是不是应该请端木公子先进亭子里来?外面风大雪大,很容易受凉的。”冯古道体贴道。 薛灵璧瞥了他一眼,“是本侯疏忽。端木公子,请。” 端木回春面上不惊不喜地收起伞,依言入亭坐下,将卷轴的正面对着薛灵璧缓缓展开。 只见画上,一个天蓝华服的青年正在秀木下吹箫,旁边还有白水潺潺流淌,十分悠然。 冯古道笑道:“我刚刚还在想端木公子会怎么描述明尊的相貌,原来是带了画来,不过……”他顿了顿,用内心非常失望,外表掩饰失望,却掩饰得并不十分成功的口吻道,“为何只有背面呢?若非这里露出小半截碧箫,我真的看不出他是在吹箫,我还以为他是在给……呃,树木浇水。” 薛灵璧眼中也隐有愠怒,“端木公子该不会只是见过明尊的背面吧?” 端木回春嘴角微扬,却笑得十分疏淡,“我曾有幸受明尊的当面嘲弄,侯爷以为我是否见过他的正面?” “那为何你的画里只有背面?”冯古道问。 端木回春不言不语地看着薛灵璧。 薛灵璧眼睑低垂,缓缓饮尽杯中酒,“本侯已经许你黄金千两,让你重建栖霞山庄。” 端木回春道:“侯爷应该听说家父曾与蓝焰盟合作。” “是又如何?” “那侯爷应该也知道,白道武林以辉煌门、武当为首,个个与蓝焰盟誓不两立。黄河帮就是因此土崩瓦解的。”端木回春冷笑道,“莫说黄金千两,即便我有黄金百万两,只要江湖中还有辉煌门,有武当,我就不可能重建栖霞山庄。” 薛灵璧道:“你要本侯替你灭了辉煌门和武当?” 端木回春抓着画轴的手一紧,青筋在手背凸起,“侯爷会吗?” “不会。”薛灵璧回答得干脆,“本侯并非武林中人,对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也毫无兴趣。灭魔教是另有原因,而辉煌门和武当,则不在本侯要消灭的名单之内。” 端木回春脸上稍显失望,但很快振作道:“尽管侯爷不想涉足武林,但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江湖也是如此。若是侯爷早在江湖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也许捉拿明尊要比现在容易上千万倍。朝廷和江湖,其实是合则两利。” 薛灵璧斟酒的动作微顿,“你的意思是?” “栖霞山庄若得侯爷撑腰,想必无论是辉煌门还是武当都要避忌三分,不敢再滋扰生事。” 薛灵璧转头看冯古道,“你以为如何?” 冯古道想了想道:“如果用这个条件能省下那千两黄金就好了。” 薛灵璧轻点了下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不着痕迹地瞪了冯古道一眼,“栖霞山庄经历重创,财力物力皆不比从前。只有陋室凉棚的栖霞山庄,恐怕侯爷也不愿与之瓜葛吧?” 冯古道鼓掌道:“如此甚好,侯爷就什么都不用付出,皆大欢喜!” 如果端木回春刚才瞪得还算是遮遮掩掩,那么此刻绝对算明目张胆。 薛灵璧的手指在酒杯的边沿上轻轻摩挲,“千两黄金本侯还出得起。只要,你的消息是真的。” 端木回春道:“自然是真的。” 冯古道望着他手中的画像,边举杯边笑道:“真是真。这个背影,我和侯爷应该也很符合。” 端木回春道:“你若是想知道他的正面,为何不绕过去看呢?” 冯古道差点将杯中酒喷出去,“咳咳,怎么绕?他不是扁扁的吗?” 端木回春将扁扁的纸反过来。 纸的背面与刚才那副画大致相若,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这次是正面的。 薛灵璧的眼睛刹那眯起。 …… 冯古道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道:“你挺闲的。”若不是闲,谁会没事将图一模一样地画两次。 端木回春道:“如明尊这般人物,再画两次也不嫌多。” 冯古道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但很快敛容道:“画工也不错。” 端木回春道:“过奖。” 薛灵璧的目光在画中人的脸上流连许久,眼中神色颇为复杂,但最后一一收归为释然,“这就是明尊?” 端木回春毫不犹豫道:“是。” 薛灵璧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须臾,才转头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挑起双眉道:“侯爷为何这样看我?” “没什么。”薛灵璧把玩着酒杯,却不小心将杯中酒溅了出来,“我只是奇怪,为何明尊居然长得还不如你好看。” 冯古道摸着脸道:“小时候叫我金童的比叫神童的多,我娘骂我骂得最多的一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你认为他是明尊就应该长得比我好看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 薛灵璧把目光放回画中人上。 画中人其实长得并不难看,英眉俊目,面如冠玉,可偏偏凑在一起就显得格外无奇。画者画得并不精细,但就是寥寥数笔,却将他身上那身傲然物外的神韵却在举手投足中尽显无遗。这种神韵,倒是和那天交手的明尊十分神似。 “你将画搁下吧。”薛灵璧见端木回春不动声色地望着自己,“本侯应承的事一定会做到。” 端木回春这才将画放在桌上,告辞离开。 冯古道干咳一声道:“适才侯爷说,应承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嗯。”薛灵璧将画拿到近前,仔仔细细地打量。 “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之前答应了我什么事?”冯古道试探道。 薛灵璧从画中抬头,转头看他,“户部的缺。” 冯古道陪笑道:“侯爷果然好记性。”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薛灵璧道,“本侯自有分寸。” “那是那是。只要侯爷记在心里,我就放心了。”冯古道将他溅得只剩半杯的酒杯斟满,“侯爷请。” 薛灵璧收起画,放在一旁,举起酒杯。 冯古道连忙将自己的杯子送过来。 薛灵璧看着他,慢吞吞地碰了下。 冯古道仰头饮尽,道:“和侯爷干杯过的酒果然味道不同。” “哦?何味?”薛灵璧举着杯子,却不急着喝。 “辛辣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甘甜。”冯古道如今拍马屁的技术可说炉火纯青,即使是这样肉麻的话从口中说出来,也是面不改色心不惊。 薛灵璧挑眉道:“不知你以后的合卺酒是何味道?” “绝对不如和侯爷喝的这杯酒甘甜。”冯古道回答得掷地有声。 宠信有理(一) 薛灵璧将杯子放回桌上,望着它的目光如同在看穿肠毒药,“本侯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古道纳闷道:“侯爷还未喝,怎得就心潮澎湃不止?” “……”薛灵璧端起酒杯,往旁边地上一洒。 冯古道的表情更加古怪,“又不是拜天地,侯爷为何用酒敬告天地?” 薛灵璧冷笑着举起空酒杯,作势要掷。 冯古道急忙起身道:“侯爷日理万机,即便是喝酒赏雪,那也是忙里偷闲地喝酒赏雪……呃,侯爷莫要激动,我告退就是。”他话虽多,但走得却不慢。 薛灵璧只是将酒杯缓缓放回桌面的工夫,他的背影已经渐渐淹没在茫茫的雪海中了。 望着无垠雪花,他的眼神渐渐沉凝。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脑海便生起一个怀疑,一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可思议,却深植他心中,让他每每见到冯古道便不由自主想起的怀疑—— 冯古道是明尊。 为何认为他是明尊呢? 薛灵璧扪心自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冯古道都像是个见风使舵、逢迎拍马的小人。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人总让他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过去,甚至整晚费心思得揣度他的心事。 是因为冯古道永远阳奉阴违吊儿郎当的态度?还是他亦真亦假似是而非的问答? 酒杯已空,酒壶未空。 他又替自己斟了半杯酒。 宗无言双手缩在袖子里,双脚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踩着已经积到鞋面的皑皑白雪走来,“侯爷。” “有结果了?”薛灵璧抬头,“刺客究竟来自相府?太师府?还是魔教?”虽然听梁有志所言,太师是最可疑的人选,但是他们前脚才到,刺客后脚就来,未免太过巧合。想来想去,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以嫁祸太师府,使得太师府和侯府鹬蚌相争,然后他得渔翁之利。至于能得渔翁之利者,目前看来,非相府,就是魔教。 如果冯古道真的是明尊,那么那刺客来自魔教的可能大增。不然太师府可以等他们走后再对梁有志下手,何必冒得罪侯府之险?他找来端木回春就是想验证冯古道的身份,但是现今的结果并不如预期。 宗无言摇头道:“阿六传来消息,说去的时候刺客尸体已然烧成灰烬。” 薛灵璧冷笑道:“那倒是干净。” 宗无言想了想道:“不过据太师府里的探子回报,史太师近日的确与一些江湖人士过从甚密。” 薛灵璧手指在桌面上轻敲,“若是太师下的手……本侯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由于薛灵璧回府之后,已经将梁有志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因此宗无言很快就联想起梁有志和顾相之间的表面恩怨。若是薛灵璧等人真的死于刺客之手,只怕最大的嫌疑者不是太师而是顾相。这样一来,太师不但才除去梁有志这个隐患,还可将杀人之事嫁祸给顾相。以薛灵璧与当今皇后的关系,受当今皇帝的宠信,就算不能一举扳倒顾环坤,也可令他元气大伤到一蹶不振! 这不是普通的好处,而是天大的好处。 所以魔教有嫌疑,太师有嫌疑,但反过来顾相也有嫌疑。 顾相的嫌疑就在于刺客并未伤及薛灵璧和梁有志等人的分毫。 薛灵璧死了,顾环坤就是最大的嫌疑者。但如果薛灵璧和梁有志不死,梁有志将真相和盘托出后嫌疑者就成了太师。那么得利的渔翁自然成了顾环坤。 宗无言在短短一瞬间已经想到上述所有互相牵扯错杂的关系。但是面对薛灵璧的询问,他只是皱着一张脸,半天才道:“会不会是太师不知道侯爷是侯爷?” 薛灵璧道:“他若是不知道我是谁,又如何会在我到梁有志家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找到了地头。” 假若冯古道真的不是明尊,也不是魔教卧底,将刺客是魔教的可能全部排出,那么唯一能解释刺客出现得如此巧合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人一直在跟踪他。所以刺客才会出现的那么恰到好处。 京城各大权臣互相安插探子,互相追踪已不是秘密,所以薛灵璧对此并不觉得奇怪。而且宗无言刚才想到的事情他也一件不落的想到了。他比宗无言想多的一件是对顾环坤的了解。 顾环坤也许不是个清官,也许是个权臣,但他绝对是个忠君爱国之人,这点是史太师所远不能及的。这几年来,薛灵璧和顾环坤就算表面上不是一个战壕的,暗地里也联手了好几次。所以他相信自己活着,绝对比死了更有价值。 如此这般的推敲下来,刺客的身份倒是绕回了原处——太师府。 宗无言见薛灵璧久久不言,试探道:“属下适才看到一个年轻人在侯府出入,样貌颇似传说中的端木回春。” 薛灵璧无声一笑。除了如明尊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之外,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一点的人,统统都有画像在侯府。“不错,他是端木回春。” 宗无言有点吃不准该不该问下去,沉吟道:“是否需要属下在侯府为他准备客房?” “不必,他只是来谈笔生意而已。”薛灵璧说着,将那张搁在桌面上的卷轴递给他,“传令下去,全力缉拿画中人。” 宗无言缓缓将画展开,“可是只有背面……” “翻过来。” 宗无言依言照做,眉头微蹙,“他是?” “明尊。”薛灵璧仰头将杯中的半杯酒饮尽。 自从端木回春带着那张画来过后,冯古道感觉自己在侯府的地位较之以前,大有提升。尤其是有客来访时,薛灵璧不时会召他陪坐,俨然是侯府最受宠的门客。别的不说,单看他门前路过越来越多的丫鬟,便可知他此刻受欢迎的程度。 冯古道终于明白何谓忙里偷闲的喝酒赏雪。 就如他才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连茶都还冒着热烟,侯爷的召唤令又到了。 “这是上好的龙井,弃之可惜,我可否一起带去?”在无端端倒了近十杯好茶之后,冯古道终于良心发现。 于是,当他出现侯府花厅时,手里还捧着一杯自带的茶水。 “……”薛灵璧直到他落座,茶杯放在手边的茶几上后,才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对冯古道使了个眼色道,“还不见过顾相爷。” 冯古道愣了下,方知面前这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看上去犹如将军般魁梧壮实的中年男子乃是当朝文官之首顾环坤,当下惶惶站起道:“草民冯古道见过顾相爷。” 顾环坤缓缓地捋了把胡子,含笑点头道:“侯府果然卧虎藏龙,能人辈出。” …… 冯古道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长着一张能人脸,竟然让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卧藏的龙虎。可见不管官做多大,嘴皮的功夫是一定不能落下的。 薛灵璧道:“相爷抬举了。他不过看上去还像点样子罢了。” …… 为何他有种自家老子在亲朋好友面前做作地挑剔自家儿子的错觉。 冯古道再度无语。 “哎。侯爷何必自谦。”顾环坤道,“庭堂曾在信中提及冯公子,赞誉有加啊。”他见冯古道一脸的迷茫,笑道,“庭堂便是梁有志。” 冯古道恍然。怪不得当朝两大宠臣的会面竟然邀他列席,原来其中还有这个关联。 顾环坤冲薛灵璧抱拳道:“多亏侯爷举荐,庭堂才能在严脩将军麾下效力,不坠他平生抱负。” 薛灵璧道:“顾相客气了。梁先生有勇有谋,忠肝义胆,乃是举世难得之人才。他能效力朝廷,是朝廷之幸。” 顾环坤连忙谦虚了几句。 冯古道的错觉更强烈了。只是屈居儿子这个角色的不止是他,还有梁有志。不过梁有志本来就是顾环坤的门生。师父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当顾环坤的儿子还算说得过去。只是他和薛灵璧…… 想着想着,他不禁摇了摇头。 “哦,莫非冯公子不同意?”顾环坤问道。 冯古道回过神。薛灵璧和顾环坤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薛灵璧一看他茫然的眼神就知道他刚才在走神,便道:“顾相想举荐你入户部,还不快谢过顾相。” 冯古道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了然。想必这就是顾相的投桃报李。既然薛灵璧举荐了梁有志,他便代为举荐他,一来双方都可避用人唯亲之嫌,二来更加深两人的牵绊。 顾环坤笑道:“还是冯公子有其他志向?” 薛灵璧趁他不注意,冲冯古道眨了下眼睛。 冯古道当即朗声道:“我从小便向祖先牌位立誓,要不不做官,要做只做户部的官!” …… 薛灵璧举起茶杯故作品茶,以便挡住自己微抽的嘴角。 顾环坤干咳道:“少年便有鸿鹄志,冯公子果然非同寻常。” 宠信有理(二) 到底是当朝首辅,顾环坤一句话,冯古道这个草民就成了六品主事。 临出门,薛灵璧特地把他叫到书房叮嘱了一番要注意的事宜。 冯古道一大早被叫醒,本就双眼稀松未醒,如今更是昏昏欲睡。 薛灵璧提高音调道:“毕竟是侯府出去的人,以后你长脸,侯府沾光,你丢脸,侯府丢人。你明白本侯的意思么?” 冯古道努力撑大双眼,“那侯爷是想沾光还是想丢人?” 薛灵璧冷瞥他一眼,“你认为本侯若是想沾光还用得着你么?” 冯古道吃惊道:“莫非侯爷是想让我出去给你丢人?” 薛灵璧眯起眼睛道:“你要是敢,我就让你一路丢人丢到皇宫里去。” “这样会不会晋升得太快,惹人闲话?”冯古道受宠若惊。 “让你升任皇宫内务总管好不好?” 冯古道用手使劲地搓了搓脸,搓得两颊通红后才讪笑道:“我刚刚没睡醒,没睡醒。” 薛灵璧道:“本侯上次讲得话,你还记得吗?” 冯古道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道:“侯爷说的上次是指哪个上次?” 薛灵璧目光骤冷。 冯古道委屈道:“莫非侯爷是指在亭中把酒谈心的那次?” 薛灵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的太含糊不清,神色微敛道:“在梁有志家中的那次。” “哦,”冯古道恍然,“同床共枕的那次。” …… 薛灵璧望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空,不断提醒自己天色不早,不该再和他计较,“藏宝图的事,你要留心。” 冯古道道:“侯爷是想我打听先帝将藏宝图交给了哪位亲信?还是想要打听藏宝图如今的下落?” “都是。”薛灵璧道,“只要有关藏宝图的,事无巨细,一律报来。” “遵命。”冯古道说完,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道:“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那个,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究竟是做什么的?”这个绕口的官名让他记了好久才记住。 薛灵璧深深地呼出口气,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道:“不如等你今日回来告诉本侯,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是做什么的。如何?” 冯古道点了点头,低喃道:“原来是侯爷也不知道啊。” “……”薛灵璧咬着牙根笑道,“还不出发?” 冯古道这才慢慢吞吞地告辞。 冯古道的官来得蹊跷,也来得轻易。论资历论名声论学识他都是零,只是靠着顾环坤和薛灵璧两座大山在这里捞了个闲差,所以户部对他的到来可说态度暧昧。既不愿意得罪顾相和雪衣侯这两座大山,又不屑于他交往。 浙江清吏司主事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 一个举人,一个前县官和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文豪。 其他人不愿意交往就离得远点,这三个人却是怎么躲也躲不过去的。 所以不过一个上午,这三个已经被他前前后后折磨得筋疲力尽。 那个举人坐下歇了口气道:“冯,冯主事。你说了一上午的话,不累吗?” 冯古道上前抢过他手中要往自己口中送的茶道:“既为同僚,自然要互相了解,以便今后精诚合作。我刚刚才说到三岁时我母亲逼我读书的事,后面要了解得还很长。我要抓紧时间说得快些才是。” 文豪冷笑道:“你真以为主事之间需要精诚合作?” “这是当然。”冯古道道,“这世上,父母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和你纠缠一辈子的。夫人是你娶进门之后就要纠缠一辈子的。而同僚,是大家都不上不下时纠缠一辈子的。” “你……”文豪脸色猛然一变。 举人忙打圆场道:“冯主事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大家都是同僚,增进了解也是好事。” 冯古道将喝完的茶杯送还他手中,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果然还是你明白。” 举人苦笑着摇摇头。 文豪又是冷笑,“我们这清吏司主事说好听点是正六品,但说难听点不过就是户部打杂跑腿的。难道打杂跑腿之间还要精诚合作?我真是闻所未闻。” “这就是你的孤陋寡闻了。”冯古道在他发飙之前,朗声道,“酒楼的跑堂尚且知道分工合作,不能一窝蜂得只招待一个客人。我们难道还不如他们?” 文豪脸上隐有怒色。 一直在一旁默不吭声的前县官突然站起身道:“我记得张大人之前让我送一份公文过去。那份公文我忘记搁在哪里,子松,你陪我去找。” 子松就是文豪。 文豪虽然心高气傲,但是对这个前县官却是打从心眼里的尊敬,因此忿忿起身追随而去。 举人听他们脚步声渐远,才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冯古道讶异道:“难道在户部,不能用嘴巴说话?” “你……”举人想甩手不理,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侯爷的人,今后还不知道要共事多久,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将话说明白了,也好过日后口角。“子松原本是江南闻名的才子,后来得史太师赏识,将他招为门客。” “他是史太师的人?”冯古道皱了皱眉。对他的印象顿时跌倒谷底。 举人叹了口气道:“若真是史太师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年?他原先是史太师的门客不错,但是后来得罪了史耀光,所以就被塞了这样一个闲职。他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人,这样的经历如何不让他郁结在胸?” “你这样说史太师,不怕我……”冯古道若有所指地抖了抖眉毛。 举人笑道:“你是顾相举荐的人,又是侯爷的门客。而众所周知,顾相、侯爷与史太师不是一路人。”其实他之所以告诉他,也是一种示好。 “那你呢?”冯古道问道。 举人自嘲道:“我出身平平,朝中无人。既无逢迎拍马的口才,又无雄才伟略的智谋,能在这里混口饭吃,已是有幸。” 冯古道问道:“那县官?”听起来,这里倒像是抑郁不得志之人的营地。 “他是个好官。”提及他,举人也是语带钦佩,“当初他离开管辖县时,有上千民众夹道相送,而且还送给了他一封万民书。” “万民书?”冯古道动容。 举人点头道:“成千上万的百姓或是书写名字,或是按了指印。不过可惜,他的官做得再好,也抵不过史太师在皇上面前轻轻一句,主事有缺。” …… 又是史太师。 冯古道发现一种怪则。但凡你注意到一个人,就会发现这个人无处不在,无论是传闻或是事迹,“可是我听说这个是肥缺。”薛灵璧在他来之前是这么说的。 “户部是肥缺,但肥的是手中有权或是受宠之人。”举人站起身,掸了掸官袍道,“你看我们像不像受宠之人?” 冯古道道:“这样说来,我也是被打进冷宫了?”薛灵璧费了这么大力气,连顾环坤都动用了,最后却是让他来这里养老? “这要看,你会不会在半年之内升迁。”举人在官场呆了这么久,对于这里面的道道已经了若指掌,“如你这样无官职功名在身之人,一开始就能当个六品官已经是破了大例。你用这个当踏板,有雪衣侯和顾相助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冯古道喃喃道:“这句话真耳熟。”当初薛灵璧说要举荐他时,似乎用的也是找个措辞。 举人微笑道:“不过当主事并非坏事。其实这是份闲差,我们只需轮流来此当班即可,不必每日都来。今天是为了欢迎你。” “多谢多谢。”冯古道揖礼,然后笑眯眯道,“我们初次相识,你就对我说了这么多……我是否可以怀疑你,另有所图?” 举人被戳中心事,不由红了脸颊,“很容易看穿吗?” 冯古道无言。怪不得他只能在这里当万年主事,就凭这点本事,能当主事的确不是坏事。 “其实,我是想请你为子松和杜老在侯爷面前美言几句。”举人道,“他们一个有经邦之才,一个有济世之怀,都是人才,不该断送在这里。” 冯古道道:“你呢?” 举人摇头道:“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一世是走了大运,所以才能中举人。至于其他的事,却是不敢奢求。” 冯古道沉吟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美言的。” 举人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芒慢慢亮起。他刚才说那么多,只是想先和他打好关系,为日后伺机进言打下基础。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这样好说话,竟然一下子就答应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冯古道道。 举人连忙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古道微笑道:“你知道藏宝图吗?” 宠信有理(三) 举人怔了下,声音陡然压低道:“藏宝图?” 冯古道也跟着压低声音,“你知道?” 举人慢慢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没听过。” “……”冯古道没好气道,“那你声音压那么低干什么?” “我怕你不想让人知道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藏宝图,但单凭藏宝图三个字已足够引起别人的觊觎。 冯古道刚才说了一大串正口渴,眼睛往旁边的茶杯一瞥。 举人很识相地端起茶壶倒茶,又亲自捧给他。 冯古道接过茶杯,咕噜咕噜两大口喝完后才道:“其实这件事,并不需要很隐秘的。” 举人惊愕道:“为何?” “不然我又怎么会问得如此爽直?” 举人想了想,觉得有理。他之所以对冯古道爽直是因为有求于他,但是以冯古道今时今日的背景和靠山,显然是无须靠推心置腹来博取他的信任和好感,可见藏宝图之事果然不是很隐秘。“莫非这张藏宝图另有乾坤?” 冯古道摸了摸下巴,道:“我看你顺眼所以才特别问你的,其实藏宝图是侯爷让我找的。” 举人摇头道:“可是我委实不知道什么藏宝图之事。” “你昨天不知不等于今天不知,今天不知也不等于明天不知,藏宝图这种事,其实是可以等的。只要你有心打听。”冯古道笑得别有用心。 举人拼命地眨着眼睛,眨得冯古道都觉得他睫毛都扇出风了,他才道:“不知道是什么藏宝图?” 冯古道看着他莫测高深地笑着。 “我是否问错什么了?” “不是问错,是问到点子上了。”冯古道拍着膝盖道,“户部管的是什么?” 举人道:“财政户籍。” 冯古道笑道:“这岂非是最大的藏宝之处?” 户部管的可是天下钱财,连当今皇上都不能任意挪为私用。举人大骇,“莫非侯爷是想……” “是想选几位美人。”冯古道悠悠然地接下去道。 举人的表情由骇然至呆滞,“美人?” 冯古道手指笑眯眯地在桌子上画圈圈,“藏……宝……图啊。” 举人恍然,随即忧郁道:“可是此事并非我的职责范围。” “你只管将消息传出去就是了。”冯古道挑了挑眉。 举人这才彻底领悟。 尽管坐班只是聊天,但对冯古道来说已是大刑,所以他一回侯府,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连薛灵璧进来都没有起身迎接。 “少装。”薛灵璧坐在桌旁,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清吏司主事是闲差,就算你连着上一个月也不会累到哪里去。” 冯古道故意将声音拖长成游丝,“侯爷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同样一份差,当得人不同,自然待遇也不同。” “你是想让本侯替你当一回差?”薛灵璧笑得让人发冷。 冯古道一骨碌坐起来道:“草民,哦不,下官不敢。” “今日有何收获?” 其实薛灵璧这句话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冯古道竟然真的点头道:“有收获,大大的收获。” “哦?”薛灵璧皱眉,心里反倒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已经托人打听藏宝图之事了。” “托人?”薛灵璧望着桌上茶杯的目光越来越冷,开始思忖用它砸他脑袋的哪个位置比较解恨。 冯古道仿佛茫然不知大难临头,犹自邀功道:“侯爷放心,这个人傻乎乎的,他办事我放心。” “原来要傻乎乎的人办事才能让人放心。”薛灵璧将茶杯把玩在手掌之上,“那本侯该不该将你也砸成傻乎乎的,再来替本侯办事呢?” 冯古道摸着自己的脑袋,“难道在侯爷的心中,我竟然不是傻乎乎的?” “你说呢?”薛灵璧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随时准备出手。 “侯爷天纵英明,说出的话自然一言九鼎。能为这样的侯爷办事,是下官三生之幸。” “办事?”薛灵璧皮笑肉不笑道,“托人打听就是你替本侯办事的方法?” 冯古道道:“侯爷不必心急。托人打听只是个诱饵。” “诱饵。”薛灵璧将要举起的手缓缓放回桌上,“如何诱?” 冯古道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坐下道:“普通人听到侯爷找藏宝图只想到侯爷好色,指使下面的人替他物色美人,只有真正知道藏宝图内幕的人才知道侯爷说的藏宝图是什么。到时候我们只要看哪些是当闲话来听的,而哪些是紧张的,就知道谁知道藏宝图的内幕了。” “能入户部的就算没有修道成仙,也是半仙。你以为他们心中有鬼,你就能看得出来?” “既然看不出来,侯爷又为何要派我去户部呢?” 薛灵璧眼睛微斜。 冯古道貌若无辜。 “本侯只是想给你个机会展示才能。”薛灵璧淡然道,“本侯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本侯留你又有何用?” 冯古道正儿八经道:“下官如今正是在努力地展示自己的才能啊。” 薛灵璧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好。用人必先信人。本侯就看看你如何钓鱼上钩。” 冯古道笑道:“侯爷你到时候只管等着吃鱼便是。” “不过,本侯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听他在‘小小’两个字上所用的重音,冯古道就知道这个问题绝对不小,“侯爷请说。” “为何普通人听到本侯找藏宝图,会想到本侯好色,想物色美人呢?” …… 冯古道抹了把干干的额头,陪笑道:“所以说他们只能当普通人,因为他们没有眼光。” “是么?”薛灵璧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扣,道,“本侯在户部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而已。若是让本侯知道你在外面胡说八道,即便本侯想放你一马,恐怕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 “呃,”冯古道又抹了把额头,这次手里抹到了一层细汗,“侯爷,你有时候不应该太放纵手下人。既然你都想放人一马了,他们应该体贴上意,二话不说地跟着放人一马才是。” 薛灵璧笑里藏刀,“到时候,本侯尽力而为。” 冯古道这才舒出口气,缓缓地点着头。须臾,他不放心地再度叮嘱道:“一定要尽力啊。” 雪衣侯要户部帮忙物色美人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尘嚣甚上,流言四起。不少人都认为侯爷让户部物色美人只是敲山震虎,真正震的是那些家中有美人,却不懂叫出来孝敬的豪门富户。于是,一时间侯府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冯古道更成了香饽饽,每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遇到他都不免问一句,“侯爷今天又收了几个?” 他烦不胜烦,最后连户部也不去了,该当的班统统让举人替他顶。于是,四大主事不过几日,又恢复了原先的当班次序,依然是三足鼎立。 不过他的这只是小烦,真正大烦的是薛灵璧。 他要物色美人的谣言一路从市井传入皇宫,皇上皇后当天便传旨垂询,问他是否有成亲之意。要知道当初若非他一意将众多亲事挡于门外,此时早已妻妾成群。如今听他主动提起美人,怎能不叫他们又惊又喜。可怜薛灵璧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得不找了个事由胡乱搪塞了过去。 可惜搪塞得了一时,却搪塞不了一世,他前脚回侯府,后脚皇后就将与她关系较好的几家名门闺秀的名册送了过来,可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毕竟他们是堂姐弟,总归隔了一层,要想牢牢地将他拴在自己的阵营,还需费心力。 皇后有动静,皇帝也没闲着。 一本名册放在桌上还没凉,史太师抬着皇帝的名号,也眼巴巴地送来了一本,里面的各家闺秀却个个是贵妃系的。 “侯爷。这两本名册,你准备如何处置?”宗无言垂首站在书房桌案前,等着某个被烦到焦头烂额之人的命令。 “烧了。” 宗无言吃了一惊,抬头道:“侯爷,这是皇后娘娘和史太师送来的……” “你紧张什么。”薛灵璧淡然一笑道,“本侯是说,烧了……是不可能的。你先将它们收起来,指不定哪一天真的用得上。” “是。”宗无言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近日冯古道有什么动静?”一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薛灵璧便气不打一处来。 宗无言道:“一如往昔。” “还是吃了睡,睡了吃?”薛灵璧哼哼冷笑道,“他倒是好,闯了祸还这么心安理得。”竟然真的是连半点愧疚之心,沮丧之情都没有!亏他还在皇上皇后面前替他兜转,说此事只是个误会。 宗无言见他眼中掩饰不住的滔天怒意,不敢答话。 “你去召他过来,本侯有事要对他说。”薛灵璧眼中怒意沉淀,慢慢化作冰霜。 宠信有理(四) 经过三催四请,冯古道终于拖拖拉拉地来到书房。 书房的窗户正敞着,疏淡的月光照在窗前一尺见方处,白茫茫的。 薛灵璧正低着头,认真地绘着丹青。 冯古道在桌案前站了好半晌,腿都酸了,见他仍没有说话的意思,忍不住高声道:“给侯爷请安。” 薛灵璧眼皮也不抬道:“你刚刚已经请过了。” 冯古道朝前凑了凑,望着他下笔处,赞美道:“侯爷的丹青真是神乎其技。这样粗的笔居然能画出这样细的毛。” “你挡住光了。”薛灵璧的笔微微一顿,墨汁从笔尖流淌出来,慢慢在纸上渗透蔓延开来。 冯古道眼睛轻颤,脚步迅速朝后靠去,然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薛灵璧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 冯古道立刻低头望着地上。 “你知道本侯为何找你来吗?”薛灵璧搁下笔。 “还请侯爷示下。” 居然还敢装糊涂。薛灵璧眼中冷光更甚,“藏宝图之事有眉目了吗?” “我在户部时日尚短,”冯古道支支吾吾道,“户部的机密资料没有到手,与同僚的关系也还没有打得火热……” “那要多火热才够?”薛灵璧声色渐渐疾厉,“要侯府的门槛被踏破踩平才够么?” 冯古道似乎对他的质问早有所料,闻言不慌不忙道:“侯爷,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本侯怕的是不拘小事,也未成大事。本侯再给三天时间,若是三天之内还没有任何藏宝图的消息……”薛灵璧冷冷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冯古道不识相地追问道:“如何?” “要不写好遗书,等着问罪。要不写好留言,千里逃亡。” 冯古道干笑道:“有没有第三条路?” “有。”薛灵璧道,“畏罪自尽,本侯留你全尸。” 冯古道愁眉苦脸道:“可是三日委实太短……” “你活了二十几个年头,不算短了。” “侯爷……” 他还待说什么,薛灵璧却已重新拾笔,并挥手示意让他退下。 冯古道在原地踌躇片刻,见薛灵璧依然无动于衷,只好叹了口气,缓缓退出门外。 他走后,薛灵璧提笔在画上缓缓划了个大叉。 “侯爷,刘尚书派人送来两样东西。”宗无言在门口轻声道。 当朝一共六个尚书,姓刘的只有一个,但是平时与他并无来往。 薛灵璧皱了皱眉,“进来。” 宗无言躬身进来,手里捧着画轴和信。 不用看,薛灵璧也能猜出画上的是尚书千金,而信中多半是刘千金的生辰八字。传闻刘尚书近日里酒后调戏史太师的侧室,引得史太师大怒,在皇上面前狠狠地参了他一本。如今看来,多半不假。 “烧了。”薛灵璧放下笔,将画一起丢给他,“一并烧了。” 宗无言双手接过,偷瞄了一眼。 纸上除了大大的撇捺之外,还有一匹桀骜不驯的白马,马鬃怒张,细如青丝。 他不动声色地将画收起,“尚书府的人还在门口听回声。” 薛灵璧缓缓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踱步至窗边,望着书房外的一池清水,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就说本侯已有心爱之人。” 宗无言怔住。 “你明日就去放出风声。”薛灵璧笑冷,眼眸更冷。 宗无言踌躇道:“只怕有心人会打听得更多。” 薛灵璧冷笑道:“本侯不怕他打听,就怕他不打听。” “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因何宠信冯古道?”薛灵璧慢悠悠道,“顾相又为何要举荐冯古道?” 宗无言道:“属下知道该如何做了。” 薛灵璧微微一笑。 一人做初一,一人做十五。 风如此大,浪如此急,怎能让他独自挣扎在惊涛骇浪里? 就在冯古道为三日期限而焦头烂额之际,他发现户部在昨天和今天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其中最明显变化就是他们的眼神。平时他们看他的目光不是阿谀谄媚,就是视若无睹,但今天个个都充满惊疑、猜测和几不可见的不屑。 莫非是侯府出了什么事? 他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树倒猢狲散。 但是今天一大早出门,明明还好好的。宗无言遇到他时,还笑得别样灿烂。难道问题就出在他笑得太过灿烂上? 就这样,在不断地猜测和沉思中,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半日。下午举人来接班,一见到他就问有没有向侯爷提起县官和文豪。 冯古道皱眉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好歹也要让我挑个好时机才能向侯爷进言啊。”藏宝图的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他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其他。 “侯爷与你朝夕相处,怎么会没有好时机?”举人看他的表情明显带着怀疑。 冯古道倒是没深想,他以为他说的朝夕相处是指同住在侯府,随口道:“那也要侯爷肯见我才行。” 举人嘴角动了动,眼中带着丝丝失望和轻蔑,“既然如此,还请冯兄多多费心,多多寻找时机。” 冯古道听出他话里带刺,待要再问,他却一转身走了,只留下潇洒的背影供他瞻仰。 …… 他从户部一路走回侯府出来,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看那举人的眼神,好像侯爷对他言听计从,是他借故推脱。虽然他的确懒得管这个茬,也从头到尾没想过在薛灵璧面前提及此事,但是没理由举人这么快就看出来啊。明明不是很聪明的人。 这个疑团一直到他在侯府门口被拉住好几次,怀里袖里塞了十几张银票之后,他才解开。原来在短短一夜之间,他就从雪衣侯得力爱将而上升为得意爱人。 尽管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他很清楚这一切是谁主导的。 所以进府后,他直奔书房。 薛灵璧似是早料到他会来,还特地着人帮他泡了杯参茶。 “侯爷。”见到薛灵璧,冯古道反倒不急着说了,“给侯爷请安。” “桌上有参茶。”薛灵璧从书中抬头,眼中闪烁着戏谑的神采,“定惊。” 冯古道道谢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抓来便咕噜咕噜饮尽。 “藏宝图查得怎么样?”薛灵璧淡淡问。 冯古道的气势立马矮了半截,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将茶杯放回桌上,低声道:“还没有头绪。” 薛灵璧点点头道:“无妨。” 冯古道眼睛一亮,“侯爷愿意宽限几日?” “本侯的意思是,无妨,反正本侯多的是兵刃和侍卫,手起刀落,方便得很。”薛灵璧轻笑。 冯古道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薛灵璧见他还矗在原地,挑眉道:“你还有何事?” 冯古道把怀里和袖子里的银票都掏出来放在他的桌案上,道:“适才在门口被很多人塞的。” 薛灵璧目光在银票上一转,“你没反抗?”好歹曾是魔教中人,不会连这点攻势都挡不住吧? “他们看上去个个靠山硬挺,我如何敢?”冯古道用极端卑微的口气道。 “既然靠山硬挺,又怎么会向你塞银票?” 冯古道嘟囔道:“似乎是为了一则流言。” “哦?什么流言?”薛灵璧漫不经心地将书翻页。 “说我是侯爷的心上人。”冯古道顿了顿,“而且是单恋的那种。” 薛灵璧右手一紧,就听撕拉一声,书页被撕下一半。 冯古道赶紧陪笑道:“这种流言毫无根据可言,侯爷不必理会。” 薛灵璧合上书,丢在桌上,“冯古道,你来侯府多久了?” …… 这种问题通常都是双方两鬓斑白,两眼昏花时才问的吗?还是侯爷的记忆力异于常人……的差? 冯古道囧道:“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就让侯府鸡飞狗跳,好能耐。”薛灵璧施施然。 冯古道不敢应声。 “你谣传本侯差你去户部物色美人之事,本侯看在你为了藏宝图的份上,放你一马。但是如今京城传出本侯断袖的流言,却不能让本侯再次容忍。” 冯古道忙不迭地撇清道:“此事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难道还与本侯有关不成?”薛灵璧斜睨着他。 冯古道望着他,欲言又止。 事情真相为何两人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从雪衣侯府传出谣言,怎么能够推波助澜地传得如此之快?但是这真相却偏偏揭穿不得。 薛灵璧扳回一城,心中得意,面上却依然冷然道:“此事本侯暂且不与你计较。你若三天之内打听不到藏宝图的下落,本侯再与你算总账。” 冯古道试探道:“若是我打听到藏宝图的下落,是不是就可以一笔勾销?” “不是一笔勾销,是一笔归一笔。” …… 那就是说无论打听到没打听到,这笔帐都要无耻地算到他的头上。 冯古道无言地看着他。 薛灵璧一脸的坦然。 宠信有理(五) 京城每月十五都有庙会。 冯古道来京城的时日不短,却一次都没有赶上过。难得这次遇上,他特地换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用过晚膳便出门赶庙会去了。 庙会人流湍急,他一挤进去,就被冲得不知东南西北。 奉命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更是连他的衣袂都见不着。 “怎么办?”侍卫甲问道。 “分头找。”侍卫乙道。 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从夜空高高地撒下光来,将幽僻小径照得犹如一条细长银溪,溪的一头是矮屋。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另一头匆匆而来,疾风般掠过白茫茫的青石地,停在矮屋旁槐树的阴影处。 “参见明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矮屋慢慢地亮起一道微弱的烛光,一道剪影出现在窗纸上。“嗯。有消息了么?” “老明尊的藏宝阁里的确有一张图纸,上面盖着先帝私印。属下找人鉴定过,是真的。只是不知是否是明尊要的那张。”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从窗缝里塞了进去。 剪影动了下,显然是取了牛皮在手。 “这张图所示的位置是……”屋里人微怔。 黑衣人接道:“我已经切实查证过,图中所示的位置就是睥睨山。” “……查过这张牛皮的年份吗?” “查过。三十年左右。” “查过图中示意的宝藏位置吗?” “查过。是明尊的书房。” “……”屋里头的人轻笑,“有意思。先帝将宝藏藏在本尊书房?” 黑衣人迟疑道:“明尊的书房,我未得允许,不敢查验。” “不必查了。那里有多少东西本尊一清二楚。” “是。” “联络到师父了吗?” “自凤凰山之后,老明尊一直未与属下联络。” “继续查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为何皇帝的藏宝图会落在他的手里。”他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黑衣人顿了顿道,“属下得到消息,血屠堂正在谋划第二次行刺。这次所派遣的都是堂中精英,只怕来者不善。” “他们几时善过?”屋里头的人不以为意地笑道,“血屠堂真是守信,明知买家已死,注定收不到尾款都要将生意完成。怪不得裘老鬼连死都死得乐呵呵的。” 黑衣人道:“是否需要属下派人暗中保护明尊?” “不必。保护本尊的人多得是。你先走吧。有消息再来回报。” “是。”黑衣人说完,身体如离弦之箭,很快消失在矮屋外。 矮屋中的蜡烛被吹熄。 过了会儿,门被咿呀一声从里打开。 一个穿着浅色长袍的青年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抬头望了眼天上明月,微微一笑,顺着小径缓步朝外走。 庙会的人潮渐渐退去。 两个侍卫终于在一家极为简陋的馄饨铺里找到正在吃糖葫芦的冯古道。他身旁的桌上叠着七八只碗。 “冯先生。”侍卫甲几乎喜极而泣。 冯古道望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咬着糖葫芦,“你们是?” 侍卫甲乙对视一眼。 侍卫乙微笑道:“冯先生久出未归,总管怕冯先生不认得路,特地将我们二人出来寻找。” “哦……”冯古道拖长音道,“原来是宗总管见我久出未归,怕我不认得路,所以派你们出来寻找。我还以为宗总管一开始就怕我不认得路,让你们偷偷跟在我身后,以备不时之需呢。” 侍卫甲乙干笑。 馄饨铺的老板突然插进来道:“你从庙会开始吃到庙会结束,也该够了吧?” 冯古道拍了拍衣摆,施施然地站起来,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的馄饨很好吃。” 侍卫甲乙忙不迭地让开路。 望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馄饨铺老板眉开眼笑地将钱收入怀中。只是说一句话就能赚这么多钱,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 两名侍卫看着冯古道走进侯府时,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晚的任务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他们脚步一转,刚想对冯古道告辞,就看到薛灵璧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月光垂落在他那身浓黑大氅上,泛起银光。 “参见侯爷。”侍卫甲乙心中暗叫不好。 谁知薛灵璧一抬手便挥退了他们,对今晚之事只字未问。 他们见柳暗花明,哪里敢耽搁,匆匆行完礼就走。 冯古道浅笑道:“侯爷在等我?” “本侯还以为你畏罪潜逃了。”薛灵璧道,“三日期限已至,藏宝图有消息了吗?” “有。”冯古道从容道。 薛灵璧的眸色微深,“跟我来。” 两人前后走进书房,一路无语。 “关门。”薛灵璧淡然道。 冯古道随手将门关上。 屋中灯火轻晃。 “有何消息?”薛灵璧坐在桌案后,平静地问道。 “藏宝图不在户部。”冯古道站在门内三尺处,慢条斯理道。 “你如何得知?”薛灵璧道,“你将户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翻遍了?” “没有。不过我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薛灵璧眼睑微张,眼神犀利如电光,极缓极淡道:“哦?” “在魔教。”冯古道不卑不亢地任由他打量。 “一个魔教叛徒竟然能在三天内从魔教打听到这样重要的消息。”薛灵璧顿了顿,语气变得飘忽起来,“本侯应该赞你能力过人,还是该怀疑你……内有乾坤?” 冯古道道:“这个消息并非我打听到的。” “本侯讨厌说话一段一段,不痛痛快快的人。” …… 冯古道暗想,你又痛快到哪里去? 可惜当官的从来都只许他们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因此这个哑巴亏,他除了默不吭声地咽下去,还是默不吭声地咽下去。 “我是猜的。”冯古道望着薛灵璧,自动自发地接下去道,“从侯爷的话里头猜的。” 薛灵璧挑了挑眉,“怎么说?” “当初侯爷告诉我藏宝图之事,我还以为是因为侯爷对我信任有加,推心置腹,连这等辛秘都不吝分享。”冯古道笑着摇头。 薛灵璧淡淡道:“难道你现在认为不是?” 冯古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道:“后来侯爷举荐我入户部,我就更感激侯爷提携之恩,赏识之情。” 薛灵璧不动声色。 “为了报答侯爷这份恩情,我自然要不遗余力,全力追查藏宝图的下落。毕竟,除了魔教一事以外,我在侯爷的眼里,还寸功未建。是一条无用的米虫。” 对于他的嘲讽,薛灵璧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到那时为止,我对侯爷的用意还未产生任何怀疑。直到……”冯古道无声一笑,“侯爷在这里提出三天之期。” 薛灵璧道:“本侯不该提出三天之期?” “侯爷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劳烦顾相也要将我弄进户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找个办事不利的缘由将我治罪?”冯古道望着他,徐徐道,“侯爷不是这种人。” “你认为本侯是哪种人?” 逢迎拍马已经成了冯古道的本能,他张口便道:“当然是英明神武,智谋过人,每做一件事都有每件事理由的那种人。” 薛灵璧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就算侯爷因为物色美人这个谣言而要将我治罪,也绝对不会马上发作,最起码也要等到我的利用价值被压榨到涓滴不剩的时候。” 薛灵璧轻哼道:“你的认识真是独到。” 冯古道道:“所以,我回去之后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想了好几遍,最终,让我想出一个不愿意承认却又最为可能的答案。” “说来听听。” “那就是侯爷从头到尾,从尾到头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冯古道叹息着,脸上是无尽的遗憾,“藏宝图之事侯爷其实是在试探我。因为我曾是魔教中人,而藏宝图其实是藏在……魔教。” 薛灵璧不置可否道:“继续。” “告诉我藏宝图是第一次试探。可惜我的确从未听过藏宝图之事,自然也不能回应侯爷的试探。举荐我进户部是第二次试探,看我是否知道藏宝图的下落,当然,又是无果。三天之限是第三次试探。这个试探又分两层,其一,假设我是真心投靠侯爷。那么如果我知道藏宝图的下落,自然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将真相告之。其二假设我并非真心投靠侯爷,而是魔教派来假意投诚、安插在侯府的奸细,当然,用半个魔教安□□这样一个奸细耸人听闻了些,但是万事都有万一,侯爷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我若真的是奸细,那么这个时候自然应该制造一条假线索,顺着侯爷的意思将计就计地将视线转移到户部。” 薛灵璧鼓掌,“很精彩的猜测。”掌声稍顿,他缓缓问道,“那你究竟是其一,还是其二呢?” 宠信有理(六) “是其一,却也不完全是其一。”冯古道道,“我是真心投靠侯爷,却的的确确不知道藏宝图的下落。” 薛灵璧默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十分好看。 冯古道也在看。但是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他它握剑的样子,稳健有力,尤其是杀人时。 薛灵璧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 冯古道叹了口气,点点头。 “你说藏宝图在魔教,却是猜的。” 冯古道报以微笑。 薛灵璧冷哂道:“而且还是从我身上猜的。” 冯古道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这一关比他想象中更加难过。 “冯古道,你说本侯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你,那么你告诉本侯,从头到尾,你有哪里值得本侯信任的?” 冯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出卖魔教。” “所以本侯便要相信你?” “魔教在江湖中牵连甚广,辉煌门、血屠堂个个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出卖魔教等于断绝自己的生路,除了依附侯爷,我走投无路。”冯古道说得嘴角发苦,“可惜事到如今,侯爷仍是不信我。” “为了刺杀秦王,樊於期将自己项上人头赠予荆轲。为了取信曹操,黄盖甘受周瑜杖责。每朝每代总会有许多所谓的忠臣义士为了某个目的而牺牲自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真的认为明尊会为了让我混进侯府而牺牲半个魔教?” 薛灵璧不语。 冯古道无奈道:“那么荆轲是为刺杀秦王,黄盖是为火烧曹操大军,那么侯爷认为我进侯府能对魔教有何建树,以至于让明尊做出如此重大的牺牲?” 薛灵璧黑眸沉入深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化整为零,釜底抽薪。” 冯古道坦然对望,“若无我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侯爷要对付魔教,恐非朝夕之功。若侯爷是明尊,是否会在这种非危急的关头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投下如此大的赌注?” 薛灵璧眸中精光微敛。 “侯爷怀疑我无可厚非,但是……”冯古道的声音陡然转向激昂,“侯爷为了证实自己的怀疑而将我推向火坑就太令人发指了。” 薛灵璧眉头一挑。 冯古道不屈不挠得与他对视。 “本侯有个问题。” “侯爷请问。” 薛灵璧语速不疾不徐道:“当初凤凰山若是没有那场泥石流,本侯是不是已经落在你……和魔教的手中?” 冯古道吃惊地看着他,“侯爷怎么会这么想?” 他冷声道:“回答我。” “侯爷将‘你’字放错了位置。侯爷应该问,若是没有那场泥石流,本侯与你……是否已经落在魔教手中。” “这样说来,你是与本侯共进退?” 冯古道就差没有指天指地地发誓了,“当然。为了侯爷,我甚至背弃师门,与师父兵戎相见。” 薛灵璧终于将目光移开。他起身走到窗边,墨黑的大氅从座椅扶手上轻轻扫过,犹如划过天边的乌云。“若是在魔教,你可有办法将它取回?” 冯古道苦着一张脸道:“若说魔教现在对侯爷是除之而后快,那么对我一定是凌迟而后快。” 薛灵璧缓缓推开窗户,月华如水,流泻入窗。 冯古道道:“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侯爷也不必这么忧心。眼下魔教正是走投无路,只要侯爷诱之以小利,说不定他们就会乖乖将藏宝图双手奉上了。” “你认为明尊是本侯诱之以小利就会将东西乖乖奉上之人?” 冯古道道:“呃,当然,或许中间还会经历几番明争暗斗,明枪暗箭,但是以侯爷的智慧和谋略,必然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知道为何,每次你夸本侯,本侯都觉得很不自在。” 冯古道道:“这是因为侯爷自谦。” 薛灵璧斜了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你言不由衷?”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真是慧眼如炬。其实我的确是有小小的言不由衷,毕竟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偶尔也会爆发诸如嫉妒英才之类的情绪。” 薛灵璧嘴角一弯,似笑非笑,“本侯得到一个消息。” 冯古道静静地听着。 “袁傲策已经离开了辉煌门。” 冯古道大吃一惊道:“他去了哪里?” “你很关心?” “当然。”冯古道笑容发苦,“如今我是魔教的头号追杀对象。袁傲策的武功非同小可,要是遇到他,我只怕很难逃出生天。” 薛灵璧故作恍然道:“不错,你上次说过,魔教整体的武功都很高,袁傲策更是胜出本侯许多。如此看来,你这次只怕真的凶多吉少。” 冯古道脸色发白,“难道他……” “他往京城来了。” 冯古道干咽了一口口水,“侯爷,你有什么支援边境之类的任务还没找到人选吗?我愿毛遂自荐。” 薛灵璧道:“你入户部才短短数日,脚跟都未站稳,还是踏踏实实地站下去吧。” “但是袁傲策不必血屠堂。他一定对我恨之入骨,我真的怕他是为我而来。”冯古道脸上的惊忧不似作假。 薛灵璧淡然道:“只要你是真心投靠本侯,本侯自然会保你周全。” 冯古道叹气道:“就怕侯爷再来个其一其二,我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你不妨检讨下平日的所作所为。” 冯古道道:“我平日的所作所为只有十一个字形容,对侯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灵璧浓长的睫毛微微下垂,覆盖住眼中闪烁的光芒,“话不是说的。” 冯古道朗声道:“我一定会让侯爷对我刮目相看。”话中是说不尽的昂扬斗志。 薛灵璧不置可否。 “对了,夜已深,侯爷若要出门,还是趁早。”冯古道提醒道。 “本侯几时说要出门了?” “可是侯爷你穿着……”冯古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件大氅上,“侯爷平时在府里很少穿的。” 薛灵璧嘴唇微张微合,半晌才道:“本侯怕冷。” …… 冯古道看了看书房四周,殷勤道:“那我去找人哪几个暖炉来?” “不必了。”薛灵璧抬手阻止他蠢蠢欲动的脚步,“本侯要歇息了,你也早点睡。” “多谢侯爷关心。”冯古道笑得如释重负。 他的表情让薛灵璧颇觉不爽,“你笑什么?” “这是侯爷头一次关心我,是不是说明对我的怀疑已经去了一半?” “本侯并非关心你,本侯是暗示你可以走了。”薛灵璧的脸顿时拉下来。 冯古道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告辞出门。 薛灵璧看着门被轻轻地掩上,脸上神情复杂难测。 过了会儿,便听到宗无言的脚步在门口停下。 “将今晚跟着冯古道的两个侍卫召来。”他转过头,神情清冷,一如月下寒光。 尽管有了半个多时辰的‘推心置腹’,但是冯古道和薛灵璧之间的关系依然扑朔迷离。 为了向薛灵璧证实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冯古道每日都上户部,以期在上司和同僚之中都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 他连着去户部六天,总算有了回报。 户部尚书亲自上门垂顾,“前几日就听闻户部来了位新主事,乃是平日少见的风流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古道连连自谦,心里却暗自盘算着他的来意。户部尚书是二品大员,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样人跑到他这里只为了看一眼他是否是传说中风流人物……就算他信,户部尚书自己恐怕也是不信的。 户部尚书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老夫听说冯主事在打听藏宝图?” 冯古道眼睛一亮,“莫非尚书大人有消息?” 户部尚书微微一笑,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 冯古道识趣地倒了热茶,双手捧上。 户部尚书端起茶杯,也不急着喝,只是前前后后吹了七八遍,吹得冯古道的心都快跳出来之后,才徐徐道:“老夫听说藏宝图是雪衣侯让你打听的?” 冯古道道:“这是自然。下官不过区区六品小官,哪里敢打听藏宝图。” 户部尚书缓缓放下茶杯,道:“那侯爷想打听什么呢?” “自然是越详尽越好。”冯古道接得飞快。 户部尚书看着他的眼神一凝,好像要将他这个彻彻底底地打量清楚,甚至透过外表看到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尚书大人?”冯古道婉转地提醒。毕竟就算打量,他也打量得太久了。如果不是手指还在动,他几乎要怀疑他是被什么高手点住了穴道。 “老夫听说侯爷打听的是美人图。老夫家中只有两个样貌不端的不孝子,只怕这个忙是帮不上了。”户部尚书道。 冯古道惊奇道:“那尚书大人为何要问?” 户部尚书道:“老夫只是好奇罢了。”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得年少,又与侯爷投缘,前途不可限量。” 冯古道躬身,连道不敢。 户部尚书又勉励了几句,才转身去了。 冯古道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被吹凉的茶,纳闷地自言自语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宠信有理(七) 户部尚书的来意冯古道原先还猜了几天,后来随着元旦脚步的临近,便抛诸脑后了。 侯府所有人都为新年忙前忙后,宗无言连走路都不见脚跟落地。 薛灵璧中终日不见人。 冯古道故意在他的书房外游荡过几回,回回灯都是暗的。偌大府邸,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吃闲饭的。 “宗总管。”冯古道在宗无言如蛇般从身边游过时,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冯先生。”自从某个谣言在京城越传越烈之后,宗无言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同以往。 冯古道搓着手道:“你很忙啊。” 尽管态度不同以往,但是对于废话宗无言还是不吝给一个白眼。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冯古道微笑着问道。 宗无言细细地打量他半晌,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个差事,“冯先生不如写一则对联挂在门外?” “对联?这个我擅长。”冯古道捋了捋袖子,“挂在谁的门外。” “冯先生自己的门外即可。” 冯古道:“……” 宗无言温和地问:“冯先生还有其他事情吗?” “不知道侯爷需不需要挂对联,不如我去问问他?”冯古道试探道。 “冯先生请便。”宗无言说着就想走,去见冯古道依然拉着他的袖子,“冯先生?” 冯古道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侯爷在哪?” “练功房啊。”宗无言怪异地看着他,“冯先生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 宗无言收敛目光,“我以为侯爷会告诉冯先生的。” “那他为何不告诉我?”冯古道刚说完,就觉得手指里的袖子一松,宗无言早已像游魂一般飘然而去。 冯古道留在原地,须臾才低喃道:“就算要走,也要告诉我练功房的位置再走吧?” 幸好侯府什么都不缺。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一个领路的人,尽管他领路的时候显得十分不愿意。 “冯先生不知道练功房在哪里吗?”那个仆人听到冯古道问题的时候脸上露出和宗无言相似的表情。 冯古道微笑,“我就是不知,那又如何?”谁规定他住在侯府就必须要将侯府的道路摸得一清二楚,当初他住在魔教也只知道几条常用的地道而已。 仆人以为他不悦,不敢再说,将他带到练功房门口,便匆匆离开。 冯古道在练功房外徘徊了会儿,就见薛灵璧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进来。” 冯古道推门而入。 薛灵璧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色练功服,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 “参见侯爷。” 薛灵璧睁开眼睛看他。 冯古道道:“是宗总管让我来问侯爷,要不要在房间外挂两条对联?” 薛灵璧冷声道:“如果宗无言会拿这种小事来烦本侯,他就不会是侯府的总管了。” 冯古道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 “说吧。找本侯何事?” 冯古道眼珠转了转,道:“户部尚书前几日曾经来找过我。” 薛灵璧淡淡道:“哦?” “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有意将两位公子送进侯府。” …… 罩在薛灵璧脸上的那层冰霜终于瓦解稍许。 冯古道叹气道:“也难怪尚书大人这么想,毕竟这几日我和侯爷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刚刚连宗总管都觉得我掌握侯爷的行踪是天经地义之事。” 薛灵璧缓缓开口道:“他是怎么说的?” “我想想。”冯古道干咳一声,学那日户部尚书的口吻道,“老夫听说侯爷打听的是美人图。老夫家中正有两个不孝子。”那句‘只怕这个忙是帮不上了’被他自动省略了。 薛灵璧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冯古道笑道:“这都得益于侯爷的威名,才会令尚书大人都不惜牺牲,哦不,是奉献爱子。” “冯古道。”薛灵璧徐徐站起来。 冯古道立刻肃容。 薛灵璧语气不善,“你闲着没事,专程来恶心我的?” 冯古道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 薛灵璧道:“还是,来看看本侯这几日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情来设计你?”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爷有吗?” 薛灵璧不动声色地反问道:“若是有,你觉得本侯会告诉你吗?” 冯古道叹息,“我还以为经过那一夜的剖白,侯爷已经信任我了。” “不信本侯的人,怕是你吧?”薛灵璧寸步不让。 两人互视着对方,皆笑,笑意却未及眼底。 “过几日便是新年,你若是要回家一趟……”薛灵璧拖长音。 “如何?” “便趁早打消念头。” 冯古道似是早有所料,“我是家中独子,自从家母去世之后,家中便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已无家可归。” 薛灵璧点了点头,“也好。” “好?”冯古道微愕。 “可以少连累很多人。” “……侯爷真是爱说笑。”他说着,自己先笑数声。 “彼此彼此。”薛灵璧走到武器架前,突然拿起一把大刀,丢给冯古道。 冯古道顺手接下。 “既然来了,不如切磋切磋。”薛灵璧则捞起一杆枪。 冯古道摆开架势,道:“切磋可以,不过一定要点到即止啊。” 薛灵璧嘴角一弯,身如闪电般切入他的防范圈,“刀剑无眼,你自己小心!” 冯古道急忙转身躲过枪头,手腕一翻,刀锋直削薛灵璧的肩膀。 但他的刀锋虽快,却快不过薛灵璧的身法。 他只觉眼前一花,银亮的枪头已夹杂雷霆之势,冲着他的面门袭来。 冯古道手心已渗出汗水,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仿佛随时准备出击。 枪没有任何停的迹象。 冯古道已经感到那死亡的阴风吹刮在脸上。 电光火石。 枪停住了。 咣当一声,刀落在地上。 冯古道双腿一软,连连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薛灵璧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你还有招未出。” 冯古道顺着他的目光,慢慢抬起右手,手指抖了两下,颤声道:“僵了。” 薛灵璧收回枪。 枪杆砸地声让冯古道全身一震。 “侯爷好身手。”冯古道吞了口口水,“只是一开始就出这样的杀招未免……” “你和袁傲策交过手吗?” 冯古道苦笑道:“魔教那么多高手,就算一个个轮也要轮好几年才能轮到我啊。” 薛灵璧挑眉,“有,还是没有?” “当然没有。” 薛灵璧看着他的神情十分认真,“那你见过他出手吗?” 冯古道想了想道:“很久以前在比武场见过一次。” “如何?” “那时我的武功还不如现在,眼光也不可同日而语,只知道魔教上下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冯古道抬起脸,仿佛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眸光里带着些许崇拜和钦佩,“他一亮剑,对方就屁滚尿流了。” “……魔教的人这么不济事?”薛灵璧怀疑地看着他。 冯古道干笑道:“由于当时年少,所以记忆比较模糊。又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所以多多少少会加入一点自己的想象……” 薛灵璧皮笑肉不笑地接下去道:“也就是根本不记得袁傲策的武功招式了。” 冯古道道:“侯爷为何问起袁傲策?” 薛灵璧道:“你还记得本侯说过,袁傲策已经进京了。” “难道侯爷认为他是来行刺侯爷的?” “若是如此,倒省去本侯的麻烦。”薛灵璧随手将枪丢回武器架,“本侯只是很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 冯古道讶异道:“不是纪辉煌吗?” 薛灵璧傲然道:“纪辉煌已死,当今天下,唯剩袁傲策堪与我一战。” “据我所知,钟宇杀了蓝焰盟盟主,武功也很不弱。” “但是他却屡败袁傲策之手。”薛灵璧见冯古道惊愕,微笑道,“你不会以为本侯真的对辉煌门视若无睹吧?” 冯古道道:“侯爷准备动辉煌门?” “本侯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动辉煌门。”他顿了顿,“只要辉煌门不主动找上门。” “那袁傲策……”冯古道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是想将脸上的每个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薛灵璧嘴角一扬,道:“他是魔教暗尊。原来本侯还愿意看在辉煌门的份上放他一马,不过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本侯没道理不照单全收的。不是么?” “那这次……”冯古道摇头叹道,“袁傲策真的是自寻死路了。” “哦?你不是常常赞颂他的武功天下无敌吗?为什么现在又转而夸起本侯来了?” 冯古道道:“京城是侯爷的地盘,袁傲策只身前往,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薛灵璧眉峰一跳。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说得很好。”薛灵璧似笑非笑。 宠信有理(八) 爆竹声中一岁除。 新年的到来总是给人无尽的向往和希望。尽管,过新年其实也不过是同样地过十二个时辰。 雪衣侯府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认识的不认识的,友好的不友好的,见面都是满面笑容,满口吉利。 冯古道在府里逛了一圈,嘴巴都笑歪了,才在厨房堵到宗无言。 宗无言大老远看见他的轮廓就想绕路走,奈何他的脚步才抬起,冯古道已经在那边扯开嗓子呼唤他的名字。 宗无言想当没听见,却被旁边的人拦住道:“宗总管,冯先生正在找你。” …… 就是因为他在找他,他才想转头就走的。 宗无言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用手抹了把脸,微笑着转身道:“冯先生,有事?” “宗总管龙马精神,老当益壮,城府多多,财源多多。”冯古道边走边笑边说边拱手。 宗无言还礼道:“冯先生客气。其实老当益壮这句话,我还担当不起。”他明明才四十出头。 冯古道笑道:“三十而立,四十而知天命,宗总管差不多了。” 宗无言皮笑肉不笑地纠正道:“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原来是不惑啊,”冯古道恍然道,“怪不得宗总管总是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原来已过不惑之龄。” 冯古道嘴巴之贫,宗无言是见识过的,所以他知道自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准没什么好果子吃,很快转移话题道:“冯先生有什么事吗?” 冯古道含笑道:“其实我是想问……” 宗无言截断他的话道:“侯爷进宫了。今日宫中设宴邀请群臣,侯爷也在列。”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我几时说要问侯爷的行踪了?” 宗无言道:“那么冯先生是想问?” “我想问的是……”冯古道清了清嗓子,“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宗无言深吸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若是冯先生想知道的话,不如去门口等侯爷回来?” “可是门口都是人。”因为过年,所以京城大小官员都不停地派人四处走动。作为当朝宠臣,雪衣侯府自然是他们走动的重中之重。 宗无言道:“侯爷多半会从后门回来,冯先生可以去后门等。” 冯古道摇头道:“后门人太少,很清冷。” “不如此,怎么能体现出你对侯爷的一片赤胆忠心呢?” 冯古道挑挑眉毛,给了一个你我才懂的眼神,“宗总管不愧是宗总管,果然城府多多。” 宗无言谦虚道:“与冯先生相比,不足一提。” 冯古道刚想客气,就见他一个旋身,疾步如飞,很快就消失在视线外。 “……每次都这么急。”冯古道叹笑着摇摇头,“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人带我去后门。” 后门的位置比练功房更加偏僻。 冯古道跟着那个人左拐右拐,右拐左拐,拐到他怀疑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京城后,那个领路的仆人终于说了一句他期盼已久的话,“到了。” “多谢。”冯古道真心诚意道。 仆人在原地踌躇了下道:“冯先生。” “嗯?”莫非是要红包?冯古道开始掏袖子。 仆人道:“既然不认得路,还是不要四处乱走的好。” 冯古道掏袖子的手定住。 仆人道:“虽然每次领路并不很麻烦,但是我不怕冯先生回来又会不认得。” 冯古道沉默须臾道:“领我去练功房的也是你?” 仆人抬起头,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 “你从小到大,无论做了什么坏事都没人被人事后报复过吧?”冯古道淡淡问。 仆人惊讶地看着他,“冯先生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实在很怀疑,你的这张脸究竟用何种方式才能被人记住。”冯古道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他的五官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眼睛嘴巴鼻子都大小适中,也不算难看。但是刚看完一闭上眼就又不记得了。 仆人扁了扁嘴巴,无声地告退。 冯古道在门里站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很后悔就这样把那个仆人放走了。早知道应该留下他调侃的,一个人的时间真的很难打发。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西方。 月上屋檐,散发的却是阴郁的光。 他望着夜空,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跟着薛灵璧出过公差,所以冯古道对他的马车声十分熟悉。当马车进入小巷时,他就已经敞开大门迎接。 马车停下,侍卫们分开两边。 车门打开,薛灵璧慢慢地从车厢里出来,身上披着的依然是那件墨黑色的大氅。 俊俏的脸颊熏染着微微的红晕,让他白玉般的脸庞更加娇艳欲滴。只是他的双眸还是冷冷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冷。 当他的目光定在冯古道身上时,冯古道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眼眸中那如刀似剑的冷锋。 “侯爷。”他试探着开口。 薛灵璧推开旁人伸过来的手,直接从马车上飘下。 …… 冯古道想:虽然这个动作应该很飘逸,但是车厢与地面的距离这么短,这个动作根本还没有展开就直接到地面了。结果是只来得及飘,没来得及逸。 “侯爷?”他见薛灵璧直直地走过来,心里头怦然一跳。 那张俊美绝尘的容颜就这样毫无保留在眼前放大,那颗红痣如血珠般灿烂夺目。 “冯古道。”薛灵璧沉声开口。 “是。”冯古道总觉得今夜的薛灵璧和平时不太一样,因此说起来话来更加小心翼翼。 薛灵璧喊完名字,又不说话了。 冯古道的眸光在他冰冷的眸光和粉嫩的红唇之间徘徊。 “……侯爷?”他在这里等了晚上可不是等着和他这样当对望石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冯古道松了口气。只要他肯开口说话就好。“我在等侯爷。” “理由?” “我想问侯爷一点事。”他顿了顿,眼睛看向那群像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的侍卫。 薛灵璧突然深深地吐了口气,挥了挥手。 侍卫们和马车如潮水般退去。 冯古道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其实刚才他走过来时,他已经闻到酒味了,但是没有在意。皇上设宴,和臣子一道喝酒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薛灵璧喝的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或许他现在的反常就是因为酒? “你说。”此刻的薛灵璧是沉静的,比往日的冷傲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萧索。 冯古道头一次发现原来雪衣侯的雪,也可以是萧索的雪。 “其实,不急。”他侧身道,“不如我先扶侯爷回屋休息?” 薛灵璧站在原地未动。他用一种极认真的目光看着他,淡淡地问道:“冯古道,你想我死吗?” 冯古道毫不犹豫道:“不想。” “说谎。”薛灵璧冷笑。 “的确是不想。”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现在是我唯一的保护伞,你若是死了,我估计很快也要下去陪葬的。” “陪葬?”薛灵璧低声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念得冯古道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准备死了以后找自己陪葬时,他才轻声道,“这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 …… 冯古道陪笑道:“侯爷说的果然是千古真言。” “区别是,那个人是你亲手杀的?是因你而死?还是根本与你不相干。”薛灵璧慢慢地抬起头。暧昧的月色倒映在他的瞳孔伸出,泛出昏沉而朦胧的白影。 冯古道将眼睛微微眯起,却仍是看不清瞳孔的白影中是否有湿润的痕迹。 “侯爷。夜深了。”他叹息。时至午夜,他体内的午夜三尸针从来都不迟到的。 薛灵璧侧过头,突然道:“你刚刚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 “……”冯古道道,“其实那不重要。我可以改日再问。” 薛灵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次冯古道看清楚了,他的瞳孔中并没有半点湿意。 “侯爷?”冯古道脸上的笑容僵了。醉酒的人他见过不少,酣睡的、撒泼的、吟诗的、舞剑的……独独没见过眼前这种似清醒非清醒,就是不让人走的。早知道等了大半天是这种结果,他宁可窝在床上当瞌睡虫。 “冯古道。”薛灵璧道。 “侯爷。”冯古道想,如果他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一定会把拳头挥出去! 薛灵璧道:“你刚刚不是有话要说?” …… 冯古道挥拳,轻轻地捶了下自己的胸口,然后用无比温和的声音道:“是的。我想问侯爷,不知道袁傲策最近有什么动向?” “袁傲策?”薛灵璧原本残留着些许迷茫的眼眸突然无比精亮,“他来了。”说着,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从大氅里伸出来,修长洁白的手中握着一把银亮的宝剑。 …… 冯古道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他该不是要开始发酒疯了吧? 宠信有理(九) 小巷僻静,却慢慢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薛灵璧转身,背后空门大露。 冯古道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你怕什么?”薛灵璧眼睛望着巷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问。 冯古道眼中眸光一闪,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我怕袁傲策。” “哦。”薛灵璧将声音拖得很长,长到冯古道以为他只要说一个‘哦’字时,又接下去道,“本侯还以为你怕忍不住偷袭本侯背后的空门。” 冯古道道:“侯爷放心,你的背我会好好守护的。” 薛灵璧默然。 这次冯古道等了许久,有没有等到他接下去。 巷口已经出现一个人影。 高大,颀长,孤傲,无双。 月光比刚刚亮了稍许。 至少薛灵璧和冯古道都能借着月光看清楚对方的脸。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薛灵璧用只有他和冯古道听得见的声音道:“袁傲策?” 冯古道叹了口气,“若是能否认就好了。” 不能否认,那就是承认。 薛灵璧握着剑的手指一点一点缩紧,直至手背青筋毕露。 袁傲策离他三尺距离停下,“雪衣侯?” 薛灵璧道:“是。” 袁傲策双唇抿成一条线,脸上隐隐露出一丝苦恼。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有个人托我问你一句话。”袁傲策开口了。 薛灵璧望着巷口的方向,“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问?” 袁傲策没有回头,“他说那里看戏比较安全。” 冯古道小声插进来道:“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有个人到底是哪个人,那里又是哪里? 薛灵璧和袁傲策谁都没理会。有些话,本来就不是说给第三个人听的。 薛灵璧道:“他要你问什么?” 袁傲策轻轻地吸了口气才道:“他让我问,你和冯古道谁是进攻的那个?” 这句话冯古道听懂了,所以他差点一口气憋在胸口,憋死过去。 薛灵璧却面无表情道:“你说呢?” 袁傲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冯古道在薛灵璧身后抗议道:“侯爷,我的名声……”京城那点子谣言传来传去也就算了,反正那些达官贵族嘴巴再欠也欠得有限,但是袁傲策身后那人…… 他想起好几则江湖传言,似乎都与那人离不开,而传言传到最后让他这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动摇起来。 薛灵璧道:“我什么都没说。” 冯古道恨不得捶胸。问题就出在你什么都不说啊! 袁傲策道:“我是来杀他的。”他不用说‘他’是谁,在场所有的人都能理解。 冯古道的身体立刻朝薛灵璧的身后躲去,努力地回避袁傲策迫人的目光。 薛灵璧道:“你有很多杀他的机会。” 袁傲策不否认,“但是都比不上在你面前,杀死他来的刺激。” “这是挑衅。”冯古道在薛灵璧的耳朵边煽风点火。 薛灵璧不动,淡淡道:“还有别的理由吗?” 袁傲策嘴角微抽,“因为有个人说,这样的死法很凄美。” …… 冯古道在内心反驳,只要能活下去,他可以稍微不猥琐一点。 薛灵璧收敛目光,“出手吧。” 袁傲策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摇头道:“今天不行。” 冯古道赶紧附和道:“不错,新年不适合打打杀杀。” “今天你醉了。”袁傲策对薛灵璧道。 冯古道终于发现从头到尾他说的话都是自说自话。 薛灵璧道:“我醉了,但我的武功没有醉。” 袁傲策是武痴,能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对他来说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对对手的状态也格外挑剔。“但是你想杀人。” 薛灵璧没有否认。 “所以今天不行。”一心想杀人的是屠夫,不是武者。自从在辉煌门研读纪辉煌留下的武学著作之后,袁傲策对武学的认识又进入到一个新的殿堂。 薛灵璧慢慢地抬起手。 剑在月下,光如凝华。 袁傲策几不可见地皱眉。 冯古道忍不住劝道:“侯爷,既然袁傲策说改天,不如就改天吧。今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薛灵璧的剑已然出手。 银亮的剑,银亮的光,银亮的影。 薛灵璧整个人已经投入剑影中,在刹那与剑合为一体。天地万物,似无可匹敌。 冯古道微微吃惊。 难道说,薛灵璧在凤凰山所展露的武功并不是他真正的实力? 袁傲策的眼睛却亮起来,那把传说中的小敌敌如闪电般出现在他的手中。 黑色的剑身,比夜更深。 薛灵璧和袁傲策绝对都是当时难寻的两大高手。这样的高手一旦交上手,其他人就很难插进去。 黑与银纠缠,犹如夜色与晨光,不停地交错闪烁。 冯古道慢慢蹲下身,坐在门槛上,腹中传来的疼痛几乎让他□□出声。 薛灵璧的大氅突然飞了出来,罩在他的头顶上。 冯古道身体一震,待发现只是大氅后,才慢慢放松下来,将扒下大氅抱在怀里。 时间如水,一滴、一滴…… 冯古道眼中的痛苦慢慢退去。 叮得一声。 双剑相交,两人同时拔地而起,无数剑影在两人的四周旋转,剑网密不透风。 猛然。 袁傲策的剑刷得从薛灵璧的颈项擦过。 血珠飞溅而出。 冯古道下意识地伸手。 血珠落在他的手指上,冰冷。 两条身影骤然分开。 冯古道惊得一跃而起,大氅从他的怀里落到地上。因为他身前的这个不是薛灵璧,而是袁傲策。 薛灵璧慢慢地抬起手,摸着颈项上那条细长的伤口。 袁傲策收剑,淡淡道:“你输了。” 薛灵璧的伤口血红,但脸却惨白如月色。 “我下次再来。”袁傲策平静地丢下这句话,连眼角都没有瞟冯古道一眼,漠然地朝巷口走去。 薛灵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哪怕是擦肩而过的刹那,都波澜不惊。 冯古道眼睛紧紧地盯着袁傲策的背影,直到巷口,另一个身影跳出来扑到他身上。 他看着很快搂成一团的背影,惊讶道:“那个人是谁。” 薛灵璧头也不回道:“纪无敌。” “他来了?袁傲策不是一个人上京的吗?”冯古道睁大眼睛,等他发现薛灵璧正看着他,才讷讷地解释道,“因为你是说他离开辉煌门,我就以为他是只身上京。不过也对,京城是侯爷的地盘,如果没有几个人壮胆,他又怎么敢来呢?” 薛灵璧沉默。 冯古道见他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忍不住干笑道:“侯爷?” “你是不是我的门下?”薛灵璧道。 冯古道毫不迟疑道:“当然。” “那么,”薛灵璧皱眉道,“我受伤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 …… 因为他忘记了。 冯古道迅速转身蹲下,“侯爷,我背你回房找大夫。” 薛灵璧望着他伛偻的背影,无声地绕过,用双脚朝府邸走去。 “侯爷?”冯古道站起身,追在他身后。 薛灵璧走到门前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道:“你说,你会怎么死呢?” …… 冯古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薛灵璧弯腰拾起孤零零落在地上的大氅,重新系好,然后施施然地回房。 冯古道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薛灵璧回到房间,宗无言已经领着府里的大夫在门口候着了。 等薛灵璧在床上躺下,大夫立刻像飞似的冲到他身边,开始在伤口上涂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冯古道终于明白为什么薛灵璧说“我受伤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和府邸这些训练有素的家仆比起来,自己的确是差太远。无论是心,还是形。 大夫敷好药,又有丫鬟送上醒酒汤,坐在床边一口口地喂他。 等这些人全都退下,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房里只有冯古道和宗无言还没有走。 冯古道想立点功纠正薛灵璧之前对他的印象,但是在原地站了半天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多余的,因此只好道:“侯爷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我输了。”薛灵璧突然迸出这么一句。 冯古道想要转身的脚步顿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宗无言望去。 好歹宗无言当了这么久的总管,对于这种事一定比他有经验。 果然,宗无言面色不改道:“侯爷醉酒,袁傲策不过趁人之危。” …… 其实袁傲策不想趁人之危的,是你家侯爷非缠人家要打。 冯古道在心底暗暗为袁傲策开脱。 薛灵璧缓缓张开口,在冯古道的期待下,又说一句道:“我输了。” …… 不是又要开始重复重复再重复了吧? 冯古道想起那句‘你刚刚不是有话对我说’,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但是最让他抽搐的不是薛灵璧的话,而是宗无言的回答—— “侯爷醉酒,袁傲策不过趁人之危。” 冯古道突然很担心。他们不会准备用这样两句话耗一个晚上吧? 暧昧有理(一) 薛灵璧望着床顶,“皇上要追封我父亲为镇国公。” 终于不是同一句了。 冯古道差点喜极而泣,正要说恭喜,就听宗无言已经抢先道:“老将军戎马一生,功勋卓著,封为镇国公实属应当。” 冯古道诧异地望着他一眼。为何他觉得他言下之意是皇上的追封是理所应当,不但无功而且太晚? 薛灵璧慢慢侧过头。因为他的动作,纱布渗出一点淡淡的血痕。 “侯爷,你流血了!”冯古道这次非常知趣地把握住了时机。 哪知薛灵璧连眼角都没有瞟他,径自望着窗的方向,淡淡道:“如果我父亲没死的话,他就可以亲自上朝谢恩。” 冯古道劝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人所难免。” “父亲是死在前任明尊手里的。”薛灵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淡,却条理分明。 冯古道怔住。 薛灵璧慢慢地收回目光,转回头,重新望着床顶道:“我却输了。” 宗无言道:“侯爷醉酒,袁傲策不过趁人之危。” 冯古道:“……”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将宗无言一拳打到睥睨山! 清晨第一缕光慢慢地照进房中。 冯古道站在屏风外,默默地听着里面悉悉索索的洗漱声。 过了会儿,薛灵璧终于施施然地出来。 “给侯爷请安。”冯古道低着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旁边的丫鬟端着托盘,盘子上有一封红艳艳的纸包。 冯古道惊讶道:“这是?” 薛灵璧道:“你还没说吉祥话。” 冯古道恍然,连忙道:“祝侯爷升官发财,妻妾成群。” “收了吧。”薛灵璧冲丫鬟挥挥手。 冯古道要接的手伸了个空,才意识到他说的收是让丫鬟收。“呃,侯爷,我刚才的吉祥话很吉祥。”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我不爱听。” …… “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冯古道刨根究底。 薛灵璧睨着他道:“你认为你有可取之处吗?” 冯古道苦笑道:“从昨晚开始,侯爷的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答。”又是怎么死,又是可取之处,真是性命尊严尽悬一线,让人提心吊胆。 薛灵璧的脸慢慢冷下来。他衣领鼓起,纱布从缝隙里隐约可见。 冯古道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戳到了一条还没有愈合的伤疤。 不等他开口补救,就听薛灵璧道:“跟我来。” 