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桃花》 序幕之一 血流披面…… 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依稀觉得自己还紧紧抓住手中的长戈,而身边却听不到己方的擂鼓号角声。 都战死了吗? 还是……连他都死了? 远处,飘渺的传来几缕人声—— 「将军…… 这些战死的敌军该怎样处置?」 「挖坑埋了吧。」 原来,他已经战死?他想对自己嘲讽地笑笑,但是嘴角轻轻扯动,竟觉得整张脸彷佛都在抽痛……还能感觉到痛?莫非他还活着? 而刚刚,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他很肯定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太过空灵,像是早春的黄莺,又像是解冻的冰泉,流淌过他的耳际—— 「一人一穴,看看他们的腰牌,做好木碑,刻上他们的名字。日后若是有他们的亲人来寻觅,也能有迹可循。」 怎么?敌军中竟还有如此善心的将领?又是个女子……会是谁? 他拚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蒙眬中,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马背之上。虽然一身征尘,铠甲铮铮,却也掩不住那逼人的艳光,如桃花绽放。 彷佛在她的腰畔,还系有一把小小的弯刀。 哦……心绪陡然清明。他知道她是谁了! 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在这样广袤的战场上拥有生杀大权?更有谁,会有如此的艳光,如此的弯刀? 青龙将军,桃花刀……每一个称号都如雷贯耳,但最闻名天下的,还是她的名——聂青澜。 鼻翼前,除了战场的尘土之气和血腥之味,忽然窜进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了谁。 她的脚步近了,声音也近了。语气是那样慨叹和伤感,彷佛死在她面前的不是敌军,而是她的亲人。 「我爹常说一句话:一缕忠魂埋故土,纵使化灰也留香。这,是两国的交界处,记得让他们的头面向血月,这样也算是望得见家乡的明月了。」 一件小小的东西,好像被放在了他的胸口。她轻轻地低吟,「睡吧,兄弟,但愿来生不要再投胎做军人,平平凡凡,庸庸碌碌,也算是幸福一生。」 他放松了四肢,全身都懈怠地紧依着大地,再听不到那震动他心扉的声音。片刻后,传来刺耳的、一锹又一锹掘开地面抛洒泥土的声音。 吭哧——吭哧—— 身边原本拥挤不堪的空间被渐渐疏散,一个又一个的同袍被抛进了漆黑的墓穴。 下一个会是谁?是他吗? 他用尽力气,右手握紧手中的长戈,左手悄悄攀上胸口,握住了胸口上被她摆放的物件,那是一枚铁指环。不知道是否为她所配戴之物?在战场上有个规矩,若是脱下自己的指环放在战死之人的胸口,可以帮迷路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 聂青澜…… 闻名已久,今朝相见,可是他还来不及与她对话,就要这样默默无声地分别。 不甘,不甘! 吭哧——吭哧 —— 掘地的声音已经步步逼近,他甚至可以闻到尘土浓重的污浊,就洒溅在自己的身上、脸上。 死亡,就在眼前! 心中燃起一盏明灯,如烈焰般照穿了他的胸膛,让他陡然张开了双眼—— 序幕之二 司空朝开宏元年。 这一年,对于司空朝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年,也是日后被无数后人传言猜测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先帝司空豪暴毙宫中,太子司空晨携青龙将军聂青澜,领重兵镇守皇宫,三日后司空晨即登基称帝。 这件事在司空朝的历史中被视为悬案,即使是日后翻阅史书,也很难找到详细的记载,说明当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后,纷纷传言中,还有一条传言甚嚣尘上,那就是关于聂将军与太子殿下的关系。 据闻,太子年少化名藏于军中征战之时,就与聂青澜相熟,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志同道合,因此交情颇深。此次太子登基称帝,更是因她手握重兵十万,无人敢掠其锋芒,因而一举夺 权。于是众人猜测,太子登基之后,便会立她为后。 没想到,新帝司空晨最后竟然另娶一后两妃,聂青澜榜上无名! 众人实在看不透这两人到底在卖什么药?直到第二件大事的发生,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官府民间,皆是震动哗然。 原来,聂青澜身具司空朝敌国血月的血脉,此际恰逢血月国女皇病逝,因膝下无子嗣,皇位空悬,国内几番明争暗斗之后,丞相李承毓亲笔来函,恳请这位血月国唯一的皇族血脉能回国主政。 这可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和血月国打了半辈子仗的司空朝传奇女英雄,竟然是血月国人 众人一片「原来如此」的慨叹声——这也难怪新帝不肯娶聂青澜了,他总不好娶个敌国女子在身边吧? 但面对这复杂难解的关系,聂青澜又当做何决定呢? 去血月吗?她手上可是沾满了无数血月将士的鲜血。 留在司空朝吗?身分的揭穿势必对她日后练兵掌权有了很大的阻碍。 但这些疑虑没有飘飞太久,所有人即得到了答案—— 开宏元年九月初七,司空晨正式下诏书,宣布聂青澜将于一月后返回故土,接掌血月国女皇之位! 子夜,月上梢头。 司空晨披着一件睡袍立在院中,斜插鬓角的剑眉此刻紧紧堆蹙,而他冰凉的手指也与这春暖花开的季节显得格格不入。 「聂将军还没有来吗?」他忍不住再次问道。 旁边的内侍太监轻声回复,「陛下,聂将军一夜都在操兵,说是现在太晚,入宫于礼不合,怕惊扰陛下,也怕……」 「哪有那么多前怕后怕?她何曾是这样的人?」司空晨不耐烦地喝令,「拿朕的金牌来!叫传召的人拿着金牌去叫,今晚务必让她入宫见朕!」 再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小院外终于传来硬靴踏地的声音,声音传到门口时就停住,接着是聂青澜平静如水的声音,「微臣参见陛下。」 「进来。」司空晨不由自主地扬起下巴,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走进来的她。「青澜,妳是故意躲朕吗?」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问得如此犀利。 她垂着头,「陛下,微臣不敢。微臣动身在即,有诸多事务尚未交代完毕。」 他望定她,眼中有浓浓的不舍、怜惜,他上前两步,伸出一手袭上她的脸颊,但她却微微撇头,不经意似的躲开了他的手。 「陛下明日要举行的册封大典,微臣已经派一万士兵守护在京城内外,还有五千人装扮成百姓混迹于各个街道,可保万事平安无虑。」 司空晨的眼中浮起失望,口中讷讷地说:「哦,这么多人?又何必呢?不过是册封立后。」 「立后绝非寻常,更何况陛下之事无小事。微臣能为陛下所做的事情已经有限,这一点事更是马虎不得。」 司空晨的心像是被她这句话刺了一下,他痛得转身,低声道:「青澜,妳若是怪朕妳就直说,朕……可以废了之前的旨意,留下妳。」 「君无戏言。」 她一贯平静的回答像是触怒了他,让他猛一转头,恶狠狠地说:「妳就可以走得如此无牵无挂?」 她微微一笑,笑得如此无奈,「微臣去血月,是为了圆陛下的心意,怎能无牵无挂?」 他眉宇中的暴戾又倏然散去,叹口气,伸手握住她肩头,轻轻往怀中一带,感觉得到她身 体的僵硬和抗拒,但他还是死死地扣着她,柔声说:「别怪朕,朕在这个位置,也是无可奈何。等有一天,时机成熟了,朕会接妳回来。就在血月和司空朝的国境,以前我们曾经去过的河边上,我骑着我的壮志,妳骑着妳的凌云,我们在那相见,我接妳回国。」 她的睫毛一颤,一股湿竟充盈到了眼角。这样的话,以前未曾从他的口中听到过,她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听到了。 刚想说点什么,忽然从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聂青澜陡然惊醒,推开司空晨,向后退了几步站定。 只见寝宫的门口出现了一名绝色女子,弱不胜衣的娇怯,她紧紧抓着自己白色的衣衫,小声问道:「陛下,您……还不睡吗?」 聂青澜盯着那女子,又看了眼脸色微变的司空晨,倏然单膝跪下,恭敬地说:「参见万娘娘。」她是司空晨新封的宠妃,国中巨贾万利船行老板的千金万绮婷。 绝色女子看了看她,「哦,是聂将军,妳在和陛下说正事?」 「已经谈完了,微臣这就告退。」聂青澜起身,又对司空晨行礼道:「陛下,若无要事,微臣告退了。」 他只能尴尬地说:「青澜,妳……要谅解朕的难处。」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提醒,「陛下,夜凉如水,您和娘娘不要在这吹冷风,还是早些休息吧。微臣这就告退。」 司空晨见她低头欲退,连忙又追加一句,「记得朕的话,朕不是信口和妳开玩笑。」 她依然没有抬头,更没有响应,退了几步,旋即疾步奔出寝宫的大门。 身后,很快就该是一片春色无边的旖旎吧?她不想看,不想听,但不看不听,依然会让她心痛如绞。 征战半生,劳碌半生,为谁辛苦为谁忙?她信守了对爹的临终承诺,守护了这个男人十余年,扶植着他一路走来,一步步的帮他登上皇位。本以为两人可以就此安度一生相守,但是她等到的,却是背离。 不管这背离有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她,她的心再也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样沉静如水,坚如盘石。 心裂了,碎了,既然被人弃如敝屣,她再不想收回。 走了,这就要走了。此一去,不是为了对他有着怎样的承诺,而是……再不想回头。 第一章 聂青澜十六岁时,第一次随父上战场,司空晨也去了,只不过,她当时身穿铠甲、头戴盔帽,掩藏在聂煌身后的大军中,而司空晨却在自己的强力要求下成为作战先锋,奔跑在大军的最前哨。 那一战,他们和骚扰边关数年的游牧异族作战,打得十分惨烈。 大战结束之后,她听说司空晨失踪了,顿时大急,骑上自己的马就跑去找他。 她和司空晨的坐骑都是父亲聂煌亲自帮他们挑选的,所以名字也取在一起,一匹叫凌云,一匹叫壮志。因为两匹马儿平时就在一起,所以她希望凌云可以尽快找到牠的好伙伴。 奔了一阵,却全无司空晨的踪迹,浩浩战场中只有遍横四野的尸体。 她急得忘了规矩,张口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司空晨!司空晨!」 身后倏然有飞箭袭来,一下子射中她的肩膀,她歪了歪身子,伏倒在凌云的身上,拨马回身,看到不远处有个满身狼藉的异族人正举着箭弩瞄准自己。 眼见第二箭就要射过来了,她发了狠,不但不跑,反而催马向那异族人冲过去。 那人惊了,不想她竟然如此玩命,第二箭又立刻放了出来。 聂青澜早有准备,一边策马,手中长剑已经抽出,在面门前一划,挡掉了飞到近前的箭矢,然后剑身笔直狠狠地刺进了那人的胸膛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杀得干净利落,毫不手软,只因为在她心中,这样的异族人可能杀害了司空晨。 但杀了人之后,她也没了力气,虽然铠甲护体,先前的箭矢还是穿过铠甲之间的缝隙,刺进了她的皮肉。 她颓然痛苦地回望着战场,正在绝望之时,一匹黑马忽然旋风般地冲到她身边,一个人从马上一步跳下,扶住了将要掉下马背的她。 「青澜,妳中箭了?别乱动!我送妳回去!」 陡然听到司空晨的声音,她立刻放了心,软软地抱着马颈,朝他微笑,「你还活着?真好,我以为你丢下我先死了。」 他心头一震地看着她,伸手轻轻盖住她的手背,柔声说:「放心,我们俩就像是这司空朝的绝世双璧,不会分开的。」 我们俩就像是这司空朝的绝世双璧,不会分开的。 这句话,在她的心中深藏了近十年,她一直信守他这句话,顽强地活着,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不惜牺牲一切。而今……这句话竟然成了笑话。 因为马车的颠簸,让聂青澜在深夜忽然惊醒,不习惯车厢内的黑暗,她揉了揉眼,掀开车帘一角,问道:「到哪了?」 「将军,前面就是两国国境了。」随从属下回答。 今天是她离开司空朝前往血月的日子,她从清晨出发,没有向司空晨再辞行,甚至没有接受血月国来迎接她的盛大队伍,只是带着随行的几十人,默默行进。 血月和司空朝的边境,立着一块青石碑,一边刻着司空朝的名字,一边刻着血月国的国名。 「在界碑边停一停。」她低声说。 车队停了下来,她走下车,那块曾经看过数次的界碑就清晰地立在眼前。 以往,每次和血月作战之后,她都会巡视边境,而这,做为两国边境最重要的一块战略要地,她是必然要来的。 手指探出,轻轻触摸着青石碑,那粗砺的触感,清冷的温度,为何在今日显得如此陌生?是否因为这一边,自此以后都与她再无关系了…… 贪恋地,将手指攀到界碑上刻着的「司空」二字,她重重地咬唇,猛然抽回手,头也不回地重新坐上马车后,下令,「走吧!」 车轮又吱吱呀呀地滚动起来,界碑的那一头不远处,有血月国前来迎接她的人马。 「聂将军,我等奉丞相之命,在此迎候。」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在队伍前恭恭敬敬地率先开口。 她没有下车,只在车内回答,「要我接受怎样的检查吗?」 文官笑道:「将军您说笑了。丞相有令,将军此生第一次回国,为的是重返故土,执掌皇位,我等奉您为主,绝不许有任何的怠慢和疏忽。只是马车已经重新备好,请问将军是否可以移驾到这边来?」 已经入了血月国的国土,一切就应该听凭人家的安排。于是聂青澜走下司空朝的马车,只见几步之外,果然有一辆更豪华的马车停在那,被一队士兵保护着。 但是再豪华的东西,看在她眼中也没有什么特别,那不过是一辆载她去向未知彼岸的马车罢了。 她径自走去,跟随她多年的副将杨帆忍不住拉了她一下,「将军,车内万一有诈……」 但她拨开他的手,淡淡回道:「要死,我可以有千百种死法,我信李丞相的诚恳,他必然不会用这种方法害我。」说罢,就上了那辆马车。 马车宽大,有两位宫女在车内跪等,见她上车,双双伏倒,齐声道:「请将军更衣。」 她一怔,看着车上已经摆好全新的衣袜,「衣服还要换吗?」 一名宫女解释,「丞相说,更衣之事可能会让将军为难,但将军若身着司空朝的军服入境进宫,只怕会引起朝内很大的哗然,于将军日后自处十分不利。劝将军还是委屈一下,先更衣就绪吧。」 聂青澜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血月的丞相李承毓想得的确周到。现在的她是穿着一身司空朝的军服没错,这样入境进宫,不像回朝主政的女皇,倒像是入境谈判的元帅。 「那么,就换了吧。」她妥协了。 两名宫女一左一右,轻手轻脚地靠上来,一个帮她拆开发簪重新梳头,一个帮她更换衣物。 她向来没有被人这样伺候过,即使在军营生活十余年,与男人们为伍,也没有比此刻在两个女孩子面前宽衣解带而觉得尴尬羞涩。 「只换外衣就好了,面……就算了。」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宫女只好照办。 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一名宫女小声说:「将军,您的首饰……是不是也请换了?」 她低下头,发现那名宫女指着她手腕上的一双玉镯。玉镯呈翠绿的颜色,刻着司空朝皇家才有的图腾,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出自朝内第一巧手罗巧眉之手。这是她帮着司空晨得到皇位后不久,他亲自赠与她的。 「这个就不必换了吧。」她将手腕向袖子内缩了缩。 宫女有点为难地说:「可是将军的衣物和首饰,都是丞相大人交代置办的,奴婢不敢丢掉任何一件,怕被丞相怪罪……」 聂青澜抓起盘子中的一对金镯,随手套在自己的腕子上,冷冷道:「这样就不会怪罪妳了,对吗?」 宫女讶异地悄悄看她一眼,忙低下头去,再不敢说什么。 另一名宫女,举过一面璀璨夺目的镜子让她过目,「将军,已经好了。」 那镜面是水晶打磨,极其光滑明澈,照出的人影几乎如实呈现。望着镜中的自己,聂青澜不禁呆住——这还是她吗? 在军中,她没有时间去雕琢自己的妆容,只有打仗时偶尔在河畔洗脸,才会在小溪中照一照自己的影子。她知道自己还是有些姿色,可是此刻镜中的她不只像桃花,更像一朵艳丽盛放的牡丹。 高堆的云鬓,斜插的簪花,巧手描摹的妆容,都已让她变成气度雍容的贵族女子,若是不挑明,谁还记得她曾经是在战场上震慑敌军、号令十万兵的青龙将军? 只是,薄施的胭脂没能掩盖她脸上苍白的血色,她看上去又是这样没精神,这种状态如何去面对日后的路? 她坐直了身 体,回身问道:「此地距离血月皇宫还有多远的路?」 「乘马车要走三日。但是丞相大人已经为您在附近准备了一座行宫,今晚您就在那休息,丞相也会过来拜见。」 「哦。」她今日听「丞相」二字听得着实有些多了,也不禁对李承毓此人满是好奇。 看他这一番安排,已可知他是心思极其细密的人。但从她和司空晨接到李承毓的第一封信起,其实她就已经对这人充满了猜疑和好奇。 按照线报,李承毓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能当上一国的丞相着实古怪和传奇。不知道此人在之前有多少来历,只听说他曾在军中做过小小的副将,后来因为立下军功,被血月的兵部尚书看中,着手提拔,很快坐到兵部侍郎。 女皇病重,国内几方实力角逐,人人都知道要争夺皇位继承权很难,因为人人都不是女皇的子嗣,那么,就只有争夺对皇位的监护权。可是,女皇临终前,竟然把丞相大位给了李承毓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而且六部尚书中,竟然有五部尚书愿意保举他,结果他就成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按理说,他做了丞相,该是全力把控大权,可是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查找皇家血脉,并在得知了她的身分后,亲笔书信请她到血月登基。 这样的想法,以常人来看,就算不是疯子,也是匪夷所思。司空晨和她都曾经怀疑这个李承毓的葫芦卖了什么药,但是李承毓每封信函都写得十分诚恳,而且三次派遣特使到司空朝商议此事。 司空晨曾感慨地说:「看来这李承毓真的是为血月国尽心尽力的一代忠臣,颇有中原三国时孔明先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风范。」 但她仍心存疑虑,「万一他是大奸大恶的伪善之徒呢?」 「那……就需要妳亲自去查实了。」司空晨的一句话,就此定下她的前路。 今日,她终于要和这个李承毓见面,内心不免有些忐忑。 她向来惯于在军中发号施令,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也不需要在勾心斗角上做太多文章,唯一让她伤神费心的,只有司空晨一人而已。而尽管那人是她看不透的一堵墙,每每借着月色酒意,或是三两知己,她多少还能排遣心中的烦闷。 如今身在异国,身边全是陌生的一切,面对李承毓的时候,她该用怎样的面具来掩饰自己的内心,才不致被人一眼看穿? 血月的行宫有明显为女皇而设的用心,行宫内以纯白色为主调,造型精巧,尊贵而不奢华,占地不算很广,只是远远的便有士兵把守,看得出守卫森严。 聂青澜和血月征战多年,当年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乘坐着血月的马车,进入血月的皇宫。 透过车厢的窗户,她悄悄打量着路两旁的士兵,只见每个士兵都神情凝重,如临大敌。她不禁暗自苦笑,在这些士兵心中,必然将她视为仇敌一般,恨不得手刃而后快,如今竟要他们来保护她的安全,也难怪他们会如此的不情愿。 来到宫门口,马车已经进不去,两名宫女要扶着她下车,她摆摆手,自己打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去。 裙襬有些过大,不像平日的军服那样简洁,她必须小心翼翼才不会被裙边的大襬绊倒。一抬头,只见宫门口已站了七八名官员,连同迎接自己的那名文官,整整齐齐地面向她,同时躬身,「见过聂将军。」 尚未正式接掌皇位,她的身分依然还是聂将军,这一点她并不奇怪。 「诸位大人无须多礼,青澜现在还是外人,血月礼仪一概不知,若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她微微低头还礼,忽然听得耳边有熟悉的剑扣佩环撞击声,似是有什么人正在拔剑。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正低着头,一只手在宽大的袖襬中摸索着什么。看着那人紧咬牙关,她静静地收回目光,撩开自己的长袖,掏出那柄她随身携带十余年、威名远播的桃花刀,把刀向前一递,她淡然道:「既然我已身许血月,暗藏刀剑便是对血月臣民的不敬。这柄桃花刀,还请转呈李丞相,请他代为保管,以示我的诚意。」 她这一举动,让众人很是错愕,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之后,迎接她而来的那名文官率先开口,「聂将军无须如此客气。丞相有令,聂将军未登基之前是上宾,登基之后便是我等之主,无人可对您不敬,更不能缴出您的兵器。」 她依然平平地举着手,「李丞相有礼,我也不能太不懂人情。这柄刀,当年在战场之上,是与我生死相息的挚友,纵然是被砍断手脚,我也不会丢弃。但今日我既然决定交出,便不会更改我的意思,还请各位能理解我的苦心。」 对面的几人又互相看了一眼,聂青澜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那名在衣服中紧握剑刃的男子似是放开了手。 她的刀终于被接过,那名文官恭敬地说:「在下礼部侍郎王梓麟,将军有任何需求可传话于我。现在请将军先入宫休息片刻,丞相正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稍后便会面见将军。」 「多谢。」聂青澜点点头,跟随着宫女们走进行宫。 走出十余步后,她依稀听到身后有人说了句,「魏大人,你要陷丞相于不义吗?」 然后,像有一个模糊的叹息声从耳边飘过。 她没有停留,快步向前。 这一天走了太远的路,她的思绪有些混沌,想休息了。 在行宫中用了在血月的第一顿饭,让聂青澜惊讶的是,这些饭菜的口味竟然是司空朝的。饭菜并不奢华,只是质朴的几道小菜,连从旁边酒壶倾倒出来的,也是司空朝最常见的一种名为「京万红」的酒。 她叫过宫女来询问,宫女回答,「做菜的厨子是丞相命人从司空朝请来的,酒也是从司空朝直接运来的。丞相说两国饮食有些不同之处,怕将军一时间不适应,所以要保留您的家乡口味。」 聂青澜不得不佩服李承毓这个人了。一个人,做事能做到如此用心,哪怕他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实属难得。 用过饭,礼部侍郎王梓麟再度走入,「将军,明日您就要入住皇宫,有些血月的宫规和国法,小臣要先向您交代。」 她整肃神情,端然稳坐,「王大人请讲。」 「血月国历来是女皇治国,男臣为了避嫌,出入皇宫必然要有陛下的亲自特许才可以。所以,若有外臣无谕擅自进入皇宫,女皇便可以治对方的死罪。 「血月国的女皇若是要婚配,需要经过朝中重臣的合议通过人选才可以,否则即使是女皇陛下亲自选中的人,也不见得可以成婚。」 聂青澜笑笑,「若是女皇一辈子不婚呢?」 王梓麟一愣,「不婚?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为何?」 「女皇若是不婚,何来继承人?所以女皇到三十岁之前,倘若依旧没有心仪的人选,众臣会为女皇亲自挑选皇夫,以延续血月血脉。」 「看来做女皇真的很不自由。」她苦笑说。 「哦,对了。」王梓麟忽然想起一事,「本国公主,因国名而得名,故名字中都有个『月』字。将军的先祖,司空朝的落夕公主,即是我国的灵月公主,虽然她从小在司空朝长大,但是当年回国省亲,也是以『灵月』之名尊称。所以将军日后登基,便不能再随『聂』姓,血月国姓为『宫』,朝中老臣们认为,殿下可更名为『宫澜月』。」 「宫澜月?」聂青澜幽幽笑着,「聂青澜这个名字我已经叫了二十余年,乍然要我改名,还真是不习惯,总觉得像是在叫别人。」 殿门外,忽然有一阵清风吹入,将殿内的烛影吹得摇晃了几下,接着,两道影子深长地蔓延至殿内,一个清幽得如同月色般沉静的声音贸然飘入—— 「终究还是青澜胜澜月。将军不是按惯例登基,名字也无须依惯例而行。王大人,这件事不是已经议过了吗?怎么还来烦扰将军?」 他急忙回身,「丞相,是几位侯爷命小臣……」 聂青澜没有细听王梓麟的话,她只是笔直地看向走到殿门口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一个是铁塔般高大黝黑的壮硕男子,另一个则是着湛蓝色长衫,清瘦得如同冬日的梅枝一般。 因为两人没有立刻进入殿内,还看不清那两人的脸,但直觉已经告诉她——谁是李承毓。 她站起身,面对那蓝衫男子,笔直地走上两步,用肯定的口吻称呼道:“李丞相。” 蓝衫男子的唇角仿佛上扬了一下,迈步跨入高高的门槛。 殿内的灯火虽然明亮,但这一瞬间却全然被夺去了光华,连聂青澜都不由得在此刻感觉到了窒息。 跟前的这位李承毓,出乎她意料的年轻,按照之前收集到的消息,她一直以为李承毓起码有三十多岁了,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与她不相上下。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他的皮肤格外雪白,鼻翼高耸。 眼窝较之一般人深陷许多,使得他的脸部轮廓分明,格外俊秀。 最让她纳闷的是,他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每次他微微眨动那两排长长的睫羽时,似有一片金色的光芒从他眼眶中抖落。 “将军一路远来,辛苦了。”李承毓缓缓开口,还是那样让人舒服的嗓音。他就站在距离聂青斓三步之外的地方,不近不远,不卑不亢,光只这一面,就很给她好感。 因为他的进入,王梓麟像是心怀顾虑,向门口退了几步,“小臣先告退了。” “王大人也辛苦了。”李承毓微一点头,对跟随自己而来的那名黑塔般的壮硕男子吩咐,“铁雄,你先在门口等我。” 那男子应了一声,随着王梓麟出去了。 殿门一关,他倏然跪倒在她的面前,“微臣参见殿下。” 聂青澜一惊,急忙伸手搀扶,“丞相大人为何如此大礼?我现在还未恢复名分,实在当不起丞相这一跪。” “殿下肯于血月危难之时,不计前嫌,归国施以援手,便己当得起微臣这样的大礼了。”李承毓微微仰起脸,此时两个人的距离不过一尺,聂青澜终于看清了他的眼——那眼瞳的颜色果然是金色。 她不禁诧异,脱口而出,“你是外邦人?” 李承毓淡淡一笑,笑容中似有说不出的苦涩,“我的生母是血月人,但生父不是。” 聂青澜意识到这个问题涉及人家的私事,不便多谈,便立刻转换话题,“我初来血月,对这里的人情世故并不了解,还望丞相大人多帮忙。” 缓缓起身,他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她,正是那柄桃花刀。 她盯着他,“丞相这是何意?” “此乃殿下常佩之物,也是防身利器,日后不能再轻解于人了。”他微微一笑,唇角的笑容竟如同可以暖人的朝阳一般,让她不禁一怔。 “殿下,请先收回这柄桃花刀,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血月国中的种种势力错综复杂,即使是我,也不能力保殿下无慈。殿下若想让我安心,就先不要懈怠了您自己的戒心。” 他的话,格外的诚恳,也让聂青澜心中原本的疑窦更加深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柄桃花刀。 李承毓似是呼出了口气,伸手一摆,“殿下请先落坐,微臣有许多事情要和殿下交代。” “是王大人说的事情?”她和他相对而坐。这样近距离地直视着对方,李承毓那双金色的眸子如一泓潭水般清澈,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眼了!倘若他是一步步踩着艰难,打救了四方的劲敌才坐到这个位子上,他又是怎么保持住这份明朗纯净的心境? 李承毓似乎没有感觉到她正对自己深刻的打量,眉心微蹙,“王大人和殿下说的都是小事,而我要说的是大事。殿下务必仔细的听进去,因为这不只关系到殿下的安全,也关系到血月的未来。”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聂青澜收回心神,认真听着他后面的话。 于是,李承毓开始娓娓道来,“我知道在司空朝,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但是在血月,凡位侯爷各恃军功,把持一方。吏部尚书何维仁豢养了一批贪财好势之人,西山边陲有山贼出没,不断骚扰当地百姓。可以这么说,先帝留下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烂摊子,以我一人微末之力,想扶住这将倾的大厦,着实困难,所以我需要殿下帮我。” 聂青澜定定看着他,对于他在第一次见面就肯将这些困难和盘托出,感到十分讶异。 李承毓看出她的讶异,继续道:“我今日和殿下说明白这些事情,是希望我们彼此之间可以毫无嫌隙,联手抗敌。血月若不能安定,邻国的司空朝必然也会受此牵连。承毓不才,不敢想两国能世世代代相安无事,只要在我有生之年能多看到几十年的和平,我便算是对得起先帝的临终之托了。” 她深吸一口气,良久之后才慢声说:“丞相这样的胸襟,的确不多见,就是在司空朝,也属罕见了。我若是你的同僚,应当汗颜;我若是你的属下,当为你躬身行礼。今日我只能敬你一杯酒,权作对你的敬意。”举起手边的酒杯,她对他遥遥一挥。 李承毓的金眸中仿佛有波光流动,也自斟了一杯酒,与她相对饮下。 “饮过这杯酒,便算是同道中人了。”聂青澜放下杯子,说道:“丞相想让我做什么?” 他幽幽的眸子让人心动,也让人几乎倾心交付,花瓣般的唇,因为沾了酒液而泛着珠光,“此刻我不敢要求殿下做什么,只能感谢殿下肯站在我这一边。此后若能与殿下共进退,则血月臣民莫不感恩戴德,深受殿下之惠。” 聂青澜微笑着,“既然是同道中人,丞相也不要这么客气了。” 你知道我是戎马之人,学不来矫揉造作的那一套,这一路被人捧着端着,几乎都要累坏了。你就算是我在血月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在众人面前应尽的客套自然要尽,私下里,我叫你一声“承毓”好了。” 李承毓的背脊倏然挺直,动容的神色自金眸中悄悄泛起,又沉淀下去。 第2章 聂青澜并不是单纯的傻子。即使没经历过政坛的倾轧,但是也知道“对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道理。 与李承毓的第一次见面,在她看来,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这一次,彼此碰撞得水乳交融,颇为融洽。但这也可能只是表面的情况,真正潜藏在下面的暗流涌动,让她一点也不能懈怠。 她一开始交出随身的兵器是给那些对她心怀敌意的血月臣子们看的,但是李承毓却巧妙的将兵器还给了她,无论是为了他所说的安全,还是让她依旧保持着司空朝女将军的前背景,这柄桃花刀的归属,绝不是个可以小觑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她离开行宫前往京城,意外地又发现她手下的那几十名士兵,都手持刀剑围在马车周围,只不过人人都换了血月士兵的服装。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自己的副将杨帆。 杨帆回答,“昨夜李承毓来找我们,说我们若还是穿着司空朝的衣服,进入京城后必然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血月的卫队在自己的领土上不会有很高的警戒,所以换装是必要的。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聂青澜没有再说什么,远远的可以看到李承毓就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没有再过来和她说话。待所有人马都准备就绪后,车队浩浩荡荡地向血月京城驶去。 她此次来血月,最大的一个要求就是‘一切从简’。这并不只是因为她本性厌恶奢靡和豪华的排场,还为了适逢血月国丧,她的身份特殊,此时若是大张旗鼓的进京,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 但即使如此平静,这前前后后近百人的车队,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 在进入京城之后,她可以听到道路两旁百姓们的议论纷纷,甚至有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竟知道车内坐的人是她,于是议论开始变成了骚动,直到逐渐有人开始情绪亢奋。 “她是司空朝的人,听说还是司空朝皇帝的相好,她凭什么回到我们血月做女皇?” “就算她有咱们血月皇族的血脉,但她骨子里已经姓了司空了,就不该再有脸回来!” “这女人,杀了我们血月多少人啊?她怎么有胆子妄想做我们的女皇?” 聂青澜微笑着靠坐在车厢板上,听到杨帆正在吩咐自己的手下,“准备好,不要让太多人挤到马车前来。” 就在这时,又有许多人马由远而近的跑来,有人大声说道:“詹华奉命,在此迎候聂将军。” 原本该在车队最前方的李承毓,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车厢外,淡淡回复,“有劳詹将军了。” 于是,聂青澜的车队四周又被数百名的精壮士兵包围,民众虽然依旧激愤,但是看这个情形也知道厉害,只是动动嘴皮子,没人再敢往前涌动了。 车队一直进了皇宫内两层宫门之后才停住。 李承毓亲自打开车门,迎候聂青澜。“殿下,这里就是您日后的家了。” 他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勾得她的心抽了一下。 日后的家?她何曾想过要拥有一座皇宫为家?若梦中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奢望,那也该是在司空朝,宫中该有司空晨,与她相依相伴,执手偕老,不该是这异国的土地,异国的皇宫,这满眼的异国人,以及举国上下、呼吸可闻的凛凛敌意。 李承毓望着她略带帐然的表情,轻声道:“殿下请做好准备,一会儿几位侯爷及重要的臣子都会来见殿下,殿下无惧怕什么,但也务必不要和他们翻脸,请殿下回朝虽然是我的意见,但也是他们同意的,这个时候殿下人己到了朝中,他们若是发难,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澜。”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不会后悔。”她淡淡地说:“你不必为我担心什么,我知道分寸。” 他深深望着她片刻,躬身道:“那我会代血月的百姓,先谢过殿下的宽容和大度。” 聂青澜却一笑,“血月的百姓也许不需要你对我的谢意,他们对我的恨,并不比这些贵族少。” 李承毓微微摇头,“他们现在是不知真相的愚民,但是日后必能理解殿下所付出的艰辛。我最敬佩殿下的,是殿下深知自己背负了这么多的怨恨,还肯义无反顾地来到血月。这一点,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你也是啊,明知道叫我来困难重重,居然还敢叫我来!你的勇敢和魄力也教我敬佩。”说完,大概觉得这些话是赞美得有些假了,她不由得相视一笑。 “丞相大人,上官侯爷到了。”宫女前来禀报。 他的眉心笼罩上一层阴云,“他来得倒快。” “上官……荣?”她对血月皇朝并非一无所知。 血月国中有三位侯爷,分别是公冷安、上官荣和端木虬。这三人中,公冷安和端木虬都是老人,有五十岁以上的年纪,唯独上官荣较为年轻,困世袭父爵,才顶了这个候位。 听说三位侯爷之中,上官荣最是狡诈阴险,难以对付。既然他是第一个入宫见她的人,想来也不会安什么好心。 “殿下,如今您是宫中之主,要不要见上官荣,您做主。”李承毓看着她。 她没有思忖太多,“既然人家特意来了,总要见的,就请进吧。” 传话下去之后不一会儿,上官荣就到了,按照血月的制度,侯爷应当穿绿色的服饰,但是这个上官荣一脸的轻浮,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透着邪气,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穿着绿色的朝服更显得轻佻。 他一进院门,先将目光投向聂青澜,似是愣了愣,然后诡谲地笑道:“我真没有想到,聂将军脱下军服换了女装,竟然是这样的倾国倾城。”他又看了一眼李承毓,“难怪丞相拼死要力保你来做这个女皇之位。” 聂青澜第一眼就对这个人没好感,面对对方丢过来这酸溜溜的一句话,她只是淡淡的响应,“尊父上官侯爷曾和我在战场上有一面之缘,老侯爷为人谨慎,行事端正,是教我很钦佩的人物。” 上官荣的眉心一拧,“哦?是吗?你也不必拿好话来糊弄我,若不是前年在典祟山一战,我爹败给了你,他也不会落个郁郁而终的下场。说起来,你之于我倒是有杀父之仇。” “侯爷,院里风凉,是不是到殿内说话?”李承毓轻轻巧巧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上官荣斜睨着他,“丞相大人,你别怪我再提醒你,她可是司空晨的女人,你把她弄进宫来,无异于将整个血月拱手让给了司空朝。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那些老家伙死脑筋的,但是我这边,可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伺候未来的女皇陛下。” “初七之约,侯爷是亲笔签了字的。”李承毓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种安静的氛围,在这偌大的庭院中别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倘若侯爷现在反悔,只怕会贻笑天下。” “随你怎么说吧。”上官荣绕着聂青澜转了一圈,又嘻嘻一笑,“其实我倒有个好点子,可以安抚朝中上下的心。” “侯爷有话,不妨请当面说。”李承毓很是客气。 “叫她嫁给我不就行了?我做了皇夫,大家便都可以安心了。”他用手一指聂青澜,指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上。 但她不避不躲,那冷然淡漠的眼神,让他原本放肆的笑容不由得收敛了起来。 “侯爷说笑了。”李承毓依然是淡淡的客气。 此时其它朝内官员己先后到来,上官荣悄悄走到聂青澜身后,小声说道:“我不管你来这里安的是什么心思,我劝你,若想找个连手的对象,找李承毓不如找我,那个人可是很靠不住的。”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连手。”她侧身闪了闪,不喜欢他呼出的气息扑到自己后颈的感觉。 上官荣哼了一声。“不识好歹,有你吃亏的时候。” 聂青澜挺直背脊,目光坚毅地看着对面缓步走来的众人。 那些血月的臣子,有些她认得,在战场上曾经刀剑对峙过,有一些她并不认得,想来只是朝中的文臣。 但无论是谁,见到她的表情都显得僵硬和勉强,显然要接受她和她未来的身分,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只是安静地和众人见面,淡淡地彼此致意、问候。她见许多人离开她时都去和李承毓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有时会微笑回答,有时则眉宇纠结。说了些什么,她无从知道,她相信那些人也不会愿意自己知道这些谈话的详情。 副将杨帆始终跟随在她的左右,偶尔也会悄悄过来,担忧地问她:“将军,这里虎狼环伺,绝不能掉以轻心,今晚属下会带人在宫外护持。” 听到杨帆的建议,聂青澜轻笑,“需要这样如临大敌吗?小题大做了,不必。” 在属下眼中的聂青澜,向来谈笑用兵,但其实她是行事最为慎重的一个人。之所以不让旁人看出自己的警惕和戒备,就是为了不将这份紧张的情绪影响到别人。 她深知自己手下的脾气,即使劝说了杨帆,但他必然还是会在她身边布下暗哨,保护她在血月皇宫中的这第一夜。 而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全无防范。那柄桃花刀,较之一般男子的长刀短小了五寸,但更利于携带和隐藏,今夜就压在她的枕头下面。 贴身照顾她的两名侍女,一名叫采儿,一名叫燕儿,都是血月本国人。采儿的性格活泼,燕儿就文静了些,两个人的话都不是很多,聂青澜若是不叫她们,她们不会主动来打扰她。 晚些时候,她叫她们准备了些血月的书册,想多了解血月这个国家。 月挂中天时,采儿送上一盏烛台,小声说:“将军,天很黑了,是不是该休息了?” 聂青澜抬头对她笑笑,“多谢了,我要再看完这几页。” 燕儿在采儿身后拉了她一把,责怪地说:“哪里容得你说话了?”然后,她将一碗紫米粥放到了桌上。 “紫米粥?”聂青澜看到那碗粥,双眸亮起。 燕儿微笑道:“丞相大人说将军最爱喝这种粥,所以要御膳房早早备好。” 聂青澜的心中一紧,不只讶异,还有警觉。怎么连她的这种小事李承毓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还有多少事情,是她自己并不经心,他却了如指掌的? 细看那碗粥,其中不仅有紫米、糯米,还有圆润可人的小红枣,这样的搭配方式是司空朝百姓家的特色,显然连这做粥的厨子,也必是精心挑选过。 香气扑鼻,她不禁端起粥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思忖了一下,又放下。 燕儿紧张地问:“粥的味道不好吗?” “不是,只是现在不饿,还是少吃点吧。”她微笑道。接着,和颜悦色地说:“燕儿,这一路多亏你和采儿照顾我,我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这一碗粥,我就转赠你喝吧。” 燕儿顿时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急忙摇头说:“奴婢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喝您的粥?这粥是丞相吩咐做给您的,奴婢万万不敢偷吃。” “丞相?李承毓……”聂青澜垂下眼睑,“难道李承毓千辛万苦把我弄到血月的皇宫之中,就是为了给我这碗毒粥吗?” 燕儿的脸色如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一旁始终不解的采儿也不禁变了脸色,语音颤抖的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燕儿姐姐……你、你不会真的……” 她的目光倏然冷厉,盯着聂青澜,“是,我是奉命在你的粥中下了毒,因为我哥,就是在和司空朝的战役中战死的。那一战,你是首将,就是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你要我怎么能全心全意的伺候你?” 她跳起来,声音凄厉,这时守候在殿外的杨帆已经带人闯了进来。 燕儿一见事迹败露,一把夺过那碗粥,就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然后她用袖子抹了一把唇角,笑着还想说什么,却两眼暴突,脸色青紫,一下子倒了下去。 采儿惊得当场要尖叫起来,被杨帆一把捂住嘴巴。 他沉声问:“将军,怎么办?” 聂青澜直勾勾地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那具尸首。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对于死亡,她早已麻木,但,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近距离的喊着痛恨她,以自己的生命表达了对她的恨意。 她是一个让人如此厌恶憎恨的人吗?恨到可以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 “……宫中司礼太监,召李承毓丞相入宫面见。”她沉吟片刻,做出决定。 杨帆却不赞成,“将军,这件事只怕和李承毓脱不了关系,您叫他来对质,事情已经败露,他怎会乖乖承认?不如让属下带几个刺客,把他了结算了。” 聂青澜狠狠瞪他一眼,“我们来到血月,不是为了做暗杀刺客。去叫李承毓,这件事我与他单独处置!” 她极少动怒,此时语气严苛得不容置喙,杨帆虽然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好遵命行事。 李承毓按到消息后就匆匆入宫,身边跟着的,依然是那个黑铁塔一样的铁雄。 进入聂青澜的寝宫时,可能走得太急,李承毓差点被门坎绊倒,幸亏铁雄将他扶住。他直视着殿中横躺的那具尸体,神色一凝。 她冷冷地看着他,“丞相大人认得这个女子吗?” 他缓步走近,认真地看了一眼,“认得,这是我为殿下挑选的婢女燕儿。” “一个活蹦乱跳的花样女孩儿,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具冰冷的尸体,大人有何感想?” 聂青澜的质问并没有让李承毓乱了阵脚,他抬起头,将目光停在采儿的身上,问道:“事情始末如何?” 