冯古道自知有愧,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练功房。 薛灵璧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剑丢给他。 冯古道茫然接过。 “袁傲策昨天的招式你看清楚了吗?”薛灵璧面色沉静如水。 但是冯古道很清楚,那水一般宁静的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流。他老老实实地摇头。 “我慢慢地舞一遍,你看好。”薛灵璧说着,从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把剑,然后一剑一划地舞起来。 冯古道惊讶,没想到他竟然能一边交手一边记住对方的招式,而且还分毫不差地重新演练出来。但是比起薛灵璧,他的练武天分显然相当有限,有的招式要反复不停地跟三四遍才能学会。 等他将昨天袁傲策所有使出的剑法都学会时,已是正午。 冯古道捂着不停唱空城计的肚皮,哀怨地望着全心全意练剑的薛灵璧。 大概他的怨念实在太强烈,强烈到薛灵璧如芒刺在背,终于停下手道:“饿了?” 冯古道忙不迭点头。 “那就将所有招式连贯起来,与我对战一次。”薛灵璧将手中的剑挽出一朵剑花。 冯古道看着他,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侯爷,我练得还不娴熟。” 薛灵璧挑眉道:“或者直接用晚膳?” “……”冯古道深吸了口气,剑锋横指,冷冷地对着薛灵璧,“侯爷,我来了。” 薛灵璧目光一凝。 冯古道的剑如行云流水般划出。 同样的招式他和袁傲策使来威力自然差了一大截,但薛灵璧要的就是从他的招式中慢慢相处对应之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蒙头苦想,总没有两人对阵来得直接。 冯古道的招式虽然慢,但是胜在稳妥。为了不给薛灵璧推迟午膳的借口,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可说极尽完美。 薛灵璧耐心地拆招,等他将所有招式用完之后,才挥剑将他的剑打落。 冯古道舒出口气。 薛灵璧眼中隐有笑意一闪而过,“用膳。” 若说被薛灵璧叫去练功房是冯古道在侯府最大的痛苦,那么吃侯府的饭绝对是他最大的幸福。 侯府的饭菜不止是色香味俱全,而且新意层出不穷,让他每日都能有期待。 冯古道一门心思地扒着饭菜,突然一双筷子夹着一块卤鸭到他的碗里。 他呆呆地看着薛灵璧将筷子伸回去。 “多吃点,下午继续。”薛灵璧慢条斯理地继续吃。 …… 如果他把这块鸭肉丢回去,是不是下午就不用继续了? 冯古道夹着鸭肉,内心不断地挣扎着。 最终,那块鸭肉仍是进了他的肚子。 午膳过后,薛灵璧和冯古道被伺候漱口,宗无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侯爷,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悦来客栈落脚,此时正在逛京城。” 薛灵璧缓缓将口中茶水吐出,用手巾轻拭嘴唇道:“可曾遇到什么人?” 宗无言摇头道:“不曾。” 薛灵璧点点头道:“继续查探。” “是。”宗无言说完,却并未告退。 薛灵璧挑眉道:“还有事?” “吕将军家的小姐到访。”宗无言边说边看他的脸色。 薛灵璧眉毛纠结成一团,让坐在一旁的冯古道顿时好奇起来。 薛灵璧突然转过头。 冯古道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刚好撞个正着。 “请她进来。”薛灵璧的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冯古道有种不好的预感。 宗无言领命而去。 薛灵璧道:“她叫吕清藤。” 冯古道不好的预感加深,干笑道:“将军千金的闺名似乎不是我这样一个六品小官该知道的。” “她的武功不错。”薛灵璧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冯古道道:“虎父无犬女,将军千金武功高强实属应当。侯爷武功也很高强,想必是元帅,哦不,镇国公教导有方。” 薛灵璧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皇上要追封镇国公?” 冯古道被他眼中突然爆发出来的寒气吓得一缩头,“是侯爷昨晚自己说的,当时宗总管也在。” 薛灵璧敛容,半晌才道:“我已经推谢了。” “为何?”好奇心让他的疑问不经大脑便问了出来。 薛灵璧道:“人都已经死了,又何必再被这世上的纷纷扰扰所烦扰。”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爷说得很深奥。不过我想,若是元帅泉下有知,或许想当这个镇国公也不一定呢?” 薛灵璧道:“你认为我父亲是贪图官爵之人?” “天下父母心。我以为元帅是爱子之人,若是能用自己一世功勋为儿子多提供一点庇荫,他想必会乐意被烦扰的。”冯古道说这番话倒的确出自肺腑。 薛灵璧下唇微颤,眼中闪过一丝悲恸。 “灵璧哥哥!”门外有女声大呼。 冯古道正襟危坐。 紧接着一个淡妆素裹的少女蹦蹦跳跳着进来。 不用薛灵璧再做介绍,冯古道也知道她就是吕清藤。 吕清藤跨过门槛,先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即不等薛灵璧开口就站起来笑道:“我离京两年,灵璧哥哥有没有想我?” 薛灵璧面色淡然道:“没有。” 不解风情! 冯古道差点拍桌疾呼。 不过有他拍桌疾呼的时候,因为吕清藤的注意力很快被他吸引过来,“你就是冯古道?” 冯古道站起来,谦谦揖礼,“见过吕小姐。”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公然勾引当朝侯爷,”吕清藤的语气半点都算不上客气,“本小姐见过天下这么多男子,却从来未遇到过如你这般厚颜无耻的。” 冯古道先是一惊,但看薛灵璧又是无奈又是爽快的表情,心中有了大抵的了解,当下拱手道:“可见吕小姐还未到阅人无数的地步,不妨再多结识一点。” 吕清藤听出他话中讽意,脸色骤变,“你……哼。你猜当今皇上皇后会不会对你在侯府的所作所为坐视不理。” …… 他究竟在侯府做什么了? 吃了睡,睡了吃? 侯府哪个人不是这样的? 他们明明还比他多做了好多事! 冯古道腹诽,嘴上却道:“能得皇上皇后垂青,古道三生幸事!” 他越是淡定,吕清藤越是忿忿,“灵璧哥哥总是要成亲的,你猜你到时候会在哪里?” …… 为何人人都要他猜未来之事? 冯古道叹息道:“大概厚颜无耻地坐在喜堂中,讨一杯水酒吧。” 暧昧有理(二) 吕清藤睁大眼睛。他父亲一生无子,从小将她当男孩养,所以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人她也算见过不少,但是在她面前依然能这样吊儿郎当厚着脸皮的还是这还是头一个。 她转头对薛灵璧娇嗔道:“灵璧哥哥。” 薛灵璧慢条斯理地啜着茶,“根据京城的传闻,你觉得我是会帮你还是会帮他?” 吕清藤脸色青白,“你该不会真的和他……” 薛灵璧不置可否。 但是落在吕清藤眼里,这无异是默认。以他的性格,如若是假的,早就将散布谣言的人抓起来大打五十大板,悬挂在城门示众了,就如当年受她指使假传风声的那人一般。 她至今仍记得看到那个仆从跪在门口,对着每个途径百姓磕头澄清的景象。 也是那一年,她被他爹送离了京城。这一走,就是两年。 这两年来,她心中一直都对当日之事心存侥幸,不断地说服自己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如今看到薛灵璧满面的冷漠,她的心凉了半截。那些错漏百出的借口再也无法让继续她自欺欺人。“皇上和皇后一定不会同意的。”除了这句话,她已经想不出别的措辞。 薛灵璧抬眸,淡然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并非朝中大事。” “你的终身大事就是朝中大事!”吕清藤说得飞快,等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悔不迭。 “因为我手中的兵权?”薛灵璧似笑非笑,“那是皇上所赐予。或是与我牵扯不清的各大世家?皇后亦如是。”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将皇上皇后各自打的算盘说得一清二楚。 吕清藤自知失言,怕他将话传到皇上皇后耳朵,连忙转圜道:“灵璧哥哥是朝廷重臣,你的一举一动自然牵系朝廷。” 薛灵璧冲冯古道投去一瞥,“如此说来,无权无势的冯古道岂非是绝佳人选?” 被晾在一旁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冯古道冷不防自己又被拖了进来,连忙赔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官迷,得侯爷赏识而已。” 吕清藤嗤笑道:“官迷?你承认你和灵璧哥哥在一起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冯古道坦率道:“就算我不承认,恐怕也无人会信吧。” 吕清藤给了他一个算你知趣的眼神,转头对薛灵璧道:“灵璧哥哥,这样为财势折腰的小人怎么配得上你?” 薛灵璧道:“他为财势折腰,我刚好有财有势,这样岂非绝配?” 冯古道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吕清藤的脸色终于撑不住,变得极为难看。她认识薛灵璧这么久,还从未听他说过这样露骨的话,就连在皇上皇后面前,他从来也只是恪尽臣子本分而已。 “灵璧哥哥……”她讷讷道,眼中犹带着几分不信。 薛灵璧道:“本侯下午还有事,你且回吧。” 泪花在吕清藤的眼角一闪而逝。她惨然一笑,说不出的悲凉。 这么多年的执着,这么多年的追求,终于在今日一败涂地。 其实她早已料到今日的结局。 在城门看到那人狼狈跪地开始。但是她始终抱着一线的希望,因为薛灵璧在她面前还会用‘我’,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口口声声的‘本侯’。就是这样细微的差异,让她自欺欺人地相信这自己并不是不可能。 但是在今日今时,她不得不承认,她输了。 输给一个甫一见面的人,一个猥琐得让她都不愿意正眼相视的人。 不甘心。 她真的不甘心。 看着冯古道那无辜的表情,她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脸。但是她不能,也不会。 因为这样做只会让薛灵璧更加厌恶她,也更加怜惜他而已。 在短短的刹那,她已经有了下文。一场不用她出场来唱的下文。 “那么,小妹就祝灵璧哥哥和……他相爱相守,至死不渝。”她斜眼盯着冯古道,眼眶微微发红。 冯古道嘴巴张了张,却在接收到薛灵璧警告的眼神后慢慢合起来。 吕清藤走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吐苦水,“侯爷。只怕从此以后,我官运是亨通了,但是青史上少不得要留一个弄臣之名。” “青史?”薛灵璧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你觉得你会上青史?” “只要侯爷上了青史,我这个媚颜惑主的弄臣只怕少不得也要去污一笔的。”冯古道为自己将来的名声长吁短叹。 薛灵璧冷声道:“媚颜惑主?冯古道,你会不会太高估自己了?本侯只是拿你当盾牌用而已。” “人言可畏啊。”冯古道还是很忧郁。 薛灵璧右眉一挑,“……你很不想和本侯扯上关系么?” 冯古道道:“若是如刘备诸葛亮,唐太宗魏征这般的,我很乐意。” “放肆。”薛灵璧皱眉道,“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你也敢说?” 冯古道一脸惶恐,“我只是打个比方。” 薛灵璧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稍稍敛容道:“京城多的是达官贵人,如你我这样的空穴之风,不会吹太久的。”他起身,负手朝外走,“练功的时间到了。” ……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冯古道低声呢喃完,才施施然站起身,追在他身后朝练功房而去。 又是刀光剑影的一下午。 至傍晚,冯古道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出来,还没喘上一口气,宫里头来人传话,说宣他和薛灵璧在茶楼觐见。他这才知道空穴之风也许吹得不久,却绝对吹得很猛。 他匆匆换上一身体面衣裳出门,薛灵璧已在门口等着他。傍晚风凉,他的脚一迈出门槛就打了个冷战,这件衣裳体面是体面,奈何不挡风不保暖,反观薛灵璧身上披着那件黑色大氅,怎么看都是风雨不侵的样子。 心里正暗暗不爽,却见薛灵璧将大氅解了下来。 ……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薛灵璧的脸皮也不算太后。 冯古道略感安慰,正要转身去后面那顶轿子,突然肩上一沉,随即全身仿佛春风熏暖,说不出的暖意。“侯爷?”他惊讶地张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肩膀上多出来的这件大氅。 “你若是敢在圣驾面前打喷嚏,丢本侯的脸,本侯就罚你三天不准吃饭。”薛灵璧伸手帮他系好大氅。 两人身高相若,距离又近,彼此呼吸可闻。 “侯爷不怕我昨天没洗澡吗?”冯古道很煞风景地冒出一句。 薛灵璧道:“你每晚几时洗澡,洗了多久,本侯都很清楚。” 冯古道头微微后仰,“难不成我洗澡的时候……” “本侯多的是人手。”薛灵璧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轿子走去。 冯古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缓缓伸出手,摸了摸身上的大氅。这件大氅他不是第一次摸,那日薛灵璧和袁傲策比武,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还抱了很久,所以对它的味道非常熟悉。 浅浅的,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香气。 皇上选中的茶楼自然不会是普通的茶楼。 冯古道从轿子里出来,看到茶楼的牌匾时,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雄狮楼。好威风的名字。” 薛灵璧嘴角一撇,“是皇上亲自改的。” “为何?”堂堂天子为何跑来给茶楼改名。 “因为皇上喜欢吃里面的红烧狮子头。” …… 冯古道再抬头看这块牌匾,突然感到很饿。 走进茶楼,其他客人都已经被打发走了,只有乔装改扮的侍卫守卫在茶楼的各处。 冯古道跟在薛灵璧的身后,用极小的声音道:“既然是微服,为何这么隆重?既然这么隆重?为何要微服?”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薛灵璧头也不回道。 …… “因为皇上想吃红烧狮子头?”冯古道不可思议地嘀咕完,才发现薛灵璧已经走快好几步,衣袂正要消失在转角,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茶楼最大的包厢正敞着门。 红烧狮子头的香味不断从里面飘溢出来。 冯古道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薛灵璧顿住脚步,回头狠狠地瞪着他。 冯古道很无辜地耸了耸肩膀。肚子要饿和有尿要拉同样是本人无法控制的事情。若是能控制,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饿死。 “臣薛灵璧……” 冯古道在薛灵璧顿了好久,才意识到后半句是留给他接的,“臣冯古道……”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两人齐声说完。 “唉,难得出门在外,何必还执着这些虚礼。薛卿和冯卿快快进来,朕正嫌一个人吃索然无味呢。”包厢里传来稳重又温和的男声。 …… 如果真的不执著,早在薛灵璧说完那四个字的时候就可以阻止吧? 不过总的来说,冯古道对这个皇帝的第一印象不错。至少他并没有因为他只是个六品小官而心生歧视。那句‘冯卿’说得颇自然。 暧昧有理(三) 冯古道弯腰跟在薛灵璧身后进门。 香味在房间里益发浓郁,让人食指大动。 冯古道暗暗吞了口口水,眼角瞥到桌下露出一只脚,浅黄的绸缎,鲜活的龙纹。 “抬起头让朕瞧瞧。”脚的主人道。 冯古道正好奇,因此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美须中年正冲着他捋须而笑,“嗯。虽然比不上薛卿,但也算是好相貌了。” …… 居然公然品论薛灵璧的容貌,皇上果然是皇上啊。 曾经因为品论薛灵璧的容貌而被狠狠地刮了一顿的冯古道暗暗地竖起拇指。 薛灵璧皱眉道:“皇上过奖。” 尽管他没有公然反驳,但是一张臭脸摆得很明显。 冯古道对威武不能屈有了新的认识,尤其四周还站着这么多虎视眈眈的带刀侍卫。 皇帝手一伸,道:“赐座。” 于是,冯古道和薛灵璧都被安排在离桌子两步远的地方坐下。 …… 望着那一桌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在目测他与美味佳肴之间的距离,冯古道对微服私访这四个字也有了新的认识。 皇帝用茶水漱完口,“你知道朕因何找你们前来吗?” 薛灵璧道:“皇上英明,自然有用意。” 这句话听着真是耳熟啊。冯古道突然觉得薛灵璧变成了自己,而皇上变成了薛灵璧。同样的身份距离和对话方式。真是风水轮流转。 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很受用这种方式。“清藤下午进宫见过贵妃,可惜你和清藤,唉。” 他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却足够冯古道和薛灵璧弄清楚来龙去脉。 冯古道暗叹着垂头。那个吕大小姐真是有成人之美。他之前才说遇到皇上皇后是三生幸事,她就将他一生半的幸事送到面前了。 薛灵璧装傻道:“她向来与贵妃娘娘交好。” 皇帝见他不咬钩,又抛出一个诱饵道:“京城最近传出很多风声,虽然朕住在皇宫,却也有所耳闻。” “皇上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可见文武百官个个耿直忠臣,又可见皇上纳谏如流,才使得他们无所顾忌。当今天下能得明君贤臣如斯,乃天下之福。”薛灵璧拍起马屁来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令冯古道叹为观止。 怪不得他无论怎么说都不能讨薛灵璧的欢心,原因是技术太差,级数差太多。至少他每次夸的时候就没有将宗无言将侯府一道联系起来,夸侯爷治府有方。 他深深地反省着。 皇帝果然受用无穷,连笑数声才道:“说得好。” …… 皇上不愧为皇上,果然深知谦虚太过就是虚伪。真是直爽啊。 冯古道头低得很低很低。 “既然朕是明君,那么薛卿何妨将你和冯卿之间的事也直言无讳呢?”皇帝冷不丁地杀出一句。 冯古道一惊,却听薛灵璧一本正经地接下去道:“冯古道在铲除魔教一事上曾立下大功。臣见他谈吐学识俱是不俗,更难能可贵有一颗为国为民的上进之心。因此臣才破格向顾相举荐,顾相爱惜人才,才给了他一个进户部学习的机会。” 皇帝闻言,半晌不语。 冯古道头低得难受,忍不住往上抬了抬,眼角却扫到皇帝正睁大双眼望着薛灵璧,那暗沉的眸色让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寒。 “关于魔教的事,你暂时不必插手了。”皇帝道。 薛灵璧脸色终于一变,“皇上的意思是?” “堵不如疏。”皇帝缓缓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道,“魔教远离中土多年,此次回睥睨山也并无大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时候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 薛灵璧霍然起身道:“但是我父亲……” 皇帝抬手,制止他接下去要说的话,“薛老的事,朕心中自有分寸。”他顿了顿,像是察觉自己的口气太过于僵硬,又柔声道,“当年的孰是孰非只有当事之人才知。何况薛老死于前明尊之手也是传言,既然未得证实,又怎能如此武断?即便百姓犯法,也需经过府衙、大理寺的审理。” “皇上,臣只是想逼出老明尊,让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薛灵璧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皇帝似有些不耐,却强自按捺道:“朕给过你机会,但是如今明尊已死,老明尊和老暗尊更是游踪海外,音讯全无,此事再追查也是枉然。” 薛灵璧眯起眼睛,“皇上从何得知明尊已死?又从何得知老明尊和老暗尊游踪海外?” 皇帝终于被他咄咄逼人的问题激怒了,转身道:“你是在质问朕?” 薛灵璧敛容道:“臣只是想知道真相。” 皇帝与他四目对视,须臾别开目光道:“朕曾与袁傲策有书信往来。” 袁傲策三个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薛灵璧心中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他死命咬牙忍住道:“皇上信他?” “朕信他。”皇帝见他脸色发白,十分难看,不由关切道,“薛卿,你没事吧?” 薛灵璧闭上眼睛,不欲再说。 冯古道在一旁打圆场道:“他饿的。”说完,他肚子恰到好处地打了个鼓。 皇帝展眉笑道:“原来如此,是朕疏忽了,来人,赐桌。” …… 为什么要赐桌?明明移座就可以了?如果不方便的话,他还可以自己来。 冯古道边想边看着几个带刀侍卫从门外端了一张茶几进来,放在他和薛灵璧的面前。 外面进来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在皇帝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大概夹了三小盘,才送到他们桌上,然后又奉上两碗饭。 冯古道呆呆地看了眼三盘明显是吃剩的菜,又呆呆看向皇帝。其实,这里是能够上菜的茶楼吧。所以,如果肚子饿的话,随时能炒出菜来的吧?他肚子虽然饿,但是这一点点的时间还是能等的,实在不必这么仓促到饥不择食啊。 “不必顾忌朕,吃吧。”皇帝见他看过来,以为他心里拘束,连忙温和道。 …… 不知道皇上吃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流口水的习惯。 冯古道颤抖着拿起筷子,缓缓地夹起菜放进薛灵璧的碗里,深情道:“侯爷,你最饿,你先吃。” 薛灵璧此时已经张开眼睛,用眼角瞄了他一眼,默不吭声地端起碗,扒饭。 …… 果然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冯古道佩服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闷头开始扒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皇帝等他们两人碗里的饭都见底了,缓缓开口道:“皇后这几年对你的婚事很着急啊,黄得当的女儿,刘泰威的女儿……个个都是薛老身前旧部之女啊。” 大概是酒足饭饱人胆大,冯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对我如此关怀。” “……” 皇帝和薛灵璧都无言地转头看他。 冯古道尴尬地夹起一粒米,往自己的嘴巴送。 薛灵璧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爱。” 皇帝别有深意地望了冯古道一眼,“连措辞都如此相近啊。” 薛灵璧抿唇,似笑非笑。 “朕若是没记错,冯卿身上这件大氅应该是薛卿的吧。”皇帝道。 冯古道赶紧放下碗,肃容道:“微臣身无长物,是侯爷体贴微臣。” “好个身无长物。”皇帝道,“你能得薛卿青睐,又怎么会身无长物?” 冯古道有口难言,只好干笑。 薛灵璧道:“臣就是看中他不贪图名利钱财。” …… 他究竟应该把这句话正过来听还是反过来听? 冯古道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皇帝边叹气边点头道:“不错,这世上真正能安于本分,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而宠辱不惊的人的确太少了。”他望着冯古道的眼睛充满暖意。 …… 不要求地洞了,给个地缝他也钻了。 冯古道的额头几乎碰到面前的茶几。 “罢了,你们先退下吧。”皇帝微笑道,“皇后那里,有朕。” 薛灵璧嘴上谢恩,心中雪亮。 吕清藤从来都是史贵妃的人。自从皇上和皇后的矛盾恶化,史贵妃就是皇帝拴在后宫的蚂蚱。这次吕清藤之所以会这么着急回京,无非是皇上和史贵妃想要掂量京城谣言的真假以及冯古道的分量。自从吕清藤被他敲山震虎之后,他们的期望便降低到不让他和皇后派系人马联姻即可。 两人谢完恩,正倒退到门边,准备出门。薛灵璧突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如临大敌地转身望着门口。 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冯古道昨天晚上才刚刚听过。 一个身影终于从廊道转了出来。 黑衣黑发黑剑。 如日出下的悬崖峭壁,冷峻英挺。 薛灵璧面若冷霜,一字一顿道:“袁傲策。” 暧昧有理(四) 身后传出皇帝的声音,“是朕请他来的。” 袁傲策嘴角微扬,目光扫过他掩藏在领子里的纱布,“你应该多休养的。” 薛灵璧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弦,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冯古道有种退回房间的冲动。 袁傲策缓缓抬起脚步,走廊狭窄,他从薛灵璧身边擦肩的刹那,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肩膀的温度。他在门槛前驻步,别有深意地回头望了冯古道一眼,“听说血屠堂正在谋划一次大刺杀。” 冯古道别过脸,脚步稍稍向薛灵璧移去。 “希望他们成功。这样省去我很多麻烦。”袁傲策说完,昂然进屋。 冯古道见薛灵璧还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以为他又想起战败之事,便想劝慰两句,但嘴巴刚一张开,那抹身影却走了。 冯古道只好摸摸鼻子,默默将刚才要说的话吞入喉中,扯紧大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雪衣侯府的轿夫见他们出来,立刻抬轿上前。 薛灵璧在门槛前顿住脚步,“冯古道。” “在。”他屁颠屁颠地绕到他右手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让轿夫带着轿子先回去,你陪我走走。” 冯古道微怔,随即领命而去。看着那两顶轿子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视线里,他经不住转身叹了口气。 “从这里回侯府不过几百步而已。”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能坐轿总比走路好。”说完,他便等着他的嘲弄,谁知等了半日,薛灵璧仍是未发一言,只是皱眉看着他,好似被什么难住了。 “侯爷?”冯古道轻声呼唤。 “嗯?”薛灵璧眨了下眼睛。 “你,”他踌躇着词句,“你是不是在想袁傲策的事?” 薛灵璧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不耐道:“你觉得我应该想他?” “没。我只是觉得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边说边偷看着他的脸色,“何况袁傲策被关在辉煌门八年,日日研习武功,心无旁骛,不像侯爷日理万机。所以他即便胜,也是胜在勤力二字而已。” “你是在安慰本侯?”薛灵璧似笑非笑。 冯古道尴尬道:“若是我言语不当,还请侯爷见谅。” 薛灵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脚朝外走去。 冬已过,春已至,奈何寒意不绝。 冯古道走在后面,看着薛灵璧身上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将大氅又拉了拉。 “冯古道。”薛灵璧低声唤道。 “在。”冯古道加快几步。 “陪本侯去城外走走。”他的脚步一转,突然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 侯爷,你刚刚明明说是几百步,回侯府的。 冯古道停下脚步,用幽怨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够在最后时刻回心转意。 但眼见着薛灵璧的身影都快消失了,奇迹依然没有出现。 冯古道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似是想将自己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诸脑后。 “冯古道。”薛灵璧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毫无阻滞地传了过来。 “来了。”冯古道拉紧大氅,小跑着上前。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愈来愈暗。 冯古道看着前面准备收工的城门官,低声道:“侯爷,我们此刻出去,怕是进不来了。” 薛灵璧道:“那便明日一早再回来。” “但是……”冯古道欲言又止。 “有什么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侯爷衣衫单薄,我是担心……”他满眼真诚的看着他。 薛灵璧停步,神色稍缓,眼中微含笑意,“你身上这件大氅似乎是我的。” “……”冯古道终于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他无言地解下大氅递了过去。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先替我拿着。” “我可不可以用肩膀拿?” “随便。”薛灵璧继续朝城外走。 冯古道重新将大氅披上。 薛灵璧走着走着,便离了大道,朝荒郊走去。 “侯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冯古道终于吃不消地开口道,“你若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就算我帮不上忙,总还能当个听者。” “你怎知我有心事?” …… 因为离开茶楼之后,你的脸上就写着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口是心非、心烦意乱十六个字。 冯古道道:“因为侯爷日理万机,忧国忧民,有心事是正常的,没心事才奇怪。” 薛灵璧道:“本侯的确有心事,因为本侯想下一个赌注,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下。” “赌注?”冯古道耳朵一竖,“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赌注?” “关于信任的赌注。”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曾经有个少年为了见他远在边疆征战沙场的父亲,而一个人偷偷去了边关的军营。”薛灵璧负手望天,神情半是迷茫半是悲伤,“因为他有皇帝的手谕,所以一路进军营畅通无阻。就这样,他偷偷地溜进了父亲的军帐,他原以为他的父亲此刻必定在帐中研究敌情,制订战略……甚至是休息。但是他闯进去的时候,却看到那个扬言要为母亲终身不再娶的父亲正和另一个女子颠鸾倒凤。” 冯古道大气不敢出。 “少年愤怒地上前,恶狠狠地质问他的父亲。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巴掌,然后让他滚。少年永远都记得那时,他父亲脸上恼羞成怒的模样。也就是那时,他心目中的战神倒塌了。” 冯古道建议道:“如果少年这个词用得太辛苦的话,用我也可以。” 薛灵璧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一怒之下,离开了军营,住在边关的小镇上。那时候的我虽然余怒未消,心里却隐隐希望父亲会追上来,向我解释之前不过是个误会。”他顿了顿,面色沉重,“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 “这种事情的确很难解释。”冯古道倒是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大元帅颇是同情。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又正值壮年的男人,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不得不在下半辈子都当个鳏夫,这的确是件令人懊恼又郁闷的事。所以说人若是没有糊涂一世的准备,就千万不要去学潇洒,做糊涂一时的事。 “直到三天后,我收到了父亲的噩耗。”薛灵璧道,“原来父亲当日就追出去寻找我,却在途中遇到魔教明尊……遭遇不幸。” 冯古道道:“你怎么知道是明尊所为?据我所知,明尊很少会出手杀人。这种事通常是暗尊做的。” “因为父亲的尸体就是明尊送回来的。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当时的亲信。若非我无意中听到他们酒后的失言,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父亲并非他们所说的死于盗寇,而是死于魔教明尊之手。也是,我父亲一生英雄,一般的盗寇怎么可能伤他分毫!从那日起,我就决定,总有一天,我要铲平魔教,要杀明尊为我父亲报仇!” 他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如刀掷铁板,让冯古道背脊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可惜那时候我还太小,武功不济,在朝中也没什么分量。不过没关系,所谓祸害遗万年,我相信明尊不会那么早死。”薛灵璧恨恨地咬牙,那颗朱砂痣顿时鲜红如血,“可惜他很快就传位给他的徒弟。而他的徒弟没多久又输给了纪辉煌,退出了睥睨山。” “说不定这是报应啊。”冯古道小声道,“既然这样,你就当老天爷已经替你报仇了。何必再执着下去?” 薛灵璧闭了闭眼睛,半晌才道:“杀我父亲的是老明尊,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想滥杀无辜。” “……魔教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冯古道意味深长。 “灭不灭魔教,杀不杀明尊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想逼老明尊出来而已。魔教是他的心血,明尊是他的徒弟,我不信当他们遇到危险时,他还不露面。” 冯古道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总结道:“所以你之所以对魔教做了那么多事都是为了逼老明尊出来?” “不错。” “那藏宝图呢?”他可没忘记薛灵璧默认过藏宝图是在魔教的。 薛灵璧敛容道:“这是另一桩事。当初被先帝托付藏宝图的就是父亲,这件事情是皇上告诉我的。但是我们搜遍了侯府都没有找到藏宝图的下落。所以皇上和我都怀疑藏宝图当时被父亲带在身上,被明尊拿走了。” 冯古道恍然,“很合理的推测。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因为我说过,我要下个赌注。”薛灵璧定定的望着他,黑色的瞳孔犹如深潭,仿佛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吸进去,“不过在我下注之前,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冯古道不由肃容。 “这里是城郊,就算你的回答不是我想听的也没关系。你可以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秋后算账。但你若是骗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将你千刀万剐。” 冯古道干笑道:“侯爷,你不吓我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薛灵璧用极缓的语速沉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魔教派来的人?” 暧昧有理(五) 冯古道惊愕地扬眉,随即怅然叹息道:“侯爷还是不信我。” 薛灵璧对他眼中的失落视而不见,兀自道:“若是当年我肯留下来听我父亲的解释,或许他就不会英年早逝,含恨而终。” 冯古道似是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沉默不语。 “我不想一错再错。”薛灵璧道,“冯古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冯古道坦荡荡地回望着他的凝视,道:“不是。” 薛灵璧面色不改,“你知不知道说这句话的后果?” 冯古道道:“君子坦荡荡,我问心无愧。” 薛灵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瞳孔,时间仿佛凝结在冯古道回答的刹那。 许久。 又许久。 “好,我相信你。” 他听到自己将一个沉重的赌注孤零零地押在空荡荡的赌桌上。 赌桌另一头,站着另一个自己。 冯古道微笑道:“这应该是侯爷最后一次怀疑我了吧?” 他这句话纯属调侃,并不指望薛灵璧回答的,但是出人意表的是,薛灵璧居然点头道:“我答应你。” 冯古道躬身垂首,将脸上的错愕悉数送于大地。“多谢侯爷。”再抬头,已是一派欢欣之容。 薛灵璧道:“你觉得明尊是真的死了吗?” 冯古道道:“既然是皇上所言,想必不会有假。不过明尊向来行踪飘忽,难以捉摸,也难保不是诈死之计。” 薛灵璧道:“狡兔三窟,以明尊的为人而言,的确有此可能。不过……” 冯古道见他迟迟不接下去,忍不住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若是凤凰山所见之人是真的明尊,那么他死于泥石流也未可知?”薛灵璧俯身在地上捡起一根枯草,“明尊纵然是一代枭雄,但到底是血肉之躯,难以抵抗天地自然的作弄。” 冯古道道:“侯爷的意思是……” “我曾怀疑过那个明尊其实是袁傲策所假扮,但是我和袁傲策交手之后,发现两人的武功虽然大同小异,但是出招力度、速度和角度皆有不同。袁傲策就算是习武奇才,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相同的武功使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特性。”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我怀疑,明尊或许真的死了。”薛灵璧察觉自己竟然因为说出这句话而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轻松。 “侯爷,我有一事不明。”冯古道道,“侯爷为什么之前会怀疑凤凰山的明尊是假的呢?若他是假的,那么侯爷认为真正的明尊又在哪里?” 薛灵璧忍不住翘起嘴角道:“也许就在这里,我的面前。” 冯古道呆若木鸡,“侯爷,你说的该不会是……侯爷真是抬举。” 薛灵璧道:“因为你身上有太多捉摸不透的谜。” 冯古道摇头苦笑道:“侯爷真是抬举我。我若是能当捉摸不透四个字,只怕母猪也能当魔教暗尊了。” 薛灵璧道:“若魔教暗尊真的是头母猪,我愿出三千两来供养它。” 冯古道倒吸了口气道:“三千两?我开始后悔自己不是头猪了。” 薛灵璧失笑。 “侯爷。”冯古道突然低声道,“如今皇上和袁傲策交好,明尊又时运不济,被泥石流冲死,想逼老明尊出来是难上加难。你今后可有其他打算?” 薛灵璧收起笑容,“袁傲策之所以与皇上交好,多半是纪无敌从中牵线的缘故。” “纪无敌?” “我曾经说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动辉煌门。”薛灵璧淡然道,“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为什么?”皇帝和纪无敌?冯古道实在很难将这样两个放在一起,光是想就天雷阵阵。 “我知道得并不多,皇上只说辉煌门不可动。事后听宫里的公公们提及纪辉煌与皇上似乎有过交易,而且事关睥睨山,具体却是不知了。” “事关睥睨山?” 薛灵璧见他神情古怪,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当初纪辉煌将魔教逼出睥睨山,是否与皇上有关。” 薛灵璧想起当初冯古道曾说明尊之所以离开睥睨山完全是因为畏于纪辉煌的威势,不由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纪辉煌之所以对付魔教,是因为皇上下的令?可是皇上为何要下此命令呢?”魔教就算横行江湖,也横行不到九五之尊的身上啊。 冯古道道:“我只是做此猜测。” 薛灵璧道:“若是皇上不想有人呆在睥睨山,又为何任由蓝焰盟占领睥睨山呢?” 冯古道回忆起薛灵璧之前对魔教和蓝焰盟的猜测,笑道:“侯爷不是还怀疑蓝焰盟是魔教的分支吧?” “至少本侯至今仍未想出更好的解释,解释蓝焰盟消失得如此快的原因。” 冯古道道:“或许是皇上暗中帮了纪无敌一把?” 薛灵璧觉得益发不可思议,“原因呢?” 冯古道耸肩道:“只怕只有天知地知,皇上和纪辉煌才知了。” 薛灵璧道:“纪无敌或许也知道。” “纪无敌?”冯古道眼珠一转,“他到了京城。” 薛灵璧右手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两下左手的手背,“罢了。此事并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到老明尊。” “侯爷有何打算?” 他凝眉沉思片刻道:“你觉得,我若是和袁傲策做交易,他会同意么?” “侯爷的筹码是?” “魔教,如何?” 冯古道低声道:“侯爷想要帮袁傲策重振魔教?” “不但是重振魔教,而且还有我做其靠山。”他微微一笑,“就如栖霞山庄的端木回春一般。” 冯古道心中暗叹,这样的条件除非袁傲策真的成了一只母猪才会答应。不过他嘴上却连连赞叹道:“侯爷英明,不费吹灰之力一箭双雕。既卖了袁傲策的人情,又达成了目的。” “可惜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薛灵璧叹了口气,“若是明尊未死就好了。” 冯古道嘴角微抽,“侯爷的意思是?” “一个会为了躲纪辉煌而撤出睥睨山之人,想必会更识时务的。” “侯爷对明尊真的是……”冯古道语调怪异道,“很赏识。” 薛灵璧弯腰,将脸凑近他道:“你不希望我赏识别人?” 精致的脸在冯古道眼前陡然放大,那颗鲜艳的朱砂痣刺得他眼睛一痛,忍不住撇开头道:“作为侯爷的门人,于公自然希望越来越多的青年才俊效忠侯爷,将雪衣侯府发扬光大。于私,我当然希望能够在侯爷眼里一枝独秀,独占鳌头。” “你已经是了。” 在冯古道的思绪还颠三倒四,纷纷乱乱的时候,薛灵璧这样轻轻地冒出一句。 冯古道愕然回头。 薛灵璧却已经站直了身子,“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加快步子追上去道:“侯爷。有句话,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问。”薛灵璧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冯古道踌躇了下,决定开门见山道:“侯爷怀疑我并非一朝一夕,为何突然推心置腹?” 薛灵璧道:“你想不通?” “想不通。”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想到通为止。”薛灵璧轻笑。 他也曾经很想不通。 这样冯古道,明明是他的门下,应该处处对他小心翼翼、言听计从才是。他却偏偏阳奉阴违,且阳奉阴违得明目张胆,常常令他气怒不已又哭笑不得。怀疑和困惑的种子是那时埋下的,因为怀疑困惑,所以时不时地揣测,因为时不时地揣测,所以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将他牢牢地锁在身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套不过他的眼。直到凤凰山遇险,发现这样吊儿郎当的人竟然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朝夕相对,眼中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乃至成了习惯,连重回侯府都不能改。知道他四处打听自己,心中竟然生出欢喜,乃至于练功亦不能静心。 新年进宫,遇到的桩桩都是苦事闷事,不能言不想言,只能喝酒。但是三分的熏醉,却让他更加苦闷,因为身旁所见之人个个面目可憎。极目而望,声色犬马,独缺一人。于是醉至七分。熬到回府,看到他站在门前等候,心中刹那涌起的喜悦难以形容。 面是冷的,因为天寒地冻,心是热的,因为不能自已。但乐极易生悲,与袁傲策一战惨败。其实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并非最好状态的自己,输是必然。可是他无路可退,因为那个人在身后。 醉酒时,他想见的是他。醒转时,他想见的也是他。 至那时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表面上再不动声色,心中也早已一败涂地。晓世二十余载,头一次尝到这样的情味,陌生却心怀荡漾。困守围城并非他一贯所为,心意既定,便容不得这样咫尺天涯。心中的困惑怀疑他要一并清除,因此出城摊牌,下注,倾毕生之情做豪赌。他向来有洁癖,生活是,感情亦是。一段情便负一生,容不得再有人染指。 若胜,则欢欢喜喜团团圆圆。 若负…… “侯爷?”冯古道见薛灵璧神情错杂,迟迟不语,忍不住道:“你在想什么?” 薛灵璧望着他,忽而展颜一笑,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若负,就埋葬彼此入坟冢。 暧昧有理(六) 回来的路上,冯古道几次想加快脚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但薛灵璧却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着风花雪月。 “侯爷。”当薛灵璧将话题引到江南春雨时,冯古道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城门不等人。”纵然是最受皇上宠信的雪衣侯,没有手谕一样开不了城门。 薛灵璧不以为意道:“你不是惯了以天为庐,以地作铺?” “我惯了,但是怕侯爷不惯。”冯古道道,“初春阴寒,侯爷又有伤在身……”他的话陡然顿住,因为薛灵璧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侯爷?”他轻唤。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薛灵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灵璧心中一暖,缓缓道:“冯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冯古道叹气道:“侯爷对我还是存有几分疑虑。” “这是一场豪赌,我输不起。”薛灵璧自嘲地笑笑。 冯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爷,不过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说得如此严重?” 薛灵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却不再拖延时间,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门外,天色全暗,巍峨绵延的城墙犹如一个展开双臂的巨人匍匐在面前。城门果然紧闭。 “侯爷,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谕,就快拿出来吧。”既然薛灵璧这样老神在在,想必有后招。冯古道如是信。 “没有。”他回答得坦然。 冯古道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薛灵璧抬头看向瞭望台,一条长绳正从上面垂落。 “原来是有内应啊。”冯古道上前拉住绳子,长度刚好,可见是早有准备。 “上去吧。”薛灵璧扯了扯绳子。 “侯爷先请。”冯古道谦让道。 薛灵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冯古道连忙道:“我是怕自己一个失手,压到侯爷。”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当然当然,侯爷武功高强,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冯古道吞吞吐吐。 薛灵璧淡然地瞄着他,出手如闪电,瞬间抓着绳子朝上跃起。 从远处看,黑漆漆的夜里只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窜起。 冯古道只是一个眨眼,薛灵璧便稳稳当当地站在城头俯瞰着他,面前只留下一条绳子回荡。 “为何我觉得更不安全了呢。”冯古道喃喃自语,无奈地抓起绳子。 城墙高逾四丈有余,若是他爬到一半绳子断裂…… 他仰起头。 薛灵璧清冷俊美的容颜亮若明月,连带周遭越发昏暗。 冯古道暗叹一声,抓着绳子,双脚抵住城墙,一步一个脚印地朝上走。 这样走累归累,却比上蹿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脚一直有着力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用手抓城墙缓和下坠之力。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手中的绳子突然往上一提,整个人被绳子带着上升数丈。 冯古道还不及反应,抓着绳子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他抬头,薛灵璧的脸近在咫尺。 “上来。”薛灵璧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冯古道便被拖到了城头上。 “侯爷。”他慢慢地从城墙的墙头爬下,眼睛偷偷地瞄着四周的士兵,“我适才的形象会否……” “不会。”薛灵璧回答得很利索。 冯古道松了口气,“那就好。”大小也是个六品官,这种不雅的形象传出去,多少都会有损体面。 “私爬城墙是死罪。”薛灵璧道,“不过不传出去,不等于不内部交流。” “……”冯古道干笑道,“我这也算是笑慰军士,功在社稷。” 薛灵璧懒得听他贫嘴,“还不走?” “侯爷请。”冯古道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至侯府,已是亥时。 薛灵璧和冯古道前脚踏进书房,宗无言带着夜宵后脚求见。 “宗总管不愧是宗总管,果然设想周到,来得及时。”冯古道望着那一盘盘精致得糕点,眼睛弯成月牙。 “耍嘴皮能饱么?”薛灵璧将筷子递给他。 冯古道顺手接过,想吃,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薛灵璧道:“侯爷先请。” 薛灵璧无声一笑,夹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冯古道这才肆无忌惮地吃起来。 宗无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灵璧随意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太医院有消息回来。”宗无言道。 薛灵璧眉峰一挑,“哦?” 宗无言眼角瞥着冯古道,奈何冯古道就像饿死鬼投胎,眼睛里除了吃的什么都看不见。 “说吧。”薛灵璧颔首。 宗无言暗自吃惊,面不改色道:“是。他们检验出阿六带回来的那枚午夜三尸针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断魂花的花茎。冰蟾蜍本身无毒,但因为它生长在至阴至寒之地,血液亦带寒气,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 薛灵璧蹙眉道:“断魂花?” 冯古道停下筷子,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宗无言道:“断魂花乃是传说中的花,连御医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据说这种花娇艳异常,花香袭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觉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胜□□。” “那花茎呢?”薛灵璧见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点,忍不住问道。 “花茎是慢性毒,日积月累,也能致命。”宗无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灵璧的神情。 虽然薛灵璧的神情不变,但眉眼之间的忧虑却是藏不住。 事关性命,冯古道忍不住问道:“可有解药?” “有。”宗无言道,“御医说根据书上记载,断魂花一般生长在阴冷寒湿处,通常有寒潭在附近。这种寒潭有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冯古道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御医不愧是御医,果然博闻强记。”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对御医医术的质疑。 宗无言别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气鼎盛,正是断魂花开的时节。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茎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为花开时,旁人难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茎。若是选在此时去取解药怕是不易。”他说得含蓄。在断魂花开的时候取解药何止是不易,简直九死一生。 …… 话虽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虬也能等,可是冯古道体内的三尸针不能等。 薛灵璧淡然地点头道:“本侯知道了。” 冯古道好奇道:“那阿六是怎么取到午夜三尸针的?” 午夜三尸针细如牛毛,在对战之中更是难以发觉,当初他明明留心提防却仍是着了道,可见它的厉害,不知阿六是如何做到的。 “死在血屠堂三尸针下的人多如牛毛,从尸体中采集即可。”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但是血屠堂从来不让三尸针外流。”当初他不是没试过。 “百密有一疏。何况天下这么多官府,总有杀手大意,仵作细心,将针收起来。”薛灵璧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冯古道手指夹着筷子,若有所思。 薛灵璧见宗无言仍垂手站着,便道:“阿六呢?” 宗无言道:“正在去睥睨山的途中。” “睥睨山?”薛灵璧眼中精光一闪,“为何?”他前阵子不还吵着嚷着要回来? “江湖传言,魔教在凤凰山找到了明尊的尸体,此刻正运往睥睨山。”他顿了顿,道,“侯爷与明尊大战睥睨山之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开,江湖人都以为明尊乃是死于侯爷之手。此次袁傲策上京城,江湖中人都认为他是来替明尊报仇,京城不少家赌坊已经暗暗为侯爷和他设了赌局。所以阿六去睥睨山打听虚实。” “又是赌。”薛灵璧似笑非笑地瞟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干笑。 薛灵璧道:“本侯记得离开睥睨山之时,已让阿六留下搜山,为何没有找到明尊的尸体?” 宗无言道:“或许是泥石流之后,山石滑坡,将尸体埋在了里面。” “或许?”薛灵璧对这个答案显然很不满意,冷笑道,“你去将本侯房中那幅端木回春留下的明尊画像送去与他,让他找机会看看魔教手中的尸体是否是明尊本人。” 宗无言低头道:“是。” 薛灵璧摸了摸脖子上的伤,沉声道:“若是明尊真的死在凤凰山,为何那日袁傲策没有替他报仇?”他虽然没有见过明尊,但隐隐觉得这样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死。 冯古道道:“这个我知道。当初暗尊被纪辉煌抓到十恶牢关了整整八年,明尊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莫说搭救,连探视都不曾有过。对此,暗尊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明尊三番五次请暗尊重回睥睨山都被回绝了。” “那袁傲策这次来京做什么?”薛灵璧想起茶楼和皇帝,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宗无言突然道:“既然明尊已死,那么魔教当家的应该是暗尊了。” 薛灵璧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说?” 冯古道拍案道:“他想恢复魔教?” 宗无言装得好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薛灵璧此刻懒得理他做戏,低声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他为何要见皇上。” 当今天下能够从他手里把魔教翻过身来的,也只有当今皇帝了。 暧昧有理(七) “若是皇上恩准恢复魔教,那侯爷不是……”冯古道瞄到宗无言,话猛然收住。他不知道对于老将军的事宗无言知道多少。 宗无言知趣地躬身道:“属下告退。” 薛灵璧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 宗无言倒退着出门。门关上的刹那,两条眉冒像绳子一样打了个结。 薛灵璧听他的脚步声远去,才道:“你不必太避忌他,他只是皇后的耳目,对于我父亲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冯古道吃惊道:“他是皇后的耳目?”他更吃惊的是薛灵璧明明知道,却听之任之。 “比起三不五时宣我进宫选夫人,安插一个管家在府里还能忍受。至少宗无言办事能力不差。”他见冯古道不语,笑道,“他不是举荐你了么?” 冯古道笑道:“如此一说,宗总管的确是人才。”若非长袖善舞,怎能左右逢源? “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以侯爷的手段,还怕不能收服他?” 薛灵璧道:“即便能,也不可。”宗无言是皇后的人,若是他将他收为己用,无疑是对皇后的挑衅。皇后为人多疑,知道之后怕会生出更多事端。 冯古道何等聪明,当下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不过这几年皇上与皇后嫌隙渐生,皇上今年来更是频频提拔史贵妃史太师来打压皇后派系,双方虽然不至势同水火,却也难以相容。” 冯古道囧道:“以史太师和他儿子对梁有志的种种‘丰功伟绩’,我实在想不出皇上提拔他们的理由。” 薛灵璧道:“皇家事朝廷事,又岂是是是非非就可分清的。” 冯古道细细品着这句话,道:“那若是皇上恩准赦免魔教怎么办?” 薛灵璧眸色一沉。皇帝既然会约见袁傲策,就说明此事是极有可能的。 “只怕找老明尊之事会难上加难。”冯古道轻唤道,“侯爷?” 薛灵璧站起身,推窗望着外面的月色,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将他找出来。”他的眼中闪烁着狠厉,比月色更加阴冷。 冯古道呷了呷嘴巴。点心的甜味很快从唇齿间散去。 城里城外逛了一大圈,冯古道回房后胡乱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昏昏沉沉大约睡了不到半柱香,他便被屋顶传来的细碎声响猛然警醒。 他的房间四周起码潜伏着四个高手,四个一二流之间的高手。 难道是血屠堂行动了? 他掀被坐起,一把拿过那件忘记归还的大氅披在身上,装出一副睡眼稀松的模样出门,顺着走廊朝茅房走去。 屋檐上的脚步声果然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他心头微沉,加快了脚步。 他倒不是惧怕这几个刺客,而是惧怕会暴露身手,到时候只怕不用血屠堂对付他,薛灵璧就不会放过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傍晚薛灵璧说的那番话,以及他当时的神情,心头莫名地生出不安。 在隐藏身份进入雪衣侯府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一切后果,做过最坏的打算,包括身份暴露,与薛灵璧兵刃相见。 当时他只打算在侯府呆一段时间,一方面躲避血屠堂的追杀,一方面查清薛灵璧对付魔教的意图,当然,若是能生擒薛灵璧,以他为人质和朝廷谈条件是更好。但是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先是泥石流打断他们的生擒计划,后来又浮出朝廷藏宝图和老将军的恩怨,让他不得不继续潜伏下来,直至想出一个更加圆满的方案。 如今更加圆满的方案已在眼前,可是为何心中会有一丝异样? 屋檐上的动静越来越近。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将异样抛出脑外,原本迷茫的双眸顿时清醒无比。他一转脚步,朝薛灵璧的院落跑去。 夜深。 府邸大多数地方都静悄悄的。 幸好冯古道对府中侍卫巡视的路线一清二楚,故意挑着人多的地方走,那些刺客果然不敢露面。但奇怪的是,连那些只有风声树叶沙沙声的地方,刺客也只是一味跟踪,没有现身。 难道他们这次来只是为了探路? 冯古道想归想,脚下却毫不松懈。 直到薛灵璧院落前那两株苍松在外,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上前捶门。 门咿呀一声打开。 守夜的仆役惊讶地望着他,“冯爷?” “侯爷睡下了吗?”冯古道从容道。 仆役道:“睡下了,冯爷是否有急事?” “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急事。 仆役想了想道:“我去通传。”冯古道现今是薛灵璧面前的红人,得罪不得。 “不必。”冯古道抬手阻止他道,“侯爷睡房旁可有其他客房?” “西厢有一间……”仆役疑惑了。 “我去那里住一晚上。”以薛灵璧的武功,这样的距离断然不会听不到动静。若刺客真的动手,他也能装疯卖傻地拖延时间,等他救援。他见仆役满脸疑惑,忙道,“侯爷既然已经睡下,我也不敢打扰,所以睡在附近,等明日一早就可向他禀报。” 仆役讷讷道:“可是我做不得主。” “怕什么,有我呢。”冯古道绕过他朝里走去。 刺客依然跟在左近,却始终没有出面。 仆役见他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只好无奈地跟在身后道:“我去准备棉被。” “有劳。”冯古道抱拳。 踏入内院,就见薛灵璧睡房的门是敞着的。 烛光从里头幽幽地透出来。 冯古道暗吁出口气,拍了拍仆役的肩膀,朝门里走去。 薛灵璧坐在桌边喝茶,身上披着一件枣红色大氅,更衬得他面白如雪。 “侯爷。”冯古道在门外揖礼。 “进来吧。”薛灵璧顺手替他倒了杯茶,对着门的左手背被夜风吹得微微发红。 冯古道这才进来,将门关上。 薛灵璧问道:“急事?” 冯古道一口气喝尽热茶,身上才暖了点,思绪也缓了过来道:“我原本打算去茅房,走着走着发现大氅忘记还侯爷了,所以顺道来还了。”他说着,将大氅解下,递了过去。 薛灵璧的目光从他手上的大氅缓缓移到他身上的单衣。 冯古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纵然房内放着两个暖炉,但是一下子脱下大氅还是冷。 薛灵璧站起身,接过他手中大氅,又替他披了回去,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冯古道被问住。 发现刺客之事是不能说的。他的‘武功’还不到这种境界。 “其实,你在傍晚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他慢慢吞吞地开口,脑海翻江倒海,想着接下去该说的话。 但是他的吞吞吐吐却让薛灵璧领会成了另一种意思,双手慢慢地负到身后,十指缩紧。 “我觉得,”冯古道低着头,眼珠拼命地转着。 “觉得怎么样?”薛灵璧忍不住问。 “觉得……觉得……”他突然抬头,“你觉得京城赌坊为你和袁傲策各自开出多少的赔率?” “……”薛灵璧皱眉道,“什么?” 冯古道的手在半空中挥来挥去,“我是说,你和袁傲策比武的赔率。刚才宗总管不是说京城赌坊……”声音在薛灵璧的逼视下越来越小。 薛灵璧徐徐道:“你半夜三更来我房间就是为了问京城赌坊的赔率?” …… 冯古道突然叹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其实我是睡不着,所以想找人聊聊。” “睡不着?因何睡不着?”薛灵璧道。 “我也不知,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拎起茶壶,又倒了杯茶。 “哦?”薛灵璧缓缓落座。 冯古道道:“对了,侯爷,我们不如继续说江南春雨吧。” 薛灵璧由着他东拉西扯,“你想说什么?” “你说江南春雨……和江南春笋有什么关系呢?” 薛灵璧面色不改道:“姐妹关系。” “侯爷真是风趣。”冯古道边笑边暗自惊讶。以薛灵璧的武功没道理听不出有刺客在左近啊。难不成他是故作不知,想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有脚步声匆匆走来,先前的仆役在门外道:“启禀侯爷,冯爷的棉被已经备好。” 冯古道感受着薛灵璧疑惑的目光,干笑道:“我怕我们谈得废寝忘食太投机,所以特地请他安排了间厢房给我住。” 薛灵璧眉头微微蹙起。 冯古道想起他的洁癖,以为他不悦,忙道:“其实来来回回也不错,能顺带欣赏路边风景。呃,言归正传,这江南春雨……” 谁知薛灵璧开口道:“你的院落的确有些偏僻。” 冯古道一愣。 “不如以后就在这里住下。” 薛灵璧一锤定音,将冯古道震得半晌无言。 “侯爷?” 他挑眉,“如何?” “……英明。” 冯古道告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今夜总算安全。以今天傍晚和晚上,薛灵璧两次对他推心置腹来看,自己这条命一时三刻还是很安全的。至于以后…… 他没有继续想。 “冯古道。”薛灵璧在身后唤他。 冯古道转身。 薛灵璧站在门槛前,黑如墨汁的发丝柔顺地垂落胸前,“尽管血屠堂杀人无数,无孔不入,也只是血肉之躯,凡人之体。我已经派了府里八大高手轮流保护你,安心睡吧。” 冯古道怔住。 薛灵璧返身关门。 留下冯古道独自立于庭院中,望着那熄了灯的房间许久。 暧昧有理(八) 前后折腾这么久,冯古道再次趴上床,还没闭眼睛,腹痛便如针扎似的将他的睡意驱逐得一干二净。 他坐起身,边运功抵御,边腹诽那几个来保护的高手。若非他们,他也不会晕头转向得连时间都忘记了。若是提前运功,疼痛可以减轻很多,尤其是他最近对于如何对付午夜三尸针越来越有心得。 好不容易挨过去,他抹了把额头细汗,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次日天蒙蒙亮,他便醒转过来,先是觉得无力,辗转了两回便开始头痛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微烫。 “不是吧。”冯古道睁开眼睛,虚弱地喘了口气,望着帐顶。 这间房绝对与他八字不合,不然为何之前住的好好的,偏偏搬来这间房之后就发烧了呢? 还是老天爷提醒他,不可太过接近侯爷?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随即这个念头就随着额头的温度,拼命地燃烧着他所有的思绪,让他的头越发沉重起来。 冯古道在床上一直赖到中午,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宗无言在门外道:“冯先生,侯爷有请。” 冯古道挣扎了下,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宗无言离开没多久,丫鬟便端着洗漱用具在门口候着。 冯古道脸皮虽厚,却还没有厚到硬着心肠为难小姑娘的地步,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 等他到书房,已是未时。 薛灵璧正站在案后,低头望着手里呃画。 “侯爷。”他行礼。 “你过来看看,这幅画如何?”他头也不抬道。 冯古道慢吞吞地走过去。 画一入眼,冯古道就想:浪费了好大一张纸。 若非头上的那个王字,他绝对忍不住这是只老虎,事实上说猫都牵强。而老虎脚下所踩的土丘……应该是土丘吧,黄色一团一团的,那土丘居然莫名其妙地浮在水上。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这土未免也太少了,除了自投罗网,带着老虎一起沉尸水底之外,他看不出第二个结局。 “如何?”薛灵璧追问。 冯古道一本正经道:“很有个人风格。” “我父亲所作。他称这只老虎为孤岛之王。” “……”冯古道恍然道,“孤岛,啊,原来是孤岛。”怪不得能够屹立在水上不倒。 薛灵璧终于抬起头,随即脸色一变,右手朝他的脸伸出。 冯古道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却仍是没有躲过。 “你在发烧?”薛灵璧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柔软,心神一荡,连忙收手道,“看过大夫了吗?” “还没。”冯古道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薛灵璧眉头微蹙,却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怪责于他,“你在那榻上躺下,我去传大夫。” 虽然冯古道巴不得找个地方躺下,却忍不住道:“侯爷之前找我……” “此事以后再说。”薛灵璧说着,打开门出去。 冯古道垂首,目光扫过画中落款,低喃道:“父亲?” 侯爷亲自出马,大夫自然飞奔而至,只恨父母没有多生两条腿。 一进门,冯古道蜷缩着身子躺在榻上,面红耳赤。 薛灵璧虽然一言未发,但大夫却感到身上的压力又重了。二话不说把脉,探舌,又将冯古道近来所食一一问得详详细细,就怕有分毫错漏。 直到反复确定只是思虑劳累过度,乃至于阴阳失调,气血虚衰后,才战战兢兢地开药方。 薛灵璧在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突然道:“他中了午夜三尸针,会否是寒毒加重了?” 大夫连忙将笔缩了回来,迭声道:“有此可能,有此可能。” “你之前不是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 “这,这……”大夫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薛灵璧:“……” 大夫小心翼翼地瞄着他越来越黑沉的脸,心里头慌得两腿发软。他进府还不到一年,莫说这样面对面地和侯爷讲话,连远远地见上一面都很少,更何况面对他这种脸色。 冯古道终于看不下去道:“先按他说的治治看吧。”总比让他们两个干瞪眼,把他晾在一边好。 大夫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灵璧。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大夫这才惶急地下笔,然后飞奔去取药煎药。 冯古道见薛灵璧站在那里不语,试探道:“是不是皇上又要追封老将军为镇国公?” 薛灵璧惊讶地低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冯古道道。 “不是镇国公,”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是忠义王。” 冯古道真正吃惊了,“忠义王?”据他所知,当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异姓封王的事。“皇上真的很宠信你。”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道:“无上的荣耀等于无上的危险,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 “何出此言?” “我若是受封,那么原本就已在风头浪尖的雪衣侯府更会成为众矢之的。自古恩宠无双的权臣又有几个是全身而退的。” 冯古道道:“那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又是何意呢?” 薛灵璧眼中一片阴霾,“皇上要为魔教亲笔题匾。” 冯古道脸上满是讶异。 亲笔题匾等于亲口认同。 “你同意了?”他问。 薛灵璧淡然道:“我有不同意的余地么?” 为了让他首肯,皇帝不惜用异姓王为诱饵。其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是不可能封异姓王的,他父亲功勋再高又怎么高得过开国元勋?开国元勋尚且不能在死后称王,他又何德何能?皇帝此举所表达只有一个意思,放魔教一马,势在必行。 冯古道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所谓明里暗里。既然不能明来,那就暗来。”薛灵璧见冯古道依然迷茫,便提点道,“过了这么久,不知道栖霞山庄重建得如何了。” “侯爷准备用栖霞山庄来对付魔教?” “江湖事,江湖了。” 冯古道赞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含笑道:“你好好养病,这些事我自有分寸,户部我已经派人去打招呼了。至于羵虬之血,我已经派人在各地寻找这样的寒潭。” 冯古道仰面伸直腿,微笑道:“我现在只期待血屠堂早日送上门。” “血屠堂。”薛灵璧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我迟早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想到魔教之前的浩劫,冯古道由衷为他们祈祷。 大概为了彻底贯彻苦口良药四个字,端到冯古道面前的药一碗比一碗熬得浓,煎得苦。 冯古道原先认为自己并非怕苦之人,但是接连喝了三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若所谓的吃得苦中苦是这样的苦法,那那个人上人不当也罢。 薛灵璧这三天只有在傍晚才会来他房里小坐,但闭口不谈公事,只说些坊间趣事。 冯古道三番五次想问进展,都被他挡了回去。 以至于冯古道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地勉强撑到第四天,便不顾医嘱,披着大氅,撒腿往外跑。 皇上亲自为魔教题匾的事早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谁都以为魔教翻身了,侯爷危险了。偏偏皇上在题匾之后,又赐了一本亲自摘抄的佛经给薛灵璧。不说别的,光是字多字少就可看出两者的不同。于是侯爷失宠的流言又自动烟消云散。 冯古道坐在茶馆里,笑眯眯地听着周围几桌口沫横飞地说蜚短流长。虽然这种地方的消息半真半假,但是刨去那夸张的部分,剩下的总是**不离十。 他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拉过旁边斟茶的伙计,“我听说雪衣侯和魔教暗尊开了赌局,不知道赔率如何?” 伙计抹了把汗,冲着他露齿一笑道:“公子从外地来的吧?侯爷和暗尊都已经比完武了。” “哦?”冯古道剥花生的手微微一顿,“那结果如何?” “侯爷输了呗。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武林高手,听说连铁笔翁都要封他为天下第一高手了,侯爷他打仗是厉害,不过武功就……嘿嘿。”伙计把后面的话用一连串的笑声代替了,但是冯古道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说的是‘花拳绣腿’,隐喻的是不自量力。 旁边桌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旁边的声音渐渐从他耳旁刮过,成了风。 四天的休养足够他想很多事,比如薛灵璧那日在城外的话。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对这番话如此在意,只是那句豪赌总让他的心有些不安,心里头隐隐有了答案,他却迟迟不敢揭开那该在答案上的红盖头。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与其被动地接受,倒不如主动寻求答案。 想到这里,他眼中万般情绪凝结成霜。施施然地掏出碎银放在桌上,他顺着来路往回走。 天色渐晚,小贩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往城外赶。 路上冷清起来。 他大老远地看着前面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放慢脚步。 跟着他的高手也放慢了脚步。 走得近了,灯笼高了。 红灯笼下,一个细眉明眸的女子倚门而立,笑容明媚如春。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她侧头,脸上笑意一直蔓延到眼中,“公子。”酥柔入骨的呼唤将头顶匾额上的‘春意坊’三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暧昧有理(九) 冯古道要了条小板凳,裹紧大氅坐在春意坊大门一边,远远看去,和身后那深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两只打灯笼的光彩都笼罩在女子娉婷的身姿上。 里面缓缓传出乐声。 女子回首冲他一笑道:“是飘零燕的忆旧情。” “飘零燕?忆旧情?”冯古道听琴声凄婉,忍不住道,“为何取这样的名字,弹这样的曲子?”来青楼,不是寻欢作乐么? 女子道:“欢乐只在时下。一个人无论当时多欢乐,日后想起总是悲大于欢。因为以前的欢乐只会衬出今日的不欢乐,或者不够欢乐。所以欢乐的回味,是苦味。但是悲伤不同,一个人无论现在有多快乐,回忆起以前的悲哀往事,总是会悲从中来。” 冯古道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言之有理。” “每个人都有烦心的事,会来这里听曲的客人也是。所以有时候这样的曲子反而更能让他们听而不忘。”她说着,笑意又深了几分。 冯古道反驳道:“总有急色之人。” “既然急色,又怎么会有闲情在堂中听曲?” 冯古道笑道:“如此说来,世人都在自寻烦恼。” “也不尽然。”女子道,“这世上总有豁达往前看的人。若是难舍往昔欢乐,何不努力让欢乐重现?若是追忆往昔哀伤,何不警醒自己莫让悲剧重演?人生五味,勺在你手。” 冯古道站起,肃容道:“姑娘可想过离开此处?”这样的女子不该淹没在这片风尘之中。 “你不问我为何沦落此处?”她笑盈盈地问,神情没有半点自怜自哀。 “英雄莫问出处,美人亦然。” “我是官妓。”她道。 冯古道眼睑缓缓垂下,收去眼中的惊愕和惋惜。这样的女子是无须他人同情怜悯的,并非孤芳自赏的不屑,而是云淡风轻的无谓。“在下冯古道,不知是否有荣幸得知姑娘芳名。” “笑笑。” 冯古道抬眸。 她眨了眨眼睛,亮若晨星。 意料中又意料外的脚步声在身后匆匆响起,冯古道放松身体,任由肩膀被一只手大力钳住。 “冯古道。”薛灵璧森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吹过,“你不知本朝官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么?” 冯古道故作讶异地转头,“我记得只是不能夜宿?何况,我只是来这里问哪里有上好的碧螺春而已,这个应该不违背我朝律法吧?” “问碧螺春问了半柱香?”薛灵璧松开手,缓缓地平息着得到消息刹那涌上的怒火。 冯古道微笑道:“我和这位笑笑姑娘一见投缘,忍不住多聊了几句。” 薛灵璧似乎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斜眼一瞥。 笑笑笑眯眯道:“奴家迎客卖笑,与谁都投缘。若是公子能进屋去坐坐,我们自然更加投缘。公子要喝的碧螺春我们这里也有,虽然不比张记的入口甘醇,但是张记也没有我们这里的莺歌燕语,轻歌曼舞。” 冯古道顺着她的话接道:“姑娘好意心领。只是茶瘾犯了,熬不住。” “那奴家可不敢留客了。”笑笑冲他送了一个临别秋波,翩然转身朝另一边移去,将地方留给二人。 薛灵璧冷哼道:“你几时有茶瘾?我怎的不知?” “原本没的,在茶馆里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便被勾起来了。”冯古道随口瞎扯。 “身上的病好了?能走能跳了?” 冯古道叹气道:“在床上躺了三日,骨头都软了,所以出来走走。” “你准备走到几时回府?”薛灵璧口气微微放软。其实在看到冯古道背对着他站在春意坊门外的那一刹,心头紧绷的那条弦一下子松弛下来。父亲在营帐里光裸着身体与女子纠缠的画面瞬间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眼底心底都被冯古道悠然的背影所填满。 幸好…… 幸好。 冯古道耸肩道:“买了碧螺春就回去。” 心绪既定,薛灵璧眼中汹涌的波涛便转成了暗潮,“哦。不进去坐坐再走?” 冯古道讶异道:“侯爷此话当真?” 薛灵璧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如果是侯爷请的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古道不等薛灵璧开口,身体便如泥鳅般滑了进去。 薛灵璧眸色一沉。 侯府高手迅速出现在他身后,小声道:“属下已经派人暗中将春意坊包围了起来。” 薛灵璧问道:“茶馆有人提碧螺春?” 高手想了想道:“似乎有。茶馆人多嘴杂,属下离得远,听不清。” “那你听到他……”薛灵璧望向站在门另一边的笑笑,她满眼笑意地看过来。只是一个对视,他就有种被看穿看头的狼狈感。 “侯爷?”高手见他迟迟不答,小声提醒道。 “罢了。”他摆手。或许他太多疑,既然下了注,便该学会全盘的信任。“若有万一,保护冯古道为先。” 高手一怔。 薛灵璧淡然道:“你认为本侯没有自保之力吗?” “是。”高手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琴声止,笛声起,轻快如小溪流水,顿时驱散适才滞留的沉郁之气,堂中几桌酒席,俱是有说有笑。 冯古道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外有垂帘遮挡。 有姿容秀丽的女子送上时令鲜果。 “公子一个人?”女子送完效果,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冯古道拿着一块梨肉往嘴里送,边咀嚼边道:“两个。” “也如公子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她掩嘴一笑,明媚动人。 冯古道眼角瞥见薛灵璧进来,忙高声道:“我和他相比,犹如萤火之光比皓然之月,又如荒野之石比蓝田之玉。” 薛灵璧撩帘而入。 女子眼睛顿时一亮。她在风尘打滚多年,阅人无数,却头一次见到这样高贵俊美的人品。 “公子说笑了。”她冲着冯古道嫣然笑道,眼波却频频递向薛灵璧。 薛灵璧面无表情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女子并没有马上接,而是轻轻地拨开腮边发丝,露出雪白光洁的颈项道:“公子喝什么酒?” “一壶碧螺春,两碗阳春面。” “好。”女子盈盈一笑,伸手接过银子,起身正要走,又听他道:“东西来的时候,你不必来了。” 女子背影微僵,回眸望他,风情千钟。 薛灵璧面若寒霜。 女子轻叹,翩翩而退。 “空有美人如玉,奈何郎心似铁。”冯古道感慨道。 薛灵璧挑眉,别有用意道:“或许郎心如玉,奈何君心似铁呢。” 冯古道压低声音道:“自古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不过皇上愿意亲手摘抄佛经与你,可见他对你的宠信非同一般。侯爷还是将心放宽些。” 薛灵璧眼睛炯炯地盯着他。 冯古道一脸诚恳。 “是么?”薛灵璧撇开头。 有少女将碧螺春和阳春面送上。 “侯爷想吃阳春面?”冯古道抓着筷子开始皱眉。 “你身体才复原,吃清淡点得好。”薛灵璧握着筷子,夹起面条,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冯古道终于抵不住腹中饥饿,也跟着吃起来。 笛声渐止。 冯古道咕噜咕噜喝完汤,用袖子抹了把嘴唇道:“好听。” “你懂音律?”薛灵璧也缓缓放下筷子。 “不懂,但喜欢听。”冯古道道,“好听的曲子能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薛灵璧道:“这样也算粗通。” 冯古道道:“侯爷懂?” “也是粗通。”薛灵璧眼角看到一抹刚刚进来的身影,面色顿时冷下来。 冯古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一班油头粉面的公子前呼后拥地走进来。 “侯爷认识?” “史耀光。” 冯古道不由多看了几眼,“以他的容貌,很难想象他有个当贵妃的姐姐。” 薛灵璧道:“他姐姐与他是同父异母。” “原来如此。” 他们坐得位置虽然偏僻,但是这样的两个人无论坐在哪里都足以引人注目。 史耀光的目光朝这里望了一眼,便移不开去,与身旁的人匆匆打过招呼,朝这里走过来。 “参见侯爷。”他满脸的惊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薛灵璧淡淡道:“本侯记得述职之期已过。” 史耀光道:“原本是应该回去的,但是皇上体恤下官与父亲常年分隔两地,难以尽孝,便让下官在京城多逗留两日。” 冯古道故作惊讶道:“难道史太师也来了?” 对着他,史耀光的腰板立刻直起来,“这位是……” “下官户部主事,冯古道。” 史耀光虽然回京没几日,但是薛灵璧和冯古道两人是最近京城最热议的人物,哪里会不知他们的关系,脸色当下又是一变道:“原来是冯大人。” “小人,小人而已。不如史大人大。” 史耀光一时吃不准他是称赞还是嘲讽,只好干笑道:“侯爷和冯大人两个人来?” 冯古道叹气道:“下官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是个京官,但是人面不如史大人广啊。” 史耀光这次可以确定他来者不善,笑容微敛,“好说好说。这几个只是本官儿时的伙伴罢了。” 冯古道转头对薛灵璧道:“侯爷,你不如也叫几个儿时伙伴来充充场面?” 薛灵璧淡淡道:“不是有你了么?” 扑朔有理(一) 冯古道一脸的受宠若惊,“侯爷说笑了,下官区区一个六品小官,连史大人桌子的边都沾不上,更不要说和那几位大人相提并论。” 薛灵璧慢条斯理地啜茶。 史耀光看出自己再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连忙抽身道:“侯爷与冯大人请慢用,下官不敢叨扰二位,告退。” 冯古道在他转身的刹那,突然冒出一句,“史大人听说了吗?梁有志在凤凰山被刺客杀死了,梁夫人正要上京告御状。” “怎么可能!”史耀光霍然转身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能?”冯古道似笑非笑。 史耀光心里咯噔一下,很快收敛神色道:“我与他到底同袍一场,突然听闻他的噩耗,心中悲恸,所以有些失态,还请侯爷和冯大人见谅。” 冯古道道:“原来如此。所谓人不可貌相,外人只看到史公子日夜笙歌,流连烟花之所,却看不出史公子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史耀光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敷衍地抱了抱拳就走。 等他走后,冯古道小声道:“看来当初去凤凰山的刺客十有**是史家人派的。” 薛灵璧道:“我知道。” 冯古道小吃了一惊,不过随即笑道:“侯爷明察秋毫,一叶知秋,这等小事当然逃不过侯爷的法眼。不过……侯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还记得我曾在顾相面前举荐呢?” “记得。” “那之前。”若非调查清楚了他并非派遣刺客之人,他又怎么会与他合作。 冯古道赞叹道:“侯爷做事果真雷厉风行。” 薛灵璧淡然一笑,权当是接受他的赞美。 史耀光和他的一众朋友已然消失在二楼阶梯的尽头。 冯古道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悠然地欣赏着堂中闻乐起舞的妙龄少女。 薛灵璧则侧头望着他。 骤然,楼上传出一声尖叫。 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不停的有人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冯古道看着楼梯上连滚带爬套下来的几个锦衣青年,皱眉道:“侯爷有没有觉得他们很眼熟?” 薛灵璧道:“史耀光的朋友。” 冯古道道:“难道是史耀光出事了?”语气中颇为幸灾乐祸。 薛灵璧眼睛一眯,起身朝二楼看去,“有高手。” 冯古道跟着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去吧。” 此时春意坊一片狼藉,无数客人从房间包厢里冲出来,衣冠不整地朝门外冲去。女子则尖叫着往一楼的后院躲。 冯古道见薛灵璧的脚步不挪,只好陪站道:“恐怕经此一事,春意坊损失惨重。” 薛灵璧突然如风一般移到楼梯下,一把抓住因为害怕而腿软到几次都没站起来的锦衣青年,“出什么事了?” “杀,杀人了。”锦衣青年哆嗦着想抓住他的手,却被薛灵璧一下甩开。 “救命。”锦衣青年不死心地又朝他扑去,却被薛灵璧一晃身闪过,朝楼上走去。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微微皱了皱眉,停下脚步,问那个锦衣青年道:“谁杀谁?” “面具鬼,鬼杀耀光,史耀光。”锦衣青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脚好像突然有了力气,猛然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飞奔。 冯古道眉头皱得更紧,慢慢地朝上走去。 来得及跑的人已经在刚才跑得一干二净了,来不及跑甚至来不及穿衣服的只能紧紧地锁住门。 冯古道的脚步踏上二楼的时候,听到不少房间内传来橱柜移动声,但是更清晰的却是兵刃相交声。 一个慵懒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喊道:“阿策,我困了。” 冯古道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走廊尽头的窗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面少年,粉嫩粉嫩的脸好像是玉雕出来的,说不出的水灵可爱。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少年望了过来,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初次见面,我叫纪无敌。” 冯古道笑道:“辉煌门纪门主少年英雄,冯古道久仰。” “这种话听得多了,也挺无趣的。”纪无敌打了个哈欠。 冯古道走到他身边,从他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一间极大的房间正敞开着门,两个高手正在里面缠斗。一个是袁傲策,另一个是……薛灵璧。 冯古道瞪大眼睛,“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原本阿策是在和一个不好意思当人只好意思扮鬼的人打。后来那人跑了,他来了,他们就打起来了。”纪无敌说得很绕口。 但是冯古道听懂了,“打起来的理由呢?” “他说阿策杀了人。” “杀了谁?”难道杀史耀光的人是袁傲策?可是刚才那个锦衣青年明明是说面具鬼啊。以他对袁傲策的了解,这个人宁可被全天下通缉,也不会做藏头缩尾的事。 “喏。”纪无敌朝房间里那个被踩了无数脚的尸体努了努嘴巴。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他的头呢?” 纪无敌道:“被杀手拿去作纪念了。” 冯古道:“……” 纪无敌道:“杀手也是需要荣誉感的。” “……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冯古道转移话题。 