采儿哆嗦地回答。“是……是燕儿姐姐对聂将军心藏怨恨,暗中下毒到粥里,被将军发现后,她自己就抢过粥碗喝了。” 聂青澜说:“大人要问事情的始末,可以问我,难道大人不信我吗?” “殿下是主,承毓是臣,没有臣子拷问主子的道理。”李承毓回头对铁雄道:“通知她家人,就说她因病而亡,念其忠心劳苦,赏银二百两,可返乡厚葬。” 她不由得冷笑,“这样一个心怀叵测,企图行刺你“主子”的凶徒,你居然如此善待?丞相大人,不会是你亏欠了她什么吧?” “的确有所亏欠。”李承毓蹲下身,为燕儿小心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她身世清苦,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我若是让她去后宫任何一个地方,她都不会这么早亡,可惜……” 聂青澜依然冷笑,“大人,您是要说,这件事与您无关是吗?” 他抬起头,“殿下难道认定我有罪?” 她咬紧唇角,只是盯着他,半晌才说:“我要一个解释。” 李承毓叹气道:“我已经警告过殿下,在这里,必定有重重险阻。” “你是说,我遭遇这次毒杀,是理所当然的?能脱险,只能算我命大了?”她对于他的解释很是不悦。 “殿下想知道是谁主使这件事的?我其实知道答案。”他古怪地笑笑,“但我不能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故意耍我吗?”聂青澜神情一凛,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一下子摸了空,才想起自己已将桃花刀放在枕下。她盯着他,“你既然知道做这种事的蠢人是谁,为何还要包庇他?” “因为我不能说。”李承毓坦诚地迎向她犀利的目光,“我没有十足证据,便不能指控那个人,一旦我说出,对于血月,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请殿下体谅我的难处。” 聂青澜恨不得能看透到这个人的心里去,“血月于你有大恩吧?可以让你这样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我从小就是看人脸色长大,所以殿下说的这八个字,便是我做人的准则。” 他不禁苦笑。 她狐疑地打量他,怎么也不信他说的话。像他这样的人,虽然年轻,却气质高雅,举手投足之间颇为雍容大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得看人脸色长大,需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人。 此时杨帆不客气地打断两人的对话,“既然宫女有这么多的危险,从今以后,将军身边不要再有血月人接近了,将军的安全,有我等保护就足够。” 李承毓转向他,“我能理解你心中对血月的不信和愤怒,但是不让殿下接近血月人是不可能的,她回到血月,就是为了做一个血月人。这样吧,日后她贴身的侍卫队便由你们担任,皇宫内外,你们可以携带兵刀随意进出。” 杨帆依然不满,转而看着聂青澜,大主意还是要她来拿。 她凝视着李承毓许久,忽然道:“如果丞相有诚意就今日之事道歉的话,我倒有一个要求。” “殿下请说。” “和我到院中去喝一杯。”说着她便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脚步声跟随,一回头,只见李承毓还站在原地,表情似有为难。 他身边的铁雄也小声说了句,“丞相,还是算了吧……” 但李承毓像是发了个狠心,咬牙说道:“不,你在这里等我。” 便跟了过去,迈步走出殿门。 聂青澜哼笑,“喝一杯还要斤斤计较什么?我都不怕你暗中加害了,你还怕我害你吗?” 他笑道:“因为我酒力太浅,怕喝醉了丑态百出,让殿下笑话了。” “我才不信你能出什么丑态。”她一挥手,“把酒拿过来。” 一双杯子,一壶酒,放到了院子内的石桌上。他走过来的样子显得小心翼翼,而她递杯子给他的时候,他的手还差点没握到杯子。 “来饮先醉,丞相还真是有意思。”聂青澜不禁嘲讽。 李承毓微微一笑,“我以前醉过一次,误了大事,醉怕了,见了酒壶就心中畏惧。”握住杯子之后,他喝酒的速度却不慢,一口将杯中酒干掉。 “殿下,这是您第二次请我喝酒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在血月,能和一个人共饮三次酒,就可以将对方当作生死之交。” “哦?是吗?”聂青澜笑笑,“可惜我现在还不是道地的血月人。在司空朝,只要是看着顺眼的人,都可以和他喝一杯,与我饮过酒的兄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殿下是个洒脱的人。”李承毓握着酒杯,幽幽然地望着咫尺间的聂青澜,似有话要说,但终究只是握着杯子,没有开口。 “你知道我现在心中在想什么吗?”她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也随她的目光仰起脸,轻声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聂青澜陡然震动,收回目光,故作潇洒的笑道:“什么人长久?这世上哪有长久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百年,也不过如此。” 李承毓望定她,近前一步,从她的手中取过杯子,悄声提醒,“别饮醉了。你现在不是青龙将军,你身负的不是一军的胜败,而是一朝的兴衰。你必须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饮酒,只是纵容自己被麻醉而已。” 聂青澜心中波澜起伏,有说不出的震荡。有生以来,她从未被人如此“教训”过。 即使深知他说的句句都是要害,但这样的话,从昔日的敌人口中说出,实在有一些怪异,令她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警惕? 李承毓这个人,沉稳、细腻,心思缜密,她已领教过,更难得的,还有他隐忍和大气的为人处世。 倘若他是司空朝的人该多好?司空晨手下若有这样一个臣子,该是司空朝之福…… 陡然意识自己又想到司空晨,她的心中不禁抽痛。 刚刚李承毓说的那句词,正是她的心头伤口。 人已不可能长久,而那天上的明月……该是别人的婵娟了。 她现在的痛,有谁知道? 幽幽一叹,她转过身,情不自禁地去抓酒壶,但是抓了空。 一抬眼,只看到李承毓一手拿着杯子,一手端着酒壶,专注地看着自己。 于是她只好苦笑,“好,听你的,今夜我不醉了。” “日后也别再醉了。” 他的双眸因为月光而更加璀璨,那金色的光华温柔的包裹着她,让她的心飘飘荡荡,像是沉浸在一泓潭水之中,过往的伤痛,得以暂时掩埋。 第3章 聂青澜虽然来到血月,但是关于她何时登基,以何种身份登基,显然血月并没有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 她寻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园子,每日练习着自己的武艺,日子倒颇为惬意。 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对她极为客气,显然燕儿的死讯,已经变成对她不利的流言蜚语,她也不理睬,但杨帆极为小心,不管是买菜还是做饭,都要自己的人一手承担,端到她面前的饭菜,也要先尝过之后再给她送去。 她笑杨帆太过小心,他却硬邦邦地回应,“出行前两日,陛下曾经嘱咐过,要我们好好保护您,这才出来几日,您就险遭暗害,若是真的出了事,别说是陛下不饶我,我自己也无颜面回司空朝了。” 她一怔,没想到司空晨会给自己的手下做这样的嘱托,但随即又淡淡笑道:“陛下……真是太费心了。” 她与司空晨的情意,从未公开过,甚至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也只是彼此深埋在心中的秘密。但是在外人看来,尤其是杨帆这样陪她征战数年的贴身将领,秘密也早不算是秘密。 当司空晨宣布要娶一后两妃时,杨帆就曾愤怒地冲到她面前,大声道:“陛下难道是要过河拆桥吗?他这样做,将您置于何地?” 那时她无言以对,这个中的滋味,岂是她能对外人说得清的?算起来,自从她离开司空朝到现在,已经有将近十天了,也不知道司空朝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或变化? 这日清晨,李承毓来见她。 聂青澜知道他必然很忙,但是他每次来见她,都没有把愁容摆在脸上,他看上去,从来都是那么平和从容,宁静得宛如高山上静默流淌的泉水,让她很是佩服。 今天他入宫,带来了一件她朝思暮想又百味杂陈的东西——司空晨的亲笔信。 “这封信,由贵国皇帝的信使送到宫门外,但是宫门守卫挡了驾,转到礼部,礼部张大人又转到我的手上,耽搁了有半天时间。”他静静地望着她,看她眼波闪烁,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你可以放心,这封信,绝没有被人拆阅过。” 她信他说的话,因为这封信的封口处用的是司空朝特有的火漆,信封上还绑着一个只有司空晨和她才会打的字结。这两点,便是旁人模仿不来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承毓已经走到一边去和司礼太监说着话,显然是不想打扰她看信。 她迅速地拆开信封,短短一张信笺,她颇为贪婪地读了三遍,那上面熟悉的字迹所书写的内容,她几乎己可以倒背如流。 此一别,心中惦念非常。他乡明月可比本朝皎洁?天冷风寒,珍重身体,若有为难之处,可派扬帆传话于边境的蘅老将军。 内容如此简洁,显然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过多的消息。 她终于将信函折起后,只见李承毓就站在几步之外,微笑望着自己,仿佛信上的内容,他不用看也已了然似的。 她忽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这封信的内容又该不该说。。 但李承毓先开口化解了她的尴尬,“今天天气不错,殿下愿不愿意同我出去走走?” “好啊。”她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显然别有目的。 出了宫门,他给她准备了一乘小马车,车厢只是简朴的藏蓝色棉布,并不引人注意,而他自己骑在一匹马上,紧紧跟在马车的一侧。 聂青澜听到他对车夫说:“去锣鼓巷。” 一路上,道路两旁的市集十分喧闹,聂青澜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都路过了哪些地方,这些地方有酒楼、茶社、饭铺、兵器行、琴行、棋社、字画店……甚至还有青楼。 她不大明白,如果李承毓是想让她看看血月国京城的民风,该让她下车一一去看才对,让她坐在车里,是为了安全吗? 直到马车越走越远,这些喧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之后,她不禁问道:“我们是要出城吗?” “不算是出城,只是城郊的一块地方而已。”李承毓回答。又过了一阵,他小声说:“到了。” 车队停住,依然是他亲自为她开了车门。她刚一走下车,就不禁愣住。 这里是一片低矮的破庙,断壁残垣,怎么看都不该是一国之都该有的景象。在各处的墙根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破衣烂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没精打采、气息奄奄的样子。 但一见到李承毓和她出现,很多人都振奋地张开双眼,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们的双脚,不住地叫着,“好心的公子小姐,夫人老爷,赏点银子吧,我们一家大小都要饿死了。” 聂青澜几乎是吓住了,就算是在战场上看见死人,也不会让她这样惊慌。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难民,如此的凄凉,如此的邋遢,如此的不顾一切,仿佛抓住她就是抓住了希望和生命一样。 扬帆怒斥着奔过来,举起剑鞘就要拍打,却被她挡住,“他们没有罪,你若是也这样饥饿,你也会不顾一切的。” 她不由得看向李承毓,在他的眼中,此刻弥漫着的是浓浓的悲伤和惆帐。 而她也发现他们的车队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此刻从那些马车上正往下搬运着大量的馒头和稀粥。 一看到有食物,难民们立刻丢开他们,拥到了那些马车跟前。 “为什么要我看这些?”聂青澜望着他问。 “因为想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月。”李承毓轻叹道:“血月这些年屡经战争,又逢天灾人祸,国力日渐衰微,原来难民只在辽河以南,这一年越来越多,连京城周围都开始聚拢了大量的难民,若是不及时采取措施治理统辖,这些难民就会拖垮了血月最后的一点力气。” 他拣了一处台阶,也不嫌脏污就坐了下去,远远地望着那些捧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的难民们。“其实他们要求的并不高,只是想有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有一日三餐可以果腹,但是,血月有大批的钱财被控制在少数贵族手中,我几次恳请他们赈灾放粮,他们都推三阻四,不肯答应。殿下,你虽然是司空朝出身,但也有悲悯之心,能忍心见人民深陷苦难而不去拉一把吗?”他仰起脸,眼中盛满的乞求与渴盼,令人动容。 “殿下,司空朝固然需要你,但是血月更需要你。” 聂青澜猛地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房,瞬间她就明白了李承毓带她来这里、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虽然没有看到司空晨的信,但是肯定已猜出信中的意思。 想必他是想劝阻自己,不要再和司空朝有更多的牵扯,毕竟她人在血月,就该身许血月了。 忽然间,旁边有个小女孩在哭喊,“娘,我饿!” 她转过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满脸的泥污和泪水,正拉着母亲的衣角拼命哭喊。 聂青澜的眼中顿时被水雾充满得几乎看不清路,她一狠心,褪下手腕上的一个镯子,走过去递上,“拿去吧,用这个镯子换点吃的。” 那女孩儿的母亲惊讶地看着她,像在仰望一个神人般,“小姐……夫人……”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收。” “难道你要眼见女儿被饿死吗?”她郑重地说:“不要推辞了。这个镯子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对于你们,是可以救命的。” 少妇还在犹豫,李承毓忽然走来,用手挡回聂青澜的手,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少妇手中,柔声说:“变卖镯子还会惹来麻烦,不如银子用来更方便一些。小心拿着,不要被旁人看到了。” 少妇的双眸中立刻滚落出成串的泪珠,不住地叩首谢恩。 而李承毓则对聂青澜小声说:“将镯子收起来吧,我知道它对你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只镯子,正是司空晨当初赠与她的那一双其中的一只。 “若不是有特殊意义,你不会一直戴着它,从司空朝到血月,都不肯摘下。” 他轻声道:“想来送镯子的人,也不愿意看到你将他的心意这样轻易丢舍。” 聂青澜的心尖抽搐了一下,咬着唇并未回答。 “殿下,我们可以回去了。”他带着她重新回到马车。 “这边你要怎样安置?”马车虽然远走,但是难民的面庞和惨状还是萦绕在她的眼前。 “今晚,我还要和几位侯爷及那些皇亲国戚谈判,无论如何,要逼得他们掏些银子出来。当务之急,是安抚住这些难民,其它的……可以从长计议。” 聂青澜透过车帘看到他略显疲倦的神情,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今夜我陪你去谈。” 李承毓低头对她一笑,“谈可以,但记得不要动武。” 李承毓和诸位贵族议事的地方在丞相府,当众人到齐的时候,人人都惊讶聂青澜居然在场。 “聂将军就这么着急想参与国事了吗?”上官荣阴阳怪气地取笑。 聂青澜一直在留意观察众人的表情,因为她总是怀疑当日指使燕儿给自己下毒的人就在其中。 “你们请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血月的国事?”她不屑与上官荣计较。 公冷安和端木虬两个老侯爷显然是两条老狐狸,虽然人到了,但是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只让上官荣去发牢骚。 “要说今年的南方灾情,我们当然是感同身受啦。我在南方还有千亩良田呢,洪水一来,全都完了,颗粒无收。我府中一干大小可也是要吃饭过日子的。” 上官荣的话,很快得到了其它皇亲国戚的呼应,“是啊,我的田庄近日已经收留了十余名的难民在庄上干活,还要我怎样?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说话的是先皇的外孙,吏部侍郎江淮。“难民的安抚,不该靠我们这些人,而是靠国家,现在既然丞相是一国之主,就该由丞相定夺。国库中总不会一分银子都没有了吧?逢此国难,该开放国库,赈灾救急才是。丞相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坐着和我磨牙?” 此时眼见众人群起而攻之,李承毓只是静默不语,聂青澜忍不住开了口:“各位,国库可不是仅仅为开仓济民而设的。倘若边关有战事,国库却全为了难民掏空,军队粮饷靠什么发放?” 众人没想到她会插话,都将目光调转过来。 上官荣嘻嘻笑道:“边关还会有什么战事?司空朝最能打的女将军都快当我们的女皇了,还有谁敢和我们血月过不去?聂将军这么怕开国库,难道是怕我们花光了您未来的银子吗?” “银子,不是我的,是国家的,是百姓的。”聂青澜一字一顿道,“眼下的血月,也是每一个血月人的。国难当前,血月人如果不连手自救,这个王朝的覆灭指日可待,到时候,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闲情逸致,和我在这里磨牙?” 她借用对方的话反将了他们一军,气得江淮蹦起来,用手一指,“现在这里可还轮不到你说话!你能不能登基,我们还没有点头呢,你不要先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能不能当女皇,我并不在意。如果血月就是我眼前看到的这个血月,每个官员都自私自利,犹如一盘散沙,我宁可袖手旁观,不接这个烂摊子。”聂青澜冷冷地丢下狠话,“你们以为我在这里会比在司空朝舒服吗?” “那你可以回去啊。”上官荣冷眼盯着她,又瞥了眼李承毓,“要请你来的人不是我们,若非先皇死得仓卒,我们也不会同意这个权宜之计。不过依我看,这个权宜之计根本荒唐透顶,几时听说主人死了,要请对头来管家的?” “我可以走,但不是现在。”聂青澜也直视着他,“我来到血月,不是为了女皇之位,而是为了两国的和平,百姓的安乐。我跋山涉水而来,未建寸尺之功就返回故土,司空朝的百姓只会认为是我聂青澜无能,而不会相信是血月的臣子迂腐。当然,也许他们更愿意听到一个腐朽的血月即将跪倒在司空朝脚下的预言。” “真是放肆!”老侯爷端木虬勃然大怒,一拍木椅扶手,硬生生将黄花梨木的扶手拍断,“聂青澜,你我在战场上也算是见过面,我敬你一介女流能有那样的能耐,所以不和你计较,但我可不允许你随意诋毁血月!” “侯爷。”聂青澜转身向端木虬微微一躬,“我也敬重侯爷的为人。七年前,我还少不经事,侯爷率领一万人马突袭我军背部,致使多名将领战死,士兵伤亡惨重。那一战,侯爷威名远播,即使是我爹,提起您,也要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血月第一猛士。” 这一番赞美,让端木虬的脸色微微好转,重新坐了回去,暗暗打量她。 她继续道:“可是侯爷,治理国家凭借匹夫之勇是不够的。今日我去看了京城近郊的难民,您可知道他们的惨状?我相信再过些日子,他们倘若再没有食物充饥,一定会发生暴动,到那时,你们再派兵镇压,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她奇怪李承毓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他,只见他嘴角泛起了笑意,仿佛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沉声又说:“我知道各位家大业大,各自有各自的麻烦,丞相今日请各位前来,也不是要大家倾囊而出,只是尽己所能而已。我聂青澜从司空朝而来,轻车从简,没有太多的贵重物品,刚刚我已经和属下都打了招呼,所有人身上的银票,可以拿出的都已拿出,凑了凑,不足一万两。” 上官荣听到这里,不禁哼了一声,“这点小钱还敢拿出来炫耀。” 聂青澜充耳不闻,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双玉镯,举在众人面前,“这双镯子,是我朝陛下赠予我的,不知道价值几何,有请丞相代劳,将这双玉镯变卖,不论能换得银钱多少,都算是我对血月灾民的一点心意。” 她将那双镯子递到李承毓面前,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她轻轻松开五指,清脆的当啷一声,一双玉镯就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血月的人都听说过关于聂青澜和司空晨之间互有私情的传说,此时聂青澜大大方方地拿出玉镯,说出来历,显然也并不避讳这段感情。既然这镯子的来历如此特殊,她肯拿出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一时间,场中的众人也没了言语。 李承毓握着那双镯子,目光湛然地望着众人,“诸位,我们都是血月的臣民,堂堂男儿,顶天立地,难道还不如一名异国的女子吗?” 端木虬的脸色又是一变,倏然站起身,“罢了,回家之后我便叫家里人收拾家当,有多少给你拿过来多少,总可以了吧?” 他微笑回复,“不必如此艰难,侯爷若是肯帮我,能否将您在城郊的那片田庄先借我用?我用来安置难民,以防他们进城滋事。” “要用你就拿去,不需要再和我啰唆了。”端木虬一挥手,先走了。 公冷安慢吞吞地说:“要我做些什么?” 李承毓道:“城中负责关防的部队有八成是侯爷的人马,承毓只想请侯爷帮忙加紧留意难民动向,若有寻衅滋事者,就地捉拿,但不要动武或闹出人命,也好安抚他们的情绪。” “知道了。”他也走了。 吏部尚书何维仁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笑道:“我们吏部只管贪官污吏,不管平头百姓,要钱要粮是户部的事,要兵要人是兵部的事,丞相大人好像都指派不到我头上。” 他依旧温文地笑着,“是。所以要请大人盯紧那些官吏,日后当有赈灾款项拨下时,难保没有利欲熏心者想趁机发国难财。” 何维仁的瞳仁迸出光芒,嘴角还挂着古怪的笑,“知道了,下官一定会尽好本分,不让丞相大人操劳。” 上官荣伸了个懒腰,“那我也可以走了吧?” “侯爷请留步。”李承毓转向他,“侯爷,人人都知道老侯爷在世的时候最是慈悲为怀,每年适逢佳节,老侯爷都会在府门前舍粥,满城的百姓无不奔走相告,感恩戴德。” 他眯起眼,“你的意思是……” “若侯爷能效仿先人义举,老侯爷在天之灵,必然会觉得欣慰。” 上官荣脸色泛着青白,“要我白白拿钱去给不相干的人花?” “侯爷若有为难,还有一事可以请侯爷去做。” “何事?” “西山山贼又在闹事儿了,我这里一时间派不出精兵良将,侯爷是否可以代我分忧?” 他冷笑着,“不就是舍粥?好,你等着吧,本侯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此事事关难民,事关国家,还请侯爷尽力而为,我代本国上下的百姓先谢过侯爷了。”李承毓深深一鞠躬,上官荣连看都不看,甩袖就走。 待所有人都走光,聂青澜才轻叹道:“你这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做人准则,何时可以改改?我真是看不惯,明明看不顺眼的人,还要低眉逢迎……你何必让自己这样辛苦?” “等国事平定了,自然会改。”李承毓轻舒一口气,“今夜多亏有你,他们见你这样为血月着想,当然不好再置身事外,只是这镯子……你真的要送出来?”他举着那镯子,“你现在收回去,旁人不会知道的。” 她勾唇一笑,“都当着这么多人面前送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但是在你这里前前后后送了三次东西,竟被连打回两次,这第三次,不要再打回来了,否则我的面子也没处放。” 他淡然一笑,“你又岂是个讲面子的人?你这份心,我代血月百姓谢了。但你这双镯子,意义重大,我还是替你收起来,日后时机合适,也许你还用得者。” “还有什么时机?”聂青澜故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凝在那双镯子上,只是轻轻垂下眼睑,“人已不是那边的人了,心也不必再挂念着,否则徒增牵绊。” 李承毓凝视着她颇为黯然的面容,轻声说:“有牵绊并不是什么罪孽,若心无里碍,就成了出家人了。难道你要出家吗?” 聂青澜挑眉一笑,“来血月和出家,在我心中其实是同一种心境。” 李承毓的眼神一震,近前两步,柔声道:“青澜……你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她悚然叫京,虽然曾亲口说过在两人独处时,可以直接称呼彼此的名字,但是却没想到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叫着她名字时,会让她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而他偶尔的一句话,总能不经意似的击中她心底最想隐藏的柔软之处。 是不是她的戒备太松了?否则怎么能随意给他一个又一个交浅言深的机会? 但当与李承毓四目相对的时候,在他眼中闪现的那抹幽光,似是对她的怜惜,又像是敬佩,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他当作自己要时刻警戒的劲敌。 第4章 经过李承毓的一番调度,京城周边的难民算是暂时得到了安置,但是因为南方的水患牵连甚广,目前还有大批的难民正向北方迁移。 同时,据说西山的山贼活动频繁,到处搅扰百姓不得安宁,官兵的围剿不力已经激起民怨。 聂青澜这几日天天都去丞相府已经成了习惯,虽然自知帮不上多少忙,但坐在李承毓身边看他办公,倒也觉得自己不是碌碌无为,可以稍微安心一些。 有一日,她见他实在忙得顾不上吃饭,便提议道:“若是实在调派不出人手,不如让我去西山帮你剿匪吧。” “你?”李承毓讶异地看着她,摇摇头,“绝对不行。你现在身份未定,师出无名,我总不能让你贸然带兵,落人口实。” “那户部那边还可以支撑多久?”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积极调拨各地的钱粮支持灾区,但是因为国库空虚,这些支持难免捉襟见肘。 李承毓阖上面前的书函,轻叹道:“大约可以再维持六七日。” 六七日?不过是转瞬即到的日子,过了六七日之后该怎么办?聂青澜没有问,她知道他心中必然也焦躁不安,不好再用这个问题去烦他。 这一日,杨帆兴匆匆地跑来,大声对她说:“将军!陛下派人送东西来了!” “送东西?”她不解地看着杨帆。司空晨送的若是小对象,属下不会这样兴奋地大声宣扬。 回头去看,李承毓也正看着自己,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她忙说:“我去看看。”一出了丞相府,她不禁呆住,只见绵延数十里的骡马车队几乎把血月京城的狭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骡马背上,都驼运着大米白面等救灾物资。 “这……这是怎么回事?”聂青澜看到一名穿着司空朝官服的官员,正向自己走来。 “聂将军,陛下听说血月遭逢天灾,说两国本是邻邦,虽有旧仇,但此时也该伸手相助。陛下三日三夜不睡,自全国调拨了这些物资,日夜兼程赶送到这里,现在请将军点收。”说着,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信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看得聂青澜心头怦怦直跳。 她心中明白,司空晨送物资是假,帮助自己在血月站稳脚跟是真。这一笔大礼送来,就算血月有千万个不愿意,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东西往外推。收了礼,他们就是欠司空朝一个人情,对她聂青澜也必然礼遇。 司空晨的这番心思,可谓用心良苦。 身侧忽然响起李承毓清朗的声音,“请转告贵国陛下,就说血月丞相李承毓,代血月上下数十万子民,多谢贵国的慷慨援手。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聂青澜此刻心中的喜悦多过烦恼,眼见血月有这样一笔物资援助,总是好事。 她侧身正想和李承毓说些什么,却见他的眉心轻蹙,没有笑意。 难道这物资的到来还不够及时?抑或,他其实并不想接受司空朝的援手? 但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视时已经收起那丝淡淡的不悦,转而露出笑意,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刚才是看错了。 这一夜,聂青澜陪着李承毓点数货物,一直点到天空中月光被乌云遮蔽住。 她发现他的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摔倒,急忙扶了他一下,笑道:“我记得你是戎马出身,怎么身子好像很娇弱?” 他几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垂着头苦笑,“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一觉,如今有了这些物资,血月还可以再维持一个月以上,我也可以松一口气。殿下,今夜该我请你喝酒了。” “怎么?你不是怕喝酒?”她笑着,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扬帆和铁雄各自警戒地站在不远处,院内也没了别人。“这里没有外人,不要再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我。我自小叫别人“殿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叫我,听来总觉得很可笑。” “司空晨是个好相处的人吗?”他似是不经意地收回紧握住她的手,随口问。 但这名字触及到了她的隐痛,她只是含糊地说:“还好,他对外人还是比较随和。” “哦?那对自己人呢?”向来敏感的李承毓,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唇角的僵硬和话语里的勉强,进一步再问。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对自己人,就要看遇到什么事情了。若是事情重大,就是自己人他也不会卖面子。” “难道你也曾遭他喝斥?” 她苦笑道:“当然,他是主,我是臣。” 闻言,他的眸光跳跃,“就如现在的你我一样。” 聂青澜摇摇头,“我们不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你我都不会是君臣关系。” “这话让我诚惶诚恐,不是君臣关系,那会是什么?” “你像是我的良师,我但愿可以做好你的益友。” 她的话虽然好似玩笑,却是无比真诚,让李承毓怔了怔,忙道:“这我可不敢当,我能有什么教你?” “你已经教了我许多。”聂青澜微笑道,“你不必担忧,怕我语带讥讽。我的话都是出自真心和好意。” “这么说来,我更该敬你一杯酒了,以多谢你对我的这番评价。”李承毓扬声吩咐,“铁雄,把我珍藏的那壶酒拿来。” 他向这边看了一下,走开了。 “铁雄跟了你多久?”她望着铁雄的背影问,“这人若在战场上,肯定也是一员猛将,但是我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你不会记得他的,他算是我的家奴,自小就保护我,战场上也只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没有必要不会露面。”他又问:“是要在屋内喝,还是院子里?” 聂青澜笑道:“你该知道我的习惯,我最喜欢月下饮酒,可是你前几天不是还告诫过我,不要饮醉?” “有我陪着,你不会醉,因为我不会把你灌醉的。”他微微一笑,向四周张望了一遍。 “找什么?”她好奇地问。 李承毓苦笑说:“天一黑,我就有些辨不清方向,对了,桌子是在这边。”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桌椅旁,挟着桌子坐下。 聂青澜看铁雄带来一个不起眼的酒壶,竟然是牛皮做的皮囊,这在血月和司空朝都极为罕见。 “这是我家乡的物件。”李承毓解释,“当年我爹流浪到此地,与我娘结识,然后生下了我,因为我娘族人不容,所以我爹黯然离开,只留下这个酒壶,算是定情之物。” “原来人世间有这么多的无可奈何啊。”聂青澜主动拨开塞子,一股酒香扑鼻而出,让她不禁赞叹,“哎呀,真是好酒!” 铁雄向来少言寡语,此时却脱口说:“这酒,全血月只有这一壶,你不要一口气都喝了。” 她冲着铁雄眨眼笑着,“好个忠心又揠门的护卫,既然是你主人请我喝酒,我就是都喝了,你敢把我怎样?” “这酒醉人,只喝一杯就好了。”李承毓在旁劝道。 聂青澜却像是被人用了激将法,更加不服,“怪了,你要请我喝酒,又只让我喝一杯!真不知道你这个主人是大方还是小气!” “铁雄,你先出去吧。”他低声吩咐。 她也说道:“杨帆,你在院子外等我就好了,不要总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像防贼一样地看着我。” “我们都有一个忠心尽责的属下。”李承毓看着扬帆和铁雄双双离开的背影,“或许他们有一天可以撇开各自立场,成为朋友,就像你我一样。” “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聂青澜已经为自己倒一杯酒,捧在唇边颇为珍惜地啜了口。酒香浓烈,光一口,流入喉中已是火烧般的感觉,让她大呼过瘾。 “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他竟然真的只让她喝一杯,接过酒壶就盖上塞子,“因为在你心中,我们还不是朋友。” “你以为你能看透我的心?”她斜睨他一眼,“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自大,自以为能看透女人?” 他淡然道:“司空晨是怎样我不知道,但我承认,我还没有把握看透你。” “干么总要提他?”聂青澜的酒意上涌,一手拍在桌面上,难道没有他做为话题就不能饮酒?难道今天的月亮不值得一观?一定要提他来杀风景吗?” 李承毓微笑回她说:“此地并非大漠天涯,也并非高山流水,不说点眼前人,难道我们就这样默默对饮?” “他怎么能算得上是眼前人?眼前人应该只有你我才对。” 她又喝了口酒,满满一杯已经去了一半。 “他虽不在眼前,却在你心中,这已是最近的距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真的有些醉了,李承毓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摇摇,似近似远。她不由得伸出手掌在两人之前晃了晃,笑道:“有趣,你这酒的酒性发作起来,比毒药还厉害,你该不会在里面下毒了吧?” 他凑近到她脸前,那双金瞳熠熠生辉,“也许我是下了药,但不是毒药,是春药,你信不信?” 她震了震,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不必骗我,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你喜欢的女人,你不需要冒这样的风险。像你这样的男子,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弄到手。” “想要和拥有,还是有些差别的。”他倏然握住她的手腕,不知是她的手腕太热,还是他的掌心太冷,两个都因为这份肌肤之触而轻颤了下。“青澜,你醉了,我送你回宫去。”他的语调轻柔,像梦呓一样。 “醉了,醉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我只恨自己不能醉得再深一些。”她站起身,拙出自己的桃花刀,竟然就在月下舞起刀法来。 此时她衣袂飘飘,月光已经重新普照大地,将她映得通身如玉般皓洁,看得他眸光荡漾。 两人一静一动,这样相对许久,她倏然丢开手,乱了刀法,嘻嘻笑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我早想效仿古人做一次,今夜终于做到了。”她的脚步虚浮,神智游离,几乎自己绊倒自己。 他双臂一伸,将她身子扶在怀中,在她耳畔轻语,“青澜,你真的醉了。” “醉了?好啊,人生难得几回醉。如此良辰美景,有你这样的知己相伴,我在明月下借醉意舞刀,也是人生快事。”她嘀嘀咕咕的,大部分都是在自言自语,终于眼皮越来越沉,开始陷入梦乡。 杨帆听得院内半晌没了动静,伸头一看,只见聂青澜正倚靠着李承毓的肩膀,阖眸沉睡,而李承毓的手掌颇为尴尬地扶着她的肩膀和腰肢,似是不知道该放还是该抱。 将军在男人堆中打滚多年,很少会有这样的放浪形骸,虽然他也觉得她靠着李丞相这个外人睡着是有些不妥,但倒也不会像看到一般女子与男人亲密时觉得那样离经叛道。 他走上前,伸手道:“丞相,我送将军回宫吧。” 李承毓橡是被人从梦境中惊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熟睡中的聂青澜,思忖片刻,“不,还是我亲自送你们回宫吧,以免路上会有人对殿下不利。铁雄,你在前面带路。” 铁雄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他轻手轻脚地将聂青澜横抱了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像春风一样轻巧。 杨帆在他后面走着,暗暗敬佩又暗暗心惊。能有这样足音的人,应该也是轻功上的绝顶高手,可是之前,却从没见他展示过。若是双方有一天撕破了脸,对阵一决,自己还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他。 更何况,在李承毓身前,还有那个像铁塔一般深不可测的铁雄。 将军是懈怠了戒心,他可千万不能懈怠,无论是李承毓还是上官荣,在他眼中都是一样需要时刻提防的敌人。 有了司空晨这笔物资的帮助,李承毓终于施展手脚稳定了全国的大局。其后,他颁布法令,允许难民在北方较为躺僻的地方重新开山辟土,再建家园。大量的难民潮因为逐渐迁移向西北部地区,远离了京城,缓和了京城内外的压力。 但是,他的心腹之患并没有完全解除。 因为西山山贼的情况已经是迫在眉睫,不剿不行了。 聂青澜依旧按日到丞相府来,她很好奇,李承毓每天都很忙碌,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是怎样保持着充沛的体力去应付第二天的事情? 后来她才发现,他每次见完人、说完话,总要阖眼小睡片刻,哪怕只是半盏茶的工夫,也要稍事休息。 她从未见过如此勤政的人,司空晨虽然颇有手段,但是下面毕竟有一干臣子帮他辛苦,也不需要这样起早起过。 相比之下,李承毓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她甚至想,倘若他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话,她宁可把皇位让给他,因为她自己实在做不到他这样弹精竭虑,鞠躬尽瘁。 这天她来丞相府时,发现府中来了两个客人,公冷安及端木虬。 李承毓神情郑重,语调诚恳地正在和公冷安商量着什么,她便在院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上官荣也来了,他来得有些匆忙,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好,衣服襟口都是乱的。 他冲到门口时,忽然站住,回头看她。“虽然是李承毓把你弄回来的,但你也该知道,他在朝中可没有一言九鼎的位置,首先就得要过我们几位侯爷这一关,我倒是给他出了个好主意,既可以摆平众人的议论纷纷,又可以让你顺利登基,让他遂了心愿。你知道,这主意是什么吗?” 聂青澜静静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上官荣感觉到了她冷漠的敌意,虽然笑容有些尴尬,可还是得意地笑着,“我劝他早早给你定下一个血月国的皇夫,有了这样的名分和关系,你也就算是我们血月人了,自然别人也不好再怀疑你会叛国逃跑,或是出卖血月。当然,这皇夫的人选可得千挑万选,一是要身家清白,二是要对血月忠诚,最重要的,是不能和你一条心。”他最后的话,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仿佛意有所指。 她依旧不理他,独自徘徊到院子的角落去了。 他干笑两声,推门进去。 聂青澜虽然故作平静,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皇夫?多陌生的字眼,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这一生,心中所想、所盼的,其实不过是做个平凡妻子。这个愿望破灭后,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嫁人,更遑论连要嫁的人都要被人安排指派。 倘若李承毓真的要来和她谈这件事,她该怎么做?一口回绝? 想到他这些日子来的疲惫之色,以及他对自己的那份诚恳和关切,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伤感。若非逼不得已,她想他绝不是那种会强迫为难别人的人,倘若他真的开口了,她确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回绝他,才不至于伤人。 仿佛过了好久,房门再度打开的时候,上官荣又是一马当先地走出来,哈哈笑着,好似有什么天大的开心事。 端木虬往他肩膀一拍,“这下,可便宜了你这小子。” 聂青澜心头一紧,向屋内看去。 只见公冷安和李承毓还在小声说话,李承毓似是在道谢,公冷安则皱着浓眉问他,“你当真想好了?这事可是费力不讨好的,你若接下了这个差事,很有可能要断送你的大好前程。” 李承毓似是苦笑一记,“侯爷觉得我日后真的会有大好前程吗?世事难测,走一步说一步吧,只望侯爷能帮我这一次。” “嗯。”公冷安沉闷地应了一声,出门时又看了聂青澜一眼。 她心中焦虑,一步跨迸门内,扬声问:“你和他们都说了什么?” 没想到她在外面等着,李承毓愣了一下,重新坐下,“几时来的?一直在门口等吗?” 聂青澜盯紧他的眼,等着他和自己开口说皇夫的事,但他只是微微出神地望着面前一张很大的地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低头看去,那张地图的左上角赫然写着——西山关防图。 她一怔,“你们在说西山剿匪的事情?” 李承毓点点头。“拖拖拉拉这么久,总要做个决断。” 聂青澜长吐一口气,也替他高兴,“公冷安同意拨人手给你了?” 他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他肯给我七千人马去调配,已经算是难得。” “领军的人已经选好了?” “嗯。” “谁?” 李承毓瞠目吐出一字,“我。” 聂青澜以为自己听错,怔愣了半晌,立刻道:“说什么玩笑?你去剿匪?这朝政谁来治理?” “朝政谁来都可以,有六部各司其职,并不难办。三位侯爷坐镇,也可保得一时无虞。” “荒唐!”她骤然怒得拍桌,“哪有堂堂一国丞相去剿匪,让其它武将在后方保命的?你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当得这样窝囊?!” 他像是被她这句话刺到了,瞬间抬头望了她一眼,那眼中的忧伤和疲倦让她霎时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早知他是无可奈何了,何必还要这样羞辱他? 李承毓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示意让她坐下,“青澜,这里面的道理你没有想明白,我说给你听。” 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她的心头就像是开出一朵暖暖的小花,再大的烦恼也只好暂时搁到一边。 见她肯坐下,他便认真地向她倾诉,“这些日子,你也该看出血月的情势,我不再和你细说。西山的山贼是一定要剿灭的,众人顾及自己的利益,谁也不愿意去蹚这浑水,如果再不采取行动,民怨变成民变,那势必比前次的灾民还难以让我应付。