纪无敌道:“找到他们的荣誉感的时候。” “……”冯古道突然发现,在纪无敌面前,任何话题的转移都是转圈圈,很快会回原点。 纪无敌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冯古道好奇地问。 “我想起你是谁了。”纪无敌认真地看着他。 冯古道:“……” “你是魔教叛徒,阿策说这次来京城逛完街顺便要杀的人。” 冯古道道:“暗尊上次并没有杀我。” “嗯,我知道。”纪无敌点头道,“阿策说上次还没有逛完街,不能败兴。” 冯古道虚心求教道:“那有什么办法让他永远别逛完吗?” “有的。”纪无敌道,“干掉阿策。” …… 难道这对传说中不为世俗目光的恋人吵架了? 冯古道还在猜测,就听纪无敌道:“我觉得这个人很好看,非常好看。” 屋里的动静一下子大起来。 袁傲策的剑法越加凌厉,但是薛灵璧之前对他的剑法已经进行过深入研究,将破解的招式演练过无数次,今天又滴酒未沾,状态正佳,因此两人激烈归激烈,却是打得旗鼓相当,一时难分高下。 冯古道后知后觉地发现,纪无敌口中那个很好看的人是薛灵璧。 “你喜欢那个人吗?”纪无敌道。 冯古道吓了一跳,“啊?” “我喜欢阿策,所以就算很困,还是愿意站在这里看这场越看越困的架。”纪无敌又打了个哈欠。 冯古道道:“这位是侯爷。” “所以?” “我是他的属下。” 纪无敌稀松的睡眼慢慢睁大,眸色也越来越清明,“明白。” “你真的明白?”冯古道对他的神色很是怀疑。 “非常明白。”纪无敌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背靠大树有荫凉。这年头不单单是女子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男子也不例外。我明白的。” …… 冯古道叹息道:“我更希望你一点都不明白。” “人生是需要知音的。就像伯牙会遇到钟子期一样。”纪无敌诚恳道,“你需要理解你的人,支持你的人,这样你才能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幸福。” 冯古道别有深意道:“如果我拿下了纪门主,暗尊会不会不战而降?” “你可以试试看。”纪无敌耸肩,“不过我向来经不住威逼利诱严刑拷打。” “我说笑罢了。纪门主乃是当今武林第八高手,冯古道何德何能。” 纪无敌和冯古道相视而笑。 楼下传来厚重的踩踏声。 捕快呼呼喝喝声隐约可闻。 纪无敌对袁傲策道:“阿策,风紧,扯呼扯呼!” 袁傲策眉头微皱,却是薛灵璧先一步退出战圈。 袁傲策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如闪电般从冯古道身边掠过,抱起纪无敌便消失在窗外。 “侯爷?”冯古道见薛灵璧缓缓收起剑,然后收进袖中。 捕快冲到,看到冯古道二话不说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放肆。”薛灵璧望着横冲直撞进来的捕快呵斥道。 捕快们一怔。 捕头从后面走出来,冲薛灵璧望了两眼,尤其是那颗朱砂痣,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惊骇地下跪道:“小的参见侯爷,小的该死,不知侯爷再此处,惊扰了侯爷。” “还不放人?”薛灵璧看着那把碍眼地架在冯古道脖子上的刀。 捕头不敢起,只能用手拼命在身后暗示着。 捕快们这才傻乎乎地将刀放了下来。 冯古道动了动脖子,然后笑眯眯道:“也许看不太出来,其实我是个六品官。你们能够这样不畏强权,我觉得很值得赞许。” 捕头头低得恨不得埋到地板下,伸到一楼去。 薛灵璧眼睛斜了冯古道一眼,松口道:“起来吧。” 捕头如释重负,缓缓站起。 薛灵璧指着史耀光的尸体道:“我们来时,他已经被杀了。” 捕头道:“侯爷可知他的身份?” 薛灵璧一字一顿道:“史太师之子,广西总督史耀光。” 捕头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且不说史太师之子、史贵妃胞弟这层身份,光是广西总督就够在他头上压一层山的。 “侯爷可曾见过凶手?”捕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 薛灵璧眼睛扫了眼冯古道身旁那扇敞开的窗户,淡然道:“不曾。” 扑朔有理(二) 捕头多长了个心眼道:“既然尸体无头,侯爷如何得知死的一定是史耀光史总督呢?” 薛灵璧侧头望着他,望到捕头又将头深深低下去后,才道:“他在上楼之前曾与本侯打过招呼。至于尸体究竟是史耀光本人还有有人移花接木,那就不是本侯职责所在了。” “那是那是那是。”捕头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刚刚鼓起的勇气在这一番连消带打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薛灵璧道:“你是否还要本侯随你回衙门?” 捕头心想说,那敢情好。但是嘴巴上却忙不迭道:“侯爷日理万机,小的哪里敢……” 薛灵璧不等他说完,已经转身朝外走去。 冯古道连忙跟上。 他们走得快,大约到楼梯口才听到捕头呼喝其他捕快道:“还不将这里的老鸨带上来。” 冯古道小声道:“侯爷,你为何不将袁……” “回府再说。”薛灵璧淡然道。 冯古道只好将满腹疑问藏在心底。 到门口,几个捕快正守着,看到他们出来,正要吆喝上前,就见上面捕头探出头来,叫道:“让侯爷走。” 薛灵璧抬头看了他一眼。 捕头的气势顿弱,陪笑道:“请侯爷回府。” 其他捕快呼呼啦啦地让开条路。 外面已有马车等候,四周都是人,个个引颈而望,还不时指指点点。 薛灵璧微微皱了皱眉,钻入车厢。 冯古道紧随其后。 车轮缓缓滚动,才出了两丈,就听外面一阵马嘶声,一个苍老声音悲吼道:“我儿在何处?!” 冯古道好奇地掀起车帘,往后探去,只见春意坊外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簇拥着一个华服者朝里进去了。 “史太师?”他轻声问。想必是史耀光的那群朋友去报的信。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冯古道道:“若是死的那个真的是史耀光,只怕京城会起大波澜。”史家如今正受宠,无论是史太师、史贵妃还是皇上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史耀光就这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割了脑袋而毫无动静。 薛灵璧没做声。 冯古道见他脸色沉郁,忍不住凑过去道:“侯爷?” 薛灵璧猛然转头。 两人间距不足三寸。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靠后,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道:“你去春意坊是不是为了见袁傲策?” 冯古道惊讶地瞪大眼睛,“侯爷怎么会这么想?” “是,还是不是?”他追问。 “侯爷始终不信我。”冯古道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 薛灵璧缓缓松开他的胳膊,“我若是不信你,就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你。” “当然不是。”冯古道似乎被他的话又激起,“我出卖魔教,袁傲策一心要杀我。要是知道他们在那里,我怎么还会傻乎乎地送上门?”他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事情委实太巧了。没想到袁傲策和纪无敌竟然会在春意坊,更没想到史耀光居然会死了。” 薛灵璧垂眸,须臾道:“春意坊不简单。” “侯爷怀疑那里是魔教分坛?” “或许是,或许不是。”薛灵璧道,“不过既然与你我无关,便不必理会,自有官府处理。” 冯古道皱眉道:“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万一史太师在朝中咬侯爷一口……” “我若是想杀史耀光,需要亲自动手么?”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道:“就怕朝中不聪明的人比聪明的人多,聪明的人中装糊涂的比不装糊涂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薛灵璧脸色微微缓和,“我现在更想知道袁傲策和纪无敌为何出现在那里。” “侯爷刚才为何不告诉捕快袁傲策和纪无敌也在那里?”冯古道好奇道。这样一来,恢复魔教的事情就会出现波折。至少史太师绝对会从中作梗。 薛灵璧淡然道:“人既然不是他们杀的,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侯爷如何得知人并非他们所杀?”冯古道更加好奇了。 “尸体上的伤口是钩子,袁傲策用剑。何况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若真是他所为,是绝对不会不承认的。”他顿了顿,道,“我虽然不想恢复魔教,却也不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陷害他。” 冯古道轻笑道:“侯爷和他虽然不是朋友,却比朋友更了解。” “他是个值得了解的对手。”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我以为侯爷很讨厌他。” “目前是。” “目前?” “等我打败他之后,应该就不会讨厌了。”薛灵璧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在想象胜利后的情景。 冯古道愣了愣,很快将目光移开。 马车行至侯府。 薛灵璧下车后对冯古道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书房。” 冯古道道:“侯爷真是勤力,这么晚还要处理公务。” “不是处理公务,是等人。” “等人?”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其意,“史太师会来?” 薛灵璧道:“父子连心。死的是不是史耀光,史太师一见便知。但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会来。” 冯古道道:“若是,他来自然是为了问凶手的事。若不是……他还是来问凶手的事。” “不错。此事既然牵扯上史耀光,那么无论是非,史太师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冯古道道:“侯爷猜此事是何人所为?” 薛灵璧缓缓摇头道:“此事蹊跷,我也没有头绪。”他伸手将冯古道的大氅往里拢了拢道,“夜里风大,你早点回去吧。” “好。”冯古道转身就走。 “冯古道。”薛灵璧在他身后喊。 冯古道的脚步顿住,慢吞吞地转身。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和你平心静气讨论事情的感觉……还不错。” 冯古道躬身,目光垂地,“能得侯爷指教,是冯古道三生之幸。” 薛灵璧的笑容略浅,“嗯。去吧。” 冯古道走得飞快。 薛灵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冯古道一路疾步,直到走到房门前,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伸出手,正要推门,手却猛然顿住。 一股浅淡,却不容忽视的血腥味正从房间里传出来。 他的手搭在门板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推开。 月光流泻进来。 房内无人。 冯古道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只孤零零放在桌上的脑袋上。 惊恐外凸的眼珠,死灰的脸色……组成的是一张他晚上刚刚见过的脸—— 史耀光。 冯古道波澜不惊地进门,反手将门关上,脱下大氅,然后点燃蜡烛。 看来他估计的不错,杀史耀光的是血屠堂,而目的,是警告他和陷害袁傲策。 他在桌边缓缓坐下,倒了杯茶,洒在史耀光脑袋前的地上,算是祭奠他。毕竟在整件事中,他所扮演的不过是个无辜受牵连的角色。 今天去春意坊完全是因为在茶馆时收到魔教暗号。 血屠堂已经来了京城,如今正在春意坊落脚。而袁傲策的计划,就是让他去春意坊作饵,将血屠堂诱出来,以便化被动为主动。 但是计划落了空。 他故意在春意坊外面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给血屠堂足够的时间布置杀他的陷阱。可惜他没有引出血屠堂,却引出了薛灵璧。 血屠堂显然已经发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内埋伏。他们之所以杀史耀光,一来是想借刀杀人,嫁祸给魔教。二来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告诉他他们不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且早已看破他的花招。 只是死的人是史耀光,落在其他人眼中,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的。 冯古道又倒了杯茶,送入口中。 茶是凉的,喝到喉咙里更让他冷静警醒。 其实他还是感激血屠堂的。若非他们有他们作为杀手的坚持和原则,喜欢亲力亲为杀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侯府这样安安稳稳地呆到现在。 想到安安稳稳,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离计划完成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至今为止,一切尚算顺利,就算杀出血屠堂这个程咬金,但是无损大局。如今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薛灵璧。 想到他这几日越来越严重的反常,冯古道的头隐隐作痛。 只怕进行到最后,就算魔教能恢复,也会树立起雪衣侯这样的大敌。 他揉了揉额头,盘算着如何将伤亡减到最低。 门外传来脚步声。 冯古道急忙将茶壶茶杯往椅子上一放,然后扯起桌布包裹住史耀光的脑袋,迅速丢进床底。 脚步声越来越近。 冯古道将茶壶茶杯放回原位,迅速打开门出去后,反手关门。 来的是宗无言。“侯爷传你去书房。” 冯古道向前迎了几步,挡在他身前,微笑道:“这等小事何劳宗总管亲自来?” 宗无言倒是很直接道:“有事问你。” 冯古道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总无疑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身后。 冯古道面不改色。 去的路上,宗无言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史太师为何而来?” 冯古道道:“以宗总管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刚才发生的大事吧?” 宗无言瞥了他一眼,“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知道。” “知道什么?” 冯古道道:“宗总管刚才不是问我是否知道史太师为何而来吗?我的答案是,知道。” “为何而来?” “自然是来找侯爷的。” 宗无言眯起眼睛。 冯古道陪笑,笑得非常无辜。 扑朔有理(三) 书房的门敞开着,橘色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与地上的月光混至一处,映衬着两旁的走道越发暗沉。 屋子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都是一走近,沉郁之气立刻伴着橘黄灯光迎面扑来。 宗无言走到台阶下,背着月光,地上露出他和冯古道被拖长的黑影,将灯光剪出两个半重叠的人形,“侯爷,冯古道来了。” “进来。”薛灵璧声音清朗,仿佛连昏暗的灯光都精神起来。 冯古道踏进门槛,眼睛迅速向房间一扫,然后冲着坐在桌案后的薛灵璧躬身道:“见过侯爷。” 薛灵璧一指茶几的方向。“这位是当朝史太师。”一个中年男子半瘫坐在椅子上,过于圆润的肚子拼命顶着衣服,好像一只涨起来的球。 冯古道连忙转身行礼道:“参见史太师。” 史太师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转头对薛灵璧道:“侯爷果真是少年风流。” 薛灵璧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道:“当时他与本侯一同在场。本侯是怕太师跑两趟。” “那侯爷现在能说了吧?” “本侯并没有看见凶手。” “但是听捕快说,他们赶到时现场只有侯爷和他两个人。”史太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悲恸难以形容。但是在朝中混迹多年的城府让他强行将这口气忍在肚子里,脸色虽沉,说话却是有条不紊。 薛灵璧道:“本侯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具无头尸体。” ‘无头尸体’四个字显然刺痛了他的心。史太师的手指猛然抓住扶手,指关节根根发白。 薛灵璧道:“那个人……真的是史总督?” 史太师深吸了口气道:“不错。”他顿了顿,双眼露出阴狠恶毒的目光,“若是让老夫知道是谁杀了他,老夫一定将他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茶具齐齐一跳。 冯古道看着他的手,心想:这一定很疼。 手疼终究比不上心疼。史太师胸膛连连起伏,一张脸几乎涨成紫色,“侯爷……” “史太师。”比起史太师的悲愤交集,薛灵璧则淡漠得近乎冷酷。 “侯爷既然是第一个案发现场,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史太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双眸血丝密布,犹如两张网,无时无刻都准备着将对方网在中央。 薛灵璧道:“我到不久,捕快就到了。” “那么在这段不久的时间中,侯爷在做什么呢?”史太师缓缓道,“老夫听当时同在一层楼的其他房客说,案发的房间里曾传出兵刃相交声。” 冯古道心头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薛灵璧望去。 薛灵璧不紧不慢道:“说起兵刃相交,本侯也曾耳闻,可惜当本侯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但是老夫听说当时还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史太师眸光一转,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张大眼睛,无辜道:“说起来,我似乎也的确曾听到说话声。” “是么?”史太师身体微微前倾,“你听到了什么?” “没听清。”冯古道道,“好像很多房间里都有说话声,不知道太师指的是哪个?”当时他和纪无敌说话声音都不大,而刀剑声又重,房间里的又没什么高手,他不信当时有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史太师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确没一个说的出走廊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薛灵璧和冯古道纵然不是凶手,也绝对隐瞒了什么。 “那侯爷心目中,可有可疑人选?” 面对史太师的逼视,薛灵璧泰然自若,“有。” “是谁?”史太师眼中厉光一闪。 薛灵璧道:“太师可曾听过血屠堂?” 冯古道讶然。他不知道他提起血屠堂是有所察觉还是歪打正着。 史太师道:“有所耳闻。” “本侯得到消息,血屠堂精英已在近日来到京城。” 史太师冷然道:“侯爷的意思,小儿是死在血屠堂之手?” “血屠堂堂主身份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本侯打听到他的武器是钩子……”薛灵璧顿了顿,见史太师听到‘钩子’二字脸色骤变,才接下去道,“或许是巧合,不过未尝不是一条线索。” 史太师强自按捺住涌起的恨意,道:“老夫和小儿从来不过问江湖中事,与那血屠堂毫无过节,他为何要杀他!” 薛灵璧道:“血屠堂是杀手组织。太师以为他们需要什么理由?”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雇佣他们?”史太师霍然起身。 薛灵璧道:“这只是一种可能。” 史太师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天才瞄着薛灵璧道:“那侯爷认为,谁最有嫌疑呢?” 薛灵璧徐徐道:“这恐怕只有史太师才知道了。” 史太师脑海中猛然闪过好几个名字,皇后派系的、顾环坤派系的、还有……眼前这个。 薛灵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嫌疑对象,“本侯相信再精密的计划都一定有破绽,更何况春意坊人多嘴杂,凶手不可能毫无痕迹留下。怕只怕凶手也想到了这点……” 史太师猛然一省,换做平时他绝对不会想不到这点,只是看到爱子无头尸体之后的他心绪大乱,乃至于失了方寸,他拱手道:“多谢侯爷提醒,老夫还有事,告辞。” 冯古道见他跨大步往外走,连忙侧身让路行礼。 等史太师脚步声远去,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道:“侯爷为何会想到提血屠堂?” “除了血屠堂堂主用钩之外,本侯说的话句句是真。”薛灵璧微微一笑,眼中说不出的狡黠,“能够借史太师的手除去血屠堂,何乐不为?” 冯古道垂眸道:“侯爷高明。不过史太师若真去春意坊深究起来,袁傲策和纪无敌恐怕是包不住了。” 薛灵璧道:“这就看他们的造化。” …… 造化? 那他床底下人头又该如何造化? 冯古道微微皱眉。他身边如今有八大高手保护,一举一动备受瞩目,想偷溜也是不能。但是人头有血腥味,就算他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血屠堂的确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若是将人头叫出来……那么难题自然过渡到了薛灵璧手中。但是他会如何看待人头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原因呢?而且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他是否会以为这个人头也是他的一个局? 冯古道越想越觉得床底下的那个不是人头,是烫手芋头。 “你在想什么?”薛灵璧温声道,“眉头皱得像橘子皮。” “橘子皮其实不是很皱,腐竹更皱。”冯古道回神,随口敷衍道。 薛灵璧淡然一笑,“你若是困,便先回去睡吧。” “侯爷英明,我正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冯古道揉了揉眼睛,故意装出一副瞌睡连连的样子朝外走去。 薛灵璧跟在他身后。 “侯爷?”冯古道疑惑地转头。 “你既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要如何找回去的路?”薛灵璧笑着问。 冯古道讶异道:“侯爷要送我?” “顺便散步。”薛灵璧负手,行得缓慢。 夜间冷风吹过,冯古道打了个寒战。 薛灵璧见他衣衫单薄,那间黑色大氅有没有穿,不由摇了摇头,解下身上的大氅顺手披在他肩上。 “侯爷?那你……”肩膀和背上传来的暖意差点将他灼伤。 薛灵璧轻嘲道:“我可不想从侯府出去的人日日都要请假。若是如此,那我这个雪衣侯还有何面目去领户部的俸禄?” 冯古道干笑了一声,“我只是过意不去。” 薛灵璧似笑非笑,“哦?你也会过意不去?” “因为我房间里的大氅越来越多,而你房间的大氅却越来越少。”冯古道微囧。 薛灵璧负手笑道:“说的也是。看来我只好一路散步至你的房门口,才能阻止我的大氅继续减少下去。” 冯古道连忙道:“其实,我认得路,不敢劳烦侯爷。” 薛灵璧嘴角微扬,“冯古道,你在害怕什么?” “怕?”冯古道心中一凛,“侯爷何出此言?” “没什么。”薛灵璧淡然道,“只是觉得某人闪闪躲躲吞吞吐吐得太过辛苦,忍不住问问罢了。” 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他相岔了,却也不反驳,只是闷头走在前面。 薛灵璧则慢悠悠地跟着。 眼见着房间越来越近,冯古道的心也越来越紧,以薛灵璧的灵敏,未必闻不出房中味道。他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身解开大氅,亲自为薛灵璧披上。 薛灵璧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他收拾。 “侯爷,时辰不早,你不如早点休息。”冯古道松开手,脚步稍稍后退。 薛灵璧微微笑道:“好。” 冯古道见他仍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问道:“侯爷?” “冯古道。”薛灵璧突然道,“我听到你今日在春意坊说要拿下纪无敌,让袁傲策不战而降。” 冯古道微惊,不由回忆今天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仔细看他脸色,却又不像。 “无论是何原因,我很高兴。”他定定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才转身往回走。 月光照在那件枣红色的大氅上,鲜艳得刺目。 扑朔有理(四) 冯古道回到房间。 空气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看着床底,神情若有所思。 薛灵璧的心情很不错,连带着看到迎面走来的宗无言都顺眼起来。“何事?” 宗无言手中拿着一封信,双手递于他道:“侯爷,您的信。” 薛灵璧犹疑地接过,“谁的?”有谁会半夜三更送信给他? 宗无言的声音轻却清晰道:“血屠堂。” 薛灵璧一楞,低头看落款,果然是血屠堂。 “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检查过,上面无毒。”宗无言道。 薛灵璧皱眉道:“本侯与血屠堂素无瓜葛……”他的声音微弱,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现,莫非是因为冯古道?他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 纸上只有九个字—— 人头何处寻?古道森森。 薛灵璧捏信的手猛然一紧。 宗无言见他脸色突变,忙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灵璧将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血屠堂自不量力地挑衅罢了,不必理会。史耀光之案可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摇头道:“我已经派人进衙门打探,目前依然在审问那些在场的目击者。根据他们的口供,他们进房间后不久,突然从窗户外跳进一个戴面具的怪人,武功奇高。一个照面就将史耀光的头勾下来了。他们由于惊慌失措,统统向外逃窜,并不知道后续事情的发展,不过……”他顿住。 薛灵璧挑眉道:“说。” “似乎有人见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出没。”他边说边看薛灵璧的脸色。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再探。” 袁傲策和纪无敌的暴露他早有所料。春意坊耳目众多,袁傲策又是近日里京城风头最健的人物,各大势力哪个不眼巴巴地盯着他。在这种敏感时刻,他不被认出来才叫奇怪。 宗无言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只好领命而去。 薛灵璧的手慢慢地伸进袖子,抓着那只纸团的五指根根缩紧。 夜色渐深,月慢吞吞地隐藏在了云后。 冯古道披着大氅从房间里悄悄出来。他的大氅微微隆起,似是抱着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掩门,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才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走出院子,道旁响起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清冷而寂寥。 “这么晚去哪里?”薛灵璧站在树下。 枣红的大氅隐没在阴影中,一片暗沉。 冯古道先是一惊,看清是他,方舒出口气,低头凑近他道:“侯爷,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薛灵璧的精神微振。 “这个。”冯古道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手里捧着的是一团厚厚的桌布。 薛灵璧耐心地看着他抽丝剥茧,最后露出一颗人头。 冯古道的手往上抬,露出史耀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史耀光?”薛灵璧捏着纸团的手微微一松,重新将它塞回袖口,不紧不慢道,“人头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古道察言观色,心中暗道好险! 幸亏他最终选择坦白,不然恐怕就中了血屠堂的计。 仔细想想,如果血屠堂杀史耀光是为了警告他,那么冒险将人头送进侯府又是所为何来?答案只有一个,栽赃。所谓捉奸成双,捉奸拿赃。栽赃之后要做的自然是揭发。 想通这一层,他就忙不迭地捧着人头来找薛灵璧交代。不管日后是否会被误解,至少目前他要将难关度过去。 如今看来,他这一步是走对了。 薛灵璧这么晚在他的院子外绝对不会只是散步这么简单,想必血屠堂果然下手。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回房之后就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找遍整个房间,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 薛灵璧目光从人头转回冯古道的脸上。 夜幕森森。 仅有的光只够勾勒眼前人五官的轮廓。但是那人的表情即使不看,他也可以在脑海中想象中来。 永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和狡黠——明明他最讨厌这种表情,但是在这个人脸上却该死的好看。 薛灵璧缓缓将手负在身后,“你猜血屠堂将人头丢在你房间是何用意?” 冯古道将史耀光的头轻轻掂了掂道:“我想了一路,会不会是血屠堂的杀手杀完他紧接着来杀我,谁知我还没有回来,就顺手将人头丢在我房间里了?” 薛灵璧道:“离开春意坊他在先,你在后。又怎么会来侯府杀你?” “这个……”冯古道呆住。 小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薛灵璧皱了皱眉,伸手将冯古道往树丛深处一带,自己走了出去。 来的是宗无言。“侯爷。” “又有什么事?” 宗无言见他此刻的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不敢磨蹭,赶紧道:“史太师登门求见。” 薛灵璧微愕,“史太师?” 宗无言苦笑道:“不错,史太师又来了。” 薛灵璧想起袖中的纸团和冯古道手上的人头,抿了抿唇道:“请他书房等候。” “是。” 薛灵璧等他走远,立即转身回树丛。 冯古道探出脑袋,失色道:“史太师不会是知道了吧?” 薛灵璧心念电转。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将人头之事隐瞒下来。史太师无凭无据绝不能搜查侯府,而且就算他搜查侯府,他起码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是史太师既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就说明暗中一定有人在通风报信。有他暗中煽风点火,史太师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另一条是将人头交出去…… 他望着冯古道,眸色幽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你该不会是想将我交给史太师吧?” “你觉得我会?”他淡淡道。 冯古道沉默良久,道:“我若是侯爷,我会考虑。” 薛灵璧面露诧异。 冯古道自嘲道:“史太师是朝廷重臣,权倾朝野。而我不过是个靠着侯爷苟且偷生的小喽啰罢了。” 薛灵璧转身,“带着人头跟我来。” 冯古道赶紧把人头重新包起来,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月亮终于从云后挤了出来。 银光洒落,正好照在冯古道微扬的嘴角上。 若说头一次来,史太师的脸色难看归难看但还有所克制的话,那么这一回他可算难看得相当放得开。 “史太师。”薛灵璧走进来,不等他开口便赶紧道,“你快来看看,这是否是令公子的……遗容。” 冯古道二话不说将双手捧头,递到他面前。 史太师来虽然事先也收到了纸条,但毕竟是将信将疑,现在听薛灵璧如此一说,心中冲击之大可以想象。他慢慢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裹在桌布里的圆形物,嘴唇不自禁地痉挛,两只手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来。 冯古道双手又酸又累,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满腹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去。 史太师的手颤巍巍地放到了桌布上。 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掀桌布的动作也很优雅。 冯古道想:如果捧着这颗脑袋的人不是他,他大概会很有心情欣赏他的优雅的。 最后一层布终于被揭开。 含在史太师眼眶的泪珠在刹那坠下。 他猛然抱住头,悲怆地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痛哭道:“我儿……” 即使冯古道心中知道这两父子平日里没少做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在此时此刻,心中也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再坏的坏人,也有一丝良心未泯处。 薛灵璧叹气道:“太师节哀。”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史太师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为何我儿的头会在你手里?” 薛灵璧道:“凶手将它放在本侯睡房的桌上,本侯也是刚刚回去才发现的。” 冯古道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满脸坦然。 史太师咬着牙根,双眼瞪得像要吃人,“你认为老夫会信你这种鬼话?” “太师如此想,无异于成全了凶手一片用心良苦。”薛灵璧道,“相信以太师之智,绝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老夫不知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老夫只知道我儿的人头在你手上!”史太师抱着头的手不住颤抖,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随时会扑过去。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插在两人之间,用身体半挡住薛灵璧,冲史太师低声道:“太师,若是侯爷做的,又怎么会将人头交出来?” 史太师一手抱头,另一只手猛然抬起,朝他的脸挥过去。 冯古道下意识地缩头。 但是史太师的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灵璧抓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放下,“太师,夜深了。恕本侯不再招待。请!” 史太师的手掌在身侧慢慢攥成拳头,眼中满是恶毒愤怒,半晌才恨恨转身朝外走去。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侯爷,只怕太师会将这笔账强加在你头上。” “放心。他不会。”薛灵璧老神在在道,“他看我不顺眼已久,所以刚才才会失态。等回去睡一觉脑子清醒之后,明天就会带着礼物上门赔罪了。” 冯古道听他这样说,缓缓松了口气道:“若真是如此就好。” 薛灵璧道:“你很担心?” “此事多多少少算是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侯爷,我于心难安。”冯古道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若非薛灵璧将此事扛上身,史太师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我不怕被你连累,我只怕……”薛灵璧凝视着他,自发地收了后面半句。 冯古道尴尬一笑道:“侯爷怕我不争气,给侯府丢脸?说起来,我请了好几日的假,明日若再不去户部,只怕要被除名了。” “说得也是。”薛灵璧收回目光,“既然要去户部,便快去歇着吧。” 冯古道应声,转身要走,却听他又缓缓道:“等等。” 冯古道一怔回头。 薛灵璧想了想道:“在史太师登门之前,你还是留在府里吧。” 冯古道道:“侯爷不是说史太师一定会登门赔罪?” 薛灵璧道:“世事总有意外。”而有些意外的后果,是他极不愿承担的。 冯古道眼睑低垂,掩去眼中的复杂,默默告退。 此刻外头月光大放,天地非黑即银。 他望着天上明月,努力将杂乱的思绪排出脑海。 无论过程如何,人头之事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将来……且留待明日再烦恼吧。 扑朔有理(五) 翌日清晨,史太师果然派人送厚礼登门致歉。 薛灵璧闭门不见,只是让宗无言出面收了礼,算是一顿鞭子一颗糖,回复得不冷不热。 至晌午,冯古道被请去一道用餐。 饭后,薛灵璧将史太师送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把玩。 冯古道见他将一盆白玉芙蓉爱不释手,不由笑道:“看来太师很擅长投侯爷所好。” 薛灵璧道:“你可知我为何喜欢它?” 冯古道目光移到他手中芙蓉上,眸色微沉,眯着眼睛笑道:“羊脂白玉,洁白无暇,晶莹剔透。兼之玉匠雕工出神入化,将这朵芙蓉雕琢得栩栩如生,可谓是上品中的上品。侯爷喜爱它实在是人之常情。” 薛灵璧道:“你若是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 冯古道受宠若惊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怎么敢让侯爷割爱。” 薛灵璧将白玉芙蓉放在桌上,“我喜欢的并不是这块玉,而是这块玉的意义。” 冯古道故作沉思,须臾恍然道:“侯爷人品高洁,自然喜欢无瑕之物。” 薛灵璧颇觉无趣,挥手道:“我既然送给你,你还不快快拿走。” “侯爷真得舍得割爱?” “我舍得的,便非心头所爱。”薛灵璧说得意味深长。 冯古道上前,望着玉雕的双眼几乎要放出光来,两只手近乎虔诚地将芙蓉捧在手中,“果然是极品,极品。这块玉可用来做家传之宝,让冯家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薛灵璧脸色微变。 宗无言在门外道:“侯爷。” 薛灵璧缓了缓面颊,“进来。” 宗无言走到近前,意有所指地看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识相道:“侯爷,我先告退了。” “不必。”薛灵璧挥手道,“欣赏玉器多的是时间,暂且留下来听听京城动态,对你日后为官多的是好处。” 冯古道这才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下。 如此一来,堂中三人只有宗无言是站着的。“侯爷,衙门已经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审理。” “哦?”薛灵璧嘴角一弯,“这倒有意思。若是本侯没有记错,大理寺卿是顾相门生,与史太师向来不对盘。以史太师为人,断然不会同意才是。” 宗无言道:“此事倒不由太师不同意,是皇上亲自下的旨。” 薛灵璧微讶,“皇上?”史太师近几年已经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亲信。史耀光被杀这么大的事,皇帝没有理由不向着他的。“案子是否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道:“有。听说衙门已经定了两个嫌疑犯。一个是血屠堂的堂主,一个是魔教暗尊袁傲策。” 薛灵璧蹙眉,“袁傲策?”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皇帝既然能够为了魔教出尔反尔,将为他父亲报仇的事情暂时压下,当然也能为了魔教打压史太师,让他不得再追究魔教下去。 ——但是皇帝为何这样偏袒魔教呢?是因为辉煌门?还是……另有原因? 他问道:“史太师有何反应?” 宗无言道:“史太师今早已经进过宫了,听说吃了闭门羹。皇上说体恤他年老失子,特准他告假在家。” “只是如此?”以史太师的为人,一路不通定然还会去另一路。 宗无言又道:“史太师又去了趟大理寺。听说大理寺卿避出去了。” 薛灵璧默然。 只怕史太师此刻一定悲愤交加。短短几个时辰连吃三个闭门羹,恐怕是佛都要光火。早知如此,他今早恐怕就不会做得如此冷漠。 冯古道突然插进来道:“既然史太师已经致歉,那么我可不可以去一趟户部?已经告假好几日了,若是再不出现,怕会惹人非议。” 薛灵璧道:“你怕惹人非议?” 冯古道叹气道:“我怕一事无成,给侯爷丢人。” 薛灵璧微笑道:“如史耀光这样的废物都能靠着史太师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又有何难?” 冯古道苦笑道:“听侯爷这么一说,我不知道是该谢侯爷栽培还是该谢侯爷这么看重我,竟然与广西总督相提并论。” “都是一样。”薛灵璧顿了顿道,“既然要去户部,便早去早回。” “是。”冯古道匆匆将白玉芙蓉收入怀里,回房间更衣。 几日未穿官袍,竟是出奇的陌生。 冯古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官袍的浩然正气不但压制了他的猥琐也压制了他骨子里的风流,让他看上去显得有些刻板。 他理了理腰带,正要往外走,眼角不经意瞥见那只顺手放在桌上的白玉芙蓉。这是一对并蒂莲,两朵大小相若的芙蓉花相依相偎,仿佛恨不得将彼此融为一体。 他脑海不自主地冒出一句:并蒂芙蓉本自双。 “孪生罢了。”冯古道低喃,拿过芙蓉,随手丢进被子里,朝外走去。 几日未来,户部一切如故。 冯古道在户部里兜兜转转地走了两圈,才确认没有自己的户部并无任何不同。 今日值班的主事是文豪。 冯古道与他最没话说,彼此遇到连个招呼都不打,只当对方不存在。因此他坐了会儿,就没趣地回侯府了。 回到侯府还没走几步,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宗无言截住了。 “宗总管?”冯古道拍着胸脯道,“你的轻功真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宗无言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侯爷正在找你。” “又是一起吃饭?”冯古道笑道,“我正好肚子饿。” 宗无言道:“侯爷在书房等你。” 冯古道笑容一收,轻叹道:“书房就没的吃了。不过比练功房强。”幸亏上次在春意坊,薛灵璧和袁傲策交手是平手,不然他恐怕又少不得当陪练。 道了书房书房门口,只见薛灵璧正坐在茶几旁饮茶看书,手边是三盘糕点。 “侯爷。”冯古道边唤边进门。 薛灵璧从书中抬头,一指身旁的糕点道:“趁热吃。” 冯古道当即坐在茶几另一边,不客气地吃起来。 薛灵璧帮他倒了杯茶。 等吃饱喝足,冯古道用袖子抹抹嘴唇道:“侯爷找我什么事?” 说起这个,薛灵璧隐有不悦,“皇上让你我明日陪他一同去西山进香。” 冯古道愕然道:“西山进香这种事不是向来由女眷做的吗?” 薛灵璧没好气道:“你何处得来的歪理?你几时见过哪个寺庙进进出出都是女眷,不见男子?” 冯古道道:“但皇上是九五之尊,理应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才是,怎么还能有空去上香?”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他顿了顿道,“或许是因为史耀光。”毕竟将案子交给大理寺是打了史太师一个耳光,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事,即便是皇帝也不免让人心寒。所以棒子敲完,就该用手揉一揉了。而皇帝揉一揉的方法就是为史耀光祈福。如此一想,倒也说得通。 “那他这次可以瞑目了。有真命天子为他进香。”冯古道道。 薛灵璧道:“不知是否又宫妃随行,你明日切忌不可莽撞行事。” 冯古道笑道:“我再不着边际,也不会去沾惹皇帝的妃嫔,侯爷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若是妃嫔来沾惹你呢?”薛灵璧反问。 “这个……”冯古道摸了摸下巴道,“那就要看看妃嫔的姿色是否……” “放肆!”薛灵璧突然拍桌站起。 冯古道的动作惊住,手按在下巴上半天没记得放下来。 “你可知单凭你刚才这句话就足以诛你九族!”薛灵璧沉着脸。 冯古道站起身,慢吞吞道:“其实对我来说,诛九族、杀满门和砍脑袋并无区别。” “所以你就可以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薛灵璧冷笑。 “我只是在侯爷面前才敢如此玩笑。”冯古道委屈地低声道,“换了旁人,借我一百二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薛灵璧的脸色微微缓和,“就怕你说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冯古道陪笑道:“到明日,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便是。” 薛灵璧睨着他,“皇上让你回话也一言不发?” “听侯爷的。侯爷让我开口我就开,侯爷若不让我开口,我就装喉咙痛。” 薛灵璧似笑非笑道:“论嘴贫,你认第二,天下恐怕无人敢认第一。” “一山还有一山高啊。”冯古道不禁感慨。 薛灵璧也没有细问,只是催促道:“明日一大早启程,今日须早休息。” “是。”冯古道从书房里出来,埋头往回走,一直到了房间,准备反手关门时,才猛然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 半夜。 三尸针的痛楚刚过,冯古道就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仍无睡意后,仰面望着床帐的帐顶,低声叹道:“侯爷真能省。” 扑朔有理(六) 皇帝进香是大事。 不止沿途百姓回避,而且还腾出整片西山的寺庙迎接圣驾。 皇帝最终选了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 薛灵璧是皇帝近臣,所以出发没多久,便被唤到前面去陪伴圣驾,留下冯古道一个人躺在马车里睡大觉。 他昨晚又是三尸针发作,又是肚子饿,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谁知不到两个时辰,又被昏昏沉沉地挖起来,整个人别说精神气,连眼睛都是半睁半眯的。 幸好这次薛灵璧思虑周详,不但让宗无言在车上准备了枕头棉被,还特地放了一个食盒,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正好让他吃饱喝足继续睡。 车队到了西山,东方正露出第一缕曙光。 冯古道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见一个侍卫钻进来,想收走食盒。 冯古道连忙阻止道:“我还没有吃完。” “侯爷说西山进香要空腹,不能留下这些东西。”侍卫说着,将食盒撞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冯古道傻不愣登地坐了会儿,然后拉过棉被就往嘴巴上擦。 前面脚步声不绝,动静很大,但他的这辆马车周围始终是静悄悄的,好似被遗弃了。 又过了好久,终于有个太监走了过来,趾高气昂地对侍卫道:“皇上命咱家带冯大人进寺庙歇息。” 侍卫不敢不依,只好转身回车厢道:“冯大人,侯爷临行前说过,皇上身边不得隐匿高手,所以府里的高手不能跟着你一同入寺,还请你自己小心。” 冯古道心头一动,微笑道:“皇上身边多的是大内高手,还怕保护不了我?侯爷多虑。”说着,他从马车上下来,朝那太监躬身致意道,“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 “冯大人客气,咱家姓黄。”那太监对他倒是颇为客气,侧身让路道,“冯大人请随咱家来。” 冯古道含笑跟在他身后。 法海寺前是一条小拱桥,桥下溪水清澈,潺潺而流。四周古木参天,掩映那红墙灰瓦,古朴清雅,让人心旷神怡。 饶是冯古道仍有几分残留的睡意挥之不去,见此景色,也忍不住强打起精神来。 进入寺庙,黄公公熟门熟路地将他领到一处凉亭前。亭前两旁有绿木成荫。 黄公公道:“咱家去皇上跟前转转,冯大人自便。” 冯古道心照不宣地一笑道:“黄公公请。” 等黄公公走后,绿荫后转出两个人来。 一黑一白,一英气逼人,一圆润可爱。 “好久不见。”冯古道冲他们抱拳,举止中的猥琐之态尽去,一派闲散风流之态。 “阿策,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在春意坊见过他么?为什么他说好久不见?”纪无敌眨了眨眼睛道,“难道那天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那个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雪衣侯新宠?” 冯古道不以为意地悠然一笑道:“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袁傲策道:“就怕到时候你惹了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冯古道眸光微闪,笑容不改道:“我由衷期盼那个到时候的到来。” “你恨不得有人拿剑砍你?”袁傲策挑眉。 “我是恨不得魔教早日正大光明地重回睥睨山。”冯古道缓缓道,“从当年不得不远走他乡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当蓝焰盟瓦解的时候,我以为那一天终于到了,谁知道却是镜花水月一场。” 纪无敌道:“其实睥睨山不过是一座山罢了,只要和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何处不能安家?” “若只有我一人,我自然可以这样想。可惜,魔教并非我一人的魔教。”冯古道轻叹了口气,“原本我还希望有人能为我分担一半的负重,谁知……”他目光幽幽地看着袁傲策。 袁傲策咬牙道:“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和皇上谈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吗?” “你的长项应该是十八般武器吧。”冯古道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皇上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袁傲策道:“哼。也由不得他不答应。藏宝图和藏宝处都在我们手里,他若是不答应,我们就将宝藏是假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先帝唱的一场独角戏,制造出一张假图假地点假宝藏的这个消息透露给守在边关的凌阳王。凌阳王想必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当年若非先帝用宝藏震住了他,他早已起兵谋反将这个负债累累的朝廷掀翻了。可惜先帝缓兵之计虽然奏效,但是国库历经数年两代皇帝十数年的经营却全无起色。凌阳王这几年守在边关,一直囤积实力,只要皇帝露出些许破绽,他即刻就会挥师北上。” “有何可惜?”冯古道微笑道,“若非国库全无起色,皇帝又怎么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袁傲策皱眉道:“你真要魔教每年向皇帝进贡?” “进贡?”冯古道笑容中带着满满的算计,“表面上看,我们付出的是钱,是亏。但是事实上,我们拿到了官商的资格,身后又有皇帝这样大的靠山,到时候,送出去的钱怕是连赚进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纪无敌道:“真的有这么多?” 冯古道识趣道:“这样大的生意,魔教又怎么敢独吞?” 纪无敌眨巴着眼睛道:“这样怎么好意思?” “纪门主会觉得不好意思?”冯古道调侃。 纪无敌捂着双颊道:“其实,我经常会感到不好意思,只是这种不好意思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冯古道:“……” 袁傲策转移话题道:“你体内的三尸针如何了?” 冯古道叹气道:“痛啊痛的,就习惯了。” 纪无敌张大眼睛道:“是不是有种每天都要生一次孩子的感觉?” 冯古道含笑道:“纪门主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试,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互相交流交流心得。” 纪无敌抱着袁傲策的手臂,很认真道:“阿策,我们生个娃娃试试看吧。” 冯古道转头看风景。 袁傲策面无表情道:“你觉得三根针会变成娃娃?” “……三根的确太少了,最起码一大把!”纪无敌突然兴致勃勃道,“不如我们把血屠堂灭了吧?这样我爱扎几根就能扎几根了。”他握着拳头,满脸兴奋。 冯古道忍不住想去看袁傲策的脸色。 袁傲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魔教化整为零之后,他们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但是彻底引他们上钩还需时日。所以在这期间,你还是躲在侯府安全。” 冯古道苦笑道:“安全归安全,却半点自由都无。” 袁傲策沉默半晌道:“我已经派人去请神医谷的人了,若是没有意外,大约一个月后便能到京城。等你解了针上的毒,便可离开侯府。” 冯古道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已经知道如何解三尸针的毒了。” “哦?”袁傲策面露异色。 “午夜三尸针的毒主要是来自于断魂花的花茎,加之冰蟾蜍的血,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使之在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发作。”冯古道道。 袁傲策道:“解法呢?” 冯古道道:“断魂花附近寒潭中,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的血。” 纪无敌似赞非赞道:“明尊不愧是明尊,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 冯古道心中略感不自在,脸上却波澜不惊道:“纪门主夸奖,比起纪门主的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在下自愧不如。” 纪无敌叹气道:“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欺负阿策的。” 冯古道强自将嘴角拉起,“纪门主的比喻真是有趣。” 纪无敌笑眯眯道:“其实我的结论更有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兴趣自然是有的,不过恐怕没有时间。”冯古道肃容道,“我有一个计划,若是成功,或许能让薛灵璧难以找魔教的麻烦。” 袁傲策道:“薛灵璧想报的是杀父之仇,父仇不共戴天,你要如何化解?” “不化解。”冯古道淡淡道,“若魔教新明尊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试问他又有何理由再明目张胆地找魔教的麻烦?” 袁傲策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冯古道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道:“这件事,还需要皇上亲自出马。” 袁傲策抿唇。 纪无敌道:“只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魔教保住了,明尊危殆了。” 冯古道负手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说得冠冕堂皇,强自将心中浮起的那抹异样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有道理。”纪无敌一把抱住袁傲策道,满脸深情道,“阿策,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大事。” 袁傲策心里高兴得无以言表,脸上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冷傲,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的小事是什么?” 纪无敌想也不想地回答道:“诸如辉煌门之类的……” …… 如果辉煌门众听到他们掌门的这个回答一定会痛哭流涕,然后直接砍死他再自杀。 冯古道和袁傲策默然不语。 纪无敌道:“这就叫人各有志。” 冯古道莞尔道:“世事真是难料。当初纪辉煌受先帝庇护,迅速在江湖中崛起。之后他又受先帝指使,明里暗里打魔教,使得魔教不得不退出莫名其妙成为藏宝地的睥睨山。但如今他的儿子却与魔教联手,将皇帝耍得团团转。这真是可谓……风水轮流转啊。” 纪无敌严肃道:“魔教当初应该派暗尊来勾引我爹的。” …… 冯古道淡淡道:“他们内部解决了。” 扑朔有理(七) 黄公公在皇帝跟前转一圈,见皇帝、雪衣侯和史太师等朝中大臣正对着佛像礼拜,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到凉亭处,冯古道正趴在那里打盹儿。 他不由上前,轻声道:“冯大人?” 冯古道熟睡得像只死猪。 “冯大人?”黄公公微微提高声音。 冯古道咕哝一声,隔着眼皮动了动眼珠。 黄公公只好轻轻地推他一下道:“冯大人?!” 冯古道这才不甘不愿地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身,“黄公公?” 黄公公堆起笑容道:“外头风大,冯大人要不去内堂坐坐。”带冯古道来凉亭是皇上的吩咐,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却也照做。但是看冯古道来时波澜不惊的样子,想必其中是有名堂的。而现在这副样子多半是装,不过是名堂也好是装也罢,都与他无关,反正他要做的不过就是传个口信领个路而已。 冯古道揉了揉眼睛道:“可以回去了吗?” “皇上还要与念方大师参佛,恐怕中午之前是回不了的。”黄公公伺候皇上多年,这点细节清楚得很。 “这样啊。”冯古道一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的模样,“那我可不可以先回马车里去坐坐?” 如此正好。黄公公求之不得地想。皇上只让他带他来凉亭,然后过一盏茶再带他离开,却没说离开之后去哪里,他正自踌躇呢。“既然如此,就让咱家送冯大人出去。” “有劳黄公公。”冯古道站起身,手轻轻地捶了捶大腿。 黄公公轻笑道:“说起来,咱家伺候皇上这么久,冯大人还是头一个被钦点陪同皇上进香的六品官员呢。” 冯古道含笑拱手道:“沾光,沾光而已。” 至于沾谁的光,不言而喻。 黄公公倒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心中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毕竟这世上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人多,有自知之明的人少。 前方绿木接绿木,遮出大片荫凉。两人正要脚跟一转往外走,就听外面一阵呼喝声,不等他们反应,后殿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快,快去找人护驾!”尖锐的嗓音犹如一道利剑,直接撕破清晨的宁静。 冯古道一把抓住要往外跑的黄公公,转头盯着那个冲过来太监道:“皇上呢?” 太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的和尚是假的!全是刺客,要行刺皇上!你们快去调人进来!” 冯古道朝他身后望了望,“没有人追杀你?你怎么逃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太监脚步不停,一把推开他,直接往外冲去。 不过还没有冲到门口,便被一箭穿心,紧接着箭矢若狂风骤雨般射来。 冯古道面色凝重地拉着黄公公往后退。 十几个黑衣蒙面杀手冲了进来。 “走!”冯古道想也不想地拉着他往后跑。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刺杀。外面的侍卫只怕自身难保了,如今唯一期望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高手不要失陷! 黄公公突然松开他的手,将他往前一推道:“你先走!咱家断后!” 冯古道愣了下,却见黄公公已经转身迎上。 黄公公会武功他听得脚步听得出来,但是没想到他的身手竟然这么利落。 十几杀手竟然被拦下一半。 冯古道见剩下的杀手追来,转头继续朝前狂奔。过台阶,迈门槛,进入大殿后,他骤然施展轻功,如轻风般划过大雄宝殿,消失在众杀手面前。 到了皇帝所在的后殿前的院子,冯古道心头一沉。 眼前的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战场一共分两头。 皇帝和一众大臣被层层保护在侍卫围成的圈子内。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危及圣驾,保护圈一共有两层。但如此一来,里面一圈的侍卫只能握着刀子,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外圈的侍卫在十个一流杀手的围攻下,渐渐力不从心,保护圈已经越缩越小。 史太师那只圆鼓鼓的肚子已经和旁边的人的肚子贴在了一起。 另一头,薛灵璧一人独揽两大超一流高手,人虽然少,但是战况凶险犹胜。 眼见薛灵璧渐落下风,冯古道的手指微微缩紧。 身后杀手的脚步声渐近。 后殿突然探出一个脑袋。 纪无敌亮闪闪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冯古道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后殿去的,但是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袁傲策极有可能出手。一旦他暴露,接下来一连串的计划都可能会增加变数。 他心念电转,脚下一滑,在身后杀手刀刃逼近的刹那,身体已如强风般硬生生刮进薛灵璧和两大高手之间。 “你……”薛灵璧只说了一个字,便收了口。 因为冯古道此时所展现出来的武功与当初他所见的,绝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他的手中无剑,但是出指如风,与左边杀手的爪子相比,毫不逊色。 薛灵璧压力顿减,原本被压制住无法施展的剑招顿时源源不断地使了出来。 “身手不错。”他在间隙,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冯古道尴尬道:“保命……而已。” 薛灵璧一脸沉稳,不露喜怒。 冯古道闷头打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钩子,杀史耀光的钩子?” 薛灵璧其实之前就注意到两个杀手中其中一个用的是钩子,不过生死攸关时刻,哪能多想。即便此刻也只是挑了挑眉。 “我倒是听说过两个……用爪和钩的高手。”冯古道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 杀手闻言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攻势越发凌厉。 与他齐头并进的是皇帝那边的情况。 由于新一批杀手的加入,藏在里面的第二层保护圈不得不冲了出来,除了四个武功最高的侍卫被安排贴身保护皇上外,其他人都冲了出来。但是如此一来,大臣们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 虽然侍卫们有意识地想要保护他们,但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难免手忙脚乱。有两个大臣在你推我搡之时,不小心将胳膊腿地送了出去。杀手当然不客气,一时哀叫声此起彼伏。 若非有侍卫见机得快,一人一个将他们拖了回来,缺的恐怕就不是胳膊腿。 皇帝眼见他们在地上哀嚎,心头别别乱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统统被血腥味冲淡。他从出生到现在,见过不少尔虞我诈,听过不少恶斗厮杀,但是这样靠近死亡却还是头一回。 史太师冲到他面前,拼命挤到四个侍卫身后,故意挡在他面前道:“皇上,我保护你!” …… 哼。保护他?是要他来保护吧? 皇帝心生厌恶,表面上去淡然道:“有劳史卿了。” 换了平时,史太师一定会将他这个表情琢磨上很久,揣度圣意,但是此刻关系生死存亡,就算心知龙心不悦,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在战况胶着之际,又一批杀手冲了进来,身手虽然不如先前的利落,但是人数众多。侍卫们很快成为一对二一对三的局面。大臣们简直一个个如过街老鼠般四下逃窜。皇上虽然说在四大高手的保护之下,还算安全,但也仅仅是勉力支撑而已。 薛灵璧眼观七路,耳听八方,当下横剑一扫,低声道:“你撑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冯古道反应,他就已经迅速躲到冯古道身后。 冯古道无奈地伸出左手弹开钩子,右手闪电般袭下另一个杀手的七坎穴。 只是这样一耽搁,薛灵璧已经从冯古道身后绕到另一头的大片战场。 只见他剑出如游龙,指东打西,短短一瞬间,杀手便躺下五六个。 其他侍卫见他支援,个个精神大振。 那边局势一时扳平。 但是相较之下,冯古道的处境就相当危险。 他武功本就逊薛灵璧一筹,连薛灵璧都无法独战两大高手,更何况他。因此在薛灵璧大发神威的工夫,他险象环生。 “两位前辈,”冯古道边躲避杀招,边勉强开口道,“缘何成……血屠堂……走狗?” 两大高手的攻势略顿。 冯古道趁机喘了口气,话如连珠,滔滔不绝道:“以两位前辈在武林的名声……实在不必……” 他话未完,就听其中一个高手忽然开口道:“你不必多说,我们今日是来杀人的。” …… 冯古道低头躲过那把夺命钩,人却被一脚踢翻在地。 眼见钩子重新挥来,他眉头一皱。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袁傲策是藏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剑从斜里伸了出来,轻巧地挡开钩子。 冯古道抬眼,视线被一个颀长的背影挡住。 “你没事吧?”薛灵璧边挡住对方进攻,边淡淡道。 冯古道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被踹的位置,重新加入战圈道:“在你走之前来之后都挺好。” 薛灵璧嘴角微弯,露出遇刺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突然,一声尖锐的口哨响起,对面屋檐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带着血红面具的人。 两大高手同时后掠。 冯古道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推开薛灵璧道:“小心!” 但是他的手掌刚碰到薛灵璧,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冯古道瞳孔陡然缩小。 薛灵璧身体一震,随即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冯古道很清楚这种滋味,午夜三尸针入体刹那,必定阴寒入骨。 扑朔有理(八) “用内力将针引至丹田。”他小声在薛灵璧的耳畔旁说道,眼睛却紧紧地盯住刚才交手的两大高手和站在屋檐上的红面具神秘人,帮他掠阵。 薛灵璧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 无言上的红面具神秘人又吹了一下口哨。 冯古道神色一凛,死死地盯着他的手。 午夜三尸针细若牛虻,无声无息且难以辨形,就算知道对方要出手,也很难看得出针在何处。 他突然领悟到为何薛灵璧用身体挡住他,而不是将他推开。因为他也无法判断针在何处。 心头刹那翻江倒海,滋味如五味杂陈。 两大高手再度联手攻上。 冯古道一手将薛灵璧掩在身后,任由他靠着自己的后背,一手从他手中抽过剑,反手迎上他们的进攻。 尽管他心潮汹涌,灵台却清明如刚洗刷过的碧空,以一敌二也是有条不紊。 两大高手见他宁可肩膀手臂受伤,也不肯移动半步,不由都咦了一声。 冯古道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若他没看错,那一声‘咦’之后,对方的进攻明显放缓。 红面具神秘人的口哨声再度响起,且比前两次更加尖锐绵长。 两大高手身体齐齐一震。 用爪的高手低咒道:“该死。” 冯古道眼神一闪,压低声音道:“黑白两位前辈……” 两大高手的招式明显微顿。 冯古道也不急着反攻,悠悠然地放过这个破绽,“我猜的果然不错。” “你怎么知道?”用爪的正是黑山老怪。他小声问道,出手的水分越来越多。 冯古道道:“两位前辈的成名武器,晚辈耳熟能详。” 黑白双怪无语。 不是不想换兵器的,但是自己的兵器用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换了怎么都不顺手。而且他们心里还存着侥幸,他们退隐了这么多年,能认出他们的人一定凤毛麟角,而这些凤毛麟角多半不会出现在大内。 ——但世事总有例外。 冯古道道:“晚辈不知两位前辈究竟何事屈就在血屠堂,但是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晚辈不才,愿效犬马。” 由于话越说越长,三个人打斗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几乎算耍花枪。 红面具神秘人的哨声顿时凄厉如鬼吼。 黑白双怪互望一眼。 白水老怪道:“有两万两吗?” …… 两万两? 冯古道愣了下。 身后有个声音冷冷道:“本侯有。” 黑白双怪收手,戒备地看着他。 薛灵璧缓缓从冯古道身后走了出来。虽然中了午夜三尸针,但是除了发作时间之外,其他时候对人对武功都没有妨碍。 白水老怪道:“只要你们肯付两万两,我们就收手。” 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如此。 薛灵璧毫不犹豫道:“我付。”在这种状况下,黑白双怪的临阵倒戈,足以影响整个局面。 红面具神秘人终于站不住了,他怒喝道:“黑山白水,你们敢反水?!” 黑山老怪冷哼道:“若非你设了圈套,让我们莫名其妙输了两万两,我们怎么会跟你来趟这趟浑水。” 红面具神秘人道:“你们不守承诺。” 白水老怪道:“我们并没有不守承诺。血屠堂主,是你亲口说的,要不还钱,要不帮你做事。现在我们选择还钱。” 红面具道:“钱呢?” …… 黑白老怪同时转头望向薛灵璧。 冯古道暗自叹气。谁会带着两万两出门。 “若是区区两万两,朕有。”由于薛灵璧适才的解围,所以那边周围的战况也不如适才那样凶险,敌我双方行形成拉锯战,彼此伤亡都不大。皇帝压力顿减,也能腾出心情来搭话。 黑白双怪疑虑地望着他。 毕竟从皇帝角度来说,他们是刺客,是反贼。 皇帝沉稳道:“人谁无过,只要知错能改,朕既往不咎。”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向其他杀手。 冯古道舒出口气。幸好皇帝是长脑子的。 薛灵璧倒是没怎么意外,似是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 黑山老怪突然杀进包围圈,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收割了不少杀手的脑袋,速度之快,用力之猛,血溅之高,都令人赞叹。 他在皇帝身前两丈处停住,伸出手道:“银票呢?” 他受够被血屠堂主呼来喝去的日子,眼前逃出生天的希望就在眼前,怎么能不积极。 皇帝显然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受宠若惊,半晌才道:“待朕取纸笔来。” …… 黑山老怪呆了呆道:“纸笔?” 皇帝道:“朕是金口玉言,朕写下来的字就是钱。” 黑山老怪:“……” 冯古道突然很想看看此刻血屠堂主面具下的表情,一定精彩绝伦。 薛灵璧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冯古道身体僵住。 血屠堂主眼见自己精心策划的局就这样在黑白双怪手中流产,心中恨到极点,咬牙低喝道:“黑白双怪!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不然,就算你们上天下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将你们抓出来千刀万剐!” 黑山老怪冷笑道:“悉听尊便!” 血屠堂主几乎把牙齿咬碎,“你……” 就在刹那,薛灵璧从冯古道手中接过剑,如闪电般向血屠堂主刺去。 他出手快,血屠堂主反应也不慢。 不等剑刺到近前,他的身体便朝旁边滑出三尺。 但随即杀到的是冯古道。 反正他的武功已经暴露,再藏着掖着也是无益,倒不如趁机戴罪立功。 血屠堂主不慌不忙的侧身避过薛灵璧长剑,右手从腰上解下一条锁链,上面还扣着一只小刀,如灵蛇般朝冯古道面门攻去。 冯古道最怕的是他拿出午夜三尸针,对于这条链子倒不是很忌惮,窥准它进攻的线路,伸出食指中指朝链子中间一夹。 谁知这链子竟然诡异地反了回来。 小刀正好冲着他的手指削去。 原本准备攻击血屠堂主下盘的薛灵璧只好先挥剑将链子一勾。 小刀贴着他的手指过。 血屠堂主突然撒手,转身朝寺外逃去。 由于他撒手得太干脆,乃至于薛灵璧一个没站稳,朝后掠出一丈才停住。 冯古道原本想追,但转念想起血屠堂主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万一狗急跳墙,将血屠堂杀手亲力亲为的规条抛诸脑后,泄露他的身份借刀杀人就不好了。 因此,他脚跟一转,冲到薛灵璧面前紧张道:“你没事吧?” 血屠堂主的口哨声又响起,但这次却是断断续续的。 血屠堂杀手立刻如鸟兽般四下散去。 皇帝这时来了精神,气势十足地吼道:“来人,统统拿下!” “是!”答应声也是铿锵有力。 黑白双怪走到皇帝面前。 白水老怪道:“希望皇上不要忘记答应我们的承诺。”虽然血屠堂主逃逸,但是银票依然是欠着的,若下次相遇他们还是还不出来,那么自己岂非还要替他做事?而且今天的反水也会变成一场笑话。 皇帝见危机解除,心下大定,含笑道:“放心,两位这次立下大功,朕一定不会亏待你们。莫说区区两万两,就算是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 白水老怪道:“我们是山野粗人,闲散惯了。荣华富贵不敢想,只是两万两银子还请皇上早日兑现。” 皇帝隐有不悦。他们之前到底还是杀手一派的,如今给他们将功补过的机会也不知道把我,因此面色微沉道:“既然如此,朕也不便勉强。史爱卿。” 史太师惊魂未定,等他喊第三遍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皇上。” “两万两银票之事就交由你去办。”皇帝道。 史太师无奈道:“是。” 黑白双怪来到薛灵璧和冯古道面前。 冯古道抱拳道:“多谢两位前辈出手相助。” 黑山老怪嘿嘿笑道:“你莫要谢我,要谢就谢他。”他手指指的是薛灵璧。 薛灵璧眉头微蹙,显然是想不起自己和他们曾经有过什么瓜葛。 白水老怪道:“若非他挺身为你挡下午夜三尸针,我们也不会在感动之余,下决心帮你们。” …… 薛灵璧和冯古道面面相觑。 冯古道眼珠一转,低声道:“两位前辈莫非是……” “我们是断袖。”黑山老怪说的时候还有几分自豪,“反正我们已经这一把年纪,倒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冯古道默然。 薛灵璧的脸色稍霁,低声道:“本侯既然答应你们两万两,便不会食言,你们可随本侯回府……” “不必。”白水老怪道,“既然有人当这个冤大头,你又何必强出头。”言下之意是吃定史太师了。 薛灵璧见他们坚持,也不便再说,只是小声提醒道:“两位既然决定与血屠堂划清界限,便早早离开京城得好,以免他们纠缠。” 白水老怪是聪明人。京城不是血屠堂的地盘,与血屠堂划清界限为何要离开京城?恐怕他指的纠缠恐怕不是血屠堂而是另有其人。 “老夫明白,取完两万两之后,我们即刻启程。” 那厢,经过此役,谁也没有心情继续留下。皇帝在侍卫的簇拥下匆匆离寺。 临行前,冯古道忍不住回头朝后殿看了一眼,却见袁傲策大大咧咧地站在门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仿佛是疑问,又仿佛是等待。 冯古道面无表情得与他对视着,须臾,微微点了点头。 “在看什么?”薛灵璧回头。 门里空无一人。 冯古道扭了扭肩膀道:“没什么,肩膀有点酸。” 扑朔有理(九) 皇帝去西山进香的目的原本正如薛灵璧所料,是为了安抚史太师,为他儿子祈福。不管有用没用,至少是给足了面子。 光给面子不给里子这套手法皇帝驾轻就熟。 但是半路杀出个血屠堂,使得皇帝和史太师之间的信任在暗地里进一步恶化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恐怕血屠堂在行刺之前、行刺之后都不会想那么多。 血屠堂主打的算盘是将皇帝、冯古道两单生意一起做,一箭双雕,一网打尽。谁知道黑白双怪临阵倒戈也不是头一回,也很驾轻就熟。 血屠堂主原本以为蓝焰盟没控制住黑白双怪是因为手头抓的把柄不过多,没想到错的不是把柄,是对手。关键时刻,黑白双怪故技重施,倒打一耙,他一番心血瞬间付诸东流,真是连哭都没地方哭——因为皇帝很快就下了圣旨,全力缉拿血屠堂叛贼! 这样一来,冯古道倒是可以过一阵安稳日子。若是捕快们勤快些强大些,顺道把血屠堂一锅端了,那他从此之后就可高枕无忧了——不算薛灵璧这笔帐的话。 两人从法海寺一路护送皇帝回宫,才转回侯府。 去时,薛灵璧与皇帝同辇,并非殊荣,而是为了就近保护。来时,薛灵璧独自骑马,和冯古道隔着两三丈的距离,让冯古道望着背影把准备了一肚子的借口托词又吞了回去。 直到侯府,薛灵璧独自进了书房,全程没有和冯古道打一个招呼。 冯古道只好自己在书房面前转悠来转悠去。 转悠近傍晚,薛灵璧终于无奈地打开门,“编好了么?编好了就进来。” 冯古道察言观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暗自放心,赔笑道:“侯爷足智多谋,明察秋毫,编什么能够逃过侯爷的法眼?” “比如你的武功。”薛灵璧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往里走。 冯古道摸摸鼻子,跟在后面。 薛灵璧坐在桌案后,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神情泰然。 冯古道叹口气道:“我娘说,出门在外,总要多留个心眼。当时我初入侯府,人生地不熟,后头又有血屠堂的追杀,所以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万一。” “你只多了一个心眼吗?” 看着薛灵璧眼中若隐若现的笑意,冯古道心里头阵阵发紧,嘴上却忙不迭道:“若再多,就罚我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薛灵璧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现在我倒希望你多几个心眼。” 冯古道低头干笑。 “不管你本意如何,总是在关键时刻起了关键作用。”薛灵璧道,“我姑且当你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冯古道大大地松了口气,揖礼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道:“朝廷通缉血屠堂,他们极可能狗急跳墙,反咬一口,你要留意。” 冯古道抬头,见他眼眸中明晃晃的都是关怀,心中的五味瓶顿时撒了一地,低声道:“血屠堂不过是跳梁小丑,在暗处犹有几分可虑,转到明处无异自寻死路。” 薛灵璧虽然因为魔教而关注江湖事,但是论精通却远不及冯古道,因此问道:“何出此言?” “世人皆知血屠堂行踪诡秘,杀人如麻,却不知血屠堂主其实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鼠辈。”冯古道道,“血屠堂出现于蓝焰盟全盛时,当时血屠堂有一条三不接的规矩。” “三不接?”薛灵璧好奇道。 “一不接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二不接身家百万的巨富。三不接蓝焰盟中人。”冯古道顿了顿道,“不过在蓝焰盟被灭后,这条规矩又有了改动。第三条改成不接辉煌门和魔教中人……直到睥睨山破,魔教中人才被解禁。”从某一个角度来说,血屠堂称得上与时俱进。 薛灵璧冷笑道:“这样说来,的确胆小如鼠。不过,既然他不接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今日又为何会行刺皇上?” 冯古道道:“这我也想不透。”他顿了顿,低喃道,“杀皇上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 薛灵璧一省。血屠堂是杀手组织,杀手组织做的是买卖。而血屠堂主又是胆小谨慎之人,行刺皇上这样大的买卖没有十足的把握或是极高的利润,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 天下有谁能出得起这样高的利润?天下又有谁是皇帝驾崩后得到的最大受益者? 答案昭然若揭。 冯古道见薛灵璧沉默不语,担忧道:“侯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若真如他所想,那么缉拿血屠堂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至少京城肯定会有那个人的势力渗透。不然血屠堂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进入法海寺埋伏?“的确是不妥。”薛灵璧皱眉。 冯古道面色一紧道:“难道是午夜三尸针提前……” “什么?”薛灵璧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一扬,“你很担心?” “若不是为了我,侯爷也不必……”不论其他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单是护住他的这份情……他欠得沉重。 薛灵璧缓缓道:“所以要还的。” 冯古道笑得分外不自然,“若下次侯爷遇险,我一定舍身成仁。” “舍身成仁?”薛灵璧嘴角的笑意有些古怪,“你要怎么舍身?” 冯古道有些站不稳脚跟,热流从下面一路往上窜,“侯爷……” “嗯?”薛灵璧戏谑地扬眉,眼神中带着隐隐的期盼。 “我饿了。”他神情无限委屈。 薛灵璧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故意学着他的表情道:“我也饿了。”是人都看得出他的饿和他的饿并不是同一个饿。 …… 冯古道装傻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同去用膳?” 薛灵璧见他眉宇之间疲态尽露,不忍再逼,只好意犹未尽地叹气道:“也罢。饱腹也是饱。” 用膳时冯古道心神不宁。 天色越来越暗,离午夜越来越近。午夜三尸针的威力他很清楚,尤其是第一夜,简直非人所能承受。薛灵璧养尊处优,不知是否能平安度过。 薛灵璧倒是安之若素,还频频夹菜于他。 “一场惊吓,就让你食不下咽了么?”薛灵璧见他的筷子总是在肉上面沾啊沾啊沾,就是不夹下去,不由出口调侃。 冯古道顺着他的话承认道:“这样的惊吓若多来几次,恐怕不是食不下咽,而是气息奄奄。今日若非黑白双怪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薛灵璧道:“这样说来,那个血屠堂主在这样重要的刺杀中居然用黑白双怪,可见他不但胆小如鼠,而且奇蠢如猪。” “或许是因为,血屠堂真正的高手并不多。”他口中的高手,自然是薛灵璧、袁傲策、黑白双怪这样级数的人。这样也就证明了,他为何不敢招惹蓝焰盟和魔教。因为血屠堂本身的实力不够资格。 薛灵璧颔首道:“他们手中唯一让人忌惮的,或许只有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了。” 说到午夜三尸针,冯古道那最后一点点的食欲都烟消云散了。他心里想着,好歹自己也是午夜三尸针的受害前辈,论情论理都该传授他两招抵御之策。 心意一定,他便打算开口,但是刚喊了一个“侯”字,宗无言就从门外进来道:“侯爷,黄公公来传皇上口谕,宣你入宫觐见。” 薛灵璧一放筷子,起身就走。 皇帝从法海寺回宫一路没发作是因为受惊过度,思绪一时没转过弯,如今回过神来,怕是要大刀阔斧地动一场。 冯古道担忧道:“你中了午夜三尸针……” 薛灵璧不以为意道:“皇宫有门禁,我去去便回。” 这一去,就是一天一夜。 冯古道觉得自己应该再没心没肺一点的。 他是魔教明尊,薛灵璧是雪衣侯。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薛灵璧想灭魔教事实。无论出于何种结果,他都应该将他当做敌人。 所以,薛灵璧中午夜三尸针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以后一拍两散,他为毒针所累,一定腾不出手来找他报仇。 是百利啊…… 冯古道看着门对面的灰墙,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马车声渐近。 车还未停,薛灵璧的身影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冯古道的视线瞬间凝住。 雪玉似的脸越发没有血色,但是双眸那如流星般闪烁的点光却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车停下。 他从车上下来,径自走到冯古道面前,“等我?” “看风景。”冯古道连想都没想地回答道。 薛灵璧低笑道:“好看么?” 冯古道顿时发觉自己适才的话有调戏之嫌,连忙道:“我是说前面这道灰墙。” 薛灵璧捉狭道:“我也是。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冯古道想,今天他的舌头一定没睡醒。 “侯爷进宫一天一夜,定然疲惫了,不如先回去歇息?”他转移话题。 薛灵璧眼眸微沉,道:“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天一夜。” “当然没有。”冯古道愣了愣。他才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而已。 但他的反应落在薛灵璧眼中却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好啊,一起去歇息。” “……” 一起去歇息? 冯古道很想问是不是他听错了。但是当薛灵璧拉着他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并大老远地看到梅雪居那块熟悉的牌匾时,他想,他应该没听错。 反水有理(一) 眼见着他的左脚已经迈进门槛,冯古道手一抵门框,将自己的脚牢牢钉在原地,对着转过头的薛灵璧微笑道:“我饿了。” 薛灵璧眨了眨眼睛,“你一天里有不饿的时候么?” “有。”冯古道道,“吃饭的时候,和刚吃完饭的时候。” 薛灵璧:“……” 宗无言指挥人在薛灵璧的睡房里摆了满满的一桌。 面对满桌美食,冯古道吃得慢条斯理。 薛灵璧在一旁帮他布菜。 “你不吃?”冯古道看着他疲倦的面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吃得慢一点,时间拖长一点。“你若是累的话,先休息吧?我要吃很久的。我去厨房吃也行。” “我不累。”薛灵璧面不改色地说着与脸色完全相反的话,随意吃了几口,就又开始往他的碗里添菜,“你多吃点,我不饿。” 冯古道看着越来越高的小菜丘,有苦说不出,只好试探着转移他的注意力道:“皇上召你进宫是为了血屠堂的事?” “这是其中之一。”薛灵璧手中的筷子慢慢地停了下来。 …… 其中之一? 冯古道心头一紧。莫不是袁傲策已经动手了? “魔教已经加入追捕血屠堂的行列。”薛灵璧眉宇间带着一股愁绪道。 冯古道干笑道:“这不正好。狗咬狗一嘴毛,朝廷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侯爷应该高兴才是。” “你不怕魔教死灰复燃,更加壮大?”薛灵璧带愁绪专为隐隐的怒意,“袁傲策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如今明尊已死,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来看,只怕很快会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当初袁傲策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想用血屠堂的手。现在血屠堂自身难保,无暇他顾,那么袁傲策极可能会亲自出手。 冯古道垂头看着碗里的饭菜,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有侯爷在。” 薛灵璧缓了口气,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但半途顿了顿,又转而搭住他的肩膀,嘴角微微翘起,“不错,有我在。” 冯古道从他伸手的刹那就憋着口气,等落到肩膀后才悄悄舒出来,“侯爷说血屠堂是其中一件,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薛灵璧嘴角一撇,眼中的笑意瞬间无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徐徐缩了回来,“是为了你。” “我?”果然是。 冯古道说不出心中瞬间燃起的是喜是忧,但脸上的惊讶却表现得毫不含糊。 薛灵璧一字一顿道:“皇上提议,由你接任魔教明尊。” …… 冯古道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绕了一大圈,他终于绕到了原点前。 前途一片光明,战果触手可及,他实在没有犹豫的理由。 冯古道慢慢地、慢慢地收起心底刹那迸发出来的各种情绪,冷静道:“那侯爷又是如何回答的?”看薛灵璧的神色,结果怕是与他想左了。 “你认为我会同意么?”薛灵璧冷然道。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越是靠近目标,越要步步为营。不然一招差池,满盘皆输。 “皇上怕魔教做大,不受管制。他想起你是从魔教出来的,对魔教上上下下最是熟悉,因此想安□□回去控制他们,为朝廷所用。”薛灵璧越说神情越冷,“你从魔教叛出,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顶着明尊头衔,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魔教的人向来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到时候怕是你的人还没有回到睥睨山,命就已经丢在了半路上。皇上此举,无异掩耳盗铃。” 冯古道苦笑道:“但愿皇上能如侯爷所想。” 薛灵璧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转柔道:“你放心。对于此事,我绝不妥协。” ……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 冯古道的笑容越来越苦。 按他的设想,薛灵璧应该正好利用这次机会,顺手推舟地同意将他安插回魔教,以便打听老明尊的下落才是。他拒绝得这样决绝,却是大出他所料。如此一来,原点之前却是硬生生地多了一条鸿沟天堑! “侯爷。”宗无言出现在门口道。 薛灵璧收拾心情,淡淡道:“何事?” “圣旨到。” “……” 张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不耐烦地看着侯府里的仆役进进出出地准备香案。 任何人以他这个姿势坚持了半个多时辰心里都不会太耐烦。 就在他实在忍不住,准备开口催促时,薛灵璧和冯古道终于穿着官袍一前一后出现了。 准备香案的仆役们齐齐松了口气。一件复杂的事情在半个时辰内完成是难,但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坚持半个时辰也难。 “见过侯爷。”张公公立刻堆起一脸笑容,“请恕咱家有圣旨在手,不能行礼。” 薛灵璧冷着一张脸,慢慢地走到香案前。 张公公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多说,端起架子摊开圣旨道:“雪衣侯薛灵璧、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跪下接旨。” 不管情不情愿,在皇权面前,薛灵璧也只得低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雪衣侯薛灵璧法海寺护驾有功,忠君爱国,实为百官表率。赏黄金千两,良驹十匹,七星宝剑一对。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法海寺忠肝义胆,护驾有功,堪为我朝楷模。赏白银千两,玉如意两柄,封为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 好个封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皇帝是准备把魔教当做自己的囊中物了么? 冯古道暗自冷笑。只怕鱼入江河,就由不得他摆布了。 “钦此。”张公公念完,就等着他们叩谢皇恩,但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片静寂。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糟。莫不是夜路走多了遇到鬼,圣旨宣多了遇到抗旨的? “侯爷?”张公公看的出这里做主的人是薛灵璧。 冯古道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薛灵璧脸色难看到极点。好不容易回了点血色的脸又刷得一下白到了底。 冯古道怕他一时冲动,真抗旨,连忙道:“臣冯古道接旨。” 按理说他这样是以下犯上。毕竟身旁的长官还没有开口,他就先开口了。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张公公不会眼见着有台阶还让自己摔下去,也忙不迭道:“请冯大人接旨。” 冯古道弯着腰刚要站起身,身边就刮过一道风,薛灵璧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去了。 “……” 张公公紧张地看着薛灵璧。 尽管雪衣侯是朝廷上下公认的美男子,但是再好看的人如果紧绷着张脸,怒气冲冲地盯着你,你的心情也绝对高兴不起来。何况对方还武功高强,身份尊贵。 “臣,薛灵璧接旨。”他单手抢过圣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留下张公公尴尬地站在原地。 幸好府里还有宗总管。 他立刻上前,一边从袖子里摸银子,一边赔笑。 张公公也只好跟着笑。 这场风波就算在两人刻意的笑声中掩饰了过去。 冯古道跟着薛灵璧回书房,看着他将圣旨随手放在桌上。 “这是圣旨。”他叹气。 薛灵璧推窗,风如潮涌,撞在他的脸上,无声地安抚着他烦躁的心。 冯古道默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空气凝固在一个极静的点。 “冯古道。”薛灵璧缓缓开口。 “在。”冯古道很快地接口道。 “我会派人沿途保护你。”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是。”冯古道除了是之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转身,如黑夜般幽深的双眸里充满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魔教尽快消失。” “……”机关算尽,却算不出天命。 冯古道怔怔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深夜,月色暗淡。 冯古道披着浓黑大氅走到薛灵璧的窗下,盘膝坐定。 “午夜将至。”薛灵璧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笑意。似乎傍晚的事情已经不再影响他的心情。“同甘共苦?” 冯古道的头靠着身后的墙,望着天上那灰蒙蒙的月,“同命相怜。” “……” 腹中的针开始作怪。 冯古道强忍着疼痛,一字一顿道:“抱元归一……” “气导丹田。” “顺一而二,顺二而三……” 薛灵璧听他说的辛苦,也强忍着疼痛道:“不要说了。” 冯古道充耳不闻,“逆三进一平二……” 薛灵璧无声地望了窗外一眼,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顺着外头那隐含痛苦的声音,慢慢地调节着体内的真气。 加上昨夜,这是他第三次尝到三尸针之苦。若非亲身经历,他实在想象不到冯古道曾经承受的痛竟然是如此剧烈到难以忍受。 针慢慢被真气制住,疼痛慢慢减轻,直到完全消失。 外头,冯古道慢慢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薛灵璧突然开口道:“你本可以在之前告诉我方法。” 冯古道的脚步顿住。 “你只是想让自己痛苦。” “……”他是想让自己痛苦吗?冯古道茫然。 薛灵璧这次顿了很长时间,直到冯古道准备重新迈步时,才听他又道:“你不欠我的。” …… 冯古道的脚即将迈出院子,身后又幽幽传来一句: “我心甘情愿。” 反水有理(二) 翌日,冯古道进宫谢恩,薛灵璧称病告假。 到皇宫,他只是远远地望了眼所谓的上书房,然后出来个太监对他转述了一番皇帝勉励嘉奖的套话,便打发他回去了。 冯古道回到侯府,就见仆役们进进出出地往里搬东西,不由好奇道:“谁送来的?”薛灵璧对客是出了名的冷面冷情,除了史太师那次的赔礼之外,他还未见过其他人跑来贴热脸。 宗无言正好站在那头指挥,闻言道:“阿六从外头带回来的。” “阿六回来了?”冯古道一惊。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阿六之前是去了睥睨山打听虚实。他和阿六虽然相交泛泛,但观其言行,度其为人,若无收获,断不会这样早回来。 宗无言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正和侯爷在书房。” 在书房做什么呢? 宗无言却是不说了。 冯古道面容突然一松,笑道:“阿六若是送了什么好东西,宗总管可要替我留一份啊。” 宗无言不冷不热道:“这是给侯爷的,我做不得主。” 冯古道笑笑,悠悠然地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待无人处,他的脚步渐渐加快,直到那熟悉的屋檐出现在视野之中,才放慢脚步。 …… 其实,他不必这样惊慌的。 冯古道的脚慢吞吞地迈进院子。 血屠堂主自身难保,魔教受皇帝认同,危机已除。薛灵璧和前明尊的恩恩怨怨乃是他们的私事,他大可袖手旁观。说起来,他的任务已然完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从侯府金蝉脱壳,让冯古道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上。 ——永远。 书房的房门越来越近。 他听到阿六尖锐地叫声,“侯爷!” 冯古道的脚步猛然收住。隔着房门,他听出阿六的喘气声剧烈,薛灵璧却很平常。 “我信他。”他疏淡道。 冯古道吐出口气。他这才发现,从听到阿六的叫声开始,自己的气竟然屏住的。 门咿呀一声打开。 薛灵璧负手走出来,冷漠的双眸因为看到门外所站的人而微微弯起,“回来了?” “嗯。”声音从冯古道的喉咙里憋出来,压抑而紧绷。 “宫里头好玩么?”薛灵璧若无其事地闲聊着。 冯古道眼睑微垂,目光往地上一扫,随即抬起,平静如镜,“鞠躬哈腰地走了好长一段路,什么都没见着,只听了公公转述的一通褒奖就回来了。” 薛灵璧失笑道:“这通褒奖不会又是忠君体国,登高能赋吧?” 冯古道叹气道:“登高能赋倒也罢了。我不过区区一个户部浙江清吏司的主事,那句‘爱民如子,事必躬亲’却不知从何说起?” 薛灵璧道:“人人如此。宫里头的惯例了。” 冯古道道:“亏我还期待皇上能上几段警句,让我回去充家训。” “你不怪皇上?”薛灵璧道。 冯古道不慌不忙地又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我总受封了个一等男爵,就算真的壮烈成仁,也算光宗耀祖了一把。以后九泉之下遇到我娘,也好交代得过去。” “壮烈成仁?”薛灵璧声音陡然放柔,“我准了么?” “他做戏罢了。”阿六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眼眶里盛着慢慢的愤怒与委屈,“他根本就是魔教的走狗!从头到尾,他都是在演戏。” 冯古道淡淡道:“阿六哥的依据是?” “你当我不知道吗?其实当初侯爷攻打睥睨山……” “够了。”薛灵璧眉宇一冷。 阿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侯爷……” 薛灵璧道:“你先下去。” “侯爷。”阿六不死心地仍然想说什么。 薛灵璧眼角一瞥。 阿六眼眶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然后恨恨地瞪了冯古道一眼,扭头跑走。 冯古道有点愧疚,“他是个孩子。” “我不养孩子。”对他来说,阿六是属下。而做属下就应该有做属下的界限和分寸,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宗无言很满意。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侯爷多虑,孩子自然有侯妃来养。” “侯妃?”薛灵璧先是皱眉,随即露出古怪的笑容,“嗯,只是不知道那位侯妃愿不愿意了。” “侯妃怎么会不养侯爷和侯妃亲生的小侯爷?”冯古道故意加重‘亲生’二字。 薛灵璧淡然一笑,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阿六这趟回来,带来了不少好东西。你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 …… 若是阿六知道他辛苦带来的东西最后落到他手里,只怕撞死的心都有了。 冯古道这样想着,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多谢侯爷。” 阿六这趟带回来的东西不少,但称得上真品的不过两三件,而且还是小品。毕竟以他的俸禄莫说买这么多件珍品,哪怕一件也要存足数十年。 冯古道随手挑了几件临摹的字画。 薛灵璧在一旁道:“你若喜欢字画,不如去我书房里挑几样。” 他书房里的字画可是实打实的真迹。 冯古道心里头痒痒的要命,嘴巴却忙不迭道:“我还是中意这几幅。你瞧,这张画里孤舟远游,江湖如镜,岂非有几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境?” 薛灵璧皱了皱眉。“意头不好。” “我倒觉得意境高远,让人心胸开阔。” 薛灵璧淡淡道:“你不是说想要光耀门楣么?怎么入官场不过月余,就向往江海余生?” 冯古道道:“人总是有两面,一面坚强,一面脆弱。一面心怀远大,一面苟且偷安。一面冀望庙堂之高,一面憧憬江湖之远。可惜鱼翅熊掌不可兼得。” 薛灵璧笑道:“晚膳我让厨房炖熊掌煮鱼翅,让你坐享齐人之福。” 冯古道心念微动,忍不住侧头看他。 只见他笑容殷殷,眼波宛转如秋水涤荡,清艳明媚处,女子亦望尘莫及。 冯古道喉咙一紧,“侯爷。” “嗯?”薛灵璧将头凑过来。 冯古道急忙撇开头,眼睛四处乱瞟道:“呃,不知道晚膳什么时候煮好?” …… “我们连午膳都还没有用。”薛灵璧难掩笑意。 冯古道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 “冯古道。”薛灵璧声音低沉。 “嗯?”冯古道回头,却见薛灵璧的脸慢慢凑近。他下意识地后仰,却不及薛灵璧下嘴快,双唇直接扫过他的嘴角,烙下轻吻。 “……”冯古道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退回去,猜不出刚才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薛灵璧云淡风轻地在那堆东西里转悠了一圈,见他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莞尔道:“不如今晚我们把酒谈心如何?” “……”非常的不如何! 这是冯古道在薛灵璧离开后很久,从脑海里冒出的想法。 吃完熊掌鱼翅这样的山珍海味,取两盏宫灯,煮一壶清茶,抬头赏清风明月,却是别有一番意境。 若没有早上突如其来的‘惊喜’,冯古道或许会感到很惬意。 可惜这只是或许。 相比他的心不在焉,薛灵璧倒是老神在在,“鱼翅熊掌兼得的滋味如何?” 冯古道千万般滋味在心头,回答时的小心翼翼比起刚入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鱼翅熊掌皆是世间难得的奇珍美味,可惜冯古道草根出身,偶尝其一已是三生有幸,两全其美反倒难以适应。”他这番话像是说给薛灵璧听,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薛灵璧听得一头雾水,半晌才道:“人生在世,不过活个得偿所愿。” 冯古道微笑道:“侯爷所说甚是。” 清风徐徐,明月灼灼。 院子里,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各自拉长,毫无交集。 薛灵璧望着杯中清澈的茶水,澹然道:“你准备何时启程?” 冯古道心头一热,随即又是一冷,思忖须臾,道:“明日。” 薛灵璧微讶。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走,不如早走。”冯古道举杯,冲他一拜道,“初进侯府,冯古道举止孟浪,多亏侯爷宽宏大量才由得我胡闹。”那时的他,心中满是敌意,因此插科打诨,满嘴的明褒暗讽。 薛灵璧拿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可以问问缘由吗?”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侯爷是天之骄子,位高权重,而我却是个靠背叛而满足私利的艰险小人。此消彼长,心中难免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嫉妒之情。” “如今呢?” “如今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冯古道绝口不提今早一吻。 薛灵璧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落,随即笑道:“我明里暗里一共布置了四批人马。八大高手会随你同行,另外三批,一批开道,一批沿途保护,另外一批断后。若是路上有个万一,也能首尾呼应。” 冯古道瞠目结舌道:“这样是否太过大张旗鼓?”这样一来,他这小舟如何逝去江海? 薛灵璧微笑道:“放心。暗中三批个个身经百战,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的。” “但是……”冯古道欲言又止。 薛灵璧道:“我唯一担心的是袁傲策,不过听说他已经和纪无敌先走一步,暂时不构成威胁。” 冯古道面露难色,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薛灵璧以为他担心此行吉凶未卜,不由安慰道:“放心,你不用真到睥睨山的。” 冯古道瞳孔一缩,试探道:“侯爷的意思……” “我自有打算。”薛灵璧笑容微沉。 反水有理(三) 初春,清寒。 三辆马车一字排开,候在门外。 冯古道背着包袱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衣物不多,多的是礼物。阿六的字画,史太师送来的白玉芙蓉,还有薛灵璧那件黑色大氅。 “冯爵爷。”八大高手虽然暗中保护了他一段时间,但是这样正大光明地见面尚属头一次。 冯古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嗯?” “侯爷说他今天有事,就不来送行了,请冯爵爷一路小心。”他说着,从他手里接过那堆东西。 冯古道下意识地抓紧大氅。等对方投来不解眼神时,他才讪讪地松开手,干笑。 高手将东西放进马车,见他还在回头望,便道:“侯爷一大早就出门了。” 冯古道扯起嘴角,状若漫不经心地耸肩道:“我以为宗总管会来送行。” 正说着,门里转出一个人来,却是阿六。 冯古道微笑道:“没想到来送行的人竟然是你。” “你知道侯爷为什么不来吗?”阿六冷冷道。 “因为他出门了。”冯古道道。 阿六冷笑道:“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要在你离开的时候出门,你不觉得奇怪吗?” 冯古道顺着他的话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因为侯爷不想见你。” 冯古道一脸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阿六继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和魔教的关系,侯爷真的一无所知吗?” …… 即便真的知道又如何? 等他坐上马车,他与侯府的关系也将与距离一同越来越远,直到毫无瓜葛。 冯古道负手踏上台阶。 阿六望着慢慢靠近的他,心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此刻的他与以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个习惯于居高临下,一个习惯于鞠躬哈腰…… 虽然,是同一张脸。 “你……”阿六一出口就很快收住,因为他察觉自己气势太弱,几乎像在求饶。 冯古道微微一笑,凑近他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道:“就算我真的是魔教中人,你又能如何?” 阿六浑身一震,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冯古道直起腰,嘴角似嘲非嘲地扬起,转身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 八大高手留一个替他赶车,另外七个都坐上前后的马车。 车轮转动,碾着雪衣侯府前的青石板,缓缓地向前驶去。 从京城到睥睨山何止千里。 八大高手一路赶得不疾不徐,与其说是送冯古道去赴任,倒不如说是带着他游山玩水。早睡晚起是惯例,每次休息都以时辰计。 冯古道也由着他们。 但即便是这样走,半个月后,他们也快到了河南府。 八大高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冯古道旁敲侧击了几次都无结果,也只好装作不知。 突地——空中传来极厉的破风声。 冯古道身体微微后仰,一支破窗而入,咄得钉在马车内壁上! 八大高手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冲里面问道:“冯爵爷?” 回答他们的是一片静默。 就在他们忍不住要冲进去的时候,冯古道才施施然道:“我没事。” 八大高手这才放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盯着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黑衣蒙面人。 兵器交接声很快响起。 一个高手大吼一声道:“爵爷放心,是血屠堂的人!援兵很快就到。” 冯古道伸手将箭拔下,放在手心里把玩道:“我不急。” 他是真的不急。 这群刺客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下令魔教教众假扮的,他又怎么会急? 不过这支箭做的真是逼真……若非他事先知道是一场戏,恐怕真的会信以为真。 他想他回去之后应该对这次行动的策划者好好褒奖一番。 打斗声越来越疾,很快有新人加入战场。 突然,一个身影高叫道:“冯古道!你休要得意!你猜若是薛灵璧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如珠如宝地护着你!” 握箭的手微微一收,冯古道推门而出。 薛灵璧派来保护他的暗中两批人马都已经赶到,对方在人数上暂时处于下风。但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纵然人数占据劣势,却极为顽强。 但是最不省油的,还是那个站在槐树下,冷冷盯着他的红面具神秘人。 “血屠堂主?”冯古道微讶。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不是自己人,而是正主儿。 血屠堂主如鬼魅般扑过来,冯古道反手就是一掌。 哪知血屠堂主不闪不避,硬生生地接下。 双掌一碰,冯古道便感到对方的内力如排山倒海涌来。他不敢轻敌,立刻运气八成功力相抗。 血屠堂主似乎不准备和他一拼高下,身体微微一侧,借着他的内力将自己反冲出五六丈! “冯古道,”他站在原地,目光阴冷,“或者我应该称你为……明、尊!” 冯古道从容一笑道:“说穿了,名字也只是一个称谓。就好像我可以叫你血屠堂主,也可以叫你过街老鼠。” “你!”血屠堂主眼睛差点喷出火来,“你少得意!你猜猜,若是薛灵璧知道他一心维护的人就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他会怎么样?” 侯府里的高手闻言,下手个个迟疑起来,很快被血屠堂众人窥准破绽,扳回平手。 冯古道仿佛对战况视若无睹,“他会怎么样,与我何干?” 血屠堂主冷笑道:“他处处维护你,甚至不惜为你挨了三枚午夜三尸针,你真的无动于衷?” 冯古道道:“若是我为你挨三枚午夜三尸针,你会对我如何?” 血屠堂主愣了下,随即叫道:“我管你去死!” “那就是了。薛灵璧灭我魔教在先,追杀我在后。你觉得我该不该管他死活?”冯古道淡淡道。 侯府高手听到这里已是听不下去。 其中一个痛骂道:“冯古道,你不是人!侯爷待你恩重如山……”他因说话分神,一把明晃晃的刀立刻扫开他手中的剑,冲他脖子砍来。 他暗叫糟糕,正要闭目待死,却听叮得一声,即将砍落的刀锋被一支箭射偏数分,顺着他的手臂削弱。 那人吓出一身冷汗,感激地朝冯古道看去。 却见冯古道从容不迫地收回手,拍了拍掌道:“说实话,血屠堂主,我一直都很钦佩你。” 血屠堂主道:“钦佩我什么?” “钦佩你明明愚蠢的像只猪,却偏偏还有这么多人追随你,受你蒙蔽。” “你说什么?”血屠堂主恨恨地往前踏上两步。 “难道不是吗?”冯古道慢条斯理道,“当初你不敢动蓝焰盟,不敢动魔教,我可以算你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是你居然敢明目张胆公然行刺皇上,而且倚仗的竟然是黑白双怪……”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若是不说你愚蠢,我都觉得对不起愚蠢二字。” 血屠堂主气得嘴唇发白。 “另外,你既然接了杀我的生意,不但不杀我,却还为我保守秘密……”冯古道摇头道,“我真不知道是该感激你好,还是感激上天给了我一个如此愚蠢的对手好。” “你……你……”血屠堂主大喝一声,双手一扬,六颗寒魄丹如闪电般朝冯古道射去。 寒魄丹与午夜三尸针乃是血屠堂的震堂法宝,后者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前者冰寒刺骨,光是透出的寒风就是一种极难医治的寒毒。 冯古道不敢大意,身体疾速倒掠回车厢。 寒魄丹四颗打偏,两颗跟着冯古道射进车厢。 冯古道顺手拉起那件黑色大氅,运气内力将它舞成一道黑色旋风,将寒魄丹卷入大氅,然后反射回血屠堂主。 血屠堂主不料他寒魄丹去而复返,大意之下被其中一颗的寒风扫到手臂。手臂当即冻结成冰。 冯古道趁机朝他连攻出三招。 血屠堂主知道寒魄丹之毒若是不能及时解除,不但手臂废了,甚至生命都堪虞。当下一边拼命躲闪他的攻势,一边冲侯府高手喊道:“他是明尊!你们还帮他?” 侯府静默,个个埋头苦战。 那个刚刚被冯古道救了一命的高手突然道:“血屠堂人人得而诛之!” “说得好!” “血屠堂人人得而诛之!” 他的话入一颗小石子,顿时激起其他高手的涟漪反应。 冯古道下手更快,“离间计失败,堂主还有什么招数没用?” 血屠堂主被他逼得太紧,开口亦是不能,只好咬牙不吭声。 冯古道突然左手一摸小腹,面色痛苦地往后退道:“午夜三尸针毒……” 血屠堂主见状大喜,左腿一屈,将身体往前一送,想要取冯古道性命,但是比他更快的是冯古道的手—— 他轻轻地捏住他的脖子,然后一扭,就听咔嚓一声,血屠堂主的脖子软软地歪向了一边。 可怜他到死都没明白,刚才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冯古道缩回手,任由他的尸体滑下,叹气道:“说你蠢,你还不认。既然是午夜三尸针,又怎么会在正午时分发作?”他俯下身,伸手掀开面具,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龙须派陈礼高?”冯古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血屠堂其他杀手见堂主已死,顿时作鸟兽散,纷纷逃命去也。 冯古道见其他高手要追,连忙道:“穷寇莫追,由他们去。” 高手停下脚步,望着他的眼光充满敌意。 冯古道苦笑着站起来道:“纵然不是朋友,但至少我们现在也不是敌人。” 其中一个高手道:“你混入侯府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不是很明显么?”冯古道抱胸道,“自然是为了光复魔教,重新当我的明尊。” “你为何要骗侯爷?” 冯古道觉得有些累。因为这些问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幼稚得不能再幼稚,“因为我想要光复魔教。”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我并不想伤害他。” 其他高手的脸上都写着不信。 “若是有机会,我希望能向他亲自道歉。”既然都已经暴露了,他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 之前受他救命之恩的高手突然道:“你若想道歉,不如去开封。” “开封?”冯古道微怔,随即脸色一变道,“糟了!” 袁傲策和魔教教众就是准备在开封会和,如此说来,薛灵璧的目的是…… 他脑海中响起临行前薛灵璧的话—— “放心,你不用真到睥睨山的。” 怪不得这一路上魔教迟迟没有行动,原来竟是这样。 反水有理(四) 这几日,开封府城里城外都笼罩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之中。 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场混战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因为什么人开始的。只知道到现在为止,黑白两道已经有二十几个门派卷了进去,而且这个数字正在滚雪球般地不断扩大。 而作为这场混战最中心最关键也最受人瞩目的两大门派领袖,袁傲策和纪无敌却始终保持着模棱两可袖手旁观的态度,真正急煞旁人。 终于有一天,狂风寨主铁峰受□□群英委托,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 “袁暗尊。”一进门,他就主动无视那个坐在袁傲策身边,拼命啄着他手指的纪无敌。 袁傲策目光从纪无敌那又吮又吸的红唇移到他脸上,然后用两条眉毛非常清楚清晰地表达他的不耐烦。 “袁暗尊!”好像怕他没听清,铁峰又喊了一遍。 袁傲策左手食指微抬,决定如果这家伙第三句话还是没什么变化的话,就直接把他丢出去。 “白道欺人太甚!”铁峰终于说了句正经的,“尤其是龙须派,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压我们!难道魔教就这样坐视不理吗?” 袁傲策淡然道:“我们在反击。” …… 魔教的确在反击。事实上,在这场混战中,唯一始终占据上风的就只有魔教了,尽管白道分出了一大半的精力来对付他们。 铁峰的声音低了些,“难道袁暗尊就没有想过将白道这些跳梁小丑一网打尽吗?” “没想过。”袁傲策回答得飞快,没有留下一点半点的想象空间给他。 铁峰嘴巴张了张,眼睛望向终于松开袁傲策手指的纪无敌,“袁暗尊是因为纪……门主?”虽然辉煌门没有加入这场混战,但是以他俨然如白道第一人的地位,袁傲策无论如何都要给白道几分面子,以免落人口舌。 纪无敌置若罔闻地抓着袁傲策的手道:“阿策,好了,我去找点金疮药,帮你包扎一下。” 袁傲策嘴角微抽道:“我只是破皮。” 纪无敌感慨道:“阿策,你知道等你破皮有多么的不容易吗?” “……”袁傲策沉默。 纪无敌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吗?” “……” 纪无敌越发动情道:“你知道……” “包吧。”袁傲策叹气。 纪无敌澎湃的情绪被硬生生地卡住,略感不满道:“阿策,你不好奇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袁傲策无声地把手指递给他。 纪无敌权衡了下,觉得还是替他包扎的这个机会更加难得,于是喜滋滋地跑去拿金疮药和纱布了。 …… 眼前的对答让一直站在旁边被忽略得相当彻底的铁峰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纪门主他……” “你刚才说到哪里?”袁傲策很快打断他。 铁峰想了想道:“很多所谓的名门正派满嘴道德仁义,礼义廉耻,其实暗地里做的都是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亏他们还有脸天天指着我们的鼻子说我们是歪门邪!难得他们这次来得这么齐,我们干脆把他们一窝子端了!省得日后耳根清净。”他见袁傲策不为所动,又加了一句道,“而且我听说这次白道之所以大张旗鼓找魔教麻烦,主要是为了争抢魔教之前在中原开设的商行。” 袁傲策眸光微动。 铁峰心中暗叫一声有戏,顿时更加卖力地说道:“其实做生意靠的是真本事,争不过别人就打着正义的旗号来强抢……哼哼,这种下作法让我们这些干惯抢掠的绿林同道都看不下去。” “既然看不下去……”袁傲策缓缓开口道。 铁峰眼睛一亮。 “就把眼睛闭上。”袁傲策见纪无敌拿着金疮药和纱布回来,很配合地伸出手。 铁峰不料自己费了那么多口水竟然还是这么一个结果,不由升起一股闷火,冷嘲道:“袁暗尊莫不是惧内吧?” 袁傲策和纪无敌同时朝他望来。 铁峰话一出口,心中就有几分后悔。毕竟袁傲策和纪无敌都是武林公认的高手,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出手都可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看眼前的架势,他们极可能群殴! “你叫什么名字?”纪无敌问道。 “铁峰!纪门主有何指教?!”所谓输人不输阵,纵然心中忧虑成灾,铁峰表面上还装得很镇定。 纪无敌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眼光。” “啊?”铁峰被他称赞得很莫名其妙。 袁傲策原本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眼纪无敌的脸色,叹息着收口。 “好东西是需要分享的,藏私是不对的。所以,记得把你的发现好好地宣扬出去。”纪无敌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啊?”铁峰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纪无敌点到即止,“你可以迈出门槛了。” “啊?”铁峰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慢慢地退出门外。 袁傲策挥袖。 门砰得在他面前关上。 铁峰在外面呆站了半晌,才喃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房间里。 纪无敌小心翼翼地将金疮药洒在那根被他吮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上。 袁傲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上那慢慢堆积起来的小山丘,“你准备把它们全都包扎进去?” 纪无敌安慰他道:“阿策放心,我不缺这点钱。” …… 袁傲策转头,不忍继续看下去。 过了会儿,纪无敌拍着他的手背道:“好了。” 他回头,只是手指破了点小皮的右手已经被包成了一只梭子状的粽子。 “我想,我现在应该祈祷,最好不要有什么高手在这个时候冲进来挑战。”袁傲策话音刚落,脸色蓦然一变,朝门的方向看去。 只听砰得一声,冯古道踏着躺下的门板上走进来,尽管一脸的微笑,却难掩眉宇间的倦意。 纪无敌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道:“阿策,你不用担心了,保镖来了!” 冯古道别有深意道:“这世上有很多的保镖和杀手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纪无敌皱眉道:“这些保镖真是太没节操了!他们不知道从一而终是美德吗?” 袁傲策缩回右手,冷静道:“我替你拖住了薛灵璧。” 冯古道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说话。 “以眼下情形,我若是派人假扮血屠堂杀手去杀你,只会弄巧成拙。”袁傲策缓缓道,“倒不如引开薛灵璧的注意力,更有利于你施展金蝉脱壳之计。” “所以,你知道这一切都是薛灵璧在幕后操纵?”冯古道神情高深莫测。 袁傲策道:“控制官府协助白道对付魔教。有这样权力魄力,又这样针对魔教的,本朝只此一位,别无分号。” 冯古道斜眼望着他那只白色粽子手,嘴角笑意意味不明,“看来我应该感激你。” 袁傲策左手不动声色地开始解纱布,“这种话我从七岁开始就不指望从你的口中听到了。” 冯古道的目光只停留了一会儿,便转身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与他们呈三足鼎立之势,“我的身份暴露了。” 纪无敌托着腮,随口插进来一句,“这不是应该的吗?” 冯古道道:“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由‘血屠堂的杀手’杀死冯古道,让这个人永远消失的。” 纪无敌道:“现在可以稍微改一下计划。” “比如说?”冯古道问道。 纪无敌道:“比如说冯古道良心不安,畏罪自杀,一样可以永远消失的。” “或是负荆请罪,卖身为奴也不错。”袁傲策接道。 冯古道从容一笑道:“若是两位愿意接下魔教重任,我便慷慨赴死又何妨?” …… 接下魔教重任? 袁傲策和纪无敌无声地对视一眼。 纪无敌恍然道:“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居然是有用的呢?难道是因为你笛子吹太多?” 冯古道:“……” 袁傲策的话锋当即一转道:“薛灵璧知道又如何?” 纪无敌很快地接口道:“会伤心。会很伤心。” 冯古道抬手揉了揉鼻子。 纪无敌温声提醒道:“鼻子酸的话,掉几滴眼泪疏通下就好了。” 冯古道淡然道:“任何一个人日夜不停地赶了六天的路,鼻子都会酸……因为想打哈欠。” 纪无敌拼命地揉着鼻子打哈欠。 袁傲策道:“你准备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局?” 冯古道抬手摸了下眉毛道:“擒贼先擒王。” 袁傲策眼中精光一闪。 “既然纸包不住火,何妨铤而走险?”冯古道放下手,眼中点点俱是冷漠,“我日夜兼程赶来,就是为了抢在他知道真相之前……”他顿了很久,淡淡地接下去道,“以解眼前之围。” “一辈子是很漫长的。”纪无敌漫不经心地迸出一句。 冯古道出乎意料地颔首道:“的确。不过这应该是回睥睨山之后要考虑的事情。” 反水有理(五) 开封知府最近心很烦。 在雪衣侯没来到开封之前,他以为人生最烦恼的事不过是家里的妻妾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而已。见了雪衣侯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烦恼这种事情是没有底的。尤其是□□那些人三番五次地跑到他家丢死鸡死鸭,使得家里头那些妻妾更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之后。 其实他也不是不让丢鸡鸭鱼肉,只是能不能洗干净再丢,搞得一地的鸡毛鱼鳞和血……打扫都不方便。 就在他立于檐下,望着那漫天的彩霞感叹时,下人进来禀告道:“大人,外头有人想见侯爷。” “侯爷是外人想见就见的吗?”知府头也不回地回道。 “但那人说他是一等男爵,魔教明尊。” 知府一听魔教就头大,听到明尊两个字简直头大如斗,“他叫什么名字?” “冯古道。” 冯古道站在门口,看着知府笑眯眯地迎出来。 “冯爵爷。”知府人未到,声先至,态度殷勤地就差没有五体投地。 “知府大人。”冯古道了无诚意地抱拳,抬脚就准备往里走。 “冯爵爷等等。”知府侧身拦住他的去路,笑眯眯道,“不知道冯爵爷找侯爷有何贵干啊?” 冯古道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冯爵爷找侯爷,那么又与你何干?” 知府不料他说话这样不客气,笑容微微一僵,口气也沉了下来。“这几天开封府里的魔教教众十分猖獗,听说背后还有暗尊袁傲策推动。为了侯爷的安全,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啊。” 冯古道淡淡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哦?冯爵爷的意思是?”他眼睛一亮。天知道他已经被闹得快一个月没睡着觉了,若真能有个结果,那他真想去给祖宗多上几炷高香。 冯古道放缓口气道:“京城上下都知道我是从侯府里出来的,是侯爷的嫡系亲信。我要做什么,知府大人想不透么?当然,若是知府大人做不了主的话,不如请示侯爷之后再来回话。” 知府见他说得这样坦荡荡,心里信了七分,连忙笑道:“本府怎么会怀疑爵爷呢,不过好奇问问而已……这边请。”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想到等下便要见到薛灵璧,胸腔里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让踩下去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知府一路唠唠叨叨了半天,终于在一座别致的院落前停下,“侯爷就住在里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冯古道抢在他面前往里走,“不必。” 知府在后头呆看了会儿,才苦笑着想,不愧是侯府里出来的人,架势一个比一个足。自己堂堂一个四品官在他面前像跟班似的。 他晃了晃脑袋,决定还是回去烦恼家里头那些长长短短的琐事。 冯古道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宽径上。 两旁的桃树正抽着嫩芽。一颗颗,小小的,粉嫩粉嫩的。 桃树尽头有一道门,房子两边藏在桃树里,只露出中间那么一截。 冯古道的脚步微微一顿,慢慢地平缓着心跳。这种时候,容不得一点半点的错误。 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青年。 冯古道舒出口气,又很快涌起一阵失望。 青年大咧咧地打量他,好像在印证什么。 冯古道抬脚到他面前,“在下冯古道。” “啊,果然是你。”青年抱拳道,“在下罗行书,是侯府的门客。” 冯古道故作恍然道:“原来罗先生。” “你听过?”罗行书受宠若惊。他一直在各地给侯爷当跑腿,还以为早被众人遗忘,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认识。 “没听过。”冯古道边回答边暗忖道:原来是当初和纪无敌袁傲策一起上泰山的那个书生。 罗行书:“……” “我想见侯爷。”冯古道道。 罗行书道:“侯爷出去了。不过他说若是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猥琐又有几分倜傥的青年求见,就带他去城里的三味楼。” 冯古道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道:“侯爷知道我要来?” 罗行书道:“我也不知。只是侯爷每天都是这么吩咐的。” 冯古道垂眼望着自己被罗行书踩住的影子,微微一笑道:“三味楼怎么走?” 三味楼真的很好走。 出了知府家大门,顺着大街一路往东,就能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彩旗随着风向不停地扭曲着上面‘甜酸辣’三个字。 冯古道走到三味楼的门前,脚步突然一转,转到对面那家成衣铺里。 成衣铺老板原本半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这一行干得久了,什么样的客人能掏几个钱心里都有数得很,“客官想看点什么?” 冯古道往店里一瞟,目光落在一件黑色大氅上。 成衣铺老板嘿嘿笑道:“客官好眼光。这个时节买冬衣最合适,价廉物美。” “多少钱?” 老板眼珠子转了转道:“三两。” 冯古道从袖子里掏出一两,放在柜台上。 老板等着他继续掏,但是他却悠悠然地拿起大氅往外走了。 “等等。”老板从柜台里追出来,拿起那块银子道,“这才一两。” 冯古道微微一笑道:“这也是一件啊。” “但是……”老板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拿起那一两,慢吞吞地往柜台上又一放。 半块银子陷了进去。 老板吞了口口水,外强中干地叫道:“我,我认识很多名门正派的高手的。” “那么记得告诉他们,我是魔教明尊。” “……” 从成衣铺出来,冯古道的心情已经趋于平静。 他将大氅挂在手臂上,施施然地走进酒楼。 酒楼很热闹。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但是若是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盯着门的方向的。 所以当冯古道一走进酒楼,所有的视线就凝聚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不以为意地走到柜台前,不等掌柜开口就道:“找人。” “找谁?”掌柜打量着他。 “雪衣侯。” 掌柜忽而恍然道:“你就是……” “我就是那个看上去有几分猥琐又有几分倜傥的青年。”冯古道替他接下去。 掌柜呆了呆,“你是冯古道吗?” 这下轮到冯古道呆了呆,“我是。” “那跟我上来吧。”掌柜转身往上走。 ……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跟在后面。 三味楼有三层,走到二楼时还隐约能听到一楼的谈笑声,到了三楼,四周幽静的只剩下掌柜和他的脚步声。 “冯公子稍后。”掌柜的欠了欠身,正要往包厢走,抬头就见包厢的门开了,薛灵璧缓缓地从里面走出来。 “侯爷,冯公子……” “下去吧。”薛灵璧淡然道。 掌柜识相地鞠躬告退。 冯古道两边嘴角一扯,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侯爷。” 薛灵璧走到靠窗的桌边坐下,“人生总有很多想不到的事。” 冯古道眸光一闪,微笑着坐到对面,将大氅递过去道:“还请侯爷笑纳。” 薛灵璧神情先是一冷,随即一暖,正要说话,掌柜端着托盘噔噔地上来。一荤一素,一盘腌制的白菜,一盘拼起来的烤猪。 冯古道只好收手。 薛灵璧道:“这里的甜菜和烤猪并称双绝。” 冯古道抽出筷子,尝了口甜菜道:“果然甘甜爽口。” “一如你的心情?”薛灵璧淡然道。 冯古道道:“自从投效侯爷之后,我的心情从来都是万里无云。” 薛灵璧嘴角微微一勾,“你为我而来?” 冯古道不答反问道:“侯爷似乎早知我要来?” “或许并非知道,而是希望。”薛灵璧夹起一块烤猪,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冯古道的筷子在碟子上轻轻一蹭,“六天前,我在河南府遇到血屠堂的杀手。荣幸的是,是血屠堂主亲自出马。” “哦?”薛灵璧眉头一皱,“那你……” “我没什么,可惜血屠堂主却英年早逝了。” “……”薛灵璧不知道对此‘噩耗’应该作何表情。 冯古道道:“他临死之前说魔教在开封聚集,而侯府八大高手又说侯爷也在开封……我放心不下,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薛灵璧垂眸,“你是放心不下我?” “不然侯爷以为我放心不下什么呢?”冯古道眨了眨眼睛。 薛灵璧突然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何来此么?” “请侯爷明示。” “因为今天这里能看到一场好戏。”薛灵璧转头,朝对面望去。 成衣铺的店面不高,遮不住后面那重重叠叠的大屋。 冯古道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大屋正是纪无敌和袁傲策暂居的魔教分坛所在。 “好戏?”他故作茫然。 “我曾经说过,你不会真的回到睥睨山的。” 冯古道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薛灵璧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是。” 冯古道心里隐隐有种坏事的预感。 “我已经命令端木回春召集白道各派高手在魔教分坛四周埋伏。”薛灵璧一指那座宅子道,“那里的前后左右都已经被重重包围。” “魔教高手众多,袁傲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怕白道高手未必能占便宜。”冯古道一脸担忧。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若是加上内应和两千官兵呢?” “内应和两千官兵?”冯古道神情镇定,但放在桌下的手却悄悄攥紧。既然连魔教总部都会有人反叛,那么分坛出一两个内应也不足为奇。 薛灵璧冷冷道:“本侯这次要将魔教一网打尽!” 反水有理(六) 冯古道迟疑道:“但是魔教如今得到皇上这座大靠山,若是侯爷擅自行动,会不会使得皇上龙心不悦呢?” 薛灵璧淡然道:“白道武林与魔教素有嫌隙,他们在开封府引发冲突,进而械斗。本侯只是督令官兵保护百姓而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冯古道慢吞吞道,“万一风声传到皇上的耳里……” 薛灵璧睫毛微垂,似笑非笑道:“你不想放魔教一马?” 冯古道叹息道:“我只是不想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薛灵璧莫测高深道:“所以你希望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睥睨山送死?” “事情未必如你想象中的那样糟。”冯古道的脑海闪过无数个借口和念头。血屠堂主的死无疑让他少了一只最好的替罪羔羊。 薛灵璧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道:“你猜,若是我真的和魔教明目张胆地杠上……皇上会站在哪一边?” 会站在自己那边。 毫无疑问。 冯古道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直接回答。 但是皇上的边恐怕非常不好站。 魔教手里掌握的是那张用来唬人的藏宝图。而薛灵璧手里掌握的却是兵权,虽然他回京后已经交出了虎符,但是依他和老元帅当年在军中的威望,恐怕就算没有虎符,也会有人在他登高一呼之下,慨然应诺。 惹急魔教,一拍两散,可能有人会造反。但是惹急薛灵璧,是铁定有人会造反。 皇上会选哪一边已经很明显了。 冯古道的掌心捏出一把汗。 …… 他定了定神,思绪很快转到另一个方向—— 薛灵璧不是那种不顾一切的人。他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就好像回到了刚进侯府,彼此试探的那一会儿…… 试探? 冯古道搭着大氅的手微紧。 楼下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掌柜得轻巧很多,应该是个一流高手。 冯古道松了口气,佯作好奇地回头。 上来的是端木回春,比起上次见面,他的眉宇间少了分闲雅飘逸,多了分沉凝稳重。可见在这两三个月里,他经受了真正的磨练。 “侯爷。冯爵爷。”端木回春不卑不亢地行礼。 冯古道笑道:“听了一个多月的冯爵爷,还是有些不自在。” 薛灵璧别有深意道:“或者让他们改口叫你明尊?” 冯古道摸着鼻子,道:“希望他们叫的时候脸上不是一副想杀人的表情。” 薛灵璧不置可否,侧头问端木回春道:“布置得如何?” 端木回春道:“一切如侯爷所言。” “那就好。”薛灵璧颔首道,“到时候我会摔盘,掌柜听到后,会将三味楼的旗帜解下来。到时候你们便行动。” “是。”端木回春领命而去。 等他走后,冯古道微笑道:“侯爷好手段。连端木回春这样的人都被收得服服帖帖。” “我倒觉得让他服服帖帖的另有其人。”薛灵璧边说,边将手缓缓搭在甜菜盘子的边缘。 冯古道瞳孔微缩,“侯爷准备几时动手?” 薛灵璧不答反问道:“你认为几时好?” 冯古道沉吟道:“我认为侯爷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薛灵璧垂眸,眼中闪过一丝厉光,“若是本侯说不呢?” 冯古道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大氅上。 他突然缓了口气道:“冯古道。你还曾记得本侯曾经说过什么吗?” “侯爷金玉良言繁多,不胜枚举。”冯古道答得模棱两可。 “本侯曾说,你若是骗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将你千刀万剐。”薛灵璧抬眸,一字一顿,说得深沉,说得决绝。 冯古道面不改色道:“记得。” 薛灵璧搭在盘子边缘的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所以?” 冯古道搭着大氅的五指一点一点地缩紧,“所以我一直谨言慎行。” “是么?”薛灵璧的眸光越来越冷。他眼角一瞥,望着那件大氅道,“给我的?” “侯爷的那件被血屠堂主弄坏了,”他绝口不提自己主动用它来挡寒魄丹,“这件虽然不如侯爷那件名贵,但在冬日里总能挡挡风。到底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侯爷收下。”抓紧大氅的手腕慢慢抬起。 “冯古道。”薛灵璧森然道,“你敢再把手靠近左袖的那把剑试试看!” 冯古道抓着大氅的右手猛然一松,连带着连吊起来的心都松了下来,“侯爷,多虑了。” “你敢说你买这件大氅不是为了掩饰你袖子里的杀气?!”压抑多时的愤怒终于忍不住迸发。冯古道一再的敷衍、隐瞒、欺骗几乎让薛灵璧眼中的恨意化作脓,化作血! 冯古道坦然地掀开大氅,右手从左袖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道:“侯爷,我带的是匕首。” 薛灵璧怒火越加旺盛,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所以,你承认你是来杀本侯的?” “若是可以,我更希望能够制住侯爷,和平地解决此事。”既然揭开了,也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冯古道每字每句都答得真心实意。 他的从容犹如一盆凉水,将薛灵璧从头到尾浇得冰冷透彻。“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 冯古道沉默。 “利用本侯,将本侯玩弄于你的股掌之间?”薛灵璧的语气从开始的激动转为冰冷,唯一不变的,是眼眸中森冷入骨的恨意。 冯古道缓缓开口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 “所以只怪本侯情不自禁?”他冷笑。 冯古道无声收口。 薛灵璧反手捏住盘沿,“若是本侯此刻摔盘,你是否会拼了命地与本侯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不会。”冯古道冷静道,“我不是侯爷的对手。”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所以我会努力逃出去。”冯古道不紧不慢道,“去通风报信,或是另想办法救援。” 薛灵璧道:“你想得真周全。” 对于这句近乎与唾弃的赞美,冯古道表现得一脸平静。 “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全,就从来没有想过对本侯坦白么?”这才是他最最不可谅解之事!他可以理解他来时的逼不得已,却无法谅解他今时的有条不紊、泰然自若! 冯古道双唇抿紧。 “难道,在你心目中,你和本侯连商量的余地和价值都没有么?”薛灵璧咬着牙根道。 冯古道叹出一口气道:“侯爷,若只有我一人,我一定与侯爷豪赌一场。但是我身上背负的是整个魔教。我怎能用他们的信任来逞一时之痛快?” 薛灵璧定定地望着他,缓缓道:“阿六从睥睨山回来的那天说,他打听到当初睥睨山被剿灭的魔教教徒统统都是反对明尊的魔教叛徒。他说本侯是一把刀,一把被借来杀人的刀。” 冯古道默然。 薛灵璧接着道:“一个月前,阿六来信说你亲口承认自己是魔教中人,在侯府只是为了伺机打击本侯。” 冯古道听到后面半句的时候,眸光终于动了动,却依然一字未言。 “两天前,本侯派去保护你的高手飞鸽传书,告诉本侯你是真正的明尊!”薛灵璧眼眶几乎要滴出血来,“冯古道,本侯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你给了本侯什么?” 冯古道澹然道:“作为曾被洗劫一空的魔教明尊,我的确没什么能够给侯爷的。” 薛灵璧面色一僵。 冯古道此刻的心境犹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但脑海却无比的清晰。“侯爷。聚集在开封的不过是魔教不到半数的教徒,就算侯爷悉数歼灭,也只是再一次地耗损魔教元气而已。再乐观一点,我、袁傲策、纪无敌都被侯爷一网打尽,尸骨无存,但是魔教还有上一任明尊暗尊未死,他们一样可以带领魔教重返睥睨山。而侯爷却可能因此在皇上心目中留下污点,得不偿失。” “你倒是很替本侯着想。” 冯古道道:“我句句真心。” 薛灵璧冷冷地看着他,“你说的不错。为了你们而让本侯在皇上心目中留下污点,的确是得不偿失。” 冯古道听他口气有松动之意,不由精神一振。 “本侯愿意为了不让魔教叛徒冯古道回睥睨山受苦受累而甘冒龙颜大怒之险,”他眼中的恨意终于从口中宣泄出来,“但本侯却绝不会为了魔教的明尊而得不偿失!” 他微微一顿,语气转而轻柔,字句却如诛心之箭,凌厉地射向冯古道—— “对于明尊,本侯有的是耐性。我们慢、慢、来!” 反水有理(七) 酉时三刻。 落日消耗着最后的余晖,天色夹灰夹黄。 桌上两只盘子的影子渐渐模糊。 甜菜还是那盘甜菜,烤猪却凉了。 冯古道一动不动地坐着,从薛灵璧离开起,他的姿势就一直没有变过,好似要与这天色一般,渐渐地暗沉下去。 楼梯又传来脚步声。 端木回春走到最后几格阶梯时,脚步情不自禁地放缓。 这样沉寂的时刻,他的出现实在突兀。 “官兵和白道武林都已经退了?”冯古道的声音响起。 端木回春精神微振,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抱拳道:“是。”他见冯古道没什么反应,顿了顿道,“雪衣侯在离开之前,曾问了我一句话。” 冯古道嘴角微掀,“他发现了。”这早在预料之中。既然他是明尊,那么当初端木回春给薛灵璧的画像就是假的。而端木回春故意误导的原因……昭然若揭。薛灵璧若是想不到,他就不是薛灵璧了。 果然,端木回春道:“他问我,魔教给了我什么好处?” 冯古道终于有了点兴致,“你怎么答的?” 端木回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苟延残喘的落日残色,轻声道:“救我出密室,替我爹收尸。” 冯古道扬眉,“举手之劳。” “永铭于心。”端木回春说得认真。 冯古道缓缓站起身,他的手和脚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他负手望着窗外道:“我救你一次,你帮我一回。我们两清。栖霞山庄已然重建,你可以回去当你的庄主,从此与魔教划清界限。你我过往,一笔勾销。” 端木回春苦笑道:“你认为我还回得去吗?” 冯古道默然。 “白道之所以还肯为栖霞山庄留一席之地,都是看雪衣侯的面子。如今大靠山一走,栖霞山庄又回到了那个人人喊打的栖霞山庄。”以前他是江湖新秀,人人艳羡的名门公子,衣食无忧,赞誉满怀。但是自从他父亲与蓝焰盟的合作关系曝光之后,这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一夜体悟了个彻底。 冯古道侧身,缓缓道:“我愿以长老之位,虚席以待。” 端木回春自嘲一笑道:“我父亲苦心经营半生,最后连命都陪上不过是为了出人头地四个字。如今我能荣膺魔教长老之位,也算是了却他的心愿。” 冯古道道:“但是袁傲策……” “明尊放心。”端木回春面无表情道,“我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不想报父仇,却没有到为报父仇而赔上自己人生的地步。 或许有一天,等他有把握或是看破红尘的时候,他会一试,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眷恋生命。 冯古道转身,目光犀利如电,上下审视一番后才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 “明尊感慨颇深。”端木回春意有所指。 冯古道回身,背影无比挺直,“但是我会牢牢把握住那十之一二。” 楼下又有脚步声,虚浮厚重,似是平常人。 冯古道凝神听了会儿,勉强听出来的是两个人。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若蚊鸣,若非同行人引起他的注意,恐怕会被忽略过去。 端木回春皱眉道:“我先告退。” 冯古道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既然都是要见的,不如先见见。” 端木回春嘴唇抿成一条线。 脚步声近了。 冯古道转身与他并肩而站。 先蹿上来的是纪无敌,袁傲策紧随其后。 “咦。”纪无敌突然睁大眼睛,“真是人生何处无相识,有时不识胜相识啊。” 端木回春早非以往那般被纪无敌三言两语挑拨就心潮起伏,从容道:“能够再遇纪门主和暗尊,也令我感到世事无常。” 冯古道插进来道:“我重新介绍,这位是魔教新任长老,端木回春。” 袁傲策皱眉。 纪无敌叹气道:“魔教又要多发一份月俸了。” 冯古道微笑道:“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发一份给你的。” “真的?”纪无敌眼睛一亮。 “只要他肯回睥睨山。”冯古道的下巴朝袁傲策一努。 袁傲策还不及说话,纪无敌就抢了过去道:“是阿策跟你回睥睨山,还是阿策自己回睥睨山?” “我以为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冯古道微笑。 “那你以后还会去吗?”纪无敌的问题十分古怪。 冯古道笑容不改道:“自然。” 纪无敌拉着袁傲策的袖子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阿策,我们不跟他回去抢饭吃。” 袁傲策:“……” 冯古道笑容不变道:“辉煌门卧虎藏龙,只怕抢饭碗的更多。” “没关系,为了阿策,我可以把我那顿省下一半。”纪无敌顿了顿,紧接着道,“不过,如果你的理由很充分,很正大光明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哦?比如说。” “比如说寻找人生的春天,解决终身大事之类的。”纪无敌叹气道,“毕竟人是有发情期的。” 冯古道:“……” 端木回春干咳一声道:“若是没什么事,属下先告退了。” “嗯。”冯古道点头。和纪无敌谈话的时候,在场人数还是越少越好。 端木回春的离开,为刚才的气氛做了一个缓冲。 冯古道重新理了理思绪,肃容道:“刚才官府和白道包围了你们所住的客栈。” 纪无敌道:“你要理解穷人仇富的心态。自从我们住了那间客栈,他们隔三差五就来看看。幸好阿策银子带的足,不怕付不出房租。” “隔三差五?”冯古道玩味着这几个字,不觉笑了。 袁傲策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冯古道笑容微敛,“薛灵璧告诉我,他要动用两千官兵和开封府的白道高手围剿你们。” 袁傲策道:“你信了?” 冯古道没有正面回答,口气淡然道:“他说,他要阻止魔教叛徒冯古道重回睥睨山。” 纪无敌叹了口气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比阿策聪明。” 袁傲策挑眉,用极为怪异的语气重复他的话道:“你以前一直觉得他比我聪明?” “因为你们小时候斗争的结果是他压断了你的一条腿。”纪无敌对于他们当初的对话记忆犹新。 袁傲策提醒道:“后来我也削断了他的头发。” “是你只能削断他的头发。”纪无敌摇头道,“而且那还是一条腿断了十三年后的事。” …… 一条腿断了十三年……后? 袁傲策的神情十分微妙。 冯古道苦笑道:“纪门主如果要挑拨的话,可否别当着当事人的面?”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自处。 “那多没乐趣。”他想看的就是他这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袁傲策将话题岔回去,“薛灵璧知道了你的身份?” 冯古道淡淡道:“在我来之前就知道了。” “那结果……”袁傲策眼睛往三楼大体一扫。没有打斗的痕迹。 冯古道呼吸一缓,语速更缓,“慢慢来。” “慢慢来?”袁傲策皱眉。这是什么意思?给彼此一个缓冲的时间?还是嫌这次开封府的动静闹得太大? 纪无敌摸着下巴道:“我觉得这三个字换成‘慢慢玩’会更加有趣。” 冯古道似笑非笑道:“纪门主真是好闲心。只是不知道等那些白道门派想起贵派的武林大盟主而找上门时,纪门主是否还能保持如此心境。” 纪无敌道:“我相信阿钟,他一定能顶得住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关他事。 冯古道道:“辉煌门终究是是非之地,在它陷入水深火热之前,纪门主是否想过远游呢?” “嗯,如果是睥睨山的话……似乎远了点。” “所以清净。”冯古道诱惑道,“尤其是密道中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清净之所。” “有多清净?”纪无敌意动。 冯古道再接再厉,“无人打扰。” 纪无敌一双眼睛笑得几乎看不见,“不知道离书房近不近?” 冯古道道:“纪门主何不亲自前往一看呢?” “阿策?”纪无敌转头看袁傲策。 袁傲策暗叹了口气,对冯古道道:“你呢?” 冯古道道:“我留下来。” 纪无敌睁大眼睛道:“为了第一个字是薛,第二个字是灵,第三个字是璧的某某侯爷?” …… 冯古道不动声色道:“魔教重回睥睨山总要有人断后收拾残局,原先的买卖,后来的买卖都需整顿。更何况……”他顿了顿,神情清冷道,“薛灵璧不会善罢甘休,我留下来陪他下完这盘棋。” 纪无敌道:“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和阿策都是君子。所以如果你不想我们打扰这盘棋的话,不用打发我们去睥睨山那么远的。我保证,我们只在一旁摇旗呐喊,绝不指手画脚。” 袁傲策纠正道:“你可以把‘我们’中的‘们’字去掉。” 纪无敌扭着衣角道:“阿策,我都已经被吃干抹净,不留残渣了,哪里还有我?早就只有我们了。” 袁傲策道:“……你嘴上的封条呢?” 纪无敌大咧咧道:“早上被你舔掉了。” 袁傲策:“……” 冯古道无声地将目光转往桌上。 天色愈暗。 甜菜和烤猪冷冷清清,凄凄凉凉地躺着,再不复刚出来时的光彩。 反水有理(八) 尽管开封府白道将反魔教大旗高高挂起,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 尤其是皇上钦定的明尊出现之后,栖霞山庄的新任庄主摇身一变成了魔教长老,官府撒手不理江湖事,白道既失龙头又失靠山,顿时如一盘散沙,一哄而散。 但江湖并未就此平静。 新明尊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重新开启之前关闭的商行。 第二把火——让魔教成为名正言顺的官商。 第三把火——正式与辉煌门结成商盟。 一连串的动作让原先等着看冯古道出丑好戏的人个个咋舌不已。论手腕,这个新任明尊怕是还在上任明尊之上。 冯古道倒是没时间理会他们的评头论足。连烧的三把火让他忙得晕头转向,往往一件事才吩咐了一半,另一件事又眼巴巴地贴上来。 但魔教所有教众都知道,白日里怎么烦明尊都可以,唯独晚上不可。 晚上只有一种消息能够去打扰明尊—— 雪衣侯府。 尽管,雪衣侯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静了。 冯古道无声地啜茶。 魔教通讯使战战兢兢地站着。明明是挺温和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何,就是让他忍不住地紧张。 “一个月都未出房门半步?”冯古道轻声低喃。 通讯使以为他在质问,连忙道:“不错。听说吃喝都在房里。” 冯古道抬眸,“那宗无言有何反应?” “照往常一样,早中晚各去房里待一会儿。” “然后呢?” “然后?”通讯使努力地想象着他所需要的答案,“然后就走了。” 冯古道的表情十分的莫测高深。 通讯使脚跟默默地往后移了半步。 冯古道缓了口气道:“那侯府其他人有什么动静?” 通讯使道:“阿六离开了京城,暂时不知去向。罗行书则去了江南。” “不知去向?去江南?”冯古道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 以薛灵璧的性格,他既然撂下狠话,就绝不可能不付诸于行动。这一个月来的风平浪静不是因为他在谋划什么,就是因为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 “明尊,花长老求见。”下人在门外禀告。 “花匠?”冯古道精神微振。监视雪衣侯府的事情就是由她负责,她亲自前来恐怕是有了新进展。他冲通讯使挥了挥手。 通讯使松了口气,行礼告退,心中无限感慨:又是一天熬过去了。 冯古道的心还扑在那句‘闭门不出’上。 无病无痛闭门不出,莫非其实是…… “明尊现在一定在想,雪衣侯究竟还在不在房间里。”来人人未至,声先到。 冯古道目光淡然地朝门外一扫,“你非要每次都嚷嚷着出现么?” 伴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头戴鲜花的少女笑眯眯地走进来,明艳的姿容顿时令满室生辉。 “参见明尊!”她躬身抱拳,一身的蓬勃朝气。 “有侯府的消息?”冯古道靠向椅背。 花匠眨了眨眼睛,“你猜。” 冯古道慢条斯理道:“我正准备发展西北商行,既然花长老有闲情玩你猜我猜……想必是空闲得很。不如西北商行之事就由你来主持。” 花匠脸色顿时一□□:“西北风沙很大的。” 冯古道道:“哪里的风沙都很大。” 花匠嘴角微抽,“但是西北不适合种花。” “嗯。这样花长老才会更加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商行之事。” 花匠扁扁嘴巴道:“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就要看,花长老带回了什么消息。”冯古道很好说话。 花匠道:“我亲自到侯府查探过了。” 冯古道抬眸。 “你猜……”花匠兴致勃勃地说了两个字,但见冯古道笑容加深,立刻话锋一转道,“也是白猜,因为雪衣侯的确不在房中。房间里是空的。宗无言每天去房间不过是障眼法。” 冯古道道:“几时的事?” “七天前。”花匠找准时机正准备炫耀下自己马不停蹄的功劳,就听冯古道挑眉道。“从京城到太原你花了七天?” …… 花匠委屈道:“太原真的太远嘛。” 冯古道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所以,结论是你在侯府盯梢盯丢了?” 花匠张了张嘴巴,随即道:“我已经派人追踪他的下落了。” “结果?” 花匠忍不住道:“你猜?” …… 花匠干笑,“就猜一次。”这是她的口头禅,一天不说都难受得慌。 “有。”冯古道道,“若是没有结果,你绝对不会自己蹦出来。” 花匠道:“明尊不愧为明尊,果然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 冯古道觉得这句话真是耳熟得让他想揍人。 花匠毫无所觉道:“雪衣侯虽然努力隐匿行踪,但是他遇到的是我,所以还是被我发现了。” 冯古道截断道:“位置?” 花匠撇了撇嘴巴,道:“去睥睨山的途中。” 冯古道怔住。 他以为,薛灵璧一定会留在京城,与他再决胜负,洗刷旧恨。 他以为,他们之间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 他以为,那句‘慢慢来’是来日方长的意思。 他以为…… “明尊?”花匠轻唤道。 冯古道收回思绪,面色一整道:“暗尊知道此事么?” 花匠道:“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通知他了。” “你猜,”冯古道见花匠听到这两个字眼睛不由一亮,不禁轻笑道,“雪衣侯因何去睥睨山?” 花匠道:“他带的人马不多,只有几个亲信,像是微服出游……” 冯古道皱眉。袁傲策和纪无敌都回了睥睨山,薛灵璧单枪匹马前往,绝讨不了好处。 外头又有人禀报道:“明尊,暗尊信使到。” 冯古道道:“让他进来。” 花匠惊愕道:“我的信使应该没这么快到睥睨山啊。” 冯古道沉吟道:“就算到了睥睨山也不可能这么快一个来回。” 正猜测着,信使匆匆进门。 “参见明尊。” “信呢?”冯古道伸出手。 信使不敢耽搁,急忙从怀中取出信交予他。 冯古道拆信一看,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花匠好奇道:“什么事?” 冯古道嘴角一勾,道:“我知道薛灵璧为什么朝着睥睨山的方向走了。” “为什么?” “他要去的是天山,只是顺道而已。” “天山?”花匠茫然。虽然天山有个天山派,但是在江湖上也不是很红火的样子。薛灵璧是在没有千里迢迢亲自拜访的道理。 “天山有寒潭。”他猜得不错。薛灵璧的确是被事情绊住了——午夜三尸针的解药。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紧绷的心弦突然一松。 天山上,终年覆盖皑皑白雪,寒气迫人。 纵然有天山派弟子领路,薛灵璧依然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从丹田处袭来。就好像午夜三尸针也感受到了外界的环境,而变得活跃起来。 “侯爷?”阿六强打起精神,殷勤地递上水壶。 薛灵璧摇头。 水是越喝越冷的。 天山派弟子指着前面那座山道:“翻过去,就能看到了。” 薛灵璧蹙眉。 阿六则是直接叫出了声,“还要翻一座山?”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侯府高手也面如死灰。 天山派弟子道:“要趁现在赶紧走,不然等天色一黑,就更不好走了。” 阿六捶着双腿道:“先歇歇吧。” 天山派弟子道:“天气阴寒,一旦歇下,很容易冻僵的。” 阿六不甘不愿地看着薛灵璧。 “走。”薛灵璧头也不回地朝前迈去。 阿六和其他高手无可奈何地接续跟上去。 突然。 大地轻轻地震动起来。 天山弟子抬头一看,脸色大变,“雪崩!快走。” 薛灵璧虽然没见过雪崩,却也知道雪崩是世上最可怖之事之一,哪里还敢怠慢,跟在天山弟子身后,灵巧地朝前奔去。 但是身后雪崩的速度也不慢。 只是片刻,那白雪就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薛灵璧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满脑只有那震耳发聩的轰隆隆。 突然,一条红色绸带从斜地里射出来,捆缚住他的腰际。 薛灵璧反手抓住绸带,扭头看去。 只见一块岩石上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 男子手腕一抖,薛灵璧便借力跃上岩石。 坍塌的雪如洪流般自上而下狂奔而去,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才得消停。 薛灵璧从岩石上跳下,开始搜寻阿六等人的下落。 黑衣男子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薛灵璧找到天色尽黑,才终于在山脚处找到受伤颇重的阿六等人。 原来他们当时被雪冲出几丈,压在雪下许久才被天山派闻讯赶来的其他弟子救出来。 阿六躺在用羊皮上,全身冻得紫红,艰难地开口问道,“侯爷,你没事吧?” “没事。”薛灵璧似是此刻在想起身边的救命恩人,“多亏这位……出手相救。” 反水有理(九) 黑衣男子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救错了。” …… 什么叫做救错了? 就算是,也不该说出来啊! 阿六差点从羊皮上蹦起来,原本就冻得发紫的脸开始发黑,“那你还跟来?”分明是想来拿好处! 黑衣男子道:“我是来寻人的。” 薛灵璧倒是很泰然,“不管救对救错总是救,本侯总是欠你一个人情。” 黑衣男子似是这时才正面打量他,“本侯?” 他顿了顿,沉声问道,“雪衣侯?” 阿六刚好发出了个不屑的鼻哼声,却被他之后的问句给盖过去了。 薛灵璧坦然道:“不错。” 黑衣男子沉默。 但薛灵璧能从这种静默中感受到鲜明的敌意。这种敌意很微妙,就如两大高手在临阵对峙时的无声交流。 “你是血屠堂的人?”薛灵璧眉头微皱。这里既然有寒潭有羵虬,就说明也有断魂花。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对他又有敌意。三个条件加在一起,完全符合血屠堂的作风和处境。 黑衣男子反问道:“你觉得血屠堂配么?” 薛灵璧上下打量着他,确定他的傲慢并非心虚,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 他转移话题道:“大恩不言谢,他日阁下有事,只要本侯力所能及,定然竭尽全力。”其实这句话听起来好听,细究起来却大有文章。所谓的力所能及实在是个很空泛的概念。 哪知他说的空泛,黑衣男子却提的很实诚。“我正有事要你做。” 薛灵璧眼睑微垂,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男子说话口气分明是久居高位之人,这样的人恐怕不是血屠堂主所能驾驭的。只是,他究竟是谁呢? 薛灵璧心中好奇,按捺住对他命令式口吻的不满,淡然道:“莫非是寻人?” “不是。”黑衣男子道,“人可以慢慢找,当务之急,我要取到一种精怪之血。” 薛灵璧心念一动,“什么血?” 黑衣男子缓缓道:“羵虬之血。” 果不其然。由于先前已有准备,薛灵璧并未感到太惊讶,而是心中暗暗戒备道:“不知阁下是否介意报知尊姓大名。” “介意。”黑衣男子直白道,“你看我戴的面具就应该知道。我很介意。” 阿六气得想吐血。 薛灵璧道:“那么本侯取到血之后,又如何交给你呢?” 黑衣男子沉吟道:“我与你同去。羵虬乃是上古精怪,久居寒潭,捕捉不易。” 此话正中薛灵璧下怀。朝夕相处更容易发掘对方的身份。 他道:“既然如此,那么待我稍作休整便出发。” “侯爷三思。”一直晾在一旁当花瓶的天山派弟子终于找到机会插口道,“这几日天气转暖,山上积雪融化。刚才只是小雪崩,还不知道会否有更大的。我们不如在山下多住几日,观察观察再做定夺。”毕竟是天子宠臣,如果雪衣侯在天山的地盘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个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薛灵璧看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正好要找人。不如就定下三天期限,待三天之后,我再来找你。” 薛灵璧道:“本侯便在天山派恭候大驾。” 黑衣男子说完,转身便要走,薛灵璧又道:“还不知如何称呼阁下。” “一声前辈不为过。” 的确不为过。光从声音分辨,也能听出对方已在不惑之年徘徊。 “留步。”薛灵璧见黑衣男子不耐烦地转身,顿了顿道,“有个问题问了……希望前辈不嫌冒昧。” 黑衣男子冷声道:“很难说。” “若是本侯没有记错,当今天下爱用绸带的高手有两个。一个是西域蜂王。一个是南海白玉舞娘。”薛灵璧缓缓道,“不过西域蜂王身长不足五尺,白玉舞娘又是女子。前辈显然都不是。” 黑衣男子道:“天下奇人异士多如牛虻,你焉能一一知晓?更何况武功入了化境,又怎么会拘泥于区区武器。” 薛灵璧道:“本侯可否假设……前辈是故意掩饰身份?” “哼。你这个年纪,又怎么会明白束缚的乐趣。”黑衣男子留下这么句隐晦不明的话,飘然远去。 薛灵璧站在原地,细品着这两个字,“束缚?” 三日转瞬即过,天山派前前后后派了五拨人上山勘察地形,以确定安全。 由于薛灵璧不欲将自己身中午夜三尸针之事传得人尽皆知,因此除了阿六之外,其他人都以为他是上山去看寒潭这处风景的,不禁感慨京城的侯爷果然是闲得发慌,就爱没事找事。 待第三日傍晚,黑衣男子如期而至。一身的仆仆风尘,显然是从远处而来。 天山掌门早已从弟子口中听过他的描述,知道这位必然是某方的奇人,特地亲自出迎。 “先生来得正好,我们刚刚开宴,准备为先生洗尘。”天山掌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但觉他步伐轻盈,显然内力深厚。 黑衣男子不言不语地一挥手,径自朝内堂走去。 天山掌门吃了一惊,箭步如飞,迅速挡在他面前,“先生留步!” 黑衣男子停步,转头看他。 天山掌门能感到面具后那双眼眸正冷漠而凌厉地瞪着他。 “这里是内堂,住的都是本门内眷,不便招待先生,还请先生见谅。”天山掌门久居塞外,耳濡目染,心中自有一股不屈的豪气。所以他话说得客气,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不客气。 黑衣男子盯了他一会儿,勉强抬手,指了指喉咙。 天山掌门皱眉猜测道:“莫非先生不能开口说话?” 黑衣男子颔首。 原来如此,但是这样也不该直接往内堂闯。想归想,天山掌门还是面色一缓道:“那我立即请大夫为先生诊治。” 黑衣男子摇头。 “那先生需要什么,只管写下来,我马上派人去取。”天山掌门一听对方有伤在身,也就不怎么计较他先前的无礼,立刻让人送上纸笔。 黑衣男子也不推脱,伸出左手写下‘歇息’二字。 天山掌门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先生惯用左手。” 黑衣男子放下笔。 “既然先生不方便,那我便派人将食物送到先生房里。”天山掌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正要起步,便见薛灵璧从远处迎面走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 天山掌门觉得周遭的气氛微妙地一变。 双方距离渐近。 薛灵璧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不知道前辈要找之人找到了么?” 黑衣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脚步不停,漠然与他擦身而过。 天山掌门连忙请弟子为他带路去客房。他见薛灵璧若有所思地看着黑衣男子离去的背影,不禁解释道:“先生此番定然遭受重创,所以心情郁卒。” 薛灵璧回神,微讶道:“何出此言?” 天山掌门道:“先生口不能言,又不肯请大夫医治。” “哦?”薛灵璧挑了挑眉,目光一转,落在他手中的纸上。 天山掌门道:“我怕先生有什么需要不能言明,便让他用笔写下来。” 薛灵璧伸手接过,盯着纸上的字默默不语。 “侯爷,可是有什么不妥?”天山掌门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薛灵璧展眉,不动声色地将纸塞进袖中。 一夜无话,至翌日清晨。 薛灵璧整装待发。 阿六等侯府高手因为受伤太重,只能留在天山派内养伤。 天山掌门特地派遣门中精英同往。他原本准备同去的,但是被薛灵璧婉拒了。此行凶险,万一他们遭遇什么困境,也好有个人在外接应。 天山掌门以为他经历雪崩,心有余悸,也没有深想便答应了。 等天山众弟子拥着薛灵璧到门外,黑衣男子已经负手站在那里,腰际红绸鲜艳夺目。 “前辈昨晚睡得可好?”薛灵璧含笑上前。 黑衣男子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若是前辈身体不适,我们可以择日再往。”薛灵璧道。 黑衣男子冷漠转身,朝上山的方向走去。 薛灵璧挑眉,一言不发地跟上。 茫茫雪山,一黑一红两点缓慢移动。 由于天山派弟子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白袄白帽,因此若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他们与雪的区别。 行行复行行,终于又走到三日前雪崩处。 薛灵璧突然顿住脚步,指着那处大石,对着黑衣男子道:“前辈可还记得当日救我的情形么?” 黑衣男子驻步,不声不响地回头看着他。 薛灵璧道:“本侯当初还以为前辈是血屠堂的杀手。” 黑衣男子突然甩出腰际红绸,如一支奋笔,在雪上疾书。 红绸过处,白雪翻飞,半空飘荡。 书毕。 黑衣男子收起红绸,甩袖向前走。 薛灵璧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仿佛受寒气影响,越来越冷。 地上。 深浅不一的雪组成四个大字—— 废话少说。 援手有理(一) 等他们爬到那座雪山上,已时近午时。 天山派弟子拿出干粮,分给众人边走边吃。 薛灵璧故意走到黑衣男子身边,亦步亦趋地边跟边吃馒头。 黑衣男子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是从他越踩越深的脚印猜测,他此刻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大约走了十几步,他的脚步一顿。 薛灵璧跟着停下。 黑衣男子转头看他,然后伸手朝后一指。 薛灵璧吃完馒头,拍了拍手道:“本侯愚钝,不知前辈何意?” 黑衣男子默然看着他半晌,猛然转身,毫无预警地使出轻功,顺着山势朝下冲去。 薛灵璧嘴角浮起冷笑,跟在他身后追去。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内力轻功比起天山派诸弟子不知高出凡几。等天山派弟子反应过来,拔腿欲追时,那黑红两点已经如拳头大小,并仍在极速缩小中。 天山派弟子呆呆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许久。 终于有一弟子不安道:“我们还是回去禀告掌门定夺吧。”以他们的脚程是绝对追不上薛灵璧和黑衣男子的。 另一个弟子想了想道:“兴许侯爷会在前头等。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追,一路回去禀告掌门。” 众弟子都觉得此提议上佳,于是分出两个弟子回去,其余的人继续顺着追下去。 但是就这么一会儿耽搁,那黑红的两点已然消失在视线之外。 尽管跑了很久,但是薛灵璧不急。 他不紧不慢得与黑衣男子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就好像一只正在和老鼠玩游戏的猫。 黑衣男子也不急。他的步伐有条不紊,从头到尾都没有乱过。 大约跑了一炷香的时间,黑衣男子的脚步渐渐缓下来。 薛灵璧微讶。因为这么点时间,对方绝不可能是因为疲惫而停下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对方知道寒潭快到了。 他这样想着,便见那黑衣男子已经完全收住了脚步。 薛灵璧也跟着停下,慢慢走过去,随即吃了一惊。 黑衣男子脚前三寸处,是一个巨大的断壑。若非他跟在黑衣男子身后看到他停下而停下,定然会被这茫茫白色糊弄住,来不及收步地冲下去。 “你来过?”薛灵璧问。如果没来过,绝不会这么早就开始收步。 黑衣男子不语,将手中红绸丢给他。 薛灵璧下意识地接住。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拉着红绸另一头便开始往下爬。 薛灵璧愕然地感受着手中的重力,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缩紧。若非全然的信任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要知道以断壑的高度,只要他一松手,黑衣男子掉下去就算不死也绝对会重伤!在这样的地方重伤,其实和死已经没有区别。 红绸有尽,断壑未尽。 黑衣男子看着离地面大约还有**丈高的距离,直接丢了红绸,跳了下去。 薛灵璧感到手里的力量一轻,心头别地一跳,探头朝下看去,却见黑衣男子坐在雪堆里,只露出上半身和脑袋。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黑衣男子抬头,挣扎从雪堆里起来后,朝他拍了拍手,示意他跳下来。 薛灵璧脸上表情恢复冷峻,默然地盯着他半晌,随手将红绸一丢。 大约红绸飘至断壑三分之一处,他才猛然跳下,脚在落于断壑二分之一处的红绸上轻轻一点,再度跃起。即便有了着力点,他依然感到身体在迅速下滑。 眼见地面越来越近,黑衣男子从斜里窜起,手掌迎着他的脚底轻轻一拍。 薛灵璧借力再跃,飘然落地。 但黑衣男子却被狼狈地反震在地,不等他坐起身,一柄如寒霜般的银剑便横在他的颈项前。 薛灵璧握着剑,缓缓蹲下身子,冷冷地盯着他道:“冯古道,这次你又想利用本侯什么?” 黑衣男子叹了口气,不理剑锋绽放的寒光,抬手拿下面具,“我只是来给侯爷请安。” ——果然是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容。 薛灵璧握剑的手一紧,几乎忍不住就要割下去。 冯古道感到剑锋朝自己逼近,下意识地后仰道:“此刻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薛灵璧顿住手,淡然道:“同舟共济?” 冯古道舒出口气。只要肯听他说,就说明一切还是能商量的。“我中了午夜三尸针,侯爷也中了午夜三尸针。我想要羵虬之血,侯爷也想要羵虬之血……难道这样还不能同舟共济?” 薛灵璧冷然道:“本侯多的是忠心耿耿的手下,要你何用?” 冯古道道:“忠心耿耿不等于有用。” “至少他们不会在本侯背后捅刀子。” “我也不会。” 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也就是将来会。”薛灵璧的眸光与剑锋一样冷,“既然如此,本侯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难道侯爷真的恨我恨到宁可同归于尽也要杀我的地步?”冯古道施施然。 “同归于尽?”薛灵璧道,“你是太高估自己,还是太低估本侯?” 冯古道道:“我并非高估自己,我高估的是寒潭和羵虬。我并非低估侯爷,我是实事求是。天山派虽然久居天山,但来来回回的走动区域也不过是门前那一亩三分地。对于寒潭的印象一直是停留在当年,几次打探也只是到山前。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连原来那条路已经被封死,只能从这里走的事情也不知道?论地形,我比他们熟悉百倍。” 薛灵璧道:“本侯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侯爷认为我有什么说谎的理由?”冯古道一脸坦然。 “你说谎从来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颗冷漠的心和一条如簧的舌。”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真是太抬举我了。” 薛灵璧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冷厉,“先前本侯遇到的黑衣人是谁?” “什么是谁?”冯古道装傻。 剑锋向前一欺,迅速地在冯古道白皙的颈项上留下一道口子。 薛灵璧面色不改,“你知道本侯在说谁?” 冯古道能感觉到血正顺着脖子往衣襟里淌。但他笑容依旧,“是前任暗尊。” “不是前任明尊?”他的话里的恨意濒临喷发,好似只要冯古道点下头,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划下去。 冯古道好似完全没有发觉,含笑道:“你在凤凰山遇到的那个,才是前任明尊。” …… 薛灵璧胸膛急剧起伏。 曾经,曾经…… 他曾经离杀父仇人那样近,那样近……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薛灵璧每个字都念得极重极短促。 “我不知道。”一直满不在乎的冯古道看到他眼中盈满恨意,且有汇聚成风暴之势时,才肃容道:“师父和前任暗尊之前一直为我四处寻找羵虬的下落,直到前阵子偶然听到有人提过天山寒潭里住着这样的精怪,便匆忙赶来。谁知这精怪十分厉害,我师父和前任暗尊联手,也只是重创于它,不但被它逃走,而且还差点被它引发的雪崩埋在山里。可惜前任暗尊虽然逃过一劫,但回头却发现我师父不见了……” 薛灵璧淡淡道:“你觉得本侯会信你?” 冯古道仰起头,浅笑道:“我虽然骗人,却不爱骗人。” “本侯怎知你现在说的话是不是为势所迫?” “的确是为势所迫。”冯古道道,“我想解午夜三尸针之毒。此时最好的时机,那只羵虬已经受了重创,只要我们联手……” “我们?”他嘲弄道,“本侯同意了么?” 冯古道诚恳道:“我正在征求侯爷的同意。” 薛灵璧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诸般情绪都化作黑色的深渊,谁都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恨……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冯古道觉得头有点发晕。 伤口的血水已经被冻住,冷和痛都到了骨子里。 薛灵璧突然收剑起身。 冯古道连忙坐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绷带、金疮药、灵芝水……应有尽有。显然在出发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薛灵璧收剑回袖,坐到三丈外,冷冷地看着他摆弄。 过了会儿,他终于将伤口收拾妥当,才起身捡起不远处的红绸,对半撕开,递一半给薛灵璧,“那里有断魂花,花香是毒。” 薛灵璧低头看着那块红绸,眼前冒出血从冯古道颈项喷出的那一幕。 “侯爷?”这两个字被冯古道喊得十分熟稔。 薛灵璧不吭声地接过红绸。 “那么,我们启程吧。”冯古道微微一笑,毫无戒心地转身,将整个空门都露给他。 援手有理(二) 从下往上看,天空被两旁的山壁局限成一条天蓝色的长缎带。 这是冯古道身上那件黑色衣服外,薛灵璧唯一能看到的颜色。 冯古道走在前面,低头数着脚步,每一步的大小都踩得极为认真。 大约走了三百五十步,他突然停下,打量四周后,取下半条红绸带,蒙住自己的鼻子。做完这些,他想转头,但颈项传来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将整个人都转过去。 薛灵璧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面上笼罩的寒霜几乎要和这天地融为一体。 冯古道看着他手中的红绸,道:“需要我效劳么?” 那只握着红绸的手紧了紧。 冯古道叹气道:“我们就算算不上同舟共济,也该算同仇敌忾。难道这时候还要互相猜忌?” 薛灵璧闭了闭眼睛。 三味楼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冯古道的无动于衷就像是一把利刃,每日每夜都在不停地切割着他心里的每一寸地方。 但是他现在却说……同仇敌忾! “侯爷……”冯古道在思考着新的说辞。 薛灵璧突然抬手,无声地将红绸蒙在脸上。 他的确恨冯古道,但是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用他的生命来赌一口气是愚蠢的,尤其赌的对象是冯古道。 冯古道见他系妥,眼角微弯,转身继续走。 前方的寒气越来越重,阴风吹刮得好像前面是阴间入口。 尽管冯古道里面穿着棉袄,依然感到冷意阵阵入骨。 此时此刻,他不免怀念起那两件黑色大氅来。用来接血屠堂主寒魄丹的那件已经缝补好,去三味楼之前买的那件也收着……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带一件出来的。