如今我年少做了丞相,朝中许多人不服我,我必须做一点事情堵住众人的口,坐稳了丞相之位,好辅佐你登基,你明白吗?” 聂青澜凝望着他,“难道就要牺牲你自己去换取这一切?” “我又不是要战死西山,怎么说得上是牺牲自己?”李承毓一笑。 她眉心一耸,一手按住他的嘴,“战前最忌讳说这种话,你难道不知道?” 他的一双眸从来像此刻这样明亮,缓缓拉下她的手,“我没有想这么多。” 没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悄悄握在掌中,她探头看着那份地图,细细思忖,“西山地形多变,你准备怎样用兵?” “西山山贼与朝廷周旋多年,我们大批人马过去,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决定将兵力分散成十队,化妆成各种人士散落在山间角落,听得号令再一起动手。”李承毓也起身,两人的身体不经意地靠在了一起。 聂青澜一边想,一边出谋划策,“你的计策有些危险,倘若山贼把你们分而歼之,怎么办?更何况这近万人马撒下去,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依我看,还是要保留两三千的人马,做为先锋,诱出山贼的兵马……” 两个人细心布署,详细讨论,一口气就说了两个多时辰,直说得她口干舌燥。 最后,她盯着地图呼了口气,“我看你还缺个先锋,不如我来吧。” “不行。”一直对她意见言听计从的李承毓却断然拒绝。“我以前就说过,现在让你带兵,师出无名。” “我跟着你,化名出征,不要引人注意不就可以了?” 他却态度坚决,“绝不可以。山贼虽然人数不多,但到底凶狠,我不能千辛万苦地把你请来,却又将你置于危险之地。” 聂青澜笑道:“你怕我危险?我在司空朝统领十万大军时,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 李承毓深深望着她,一字一顿,“我不是司空晨,我不会让你置于危险之地,此生我只有一件事可为你做,便是保护你的安危,不被任何人侵扰。 他这句话,温温浅浅,并不是多么惊天动地,但却像是有千钧力道一下子撞开了她的胸口。 她在军中,生死拼杀久已习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和司空晨一起出征时,她觉得自己就该做先锋,为他挡掉一切危险。她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要将她拉在身后,一心一意保护她的安全。 李承毓与她,不过是一个月的相交,他却将她看得如此重要,只因为她将是未来的血月女皇吗?还是…… 他的那双金眸,总像是星光一般璀璨,这些日子看得习惯了,坐在他身边,看着这双眼,她都觉得心安。 日后他去剿灭山贼,不管能不能平安回来,她都要有数十日见不到这双眼了……没来由的,她心底开始烦躁不安,很想拉住他,叫他不要去了。 但是她也知道,他有千万个必须去的理由,她没有权力阻止。 此时,她忽然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是个女皇,能够颐指气使地指派血月的臣子们去担负他们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而不是将所有的责任都加诸在李承毓一个人身上。 “血月太辜负你了!”良久,她轻轻叹道。 李承毓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愣了愣,微微一笑,“但是血月为臣民们送来一个你,这便是我的幸福。” 这话听来似是有些暧昧,聂青澜没敢细想。与司空晨的情丝还未斩断,她来到血月的任务也没有达成,岂能让自己浑浑噩噩地又陷入到另外一张温柔大纲中? 也许,一切只是她想太多而已。 “几时走?”她问。 “最迟……后天。” 还剩不到两天了。她低下头,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柄佩剑。 她随身向来会带两件武器,一柄桃花刀,一柄明月剑。 此刻,她将明月剑递给李承毓,“这柄剑,是先父留赠,一直保我平安,现在借给你,也盼你能凯旋归来。” 他幽幽望着那柄剑,轻声问:“倘若我日后不还这柄剑了,你会不会生气?” 她粲然一笑,“没看出你是这么贪财的人啊?好啊,你要是能平安归来,这剑我就彻底送你了。” 李承毓也随着她笑了,将剑接过,淡淡道:“这不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了。” “之前几次又不是送你的,不算。”她以为他指的是镯子和桃花刀的事情。 他小心地将剑抱在怀中,像抱着情人一般温柔,然后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有难言的秘密被他深埋心底。 第5章 李承毓出征那日,天空格外的阴霾,那是聂青澜自到血月以来,遇到最糟糕的天气,这让她心中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她到宫门口去送他,只见他已经脱掉了平日里的峨冠博带,换上了紧身铠甲,往常看上去极为温文尔雅的发髻,都被铁制的盔帽遮盖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此冷峻威武,杀气逼人,有如换了一个人,竟让她看得都愣了。 李承毓原本在队伍的最前面,被铁雄告知聂青澜来了时,他一回头,远远地从队伍那端掉头过来。微弱的阳光下,他铠甲反射出的光芒映入她眼里,将她眼瞳刺得生疼,仿佛要流出泪来。 “有劳殿下亲自为我军送行。”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拱手跪倒。 聂青澜急忙伸手扶他,“丞相大人,我只望你能早日归来。” 他点点头,起了身,从铁雄手上接过一件东西,用布包好交到她手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微弱声音说:“殿下,倘若我此行遭遇不测,请您带着这件东西……回司空朝去吧。” 她微怔。明明告诫他出征在即,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他为什么还要说?他交给自己的这件东西又是什么? 大军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滚滚流向天际,李承毓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成了一个黑点,逐渐地看不到了。 聂青澜握着那个布包,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杨帆走来悄声说:“将军,陛下又送信来了。”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并不在司空晨的信上,全在这个小小的布包里。 快步回到自己的寝宫,司空晨的信就放在她手边,她甩掌推开,抢先打开了布包。 布包包得很紧,一层层,千裹万裹,也不知道裹了多少层,终于打开之后她便呆住——竟是自己的那双玉镯。 兜兜转转,几次送出,到底李承毓还是把它留下了。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双玉镯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吗? 她的手指下意识摸着玉镯的边缘,那冰凉的触感能有什么感情?只搅得她心底一阵阵地抽痛。 好一阵,她终于拆开司空晨的那封信,信上依旧是寥寥数句的关切之词—— 近日安好?登基之事眉目如何?李承毓可有为难之处?皇亲贵戚可有异心?前日送去钱粮之时,朕已备大礼为你打点三位侯爷,若李承毓不足信,或可试连手他人。紧要时,依前策,与边关蘅老将军联络。 聂青澜捏着这封信,嘴角泛起一个嘲讽的苦笑。司空晨果真是费尽心思要帮她在这里登上皇位,她的久无动静,大概让他怀疑了李承毓的诚意,竟然要她转而去联系那三位虎狼,让她去与他们连手。 在他心中,这一切的安排究竟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为了他夺取血月的江山? 她一挥手,将那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起身叫道:“杨帆,拿西山的地图来!” 自此后,接连数日,聂青澜都密切关注李承毓的大军动向,他每走一地,她就在地图上画下一个红圈,以示进程。 她不知道除了她之外,血月国中还有什么人关注这次战役的进程,于是暗中走访六部。所谓“暗中”,自然就是深夜探访,这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结果她发现,六部中,吏部对李承毓的进展最不关心,这也难怪,吏部的人从上到下都和他不合拍。 相比之下,户部的周大人,刑部的吴大人,以及礼部的张大人,倒是对他的情况比较关注,但是又似乎都碍于三位侯爷,不敢有大动作。 看来这一战的关键,不仅在李承毓的战果,还在三位侯爷的手中。 既然司空晨曾经给三位侯爷送过大礼,她也有必要去走访一下。 三人中,她最不喜欢上官荣,对端木虬也没什么好感,而公冷安比起前两人似乎还稍微好说话点,她决定从这人身上下手。 初到公冷安的侯爷府,他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让她足足等一个多时辰。 杨帆都等得不耐烦了,怒道:“将军何必为了李承毓的事情这样费心?这公冷安明显是给将军脸色看,您不等又怎样?” “稍安勿躁。”她背着手,“杨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先不管我们要不要帮李承毓,就算是为了司空朝,难道你都等不起这一点点时间吗?” 杨帆闷着头,还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又等了好久,这府里的管家才磨蹭地出来说道:“聂将军,我家侯爷午觉刚睡醒,要您到内堂稍候。” “多谢。”她客气地跟着管家走进内堂,吩咐杨帆在侯爷府门口等候。他不放心,还要说什么,被她冷冷看了一眼,只得留下。 公冷安姗姗来迟,还打着哈欠一边用热毛巾擦着手,见她一人在内堂等,身边连个随从都没跟,便哼哼笑道:“聂将军还真有胆量,孤身进我这侯爷府,不怕我一时发了狠,要和你算一算当年战场之仇吗?” “我今日来,是为了血月的事情,侯爷不会公报私仇的。”她笃定的说。 公冷安面露动容,坐下来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和我能有什么关于血月的公事谈,你要明白,你可还不是我的主子,无权命令我任何事。” 聂青澜依然站着,显得很是谦恭,“我知道自己的角色,我今日只是以后辈的身份,来向侯爷讨教一些问题。” 听她这样说,公冷安很受用,僵硬的嘴角若有似无的挑起一丝笑意。 她趁势道:“李丞相外出剿匪,他临走前向我殷殷嘱咐,若有疑难之事可以来问候爷,因为侯爷是他举朝中少数几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所以我如今也只有壮着胆子来烦扰侯爷了。” 公冷安一听,更是高兴了,身子向后方椅背一倒,“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西山的这批山贼,应该不是存在一两日了,为何一直剿灭不成?我知道侯爷和兵部关系匪浅,侯爷又是个正直忠勇的人,这其中定然不是兵部的责任,难道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公冷安像是讶异于她的这个问题,打量了她一会之后沉沉开口,“你倒是聪明。所谓官匪一家,常人说到山贼屡剿不绝,都会怪到兵部头上。兵部里有不少我的徒子徒孙也无端遭到一堆指责,人人都很郁闷。其实,这与匪徒一家的“官”可不在兵部。” 聂青澜听到了重点,双眼一亮,“难道……会是在吏部?” 他又一惊,“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想到这一点?”聂青澜歪着头一笑,“各部之中,最有外心的就是吏部,吏部也是与各地方大小官员联系最密切的,倘若要故意走漏个风声消息,有的是管道方法去做。说不定,你们兵部的兵马还没到,消息已经递过去了。” 他沉默了,似是已经默认。 聂青澜再道:“既然侯爷知道这里面的问题,有没有和丞相提起过?” 公冷安无声地哼笑,“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好揭穿罢了。” 想起李承毓以前的种种为难,她猜想,说不定当初指使宫女燕儿暗杀自己的幕后黑手,就是吏部那边的人,所以他同样是心知肚明,却不好揭穿? “那,侯爷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看住吏部的人。这一回,不能再让他们继续和山贼互通有无,否则丞相若是败了,对血月何曾有利?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而侯爷,您难道会是仇者那边的人吗?” 聂青澜的话似是触动到了公冷安,让他扬起浓眉凝视着她,“你这样一个异国女子,为什么对我们血月的国事如此关切?也许你一辈子都当不成血月的女皇。” “我一直都说,其实我不在意这个女皇之位,倒是你们比我还要在意。自从我来到血月,李丞相对我颇为照顾,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真正忠君爱国的臣子应有的风范,我深感敬佩,实在不愿意见到血月国少了这样一位好丞相,所以我要尽力保住他。侯爷,您肯不肯帮我?” 公冷安望着她,意有所动。还没开口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冲口就说:“侯爷!兵部来了急报,昨夜丞相在西山出了险情,被山贼围困在南山角一侧,危在旦夕!” 聂青澜惊得双目圆睁,顾不得规矩,抢在他之前一把接过了战报。 那人不知道她的身份,想要夺回,被公冷安伸手按住,喝道:“你先退下。” 快速地将战报看了一遍,她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昨天的战事明明还是他占优势。” 公冷安淡道:“你我从军出身,都该知道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西山山贼最善夜战,偏偏丞相的夜战是个弱点。” “为何?”她飞速抬头。 他疑惑地看她,“你不知道?他的双目有疾,一到夜晚就看不清道路。” “夜盲?”聂青澜愣住。 他点头,“所以铁雄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左右。” 她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艰难地问:“那……他为何要冒险出征?” 公冷安笑了,“就像你说的,他是个难得的忠君爱国的臣子,既然别人指望不上,就只有指望自己了。以命搏命,原来在战场上他也惯用这招,虽然凶险万分,倒是也能出奇制胜。” 聂青澜急急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侯爷要发兵救他吧?” 他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不想救他,在血月用兵可不容易,虽然大部分部队是我的部下统领,但要动用超过一万几以上的人马要皇上本人亲自下旨。现在国中没有女皇,援军便不好过去。” 她又急又怒,“那也不能眼见他身陷险境而置之不理吧?” 见她情绪激动就要冲出去,他忽然心中一动,叫住了她。“眼下倒有一支人马,人数不多,可以交给你管,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领兵?” “当然!”聂青澜一口答应,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求人不如求己,战场上的事情她向来不愿意假手于他人。若不是李承毓次次阻拦,她早就带兵跟随在他左右了。但是,会有什么人马甘心让她统领呢? 公冷安笑得古怪,“你去刑部大牢看看吧,你要的人就在那里。” 刑部大牢会有她适合的人手?聂青澜真是不解公冷安的话。 不过,他也算足够给她面子了,亲自带她来刑部。 刑韶尚书吴大人,一见他们竟然连袂而来,也大惑不解。 直到公冷安神秘兮兮地说:“麻烦吴大入打开一号地牢的牢门。” “一号?”吴大人一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他,又瞥了眼聂青澜,小声道:“侯爷,那牢里关的可是重犯……而且是先帝御旨判的刑,没有新帝的旨意,怎么能随意打开牢门?” 公冷安沉下脸来,“你应该也知道丞相大人在西山遇险的事情了吧?现在聂将军愿意去救人,但是却没有合适的部下,难道你要她孤身去西山吗?老吴,你要是不想在日后落个助纣为虐、落井下石的臭名声,不如现在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吴大人无奈地看着两人,叹道:“侯爷,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这件事要我做了,就算不抄家砍头,也要丢官罢职。” 他呵呵笑道:“反正你当尚书十来年,快到解甲归田的时候了,我帮你早点返乡,含饴弄孙,你该谢谢我。” 吴大人哭笑不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但最终还是带着聂青澜去了天牢。 所谓一号地牢,听来真是个神秘所在,否则不会让公冷安看得这么重,也不会让吴大人这样为难。里面关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或他们,真的可以帮到她吗? 一步步走进潮湿昏暗的地牢深处,穿过长长的信道,信道两侧哼哼唧唧的各种罪犯,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说笑。忽然听到有外人进来,许多犯人都扑到栅栏旁,伸着脖子看进来的是什么人。 “哎哟!来的是个女人呢。” “好漂亮的女人啊!难道是官儿老爷们怕我们过得太寂寞,特意给我们送来的妞儿,让我们也过过那销魂的日子?” “别作梦了,也许是牢里哪个有钱大爷包下的花娘,可没有你的份儿。” “喂!美人儿!爷摸不到你,冲爷笑一个也好啊!” 污言秽语在身边飘来飘去,聂青澜充耳不闻,只一心向前走。好不容易走到最前面,牢房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一号。 “就是这里了。”牢头朝里面喊着,“喂!有没死的,吭一声!” 聂青澜眯起眼,向漆黑的牢房中看去。里面黑压压的,仿佛关了十几个人,但是每个人都脏兮兮的,也看不清眉目。 忽然间,牢中迸出满是惊诧的喊声,“将军大人?您、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声音虽然消失久远,聂青澜却一下子就辨识出了,不禁脱口响应,“郭将军?是您吗?” “是!是属下!属下侥幸不死,终于重新见到您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头扑到栅栏边,脸上满是惊喜的泪水,同时向身后喊道:“喂!快起来!是将军大人来救我们了!” 忽然间,十几个人高高低低的抓住栏杆,都拼命向外伸着手,呼唤着聂青澜。 她恍惚着以为自己不是身在血月的地牢中,而是在司空朝的前线大营内。 因为这些人……都是她的旧部。 说来真是神奇,前年司空朝和血月曾有一战,因为策划出了漏洞,司空朝虽然重创血月,打败了上官荣的父亲,但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支奇兵,不仅将上官荣父亲救回,冲散了她的阵型,还使得她这边折损了不少兵马。一战结束后,有近千兵马被俘。 事后,聂青澜曾想用血月的战俘交换自己人,但是遭到血月的拒绝。她早听到传闻,说血月不会留下战俘的性命,都是一律杀掉,所以她一直以为这些部下必然遭遇了不测,甚至为他们立了衣冠冢,上报朝廷,为他们请封了忠勇之号。 没想到,时隔两年,在异国他乡,她竟然还能与旧部重逢! 不只是地牢中的这十几人,据公冷安后来告诉她,其实当日他们俘获的司空朝将士有八百多人,除了最高统帅、将级、校尉等官职人员被关押在此之外,其它的士兵,都被分散到各支部队中去做苦役。 公冷安这一回,很是大方的要自己的属下们把所有司空朝的士兵放出,于是在皇宫的门口,她惊喜万分地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司空朝将士。 经过一番体息整顿之后,这些士兵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勃勃的战斗力,这几年在血月所受的苦难成为他们的资本,让他们更可以顽强地面对生死。 聂青澜慨叹道:“真不愧是我聂家军的人。” “将军,属下不解,您怎么找到我们,说服血月国放人的?” 郭跃将军最是激动,一直跟着她忙前忙后。 听到他的问题,她不禁有些为难,看了眼杨帆,“这件事,回头让杨副将告诉你。当务之急,我们现在要奔赴西山去打一仗,你们都还能战吗?” “能!”数百人喊得慷慨激昂。 聂青澜郑重道:“我知道你们被血月俘虏关押了两年多,心中都有不满。我要坦白告诉大家,这一仗,我们其实是为血月而打,因为我们要去救血月的丞相李承毓,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听她这些话,一干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甚至脱口而出,“为什么?将军!让他们丞相死了最好!” “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我现在不便和大家细细道来。你们若还尊我为帅,愿意唯我马首是瞻,就跟我一起出发。不愿意的,便可以从这里向东,返回家乡。何去何从,任凭你们自己定夺。” 场上一片死寂的沉默,聂青澜没有再多言,她叫杨帆牵过她的战马,翻身跃了上去,其余跟随她前来血月的几十名扈从,也一同上了马。 “将军!”郭跃忽然开口,“当日老将军在世时,我等誓死效随,老将军去世后,我等也全力辅佐您。每次战前,将军与我们饮酒,都会说起八个字,“手足相亲,生死与共”这八个字,我郭跃记在心中永不能忘,所以我才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如今既然将军急需用人,我当义不容辞,誓死追随!”说罢,他也跳上为他准备的马。 在他的带动之下,那八百多名士兵都一言不发地列队两旁,做好了出征之姿。 聂青澜心潮澎湃,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是眼眶一阵阵地发热。但她知道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际,她必须要尽快赶到西山,以解救被围困的李承毓。 于是她在马背上高高挥舞着桃花刀,喝道:“出征!” 去往西山的地图,聂青澜日日在看,即使闭上眼睛都能把地图上的每一条道路记得清楚明白。仰赖公冷安调停,帮她自户部悄悄准备了足够一千人兵马用度二十余天的粮草,兵安神速,她只用了三天就奔到距离西山几十里外的扈县。 一打听,李承毓的部队之前曾经在这里出现过,与山贼有过交锋,并且的确曾经占据了很大的优势,直到后来部队向西山腹地挺进的时候才遭遇险境,具体情况如何,外面的人也不清楚。 她将人马先驻扎在这里,和几员将领商量后面的进程。 一路上,郭跃将军已经从杨帆那里听到了关于聂青澜来血月的目的,虽然听来不可置信,像是个故事,但他还是接受了。 在他心中,只要是效力聂青澜,就不在乎是在血月还是司空朝。 此际,他提出由自己做先锋部队,带一小队人马悄悄潜入西山之内,打探一下情况。 聂青澜犹豫着,“西山这里地形复杂,若没有当地人带路,我们肯定摸不到门路。附近有什么老百姓,可以为我们带路的吗?” “老百姓都惧怕山贼,问及带路这件事,全都推说不认得路。”杨帆已经去找过人了。 “告诉他们,这是为了血月的李丞相,丞相若是在这里遭遇不测,他们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她斩钉截铁道,下令再去找人。 好不容易一位婆婆被找来,她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些官兵,“你们……你们怎么好像不是血月的兵?” “我们是司空朝的兵马,为了救李丞相而来。”聂青澜和颜悦色地说。 婆婆惊诧地睁大眼,“为了救丞相,你们司空朝都派人来了?” “是的,婆婆。因为李丞相是个好人,连司空朝也敬重他的为人,所以不愿见他命丧山赋之手。但是这里的山路我们并不熟悉,婆婆可不可以教我,如何能找到进山的快捷方式,还不被山贼发现?” 婆婆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多好的姑娘,心地这样良善,我们血月就没有多少这样的好官。李丞相是个好人,路过这里时,看我们生活困苦,还要部队留下了一部分的钱粮给我们。唉……我们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只是山贼太过凶狠,若是让他知道我们有人为官兵带路,日后必然会回来报复的。” “我绝不会给他们报复村民的机会。”她坚定地握住婆婆的手,“这一次若不能彻底剿灭山贼,我聂青澜愿死在西山!” “聂青澜?”婆婆一惊,“你是……司空朝的那个青龙将军?” “是。”她点头。 “以前……你总是和我们血月作战,杀了不少血月人。”婆婆神情恍惚地似在回忆,“如今你竟抛弃旧仇来救我们丞相……我代血月的百姓谢谢你了。”说着,婆婆竟然老泪纵横地跪下。 聂青澜急忙把她扶起来,婆婆擦了把眼泪,说道:“进山的路一共有四条,丞相人多,走了其中的三条。其实还有一条是秘密的小路,就是山贼都不知道。每年春夏雨季,山中会有一些草药长成,百姓们就会顺着山洞悄悄爬进山去,采一点就赶快回来。因为山洞狭小,每次只能允许一个人爬进去,不适合大队人马行走。前次丞相来,我们便没有告诉他这条路。” 她心神大震,连忙说:“请婆婆帮我指点这条山路的所在。” 按照婆婆的指点,聂青澜很快找到了那个山洞。 正如婆婆所说,山洞非常狭窄,就连她,也只能低着身、双膝跪倒在洞中爬行前进。 杨帆见山洞这么不好走,坚持要走在第一个,却被聂青澜拦住。她心中焦急如焚,越是耽搁一日,李承毓就越多一分危险,若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平安无事,她只怕要被自己的担忧逼死了。 山壁深厚,山洞狭长,曲曲弯弯,她直爬得自己的双膝都开始火辣辣的疼,想是裤子都磨破了,膝盖也流了血,但她顾不得这些,只一心一意地快速前进。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洞的尽头,她用手推了推,挡在洞口的是一块石板,石板并不大,因为长满了青苔,覆着树叶,所以从外面不易被人发现。 她凝神运气,将石板缓缓推开,外面的光线瞬间打入山洞之中。 他们准备进山时,还是夕阳西下,如今居然已月挫当空,万籁俱寂。 “传话下去,全体保持戒备,不要说话。”聂青澜向后传令。 这次进山,她不能将所有人马都带来,除了将七百余人另外布署,她只带了一百名精锐跟随。 命令被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她看了看左右没有动静,双手撑住山壁,纵身跳了出来。 双脚踏在地上,踩得枝叶沙沙作响,聂青澜屏住呼吸,一手抽出桃花刀,悄悄砍断挡在眼前的枝叶荆棘,为属下行辟着道路。。 转过一道山壁,她蹑手蹑脚地向旁边移动身子,倏然间,她感觉到了一丝凌厉的杀气从旁边飘来,立刻全身绷紧。紧接着,一柬银亮的寒光从左侧如电般划落! 她本能地抬起桃花刀,向上一挑,架住了那道寒光。 对方应变极快,一击没有得手,立刻抽剑反刺。 就在这第二剑即将逼到眼前时,她忽然惊喜地低呼出声,“承毓!” 瞬间,剑光消散,明月下,暗影中,走出那个让她心心念念惦记了数日的人。 在他的手中紧握着的,正是聂青澜借他的那柄明月剑,也正是因为这柄剑独特的光华,才让她在黑夜中认出了他。 “青澜,你……太冒险了!”他的脸上自然流露出同样的惊喜,但随即变成了愤怒,低声喝斥,“谁准许你到这里来的?我不是说过要你在皇宫等待,我已经告诉公冷侯爷,若是我不幸死了,他会派人护送你回国!”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从未见他对她这样疾言厉色过,但是他斥责得越重,她心中越是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确定他是平安无事的。“既然是朋友,就不能在朋友有难的时候袖手旁观。” “这边我应付得来,你回去。”他命令道。 “不。”她响应得一如他一般的坚决。“我既然来了,不帮你扫平贼寇,就绝对不会回去。这无关我能不能当上女皇,而是关系到你最关切的血月安危。你不要妄想说服我,因为你是不可能说服我的。” 李承毓盯着她半晌,清晰地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那股坚定力量,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我拉你来血月,到底是对还是错?” 聂青澜用手握住他的手腕,“你不是眼睛不好?怎么还到这半山崖上?其它人马呢?” “谁告诉你关于我眼睛的事情?”他皱紧眉,“公冷安?” “怪我以前太任性了,老拉若你月下喝酒。”她满怀歉意,“以后不会了。” 他却展颜一笑,“不,能和你月下共饮是我的荣耀,我很愿意。”他向身后一指,“铁雄带着一队人马在后面,其它的人己经分散在这山中的各个角落,否则怎么会你一出现我就知道了?” “还有多少人?”聂青澜问,“损失大吗?” “损失?只是损失了几车粮草,人员折损不过几十人而已。” 七千大军相比几十人的折损,的确不算大,聂青澜在长呼一口气后,又不禁大为不解,“那为何战报上说你被困山中,身处险境?” “战报?”李承毓微一沉吟,便明白了。“只怕是有人故意捏造。” “为何?” “我的粮草有失,若不能尽快结束战斗,在这里耽搁久了,就会被逆转形势。显然是有人知道我的情况,故意制造的谣言吧。朝中除了你,还有谁肯来救我?” 见她沉默,李承毓便苦笑道:“果然是没有别人了。你看,是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又是吏部?”聂青澜义愤填膺。岂有这样的事情!自己人在前方打仗,却有人在后方扯后腿,盼着将士战死?“待胜了这一仗,你必须解决那伙人了。” “我知道。”他扶着她的手腕,彼此搀扶着,“小心脚下的碎石,这里的石头不牢固,很容易滑倒。” “你准备几时结束这场围剿?”她除了自己小心提防脚下,还要留心保护他。 尤其在听说他有夜盲症之后,更是为他担心。这茫茫黑夜之中,凶险无比,他要如何进退才能既保全自己又可以克敌制胜? “若不是遇到你,刚才进攻的号角就已经吹响了。”李承毓微微一笑,告知她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今夜,就是决斗之期。” 第6章 聂青澜来到这里,才知道她的到来是稍显多余了。 七千兵马,已经被李承毓巧妙地安置在西山的各个角落中,每一处人马各有各的分工,行动隐秘,军纪井然,让她这个常常带兵的人也不得不佩服。 “这些人这么听你的话吗?”她还有疑惑,按说只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马才会最听话好用,而他手下的人,不过是公冷安临时借给他用的。 李承毓因为发现她的双膝磨破出血,所以坚持帮她擦药。此时他单膝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将止血的药膏涂抹在她膝盖上,清凉的感觉暂时止住了伤口的疼痛。而他手指的温度触摸过她肌肤时,顿时让她的心头像是被春风吹开了一片涟漪,必须很努力才能使自己静下思绪。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招数自然是要用的。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要许之以“利”。我已经暗中告诉他们,如果剿匪有功,山贼窝里有多少金银财宝,我都会转请六部合议,分发给这些辛苦剿匪的弟兄,他们听了自然高兴,也会卖命做事。” 聂青澜好笑道:“这……只怕于法不合吧?” “不合也没有办法,这是现在最管用的招数。” “六部会同意吗?” “除了吏都,应该无大碍。” “又是吏部!”她皱紧眉,“他们还真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有应对之策了?” “剿灭山贼之后,办法就有了。”他说得隐讳,但脸上沉静自信的神情让她相信他必然胸有成竹。 子夜整,铁雄忽然点燃了身边的一簇篝火,夜晚风直,将火光送上夜空,浓烟弥漫,方圆两里之内都可以看得清楚。 聂青澜从半山腰的高度向下看,只见山壁之上,荆棘之间,竟不知何时已埋伏了许多的人马,在烟火的召唤下,整齐地一起涌出,冲向前面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而那座山头上挂着一面大旗,还有一些房舍,显然就是山贼的老巢。 “要确保山贼一个都不会溜走,我听说一直有人在暗中给山贼传递消息。”她还有顾虑。 “山贼一共四百五十二人。”李承毓目光炯炯,望着对面的山头,“昨日有十一人下山采买,还有二十三人在各处站岗,其余尽数在那片房屋中。我事先安排了一些烟幕战在山的外围,他们以为官兵找不到进山的快捷方式,始终和我们游斗于山外,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已经悄悄潜入了他们的腹地之中。” “可是万一有内奸……” “内奸一共七人,斩了三人,还有四人已被羁押,看守他们飞虎营是公冷安最骁勇的兵马,而公冷安和吏部向来不和,绝对会在此时放水。”看似平平淡淡说出的每一个数字仿佛都烙印他的心上,让他可以信手拈来。 聂青澜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他对今夜这一战如此自信!做为一军统帅,事无巨细,都应了若指掌,而他做到了! 原本寂静的山谷中忽然到处响起喊杀声,这意味着两军人马已开始近身肉搏。 官军人数占优,山贼凭借地利天险,彼此拉锯得非常厉害。 她眯眼细看,回头对郭跃说:“郭将军,你带一队人马去对面山上,拔了他们的大旗,喊话说山贼头目已经死了,趁他们军心大乱的时候再放一把火。” 他领命正要离去,李承毓补充一句,“那山贼的头目叫吕钟,他们都叫他“双口大王”,你只要喊“双口大王死了”,其它山贼就必信无疑。” 聂青澜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回以一笑,“但也没有想到你这一计妙招。” 她想着,问:“这算不算我们两人第一次连手退敌?” “自然。” “但愿有个好结果。” “会的。” 两人并肩伫立,静静地看着对面山上逐渐燃起的火光冲天,听到乱烘烘的吵嚷,虽然黑夜中分不清哪些是血月的官兵,哪些是郭跃的人马,又有哪些是山贼,但是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这一战,战局已不可逆转,官军必胜无疑! 天色将明时,此战已全面结束,李承毓要求属下清点俘获的敌人人数,不论死活,一个都不能少。 此时,聂青澜和他不是站在半山腰上看战局,而是在山贼原本的老巢内,被山贼们称作“太平宫”的地方,喝着一壶茶,悠闲地聊着天。 “山贼也真是有趣,这么小小的一处院落,怎么就敢叫“太平宫”?可惜啊,太平宫不太平。也不能保他们一世安宁。”她举着茶杯笑道。 李承毓本来要请她喝酒,被她婉拒。这个时候,他们更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敢懈怠,所以就以茶代酒了。 “山贼能有多大的眼界气量?若不是有人背后撑腰,他们早就是刑部大牢里的犯人了。”他此时的笑容,在轻松中带点鄙夷。 “对了,刑部大牢中怎么关着这么多的司空朝将领?我私自放他们出来,又要给你惹麻烦了吧?” “你是未来的女皇,既然你放了人,就放了吧。”李承毓忽然显得前所未有的淡然,“战后,全血月都会知道你的功勋。” “我有什么功勋?说要来救你,其实也没有帮上忙。”她苦笑着摇头,“真是小题大做了,只怪我对你还不够信任。” “怎么会?你来了,我的心反倒静了,否则这一战不会赢得这样漂亮。”李承毓冲着她晃晃杯子,“青澜,我早说过,血月为臣民们送来一个你,这便是我的幸福。” 聂青澜很喜欢看他这样得意张扬的笑容,这几乎是以前难以在他脸上看到的。 只是剿灭了几个山贼,对他来说却仿佛卸下了千斤巨石一般,看来他期待这样的胜利,实在是期待太久了。 过没多久,李承毓手下的兵士前来回报,“丞相,抓获山贼一十一人,尸体两百五十九具。下山负责采买的那十一名山贼已被扣押在山下,还有一人在逃,正在全力缉拿。” “一个也不能放掉!”他沉声道。 聂青澜倾身为他倒茶,却发觉茶壶冷了,她起身要去找热水,忽然觉得眼角有光亮闪动。她对这光芒异常敏感,反身喊了一声,“小心埋伏!”说着已跃到了李承毓身前。 他一惊,挺身而起,刚要按倒她,一支飞箭已呼啸着射向她胸口。 她一低身,也看不清到底有没有中箭,倒是李承毓被激怒地喝道:“来人!” “不必麻烦。”聂青澜咬着牙冷笑,反手一挥,那柄桃花刀就如流星般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不远处的树丛中立刻传出一记闷哼。 杨帆和铁雄也在此时涌上前去,将那已经断了气的最后一名在逃山贼,几乎是剁成了肉酱。 “青澜!”李承毓将她紧抱入怀,惊恐和紧张弥漫在他的脸上,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摸她胸口的那支箭。 她艰难地呼吸了几口气,小声笑道:“还好没扎到要害,多亏有这件东西护在心口上。” 长箭被她猛地拨出,上面果然没沾到什么血渍,但他依旧心有余悸地看着她,只见她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对他来说异常的眼熟。 那是一个布包。 聂青澜手一抖,布包展开,从里面跌落出几截已经碎裂的玉镯残片。 原来那一箭,不偏不倚射到镯子的一处,击碎了玉镯,却护住了她的心。 “我去找能工巧匠帮你重新修补好。”李承毓为她心疼,欲捡起那些碎片。 但聂青澜摇摇头,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这是天意。” 天意是在告诉她一个道理:她已经回不去司空朝了,就应该全心全意做个血月人。这双玉镯,和玉镯背后代表的那个人与她再无关系,她也不应再去惦念。 曾经,她以为人与镯会是生死相连,但是……当她不再是青龙将军的时候,这镯子也不再具有当初赠与她珍藏时的那个意义了。 “碎了的,就补不回来了。”她喃喃说着,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平静,却不知道为什么有泪水拼命地涌向眼底。“我做人从来不喜欢后悔,但近日来我的心却总像柔软了许多,变得不像我了。它碎了也好,碎了,反而坚定了我的心。” 李承毓拥着她,没有松开手,静静地听她这番伤感的言词之后,他却轻声吟诵了一首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聂青澜怔住,因为这诗中温暖的含意,因为吟诗的人温暖的声音,因为此刻这温暖的感觉,都是她过往不曾有过的。 忽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还紧靠在对方怀中的这个姿势是多么不合适,杨帆和铁雄就在身侧不远,若看到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要猜忌他们的关系? 她赶快挣扎着站起,李承毓还是不放心地扶着她,怕她因为那一箭伤到心脉。 “叫军医来帮你诊视一下吧。”他关切地说。 “你看我其实已无大碍了。”聂青澜笑笑,走到那山贼的尸体前。 杨帆已经从山贼的脖子上抽下她的那柄桃花刀,递还给她,刀刃上还残存着一丝血痕。 她苦笑道:“在司空朝时,我杀血月人,到了血月国,我还在杀血月人。我与血月似是有结不完的仇怨。” 李承毓摇摇头,“但这一次,你杀人却是与血月缔恩,所以不必挂怀。血月全国上下百姓若知道了,会无不感激你的,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用为了山贼而寝食难安了。” 聂青澜转身,不再去看山贼的死相,她缓步走着,低声问:“你杀过人吗?” 他就跟在她身边,同样轻声回答,“战场之上,谁不曾两手血腥?” 抬起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她慨叹道:“听说一般人在初次杀人的时候都会矛盾、会痛苦,习惯了才没有感觉。不过我第一次杀人时,倒不曾矛盾和害怕过,因为情势所逼,不允许我去矛盾和害怕。你呢?” 李承毓苦笑,“我不如你,我怕过,当那人在我眼前挥舞着刀扑过来时,我甚至想转身逃跑。” 她秋波流转,冲着他顽皮地笑道:“原来你也会怕?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胆子奇大的人,否则也不会冒险拉我这个仇敌来帮你。” 他幽幽地望着她,“拉你,是因为我信你。” “哦?你这份信任从何而来?” 李承毓悠然低语,“从……过往的记忆。” 聂青澜觉得,李承毓身上还有很多谜是自己未解的,或者说,是他并没有告诉她谜底。时至今日,他们其实依然没有做到坦诚以待,她没有说明自己来血月的目的,他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他要辅佐她做女皇? 但她的秘密在他那边,应该早不算是秘密,他肯定是能猜透的。 而他的许多秘密,对于她来说是真的难解,而且时时都在。 天亮时,她草草看了眼战场,竟发现昨夜李承毓的兵马布局好像她的七星阵。 只是,她的七星阵原是为了防守而创,但他将其稍作改动,成了进攻阵法,经过昨夜的实战演练,可以看出颇为奏效。 如此她更应心悸,因为这样的修改,说明七星阵的优点和缺点已被对方掌握。 倘若是在战场上对决,李承毓要攻破这个阵法,几乎是轻而易举。 她曾想问他,是如何掌握这个阵法的?但他借故绕开了这个话题,很显然,他并不想说。 因此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说不出是因为曾经让她骄傲自信的阵法被人破解而不开心,还是因为经此一战之后,他和她依然做不到坦诚相待让她伤心。 “将军,千万别忘了,李丞相是血月国的丞相,而您是司空朝的将军啊。”杨帆似也看出他们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忍不住提醒她。 她知道杨帆话中的意思,是让她牢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不能忘本,可是她的心……怎么好像越来越不坚定了? 离开西山的时候,周边城镇的村民百姓得知山贼已经全被铲除,不论十里八乡的道路如何,全都敲锣打鼓地跑到官道两旁,欢送李承毓的队伍班师回朝。 这样的情景,聂青澜在司空朝也曾经见过,但现在毕竟是第一次感受异国百姓的热情。她自付自己与血月结仇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她,绝对是人人得以诛之的仇人。前次燕儿下毒害她,已经让她的心凉了一半,不敢设想自己在何时何日能得到血月百姓的喜欢。 所以在班师返程时,她让人找来一辆马车,自己坐了进去,避免和百姓直接接触。 没想到李承毓却主动在百姓面前大声提起她—— “各位可知这一回是谁出奇兵打败了山贼?是司空朝的青龙将军聂青澜。是她不辞辛苦,千里奔袭来帮我们,司空朝的新帝之前之所以会拨下重资来帮我国,也是聂将军一手促成。聂将军说,百姓是一国的根本,她愿意毕生致力于帮助两国的和平,不再以兵戈相向,愿血月和司空朝世代睦邻友好!” 他的一番话,煽动得百姓们热泪盈眶,按照他手指的方向,大家捐弃前嫌,纷纷向聂青澜的马车方向或拜倒或躬身,连声喊着,“多谢聂将军!” 她只好走出马车还礼,人群一下子涌上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给她引路的那位婆婆。 婆婆激动的仰望着她,连连啜泣道:“好姑娘,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啊!” 聂青澜的眼眶热了,这些纯朴脸庞上流淌出的那份对安定生活的渴望,与司空朝的百姓一般无二。听着耳畔那些滚烫暖人心窝的话语,面对着这些可爱的面容,她在心中暗暗自问:她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否真如李承毓所说,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还是只为了司空晨一人吞并两朝的私心? 她抬起眼,遥遥望着远处的李承毓,他正微笑地望着她。 好个李承毓,你真是逼得我……无路可退了!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一定要坦诚告诉我答案。”在回京的路上,聂青澜终于主动向李承毓开了口。 “你问吧,我知无不言。”他微笑望着她。 但她知道,他并不是一切都会“知无不言”。 “在你出征前,上官荣曾提醒我,如果想让我当女皇,就要稳定朝野人心,而稳定他们人心的办法,就是要我和亲于朝中某位有声望地位的人,是吗?” 他眉心一凝,“这是上官荣说的?他该不会是自不量力的以为自己是皇夫的唯一人选吧?” “这么说来,确有其事?”聂青澜盯着他,“或许你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共识?决定好了要把我许给谁?” 李承毓的眼中又浮上那淡淡的忧伤,“青澜,你这样说不仅侮辱了你自己,也侮辱了我。我承认朝中是有一群人有这种荒唐的念头,但你不是被人随意拿来交易的礼物,我也绝不会允许他们有这种染指于你的企图。” 她沉默半晌,忽然问:“联姻是不是强大我们力量的一条快捷方式?” “不要想,这个念头在你心中一丝一毫都不要停留。”他急急地阻止,“你不该是个委屈自己而求全的人。” 聂青澜一笑,“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而勉强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也算不得什么。人生在世,有几个人是不曾勉强过自己的?” 李承毓望着她,缓缓问:“是为了他吗?” “谁?”她有一瞬间不解,旋即便明白了,“你说司空晨?不,不能算是为了他。”她苦笑着,“应该算是为你。今天你那一番慷慨陈词,把我架在了高台上,再没有我可以藏起来逃跑的机会,我能怎样?这次我们回京城,势必还会有些风波在后面等着你我,如果我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可以帮你铲除异己,或者是削弱什么人的力量,那么……” “不准!”他的脸色寒如冰霜,“若是上官荣现在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也许会暗中给他一剑,但只恨现在和我说这些混帐话的人是你,我拿你无可奈何。青澜,你要是真的选择这样做,才是真的辜负我。” 他偏过头,竟然不再理她,紧闭的唇角和僵硬的脸部线条,都昭示着他此时此刻极度的不悦。 “那么,我们换个话题好了……”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能不能告诉我,郭将军他们怎么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就像是上天安排好的,要我到血月来救他们出狱,别说他们觉得惊喜,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先皇难道不想杀他们吗?” “想过,但是终究没有做。”他总算是侧转了身子,重新面向她,“这近千人的司空兵马,对血月来说是非常不安定的祸患,所以当初捕获他们时,就有人提议要将他们全部斩首或活埋。” “那为何没有这样做呢?” “因为退位很久的太上皇忽然病逝,按照血月的规矩,不仅一切与享乐有关的事情要停止,连杀人都列为禁止。国丧一年后,这些人和这件事就被大家忘记。” “这么说来,也算是他们命大了。”聂青澜一叹,“我想回去之后安排他们回国,你那边会不会为难?” “我说过,既然人是你放的,放了也就放了。他们想回去也是人之常情,我会让人帮他们办理通关的文牒。” 聂青澜将双腿绷直,张开双臂长长一展,“唉,真喜欢这样的阳光,暖暖的,懒懒的,可以不用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 “我以为你喜欢月光。”他望着她略显孩子气的娇憨面容,也不禁笑了。 “月光可以让我保持清醒的头脑,阳光却使我懒惰。我不敢懒惰,所以很少能像现在这样贪婪地晒太阳。” “懒惰,是每一个女人都该有的权利。”李承毓淡道:“只要有一个宠你的男人,你便可以一直懒惰下去。这不是罪过,而是幸福,但是……你的那个男人有没有宠过你?大概是没有吧。” 聂青澜知道李承毓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他说的话每每都一针见血,但他很少会刺痛到她,所以在他面前,她虽然偶尔也会有被戳穿心事的感觉,但更多的时候却好像是在被人温柔地疗伤。 只是这一次,当他问她有没有被那个男人宠过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头,像是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虽然是女人,但她从未奢望过被什么人宠溺,为心爱的人流血流汗乃至流泪,都是应当的。这便是她根深柢固的想法。 难道她的想法,竟然是错的吗? 回京的路并不算漫长,关于这个话题李承毓后来再也没有提及。也许他也察觉到了她对“情”字的敏感和躲避,所以一直只是淡淡地找其它话题来谈。 快到京城的时候,他来找她,说:“你和你的人马先从几个城门分散入城,不要太引人注意。” “怎么?”她不解。“我出来的事情,公冷侯爷和几部的尚书都是知道的。” 李承毓解释,“上官荣和何维仁他们必然要搞出一些事端来,有你在,我不好和他们说话。你先走,我也可以腾出一些手脚。” 聂青澜明白了,嘱咐说:“你要小心。”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现在只会更恼恨我而已。”他笑道。 照着他的安排,她让自己的手下穿上便服,分别从六个城门分散进入,而她自己就坐在马车上,从东城门进城。 快到城门口时,杨帆忽然在车外急急禀告,“将军,果然有名堂!” 她掀开车帘一角,只见道路两旁站着许多的士兵百姓,上官荣和何维仁骑在高头大马上,向远处遥遥张望,像是在迎候李承毓的到来。 “真是虚伪。”聂青澜不屑再看一眼,放下车帘下令,“尽快离开这里。” 东城门的守卫士兵本想检查马车,看到杨帆出示的腰牌便笑着说:“原来是侯爷家的人,快请自便吧。” 出城前,公冷安给了聂青澜一副腰牌,让她免于接受城防检查,看来这腰牌真是有用!若是守城的士兵知道她是谁,在这里喊起来,少不了又要被那些讨厌的人纠缠一番了。 回了宫,换好衣服,聂青澜便问:“李丞相回来了吗?” “丞相在城外的十里亭,几位侯爷和朝中大臣为丞相庆功摆酒,接风洗尘。” 宫中的司礼太监回答。 看来李承毓必是知道她厌恶这些虚假的客套,所以才把她先遣了回来。 她便坐在宫内等,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进宫。她心中有些不安,总怕上官荣那些人会对他不利。 在宫中徘徊了一阵后,她扬声叫道:“杨帆,准备好衣服,和我出去一趟。” 这话是暗语,杨帆自然明白,这是聂青澜要他和她去夜探某地。 换了夜行服,她悄无声息地带着他从高高的宫墙上一跃而过。李承毓的丞相府在京城南边,她以前来的次数多了,早已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那里。 丞相府门前显得很热闹,有不少车马在那里等候,听到门房的人在议论,“这回咱们丞相可真是扬眉吐气,看那一干老臣还有几个不心服口服?” 聂青澜知道,李承毓已经回来了。 “将军,是明入还是暗入?”杨帆悄声问。 她看了看府内的灯火通明,思忖片刻,“暗!”丞相府内当然热闹,文武百官都在今夜涌到这里,也不知道编了多久的恭维奉承,此刻都一古脑地倒向李承毓,但他却显得极为平静,只是坐在庭院中间,望着头上如银盘般的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官荣举着酒杯,晃晃悠悠地笑着走来,“丞相今天在十里亭没和我对饮,今晚可要干了我这杯酒吧?” 李承毓看了他一眼,“还没有进宫去见殿下,不便沾染一身酒气,侯爷的好意还是改日再领教吧。” “客气什么?今日见,明日见,还不都是见?再说,你们这一路并肩相伴,还没有看厌?何必急在这一时一刻?”上官荣的话意极为露骨,此话一出,满园的热热闹闹先沉默了一半,众人似乎都在屏息凝气,等着听李承毓的回话。 他依旧淡淡道:“殿下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错误的战报,千里奔袭去救我,你们身为朝中重臣,怎么也不知道拦一拦?倒让我又费了一番手脚,还要兼顾殿下的安全,差点败了这一仗。” “是殿下坚决要去救你,我们谁也拦不住。”何维仁也开了口,“再说,她是被你请回来做我们主子的,哪有下人去说主子的不对?我们也只好由着她去任性了。” “主有错,臣不举,就是臣子的错,这点道理何大人不知道吗?”李承毓的口气冷厉了起来。 何维仁觉得脸上挂不住,绷着脸说:“但她到底还不是我们的真主子,她的死活可是与我们无关。” “那本相的死活,与何大人有关吗?”他直盯着他,“此次与山贼交战,我捉了几名奸细,很奇怪,他们都供说是拿了某人的好处才大着胆子去干那官匪勾结、私下传递消息的丑陋勾当。何大人可知道,那个“某人”是谁?” 他冷哼道:“刁滑之徒要攀扯谁,我怎么知道?” 李承毓忽然从身边的一个盒子里甩出一迭信函,“这每封信上虽然都没落款,但是信笺骗不了人,都是京城沁书房出的云台纸。这纸造价极高,城内会用的人极少,听说,何大人就是这少数偏爱此纸的客人之一。” 他拍案而起,“你这话什么意思?全国上下用过这种纸的人,没有一千八百,也有一百八十,难道这件事就和我有关?” “只凭一张纸,自然算不得什么。这奸细中,还有一人名叫薛正,此人极爱嫖赌,挥霍无度,但他一个三等小兵,每月饷银不过二两,哪有这样的闲钱?我命人细细拷问之下,才知道他有一个有钱的朋友时常接济他。而这朋友,就是何府内的管家何七。” 何维仁再度冷笑,“那又如何?说不定何七与他交情深厚,愿意资助,更与我无关了。” “何七是当年科举中榜的秀才,宁州青宿县人。这薛正大字不识一个永州安利县人,两边相隔千山万水,既不是同乡,也不是同窗,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会有这样笃厚的交情?”李承毓一扬手腕,“带人上来!” 众人偏头看去,此时被带上来一名山贼,跪倒在他的跟前,连声说:“请丞相饶命!请丞相饶命!” “你说实话,我就饶你一命。”李承毓开口,“以前官兵去围剿,为何你们总能全身而退?” 那山贼一五一十地回答,“我家双口大王事先打点好了方圆百里的村县官长,还递了重金给京里的大官,所以只要官兵一来,我们头一天就会知道消息,全都撤散到各地小村中,扮成农人,让官兵无法辨出,等官兵走了,我们再回山头。” 李承毓追问:“那京中的大官是谁,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是有一次双口大王喝醉了,洋洋得意地说,也许哪一天他也能弄个官做做,我们问他为何?他说京中的大官专管给人安排职位,只要打点好了,就可以青云直上,连科举都不用考,从此黑道变白道,安安生生地去赚雪花银。” 这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地直指何维仁了。 他的脸庞涨得通红,尖叫道:“真是一派胡言!大胆山贼,不但心黑手辣,还如此狡诈奸猾!是谁许你这样诬赖朝廷命官的?真是不要命了!” “你才是不要命了!”李承毓高高在上,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地压住了他的鬼叫,“先皇许你以重任,朝廷许你以功名,没想到你利欲熏心,置百姓和官兵将士的安危于不顾,做出这等下作卑鄙的勾当,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来人!把他的官帽官衣都扒了,打入刑部大牢,稍后会同其它五部一同审问!” 何维仁被人两三下就拔掉了帽子和官衣,气得他破口大骂,“李承毓!你以为你有个特殊身份别人就要看你的脸色吗?你才不算个东西……” 铁雄冷着脸走过来,一手托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抬一放,就将他的下巴活生生卸下,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栗。 场上顿时没有了刚才的喧哗,安静得连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李承毓,翻起脸来竟是如此的可怕,弹指之间就将在朝中盘根错节近十年的大奸臣何维仁当场拿下。 “不忠于血月之人,便是这样的下场。”他如冰似石地吐出这句话,震得场中众人的心口都冷透了。 第7章 仿佛又过了很久,上官荣才干笑着呵呵两声,“这些日子以来太忙,倒忘了问丞相,之前您说血月女皇历代身上都该有个凭证,现在聂青澜人也来了,那凭证验了没有?是什么?” “尚未验证。” 李承毓的回答引得他哈哈大笑,“原来我们把一个身份来历还不明的人,摆在皇宫里耀武扬威了那么久?不对啊,你和她出双入对了一个多月,难道还没有看到她身上的记号?” “侯爷,请注意您的言行,您好歹也是血月的贵族,说话要注意分寸体统。” 他的金眸一凛,寒光四射。 上官荣打了个酒嗝,“呃……怎么?刚拿下何维仁,现在又要冲着我开刀了?我可是先皇御封的侯爷,又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凭什么教训我?” “您的侯爷之位不是凭着军功在刀枪箭雨里搏命搏出来的,而是靠着老侯爷的爵位、女皇的体恤所世袭得来的,虽然现在无大过,但也不表示您可以如此嚣张狂妄。”李承毓幽冷地盯着他。 他像是被人踩到尾巴,一下子跳了起来,“丞相大人,我叫你一声丞相大人是给你面子,你可不要一朝权势在手,便看低了天下人。我看你是怕我说中了你的心头事吧?” “我有什么心头事?侯爷不妨请讲。”李承毓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上官荣狞笑一声,“前次说到为这个聂青澜择定皇夫的事情,明明大家都认可,就你推三阻四不答应,是不是怕我们搅了你的好事?或者这个女皇是你选定,这个皇夫你也觉得该由你当?”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承毓身上,想看他会不会当场震怒。但他眉心紧蹙了片刻后,却缓缓舒展开来,在唇角浮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这微笑太过古怪,不知是对上官荣的鄙夷,还是内心里的狡点算计在趁势涌起? 旁人都看不懂他这笑容的意思,上官荣更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句是该骂得再有力些,还是绕开这个话题? 此时端木虬在他旁边拽了他一把,小声说:“别激怒他,否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上官荣回头看了他一眼,悻悻地哼了一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见他偃旗息鼓了,李承毓才缓缓道:“多谢诸位今日辛苦为我接风,我也累了,一会儿还要入宫问候殿下,各位若是没事,就早早回去休息吧。何维仁之罪,我一定会认真审理,不相干的人,我一个也不会冤枉,请诸位放心。” 众人今夜看足了大戏,有的人是何维仁那边的,不免心中惶惶不安;有的人早就看不惯吏部一径的作威作福,今日看李丞相扳倒了何维仁,心中大呼过瘾。 于是百官们各怀心事,打着哈哈,挨挨挤挤地一个个离开了。 李承毓特意走到公冷安身边,拱手致意,“多谢候爷这次帮我。” 他瞥他一眼,“好说。” 亲自将公冷安送出府门后,转回身,冷冷清清的内院终于让他长吁一口气,自嘲地笑,“多好的月光,倒让他们搅得这样不安宁。” “丞相……”向来少话的铁雄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刚才上官荣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嗯?”李承毓眯着眼看他。 “若是丞相娶了聂青澜,也没有坏处。”铁雄简单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脸色微变,低头苦笑道:“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她心中无我,我又怎么能强人所难?” 她心中无我,我又怎么能强人所难? 聂青澜回到宫中时,胸中依然为了李承毓的这句话而狂跳不止。 这句话说来如此简练,背后的意思却是如此的深邃苦涩。 她在惆帐什么?惆帐自己和他都将一份真情错放了位置吗? “殿下,丞相来了,在宫门外等候觐见。”司礼太监在宫门外传话。 她只手按住胸口的躁动,用自己也没想到的语气脱口回绝,“就说我睡了……明日再说吧。” 她怕什么?怕自己见到他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双笑吟吟的温柔眸子?怕再被他看穿了心事? 不管怎样,她今夜不敢见他,不想见他,不知该如何见他。 这一夜,是她来血月之后睡得最辗转反侧的一夜,乱麻一样的心思,理了一夜依然没有理出头绪。 次日,李承毓再度入宫觐见,聂青澜没了回绝的理由,只好见他。 他显得很平静,微笑望着她,“昨夜是不是累了?你向来不会那么早睡。” “是啊,山贼的事情了结,我心中也放松了许多。听说……何维仁你也抓起来了?”她状似漫不经心地向。 “昨夜的事情,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瞳眸幽亮。 她一惊,怕他知道自己昨夜夜探丞相府的事情,忙笑道:“是啊,何维仁这个大奸臣一倒,消息早就传遍了,一早就有人说起。” “以前皇帝宠他,无人敢办他,这次山贼那边终于抓到他一些证据,我才敢下手。现在我也不瞒你了,其实燕儿给你下毒的事情,便是他在背后指使,因为燕儿入宫前,曾经在他府中做事,不过要彻底定他的罪,还要费些工夫。” “嗯。”她微微点头,“总之又要辛苦你了。” “应当的。”李承毓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今天早上礼部刚刚来报,说司空晨送来国书,希望两国能就泾川之事会谈。司空朝那边他会亲自出马,血月这边自然我会去,但他特别提及,希望你也能去。” 聂青澜一怔,“泾川?” 她当然知道泾川。那里原本是一片不算大的平原地带,因为过去向来荒凉,少有人烟,所以也没人留意那里。没想到后来血月有一批人民搬迁到那边,几十年生息繁衍,渐渐地也让那里兴旺起来,占据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大,逐渐侵占到司空朝的国土。 司空晨曾经想用武力将土地抢占回来,赶走那些占据泾川的血月人,但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下来。现在,他是下定决心要解决这桩国境纠纷之事了吗? 要她也去……是希望她以什么样的身份前去呢?司空晨要谈的,真的只是泾川之事吗?她知道自然不是,司空晨其实是想见她一面,关于血月,关于来来,他野心勃勃,豪情万丈,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与当日在司空朝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李承毓望着她的脸,轻声问:“你要去吗?” “去。”她咬咬牙,“何日动身?” “我意拟在七日后,就在两国交界的霍山,那里有一处比较大的驿站,提前让人打扫布置一下便可以用了。” “好!”聂青澜微微点头。她该去见司空晨一面了,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君主,是不是那个让她纠结了十余年的男人,她都要去见他一面,因为她有许多话要说给他听,这些话是没办法在平日的书信中一吐为快的。 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李承毓的神情略微黯然了些,但随即又淡笑道:“霍山那里比较冷,你多带些防寒的衣服,不用太多人跟去,叫杨帆挑选十几名精锐就好。” “我知道,这种事情我不便兴师动众。”聂青澜知道他是不想她太招摇。 “你那些旧部归国的事情,我已经和兵部、刑部、礼部都打了招呼,他们若有人要走,要先去刑部领取一张签发的特赦令,再去礼部拿通关文牒。倘若有人为难,可叫兵部护送。” “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每从眼睫下偷偷打量他一眼,就想起昨夜的他,和他对铁雄说的那些话。这些事情就像扑火的飞蛾,一层层拼命地往她心口上撞,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 也许该让一切沉淀下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什么都不知道,事情就会消失于无形。 但从眼前消失的,是否能从心底一并消失,就不知道了。 霍山是司空朝和血月经贸往来最频繁的一处要塞。 聂青澜跟随李承毓来到霍山时,正逢霍山一年一度的赶集日,两国百余商家都集中在附近,各种最上乘的货品全都拿出来交易,光只在路上边走边看,就觉得好不热闹。 “我竟然不知道霍山这么热闹!”聂青澜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慨。 李承毓笑道:“那是因为前些年两国战乱太多,商贸往来多有限制,这里其实是最大的黑市,而且多是晚上交易,白天根本看不到这种景象。” “果然要先“安居”才能“乐业”。”她发自肺腑地由衷感叹。 他顺势附和,“所以对于百姓来说,安乐祥和是最重要的。” 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司空晨还没有到。此地的驿站归属于血月,李承毓见驿站的官吏要让他们住进东厢房,立刻阻止。 “东面房算是正房,应当给贵客居住,我们还是住西厢房吧。” 于是所有跟随他而来的官吏兵卒,都住到了西边。 “按行程推断,他们还有半日就到了,殿下要休息一下,或是出去走走转转?”李承毓问道。 “不了。”聂青澜的心中很是紧张。还有半日就要见到司空晨了,自己却不知道第一句该和他说什么?若是他问起她这一个多月来在血月的进展,她该怎么回答?说她帮着李承毓杀了一批山贼,这是她唯一的功劳? 杨帆见李承毓走了,小声对她说:“将军,外面的广德茶楼,有人等您。” 她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人?” “对方不给透露,只说将军去了就知道了。”杨帆笑得神秘又得意。 聂青澜出了驿站,驿站的站长忙问道:“您要出门?” “去外面走走。”她不想让李承毓知道,便说:“我去一下就回来,不必告诉丞相大人了。” “您要去哪里,要不要派个人送您过去?” “不必,我只是随便转转。” 她带着杨帆离开驿站,一路打听找到了三条街外的广德茶楼,茶楼不算大,只有两层楼高,在繁华的霍山一带只能算是个中等铺面。 走进去之后,杨帆正和掌柜的低声说话,然后掌柜笑眯眯地一伸手,“客人在雅间等您,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 “将军,我就不陪您上去了。”杨帆说。 聂青澜觉得今日的杨帆神情有些怪,显得格外高兴。她一步步上了楼,找到第二间房,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屋内只坐着一个人,青衣长衫,极为简朴,面朝着楼下的小街,背对着房间的门。但只是这一个背影,就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陛下……您几时到的?”她没有想到,司空晨竟然先一步来到这里。 他回过头来,一个多月不见,他的风采依旧,眉宇间更多了些骄傲的神色,连笑容都比做太子时张扬了许多。 “兵不厌诈嘛,你难道忘了这个道理?”他站起身,神情也似有些激动,“青澜,没想到我们这么快便能见面吧?” “微臣参见陛下。”她像过去一样本能地屈膝行礼,却被他一把拉起,“这里又不是朝内,不必行礼。你现在身份不同,是血月的公主了,更不必和朕行这种大礼。” 当他的手握住她手腕时,她状似不经意地将手轻轻抽出。 “陛下是一个人到的吗?为什么没有看到护卫在您左右?”她蹙着眉,“太危险了,这里毕竟是血月的地盘。” “朕看李承毓还是个讲理的人,应该不会下这种黑手。”司空晨笑道,“而且不撇开他先单独见你一面,朕不放心。怎么样?这一个月在血月过得如何?他们有人为难你了吗?李承毓这个人是不是可信?” 和信中一样的口气。 聂青澜暗暗心想,他如此急切地要先见到她,其实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罢了,倘若今日他等的人不是她,也依然会有这样的地点、这样的会面、这样的询问。 “陛下,血月国朝内矛盾重重,吏部尚书何维仁、定远侯爷上官荣与李承毓最为不和。不过前日李承毓已经借山贼之事,将何维仁下狱了,剩下上官荣一人孤掌难呜,应该很难再起事端。只是此人依然需要留意,他对我们司空朝极不友好,对微臣也颇有微词。” “嗯,这些朕略有耳闻。”司空晨看她一眼,“听说李承毓被困西山时,你还去救他?” 她平静回答,“李承毓一心致力两国友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让他命丧西山,对司空朝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微臣不能让他死。” “朕倒不这样认为。”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阴狠,“越是这样的人才越不该在血月立足。倘若他死了,血月没有可以擎天的栋梁,岂不就成了散沙一盘,最易攻破?” 聂青澜怔了怔,“陛下已经决定要和血月开战了吗?” “当然不会,起码眼前不会。”司空晨笑道,“现在你在血月,朕总要顾及你的安全,更何况现在师出无名,我平白开战并不占便宜,几时你能扳倒李承毓再说吧。对了,李承毓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让你当女皇?” 她低下头,“应该是真心的,但是朝内还有阻力。” “嗯,先借他的手将你送上女皇之位再说,看来这个人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他打量着她,“朕听说,这个人对你倒是颇为殷勤?” “他自认为臣,视我为主,自然不能对我太冷淡。”聂青澜答得巧妙。 司空晨深深盯着她,沉默片刻后,忽然问她,“青澜,你这一个多月……没有变吧?” 她像被触到隐痛,咬着牙根笑道:“陛下指的是什么?” 他的嘴唇嚅了下,笑了笑,“没什么,朕想你是不会变的,朕……我是不可能看错了你。” 聂青澜没想到自己回到驿站时会是那么晚,天都已经黑了。 她本来只想和司空晨聊几句就回来,但是他有许多问题,大大小小,问得非常细致,她必须打点精神一一应对。 从广德茶楼出来时,司空晨先走一步,他要会合他带来的人马一同去驿站,她则和杨帆一起走。 快到驿站门口时,她忽然回头问:“杨帆,你给陛下写了几封信?” 他被问得张口结舌,没有立刻回答。 聂青澜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忠君爱国,只是……别让我太难做人,像个傻瓜。”说完,她便先一步进了大门。 从今天司空晨的言谈话语和各种问题来看,她相信自己身边有人一直在和司空晨通信,传递她在血月的相关消息,能对全盘状况如此了解的人,就只有贴身保护她的杨帆了。 若是以前,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现在,她很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被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仿佛她的行住坐卧都在被人监视一样,半点秘密都不能拥有。 但,她又想拥有什么秘密呢? 正胡思乱想着,迈进西厢房的小院,忽然觉得角落中好像有个人影,她一惊,本能地警觉戒备,摸向腰刀。 “回来了?”飘渺的声音因为夜色显得有些空灵。 她的心一沉,那人是李承毓。 向来不惯夜色的他,此时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手中像是握着一件什么东西,她看不清,但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眸光幽亮地凝注在自己身上。 “嗯,是啊,不知不觉走了这么久。”她心中有愧,不仅因为自己背着他去见了司空晨,将血月的一些内幕几乎尽数倾倒,还因为在她出门前,原本他是先有约于她的,却被她拒绝了。 “还没有睡吗?”她柔声问,“这里这么黑,你怎么坐得住?” “殿下不回来,我放不下心。”他站起身。黑夜中,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清冷,那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气息,“殿下还有事要交代吗?” “……没有。”这样的他让她感到不安。 “那么,告辞了。”他没有再多言语,转身就要离开。夜色下,他的身影被垃得异常萧瑟深长,聂青澜忍不住叫住他。 “承毓……”她以为自己叫得很大声,声音出口之后才发现轻如蚊蚋。她以为他不会听到,但他奇迹般地站住了,转过身—— “殿下还有事?” “陪我……再喝一杯吧。”她轻声说。 黑夜中,他像是默默凝视她许久,然后那丝清冷又化作了温暖的笑意,“只要不是为了醉,我可以奉陪。” 酒,清澈地倒进一双杯子中。 聂青澜和李承毓各自拿起一只杯子,谁也没有急着喝,而是一齐仰头看天。 “今晚无月。”她叹道。 “是的。但是我们可以心中有月。”他就坐在她身畔的台阶上,“不会有永远的乌云,最重要的是,要能推开心头的那一片。” “何当拨去闲云雾,放出光辉万里清。”她咬着杯沿,独自沉思着他的话。 “殿下心头迷障太多了。”他淡道,“您不该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 她自嘲地笑笑,饮下那杯酒,平静地说着属于自己的伤感——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我这一生,事事都能做到斩钉截铁,唯独“情”这个字,真应了那句诗:抽刀断水水更流。几次挥剑断情,竟然斩不断,理还乱,牵绊越斩却益发的绵密。看来“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后面还应该加上“无可奈何”才贴切啊……” 周遭安静了好一阵,他忽然闷声道:“殿下认为什么才是命中注定?” 聂青润回答,“从小,我爹就教我忠君爱国,但又让我一生遵从于太子之命。太子与他的父亲素来不和,到最后……我背叛了皇帝,辅佐了太子,这就是命中注定。” “这只是你情有独钟,算不上命中注定。”他像是随着她笑,“背叛了你们先帝,你心中有不安吗?” “会有一些,毕竟我算是逆臣贼子了。在边关征战多年,人人都认为我是司空朝最忠的良将,但我却是个叛臣。”她呵呵笑着,那笑声背后有泪,“只因为我以为这都是命中注定。” “命是什么,你未必知道,却被它死死牵绊住了。”他低吟着,“青澜,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你到血月来,岂非也是命中注定?你有没有想过,你命定的结局是在血月,还是在司空?” 她静默了,这问题她从未问过自己,此时昏昏沉沉的去想,也想不出个答案。 “她许……我会死在血月吧。”她含糊地说。 “死,有善终,有惨淡收场,你不希望自己是后者吧?” “日后的事情谁能预言?谁又能料定?”她继续含糊。 李承毓低下头,阴影里可以看到他白皙的面容,似玉石一样光洁,唇角又是那样坚毅,“青澜,你不能再由着自己被人摆布,你总要想清楚,自己该往哪边去。否则你不是在救两国百姓,而是在害他们。”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让聂青澜全身颤栗着,杯中明明已没有酒了,她却还在咬着杯沿。 当她回过神来,李承毓已经走了,他似是用尽力气说完了想要对她说的话,而她,满心的羞愧和矛盾,也因为最后一句话蓦然纠结成了一块盘石,重重压在心底。 她……的确不能再左右摇摆。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若是永远的任凭自己相信一切皆是“命中注定”,那她的命中,真的就只剩下“无可奈何”这四个字了。 第8章 驿站最大的大堂,现在已经被腾出来,改成了两国议事的大厅。 聂青澜走进这间屋子时,两国的官员都已就坐。司空晨微笑着坐在右侧排椅的最中心,而左侧的中间那一把却是空的。 李承毓见她进来了,立刻起身,“殿下。” 见他的意思是让她坐在那把椅子中,聂青澜犹豫着,“我还是坐到一边去吧,我现在毕竟不是血月的人。” “既然李承相都说你可以坐这里,青澜就不要客气了。”司空晨并不掩饰他和她的亲密,笑着用手指着那椅子,也示意她坐过去。 她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在这个最受瞩目的位置坐下。 “我们远道而来,多谢李丞相的盛情款待,又将东厢房这边让给我们住,果然是心思细密,设想周到。”司空晨慢条斯理地说着开场的场面话。 李承毓轻轻点头,“陛下是客,我们当尽地主之谊。更要多谢陛下大度,肯在我们血月的土地上,商讨这次两国国土之争。” “好说,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这是朕做人的准则。李丞相盛情邀青澜至血月主政,这样的胸怀和胆识,可不是常人能有的。”司空晨看看他,又看看聂青澜,“这个多月来,也有劳丞相照顾青澜的起居,她脾气不好,若耍了性子,李丞相可要多担待。” 李承毓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说笑了,殿下的衣食起居有后宫照顾,我能做的非常有限,而且殿下性子谦和,坚毅果决,与殿下在一起,只会让人如沐春风,哪有需要我担待的地方呢?” 司空晨眯起眼,“看来青澜在血月过得不错?朕之前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聂青澜听着两人对话,总觉得气氛古怪,便沉声道:“既然是要说泾川之事,为何一直在说我?若是因我而耽误了正事,我可以离开。” “青澜生气了。”司空晨呵呵笑着,“好,那我们现在就说正事。关于泾川,其实本不需要朕特意来这里和李丞相谈。” 他向身后做了个手势,有人抬上来几份硕大的地图,在一旁高高挂着。 “这些是我们两国这百年来的地图,上面清楚标明了国境线的所在。李丞相可以看清楚,泾川方圆七十里之内,有三分之二归属于我司空,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我只要你们占领我国土地的血月人民搬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陛下的要求非常合理,现在在泾川的土地上,的确居住了不少血月人,而这些人,又有相当一部分侵占了司空朝的土地,这也是无庸置疑的。” 李承毓开口一番话,就先承认了司空晨的指责,不免出乎司空晨的意料。 他继续道:“关于这些人的搬迁之事,我已命户部去统计当地的血月住户情况,但搬迁之事并不容易,请陛下给我些时间。” “你要多久?” “三年。” 司空晨以为听到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李丞相居然如此爱说笑,不过几千人的搬迁而已,说少了,一两个月便能做到,说多了,一年半载也就到头了,怎么可能用得了三年?分明是在逗我。你以为这是孔明借荆州,好借不好还吗?” 李承毓看着他,“陛下肯给我多久的时限?”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最多十个月。” “十个月断然难以办到。”李承毓的回答竟是毫不让步的坚持。 司空晨哼了声,“怎么?看来李丞相全无诚意啊。” “我有诚意,但是也请陛下亮出您的诚意。” 他将脸一沉,“我们纵容血月人无故占领了司空朝的地盘这么多年,没有征收一分税款,这就是朕的诚意!血月人可不要得寸进尺!” 聂青澜就坐在李承毓旁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比平日沉重了许多,侧目悄悄看去,他的眉心纠结,金瞳被睫毛遮住了光华。虽然没有立刻响应,但是她知道他此时的立场很是为难。 她斟酌了一下,下定决心开口,“陛下,这件事对血月来说着实不易,上千人口的搬迁绝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当年行军打仗,还要做好万全的布署才能动兵,更何况百姓不比军人,不是一个号令下去就会——” “青澜……”司空晨忽然打断她的话,正色道:“这件事情你立场尴尬,不好开口,听一听就好了。” 李承毓悄声对她说:“殿下,我不想你为难。” 聂青澜咬着唇瓣,“你们倒是都很为我着想,但是谁又为那里的百姓着想过?”她直视着司空晨,“陛下,可否给我点时间,我想单独和您谈谈?” 她此言一出,两边的人都盯着她看,司空晨的脸色更加阴郁,“若是为了这件事,我想不必谈,自有我和李丞相做主。” 聂青澜坚持道:“倘若不用我参与其中,刚刚你们为何都让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既然这位置我坐了,在其位,谋其政,陛下若是不和我私下谈,我就不妨在这里直说,若是说出什么伤了陛下的面子,陛下不要怪我。” 司空晨瞪着她,他没想到她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直接和他交锋,让他不禁颇为恼怒。 李承毓忽然站起身,“那我就在门外等候。” 听他一发话,血月这边的人全都起来退到大堂外面去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殿下,虽然事在人为,但是……若太为难自己就不要勉强。” 她看着他,淡淡一笑,“你都已经说了事在人为,我们还能躲得开吗?” 因为血月的人先退了,司空晨这边的其它跟随臣子也没有不退出去的道理。 大门一关,司空晨马上冷冷道:“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青澜,朕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你竟然变得如此……大胆。” 聂青澜离开席位,倏然跪倒,“青澜知道我今日之话必然会触怒圣驾,但是却不得不说,请陛下恕罪。” 司空晨一怔,像是己不认得她了,瞪着她看了好半天。 “你……就为了血月那些和你毫无关系的人,竟然要和朕这样生分?”他的神情冷肃,沉声道:“青澜,国土之争你应该最清楚,前年我们和血月作战,曾经路过泾川,亲手抚摸过泾川的界碑。泾川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司空朝的地界,血月根本是无权争的,你听李承毓今天说什么搬迁要三年,那根本是缓兵之计!” 她冷静分析,“陛下说的我当然清楚,但此地界碑一直都不是划分两国边界的唯一标准。陛下应该知道,那里其实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司空朝的人住了,现在住在那里的,几乎都是血月国的子民,他们辛苦劳作,男耕女织,才把泾川变成现在的泾川。那里已是他们的根,岂能说走就走的?” 他冷笑说:“他们不就只有千把人吗?大不了可以迁入司空国,既然李承毓无能力安置他们,朕可以吸纳他们为我司空朝的子民。” 聂青澜叹道:“他们说血月话,写血月字,风土人情皆是血月的血脉,你让他们骤然改服易族,他们肯吗?” 司空晨一听,更是恼怒,“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哦,血月派点人占了我们的地方住下,朕就要拱手相让?!若日后都是照这样行事,那司空朝岂不是就要亡了?青澜,你几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她依旧据理力争,“说到底是司空朝亏欠了那块土地。俗语说:瘦田无人耕,耕了又来争,那里若仍是荒漠一块,陛下现在岂会这样在意?” 被一语道破心事,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瞪着她像是要瞪穿她的身体,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青澜,你真是变了,句句都在为血月争,你忘了你是谁了吗?” 聂青澜答道:“我只是在为百姓争,我当然记得我是谁。我是在司空朝出生长大的,但现在陛下派我到血月,也许日后血月国就是我终老的地方,这两地的百姓都将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有所偏袒。” 司空晨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别拿百姓这顶帽子压人,你当朕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你……是为了李承毓!” 这陡然而出的一句话,像撕碎了两人心中还残留的一份对彼此的尊重和珍惜,让她原本平静的容颜,也不禁因颤抖而碎了那份镇定。 说出这句话之后,司空晨也知道自己说重了。虽然后悔却不愿意承认,只是闭着嘴等她接话。 大堂中的寂静,让聂青澜将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内心,逼迫自己做出选择。 良久,她轻轻说出,“陛下……我不知道您派来监视我的人都传了怎样的话给您,但是我和李承毓,到现在为止,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举止,我聂青澜自问也没有对不起您。” 司空晨听她说得如此冷静又淡然,反而有点慌,连忙说:“青澜,我、朕的意思是……” “陛下不用解释。”她微微摇头,“其实您说的也没错,除了为血月的百姓,我也是为了他。”望着他惊诧的双眼,她凄然一笑,“您不要的人,他愿意如珠如宝地捧着,我不该投桃报李吗?” 司空晨再怒道:“朕何曾说过不要你?” 她帐然反问:“但您又何曾说过要我呢?其实……当初在陛下为了巩固皇位而娶那几名出身巨贾官宦家的千金小姐之后,我心中就已经明白了。陛下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在您手中随意安排的棋子,而不是任何人。” “青澜,你对朕误会太深!”他痛心疾首地反驳,“朕以为,以我们这么多年患难与共的交情,无须任何话,彼此就可以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聂青澜嘲讽地笑笑,“想再多,也需要一句话来证明,看来我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心心相印,真是可怜。” 她这句轻讽,似是淬了毒的双头剑,再无遮掩地同时扎进两人心里,终于揭下了彼此心头最后的一层伪装。 “青澜,你……要与朕决裂吗?”司空晨满眼都是伤感,脸上却是发了狠的神情,“朕和你并肩作战,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相识相交十几年。李承毓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才识得你一个多月,你便要倒向他的怀抱? “如果你介意的是朕没有封你为后,朕告诉你,朕其实是想在你登上血月女皇之位后,再用联姻的方式让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这份苦心,朕没有说,是因为朕觉得还是时候,朕并不是没有设想过我们的未来。” 听到他这番话,她眼中那抹淡淡的讽刺却更加浓厚了,“哦……原来陛下设想得如此周全。可是陛下,我没有从您的设想中听到任何的真心,您依然只是在利用我,为您谋夺血月的江山而己。” 司空晨恶狠狠道:“你说朕利用你,难道李承毓就不是?” 聂青澜苦笑,“活在世上,谁不是彼此利用?您利用我谋夺皇位,巩固皇权,他利用我稳定时局,平息内乱,其实都一样。但他与您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总是将真心坦诚在我面前,而陛下,您却是将您的真心牢牢锁住。” 他咬着牙冷笑,“你怎知那心的真假?” 她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两国的百姓。” “这么说来,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情种,而朕倒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负心汉?”司空晨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瞪着天想了半晌,问道:“那你现在想怎样?要朕不收回泾川吗?” “我知道陛下做不到。” “若朕可以呢?”他突然改变了态度,“朕若是说,为了你,朕可以不要泾川了,你就不会再认为朕是无情之人了吧?” 聂青澜一愣,以她对司空晨的了解,她当然不信他会在一朝之内变成可以为情改变立场的人,稍稍想了想,她便想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做为送给血月的大礼?以保我在血月的地位?” 司空晨的脸上蓦地涌上血红的颜色,他霍然起身,将桌椅碰得砰砰乱响,头也不回地撞开大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跟着走进来,直到门口静幽幽地出现了一道影子,伫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她。 她出神了好一阵,转过身,看清了那个人,不禁一笑,“你好像总在我身边,不论我何时抬头,总能看到你。” 