反正在他戴上面具之前就很清楚这层面具遮不住什么的。就好像,他很清楚就算薛灵璧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自己也一定会认出他来那样。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也能知道。 薛灵璧突然抢身到他面前。 “侯爷?”冯古道微愕,随即嘴角微微上扬。可惜他面上蒙着红绸,薛灵璧看不到。 薛灵璧冷声道:“本侯怎知你会不会在前面设下陷阱?” 冯古道好心情地回答道:“我也是头一次来。” 薛灵璧道:“你刚刚不是说前任的暗尊和明尊来过吗?” “若是侯爷不信任他们,”冯古道慢吞吞地走上前道,“拿我投石问路岂非更好。” 薛灵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依然挡在他的身前,“处处不如你意,反其道行之是最好的办法。” 冯古道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在这样的寒冷中显得格外明媚。 他默默地跟上。 前面的阴风被薛灵璧的背影挡住了大半。 大约又走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薛灵璧停下脚步。 “怎么了?”冯古道从他身后探出头。 只见他们身前大约八丈远处,两朵绚烂夺目的红色花朵正迎风怒放。风吹拂着它们的花叶,却吹不动它们的花茎。 “断魂花。”冯古道轻声道。 “寒潭在哪里?”薛灵璧四周看了看。 冯古道道:“这里只有两朵断魂花,可见还不是大本营。我们继续往前走。” 薛灵璧转头,眼睛冷冽更胜寒风,“最好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最好是真的。”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但冯古道依然下意识地掀起嘴角,露出微笑道,“我们都身中三尸针之毒,只有找到寒潭和羵虬才能解毒。”他提醒两人的共同利益。 薛灵璧冷哼,起步往前。 途径断魂花,却见冯古道蹲下身,似有意采摘,脸色立刻黑下来,“你做什么?” 冯古道隔着红绸捂着鼻子和嘴巴道:“如此鲜花,理应配与美人,可惜剧毒。”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不愧是魔教明尊,果然风流。” 冯古道站起身,抱拳道:“好说好说。” “可惜花有剧毒,有负你的美意。”薛灵璧道。 冯古道笑道:“若论红艳,又怎抵得上侯爷眉角的朱砂。” “冯古道。”薛灵璧淡淡道,“本侯随时可将你千刀万剐。” “因此在侯爷付诸于行动之前,我心中一直千恩万谢。” 薛灵璧眼中杀气一闪而过,终究按捺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缓缓地发出一声彼此都清晰入耳的低叹。 又走了近百步,寒潭赫然在目。 寒潭边,断魂花十几朵十几朵地聚集了好几片,犹如雪锦上绽放的血花。花旁有一个岩洞,黑漆漆的,仿佛随时会有毒蛇猛兽从里面窜出来。 薛灵璧抖袖,银剑在手。 冯古道也爱用剑,袁傲策曾经送过他一把剑,但是他嫌扎眼没有带。他从袖子里抽出来的,是一条天蓝色的绸带。 薛灵璧看着他蹲在地上,见手伸进雪堆里摸摸摸,摸了出块大石块绑在绸带的一头,然后走到寒潭边,将绸带甩了下去。 这里虽然寒冷刺骨,但是潭水却并没有冻住。 只听扑通一声,绸带直直地落了下去。 冯古道缓缓地放着手里的绸带,直到停止下坠。 “好深。”他望着手中所剩无几的绸带。 薛灵璧道:“你准备跳下去?” 冯古道道:“我只是想知道羵虬大概有多大。”水若是太浅,那怪物也不会大到哪里去。但显然,事与愿违。 薛灵璧皱眉道:“前任暗尊没告诉你?” “一个人交代的东西太多,总有一两件是漏下的。” 冯古道话音刚落,原本如死水一般的潭水就翻腾起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齐齐后退。 猛然—— 一个巨大的头颅从潭水中抬了起来,水从它的头顶飞速下滑。 拍水声连绵不绝。 那只头颅缓缓转过头。 它的头上长这一对如成人手臂一样粗细的羊角,两只眼睛大若铜铃,嘴巴外凸,嘴角周围还拖着几条湿漉漉的胡须。它的皮质看上去颇像鳄鱼,有两只前爪,状如传说中的龙爪,指甲尖锐如锉刀。 冯古道见它只露出半个身子,不由苦笑道:“我想它睡觉的时候应该是不能转身的。” 薛灵璧道:“本侯现在只想知道它重伤在哪里?” 冯古道眼睛默默地打量着,“我想,它应该不会主动告诉我们。” 因为上次被打扰就积了一大堆不满的羵虬看到又有不怕死的人前来找茬,心中愤怒可想而知。它仰头,一声犹如虎咆般的吼声从它嘴里传出,震得整个山谷雪落不止。 薛灵璧正色道:“我们必须在雪崩之前杀了它。” 冯古道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握着剑,一边寻找羵虬的破绽,一边冷声道:“现在不是耍嘴皮的时候。”他说完,身体一跃,如风筝般瞟向羵虬那颗硕大的脑袋。 冯古道紧随其后,手中的绸带和石块被他舞得好像一把加长的流星锤。 薛灵璧的双脚刚落到羵虬的脑袋上,就差点被它的晃动给晃下去。幸好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其中一只羊角,才勉强挂在上面。 比起他,冯古道要好一点。 因为他选择的是羵虬的背。 他在刚才就发现羵虬背上有几块翘起的逆鳞。 冯古道一手抓住其中一块逆鳞,一手甩绸带,将它绕着羵虬的脖子一圈,变成一条缰绳抓在手里。 羵虬愤怒地咆哮着,身体拼命地甩动。 四周水花飞溅。 冰冷的水沫子砸在脸上,刺痛如针。 薛灵璧反手一剑,从上至下朝羵虬的脑袋刺去! 只听叮得一声,他感到手中的剑一滑,羵虬脑袋上只多了一道剑痕。 虽然没有刺进去,但是对羵虬来说,刚才那一剑的威力无异于当头一棒。 它彻底暴走了! 两只脚在潭底一蹬,脑袋往断魂花的方向甩去。 薛灵璧只觉手里一滑,羊角已经从掌中滑出,身体如石子一样被甩向断魂花。 他在半空中勉力提气,在落地之前猛然身姿一转,双脚从花瓣上踏过,稳稳地落在雪地上。 羵虬暂时摆脱了一个,立刻集中火力对付另一个,尤其那个还在将石块往他的逆鳞中塞! 它突然肚皮朝上,仰躺下去。 冯古道在他后仰时已知不好,奈何羵虬身体笨重归笨重,仰躺的动作却是半点都不慢。在他想跳出去的刹那,身体已经浸入冰冷的潭水中。 刹那涌向身体寒气在同一时间唤醒三尸针的毒性和脖子上的伤痛。 冯古道受内外夹击,差点昏厥过去。 他咬了咬牙,勉强蜷起双脚,朝羵虬不断下压的背脊上一蹬,借力让自己朝旁边滑了出去。 但是水中所借之力毕竟有限,他虽然躲开羵虬身体的压力,却没有躲开羵虬的利爪。他只觉得腰际一痛,红色的血水瞬间弥漫开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等薛灵璧赶到潭水边时,只看到羵虬仰面朝天的白色大肚皮,以及缓缓从水下晕开来的红色。 援手有理(三)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将剑朝羵虬的肚皮掷去。也不管中了没有,他随手接下大氅,身体飞快地向潭水扑去。 但就在他的要投入水中的刹那,一只手从潭水中伸了出来…… 薛灵璧一惊,硬生生将身体扭转,让双脚朝下在水面轻轻一点,倒掠回岸上。 那边。 剑尖斜斜划过肚皮,留下一条两尺长的大口子,跌进水中。 黑红的血水从它身体里喷溅出来,它吃痛地咆哮着,身体剧烈挣扎,使得刚刚游上来的冯古道差点又被掀下去。 幸好薛灵璧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拉。 冯古道踉跄着跌撞进他的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发紫的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湿漉漉的红绸封住了他的鼻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薛灵璧伸手帮他将红绸拉开了点,然后半搂半扶地拖着他往后退。 羵虬在水里扑腾了会儿,终于重新站直,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薛灵璧和冯古道,瞳孔一涨一缩,闪烁着黄绿的光芒。 薛灵璧蹙着眉头掂量眼前形势,显然是大大不利于己方——冯古道深受重伤,他手中又丢了武器,而那精怪似乎还保留余力,再拖下去,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还不如先回去,带起人马再来。 心里主意一定,他一把抱起冯古道就准备往来路奔去。 谁知他跑得快,羵虬的尾巴甩得更快! 薛灵璧看到地面出现庞大阴影,慌忙回头,竟然是羵虬的尾巴。 它的尾巴尾端似是被什么截断,少了半截,但是依然长达数尺。 薛灵璧急忙闪身避过。但是他避过了尾巴,却没有避过尾巴带着的电流。 只听吱得一声,冯古道已经抬手替他挡了过去。 饶是如此,薛灵璧还是感到身上一麻。 “去……山洞。”冯古道气若游丝。 薛灵璧不敢怠慢,在羵虬进行下一波攻击之前,身如闪电,双脚飞快地从断魂花上掠过,躬身躲进山洞内。 山洞干燥幽黑,大约十几尺深。 薛灵璧转头看洞口,羵虬似乎忌惮门口的断魂花,尾巴只敢在外围甩动,始终不敢靠近。 “你怎么知道它怕断魂花?”他将冯古道轻轻放下。 冯古道咳嗽一声,手捂着鼻子,粗重地喘息了半天,才道:“前任暗尊……说的。” “你之前没说。”薛灵璧眼神一厉。 冯古道仰头靠着洞壁,浑身的冷意、腹内的刺痛、还有腰际和颈项的伤口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仍强撑着一口气道:“他说,他们把它的尾巴断了……对付它轻而易举。所以我以为……” 薛灵璧面色微缓道:“但是它的尾巴显然只断了一小截。”想到这里,他对魔教的前任明尊暗尊更加没有好感。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也含糊其辞。简直是拿自己徒弟的命开玩笑。 “他说的,是全断了……”冯古道眼皮慢慢耷拉下去,“他一向一言九鼎……” 薛灵璧看着他昏厥过去的脸,心中天人交战。 恨到极点时,他是真的想过将眼前之人亲手杀死的。也许这样就能断了他心中的念,治愈他心中的痛,将这个人彻彻底底地驱逐出脑海。 机会就在眼前。 自己无需做任何事,只要放任他,不管他,他就会死。 他就会死…… 会死。 …… 薛灵璧捂住胸口。那里隐隐传来的闷痛让他差点无法呼吸。 冯古道的气息微弱,几乎轻不可闻。 薛灵璧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羵虬站在潭水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洞口,见薛灵璧出去,尾巴二话不说地甩了过来。 尾巴带着电光闪过。 薛灵璧的身法比电光更快。 他双腿一屈,仰面让尾巴从他上方扫过,然后立刻起身朝潭边掠去。 枣红色的大氅丢在雪地上,鲜艳夺目。 身后传来呼呼风声。 薛灵璧想也不想,双脚一蹬,跃起数丈。 这次尾巴是从他的脚下略过的。 不知道是否错觉,他觉得羵虬的尾巴似乎比原先更长了一点。 薛灵璧不及多想,甫一落地,立即弯腰捡起大氅抱在怀中,然后转身往洞口的方向跑。 羵虬似乎知道他要逃跑,不满地吼叫着,尾巴又呼呼地追了上来。 薛灵璧低腰,顺手捡起一把雪,捏成雪球,当暗器朝羵虬的面门射去。 羵虬的尾巴像触角般折返,啪得挡开。 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薛灵璧已经重新奔入断魂花的保护圈,钻进洞口。 冯古道的脸色开始发红,身体不自主地颤抖着。原本靠着墙壁的身体似乎已经支持不住,歪倒在地上。 薛灵璧承认。当他看到冯古道倒在地上的那刻起,他天人交战已经是一面倒的结果。 他奔过去,将他半抱在怀里,慢慢地解开他的衣服。 衣服退至腰际,似是碰到了伤口。冯古道一个激灵,半睁开眼睛。 薛灵璧抿着双唇,一言未发,但下手却明显更加轻柔。 冯古道又缓缓比起眼睛,但是脸上的痛苦似是有所减退。 薛灵璧像剥鸡蛋一样把他剥个精光之后,将他放在铺好的大氅上,开始检视他腰际和颈项伤口。 冯古道来的时候准备了不少东西,小包里裹着层油纸,不止有金疮药、绷带,还有火折子和一些干粮,考虑周全之至。 薛灵璧轻手轻脚地帮他收拾好伤口,又扯下些绷带帮他擦干身体。 冯古道不但腰肢纤细如女子,连皮肤也是难得白皙细腻。 薛灵璧擦了会儿,便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脑海浮想联翩,当下不敢看,草草擦完,便用大氅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用绷带代替红绸,蒙住口鼻。 洞内干燥,还有些干柴和焚烧的痕迹,显然之前有人曾经如他们一般在这里呆过。 薛灵璧挑了几个木柴堆在一起,用火折子将它们点着。 橘黄的火光让原本暗沉的洞口怕平添一阵温暖。 薛灵璧探了探冯古道的脉搏,眉头微皱,握着他的手渡了口真气给他。由于冯古道和他的练的内功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所以他也不敢一次渡得太多,只能断断续续地渡一点又渡一点。 不过不得不赞叹下冯古道旺盛的生命力。 看着那块蒙在他脸上的绷带比他的呼吸吹得一起一伏,薛灵璧就知道这个人也许还要继续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下去。 还会纠缠多久呢? 他望着外头暗下来的天色。 皑皑的雪成了银灰色,亮闪闪的,好像一地的银子。 断魂花失去了阳光的照耀,也不如白天那样娇艳。 其实世事无常。 在他出发来天山之前,又怎么会想到来拿羵虬之血解断魂花之毒的自己怎么会反过来要靠断魂花保护。 羵虬眼睛朝这里盯了半天,终于疲惫地钻回潭水里。 薛灵璧看着冯古道,考虑要不要现在就带着他离开这里。毕竟这里的条件太差,就算处理了伤口也难保不落下病根。只是他带着他绝不可能在午夜之前赶回天山派,事实上能不能从断壑上去都是个问题,到时候若是午夜三尸针发作起来,外寒内毒…… 冯古道手指抖动了下,嘴唇隔着绷带轻颤着。 薛灵璧低头,将耳朵贴在绷带上,隐约能听见他说的是——水。 断魂花就在洞外,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莫说吸一口断魂花毒,恐怕吸口迷药都未必能撑得住。但是不将绷带拿下来,他又没法喝水…… 薛灵璧想了想,走到洞外,将手深入雪堆深处,捏了一把雪出来,放进嘴里,然后走回洞里,伸手扯下冯古道面上的绷带,两只手迅速地捏住他的鼻子和嘴巴。 一下被阻绝空气的冯古道难受地挣扎了下。 但随即,捂住他嘴巴的手移开了,一对冰冷的唇瓣贴了过来,水潺潺流入。 冯古道呛了下。 薛灵璧急忙帮他将绷带重新蒙好,再系好自己脸上的红绸。 正要退开,他发现冯古道的眼睛张开了,正弯成两弯月牙望着他。 薛灵璧淡然道:“等午夜三尸针发作完之后,我们就回去。” “血……”因为身体酸痛无力,所以冯古道说话用词但求简洁精准。 薛灵璧道:“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样子还能指望么?” “能。” 薛灵璧心里升起一股薄怒,半天才冷笑道:“好。且让我拭目以待。” 冯古道又道:“饿。” 薛灵璧这才想起,中午的时候冯古道为了不除下面具,一直饿到了现在。 “饿……”冯古道又说了一遍。 薛灵璧拿出干粮,掰下指甲大的一小块,从绷带下塞进他的嘴巴。 冯古道很配合,在他掀绷带时屏息,等干粮入口,绷带重新蒙好后才慢慢地咀嚼。 大概吃了十来口,冯古道道:“够。” 薛灵璧正要收起干粮,就听他道:“你。” 薛灵璧停手看着他。 “吃。”冯古道道。 薛灵璧瞟了他一眼,“闭!” 援手有理(四) 子时将近,外面依然是灰色的。 薛灵璧虽然从刚才起就一直靠在洞壁闭目养神,但心底却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他们说好,等午夜三尸针发作过后,就要再去采一次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冯古道仰面躺着,似乎睡得很死。 …… 即便是累到极致,痛到极致也要完成目标,毫不退缩么? 薛灵璧望着他安静的面容,眼中眸光一点一点地柔和下来,心里头一次衍生出经历三味楼之后除愤恨以外的情绪。 夜很静。 只有微弱的风声。 洞里的柴火所剩无几,冯古道的湿衣只是烘得半干。薛灵璧拨了拨火堆,将最后的干柴也添了上去。 火慢慢旺起来,橘色的火光为黑夜雪地平添几许暖意。 午夜三尸针毒渐渐发作。 他盘膝而坐,边照先前冯古道说得办法运功克制,边转头看着冯古道。 冯古道闭着眼睛,但眼珠动了动,显然是醒的。 天山的寒气让体内的三尸针更加猖獗,足足多发作了一个时辰。 待痛楚过去,挂在天空的明月已经西移。 冯古道动了下,大氅自肩头滑落。 薛灵璧眸色一沉。 “冷……”冯古道低喃。尽管他脸上蒙着布,但是声音依然清晰地透了出来。 薛灵璧默然地伸出手,正要帮他将大氅重新盖好,却被冯古道一把抓住手腕。 薛灵璧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的衣服。”冯古道笑了。他们虽然看不见彼此的嘴角,却能从对方的眼睛来判断对方此时的神情。 薛灵璧垂眸,“没干。” “能穿就行。”他松开手,将双手支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大氅自他身上滑落,露出大片光滑的肌肤。 薛灵璧起身将衣服丢给他。 冯古道反手接过,慢吞吞地站起身,任由大氅完全滑落,露出光裸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来。 薛灵璧也不回避,沉声道:“你决定了?” “千里迢迢来一次天山,怎能无功而返?”冯古道的动作很慢,尤其是穿裤子的时候。弯腰的这个动作牵动腰际伤口,痛得他鼻子一酸,差点红了眼眶。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从他没有受伤的那边搂住他的腰,支撑住他的身体,然后低头帮他将裤子套进去。 冯古道望着他的后脑勺,笑意从嘴角溢出,止也止不住。 套好裤脚,薛灵璧帮他将裤头拉上,转头看见眼睛里来不及收回的笑愿,双手顿时顿住。 “侯爷不愧为侯爷。穿衣服脱衣服都是一点就通。”冯古道话还没有说完,薛灵璧就将裤头塞进他的手里。 冯古道只好乖乖地自己穿。 穿衣服要比穿裤子容易得多,至少不比折腰。 薛灵璧抱胸在一旁看着他几乎可以和八十岁老翁相媲美的穿衣速度,冷笑道:“你准备就这样去对付羵虬?” 冯古道道:“侯爷觉得他会对我的身材感兴趣?” …… 薛灵璧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羵虬虽然远在天山,独处于世,但这并不等于他会饥不择食。” “也是。在侯爷这样的明月面前,我这小小的萤火之光自然不足挂齿。”冯古道承认得挺坦然。 但是这种坦然落入薛灵璧的耳朵里就不那么让人感到舒服。只见他突然转身,抬脚就朝火堆一踢。 冯古道正在绑衣带,见此微微一愣。 薛灵璧弯腰捡起其中一根相较之下稍长的木柴,在手中掂量。 “侯爷准备以此代剑?”冯古道很快就猜出他的意图。 薛灵璧淡淡道:“心中有剑,则万物皆可为剑。” “那侯爷为何不用……头发呢?”冯古道穿好衣服,伸手捋了一根。 薛灵璧道:“我怕你秃。” “……”冯古道笑容僵住,半晌才干咳道,“我们出发吧。” “计划呢?”总不会像白天这样盲目得各自为战吧? 冯古道道:“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 “你想用断魂花?”薛灵璧直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冯古道并不惊讶,“侯爷不愧为侯爷……”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换句新鲜的。”每次一开口就是‘侯爷不愧为侯爷’。好像他一直在‘愧为侯爷’和‘不愧为侯爷’之间打转似的。 冯古道隔着层布摸了摸鼻子道:“一会儿我摘几朵断魂花当暗器来牵制羵虬,而侯爷就想尽办法取血……呃,我的包袱呢?” 薛灵璧随手将身后的包袱递给他。 冯古道拿出两只白色的小瓷瓶交给他,“上次我师父就是以为能手到擒来,低估了羵虬的实力,所以没带瓶子,以至于无功而返。” “你想直接取血?”薛灵璧道。 “自然。”冯古道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目的本来就只是羵虬之血。” 薛灵璧脑海顿时闪过冯古道掉进水中,潭面飘血的情景,杀意在心中一阵接着一阵涌起,半晌才道:“便先如此吧。” 冯古道将包袱里东西都取出,抽出油纸撕成对半包住自己的两根手指,随即,又用最后剩下的绷带将手指里里外外地包了好几层,又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后才道:“我们走吧。” 薛灵璧突然搭住他的肩膀。 冯古道回首。 “一切小心。”薛灵璧面色凝重。 冯古道笑道:“有侯爷的叮嘱,我就算是向天借胆也不敢不小心。” 薛灵璧定定地凝望了他一会儿,收回手,率先出洞。 银色的雪地反射着阵阵的白光,一点不像午夜,反倒更像是黎明时分。 冯古道很容易地便找到断魂花的位置,并选了两朵娇艳地摘下来。 尽管隔着层布,他依然不敢将花拿得太近。抓着花的手是垂着的。 薛灵璧从地上揉了一大团的雪球,然后用内力朝潭底掷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三四尺! 紧接着,潭水翻腾了。羵虬那两只羊角很快从水下面露出来,紧接着是头,然后是脖子…… 冯古道不等它站稳,直接将手中的花像箭一样地冲着他的眼睛射了过去。 羵虬大概是睡到一半被砸醒的,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看到花射过来,下意识地就朝后仰倒。 薛灵璧趁机飞身而起,手中的木柴如剑,朝那与雪地一色的肚皮扎下去。 “吼……” 木柴刺入皮中,血花喷溅。 薛灵璧伸手想取血,奈何羵虬的身体已经浸入水中,血很快和水融到了一起。 薛灵璧只好手掌往水面轻拍,暂时借力倒掠回岸边。 但是他的主意打得虽然不错,羵虬却没有那么容易让他得逞。 就在他的身体犹在半空,不及靠岸的时候,羵虬已经稳住身形,将尾巴甩了出来。 薛灵璧是见识过它尾巴的厉害的,当下想强提一口气转身。但是比他更快的是冯古道。 只见他直接扯下蒙住脸的绷带,朝空中的薛灵璧一卷,在羵虬尾巴即将甩中的刹那,拉了回来。 薛灵璧落回岸边的头一件事就是捂住他的口鼻,怒道:“你做什么?” 冯古道道:“同舟共济自然要守望相助。” 他说话的时候,双唇像羽毛一样轻搔着薛灵璧的掌心,让他的手一阵酥麻,差点荡漾进心头。 不过羵虬的咆哮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那条带电的尾巴更是以雷霆之势,冲他们呼啸而来。 冯古道拉下他的手,大声道:“我引开它的注意力,你去取血!” 他说着,单手捂着腰际的伤,双脚一蹬,冲着羵虬迎上去。 似乎是忌惮他手中的断魂花,羵虬立刻甩尾巴护驾。 冯古道望着尾巴,咬了咬牙,再度将断魂花当暗器似的射向羵虬的眼睛,并趁着它躲闪的刹那,硬生生地扭腰朝尾巴扑去! 羵虬尾巴上的电是在尾尖上的,所以他扑的位置是尾巴的中部。 抓住的刹那,他觉得腰快要裂开了,痛得他几乎想要撞死过去。但是羵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事实上,当他抓住羵虬尾巴的刹那,它就因为再度地仰面倒地而将尾巴重重地朝雪地甩去! 一条尾巴能有多大力?冯古道今天终于知道了。 因为他的身体被重重地嵌进雪地三尺。 如果说原本是痛的话,那么现在他连痛感都没有了。 要不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呼吸,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但是他没有,他的手仍牢牢地抓着羵虬的尾巴,甚至当它重新将尾巴提起时,也没有放开。 羵虬又站起来了。 冯古道想,只要再一下,再一下他就解脱了。 于是,羵虬真的又来了一下。 尾巴扬起,朝下甩! 冯古道的手终于滑脱……身体像风筝般坠落……落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好了。” 清冷淡漠的两个字瞬间治愈了他所有的伤口。因为他知道藏在清冷淡漠下的是什么。 援手有理(五) 夜色依然深沉。 冯古道趴在薛灵璧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笑道:“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你信不信本侯将你丢下去?”薛灵璧说着,抓着他腿的手又紧了紧。 他的脚踩在雪地里,一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尤其是冯古道不说话之后,这种声音越发明显,也越发的刺耳。 薛灵璧皱了皱眉,“说话。” 冯古道感觉自己正在陷入无边的黑暗和阴寒,披着大氅仍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透进四肢百骸。即便如此,他依然强打起精神道,“说什么?” 薛灵璧沉默半晌,才道:“为何要救本侯?” 冯古道狠狠地咬着舌尖,等精神稍振之后才道:“侯爷又为何要救我?” “你屡次欺骗本侯,本侯又怎么能让你死得这样轻易?” “是啊……”冯古道敷衍着答案,眼皮再一次压下来。 “冯古道?”薛灵璧终于察觉不对劲,停下脚步,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冯古道将舌尖咬出血,血水沾染在唇上,艳红夺目。他苦笑道:“我好像吸入了断魂花的花香……” 断魂花香? 薛灵璧微怔。中断魂花香之毒的症状正是不知不觉昏睡至死。 他心中一紧,低喝道:“不许睡。” “其实,”冯古道声音轻如蚊鸣,在他耳畔吹拂,“人若能死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也是件幸福的事。” “本侯说过,你屡次欺骗本侯,本侯绝不会让你死得这样轻易。”他转身将冯古道轻轻放下,目光在接触他唇瓣上的血色时微微一沉,随即毫不犹豫地从怀里取出白瓷瓶,扶着冯古道的脑袋准备往里灌。 奈何冯古道已经陷入半昏迷,尽管意识尚存,但四肢虚软无力,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薛灵璧拔开瓶盖,轻啜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羵虬之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酸味,是他生平仅尝的难吃之物。怪不得太医曾说要拿回来,先炖煮去味之后才能食用。 但眼前显然等不了这么久。 他忍了忍,一手捏住冯古道的下巴,俯身贴住那带血的唇瓣,轻轻将血渡了过去。 或许已经昏沉到没有知觉,冯古道对这股怪味竟然毫无抵抗就吞咽了下去。 薛灵璧离开他的唇后,直接抓了一把雪送进嘴里漱口,如此连续七八次,才总算稍稍减淡。 他坐在雪地里等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确定冯古道心脉稳定下来,才重新背起他上路。 去路虽然不如来时精神奕奕,心境却迥然不同。 薛灵璧望着茫茫前路,竟然半点不觉得路长。 但是他不觉得路长,却有人觉得路长,只听前方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天山掌门带着几个天山弟子出现在视野。 他们见到薛灵璧,都是狂喜不已,一个个像被弓射过来似的拼命往前跑,“侯爷!” 呼唤声此起彼伏。 薛灵璧不悦地皱了皱眉,在确定肩上人依然睡得很香之后才松开。 “侯爷。”饶是天山掌门这样豪爽的汉子也几乎热泪盈眶,“你没事就好,我们来迟了。” 薛灵璧想起冯古道先前所言,淡淡道:“道路阻塞么?” 天山派掌门点头道:“正是。我明明前两天还派弟子来看过,那条道路是好好的。不知怎的,今天就……” 薛灵璧蹙眉道:“前两天还是好好的?” 天山掌门对身边一个弟子道:“重乾,前两天不是你来探路的么?” “的确是弟子和师弟来的。”那个名叫重乾的天山弟子道,“这条路我们来回查探了好几遍,绝对畅通无阻,没想到今天突然断了。我们自知轻功低微,只好回去找绳索,可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这样长的,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天山掌门欣慰道:“幸好侯爷吉人自有天相。” 另一个弟子低声嘀咕道:“我看倒像是人为。” 薛灵璧双唇微微抿紧,侧头看向冯古道,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冯古道面朝外地趴着,睡得人事两不知,悠然得很。 天山掌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讶道:“这位莫非就是……前辈?他怎么了?”由于四周晦暗,他又只能看到后脑勺,所以看不出他的年纪。 薛灵璧眸光微冷,“他是魔教明尊,受了点伤。” 天山派众人齐齐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着他和冯古道。 不是说雪衣侯薛灵璧与魔教势不两立,甚至还派兵挑了魔教老巢睥睨山么?怎么此刻看来一副交情匪浅的样子? 不等他多想,就听薛灵璧缓缓道:“本侯有件事要你去做。” 麻雀在窗前叽叽喳喳个不停。 冯古道有心多睡,却不能如愿。他起身盘坐,运功至腹部,冷意犹存,却并不感到阴冷难忍,而且真气游走,竟将针从丹田逼到了右手指尖。 门咿呀一声打开,重乾走进来就看到冯古道的手指有银闪闪的东西被逼出来。 他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是运功的要紧关头,因此滞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以免惹他分心。 针刺破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缓缓地逼出体外。 直到三根全都落地,冯古道才舒出口气,抬手擦了擦汗,冲站在门口的重乾笑道:“有劳久等。” 重乾知道他是魔教明尊,之前又见过他傲慢的样子,以为他必然是自恃身份,目中无人之人,哪知这样和蔼可亲,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明尊客气了。掌门怕明尊伤势未愈,行动不便,所以特地让我过来……服侍明尊。”由于天山掌门对这个魔教明尊还是颇为忌惮的,不敢派普通人过来侍候,只好将他用上了。 冯古道笑道:“睡了一觉精神正佳,别说洗漱这等小事,就算让我飞檐走壁去当个梁上君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重乾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坚持,便道:“既然如此,明尊自便。我就在门外,如有什么事,叫唤一声便是。”事实上,服侍别人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做过,也巴不得不做。 “好。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重乾。” 冯古道道:“我昨日伤重昏迷,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重乾有一说一道:“是侯爷背着明尊回来的。” “那侯爷呢?” “侯爷今天一大早已经带着侯府众人下山去了。” 冯古道怔忡半晌,方道:“你可知他为何走得这么急?” “这我就不知道。” 冯古道眼珠一转道:“该不会是侯府出了什么事吧?” 重乾道:“不曾有山下的消息上来。或许是……”他猛然收口。 冯古道叹气道:“侯爷救我一命,我不但无以为报,甚至不能当面言谢。我只是想知道侯爷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效劳之事而已。” 重乾这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去寒潭的路前两天还好好的,偏巧昨天就断了。想必侯爷觉得事有蹊跷,所以下山调查了。” 若是要调查又怎么会急着下山?分明是以为他做的手脚,不想见他罢了。 冯古道笑容发苦。看来前任暗尊因为遍寻不找师父而四处发泄导致道路坍塌的这笔账是被硬记到他头上了。 “明尊?”重乾轻声道。 冯古道面色一改,又是笑吟吟的模样,“有粥么?” “粥?有的。” “我肚子饿了。” 天山的粥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照天山弟子所说,这煮粥的水是天山雪莲旁的雪水,带着天山雪莲独有的清醇甘甜,入口爽滑细柔,实是中原难尝到的美味。 冯古道一口气连喝了三大碗才满足。 天山掌门知道他颈项上一道,腰上一道,正是大伤未愈,又特地让人熬了一碗雪莲鹿茸人参汤为他补身。 奈何冯古道的肚皮被三大碗粥占据,半点空隙都欠奉,但又不忍辜负他的美意,只好一小勺一小勺地磨磨蹭蹭地往里送,心里只盼天山掌门离开之后就能解脱。 偏偏天山掌门怕他寂寞,坐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聊着天山景色和山下风俗,使得冯古道往里送的汤水越来越多。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实话实说的时候,一个天山弟子匆匆从门口跑进来,冲天山掌门道:“启禀掌门,魔教暗尊求见。” 冯古道的勺子顿在半空。 天山掌门转头好奇地看着他,“明尊,你看……” “他大概是来找我的。如果掌门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天山掌门原先听说魔教双尊面和心不合,还怕袁傲策是来找明尊茬的,这样他这个地主是包庇也难,不包庇也难。如今听当事人这么说,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道:“有请。” 袁傲策进门,冯古道看了看他身后,“你一个人?” “他不便来。” 援手有理(六) “不便来?”冯古道好奇心被勾起,有什么事能让纪无敌觉得他‘不便’来? 袁傲策目光冷峻地看着天山掌门,就在后者暗暗回忆自己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他时,目光移开了。他对冯古道道:“白道在开封召开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冯古道眉头微蹙。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开封聚集的那些白道武林想要什么,他们心知肚明。“还是不肯死心么?”之前是因为有薛灵璧在暗中为他们助拳,所以他们有恃无恐,那么现在……难不成薛灵璧故技重施? 袁傲策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冷声道:“武当少林已经邀请辉煌门一同前往主持。” …… 武当少林? 冯古道终于明白为什么纪无敌不便前来。很显然,现在事态已经严重到连在武当卧底的魔教长老都不得不出来佯装与魔教为敌的地步了。 “纪无敌舍得?”冯古道轻笑道。 和纪无敌认识这么久以来,两个人还是头一次分开这么久,袁傲策心里不自在到了极点,对他的调侃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你知道事情的起因,或许就笑不出来了。” “起因?”冯古道道。 “我师父三天之内连挑了六个白道大派。” 冯古道笑容果然收起,“你师父?那我师父……” 袁傲策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师父说,你师父过世了。” “……”冯古道瞬间哑声,脑海一片空白。 “你……”袁傲策见他身体摇摇欲坠,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但是一眨眼,冯古道已经站稳了。 于是伸出去的手顿时改扶为拍。 冯古道被他拍得微愕。 适逢天山掌门插进来道:“明尊请节哀。”其实说起来,天山派也算是名门正派,应属白道。只是他们地处偏远,与中原武林并无什么往来,现在魔教双尊又在眼前,情面上当然也就和魔教更为亲切些。 “多谢。”冯古道淡然回应。 天山掌门也不以为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冯古道此刻的表现实属人之常情。 袁傲策趁机将话题导正道:“白道武林想借这次武林大会剿灭魔教,武当少林和辉煌门还未表态,钟宇虽然挂着武林盟主的头衔,但是大多数人依然视他为辉煌门众人,因此他们现在都以青城马首是瞻。” “青城?”冯古道低头沉吟。 袁傲策又冷冷地瞟了天山掌门一眼。 天山掌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之所以不受他待见并非之前有所得罪,而是因为自己不识相地旁听。“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两个弟子没有训,先走一步。明尊暗尊请自便。” …… 还有两个弟子没有训? 这算是什么破借口什么烂理由? 袁傲策冷着脸看他离开。 确定他的脚步声离开耳目范围之后,冯古道微微一笑道:“这次师父和老暗尊准备联手唱什么?” 袁傲策挑眉道:“你认为?” “如果我师父死了,老暗尊头一样要做的就是将天山上的羵虬分尸。”冯古道道,“就算要找白道出气也绝不会这么急。” 袁傲策不置可否。 “他之所以这么急,不过是想将我师父的死讯散播出去。”冯古道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薛灵璧的父亲真的死于师父之手?”以师父的性格,若不是他有错在先,绝不会用假死这种畏首畏尾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袁傲策似乎想笑,却又忍住了,慢慢地点了点头。 冯古道看他脸色就知道这个故事一定不怎么荡气回肠。 “你师父说,他生平只做过两件好事。一件是收养你,一件是替一个无辜弱小的女子报仇,杀了迫害她的采花大盗。” 冯古道扶额,“那个采花大盗不会刚好兵马大元帅吧?” “他衣衫不整杀女人的时候,刚好你师父想找人出气。”袁傲策回答得言简意赅,但是过程已经非常清楚了。 冯古道镇定道:“起因呢?” “你师父杀完人才发现自己杀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于是将他尸体送回去之后,顺便调查了下事情经过。”袁傲策顿了顿,力持冷漠,“那个女子是营妓,在某个特殊时刻盗取了兵马大元帅随身携带的重要物件。” “藏宝图?”冯古道终于将整件事情串连起来。 先皇为了震慑蠢蠢欲动的边疆王弄出了一份假的藏宝图。素来以神秘诡谲而著称的魔教教址睥睨山就成了荣幸的莫须有藏宝地。皇上为了藏宝图的安全,特地将它交给最信任的兵马大元帅手中,远离京城。谁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的自以为高明也没高明过边疆王得的耳目。边疆王得悉之后,自然千方百计派人盗取。 于是就有了少年薛灵璧看到他父亲在帐中与一个女子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的一幕。之后兵马大元帅察觉藏宝图的遗失,又不敢声张,只好自己衣衫不整跑出军营追缉,哪知天意弄人,刚好被一辈子只做两件好事的老明尊格杀当场。 对这段乌龙史,冯古道与袁傲策都是无语。 冯古道半天才道:“那师父有什么吩咐吗?” 袁傲策道:“有。” “什么?” “你师父已死,每年清明记得上香。” 冯古道苦笑。也就他师父生性洒脱,才能说出给自己上香这样的触霉头的话。所谓知子莫若父。他自小与师父情同父子,即便不在身边,他也能从他的言行举止中看出连月来的心情变化。不然,以师父的脾气怕是不但不会假死逃避,还会主动上侯府,将薛灵璧打到再无余力说报仇两个字为止。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袁傲策见他一味的沉默窃笑,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冯古道老神在在道:“你很急么?” …… 废话! 想到分开时候纪无敌嚎啕得天要塌下来似的情景,就算是假的也让他心神不宁。 袁傲策顿时觉得眼前这张脸简直欠揍得要命。“还是你希望魔教只要一个明尊就够了。” “这是威胁。”冯古道不满道。 袁傲策冷笑道:“是又如何?” 欲求不满的男子总是容易冲动。冯古道识相道:“我接受。”他顿了顿,又叹气道:“那些被挑了的门派现在一定开心得要命。”既然受到重创,那么要求魔教赔偿理所当然。至少在现在,魔教已经成为他们眼中的一块大饼,可以任人分食——但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若是没有把握,老暗尊怎么敢犯天下白道众怒? 袁傲策冷哼道:“也就开心这一会儿。” 冯古道微笑道:“难得他们这么开心,不如再让他们多开心一会儿吧?” 袁傲策眯起眼睛,“我想,我很乐意再打一次睥睨山的。” 冯古道叹气道:“怪不得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 ‘水’字未出,袁傲策的剑已出…… 从天山到开封,长路漫漫,但是冯古道很悠闲,因为他是一路躺着去的。 “车夫,赶得累了,记得找地方歇歇。”冯古道靠着软枕,准备举杯饮茶……车猛得一震,茶水溅出,一般泼在他的衣服上。 冯古道面无表情地擦拭完,摸着腰两边的伤,不怕死地继续道:“车夫,好好赶车,等下站我赏你一个馒头。” 车又猛震了一下。 …… 袁傲策握着马鞭,愤愤地想:要不是怕他慢慢吞吞拖延时间,他早就丢下他自己一个人去开封了!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用鞭子又卷了块石头,丢到轮子要前进的路线。 然后,又是咚得一声响。 被颠得双肋隐隐作痛的冯古道一边在心里将袁傲策骂得狗血淋头,一边不可自抑地想起薛灵璧来。有了对比,他才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是多么难得的风度! 开封城最近很热闹,接二连三的热闹。 但是开封城知府却很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自从那什么凌云道长、慈恩大师三不五时地来找他喝茶之后,他的人生除了喝茶还是喝茶。虽然他们每次只来半天……可偏偏是分开来的!一个上半天,一个下半天,有默契得很。 他也曾试图婉转地拒绝他们入门过,但是总在一转身,就看到他们笑眯眯地站在身后,冲他颔首致意。 “知府大人。”凌云道长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以召回他神游的三魂七魄。 “嗯嗯。道长,我在听。”知府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振奋起精神。 “那知府大人对此事的看法是……” “看法?哦,看法。”知府深沉道,“看法是有的,但是太多了,估计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凌云道长微笑捋须道:“无妨,贫道洗耳恭听。” “但是本官不想说。”知府一副你耐我何的表情。武当家大业大,他就不信他真的敢把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怎么样! 凌云道长道:“既然如此,请知府大人能慎重考虑贫道的看法,将那些守在客栈外的官兵撤去。” 提到这个,知府更加头痛。按照他的意思,江湖那些恩恩怨怨是不该官府插手的,由他们黑白白黑地闹去,偏偏他前两天收到雪衣侯的书信,信中让他严密注视白道一举一动。 虽然上次雪衣侯来势汹汹,去时无声,有头无尾,但他是侯爷,是当今皇上的宠臣,他多长两个脑袋也不敢得罪的人,所以不情愿归不情愿,做还是要照做的。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抬出那个已经用到烂得不能再烂的借口道:“道长,他们真的不是守在那里,他们只是刚好在那里巡逻……然后腿酸得不想走而已。” 援手有理(七) 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的车轮战依然没有成效。 知府累归累,却仍然坚持着最后一道底线。 直到一日,混乱的开封府忽然沉寂下来。 住在开封府的百姓很不习惯地望着街上其他的百姓——居然没有一个江湖人? 一辆马车缓缓从西大门进程。 赶车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剑眉星目,容貌英挺,但一张脸却像谁欠他三五七万似的。 马车在一座大宅前停下。 那赶车青年将马鞭一甩,径自越过大宅的围墙,进去了。 过了会儿,马车车厢门才缓缓打开。 又是一个青年。 同样二十来岁的年纪,秀雅斯文。他下车的动作很慢,将身体绷得笔直。好不容易跳下车,让经过驻布的路人都松了口气。 他下车后,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冲路人们微笑抱拳道:“见笑见笑。” 有好事者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江湖中人吗?” 青年笑着摇头道:“见笑见笑。” 好事者见他摇头,以为他否认,便道:“那公子要小心,听说这宅子里住的都是魔头。” 青年含笑道:“我知道。他们是我的手下。” “……” 路人霎时走得一干二净。 青年缓缓移动脚步,朝大门走去。 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布衣老者见到青年,恭敬地行礼道:“明尊。” 冯古道将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道:“凤凰山一别,我们真是许久未见啊,师父。” 布衣老者躬身道:“属下惶恐。” 冯古道叹息道:“我还是喜欢凤凰山那个张口闭口骂我兔崽子的莫琚长老。” 莫琚苦笑道:“那些话都是老明尊教我说的。” 冯古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又没有怪你。” 莫琚刚要松口气,就听他缓缓道:“师父。” “……” 早知道明尊记仇,他当初就该掂量着骂的。 “不过说实话,你的演技不错。”冯古道终于迈进门。 莫琚反手将门关好,无奈道:“在去凤凰山之前,老明尊曾督促我练习许久。” “对着我师父?”冯古道意外。 “不。”莫琚嘴角动了动,却没有接下去。 冯古道微笑道:“不会是对着我的画像吧?” 莫琚看地。 “我师父现在哪里?” 莫琚道:“好像在江南一带。” “很好。”冯古道边朝里走边道:“将这个消息传到雪衣侯府去。” “什么?”莫琚紧张道,“万万不可。”他顿时想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劝阻,却听冯古道慢悠悠道:“那就算了。” 莫琚:“……” 两人一路进书房。 书房里已经坐着三个人。 冷脸的袁傲策、戴花的花匠、喝茶的端木回春。 花匠和端木回春见冯古道进来,都是起身相迎,唯独袁傲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花匠的目光在袁傲策和冯古道中间一转,道:“看起来,明尊和暗尊旅途相当愉快。” 冯古道笑眯眯地坐下道:“当然愉快。有暗尊一路赶车护送。” 袁傲策冷声道:“我权当运尸。” 冯古道道:“你应该再砍深几寸的。” 莫琚吃惊地叫起来:“暗尊砍伤了明尊?” 袁傲策用一种何必大惊小怪的目光瞟他一眼,道:“他当初曾经砸断我一条腿。” 莫琚道:“但是当时明尊还年少。” 冯古道支着下巴,附和道:“不错,当时我还年少,易冲动。” 袁傲策面无表情道:“我砍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花匠笑道:“既然这样,应当是暗尊占上风,为什么……”看上去好像吃了大亏的样子。 袁傲策的目光陡然一厉。 其他人都识相地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笑容可掬道:“没什么。只是昨天我进客栈之后,让店小二拿两个馒头去马槽,让他一个喂车夫,一个喂马而已。” 砰。 袁傲策手边的茶杯碎了。 花匠看着自己湿了半边的裙子,嘴角微抽,“那只茶杯是我的。” 袁傲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没什么。” 端木回春刚才一直没插上话,现在才有机会道:“这几日白道动作频频,若非官府一直严密注视他们一举一动,只怕早就找上门来了。”说起来,他的日子相当难过。 他的父亲是出卖白道暗中勾结蓝焰盟,而他是叛出白道明当当地加入魔教……对于白道来说,他的祸害程度已然超越冯古道,排在第一。 袁傲策皱眉道:“官府?他们又插手了?” 这个又字说来大有文章。 所有目光汇聚到冯古道身上。 冯古道波澜不惊道:“知府果然仗义。” “只怕仗义的另有其人。”袁傲策淡淡道。 “不错。纪门主也很仗义。”冯古道故意曲解。 袁傲策瞥他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花匠道:“不过官府只能装腔作势,若白道武林真的动起手来……”她摊开手,无奈地耸着肩膀。 冯古道道:“若是想动手,我们奉陪到底又何妨?” 莫琚担忧道:“但是先前因为卢长老等人的背叛,我们现在先前已经损失了一半的魔教教众。要是和白道硬碰硬,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他说得相当含蓄。 冯古道道:“若将白道拧成一股绳,我们自然必输无疑,但是,散沙又怎么可能变成绳呢?” 莫琚眼睛一亮,“明尊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冯古道忍不住想挠腰上的伤口。 端木回春道:“怕是今天就会有动静了。他们一早已经得到明尊和暗尊进城的消息,此刻按兵不动,怕是做最后的部署。” 冯古道气定神闲道:“有辉煌门和武当在,至少他们用阴招的机会不大。” 若是用阴招更好。 白道武林就算防着纪无敌,也不会防凌云道长,到时候他们知己知彼,还能来个请君入瓮。 不过以目前的形势看,他们还不会公然绕过纪无敌,毕竟他下面还有一个挂着武林盟主头衔的钟宇。只怕他们当初执意要选盟主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有如今作茧自缚的这一刻吧。 冯古道这样想,顿时觉得心情无比爽快。 莫琚突然道:“怕只怕,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端木回春道:“莫长老怕他们会一边拖住我们,一边派人攻打睥睨山?” “正是。” 花匠道:“睥睨山有贾祥在。他虽然很死相,但是看个门绝对没问题。” 端木回春颔首道:“如今白道的八成精英尽在开封,若要分成人手攻打睥睨山,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琚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这才放心。 此时,有仆役在门外道:“辉煌门纪门主求见。” 他话音刚落,袁傲策的身影就不见了。 冯古道笑道:“发情的兔子都跑得很快。” 花匠突然道:“不如我们来猜一猜,他们一会儿是以什么姿势进来的?” “……” “阿策,你看瘦了这么多,都是因为见不到你,吃不下。”纪无敌的声音大老远地传过来。 “这叫瘦?” “……瘦到一定程度是会浮肿的。”纪无敌坚持自己的观点。 袁傲策无语。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却发现所有人都是失望的表情。 花匠头一个开口道:“为什么不是抱进来的呢?” 袁傲策:“……” 冯古道摸着下巴道:“挂进来也不错。” 莫琚点头。 端木回春倒是没什么反应。因为他没有参加这个猜谜游戏,对于袁傲策和纪无敌,他心里还是有一道越不过去的槛。 纪无敌眼珠一转道:“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花匠见他这么玲珑剔透,收起失落的心情道:“赌晚饭。” “谁输谁请客?”纪无敌兴趣缺缺。 “不,谁赢谁下厨。” …… 纪无敌只是一个转念就已经想出这个赌注的奥妙之处,兴奋道:“不如再赌一局?” 花匠道:“赌什么?” “赌……”纪无敌微笑道,“白道会出什么招?” 花匠看向冯古道。 他笑而不语。以纪无敌的性格,若是不同意,只怕休想从他口中得知一点半点的消息了。 花匠得到鼓励,立刻道:“赌了。” 纪无敌望着冯古道道:“你会参加吧?” 冯古道原本含笑的脸立刻痛苦地皱了起来,道:“被阿策弄伤了腰……不方便。”他说着,还故意暧昧地瞟了袁傲策一眼。 “……” 袁傲策见纪无敌回头,正要解释,就听他拍拍他的肩膀道:“干得好!” “……”他差点忘了,纪无敌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 援手有理(八) 冯古道微笑道:“那么,白道会出什么高招呢?”他拖长音,绝口不提自己加入赌局的事。 纪无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赌局要人多才好玩。” 冯古道眼睛一扫书房里的诸位魔教长老,含笑道:“言之有理。就请几位长老陪纪门主赌一把吧。”他看着他们,脸上挂着的是笑容,但口吻绝非商量。 端木回春是清楚纪无敌威力的,但是他作为魔教长老资格尚浅,又是冯古道亲自开口,自然反驳不得。 花匠巴不得有人下场,自然不会反驳。 至于莫琚,他见没人反驳,自然也就不好反驳。 纪无敌道:“那么赌注是?” 冯古道豪爽道:“纪门主尽管直言。” 纪无敌垂头抱怨道:“我和阿策还没有成过亲。” …… 在场除了冯古道和袁傲策之外,其他人都很无语。 冯古道沉默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袁傲策则是因为了解而沉默。 纪无敌对手指道:“我想和阿策成亲。” 冯古道别有深意地看了袁傲策一眼,然后皱眉道:“此事恐怕由不得我做主。” “阿策不是说教务都有你负责的吗?”纪无敌无辜地眨眼睛。 袁傲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从他的声音里,还能听出拼命忍耐和压抑的味道,“纪、无、敌。” “阿策。”纪无敌无辜地转头,“我一定要给你名分。这样你便可以放心地留在辉煌门,不用处处活得这么小心翼翼了。” “我什么时候处处活得小心翼翼了?”袁傲策咬牙问道。 冯古道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淡淡道:“他是魔教暗尊,纵然入赘,也剥不去他娘家的身份。” …… 什么叫娘家身份? 袁傲策瞪着他。 “可是我总要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纪无敌叹气道,“可惜阿策不能传宗接代,不然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袁傲策这次不是咬牙,而是磨牙,“传宗接代?” “阿策,我不会以七出之条来为难你的,你不必有负担。” 冯古道看着袁傲策越来越黑的脸色,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来猜猜白道会出的高招?” 纪无敌来了兴致,暂时将刚才的话题丢下,望着端木回春道:“春春,你先来。” …… 听到纪无敌这样亲昵地叫其他人名字他本应该生气的,但是当袁傲策看到端木回春那种好像刚吃了三斤馊水的表情,那股气就变成了同情。 幸好端木回春的情绪收放自如,转眼已恢复平静,正色道:“白道的招数不外乎几种……” 花匠打断道:“省着点说,这里还有两个。”她指着自己和莫琚。 端木回春冲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花长老先说?” 花匠也不客气,扭了扭腰道:“白道最擅长的不过两个字。”她故意顿住,奈何无人捧场,只好自顾自地接下去道,“诋毁。” 冯古道眉头一挑,含笑不语。 纪无敌伸了个懒腰,半赖进袁傲策的怀里道:“难道阿策师父挑了那么多门派是假的?” 袁傲策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不是假的,但是一定会添油加醋。”花匠道,“一分变十分,十分变百分。非如此不能引得所有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纪无敌道:“可是我觉得,已经不需要添油加醋了。” 花匠一张脸顿时垮下来,“我猜错了?” “不。”纪无敌的一个字让她眼睛一亮,但他很快又接下去道,“你只是不沾边。” 花匠:“……”她宁可听他说她错了。 莫琚见其他人都转头看他,想了想,开口说他刚才思量好的猜测道:“莫非他们准备设下陷阱,将我们一网打尽?” 纪无敌虚心求教道:“要怎么样的陷阱能够将魔教一网打尽?” …… 莫琚望着他。 他也望着莫琚。 半晌,莫琚沉色道:“莫非纪门主也有此意?” 纪无敌道:“不,我只是好奇怎么会有人异想天开到这种地步。” 莫琚:“……” “而且他还是魔教长老。” “……”莫琚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无声地叹了口气。 莫琚羞愧低头。 纪无敌看向端木回春,“春春,还是你看上去可靠!”虽然可能只是‘看上去’。 花匠和莫琚的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端木回春对于她的赞美向来是能不听就不听,非听不可的时候当反话听,因此面无表情道:“既然纪门主会出现在这里,想必白道这次是准备明着来。”若是暗着来的话,头一个要防的就是纪无敌。他绝不会来得这样明目张胆。 纪无敌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 “白道准备拧成一股绳,正面挑战魔教么?”端木回春沉声道。 纪无敌笑成了一朵花,“沾边了。” 莫琚道:“拧成一股绳?难道要攻打魔教?” 纪无敌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本来挺沾边的事被你一说就能歪到十万八千里去呢?” 莫琚觉得他刚才应该一直做低头羞愧状的。 冯古道解围道:“看来白道准备上门来讨个说法。” 纪无敌望着他,“你真的不参加赌局?” “算平手吧。” “为什么?”纪无敌一副我愿意再给你一次赢的机会的表情。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冯古道叹气道,“开局前只讨论你赢了会如何,忘记说魔教赢了会如何。” 纪无敌毫无诚意地跟着叹气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那我可以把我教的暗尊赎回来了吗?”冯古道戏谑地看着袁傲策刚回复没多久,又一下子黑下来的脸。 “不可以。”纪无敌回答得斩钉截铁。 冯古道并无不悦,气定神闲地问道:“理由是?” “我比你更需要。” …… 果然是很强大的理由。 尤其他很清楚他说的需要是哪方面的需要。 冯古道识相地闭嘴。 袁傲策心里有几分感动,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纪无敌若有所感地转头道:“阿策,你放心,虽然不能为我传宗接代,我也不能为你开枝散叶。但是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抱着美好的幻想,我会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 “……”袁傲策感受着花匠和莫琚诧异的目光,默想道:他刚才到底在感动什么?感动什么?!他应该更加用力把他勒死的。 放在纪无敌腰间的手继续用力。 头一回见到纪无敌的花匠和莫琚显然是大开眼界,不过他们的惊诧是暂时的,因为袁傲策警告的目光很及时。 莫琚佯咳了会儿,终于将刚才诡异的气氛都咳嗽光了,才将话题导回来道:“不知道白道准备如何讨个说法?” 纪无敌耸肩道:“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无新意。不过三样——赔礼、道歉、严惩不贷。” 袁傲策的面色骤然冷下来,“严惩不贷?” 冯古道噙着冷笑道:“赔礼?”看来白道还是对江南的这张大饼贼心不死啊。 莫琚没什么好重复的了,只好重复,“道歉?” “其实道歉倒没什么。”冯古道道,“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不介意多道几次歉,让白道门派再寂寞一点。” 纪无敌点头道:“听起来的确不错。” 花匠纳闷道:“辉煌门应该也是白道正派吧?”而且好像还是执牛耳的那一种。 纪无敌苦着一张脸道:“当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喜宴寿宴丧礼满月宴不得消停的时候,你们就会明白寂寞是一种美德。”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据我所知,这些纪门主都是不参加的吧?” 纪无敌道:“这就是最可恶的地方,我明明从来不参加,他们却每年都送信来暗示我送礼。” …… 莫琚和花匠眼界大开到木然。 正说着,又有仆役在门口道:“武当凌云道长、少林慈恩方丈、青城严晨求见。” “严晨?”冯古道沉吟道,“谢一定的师弟?” 莫琚道:“听说谢一定有意将掌门之位传于程澄城,怎的又跑出一个严晨来?”按理说,这种时刻是未来掌门露脸的最好时机。虽说程澄城上次在剿灭蓝焰盟上已经露过一把脸了,但是这种事情只有越多越好。越多掌门之位越受武林同道认可,以后走动江湖也方便得多。 想起程澄城曾经和端木回春有些交情,其他人将目光投向了他。 端木回春踌躇了一下,道:“好像是因为他最近和泰山掌门走得很近。” …… 泰山掌门?陆青衣? 莫琚很费解,花匠似懂非懂。但冯古道、袁傲策和纪无敌则是一点就通。 纪无敌懊恼道:“就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地暗度成仓了。” 冯古道冲仍站在门外的仆役道:“有请。” 援手有理(九) 进来的时候,凌云道长一马当先,严晨居中,慈恩方丈像是故意慢了几步,赘在最后。 尽管白道魔教如今水火不容,但是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到连基本都面子都不给对方留的地步,所以双方都很客气地站起来,拱手,又坐下。 凌云道长首先打开话匣子,“听说明尊暗尊之前都在远游,一路赶至开封,风尘仆仆,辛苦。” 冯古道微笑道:“凌云道长真是好灵通的消息,我前脚进门,连桌上的茶都没凉呢。” 凌云道长别有深意道:“或许,这杯茶可以用作他途。” 冯古道挑眉道:“凌云道长口渴?” “最近白道不少掌门和弟子都受了伤,他们口更渴,或许要一杯谢罪茶润润喉。” 冯古道举杯轻轻啜了一口,含笑道:“可以商量。” 严晨目光一转,落在正和袁傲策黏在一块的纪无敌身上,“纪门主真是好雅兴,从开完会到现在,竟然一直滞留在魔教分舵。” 纪无敌道:“你在会上说了太多,害我看你太久,我是来洗眼睛的。” 严晨脸色骤变。他没想到纪无敌居然不给他面子致斯。 凌云道长干咳一声道:“纪门主身为辉煌门门主,乃是白道人人敬仰的人物。又素来与魔教暗尊交好,若是能起居中起桥梁作用,化干戈为玉帛,那真是功德一件。” 慈恩方丈虽然有意识得和凌云道长保持距离,但是在重大问题上,两人还是同进同退的。他道了声佛号,附和道:“正是如此。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魔教老暗尊又是江湖成名多年的人物,他如此做法,必定事出有因。” 严晨心里气得要命。 若不是程澄城去泰山找陆青衣切磋武艺未返,他也未必讨得来这份差事。原以为好不容易有出头露脸的机会,那些白道受损的门派也个个对他言听计从,怎知这边摆平了,那边拖后腿。不管是近来风头无两的辉煌门,还是执武林牛耳的武当少林对于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都不太赏脸。弄得他有些进退两难,不尴不尬。虽说有白道散派支持,但谁都知道,武林真正说话有分量的人,也不过那几个而已。而目前的他,只能算小半个。一个是青城掌门谢一定,半个是青城铁板钉钉的下任掌门程澄城。 想到这里,他胸口的怨气便被推到了喉咙处,说出来的话不那么中听和顾忌了。“纪门主这样偏向魔教,不怕令白道人士寒心么?” 纪无敌眨了眨眼睛道:“如果是你一个的话,我不怕。如果不止你一个的话,那你告诉我是哪几个?我掂量掂量再回答你。” 凌云道长见严晨气得脸都红了,只好将话题重新引回来道:“不知对于最近发生的事,老暗尊有什么解释?” 冯古道叹气道:“他老人家非常地愧疚。” “哦?”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的表情显然一缓。 严晨听到这里差点拍桌子大笑! 愧疚?! 伤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门派丢脸丢到姥姥家,居然只换来一句愧疚。 凌云道长显然也觉得这样一句转述的愧疚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又追问道:“不知老暗尊本人何时可以亲自出面说清此事。” 冯古道手缓缓地抹了把眉头,再抬头,眼中已然泪光闪烁,“老明尊仙去,对老暗尊打击至深。以至于让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在日前他已经决定要归隐山林,以赎前罪。” 花匠等诸位长老也一脸的哀戚。 严晨终于忍不住拍桌,“明尊!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应该知道,江湖事江湖了。” 冯古道无辜道:“我又没说要告官。” “告官?”严晨眼珠子一转,“明尊不提醒我差点都忘了。新任明尊乃是皇上御口亲封的爵爷,自然有恃无恐。” 冯古道眼睛微眯。严晨明知他背后的靠山,依然敢这样针锋相对,看来真正有恃无恐的是他。“皇上厚爱是冯古道的荣幸。不过在我心中,我只是魔教明尊而已。” …… 这句话正是严晨要听的。 他达到了目的,心中不禁志得意满。 慈恩方丈开口道:“不知施主准备如何解决这桩事?” 冯古道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敲,“那依三位掌门之意呢?” 严晨愣了下,刚想说他不是掌门,转念一想就明白第三位掌门不是他,而是一直赖在袁傲策身上的纪无敌。 凌云道长道:“自然是要给那几位掌门一个交代。” 冯古道颔首道:“应该的。” 慈恩方丈道:“江湖难得风平浪静,若是能顺利化解此事,那是再好不过的。” 冯古道笑道:“一定一定。” 严晨几乎要喷笑出来。这就是武林执牛耳的两大前辈,一个两个都只会打马虎眼,一到正题就忙不迭地错开。 冯古道看向纪无敌,“纪门主以为呢?” 纪门主撇了撇嘴角道:“我觉得那几位掌门应该多花点心思在练武上面。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支持他们亲力亲为,在有生之年将老暗尊打个屁滚尿流。” “咳咳。”袁傲策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纪无敌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落花流水。” 花匠在一旁咕哝道:“老暗尊明明只是去印证武学嘛。” …… 严晨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敢情被他们一唱一合地一转,老暗尊半点错都没有,全赖白道几个掌门学艺不精? 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似乎也感到这样的说法有些欺人太甚,对望了一眼。凌云道长开口道:“依贫道之见,不如定个日子,由几位掌门和魔教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慈恩方丈点头道:“正该如此。” 严晨似乎有些意外,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脸上不免露出笑容来,“只怕魔教到时候不来赴约。” 冯古道盯了他好半晌,突然道:“这位是……” …… 严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凌云道长道:“这位是青城严晨严大侠。” 冯古道致歉道:“是我孤陋寡闻,青城一脉从来只知谢一定谢掌门和程澄城程少侠。” 严晨的脸又青白转紫红。 凌云道长打圆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就以三日为限,三日正午,在三味楼……” 严晨截断道:“若是城中不免打扰城中百姓安宁,倒不如去郊外。我看五里亭不错,风景不俗,清幽雅致。” 凌云道长望着冯古道。 冯古道嘴角微微扬起,“还是严大侠考虑得周详。” 严晨怕夜长梦多,他反悔,连忙起身道:“素闻明尊一言九鼎,想必不会让我们失望,那我这就回去告诉几位掌门,也好让他们安心。” 冯古道缓缓地站起身,抱拳道:“严大侠请。” 严晨前脚刚出门,就听冯古道在他身后道:“还请凌云道长、慈恩方丈和纪门主赏脸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虽然是背着身,但严晨依然感到面上一阵**。 幸好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都婉言谢绝,与他一道出门。 纪无敌又缠着袁傲策腻味了几句,才跟着走。 于是书房此时剩下的,全是魔教中人。 冯古道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面色发白。 “明尊?”花匠等人惊呼。 冯古道摆了摆手。 袁傲策竖起耳朵,须臾摇头道:“他们走远了。” 冯古道轻轻地碰了下腰上被羵虬伤到的伤口,苦笑道:“下次取药这种事,我一定不和几位长老抢。” 莫琚看着心疼得要命,“伤得这么重?” 袁傲策道:“赶路太急。” 花匠道:“可是我明明听说他们一路上还打打闹闹来着。” 冯古道笑容越发苦,“现今魔教强敌林立,若是再让他们发现弱点,后果不堪设想。” 莫琚见他每说一句话,脸就疼得发抽,叹气道:“难为明尊适才还一直硬撑着。” 冯古道道:“原本还好。就是凌云他们进来时,一站一坐的时候,碰到了伤口。” 端木回春道:“不知可否让属下看看伤口?” 冯古道舒出口气道:“我等你这句话等得头发都白了。” 其他人被清出房间。 端木回春仔细检视伤口,有些化脓。显然是因为一路奔波辛苦,没有好好休养,又要装出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以至于伤口恶化。 幸好用的药材极好,所以并不严重。 “明尊好好休息便可。”端木回春替他重新包扎好。 冯古道叹息道:“就怕有人不消停。” 他猜对了,的确有人不消停,而且还不止一个。 严晨回去之后,将书房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让受损的几个门派个个义愤填膺。 严晨道:“目前的局势,辉煌门明显和魔教沆瀣一气,武当少林只想做和事老。” 其他人不由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当今白道就属这三大门派实力最雄厚,最具威望。若是他们袖手旁观,己方实力一定大打折扣。 严晨冷笑道:“他们越想袖手旁观,我越要让他们下水,你们放心。我有办法。” 作弊有理(一) 三日转眼即逝。 开封知府得知他们将地点设在城外五里亭,喜不自胜,立刻着人无偿提供桌椅杯壶,瓜果零嘴,布置会场,以免他们临时变卦,杀个回马枪又来城里闹事。 知府的如意算盘是打得叮当响,可苦了城里的木匠。 原先那些江湖白道以为要自带板凳,于是疯狂下订,还不许不接。木匠都是良民,哪里敢和他们较劲,于是连订金都没敢要就连夜赶工。现在知府大人慷慨解囊,这些木凳自然成了滞销物。有良心的还会跑来说一声不要了,顺手丢几个铜板当补偿;没良心的别说铜板,连脚底板都看不到。 一时之间,开封凳贱。 午时将至。 白道各大派早将位置坐得密密麻麻。有几个小门派掌门来得晚,找不着座,正带着弟子团团转。 但无论位置怎么紧紧巴巴,凌云道长等人白道大派前的位置却是一直空着的。 有个二愣子找位置找昏了头,指着空位冒出一句,“那不有地儿么?” 站在他旁边,同样找位置找得大汗淋漓的同门顺手给他了一个爆栗子,“那是魔教坐的。笨蛋!” “其实我并不介意让出来的。” 冯古道、袁傲策及几位长老与清风同路行来。 原本还乱糟糟的会场顿时静了。有位置的赶紧坐好,没位置的赶紧站好。 总之,当冯古道等人出现的时候,五里亭前的景象完全可以用肃穆来形容。 “明尊果然守信守时。”凌云道长起身相迎。 慈恩方丈也跟着站起来。 其他掌门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跟这两位摆谱,只好纷纷站起。 冯古道笑眯眯地一一见礼,神情从容,好似多年老友。 嵩山掌门孙玉良道:“果然是新人新作风。上一任明尊一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戴着面具畏首畏尾。没想到新任明尊倒是大大方方。” “他有心上人了,孙掌门,你没戏了。”纪无敌斜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道。 原本一大群人站着,他一个人坐着是不显眼的,但是这么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便被引了过来。这次跟他一同出席的只有钟宇。钟宇从来不管他那些离经叛道的举止。反正在他眼里,纪无敌做什么都不顺眼。既然做什么都不顺眼,那么自然是他做什么都懒得管。 孙玉良本来对纪无敌就没好感。尤其是他和袁傲策那段乱七八糟不清不楚的关系更是让他不齿。所以当下就沉下脸,发作道:“纪门主,你口无遮拦也要有个分寸!” “都没遮拦了,哪里还会有分寸?”纪无敌无辜道。 孙玉良瞪着他,俨然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吻,“令尊是付出无数心血才将建立起辉煌门,乃至有现在这样的声望和地位。你作为他的儿子,难道不应该爱惜羽毛,谨言慎行,不使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吗?” 纪无敌笑眯眯道:“看来孙掌门自认为比我更适合当我爹的儿子啊。” 此言一出,莫说是孙玉良和其他与他交好的掌门,连一向好脾气的慈恩方丈都有些看不过眼道:“阿弥陀佛。纪门主,请慎言。” 纪无敌认真道:“我的肾虽然好,却还没有到能用肾发言的地步。” 孙玉良还想说什么,却被坐在他旁边的雪山派掌门方秋水轻轻拉了下衣袖,然后朝冯古道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孙玉良强自将话吞了回去,冷哼着坐下。 趁白道内讧的这会儿工夫,冯古道等人已经各自落座。 凌云道长发现自己在武林中最大的作用既不是作为武当掌门,统领武当,也不是作为魔教长老,暗助魔教,而是在武林大会这样的场合调节气氛。他无奈地暗叹了口气,脸上挂起笑容道:“不知经过三天的考虑,明尊可曾想好如何交代此事?” 受损的白道各派掌门闻言都不由朝严晨看去。眼中那闪烁的光芒分明是赞同之前严晨对凌云道长所下的评语——的确是个和事佬,而且还是个明显偏向魔教的和事佬。不然这种事情为何先问加害人?明明应该问被害者才对。 冯古道含笑道:“与其让我开个低价,让你们来抬,倒不如你们开个高价,由我来压。” 严晨刷地站起来,面露怒容道:“什么低价高价?难道在你眼中竟然是来谈生意的吗?” “谈生意要的是诚意,道歉要的也是诚意,虽是两件事,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冯古道故作不解道,“我们带着满满的诚意而来,有何不妥?” 严晨冷哼道:“强词夺理。” 袁傲策眼中冷光一闪,“你的剑呢?” 气氛骤冷。 许多白道人士蠢蠢欲动。 袁傲策这句话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挑衅! 虽然江湖传言袁傲策武功深不可测,可是他们这次一共只来了五个人。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不信他们那么多人而打不过他们五个! 凌云道长不得不又出来打圆场道:“袁先生稍安勿躁,严大侠并非此意。” 他这句话又惹得白道其他人心生不满。‘袁先生’这个称谓显然是极客气的,而且比起‘严大侠’更显亲近。 袁傲策淡淡道:“我只是问他剑在何处,是不是放在家里忘记拿而已。” 站在严晨身后的一个青城弟子突然托剑而出,高声道:“我师父的剑在此,并非落在家中。” “……笨蛋!”严晨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纪无敌感慨道:“阿策,等我们年老体弱、卧病在床的时候也要找个这样好记性的徒弟。” 袁傲策道:“八十年之后再考虑。” …… 年老体弱?卧病在床?八十年之后再考虑? 严晨气得身体直发抖,血气翻涌,话不经脑子就脱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开价了!” 冯古道眼睛在凌云道长在内的几位大派掌门脸上一扫,见他们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后,才微笑道:“这位是……” 严晨刚才话一出口,就有几分懊悔。毕竟在座太多人的地位资历在他之上。他这样说,分明是将他们剔除在外,私下与那些受损门派结成同盟。但是冯古道接下来的话将他的懊恼激成了恼怒。 头一回冯古道不认识他还情有可原,毕竟他甚少在江湖走动。但如今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再问,分明有藐视之意。 他一字一顿道:“青城,严晨。” 冯古道讶异道:“老暗尊去过青城山?” 严晨似乎早知他有此一问,冷笑道:“没去过。只是看不惯恃强凌弱,打抱不平而已。” 江湖最重义气。 严晨现在摆明是替其他几个受损门派出头,他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一个个都站起来高声附和。 纪无敌皱眉道:“阿策,你们的老暗尊很多吗?比整个门派的人还多?这样很不好,太恃强凌弱了!” 袁傲策没答话,只是嘴角不屑地一笑。 严晨和纪无敌交手多了,开始学会充耳不闻。“明尊想出尔反尔?” 冯古道这次目光明显在孙玉良、方秋水等几位大派掌门脸上逗留了很久,久到严晨心越来越虚时,才含笑道:“既然青城派严大侠是代表整个白道武林仗义直言,那我只好洗耳恭听。” 严晨明知他在挑拨离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无论白道□□都是江湖同道,江湖事江湖了,我们就以武定输赢。” 冯古道不置可否道:“输如何?赢如何?” 严晨沉声道:“若是你们输了。便由老暗尊从开封东门三跪九叩到三味楼,向诸位掌门道歉!” 其实这个条件和昨天讨论的结果大有出入。按各掌门原先的意思,只是让老暗尊在三味楼里敬茶认错而已。严晨这样说,分明是将冯古道、袁傲策和纪无敌刚才明嘲暗讽的账一并算上了。 掌门们不由面面相觑。 冯古道面不改色道:“只是如此?” “当然不止。”严晨现在是往死里抬条件,“各大派遭袭之后,声誉一落千丈。魔教必须赔偿。” 冯古道道:“多少?” “每派一万两。” 四周一片倒吸一口凉气声。 冯古道微微一笑,“还有呢?” “魔教老暗尊之所以敢如此横行无忌,乃是仗着魔教势力。为了制止类似事情发生,魔教必须将所有分舵撤出中原!” 原本不满的其他白道门派听到这个条件,都镇静下来。 不提前面两个条件,后面这个条件却是实打实对每个白道门派都有利的。 冯古道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好说。” 作弊有理(二) 严晨眼睛一亮,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明尊如此说,是答应了?” 冯古道不置可否道:“不知道……若是你们输了又如何?” 严晨顿住。虽然说昨夜讨论的结果一致说他们绝不可能输,但是话到嘴边到底有几分犹豫。因为谁把话说出去,谁就是担担子的人。这年头好话应验别人未必真心感谢你,坏话成真别人却绝对往死里恨你。 他的停顿不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上了身。 纪无敌笑眯眯道:“不怕不怕,大胆地说。反正你脸皮厚,到时候倒地撒泼打滚赖账就是了。” 严晨在青城山算是谢一定、程澄城之外的第三号人物。而且论辈分,程澄城还要叫他一声师叔,走到哪里都是一大群人诚惶诚恐的。到了这里,身份矮了一截不说,还接二连三被人冷嘲热讽,这让他原本易怒的性子更加暴躁得不行,当下理智又飞了,“纪无敌,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纪无敌翘着二郎腿,“我这不是坐着么?” “你一心为魔教说话,究竟意欲何为?”严晨发难。 方秋水、孙玉良等人心里暗叫一声傻子。 纪无敌偏向魔教是明摆着的,但是这话现在还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纪无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不搭理他,他还不怎么样,你搭理了他,他一犯浑,直接拖着整个辉煌门加入魔教都有可能。 纪无敌倒是没像他们想得那样犯浑,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只是看不惯有的人说别人如何如何的时候趾高气扬,说自己该如何如何的就畏首畏尾……而已。” 冯古道迎风拍马道:“纪门主不但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而且仗义执言,见义勇为。” 纪无敌道:“我有时候还会拾金不昧。” 冯古道讶异道:“什么时候?” 纪无敌朝他一仰下巴道:“你丢个金子试试看便知。” “我倒是信得过纪门主,不过有的人嘛……”冯古道看向严晨。 严晨气得发抖,理智原本飞啊飞的还没有飞远,这些好,直接冲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怒道:“若是我们输了,老暗尊的那些个账,我们一笔勾销!” 冯古道精神微微振起,“这话是严大侠一个人的意思?” 严晨站在那里,周围一片寂静。 严晨老脸顿时挂不住了,恶狠狠地转头瞪那些人。 利字头上一把刀。 愤怒头上两把刀。 那些白道受损门派被两把锋刃上的冷光照得两眼一抹黑,几个胆小的先站起来表态,说支持云云,紧接着其他门派也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观下去,一个个说以严大侠马首是瞻。 严晨这才心满意足地转回头来。 冯古道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划着,“那比什么呢?” “我说了,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中人的纷争当然应该以比武为了结。” 袁傲策睨着他,漠然道:“好像本来也是以比武开始的吧?” 严晨喉头一窒,继续道:“我们用十一战六胜制,比武的人不能重复下场。”他调差过,魔教在开封真正厉害的高手全在这里,分舵主是个生意高手,武功却稀松平常得很。 所以严晨话音一落,纪无敌就拍桌大笑。 因为袁傲策、冯古道、花匠、莫琚、端木回春加起来一个五个人。等于说即便他们全赢了也没用,因为是六胜制,而且还不能重复下场。 但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笑。 白道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荒唐的事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就变得不但不荒唐,而且还极为可爱。 孙玉良淡淡道:“魔教人手不足。” 冯古道等人有些惊讶,因为这个节骨眼上为魔教说话,就等于和白道那些分大饼的人站到对立面。 “所以魔教可以再找六个人来。”孙玉良一本正经地接下去。 冯古道失笑,袁傲策冷哼。原来他不光想婊子,还想立个牌坊。 慈恩方丈和凌云道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少林和武当都是不涉及商场生意的。所以这块大饼对他们来说,毫无吸引力。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这时候也不能随便开口。纵然少林武当是大派,却也不敢像辉煌门这样肆无忌惮地得罪整个白道。毕竟少林武当是百年传承,而且他们也不是纪无敌。 慈恩方丈斟酌着措辞,须臾道:“依老衲看,十一场未免太多了些。” 凌云道长紧接着一句道:“贫道也是此意。既然是比武,不如三局两胜?” 三局两胜太不保险了! 这是在座大多数同道的心声。 冯古道见白道一副扭扭捏捏又两眼放光,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一边冷笑一边盘算。这些白道还是想得太天真。十一局六胜?他还有一个长老卧底在武当,加上他就是胜利在望。更何况还有辉煌门在侧,纪无敌的武功虽然不行,他却有个武功绝顶高的钟宇,只要纪无敌让钟宇暂时加入魔教,那他们就是胜券在握。毕竟全场武功最高的三个人就是袁傲策、凌云道长和钟宇。 但是,为了一场小小的比试就让他将埋伏几十年的长老这张底牌翻开…… 他不甘心。 “若是,就只有我们五个人呢?”他看着严晨,淡然笑道。 严晨顿觉压力从四面八方集来。 但是他觉得这是压力,更是期望,说明武林开始正视他,瞩目他,于是抖擞精神道:“莫非明尊心存愧疚,想不战而降?” 冯古道微笑。 接话的是纪无敌,“他是想看你的脸皮还能厚到什么程度。”他顿了顿,又叹气道,“怪不得我奶奶一直说,做人要长脑子啊要长脑子。” 一直沉默的钟宇这时钟宇忍不住道:“你见过你奶奶?”明明连他们都没见过,纪辉煌出现时就是大光棍一条。 “没见过。她是托梦给我的。”纪无敌道,“可见长脑子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严晨深吸了口气道:“如果明尊执意不加人……” “如何?”冯古道挑眉看着他。 严晨踌躇地朝后看了一眼。 白道那些人的眼睛也一个个亮晶晶地望着他。 冯古道也不催,任由他在那里左张望右张望,左扭右扭的。 扭了老半天,严晨自己也有点撑不住,干脆一咬牙道:“五局五胜。” 冯古道故作不解道:“严大侠的意思是?” 话已出口,严晨已然是豁出去了,“一共五局,若魔教能五局皆胜……就算我们输。” 冯古道慢悠悠道:“严大侠的意思是,要连输五次才认输,是不是?” 严晨一副是又怎样的表情。 “这是白道所有武林同道的意思?”冯古道目光一扫。 纪无敌、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下意识地想撇清关系,但是其他白道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浪接一浪地起身附和,好像生怕自己站起来晚了,一会分大饼就分不到大的了。 冯古道道:“不知道严大侠准备派谁出场呢?” 严晨刚想点名,转念一想,不对,‘派’这个字分明是陷阱。 “明尊言重,严某何德何能?就是替白道几位掌门传个话罢了。”他先将自己的地位摆低,让刚才对他擅作主张的几个白道掌门心情舒缓,但是话锋一转,颐指气使的态度又回来了,“只是少林武当辉煌门三位掌门都在座,自然当人不让的。” 原本这样三个名额拿出去,是绝没有问题的。但是纪无敌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对魔教频抛媚眼,与白道针锋相对,这时候让他当白道代表出场,便有种故意陷他于两难之地的味道。 但是纪无敌岂是常人。他不但不以为难,反而又送了一个上门道:“钟宇是武林盟主,要占一个名额的。” …… 对于钟宇这个武林盟主,不少在座白道都是无语问苍天。 这样一来,四个名额没了,严晨对剩下一个名额犯了难。 如果还剩两个,那孙玉良和方秋水是刚刚好的,剩下一个,倒是找谁都不是了。 孙玉良和方秋水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现在多出力,分饼时才有借口分大的那块。 冯古道忽然道:“严大侠谈笑用兵了这么久,不知是否愿意亲自下场指教?” 严晨心里头一喜,刚想说愿意,但是一看名单,心里咯噔了一下。 凌云道长、慈恩方丈、纪无敌、钟宇……这四个不是与魔教走近,就是两不相帮的中间派,哪个都有放水的嫌疑。万一他们四个都猪油蒙了心,一起放水,那这场比武的最终结果就着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 严晨眼睛往魔教五人身上一瞄。 袁傲策是公认的新一代第一高手,据说连凌云道长谈起时,都要自愧不如。这里头虽然有谦虚的成分,但大多数还是钦佩。传闻魔教之中,也是奉他为第一高手。 冯古道、花匠和莫琚很少在江湖露面,武功深浅不知,但总归高不出袁傲策。 最后一个端木回春。他的武功倒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说是和程澄城不相上下,但是应当还要再低一点,自己若对上他,那是十拿九稳。 他这样想着,目光便黏在端木回春上移不开了。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既然白道各位的代表已定,我们不如趁着天色尚早,早早比完吧。” 他轻松自若的态度显然引起白道众人不满,一时起哄声四起。 袁傲策突然拿起手边的瓜子,眼睛都不眨,顺手就洒了出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 不少白道先是捂嘴,随即抬头,一个个眼中带泪,神情激愤,血水还不停地从手指缝里流淌下来。 不过倒是安静了——牙掉了嘛。 冯古道也捂着嘴,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笑意泄露的太明显,毕竟盯着自己的人太多,引起公愤就不好了。“那么,谁先出战?” 严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他不是没脑子,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给很多人怂恿成了只出头鸟,但是人有时候就这样,静下心来想想的时候,便觉得千不该万不该,但事到临头,脑门一热,不该也成了该。 “我!”纪无敌自告奋勇地跳出来。 白道众人引颈望去。虽然纪无敌号称武林第八,但是谁都没有真正见过他出手,每次有什么事,都是眼睛一眨,袁傲策三下五除二搞定。难得这次有机会,自然要好好看清楚辉煌门的绝学。 冯古道目光与纪无敌无声一对,然后微笑道:“端木,你先打头阵吧。” 端木回春心里一动。 冯古道既然这样说,显然是有十全把握,也不犹疑,当即出列。 端木回春这一出去,别人还不怎的,严晨却是心痛啊! 这对手是他先看上的,没想到却让纪无敌捷足先登,早知如此,刚才他就自告奋勇了。 魔教和白道面前本来就空了一块场地,此时为了比武,双方又各自向后退了三尺。这样,比武场也勉勉强强地够了。 纪无敌见端木回春上场,微笑抱拳道:“春春,别来无恙。” 端木回春力持镇定道:“多谢纪门主挂记。” “那么我们开始了。” “纪门主请。”端木回春神情一凛。 虽然双方都是第一战,但压力不可同日而语。 纪无敌若是输了,后面还有四个等着出场的。但是端木回春若是输了,后面的人都不用出场了。 纪无敌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道:“我出一招仙人指路。” …… 不仅端木回春呆了,连白道众人也呆住了。 不过端木回春回神很快,“我回一招剑荡八荒。” “我再来一招归燕回巢。” “我出分花拂柳。” “我这招归燕回巢出得很快。” “嗯,那我分花拂柳之后再分花拂柳。” “唔……” 作弊有理(三) 白道众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嘴上比划,脚下半步不移。 直到第二十七招,纪无敌来了一句:“我转身,狂风撩浪。” 端木回春怔住。纪无敌这一招无疑是戳中他的死穴,无论他用哪个角度回转都援救不及。唯一一个办法就是向前扑,但是扑完之后纪无敌只要补上一剑,自己依旧要输。 突如其来的静寂将白道众人一个个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眼睛紧紧地盯着场上。 不知谁喊道:“快接!不然就认输!” “哎呀!”纪无敌突然叫了一声,“这一招扭得太用力,摔倒了。” 端木回春赶紧道:“哪吒探海。” 纪无敌问道:“剑对准我脖子了没?” “对准了。”端木回春刚刚惊出一身冷汗,此刻说话让有些气虚不稳。 纪无敌叹气道:“那我只能认输了。” 端木回春舒出口气,“承让。” 严晨坐不住了,霍然站起道:“纪无敌,你居然放水?” 纪无敌懒洋洋转身看着他,“我哪里放水?” “你刚才还不叫放水?”眼见胜利在望,他居然摔倒……而且还是假摔!文斗里有摔倒,简直闻所未闻! 纪无敌无辜道:“你放屁么?你打嗝么?” 严晨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纪无敌道:“你管不好自己放不放屁,打不打嗝,你管我摔不摔跤?” 冯古道插进来道:“纪门主先前一招万里追风,去势汹汹,忽然转身使出狂风撩浪的确容易失重摔倒。纪门主居然将这一点都考虑在内,不占半点便宜,不愧是大派掌门,气度不凡。” 纪无敌得意地挑挑眉,“好说好说。” “……”严晨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过程多么荒唐,结果都么荒谬,第一场比试就这样在纪无敌的摔倒后输掉了。 如此一来,第二场比试的人就更需谨慎。 严晨还在踌躇要不要先上阵,就听纪无敌道:“阿钟,我输掉了,你替我挣点面子回来。” …… 你输还不是因为你想输! 这是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心声。 