李承毓优雅地回以笑容,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几时殿下一低头也能看到我,承毓就心满意足了。” 低头看见他?这是什么意思?聂青澜没有问。 他也没有问她和司空晨单独谈了些什么,或许他们刚才在堂内说的话,他在门口时已听到一部分,所以他无须询问。 但涉及到他的那些话,他若听了,又会做何想法呢? 司空晨脸色铁青负手而立,杨帆则惴惴不安地站在他身后。 “你在信中可没有和朕提过,聂将军如今竟然已倒向血月国的事。”他冷冷盯着他,“如今她竟敢为了血月不惜和朕翻脸,她从哪里生出这样的胆子?” 杨帆嗫嚅着,“有句话,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讲。” 他壮着胆子道:“当初陛下让将军到血月来时,也许将军就已经变了心意。陛下……难道对您来说,把将军放在这么远的陌生国土,真的是件好事吗?要知道,这里有无数人对将军虎视眈眈,单是暗杀行动就层出不穷,但这对将军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将军远离了陛下,在她心中可能已经认定陛下对她无情,她没了盼望,对陛下的效忠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坚定了。” 司空晨的眉心皱起,“你说是一句话,可你这番话岂只一句?” “微臣有罪。”杨帆又低下头去。 沉默半晌,他却长叹一声,“也许真的是旁观者清,也许是朕对她太过自信。朕明白你的意思,青澜心中必然是怪朕没有娶她,但是朕也有朕的难处。她跟着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她对朕的心,朕又岂会不知?但她就像是朕驯服的一匹马儿,会乖乖听朕的指令行事,这一切只因她是朕的臣子。 “倘若她变成朕的枕边人,宫中妻,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听话吗?寻常女人都难免有骄气,更何况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她?如果朕压制不住,到时该如何统辖这个国家?” 杨帆终于明白司空晨的心意。其实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他本应说给将军听,现在会说给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听,显然他并不是想向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因为他已无法将这番话说给将军听,他只是太郁闷了,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所以杨帆也不敢做任何的置评,思付一瞬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但是陛下,微臣想提醒您,将军毕竟是个女人,很容易凭感情用事。李丞相对将军一直呵护备至,将军显然已经动了心。之前血月内部曾经争论过,是否要为将军选择一位本朝人做为皇夫,以确保将军立足朝内的背景,倘若李丞相要争这个位置……” 司空晨的面部肌肉霎时僵硬,“李承毓有这个意思吗?” “他若无意,就不会对将军如此关爱了。”扬帆答得明明白白。 他转过身,紧紧攥住拳头,眼前晃动的全是与聂青澜在司空朝时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的种种。十几年啊……难道会抵不过这几十天吗?! 良久,他以一种幽灵般的阴冷吐出话语,“杀了他吧。”极为简练的命令,无须明示,手下自然明白。 但杨帆颇为顾虑的是——“陛下,若是李丞相死了,将军在血月便更无立足之地了,现在只有他在力挺将军登上皇位,其它人……” “她当不上女皇更好。”司空晨冷笑,“她都已经下决心要背叛朕了,朕让她登上皇位,岂不是在自找麻烦?但若现在让她回国,她又肯定不会回来,李承毓若死了,她便没有牵绊了。” 杨帆缓缓弯腰拱手,“微臣遵命。” 因为谈判陷入僵局,司空晨主动要求暂停一天,李承毓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他推开门,只见聂青澜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似是等了他好一阵。 “殿下这是……”他讶异着。 “那日欠了你一笔,今日补上。”她微笑道,“这里有间广德茶楼还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李承毓望着她的笑靥,微微扬唇上挑,“好啊。” “我其实只喜欢酒,不喜欢茶。”聂青澜看着李承毓优雅为她泡茶的动作,便知道他是茶中高手。“行军打仗时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酒囊抓起来胡乱地喝两口就好了,还能壮壮军威胆色。你以前在军中做什么?还有闲心泡茶喝?” “我只是个随军的小小校尉,负责押运粮草而已。泡茶不是在军中学的,而是我娘喜欢,她亲手教的。”他将一个茶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 她低头去看,茶杯是空的,便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道:“第一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请你闻一闻杯中茶香。这茶楼虽然不错,可惜器皿不好,上好茶具都在宫中,待回宫后,我再为你重新泡一次吧。” “我是个粗人,你那样为我做才是暴殄天物,我也不懂得欣赏。”她笑着接过杯子闻了闻,“果然很香。” 李承毓慢声道:“选择茶具是很有讲究的,既要和手边的茶相匹配,也要和饮茶的人匹配,这就像是择选佳偶,不能随便路上抓来一个就送入洞房,对不对?” 聂毒澜粲然笑说:“你这个比喻有意思。”她捧着茶杯,细细看着他,他的动作非常专注,手势沉稳,眼神坚定,仿佛眼前最天大的事情就是为她泡茶。 “殿下今日叫我出来品茶,是有事要和我说吧?”他忽然开了口,却没有叫她的名字。 被一下子说中了心事,聂青澜苦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倘若司空晨明日再提泾川之事时,不再和血月争夺这块地方了,你会做何应对?” 他停下手,抬起头望向她,“他是为了你吗?” 她脸色微红,“不,你不必这样想。” “事实就是如此。”他却很笃定。“泾川不大,他若送与血月,的确可以为你在臣民面前增添不少光彩,司空晨不是个做赔本买卖的人。” 见她有些尴尬,他便笑道:“但无论如何,他若真的这样说了,我还是要代血月的臣民谢谢他,也谢谢你。虽然他绝不可能白白送血月一块地方,后面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要求。” 第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望着杯中荡悠悠的茶水,轻叹地说:“几时人心也可以像茶水一样澄澈、一眼见底,该多好!” “殿下就是像茶一样的女子。”李承毓浅笑道:“一眼便可以见底。” 聂青澜故意瞪他一眼,“所以我在你们眼中大概是个笨女人吧?和你们这些男人交手,我便总是吃亏。” 说完,两人相视看了一瞬,都不禁笑了起来。 彼此之间许久没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感觉,这缭绕于鼻端的茶香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卸下人心上重重包裹的厚重铠甲。 待笑过了,聂青澜认真地说:“不与你说笑了,我是真心想为血月的百姓做点事。这么多年来,我知道我和我的部下杀了不少血月人,因此使得许多人妻离子散,我心中的愧疚,是一生一世也还不尽的。” 李承毓双眸闪亮,“殿下是真正想清楚了吗?若你心许血月,此生便是真正的血月人了。” 聂青澜望着他眼中那道明亮的光芒,缓缓点头,“我决定了的事情,便是矢志不移。” 李承毓忘形地站起身,“看来今日光是饮茶还不够,还应该有酒。”他回身去拉门,“掌柜的,有没有酒?” 聂青澜笑道:“哪有在茶楼中要酒的?这岂不是焚琴煮鹤,有失风雅了?” 但他心情激动,已顾不得这些,站在门边便大声说:“掌柜的,有酒的话送来一壶。” 茶楼很静,有个小伙计快速地跑上楼,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个小酒壶,“客官,只有我们掌柜自己喝的这点米酒,只怕您看不上。” 李承毓笑道:“有酒就好,不用在乎好坏。”他伸手要接托盘。 她忽然在他身后沉声叫道:“小心!有诈!” 他一怔,两手已经握住了托盘的两侧,只见对面那位笑容可掬的小伙计松开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托盘下方一摸,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他的胸口狠狠一扎! 李承毓闷哼一声,退了一步,聂青澜已经快步抢到他身后,拙出自己的桃花刀飞手丢了过去。 小伙计虽然跑得很快,但是桃花刀依然正中他的后背,他立刻匍匐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聂青澜接住李承毓颓然倒下的身子,只见他胸口已被大片的鲜血浸透,匕首还插在那里。 “你千万别动!”她面色苍白,“这匕首不能拔。” 他的神情却颇为安详,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怎知有诈?” 她咬着唇,“因为这伙计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她太熟悉这伙计的口音,这是道地司空朝南部人才会有的方言,她在南部居住多年,听这种口音已经听得太熟悉了。 其实李承毓若是有心也会留意到,只是他一时忘情,大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唇边悠然挑起,“真像是在梦中……只是此梦比前梦……美丽多了。” 聂青澜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觉到怀中他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冷,她若是再不采取措施,他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是她大声叫着,“铁雄!铁雄!” 铁雄奉命在楼外等候,没想到楼内会出事。他听到聂青澜的呼唤立刻奔到楼上,一见这种情形,他立刻脸色大变,一把按在李承毓的伤口一侧,连点数处大穴,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似的瞪着她,“是你派人下的手?” 她紧紧抓住李承毓的手腕,将唇瓣咬得已要出血丝,“不……”不是她,却与她有关,她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但她不能说。 铁雄哼了一声,摊开她的手,将李承毓小心抱起,快步奔下茶楼。 聂青澜盯着那伙计的尸首看了一眼,抽出桃花刀,走到楼梯口,看到杨帆正在楼下转着圈徘徊。 她自上而下盯着他,杨帆也似感觉到了她目光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向上看了一眼,立刻避开了她的眼神,“将军……” “你什么都不必说。”她一字一顿道:“去告诉陛下,若是李承毓死了,聂青澜必反。” 杨帆大惊,立刻想解释,“将军……” 但聂青澜已经不再听他说任何一字,甚至没有从台阶下楼,她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纵身跃下,紧追铁雄而去。 李承毓遇刺之事很快就在驿站传开,司空晨为免嫌疑,还叫自己带来的太医前去诊治,但是都被铁雄挡驾在外。 屋内,除了铁雄和血月的大夫,再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大夫审视着李承毓胸前插着的匕首,叹道:“这匕首虽然插得不深,但是伤口比较微妙,我不敢轻易拔啊,万一伤到心脉……” 李承毓本就雪白的脸庞,现在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他幽幽盯着大夫,用微弱的气息说:“您拔与不拔,对我来说最多不过一死,何必拖延?” “叫你拔你就拔!”铁雄不耐烦地大吼,吼得大夫的耳膜几乎都要震碎。 此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聂青澜大步走进。 铁雄喝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她也不理他,笔直走到床前,双膝跪倒在床前地板上审视着刀伤,说道:“拔出匕首并不难,铁雄,只要你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乱动,我向上笔直用力,不偏不倚,拔出匕首之后,大夫要立刻用药止血,这一关就能闯过。” 她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威严,此时的她仿佛又变成那个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青龙将军,而不是纤纤女流。 连铁雄都不禁被她的气势所震,瞪着她问:“你有把握?” “军中常有人受各种伤,我陪军医治过。”她沉稳地看他,“只要你信我。” 李承毓微微一笑,“除了你,我还真信不过旁人。”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聂青澜将自己的衣袖全部撕断,露出一截皓洁的手臂,这样方便她干净利落的行动。然后她将止血的药塞到大夫手中,看了眼铁雄,“你准备好了,我就喊一二三,数到三时便拔。” 铁雄已无路可选,只能听她的。 聂青澜双手扶在匕首的上端,目光与李承毓对视,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清潭,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柔声道:“不会很疼,若是疼就喊出来。” “再疼的我也忍过。”他还在保持微笑,“更何况,那时候身边没有你。” 她不敢再让他说话,因为他多说一句话,心中就会软一分,而此时的她最不能让自己心软。心软,手自然也就软了。 “一、二、三!”她用力向上拔出匕首,铁雄死死按住李承毓的肩膀,他自始至终只是定睛看着她,像是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关于她的神情。即使是匕首拔出时,他的眉心都不曾抖过。 但聂青澜拔出匕首之后,却全身无力地立刻倒下。 大夫手忙脚乱地帮李承毓包扎好后,他轻声道:“铁雄……你先出去。” 铁雄不甘心地瞪着聂青澜,又看了眼虚弱无力的李承毓,拉着大夫出门。 哐当一声,门被狠狠撞上。 聂青澜努力挤出笑容给他看,“铁雄一直都很不喜欢我……” 他淡笑,“他若知道你刚才是在骗他,必然会将你的骨头都捏碎。”他了然地看着她尴尬的苦笑,轻声道:“其实……你从未陪军医治过这种伤,对不对?” 她的手指悄悄攀到他手上,感觉到那里已经从冰凉回暖了一些,她歉疚地说:“你受伤是因我而起……” 他努力用另一只手覆住她的唇,肌肤相触让两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青澜,谢谢你。”他温柔道谢,没再多作解释,只是合上双眸疲倦地睡去。 聂青澜怔怔看着他安静的睡容,唇上似乎遗留有他指尖的气息,就像他之前所说的,这真像是一个梦,但这梦,却没有他说的那样美。 当日离开司空朝时,她刻意去看国界上的那块界碑,那是司空朝能给予她的最后一丝凭证和安慰。摸着石碑时,她心中其实有撕心裂肺的痛,因为她姓聂姓了那么久,如今竟然要姓宫了,这突然的逆转,就像是战场上被冷箭刺中了胸口,痛到张口都呼吸不到。 而现在,握着他的手,她的心却平静得像是躺在坚实的大地上,多少年了,她的心再没有这样安稳过? 可这个人,正因为她而遭受着如此痛苦的磨难…… 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她继续坚持下去,会如她所想的那样救助更多人,还是害了更多人? 她想起身,正要松开手,他却蓦然像被惊醒,睁开眼急问:“你去哪儿?” 她柔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就这样彼此又对视了片刻后,他轻轻笑道:“青澜,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救我三次之人,我当以命相许。” “怎么说三次?只有两次罢了。”她以为他记错了。 他像个孩子般纯净地笑着,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聂青澜望着这份笑容,有片刻的恍惚,她用手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发丝,斟酌着,小声说:“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睡?” 他望着她,眼神清亮得不像是重伤之人。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曾经夜探过你的丞相府,就在你和我班师回朝的那一夜。”她缓缓道出。 他的目光跳跃了几下,似乎不是很吃惊,但他没有发问,只是听她继续说。 “我知道上官荣在拿我的事情给你找麻烦,我也知道他们逼着你给我选定所谓的皇夫,以挟制我们的连手,我想了很久,倘若我不回司空朝而继续留在血月,那这件事势必会继续困扰你我,所以,我必须做个决断,”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清晰地说:“承毓,你娶我吧。” 李承毓始终凝视着她,像是凝视着一件稀世珍宝,刚刚这句话足以使天崩地裂,但他却只是平静地、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漏听了她这句惊天动地的宣言。 唯有在暗处,他悄悄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她的腕骨,将自己的五指与她的手腕分毫不离地紧紧契合着,似是昭示他对这句话所做的回应。 就在此时,房门缓缓打开,司空晨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幽幽地问:“朕来探病真是来得太巧了,看来,朕该为二位送上一份贺礼才对?” 第9章 听到这句冷到骨子的话,聂青澜执拗地跪在床边没回头,她只是望着李承毓,淡淡地道:“贺礼就不必了,只望陛下不要为难我们,就不枉青澜认识了您这十几年。” “青澜!”司空晨几乎失控地冲过来抓住她肩膀,“你在逼我!” 她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凄凄笑着,“陛下……这一刻,您倒像我儿时认识的那个“晨哥”了。” 李承毓轻闭上眼,说道:“我累了,你先和司空陛下外面说话吧,叫铁雄进来陪我就好。” 聂青澜起身,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盯着司空晨的一举一动,“陛下先请。” 她不信任他!她已不再信任他!司空晨从她冷漠疏离的眼神中看出她此刻的心思。他恶狠狠地瞪着李承毓,“你抢不走她的!一个月怎么和十几年争?” 李承毓没有看他,只是闭着眼轻声说:“陛下,您曾经有幸拥有她十几年,但是您没有珍惜……现在,您应该让位了。” “狂妄!”司空晨气势汹汹地抓着聂青澜的肩膀,硬将她拉出房间。 房门口,铁雄死死盯着门外所有的司空朝人,仿佛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他就要像拍苍蝇一样把他们拍死。 “铁雄,承毓要你进去陪他。”聂青澜交代他。 他看看她,又看看司空晨,目光依旧很冷,只是他的眼神对她不再有那么多的怨恨,那份怨恨,全都加诸在司空晨的身上,然后才领命入房。 此时司空晨的眼中除了聂青澜,不再有别人。 “全都退下!”他站在院中大声喝道。 所有司空朝的人都纷纷离开,但血月的人并不听从他的命令。 聂青澜看了血月众臣一眼,“大家若是不为难的话,请先回去等候,丞相已无大碍。” 血月国臣子已从大夫口中知道聂青澜帮忙救助李承毓的事情,虽然对李承毓遇刺之事众人颇有怀疑,但是此时此地,没有丞相的命令,双方也不便立刻翻脸,所以当她提出请求时,众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决定卖她这个面子,默默退了出去。 萧瑟的小院,萧瑟的两条人影,沉默相对。 寒风卷着落叶在空中无力的坠落,就像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也无力改变它的结局。 “青澜,我悔了……”这一句包含悔意的话,已是司空晨所有的忍让底线。 乍听着这几个字,聂青澜只觉得这句话似在梦中听过,那样熟悉又遥远,好不真实。 “陛下,您该知道‘晦之晚矣’这四个字。”她平静地响应,“在您决定送我到血月的时候,您就应该悔了;在您在广德茶楼再见到我时,您就应该悔了;在您向杨帆下达刺杀令时,您就应该悔了……现在,您后悔得太晚了。” 司空晨被她的话击垮了刚刚那一瞬间的怯懦和温柔。他震惊而质疑地瞪着她,“青澜,我不懂,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你变得这样坚决?就因为李承毓吗?” “也许您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改变一片天下,更何况是一颗人心?”聂青澜仰着头说:“其实这一切不仅是因为他,也因为您。不要忘了,是您一手把我推给他的。” “原来你在报复我?”司空晨绝望地咆哮,“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是吗?你觉得我利用了你、抛弃了你,所以你就用他来报复我?”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陛下,我为何要报复您?这条路本就是我自己选的。虽然当时我认为自己别无选择,但那是因为你我之间已别无选择。可我到了血月,却的的确确可以为两国的子民另开一番局面。” “你真以为你能当上女皇?”他嘲讽地说,“醒醒吧,李承毓也不过是在利用你的天真单纯,只要你嫁他,他就可以光大的拥有血月更多的政权,你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而已,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的下场会有多惨?你想过吗?” 她轻轻笑道:“真有趣,类似的话他也曾经问过我,但是和您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陛下,您知道他是怎样打动我的吗?就在于他的每句话都是为我着想,而且努力不用言词伤害我。一个连说话都不肯伤我的人,又能用怎样的行动伤我?” “所以他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伪君子!”司空晨恶狠狠地叫道。 聂青澜无所谓的摇摇头,“若他真如您所说,那就是我瞎了眼,您可以放心,到时候我聂青澜会死在血月,绝对无颜回司空朝见江东父老。” 司空晨喘着粗气,瞪着这个与他休戚与共十几年的女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她的心,她的人。 她不再是那个紧跟在他身后,只要他一个眼神,就会心甘情愿为他冲锋陷阵、为他背负叛国之名的女人。 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女人了…… 从来自认是铁石心肠的他,忽然紧紧纠起眉心,胸口处的闷痛像火炉炙烤着整个胸膛一样,让他的呼吸更加急促。 “看来你是不肯回头了?”司空晨望着她,咬着牙根发狠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做血月人,属于司空朝的一切朕也不会留给你。杨帆和你的那些旧部,朕都会带回国,司空朝没有为敌国卖命的叛徒!” 面孔雪白,眼珠却乌黑幽亮的聂青澜,悠悠笑着,目光却根本不在他身上。 “任凭陛下决断,我聂毒澜……从今日起,就算是叛国了。”她从身上缓缓解下那柄桃花刀,“这是我十七岁那年,您叫人帮我打造的,如今也一并还您,就算是还干净了。” 刀鞘递到司空晨面前,他怔怔看着,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也没有伸手接。 聂青澜十指一松,那柄刀就掉在地上,溅起的尘土和着刀鞘撞击地面的声音,遮蔽了两人的眼。 那模糊却又清晰的,只剩下彼此的背影,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往一样,以笑容彼此相映。 两国之间关于泾川的谈判,并未随着这件事而就此结束。 李承毓因伤委派户部尚书周尚祖继续谈判,司空晨在两天之内数度更改了自己的决定。这一回,他强硬地要求泾川的血月百姓必须搬离那,而且时限压缩到三个月,并放话说三个月之内血月人不搬离泾川,就要以武力夺回土地。 李承毓没有立刻响应,周尚祖采用拖延战术,这一场谈判,显然两三天内不会达成共识,司空晨决定启程回国,留下了老将军蘅惊涛继续谈判。 将冰冷的手浸泡在温暖的水中,本想借此得到一丝温暖,但是身体却不住地打着寒颤。 聂青澜咬着牙,看着盆中的倒影。水波荡漾,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但想来此刻这张面容也不会好看到哪去。 这三日不眠不休的照顾李承毓,她终于知道自己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但是看到他的伤势得到了控制,没有继续恶化,她感到一丝宽慰。 也庆幸那名刺客手中的匕首没有淬毒,否则就是神仙,也抢不回他这条命。 “铁雄,今日可以叫厨房帮承毓做一些肉菜了,要尽快帮他恢复体力才行。” 她一边用洗干净的热布帮李承毓擦着额头,一边小声对他吩咐。 铁雄这几日对她的态度已有了大转变,不再那样冷眼相向,甚至对她言听计从。她猜想,应该是李承毓和他说了些什么。 她很欣赏铁雄这个人,从不多言,但,每件事却都做得兢兢业业,且对主人绝对的忠诚。这样的人,既是一个合格的下属,也可以是一生的朋友。 而他和李承毓之间,似乎还存在着一种如兄弟般的手足之情,这种感情她以前也曾拥有过,深知这种感情弥足珍贵,因而也更加敬重铁雄。 铁雄走过来,主动要帮她把用剩下的热水盆拿出房间,临出门前,他回身问:“你要吃什么?” “嗯?”她一愣。 “你想吃什么?”他换了一个字,问得更加清楚。 聂青澜从未想过他会对她问出如此细心体贴的话,单只这几个字,便说明铁雄已将她视作自己人。 她揉了揉酸疼的眼,低声说:“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和他的一样就好,我其实也吃不下。” 铁雄迈出门坎,却又退了回来,“有人找你。” 她转动僵硬的脖颈,眯起眼向外看去,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阳光下的那个人须发皆白,铠甲闪亮,似是天兵神将一般。 她苦笑着,走出房门,“蘅老将军。” 蘅惊涛是与她父亲私交甚好的密友,也是司空朝两代老臣里最得司空晨器重的一位。他向来待她如亲人一般,今日却冷着脸站在门口,不用说,她也知道对方的来意。 他紧蹙浓眉,“陛下说你叛国了?我想这其中必有误会,所以当面来问问你。若真是误会,我代你向陛下求个情,十几年的交情,没有什么误会是说不开的。” 聂青澜微笑说:“多谢老将军体恤。但这件事……就由陛下去说吧,我不想多做解释。” 蘅惊涛一惊,随即怒道:“你该不会是默认了吧?若说别人叛国,我信,说你叛国?我不信!想当年衡阳之战,你代父指挥,救下两千尚未撤离的百姓,自己身受重伤,昏迷了七天七夜。月山一战,我被困鹰愁谷,你带三百飞骑出奇兵绕到敌人后方偷袭,助我脱险。 “咸河一战,天寒地冻,大雪封江,你叫士兵将冰河砸开,自己跳入冰水之中,扛起浮桥,才成功夺回江边的青松镇……这一桩桩、一件件,陛下若忘了,我记得,我可以说给陛下听去!”他说得激动,连身子都在颤抖。 她动容地扶住他的手臂,低下头去,“蘅伯……谢谢您这番话,我会永远记在心。” “我说这番话不是要你记住,而是要普天下的人都记住,你聂青澜功在司空朝!不管今日你为何要留在血月,总是陛下以圣旨诏告天下的吧?为何一翻脸就说你叛国?”蘅惊涛拉着她的手臂,“走!我们去和陛下说,就说你压根不想待在血月,今日我们就一起启程回国。” “蘅伯伯!”,聂青澜反抓住他的手,“我不会再回司空朝了。” 他一愣,“你是怕陛下还在生你的气?” “不,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了。”她轻声说:“我已立誓,要做血月人。” 蘅惊涛看了她半晌,低声道:“你不用瞒我,陛下是不是在和你玩苦肉计?朝中早有人猜测,陛下准你到血月来,是为了司空朝日后的江山。” 聂青澜听得心头一片苦涩。“不,伯父,不瞒您,我是真的要留在这。我……已决定嫁给血月国丞相李承毓,嫁夫随夫,我一生一世都是血月的人了。”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倒退了一步瞠目盯着她。 “青澜,你有天大的委屈可以和我说,但不能这样自暴自弃,糟蹋自己。” “这不是自暴自弃,更不是糟蹋自己。”聂青澜知道自己一时片刻无法向他说明白这个中的种种曲折,只得说:“蘅伯伯请回吧。承毓受了伤,还要人照顾,我出来太久了,他身边没人,我实在放心不下。”她按照旧礼,向他拱手告辞。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青澜!你真的要把司空朝的人和事都都舍掉吗?” 她的脚步颠踬了下,但她没回头,只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伯伯该知道我是个狠起心来什么都顾不得的人,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和事是割舍不掉的。” 蘅惊涛大为震动,怒道:“聂青澜,难道我一把年纪竟然会两眼昏花,看错人吗?” 她没有回应,快步走回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床上,李承毓竟然是醒着的,他睁着双眼注视着头上的房梁,也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吵到你了吧?”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坐在床边审视着他的气色,“脸颊好像比昨天有血色了,只是你这肤色天生比女子还白,看上去总是很没精神。” 他的手从被子中探出来,悄悄按住她的手腕,亮晶晶的金色瞳仁一瞬也不瞬地望定她。“青澜,我不想为难你,更不想你日后都在懊悔和痛苦中度过。” “我说过,我自己选的路,绝对不会后悔。”她平静而坚定地安抚他,“你不必安慰我,我最不喜欢听别人说这种没有用的话。现在当务之急,一是要帮你恢复身体;二是要想好怎样应对司空晨后面的招数。 “你我心中都明白,他这次被我气坏了,肯定不会善罢罢休,光带走我的人马算不得什么,泾川之事也许只是个开端而己。你要怕,应该怕我会变成祸水红颜,日后都扰得你不得安宁。到时候,后悔和痛苦的人就是你。” 她状似说着玩笑话,但李承毓知道她的心情不可能轻松。 这几日,她的手指都是冰凉的,有时候他半夜疼醒过来,看到趴在床边的她在这么冷的天,额头居然还会冒出一层冷汗,仿佛受了重伤、疼痛难忍的人是她。 只不过这伤不是在身体,而是在心上。身上伤好治,心上伤难医。 他没再说任何安抚她的话,轻声说:“我想喝杯茶,你帮我倒一杯来好吗?” 聂青澜走到茶壶边,晃了晃,壶中只剩下一些昨晚的剩水。 “茶水冷了,喝了对肠胃不好,我去弄点热水来。”她端着茶壶出房门,绕到院墙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低哑地叫她。 “将军!嘱下……来向您辞行了。” 她缓缓抬头,只见杨帆像桩子一样僵硬地挺立在门外,头低得几乎要埋到地下去了。 “你……要和陛下回国了吧?”她努力绽放着笑容,“一路上要保护好陛下的安全。” “属下对不起将军。”杨帆倏然跪倒双膝,涕泪横流,“是属下致使将军和陛下被离间了感情……将军,属下愿意以死谢罪,只求将军能重回司空朝。” “不回去了,真的不回去了。”聂青澜喃喃说着,“杨帆,我会永远记得司空朝的,但我是不会回去,也回不去了。代我问候朝中的将士们,希望他们不要恨我……” 她以为自己可以说得很平静,但是却有水珠成串地从眼眶中跌落。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多少年不曾流过泪,而这一刻,流出的泪水又是为谁?为她自己这固执的选择?还是为了辜负与同胞们,那十几年如骨肉相连的生死之情? 杨帆走了,跟着司空晨走了,带着属于她二十多年的记忆,挖空了她的心,她的人。 不知道是谁的授意,在他们走时,有人唱起了属于司空朝的战歌,起初只是几人低声唱着,渐渐地,这歌声连成一片,从几十,到几百人,声音低怆而沉重,悲感至极—— 生我养我兮,我之父母;男儿立志兮,为我王朝。 归乡路远兮,迢迢千里;何人可依兮,予曰同袍。 执戈策马兮,意气飞扬;斩军敌首兮,饮酒千殇。 生为蛟龙兮,死亦为王;血洒疆场兮,万古流芳。 这首歌是每次上阵之前,聂青澜都会与将士们一起唱的。 但那时候大声唱出,慨当以慷,壮怀激烈,有说不出的豪迈骄傲。 而现在,这每一句歌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胸口上,让她疼得握不住那把茶壶,终将它跌碎在石板路上。 这一生,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孤独,身边一片苍凉。 曾经拥有带甲十万的青龙将军聂青澜,曾经是司空朝传奇的女将军聂青澜,如今被司空朝远远地抛弃,背上了叛国之名,丢在异国的土地上。 她真的回不去了……永生永世都回不去了…… 晚上,她一如平常陪李承毓吃着饭,神色平和,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 李承毓从眼角悄悄打量她,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后,他忽然放下筷子,向自己的床头摸索着。 聂青澜察觉到他的动作,连忙也放下碗筷,问道:“你要什么?我帮你拿,小心别牵动伤口。” 他回过身来,手中握着的是那柄明月剑。“你没了桃花刀,总要有东西防身,这剑还给你。” 她怔了怔,接过那柄剑,剑鞘上还有他的掌温。 “没想到还能有件东西留下……”她轻叹着,抽出一截剑刀,剑刀依旧锋芒毕露,如秋水月光般寒气逼人。 “留下的又岂只是这柄剑?”李承毓淡淡一笑,“不要因为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就为之伤感,抬头看看,你还握住了许多你不曾留意过的。”他用手一指屋外,“外面,好像有人在等你。” 还有什么人会等她?她已经没有任何故人在这了。 她茫然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却差点摔倒,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因为月光之下,还整整齐齐地站着百余名司空朝的将士,也不知道是几时来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候着她。 “郭……将军?”她看清当头的那人,竟然是郭跃。“你没有和陛下回国?” 他上前一步,叩首道:“将军,我等思量过了,愿一生守在将军左右,无论将军身在哪,是血月人,还是司空人,我等只忠于将军一人。” “可是,郭将军……我现在已被陛下视同叛国……”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不能牵连你们。” 郭跃抬起头,月光下那黑漆漆的脸庞上,竟然露出孩子一般的笑脸,“我等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司空朝那边早就忘了我们,回不回去也无所谓。”他再俯首, “郭跃还是那句老话,‘手足相亲,生死与共’,将军和我说的这句话,我郭跃记在心中永不能忘,且甘愿誓死追随。在这留下的百余名弟兄,都和郭跃一条心,将军可以放心。” 原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又一次涌动出来,她的喉咙堵塞,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有走上前去将郭跃紧紧抓住,用力扶起。 他憨憨地笑着,小声说:“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将军哭,将军这时候倒真像个女孩子了,难怪陛下和李丞相都喜欢将军这样的女人。” 他的话让聂青澜哭笑不得,不禁斥责,“说这是什么话?” 郭跃低声道:“将军,我听说是因为您要嫁李丞相才触怒了陛下。李丞相这个人,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看上去不是坏人,为了我们归国的事情,他曾经亲自找我们商议。若是您嫁给他,真能保司空朝与血月之间的和平,那就嫁吧!日后生了小将军,我郭跃一家就再伺候小将军一辈子。 “陛下身边美人无数,他早晚会想通的,但是将军若跟着陛下到后宫和那些美人争宠,可就太委屈了,还是做丞相夫人比较气派。”将士多为粗人,郭跃的话真是再直白不过。 聂青澜这些天的阴郁心情,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又是尴尬,又是羞涩,已顾不上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了。她盼司空晨也如郭跃口中所说的,左拥右抱那些美人后,便不再为她的事情耿耿于怀。 但是,可能吗? 在司空晨离开霍山之后的第三天,李承毓和聂青澜也启程返回血月国都。 这一回两人同乘一辆马车,路过广德茶楼时,聂青澜随意向外面瞥了一眼,却见茶楼的大门上贴着两张封条,门口还有官兵把守。 她不禁问道:“这里的老扳被抓了吗?” “刑部有人跟来,这事交由他们去办。”李承毓看了眼窗外。 “经过查证,这里的后台老板是司空朝的一位二品官,所以司空晨才会选择在这里与你会面,安排刺客。” 她一震,低声说:“你都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但不想问。” “为何?” 李承毓深吸一口气,“我信你。” 我信你——何其简单的三个字,要做到却是天大的难事。 她注视着他的脸,“上官荣曾经问过你,要在我身上找一个凭证,以证明我的身份。那凭证是什么?” 他思忖了下,缓缓吐出,“那不过是我用来骗他们的说词而已。” “什么?”聂青澜呆住,“你的意思是……你也不能确定我的真实身份是血月皇族后裔?” 李承毓摇了摇头,“你的身份其实不难确定,当年你的先祖曾是我血月国遗失的一位公主,这在血月的史记中是有明确记载的,包括你的先祖灵月,也就是被封为挽花公主的落夕,和血月当任女皇君月曾经在边关相认,并同吃同宿了一个月之后,姐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又各自赠送了信物做为传家之宝。” “什么信物?” “落夕送给君月的是一面琉璃镜,如今还安置在血月皇宫之中。而君月送给落夕的……”他的视线下垂,落在她的腰上,“就是这柄明月剑。” 聂青澜诧异地重新审视这柄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她只知它是父亲留给她的,却不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剑刃上有血月皇族的图腾花纹,因为刻得极为隐秘,显然你以前并没有留意到。”李承毓抽出剑身指给她看,“所以这柄剑应该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准确的说法是你母亲留赠给你的。只是你母亲去世得早,所以托你父亲代为转交而已。” 他竟对她的家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比她还要清楚细节?她不禁怔了。 “但是,有这柄剑并不能完全证明你的身份,毕竟剑不能说话,所以我按照史记的记载,谎称说如果你是皇族血脉,身上应该有一处胎记。其实也并不是历代女皇身上都肯定有这个胎记,但倘若你没有这处胎记,上官荣等人就会坚称你不是血月皇族的血脉。” 聂青澜好奇地问:“是个怎样的胎记?” “据说……是七颗黑痣,如北斗七星的形状排列,但出现在身体的何处并不固定。你好歹是个女儿家,我总不能……让你一入宫就被脱衣检视吧?”两人对视,“更何况,我早已决定,即使你身上没有这样的胎记,我还是要拥立你为女皇。” “七颗黑痣?”她颦眉深思,“承毓,你总说你信我,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能让我信你吗?” “你问。”他坦然。 她狐疑地看着他,“你认识我到底有多久了?” 换他不解地笑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识你不过月余,我不瞒你,我决定嫁你,一半是顺从于心,一半是顺从于势,而且情势所迫,的确大于我心中所向。那你呢?你为何同意娶我?” 她张着乌黑的眼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这疑问徘徊于她心底己久,她不想自己将要嫁人了,却还是糊里胡涂的。 她可以不追问他是如何洞察七星阵的秘密,可以不探究他与上官荣等人,是否还有很多关于她的私下协议。 她只想知道,一个和她朝夕相处不过月余的男人,对她这份坚定的信心和情有独钟,到底是从何处萌生出来的? 仅是这短短的几十日吗? 她等着他的回答,他每沉默一刻,她便焦虑一分,但今日她不想再拖延这个话题,她要知道答案,一定要! 终于,李承毓缓缓抬头,一只手费力地抬起,握住自己头上的发簪,倏然用力一拔,满头的黑发就此散下。 黑发、玉面、金瞳,他耀眼的笑容胜过了车外的朝阳。 “若我说,这就是命中注定,你会不会笑我?”他将那发簪举至她眼前,“还认得它吗?或许你早已忘记了。” 聂青澜困惑地看着那根发簪。这不过是一支最普通的男子发簪,铁铸材质,说它不值一文或许有点夸张,但若丢在路边,真的没人会低头看它一眼。 这发簪有什么出奇的吗? 他那专注的眼神告诉她,这绝不是一根普通的发簪。于是她将视线慢慢上移,看到了簪首——那同样是一圈铁质的环套,也无奇特之处。 忽然,记忆的门像是被人从里面用力地推开,她将发簪抢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会,不禁惊呼,“呀!这……这是我的指环?” 李承毓浅笑,“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第10章 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难断的是人情,最难预知的是缘分。 多年前,在战场上因为一时感慨而摘下的一枚指环,竟然在若干年后,成为了别人的贴身之物,而这个“别人”还即将成为自己的丈夫! 这份震惊对于聂青澜来说,可不是“命中注定”四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握者发簪的簪首,她的心激荡不已,她看着李承毓,许久之后才问:“你是因为这枚指环才……留意我的?” 他笑了,“你不必羞涩,“留意”一词不准确,堂堂青龙将军,有哪个血月将士不“留意”你?这不是留意,算是……一见钟情吧。 “当日我军惨败,我也奄奄一息,将死之时,你做为敌国将领却送了我这枚指环,给了我生存的希望,因此我拼死从死人堆逃出,返回故里。我本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却因为这件事转了性子,最终接下丞相这个大任。 “我一直对你说,我所做的一切是为国家和百姓,这个说词未免太过冠冕堂皇,其实有一半是为了找到你。” 他大胆地告白,对于两人来说还是第一次,聂青澜怔怔的听他讲,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在梦中,他说的应该是别人,不可能是她。 “所以……你找我回来做女皇,是为了……” “一半为国家,一半为了我自己。”他难得的露出一分尴尬,“所以你看,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公无私,我也是有私情的。但我的心思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对你、对我,都将不利。” 心头翻搅,聂青澜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喜是忧。