不过没有人说出来,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钟宇上场,等着他挣回纪无敌所谓的面子。 自从钟宇杀了蓝焰盟盟主,又挂上武林盟主头衔之后,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一日千里。虽然名义上还是辉煌门的堂主,但是很多人心目中,他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身份如同一派掌门。 所以对他上场,大多数人心目中还是期待的。 冯古道的目光在凌云、慈恩、严晨面上一扫而过,转头对花匠道:“这一场就有劳花长老出马。” 花匠抬手整了整头上的鲜花,弯腰从椅子下面拖出一只麻袋,又从麻袋里取出一根锄头,道:“幸好我早有准备。” 莫琚看她的锄头铁锈斑斑,惨不忍睹,便将自己的铁拐往她面前一送道:“还是用我的吧?” 花匠推开他的铁拐,笑眯眯地举起锄头道:“尽管很久不用了,但是我跟它还是有感情的。”说罢,她拍了拍裙子,手持锄头,一个跟斗翻身上场。 …… 严晨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花匠,面无表情道:“你翻过头了。” 花匠撇嘴道:“我故意的,我喜欢倒着走回去。” 她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倒走回去,在钟宇斜右方站定。 钟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出手吧。” “你准备怎么比?”看纪无敌刚才的表情,花匠心知钟宇是会放水的,但是他究竟要怎么放水,自己又该如何配合,心里还是没底。 钟宇道:“随便。”他手一抖,亮剑。 白道众人差点泪流满面,他们还以为又要听一场你来我往的招式名大比拼了呢。 ——看到武器真不容易。 纪无敌在场边叫道:“阿钟,要为我挣回面子啊。面子!” 钟宇头也不回,只是将剑一抖。 花匠有些吃不准了,冲他拼命眨了眨眼睛。 钟宇半天没反应。 …… 该不会这次来真的吧? 花匠不敢大意,挥舞着锄头,将毕生所学尽情施展开来。 钟宇单手负在身后,只用右手轻巧化解。 大约到七八招的时候,白道众人稍稍放心了。看起来这个过关斩将选出来的武林盟主还是靠谱的。 到两人战到二十招的时候,他们完全放心了。现在看起来,赢是必定的,只是个早晚问题。 到第二十五招时,花匠败象已露,连鬓发都有些散乱开了。 谁知到了第二十六招,众人以为钟宇只要将剑往前轻轻一送,这场比试就可以完结的当口儿——钟宇收剑了。 “花长老武功高强,钟宇甘拜下风。”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表情,就这样气定神闲地走下场来。 纪无敌拍拍他的肩膀道:“嗯,不错。” …… 不错? 大多数白道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 刚才是谁在那里大吼大叫,让他把面子挣回来的?怎么一转身输了还赢得一句不错? 严晨第一个按捺不住,站起来道:“纪门主,你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我二十七招输,他二十六招输,明显是本门主技高一筹,可不是将面子挣回来了?”纪无敌对钟宇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 白道无言。 那头,冯古道冲打得香汗淋漓的花匠微微一笑道:“花长老辛苦。” 花匠将锄头往地上重重一剁,挥了把汗道:“的确辛苦。早知道是走这种路线,我就直接打一套四平拳,何必挨得这么辛苦。”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 辉煌门果然是不肯吃亏。就算输,也输得漂漂亮亮,让赢的人半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冲脸色黑如煤炭的严晨道:“不知道严大侠下一个准备派谁下场呢?” 严晨踌躇了。 且不提辉煌门今日所作所为会给日后带来何等麻烦,这都是辉煌门自个儿在日后要面对的事。而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如何在剩下的三场中赢得一场。 只是有了辉煌门这样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顾虑到武林少林作弊的可能性。 或许他们不会如辉煌门这样肆无忌惮,却也难保不会早与魔教暗通款曲。 如今看来,最有希望的反倒是武功排名最低的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更加踌躇。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武当少林已经和魔教暗中达成协议,那么自己最可能对上的就是袁傲策。 因为对方只要打赢他,就能赢下全五场。 冯古道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迟迟不肯做出决定,便看向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道:“不知两位前辈谁愿意先下场一试?” 慈恩方丈缓缓站起,“阿弥陀佛,便由老衲为凌云道兄抛砖引玉。” 纪无敌忽然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该回家吃饭了。” 冯古道心念一动,含笑道:“纪门主所言甚至,天色不早,不如我们三场一同比试如何?” 若是一个对一个比试,凌云道长就算放水也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是若场上有六个人,那么可以做的小动作就多得多了。 严晨眼睛同时亮起。不错,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自己遇上袁傲策,但若是有其他人同时上场,以凌云道长和慈恩方丈的身份地位,必然要挑最难缠的对手,那么袁傲策无论如何都不会轮到自己身上。 但是魔教诡计多端,也不能将所有赌注一把下下去,以免中了他们的圈套。 心中主意既定,严晨便道:“场地狭小,若是六人一同上台,怕是施展不开。不如就由我和慈恩方丈先上场领教高招。”他选凌云做最后一道防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第一,凌云道长是在座白道诸人中的第一高手,即便遇到袁傲策也不枉多让。由他留守,可让魔教投鼠忌器,最好是不敢早早地将袁傲策派出来。第二,凌云道长可说是白道武林第一人,他不信在众目睽睽下,他会用自己几十年苦心经营的声誉当筹码帮助魔教。 从某个角度来说,严晨的如意算盘的确让冯古道为难。 按理说,这个时候留下袁傲策,让自己和莫琚上场才是最佳方案。换做他受伤之前,他一定会做如此选择。但此刻他腰伤未欲,就算侥幸能胜严晨,也绝对赢不了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慈恩方丈。而莫琚却绝不是慈恩方丈的对手。 “如何?”严晨见冯古道久久不语,心知自己的做法定然出乎他的意料,不禁一阵得意。 “便如严大侠之意。”冯古道转头看向袁傲策。 袁傲策道:“我一人上场也可。” “稳妥为上。”冯古道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严晨咄咄逼人,有恃无恐么?” 袁傲策眸光一沉,“你的意思是?” “有几分像仗人势的狗。”冯古道点到即止,转而高声道:“慈恩方丈和严大侠就交给你和莫长老了。” 作弊有理(四) 莫琚早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闻言立刻提着铁拐兴冲冲地朝场上走。 冯古道在后面轻笑道:“师父,记得全力以赴。” 莫琚头也不回道:“我省得。” 慈恩方丈与严晨也一同上场。 严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袁傲策心里咯噔一声。 袁傲策嘴角一扬道:“既然是二对二,那么战友之间应该可以互助吧?” 严晨下意识道:“当然。”他自认不是袁傲策对手。但是话说完之后,将袁傲策问题再往脑海里一转,他就懊悔得想把舌头咬断! 他刚才应该说不能!这样慈恩方丈赢下莫琚就毫无悬念! 五战之中他们只要赢一局即可。即便他败给袁傲策也无妨。 袁傲策见他一脸撞墙的表情,笑容变得真挚许多。“请。” 严晨见慈恩方丈没有交换对手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上。其实倒不是慈恩方丈不愿意换对手,想找软柿子捏,而是这样的情势他若是换对手,一来藐视莫琚,二来也看轻严晨,恐怕还要落下一个老来轻狂之名。所以他只能打定主意,尽快战胜对手,终止这场比试。 四人各怀心思,很快交上手。 袁傲策招式狠辣凌厉,招招不留余地。严晨则是秉承青城之风,走得是轻灵路线。只是这种轻灵在袁傲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捉襟见肘,很快就露出颓势。 比起他们如狂风疾雨般的对决,慈恩方丈和莫琚便要沉稳得多。 其实论武功,慈恩方丈的武功在少林寺中只能排中上。少林寺真正的高手是潜心研究武学的住持,他们从来足不出户,除了研究武学和督促门下练功之外,根本不过问江湖中事。所以无论是纪辉煌还是左斯文都没有将他们列入江湖高手榜。 不过即便是少林派的中上,入了江湖也绝对是第一流高手。 莫琚感到无论他如何出招,对方就好像一团垫着棉花的铁板,起先软绵绵的,但后劲十足。 白道众人个个看得热血沸腾。 经过辉煌门的插科打诨之后,这样的比武让他们重新找回沸腾的热血。 突地—— 袁傲策手腕一翻,竟然丢下严晨向慈恩方丈的下盘攻去。 慈恩方丈猝不及防,只觉膝盖一痛,右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不过少林武学享誉江湖数百年,又岂会轻易束手。只见他右手腕不停翻转,像环般套住袁傲策的剑,而左手则死死地抓住莫琚由上至下劈来的铁杖。 趁这一会儿,严晨右手一抖剑花,使出青城连云三式,朝袁傲策的胸前袭去。 袁傲策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麻。少林内功果然不同凡响! 眼见严晨冲来,他左手一招空手夺白刃切入严晨的招式之中,一把抓住剑身。 他用的力道极大,严晨的剑势好似刺进山壁,半步不能再动。 不过短短刹那,场中变化翻天覆地。除了袁傲策和慈恩方丈仍在交手之外,严晨与袁傲策、慈恩方丈和莫琚都陷入僵持之地。 纪无敌无声站起,眼睛牢牢地盯着袁傲策握剑的手。 血水从掌中渗出,顺着剑身滴淌下来。 慈恩方丈似被血光分心,右手微微一顿。 高手过招,又怎容有分毫停顿。 袁傲策眼睛一亮,猛然抽剑横扫。 严晨还在拔剑,脖子上却突然又多了一把剑。 严晨脸色一白,刚想认输,但袁傲策已经放开左手,飞起一脚将他踢出场外。 他们这厢利落解决,慈恩方丈和莫琚却又重新开战。 有了袁傲策在旁虎视眈眈,慈恩方丈的攻势明显慢下来,以防他的偷袭。而莫琚则越打越勇,一根铁杖舞得虎虎生风。 凌云道长突然起身道:“此战胜负已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只要袁傲策一出手,慈恩方丈落败是时间问题。 白道虽然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冯古道追问了一句道:“凌云道长是认输?” 凌云道长苦笑道:“是。” 冯古道又悠悠然地问严晨道:“严大侠的意思呢?” 严晨在所有同道面前被袁傲策一脚踢下,面子大失,说话底气不如以往,“全凭凌云道长做主。” 他语音一落,袁傲策猛然插入莫琚和慈恩方丈之间,将双方分开。 慈恩方丈收掌退后,道了声佛号后,谦和道:“魔教人才辈出,老衲佩服。” 得了便宜少卖乖这个道理莫琚还是懂的。 他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慈恩方丈不愧武林泰山北斗,莫琚服了!” 两人对视而笑,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纪无敌则早从人群中捉了一个背着药箱的人出来替袁傲策包扎伤口。 由于他今日表现‘突出’,白道人早已见怪不怪,放任自由。 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 冯古道与凌云道长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凌云道长站起身道:“轮到贫道来领教明尊高招了。” 冯古道双手在扶手上一搭,跟着缓缓站起道:“能够得武当掌门指点,冯古道不胜荣幸,还请凌云道长一会儿手下留情。” 凌云道长捋了把胡须,“好说好说。” …… 别好说啊!这种时候要玩命地上,好歹赢下一局。 眼见五个希望只剩下最后一个,白道急得头发都快白了。 凌云道长和冯古道站在场地两端,一人手中持剑,一人手中把箫。一人沉稳如巍巍泰山,一人飘逸如皑皑白云。 白道屏息。 场中静极。 有马蹄声依稀可闻,从远处狂奔而来。 这种时候有谁会来? 场中所有人都引颈而望。 凌云道长不由看了冯古道一眼,却见他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轻笑。 马蹄声越来越近,人马俱可见。 为首的白衣青年眉宇英气逼人,但容貌明艳若灼灼海棠,不可方物。 他高踞马上,神情清冷,目光朝众人一扫,落到凌云道长身上。 “道长,由本侯替你出战如何?” 凌云道长道:“雪衣侯?” “正是本侯。”薛灵璧翻身下马,剑从袖中滑落,握在手中。 凌云道长踌躇。 严晨胸口的痛还没有过去,这下子屁股又坐不住了。 比起总和魔教眉来眼去态度暧昧的武当掌门,这个一出手就扫荡睥睨山的雪衣侯显然更可靠。 “既然侯爷纡尊降贵,我等自当奉命。”他抢在凌云道长开口之前道。 凌云道长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苦笑。 若说三味楼一别时,薛灵璧对他是全然的恨,那么天山的救命之恩便让他有些分不清这恨究竟还有多深。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当初严晨否定了三味楼,选择了五里亭,以免故地忆旧恨,添新恨。 严晨见冯古道犹豫,心中越发觉得他和凌云道长有什么私下不可不说的协议,说出来的话越发的冲,“明尊难道怕输?” 这句话虽然短,可理解出很多意思。 最表面的是可理解成为冯古道与薛灵璧交手,怕输给他。但往深里想,他怕薛灵璧难道就不怕凌云道长?这又可以分成两种意思,一是薛灵璧武功比凌云道长更高,而凌云道长的武功不如冯古道。二是冯古道知道凌云道长不会赢他。 无论是哪一种意思,都让这句话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薛灵璧转头看他,“你是谁?” “青城,严晨。”严晨答得无奈。看来他在青城山的确呆得太久了。 薛灵璧道:“你可以代表白道武林?” 严晨窒住。 薛灵璧不再理他,看向凌云道长道:“道长,请。” 事已至此,凌云道长若一味坚持,且最终输给冯古道,那么谁都能看出这里头的猫腻。 所以他只能拱手让位。 薛灵璧缓缓走到冯古道面前,“伤好了么?” 冯古道道:“没有。”他心中已经做了最坏打算。即便这一场输了,他也可以将赌注赖掉。毕竟无论是输赢的赌注还是比试的方法,他都没有亲口答应过。 薛灵璧将剑一抖,淡淡道:“第一招,风水轮流转。” 冯古道道:“很快吗?” “很快。” …… 不是吧?又是个出口成招的?! 白道众人想呐喊。 但是他们很快就喊不出来。 薛灵璧出剑了,招式快如闪电。 即使已经知道他要出的招式,冯古道还是连换了三种步法才避过去。 薛灵璧停下,却没有继续进攻,“第二招,一怒沉大海。” 冯古道苦笑道:“这是报复?” 薛灵璧没有回答,因为第二招已出。 一怒沉大海的威力显然比风水轮流转要强得多,冯古道不得不举箫相抗。 作弊有理(五) 剑与箫相交刹那,冯古道便觉得手腕一震,身体被硬生生地逼退半步。 薛灵璧在空中转身收剑,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 白道众人不由发出“呜”这样的失望声。 薛灵璧目光紧盯冯古道,缓缓道:“第三招,霜雪盖九州。” 顿时,剑花漫天散落。 冯古道不敢藏私,反身迎上,一手将箫舞得密不透风。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听叮叮声不绝于耳。 冯古道手中的箫越来越沉,冷汗不断从额头背后渗出。腰上的伤口已经迸裂了,痛楚如针扎。 薛灵璧突然换招,右腕反手一挑,将箫挑飞,左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 冯古道面颊一抽,疼得嘴唇发白。 两人落地,薛灵璧看着自己左手的血渍,皱眉道:“这里几时伤的?”他记得羵虬伤得应该是另一边。 冯古道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你不在时。”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薛灵璧却听得心中莫名一荡。 但偏偏有人不识时务地插进来道:“侯爷赢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白道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薛灵璧抬手。 欢呼声骤停,但一双双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他。 薛灵璧转身,漠然道:“谁说本侯赢了?” 严晨忍不住站起来,“侯爷一剑将明尊的武器挑飞,可不是赢了?” 薛灵璧道:“本侯输了。” ……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纪无敌钟宇也就罢了,怎么跑出一个雪衣侯也是猪油蒙了心的?! 严晨几乎想找一盆黑狗血泼过去。 一个两个到底中了什么邪气! 薛灵璧回头,垂眸望着冯古道,徐徐道:“本侯愿赌服输。” 冯古道身体一震,忍不住抬起头来。 薛灵璧的脸依然板着,但眼底的情意却满得溢了出来。 冯古道顿时觉得伤口的疼痛一下子弱了下去。 “咳咳。”凌云道长见严晨呆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只好站出来收拾场面道,“按照之前的提议,这五场比试……”他顿了顿,给所有人足够的缓冲之后,才道,“魔教全胜。” 比起刚才白道的失态,魔教一个个倒是表现出足够的冷静。 莫琚摸着铁拐,花匠摸着头上的鲜花,端木回春摸着杯缘,袁傲策……被纪无敌摸着受伤手上的。 总之,一个个都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白道心态眼中失衡。 冯古道适时道:“无论比武输赢如何,老暗尊造成的各派损失,我教会一力承担。” 同样一句话,比武前和比武后说出来,就是两种分量。 原本愤愤不平的白道受损门派这是全偃旗息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他们断然没有不就坡下驴的道理。 于是原本闹哄哄的白道顿时安静下来。 冯古道转头看了花匠一眼。 花匠心领神会,端了杯茶上来。 冯古道接过茶,冲白道众人道:“老暗尊是魔教前辈,老暗尊的任何失礼便是我教的失礼。我在此以茶代酒,正式向各位赔罪。”他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茶。 薛灵璧的脸色顿时一变。 白道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先漏这个口风。 纪无敌坐在魔教阵营里,悠悠然道:“喝了这杯茶就是一笑泯恩仇么?” 冯古道道:“当然。” 纪无敌摸着下巴道:“我明白了,喝了这杯茶就等于接受赔罪和赔礼……是吧?”他故意将礼字拖长音。 冯古道笑得别有深意,“当然。” 薛灵璧不由多看了纪无敌一眼。 白道的屁股开始在椅子上蹭来蹭去。冯古道和纪无敌一搭一唱将话说得很明白,喝了茶就是魔教的苦主,能接受魔教的赔礼。若不喝茶也是苦主,但是这苦主能够上哪拿回这赔礼就难说得很了。从眼前看,辉煌门和雪衣侯府显然都是站在魔教一边的,关系稳得很。经此一役,以后要再想联合各大门派,也师出无名。其他门派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跟着他们瞎耗。 思前想后,这杯茶都是不得不喝的。 白道受损各大门派掌门苦笑着互视一眼,一个个站起举杯喝茶。 不管是情愿不情愿,这桩事总算收尾。 眼见那些白道门派气势汹汹而来,垂头丧气而走,魔教众人心里一个个都怎一个爽字了得。 端木回春见冯古道面色刷白,忙上前道:“明尊,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四周的气氛顿时僵住。 端木回春转头,却是薛灵璧正冷冷地盯着他。 “真是好久不见。端木庄主。”他愿意原谅冯古道是因为他是情之所钟之人,但这不等于他会顺带原谅端木回春当日的欺瞒和误导。 端木回春苦笑道:“侯爷。明尊伤口裂开了。” 薛灵璧冷哼,“本侯也会包扎。” 冯古道无力地拱手道:“那还请侯爷快点一展身手。” 薛灵璧干脆将他打横抱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所幸白道人士早就走得精光,留下来的只有魔教、辉煌门和雪衣侯府的下人,而他们对眼前的这一幕显然是视之若等闲的。 冯古道趁薛灵璧检视伤口,向纪无敌搭话转移注意力道:“纪门主想过今后何去……何从么?” 纪无敌道:“回家。”他又看了看袁傲策手上的绷带,“养伤。” 冯古道道:“只怕从今之后,白道将再无辉煌门容身之所。” 纪无敌捂着脸,差点掉泪,“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花匠、莫琚、端木回春都同情地望着钟宇,齐齐无语。 纪无敌道:“我一直都觉得无论是我爹还是我,都和名门正派格格不入啊格格不入。邪魔歪道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称号。” 冯古道:“……” “所以我决定以后会和魔教长久往来的。”纪无敌说得斩钉截铁。 莫琚解释道:“其实我教并不是邪魔歪道。” “你们不是魔教吗?” 莫琚道:“魔教是魔教,但是……” 纪无敌道:“你们能找出一个比你们更符合邪魔歪道的门派吗?” 花匠顺口道:“血屠堂。” 说到血屠堂,薛灵璧插进来道:“这次白道之所以敢如此大张旗鼓,怕是与血屠堂有关。” 冯古道一边忍痛,一边笑道:“血屠堂果然是打不死的蟑螂。” 花匠纳闷道:“血屠堂主不是已经被明尊杀死了吗?” 冯古道道:“若是这样轻易就能杀死,他就不是第一大杀手组织的组织者了。” 薛灵璧将伤口包扎好,站起身,面无表情道:“当初那个假血屠堂主追杀你……我知情。” 冯古道努力地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道:“哦。” 薛灵璧扫了他一眼,“你不问?” “你不是说了么?”冯古道笑容不改。 薛灵璧沉默地望着他许久。 久到纪无敌不耐烦道:“天都暗了,还能看到什么啊……啊,阿策,你在哪里,我都看不到你了!好黑啊。” 袁傲策没好气道:“废话!你把头埋在我怀里。” “你好好养伤。”薛灵璧对冯古道低声说完,转身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冯古道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你在何处落脚?” 薛灵璧捏着缰绳,马在原地踏了好几步。 “开封知府衙门。”他说着,调转马头,朝来处奔去。 花匠托腮道:“听说侯爷之前是去了京城。” 莫琚道:“明尊是从天山直接赶到开封的,尚且日夜不歇。若是从天山到京城再到开封……” 花匠打了个哈欠,“我听得就累了。” 冯古道道:“既然累了,还不赶快回去。” “回哪里?”花匠眨眨眼睛。 纪无敌闷闷的声音从袁傲策的怀里传出来,“当然是知府衙门。” 花匠明知故问道:“去做什么?” “蹭饭吃。” 由于冯古道是另外找轿子抬回来的,所以入开封城的时候,天色全黑。难得城门竟然还敞着,等他们进城之后才关上。 轿子并没有如纪无敌所言,去了知府衙门,而是一转转回原本分舵。 纪无敌和袁傲策在半路就脱离队伍,独自上路。 莫琚马不停蹄赶回魔教,联络赔偿事宜。 花匠则回守京城。 冯古道身边顿时只剩下端木回春一人。 此刻他们正听着开封教众的报告。 “雪衣侯未回衙门?”冯古道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敲。 端木回春道:“明尊担心他这次来另有所图?” 冯古道道:“另有所图是一定的。”眼巴巴地赶回京城,又眼巴巴地赶过来,怎么看都不只是替他解围这样简单。他想了想道,“开封最近还来了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教众想了想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可疑的人。只是那个严晨经常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也不许旁人进去,好像藏什么。” 冯古道听到严晨这两个字时,眼睛不由露出一道冷光,“唔,藏着什么呢?” 作弊有理(六) 藏着的是一肚子的气。 严晨一回到客栈,就直奔房间。 那人果然在房间里悠悠然地坐着,见他进来,眼睛一亮道:“如何?” 严晨反手关上门,面色不善道:“都是你出的鬼主意!” 那人皱眉道:“不可能,我想的每个步骤都是推敲再三,万无一失的。我查过魔教在开封的势力,明尊暗尊加上三个长老,一共只有五个高手。白道那么多人,纵然胜不了他们,胜魔教教众是绰绰有余。十一局六胜绝对万无一失。” 严晨嘴唇抖了抖,想起这场大会最后的走向和对方预期的不一,实在不能完全怪他,原本窝在心头的火不免熄了几分。 那人察言观色道:“莫非,事情有了变化?” 严晨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怒道:“都是辉煌门从中作梗!少林武当又坐视不理……” 那人道:“你慢慢说。” 严晨遂将受了一下午的苦水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那人听完也是目瞪口呆。 显然他抓破头皮也没想到纪无敌帮魔教竟然帮到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地步。简直完全不顾及白道颜面,即便撕破脸皮也在所不惜的架势。 他沉吟道:“这样看来,纪无敌是铁了心要和魔教连成一气。” 严晨冷哼道:“纪无敌今日犯下众怒,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的。” 那人道:“纪无敌和魔教如今成了一丘之貉,今后要动他们怕是更难了。” 严晨转念一想,也觉泄气。这次大概是蓝焰盟被灭之后,白道最齐心协力的一次,虽然武当少林的表现不甚积极,但是其他门派还算齐心,机会好得不能再好。错过这次,以后再想联合起来对付魔教和辉煌门怕是难上加难。 他想到回来时,那些白道受损门派冷漠的目光,胃就好像吞了几百只苍蝇一样难受,不免抱怨道:“若非你死拉活拽硬拖我下山,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样狼狈。” 那人不悦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考虑。程澄城退婚之后,与谢一定的关系不同以往那般牢固,青城掌门也不再非他莫属,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时机。算来算去,程澄城资历不如你,辈分不如你,武功不如你,在青城的人望也不如你,唯一比你多的就是当初联合白道众派除去蓝焰盟的功劳。只要你这次能带领白道逼魔教退出中原,程澄城的那份微末之功也就不足一提。我这心心念念想的可不都是为了你?” 严晨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之前的话说得重了,不由放缓语气道:“可惜你不在场,不然我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被纪无敌和冯古道牵着鼻子走!” 那人叹气道:“并非我不愿意出席。只是先前在开封我与附近很多□□结怨,若是我一出现,他们一定会赶来为魔教助威,反倒坏了计划。” 严晨道:“好歹你也是堂堂龙须派掌门,何至于这样畏首畏尾。” 龙须派掌门林千秋不愿再多做解释,转移话题道:“你适才说雪衣侯到了开封,还替魔教解围?” 严晨恨得牙痒痒道:“正是。若非他横出一脚,凌云道长又怎么会输给那个不知道从哪来冒出来的新明尊!” 林千秋道:“只怕雪衣侯是有备而来。” “此话怎讲?” “你忘了么?这个新明尊可是皇上亲口御封的。” 严晨急道:“可你不是说朝廷方面不必担心,你朝中的朋友已经打点好了吗?” 林千秋心中暗笑他天真愚蠢,随口说得也信以为真,嘴里却道:“正是。只是那人与雪衣侯并非一个党派,他们之间难免会有竞争。” 严晨叹道:“你若能早预知到这一点,我们这次也不至于功败垂成。” 林千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严晨兄不必懊恼。所谓来日方长,听说那个程澄城最近一直和陆青衣混在一起。这个陆青衣我是知道的,整日里只喜欢拉着人游山玩水,对于武林中的事向来不理。程澄城跟着他,只怕日子一久,连青城派都要疏远。到时候,谢一定自然知道谁才是最可信之人。” 严晨知道他这是安慰之词,但是聊胜于无,只得苦笑道:“但愿如此。” 林千秋道:“既然此间事了,我们还是早早离开为妙,以免魔教秋后算账。” 严晨心里顿时不大爽快,暗道:当初唆使我带头对付魔教的是你。如今事败,你拍怕屁股就走,干干净净两袖清风,反倒让他落得里外不是人。 林千秋一心想着及早离开,哪里还管他脸色好看不好看,从床上摸出一套店小二的行头换上,又掏出一颗易容丹将脸抹得蜡黄,这才道:“只怕这时候附近会有魔教教众监视,还请严晨兄叫一个店小二进来,也好让我脱身。” 尽管严晨对他已经产生不满,但到底还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毕竟两人是多年老友,对方又是龙须派掌门,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按捺下火气,正要开口,就听林千秋脸色一变道:“有人。” 他话音才落,便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传过来,然后在门口立定。 严晨和林千秋都经不住紧张起来。 敲门声响起。 严晨低喝道:“谁?” “薛灵璧。” …… 严晨还没有反应过来,林千秋便一个急冲,从窗户跳了下去,但等在下面的却是二十个雪衣侯府的侍卫。 严晨踌躇了下,还是将门打开。 薛灵璧走进来,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自走到窗户边,看着林千秋与侍卫们纠缠。 “不知侯爷所为何来?”严晨强按下被漠视的怒火,憋着嗓子道。 “与你无关。”薛灵璧道。 严晨想暴跳。 与我无关你还跑进我的房间,站在我的窗边?! 但是他很快就发不出火来。因为薛灵璧也从窗户跳了下去。 …… 严晨看着敞开的门和敞开的窗,自嘲地想,这次可真是与他无关了。 薛灵璧跳到院子里的时候,林千秋正准备从东面突破。但是他很快又改变了方向,因为冯古道和端木回春正站在东面侍卫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薛灵璧手里抓着剑,一边看着侍卫大战林千秋,一边对冯古道道:“你怎么来了?” “投宿。”冯古道道。 薛灵璧斜了他一眼,“还有其他理由么?”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探望投宿的人。”他说着,还真向林千秋大招呼道,“林掌门,别来无恙。” 林千秋分神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冯古道道:“哦,是么?我还以为在法海寺我们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林千秋突然对薛灵璧破口大骂道:“你身为堂堂侯爷,竟然不守信用!” 薛灵璧淡淡道:“你的身份并非我说出去的。” 冯古道附和道:“的确不是他说的。” 林千秋显然不信,“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猜的。”冯古道笑容可掬,“然后诈一诈你,你便招了。” 林千秋心中暗恼,嘴上却道:“什么招不招的?亏你们魔教之前还说什么赔礼道歉,一转脸就勾结朝廷打压白道!” 他的声音有够洪亮,而客栈也有够小。早在打斗声传出的时候,便有不少白道探出头来,如今听他这样说,不由将身子往外探了探。幸好,客栈太小,住的白道不多,所以他们探归探,却还没有冲动到跑出来螳臂当车的地步。 薛灵璧道:“勾结朝廷?” 林千秋心里打了个突,一招将身边侍卫扫开,迅速跳到薛灵璧面前道:“侯爷!当初我们说好,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 薛灵璧挥手阻止要冲过来的侍卫,面无表情道:“不错,本侯会为你保守秘密,却没有说过不动你。” 冯古道接口道:“你是血屠堂堂主的事情不是侯爷说出来的,是我说出来的。” 林千秋脸色骤变。 躲在一旁偷看的白道也露出惊容。其中最惊讶的当属严晨。他趴在窗台上,惊得差点翻下来。 林千秋突然狂笑道:“好好好,你们一唱一和,不过是为了今天置我于死地,我便遂了你们的愿又如何?只是想血口喷人污蔑我却是万万不能的!” 冯古道讶异道:“污蔑你?好处是什么?” 薛灵璧道:“本侯无意置你于死地,本侯只是想要你供出背后那个人而已。” 林千秋面色极为难看,“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堂堂龙须派掌门,哪里有什么背后那个人。” 作弊有理(七、八) 冯古道道:“你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堂堂两个字,看来脸皮最厚你第一。” 林千秋心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薛灵璧与冯古道都不会放过自己,索性赖到底,说不定还能绝处逢生,引起白道众人的恻隐之心。 他嚷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血屠堂堂主,有何证据?” 冯古道道:“那个当替死鬼的陈礼高不正是出自贵派?” 说到陈礼高,林千秋心下一定。说是替死鬼,自然死无对证,“不错,陈礼高是血屠堂主这件事我也很意外。说到率下不严我承认,但是就凭着这个要污蔑我是他的幕后主使人,恐怕你们也太儿戏了。” 薛灵璧道:“若是本侯作证人呢?” 林千秋心头恨得牙痒。要是早知道薛灵璧会出尔反尔,他从刚才就装作不认识,也省了现下自打嘴巴的局面。既然薛灵璧翻脸,他的口气也一改刚才的绵软,强硬道:“侯爷是朝廷命官,官字两个口,草民还能说什么?” “当初你送书信与本侯,揭发冯古道就是明尊,所以本侯才投桃报李,与你联手演了一场李代桃僵的戏。”薛灵璧不疾不徐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桩事林千秋的怒气就从小腹直冲脑门,他将声音压低到只能彼此听到:“那么侯爷为何出尔反尔?” 薛灵璧慢慢将头凑过去,也低声道:“因为当初答应陪你演戏的不是本侯,所以,今天出尔反尔的也不是本侯。” “那是……”林千秋的‘谁’字还未出,心里已经透亮。谁能命令雪衣侯陪他演戏?除了那个‘君无戏言’的不做第二人想。 薛灵璧侧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猝不及防出手。 院里挂着一排灯笼,因此尽管天色已黑,但是他的剑光在灯光下炫目如电。 林千秋毕竟是血屠堂堂主,武功岂容小觑?在这样近距离的偷袭下,他仍是不慌不忙地将小腹诡异缩起,仿佛泥鳅一般,从薛灵璧身边滑了开去。 但是迎接他的是端木回春的扇。 端木回春武功不弱,又是从背后偷袭,眨眼便封住他的退路。 林千秋被前后夹击,依然毫不慌乱,右脚横拉,左脚画圆,周身一转,已经从夹击中退了出去。 侍卫焉能袖手旁观?不等薛灵璧开口,纷纷举剑冲来。 林千秋两只手分别摸向腰际。 冯古道目光一凝,开口提醒道:“小心他的午夜三尸针和寒魄丹!” 薛灵璧吃过午夜三尸针的亏,早有防范,一看他的手往身上探,手中的剑立刻朝他的手腕刺去。 林千秋纵然武功不俗,但是三面夹击也是吃不消,只得重新将手缩了回来,先挡住薛灵璧的剑和端木回春的扇。 冯古道眼珠一转,“侯爷,攻他下盘!” 林千秋闻言,下意识地缩脚,哪知薛灵璧的剑却是直接招呼他的脖子去的。 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眨眼,他的肩膀便被削了一块肉去,鲜血喷涌如泉。 尽管林千秋是血屠堂堂主,但是之前都是他血屠别人,被别人血屠尚属第一次,当下痛得身体一抽,汗如雨下。 侍卫趁机用剑将他架起。 薛灵璧看着面色苍白如金的林千秋,微笑道:“若是之前就束手就擒,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林千秋盯着他,强忍着咯咯打战的牙齿,道:“风水……轮流转,侯爷……黄泉路上,我等你……” 薛灵璧道:“生时尚且奈何不得我,死后又能如何?更何况,七八十年后的事情,不知道那时候你会在地府哪一层。” 林千秋嘴巴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及出口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带回去。”薛灵璧道。 侍卫们领命,先用绳捆住他,再将他扛了出去。 冯古道悠悠然地走过来道:“不知道侯爷准备如何处置他?” 薛灵璧淡然道:“明尊对血屠堂也有兴趣?”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若是我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搭讪呢?” 薛灵璧愣住。 发觉已经成为被遗忘者的端木回春识相地摇摇扇子道:“属下告退。” 冯古道颔首,微笑目送。 薛灵璧忽而转头,瞪着其他围观的白道人士。 那些人磨蹭了一会儿,见再磨蹭下去也磨蹭不出一朵花来,只好扫兴而归。 冯古道冲扔在怔忡的严晨拱手道:“严大侠安好?” 严晨猛然回神,从窗户里跳出来,脸看上去好似刚刚大病一场,又黄又憔悴,“林千秋真的是血屠堂堂主?” 冯古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严晨将胸一挺道:“若不是,我自当替他讨回公道!” “凭什么?”冯古道坦荡荡地看着他,口气既不傲慢无礼,也不轻蔑不屑,只是很平常地问道。 但是严晨就是觉得对方问这句话的时候,好似站在很高的高楼上,俯瞰着他。 “就凭青城。”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四个字,努力将自己拉拔到与他一样的高度。 冯古道轻笑,“只要我愿意,我随时能让魔教教众聚集青城山脚,不知道严大侠能不能?” …… 严晨从自以为的高度上重重落下。 薛灵璧不耐烦道:“理他做什么?” 冯古道侧身,向薛灵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薛灵璧举步就走。 冯古道笑眯眯地冲严晨抱拳道:“严大侠保重。” 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已无人。 但是严晨就是觉得有无数个人在盯着自己发出无声的嘲笑,好像在看戏台上的丑角。 客栈外的街有些冷清。 薛灵璧和冯古道肩并肩地走在街道上。 半晌无声。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工夫,薛灵璧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为何不说话?” “我怕我搭讪的方法太差,又引得侯爷误解。” 薛灵璧挑眉,偏头看他。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他揖礼道:“当日侯爷走得匆忙,冯古道还未有机会感谢侯爷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就只是这样?”薛灵璧不避不让。 冯古道直起腰,含笑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薛灵璧道:“当初老暗尊和老明尊已经伤了羵虬,不可能没取到血。你为何还要去?” 冯古道道:“我说过,是因为他们太过自信,没有带盛血的瓶子。” 薛灵璧道:“即便如此,以老暗尊的身手,再取一次也非难事。” “我师父失踪,老暗尊忧心如焚,又怎么会有闲情帮我取血?” 薛灵璧斜睨着他,“你师父真的死了么?”冯古道在向白道受损门派道歉时的那句‘老暗尊是魔教前辈,老暗尊的任何失礼便是我教的失礼。’浮上脑海。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老明尊老暗尊的任何仇怨都会由他一肩承担么? 这样一想,他的脸不禁沉了下来。 冯古道张口欲言。 “我可以将之前你骗我的,当做各尽其职,一笔勾销,但是从此时此刻起,”薛灵璧眉毛压低,眉心微微皱起,“我们之间会有另外一本账。” “账?” “你若是再骗我……”薛灵璧想到这种可能性,心头发紧,脸色也变得冷漠起来,“我会亲手将你的脑袋取下,挂在侯府门前。” 冯古道干笑道:“其实我的脑袋不能辟邪的。” “是用来警醒我,同样的错误不该犯第二次。”当初的伤口在心里还留着一条疤,但是他愿意再做尝试,只因为他希望有一天这条疤能被抹去。如果这次的尝试让疤重新裂开,甚至划了更多的伤痕,那么到那时,他不会再给自己任何借口。哪怕将整个心刮去,他也要亲手用剑为自己的愚蠢和天真划下终结。 冯古道心念电转。师父为了他甚至不惜假死,他是绝对不能辜负这片心意的,但是再骗薛灵璧亦非他所愿……想来想去,唯一能怪的就是当初将那位英年早逝的兵马大元帅拐出军营的女子。 薛灵璧见他面露两难之色,不忍将他逼得太紧,扯开话题道:“你还没说,为何偏偏要和我一同去取羵虬之血?” 冯古道苦笑。他该怎么说? 说当初的确是老暗尊说跑去找老明尊,将他丢在一旁?还是说那条道是老暗尊弄垮的,其实与他无关?亦或是说,当他听闻要假扮老暗尊和他一起去取羵虬血的时候,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是因为不放心我?还是因为想见我?”薛灵璧帮他想答案。 若非这两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出如魔教这样一个拥有袁傲策等一流高手的大派为何只派了一个明尊眼巴巴地和敌人合作取血。除非这个明尊脑袋有毛病,而他的属下又一个个想让他去送死。 他不知道魔教是不是有人想要冯古道去送死,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冯古道绝对不像是脑袋有毛病的人。 冯古道慢慢地吸了口气,面露微笑道:“若我说,是因为我不想树立雪衣侯这样强大的敌人,所以想找个机会缓冲彼此的关系呢?” 薛灵璧眼中的期待与雀跃在他的微笑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他冷着脸道:“那么魔教最好重新找一个明尊。” 冯古道知道他接下来的话绝对不好听,但还是配合地问道:“为何?” “因为你的做法和目标离很远。”薛灵璧说完,抬脚就走。 冯古道无奈一笑,默默跟在他身后。 有些话他不是不懂,有些心情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师父与他还有杀父之仇,薛灵璧也许会为他放弃对付魔教,但绝不可能为他而放弃报仇。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有解决的办法,他只知道再解决办法没有出现之前,两个人的泥足深陷,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变成一个极坏的开始。毕竟,他们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 他记得师父曾说过,如果一件事情注定要失败,那么不如不开始。 “这是去知府衙门的路。”薛灵璧冷冷道。 “我知道。” 薛灵璧冷笑道:“我倒不知,魔教明尊最近犯了什么案,需要去知府衙门投案。” 冯古道道:“我送你回去。” “不必。” “……就当同路吧。” 薛灵璧脚步一顿,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们同路么?” 冯古道心头一拧,嘴角却轻松地扬起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想树立雪衣侯这样的敌人。” “不是敌人。那是什么?”薛灵璧漠然道,“同路的陌生人?” 冯古道踌躇了下,试探道:“朋友。”肩膀一下被捏住,薛灵璧的脸慢慢凑近。 冯古道心跳如擂鼓。 “如果我说,”薛灵璧强忍着狠狠咬对方一口的冲动,缓缓道,“只有敌人和情人两条路呢?” 冯古道浑身一震。他想不到他竟然直接到这份上。 “呃……”两条路想选哪一条,不用想,答案就呼之欲出。但是薛灵璧刚才也说得很清楚,如果再有欺骗,他们之间就会成为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纵然想避免,但是在老明尊的问题上,他又如何能保证一定避免? 看着向来伶牙俐齿的冯古道踌躇不决,呆若木鸡,薛灵璧的心情总算好转。会犹疑,就说明有意。 “我明天去广西。” 这个话题岔得正是时候,冯古道道:“南宁府?” 托那张莫名其妙的藏宝图之福,他对凌阳王的情况稍作了解。 皇帝之所以忌惮凌阳王,便是他的威望和兵权。他虽然被派遣到广西守卫边境,但事实上他就是广西的土皇帝。在广西,桂林府的总督府名存实亡,真正一呼百应的是南宁府。 所以若是薛灵璧去南宁府,那么他的目标必是凌阳王无疑。 薛灵璧点头,脸色凝重。 他虽然少年得志,但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凌阳王让先帝和他父亲忌惮到用假藏宝图拖延时间的地步,可见他的强大。所以此行可说是危险重重,凶险难测。 冯古道毕竟是江湖中人,对于朝廷之事即便涉猎也有限得很。他想了想道:“我会下令魔教分舵沿途暗中保护你。” 薛灵璧道:“只是如此?” 冯古道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还是侯爷想让魔教教众大张旗鼓地护送?” “都不必。”薛灵璧轻轻捏住他的下巴。 “那……”冯古道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话自动消声。 四片唇瓣相贴。 薛灵璧用舌头灵活地撬开他的嘴唇。 冯古道皱了皱眉,头微微朝他仰,但是被薛灵璧的手大力按住,舌头肆无忌惮地闯了进去,四处游荡。 ……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目光接触到对方痴迷的眼神时,不由放柔,舌头却不甘示弱地奋起。 顿时,两条舌头不知是缠绵还是激烈地纠缠起来。 …… 月光清冷,从夜空垂下,如轻纱般将两人包裹起来,难分难舍。 被半夜三更挖起来的端木回春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揉着眼睛提神。但是挖他起来的罪魁祸首却坐在他的对面看着窗外发呆,而且看起来眼睛很亮,人很精神。 端木回春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打个夸张的哈欠来提醒对方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做什么,“明尊……”他张大嘴巴,正要打,就听冯古道问道:“魔教最近有什么事么?” …… 他半夜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就是为了问魔教最近有什么事?难道说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端木回春努力将眼睛瞪大,“不知明尊指的是哪方面?” 冯古道回头看着他,“任何方面。” 端木回春将这四个字琢磨了下道:“下午开完武林大会之后,白道各门派都很安分。看来这招杀鸡儆猴用得不错,有了辉煌门和雪衣侯的助威,他们能消停好长一段日子。至少短期之内,肯定不敢再上蹿下跳地找我们麻烦。” “那就是没事了。”冯古道道。 端木回春不知道他这句没事究竟是失望还是希望,又道:“林千秋是血屠堂主这件事虽然已经流传了出去,但是因为各派和血屠堂都没什么瓜葛,所以理会的人不多。” “嗯。”冯古道颔首,“还有呢?” 还有? 端木回春想到今天和冯古道在一起的薛灵璧。难道说明尊的失常与他有关? 于是他的话题又转到官府上了,“知府已经撤去守在白道客栈门口的官兵,想来他也觉得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告一段落?” 端木回春叹气道:“明尊想要问什么,不如直言?”再这样猜下去,大概天亮也不会有结果。 冯古道冲他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你去睡吧。” …… 端木回春也不客气,立刻起身告退。 只是回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悲剧了。 因为他躺在床上足足一个时辰之后,脑袋里还在想……究竟还有什么呢? 为着冯古道的问题,端木回春第二天起了一大早,将分舵的教众叫来之后,详详细细地将开封最近发生的事情和魔教最近发生的事情都问了一遍,而且一边问一边派人继续打听,务必要掘地三尺,将开封里里外外都摸个底朝天。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得到了一条有用的消息,转身就向冯古道去汇报。 此刻的情形倒像是昨夜重演,只是两人的角色掉了个个。 冯古道因为晚睡,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端木回春因为有了成果,脸上还带着点兴奋,“林千秋被薛灵璧毒哑了送给白道那些掌门。” 听到薛灵璧三个字,冯古道的精神总算微微振起,“哦?” “听说白道那些掌门正犯愁呢。”现在的林千秋就是个烫手芋头。说他是血屠堂主,谁都没有确实的证据。说他是龙须派掌门,但他又被雪衣侯指证为血屠堂主。 冯古道道:“血屠堂主是朝廷钦命要犯,怎会丢给白道那些门派?” “雪衣侯说江湖事江湖了。” 冯古道失笑。没想到他居然能从薛灵璧的口里听到严晨的口头禅。“不过他们不会愁多久的。” 端木回春道:“明尊的意思是……” “自从陈礼高是血屠堂主这件事在江湖上宣扬开之后,龙须派的日子就不太好过。虽然林千秋后来想借打击黑道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可惜也不能力挽狂澜。” 端木回春道:“借打击魔教提高自己。这一招倒是和严晨如出一辙。” 冯古道摇头叹息道:“你怎么能指望他这样的脑袋还能想出新招?” 端木回春大笑。 “若我没猜错,和龙须派挨得近的门派此刻应该忙着落井下石。”龙须派是大派,就算受到打击,他多年的经营也不可能一下子没得一干二净。何况血屠堂的家底肯定也在龙须派。这时候谁先将林千秋踩死,谁就能得到最大的那块饼。 端木回春道:“可惜严晨一早就回青城去了,不然他的表现一定很精彩。” 冯古道道:“嗯,他的确是个人物。” …… 端木回春和冯古道相视而笑。 外头有仆役匆匆而来,手里托着一封信。“明尊,有一封从京城来的信。” “京城?”冯古道一怔,算算时间,花匠应该还在路上才是。 端木回春拿来递给他。 冯古道疑惑地将信抽出,缓缓展开,嘴角随着目光的移动一点一点上扬。 端木回春好奇道:“是谁来的信?” “嗯。应该说,”他想了想措辞,“这是一张简陋的密旨。” “密旨?”端木回春吓了一跳,“什么事?” 冯古道将信收回袖中,含笑不语。 作弊有理(九) 开封城外的官道上,二十一匹骏马如流星般闪过,掀起滚滚尘土。 前方不远处,有白马拦路。 骑马者一身苍青长袍,腰际挂着白玉长箫,仿佛文人雅士,但眉宇之间又别有一股运筹帷幄般的内敛沉稳。 二十一匹快马急停。 为首者白衣如雪,姿容如玉,见到拦路者,讶异道:“你怎么会来?” “自然是为了追随侯爷。”冯古道笑眯眯道。 薛灵璧心头一喜,脸上却声色不露。“哦?不再拒本侯于千里之外?”一想起昨晚他像撞鬼似的逃走,他心头就一阵冒火。 冯古道显然也想起昨晚的乌龙,掩嘴干咳一声道:“我向来视侯爷为榜样。” “马屁少拍。”薛灵璧道,“此行事关重大,你还是莫要卷入的好。” 冯古道叹气道:“可惜人在朝廷,身不由己。”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薛灵璧疑惑地接过一看,原本还隐藏欣喜的眼神就立刻变得波澜不惊,“哦。原来是密旨。” 冯古道刚要脱口解释,转念一想,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还是缄默为上,遂微笑不语。 他的微笑落在薛灵璧眼中就成了默认。心头的欣喜从十分,变成七分,又减成三分。好在无论如何,总是能结伴上路。“既然如此,就委屈明尊跟随本侯一道上路。” 冯古道抱拳道:“侯爷言重,这是我的荣幸。” 薛灵璧颔首,一夹马腹,继续朝前奔去。 他身后的二十个侍卫不敢怠慢,纷纷跟上。 冯古道落在最后。 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他的腰伤还在有点愈合又裂开,休养之后又有点愈合的阶段。如今又是这样的快马,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伤口不可避免地又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至傍晚,他们在镇上投宿。 薛灵璧下马之后就将缰绳丢给侍卫径自上房。 冯古道则拒绝侍卫伸过来的手,亲自将马拉到马房安顿好之后,又向掌柜要了些吃的之后端回房。 到房间,却看到本该在自己房中的薛灵璧正坐在他的房里的桌旁。 “侯爷中意这间?”冯古道两只脚在门槛两边,仿佛在考虑着前进还是撤退。 “过来。”薛灵璧拿出伤药,在桌上一放。 冯古道抿着唇走进房间,顺脚踢上门,将食物放在桌上。 薛灵璧随眼一看,两双筷子整整齐齐地并肩放在碗上,嘴角不由勾起浅笑,“将衣服脱了。” 冯古道故意捂着腰带,语露惊慌道:“侯爷,我是良家的。” “知道我是侯爷就好。”薛灵璧眼睛朝他腰带一瞄,“脱。” 冯古道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解开腰带,将腰间伤口露了出来。 果然不出薛灵璧所料,绷带上渗出血渍。 他眉头轻轻皱起,蹲到冯古道面前,轻手轻脚地将绷带解开,重新上药。 伤口在腰处,薛灵璧换药时,双目实在无处安放,因为总能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地方。即便刻意回避,余光也能瞟见风光,让他的气息渐渐不稳。 他不是没有看过冯古道的身体,只是第一次看的时候冯古道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第二次冯古道虽然没有昏迷,但是周围却有很多人。在这样两人单独清醒地相处下看到的,还属首次。 想着想着,脑海终不免浮现绮念。 冯古道感到薛灵璧的动作慢下来,疑惑道:“伤得很重?” 薛灵璧收敛心神,抬眸瞪了他一眼道:“不适宜骑马。” 冯古道很无辜,“我不想拖累你的行程。” “我这次去南宁,主要是暗访。早几日晚几日都是不打紧的。”薛灵璧道。 冯古道纳闷道:“可是我看侯爷骑马如飞,好似很急切的样子。” …… 那是因为开始不知道有一封密旨。 薛灵璧不自在地撇开脸道:“你有何打算?” 冯古道挑眉道:“打算?” “关于凌阳王。”虽然密旨上只写了让他来辅助他,但是辅助他的用意是很清楚的。 “皇上让我来辅助侯爷,我当然是唯侯爷之命是从。” 薛灵璧处理好他的伤口,帮他将衣襟拉拢道:“皇上想知道的是,凌阳王是否有造反的打算。” 无论哪朝哪代,造反谋逆都是顶了天的大罪。那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谁能容得?也就是皇帝现在没有实力将他一网打尽而已,但是心里头肯定是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只是不知道皇帝现在坐在京城,盼望捎回去的消息是凌阳王想造反呢?还是不想造反? 冯古道收起戏谑之心,脸色凝重起来。 “自从藏宝图遗失之后,皇上就日夜担心这张图会落在凌阳王手中,让他拿到宝藏,实力更上一层楼。”薛灵璧道,“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都在焦虑不安中。这几年来,凌阳王与各地土司的关系越来越好,在广西的根基越扎越稳,长此以往,就算他没拿到藏宝图,挥军北上也是迟早之事。” 冯古道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从未说过藏宝图在自己手中。他倒不是想隐瞒,毕竟藏宝图是假的,就算拿出来也拿不到宝藏。他相信若他开口解释,薛灵璧十有**是会相信的。但难就难在,他能解释藏宝图的下落,却解释不了藏宝图的来历。因为一旦提起藏宝图来历,就无法避免地谈到老元帅之死。 薛灵璧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在担忧凌阳王,不由笑道:“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凌阳王年过花甲,即便上战场,只怕也要柱一根拐杖的。” “我听说凌阳王有子嗣的。” “原有三子二女,可惜到如今只留下一个卫漾公子,有歌画双绝之称。” “歌画?”冯古道之前打听过凌阳王的资料,不过也只是一扫而过。倒没有具体到每个人是谁,分别做了什么。 薛灵璧见他感兴趣,便继续道:“听说他歌声如天籁,画工如鬼神,曾经边歌边画,迷倒半个南宁府。” “为何是半个南宁府?” “因为南宁府另一半是男子。” 冯古道道:“这样说来,他倒是个人物?” “算是风流人物。”薛灵璧道,“据闻他从不过问朝中事,一心扑在风花雪月上。凌阳王虽有不满,奈何一脉单传,也只能由着他。” 冯古道笑道:“如真有这样的人物,倒让人生出几分结交之心。” 薛灵璧顿时有几分不舒服,话锋一转道:“这些都是道听途说。” 冯古道了然一笑,将筷子递给他道:“累了一天,不如先吃饭。” 薛灵璧看着筷子,无声笑道:“你怎知我会来你房间?” “我并不知。”冯古道道,“我只是怕吃到一半掉筷子。” 薛灵璧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冯古道表现得很镇定。 “吃饭的确很容易掉筷子的。”薛灵璧点点头,手腕一转,两根筷子就这样从手指之间滑落下去,掉在地上。 …… 冯古道无言地看着他。 “掉了。”薛灵璧描述事实。 冯古道道:“侯爷掉的那双是侯爷的。” 薛灵璧道:“所以现在只有一双筷子。” 冯古道不由将筷子捏紧。 “所以,”薛灵璧叹了口气,“我们只能共用一……” “侯爷请。”冯古道将筷子双手递给他,然后转身出门。 过了会儿,他拿着一大把筷子回来。 次日赶路,薛灵璧特地着人拉了辆马车来。 小镇资源有限,马车到底比不上侯府里的舒坦,所以冯古道才在里面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忍不住跑出来道:“还是让我骑马吧。” 薛灵璧见他被马车颠得面色发白,便半路弃了马车,放慢马速与他并骑。 冯古道的脸色这才缓过来。 沿路倒有些风景可看,两人边走边聊,时间流逝飞快。转眼至广西境,薛灵璧道:“尽管这次领的是皇上密旨,但于情于理,都要与广西总督打个招呼。” 冯古道道:“总督府就在桂林。” “嗯,也不算耽误时间。” 两人商定,便朝过全州,朝桂林赶路。 魔教分舵事先得了消息,赶出城外迎接。 “参见明尊。”分舵舵主望了薛灵璧一眼,想起之前从开封得来的消息,知道这个曾经扫平睥睨山的雪衣侯如今和魔教关系不错,又向他拱手道:“参见侯爷。” 冯古道道:“我只让你们在城里准别住所,并未让你出城迎接。” 分舵舵主道:“属下是赶来告知明尊和侯爷,此时进城不妥。” 冯古道和薛灵璧同时一怔,问道:“为何?” “凌阳王正在总督府。” …… 冯古道和薛灵璧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着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笑意。 谋反有理(一) 冯古道问道:“所为何事?” 分舵舵主道:“凌阳王是代当地各土司来的。” “土司?”薛灵璧眉头深锁。 在凌阳王未到广西之前,当地土司时常与朝廷起争执冲突。先帝将他派遣到广西,其实是想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但凌阳王也是好能耐,上任之后软硬皆施,恩威并济,将当地土司一个个都收归得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广西境内升平,皇帝忧大于喜,因为这等于送了一大堆忠心耿耿的军队给凌阳王,心里自然不能乐意。 先帝驾崩后,皇帝先后派了好几个能吏干将来广西,希望能遏制凌阳王,皆是无功而返。这任的广西总督之前任过八年江浙总督,抓过不少贪官污吏,将江浙一代治理得井井有条,是朝廷连年褒奖的大能臣。奈何这样一条强龙到了广西,也成了蚯蚓,莫说地头蛇,连遇到蜈蚣也要缩一缩脑袋。 皇帝震怒之余,只能将薛灵璧派下来查探凌阳王的动静。既然是查探凌阳王的动静,那么当地土司的动向自然不能马虎。 他问道:“你可知他们来的目的?” 分舵舵主偷瞄了冯古道一眼,见他默默颔首,才道:“有消息说,是为了土司赋税。” 薛灵璧道:“征税时间已过,土司要延交?” “不是延,是不交。”分舵舵主道,“不但不交,还想请皇帝开仓赈灾。” 薛灵璧愣了下,“广西有灾么?”谁都知道皇帝关注广西,若真有灾荒,京城断然不会没有风声。 “说是有蝗灾。”分舵舵主道,“一个晚上,土司的粮食都没了。” 薛灵璧冷笑道:“没人见过的蝗灾?” 分舵舵主道:“倒也不是完全没人见过,凌阳王府有几个去附近收账的人见到了。” 话说到这里,是人都能听出这里面的猫腻。 冯古道想了想道:“等凌阳王走了,你再来报。” 分舵舵主领命去了。 “凌阳王是在试探。”试探朝廷的底线。底线代表的往往是底气,底气代表实力。“又或许……” 冯古道接道:“他想找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那些明明因为野心膨胀想当皇帝的人在造反前都会另外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无论这个借口有多么荒谬,只要朗朗上口就行。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每个谋反之人必做的功课。 只是不知道这次凌阳王想找的借口是否是为了当地土司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蝗灾,而陷天下百姓于战火。 薛灵璧面容一沉,“我们可以向广西总督问个清楚。” 凌阳王在总督府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广西总督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唉声叹气。 八年的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恐怕就要丧在今日。 他坐在桌案前,寻思着要不要先写封遗书,那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人知晓他的清白。 他提起笔正要写,就听下人在外头禀报道:“大人,有客从京城来。” “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人从京城跑来打秋风?”广西总督说此话时,不免有几分凄凉。 “他说他叫薛灵璧。” “薛什么?”他手肘一抖,丢开笔,慌慌张张地打开门。 下人被他眼中的炽热烫得往后退了两步,才道:“薛灵璧。” “有请,快快有请!”广西总督正要出门,低头看自己衣衫不整,又连忙退回去,拾掇妥当之后,才匆匆赶到正厅。 厅中,薛灵璧和冯古道一左一右地分坐两边,无声地品尝着杯中茶。 广西总督眼珠朝两边一转,心中就有了答案,向薛灵璧揖礼道:“侯爷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薛灵璧起身回礼道:“田大人有礼。” 广西总督坐在他的下首,眼睛朝冯古道一瞟道:“这位是?” “在下冯古道。”冯古道拱手。 “哦,原来是爵爷。”虽然冯古道做的是魔教明尊,但是在朝官心里,倒是对他的爵位更关注些。 冯古道回以微笑。 打完招呼,广西总督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侯爷此次大驾光临桂林,所为何事?” 薛灵璧道:“皇上惦记田大人,让本侯来看看。” 要真惦记他,就不会把他一丢广西一年多。 广西总督心里头不满,脸上却还要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下跪叩拜道:“臣谢皇上隆恩。” 薛灵璧也很清楚,这只是不得不说的场面话,却是谁都不会相信的。于是等他重新落座之后,施施然地将话引导入正题,“本侯进城的时候,听百姓议论说凌阳王来了。” 广西总督想,百姓怎么会知道来的是凌阳王,就算有眼力好的认出来了,又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在你经过的地方大声议论此事?分明你之前派人打探清楚的。“不错,不过在侯爷到府之前已经离开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薛灵璧神情淡然。 这个表情是可惜么?分明是等他走了才来的。 广西总督边腹诽边道:“侯爷想见王爷?” “久闻凌阳王骁勇善战,乃是当世名将,本侯仰慕已久,自然想一睹他的风采。”薛灵璧戴起高帽。 但广西总督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焉能不知凌阳王和当年的兵马大元帅薛灵璧之父是水火不容的政敌?说一睹风采是假,想一较高下才是真。 他想归向,嘴上还是附和道:“那的确是可惜。” 冯古道突然插进来道:“凌阳王找大人所为何事?” 广西总督被他的直接噎了下道:“哦,是为了土司减赋之事。” 薛灵璧与冯古道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想好对付广西总督的办法。 当初他之所以能在江浙一带混得风生水起,都是因为当初那些人绕来绕去没绕过他弯弯肠子。但是在广西,凌阳王一上来就是动刀,根本不给笑的机会。那些土司也一个个都是实在人,想称兄道弟?行,一起拜天地祖宗,结拜吧。 广西总督使了几条计,都被硬生生地挡回来,一副有本事你就出兵攻打,不然老子就是不干的架势,让他整张脸上最好看的高鼻子都撞钉子撞成塌鼻。要说真出兵攻打,他是绝对不敢的。凌阳王还在那里,他要是一个不小心把凌阳王给激造反了,那真是自挂东南枝都要青史背骂名。 所以只能像龟孙子一样缩着。一缩一年多,脾气没了,胆子小了,脑子僵了,弯弯肠子全直了。此时的广西总督和薛灵璧一年多前听说的那个完全判若两人。 冯古道道:“我对朝中事不大了解,只是土司之事怎的和凌阳王扯上关系?” 怎么不能?人是穿一条裤裆子的。广西总督微笑道:“凌阳王向来关心广西政务,事必躬亲,爱民如子。” 冯古道耸肩道:“这样一来,田大人岂非无事可干?” 要真无事可干也好,偏偏还要夹在朝廷和凌阳王之间。广西总督站起来,朝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道:“下官愧对朝廷,有负圣恩啊。” 薛灵璧被他绕得不耐烦了。冯古道也喜欢绕,却没有绕得像他这样不让人待见,干脆亲自上阵道:“田大人看,凌阳王此来的真正目的为何?” 广西总督身体一震,慢慢地坐回座位,脑海里不断地分析着他的话,然后轻声道:“侯爷的意思是?” 他是不是想造反这种话是不能直接问的。 所以薛灵璧说的是,“本侯听说,田大人这一年多来,与凌阳王相处得并不融洽。” 何止不融洽,简直是泾渭分明。主要是他不要跨出自己的府邸,不要去干涉广西的政务。 广西总督想起刚来第一夜,凌阳王带着兵冲进他房间,与他笑眯眯地喝了一杯酒的情形,不由又渗出一身冷汗。为这件事,他连上三个折子参他。本本都是往滔天大罪上参,但本本都石沉大海。这让他彻底明白广西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摆明是对于凌阳王,皇帝没辙治,只能寄望于拍下去的官吏争气点。但是争气要靠挺直的腰板子,挺直的腰板子靠的是强硬的后台。光靠他一根脊梁有什么用?还不够对方一掰的。 他两眼一红,“下官愧对……” “田大人是暗示本侯参大人一本么?”薛灵璧对着他那双水泡眼实在没什么好感。 广西总督的泪顿时收起道:“侯爷准备如何参下官?” 薛灵璧面色不变,“往死里参。” 广西总督面色大变,“侯爷,其实下官有难处啊。” 早说不就好了。 薛灵璧道:“此话怎讲?” “唉,其实下官在广西不过是个空架子。”他有些琢磨出薛灵璧的来意了。故意回避凌阳王,却又句句不离凌阳王,这分明是皇帝派来彻查的。换句说,薛灵璧这次代表的是皇帝的眼睛。 他像古井一样死了多年的心又活络起来。“这样闲散度日,倒不如回江浙,哪怕是当个记文书的小吏也好。” 薛灵璧道:“田大人言之有理。” 广西总督的眼睛亮了。 “可惜皇上这次让本侯来体察广西民情,本侯对广西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要体察到何年何月……” “这点下官还能帮上一二的。”得了暗示的广西总督很识时务。 谋反有理(二) 是夜,他们在总督府住下。 秋风送爽。 冯古道坐在窗边喝茶。轻风从他肩上溜过,直奔案后认真阅卷的薛灵璧而去。案上烛火微晃,橘色的光在那颗明艳的朱砂痣上跳跃了下。 茶水见底。 他拎起茶壶正要再倒,却发现壶里的也空了。 “来人。”薛灵璧忽然抬头道。 冯古道扬眉,“有进展?” 仆人匆匆在敞开的门外站定,“小的在。” “再去沏壶茶。”薛灵璧说完,又低下头去。 冯古道看着仆人进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茶壶,一溜烟地跑出去,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茶很香。” 薛灵璧头也不抬道:“这种苦丁茶是贡品。” “是么?”冯古道微愕,皱眉地看着杯中茶。刚才那一句是顺口说的,其实他觉得这茶……有点苦。 “先苦后甜,余味悠长。”薛灵璧边说边翻页。 冯古道道:“你尝过?”从进来到现在,薛灵璧手上唯一拿过的东西就是书。 薛灵璧道:“皇上最打赏给大臣的就是茶。” “皇上真是……实惠。”看来国库真的不富裕。 薛灵璧顺手掩上一本,又翻开另一本。 冯古道道:“有收获?” “屯田、水利、田赋、关税、刑狱、官员升调考核……”他伸手在那堆卷宗里翻了翻,“连粮仓、军需都有。” “看来田大人的确很想离开广西。” “不但想离开广西,而且还想在离开之前扯一把凌阳王的后腿。” 冯古道眼睛一亮,“莫非有凌阳王的罪证。” “没有。不过这些东西加起来就等于一件事。” “什么事?” “广西是凌阳王的天下。”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尊贵的身份,在皇帝江山之内,都只是臣,也只能是臣。将皇帝的江山作为自己的天下,即便不谋反,也难逃图谋不轨之名。 有脚步声从外头走廊经过。 仆人端着茶壶,恭恭敬敬地送进来。 冯古道接过茶壶,打发他走后,倒了两杯,亲自将其中一杯递到薛灵璧面前。 薛灵璧抬头看他。 冯古道含笑道:“侯爷亲自叫来的茶水。” “只要本侯亲自开口,便是本侯的?”薛灵璧接过茶杯,轻轻晃了晃。 冯古道眼睑微垂道:“我只是借花献佛。” “若本侯看中的是别的花呢?” 冯古道装糊涂道:“花茶的确清香可口,别有滋味。” 薛灵璧含笑不语,低头啜茶。 卷宗是带不走的。 薛灵璧连夜看完,至第二天凌晨,便和冯古道一同匆匆上路了。 马车里,冯古道斜歪在刚从总督府搜刮来的靠枕上,打着哈欠对一夜未睡却精神无比抖擞的薛灵璧道:“何必赶得这么急?” 薛灵璧道:“田财田总督最擅长的一招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面赔笑一面捅刀。我一个晚上未睡,他又何曾睡得好?”只怕想了一夜怎么利用他。 冯古道道:“我们直接去南宁府?” “以凌阳王对广西的掌控来看,我们的行踪迟早会暴露,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从总督府的卷宗上,他看到凌阳王对广西的监控实是到了插翅难飞的地步。 冯古道想了想道:“我暗中召集教众在南宁府周围待命。”恐怕这也是皇帝之所以让他来帮助薛灵璧的原因。在双方没有撕破脸之前,皇帝根本无法安插军队进入广西地界。唯一能够渗透的就只有江湖人。 从桂林到南宁,一路都很平静。 但是太平静了。 他们虽然坐马车,但是没有掩藏行踪,以凌阳王的人脉,断然没有不知之理。他不动手并非不想动手,而是没有必要动手,可见在南宁府等他们的,必然是一场鸿门宴。 进南宁城时,冯古道感慨道:“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薛灵璧道:“何出此言?” “他一定是看我们俩年轻,跑得快,所以才送我们来做这非逃命不可的差事。”冯古道忍不住想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但是半路却被薛灵璧劫走,“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 冯古道看着被握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 马车在南宁府最大的酒楼前停下。 薛灵璧和冯古道下车之后,便引得不少瞩目。 冯古道道:“你猜凌阳王会不会来迎接我们呢?” 薛灵璧道:“以他的性格,他更喜欢看我们四处碰壁,撞得一鼻子灰之后去拜见他。” “真是太不好客了。”冯古道叹气。 两人上楼。 侍卫分出四个跟上去,其他人留在一楼。 酒楼生意红火,这个时候的包厢全满了,他们只好分成两桌坐在大堂。幸好大堂布置雅致,来的又多是文人雅士,商贾富豪,人虽然多,却难得不闹。 薛灵璧和冯古道边吃着酒楼特色菜,边听着周围客人的窃窃私语。 大多说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风雅事。 冯古道忽而想起那个卫漾公子,不由笑道:“说起来,来了南宁,不见那位卫漾公子倒是可惜。” 他的声音不弱,此时便有一桌人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了。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练武之人,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便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那一桌一共三个人,两个身材瘦削的书生,一个身材魁梧……壮士? 几双目光相对,书生先露出和善的笑容,尤其看薛灵璧时,眼中明显带着惊艳。 薛灵璧不悦地皱了皱眉,很快将头转回来。 冯古道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刚想说什么,就听楼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急吼吼地冲上来,眼睛朝大堂一扫,然后径自朝他们这桌扑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个疑问——凌阳王准备卖什么药? 那妇人冲到面前,突然对着冯古道跪下去道:“公子好心,救救我女儿吧!” …… 冯古道看着四面八方射过来各种目光,尴尬道:“大婶何出此言?” “我女儿仰慕公子仰慕了整整五个年头,现下她重病在床,恐怕不久于人世,还请公子怀着悲天悯人之心,去看她一眼,让她死得瞑目。” 冯古道惊得目瞪口呆,“她仰慕我五个年头?”五年前他还在关外,天天想着怎么会睥睨山,她女儿是怎么仰慕上他的? 薛灵璧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妇人道:“公子歌画双绝,当年我女儿一见到公子的画,就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痴痴呆呆……” “等等。”冯古道终于听出不对劲在何处,“你说谁歌画双绝?” “公子歌画双绝,整个广西皆知。”妇人以为他要推脱,急忙道,“公子切莫自谦。”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无辜道:“大婶究竟是从哪里认出,我是卫漾公子的?” 妇人愣了愣,结巴道:“公子腰际挂着一根箫……” “……”箫是和歌有关?还是和画有关? 冯古道低头看着箫无语。 妇人似乎也察觉自己莽撞,“我特地打听过,今日卫漾公子会来。” 冯古道摊手。 妇人眼睛立刻向薛灵璧扫去。 薛灵璧眼皮不抬道:“我不是。” …… 妇人茫然地站起,眼睛无措地看着大堂其他人。 “卫漾在此。” 关键时刻,一个声音冒出来。 冯古道和薛灵璧闻声而望,脸上同时闪过一丝错愕。 站在那里的,正是之前与他们对视那桌的……壮士。 “卫漾……公子?”妇人双眼明显写着不可置信。要不是那个壮士身上穿的衣服的确像是书生打扮,她几乎要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了。 与壮士同桌的两个书生都摇头感慨道:“世人愚昧,一味以貌取人。” 妇人脸上一红,轻声道:“壮士真是卫漾公子?” …… 冯古道捂着嘴巴忍俊不禁。 薛灵璧也背过脸去。 在座有几个甚至已经笑出了声。 妇人惊觉自己竟然将想法说了出来,脸色更红,“小妇人无礼,还请公子见谅。” 卫漾公子叹气道:“罢了,你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令嫒不是重病在床么?我随你去一趟吧。”他理了理袖子,走到她面前。 妇人站在原地,面有难色。 “为何不走?”卫漾公子问。 妇人看了冯古道一眼,咬牙道:“公子太过英挺,与我女儿想象中的不符,怕是会令她……”任她脸皮再厚,失望两个字总是说不出口的。 卫漾公子的脸顿时也红了起来。 妇人噗通跪下,“公子大人大量,还请饶恕小妇人无知之罪。只是我女儿命不久矣,我实在不忍再让她失望。” 卫漾公子半天叹出口气,“那你待如何?” 妇人的眼睛朝冯古道望去。 冯古道:“……” 谋反有理(三) 妇人住在城外一间看上去随时会倒下来的破茅屋里。 外头倒是有几亩田,可惜荒废了。 妇人以袖拭泪,“相公走得早,家里头没人打理。小妇人先进去和女儿说一声,还请三位在这里等一等。” 冯古道微笑颔首。 等妇人进门之后,他转头看卫漾公子,却见他神色犹疑,若有所思,便微笑道:“公子是觉得她谈吐不俗,不像山野妇人,还是觉得她手掌上茧子的位置像是练刀之人,亦或是她步履太轻盈,像练武之人?” 卫漾公子愣了愣,展颜笑道:“原来这位公子也发现了。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冯古道道:“在下冯古道。” 卫漾公子一惊,随即道:“魔教明尊冯古道?” 冯古道正要自谦几句,就见他转看薛灵璧,眼中光芒一阵闪烁,“那这位一定是雪衣侯了。” 薛灵璧淡然睨着他。 “久仰雪衣侯文武双全,不知何时有空,让我们以文会友?”卫漾公子双颊红扑扑的,就差没冲上去摇对方的胳膊了。 冯古道干咳一声插|进来道:“听说我的文采也不错。” 卫漾公子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是魔教不是江湖门派吗?” “当个伟大江湖人的首要条件是德才兼备。”冯古道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卫漾公子赞同道:“不错。为人处世,当先明其道,了悟其理,方能修其德行,不至有亏。” “魔教是邪派。”薛灵璧道。 “……” 卫漾公子对着冯古道眨眼睛。 冯古道莫名其妙地跟着眨了眨。 薛灵璧忍不住伸出手,想冲卫漾公子的脑袋拍下去,他突然说话了,“眼睛最能表达一人的善恶。心善,则眼清明,心恶,则目浑浊。我看冯兄为人应当是前者。” 薛灵璧收指成拳。 冯古道赶紧道:“一个人眼睛清明还浑浊只代表着一件事,那就是早上洗脸有没有洗干净。” 卫漾公子呆了下,“啊?” 正巧妇人走出来,冯古道抢先往里进,“既然令嫒不久于人世,我们还是抢在她过世前见识见识吧。” 妇人:“……” 走进屋里,果然残破陈旧,混着腌菜和霉味的奇特臭味充斥着每个角落。 冯古道不停地摸着鼻子。 薛灵璧则直接屏住呼吸。 “我女儿就在房里,三位一道进去可能不大……”妇人还没说完,三位已经一道进去了,“呃,方便。” 她女儿躺在一张用干稻草铺陈的床上,窗子有些歪斜,看上去是卡在窗棱间的。 冯古道走在最前,一马当先。薛灵璧站在他右侧,卫漾公子最后。 “你就是卫漾公子吗?”她女儿颤巍巍地冲冯古道伸出手。 虽然在冯古道眼中,她更像冲着他的玉箫伸手。 “嗯。”他配合地点了点头。 眼泪刷得就从她眼眶里落下来了,“自从六年前看到公子的画起,我就一直很仰慕公子……” “你娘不是说五年前吗?”冯古道笑眯眯地问。 女儿低下头,期期艾艾道:“五年多,六年不到。” “哦?”冯古道想了下道,“你是准备见过我之后就去死吗?” 女儿猛地抬起头,眼里俱是惊愕,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三头六臂的怪物一样。 薛灵璧突然一指卫漾公子道:“这个是大夫。” “啊?”卫漾公子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呆呆地看向自己。 女儿一惊,随即哀怨道:“我治不好了,死定了,不用看了。” “还不替这位姑娘诊脉?”冯古道对他使了个眼色。 卫漾公子恍然,正要上前,身体就被从后面冲过来的妇人撞到一边。 薛灵璧眼疾手快,将冯古道拉到身侧。 卫漾公子撞在墙上。 妇人趴在女儿窗前,捶胸顿足地大哭道:“可怜我女儿年纪轻轻,就这样走了,还没有一门好亲事。以后下了地府,也要做孤魂野鬼。” 她的嗓音尖利,在这样有限的环境中,比午夜三尸针更让人防无可防。 卫漾公子偷偷看向冯古道。 薛灵璧立刻瞪向卫漾公子。 冯古道抬头看屋顶。 妇人哭了半天,见迟迟没人搭话,终于忍不住冲冯古道跪下道:“公子,看在我女儿命不久矣的份上,你能不能收她为妾室,给她个名分?” 薛灵璧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抹厉光。 冯古道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妇人:“……” 冯古道清了清嗓子道:“大婶,其实你哭得这么辛苦,我真的不该打断你的。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了再继续?” 薛灵璧突然一脚踹向卫漾公子。 卫漾公子猝不及防向后一跌,脑袋刚好撞在窗户上,将窗子撞飞了出去。 薛灵璧抓住他胸前衣襟,又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然后身体如泥鳅般从窗户滑了出去。 卫漾公子跌跌撞撞地站直身体,吃痛地摸着脑袋道:“发生了什么事?” 冯古道脸色不变道:“你不小心摔了一跤。” “……”观赏全过程的妇人无语地望着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冯古道。 几眨眼的工夫,又一个人从窗户的位置‘不小心’跌进来了。 薛灵璧紧跟其后。 卫漾公子见到那人,先是皱眉,随即愕然道:“陈则?” “世子。”陈则捂着被摔痛的肩膀,迅速站起。 原本就狭小的房间一下容纳那么多人,连转身都成了问题。 卫漾公子看看妇人,看看女儿,又看看他,气愤道:“这都是父王想出来的?” “和王爷无关。”陈则急忙道,“其实是,是岳先生想出来的。” “岳凌?”卫漾公子脑海里顿时浮现一张抖着两撇小胡子奸笑的脸,“他又想干什么?” 陈则偷偷瞄了眼冯古道和薛灵璧,头垂得很低。 “说!”卫漾厉色道。 冯古道和薛灵璧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原本的他虽然长得壮实,但是看上去一副憨头憨脑的老实人模样,没想到一发起脾气倒有几分王府继承人的威严,好似换了一个人。 陈则抬起头,眼角朝薛灵璧和冯古道一瞄,冲卫漾使了个眼色。 冯古道知趣道:“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出去等好了。” 卫漾微微皱眉,拱手道:“失礼了。” “哪里哪里。”冯古道和薛灵璧退出茅屋,踩着重重地脚步走远,然后使用轻功绕到窗边,闲闲地靠着墙。 屋里头,卫漾冷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陈则道:“魔教明尊诡计多端,说不定会回来偷听,不如……” 卫漾硬生生地截断道:“冯兄光明磊落,怎会同你一般?” …… 光明磊落的某人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陈则见左右躲不过去,只好道:“岳先生说雪衣侯来意不善,所以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假扮我的下马威?”卫漾够头一次觉得自己对岳凌的了解,太流于表面的那两撇小胡子。 “不是。岳先生说,这是一石三鸟之计。”陈则顿了顿,在脑海里将岳凌当初说的话整理一遍才道,“他说世子向来介意外表,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取笑……”他见卫漾脸色不善,声音越来越轻。 “继续。”卫漾的拳头捏得死紧。 陈则硬着头皮道:“世子说不定从此就不再舞文弄墨,改舞枪弄棒了。” “其二呢?” “二来,公子最爱结交文人雅士。雪衣侯和明尊都是当世俊杰,岳先生怕公子和他们交朋友,所以故意抬高冯古道,贬低……”声音又弱下去了。 卫漾连气都气不起来了,“敢情在他眼里,我不但视外表如命,而且心胸狭窄,妒忌心极重。” 陈则偷偷地向妇人和她女儿递眼色。 妇人将头一缩,脸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好像哭昏的模样。 女儿更直接,两脚一伸,脑袋一歪,直接装死。 陈则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就听卫漾道:“第三呢?” “第三?”陈则吞了口口水道,“岳先生说,京城传言雪衣侯和明尊关系非同寻常,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可以借提出收妾室这个要求,来试探试探。” 卫漾道:“这条用来算计什么?” 陈则道:“就是试探试探。岳先生说京城流言蜚语最多,可惜真假难辨,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印证真假。” …… 卫漾咬牙道:“他是不是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陈则叹气道:“自从王爷把内眷安置到浔州之后,岳先生就闲了很多。” “难道府里没有正事可以让他烦的么?” “有。” “那他不去管?” “就是雪衣侯和明尊啊。” 卫漾按了按太阳穴,“父王怎么说?” “王爷说……” 站在窗边听得差点睡着的薛灵璧和冯古道精神顿时一振。 “两只小猪,爱来不来。” 谋反有理(四) 在他们想象中,凌阳王不是老谋深算、深藏不漏的奸雄,就是运筹帷幄、野心勃勃的枭雄。但是,奸雄和枭雄怎么会说出‘爱来不来’这种更像是小孩发脾气的话呢? 薛灵璧和冯古道对视一眼,似乎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过看到对方也是类似表情之后,他们确定,出问题的不是他们的耳朵,而是凌阳王的嘴巴。 卫漾就不如他们这样的大惊小怪。他道:“父王就说了这么一句?” 陈则迟疑了下道:“就这么一句。” 卫漾想了想道:“那岳凌还有其他话么?” 陈则道:“哦,岳先生说,世子不大可能识穿他的计谋,让我小心薛灵璧和冯古道。” 卫漾:“……” 薛灵璧和冯古道见该听的都听了,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更精彩的言论,于是互相使了个眼色,施展轻功到十几丈外。 冯古道笑道:“看来凌阳王是个妙人。” 薛灵璧对凌阳王这种密谋造反的乱臣贼子却没什么好感,“我倒觉得他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冯古道道,“你是指……” “广西已然是他的天下,再加上之前旧部,他若要造反,已有足够的人力物力。” 冯古道倒没有他想得这般深远,闻言道:“那他为何还不造反?” 薛灵璧沉吟道:“或许是为了一个恰当的时机。”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若是皇帝不仁,派亲信残害忠良,颠倒是非,指手画脚,干预地方政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薛灵璧已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说到此处,凌阳王刚刚因为‘两只小猪,爱来不来’这句话而树立起来的怪异形象已经被冲淡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睛闪烁精光,不断盘算江山大业的枭雄。 卫漾和陈则一前一后从茅屋出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正有志一同地看着荒废田地上的杂草。 卫漾和陈则走近。 冯古道感慨道:“这草长得真是旺盛。” 薛灵璧道:“嗯。” “侯府就长不出这么旺盛的草来。” 薛灵璧:“……”当然,因为侯府有人专门拔草。 卫漾插|进来道:“冯兄若是对花草有兴趣,不如来王府坐坐。我平日也喜欢种些花花草草……” “好。”不等他说完,冯古道已经一口答应。 薛灵璧接道:“理当拜访凌阳王。” 卫漾喜形于色,“太好了,我平生最爱结交如侯爷和冯兄这样的当世俊杰。” 冯古道瞥见陈则脸色微微一变,想起之前偷听到的内容,不由暗自好笑。看来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岳先生果然有先见之明。 至王府。 陈则说是通传,其实是一溜烟地报信去了。 岳凌原本笑眯眯地坐在房间里欣赏自己得意画作,听完他的详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沉淀到了脚底板。 “看来,”他伸手捏了捏嘴唇上的小胡子,“雪衣侯和明尊比我想象中的聪明。” 陈则苦着一张脸道:“如今如何是好?王爷曾交代过莫要理会他们,要是知道我们这样设陷阱,一定会雷霆大怒的。” “不过是设了个小陷阱,哪至于雷霆大怒?”岳凌气定神闲地拿起杯子,。 “但是王爷今天一大早去了密云庄。” 拿在手中的杯子晃了晃,岳凌面色微变,“去了多久?” “大概三个多时辰。”陈则道。 “赶紧去库房支一把好剑,派人送去密云庄,就说是我送给庄主,让庄主手下留情。”岳凌低喃道,“这样一来,王爷估计要留到明天才会回来。” 陈则有些迟疑,“可是库房是王爷的……” 岳凌挑眉道:“你认为王爷会记得库房有多少把剑么?” “是。”陈则说完,正要转身,就见他站起身,拍打着衣服。这是岳凌每次要出门的标志。“岳先生,你要出门?” “不出门,我要在门内解决。”岳凌嘴唇一扬,小胡子抖了抖。 若说好客,卫漾即使不是冯古道见过最好客之人,也绝对可以说是最好客之一。 花花草草不必说,连个人收藏的真迹墨宝都忍不住拿出来分享。 那些东西冯古道只瞄一眼,就知道真的就一样,其他全是假的,因为大多数真迹都在他书房里。 “冯兄,你看这幅高明明的泰山细雨图。雨水如针,细细长长,丝丝缕缕,简直如临其境。”卫漾说得眉飞色舞。 薛灵璧坐在桌边,连眼皮都懒得抬,“高明明从来没有画过泰山细雨图。” 卫漾的眉头一抖,笑道:“侯爷你有所不知。这幅图是高明明六十大寿之后,游兴大发,一人独上泰山顶,却遭遇春雨所画下的。” 薛灵璧道:“高明明五十九岁开始坐轮椅。” 卫漾的笑容僵住。 冯古道打圆场道:“其实他过世没多久,身体还没太僵硬。如果真的有雅兴回来有泰山的话,手指应该还能动的。” 卫漾整个人彻底僵住。 薛灵璧转眼看向冯古道手中的那张尹先先的墨宝,“这张也是假的。” 卫漾激动道:“怎么可能?这是我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来的。那人说他是尹先先的后人,这张乃是家传之宝。” 薛灵璧道:“看字迹,这人大概只有二十来岁,样貌不佳,说话行事畏头畏尾,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 卫漾呆呆地看着半天,“你怎么知道?” “字如其人。” 卫漾突然冲到桌边,一指桌上所有,“那这里到底哪一样是真的?” 冯古道从下面抽出一把扇子道:“扇面上的戏虾图的确是顾弦之的真迹。” 卫漾眼睛怔怔地看着那把扇子半晌,才颓然道:“这是岳凌送给我的。” …… 冯古道和薛灵璧对视一眼。看起来,他和这位岳凌岳先生的关系……十分微妙。 啪啪。 岳凌鼓着掌进来道:“雪衣侯和明尊不愧是雪衣侯和明尊,眼界果然非同一般。” 其实冯古道和薛灵璧早知他在一旁偷听,但此时却还要装出惊讶的样子。 “这位是?” 卫漾脸色讪讪,“这位是岳凌。”他顿了顿,“王府总管。” 岳凌躬身道:“侯爷和爵爷大驾光临,岳凌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冯古道回礼道:“好说好说。” 岳凌微笑着看了卫漾一眼,道:“其实我早已对世子说过,那些不过是赏玩的赝品。可惜世子一直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不肯尽信。幸好这次有侯爷和明尊开口,不然只怕我平白背了个信口开河的罪名。” 