两人的纠葛,起源于那么早的过去,而她,这些年来浑然不知有个人竟如此深切的关注着自己。 难怪当她送他明月剑时,他说这不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难怪他曾说自己救过他三次;难怪他对她的阵法有着那样深入的研究;难怪他说他对她的信赖来自于过往…… 和他的等待相比,她对他毫无付出,这样的感情,既不对等,也不公平。 “你不怕自己白等了这些年?”她为他心疼,“倘若我心中始终没有你……” “我知道,即使是现在,你的心中也未必有我。”他苦笑,“但是最起码你已站在我面前。既然你决定做血月人,不管你是不是嫁我,我都可以等。” 聂青澜一时忘情,抱住他的肩膀,将头枕靠在他肩上,轻声斥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若是心中没有你,就不会决定嫁你。只是你知道……我这十几年,心心念念的都是做另一人的妻,我不敢说我此刻心中已没有了那个人……但是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平静。承毓,我决定嫁你,便会全心全意爱护你。” 他怜惜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她的黑发。这么多年的贪恋痴想,此刻竟然能变成现实,不仅对她而言是个梦,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轻轻托起她的脸,温柔凝视着她眉间尚未抹平的轻愁,他将唇落下,不是吻在她唇上,而是吻了她的眉心。 他对她太过珍视呵护,甚至不敢侵犯她的身体。 聂青澜也没想到他会吻在那,怔忡的时候,听到他在头顶低声说—— “但愿有朝一日,你低下头的时候,心中装满的都是我。青澜,我会不会太贪心了?” 划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曾经说,希望她低下头时可以看到他。 原来,他希望当她低头审视自己的心时,心中能只有他。 过多的感动似春潮泛滥,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地在她胸口激荡着。难怪世人总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承毓说的对,她不该只为失去的伤感,而应该抬头看看自己的手中到底握有了什么? 李承毓回京,事前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公布,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很多人闻讯赶来探望。 聂青澜没有回皇宫,她让马车从丞相府的后门进入,然后在后院找了一个房间安顿好他。 前面的大堂挤了许多官员以及皇亲国戚,她不让李承毓出去见他们,以免打扰了他的休养。 但是管家愁眉苦脸的说:“丞相,端木侯爷和上官侯爷说一定要见您,要不他们今天就不走了。” “有事吗?”李承毓示意铁雄帮他加一个靠垫在身后,这样他可以半坐在床榻上。 管家回禀,“前两日,端木侯爷和上官侯爷为了吏部尚书这个空缺和公冷侯爷发生争执,两位侯爷私下连手,想力推端木侯爷的侄子端木齐补这个缺,但是公冷侯爷不同意,说端木齐是个十足笨蛋,还不如被罢官的何维仁,然后两边就争执了起来。” 聂青澜看着李承毓,“他们这是来逼你表明态度。” 他点头赞同她的说法。“端木虬一直觉得六部中没有端木家的人占据显赫位置,是对他不利。上官荣年纪尚轻,也没有人可以推举,所以这个时候连手端木家壮大自己的声势,也可以理解。”他想了想,“叫他们进来吧。” “不行!”她嗔怒,“你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见人?谁知道待会他们会说出多气人的话来?” 他微笑安抚她,“他们说的话再气人,我都不会生气。但是如果我今天不见他们,他们就会送我更大的麻烦,长痛不如短痛,你该知这个道理。” 聂青澜说不过他,只得咬牙站在一边守着他。 和端木虬一进门,看见两人,上官荣就怪声怪气的说:“难怪丞相不肯见人,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李承毓淡道:“让两位侯爷久等了。我身上有伤未愈,不便下地见礼,失礼之处,还望侯爷多担待。” 上官荣拉过一把凳子,便大刺刺地坐下。“好说,你也不必和我们客气,因为你我都不算是外人,你向来手眼通天,我们的来意想必你也知道。” 李承毓叫人备了茶端上来,喝了一口后,才沉吟说:“是为了吏部尚书空缺的事吗?指派吏部尚书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总要几部尚书合议。侯爷今日若是来找我表态,我也不能立刻就给侯爷一个准话。” 端木虬阴恻恻地施压,“丞相大人,自你上任以来,我端木虬可还没有求过你什么事,也没有找过你麻烦。今日就算是你给老夫一个面子,让我家齐儿也好历练历练。” 他笑道:“侯爷,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件事……我真的做不了主。” 上官荣啪的一声将杯子摔放在桌上,霍然起身。“你做不了主?那什么事情你能做主?”他用手一指聂青澜,“叫这个女人当女皇,你能做主吗?我们今日本想好言好语和你商量,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那我也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推三阻四的不肯验看她的身份,听闻是你们两人勾搭上了,你这一回遇刺,也和她有关吧?哼,和人家皇帝争女人,你以为能有什么好结果……”他正叫嚣着,忽然肩胛骨被人用力按住,立刻全身绵软动弹不得。 只见聂青澜的脸倏地近在眼前。“候爷,请把嘴巴放干净点。我的身份究竟是谁,今日就给你一个了断,要怎样才能证明,你不妨给我个说法。” 上官荣恼恨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按住了穴道,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口头上占她便宜。“你要自己证明?哈,这倒好办,脱了衣服给我们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皇族命带的七星?” 寒眸如刀,她盯得他有如穿心刺骨,“就如你所愿。” 她拉着上官荣向外走。 李承毓急道:“青澜,不可莽撞!” 她回头淡淡一笑,“你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 聂青澜径自扯着上官荣离去,端木虬也好奇的跟去。 李承毓沉声命令,“铁雄,扶我起来!” 聂青澜直接将上官荣拉到前面的大堂,这吵吵嚷嚷的站了二十多位等候面见李承毓的官员,见她竟然拉着上官侯爷出来,大家都惊得立刻闭上嘴巴。 她五指一松,将他推开,冷峻地面向众人。 “我知道诸位中对我抱有怀疑之心的人不在少数,当日李丞相致信司空朝时,我也曾怀疑过李丞相的诚意,但既然我来了,便要给诸位一个明确的说法,不管我能不能做你们的女皇,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资格。” 她看向正在揉肩膀的上官荣,“你一直口口声声质疑我的身份,是因为你不确定我是否真有你所说的那七星黑痣。这件事其实极易决断,今日我聂青澜就在诸位面前给你们一个说法,是是非非在今日做个了断。” 她解下自己腰上的明月剑,横举在众人眼前。 “此剑,是先父遗赠,名为明月。” 这柄剑虽然众人以前没有过,但是都知道它的名号来历。 上官荣在旁边哼道:“一把剑算什么……”他话音末落,震惊的一幕己让他几乎将眼珠子凸出来。 只见聂青澜将长剑一放,十指己把腰带解开。 当她腰带落地、外衫松开时,李承毓也已赶到,他急怒地叫道:“青澜!” 她恍若未闻,双手拉住自己的衣衫,向下一褪,内外两层衣服便被拉到胸前,最内层的白色裹胸,甚至几乎已暴露在众人面前。 她镇定从容地转过身,将雪白的后背赤裸裸地袒露于人前,平静地说:“你们可以派人上来检验。” 众人中有自认为君子的,见此情景万分尴尬,眼都不敢抬。 但也有好色之徒,忍不住要偷瞥几眼。 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故意还是无意,几乎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在聂青澜的颈下肩背处,有清晰的七颗黑痣,正如北斗七星状齐齐排列! 李承毓跟着冲过来,解下自己的衣衫将她紧紧裹住,怒斥,“谁准你这样做的?” 聂青澜嫣然一笑,“你顾前顾后,顾的不过是我的面子,却落人口实,今日我帮你一了百了。”寒眸一转,盯着上官荣,“侯爷看清了吗?您要我脱衣检验,我已经脱了,还有什么要为难的话,您现在可以当场说出来,否则我日后翻脸可就不认了。” 上官荣是此时最为尴尬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聂雷澜居然豁得出去,敢当众脱衣。 他的词儿在肚子翻了半天,才发狠地道:“焉知这不是你和丞相连手做假?他为了你甘愿被刺成重伤,你为了他,在身上做七颗假痣也不奇怪。” 聂青澜鄙夷的冷笑,“所以我才让侯爷来检验啊。这痣是真是假,自有明眼人断定,举国之中,有哪位大夫是侯爷信得过的,侯爷可以现在就请来,日落之前,我聂青润就坐在这任人检验,但是如果这痣是真的,还请日后侯爷免开尊口,少放厥词。至于我和李丞相……” 她看了眼余怒未消的李承毓,悠悠笑了,“自我到血月以来,侯爷就制造了不少关于我和他的谣言,托侯爷的福,倒让我看清楚了丞相的为人。承毓是个品性高洁、真情实意的真君子,既然侯爷屡次提醒我应该与他在一起,那今日我就称了候爷的心意。” 她将目光投向众人,温暖而艳丽的微笑,“我已决定嫁李承毓为妻,一个月后就是婚期,到时候,还请各位大人不要客气,入府来喝我们的喜酒。” 众人一片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事情闹到现在,聂青澜竟然真的决定嫁给李承毓。 她眯着眼,不屑的瞅了眼上官荣。“当然,我想还会有人问我既然要嫁他,到底日后该住在哪?今日我也可以表明我的态度,我从末想过要做血月的女皇,过去是,将来也是,所以既然我决定嫁给承毓,就会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如今我是暂时借住皇宫,成亲之后,我自会搬到丞相府,将皇宫归还。诸位可以放心,我聂青澜说话向来言出必行,绝不更改。”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在场许多人都颇为动容。 死寂了半天的场子终于有人打破寂静,公冷安率先哈哈大笑,“本来是来看小人作祟,没想到看到新人美事。丞相大人,老夫在这恭喜你抱得美人归,能娶聂将军为妻,这其实是兵部许多人的梦想,只是敢想不敢做罢了。到底是英雄配美人,才子配佳人,这才登对,等你办喜事的时候,老夫会带着大礼来喝你的喜酒。” 公冷安的开口,让他那一边的人都连忙打着哈哈来和李承毓说恭喜。 铁雄冷着脸说:“丞相受伤未愈,还要休息。”一一挡了驾。 李承毓紧搂着聂青澜,手一刻都不肯松开,转回身和她一起缓缓走向后堂。端本虬和上官荣等人被尴尬的丢在身后,他甚至连理都没有理睬。 端木虬恨恨的对上官荣顿足道:“早说了你不要惹他,你以为李承毓是只温顺的猫吗?他是懒得发威的虎!惹恼了他,不仅你没面子,连我都跟着倒霉。” 上官荣今日面子扫地,心中本就懊恼怨恨,又被端木虬这样抢白,更觉得脸上无光。他铁青着脸,低声道:“我就不信扳不倒他。”随即气呼呼地甩手出了丞相府。 “我平生没见过一个女人敢做你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回到房内,李承毓余怒来消,不许她动手,亲自帮她把衣服重新理好。 聂青澜柔声宽慰,“这算不得什么,在军中我和那些将士们厮混久了,他们赤膊的样子我常见,偶尔我有衣冠不整的时候,他们也不觉得惊奇。” “那是过去,你还没有嫁人。”他沉声说。“现在你有夫婿了,当本夫婿的面对一干男人宽衣解带,你将我置于何地?更将自己的名节置于何地?” 闻言,她苦笑道:“我是叛国贼子,早就没有名节了。” “你是我李承毓的未婚妻子,岂能没有名节?”他正色驳斥。 她心中一软,扶着他坐好。“好了,以后都听你的,再不做这种事情了。” 她的低眉顺眼终于让他丢开恼怒,忍不住嘀咕,“若都听我的,你就不是聂青澜了。” 若非她是这样刚强决然,傲然如桃花般艳丽绽放的女子,他又岂会为之心动,倾倒痴情? 于是他拥住她,轻声说:“真想好了?一个月之后嫁我?为何要定一个月?” “怎么?你不能等吗?”她小心避免碰到他的伤口。“你现在身上有伤,成亲这种事我不想太热闹,但是情势不由人,不可能不招呼客人吧?总要等你伤好了再说。一个月其实已经够短了,不知道你到时候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真不想等。”他幽幽叹道:“你不知道我已等了多久。” “我知道。”她柔声回应,“所以我们不在乎再多等这一个月,对吗?” 四目相对,笑眼盈盈,彼此的笑容都映在对方的眸子。 聂青澜在心中也长长地吐出口气,有句话她不便告诉李承毓,她今日这样不顾一切的在众人面前昭告自己的决定,其实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心。 她既然选定了这条路,就再也不想回头,心中的千痛万痛,百般牵连,也要在今日彻底斩断。 此后,她聂青澜是李承毓的妻。 秋意深寒,瑞雪将至,转眼已经快过年了。 聂青澜骑着马,路过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时,忍不住勒住马头,回头看了跟街边的一个小摊子。 她跳下马走过去,从摊位上拿起一盏灯笼,问那摊主,“请问,这灯笼多少钱一个?” 摊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抬眼看到她,立刻眉开眼笑,“呀,是聂将军。您喜欢这个灯笼吗?拿去拿去吧,不要您的钱。” 她急忙从袖中掏出钱袋,“怎么可以不要钱?那我岂不是成了明抢了?” 那妇人拼命推阻着她的手,“您为了和我们丞相成亲,都不惜叛国了,还帮着我们血月训练兵马,我再和您要钱,不就成了……见利忘义的小人?绝不能要您的钱!” 聂青澜满脸羞红,只好说声感谢,接过那盏红灯笼。 自从她要和李承毓成亲的消息传出,关于她这位红颜将军为情叛国的传奇故事就开始在血月国传播,结果,那些原本对她充满敌意的血月人开始同情起她,甚至为她这份勇气折服。再加上她后来主动和公冷安商量,帮助血月重新训练兵马,血月人的感情就再也压抑不住的倒向了她。 每天她往返于兵部、校场、皇宫、丞相府之间,路上都会碰到许多血月百姓和她打招呼。这些人真诚的笑脸,让她因为远离故土、身背叛国之名而深埋的伤感,渐渐地消散了许多。 和李承毓说起这件事时,他露出了然的笑容,“所以我说做人不仅要抬起头,有时候也要低下头,就是这个道理。” “是啊,李大丞相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她也学会和他开玩笑,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即将要离开摊子的时候,妇人又翻出一张年画,包好了塞给她。“这件东西您也带着,算是我的心意。” “已经拿了一盏灯笼,怎么还能再要?”她甚是尴尬,反手要掏钱袋。 但那妇人笑咪咪地说:“这是求子图,最适合新婚之人,您要是想成亲之后赶快抱个胖小子,可不能拿出来丢了。” 结果,聂青澜满面通红地回到皇宫。 一入寝宫,宫女采儿就喜孜孜的迎上来,“殿下,您的礼服已经做好了,丞相叫人送入宫,请您试穿,说如果有哪儿不合适,可以命人改。” 在宫女燕儿因刺杀她不成而服毒自杀后,采儿有好一阵子不敢和她说话,现在总算时过境迁,采儿再看到她时重新有笑容,又因为听到那些故事,对她更是万分崇拜,死心塌地。 聂青澜看了那鲜红的长裙,失笑道:“我以往都很少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到了血月之后,却一天到晚穿裙子,都是你们丞相逼得到改了习惯。” “殿下还是穿裙子好看,女人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采儿本来尊称她为“聂将军”,也不知道几时起,跟着李承毓改称她为“举下”,也许在心中,已将她视为血月未来皇位的继承人。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试穿这件衣服时,就有太监来报。“丞相来了。” 采儿顽皮地笑道:“丞相大人真是心急,等不及要看新娘子的样子了。” 聂声澜无奈的摆手,“少和我贫嘴,叫他在外面等着。” “叫丞相等着?您可别忘了,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呢!这么冷的天,难道要冻坏了他?您不心疼啊?”采儿真是大胆许多,都敢和她顶嘴了。 她当然不会让他苦等,还是叫了他进来。 李承毓见她面露不悦,一愣,问道:“怎么了?” 她感叹地说:“这宫内宫外的人心思全向着你,似乎人人都认为我选择嫁你是嫁对了。”她拿出那盏红灯笼,“今天在路上看这灯笼好看,本来想买一个挂在新房门口,结果人家摊主死活不肯收我的钱。” “百姓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你不收,人家才要难过。”他走到桌边,打开另外一个纸包,看着那张胖娃娃的年画,哑然失笑,“这种东西你也喜欢?” 聂青澜酡红了脸,一把抢过,“哪是我要的!这也是人家强送给我的。” “别抢,小心撕坏了。”李承毓一转身,将那年画重新卷起,放到一边。“衣服试过了吗?” “衣服刚到,你人就到了,哪有工夫试穿?” 她拿起衣服,不料他从后面连人带衣将她拥住。 “呀,衣服要皱了。”她娇嗔着,轻轻挣扎一下,没有挣开更不敢用蛮力,总怕伤到他的伤口。“小心让人看到。”她轻声提醒,但语气太过温柔。 李承毓微笑道:“每次见你,总像是作梦一样,至今还是不敢相信你会答应嫁给我。所以旁人看不看的我也不管了,更何况这皇宫之中有谁敢随意走动?” 聂青澜心跳很快。这一个月,与他的感情益发深厚,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竟然能跨越国界,涉过千山万水,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一个几个月前还不认识、甚至不曾听说过的人。 “外面的事情……现在进展得如何了?”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开口,有点不情愿、却又不得不询问现实中那些烦恼人的事情。 自她和李承毓那日在众人面前宣布要成亲之后,除了公冷安及其亲信表示恭贺外,上官荣和端木虬一直避而不见。 前些日子,李承毓出人意料的提名让上官荣兼任吏部尚书,上官荣自然喜出望外,但端木虬大为不满。然后,他又将端木虬的侄子端木齐调任到兵部兼职,很快地,他再借巡视地方防务之名,将端木齐外派出去。人人都知道外派的官其实是个肥缺,端木齐走得欢天喜地,端木虬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一波事情暂时算是告一段落。 听到她开口询问,李承毓放开手,拉着她坐了下来。“端木齐身边有公冷安的人跟着,可以盯住他,这个人无勇无谋,并不是虑,只是端木虬的一颗棋子罢了。我不怕他能搞出什么是非,只是如果当初真称了端本虬的意,让他入吏部,那吏部很快会被端木家占领,将来又和何维仁一样,成了一条甩不掉的大尾巴。” “可你让上官荣做吏部尚书,岂不是给他机会明贪?”聂青澜对上官荣始终抱有强烈的反感,怎么也不理解李承毓为何让他去做吏部尚书。 “既然端木虬和上官荣都认为吏部尚书的位置好坐,就让他们自己去争一争好了。上官荣那个人,不许以重利是肯定不会太平的。”他沉吟着,“其实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司空晨那边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也许他真的想通了?郭跃曾经说过,他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李承毓淡笑着,轻轻用手揽住她的腰。“要放弃一个普通的女人很容易,哪怕那个女人是天香国色,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稀奇,但是要他轻易放弃你……我相信他很难做到。” “你高估我了。”她偏头躲开他袭上自己脸庞的手指。 “不,因为我了解他,了解自己,也了解你。”他凝视着她,“你是有如绝世之宝一样的女人,他拥有了你全身心的忠诚依赖这么多年,久已习惯成自然,当有一天你背离他而去,投向别的男人怀抱,他必不可能坦然面对,肯定会恼恨,甚至是报复。” 聂青澜望着他紧蹙的双眉,忽然用手指盖住他唇角的僵硬和眉心的纠结。“无论他怎么做,我都会嫁你,这一点你不用怀疑。至于其它的,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 他展颜一笑,“说得好。” 第11章 大婚之日,聂青澜坐在马车中,从皇宫的西门出发,一路在百姓的欢呼中来到丞相府。 抵达府门时,她下了车,走向内堂。谢天谢地,李承毓没有为她安排什么跨火盆、踩瓦片之类的举动,她向来觉得那些繁文褥节其实都是笑话。 正往前走,横插过来一个人,举着一壶酒对她笑道:“新娘子这么着急去拜堂啊?先喝杯酒壮壮胆色,我有好消息和您说呢。” 那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上官荣。 她皱皱眉,采儿在旁边劝阻,“侯爷,按照规矩,新娘子的第一杯酒是和新郎饮的。” “又不是和她喝交杯酒,怕什么?”他不悦地推开采儿,诡笑着低声说:“甚么?你怕我这酒下毒,所以不敢喝?” “我替她喝。”李承毓忽然出现在他们身侧,伸手接过那酒壶。 聂青澜急忙拦阻,“不要喝。” “侯爷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死我的。”他噙着笑,那温文尔雅的笑竟似有很强的威慑力,让上官荣退了一步。 他命人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示意递给上官荣。 “大喜之日,侯爷第一个向我道贺,我该敬侯爷一杯。侯爷,我先干为敬。” 他向前举杯示意一下后,就饮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她紧张的看着他,更盯着上官荣。总算上官荣也喝了酒,她稍梢放了心。 李承毓揽过她,就径自往里走。 上官荣突然在身后道:“将士们在边关浴血奋战,丞相大人今日成亲,不大好吧?” 聂青澜一愣。浴血奋战?和谁打? 上官荣的声音如鬼魅一样追随着她,“丞相夫人不知道吧?”司空朝昨日已向我们宣战了,两万大军压境,丞相大人派我任先锋,一会儿我就要披挂出征了。” 她惊诧地抬头看着李承毓,他僵硬着神色望着她,眼中满是忧虑。 “不要怪我,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用这件事烦你。”他低声解释。 咬咬唇,她拉住他的手,“吉时快到了,我们去拜堂。” 两人昂着头,坚定地走进内堂。 为他们主婚的是公冷安,因为两边都没有长辈在场,所以在一拜高堂时,聂青澜有意请公冷安坐在上席。 他看了眼李承毓,笑着摆手,“我可担不起这个位置,会折寿的。” 三拜之后,礼成。 聂青澜由采儿带着要去后院的新房,临走时,她低声嘱咐李承硫,“上官荣这个人不可信,先锋的位子不该他坐。” “我知道。”他点点头,对铁雄说:“你去后院。” 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让铁雄保护自己,她立刻拒绝,“不行,铁雄留下来保护你,我可以自保,而且也已叫郭跃挑选了二十人埋伏在丞相府后院墙外,今夜不管谁来捣乱,都格杀勿论。” 她的话让李承毓动容,“原来你也早有准备。” 聂青澜一笑,笑得苦涩,“怎么可能不做准备?” 她和他平日虽然极少提及这一日,但是他们都同样担心,会有各方的敌对人马在这一天采取行动。 司空晨的开战举动固然在她意料之外,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追问缘由的时候。 这一夜,她要自己单纯的成为李承毓的妻子,而不是过往的青龙将军。 李承毓在将近子夜时候才回到新房,外面已经安静下来,聂青澜也倚着床头睡着了。 他走到床边,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眼中尽是浓浓的怜爱。 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她抱起,平放在床上,并帮她脱去了鞋袜,又盖上了被子。 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从被子下面伸出手,一把牵住了他的袖口。 “承毓……”她轻声唤着,口中有疲倦的困意。 “你累了就先睡吧。”他柔声说,“要我在这边陪你吗?” “你还有事忙?”她睁开迷蒙的美眸,眼中流露的妩媚让他怦然心动。 “没有了。”他克制着自己,“前线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上官荣虽是首将,但是——” “今夜我不想听这个。”她打断他的话,红云染上两颊,“新婚之夜你要在新房外面睡?” 他握着拳头,“我……怕你因为那件事分了心,今夜会太勉强……” 聂青澜轻声一笑,“到现在你还不信我的决心?还总说你信我,其实你一肚子都是怀疑。”她半坐起身,拉下他的颈子,主动将朱唇贴上他的唇。 对于一个深爱她多年的男人来说,即使他再矜持,也不该是在新婚之夜扭捏矫情。她知道他渴望了很久,只是一直出于一份对她的尊重而隐忍到现在,唯一能释放他的,只有她。 双唇乍然碰触,肌肤的陌生相接,让彼此都轻颤着,有些不适应。但是很快,那压抑在心底若洪水烈火般的热情,就借此倾泄而出。 李承毓自喉间发出低吟,手掌探入她喜服中,微颤着脱去她厚重的外衣。当他的手掌贴到她柔滑的胸前时,他停了下来,俯视着身下如桃花般即将盛放的女人。 “青澜,”他哑声开口,“真的不后悔吗?” 她看着他,柔媚地按住他的手掌,“不要停。” 这句鼓励终于烧毁了他全部的矜持,他的手掌向外一扯,将那件厚重的外衣脱落,火热的舌尖率先探入她口中,手掌一次次抚过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每一分每一寸都不放过。 用膝盖顶开她修长的双腿,他感觉到了她那一刻的紧窒和瑟缩。他以前本不确定她是否已从司空晨那体会过男欢女爱的曼妙,但她现在的反应告诉他,她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子。 聂青澜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微微睁开如丝的媚眼,安抚他,“你放心,我在军中也曾见过部下们荒唐,这种事,我并非全不知晓。” 他怜惜地一笑,“这种事,见过和做过还是不一样,对于女人来说,初次会很痛。” “刀枪剑雨我都闯过,岂会怕这点疼?”她不屑地挑眉,还不知其中的厉害。 “若是疼极了,不必忍,咬住我的肩头,但是记住,千万别咬自己的舌头。” 他陡地纵身挺入,果然这突然而至的撕扯痛感让她本能地伸手推了他一下。 他立刻俯身吻开她的唇齿,用舌尖抵住,不让她咬到自己。 深埋了许久,直到她适应了这种疼痛,适应了彼此的温暖,感觉到她已经放松了推拒的力量之后,他开始第一重的律动。 她的娇喘,他的低吟,彼此的汗水和相互交融的血液,使得他们很快攀登到了高潮的顶峰,久久盘绕、纠缠,一浪又一浪的情潮翻搅。 这一夜,他亲眼见到她在自己的怀中盛放,亲眼见到她沉沦在欲海之中不能自拔时的羞涩和娇媚。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真的完全而彻底的拥有了她。 当晨曦微露,她终因疲惫不堪而沉沉倦睡在他怀中时,他紧拥看她,依然觉得如置身梦中。 梦,最易碎,但愿这个梦,永生永世都不要醒,哪怕代价是让他以生命交换! 司空朝的突然开战,起因其实很简单,据说是因为有几名逃兵跑到了血月的国境,司空朝这边派兵追捕,两边言语不和动起手脚,事情就一下子闹大。司空朝要血月交出逃犯和肇事者,血月也有无限的委屈,不甘平白要背上窝藏罪犯的黑锅,还要听从司空朝的摆布。 结果,边境之上两军对峙,司空朝竟公然以进犯之态,用两万大军围困一座不足千余守军的小城镇。 李承毓曾派出使者前去调停,但司空朝那边根本不接受,只要求血月交人、赔钱、赔礼道歉。 血月的兵部主事者是血性汉子,向来不肯吃亏,一呼百应下,大战即将开始。 聂青澜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深觉其中另有文章。 李承毓派了上官荣去做先锋,显然也不是因为他合适,而是另有用意。在他身边,有公冷安最倚重的一位上将邵轻侯,做为副将随同出征。 不过让她不解的是,明明司空朝派了两万大军围城,可是李承毓派出的迎敌兵马却只有九千人?明显敌众我寡,要取胜是非常艰难的,难道他还有奇招不成? 问及李承毓,他却颇为无奈。“血月的律法中有一条明文规定,调动万人以上的大军,需有国君亲自下达旨意,但现在朝内无主,我派了九千九百九十人,已经算是极限。” 聂青澜曾经听公冷安提过这道法令,此时更加了解了一件事,“难怪你要急着立储君。” “没有皇帝,民心已无所向,军心更无依靠,强敌来时,便没有迎敌之力。” 李承毓坚定地望着她,“所以,你必须做女皇。” 刚成亲便要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她沉默不语。其实她心中对做女皇这件事很是排斥,即使是现在,她已被司空晨视为叛国,也状似和血月的军民相处愉快,但是只要两国开战,她的立场就会特别尴尬,如果再做女皇,难免就要发号施令侵犯司空朝的利益,甚至下令让自己的臣民去和司空朝的旧部残杀。 到时候,真的是只有“情何以堪”四个字可以形容了。 也许是因为考虑到她的心情,关于这场战争,李承毓很少主动和她提及。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她知道他必然在忙这件事。虽她想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奈何心思就像小鸟插上翅膀一样,一飞即千里,越是不愿去想,越是思虑得过多。 这一天,她又像往常一样去了校场帮忙操兵,却发现自己前阵子演练的阵法似被人改动过。她愣在那看了半晌,新阵法较之以往挺严密谨慎,而且进攻性更强,杀伤力极大。 她颇为不悦,叫过校场的总兵问道:“是谁擅自改了阵法?” 总兵笑道:“昨天丞相大人亲自来看过了,做了些指点,昨日就改了。” “谁准你们这样擅自改动阵法?若是到了战场上,这样随意改变最是大忌!” 她不知道从哪来的无明火,陡然爆发出来,然后气呼呼地从校场一直烧到了兵部。 她知道李承毓今日要和兵部研究作战计划,人必然在那。 果然,兵部的人早已和她熟识,守门的见她来了,也没有阻拦,只笑说:“丞相刚到一阵子。” 她冷着脸,径自走进去。 大堂之内,李承毓坐在中间,神情严肃的听着一干将领研究战情。 见她忽然闯了进来,所有人都停了话,神情尴尬的看着她。 “聂将军怎么也来了?” 有人开玩笑,“新婚燕尔,这一时半刻都分不开吗?” 聂青澜直勾勾地盯着李承毓,一字一顿地问:“为何要擅自改动我的阵法?若你觉得阵法不够完美,可以直接和我说,你这样随意发布指令更改我的意思,教我以后如何训练士兵?” 听出她语气中的火药味,众人都止住了笑声,齐齐将目光投向李承毓。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笑望着她。“这件事回家再说好吗?现在我和几位将军要谈公事。” “要背着我谈吗?”她沉着脸,“时至今日,你总不会还怕我是司空朝的间谍吧?”这句话说得重了,气氛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李承毓缓缓起身,眉心也慢慢蹙起。“抱歉了诸位,今日我有些私事要处理,粮草之事户部的周大人会陪同各位出调。邵轻侯那里,要尽快写信让他停止大军前进,我恐对方的故意拖延有诈。” 他一一交代公事,看似平静,话说完时,已经走到聂青澜面前,一手牵住她的手。虽然感觉到她手掌的僵硬不配合,但是他也颇为执拗地抓紧她,将她拉出了兵部大门。 两个人一同骑马回府,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路人看到他们两人连袂骑乘,都笑着打招呼,“丞相大人,和夫人一起出来,不买点东西带回去吗?” 李承毓向来都会好脾气地和路人打招呼,但今日他沉默到底,谁也不理,一马当先的向前走,甚至不顾及聂青澜。 进了丞相府之后,铁雄正要上前说话,碰到他冷冰冰的神情,也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李承毓在原地等了一下,待聂青澜刚刚下马,就又抬脚往前走去。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后悔了,暗中责备自己不该在众人面前说重话,不给他面子。他不是没有和她发过脾气,但前几次只是气她不保重自己,那是出自疼爱,可这一回他是确确实实生气了。 在气恼之后,她也逐渐不安起来,一语不发地紧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 李承毓抢先进了房之后,从旁边的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中夹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他将那张纸在桌上展开,指给她看,“你的阵法是从八卦中的奇门遁甲演化出来的,按照方位,应分惊、开、杜、生、死、景、休、伤八门才对,但是你现在的阵法中,惊门、死门都不知去向,反而生门连开三座。我若是不改,将士们用这样的阵法上阵杀敌,只会自毁伤亡,有去无回。 “青澜,我知道你心中还是向着司空朝,所以你帮血月研制新阵法的时候,偷偷留了活路给司空朝的兵士。可你应该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是转瞬间的事,敌人多一分活路,我们就多一分死路。我感谢你这些日子为血月付出的辛劳,但我不能放任部队用这种阵法克敌,他们甚至可能因此无法保命!司空朝的人命贵重,难道血月人的命就该被轻贱吗?” 他的语气之重,措词之严厉,令聂青澜然变了脸色,心中的愧疚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因为她的确是给阵法留了很大的漏洞。 她嗫嚅着想和他解释,但他没有再同她争辩的意思,转身便走。 这一走,便是很久。 这是聂青澜在成婚后第一次独守空房,也是第一次了解宫中那些女子为什么会为了争宠而用尽心机,不惜争个你死我活。 因为这等待的寂寞滋味,实在是太过煎熬。 婚后的每一夜,李承毓都会早早回来,夜晚风清,他会拉着她在院内,陪她看月亮。她知道他眼睛有疾之后,其实不想这样勉强他,但他总是表现得乐在其中。 他时常会讲血月民间的一些传说,她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他也会一改往日的谦谦君子之风,故意坏心地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她当下表现不在意,一边嘲笑他小看了她的胆色,其实暗中总忍不住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不管在战场上多么威风八面,她心中也有着属于女人的那一点点胆怯。 后来意识到他是故意吓唬她,她曾气得摆姿态不理他,逼得他向自己道歉。 现在想来,那些点点滴滴,莫不都是甜蜜。 而这些甜蜜,与今夜的孤独清冷相比,更显得弥足珍贵。 她后悔极了,本来就是自己有错在先,反倒去教训人家,更在他下属面前那么不给他面子,也难怪他要生气。 看天色都已黑透,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空等,与其苦等无果又煎熬自己的心,例不如直接去找他,找到了,当面道歉,说不定就能化解一切。 她起身刚冲到院门口,就见李承毓摇摇晃晃地扶着墙正往回走。 聂青澜疾步奔去,一把将他扶住,柔声嗔怪,“铁雄怎么不扶你?这么黑,万一摔倒了……” 她话未说完,倏然被他紧揽怀中,那铁一般的禁锢和暖暖的胸膛温度让她怔愣住,装了一肚子的道歉词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青澜,对不起……”结果竟是他先向她道歉。“我不该和你发脾气。”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哝,“别记恨我。” “怎么会……其实是我的错。”她赶快接住他的话头,还没有说下去,已经被他封住了口。还有什么误会是情人的热吻不能化解的? 一阵几乎触及灵魂的激吻过后,她红着脸说:“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在院子都敢……下人们时常会走来走去的,被他们看到了,你这个丞相还有威严吗?” 他的拇指摩挲者她的红唇,轻笑道:“我已经叫他们都在外院等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会进来打扰。” 李承毓一把抱起她,惹得她惊呼一声,“呀,你自己走路都走不稳……” “回房的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回去。” 他果真闭上眼,而且一步不差地将她抱回房内。 “天,你这份本事是从哪学的?”她不禁惊叹他在黑夜辨路的本事。 李承毓笑道:“你要是在黑夜中闭眼走路走惯了,会不自觉地去数每堵墙、每棵树,甚至每一盆花的方位和步数。” 他的话让她不禁心生怜惜。闭着眼在黑暗中如明眼般进退自如,听来似是玄妙有趣,可那是要经过无数次的碰撞和疼痛才能成就的本事啊!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忍受这样的痛苦? “你没找大夫看你的眼睛吗?也许能治得好。”聂青澜抚摸着他的眼角。这样一双金瞳,在白天中明亮璀璨得让人总是移不开视线,若是夜晚也能光彩夺目,必然将月华的光芒都一并夺去。 “小时候家贫,顾不得看眼睛。”他含糊交代,嘴唇已经吻上她的脖颈。 或许因为心中都对彼此有了歉意,所以今夜亲昵的举止都格外温柔细腻。他展现了一位丈夫所能给予妻子所有甜美的享受,尽心呵护;她则以一位妻子的婉转承欢,回应了他的温情。 醉人的缠绵于是渐渐烧得滚烫,接纳彼此早己变得容易且熟稔,连呼吸都可以调息得一致。 相融之后的深喘随着汗水一起渗出身体,聂青澜放开矜持,随着身体的感觉,从李承毓身上需索着那销魂蚀骨的快惑,啼吟连连。 一波高潮旋过,他拥着她低喘笑道:“我要庆幸,除了我,再没有别的男子见过你这么美丽的样子。” 她羞红了脸,蜷缩在他怀中。每次激情过后,她都羞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以前她从不能想象,为什么那些军妓可以那样放肆地在帐子中,和部下淫啼浪叫,似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让她们高兴又痛苦。 现在她知道了,男女床第之间的隐秘,竟可以把人变成另一个人。 整整一夜的欢爱,让她的骨头几乎都要拆散了,全身再也使不出力气,只能放下尊严和矜持,小声求他“注意身体”,结果惹得他一阵嘲笑。 终于平静下来,他拥着她,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这样望着彼心的眉眼,静静地躺着。 她忽然笑了。 “笑什么?”他挑起眉,眉梢扬起的样子煞是好看。 “我在想,我们这样放荡……那白天的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叫做道貌岸然?”她红着脸开自己玩笑的样子,让他也笑了。 “这不算放荡,是人的本性。夫妻之间若没有这样的亲热,就一定是彼此并不相爱。”他嗅着她的发香,感慨道:“我只有在这时,才觉得拥有全部的你。” 他的话中透露着他的不安,聂青澜沉思片刻,笑道:“承毓,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倘若日后再起争执,有理的一方就罚无理的一方在月下喝酒舞剑。” “这算什么约定?”他好笑地搔了搔她的腋下,“怎么判断有理还是无理?万一到时各执一词怎么办?月下喝酒我还可以,要我月下舞剑,那舞的就真的是醉剑了,你要看?” 她在被子下笑吟吟的躲避着他的骚扰,“你不是说女人就该被男人宠?既然应该被宠,那男人就该主动承担所有的不是。至于舞醉剑,我当然乐意看,只要你不会把剑刺到我身上。” 李承毓故作讶异地睁大眼。“你从哪学会说这样的谬论?看来真的是我把你宠坏了。”随即,唇瓣与她胶着,久久不愿分开。 一吻方休,他望着她。“是我自己做的陷阱,既然已经跳进去了,就不会想出来。”他难得的露出一丝坏笑,“但我也不能总是吃亏吧?认了错之后呢?” “该给你的好处自然会给你,更何况,你哪里……忍得住不要呢?”她正戏谑着,又被他翻身压倒。纵情,情纵,反反复覆,颠倒晨昏,谁还记得前生?又哪顾得上明日? 第12章 经过此事,聂青澜不禁自我反省。她希望自己做个心地干净的人,但是世上的事情,是非曲直本就不可能像黑白那样分得清楚。 “于是她主动和李承毓谈,阵法她愿意按照他的意思修改,但是前线的战事,不要再将她摒除在外。她毕竟不是无关之人,不想躲避,不管她现在的身份是未来的血月女皇,还是过去的青龙将军,至少她是他的妻子,就该和他一起分担肩上的重担。 李承毓犹豫了下,同意了,并说服了兵部的人,让她一起加入到制定作战计划的指挥核心。 这一战来得蹊跷,打得更蹊跷,两军摆好阵势之后,迟迟没有动作,仿佛都在等待一个命令。 司空朝的军队虽然一早就围困了小城西华,但只是围而不攻,按兵不动。 上官荣这边因为兵力较少,自然也不敢贸然侵犯。 两军就这样僵持住了,而且一僵持就是七天。 七天的时间够长了,两边的粮草都消耗不少,再拖下去毫无意义。 “司空朝的补给还不如我们便利,我真是不懂,他们到底在拖延什么?”公冷安看着战况图,满腹狐疑。 聂青澜问道:“派出去和谈的使者,还是不能面见对方将领吗?” “对方压根不理睬。”公冷安皱眉,“这样不打不和,公然占着我们的城池,也算是侵略了。”他转看向李承毓,“丞相就不必再顾忌了,哪有敌人站到我们地盘上,还逼着我们退让的?” “但是敌众我寡……”他提醒着。 公冷安嘿嘿一笑,“不就是没有皇权,不能调动军队吗?”他再看了眼聂青澜说:“反正丞租夫人已在众人面前证实了自己的身份,趁此危难之时,让她登上皇位是个恰到时机,你也不必瞻前顾后地推辞了。明日我就联合朝中的官员联名推举她登基。上官荣在外无法插手,端木虬一家反对也做不得数,不必怕他们。” 她惊道:“这怎么行?倒好像是我要趁人之危……” “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公冷安笑着打插,“丞相自然会拿定主意。” 聂青澜看向李承毓,他也正望者她,目光流转。“青澜,我知道你心中为难,可此时血月需要你。” 她咬着唇瓣,久久才说道:“……我不能在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伤害我以前的同袍。” 李承毓微笑安抚,“所以才要你登基,否则若换作任何一人执掌大权,结果就不可能按照你的心意,和平收场。这是天赐良机,你不该错过。” 旁边的几位兵部户部的文武官员都趁势说道:“是啊,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想不到她的位置会变得如此骑虎难下?聂青澜心中纠结着,反复思量他的话。 的确,倘若换别人来做皇帝,先不管和他们是不是一条心,就是战争的走向都不一定会按照她的心意行动,只有她登上皇位,才有可能扭转战局……她终于轻轻点头。 公冷安喜得张开双手,第一个拜倒下去,“参见陛下!” 她惊得连忙去扶,“事情还未定下,老侯爷这样的大礼,我怎么担得起?” “只要你点头,就没有定不下的事。”公冷安非常自信,又朝她夫君戏谑地挤挤眼,“只是以后丞相见了你,都要三跪九叩。做女皇的丈夫,可不容易。” 李承毓温柔地望着聂青澜,金瞳中的光华四溢,那缓缓绽放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重担后的释然。 近百名文武官员第二日一起联名,恳请聂青澜以皇族后裔登基称帝。 众人在联名的恳请书中写道—— 正逢国家存亡危机之刻,盼明主降世,内安民心,外攘强虏。 君民上下一心,方保血月万世江山。 上官荣距离太远,得到这个消息也要两日之后。端木虬虽然近在京城,但是独木难支,自知也没有力量反对,干脆装聋作哑不出声。 于是,聂青澜就在这股强力的推动下,被推到了血月的皇权顶峰。 两日后,登基大典便在皇宫东侧的太华山举行。 她以一袭金色的王服艳惊天下,并在李承毓的协助下,完成了祭天祭地祭先祖的三步仪式,一枚象征血月女皇身份的绿宝石戒指,由他亲手戴在她的指上。 血月京城四周的城门洞开,欢呼雀跃的百姓如湖水般涌来,争相目睹新帝的风采。 城内外鞭炮齐鸣,张灯结彩,仿佛新年。 聂青澜登基之后,立刻颁布了一道圣旨:调集两万兵马在燕城附近集结。 燕城距离被司空朝士兵围困的西华城,不过三百里路程,一天之内即可赶到。 