他这番话,连讽带刺,顿时让卫漾满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要知他平时最以自己的收藏为荣,也呼朋唤友请过不少人来一同赏鉴,如今想来,实在是丢人以极。那些人想必也是看得出来的,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像薛灵璧这样当面直言罢了。 冯古道道:“顾弦之最讨厌作品流传于世,岳先生竟然能取得他的真迹,实在令人钦佩。” “哪里哪里。不过是占了同窗一场的便宜。”岳凌道。 冯古道讶异道:“哦?”顾弦之是顾相爱子,读的是天下第一的优林书院,若是岳凌也出身于此,那么他的家世和学识必然不凡。 薛灵璧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岳凌似乎对他们的另眼相看毫无所觉,“侯爷和爵爷来王府做客,我本应该倒履相迎。可惜府内修葺,不便接待外客,而王爷又外出未归……” “王府几时修葺?我怎的不知?”卫漾皱眉。 岳凌面色不变道:“世子终日在外奔波,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卫漾悻悻闭嘴。 薛灵璧道:“客随主便,修葺也无妨。” 岳凌接得极快道:“可是没有多余客房。” “不知岳先生住在何处?” “岳凌住所狭小,一人还嫌不够宽敞。”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那么,还请岳先生去客栈委屈几日。” “……” 两人对答极快,根本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 冯古道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嘴角不上扬。 岳凌大概头一次遇到鸠占鹊巢还一脸理直气壮之人,看着薛灵璧的眼睛有些发直。 一直在旁插不上话的卫漾终于插上了一句,“其实我的院落很宽敞。” “那就委屈世子了。”岳凌觉得卫漾终于说了一句动听的话。 “但是我记得岳先生的住所不必我的小多少吧。” …… 动听是错觉。 岳凌含笑道:“我睡觉姿势不好。” …… 姿势不好到从一个房间睡到另一个房间? 冯古道和薛灵璧沉默。 谋反有理(五) 将冯古道和薛灵璧在卫漾的‘未央阁’安置好后,岳凌召来仆人,“去修葺修葺王府。” 仆人很茫然,“修葺哪里?” “随便。” 仆人:“……” “只要看上去像是在修葺就行。”岳凌顿了顿,又不放心道,“记得,别花钱。” 仆人:“……” 于是,在冯古道和薛灵璧入住之后,凌阳王府便处处可闻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却从来看不到那些敲击声的源头。若非响声是在白天,只怕王府很快就会传出闹鬼的传闻。 卫漾信心被打击得彻底,但恢复得也很快。 他自我安慰道:“那些字画虽然不是名品,但好歹也是别人一笔一画的心血。” 冯古道道:“久闻卫漾公子歌画双绝,公子何不将你的字画拿出来?” 卫漾脸色一红道:“片长薄技,不敢献丑。” 冯古道刚想再恭维几句,就见他磨磨蹭蹭地把画轴拿出来了。 “……” 卫漾叹气道:“其实我知道我画技不足,世人的称赞不过是看在我世子的身份上而已。”他说着将画递了过去。 冯古道展开画卷一看,然后呆住。 坐在一旁的薛灵璧见他表情怔忡,忍不住探头,随即皱眉,道:“这是你画的?” 卫漾已经坦然了,看开了,点头道:“不错。我自知有很大不足,还请两位千万莫要顾忌,但说无妨。” 冯古道哭笑不得地耸肩道:“看来,不是每个名厨都能品尝出菜的好坏。” 卫漾疑惑道:“冯兄言下之意是……” 薛灵璧淡淡道:“本侯虽然不知你的歌声如何,但是画技……无愧于绝字。” 卫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又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笑着点头。 “可是,可是……”他接连‘可是’了好几声,才道,“我明明觉得他们的画更加传神……” 冯古道道:“哪里传神?” “就是……”卫漾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冯古道道:“我突然好奇你的歌声了。” 有了画的先例,卫漾有了勇气,“我去找人弹琴。” “不必。”冯古道道,“我来替你伴奏。”他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支笔,然后轻轻敲了两下空杯,“这样如何?” 卫漾道:“也好。” 只听屋子里当当当声响起。 随即是男子浑厚的歌声——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他还没唱完,冯古道和薛灵璧已经夺门而出。 夜深人静。 卫漾公子出门与朋友喝酒。他原先也请冯古道和薛灵璧一道去,但是两人现在一看到他,脑海就会闪过他用浑厚男声唱‘纤纤手,轻衣透’,立刻婉言谢绝。 薛灵璧与冯古道烫了一壶酒,坐在屋顶对饮。 月色宜人,半明半暗,有闲星数点,若隐若现。 冯古道道:“传闻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没想到卫漾公子竟然是这样的妙人。” “你对他很有好感?”薛灵璧语气不善。 冯古道愣了愣,笑道:“一个一心想要争夺江山的父亲却生下一个一心向往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儿子,这岂非妙得很。” “你怎知他一心向往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无心江山?” 冯古道再迟钝,也听出薛灵璧话中有针对之意,便耸肩一笑道:“不过直觉。” 薛灵璧书也发现自己过于咄咄逼人,转圜道:“大多世家子弟最终都由不得他们走想走之路。” “侯爷也是?”冯古道好奇地转过头。 薛灵璧眸色一黯,“不。我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上战场?还是心甘情愿集成侯爵?” “都是。”他望着月亮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思念,“成为与父亲一样的人,是我从小的志向。” 冯古道忽然沉默。 那位已故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是他们之间暂时无解的心结。 他开始后悔将话题引至这个方向。 薛灵璧道:“你呢?” “什么?” “你心目中的……”他顿了顿,直接接下去道,“是老明尊么?” 冯古道明知道这个话题危险,却也不得不回答道:“不是。” “哦?”薛灵璧略显意外。 冯古道苦笑道:“其实我小时候最佩服的人是老暗尊。” “为何?” “因为他肆意潇洒。” 薛灵璧想起当日在天山遇到的蒙面人,不由微微一笑道:“肆意潇洒,的确不错。” “不过我却知道我永远成不了那样的人。”他无法肆意潇洒,与其说他身上的担子让他不能,倒不如说他的性格限制得他不能。就好像袁傲策可以甩甩袖子丢下魔教跑去和纪无敌双宿双栖,他却做不到。 想到这里,冯古道不由看了薛灵璧一眼。 薛灵璧正好也在看他,“或许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试? 冯古道苦笑。只要他现在丢下魔教,魔教就会陷入真正群龙无首的局面。虽说白道经过开封的杀鸡儆猴之后,短期内不会再来找他们麻烦,但那是在魔教稳定的情况下。他相信,别说魔教群龙无首,哪怕只是打个喷嚏,白道那些魑魅魍魉又会忍不住蠢蠢欲动。 薛灵璧见他久久不语,心中不禁感到一阵失望。 “侯爷。”冯古道迟疑着开口。 “嗯?” 话在嘴巴里打了好几个圈,冯古道犹豫不决。 很多事情若是不说,那就是暗疮,就是掩着。一旦说出来,等于把疮挑出来,到时候再捂也捂不及。可是若是不说,疮就会越来越大。他不知道薛灵璧心中如何想,至少对他来说,这个疙瘩已经大得让他几乎夜夜失眠。 “酒凉了。”冯古道低下头,假装没看到对面那双期待的眼眸。 薛灵璧道:“你知这世上最好喝的是什么酒么?” 冯古道想了想道:“‘沃以一石杜康酒,醉心还与愁碰面;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的杜康?” 薛灵璧摇头。 “‘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的乳酒?” 薛灵璧仍是摇头。 “‘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号屠苏味更熟。懒向门前题郁垒,喜从人后饮屠苏。’的屠苏酒?”冯古道见薛灵璧依然摇头,只好苦笑道,“还请侯爷解惑。” 薛灵璧道:“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冯古道的笑容微僵。 “我记得曾经问过你,你未来的合卺酒是何滋味……”薛灵璧慢慢悠悠道,“你还记得是如何回答本侯的么?” …… 那是端木回春拿着假画像来忽悠的那天。 冯古道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知道什么叫做信口开河不足取。 他干笑道:“不记得了。” “你说‘绝对不如和侯爷喝的这杯酒甘甜。’”薛灵璧将酒缓缓送入口中。 冯古道装傻道:“侯爷府中美酒如云,自然非寻常酒可比。” “那么,你的合卺酒也出自我府中如何?” 冯古道手指一抽,挂起笑容道:“若是侯爷愿意割爱,我自然求之不得。” “若是本侯想和你一同喝呢?” …… 一起喝合卺酒? 纵然冯古道再能言善辩,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不能一味逃避。”薛灵璧说得意味深长,“或许你应该试着去面对。” 冯古道知道避无可避,干脆豁出去道:“面对又如何?有些事情根本无法解决。” 薛灵璧侧头望着他。 月光如水,眸光亦如水。 月光醉人,眸光更醉人。 冯古道看得一阵心悸,不得不撇开脸,“即使面对又如何?你不可能放弃杀父之仇,我也不会放下养育之恩。” 他说完,心慢慢地揪痛起来。 窗纸破了,里面外面便看得一目了然。于是光和暗就你你我我的分得一清二楚,再也没有那朦朦胧胧的缓冲地带。 “这是我和你师父之间的事,你可以袖手旁观。”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他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的养父。子代父过,天经地义。将心比心,侯爷,你可曾考虑过我的立场。” 薛灵璧不语。 酒冷,风冷,沉默的气氛更冷。 “考虑过。”薛灵璧突然开口。 冯古道讶异地侧头看他。 “只是我不能退,哪怕自私,哪怕任性,也只能向前。”薛灵璧缓缓道,“因为退了,我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冯古道的心微微抽搐。 薛灵璧坚定地一字一顿道:“我不能容忍。” 谋反有理(六) “你父亲,的确是我师父所杀。”冯古道不敢转头,眼睛拼命地看着前面那片层层叠叠,如乌云般连在一起的房檐。 薛灵璧没有做声,但肩膀一阵发紧。 冯古道遂将当年那桩乌龙事,用不紧不慢地语调一一道来。 风很轻,轻无声。 夜很深,深到沉。 冯古道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四周都沉浸在压抑的静谧中。 他始终看着东方。 无论人事如何变幻,朝阳总会在那里升起。 “冯古道……”薛灵璧突然开口。 “嗯?”冯古道心别得一跳。 “是你的真名吗?” 冯古道终于回头。 薛灵璧坐在那里,看上去和刚上屋顶时没什么区别。神情淡淡的,却又不觉得冷漠。 “不是。”他道。 薛灵璧挑眉。 冯古道神情闪过一抹不自然,“不过,从我踏进侯府的那天起,我就决定叫冯古道。” 薛灵璧看着他,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丝浅笑,“让我见见你师父。” 冯古道手指微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总要解决的。”薛灵璧道。 冯古道下意识地挥去脑海中闪出来的薛灵璧与老明尊残杀的画面,摸了摸鼻子道:“不错。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他只希望解决的方式不是他想象的那种。 薛灵璧突然站起身。 冯古道知道他的内功比他深厚,听觉更为灵敏,不由抬头问道:“怎么了?” “有马匹入府。”薛灵璧缓缓道。 冯古道跟着站起来,“莫非凌阳王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拿起酒壶酒杯,从屋檐下来。 不管薛灵璧与老明尊之后如何解决仇怨,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条战线上。 凌阳王的确回来了,而且还是怒气冲冲地回来。 岳凌一边迎接一边叫人拖住薛灵璧和冯古道。 凌阳王看到岳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准你将本王的紫缘宝剑送给他的?” 岳凌惊讶道:“王爷知道那把剑是王府的?” “废话。你除了王府还能从哪里拿剑送给他?” 岳凌道:“可是王爷怎么知道这把剑名叫紫缘?”他都不知道。 凌阳王鼻哼一声,用极快的速度道:“他说的。” “他果然……”岳凌原本还想夸他几句见多识广,但看凌阳王脸色不悦,中途改口道,“贪婪。” 一说到这个,凌阳王的火就蹭蹭往上冒,“要不是你一个劲儿地给他送东西,他怎么贪婪?” 岳凌理直气壮道:“我这全是为了王爷。” 凌阳王瞪他。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东西给他,他又怎么能输棋给王爷?” “……”凌阳王嘴角微微抽搐。就算是事实,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吗?! “如果不是我一直送东西给他,他又怎么能和屡战屡输,又屡输屡战的王爷一直下棋?” 凌阳王不服气道:“哼,赢不好么?” 岳凌摇摇头道:“下棋是需要挑战的。” …… 凌阳王一直磨牙根,“你最近越来越放肆了!” 岳凌猛然想起之前为了迎接薛灵璧和冯古道而设下的陷阱,赶紧堆起笑容道:“我知道王爷是可怜他一个人住在庄子里没什么事情,所以想陪他解解闷。”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凌阳王正用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王爷?” “你又闯什么祸了?” “没有。”岳凌眼睛睁得很大,瞪得发直。 “哼哼。”凌阳王冷哼,“你每次说谎,两只眼睛就会瞪得跟弹珠似的。就像你上次私自找血屠堂行刺皇帝。” 薛灵璧和冯古道好不容易摆脱罗里罗嗦问路的下人,走过来就听到这一句。 但两人的表情都好像完全没听到一般。“参见王爷。” 凌阳王皱了皱眉,“你们怎的会在我府里?” 岳凌不等他们回答,抢先道:“是世子邀请他们住下的。” 薛灵璧和冯古道同时看向他。 岳凌摸着小胡子,表现得很镇定。 “王府米很多么?养这些吃白饭的猪?”凌阳王不屑道。 …… 薛灵璧原先还以为陈则传达有误,以凌阳王的身份应该不会说出‘两只小猪,爱来不来’这样的话,但百闻不如一见,现在他可以确定,那句话一定是原话没错。 冯古道忽而叹气道:“其实我们住在王府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南宁府的骗子实在太多……” “啊啊啊!”岳凌突然叫起来。 …… 三对眼睛同时看向他。 凌阳王是莫名其妙。 薛灵璧和冯古道则是幸灾乐祸。 岳凌干咳一声道:“远来是客。侯爷和爵爷千里迢迢而来,王爷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凌阳王道:“本王从来没有不怀好意的客人。” 薛灵璧淡然道:“王爷心虚?” 凌阳王眼珠一斜,轻蔑地瞪着他,然后冷哼道:“猪!” 薛灵璧本来就不是善于忍耐之人,脸色当场沉下来道:“即使你贵为王爷,本侯也不得不问一句,何处此言?” 凌阳王道:“你来我王府不是想看看我是否有造反的意图,最好搜刮我造反的证据吗?” 薛灵璧不料他说的这么直接,挑眉道:“王爷有么?” 凌阳王道:“这个问题广西的猪都知道,你不知道么?” 冯古道见薛灵璧濒临爆发的边缘,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子非鱼焉知乐之乐。我们不是猪,又怎么会知道猪知道什么呢?” “……”凌阳王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冯古道微微一笑,处变不惊。 “你们两个……”凌阳王缓缓道。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暗自防备。 “一天到晚没事都练嘴皮子去了吧?”凌阳王说完,甩袖就往里走。 薛灵璧和冯古道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凌阳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有点不可否认的,血屠堂行刺皇帝的背后,果然是凌阳王府。 ——尽管他承认的那样直爽,让他们感觉异常的不真实。 走进前堂。 凌阳王坐在上首,就着仆人送来的水洗了洗脸和手。 薛灵璧和冯古道则泰然自若地坐在右边下首。 “你们准备就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凌阳王接过靠枕,垫在自己的身后,调整了个姿势看着他们。 有了刚才一幕,薛灵璧开口也毫不客气,“不知道王爷对于血屠堂行刺作何解释?” 凌阳王甩袖,下巴朝岳凌一努,“问他。” 岳凌面对薛灵璧倒不似面对凌阳王那般无措,即便是行刺皇帝这样诛九族的大罪,他说起来也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皇上是需要一个警钟敲一敲了。” 薛灵璧沉声道:“行刺皇上来敲警钟?” “若是皇上能被血屠堂这样的江湖组织行刺成功,那么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虽然岳凌的长相与凌阳王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他们不屑起来的神情却是十分相似。 薛灵璧冷笑道:“你觉得本侯会相信这样拙劣的借口?” “你觉得我像是找不出更好借口的人吗?”奈何真相的确就是比借口更加匪夷所思有什么办法? “像。”薛灵璧想也不想地回答。 冯古道看着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暗暗盘算魔教布置在南宁府的人手能否保护他们安然而退。 “你……” “够了。”凌阳王挥手打断岳凌,对薛灵璧道,“他之所以刺杀皇帝,是因为皇帝加重广西的赋税。” …… 加重广西赋税? 薛灵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去年十月。”岳凌面色冷峻,“说是广西土地肥沃,理应比其他州府多交一成。王爷几番上奏折请求他收回成命,都被压了下去。我一时气不过,便找血屠堂出出恶气。” 薛灵璧想了想。去年十月,他正清剿完睥睨山,在回京城的路上。 冯古道道:“血屠堂当初连蓝焰盟和魔教都不敢轻易得罪,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皇帝?” 岳凌感觉到六道目光又朝脸上刺过来,干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暗示他,事成之后,王爷绝对不会亏待他而已。” …… 凌阳王可说是当代司马昭,他要刺杀的对象又是当今皇帝。恐怕血屠堂主理解的不亏待是相当的不亏待。 薛灵璧和冯古道能够理解血屠堂主为何这样拼命,甚至连全副身家都压了下去。后来恐怕是因为没有刺杀成功,不敢投靠王爷,以免被灭口,所以只好用金蝉脱壳之计保全性命。 他们突然很同情血屠堂主。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岳凌叹气道:“两个皇帝都是渣,亏你们还替他卖命。” “放肆。”薛灵璧脸色一变。 贸贸然加重赋税固然有失妥当,但是在他心中,行刺皇帝更加罪无可恕。 谋反有理(七) 凌阳王睨了他一眼,“找血屠堂的事情本王虽然事先不知,但事后并未追究。你若是要算账,不如算到本王头上。” 薛灵璧皱眉,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凌阳王会将岳凌的罪名直接揽上身是他所料不及的。这样一来,不管他是否参与刺杀皇帝的行动,也不管他刺杀皇帝的目的为何,光凭刚才这句话,‘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八个字他逃不掉。但是有了这八个字,他不造反也得造反。因为皇帝绝不会容得下一个会胆大妄为到刺杀自己的人驻守边疆,手握重兵。凌阳王也不会为皇帝的一道圣旨乖乖束手就擒。 战争将无可避免,且无可选择。 薛灵璧不畏战。但他很清楚,皇帝还没有赢凌阳王的完全把握。 所以不畏战,却还不能战。 冯古道见薛灵璧沉默,便猜知他心中所想,将话题岔开道:“说到算账,我们到桂林府的时候,听到王爷似乎去了总督府算了一笔账?” 凌阳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了他一眼,冲岳凌一挥手道:“这件烂事你说。” “什么烂事?”岳凌没好气道,“明明是绝世好点子。”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一点就透的人。 冯古道道:“莫非,蝗灾一事是岳先生想出来的点子。” 岳凌得意道:“正是。既然皇帝一意孤行,我们也只好另想办法。” 冯古道道:“可是为何只减少部分部族的赋税?” 岳凌笑道:“若是整个广西都遭到蝗灾,又怎么会只有几个人看到?我们要求免税的几个部族都是大族,这样减下来,匀一匀,差不多就是加赋税之前的数。” 凌阳王冷哼道:“要是全免了,只怕那个穷酸皇帝要哭着吵着闹着上吊了。” 薛灵璧唇抿得越来越紧。 凌阳王瞪着他道:“看起来,你对那个皇帝倒是死心塌地。” 薛灵璧道:“忠君爱国,每个臣子份内之事。” “哦?那若是他要杀你呢?”凌阳王闲闲道,“你也伸长脖子给他杀?” 薛灵璧淡淡道:“若是臣无二心,又有哪个君主会杀有功有用之臣?” “有一种。”凌阳王一字一顿道:“功高盖主。” …… 这四个字仿佛一盆冷水,见整间屋子瞬间泼得阴阴沉沉的。好似外头的月光都比里面亮堂。 薛灵璧脑海里不知怎的,突然晃过父亲书房里藏的那张‘孤岛之王’。 驻守广西一隅的凌阳王不就是所谓的孤岛之王么?尽管四面是水,但是在岛上,它却是独一无二的王者。 岳凌见薛灵璧沉着脸不说话,叹气道:“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薛灵璧对他的讽刺不急不怒道:“这世上也有很多信口开河的人。” “我信口开河?不信你去问你……”他猛然收口,眼睛紧紧地看着凌阳王。 凌阳王背贴着椅背,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灵璧。 薛灵璧坦然受之。 “虽然是只猪,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凌阳王缓缓道。 冯古道与薛灵璧坐得最近,所以对他那身想压抑却没有完全压抑住的怒气感受最强烈。“呃,王爷……”他张口欲言,却听凌阳王突然拍桌站起,“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 岳凌似乎吃了一惊,“王爷你……” 凌阳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本王虽然总是输棋,却还没有输不起到不让他们相见的地步。” 岳凌皱眉道:“但是万一皇上知道……” “知道就知道。”凌阳王冷哼道,“他左防右防,不就是防本王造反么?他要真是把本王惹急了,本王就造反给他看!这样他安心了吧?” …… 恐怕不是安心,是安息吧。 岳凌嘴角一弯,“可是此时夜深,不如明日再去?” “心里兜着事,谁能睡着?除非是猪。”凌阳王说完,瞟了冯古道和薛灵璧一眼,“你们要睡么?” …… 这种情况下谁再说要睡觉,谁就真的是猪。 同样是郊外,密云庄看上去就比那对母女住的茅屋要好得多。 红墙绿瓦,清幽淡雅。连开门的人都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书卷气。 凌阳王道:“这是屡试不中的秀才。家里田地都因为他读书而荒废了,所以就在这里谋了份差事。” 冯古道道:“倒也是条出路。”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想要进入仕途,不止考场一条路。比如他这个爵爷就来的很莫名其妙。 凌阳王道:“嘿嘿。他的心气可不低。当门房是暂时的,等他高中了,自然就会求去。” 那书生走在前面,闻言回头道:“这是一定的。我至多再在这里呆一年,是一定会走的。”他的脚步飞快,一下子就除了五六丈的距离。 凌阳王压低声音道:“这句话他每年都要说的。不过他除了大话之外,其他话都不爱说,本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 冯古道与薛灵璧对视一眼。 从凌阳王这句话来看,这里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至少不适宜对外透露。 难道是凌阳王养的外室? 可是以凌阳王的性格来看,若真是得宠,接近府来也不是难事。毕竟凌阳王妃之位已经悬空多年,府里的事都有凌阳王一个人说了算……最多再加一个岳凌。 若不是外室,那又何须这样神秘? 一行人慢慢走到一座名唤‘静养居’的院落前。 书生道:“他已经睡下了,王爷请自便。”说完,转身就走,干净利落地不带半点留恋。 冯古道心中暗暗称奇。以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来说,他身上的傲骨何止难得,简直是罕见。 凌阳王上前,敲了敲门道:“本王又来了。” 半天没动静。 凌阳王干脆将门一把推开。 院落不大,一眼望到边。但是从假山小桥流水等布置来看,显然在布置上极为用心。 “喂,我又来了。你还不穿好衣服出来迎接!”凌阳王用傲慢的口吻道。 屋里的灯终于亮起。 一个消瘦的黑影映照在窗户上,“白天没输够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疏疏淡淡,但是落在薛灵璧耳里,却犹如雷劈! 冯古道与他靠得最近,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不由惊讶道:“侯爷,你怎么了?” 窗上的黑影突然定住了。 就这样诡异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屋里头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灵璧?” …… 冯古道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熟人? 薛灵璧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上的影子,脚一步步地往前,然后在窗前顿住,轻声道:“爹。” 灯骤然吹熄。 虽然离得有点远,但是冯古道等人还是从薛灵璧身上感受到那一闪而逝的焦急! 门霍然从里拉开。 一个眉眼与薛灵璧有三分相似,却显得刚毅英挺得多的中年男子披着外衣匆匆出来,紧张道:“皇帝对你下手了?” 薛灵璧怔了很久,才徐徐道:“爹的意思是?” 老元帅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许久,确定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之后,才舒出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 冯古道有预感,这绝对是一件颠覆他们之前所有想象的故事。 尽管过了子时,但是房里每个人都很精神。 老元帅还亲自泡了一壶茶。 冯古道看到薛灵璧在接茶的刹那,眼底闪过一抹晶莹,但是很快就隐没不见。 等众人手里都捧上了热茶,老元帅才缓缓落座。他坐下之后,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蹙眉沉思,像是在想该怎么解释清楚眼前这个久别重逢,却有疑窦重重的局面。 薛灵璧忍不住起了个头道:“爹,你不是死在老明尊手下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广西?” 这件事冯古道也感到很疑惑。以他对师父的了解,没有做过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跳出来承认的。 老元帅朝冯古道看了一眼道:“你是魔教现任明尊?” “是。”冯古道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与原先的明尊是……” “他是我师父。”冯古道道。 老元帅点了点头,然后微笑道:“你师父挺混蛋的。” …… 骂他师父的,老元帅不是第一个。 但是骂人还骂得这么斯文优雅的,他绝对是第一个。 老元帅不等他有反应,径自接下去道:“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冯古道看了薛灵璧一眼,然后将老明尊知道的,全都一一道出。 老元帅道:“这么说来,那张藏宝图现在应该再魔教手中?” 冯古道喉咙一窒,心头有些忐忑,不敢看薛灵璧的面色。之前考虑藏宝图所示的位置,他并没有说藏宝图已经落到魔教手里。他道:“藏宝图是假的。” 老元帅不但没有反驳,反而颔首道:“的确是假的。可惜先帝当年就是用这么一张假图,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谋反有理(八) 先帝? 冯古道和薛灵璧都感到自己走进了迷阵,原先熟悉的景色重新排列之后,变得陌生诡谲。 老元帅叹道:“若非后来我与王爷当面对质,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竟然与我们之前所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凌阳王哼哼冷笑道:“我最知皇兄为人,没有的东西到他嘴巴里一掰,就什么都有了。” 薛灵璧忍不住道:“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阳王见老元帅拖拖拉拉,没好气道:“难道这时候你还顾忌着皇兄那张老脸?” 老元帅道:“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让本王来说。”凌阳王是爽快人,当下开口道,“本王和你爹盛年时期,朝廷可没有你们这么太平。有事没事还能去剿个魔教玩玩。当年北面和西面都有外敌骚扰边境,屡战不止,本王和你爹都不得不常年驻守边疆。父皇,也就是本王与先帝的父亲驾崩时,本王远在千里之外,根本赶不回来。” 这桩事年代久远,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不知。 “到京城之后,父皇已经进了皇陵,而皇兄也登基称帝,本王留在京城守灵时,听到一则传言。说当初父皇临终前,曾留了样东西给我。那东西就画在一张地图上,交给皇兄保管。可是皇兄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起此事,我旁敲侧击多次无果,只好无奈地回边关。没多久,天下就开始流传本王想要谋朝篡位的流言。” 冯古道和薛灵璧面露惊讶。这么说来,流言是假的? “流言刚开始,皇兄还会写信安抚,说绝不会听信这样的谣言云云,但到后来,流言叫嚣尘上,似假还真。连本王午夜梦回都会梦到自己手持长剑,冲进金銮殿,逼退皇兄,自己黄袍加身的噩梦。” …… 所谓君子坦荡荡。 心虚的人是无法如凌阳王这样坦然说出梦境的。 薛灵璧这时才对他彻底刮目相看。 “从那之后,本王整日提心吊胆。”凌阳王苦笑道,“连本王这样无心大位的人都会受流言影响,更何况皇兄。果然,过了没多久,薛元帅就被皇兄从西面召回京城坐镇。” 凌阳王说到此处顿住,老元帅自自然然地将话题接过去道:“其实,最早说王爷有造反迹象的是史太师,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吏部侍郎,虽不至位极人臣,却是先帝最宠信的臣子之一。史贵妃嫁给当今皇帝也是先帝的意思。” 薛灵璧凝眉道:“这么说来,真正说凌阳王造反的是先帝?” 如果没有先帝的首肯和撑腰,史太师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说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密谋造反。 老元帅摇头苦笑道:“可惜当时的我一味愚忠,并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 冯古道忍不住问道:“那藏宝图又是怎么回事?” “我回京之后,先帝对我大吐苦水,说朝中内忧外患,苦不堪言。而其中最苦的,莫过于国库空虚。”说到这里,老元帅不由看了凌阳王一眼,“王爷野心勃勃,看中的正是这一点。所以近几年才不断所要军需,充实自己的私库。使得朝廷其他军队无粮可发,不得不缩减人数。” “哼!”凌阳王显然不是头一次听到先帝的这种说法,所以眼白一翻,一副懒得评说的模样。 老元帅见薛灵璧张口欲言,摆手制止,继续道:“于是先帝提出假制一张藏宝图,让王爷投鼠忌器的办法。” 凌阳王终于忍不住道:“他当本王是白痴么?藏宝图?哼。要是本王真想造反,何须忌惮什么藏宝图?难道怕他在阵前收买本王部下么?” 老元帅尴尬道:“我虽然觉得此事过于儿戏,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藏宝图又为何会在元帅手里?”冯古道问道。 “大概过了一个月,皇上突然召见我,说皇宫不安全。王爷三番四次派人进宫找藏宝图,所以要将藏宝图交托于我保管。”老元帅道,“那时皇宫的确发生过几起盗窃,我不疑有他,就答应了。” “不疑有他?”薛灵璧沉声道,“莫非这其中另有原因?” 老元帅颔首道:“不错。先帝做了那么多事,其实就是为了将藏宝图放在我身上。” 冯古道眼珠一转道:“莫非,先帝想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 岳凌终于插上一句道:“当年,老元帅和王爷都是军功盖世,相比之下,先帝的吏治就显得平平无奇。” 老元帅对薛灵璧道:“还记得我留下的那幅画么?” 薛灵璧道:“孤岛之王?” 老元帅颔首道:“其实在王爷造反流言传遍天下之前,我们便神交已久。因此先帝说他造反,我心中愤愤难平,只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直到后来,王爷曾送来一封书信……” 凌阳王撇着嘴角,“这种无关紧要的陈年往事还提他作甚?” 老元帅淡然道:“那幅画就是我阅信之后所作。”那时候心中已经隐隐对先帝的所作所为有了猜疑,只是无凭无据不能确定而已。 薛灵璧沉默。 从小到大,他所被灌输的都是忠君思想。尽管他时常对皇帝的所作所为有微词,但那只是臣子对君主的微词,却从来没有跳出过君臣的框架。 而如今老元帅和凌阳王说的一切,却全然是将先帝摆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来描述他们三者的关系。虽然他们还没有说当当今皇帝,但是从口气来说,可以想象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也绝对不会太光彩。 那幅画冯古道也见过,老虎在孤岛上独自面对四面的水……说明老元帅心中是同情的凌阳王的。他出身魔教,对于朝廷皇帝都没什么敬畏之心,说话便直接得多,“如此说来,先帝是想过河拆桥,坐收渔翁之利。那个入宫盗藏宝图自然也是假的了。” “不。这的确是本王所为。”凌阳王脸上怒气一闪而过。 冯古道不禁暗自好奇。 从开始到现在,凌阳王提起当年的事情都是一副不屑的口吻,这样愤怒倒是第一次。 凌阳王强自按捺怒火道:“当时本王在皇宫的探子打听到皇兄说的那张藏宝图就是父皇临终留给我的那张,所以才会不择手段……”他不由歉疚地看着老元帅。 薛灵璧道:“那个军妓的确是你派去的?”自从冯古道将老明尊杀他父亲的过程叙述之后,他就对此耿耿于怀。 老元帅轻轻地啜了口茶。 由于他这个动作做得实在太慢,所以冯古道不得不猜测,他其实是在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毕竟是在后辈,尤其其中一个还是亲生儿子的面前提起当年的风流韵事。 凌阳王不自在地干咳一声道:“下春|药不是本王的主意。” …… 老元帅当年嫖军妓的悬案终于水落石出。 薛灵璧看老元帅的眼中多了几分愧疚。 冯古道道:“所以总结起来,就是当年先帝用一张假的藏宝图祸水东引,让凌阳王与老元帅鹬蚌相争?” 老元帅点头。 凌阳王撇头。对他来说,被先帝愚弄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那之后,老元帅又是怎么……呃,死里逃生?”冯古道好奇道。 “其实当年我遇到你师父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老元帅缓缓道,“所以,我只能用龟息功假死。” “龟息功?”冯古道吃惊道,“听说这门功法已经失传百年了。” 老元帅微笑道:“真正会这门功法的人又怎么会说自己会呢?” 冯古道一愣,随即觉得有理。龟息功主要是用来假死。若是让对方知道你会龟息功,自然会再补上一刀,或是直接分尸。那样龟息功就没用了,得太上老君的九转还魂丹。 薛灵璧道:“那爹又是怎么到了广西?” 老元帅瞄向凌阳王。 凌阳王会意地接下去道:“当初我怕他们不能得手,所以亲自赶来督阵。谁知刚到地头,就听说他死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他委实死得太蹊跷。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怎么能说死就死,连点预兆都没有。因此就趁着夜色,去军营将他的尸体偷了出来。可笑你爹旧部怕被牵连,草草将给他弄了个衣冠冢。所以这事才一直隐瞒至今。” 薛灵璧:“……”即使他爹是假死,但是面对这么一个连自家爹死了都不放过的人,他实在无言。 “后来的事情你们大多知道了。”老元帅叹气道,“我与王爷促膝长谈一宿,昔日的种种误会便都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爹为何这么多年都音讯全无?”薛灵璧终于提出进门以来,心中最大的症结。 冯古道对此也耿耿于怀。 若非老元帅假死得太真,他与薛灵璧也不会经历这些阻难。 但是话说回来,若非老元帅的假死,恐怕他与薛灵璧也只是这世上又两个不相识不相干的路人。 人生际遇,实是先因后果。 谋反有理(九) “我若是不死,先帝又怎么会退出这盘棋?”老元帅道,“我与王爷将误会解开之后,便知道彼此都不过是先帝用来对付对方的棋子。如果我死而复生,纵然先帝不追究我生生死死的原因,也会继续利用我来对付王爷。” 薛灵璧知道他所言不虚。他虽然没有见过先帝,但是当今皇帝的手段与他们口中的先帝却是如出一辙。比如用来打压皇后的史贵妃。 老元帅见他久久不语,知道多年心结不是一时三刻能够打开的,又道:“我虽然不在你的身边,却从未一天不担心你的。” 薛灵璧抬眸。 “宗无言就是我的眼睛。” 薛灵璧愕然,“他不是皇后的眼线么?” 老元帅含笑道:“若是没有皇后眼线这层身份,他又如何能在侯府左右逢源地呆下去?更何况,这层身份还能替你周旋在皇后、薛氏家族之间。不然以你处处独善其身,不与他们为伍的作风,他们又怎么会容忍你这么久?” 岳凌插嘴道:“京城还有我们王爷的眼线,他们也时时刻刻关注侯府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快马来报。” “眼线?”魔教在各地也有很多眼线,所以对这两个字最是敏感。 岳凌冲他眨眨眼睛,“比如说……春意坊。” 冯古道眼前顿时闪现出一个笑容明媚,声如春风的少女——笑笑。怪不得她看上去不同于其他青楼女子,原来是凌阳王门下。 岳凌道:“明尊还记得?” 冯古道微微一笑道:“凌阳王手下真是美女如云。” 岳凌道:“她们都是自愿的。” 冯古道道:“我有说王爷逼良为娼么?你紧张什么?” 岳凌刚想反驳,就听凌阳王不耐烦地打断道:“够了。要不是为了他那张爱子心切的寡妇脸,本王才懒得派人去京城呢。” 薛灵璧沉默,但眼中的冰霜却渐渐融化。 冯古道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想伸出手安慰他。但他的手刚刚抬起,老元帅的眼睛便犀利地盯过来。于是,原本要伸出去的手半途又放了下,在茶几上发出轻轻‘咄’得一声。 岳凌刚才被他讥讽过,闻声立刻道:“明尊有话但说无妨,何必拿茶几出气?” 冯古道道:“我只是担忧。” “担忧?”岳凌道,“明尊难道是在担忧自己和侯爷的未来么?” 他的话就好像一根针,将水囊戳出一个洞,洞不大,却足以让水找到突破口,射出细流。 老元帅的目光慢慢地在薛灵璧和冯古道脸上一转,缓缓道:“我累了。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 薛灵璧心头正是一片乱麻,当下站起道:“我去厢房里住。” “好。”老元帅点点头,看向冯古道,“明尊呢?”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当然是……” “住在我隔壁。”薛灵璧面不改色地接下去。 与薛灵璧神似的眼眸微微一沉,老元帅颔首道:“也好。我早听说你有个相互扶持照应,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的朋友,我很欣慰。” 岳凌幸灾乐祸地摸摸胡子。 凌阳王拍着扶手起身道:“这一聊就聊到天亮了。我们走,留他们三个在这里继续打哑谜。” 岳凌惋惜地跟着站起。这好戏才刚刚上场。 凌阳王见他磨磨蹭蹭的,忍不住反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还不快走!” 岳凌呲牙裂嘴道:“脱臼了,怎么走?” …… 薛灵璧看着凌阳王背着岳凌离开的背影,轻声道:“猪八戒背媳妇。”说完,他虽然没有回头,但眼角余光却是密切地注意着老元帅的动静。 冯古道用更小的声音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背儿媳妇?” 老元帅淡淡道:“夜深了,你们还不去睡?” “是。爹。”薛灵璧和冯古道告退出来,却没有立即去厢房,而是在院中站着,直到屋里的灯光熄灭。 东边黑幕果然被掀起一角,露出一抹深灰。 冯古道见薛灵璧看着老元帅房间的窗户久久不动,不禁道:“再来一壶酒?” “不。我怕醉了,睡了,醒来发现又是梦一场。” 冯古道听他说‘又’,心中一动,“既然如此……” 薛灵璧回头,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冯古道干咳道:“侯爷保重,我先睡了。” “……” 冯古道转身朝厢房走去,脚刚迈上台阶,就听薛灵璧再身后轻声唤道:“冯古道。” “嗯?”他的手在门上一顿,刚要转身,背后却被猛地覆住。薛灵璧双手箍在他的腰上,一点一点地缩紧。温热的鼻息吹拂在颈项间,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酥软。 “侯爷……”冯古道声音放柔。 薛灵璧抱着他的腰不放手,“嗯。” 冯古道身体如泥鳅般转身,然后抓住他的肩膀,猛然一转身,将他反压在门板上。 “侯爷,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小三岁。”他笑容可掬,态度谦谦,但是眼中那抹坚定却异常闪亮。 薛灵璧眼睛半眯,慵懒地笑道:“所以?” “所以……”冯古道的眸光从他眉角的朱砂痣缓缓移到他微启的双唇上,眼眸缓缓深沉。 薛灵璧的手猛然一紧,直接将唇凑上去,狠狠地吻住他。 这个吻热烈如火。 他似乎要今晚所有起伏的情绪都要发泄在吻里。 父亲的失而复得…… 仇恨的消失…… 原本阴霾的天空一下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冯古道开始还有些抗拒,但是很快被一同点燃热情,手不自主地反搂住他的背。 屋里突然传来声响。 老元帅似乎下床来。 冯古道一惊,头下意识地一偏,推开薛灵璧。 薛灵璧看着他嘴角挂着的银丝,微微一笑,忍不住伸头将它舔掉。 冯古道眼睛不断地瞄向窗户。 灯亮了。 …… 冯古道和薛灵璧各自回房。 老元帅和薛灵璧起了一大早。 冯古道倒是想多睡一会儿,奈何门外那对父子练剑练得太和谐,让他不好意思再在床上死赖下去,不得不起身洗漱出门。 门一打开,就见老元帅在半空回身一剑,端得是快、狠、准。 “好。”冯古道鼓掌。 老元帅落回地上,淡淡道:“过奖。比起令师,不过班门弄斧。” 冯古道碰了个软钉子,不觉摸了摸鼻子。 薛灵璧打圆场道:“爹,时辰不早,我们不如用完早膳再练。” “好。”老元帅将剑丢给冯古道。 冯古道不明所以地接下。 “明尊还未练吧?” “呃……” “那练完再来用膳。”老元帅说得客气,走得可一点都不客气。 冯古道看着被老元帅拉远的薛灵璧,无奈地看看手中剑。 当初袁傲策被纪辉煌抓走之后,他倒是下苦功练过一阵子。但是受天资所限,怎么练都不可能成为与纪辉煌相匹敌的高手,反而教中事务还落下不少,使得教中原先就因为搬迁而心生不满的长老怨声载道,从此之后,对武学一途,他可说是不求有进,但求无退。 将剑放到一旁,他顺手解下腰间的玉箫,独自挥舞起来。 其实他练的与袁傲策一样,也是剑法。只是他嫌剑太长,不易携带,所以特地将剑法略作改动,更适合用玉箫来练而已。 自从恢复明尊的身份之后,他身上的猥琐之气便无影无踪。玉箫在他手中,如行云流水,洒脱流畅。 啪啪啪。三声鼓掌。 冯古道转头看向走过来的薛灵璧。 薛灵璧放下手道:“你的剑法还不错。” 冯古道皱眉摇头道:“比起侯爷,不过班门弄斧。” 薛灵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爹那里,自有我去说。” “侯爷要说什么?”冯古道无辜地眨着眼睛。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聘礼。” “……” “不知道纪无敌当初下了多少聘礼?”他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冯古道正色道:“他送的是嫁妆。” “哦?”薛灵璧挑眉,摆明不信。 “袁傲策是入赘。” “你希望我也入赘?”薛灵璧慢慢靠过去,直到鼻子离冯古道的脸不到两寸才停下脚步。 冯古道望着那双如海深邃的眼眸,惊觉自己掉进一个陷阱,急忙往上爬道:“侯爷何出此言?” “灵璧。”老元帅的声音隔着墙传进来。 冯古道与薛灵璧同时望去。 老元帅并没有进院落,只是在外面道:“你随我去一趟王府。” 冯古道肚子咕噜一声。 薛灵璧眼角一斜。 冯古道微笑道:“王府的早膳应该不错。” 赐婚有理(一) 凌阳王府的早膳已然用毕,不过点心很不错。 冯古道一边吃一边喝茶。 薛灵璧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咳咳。”凌阳王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老元帅道:“我是为了灵璧将来而来。” 冯古道咀嚼的嘴巴微微一顿。 薛灵璧则直接转头看向面色泰然的老元帅。 “哦?”凌阳王不动声色道,“雪衣侯是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前程不可限量。他的将来有何可忧虑?” 老元帅对薛灵璧道:“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薛灵璧一时吃不准他指的是打算是指立业还是成家,试探道:“爹的意思是?” “你还要回京城么?”老元帅道。 …… 薛灵璧舒出口气。若是老元帅在大庭广众下问他成家之事,纵然他心中已有了觉悟,也很难当众开口反驳。 “侍奉父母乃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他说得委婉,但话中意思很明确。绝对和老爹站在同一战线不动遥 凌阳王皱眉道:“等等,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要在南宁赖下去吧?” 薛灵璧道:“不劳王爷费心,我会另找住处。” “这不是住处的问题。”这是公然和皇帝抢人的问题。若是他有造反的意图,那么得到薛灵璧这样的良将高手是值得庆贺的事,但反之,若他毫无称帝之心,那么拉拢皇帝宠臣只会把他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王爷谋逆之心已是满朝皆知。如今即使要避忌,只怕也避忌不及。” 凌阳王勃然怒道:“要不是先帝陷害本王!本王用得着吞着这口窝囊气这么多年吗?1 冯古道抹了下嘴唇道:“这么多年,王爷真的没想过?” 凌阳王嘴唇微抖,看他的目光一厉。 冯古道却是面不改色地任他打量个够。 薛灵璧不甘被忽视地干咳一声。 “本王说了,做梦梦到过。”凌阳王收回目光,“梦里是好,做皇帝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一旦梦醒,脑袋里装的就全是当皇帝的种种痛苦。” “痛苦?”冯古道讶异。 凌阳王冷笑道:“你以为像我皇兄,像当今皇上这样的算计很容易么?” 冯古道默然。别说像皇帝那样的算计,连当魔教明尊的算计也让他感到疲惫。 老元帅提出问题之后就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道:“你不能留下。” 薛灵璧愣住,“爹?” “你若是留下。皇上一定会更加忌惮凌阳王,甚至不惜先下手为强,先点燃战火。”老元帅的声音很沉,如暮鼓,如晨钟。 不等薛灵璧回答,凌阳王已经傲然道:“哼。本王岂会怕他1 “王爷骁勇善战自然是不用怕,只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却要无端端地受战火殃及。”老元帅平静道。 凌阳王气极,“本王还不是为了你家的猪。” 薛灵璧道:“本侯记得说过,不劳王爷费心。” “不劳本王费心?”凌阳王噌的站起来,“你躲在本王地头避难,居然说不劳本王费心?”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高明。敢情要他帮忙,还不领他的情。 薛灵璧道:“皇上一时三刻绝不会开战。” “哦?为何?”老元帅问道。 “国库空虚。”薛灵璧道。 凌阳王和老元帅面面相觑。 冯古道恍然道:“我明白了。” 凌阳王皱眉道:“你们俩是说好了才来的吧?别以为你这么说,本王就会以为自己脑袋不够你聪明。” 老元帅道:“这种事情你不提醒,没人会想到的。” “哼。”凌阳王撇开脸。 冯古道道:“当初先帝的那张藏宝图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四雕。” “四雕?”凌阳王忍不住又开口道,“还有谁被算计了?” 冯古道苦笑道:“魔教。” 凌阳王道:“藏宝图与魔教有什么关系?” 老元帅也是一脸疑惑。 冯古道道:“那是因为元帅没有去过睥睨山。” 老元帅恍然道:“莫非藏宝图上所指的地方是睥睨山?” “是清清楚楚地标明了魔教。”冯古道叹气。 老元帅与凌阳王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庆幸。幸亏当初他们及时对质,发现其中隐情,而藏宝图又落回老明尊手里。不然若是追究起藏宝的位置,当年可能早已引发一场混战,变成三败俱伤。 薛灵璧道:“我不知道先帝怎么想。但是当今皇上的确很忌讳魔教。”若不是忌讳魔教,也不会同意他剿灭魔教。 冯古道苦笑道:“魔教从来只是立足于江湖,何德何能竟然引起皇上垂青?” “恐怕还是国库空虚四个字吧?”凌阳王道。 魔教屹立江湖这么多年,所累积的财宝绝非小数。 薛灵璧道:“皇上不会武功,对于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分外忌惮。” 老元帅闻言,突然看了凌阳王一眼。 凌阳王一怔道:“难道是因为当年我打伤先帝之事?”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竖起耳朵。 王爷打皇帝这种奇闻并不是经常能听到的。 凌阳王看出他们心中所想,辩解道:“当时皇兄还只是太子。” 老元帅道:“此事我也听过。似乎是为了一只鹦……” “为了什么不重要1凌阳王粗暴地打断。 老元帅露出心照不宣地笑。 “总之,从此之后皇兄走到哪里,身边都会有高手。” 冯古道叹道:“看来一只鹦鹉,影响两代皇帝对武林的看法。” 凌阳王惊道:“你怎的知道是鹦鹉?” 冯古道微笑道:“猜的。” “……”凌阳王道,“即便加上消灭魔教,那也只是三雕,第四雕是什么?” 冯古道道:“自然是等两位之中有一人灭掉魔教,拿到宝藏,相互残杀之后,再黄雀在后地将宝藏据为己有。” 老元帅施施然道:“如此说来,魔教的确富可敌国?” 冯古道笑容微僵,“仅够糊口而已。” “好个一箭四雕1凌阳王拍桌道,“我以前已经知道皇兄阴险,却没想到他阴险到这种程度。” 冯古道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不是曾经说过,皇上对辉煌门另眼相看,是因为纪辉煌么?” “不错。”薛灵璧颔首。 冯古道道:“那么纪辉煌抓袁傲策,驱逐魔教,建立辉煌门和蓝焰盟一正一邪打压控制武林……是否和皇帝有关。” 原本散在各处的黑点突然被一条又一条的线串连起来。 怪不得皇上当初说不要动辉煌门,原来是因为辉煌门本来就是朝廷下属。 薛灵璧与辉煌门相交不深,想了想道:“若是如此,纪无敌又为何要消灭蓝焰盟,与白道决裂,联合魔教?” “以我对纪无敌的了解,”冯古道顿了顿道,“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摆布之人。” “你是说,他故意的。” “摆脱蓝焰盟,将辉煌门抹黑……从而脱离皇帝掌控?” 薛灵璧道:“联合魔教不足以与朝廷抗衡。” “的确不足以与朝廷抗衡,却足以让朝廷忌惮。”冯古道道,“至少朝廷在动手之前,要先思量思量有没有这个必要。” “恐怕现在就算有必要,也不敢要了。”岳凌从门外进来。 “岳先生似乎很喜欢在别人谈话时插|进来。”薛灵璧淡然道。 岳凌道:“为了等这么个插|进来这个机会,我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 “那岳先生有何高见?”冯古道笑眯眯道。 “没什么。我只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已。”岳凌笑道,“皇上想动辉煌门,不得不忌惮魔教。而皇上想动魔教,又不得不忌惮辉煌门和雪衣侯府……” 冯古道眼睛微眯。 薛灵璧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但是眼角却悄悄地打量老元帅神色。 老元帅慢悠悠地喝着茶。 “现在侯爷说要留在南宁,看来,皇上若是要动侯府,也还要忌惮凌阳王府。”岳凌道,“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皇上这次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头疼。” 凌阳王冷哼道:“本王几时说要和他们当一条线上的蚂蚱?” 岳凌道:“这是好事。皇上最想除去的人就是王爷。如今皇上要动王爷,也不得不考虑这条线上其他的蚂蚱了。以皇上现在空虚的国库来说,这样大动干戈对他来说显然是太过力不从心了。” 凌阳王嘴角动了动,不再说话,显然有几分意动。 老元帅缓缓道:“灵璧,你真的决定要留下来?” 赐婚有理(二) 薛灵璧其实并不想留在南宁府。这里毕竟是凌阳王的地盘,住在这里总有寄人篱下的意思。但是他又不愿再回京城。自从知道老元帅和先帝那些纠葛之后,他心里头对坐在皇城里的那个人便隐隐地有了排斥。 所以这个问题一时难以抉择。 冯古道见薛灵璧蹙眉,借口道:“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薛灵璧道。 “其实魔教与皇上暗中达成了协议。”冯古道缓缓道。 其他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 “具体协议我不便透露。”冯古道说完,朝凌阳王和岳凌瞟了一眼。 凌阳王重重地冷哼一声。 冯古道继续道:“总之,皇帝正在填充国库而殚精竭虑。”他虽说不透露,但是这句话已经暗示得相当明显。 “那又如何?”凌阳王仰起头道,“难不成他填充国库就是为了攻打我?” 岳凌道:“这也难说。” 凌阳王瞪他。 “历代皇帝性格各有差异,或勤勉,或暴戾,或贪玩,或昏庸。但是有一点他们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忌讳造反。”岳凌缓缓道,“哪怕是勒紧自己的裤腰带。” 凌阳王冷笑道:“他若是敢来,本王就敢应战。” “你觉得他会派谁出征呢?”冯古道看向老元帅。 老元帅眉头一紧。 凌阳王和岳凌的目光同时落在薛灵璧身上。 先帝在位时,虽然有外敌频频骚扰边境,但朝中还是出了如凌阳王、老元帅这样的当世名将。至当今皇上登基,国泰民安,同样,朝中再也没出过如凌阳王和老元帅这样能够独当一面的绝世名将。虽然朝中还有严脩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但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攻打凌阳王这样的大事,皇帝绝不会把赌注单一地压在一个人身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旦皇帝下决心铲除凌阳王,薛灵璧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元帅缓缓道:“如此看来,灵璧倒的确不能再回京城。” 冯古道试探道:“元帅的意思是?” “不如,”老元帅顿了顿,转头看着薛灵璧,淡然道,“就在南宁府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吧。” …… 落地生根四个字已经没人理会了。 所有人脑海都不断地重复着‘娶妻生子’这四个字。 冯古道面色不变,眼皮低垂,默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就好像那不是一双手,而是名家的绝世字画一般。 薛灵璧双眉微微皱起。 他相信以他爹的精明,绝对不会看不出他与冯古道之间流动的暗潮。而且宗无言既然是他的耳目,那么京城传闻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去。 那么这句‘娶妻生子’是在表明他的立场? 薛灵璧有些吃不准。 王府的清晨议事就这样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密云庄,老元帅就说自己年老,不宜久站,独自回房。 留下冯古道和薛灵璧面面相觑。 冯古道率先打破沉寂,微笑道:“恭喜侯爷后继有人。” 薛灵璧盯着他道:“你觉得现在适合后院起火?” “后院?”冯古道挑挑眉,似乎对这个词相当的不以为然。 “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应当不是这么……迂腐的人。” “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天经地义,何来迂腐?”冯古道一口气说完。 薛灵璧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你当真如此想?” “当真。”冯古道点头,“天下父母心,老元帅做如此想,不能算迂腐。” 薛灵璧道:“哦?那你很高兴本侯娶妻生子了?” 他说话时的表情是很镇定的。但是这种表面镇定,内心汹涌的样子冯古道并非头一次看到。所以他经验十足地挽回道:“并不。” 薛灵璧面色微缓,“为何?” “红包很贵的。”冯古道说完,嘴角一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薛灵璧伸出手,想捏他的脸,但最终却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冯古道疑惑地摸着鼻子。 “我看你终日摸鼻子,所以忍不住。”薛灵璧解释得一本正经。 冯古道皱了皱鼻子,“你真的不回京城?” 这个问题薛灵璧已经有初步的答案,“暂时不回。” “暂时?” “应该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回。” 近日里,皇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皇帝接连几天都黑着脸。 转呈驿报的太监一个个都心惊胆战的,每次皇帝看完驿报,脸都会比原来更黑几分。 “宣史太师。”皇帝最终没有忍住。 自从史耀光死后,皇帝和史太师的关系就不如以往那样热烈。虽然史贵妃荣宠照常,但谁都看得出,史太师进御书房的次数明显少了。 所以对于皇帝这次召见,史太师心里也很嘀咕,甚至有些忐忑。按理说,最近朝中没什么大事,他做人又很低调,皇上扯不出什么事情来找他的。 他边想边走,自然来得飞快。 他觐见时,皇帝背对着门站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龙椅后那扇腾云吐雾九天潜藏屏风。屏风上的雕刻栩栩如生,是从前番邦进贡给先帝的贡品。先帝喜爱异常,就一直放在这里。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史太师慢慢地跪下。当他磕头到地时,肚子几乎贴着地面。 “平身。”皇帝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了他一会儿,徐徐道,“史太师还记得先帝生前最得意的两件事吗?” 史太师微愕,却很快回答道:“平定北番、西番之乱。” “可是真正平定西、北两番之乱的,是老元帅和凌阳王。”皇帝别有深意道。 史太师心里渐渐有了底。 老元帅辞世多年,皇帝当然不会突发感慨要歌颂他的丰功伟绩。那么他今日真正要说的,毫无疑问就是插在南方的那根刺——凌阳王。 想通这一点,他也想通为何皇帝要召见他。 因为当年在朝中除了老元帅之外,就属他和凌阳王嫌隙最深。 “皇上此言差矣。”他恭敬道,“老元帅和凌阳王无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是臣,先帝的臣,皇上的臣。臣子有功,全仰赖于先帝与皇上的英明。”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天下人都能如太师这样忠君爱国,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史太师自然是谦虚了一番。 皇帝终于将话题引入正题,“太师可知,朕派雪衣侯去了广西。” 史太师当然知道,但脸上却还要做出吃惊的表情。毕竟这件事是秘密进行的,他若是表现出我很清楚,等于告诉皇帝,你的一举一动尽在我的掌握。皇帝对这种事情是很忌讳的,他摸爬滚打官场多年自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怪不得臣最近都没见侯爷上朝。” “朕派他去广西,主要是为了赋税之事。”皇帝道,“朕下旨加税,却遭到凌阳王的反对,所以特地让他去看看。若真如凌阳王所说,广西收成平平,朕还需另外斟酌。” 史太师心想,只怕看广西收成是假,看广西军队是真。“皇上思虑周全。” “不过,前阵子广西总督田才上奏说凌阳王带着土司去他的总督府闹场子,说那些土司遭遇蝗灾,要朕下旨免去他们今年的赋税。” “哦?有这等事?”史太师吃不准皇帝的意思,一时不敢发表意见。 皇帝道:“但是听田才说,见到的只有凌阳王府里的人。” 史太师揣摩出他话里的意思了,接下去道:“这倒是奇了。按理说蝗灾所到之处,庄稼颗粒无收不说,而且遮天蔽日,其恐怖之状堪比天狗食日,怎的会没有其他人看到?” “太师觉得蹊跷?”皇帝挖了个陷阱。 “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史太师不跳。 皇帝也料到他没有这么乖乖就范,“朕本有意将这件事情本交由雪衣侯来查,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雪衣侯受伤了。” “受伤?”史太师很吃惊。毕竟薛灵璧的武功是举朝公认的好。莫说年轻一辈,就算是老一辈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皇帝负手道:“太师怎么看?” “这,臣十分意外。”史太师道,“以侯爷的武功,当今天下恐怕没几人能够伤到他。” 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魔教明尊。 皇帝道:“不错,因此朕对此事也十分好奇。所以朕想请太师替朕走一趟广西。” 他话音刚落,史太师就双腿一屈,跪下了。 “太师?” “能够为皇上效劳,臣万死不辞。可是……”史太师背后惊出一声冷汗,“臣恐有负圣托!” 赐婚有理(三) 皇帝默然不语地盯着他的头顶。 以史太师昔日与凌阳王的纠葛,他当然知道派他去的危险性。但是左思右想,他都想不出一个更好的人选来。 史太师见皇帝沉默,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连忙道:“臣以为此事还是交由薛家人去办较为妥当。” “薛家?”皇帝眉头轻轻一皱。 他近几年之所以宠幸史贵妃并不是因为对她有多么喜爱,而是史家是先帝和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根基不稳,不得不依附于他。皇后出身于薛家,在未登基之前,自然是千好万好。但登基之后,就显出一家独大的气势来。 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史家的手将他们压制住,皇帝很不愿意再去妥协。这几年,他和皇后的关系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他这一妥协,等于用鞋底打自己的脸。 皇帝的这些想法史太师焉会不知? 薛家是他朝中最大对手,要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将皇帝推过去。但是薛家敌对归敌对,总不至于拿着把刀明目张胆地砍过来。凌阳王就不同了,他想起当年先祖爷驾崩,凌阳王奔丧时那凌厉的杀气,几乎将整个灵堂的人都镇住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察觉到先帝心里头微妙的变化,所以抓住机遇,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 “皇上,侯爷再怎么说也是薛家人。如今侯爷受伤,薛家派人查探实属人之常情。”史太师趴在地上,见皇帝的龙靴慢慢移开,心头一松,继续道,“皇上叫臣去,臣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臣以什么身份去呢?而且以凌阳王当年与臣的过节,怕是就算臣去了,也是吃闭门羹。不但不能完成皇上的使命,反倒引起他的警觉。” 皇帝坐回龙椅,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史太师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也就不再提议薛家的事。 皇帝挥手让他退下,又独自坐着沉思了半晌,方道:“来人,摆驾仁惠宫。” 薛皇后对于皇帝的到来不喜反惊。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她太明白这位心里头的道道。这种时候驾临,绝非好事。 果然,皇帝将事情一提,她心里就打了千百个结。 薛家两代最出挑的都是老元帅这一支。其他族人在皇帝的打压下,虽然不至于碌碌无为,却也不如先前那般风光,身居各部要职。现在他把他送去广西这么危险的地方,让他深陷虎口不说,还让薛家再送人进去,实在是得寸进尺。 “皇上……”她缓缓开口。 “皇后……”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薛皇后避开他的目光。“侯爷自小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臣妾与他不如皇上与他亲近。” …… 是啊,不亲。所以一个劲儿地想给他许一桩对己有利的婚事。 皇帝心里不太高兴,“嗯。其实雪衣侯成人之后,与朕也疏远很多。毕竟是君臣。” “臣妾以为侯爷既然能递消息出来,想必不是什么大伤,不碍事的。” “哦?既然如此,他为何赖在广西迟迟不肯回来?” 皇帝此言一出,皇后才惊觉自己跳进了自己挖的陷阱。 看她这种脸色,皇帝不急了,笑眯眯地坐下,看着她。 皇后一瞬间想到很多。比如薛灵璧是不是遭遇不测,被凌阳王监禁。又或者薛灵璧受凌阳王蛊惑,决定投靠他这一边。以她对皇上的了解,只怕他真正担心的是后者。 “皇上。”她第一反应就是先撇清薛灵璧与凌阳王的关系,“侯爷或许是为了躲避臣妾。” “躲避你?”皇帝愣了下。这个答案倒是大出他所料。 “臣妾在侯爷离京前,曾提过他的婚事。” 又提? 皇帝对她的锲而不舍钦佩不已。怪不得像薛灵璧这样在他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接到密旨的时候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皇后……”他叹气。不过心里对她的猜测还是十分不以为然的。薛灵璧若是会被区区婚事吓倒,他也不会这样器重他。 皇后接着道:“臣妾反省过了。是臣妾过于迂腐。” 皇帝莫名其妙道:“迂腐?” “人之一生,能与自己所爱相守,也是一桩美事。”皇后媚眼如丝,轻轻地瞟了他一眼。 “皇后?” “如果侯爷真的与明尊真心相爱……”皇后慢慢将声音放低,脑中已然想好一条绝妙好计。 皇帝坐在那里,大概足足怔了半盏茶的时间,“皇后的意思是?” “侯爷是皇上的臣子,臣子的一切自然都凭皇上做主。”皇后轻飘飘地将球踢过去。 皇帝站起身,绕到窗前,看着那紧闭的窗,半天未动。 皇后的话无疑给他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另一片天地。 薛灵璧和冯古道在一起,对他来说是有利的。魔教算是他的人,他们两个又都是男子,从此之后怕是要受到不少非议,越多的非议只会让他越孤立,越容易掌控。 “只是如此一来,老元帅岂非绝后?” “这有何难?”皇后见鱼儿上钩,欢快地钓鱼道,“老元帅与我父亲、三叔都是一脉相承。到时候从他们的孙子里过继一个便是。” 皇帝终于明白皇后热心的缘由。 皇后见他不语,又道:“皇上赐婚,他们自然要回京城谢恩的。” “不过朕还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的如皇后所说,这般……相爱。”皇帝觉得这两个字用在两个男人身上很怪,非常怪。 “臣妾既然敢提,自然有把握的。”宗无言那里送上来的消息可不会假。 皇帝沉吟。 “皇上若是怕满朝文武的口舌,可以下密旨。”皇后道。 皇帝嘴角轻轻上扬,“便如皇后所言。” 广西,南宁,密云庄。 薛灵璧看着老元帅投射在窗上的剪影,心头疑云密布。 这么多年未见,他已经很难将记忆中的父亲和眼前这个完全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这几日对冯古道的态度,若他反对他们的事,不该是这样的面不改色,云淡风轻。但若说他不反对,却又处处针对冯古道。 这样的态度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 冯古道倚在窗边,无声地看着院落里那颀长的身影慢慢转身回屋,关门。 许久,静谧无声。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到薛灵璧之前站过的位置,看着他之前看过的地方。然后,微微一笑,抬脚敲门。 门咿呀一声打开。 老元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夜已深。” “我有事要请教元帅。”冯古道尽量让自己笑得可爱又可亲。 老元帅默然地转身。 冯古道进屋关门。 老元帅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轻啜一口道:“何事?” “我是来向元帅请罪的。”冯古道正色道。 老元帅放下茶杯,“你们从前素不相识,何罪之有?” “第一罪,是代我师父向元帅请的。”冯古道端起茶,单膝跪地,郑重地捧到老元帅面前,“当年是我师父未明是非,以至于元帅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我代他向元帅敬茶赔罪。” 老元帅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二请我乔装改扮进侯府,心怀不轨。”冯古道面容一本正经,绝口不提薛灵璧清剿睥睨山之事。 老元帅眼眸微微一抬。 “三请我与侯爷两情相悦。但是我身为男子,不能为侯府添加一儿半女,延续香火。”他说得诚恳。 老元帅终于动容。 他知道作为一个男子,尤其冯古道还是江湖□□之首的魔教明尊,要半跪下来说刚才那句话是多么不容易。 “你先起来。”他伸出手,将冯古道慢慢托起,“你和灵璧的事,我多多少少都听无言说了。” 冯古道心下一定。他既然听说这么久都没有行动,说明并不是坚决反对。 “但是我并不高兴。”老元帅缓缓道。 冯古道并不惊讶。这种事情当今天下没几个父母能高兴的。 老元帅望着杯中茶水,淡淡道:“灵璧自小失母,我又常年驻守边疆,所以在我心底,总希望他能找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 冯古道嘴唇微启。 “在我心目中,你并不是好人选。” 冯古道唇抿紧。 “你肩负魔教大任,能屈能伸,这点我很欣赏。但是相对的,正因为你肩负魔教大任,所以不能全心顾家。而且江湖恩怨重重,魔教作为□□之首,更是身处恩怨中心。你要我如何放心你与灵璧能够白头偕老?” 老元帅说得不急不缓,却记记都敲在冯古道的心头。他想不到,老元帅竟然已经将事情想得那么长远。 赐婚有理(四) 屋里是长久的静默。 窗纸上,两个黑影一站一坐,各自想着心思,默默无言。 “元帅。” 冯古道打破沉闷。 老元帅望着他。 “我放不开魔教。”冯古道道。 老元帅神色不惊,似是早有所料。 “我从小在魔教长大,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教导之德。若是没有他,也许我早已饿死街头,又或者在哪里行乞为生。”他声音潺潺如溪涧细流,“更何况,如今的魔教教众都是当日卢长老聚众叛变时投效于我的。于孝于义,我都不能将他们弃之不顾。” 老元帅徐徐道:“你希望灵璧放弃侯爵跟你回魔教?” 冯古道双唇微微一抿。 这样的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 “不。”冯古道还是否决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雪衣侯府是薛灵璧半生心血所在,他又怎么忍心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强人所难。 老元帅又道:“京城与魔教相隔甚远,难道你们准备两地奔波?” 这些问题冯古道倒不是没想过。在老元帅没死的那刻起,他动过的念头实在不少。但是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面面俱到的妥帖办法。 以薛灵璧的身份,纵然老元帅不反对,他头上还压着两尊佛——帝后。听老元帅的口气,薛灵璧还是要回京城的。 老元帅放缓语气道:“两情相悦纵然好,但总要想想之后路要如何走。” 冯古道怔住。听老元帅的说法,竟然是不反对。“元帅……” 老元帅微笑着站起身道:“尽管当年你师父曾经打伤过我,不过他到底是出于一片救人之心。我不会怪他的。何况若不是有他,我又怎么能够从先帝的掌控中脱离出来。” 冯古道肃然起敬。 不管当初老明尊出手的原因是什么,作为受害者能设身处地、理智地看待整件事情,这需要的不仅是清醒的头脑,更需要广阔的胸襟。 冯古道自问若与老元帅易地而处,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洒脱淡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于世,总是要往好处看,往高处看。”老元帅道,“就像我与灵璧,本以为此生再见无望,谁知又能柳暗花明。又如你和灵璧,纵然困难重重,又怎知不会绝处逢生?” 冯古道钦佩他的气度人品,又听他说话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心中不禁生出亲近之心、崇敬之情。 “灵璧是我儿,我了解他的心性,心高气傲,却不至嚣张跋扈。有时候会钻牛角尖,却也不是刚愎自用,听不得劝的人。这几日我观察下来,他对你怕是钻进一条死胡同里,钻不出来了。” 冯古道耳朵微红。 刚进来的那番话,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说的,所以倒不觉得难以启齿。如今情况变了,心境自然不同,再从长辈口中听到薛灵璧的心意,顿时有些讪讪。 “不过你的心意我却不大肯定。尽管从无言那里听了不少传言,奈何明尊面具繁多,让人眼花缭乱。饶是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饭,也有些云里雾里。” 冯古道脸更红了。 前面糖给完了,后面就轮到鞭子了。 魔教和雪衣侯的这笔账实在是烂帐。但仔细清算下来,老明尊要杀老元帅,是魔教欠了一笔。薛灵璧清剿睥睨山,两笔扯平。冯古道改头换面混入侯府,又欠了一笔……后来薛灵璧在法海寺帮他当下午夜三尸针,在天山帮他疗伤、背他下山,又在开封帮他解围……细细算下来,始终是他亏负良多。 “不过,我这几日观察下来,看得出你对灵璧并非无心。”老元帅一句话,又把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为人父母者,但求心安而已。” 冯古道郑重道:“今生今世,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老元帅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展颜道:“我信你。” 冯古道一直绷紧的心到此时才算放松下来。 “听说,你虚长灵璧几岁。” 冯古道应是。 老元帅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有什么事,也能提点灵璧。” 冯古道心里暖暖的,和刚进门完全不是一种感受。 “我看你虽然偶尔举止轻佻,但骨子里成熟稳重,为人处世都能深思熟虑,遇事不冲动,不焦躁,很难得。所以,纵使未来艰难,有你在灵璧身旁,我也能勉强放心。”老元帅说得意味深长。 冯古道知道,这‘勉强’二字其实指的不是放心,而是首肯。 除去心结,两人把茶言欢,倒也投契。至夜深,冯古道才依依出来。 门外。 月光从圆月中漫溢出来,洒在地上,白洁如玉,清冷如霜。 薛灵璧站在月光,神情柔和得好似要被月光融化。 冯古道迈下台阶,走到他面前。 薛灵璧似笑非笑道:“两情相悦?” 冯古道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装傻道:“啊?” “我似乎刚刚听到有人说了两情相悦……在另一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脸努力绷紧,但说话的语调却忍不住地上扬,再上扬。 冯古道决定装傻到底,“是么?” “还有延续香火……”薛灵璧终于破功,笑眯眯道,“有人说过要迎娶么?” “是下嫁。”冯古道挑眉。 薛灵璧抬手,轻轻地刮了下他的鼻子,“今天我心情好,先不说这个问题。” “我也觉得天色已晚,不适宜讨论任何问题,不如我们先睡吧。”他说着,准备往房间走,但脚步刚迈出,手就被薛灵璧一拉,从后面抱住。 “侯爷?”冯古道有些担心老元帅的动静。 才刚刚解开心结,他可不想在老元帅心目中留下举止放荡轻浮的印象。 “叫我灵璧。”薛灵璧手臂又缩了缩。从确定自己心意开始,到确定他心意之后,他就希望能够抱着他。然后真的抱住了,他又不满足地希望加上一个永远的期限。 “灵璧。”冯古道无奈地叹气。 薛灵璧嘴角上翘,“嗯。再叫一声。” 冯古道半侧过脸,两条眉毛一抖一抖地道:“幼稚也要有个限度。” 薛灵璧笑道:“不知道当初是谁更幼稚,追着马车跳上跳下。” …… 这些‘悲惨往事’冯古道自然没有忘记,“那时真是多亏侯爷一声令下啊。” “冯古道。”薛灵璧面色一正。 “嗯?” “古道。” “……嗯。” “你今生今世,我不负你,你不负我。”薛灵璧缓缓收起笑容,语气转而低沉。 冯古道道:“嗯。” “所以,如果我负你,你一定会负我?”薛灵璧放开手道。 冯古道转过身,脸上挂起他熟识的、带着点猥琐、带着点嘲弄的笑容,“侯爷英明神武,智计无双,这么简单的话又怎么会不懂呢?” 薛灵璧笑得肩膀微颤,半晌才道:“我现在才发现,我挺怀念那个冯古道。” 冯古道道:“侯爷是不是暗示我应该功成身退?” “叫灵璧。”他坚持。 冯古道耸肩。 薛灵璧抬头看着天上满月,突然道:“今生今世,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这样说来,我们岂非没有相负的机会?” “所以,你还是穿好嫁衣等着出嫁吧。” “是迎娶。” “出嫁。” “迎娶!” …… “夜深了。” “嗯。明日继续。” 确定老元帅这座大山不是用来挡路,而是用来依靠之后,薛灵璧和冯古道的感情一日千里——在不触及出嫁和迎娶这个问题的时候。 卫漾几次三番来找他们出去吟诗,都被婉拒。到了第九次,冯古道终于拗不过他的坚持,与薛灵璧一道去参加他所谓的夏菊游会。 这种无病呻吟的赏花会薛灵璧在京城见多了,实在兴致缺缺,但又不放心冯古道一人前往,所以去虽然去了,却是全程板着脸。 幸好卫漾从见到薛灵璧开始,他的脸就很少解冻,所以倒也不觉得异常,兀自和冯古道说得高兴。 夏菊游会办在一座宅院里。 游会初始的目的是宅院主人爱菊,所以每到菊花盛开,便会广发邀请帖,让附近有名的骚人墨客一同赏看。后来不少文人在赏菊时诗兴大发,留下佳作,主人便将它们裱好挂了起来,每年游会都能看到。如此一来,自然激起其他文人的好胜之心,将原本一个普通的赏花会慢慢变成文人比斗会。 卫漾解释完,面有难色道:“其实,我也挂了两幅画上去。一会儿你们进去,帮我看看。究竟是因为我画得好,还是因为我是……唉。” 冯古道略感歉意,看来当日他们的实话对他打击颇大,乃至于信心俱失,草木皆兵。 赐婚有理(五) 进到府邸,立刻有人仆人带他们引至花厅。 过了会儿,主人便出来寒暄。 卫漾替他们一一引荐。 此间主人姓闵,听闻他们是雪衣侯和明尊,双眼顿时一亮,又是行礼又是连声道有失远迎,并亲自引领他们至花园。 此时花园满是游客,中间放着两排长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想来是给这些才子挥洒笔墨用的。不过现在没人,大家都在欣赏菊花。 几株名贵的菊花被挤得水泄不通,连片叶子都看不见。 主人嘴上谦虚,但神情之间却满是得意,“其实我本来只是在菊开时节,请几位知交好友一同来赏花,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倒成了当地的盛会。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冯古道笑道:“花好,自然是人人爱的。” “若是本侯的心头好,是绝不准别人觊觎的。”薛灵璧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眼睛还盯着卫漾。 卫漾以为是询问他的意见,当下道:“一个人独自欣赏固然喜悦,但有了众人赞美,岂非喜上加喜?” 冯古道忍不住轻笑。 薛灵璧挑眉看着他,“很好笑么?” 冯古道不敛笑意,道:“身心愉悦,自然会笑。” 主人接道:“不错。对着这样美丽的花,再烦恼的事情都能抛诸脑后。” …… 难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不需烦恼,只要来看看这些花?若是如此,闹灾的灾民都不必赈济,只要送些菊花于他们便是了。 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不用看他的脸色,光是看他站着的姿势心里就有数了。连忙扯开话题道:“卫漾公子不是让我们看画么?” 卫漾正想找个机会提这件事,闻言忙道:“正是,还请闵兄带路。” 主人自是乐意。 画挂在花园旁的小屋里。 屋里无桌,三面无窗,全是墙,两面挂满了字画,只剩下最后一面墙空荡荡的,散发出无形的诱惑。 卫漾径自走到两幅菊花图前,介绍道:“左边这幅是我去年所作,右边这幅是我前年所作。”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 冯古道看了眼画,又转头看与其并列的另两幅菊花图,微笑道:“栩栩如生,相得益彰。” 卫漾又看向薛灵璧。 冯古道说话还是较为含蓄的,只有他最一针见血。 薛灵璧淡淡道:“不算辱没了被画的花。” 卫漾这才放下心来。 主人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卫漾公子歌画双绝,世人皆知。他的画自然是上上品。” 冯古道问道:“你听过他唱歌?” “自然听过。卫漾公子声音浑厚,歌声气势磅礴,令闻者无不热血沸腾。”主人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 ‘纤纤手,轻衣透’得让人热血沸腾? 冯古道和薛灵璧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不屑。 不过表面上,他们一温一冷,都是半点不漏。 主人便带着他们看其他人的字画。 冯古道不禁赞叹。常道江南多才子,广西不遑多让之。 赏到最后一幅,便有仆人进屋来禀:“孟猛猛孟公子题诗完毕,请主人过去赏鉴。” 那主人听后却不喜反忧。 冯古道不由讶异地看向卫漾。 卫漾苦笑道:“这位公子的诗,真是……” 连卫漾这样的鉴定无能都觉得无法过关的诗…… 冯古道和薛灵璧突然很感兴趣。 孟猛猛的名字虽然取得勇猛又可爱,但本人却是个身材干瘦,面色蜡黄的青年。他周围围着一群人,个个面带微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讥嘲。 孟猛猛毫无所觉,口沫横飞地解析着自己的佳作。 主人挂起笑容,从容上前道:“孟公子又有何佳作?” 孟猛猛道:“哈哈,快快快,这次闵兄一定会将他束之高阁的。” …… 束之高阁? 冯古道和薛灵璧对他肚子里的藏货有了基本的了解。 主人对着纸,朗声念道:“南橘北枳如何分?闵家墙头蹲一蹲。放在墙内是黄金,放在墙外是草根。”他的声音随着纸上诗句慢慢地弱了下去。 冯古道和薛灵璧都有几分意外。 这诗听起来虽然韵律不整,又没什么惊艳词句,但是其内力所表达的含义却十分讽刺。 果然,主人的脸泛起一阵粗红,半晌无语。 孟猛猛一个劲儿地鼓吹自己,“如何?是否了不得?” 才子中突然有一人拍众而出,“得了。这首诗明明是佘兄照着你的口吻所作,亏你还能这样洋洋自得。” 孟猛猛眼睛一瞪道:“这是我花一两银子买的。买了自然是我的。” 那人大笑道:“这样的诗也值一两。来来来,你且准备好一百两,我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写给你。” 冯古道眉头微微皱起。 孟猛猛急怒道:“我就是不要你的!我喜欢照岚给我写的。” 那人道:“那你知不知,佘兄用那一两钱做了什么?” 孟猛猛道:“他自然是用来买文房四宝的。” “什么文房四宝。他用来请我们喝酒了。”那人得意道,“可惜他没有请你啊。不过孟兄家财万贯,应当不会介意这么一顿小酒吧。” 冯古道原先还觉得孟猛猛花钱买诗,即使被人作弄也是活该。但如今看到他这样被人欺凌,不禁又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孟猛猛低着头,用眼角恨恨地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我武功很厉害的!你不要惹我!不然我会打你们的。” 他这样一说,反倒引得其他人更加乐呵。 之前讥讽他的书生更是上前一步道:“既然孟公子文武双全,便露几手让我们见识见识,也好开拓眼界。” 有书生附和道:“所谓死读书,读死书。能够亲眼一见当代的绝世高手,我无憾矣。” 孟猛猛被激得满脸通红,当真捋起袖子要冲上去。 主人见状,连忙命下人将他拖开。 “孟公子,何至于此?”主人大皱起眉,“若你在我府上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令尊交代。” 孟猛猛恶狠狠地盯着那伙书生,大吼大叫道:“我就揍他们,就揍他们!揍了他们就不会笑我,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主人目光一扫,看到冯古道,计上心来道:“既然是武林高手,自然要和武林高手比划才方显厉害。” 冯古道又不好的预感。 果然,主人道:“这位乃是魔教明尊,当今武林最厉害的高手之一,你若是能打赢他,才是真本事。” 冯古道挑眉。 原本对这主人所剩无几的好感此刻更是不留一分。 孟猛猛果然傻乎乎地转头看他,“也好,我先打败你。” 薛灵璧突然一脚踢起长桌。 众人先是眼睛被白花花的纸挡住视线,随即赶到额头一凉,伸手一摸,竟是墨汁。 待白纸落下。 众人齐齐张望。 除了薛灵璧、冯古道、卫漾和孟猛猛之外,竟然人人额头都有墨汁。 薛灵璧淡淡道:“便算和局。” 孟猛猛目瞪口呆。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快的身法,高明的武功。 冯古道见主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不禁失笑。 看来薛灵璧也看不惯他们欺负弱小。 啪啪啪。 卫漾鼓掌道:“雪衣侯好身手!” 薛灵璧道:“不如他们的口才好。”他眼睛朝书生们一瞄。 那些书生受此大辱,原本还想下战书,来个文比,找回颜面,但一听对方竟然是雪衣侯,心里立刻打起退堂鼓。 每个书生的梦想莫不是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薛灵璧是当今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得罪了他,只怕后半辈子都只有名落孙山的份。就算有幸上榜,也只能去穷乡僻壤做个小官,此生休想再有翻身机会。 主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误,连忙道:“刚才是我一时口快,还请侯爷和爵爷大人大量,包涵则个。” 冯古道微微一笑,问孟猛猛道:“你可介意?” 孟猛猛还是一头雾水,纳闷地反问道:“什么?” 冯古道笑眯眯地对那主人耸肩道:“既然孟公子不介意,此事便作罢吧。” 主人这才松了口气,但转眼见薛灵璧脸色阴沉依旧,心又缓缓悬了起来。 门的方向,下人缓缓领来一个清隽青年,身姿峻拔,如竹挺立。 “照岚?”孟猛猛大叫一声,跳起来冲了过去。 赐婚有理(六) 冯古道之前听到孟猛猛用一两银子向这人买了首烂诗,对他就不甚欢喜。但见他器宇不凡,双目清明,心中恶感又去了几分。 佘照岚伸手拦住冲过来的孟猛猛,冲那群高声向他打招呼的书生道:“诸位见谅,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说着,松开孟猛猛,转身就往回走。 孟猛猛跟在他后面,委委屈屈地道:“他们说你作的诗不好。” “我的诗一两银子能买么?”佘照岚的声音比他轻,却咬字极轻。 冯古道诧异。听他与孟猛猛说话的口吻,分明比那群书生要柔和自然得多。 “可你不是卖给我了。” “……不是让你别来。” “不行。好不容易你给我写诗,我怎么可以不来。” “我还给你写别的诗了,你不提?” “那些又不是菊花。” “你就是爱炫耀。” “我想聪明一点。” “……” 两人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门洞里。 冯古道转头看那些书生,都有些讪讪的,加之额头那抹黑墨,狼狈不已。 薛灵璧至此,对这场闹剧已经不耐烦至极,冷着脸道:“夏菊已赏,告辞。” 主人还想挽留,但说辞却被他一个眼神冻结在喉咙里。 临走时,冯古道特地赞美了一番他的菊花。 主人哭笑不得。 怎么听都觉得他说的不是菊花,是莲花吧。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上了马车,卫漾满怀歉意道:“我也不知道闵兄今日怎么会如此失态,还请侯爷和明尊包涵则个。” 冯古道笑眯眯道:“我倒觉得他挺有趣的。”尤其是送他们出门时,完全忘了自己额头上还顶着一抹墨汁,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薛灵璧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冯古道知道他本不愿参加这类的聚会,这次是借题发挥。 哪知卫漾一点都不准备就坡下驴,“虽然夏菊游会不成功,但南宁府还是有很多其他的聚会的。比如再过几天的泛舟诗会,又比如下个月的夜火会。” 冯古道笑道:“听起来,卫漾兄倒是挺忙碌。” 卫漾还是头一回听他喊自己‘卫漾兄’,兴致顿时高涨起来,“那是。你若是喜欢,不如就在南宁府住下,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品诗论文,把酒言心。” “品诗论文,把酒言新?”薛灵璧冷冷地吐出最关键的两个字,“经常?” 卫漾道:“侯爷若是有空,也可以一起来。” “也可以?”薛灵璧面色阴沉。 卫漾道:“当然,如果侯爷不得闲,我也不强求的。” 他说的倒是真心真意,只是同样一句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个滋味了。 薛灵璧道:“魔教明尊很得闲么?” “呃,”冯古道摸摸鼻子,努力掩饰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道,“其实,我教长老都很能帮手……” 薛灵璧冷哼。 “但还是教务繁忙。”冯古道及时将话兜转回来。 卫漾长叹一口气,“这太可惜了。” “本侯倒觉得挺好。”薛灵璧雪上加霜。 卫漾道:“那冯兄一定多留几日。我与你一见如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亲近。” …… 没机会才好。 