她此举便是让司空朝的统领将军明白,血月已经立誓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疆土。 “对方的将领是蘅老将军,以前我们私交甚笃,如由我亲自写一封信过去,老将军也许会向我透露一些情况。” 聂青澜如今因为身份改变,已搬回皇宫中居住,结果得麻烦李承毓每天入宫“拜见”她。她曾想找借口让他可以留宿宫内,毕竟他们已经成亲,但他似有顾忌,并没有同意。 今天两人在兵部研究了战情后,一同回到皇宫,有些在外人面前不便说的话,他们可以在这私下商议。 听了她的提议,李承毓思忖后摇头,“不可能。你和蘅惊涛的交情众人皆知,司空晨敢用他来做领军首将,可见他是有把握不怕你们私通敌情。” “那你说,现在这个阵势是什么意思?”她皱紧眉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的脾气我知道,他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有一次,我们潜伏在一片沼泽地旁,不远之处就有狼群,但是为了不让敌人发现,他和我一起趴在烂泥中几乎一夜,那么冷的天,他也耐得住。” “他忍耐的时候心中必然是有更多的盘算。”李承毓分析,“所以我们要猜到他现在心中在盘算什么,这一点最重要。从前,司空晨为何要藏在你们聂家军中隐姓埋名,做一员小副将?” 这件事当年曾经是秘密,但在司空晨被立为太子后,就逐渐传扬开来,她也没什么好瞒的。 “因为先帝一直不青睐他坐太子之位,他们父子都生性多疑,对彼此的猜忌之心很重。先帝有意让他弟弟继承皇位,奈何朝中老臣不答应,后来有人为司空晨出主意,建议他先立下功勋,使得先帝不得不重视他的才能,之后再争夺太子之位就易如反掌。所以,他便到了我父亲军中效力。” 他点点头,“倒是一招险棋,也只有他这么狠得下心的人才做得出来。万一他苦也吃了,皇帝还是不立他,又怎样?我听说他弟弟后来因病夭折,这件事……与他无关吧?” 聂青澜咬着唇,“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嗜血,他弟弟是因出天花而死,与他无关。” “但是司空豪之死,却与他有关吧。” “那是因为先帝已把我们逼得无路可走……”她实在不愿回忆起那件事。“先帝看出他想借我之势逼他禅位,所以我们只好先走险招……” 李承毓揽住她的肩膀,“我明白那件事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我只是想知道,他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对他来说是容易还是艰难?” “你的意思是?”她抬头看着他。 “他把你输给了我,明明那么不甘心,但大婚之日却没有近身报复,我只是在猜想,他是不是故意输了你给我,只是为了下一步更大的举动?” “若是单纯为了追缉司空逃兵而开战,这一战师出无名也不够威风,两国军事实力相当,想吞下对方都不容易,一旦开战,十年八年可能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她对这件事背后的玄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她蹙眉想得太过投入,李承毓低笑着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好了,也不要想得太费神了,我已经叫前线的邵轻侯全力搜集敌情线索,他比上官荣可靠多了,我只怕这些日子上官荣回报的东西,没有多少是有价值的。” “难得上官荣这次肯听话带队出征,你不觉得有诈吗?”聂青澜心头的疑惑层出不穷,“你是许他什么好处?” “他已经是吏部尚书,若不是兵部有公冷安镇着,他早就想打兵部的主意。他的确是想利用这一战捞些军功,明摆这一战事不会做大,很可能两军和谈,无疾而终,他坐收渔翁之利。” 李承毓笑着轻抚她的背,“别发愁了,明天一早邵轻候的战情分析就会送来,也许可以帮我们解开一些谜团。” 聂青澜的胃部忽然一阵绞痛,忍不住弯低身子。 他见状,急忙扶着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有点胃疼,没事。以前我遇到战事紧急,心着急的时候胃就会痛,一会儿就好了。”她想对他说点安抚的话,但耐不住的胃疼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这些天不该让你操心过度。”他忙将她抱起放到床榻上,吩咐下人去找太医帮她看病,又让御膳房做了一碗热汤帮她暖胃。 当采儿将热汤端来的时候,太医已经诊治完,开了一些药汤让人去煎。 她一边把汤端上来,一边笑说:“要是陛下有喜就好了。” 聂青澜羞得啐她,“好个丫头!出去!” 采儿笑眯眯地放下汤离去。 李承毓苦笑着摇头,“这丫头说的是心里话,何苦骂她?” “是你的心里话吧?”她瞪他一眼,“居然连这丫头都敢打趣我们,以后我可真不敢留你在宫中了。” “我今夜就要留下,陛下不准吗?”他的手掌探进她衣内,轻柔地帮她按摩胃部,又腾出一手来端起热汤,先帮她尝了一口,“汤有些烫,放凉点再喝吧。” “嗯。”感受着他指尖的温暖,她含糊地应着,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她微闭着眼思量,“若是明日邵轻侯的信还是说不明白,我看,我们要另外想办法了,或者……我们可以直接帕特使去见司空晨,若是把话摊开了,也没什么讲不清的……呀!” 她正说着话,忽然他手指离开了胃部,攀到衣服下最高耸的地方,重重握住。 聂青澜一下子睁开眼,羞涩地斥道:“和你说正经话呢。” 李承毓低下头,“我也在做正经事,我不希望在这时候,我们之间有第三人存在。” 他抽回手,捧起一碗热汤笑吟吟地喂她喝下,最后一口刚饮毕,他便猝然将舌尖探入她口内,搅动得她气息大乱,热汤的味道和彼此的呼吸全部融在一起。 她喘息着呻吟,“承毓,我的胃……” “我帮你。”他已解开两人的衣服,肌肤贴合在一起时,他的唇由她的胸口往下烙印。最疼痛的一点被他柔软的唇瓣吻过,不知道是抽痛忽然加剧,还是这种极致的愉悦让她忘了疼痛,她本能地抱紧他的背脊,将身体与他贴紧。 “陛下,药汤已经煎好了。”采儿忽然回来,在门外悄声禀报。 聂青澜回过神来,但两人交缠的身体根本停不下来,她只有努力压抑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先放在门口。” “太医说,若是药凉了就不管用了。”采儿还没意识到屋内发生了什么事。 李承毓停下来,笑看着身下的人儿羞窘的样子,拉过被子将她的身子密密实实地遮住,然后才披上外衣下地去开门。 门一开,采儿见到长发披散、衣衫不整的他时,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小脸红得和苹果一样,忙将药碗塞到他手中,低声说了句,“奴婢冒犯了。”就拔腿逃跑。 听着门口李承毓发出的低低笑声,聂青澜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即便是故意的又怎样?”他慢条斯理的转身,将药汤端来,“要我喂你喝,还是……” “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喝。”她抢过药碗,一口气喝个涓滴不剩。 他倾身,将她手中的药碗拿过,在她耳边暧昧地吹了口气,“继续?嗯?” 以前她只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儒雅温文,却不知道他魅惑起人来,也可以如妖精一样要人命。 被他重新压倒后,她的身体就任由他攻陷。在战场上,未曾有与他当面交手的机会,但她的阵法他已破解殆尽;在情场上,这一日日的亲密让她发现,自己已经对他情根深种。原本若有一半是为了情势而嫁他,那么嫁他之后,另一半的感情如今却占据了上风。 他似乎喜欢看到她为他低吟挣扎、喘息求饶的模样,起初的温柔缙绝后,他偶尔也会露出强悍的霸道之风,让她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他该是有很多面的人,那么展露在她眼前的,是不是最真实的那一面呢? 当她意识陷入迷离,还在困惑这个问题的时候,身下的热潮陡地让她近乎癫狂得要昏厥过去。 她扣紧身上那具清瘦且强健的身体,畅快地哀吟,“承毓……” 腰上一松,似是在温泉中浸泡过,满身的汗水,又从心底洋溢着满足。接着,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身体,在每一处温柔地按摩着。 她倦怠地向那具身体蜷缩了下,然后放心地让自己睡去。 这里是如此的安静温暖,仿佛她真的可以就此懒惰,不必再给自己那么多沉重的压力。被一个人全身心地宠爱着,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邵轻侯的信并没有如约而至,不期而至的是另一篇震动血月全国的文章。 这篇文章清晨时出现在京城的各个角落,并在此后的几日内,以燎原之势传遍血月所有的疆土。 聂青澜是在中午才知道这篇文章的存在。 前一夜的纵情欢愉,让她破天荒起得有点晚。李承毓已经不在身边,但依然叫人给她准备了药汤、早膳,吩咐她一定要吃完才可以出门。 她吃完了东西刚要照常去兵部,采儿忽然急匆匆地拦住她说:“陛下,丞相有话,希望您在宫中等着,今日先不要去兵部。” “为什么?”聂青澜不解。 采儿支支吾吾,“反正是丞相的意思,奴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见状,她凝眉喊了一声,“郭将军!” 郭跃就在宫内,已是她的侍卫长,负责保护她的安全。听到她召唤,他急忙奔来。 “陛下……宫外有骚动。”他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似是有人贴了什么文章在四九城的城墙上,好多老百姓都去看。 “什么文章?”聂青澜问。 “不知道,微臣已经命人去找了一份。”正说话问,一名侍卫跑到跟前,手中举着一张纸,“陛下,就是这篇文章,一夜之间贴遍了大街小巷。” 她劈手夺过,触目所及的是一行黑色大字:讨祸国贼子李承毓檄! 聂青澜一愣。怎么?这就是敌人的新招数?目标不是对准她,而是李承毓? 她快速地向下浏览,文中的字句刻薄犀利,用词恶毒自不必说,但其中所透露出的秘密让她震惊不已—— 逆丞李承毓,其父不详,据闻来自异邦,出身卑寒,以谄媚之姿奴颜媚主,得蒙圣眷,妄以鸦雀之贱攀鸾凤之尊。先皇遭蔽,被诱诞子,幸得忠臣力阻,未使小人奸计得逞。其后异邦无所终,实为始乱终弃。 余孽不足以立足朝内,远送异乡,令他人抚育。然其天性奸猾,秉承父格,自知其无能继承大统,使玩弄权术以谋夺江山,巧舌如簧蛊惑人心,终将异族敌首置于我皇权大位。呜呼,其实为血月之悲,民众之祸。 当此妖孽横行,朝纲太乱,或有忠臣义士,良将大贤,以铮铮气骨锋芒,灭其魑魅魉魉之计,与我同举义旗,肃逆贼、讨同党,匡扶基业永保血月盛世太平。 今布告天下,成使知闻。 敕封定远侯上官荣 丞相府内,同样有这样一张檄文被丢在桌上,只是上面早已被人用刀剑戳得残破不全。 “这种下流手段,亏他上官荣做得出来!”暴怒的公冷安顿足,“我说他这回怎么抢着要带兵出征,原来是为了这番心思!” 户部周尚祖忧心忡忡的说:“被他这样一闹,京城民心大乱,周边城镇的百姓只怕也已看到这篇文章。丞相大人,我们要尽快想个对策以告知天下人,否则被人抢了先机。” 文章中被骂为‘逆丞’、‘妖孽’的李承毓,此时坐在太师椅中,一手托着脸颊陷入沉思。 外有疾步声传来,转瞬来到,众人齐站起身,跪倒下去。 “参见陛下。” 聂青澜的目光焦灼地寻找到李承毓,几步奔到他面前,“承毓,若文中有假,你不该不说;若文中是真,你更不该瞒我。” 李承毓倏地握住她的手,她发现他手中尽是冰冷的汗水。 “这件事……若公诸于众,最不利的是你。”他一字一字道。 公冷安在旁解说:“其实丞相的身世,朝内众臣没有不知道的。先皇当年的是非本就是皇族的秘密,不便公布,更何况丞相这些年在外也吃了不少苦头,先皇要他做丞相,于情于理,没什么可反驳的。我以为大家都会将这个秘密守住,没想到上官荣这等小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冲着别人的伤口直撒盐。” 聂青澜不解,“就算承毓是先皇的孩子,上官荣兜出这件事,除了给皇室脸上抹黑之外,还有什么恶果?” 礼部侍郎王梓麟也在场,他看了眼李承毓,慢慢说道:“在血月,一直是女皇治国,所有皇子自幼都会远放国外,或在朝外划分一块地方,让他们治理,绝不许他们插足朝内,就是为了防止皇子夺权称帝。” “为什么不让男子称帝?”她更不解了。 “以前血月本是男子称帝,但接连三朝都遭逢天灾,民不聊生,三位皇帝又都很短命,后恰逢第三任皇帝膝下无子,便叫唯一的公主登基,没想到那位公主登基之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自此百姓只信奉女皇临朝。在血月,皇子议政是可以被判死罪的。” 没想到皇子议政竟是这样惨烈的结果,聂青澜不禁愣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官荣会丢出这样一篇檄文昭告天下,其用意是想置李承毓于死地。 “承毓无意夺权,否则他不会找我回来。”她忍不住为他辩白。 王梓麟一笑,“陛下,丞相的为人我们都信得过,但是他的心,不是天下所有的人都明了。就算他是为了百姓好,一旦他的身世被揭穿,大家第一件想到的,无非是他接您回来,是要借着您的手掌管血月朝政。更何况,他现在娶了您,已经算是握有了血月的整片江山。” “然后呢?又会怎样?” 公冷安接话,“民心会变。上官荣这篇檄文,就是要煽动民心。想想看,一个处心积虑要谋夺政权的先皇之子,一个出身异邦却突然登基的敌国之妻,这样一对夫妻执掌血月,对血月有什么好处?” 李承毓见聂青澜脸色煞白,便笑道:“你们不要吓她了。青澜,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最起码我们知道了一件事——司空晨的起兵不是为了进攻血月,而是为了呼应上官荣的造反,这就解释了为何敌军会按兵不动那么久。” “确定这件事与司空晨有关?”她还存有一丝希冀,不愿相信这场战事是为了一个阴谋。 公冷安却打破了她的妄想,“之前我们其实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司空晨曾派人到上官荣府密谈。因为司空晨曾给我们几位侯爷送礼,所以才没有看重这件事,但现在联在一起看,答案就不言自明。” 她直视着李承毓,目光痛楚,“他恨我叛变,于是便要毁了你以惩罚我?” 他握紧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若这是他的底牌,我可以接受。” 聂青澜反抓住他手臂,急问:“端木虬那边的动静呢?” 公冷安笑道:“还真让陛下说中了,昨夜端木虬带着亲信突然出京。他在京城周围还有五千家奴可以调遣,现在肯定是去集结那些人。” 沉吟片刻,她看着李承毓,“接下来你要怎么应对?” 他一笑,“看你这神色像是迫不及待想替我冲锋陷阵。陛下,虽然事出仓卒,但我们并未被逼上绝路,不管上官荣怎样花言巧语,他现在毕竟是身在朝外,不要忘了,整个血月的皇权还握在你手中。” 他举起她的右手,在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女皇身份的绿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司空晨大概忘了,他是怎样登上他那把龙椅的。”李承毓眼底流过的那丝狠绝,让聂青澜觉得陌生。这是另一面的他吗?在被逼上险境时,会亮出锋利冰冷的刀刃,无情地给予对手一击? 腕骨被他抓得生疼,她知晓心中应该也有恐惧,只是这份恐惧,似乎像是来自于她。 他怕的……究竟是什么? 第13章 血月的民心的确被蛊惑了。 聂青澜从丞相府回到皇宫的路上,明显感觉百姓看她的眼神有了异常的变化。 以往大家都会笑脸相迎,热情地唤她,“陛下”、“丞相夫人”、“聂将军”的乱叫一通,也分不清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但是现在她从丞相府出来,极少有人和她打招呼,大家只是远远地看到她就躲开,然后窃窃私语着,可以肯定是在议论她和李承毓的是非。 她没办法向百姓一一解释,只能暂时保持沉默,这也是他的要求。 “青澜,现在不是你出头说话的时候,因为无论你说什么,都像是在为我狡辩似的,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李承毓反复叮嘱。 其实她真不愿意忍,不想让承毓受委屈,被所有人误会,因为这件事,在她心头第一回生出对司空晨的恨意。过去,她若还曾对他抱有一些歉意,现在也因为这一招歹毒计谋而化为乌有。 若她现在不是女皇,她真想策马回到司空朝,当面质问司空晨,为何他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在皇宫前下了马,她刚要进去,身后有人迟疑的叫住她,“聂将军。” 这声音听来很熟悉,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身去看,竟然是旧部杨帆。 “你来做什么?”她皱着眉,并不是为了他当日的离开,而是此时此刻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陛下叫我来为您送一封信。”他独自一人牵着马,送上一封信函。 在这敏感时刻,司空晨叫人送信来? 她接过那封信,拆开之后,信中只有六个字,但这六字却激怒了她—— 你回头,我收手。 冷笑一声,她将信揉成一团丢回给杨帆。“陛下太小看我聂青澜了,我当初跟着他,不是为了他的富贵,现在离开他,更是为了我日后的幸福。回头?什么叫回头?请转告陛下,我聂青澜此生做事从不许自己回头,他要做什么请自便!我倒要看看,除了暗杀和中伤,他还能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他急忙辩解,“将军,您误会陛下了,陛下……是实实在在为您伤心。听闻您嫁给李承毓的那一夜,陛下独自一人在宫中夜不能寐,直到现在,陛下还肯放下身段求您回去,可见陛下心中真的有您。” 聂青澜昂起头,“他心中有我?不,杨帆,你高看他了。十几年了,我心中一直有他,他却明知我心中有他而毫不作为。现在才想回头,可惜他回得太晚了,我的心……已许了别人。” 杨帆急切道:“将军!陛下特意命属下带了这件东西回来……”他从自己的马背上解下一件东西,递给她。 竟是桃花刀。 倏然重见这柄刀,她的瞳眸一紧,多少过往回忆全涌到眼前。 她凄然一笑,“陛下以为我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吗?发个脾气,要人哄哄就好了?陛下始终没能理解我还他这把刀的意思,我要还的,何只是这把刀?还有我与他之间的那段情。杨帆,你能将你的一颗心砍成两半,分赠两人吗?就像是陛下和我,你要忠于谁,不也是要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杨帆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沉声道:“让陛下把这柄刀埋了吧。倘若他心中还肯为我俩留一分情面,就不要再想方设法地算计我的丈夫,因为伤他如同伤我。陛下若真的心中有我,怎忍心伤我至深?”她的胃又开始抽痛起来,不由自主地按住疼痛的地方,丢下杨帆冲入宫中。 “陛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采儿迎了出来,看她面无血色、冷汗直流的模样,不禁吓住了。 “没事……老毛病。”聂青澜挥了挥手,但这疼痛忽然加剧,让她骤然昏厥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她的身子刚刚一动,就彼人抓住了手。 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乱动,要什么我帮你拿。” 聂青澜张开眼,就看到李承毓满含关切的眸子,正近在咫尺注视着她。 “承毓,外面……怎么样了?”她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他。 “别担心,一切都好。”他柔声安抚。 “不,不可能一切都好!我回来时,看那些老百姓们的神情都变了。”她勉力坐起,“外面怎么折腾都不怕,若是京城的百姓闹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你就是操心太多,所以最近的胃疼才会加剧。”李承毓轻叹了声,“抱歉,青澜,我没想到会带给你这么多的困扰,我只是想给你幸福。”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是夫妻?就是在危难时,还能患难与共。承毓,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不让我受伤,可我不是在别人庇佑下长大的女人,不能忍受什么都不做,只能躲在别人身后。所以,别在困难到来对就把我藏起来,好吗?我想保护你……尽我的全力,不让别人伤害你。”不知怎的,她竟说得自己眼泪滚滚落下。 望着她跌落的泪珠,李承毓怜惜地托起她的脸颊,迅速将那泪痕吻干,然后火热地吻进她的唇舌间。潮湿火热的触感,滚动在彼此的呼吸中,将她心中的不安平复了许多。 “我听说……杨帆来找过你?”他拥着她,迟疑地问出口。 聂青澜知道他想问什么,“是司空晨派他来的。” “他想做什么?威胁你?还是感动你?” 她无意中触到他冷硬的指尖,抬起头,主动在他的下巴上吻了下。“他抢不走我的,我是你的。” “真的?”他仍有存疑。 她温存一笑,娇怯地低喃,“我……爱你。” 他似是震动了下,深深地望着她。“青澜,你不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意义有多重大。”他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胸口,让她听见他胸膛沉重而激烈的心跳。 “无论我告诉你多少次,我对你有多么深的爱恋,都比不上你这句话……让我安心。”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们曾经共同拥有过那么多年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将他的影子从你心底抹去。我怕终其一生,都掩不住他在你心中留下的光芒。曾经,我只希望看到你就好,但看到你,便想得到你,得到了你,又想得到全部的你……人的贪心,总是没有止境。” 他苦笑着,第一次在她面前剖白自己的内心,“你不知道,痴恋多年之后可以得偿所愿的那份狂喜,能把人心都扭曲了,我多爱你一分,就会发现自己又自私了一分,而狭隘的心胸会妨碍我们的爱继续滋长,我怕总有一天,我们的幸福会被我内心的妒忌毁掉。只有在晚上,将你拖在怀中的时候,我才不会那么恐惧。” 聂青澜笑着,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傻啊,你妒忌什么?妒忌那份已经被我丢弃的感情?还是妒忌他在我生命中所占据的时间,会长过你我未来的几十年?或是妒忌此时此刻,在我心中早已被你挤得再也没有立锥之地的他?” 她的话让他心头堵塞了许久的阴霾豁然开朗。原本纠结许久的心事,如今看来竟然变得可笑,这便是患得患失的心思作祟使然吧? “你再休息一下,我得回府。刚才采儿叫人来找我,说你晕倒,吓得我三魂七魄都没了。”李承毓摩挲着她的朱唇,“我以前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心里如果有太过珍视的人,会成为这个人的弱点,没想到,现在我一手制造了自己最大的弱点,还乐此不疲。” 她贴在他的肩膀上,“不,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无所作为,否则我们的流言蜚语会更多。” “你想做什么?” 聂青斓仰着脸笑道:“自然是帮你。我说过,我要尽全力来保护你!” 在檄文贴出之后的头三天,皇宫之中、朝廷之内,都没有人对这篇檄文做任何的响应,甚至没有去撕毁或追捕贴出这篇檄文的人。 到了第四天,聂青澜颁布了一串的圣旨——宣布减轻这一年农商的赋税,户部拨下专款为灾民重建家园,提高部队士兵的每月饷银,并以叛国罪撒掉上官荣的吏部尚书之位。擢升礼部侍郎王梓麟改任吏部尚书。 “民心,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司空晨就是深知这点,所以才会联合上官荣使出这一招。”李承毓曾向她分析现状,“换个角度想,我们应该感谢他,因为这一次的事件,说不定可以改变血月人的一些看法和观点,对于应该是由女皇还是男帝登基,无论执着哪一头,都未免偏执,其实顺从天意即可。” 她也深有同感,于是两人制定了一系列的计策以扭转局面。 这些策略很快就见到成效。比如,聂青澜再度去了城郊的难民区,去看望那些曾被他们帮助的难民,然后旁敲侧击地请他们为李承毓说好话,果然这一招出了奇效。 城郊的难民是最先改变舆论走向的人,他们以海浪般的推动力,推动着对聂青澜和李承毓的溢美和感恩。 人和人之间的情绪,是很容易彼此感染的。当这种情绪影响到京城的居民后,聂青澜颁下的圣旨,又让很多人看到了与自己切身有关的好处。 然后,吏部开始大批裁撤以前只知道敛财的官员。 所有老百姓们都出了一口气,将此事视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奔走相告。 正如李承毓所说,经此事后,民心也在思索:到底男帝或女皇当政,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虽然檄文的昭告让李承毓的身份大白天下,引起了哗然和猜忌,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其实谁执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执政的人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实在的利益。 若是李承毓可以,为何他不能做丞相呢? 人心不是穿不透的墙,它是透明的水,随风流动,又清澈见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重要的是舟与水之间的关系是否平衡。 结果,李承毓和聂青澜成功地让舟与水融在一起。 “司空晨若是发现一招不成,肯定会有第二招。”李承毓看到形势已经重新稳定,便开始筹划后而的事情。“所以,在燕城驻守的两防大军,必须尽快地赶赴西华。” “上官荣手中的那一万兵马,会掉过头来和血月的部队作战吗?”聂青澜再问道:“现在的他能号令得了那一万人吗?” “兵权实际是在邵轻侯手中,但是最近和邵轻侯断了联系,若不是遭遇不测,就是被上官荣控制住了。他可能以障眼法蒙蔽下面的将士,以图能和端木虬尽快合并兵力。”他安抚她,“你不要事事都想亲力亲为,昨天若不是我按住你,你还要跑到前线去找蘅惊涛。你现在的身份,不需要我再反复提醒你了吧?” 聂青澜嫣然笑道:“这是军人的本性,哪能说改就改?” “再难改的本性也要改,否则,我就要想办法把你扣在宫中了。”李承毓故意板起面孔,但勾起的唇角却不经意流露了他内心的笑意。 她察觉到了,抚摸着他唇角的弧度,挑衅地问:“你敢把女皇扣在宫中?是真的想造反了?” 他俯身压住她的唇瓣,含糊地说:“早就想反了,就看陛下准不准。” “就算不准,你还不是为所欲为?”她被他撩拨得呼吸都急促了,暗中起了个坏心,一手探入他衣内,故意用冰凉的小手触碰他已经滚烫的欲望。 李承毓倒抽一口冷气,“学坏了?”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一口,顺势用牙齿在她的颈下咬出一个小小的齿痕,趁她呼痛,立刻将热吻逼入她口中,还熟练地剥落她的衣裳,然后将火热纳入她曼妙的身体内。 聂青澜记得他曾说,只有在夜晚中拥着她的时候,他才不会因为怕失去她而恐惧。其实她很想告诉他,身为他的女人,她在这种极致的欢愉中,也品尝到了拥有一个人的幸福。 他带给她的,是以往二十几年不曾有过的快乐和美妙,因为他,她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样的改变,让她体会什么才是幸福。 第14章 司空朝的部队果然按捺不住了。 在深冬的第一场雪到来时,司空朝大军向对峙中的血月部队发动攻击,可以想见,在上官荣授意指挥下的血月部队,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由谣华这小城一路撤退,但没有撤向有大军接应的燕城,而是撤向了更靠近两国边境的兴城一带。 李承毓接到战报后,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上官荣是给司空朝的部队开路,让他们得以长驱直入。” 聂青澜看着地图,“若是对方绕过燕城,三四天就可以逼近到京城附近。燕城的人马必须赶快追上,把他们堵在半路上。” 他同意她的说法,“端木虬已经不知去向,只怕是在路上。若是他给司空朝的部队做接应,他们的推进速度可能会更快。” 聂青澜咬着指尖陷入沉思,李承毓看着她,“怎么?想起什么来了?” 她迟疑一瞬,还是说出口,“当年我领兵的时候,曾经做过有朝一日和血月军队作战如何逼近京城的计划,那个计划司空晨十分了解,我不知道他这一次会不会用这样的计划行事。” 李承毓问:“是怎样的计划?” 聂青澜用手一指,“若是蘅老将军将大军化整为零,两万人马分四路成扇形前进,推进的速度就会更快。但是这样的推进,也有可能被敌人分而蚕食,所以他们必须先拥有血月最详细的城防图,确定每一处关卡的兵力布署、守军将领是谁,然后……趁夜偷袭。若得手,便洞开城门,放人过关。” 他听完神情冷肃,看向公冷安。 公冷安点点头,“若是司空朝的进攻出其不备,那我方的第二道防线很可能会被突破,燕城的两万人虽然多,但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分军路线,有可能会在追击的时候扑了空。” “原先的计划中,还有些是迷惑追兵的招数,若是都用上了,那……”聂青澜担忧地看着众人,“大家必须全力做好防范,无论是用飞鸽传书,还是快马战报,必须将命令紧急通报各地守军,让他们严防死守,尤其要防备敌人的夜袭。” 她一边仔细交代着,一边又有种眼前的一切如梦幻的感觉。 曾几何时,司空朝的军队竟成了她的敌军?那些士兵有许多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啊…… 聂青澜咬着唇,不让心软的情绪在心底盘踞太久,挥手道:“各自行事去吧,每日例行回报两次给我,但凡有最新的线索,都要一字不漏地快速回报。” “遵旨!” 虽然已经布署周密,但司空朝的部队还是在两日内推进了三百里,行动之快,出乎聂青澜的预料。 “命令不是已经传达下去了?为什么还会让他们得手?” 焦虑万分的她,每天等战报就像是被人用刀抵在心口一样难受。她知道,战线每逼近自己一段,便说明两军又有一部分人员的伤亡,死的无论是血月人还是司空朝人,她都一样难受。 “据说对方使用了一种新阵法。”李承毓带着一封新的战报入宫见她,此时这份战报已展开,小小的纸上画着一个简单的草图。“这阵法你见过吗?” 她低头一看,愣住,“九宫阵?” “你知道?” 聂青澜轻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我亲自设计的阵法,只是还在演练,不曾在实战当中用过……没想到司空晨会将它用到这一战里。” 李承毓叫人摊开一张大纸在旁边的桌上。“现在,你要把这个阵法的详细布局尽快画出来。” 她走到桌边,一边回忆一边绘制。“这阵法中其实还有些漏洞,是我当时没想好的,原本这阵法要三万人以上的兵力才可以施展,规模太大,不好操控,所以那时就停了下来。” 李承毓在一旁看着她所绘制的。“显然司空晨已经叫人修改过了。根据前线的战报,这种阵势实际只用了三千人左右,但是杀伤力极大……咦?怎么生门只有一个呢?”他盯着她在图中标出的生门位置问道:“这岂不是也不利于自己的人员进出?” “是,所以这种阵法比较渗烈,我一直想多设几个生门,但是司空晨不同意,他说给自己多一分活路,就是给敌人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他微微蹙眉。“他还真豁得出去,拿士兵的性命当作自己的垫脚石。不过,现在这个生门的位置他应该改掉了,他不会让我们这么容易就按照你的老阵法发现破解之道。” “是。”聂青澜点头,“所以……我想亲自到前线观看。” 李承毓闷声哼道:“不行!你又忘了你……” “是女皇。”她笑着接口,“我怎么可能忘?有你这样一位忠君爱国的丞相总在旁边提醒我,我想忘也忘不了。可是承毓,你要知道,前线不可能有人绘制得出最详细的阵图,因为他们不懂这其中的关键所在,只有我亲眼看到了,才能有破解之道。” “要去也是我去,女皇必须坐镇京城。”他依旧态度强硬。 “你去?又让我在这边煎熬着等你?”她用指尖戳刺着他的腰眼,“更何况你的眼睛不适合夜战,这是上官荣知道的秘密,司空晨肯定也知道。” “我又不是瞎子。”他不满地拨开她的手。 “但你不会比我更熟悉这支军队。”她亮出撒手锏,“我只要一看,就知道部队的阵首和阵尾指挥将领是谁、作战的风格,以及阵型的变换,你可以吗?” 他低头看着她挑起的眉梢,那满是挑衅意味的微翘红唇,他恼恨的覆了上去,重重地辗转吮吻,直吻到她的双腿几乎软得站不住,他才勉强放开她。 “青澜,别逼我做决定,你知道我不放心让你到前线去,那于情于理都不合,而且我说过,我此生不会让你置于危险之地。” 她倚着他的胸口喘气。“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让我去,只会牺牲更多无辜的性命,这也不是你乐见的吧?” 李承毓将眉心皱成一个结,“你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所以你在威胁我?” 她微笑,“就算是威胁吧。丞相大人,你的女皇陛下本可以下圣旨做这样的决定,但身为你的妻,我愿意尊重你的意思。” “如果我不同意,你还是坚持?”他闷闷地问。 聂青澜笑着抱紧他。“你是怕我跑掉吗?怎么这么不放心?不要忘了,在千军万马中驰骋是我的天生本能,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我是有点怕……尤其怕我一放手,会让你和某些人离得太近。” 他纠结的原来是这个? 聂青澜无奈地苦笑,“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开了,结果,你居然还在为这件事别扭?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如今司空晨在我心中,只是一个回忆的影子,再也没有任何的力量可以和你抗衡。” 他深望着她,炙热地喘息起来,“用你的人来证明。”语毕,双臂将她抱起,飞速地转身进寝宫的内室。 很快,满是暧昧情欲的声音在那里响起,春意,提前降临。 司空朝的前线部队的确是由蘅惊涛指挥,但是最终做出决定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皇帝司空晨。除了少数几位最高将领及贴身侍卫外,谁也不知道他竟然亲自来到战场的最前端。 “今夜就可以攻下松江口了。”他望着地图上的一点,笃定地说。 蘅惊涛还是有些不放心。“陛下,这一路以来,血月几乎没有多少抵抗之力,微臣怕这种退让只是假像。” “蘅老将军太多虑了。”司空晨笑了笑,“上官荣已经倒向我们,他的一万人马不但不抵抗,而且还为我们在前方引路,我军高歌猛进自是当然。” “像上官荣这种小人,不可深信,陛下还是小心至上。”老将军认真劝诫。 “知道了。”他一摆手,于是蘅惊涛听命退下。 属于司空晨的这顶大帐,在众军营帐中毫不起眼,只在角落处,又没有任何标记,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他穿着最普通的校尉官衣服,回到营帐的时候,帐内蒸腾的热气,让他全身的毛孔都得到了放松。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炉子边娇娇怯怯的美人站起身,堆满笑容迎了过来,此人正是万绮婷。 他一手抄起她的腰,在她的腮边吻了一下。“不是说过别叫我陛下,以免被人发现我的身份。嗯?” 他的语调虽然平和,但是声音冰冷,全然没有他表现的那样温存。万绮婷不由得瑟缩了下,低声说:“是,臣妾知道了。” “‘臣妾’这个词也不可以说。”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我该怎样叫您?” 他想了想,“叫我“晨哥”就好。” “晨哥”这个词,他曾经在多年前许给另外一个女人,当时那个女人也一样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不同的是,那个女人一身的清冷寒意,像是出水芙蓉一般冷艳,而眼前这个女人,较像是娇养在室中的兰花。 这世上总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能有一些相似,已经让人宽慰。 司空晨出神地看着万绮婷,他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之所以选择她为妃,并不仅是因为看中了她家族背后庞大的经济实力,还因为她的容貌与聂青澜有六分相似。 无法与那个人厮守,便要守住一个像她的影子。 他的苦心,聂青澜怎么就看不透? 他忽然一阵气恼,将万绮婷推到床上,凶狠地撕开了她的衣服,毫无温柔的前戏,就这样狠狠地撞进她的身体,惹得她一阵惊痛唉叫,疼得在他身下发抖,但他不怜惜,脑海中想的都是聂青澜。 她竟然真的背弃了他,嫁给了一个男人?密探送进宫中的密报都说,婚后的那两人,感情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这样的回报刺伤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这么多年,为了守住彼此感情的界限,为了成就未来的霸业,他刻意压抑住心底的渴望,甚至连一个亲吻都不曾与聂青澜有过。 他执着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抓住想要的一切,包括皇权,包括江山,当然,也包括她……但是现在,皇权在手,江山在握,那个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却成了别的男人怀中的眷宠?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柔妩媚,亦都归属于别人…… 越想心中越恨,他不由得对万绮婷失了理智,当发泄的高潮让她在他怀中晕了过去之后,他才纡解了一些情绪,重新站起身,将衣服拉好。 “陛下。”蘅惊涛不知何时匆匆来到帐外,大概是听到帐内的动静,所以刚才没有进来。 “什么事?”他有点疲倦,只在帐内随口答应。 “前线战事有变。” 司空晨倏然往帐门走去,一手掀开帐帘,接过战报,迅速看了一眼。 “九宫阵在恒河城下受阻,似是有人发现生门所在,好在对方并未痛下杀手,所以现在我方只是被阻截在城下,据闻燕城的两万大军已经向这边赶赴,若是我们推进得慢了,很有可能被对方前后夹击。” 这番话让司空晨眉心一皱,蓦地冷笑,“好啊,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蘅惊涛小心地问:“陛下说的是……” “谁能够一眼就看穿九宫阵的破绽和漏洞?老将军该不会是故意和我装聋作哑吧?”他冷着脸说,“我以为她做了女皇就会舍不得出来,看来她还是很在乎这片自己刚刚到手的江山。也好,朕倒要看看,朕给她设的这个局,她会不会往里跳?命令前方不必进攻,先在原地等待,我们今夜拔营,立刻过去会合,明日拂晓之前务必两军合一。” 蘅惊涛担忧地说:“陛下,大军合一固然实力增强,但敌人要是包抄上来,我们就会由主动变为被动。还是由微臣先去引诱敌军,陛下……” 司空晨一抬手,“这件事老将军不必和我争了,你该知道青澜的性子,若是不给她一条大鱼,她是不会上当的。她现在不知道朕在军中,所以用兵谨慎,若是知道了……也许会不顾一切地赶来帮她的丈夫杀了朕吧?” 他的神情阴郁,让蘅惊涛看了心寒,想安慰几句,却也不知能说什么。 此时司空晨的心中,是一片苍凉的悲伤。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两军对峙,刀剑相向。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当日送她离开司空朝去到血月时,他曾说过,有朝一日要与她各自骑乘着战马,在恒河边重逢。 如今,恒河就在眼前,但已物是人非了…… 聂青澜的确赶到了恒河城,她带着郭跃,从北侧城门悄悄进入,没惊动城外的司空朝军队。 在城垛上,她仔细观看了司空朝军队的阵型,确定了生门所在后,令城内的血月守军,以一千人马从生门突袭进去。城上的守军则配合以弓箭,逼退敌军的攻势。 太阳落山之时,司空朝的第一波进攻停止了,血月的突袭战取得了胜利。 但聂青澜不允许城内的士兵庆祝这次的胜利,她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全力戒备,还在城垛上安排了两百人监视城下敌军的动静,防止敌人半夜偷袭。 她自己则坐镇城中总兵府内。 “陛下,微臣没有想到您会亲自赶来。”总兵是个年轻人,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陛下有没有克敌的良策?” 聂青澜看着这总兵眼中闪烁的敌意和火苗,立刻了然,淡然道:“你怕我会给敌方放水吗?” 她的蔑笑让年轻的总兵涨红了脸,咬牙说:“陛下,微臣官阶低下,也不怕得罪您,您曾经是司空朝的领兵上将,现在却做了我们血月的女皇,不管您和丞相是怎么回事,要让微臣对您由衷敬服,俯首帖耳,可不是凭一道诏谕就能做到的。” 垂着眼睑,她低笑道:“你很勇敢,也看得出你真的很爱血月。其实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女皇,但不管你怎样不服我……”她正色地扬睫直视对方,“这一战,你都必须听从我的命令。若是因为你扯我后腿而让恒河城失守,我便会行使女皇的职权,判你死罪!” 总兵抿起唇角,脸整个僵硬起来。 聂青澜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敌军的其它人马现在在哪里?” 有人递上一张图,指给她看。“就在离这里不过五十里的关山山坳附近。” “那么今夜对方有可能考虑两军会合。下令让燕城的部队全力以赴,务必在明日天黑前赶到这边,否则城里的守军抵挡不住对方两军合一的攻势。” 总兵插话,“陛下若是有意破敌,为什么只身前来,而不是带支人马?” 她嘲讽地看向他,“亏你还是带兵的!你该知道大军行动,动静皆惹风云,我可以带一万人前来,但只怕要拖拖拉拉两日后才能全军赶到你这里,那时候你这边早已城破,我来救谁?” 碰了个钉子,总兵脸上很是挂不住,不禁强辩起来,“陛下口口声声都说敌人军强,岂不是灭自己的志气,长别人的威风?” 聂青澜戏谑道:“都已经兵临城下了,你还要说敌人不值一提吗?”她回头问跟随自己而来的郭跃,“依你之见,这一回领兵的是谁?” 他笑答,“本来我还怕自己看错了,但是刚才在城垛上瞧见了对方首将背后背着一双短戟——看来是杨帆那家伙在城下领兵。他若是知道您在城内,不知道还敢不敢下令进攻?” 她眉一蹙,“是杨帆?” “怎么了?”郭跃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似有他意。 她忽而偏头对总兵说:“麻烦给我一副纸笔,我要给丞相写信。” 总兵默不作声地亲自去搬来了笔墨纸砚,站在一边看着她写。 聂青澜抬头看他,“你心中不信我,因为我不是血月人,这无所谓,但你心中若连丞相都不信,便真不应再坐这个位置。心中无信则无立,连心都立不住的人,怎么领兵?” 她不再看对方尴尬的表情,提笔开始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速查明司空晨动向,是否仍在司空朝皇宫? 李承毓接到聂青澜的飞鸽传书已是次日的清晨,看到这封信的内容时,他先是一怔,倏地觉得心头发紧。 莫非青澜在前线嗅到了司空晨的味道?否则她不会做这样的要求。 而司空晨如果在前线,又意味着什么?除了意味他对这一战的着重和孤注一掷外,在此背后,是否还有其它的阴谋? 不安感,抓在他的心尖,开始揪紧。 趁夜,司空晨已经带着三千精锐先行抵达恒河城。 他将人马安置在恒河边的树林内,没有惊动城上的守军。 “陛下,今夜是否入城?”先锋杨帆赶到树林中与他会合。 司空晨想了想,摇头道:“不必。给城里的守军送封信去。” “送信?说什么?” “劝他们投降,否则自寻死路。” 杨帆一愣,“陛下,这信……” 他一笑,“你觉得这信毫无意义?” “恕臣直言,实在是……没这个必要。” 司空晨遥望着城墙上依稀晃动的人影,坚定地说:“不,信一定要送,而且朕要亲自写。” 就这样,一封由司空晨亲笔写的劝降书被绑在箭上,射入了恒河城中。这封信很快被送到总兵府。 那个和聂青澜有点闹别扭的总兵名叫张诚,他看着这封信,很是不解。“司空朝的人在小看我们血月吗?居然还丢劝降书进来?可笑!”说着,就将这封信撕成两截。 “谁准许你私自处理的?”聂青澜在他身后沉声喝道。 他回过头,不服气地说:“陛下,这种信又没有军事机密,您看它做什么?” 郭跃已经捡起信送到聂青澜手边,她随意拼合信纸,一看,就已认出了信上的字迹。 真的是司空晨的笔迹! 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司空晨真的到前线! 张诚见她对着那封信皱眉出神,便取笑道:“陛下不会真的想投降吧?” 