薛灵璧几乎有拔剑的冲动过。 幸好马车正好驶到密云庄外。 兼当密云庄管家的书生早已走出来,对下车的薛灵璧道:“王府派人递了个消息,说京城来的皇帝特使要见你。” “皇帝特使?”卫漾愣住。 薛灵璧和冯古道倒不怎么意外。 薛灵璧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子之一,而凌阳王则是皇帝最大的眼中钉,没有之一。现在最得力的臣子赖在最大眼中钉的地盘上不肯回京,也没透漏啥消息,皇帝心里自然要犯疑的。派个特使来打听情况实属正常。 “来的是谁?”薛灵璧问道。 “黄公公。” 薛灵璧想了想,没记起他是谁。 冯古道道:“之前去法海寺,我倒是遇见过一位黄公公,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位。”那个黄公公既然被委以安排他和袁傲策见面,说明是皇帝的心腹,来的机会很大。 薛灵璧道:“皇帝特使通常是外臣。如果来的是内侍,说明此事多半是皇上个人的意思,又或是密旨。” 冯古道道:“那见还是不见?” 薛灵璧嘴角一扬,“见,却不是这样见。” 黄公公听岳凌天南地北瞎扯已经整整听了一个时辰,不过反正是坐着,又有茶水点心,所以他半点都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意思。 岳凌则将蝗灾之事极尽夸赞之能地描述着。虽然这话黄公公不会信,但是回了京城,他还是要如实禀告给皇帝的。皇帝当然也不会信,但是他这里就算是把戏做足了。 “侯爷到访。”仆人进来禀报。 黄公公整了整衣服站起来。 尽管当的是皇帝特使,但明面上却没钦差、巡抚之类的正式称号,所以还是依礼站起来相迎。 过了会儿,两个人推着轮椅过来。 近了一看,竟是冯古道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薛灵璧,旁边还站着一个高头大马的陌生壮汉。 黄公公吃惊道:“侯爷?你的腿……”临行前,皇帝说的是薛灵璧水土不服,让他带着一道密旨去,顺便看看他的病情。但看薛灵璧气色,水土分明是服的,但是腿就…… 薛灵璧冷冷道:“摔了。” 黄公公愣了下。薛灵璧的武功他是知道的,应该是怎么绊都摔不到的主啊。 薛灵璧狠狠地刮了岳凌一眼,意有所指道:“在王府摔的。” 黄公公在皇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需要细问的,有些事情是要含糊过去的,便道:“可有大碍?” “这要问卫漾公子了。”薛灵璧横斜了站在一旁紧张兮兮的卫漾一眼。 黄公公这才知道这个看上去高高壮壮的陌生汉子竟然是广西人人传颂的卫漾公子。 “见过世子。”他行礼。 卫漾连道不敢。 “咱家远在京城,只听过世子歌画双绝,竟然不知世子的医术也一样高明。”若非医术高明,像薛灵璧这样的身份又怎么会让他看诊。 卫漾愕然道:“我并不通晓医术。” 黄公公惊讶,“可是侯爷不是说……” 薛灵璧冷笑道:“我是说,若非卫漾公子,我的腿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漾眨巴着眼睛,一脸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明明他自己要好端端地坐轮椅,怎么能将脏水泼在他身上。不过他也知道,薛灵璧这么说定然有用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 岳凌站出来道:“不过是切磋的时候世子不小心没收住手脚,侯爷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言下之意,自然是嫌薛灵璧太过小气。 黄公公不禁对卫漾另眼相看。没想到凌阳王世子竟然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刚才听他脚步声竟然没有听出来。仰赖卫漾魁梧的身形,看上去倒的确像个武林高手。 薛灵璧见岳凌插嘴,便适可而止地转了话题道:“不知道皇上派黄公公来所为何事?” 黄公公道:“皇上听说侯爷在广西身体欠安,十分担忧,所以特地派咱家来看看。皇后娘娘也带了几句话,要我转达给侯爷。” 他说是要转达,却不继续说下去,显然是要私下里谈。 岳凌知趣道:“外头站得累,不如内室再谈。” 黄公公遂和薛灵璧和冯古道三人一到进了内室。 卫漾和岳凌被留在外头。 岳凌转身想走,却听到卫漾小声道:“侯爷的腿不是我打断的。” 岳凌道:“我知道。”他只是块头大而已,真打起来,经不住薛灵璧一拳的。 “那侯爷为什么要这么说?”卫漾忽而紧张道,“该不会是想利用我来对付父王吧?” 岳凌惊讶道:“没想到世子竟然能这么想?” “难道真的是?” “不是。不过王爷若是知道世子这么想,一定老怀安慰。” “那是为什么……”卫漾百思不得其解。 岳凌看不过去,提点道:“你最近是不是和明尊走得很近?” “不近。我几次请他们出门,他们只去了一次而已。” “几次请他们出门?一次而已?”岳凌拈着小胡子道,“那你想让他们跟你去几次?” “每天当然是最好,再不济,一月十次?每日闷在庄子里,多无趣。”卫漾振振其词,“难得侯爷和冯兄来到南宁府,更难得我与冯兄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岳凌似笑非笑地瞥着他,“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赐婚有理(七) “出在哪里?”卫漾问。 “你说,他们在里面谈什么呢?”岳凌将话题带开。 卫漾不满,脸立刻板下来,“你故意不说?” “既然知道是故意,又何必再问?”岳凌老神在在,丝毫不以为他的脸色而紧张。相识这么多年,他太清楚他的威严是他容貌带来的表象,戳穿这张虎皮,他还是一只小绵羊。 卫漾瞪着他。 岳凌伸了个懒腰道:“王爷似乎又去下棋了,我正好去打个盹儿。” 他刚要转身,冯古道他们出来了。每个人都没什么表情,但每个人眼睛里似乎又带了什么表情。 “你们没事吧?”卫漾虽然迟钝,却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出来。 薛灵璧嘴角微微一扬,“没什么。只是感谢皇恩浩荡而已。” 冯古道不愠不火道:“侯爷果然忠君爱国。” “你要多学习。”薛灵璧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黄公公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想笑却又不能笑,半晌才道:“皇上交代给咱家的差事咱家已经完成了。只是侯爷的伤,咱家委实很担心。”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黄公公不必担忧。”薛灵璧对他的口气比进去前要客气得多。 黄公公很识相,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广西不受欢迎,当下也没有强求,“既然如此,那咱家这就启程回京,省得皇上惦念。” 就算岳凌心里巴不得他早走,但是口头上还是不得不挽留一下。“南宁府有不少美景,黄公公若是不急,不如多留几天?” 给皇帝回信怎能说不急?要是说不急,这回去就又是一条罪名。黄公公含笑道:“多谢岳先生好意,咱家皇命在身,实在不能久留,还请见谅。” 岳凌当下亲自送他出门。 黄公公带的是密旨,又是微服,所以随从不多,所以离开时也不招摇,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岳凌送黄公公出门,卫漾却没去,他好奇地问薛灵璧道:“他究竟说了什么?怎么你们看上去都怪怪的?” 通常密旨的内容除了皇帝指定的人之外是不能轻易泄露的。但是薛灵璧显然很乐意泄露,“没什么,赐婚罢了。” “赐婚?”卫漾先是一怔,随即喜道:“恭喜侯爷,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样好福气?” 薛灵璧道:“不是姑娘。” 冯古道站在一旁,脸色不大好看。 “啊?难道是……”岳凌嘴唇动了动,小心翼翼道,“寡妇?” …… 薛灵璧心情实在太好,也不计较他失利,笑着摇头道:“也不是。” “那,是老妇人?”卫漾眼睛越瞪越大。其实不用薛灵璧说,也知道自己猜的太离谱了。可是除此之外,他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也不是。”虽然不想计较,但薛灵璧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卫漾茫然了,“那究竟是什么?” 薛灵璧笑眯眯道:“古道,你说。” 冯古道面不改色道:“侯爷要下嫁。” “……啊?”卫漾更茫然了。 薛灵璧挑眉道:“密旨里写得清清楚楚,是雪衣侯迎娶魔教明尊。” …… 卫漾呆若木鸡。 冯古道道:“莫忘记,举办的地点可是在睥睨山。” 薛灵璧道:“但之后都要回到京城。” “那只是去谢恩。” 薛灵璧噌地从轮椅上站起,定定地盯着冯古道,缓缓道:“究竟是娶是嫁,到那日便知。” 等两人走后许久,卫漾才回过味来,不可思议地念叨:“侯爷和冯兄……赐婚?” 密云庄。 夜幕渐渐降临。 老元帅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坐在对面的凌阳王则不时搔着头皮。 冯古道和薛灵璧进来的时,他的紫金冠已经被挠得歪到一边,但捏着手里的棋子却迟迟未落。 冯古道加重脚步。 凌阳王头也不回地挥手道:“莫吵。” 老元帅缓缓睁开眼睛,眼角连扫都不扫期盼,径自望向他们,“皇上说什么?” “下了道旨。”尽管之前老元帅已经表明态度,但在一起是一回事,敲锣打鼓在一起又另一回事。所以薛灵璧开口之前还是有些踌躇。 老元帅道:“催你回京?” 凌阳王嗤笑道:“支支吾吾。该不是催你回京攻打南宁吧?” 冯古道提示道:“按理说,是喜事。” 老元帅皱了皱眉,“喜事?皇后有喜?” 若是皇后有喜,皇帝倒的确可能派人来告诉他。到底是堂姐弟。 凌阳王道:“还是史忠康死了?” 史忠康就是史太师。 “是赐婚。”薛灵璧不等老元帅开口问,就接下去道,“我与古道。” …… 啪嗒。 凌阳王的棋子从手指间掉下来,落在棋盘上。 “皇帝给你和冯古道赐婚?”他扭过头,夸张的表情配以那顶歪斜的紫金冠,十分滑稽。 “不错。”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没有笑。 凌阳王回过头,盯着老元帅道:“这个皇帝是傻的吧?” 老元帅淡淡道:“这是你侄子。” 凌阳王低头想了想,又道:“不对。我看这个皇帝比他老子要精明得多。” 老元帅睨着他,“哦?” “你想。要当初先帝下旨,给你和我赐婚,那不是不用藏宝图我们就会斗得你死我活了吗?”凌阳王拍着大腿。 薛灵璧道:“我们不会斗得你死我活。” “……”凌阳王恍然道,“也对,这个时候应该同仇敌忾。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老元帅不理他,对着正屏息等他回答的两人道:“你们有何打算?” 冯古道摸着鼻子道:“其实我觉得……” “我们愿意领旨谢恩。”薛灵璧截断得飞快。 凌阳王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道:“……啊?” 老元帅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气定神闲道:“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皇上这么做的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要不是挑拨离间,要不是想害你们断子绝孙。”凌阳王道。 冯古道和薛灵璧互视一眼。 冯古道开口道:“皇上想的恐怕是过继子孙。” 薛灵璧道:“应该是皇后。”这次黄公公之后还特地提了下‘皇后娘娘’,可见这件事是皇帝皇后共同促成的。 凌阳王莫名其妙道:“难不成他们还要过继个皇子给你?” 老元帅道:“薛姓是大族,皇后的父亲与我是亲兄弟,他那一支的人丁又不似我这般单薄。” 薛灵璧淡然道:“我在世一天,侯府自然是我做主。若我过世,那它姓甚名谁也没什么要紧了。” 冯古道道:“只怕他在侯府站稳根基之后,皇上便会想方设法让你过世。” 薛灵璧冷笑道:“想得挺容易。” 老元帅站起身,缓缓往里走道:“倒也不可不防。” “等等。你去哪里?棋还没下完呢?”凌阳王慌忙在他身后喊道。 老元帅睨着他,“你要下哪里?” “我……”凌阳王低头,却见刚刚掉下去的棋子正好落在一小格上,便理直气壮地指着道,“这里。” “一共两个眼,你自己堵死一个,还下什么?”说罢,老元帅头也不回往里走。 薛灵璧和冯古道跟着进屋。 留下凌阳王一个人对着棋盘发脾气。 三人进到屋里,还能听到外头棋子刷拉拉落地声。 老元帅边倒茶边头也不抬道:“无妨。他每次都这样。唔,只有凉茶。” 冯古道笑道:“夏日里喝凉茶最好,清火。” 老元帅点点头,一人一杯地放在他们面前。 薛灵璧迫不及待地问道:“爹如何看?” “我?”老元帅浅笑道,“虽说婚姻大事向来从父母之命。但我老了,老眼昏花,不如你们看得清楚。将来的路总是你们走的,自己做了主,将来是好是坏也怨不得旁人。我至多替你们分析分析利害关系罢了。” 薛灵璧道:“成亲是一定的。不过由着皇帝的意思来,却让人不爽。” “怎么是由着他的意思?”老元帅失笑道,“难道现在不是他们由着你们的意思?他们不过是顺着你们的意思,在锦上添花一笔而已。” 冯古道道:“尽管皇帝下的是密旨,但若是不从,依然是抗旨。” 薛灵璧挑眉,冲着他笑道:“这倒是。还是迎娶得好。” 冯古道低头喝茶,假装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你们若是定了,就要早早准备起来。”老元帅道,“不过京城是是非地,你们以后少不得要听风言风语。” 薛灵璧嘴角一扬,“谁理他们。” 冯古道道:“皇上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睥睨山办。” 老元帅想了想,道:“也好。”但言语中还是颇有几分失落。 冯古道何曾聪慧,当下道:“那还请元帅准备准备,我们早日动身。” “元帅?”薛灵璧挑了挑眉。 老元帅也戏谑低看着他。 冯古道舔了下嘴唇,落落大方道:“爹。” 赐婚有理(八) 冯古道、薛灵璧都是雷厉风行的人,更何况身后还有老元帅催促。冯古道当即书信一封,寄到睥睨山让几位长老准备迎亲事宜。他写的时候,薛灵璧就在一旁,看到‘迎亲’二字,眉头微微一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睥睨山接到书信,有人佯作大惊小怪,也有人真的大吃一惊。 信是花匠头个收到的。她瞄了一眼,顺手交给坐在旁边帮她对账的莫琚。 莫琚也没多想,以为是冯古道报平安的信,也随意扫了眼放在一旁。 一炷香后,他突然将信拿回来,认认真真地看完,然后震惊道:“明尊要成亲?!” “嗯。”花匠悠悠然地喝了口菊花茶。 菊花清火养颜,这种时节喝最好。 “对方是雪衣侯?!”莫琚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花匠抬手整了整头上的花。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莫琚不满地瞪着她。 花匠冲他挑眉一笑道:“你猜?” 莫琚皱眉道:“你就不能换一种口气?” 花匠突然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拼命地眨着眼睛,“你猜猜猜猜猜……” 莫琚:“……” 花匠见他不语,又坐回原位,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新婚夜,要洞房的啊……” 莫琚:“……” 书信发出后的第二天,冯古道等人便离开广西,向睥睨山进发。 原本老元帅怕皇帝派人监视睥睨山动向,不愿前往。但在薛灵璧及冯古道的劝说中,终于答应分批出发。 卫漾原本要去,却被岳凌阻止了。 薛灵璧既然准备回京城,那么和广西这边还是撇清关系的好,以免引得皇帝猜忌,后患无穷。为了体现双方关系僵硬,薛灵璧走时,凌阳王府上下无一人送行,只在王府门口派了大队的侍卫护送。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与其说他们是来护送的,倒不如说他们是怕薛灵璧等人在广西境内做什么对王府不利的事情。 不过他们虽然没有在门外送行,门里面却是依依不舍,就差没有清泪两行。 卫漾几次想要握住冯古道的手,都被薛灵璧打岔挡掉了。 卫漾只好无奈道:“你以后若得空,千万再来南宁。有好多风景我还没有带你去看。” 薛灵璧在一旁凉凉道:“风景如画的地方多得很。他没空。” 卫漾道:“还可以回来叙叙旧情。” “旧情?”薛灵璧的眼睛微微眯起。 冯古道见气氛不对,忙出来圆场道:“时间不早。” “再留一会儿。难得我们这么投契……要不下回我去睥睨山找你?放心,我一定会乔装打扮,不会让人认出来的。”卫漾恋恋不舍。他交友虽广,但大多忌讳他世子身份,真正如冯古道和薛灵璧这样直言无讳的却没有。 薛灵璧嘴角一弯,冷冰冰地笑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先切磋切磋。” “切磋?”卫漾以为他要切磋诗文,顿时来了兴致了,“以何为题?” 岳凌看薛灵璧的眼神就知道他动了真怒,可叹卫漾还傻乎乎的,只好开口道:“侯爷,早一刻走就能早一刻到成亲。” 一直站在一旁静观的凌阳王突然道:“成亲须黄道吉日吉时,赶早了也无用。” 岳凌愣了下,疑惑地看着突然热情起来的凌阳王。 凌阳王道:“本王也很想看看你们的切磋。” 薛灵璧也有些困惑。 照例说,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揍儿子吧? 冯古道眼珠一转,笑道:“传闻当年凌阳王不但军功盖世,而且一身武功也是独步天下。不知卫漾公子学了几成?” 一提起这个,凌阳王的脸色就阴沉下来,“哼!本王常年在外征战,不能亲自督导,便找了几个武师教他。但他们个个都纵容他,放任他,以至于十二岁了连马步都蹲不好!” 卫漾小声反驳道:“后来能蹲一炷香了。” “那是你十六岁的事!而且还只此一次,仅供回忆!”凌阳王说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口水在半空中跳动。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学武是靠天分的。通常来说,挨揍很难挨出高手。” “哼。就他现在这个年纪,本王还指望个屁高手。”凌阳王冷哼道,“我就是想出口恶气。” 薛灵璧道:“你为何不自己出手?” “……本王不舍得。” “……” 冯古道、薛灵璧和卫漾不约而同地想:当年纵容放任的真的只有武师么? 侍卫们在门外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那道紧闭的大门开启。 薛灵璧坐在轮椅上,有冯古道推出来。 “吼!”侍卫们突然大吼一声,仿佛下马威一般,肃容地瞪着他们。 但二人全无惊容。 冯古道将轮椅停在门槛前,然后泰然地弯腰想要抱起薛灵璧。 薛灵璧按住他的肩膀,声音虽轻,却极为有力道:“背。” 冯古道微笑道:“背要你站起来才行。” 薛灵璧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动不动。 冯古道叹气道:“还是侯爷喜欢扛?” “……”薛灵璧终于放开手。 冯古道将他抱起,还故意转了半个圈。 黑色的长发在半空中轻扬。 有几个侍卫忍不住露出惊艳的神色。 冯古道一本正经地抱着他上马车。 有侍卫立刻将马车收起。 车轮缓缓滚动。 薛灵璧挑眉瞪着还将自己抱在怀里不肯松手的某人。 “这样比较舒服。”冯古道笑容灿烂如花。 薛灵璧没好气道:“是你还是我?” “都是。” “是么?”薛灵璧眼中精光一闪,一手搂住他的腰肢,另一只手朝车壁轻轻一拍。车厢猛然一震,两人的位置已经反转过来。 薛灵璧含笑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冯古道,“此刻又如何?”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应该是侯爷比较舒服。” “哦?” “因为不用当肉垫。”冯古道说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右推。薛灵璧嘴角一翘,任由他推过去。 车厢又是猛然一震。 薛灵璧夹在车壁和冯古道之间,悠然自得。 冯古道道:“现在呢?” “还不错。” …… 外面的侍卫看着安静的车厢,浮想联翩。 仍是车厢内。 薛灵璧和冯古道各坐一方。 薛灵璧慢条斯理地煮着茶。 虽然是仓促离开,但是岳凌还是替他们准备了不少的东西。 “我准备修书给阿六,让他赶去睥睨山。”薛灵璧道。 冯古道摸着下巴,“以壮声势?” “你觉得我需要么?”他抬眸,眼中俱是自信。 “其实,很难说。”冯古道笑得不怀好意。 薛灵璧道:“你准备通知袁傲策么?” 冯古道苦笑道:“若是通知他,怕是免不了要一起邀请他现在的那一大家子。” “纪无敌?”这人虽然如雷贯耳,却还不曾真正认识过。 “那绝对是一个……”冯古道想了想,才道,“令人震惊的人物。” “见过。”薛灵璧想起开封府外的那场比武,他似乎坐在白道那边,“看上去不太起眼。” 冯古道道:“他不是用来看的。” “嗯?”薛灵璧不明所以。 “他是用来听的。”虽然听过一次,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再听第二次。 “……”薛灵璧依然不明所以。 冯古道也不打算解释。有很多事情本来就需要经历,而不是解释的。他道:“不过辉煌门已经与魔教联手,袁傲策又是暗尊,于情于理都是非请不可。” 薛灵璧道:“你不想请他们?” 冯古道实话实说道:“要请,却不想他们来。” “唔。听起来不太难办。” 冯古道疑惑地看着他。 薛灵璧缓缓道:“辉煌门与睥睨山相距甚远。” 冯古道眼睛一亮,笑道:“即使我现在发出请帖,路上也需要时间。” 薛灵璧道:“若赶不及也没办法,黄道吉日是不能错过的。” 冯古道摇头叹气道:“只是有些遗憾。” “……”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赐婚有理(九) 南宁府的侍卫将他们送出广西便回去了。薛灵璧和冯古道转而骑马,披星戴月赶到睥睨山。 贾祥在他们抵达前一日便得到了消息,亲自率众于山脚相迎。 “明尊!”贾祥几乎热泪盈眶。 冯古道头皮一紧,干笑道:“贾长老别来无恙。” “明尊不在的日子,我天天都望着东方期盼明尊早日归来。”他说着,向前一步,要去抓冯古道的手,但更快的是薛灵璧。他长臂一捞,将冯古道拉退两步,淡淡道:“我们在广西,你是站在哪里望东方的?” 贾祥仿佛这才看到他似的,微微偏了偏头,眼尾上翘的狭长双眸不掩敌意,“雪衣侯?” 薛灵璧道:“嗯。” 贾祥用鼻子极轻地哼了一声道:“去年真是承蒙关照。可惜我外出未归,无缘观瞻侯爷率领军队在睥睨山浴血奋战的英姿。” 提起这件事,薛灵璧只有少许尴尬。毕竟老明尊杀老元帅之事不假,而且冯古道还将计就计地借刀杀人。所以他挑眉道:“的确遗憾。” 贾祥不料他答应的这样坦白,原本他还想看他因此手足无措,在冯古道面前出丑的。“侯爷还真是直爽。”他更想说他真是厚脸皮。 冯古道对两人的针锋相对倒隔岸观火,完全没有插手的意图。等战火稍止,才微笑道:“教中诸事可好?” “好,就是上上下下都很想明尊。”说着,贾祥忍不住又想将身体靠过去。 薛灵璧干脆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侯爷?”贾祥分外不满。 薛灵璧道:“贵教的迎客方式就是在山脚下扯着对方喂蚊子?” 贾祥道:“以侯爷的武功还怕蚊子?” “本侯不怕蚊子,只怕打蚊子的时候不小心打到贾长老的手下。” 梗在贾祥胸口的那口气又往上窜了几分。 啪。 冯古道将合起的双掌慢慢分开,露出里面蚊子的尸体。他冲转头看着他手掌的两人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你们继续。” “……”贾祥委屈地侧身让路,“明尊请。” 冯古道脚依然留在原处,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意。 贾祥更加委屈,半天才憋出一句,“侯爷也请!” 睥睨山短短一年历经两次大战,却不改睥睨之势,山势陡峭依然。 薛灵璧望着傲然挺立,几乎顶破苍穹的山峰,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赞叹之意。 贾祥走在他们身后,几次想插|入他们之间,均告失败,只好不甘心地开口呼唤道:“明尊。” 冯古道头也不回地漫应道:“嗯?” “我听花长老说……”贾祥踌躇着,“说我教要办喜事了。” “嗯。” 贾祥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手指,“啊!” ——是真的! 冯古道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应该试着用鸡爪代替手指来改掉这种习惯。” “谁会没事带一只鸡爪在身边?”贾祥下意识地回完,才猛然回神,将注意力拉回原本的问题上,“花长老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说的是我和你们明尊的婚事……”薛灵璧插口道,“那么她说的是真的。” 贾祥僵硬地踩着步子,脸色苍白,好似刚刚被雷劈过。 由于无回宫并非建立在山巅,而是建立在山腰,所以不一会儿,宫殿的屋檐便缓缓露出一角。 冯古道见一路无趣,便主动讲起无回宫的来历,正说到魔教鼻祖魔中魔如何借无回宫里的密道困住前来围剿的白道时,贾祥突然冒出一句,“侯爷是男的!” “……”冯古道瞬间哑然。 薛灵璧转身,抱胸睨着他道:“所以?” 贾祥道:“男男成亲,岂非断袖?” “是的。”薛灵璧放下手,继续跟着冯古道向前走。 “……”他怎么可能这么爽快的承认?他为什么不反驳?贾祥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筋,怎么都转不过来。 到了无回宫,花匠、莫琚站在门口相迎。 四人打过招呼,花匠便开始报告婚礼准备事宜。 这种事冯古道和薛灵璧都没什么经验,听他说的这样琐碎,知道大体不会差到哪里去。 花匠道:“我找和尚、道士、算命先生都算过,比对着明尊寄来的生辰八字,都说七天后的酉时最好。暗尊、纪门主和端木长老正好也能赶上……” “等等。”点头点到一半的冯古道打断道,“你说谁能赶上?” “暗尊、端木长老……纪门主。”花匠眨巴着眼睛。 冯古道叹气道:“你报的信?” “明尊暗尊乃是我教领袖,明尊成亲这样的大事,属下不敢隐瞒。”花匠说得理直气壮。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道:“日子能改么?” “能是能。”花匠道,“但是会不吉利。听说很多夫妻就是因为没挑好良辰吉时,有的天人永隔,有的劳燕分飞。” 莫琚吓了一跳道:“万万改不得。”他都接受明尊要和暗尊一样走上短袖分桃之路了,可千万不要再弄个婚后不幸出来。 “有好结局的么?”冯古道想了想道。 花匠道:“有的。死后同穴,共赴黄泉。” 冯古道见薛灵璧皱眉,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灵璧道:“纪无敌再能说,也不过一张嘴。至多点他的哑穴,何必多虑?” 冯古道苦笑道:“我不怕多虑,我只怕多虑也无用。” 薛灵璧一脸不解。 冯古道道:“一会儿各位长老到花园里来,我们商讨商讨。” “商讨什么?” “怎么对付纪无敌。” 作为当事人之一,薛灵璧也跟着魔教一起坐在花园里,沐浴着月光嗑瓜子。 他们周围站着六个教众,一人拿着一双筷子,无声地夹着四周飞来飞去的蚊子。 花匠频频点头道:“这样练功,最有助于耳目手合一。” 莫琚道:“你的功夫也是这么练的?” 花匠道:“我想这么练的时候,发现我的武功已经不需要这么练了。” 啪。 莫琚突然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拍。 收回手时,一只蚊子赫粘在他的手掌心上。 花匠不满地回头看站在她身后的教众,“我一直在给你机会。” 教众:“……” “可你为什么一直没发现?”花匠说的时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连带她脑袋上的花都黯然失色起来。 教众道:“我以为花长老想留着回房自己处理的。” 花匠:“……” 薛灵璧转头,用人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魔教传统?” “不。个人风格。”冯古道撇得很清。 莫琚干咳一声道:“明尊,我先汇报一下魔教近况。” “这个以后再谈。”冯古道喝了口茶,缓缓道,“先解决纪无敌。” “解决?”花匠撅了撅嘴巴道,“以前还有个血屠堂,解决这种事情很拿手,现在血屠堂没了。其他几个门派感觉上不太可靠。” 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缓冲,贾祥虽然还不能完全接受,却已经恢复镇定,“我们堂堂魔教处理一个人还要动用其他门派么?简直是笑掉大牙!” 花匠道:“那个人身边刚好有你口中的堂堂魔教的第一高手兼暗尊。” 莫琚补充道:“还有蓝焰盟前任盟主。” 花匠道:“辉煌门的高手。” “……”贾祥挪动了下屁股,郁闷道,“血屠堂堂主是真的死了?” 冯古道手指在石桌上一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花匠点头道:“的确,这个计划行不通,还是换个意思的好。” “那花长老有何高见?”冯古道问。 莫琚和花匠都在开封府外五里亭比武大赛见过纪无敌的庐山真面目,知道这位真的很不好对付。花匠想的是,若是纪无敌来,那么她准备的种种闹洞房计划都无法实现,所以还是不要让他来得好。而莫琚则是真心实意地担忧他会老闹场子。 贾祥想得更单纯,完全是按为明尊分忧的角度出发,“要不,还是改日子吧?” “不行。”莫琚对于黄道吉日很执着。 “我的意思是说,改晚些。”贾祥道。 花匠反对道:“不行。” “为何?” “你猜……”她见众人都瞪她,只好又接下去道,“他一定会住到明尊成亲为止。” 薛灵璧突然开口道:“阻截。” 乔迁有理(一) 九月二十八日,天晴。 阳光温和,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 冯古道与薛灵璧在花园里下棋。 黑白各据一方,成对峙之势,搏杀异常激烈。 有脚步声响起,魔教教众悄悄走到冯古道身后。 冯古道望着棋盘,边从棋碗里抓子边心不在焉道:“有消息?” 教众连忙道:“莫长老带着五百教众拦截辉煌门。” 冯古道握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结果?” “暗尊让莫长老让开。” “于是……” “莫长老让开了。” 冯古道缓缓落子,道:“再探。” “是。” 九月三十日,细雨缠绵,天地被银灰色笼罩。 薛灵璧作画,冯古道吹箫,屋内一片和谐。 教众到时,一曲方毕,薛灵璧的笔却未停。 教众道:“禀报明尊,有贾长老的消息。” 冯古道放下玉箫道:“说。” “贾长老从各地青楼找来一百二十名姑娘。” 冯古道大摇其头。 用青楼对付纪无敌,无异于用□□对付神医谷,简直投其所好。 教众继续道:“纪门主原要冲上去,不过被暗尊抱着,与辉煌门其他人一道用轻功离开了。” “……再探。” “是。” 十月一日,阴。 老元帅抵达睥睨山。 冯古道率教众,与薛灵璧一道在山脚相迎。 其乐融融。 十月二日,阴转多云。 薛灵璧与冯古道在练功房切磋。冯古道用的正是袁傲策最拿手的剑法。 教众匆匆而来。 薛灵璧主动收剑。 冯古道转身道:“花长老的消息?” “是。辉煌门众人已近嘉峪关。” 冯古道眉头一皱。嘉峪关之后,便是睥睨山了。 教众道:“花长老请了许多文人及镖师。” “结果?” “不少文人当场晕厥,镖师……俱被暗尊和辉煌门众人打败了。” “……”冯古道嘴角一扬道,“无妨,还有端木回春。” 教众道:“端木长老一直与纪门主一道,不过……” 冯古道道:“不过?” “端木长老在三天前曾经闹过肚子。” “然后?” “后来,纪门主说他有一种家传针灸法,疗效显著,治疗腹痛腹泻最是有效。” 尽管冯古道已经猜到了结果,却依然忍不住问道:“结果?” “端木长老两个小时后表示痊愈。” “……” 至此,再无人可阻挡纪无敌进发睥睨山的步伐。 “若是需要……”一直保持沉默的薛灵璧终于开口了,“我可以亲自出马。” 冯古道抱胸道:“你出马了,谁与我成亲?” 原本冷冰冰的薛灵璧闻言,脸上的寒霜顿时融化成一滩秋水,眼角嘴角俱是弯弯的。 冯古道道:“传我令谕,封山。” “是。”教众领命而去。 “有用?”薛灵璧问。 “无用。”冯古道答。 薛灵璧道:“那你的后招是……”与冯古道认识这么久,他太了解他肚子里的坏水绝对是源源不断。 冯古道含笑道:“无回宫中密道曲折,找人难如登天。” 薛灵璧皱眉道:“你要躲?” “只是暂避。”冯古道耸肩道,“其实,纪无敌和辉煌门来贺喜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怕他们闹洞房而已。”有左斯文和右孔武的先例在前,他不得不防。 听到洞房两个字,薛灵璧的眉头舒展,颔首道:“嗯。不可不防。” 冯古道斜眼看他。 两人同时一笑,各种意味自知。 十月六日,风和日丽。 冯古道和薛灵璧穿着同款式的喜服,缓缓走到那两只又高又粗又打的红蜡烛前。 老元帅高坐堂上,纵然是不轻易表露情绪的人,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一拜天地。”被魔教强行征用的喜娘深吸一口气,高声道。 冯古道和薛灵璧一同转身,朝着老元帅正对着的墙鞠躬。 无法。密道四处都是不见天日的。 “二拜高堂。” 冯古道和薛灵璧再转身,朝老元帅下拜。 老元帅含笑颔首。 老明尊老暗尊始终没有再出现。好似真如传言那般,消失在天涯海角,从此不见。 “三,夫……夫对拜。”喜娘到底身经百战,关键时刻临危不乱。 冯古道与薛灵璧望着彼此的瞳孔。从此以后,自己将要与面前这个人共同经历风雨,无论富贵荣华,无论灾劫苦难,都携手度过,直到百年。 他们忽然笑了。 因为瞳孔中那抹相同的坚定。 毫不迟疑地下拜。为彼,为此,为将来。 “送入洞房。”喜娘声如破竹。 教众忽然闯进来,“禀告明尊,暗尊与辉煌门开始闯山。”由于明尊主内,暗尊主外,所以在明尊和暗尊命令相冲突的时候,留守睥睨山的教众会选择听从前者。 冯古道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睥睨山的防卫究竟有多牢固。” 老元帅皱眉道:“还是做两手准备为上。” 冯古道道:“无回宫密道错综复杂,等他们到了门口我们再离开也绰绰有余。” 老元帅见他成竹在胸,便也不再强求。 冯古道道:“我们不如先用膳吧。” 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洞房也会分心。更何况洞房之前,还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没有解决。到时候,只怕纪无敌还没有到门口,他们就已经先内讧了。 薛灵璧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毫无疑义地跟在身后。 喜娘原本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他们两个都是新郎,那自然也没什么抛头露面不抛头露面之说。 一顿饭吃得尽兴。 纪无敌等人竟然还没有到门口。 冯古道若有所思。以袁傲策和辉煌门的实力,应当不至于徘徊这么久。 他忽而笑道:“既然纪门主有意成全,我们也不好辜负。” 薛灵璧意会道:“即刻启程?” “不。我要先收拾东西。” 等冯古道把东西收拾出来,薛灵璧才知道他说的东西竟然是数十件名贵古董。 薛灵璧惊讶道:“你要带着它们一起上路?” 冯古道道:“我怕此刻不带它们走,以后就看不到它们了。” 薛灵璧道:“需要大马车。” 冯古道微笑,“我准备了十辆。” “……” 袁傲策、纪无敌等人终于悠悠然地攻上睥睨山腰。 花匠、莫琚与贾祥在无回宫门口相迎。 端木回春在山脚就以头痛为由,拒不上山。 纪无敌一见他们就叹气道:“我头一次知道,喝喜酒这么难。” 花匠跟着叹气道:“我也头一次知道,请人喝喜酒这么难。” 纪无敌的脑袋在袁傲策的胸前蹭来蹭去,“阿策,我从来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艰难!” 花匠、莫琚、贾祥:“……” “回趟娘家还要过五关斩六将。” 袁傲策拍拍他的脑袋,“娘家?” 纪无敌抬起头道:“婆家是辉煌门,娘家当然是魔教。” 袁傲策嘿嘿冷笑道:“很好。” “阿策,你笑得太邪恶了。”纪无敌理解地点点头道,“果然娘家是魔教的啊。” 贾祥侧身让出条路道:“纪门主不是说喝喜酒么?请进。” 纪无敌道:“喜服还在么?” 贾祥愣了愣道:“啊?” “他们走的时候不会连喜服一起穿走了吧?”纪无敌摇头道,“这样目标很大,很招摇,很危险。” “没有。”贾祥回神。 纪无敌眼睛一亮,抓着袁傲策的胳膊道:“阿策,我们成亲吧。” “不好。”袁傲策回答得毫不犹豫。 “阿策,你这样是不对的。”纪无敌一脸控诉,“你不能吃干抹尽,翻脸不认人。” “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纪无敌咕哝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都是要脱掉的。” 袁傲策假装没听到,转头看贾祥道:“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有。”贾祥道,“明尊说,好好看家。” 袁傲策冷然道,“他还真是不客气。” 花匠眨眨眼睛道:“反正暗尊也没有客气过嘛。” 袁傲策:“……” 乔迁有理(二) 进了嘉峪关,老元帅就和薛灵璧、冯古道分道扬镳。尽管心中不舍,但他们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分别之时都很干脆。 去京城的路上,冯古道的十辆马车十分引人瞩目,才头一天就跑出不少绿林好汉打劫。 打退第三拨,教众问冯古道道:“明尊,不如我们插上魔教大旗吧?” 冯古道道:“插上之后他们若是不来了怎么办?” 教众:“……” 冯古道道:“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上哪里去找借口将他们收归呢?” 教众吃惊道:“明尊想要收归他们?” “睥睨山侧,又岂容他派酣睡?”当初睥睨山还是被蓝焰盟所占据时,纪辉煌和钟宇都无暇顾及周围邻居,以至于睥睨山旁宵小横行。重回睥睨山后,他原本想立时着手整顿,奈何雪衣侯横空出世,教中又生出叛徒,让他不得不暂时搁浅。 如今正是腾出手来的好时机。 教众领命而去。 薛灵璧道:“如此一来,魔教强盛,足以一统武林。”尤其魔教背后还牵连着辉煌门和雪衣侯府。 冯古道失笑道:“一统武林做什么?既不能服众,又要受朝廷忌惮,怕是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就会被人一锅端了。” 薛灵璧道:“只怕白道诸派不这么想。” “他们向来杞人忧天。” 教众又在车外问道:“禀告明尊,天色将暗,前面三里之内都无客栈。” “回去。”薛灵璧开口道。 教众愣住。 冯古道了然道:“你想住贼窝?” 薛灵璧道:“难道明尊要让本侯风餐露宿么?” 冯古道叹气道:“好大一顶帽子。”他转头对车外教众道,“刚才那个叫什么寨?” “黄龙寨。” “便去他们那里借宿一宿吧。” “……是。” 睥睨山附近的□□势力号称九山十七寨。黄龙寨在九山十七寨只算中游。这次失手只当对方护院厉害,寨主黄山龙也没细想,等手下说有人闯上山讨说法的时候才真正吓了一跳,连忙出寨去看。 只见两扇大木栅栏寨门前面站着一白一青两道身影。 对方虽然是两个人,但黄山龙并未放松警惕。他知道真正厉害的高手能在千军万马中取对方首级如探囊取物,根本不在乎敌人多寡。 “来者何人?”他走到门前高声大喊,以壮胆气。 “冯古道。” “薛灵璧。” …… 如雷贯耳的两个名字。 胆气立刻成放屁。 黄山龙只觉得头顶一盆冰水泼下来,冷得他几乎要找地洞钻进去。“明尊?雪衣侯?” “黄寨主。”冯古道笑眯眯道,“刚才在山下打劫,可还打得顺手?” 黄山龙恨不得自己身后背着个龟壳,能将自己的脑袋和四肢一起缩进去。“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明尊和雪衣侯大驾光临……” “何必客气?”冯古道道,“我倒是被打劫得挺开心的。” 黄山龙哪里还敢答话。 冯古道慢悠悠道:“被打劫,就说明我那点小小的收藏还能入黄寨主的眼,岂非荣幸之至。” 黄山龙苦着一张脸,差点就要哭出来,“明尊,你,你要杀要剐,干脆说一句……千万别这样。” 冯古道忍不住笑道:“黄寨主真是妙人,我说好听的你不愿意,反倒要打打杀杀的。好歹邻居一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又怎么会伤了彼此的和气?” 黄山龙在惊恐之后慢慢地镇定下来,肚子里不断分析着冯古道的来意,最后得出结论,对方并无杀机。要是魔教明尊想杀他,绝对不会说这么多的废话。他把心一横,把牙一咬道:“明尊,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只要我黄山龙办得到,上刀山下火海,我认了!” “这话说重了。”冯古道施施然道,“我那几车东西还在山下放着,我的属下还没吃东西,我和侯爷今晚无处借宿,黄寨主,你看……” 黄山龙大大松了口气,还以为冯古道会顺势提出要求让他归顺,原来只是这么点小事。他连忙道:“放心,这些都包在我身上。”他亲自打开门,将冯古道和薛灵璧引进去,又转头吩咐手下去安排呆在山脚下的魔教教众。 冯古道看着他安排完一切之后,冒出一句,“记得明天去睥睨山报到。” 黄山龙:“……” 在初时的震惊与郁闷之后,黄山龙很快认清自己的前途,很快收拾出两间客房,又特地将人好好地打扫一番,才请冯古道和薛灵璧入住。 薛灵璧看着比邻而居的两间房,淡淡道:“我们住一间。” 黄山龙还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忙道:“侯爷放心。我黄山龙虽然是粗人,但绝不是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小人。” 薛灵璧挑眉道:“所以?” 黄山龙拍着胸脯道:“所以你和明尊住在我这里绝对安全。再说了,我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至于和魔教与朝廷作对啊。” “与你无关。”薛灵璧道。 “啊?” 薛灵璧道:“我们是夫妻。” 黄山龙:“……” 薛灵璧进房,为了附庸风雅,黄山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盆菊花放在窗台边。 冯古道正坐在桌边倒茶。“今晚黄山龙一定失眠。” “重要么?” “……不重要。” 室内一时无声。 冯古道低头啜茶,光线却渐渐被黑影所笼罩,一抬头,薛灵璧正站在他面前俯身。 “侯爷。”他微笑,仿佛对薛灵璧双眸中那炽热的火焰视而不见。 薛灵璧嘴角微微扬起,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神情,“你应该记得,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吧?” “记得。”冯古道答得从容。 “做好准备了么?” 冯古道放下茶,慢吞吞道:“我们似乎……胜负未分。” 原本坐在房间里歇口气,准备将思绪好好理一理的黄山龙,凳子还没有坐热,手下就急匆匆跑来报告道:“雪衣侯和明尊在后院打起来了!” 黄山龙觉得心跳在一刹那停了下。 那两位可都是大爷! 谁要是在他的地盘上少一根汗毛,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慌忙站起身,朝后院的方向赶去。 他到的时候,薛灵璧和冯古道正打得酣热。 只见半空中剑与箫频频交击,竟飞溅出火花。 黄山龙抹了把额头冷汗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刚才还口口声声夫妻夫妻,一转身就出击呢? 手下无辜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想问问明尊和侯爷要不要打热水沐浴,谁知才走到一半,就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冲出来,互相打起来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黄山龙提心吊胆地看着难分难解的薛灵璧和冯古道,鼓起勇气道:“侯爷和明尊累了么?要不先歇一歇?” 正说着,就见薛灵璧长剑如刷子般,从玉箫上扫过,直取冯古道的面门。 眼见剑尖和冯古道的颈项越来越近,黄山龙恨不得冲上去推开那个不但不躲避,反而把脑袋凑上去的他。 薛灵璧在千钧一发时收剑,冷声道:“不躲?” 冯古道耸肩道:“躲不开。” 躲不开才怪! 薛灵璧和黄山龙同时作如是想。 刚才薛灵璧的剑出的并不快,连黄山龙都自认为能够躲开。 冯古道道:“反正技不如人,躲或不躲都是一样。” 薛灵璧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脸上却波澜不惊道:“你这是认输?” “不认。”冯古道一副‘我就不认你又奈我何’的模样。 薛灵璧心头一堵。他分明是吃定他不会伤他!毕竟冯古道的武功不弱,要想毫发无伤地生擒难如登天,尤其他还会利用自己来掣肘他。 黄山龙见双方脸色都很难看,小声道:“凡事都好商量。你看,黄龙寨不是也商量商量就归顺了嘛。” 薛灵璧盯着冯古道许久,才冷哼一声,转身走进另一间客房,砰得甩上门。 冯古道看着还傻傻站在原地的黄山龙,微笑道:“好看吗?” “呃……”说好看还是说不好看,好像都不妥。 “散场了。”冯古道转身回先前那间客房。 黄山龙:“……”其实,真的是不关他的事。 乔迁有理(三) 当夜,黄山龙亲自派人蹲守在门外,就怕再闹出什么事来,也好有个人出来当肉垫。他想得很清楚了,与其让明尊或雪衣侯在他的地盘上出事,断送了整个寨子,倒不如牺牲他一个,拯救千万人。 但鸡鸣天亮,一夜无事。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却发现冯古道和薛灵璧已经洗漱完毕,正在院子里过招。 他心头立马一紧,冲过去大喊道:“住手!” 冯古道身体微微一侧,被薛灵璧顺势拉进怀中。 而黄山龙则郁闷地跌了个狗吃|屎。 “黄寨主。”冯古道笑眯眯道,“昨晚睡得可好?” 坐在墙根边被蚊子叮了一个晚上,会好才叫奇怪。 黄山龙站起来,苦口婆心道:“明尊和侯爷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为何总是一言不合,兵刃相向呢?” 冯古道一脸无辜道:“黄寨主此话从何说起?我和侯爷只是切磋而已。” “嗯。”薛灵璧将搂着他腰的手微微紧了紧。 “……”黄山龙又揉了揉眼睛。他究竟是昨天眼花,还是今天眼花? 冯古道抓着薛灵璧的手臂,轻轻一按,将自己挣脱出来,朝黄山龙拱手道:“多谢黄寨主收留之情。” “哪里哪里。”黄山龙也跟着拱了拱手。 “还请黄寨主勿忘我昨日说过的话。” 蜜枣之后就是一棒子。 黄山龙反正早已认清前途,对于归顺魔教倒也没什么反感。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也不全是坏处。 话说之后黄山龙一路送冯古道和薛灵璧下山上车,等他们绝尘而去之后,立刻回转山里着手准备礼物等等不提。 薛灵璧等冯古道上了马车之后,神情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我会很快找出你武功的破绽。” 冯古道微笑道:“侯爷天资过人,要打败区区,实在不费吹灰之力。”话虽如此说,但表情却十分的悠闲。 这种表情落在薛灵璧眼里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 薛灵璧直起身,手搭住冯古道的下颚,扬眉道:“这是挑战?”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道:“侯爷多虑。” “不过是不是挑战,本侯都接下了。”薛灵璧的手指转而在他的唇瓣上轻轻一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冯古道笑容不改,“拖得一时是一时啊。” “……” 此后,薛灵璧练武的热情空前高涨,几乎可以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冯古道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但凡薛灵璧想到破解之法,都会将他拉过来切磋切磋。 以至于冯古道之后一直都和衣而睡,方便随时起来印证武学。 一直印证到京城。薛灵璧的武功突飞猛进,虽然还不能生擒冯古道,但双方武功差距进一步拉大。 他们一路招摇,消息早已传入京城。甚至市井之间已经开始流传两人成亲之事。 宗无言特地在城门口迎接。 听老元帅说他是他的亲信之后,再见宗无言,薛灵璧已然是两种心境。原先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狡诈奸猾,诡计多端。如今是怎么看怎么忠心耿耿,有勇有谋。 他亲自下马车,“宗总管辛苦了。” 宗无言道:“侯爷一路平安就好。”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过去种种,已是尘烟。 宗无言凑近他,小声道:“史太师一直在打听侯爷。” “他哪天不打听的?”薛灵璧倒不是太在意。 宗无言道:“听说皇上与皇后已经重修旧好,史贵妃地位岌岌可危。” “放心。皇上最多是冷落冷落,绝不会如何的。”史太师和史贵妃毕竟是一手培植起来压制皇后的亲信,或许会借冷落他们来讨好皇后,却决不至于就这样一刀切去。 宗无言又道:“侯爷和冯先生成亲的消息已经在京城宣扬开了。” “正好。”薛灵璧对此不但不惊慌,反而乐见其成,“替你省去不少麻烦。”他指的是那些经常上门明示暗示的求亲者。 宗无言无声一笑,低头让开身,在前面引路回府。 薛灵璧等人前脚回府,史太师后脚造访,速度之快,就好像两家住在对面。 薛灵璧与冯古道匆匆换了衣服,便到正厅迎客。 史太师比上次所见清瘦了许多。尽管大腹便便,但双颊和眼窝却凹了进去,颇有几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味道。 “侯爷,爵爷。”史太师起身拱手。 薛灵璧和冯古道回礼。 “我听闻两位在睥睨山成亲,特地送上贺礼。”他说着,太师府的下人立刻将厚礼奉上。 薛灵璧淡淡地扫了一眼,“太师真是太客气了。” 成亲之事是真是假彼此心照不宣,自然没有矫情的必要。 史太师道:“不瞒侯爷,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事相询,还请侯爷不吝赐教。” “太师言中。”薛灵璧心里隐隐猜到他所为何来。 史太师道:“我听闻血屠堂堂主是侯爷和爵爷亲手抓住的?” 薛灵璧暗道,果然。嘴上却忙不迭地应道:“不过凑巧。” “不知道侯爷可曾问过,谁是杀害我儿的凶手和主谋?”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血屠堂主已经死在白道众人的私刑下,死无对证。 冯古道心里咯噔一下。一方面当时场面混乱,根本就没想过要问,另一方面他和薛灵璧对史耀光都厌恶以极,压根就没有为他报仇的念头,如何会想到?但这两个理由无论哪一个都不能在史太师面前说的。 正这么想着,就听薛灵璧从容不迫道:“自然问了。” “哦?”史太师眼中有几分惊异,他本来也未抱希望的,“他怎么说?” 薛灵璧道:“他宁死不说。” “……”若不是史太师就在眼前,冯古道几乎想要鼓掌叫好。好一个宁死不说,作为杀手,宁死不招实在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薛灵璧此刻的表情又表现了恰到好处,含而不露的愤怒,让人不信都难。 但史太师显然就是克服困难的人,他敷衍地点了点头,“侯爷费心。” “哪里哪里。我与太师同朝为官,令公子遭遇不信,理当同仇敌忾。”薛灵璧说得坦然。 史太师道:“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听说过……在背后操控血屠堂的是凌阳王?” 若是在去广西之前,薛灵璧铁定会模棱两可地推脱掉这个问题。但是此刻,他另有打算,因此道:“凌阳王乃是皇亲贵胄,血屠堂不过江湖草莽。两者怎么会相关联?” 史太师心中微微吃了一惊。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之前听说薛灵璧在南宁府吃了亏,料想他不会包庇凌阳王府。但他刚才的言辞实在大出他的所料。 话已至此,双方立场鲜明,再说下去已是无意。 史太师果断地站起身要告辞。 薛灵璧慢悠悠道:“但话又说回来,血屠堂敢行刺皇上,这似乎又不似江湖草莽这么简单。” 史太师疑惑地看着他,“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虽然不知道血屠堂因何杀害令公子,但是他行刺皇上是真。这可是谋反的罪名。”薛灵璧别有深意道,“当今天下,谁最想谋反呢?” 史太师了悟了。 若要将血屠堂和凌阳王扯在一起,就不要扯上史耀光之死,而是要从行刺皇上下手。 “侯爷言之有理,我即刻进京面陈皇上。”史太师说着就要往外走。 “太师稍等。”薛灵璧站起身,“本侯刚才南宁府回来,若要面陈皇上,不如由本侯先去。” 史太师微微一怔。 今日的薛灵璧好得有些过头了。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薛灵璧的表现让他不得不心生戒备。 “侯爷为何……”他迟疑地开口。 薛灵璧面露冷色道:“凌阳王世子在南宁府百般羞辱本侯,此仇不报,本侯誓不为人。” 史太师将信将疑。 薛灵璧道:“何况凌阳王在广西作威作福,俨然将广西当做自己的疆土。当地百姓只知头上有凌阳,却不知京城有帝王。本侯岂能对此袖手旁观。” 史太师见他义愤填膺,也不知真假,但转念一想,薛灵璧愿意打头阵,对他而言是百利无一害的。他何乐不为? “既然如此,就有劳侯爷。” 乔迁有理(四) 史太师走后,冯古道和薛灵璧依然留在厅中。 冯古道挑眉道:“凌阳王世子在南宁府百般羞辱侯爷?” 薛灵璧施施然地喝茶。 冯古道摸着下巴,“这自然是假的。侯爷这么说,是想挑拨皇上与王爷的关系?” 薛灵璧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分析。 “若只是羞辱侯爷,那么以皇上现时的实力,暂时还不会与凌阳王翻脸。所以侯爷的打算是……是什么?” 薛灵璧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暧昧,“想知道?” 冯古道很直接地回答道:“想。” “今晚来我房里详谈。”他声音极轻,仿佛一种诱惑。 冯古道面不改色道:“可否请宗总管一道?” 薛灵璧眼睛微微眯起。“你可以试试看。” 当夜。 冯古道很可耻地失约了。 薛灵璧亲自去客房找人,却在门口找到了宗无言。 宗无言无辜地解释道:“冯先生说侯爷今晚一定会过来,让我在这里等侯爷。”他真的很无辜,冯古道如今摇身一变,在侯府的地位等若主母。他说的话,他自然是不能不听的。 薛灵璧虽然心情不佳,倒还不至于胡乱迁怒别人,“等本侯做什么?” “带一句口信。”宗无言的表情颇为古怪。 薛灵璧扬眉,“什么口信?” “晚安。” “……” 清晨,薛灵璧上朝时一直都板着脸,以至于在他开口之前,文武百官都忧心忡忡,以为广西出了什么事。直至皇帝问起广西景况,他也是用一脸不共戴天之仇的表情说着广西很好,广西百姓很健康的场面话。 早朝后,他被皇帝单独召到御书房。 “这里只有你我,有话但说无妨。”尽管薛灵璧在南宁府的举动都被他摸得差不多了,但是难保有什么私底下隐秘之事没有搬到台面上。所以皇帝看到他今天的表情,心中也是十五个吊桶,七十八下。 薛灵璧单膝跪地道:“还请皇上恩准臣出征广西。” 皇帝一惊,心跳在一刹那几乎快得要蹦出来。他定了定神,须臾道:“何至如此?” “凌阳王世子羞辱臣。” “……”皇帝等了半天,发现他只有这么一句,忍不住道,“所以?” “所以请皇上恩准臣出征广西!” …… 敢情他是在广西受了气,跑来找他出兵出气去? 皇帝好气又好笑,“广西也是朕的江山,你跑去出征什么?” “但是……”薛灵璧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皇帝对凌阳王的一举一动最是敏感,一个但是就能令他想出很多。 薛灵璧想了想道:“昨日史太师曾来府邸找微臣。” “哦?”皇帝的语速慢慢放慢,“想必是你离京太久,他思念你了。” ……这句话莫说薛灵璧,就连皇帝这个说出口的人都感到一阵的冷意。 薛灵璧道:“史太师是来向臣印证一件事的。” “什么事?” “史耀光之死。” “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皇帝说完,猛然想起血屠堂是薛灵璧和冯古道抓住的,又道,“他问的应当是向血屠堂买凶之人。” “皇上英明。” “那你又是如何答他的?” “臣不知。” 皇帝知道史太师和他虽然不如与顾相那样势不两立,但私下也无甚交往,这种事未必挂在心上,所以并不意外。 薛灵璧道:“但太师怀疑血屠堂幕后另有其人。” 这个猜想莫说太师,就连皇帝自己都是想过的。而且想来想去,当今天下有这个胆量和意图的莫过一个人。换了平日,皇帝听到这种猜测定然会往里想深三层,但薛灵璧刚刚说过凌阳王世子曾在南宁府羞辱与他,想要踏平广西报仇,那么此时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不得不打个折扣了。 “你刚才广西回来,你觉得呢?”毕竟是习惯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语气微微一沉,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威严。 薛灵璧从容道:“史太师的猜测不无道理,臣请皇上准臣出征广西。” 若非皇帝离桌子还有段距离,走过去又太刻意,他几乎就想狠狠地拍桌,震一震薛灵璧这只钻进死胡同的木鱼脑袋。“你当朕是什么?就凭史太师的三言两语就想让朕对朕的亲皇叔大动干戈?!” 薛灵璧默然。 “此事无凭无据,全是你和太师二人捕风捉影。若非念在你和太师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对朕并无二心,朕这就将你们打进天牢!” 薛灵璧似有不服。 皇帝喘了口气道:“除非真凭实据,不然此事休得再提。” 薛灵璧道:“臣请皇上给臣机会收集证据。” “机会?难道朕让你去广西不是机会?难道朕是让你去那里游山玩水的?”皇帝顿了顿道,“还是你与冯古道二人乐不思蜀,全然忘了这次去的目的?” 薛灵璧道:“皇上明鉴。臣已尽力。” “尽力?那成果呢?别的不说,蝗灾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这件事已然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地方大员欺上瞒下是他的大忌。要知他坐守京城,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这时靠的就是地方大员。一旦他们有了二心或私心,等于他失去对那块地方的掌控,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给广西加赋是一个试探,探的就是凌阳王对他的忠诚。 薛灵璧面不改色道:“不知。” …… 皇帝这次实在忍不住冲到龙座旁,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桌上的镇纸、笔筒齐齐一震。 皇帝瞪着他。以前的薛灵璧虽然不讨喜,却也没有今日这样的讨厌。 “你是朕的钦差大臣,去了趟地方回来却一问三不知。你还说你没有乐不思蜀,要朕明鉴?” 薛灵璧道:“正因为臣是皇上的钦差大臣,所以臣在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皇帝胸口的气沉了下去,神情平静许多,“此话怎讲?” “臣在广西所见所闻,不过是凌阳王想让臣看到的听到的,至于其他不想让臣传达于皇上的,臣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皇帝冷哼道:“你不是一向自诩武功绝顶,天下难逢敌手么?区区一个凌阳王府就困住你了?” 薛灵璧眼中露出不甘之色,“臣开始也以为卫漾公子只是精通歌艺和字画,谁知他的武功竟然也是一绝!” 皇帝道:“听说你在南宁受了伤?” “是。” “他打伤的?” 薛灵璧抿唇不言。 皇帝听黄公公回来说是他在王府摔了腿,但他知道,一般武功高手是很少会摔倒的,就算摔倒,他们也有足够的反应力让自己避免受伤。所以薛灵璧这种理由显然站不住脚。若不是摔伤的那是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知道薛灵璧生性高傲好强,虽然自幼失怙,但一直在他和皇后眼皮子底下长大,这样的大亏让他一时失常也在所难免,心里自然而然地谅解他这次行为,反倒是对史太师私底下煽风点火颇感不满。 “行了,这件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至于广西的事,暂且不必惦记着,朕另有安排。” 薛灵璧似乎意难平,连告退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哦,对了。”皇帝在他脚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突然道,“你与冯古道成亲了吧?”尽管旨是他下的,但是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十分别扭。 “多谢皇上。”薛灵璧神情立刻缓和下来。 皇帝看在眼里,不免在心中叹气:好好一个侯爷,偏偏喜欢男人,闹得后继无人。不过这样对他来说却也是有利的,毕竟小的总比大的好牵制。他道:“嗯。朕虽然有意成全你,但老元帅与你都是国之栋梁,朕与皇后不忍你们香火不继,无子送终。幸好你与皇后的血脉是极近的,她的兄长又子嗣众多,所以朕就寻思着给你过继一个继承香火。” 果然。 薛灵璧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皇上。” “朕与皇后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个。薛明珏,年仅六岁,天资聪颖,有小神童之称。朕看过,很是不错,就替你做主了。” “多谢皇上。” “不过你和冯道都是男子,而薛明珏又还年幼,有些事怕你们多有不便。所以暂时还是寄养在薛家。” 怕是孩子太小,立场还不够坚定,怕被他带走之后,忘了本宗吧? 薛灵璧对他们的伎俩一清二楚,“臣可否去看看他?” 皇帝点头道:“当然可以。” “多谢皇上。” 这样的结果,皇上基本满意。 而薛灵璧则是很满意。 他弯腰出御书房,一转身,脸上谦恭一扫而空,嘴角挂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嘲。既然注定是他和冯古道的儿子,怎么能寄养在别人家中,被日夜灌输着将来怎么对付他呢? 乔迁有理(五) 从皇宫出来,薛灵璧钻进侯府一早准备的马车。 冯古道悠然坐在地车里打着盹儿,连他进来也毫无所觉。 薛灵璧不动声色地将头凑过去,双方鼻子距离近至三寸处,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抵住他的肩膀。 冯古道睁开眼睛,双眸犹带着几分慵懒,“侯爷。” “嗯。”薛灵璧抓住他的手,轻轻拉下,脸继续往前凑。 “侯爷……”冯古道半声叹息,其他尽吞入薛灵璧口中。 马车渐渐动起来,轻微的颠簸敲击着车中压抑浮躁的灵魂。 薛灵璧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久到连一瞬都不愿再等。。 “侯爷。”马车里第三次响起的呼唤,比前两次多了几分无奈。 “如果易地而处的话……”冯古道拉长语音。 冯古道手指分毫不松。 薛灵璧努力许久,终于发泄似的坐起身,道:“冯古道。” “在。侯爷。” 明明美色当前,自己却只能看不能吃。薛灵璧越想越郁闷,累积数月的怒火终于爆发,“冯古道!你又在耍本侯玩吗?” 一个‘又’字道尽昔日种种委屈和受伤,让冯古道的愧疚排山倒海。 “侯爷。”冯古道苦笑着坐起身。 尽管心里早已清楚今生所爱是谁,但清楚所爱是一回事。他自认没有纪无敌这样广阔的胸襟,可以看破世间种种约束,参悟内心种种桎梏。 “我们已经成亲,难道你想让我们一直因为这个问题而各自独守空房?”薛灵璧怒目而视。 冯古道头很疼。 这个问题的解决势必需要其中一个人的让步,但这个让步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千难万难。 “还是说……”薛灵璧的声音陡然阴沉,“之前的一切都是你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和我成亲?” “侯爷言重。”冯古道叹息。 “本侯言重?”薛灵璧眼中涌起浓烈的不安,“常言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可是本侯在皇上身边也从不曾这样焦虑不安。因为即便皇上误解我,又或是我误解皇上,都不会令我心神俱伤。唯独你,冯古道,本侯不希望你有一点的误解,更不希望你再有一点的欺骗!” 冯古道沉默。 薛灵璧突然惨然一笑道:“还是说本侯料中了?” 冯古道抬眸看他。 “你真的只是想安抚本侯,然后伺机脱身,另娶他人?” 冯古道听他越说越离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过是洞房,何必生拉硬扯出这么多?” 薛灵璧依然一脸受伤的神情。 冯古道盯着他,忽然觉得他有一句话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如果他们谁都不妥协的话,难道真的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连争执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到那时,只怕就算想洞房也是有心无力。 但是松口…… 冯古道抚额。 薛灵璧突然起身向外走,但刚踏出一步,就被冯古道拉住袖子。 他回头。 冯古道的表情几乎可算是壮士断腕,“就算……那也要回府。”他欠他良多,这就当是还了吧。 薛灵璧猛地打开车门,冲车夫低吼道:“立刻回府。马上!” 这是车夫头一回看到侯爷居然用这样的口气赶着回府,哪敢怠慢。 只见街道上,一辆马车如流星般闪逝,消失在众人回神之前。 马车到侯府,还未停稳,薛灵璧就抱着冯古道下车往里跑。 宗无言赶来迎接,“侯爷。云南严将军……” “稍后再议。” 宗无言只是一眨眼,薛灵璧就不见了。 从大门到睡房,薛灵璧只花了几眨眼的工夫。 冯古道被亲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找到间隙喘了口气道:“侯爷……” “不许说话。” 冯古道手掌按住他不断上下求索的手,“侯爷。” 薛灵璧不悦道:“不是说不准开口?” 薛灵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是希望我回答有?还是没有?” “我想听实话。” “没有。”薛灵璧答得坦诚。 他望着冯古道,目光渐柔。 冯古道欣喜之余,又有一丝担忧,“我想,也许我们该讨论下步骤。” “讨论?”薛灵璧神情怪异,“这该不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若是的话,我会得逞么?” “不会。”薛灵璧说得斩钉截铁。好不容易让他松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断送这样一次机会。 冯古道道:“那么讨论与否,对侯爷又有何威胁呢?” 薛灵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阴谋阳谋的蛛丝马迹。 冯古道坦然地任他打量。 许久。 薛灵璧道:“你要讨论什么?” 宗无言望着被匆匆吃了几口的饭菜,对端菜的仆役道:“侯爷还说了什么没?” 仆役回想道:“侯爷似乎对冯先生说,继续。” “继续?”宗无言脸色十分古怪。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侯爷和冯先生现在在房间里应该是…… 他干咳一声。 侯爷喜欢冯古道的事情他是看在眼里的,当时他吓了一跳,立即向老元帅报信。但老元帅老神在在的态度感染了他,以至于后来他也乐见其成。没想到乐见其成乐见其成便真的成了。皇上一道圣旨更是让两人结合得名正言顺。按理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应当觉得一切都很圆满才是。可为何……他仍然觉得别扭呢? “去烧水,随时关注睡房动向。” “是。” 热水一时三刻还用不上。 两人挨得极近。 冯古道在半途中愣住。 翌日凌晨。 薛灵璧睡房外,宗无言轻声叩门。 “侯爷,该上朝了。” 薛灵璧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朝旁边看去。 那里,冯古道正睡得香甜,清俊的脸上难掩疲惫。 宗无言见里面没声,又道:“严将军昨日有信来。” “醒了?”薛灵璧的声音如内心一般柔软。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上朝?” “嗯。” “早去早回。”他说着,一翻身,继续睡。 留下薛灵璧独自在那里笑得像个刚吃了蜜糖的孩子。 乔迁有理(六) 等他从屋里出来,宗无言跟在他身边将信递给他边小声禀报道:“听说,严将军的奏折已经进宫了。” 薛灵璧嘴角微扬,展开信纸。 宗无言不动生地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欣然,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 早朝上,薛灵璧神采奕奕,与昨日看谁都像是被欠了三百两判若两人。 但皇帝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各大臣察言观色,开口的时候个个都小心翼翼的。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薛灵璧又被留下了。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两个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皇帝看着薛灵璧一脸春风得意,有些不是滋味地开口道:“有喜事?” 薛灵璧沉声道:“闺房之乐。” 皇帝瞠目结舌,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吐。 “皇上?”薛灵璧轻唤一声,将他飞散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皇帝干咳一声,呵斥道:“朕最宠信的雪衣侯怎能一味沉溺于闺房之乐?不成体统!” 薛灵璧道:“臣并非一味沉溺,臣只是刚刚沉溺。” “刚刚,莫非你和冯古道……”皇帝原本想问,但转念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这样公然与臣子讨论房中秘事实在欠妥,连忙改口道,“最近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薛灵璧眨了眨眼睛道:“回禀皇上,臣自出生以来,住的最惯的就是京城。” 这话里是有几分调侃的,但皇帝却顺下去道:“只怕住不久了。” “住不久?”薛灵璧面露迷茫。 “昨日严脩上书,说他年老体迈,想告老还乡。” 薛灵璧皱眉道:“驻守云南的镇远大将军?” “嗯。朕记得他还是老元帅的旧部。”皇帝缓缓道。 薛灵璧叹气道:“自从我爹过世之后,臣与他们便再无联系。” 这对皇帝来说是好事。手下臣子派系庞大对他来手是威胁。 他颔首道:“若朕没记错,严将军今年才五十有六,还是当打之龄。不过他早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伤,又操劳至今,体虚难免。云南湿热,不利于养病。朕有意调他回京留用,你看如何?” “皇上体恤臣子,是臣子之福。” “只是如此一来,镇远大将军一职便空出来了。”皇帝道,“严将军倒是提了几个人,但都是出身微寒,又无显赫军功之人,朕恐难以服众啊。” 薛灵璧垂眸沉吟:“云南与广西倒是近。” 皇帝斜眼睨着他,“昨日,你不是说要朕给你一个机会么?” 薛灵璧皱眉道:“但是云南湿热,不利于养病。” 皇帝冷哼,“怎么?你也同严将军一般,早年打仗落下病根?” “臣在广西跌了一跤。”薛灵璧说得理直气壮。 “那就找机会把这一跤摔回来。”皇帝有些不悦道,“朕信任的雪衣侯是骁勇善战的雪衣侯,可不是怕苦怕累怕摔怕跌的雪衣侯。” 薛灵璧似被激起雄心,当下抱拳道:“请皇上下旨!” “好!”皇帝微笑颔首道,“这才是朕认识的那个,智勇双全,忠肝义胆的雪衣侯。” 既然遂了他的愿,他自然不吝啬于褒奖。 薛灵璧果真被他的三言两语说得飘飘然,又表了一通忠心。 上演完君臣齐心的戏码之后,他突然道:“皇上准备将严将军调往何处?” 皇帝想了想道:“兵部尚书年老体迈,朕可以提前恩准他告老还乡。” 兵部尚书说年长,但也只比严脩大了两岁,论身体,恐怕还更健朗些。但他是皇后的人,很显然,皇帝又在打压皇后那一支的实力。毕竟皇后将亲侄过继给他,等于将雪衣侯府和皇后代表的薛家再度紧密联系到了一起。而他又一手牵着魔教和辉煌门两大江湖势力,这样加起来,皇后势力之大,不得不引起皇帝的警觉。 不过皇帝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和他牵在同一条绳索上的并不是皇后,而是被皇帝视为眼中钉,欲处之而后快的凌阳王。 从皇宫出来,薛灵璧心情大好。事情全都照着计划按部就班,离预期越来越近,曾经种种困扰痛苦都如天上乌云般散尽,只留一片祥乐和谐。 回到府中,他直奔睡房,却被告之冯古道已经起身了,正在书房。 薛灵璧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曾说过,他若是喜欢收藏,尽可将书房里的古董字画都拿去。他想必现在正在付诸行动。 到了书房,冯古道果然坐在书案后爱不释手地摸着一只玉制笔洗。 这倒没什么,让薛灵璧皱眉的是他身下坐的东西。 “轮椅?”他挑眉。 冯古道抬头,“你是来表达你的愧疚的?” “……”虽然他确信冯古道的身体绝对没到用轮椅的地步,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没有傻到在这种时候和他唱反调。他适时地转移话题道:“笔洗如何?” 提到手中的笔洗,冯古道的脸色明显柔和下来,“玉倒是普通。难得的是雕工,顺着玉的纹路,雕得这样天衣无缝,实在难得。” “你若是喜欢,尽可以拿走。” 冯古道疑惑道:“你不是一早就说过了么?” 薛灵璧噎了下道:“我怕你不好意思。” “侯爷多虑。” “我意识到了。”薛灵璧苦笑着摇摇头。 冯古道道:“今早听宗总管提到严将军……云南镇远大将军严脩?” 薛灵璧点头道:“他自请告老还乡。皇上决定把他调回京城,派我去驻守云南。” “他是自请?”冯古道挑眉。 薛灵璧道:“他是我爹旧部。”他在去睥睨山的路上就已经想好。既然他爹不能去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那么只能他申请外调。只是怎么申请却是个难题。幸好他记起严脩是他爹旧部,这才有了这样一出戏。当时不知此事能不能成,所以并未对冯古道提及,但如今想来,却是理亏在先。 幸好冯古道也不甚在意,“如此一来,要再准备十大车来运东西。” 薛灵璧怕他将不满积郁在心,解释道:“我之前也没把握,万一不成,也省去空欢喜一场。” 冯古道放下笔洗,拿起旁边的笔筒,慢悠悠道:“对我来说,京城与云南又有什么区别?” 薛灵璧嘴角一弯,忐忑的心情一扫而空,“皇上从皇后家人那一支过继了个儿子给我。” “皇后家人一支?”冯古道愣了下。对于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一直没弄清楚。 “皇后的父亲是我的伯父。他兄弟的儿子,说起来应该叫我一声堂叔。” 冯古道道:“大多?” “六岁。” 冯古道似笑非笑,“已经是懂事的年纪。” “听说是神童。”薛灵璧别有深意道,“不如我们去瞧瞧?” 若是好,自然要领回来自己养,若是不好……那他们住手云南,着实不便带他上路。至于以后何时再正式过继过来,那就看他们的心情和天意。 冯古道放下笔筒,将背往后一靠,叹气道:“可惜我不便出行。” “……” 冯古道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一种抗议和挑衅。 薛灵璧将手负在身后,拳头紧了紧,才微笑道:“我派人去接他来。” 薛明珏三岁识字,四岁背诗,五岁对对联,六岁作诗,神童之名不胫而走,连皇帝都有所耳闻。但薛家人自己知道,这个神童……有太大水分。 薛明珏能识字是能识字,但识字不多;诗也能背的,就几首;对联能对,但不工整;至于作诗,则完全狗屁不通。之所以被传得沸沸扬扬全归咎于薛老爹好面子爱攀比。 由于前有顾相之子顾弦之珠玉在前,后有礼部尚书之孙后起之秀,薛老爹觉得自家若不出一个神童委实丢人,于是自吹自擂了一番。其他人平时只恨找不到机会拍马屁,如今有这样好的机会哪里能放过,于是又添油加醋。市井之人最喜各种消息,纷纷锦上添花。最后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薛家有神童,六岁能作诗。若非薛家人太清楚薛明珏的底细,只怕也要被这些传言吹捧得晕晕乎乎。 皇后平日里与薛家不太走动,听到流言信以为真,便在皇帝耳边吹了一阵暖风。 如此,过继给雪衣侯家的一代神童尘埃落定。 先不将神童交给薛灵璧也是薛家人提出来的。 神童最神的就是小时候,这个时候最容易穿帮。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等薛明珏长大,即使资质平庸,众人也只能惋叹,而不能指责什么了。 所以当雪衣侯府提出要带薛明珏过府坐坐时,薛家上下顿时慌得鸡飞狗跳。 乔迁有理(七、八、九) 薛明珏被三令五申,要装深沉,装哑巴,装冷漠。遇事不懂点头即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非要开口尽量少说。 这样一路教育到侯府门口,两个西席还不放心,想跟在旁边指点,但被宗无言三言两语拐到别处去了。 薛明珏一个人被带到薛灵璧跟前。 薛灵璧看着他一身琳琅满目的打扮,眉头微皱,“把身上的东西除了。” 薛明珏怔怔地看着他。 “男孩子身上带一把匕首即可。”薛灵璧道,“亦或是,你需要珠宝玉器来彰显身份?” 薛明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不过手倒是乖乖动起来。 薛灵璧转身去里屋叫冯古道。等他好不容易将冯古道连人带轮椅推出来时,才发现薛明珏正光着屁股,□□地站在屋前。 “……”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对无语的薛灵璧道:“侯爷检验得真是仔细。” 薛灵璧深吸了口气,走到身体微微打颤的薛明珏身前,低声道:“把衣服穿起来。” 薛明珏眨了眨眼睛,又一声不吭地开始穿衣服。 他动作倒是利落,不像有些贵胄子弟,离了丫鬟就连咀嚼食物都成问题。 等他穿好,薛灵璧道:“你知道过继之事么?” 薛明珏努力地抬起头。 薛灵璧的个头比他爹他叔叔都高,光照耀在那身白衣上,微微发亮,说不出威严。他心头一颤,言行举止倍加小心起来,半天才点点头。 冯古道见薛灵璧眉头紧锁,忍不住笑道:“神童?” 薛灵璧冷哼道:“就知道皇后家的没一句实话。” “我觉得有半句是真的。” “什么?” “他或许不神,但绝对是童,而且看上去还是个相当憨厚的幼童。”冯古道冲薛明珏招了招手。 薛明珏犹豫了下,依然看着薛灵璧。 薛灵璧微微颔首,他才屁颠屁颠地走过去。 冯古道伸手摸他的骨骼,半晌才道:“虽然不是练武的奇才,但也不错了。” 薛灵璧挑眉道:“我从小就被称为练武奇才。”言下之意,对这个硬塞来的儿子相当不满。人笨一点憨一点也就罢了,竟连骨骼都没长好。长大后该不会像卫漾那样吧? 他一想到这点,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冯古道道:“我练武的资质也很普通。从小到大,袁傲策的武功就一直在我之上。” 提到袁傲策,薛灵璧的瞳孔便瞬间点燃战火。 冯古道似是感应到他的心思,缓缓道:“不过以你现在的武功……” 薛灵璧目光一凝。 “应当可以和他打成平手。”冯古道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薛灵璧垂下眼睑,半晌才道:“我该感激你这一个多越来的鞭策么?” 冯古道拿着屁股底下的软垫,慢吞吞地调整了下姿势,道:“你已经恩将仇报了。” 薛灵璧的手抓着轮椅的椅背,俯下身,对着他轻声道:“我可以让我们仇深似海。” 冯古道干咳道:“薛明珏。” 薛灵璧身体一僵。 薛明珏愣愣地看着他们。 冯古道微笑道:“想吃糖葫芦吗?” 薛明珏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道糖葫芦是什么,但又不敢问。因为临走前,父亲耳提面命说一定不能问为什么,只要不知道的就点头。 于是,他点头。 薛灵璧让人在院子里摆上桌椅,又让宗无言派人去买糖葫芦。 薛明珏头一次见糖葫芦,踌躇了半天也没咬下口。 冯古道便亲自示范着吃起来。 薛明珏这才跟着吃。 “好吃吗?”冯古道问。 薛明珏放下咬了一半的糖葫芦,两只手紧张地放在身侧,然后点了点头。 薛灵璧皱眉道:“他是不是哑巴?”从进门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 冯古道道:“你咯吱他一下。” 薛灵璧:“……” 冯古道对薛明珏道:“你知道过继是什么意思吗?” 薛明珏低头想了想,用极小的声音答道:“认其他人做父亲。” 薛灵璧道:“不是其他人,是本侯。” 薛明珏不敢再做声。 冯古道指着薛灵璧道:“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父亲。” 薛灵璧微讶。他这么说,等同在心里认定了这个儿子。 薛明珏不敢反驳。 “至于我……”冯古道托腮沉吟了下道,“你便叫我爹吧。” “爹?”薛明珏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懂父亲和爹的区别在何处。 薛灵璧心中颇感不是滋味。明明是先介绍他的,为何到头来他先喊的是爹? 冯古道眉开眼笑道:“乖。” 有了这段介绍,三人相处之倒比之前顺利些。 冯古道留薛明珏吃了顿晚饭,才将让宗无言送他回去。 薛灵璧道:“你既然喜欢他,为何不留他下来?” 冯古道道:“薛家和皇后绝不会让我们这么早就带他走。现在留下来,到时候还要费唇舌。倒不如去云南之前将他一起捎上。那时就算薛家和皇后有所不满,也回天乏术了。” 薛灵璧好奇道:“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竟想得这么周全?” “肉乎乎的。”冯古道摸着下巴道,“望着他,我有想吃肉的冲动。” “……” 有仆役说史太师造访。 薛灵璧与冯古道对视一眼。对他的造访半点都不感到意外。 皇帝派他去云南是大事,吏部兵部都有所牵扯,不可能不露出风声。史太师如今视薛灵璧为战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史太师一上来就提及向皇上进言之事。 薛灵璧立刻信誓旦旦地说,已经将凌阳王图谋不轨之事一五一十地面呈皇上。皇上听后十分震怒,所以派他去云南,一来收集罪证,一来掣肘广西。 以皇帝的城府,绝不会将他们之前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史太师,所以这个谎言他编得很放心。 史太师听后的确未疑,只是再三嘱咐薛灵璧一路顺风,又说日后若有何需要,尽可书信往来。 薛灵璧自然是道谢不止。 好不容易见他送走,冯古道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若非为了替儿子报仇,史太师又怎么肯这样低声下气。 薛灵璧淡然道:“可惜,天下父母无数,他只是其中之一。” 冯古道知道他是替其他受史耀光迫害之人的父母打抱不平,“说起来,梁有志夫妇当日不是投奔去了严将军麾下?” 薛灵璧点头,“他已是千夫长。” “不知他是否知道史耀光已死。” 薛灵璧抱胸道:“若是不知,我不介意亲自告诉他。” 皇帝的圣旨很快下达。 薛灵璧远赴云南,任镇远大将军。而原先的镇远大将军则调回京城。 京中早几日就已经有消息流传,但毕竟是私底下说说,如今流言称为现实,却让不少人惶惑不安。头一个不安的就是兵部尚书,因为严脩若是回京,能坐的官职不多,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屁股下的那把尚书椅。 另一个是皇后。她的消息比兵部尚书更可靠些,皇帝似乎铁了心要修剪她的羽翼。 但是这种惶惑和不安都是在暗地里的。表面上的京城很平静,很喜庆。不少官员频频跑到雪衣侯府为他送行。 要知道云南广西这样的地方都是兵权至上,虽然名义上的封疆大吏是总督,但实权却是握在武将手中的。这点看凌阳王便可知。以薛灵璧这样轻的年纪能够手握一省兵权,可说是无上恩宠。说不定等他在云南磨练个几年,皇帝还会召他回朝,到时候顾相、史太师等人均已老朽,朝中谁主,不言而喻。 因此薛灵璧走的时候,送行的人几乎从街头排到街尾。只有顾相和史太师等人没有派人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悠悠然地坐在马车里,听宗无言在外面应付。 过了会儿,车门被打开,薛明珏小小的身影被塞进来。 将一脸惊愕的薛明珏拉至身边,冯古道摸着他的脑袋道:“从今以后,你便要随爹和父亲去云南了。” 薛明珏眨了眨眼睛,半晌道:“不回家了?” “云南会有你的新家。” “那我爹和我娘呢?” 冯古道沉默了下,缓缓道:“等以后,爹带你回来见他们。” 薛明珏小拳头微微攥紧,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下车。” 薛明珏身体轻震。 马车忽然暗下来,不一会儿又亮堂了。显然是过城门。 冯古道见薛明珏一张小脸皱得像只包子,刚想开口,就听薛明珏幽幽道:“我跟你们走。”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已经不是薛家的孩子了。我是雪衣侯的孩子。” 他声音柔柔软软的,听的人莫名心酸。 冯古道摸摸鼻子道:“你不必如此早下定论。” 薛明珏抬起头,迷茫地望着他。 “你总有一天长大成人,到时候再说你想当谁的孩子也不迟。”冯古道笑得温柔。 薛明珏又转头去看薛灵璧。 薛灵璧神情冰冷,随手从茶几上取了纸笔给他,“留书。” 薛明珏怔怔地接过,半晌才道:“可是马车在摇晃。” 薛灵璧道:“你可以摇晃着身子写。” 薛明珏:“……” “这是你的第一道功课。” 冯古道:“……” 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严父。 车行到一半,宗无言探进头来道:“侯爷。阿六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大约三天就能到。” 之前薛灵璧与冯古道去睥睨山成亲,曾命阿六带人去山上观礼。奈何脚程慢了一步,他到时,薛灵璧和冯古道已经离开,等待他的是正闲得发慌的纪无敌。被强拉着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后,阿六才找到机会逃下山来。 薛灵璧沉吟道:“京城总要留个人看守。” 宗无言眼睛不动声色地瞟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悠然地摸着正躺在他膝盖上睡觉的薛明珏。 “你让他回京城的侯府。”薛灵璧打定主意。 宗无言领命而去。 薛灵璧见冯古道看他,解释道:“在云南根基未稳之前,还需留意京中动向。” 言下之意是等云南根基扎稳,就可以和京城一刀两断。 “皇上大概会很头疼。”出了一个凌阳王也就罢了,到底是自己的亲伯父,又有军功在身。但薛灵璧……怕是皇帝一定会将他恨之入骨。 薛灵璧道:“我要的,只是一方与家人安居乐业的净土。” 冯古道望了眼薛明珏,含笑道:“爹会很高兴。” 薛灵璧突然靠过去,轻触他的唇角。 “有孩子在。” 话音刚落,薛灵璧就拎起薛明珏的领子,迅速打开门丢给宗无言,然后斜躺回原先的姿势,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冯古道:“……” 薛灵璧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地啃咬那两片半启的唇瓣。 冯古道相当配合地回应着。 唇齿纠缠之间,两人的体温逐渐上升。 冯古道突然一用力,将薛灵璧扑在下方。 薛灵璧挑眉。 “我伤势未愈。”冯古道低声道,然而情意如丝,于睫下细细密密地勾缠过来。 “让我检查检查。”薛灵璧猛然一用力,双方位置顿时颠倒过来。他用手托住冯古道的人,从下至上地承载他的体重。 冯古道按住了他的手。 “你……” “古道。”薛灵璧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然后低头看看他,见他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来。 冯古道脸上一阵燥热,却仍咬牙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每次都让你吧?” 薛灵璧舌头灵活地湿润着他的双唇,眼神蕴含千言万语,嘴巴却一个字都不说。 “该死。”冯古道低咒一声,终于出手…… 薛明珏心惊胆战地看着摇来晃去的马车,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身体不自禁地朝宗无言的怀里缩去。 宗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 “他们是在……” “练功。”宗无言平静地回答。 “……可是马车很小。” 宗无言道:“嗯。只有高手才能这样练功。” …… 薛明珏在六岁那年,又学到了一个知识:原来能在车厢里练功的才是高手。 严脩回京之后,坚辞兵部尚书之职,一意告老还乡。皇帝几劝无效,终于恩准。 薛灵璧在严脩旧部和梁有志等人的辅助之下,渐渐在云南站稳脚跟,头两年还回京述职,至第三年起,便与凌阳王一样,以种种借口不再进京。 皇帝幡然醒悟,但为时已晚,云南已同广西一般脱离他的掌控。而薛灵璧更与凌阳王连成一线。 皇帝震怒之余,却更加无可奈何。 云南广西两省兵力占据整座江山的三分之一。而薛灵璧身边还有魔教、辉煌门等众多高手。若他贸贸然清剿,且不说成功的希望有几分,即便是成功,只怕也要元气大伤,让虎视眈眈的邻国有机可趁。 但这口气让他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而皇后又是薛灵璧的堂姐,这层血缘无疑让帝后原本如履薄冰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若非薛家根深蒂固,在朝在野势力庞大,他早就废后抄家了。 反之,薛家对薛灵璧倒没什么恶感。他们觉得薛灵璧走了一步好棋。如此一来,即便薛家以后失势,总还有个去处。莫忘记,薛灵璧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亲骨血。想到这点,薛家私下对云南更是频频施以援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且说纪无敌知道薛灵璧有了儿子之后,身边一干人等统统遭殃。 “阿左。” 纪无敌的脑袋慢慢从窗户下面升上来。 左斯文书案抬头,面不改色道:“门主,今天的书背完了吗?” 纪无敌撅嘴道:“没心情。” “门主你几时有心情过?”左斯文对他耍赖的行径显然已经做到波澜不惊的地步。 纪无敌猛地往前一趴道:“阿左给我领养个孩子,我就天天有心情了。” “天天有心情养孩子?” “阿左。”纪无敌郁闷地捧着脸,两条眉毛扭成麻花状,“你看,冯古道都有孩子了。” 左斯文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你计议了一年。”纪无敌幽怨道,“要是早看中的话,现在娃娃都会叫爹了。” 左斯文道:“袁先生呢?” “他去找阿夏准备马车。” “门主要出远门?”左斯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开心。 “我要去云南。”纪无敌直起身子道。 “可是门主才刚从那里回来……”左斯文无奈道。 纪无敌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道:“阿左,给我领养个孩子吧。” “……门主一路顺风。” “还不走?”袁傲策的声音在墙外响起。 纪无敌蹦蹦跳跳着走了。 再让魔教一成利吧。左斯文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地盘算着。 实在欠他们良多。 冯古道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细碎的□□。 汗水将发丝紧紧地黏在脖子上,随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等等。”他突然按住正在动的薛灵璧。 薛灵璧低下头,轻轻地舔舐着他的耳垂,“怎么了?” 冯古道喘了口气道:“我有不好的预感。” “嗯。”薛灵璧敷衍地应着,顺着他的耳垂一路往下。 “每次纪无敌来时,我才会有的预感。”冯古道缓缓道。 薛灵璧啃了口他的肩膀,眼角微挑,衬着额头红痣,说不出的妩媚和诱惑,“这个时候……只许想我。” 他说着,手猛然拉下床帏,遮住外泄的春光。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凉爽犀利,却吹不散屋里那盎然的春意。 屋外。 薛明珏望着半敞开的窗户道:“最近父亲和爹练功练得很勤快。” “……”宗无言道,“到读书时间了。” 薛明珏道:“我什么时候能观摩父亲和爹练功的情景?” “……”宗无言道,“等你成为他们一样的高手时。” 薛明珏想了想道:“我不读书了,我要去练功。” “……”宗无言侧身,“这边请。” 那一年,薛明珏立下一个伟大的志向:一定要成为与父亲、爹一样的高手,以便观摩他们练功的情景。 至于究竟有没有成功……那将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才知晓的事了。 总之,现在的云南侯府,大人练功很和谐,小孩练功很勤奋,总管管家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