聂青澜盯着他,“你若想打赢这一仗,就不要再说风凉话,否则我叫郭跃卸了你的下巴!” 她蓦然的发怒,如艳丽的玫瑰生出了令人畏惧的刺,气势逼人,令张诚一时说不出话来。 “现在由你回信给对方。”她用眼睛一指旁边的笔墨纸砚。 “要我写什么?”张诚这回真的不敢再乱说话了。 “随便,以你总兵的口吻回复,要说什么你自己措词,只要不暴露我在这里就行。”说完她对郭跃使了个眼色,“郭将军,你跟我进来。” 两个人单独进了一间书房,她低声说:“陛下来了。” 他愣住,“您是说……司空陛下来了?就在城外?” “是。但这件事暂时不便让血月人知道。这里只有你能明白我的心思,我是最不想打这一仗的,如果血月人知道他就在城外,这一仗不打都不行了。而这件事我也不能告诉承毓,虽然……我上封信可能已经让他猜到了这状况。唉,承毓若是知道他在这里,可能会想立刻杀了他。” 郭跃问:“那您想怎么办?” “我要去探一探敌营,如果司空晨的确在,我希望能单独和他谈一次。”聂青澜咬着唇。她心头焦急,就下意识地咬唇。 他急忙阻拦,“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您不能再见他!上次在霍山,您两位已经决裂,难道话还没有说清楚?现在你们各掌一国,地位显赫,又是在两军对垒之时,无论谁见谁,都是王见王,死棋啊!且临走之时,丞相殷殷嘱咐过,说我军如果有机会遇到司空陛下,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拦住您,不许您与他见面。” 她讶异地问:“他早已料到我会见到司空晨吗?” 郭跃挠挠头,“这个微臣不清楚,但是丞相心思缜密,也许早已预料到。” 想到李承毓那副担忧的神情,她不禁笑道:“他还是对我不放心哪。” “所以,陛下绝对不能出城,万一这是对方的计谋呢?” 聂青澜一直认为郭跃是个憨厚耿直的汉子,但是他有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话,却又颇有深意。 其实从猜到司空晨会来,一直到看见那封信、确定他的确在城外,她也在猜测着,他来这里的目的,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但毕竟她还没有暴露行踪,就算是他在打主意,也不可能掐指神盘。 无论如何,她得出去一趟,就算不见司空晨,也要见一下现在领兵的杨帆。杨帆在她麾下多年,即使现在不再追随她,她的话,他总还会在意吧? 既然说不过郭跃,她就只有另想他法了。 第15章 张诚潜伏在恒河边的芦苇后,努力屏住呼吸,周围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悄悄向旁边偷瞥了一眼,只见聂青澜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营帐群,即使双脚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却好像全无感觉。 即使是他一个大男人,现在赤足站在水里,都觉得冷得牙齿打颤,全身僵硬,而她竟可以不为所动,如置身平地一般,他不由得敬佩她。 “张诚,你从西边上岸,上岸后不必行动,只需等着我的讯号。”聂青澜观察过营帐的布局后,心中已有定数。 不能带郭跃出来,她只好拉着张诚这个最不服她的总兵夜探大营。但是她和他没有共事过,对他还不放心。 张诚对她的安排很不高兴。“陛下,若有什么要事可以交由我的手下去做,您不必亲自前往。” 聂青澜不接他的话,继续交代,“现在是一月份了,对方的口令是“山河”对“兴国”,记住了,不要说错!” 司空朝大军中有一个惯例:每月的军中口令会根据月份的不同而改变。这些口令都是她制定的,所以脱口便可说出。 张诚见她悄然起身,贴到一棵大树后穿好靴子,如灵猴般闪身潜向营帐群,不禁暗自感慨。这个女人真是不可小觑啊! 他在水中待久了更觉得冷,侧目看去,聂青澜指给他上岸的西边,有一片树林,树干较粗,应该可以隐藏他的身形。于是他招呼自己带来的贴身精锐,也悄悄潜上了岸。 若是在军中,司空晨是不可能公然暴露自己的位置,这是惯例,聂青澜非常清楚。她在水中已将大军营帐的布局看得很明白,就在西北角,有几处零星的帐篷,看似无意的位置,其实却是一个小小的阵型。 依然还是七星阵,唉!她帐然地在心头叹了口气。 出城前,她叫张诚想办法弄回来一具司空朝士兵的尸体,换上了他的衣服,这样她得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司空朝的军营中。 来到营帐群中,她仿佛回到了过去,这里的每一件东西,甚至路过的每一个士兵,她都认得,只是过去她身为他们的统帅,可以和他们亲密地交谈,现在的她已是他们的敌人,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兄弟,晚上出来方便啊。”有个士兵忽然拍了她肩膀一下。 她立刻谨慎地憋粗嗓音,哼了一声。 “喂,你说那帐子里怎么有个漂亮的女人?难道是咱们杨将军的相好?”那士兵当她是自己人,一手搭着她肩膀,笑嘻嘻地道,却无意中透露出一个秘密。 聂青澜敏锐察觉到这话里的蹊跷,沉声问:“什么女人?作战时杨将军怎么可能带女人?” “前几日晚上刚来的啊,前后还十几个人保护她呢。长得那么漂亮,不是杨将军的相好还能是谁?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看来有几分眼熟……哦,对了,像咱们以前的聂将军,只是没咱们聂将军英姿飒爽就是了。” 她一惊。难道是万绮婷来了?若是她来了,那司空晨应该就在附近。 司空晨在杨帆的帐内研究第二天的攻势,他们刚刚收到了张诚亲笔写的回信,信中自然没有什么好话。他在意的本就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想用自己的笔迹做试探,看聂青澜是否在城中。 回信让他失望,无论是信上的字迹,还是信中的口气,看来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他还不能确定聂青澜是不是在城中。 杨帆很希望能以旧手法翻墙入城,司空晨这回却异常谨慎,始终没有同意。 商讨到子夜,杨帆的属下回报,“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看来他们还是以守为主。”杨帆如是判断。 司空晨皱着眉,还在深思。 回到自己的大帐,他依然在思索。方才他们已经决定,第二天进行一轮试探性的进攻。 在大帐内待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万绮婷不在帐内,叫来守帐的人问:“帐里的女人呢?” 守帐的士兵不认得他,只知道他是杨帆吩咐力保的重要人物,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没有人出去过,只有人进来过一次,但很快就走了。” 司空晨一惊,“什么人来过?” “是个身材比较瘦小的士兵,说是奉杨将军之命,给帐中人送东西。” “奉杨将军之命?送什么?” “他说事关机密,不肯说。但是说对了口令,我便让他进去了,不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他气得一把揪住那士兵的领口,“那人往哪边去了?” “往……那边。”士兵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伸手向北边一指。 司空晨喝道:“叫杨帆来见我!” 杨帆也正赶往这边,一脸的惊慌,见到他时,不等他劈头斥责,便急道:“陛下,咱们的粮草被人烧了。” “什么?”司空晨震怒,“粮草是大军重要之物,你是怎么看守的?” “看守的士兵被人调走,有人潜进去点燃了粮草,因为对方穿着咱们的衣服,说对了口令,所以……” “口令?”他咬牙切齿,“又是口令?今夜起,所有的口令都要改掉!” “将军,军中到处都见到这件东西!”有几名士兵匆匆跑来,手中举着一张纸片。 纸片不大,雪白的纸面上只画着一个图案——一朵艳丽的桃花。 杨帆看到这纸,倏然变了脸色,“陛下,这、这是……” 司空晨恶狠狠地盯着那些画纸,一把扯过,撕了个粉碎。 这时候,有人在他的帐中角落发现了万绮婷。 她被解开绑嘴对,已经狼狈得只顾着哭。“陛下……是……是聂将军。” 他满腔的激愤,再也忍不住地冲到帐外,对着那遥遥伫立的冰冷城墙和漆黑无边的天幕,大声喊道:“聂青澜!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聂青澜没有见司空晨。 在最后一刻,她决定放弃。郭跃的话有道理,她与司空晨如果现在见面,就是死棋。他亲笔写信来试探,无非就是想知道她是否在城内,若她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必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制约血月的机会。 所以她略施小计,捉弄了一下万绮婷,叫张诚烧了司空朝的粮草,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标记,然后带着张诚悄然返回城内。 对于司空朝的军队,她的熟悉和了解度远胜于他,要在这支军队里掀起一些波澜,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留下自己的标记,是要让士兵们都知道她的存在,她相信会有很事旧部还惦念当初与她的情义,对这一战有所反思。 回到城内时,郭跃已经心急不已,“我的陛下啊,说不让您出去,您怎么就自己偷偷跑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怎么向丞相交待?” 聂青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我这不就回来了吗?”她回头对张诚道:“今夜我们偷袭成功,要防备敌人的反偷袭。司空晨是个睚毗必报的人,就算今夜缓不过神来,明天肯定会进攻。” 经此一夜,张诚对她的误解减轻了许多,这一回没有多余的废话,很爽快地回答,“遵旨。” 郭跃呼出了口气,低声说:“陛下,若明日对方强攻,您……就别再像今日这样一味退守了。必要时……该痛下杀手还是得狠下心,这是战争,不流血死人是不可能的。” 聂青澜动容地看着他。“郭跃,为什么我做不到像你这样狠心?” 他尴尬地笑,“陛下这是骂我?都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只是您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瞻前顾后的结果,就是害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她知道他说的对,只能沉着脸思考。 聂青澜没有料错。隔日天刚蒙蒙亮,司空朝的部队就全面进攻。 这一次他们不再以九宫阵攻城,因为蘅惊涛的主力部队已经由西华、兴城一带赶到,两军会合,实力大增。他们将恒河城团团围住,以火箭和大炮射入城内,造成城内士兵不小的伤亡。 她下令城中的百姓都退到城中心,降低伤亡,而四城门的守军坚守不出,将城门死死抵住,城垛上依旧以射箭阻退敌人进攻。 张诚在总兵府急得团团转,不断地劝聂青澜,“陛下还是先撤离吧,这里眼看是守不住了,燕城的部队至少要天黑前才能赶到,可是对方的大军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她冷冷地看着他,“昨天是你说不要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今天怎么自打嘴巴了?” “……难道陛下还有什么妙招?”他听着城外的炮火,心头已经泄了气。 聂青澜思索良久,忽然跃身站起,叫道:“张总兵,叫一百士兵过来。” 张诚以为她有什么退敌的长策,没想到,她竟然是让郭跃去教那一百血月士兵唱歌? 这更让他急得跳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学唱歌? 他真是搞不懂这个女人打什么主意? 聂青澜在旁边认真看着那些士兵学歌,待他们学得差不多了,便命令道:“立刻分头去教城内的士兵,包括百姓,都可以跟着学,务必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让全城人都学会这首歌。当太阳照在正午在线时,张总兵,你要让全城的人都大声唱出这首歌来!郭跃,你跟我上城墙去看看!” 她来到南城门,这里是司空朝进攻最凶悍的地方,城垛之上炮火连连,城下已经有百人扛着巨大的木桩在撞击着城门。 聂青澜飞身上了城头,大声喊道:“聂青澜在此,要我性命的就来拿吧!” 她的一声高喝,让城下的炮火戛然而止,进攻中的司空朝士兵都不禁停了下来,全都抬头仰视着她的方向。 她的装扮简单,紫色衣裤,如男子一般的穿著,头发扎成最简单的一个髻,身上甚至没有坚硬的铠甲。 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她,却有着夺人眼目的光华,只是站在城墙之上,却有种傲视天下的霸气。 桃花刀,青龙将军……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头都涌上这个名号,和对这个名号的敬意。 “叫杨帆出来见我!”聂青澜喊道。 城下有人传话,很快地,杨帆便纵马出来,仰着头看到她时,他也很惊讶。昨夜聂将军的一番举动,虽然向司空朝昭示了她的存在,但他没想到她会用这么危险的方式现身。 “聂将军,您……”他还是改不了口,一见到她,还是不由自主的矮她一截。 “杨帆,你是想要我的性命,还是这一城百姓的性命?”聂青澜逼视着他,即使相隔这么远,即使她的声音并不能强而有力地刺穿到对方耳里,但是她的气势无人可敌。 “司空朝的人,向来以正义自居,但你们这次出兵,是为了“正义”二字吗?死在你们刀剑之下的,有谁是与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她大声斥责,“难道只有杀戮才可以填平你们的欲望?这么多年我们手足相待,休戚与共,为的是什么?是保卫我们的疆土不受敌人的骚扰,不是侵略别人的家园! “今日你们多杀一人,就是多为自己种一分罪孽,就算你们自己不脸红,也要为你们的后人着想,他们为什么要无端为你们背上这笔仇恨?” 倏然一支飞箭射向城头,聂青澜本能地一躲,箭尖擦过她的脸颊,脸上立刻火辣辣的有点疼,想来是擦破了脸皮。 她一手抹去血痕,朗声笑道:“这么准的箭法,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射的。陛下,我现在以血月女皇的身份在这里见您,您难道没有胆量出来见我吗?” 默默地,一匹黑马从人群中缓缓而出,马背上手持弯弓的人,正是司空晨。 他盯着她,像盯着心中的刺,大声回应,“女皇陛下,您到军中来的时候,不是也没有出来见我吗?到底是我在怕,还是你在怕?” 聂青澜哈哈大笑,“陛下,夜间偷袭是兵不厌诈,我要是那时候出来见您,自然现在就没有资格再站在这里和您对话。抱歉毁了你方的粮草,您应该明白,倘若我昨夜想杀几个人,一样可以动手,但在这里的都是像我兄弟一般的同袍,我不愿意自己的双手沾上他们的鲜血。陛下,听我一句劝,为了不再造杀孽,您还是回去吧。” “回去?”司空晨从牙缝中吐出这两字,心痛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么远的距离,他看不清她的脸、听不清她的声音,但却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像风一样迎面袭来。 她变了,变得比以往更加妩媚,那举手投足间属于女人特有的风情,是以往在军中戎装加身的她不曾有过的。 是什么改变了她?他知道答案,却不愿去想,因为每想一次,就会心痛一分。 她变了,为李承毓那个男人而变,不是为他…… “开炮!”他忽然狠了心,下了一道让杨帆吃惊的命令。 “陛下,那可是聂将军啊!”他忍不住哀求,“聂将军跟了您十几年……” “她现在不是什么聂将军,她是血月的女皇!”司空晨回身对炮手大喊,“开炮!” 炮手的手一颤,手中的火石掉在地上。他气得跳下马背,几步奔过去,一手推开那名炮手,自己去捡火石来点。 聂青澜在城头上看到他的举动,心上一片悲伤,她喃喃低语,“这样也好……他死了心,我就放心了。” 正午的阳光忽然投射到她眼中,让她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陡地自她的身后传出了歌声。那是城中的百姓和士兵,正在唱着她叫郭跃教给他们的歌—— 山路弯弯兮,江河悠长;思乡情切兮,天地苍茫。 家有爹娘兮,难奉高堂;夜阑风雨兮,涕泪情伤。 积骨疆场兮,终不能返;望我故国兮,魂牵梦偿。 低怆的歌声,因为唱者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听来格外的苍凉。这歌声在寂静的天地间晌起,飘出恒河城,飘向了城外的司空朝大军,让所有的将士都不禁听得愣住。 因为这是一首司空朝的民歌。这首歌是将士们在思念家乡时,会三两人一起躲在无人的角落,悄悄吟唱。因为歌词的内容悲伤,上将怕懈怠军心,不允许他们公开合唱。但这首歌,在军中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会。 陡然在异国的土地上听到家乡的歌,还是这样一首思乡之曲,所有的将士都忍不住垂下了握着刀剑的手。 参军没多久的小兵,有的已经忍不住蹲下身,抱头痛哭。刚刚还昂扬不可阻挡的军心,就此完全涣散。 司空晨看着这番景象,气得恨不得立刻冲到城墙上将聂青澜抓起来,他的手抖得一连四五次才终于把火石打着,然后点燃了炮引。 杨帆急得冲过来,一刀砍断了嗤嗤燃烧的火绳。 司空晨勃然大怒,“杨帆!你要造反吗?” 他跪倒在地,“陛下若杀杨帆,杨帆绝无半点怨言,但您今日若亲手杀了聂将军,日后必然会后悔。” 大吼一声,司空晨将火石丢在地上,抬起头,看到城墙上那片云一般的紫色还是伫立在那里,仿佛就算天塌地陷,她也可以像盘石一样屹立不摇。 她无惧。 她以她的无惧,震慑了他的军心;她以她的智慧,涣散了他的军心。 这一战,他败了。 天入黄昏之时,燕城的两万大军也已经赶到恒河城外,司空晨的部队回撤了二百里,撤到接近两国边境线的位置上,暂时休息整顿。 恒河城被围之困,暂时缓解。 “陛下,丞相来信,让您尽快回京城。”张诚递上书信,笑着说道:“这是丞相今日的第三封信了。” 自从恒河城一战,聂青澜逼退了司空朝的进攻,他就彻底臣服她,真正把她当作女皇来敬重。 她看着那封信的信皮,苦笑着叹道:“他真是急了,现在前线之困虽然解了,但总要把大军逼回司空朝境内才算安全。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来一次进攻?我现在可不能回去。” “司空晨那边被折了威风,一时间不会再回来的。”张诚不以为然,“可是您要是再不回京城可不行,天下人现在都知道您在恒河城,万一敌方前来偷袭,您怎么办?您若是伤了或出了事,我怎么向丞相交代?” 聂青澜好笑地看着他,“你现在的口气和郭跃越来越像了,是不是他教唆你说这些话的?” “不用郭将军说,我自己难道就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 张诚微笑,见郭跃正疾步走进来,“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郭将军这回又是来请您回京的吧?” “陛下,您现在不回京城是绝对不行了。”郭跃满头大汗,“刚刚得到消息,端木虬带着他的五千家奴,与上官荣手中的一万人会合,围了京城,说丞相是叛国奸党,要逼丞相自尽。” 她惊得站起身,“什么?!” “现在不知道京城内的情况,丞相今天的信里没提到这件大事吗?” “他的信……”聂青澜又赶快看了眼李承毓给她的信。没有,信中并没有提到上官荣和端木虬连手造反,想来是时间差的问题。 张诚也急了,“陛下,既然如此,城外的大军您也带上。” “不行!” 她在起初的震惊后,立刻开始飞快地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这边的大军不能动,否则司空朝马上就知道我离开了。上官荣和端木虬这一招,显然是司空晨授意的,他们想和我玩一出调虎离山?还是围魏救赵?”她唇边噙着冷笑,“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是怎么应对这一战的!” 第16章 聂青澜带着郭跃,以及不超过五百人的精锐,悄悄出了恒河城,返回京城。 回京的路需要两天的时间,她日夜兼程,跑到自己的坐骑凌云浑身大汗,再也不肯多走一步。 “陛下,要不然您换了我的马先走吧。”郭跃在另一匹马上说道。 她看了看周围,前面就是一处小镇,“罢了,人困马乏是疲兵,这是作战的大忌,先在前面找地方休息吧。”抬头看看天色,“今夜可能会下雨,也要找个地方避一下。” 这座小镇不大,全镇不到千人,聂青澜这五百人马要全安置下来,并不容易。 郭跃先找了一个小客栈让聂青澜住下。她嘱咐道:“让将士们不要打扰民宅,先找个屋檐休息。” “是。”郭跃问:“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问问店家有什么,随意弄点就好。把地图给我。” 她脱了外氅,面对着地图开始计算,待回到京城后,自己该从哪里入手——是突袭进城?还是在外围骚扰? 为了保密,她一直没有写信告诉李承毓自己的行踪,也是怕信件半路被人截获。 郭跃刚出去没多久就跑回来,神情紧张,“陛下,镇上有一路人马,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就睡在镇子的西头。” 聂青澜警觉地问:“对方穿的是什么?” “没有穿军服,只是普通百姓的便衣,但是有百来人。”郭跃谨慎地说:“这里距离京城可不远了。” “便衣?”聂青润自语,“难道是端木虬的家奴?” 郭跃立刻兴奋起来,“让微臣去把他们的头头抓来问话吧?” 她摇头。“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这么多人进了镇子,只怕他们也知道消息了。今夜让大家加强戒备,无论任何人问起我们的来历,都不要说一个字,让对方去猜。” 夜阑卧听风吹雨,这句诗现在正符合聂青澜身边的情景。 小小的客栈,房间比较简陋,因为窗纸破损,即使关上窗子,也有冷风可以透进来。雨已经开始下,所以随风飘进来的,还有雨水的味道。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风声、雨声,却是不能让人懈怠的。 京城的情况不明,边境的情况不明,镇上那支神秘人马的情况不明……她平生作战,最怕这种不知底细的时候,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掌控一切,又是不可能。 只盼李承毓在京中可以坚持住。 令她不解的是,明明之前的檄文风波已经解决掉了,上官荣他们又凭什么以为这次的造反有机会得手? 想得深了,头就有些发胀,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正想小睡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似有动静,紧接着郭跃喊了一声,“什么人?”她翻身坐起,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下已经有了刀剑碰击的声音。她抽出腰间的明月剑,一手拉开房门便要出去。 一阵风雨的味道袭来,接着一个人已从楼下纵身来到她面前,她剑尖一扫,直抹那人的咽喉。 没想到那人竟然闪身用手去抓她握剑的手腕,让她不得不抽回半,提起膝盖踢向那人的小腹。对方变式立肘,将她的膝盖打掉,顺势反手撞开了她正要回扫的剑势,再一把拿住她的咽喉! 聂青澜大惊。她平生遇敌无数,从未在三招之内就被人擒住!她正想自己难道会死在这里时,那人却笑了,低低的笑声清幽地从她面前飘来,伴着一丝呼吸的气息,让本已绝望的聂青澜愣住。 握住她咽喉的手向后一推,将她推倒在内侧的窗边,一缕月光从破损的窗纸外透到屋内,让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李承毓?! “这不可能……”她以为在梦中,伸手去摸他的脸,但真实且温暖的触感,证实这不是梦。 “不相信?要我用人来证明?”他勾着唇角,直接压住她的唇。 那熟悉的濡湿味道火热地侵占了她的口腔,搅动得她在瞬间陷入意乱情迷的境地,忍不住攀紧他的脖子,渴望将自己融入他的怀中。 待热吻稍稍解了思念的渴望——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京城受困?还有你的眼睛……天这么黑,怎么还敢出来?”她有无数的问题,全急着丢给他。 他笑着将她抱起,压在那简陋的床上,吻着她发丝低喃,“怎么?怕我困死在京城,所以飞马回来救我?这是你第二次赶来救我,为什么每次你总把我看得那么无用?你能在城墙之上以一己之力退千万之敌,难道我就不能巧设连环计脱险?” 他炙热的气息感染了她,让她这些天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依偎在他怀里,不料他突然在她的脖颈上重重地咬了一下,让她惊得轻呼一声,“哎呀,疼!” “疼?这是给你的教训!”他的语气有些凶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出征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不要莽撞行事,结果你居然敢一个人跑到城墙上站着?脸上受了伤还是小事,万一司空晨开了炮,我现在是不是只能到你的坟前祭奠了?你知不知道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真想……杀了你。” 他满是杀气的话,随着他的灼热一起没入她的身体里,她呻吟一声,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可以和他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要杀就杀,看最后谁死在谁手里。”她娇笑着发出挑衅,惹得他按捺不住的将这些目子的相思苦,全都发泄在这一次密密实实的缠绵之中。 “郭跃他们……不会上来吧?”聂青澜忽然想起刚才郭跃的惊呼。 他闷哼着,“有铁雄陪着他呢,你少操心了。” 其实她现在也顾不得操任何人的心了,因为此刻她的心里,满满都是他。 这一路的焦虑奔波,忧心如焚,不都是为了他吗? 他们从未像今夜这样激狂,恨不得将外面的冷风寒雨都暖得滚烫。 直到释放了全部的热情之后,两人依然贪恋着彼此的气息,舍不得放手。 这夜的柔情是属于他们的,这夜的宁静也是属于他们的。 这一夜,是他们的。 当两人相偕走下楼时,铁雄和郭跃正在楼下喝酒,听到动静,郭跃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陛下,丞相,起这么早?” 聂青澜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子。李承毓倒是不介意对方的戏谑,一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桌边,“郭跃,这一路辛苦你了。” “差点没脸见您。女皇出了宫就不听人劝,早知道,真不该接下这个苦差事,陪着她出宫。”郭跃故意大叹,“老铁,以后我看你陪着女皇比较好,我留下来陪丞相。” 铁雄白他一眼,“休想。” 聂青澜坐下来,“到底京城中现在的情况如何?如今我们两人都出来了,谁在镇守那里?公冷侯爷吗?” 李承毓神秘地一笑,“谁也没有,那里现在是一座空城。” “什么?”聂青澜惊道:“京城乃是一国咽喉,你就这样把它拱手送人?” “上官荣要它,我便给他,避免了锋芒碰撞,又有何不好?” 他淡淡说笑,招手叫来伙计,要了早饭摆在桌上,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解释,“公冷安另有任务,所以不在京城。” 她不禁追问:“什么任务?” “策反端木虬。”见她瞪着自己,李承毓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怎么?司空晨可以使用反间计,我就不能用离间计?” “端木虬老奸巨猾,怎可能轻易被策反?”聂青澜深知这其中的难度,“他这次出京,和上官荣一起闹事,肯定是下定决心,要说动他谈何容易?” “我们去说当然不容易,由公冷安去说就好办的多,他们之间是儿女亲家。” 她可不同意他的观点,“端木虬可不是讲情面的人吧?若真有顾虑这个儿女亲家,当初就不该跟着上官荣造反。” “好了,这里面的事情自有我和公冷安去处置,你就不要操心了。”他拍拍她的肩膀,将一碗粥推到她面前,“昨夜没让你好好休息,肚子咕咕叫得我都听到了。” 此话一出,聂青澜又羞又恼,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 铁雄站起来,“我去外面看看。” 郭跃也识趣地说:“我也去瞧瞧弟兄们吃早饭了没有。” 两个贴身扈从都走掉了,她又狠狠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一定要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吗?你总说不要让我忘了身份,你自己倒是常常忘了庄重。” 李承毓笑着亲了一下她额头,“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忘形了,只怪太久不见你,一心只盼着赶快找到你,生怕路上出意外,让咱们错过了。” “你知道我在往回赶?” “想都能想得到,你若知道京城被围,肯定在恒河城坐不住。” 聂青澜侧目打量他,他的神色很悠闲,眼前的那碗粥明明味道一般,他都还能细细品味,全然不像有大敌当前的样子。 “承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她狐疑地看着他。 京城被围,他却跑了出来,到这里与她会合,女皇丞相都不在京内坐镇,前后又各有两大强敌夹击,他怎么还能这样轻松惬意? “没有。”他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说:“赶快吃完早饭,我们还要想一想,如何让司空朝的大军再回撤一些。忘了告诉你,泾川的百姓已经搬得差不多,那块土地我可以让回给司空晨,他没了借口,也就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 “原来真的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就能搬完?”她呼了口气,“那你当初为何还要讨三年?” “多要一日是一日,司空晨说得对,那不过是我的缓兵之计。泾川这块土地原本是块荒地,是我们血月人把它变成现在的良田,为什么要我们拱手送还?不仅住在那里的百姓会心有不甘,就是我自己,也很不情愿。” 李承毓的手指玩弄着她鬓边垂落的秀发,眼中的精明却似闪耀李星子,竟让她看得有些生疏了…… 两支队伍合拢的时候,聂青澜见李承毓和铁雄在说悄悄话,便扬声问道:“有事吗?” 例转头一笑,“没事。”那笑容灿烂得可以。 但聂青澜总觉得心中还是有一座山压在那里,推不出去。 李承毓没有让所有的人马往京城的方向走,而是开始向恒河城后退。 “恒河位于几处战场之中,有城池做为据守,指挥四方,会比较方便。”李承毓如是说。 聂青澜对于他不急着夺回京城很是不解。既然公冷安去劝降端木虬了,那上官荣一个人有什么难打的? 恒河城的总兵张诚对聂青澜去而复返很是诧异,再见到李承毓居然也来了,更是大惑不解。 “丞相怎么和女皇一起到恒河城来了?难道京城……” “京城失守。”看他脸色大变,李承毓笑说,“若说我是带着女皇来投奔你的,你是不是要笑我们无能了?” “丞相真是开玩笑,属下不信您会让京城失守。三年前,司空朝的大军压境在恒河边上,上官老候爷被青龙将……哦,陛下您打得一败涂地、颜面扫地,幸亏丞相出奇兵,才救回老侯爷,还俘获了敌方上千人……” “过往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他淡淡打断了张诚的歌功颂德。 聂青澜却听出了一个意外。“那一仗……原来是你领兵?” 她当然记得那一仗,郭跃一干人就是在那一次战役中被俘的。她曾命自己人去打探对方的领兵名,得到的消息却是:对方自称是白虎上将,无名无姓。 此时望着李承毓优雅无害的笑容,还……真像是一只慵懒的白虎。聂青澜忽然觉得有点心悸,当时听到“白虎上将”这个称号时,她本能地觉得“白虎”一词是针对自己这个“青龙将军”的外号而来。可惜后来交战,虽然两军屡有交锋,她却始终没能见到这位白虎上将的真面目。 但凡和他的队伍交手,不仅她的阵法全不管用,司空朝这边也往往损失惨重,让她不得不对这人留了心,后来此人忽然从战场上消失,又让她费解不已。 在张诚为他们准备的厢房内,李承毓握着聂青澜的手,觉得那里的温度忽然变凉了,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试图为她增加热度。“怎么好像忽然变得不开心?” 她抬起眼睑,注视着他,“承毓,我觉得我对你实在了解不深。” 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曾以白虎上将之名领兵,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像他自己所说的,是一个押运粮草的校尉小官而已。虽然后来发现他对她的阵法研究精深而通透,但也未曾把他和白虎上将联想在一起,因为在她眼中的白虎上将,不仅为人神秘,而且行事狡猾,一旦抓住机会,绝对可以做到冷血无情——与她面前这个博爱仁义、忍辱求全的李承毓,完全不像同一人。 “你是怪我没有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你吗?”李承毓轻笑着,“过往之事我真的不想再提,那时候你我各为其主,战场上有多少生死仇怨都不由自主地结下了。你刚到血月时,对我心存敌意,我若是告诉你,你更不会信任我。” “那为何后来不告诉我?”聂青澜的脸色冷了下去,“还怕我跟你秋后算帐吗?” “……后来我若说了,只怕会伤了我们的感情。”他慨叹的垂下长长的睫毛,琥珀般清澈的金眸也染上了忧郁的灰色。 他哀伤的神情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霎时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于是放柔声音说:“……你还是应该告诉我的。那郭跃他们,是不是你救的?” “先皇是想杀他们没错,但是我自觉两手血腥,已杀了太多司空朝的人,心中对你满是愧疚,若能帮你一点,就帮一点。所以……趁着太上皇病逝,我请先皇免了他们的死罪,将他们留置在血月,也算是……为你做件事情。青澜,你若是现在为了这件事和我生气,我真的无话可讲,但我还是那句话:各为其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聂青澜说不出心中是气恼还是怜惜,他说的当然没错,“各为其主,身不由己”,她不是杀了许多血月人? 见他这样低声下气地和自己解释,她心软了,靠在他肩头上说:“我不是怪你过去在战场上的事情,只是气你为何瞒我这件事这么久。我在你面前毫无保留,你却要隐藏你的秘密,这岂不是不公平?” 李承毓见她的态度软下来,展颜笑道:“好了,这不是说开了?我在你面前还能有什么秘密?你去休息一下,这些天你大概都没有好好休息,我看你的眼圈都是黑的。” “你不也一样?”她不放心地说,“京城的事情也不见你操心,公冷安那边的消息什么时候能送过来?你和他说好了在恒河这边等消息的吗?” 他推着她去床边,“你先睡一觉,一觉睡醒,便什么都清楚了。” 她无奈地被他推上床。“你不一块休息?” 李承毓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我若一起上床,你可就别想睡觉。” “不正经。”她轻啐,耳根子又发热了。 他笑着放开手,恰巧铁雄在外面敲门,他便开门出去讲话,怕吵到她。 聂青澜迷迷糊糊的,也真是累了,原想躺在床上小寐一阵,不小心还真的睡着了。 一觉睡醒,李承毓不在房内,她觉得口渴,便去桌边倒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小声说话,仔细辨听,似是张诚和铁雄—— 张诚问:“这件事,要不要和陛下说?” 铁雄回答,“丞相不许告诉陛下。” 什么事情承毓不想让她知道?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只听张诚压低声音又说:“可是陛下早晚会知道的。我看陛下对司空朝人还是不忍下手,若是让陛下知道丞相设的计策,会不会和丞相翻脸?” “她已是血月的女皇。”铁雄说话总是这么简洁,却听得聂青澜心头一惊。 李承毓设了什么计策?和司空朝有关,又不让她知道? 她在房内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声音远了些,便悄悄开门出去。 “张大人。”她跟上张诚的脚步,笑吟吟的,让张诚一愣。 “陛下不是在休息?” “睡得够了,就起来了。张大人是要去办丞相交代的事情?” 她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张诚很明显的全身僵了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轻叹,“我刚才已经和承毓发了脾气,为什么事事都要瞒着我?当初在霍山我已经和司空晨决裂,这一次在恒河城一战,我做的牺牲还不够大?就算是我心软些,但我的心总是向着他的。他做这些事情却还要防备我,真让我生气。” 张诚讷讷地说:“陛下……丞相也是好意,大概是看您最近太累了,想让您休息一下……其它事情,交给我们办就好了。” 她再叹一声,“他总说怕我累着,我有你们帮我分担,怎么会累?只是这回这件事如果办不妥,后面才真的有得累。” 张诚笑了,“陛下放心,上官侯爷既然肯弃暗投明,帮着我们去引诱司空晨入京,想要抓住司空晨,指日可待。” 心底赫然像是被闪电劈开了一道缝,聂青澜陡然明白了李承毓的计策。唇边的笑容在这一刻冻结,她丢下茫然的张诚,旋风般回身去找李承毓。 李承毓刚刚走回到房门口,就见她奔回,笑道:“正想你怎么不在房中,去了哪里?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聂青澜站在他面前,冷冷凝视着他,鼻翼中发出的粗重呼吸,让两人的气氛有一点冷凝。 笑容逐渐收敛,他是个何等聪明的人,望着她的神情,便了然了。 “你都知道了?” “你要抓他?”她反问回应。 他噙着一丝冰冷的笑容,“确切地说,是他一直要逼我死。” 她按住隐痛的胃部,“所以……你也要置他于死地?” “我不能一直等死,青澜。”他伸出手去,像往常一样帮她按住她不适的胃,“他是横亘在我喉中的一根刺,相信我对他来说也是如此,我们现在只是在比,谁能先把对方从自己的要害处拔去。” “……你们疯了!”她甩开他的手,陡然变色,“你们之间从哪里结下这么大的仇怨?” “因为你啊……”他幽幽笑着,“我们都想得到一个完整的你,自然不希望对方继续存在。”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森寒得隐含杀机,聂青澜打了个寒颤,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承毓,他要怎样我不管,我现在只要你收手。” “你怕他死在我手上?”李承毓抚着她的唇,眼中满是复杂的伤感。“到现在,你还狠不下心,舍不得他吗?” “就是一只狗,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我也会舍不得它死,更何况是一个人,是一个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聂青澜用尽力气劝阻他,“承毓,他若伤了你,我此生此世必然不会放过他;但是若你伤了他,也是害我一辈子。我早已与他断情,但并非无义,你要我往后无颜面对司空朝的父老,一生都得抱持愧疚地苟活吗?” “他活着,你的情怎可能断?”他盯着她的眼,“你在恒河步步留一手,就是步步留情。城下若换作是别人,你会在城上以身退敌吗?你心中也明白,他与你的情断不了,你只是在利用他这份情而已。” 她不禁愣住,他说的每句话都敲在她心上,让她惶惑。 是吗?她真的在利用这段感情,以达到战场取胜的目的? 好吧,就算是,兵不厌诈向来就是兵法要诀,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可他对司空晨的敌意与杀机,却远远地超过了她心中的想象。 她退后一步,失望地垂下头。“承毓,你从一开始接我回国就对我始终存疑,直到现在,你依然不信我,不管我说了多少话、做了多少事,你总是这样……看来我是看错了人,也付错了情。” 当最后几个字萧然飘落,她毅然转过身去,只以僵硬的背脊对着他。 李承毓陡然惊愕,从后面一把将她环抱住,“青澜,不许走!” “走?你把我禁锢在这里,我能去哪儿?”她凄然笑答,“如今我只有等死。等你什么时候杀了司空晨,我无颜苟活于世,就自刎谢罪于恒河边上。” “住口!”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她双臂,硬将她扳回身,狠狠地吻上她的唇,她却极力闭紧唇齿,不让他吻得更深。 他气得将她压到墙上,双手从后面托住她的后脑,逼得她贴紧自己的脸,直压得她鼻翼都被堵死,被迫不得不张口呼吸的时候,他趁势伸进舌尖,探进她的柔软之地。 但她毫不示弱,竟然重重地一咬,将他的舌尖硬生生咬破。 李承毓负痛,将自己口中的血腥也逼入她嘴里,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此时两人的嘴角都挂着一丝血腥,眼中灼热燃烧的有征服的欲望,也有愤恨的敌视。 “以后再碰我,我就咬断你的舌头!”她撂下一句狠话,独自进了房门,反手将门重重关起,再不想见他。 他也气得抬手在门板上重重一捶,打碎了一块门板。 门内的人冷冷道:“有本事你把整张门都捶坏了也随你,拆下来的门板正好可以给我做一副棺材!” 李承毓有料到聂青澜若知道他对司空晨用了什么心思,必然会生气、会反对,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和他冷战。 他踢开了房门,她不理他;他让人端了饭菜给她,她一整天不吃。他也赌了气,在床边站了一个时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她就硬是坐在床上擦那把明月剑,擦了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天黑了,屋子里的光线几乎完全消失,铁雄在门外也不知道守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丞相……” “住口!” 李承毓这一生从未对铁雄说过一次重话,这一次发脾气,让铁雄也不禁尴尬地退开。 他动了一下酸胀的小腿,倏然转身冲到桌边去抓起桌上的酒壶,但因为屋中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满腔郁闷的他也没有算清楚距离,咚的一声就撞到了桌脚,撞得他膝盖生疼。 他一下子坐倒在旁边的椅子中,双手仍然抓着酒壶,也不去揉已经撞得青紫的膝盖,只胡乱地将酒液倒入口。 寂静的屋内,寂静得让人心疼。 “我认输了,青澜……”他长长地叹息,“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不再和我呕气?” “这不是战争,不是输赢的问题,你已经在我这里丢掉了我对你所有的信心。一次又一次的隐瞒,只能说明你对我的不信任,而我牺牲一切的追随都得不到你的信任,应该说,是你想要我怎样做?” 聂青澜冷冷道:“明天一早我就要回京城,你若是狠心到底,就当着我的面杀了他,然后再杀了我,一切都随你,反正我这个女皇也只是你手中的傀儡,不敢干涉丞相大人的事情。” 她的决绝冷漠让李承毓的心都寒了,他站起身,脚步踉跄了下,摸向房门,因为膝盖疼痛,漆黑的屋子里又看不清道路,他又撞到另外一把椅子才找到正确的出路。 他一言不发的出去了,看不到身后凝望着他背影的那双眼里,满是怜惜的忧伤…… 第二天一早,聂青澜刚刚出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侧门外,她的马也备好了,郭跃和铁雄就在马车两边等候。 “陛下,我们今日出发,不消三日就可以回到京城。”郭跃递上她的马缰。 她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丞相坐车?” “是,丞相说腿上有点不舒服,所以……” 郭跃没说完,聂青澜就丢开马缰,走过去一把推开了车门。 李承毓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内,阖着双眸。“怕我先跑一步杀了你的陛下,所以要监视我才放心?”他冷冷的开口,依然不睁眼。 她一弯身子坐到他身边,蹬着他那张平静的脸,目光下移,移到他的膝盖上,忽然伸手撩开他的衣摆,一把按住那里。 他疼得倏然张开眼,一双金眸痛怒交加,“干什么?” “给你治伤。”她也冷着脸,从袖子中拿出一瓶药酒,提起他的裤管,露出他膝盖上的受伤处。那里果然已经瘀紫了好大一片,还微微肿起。 她倒了药酒在手上,然后用力在那片瘀血的地方揉搓,也不管他疼不疼,闷着头努力让药酒渗透进去,化开瘀血。 揉了一半,他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哑声说:“别揉了,你不是喜欢看我疼死?” “是你自找的。”她瞪着他,“大路不走,非走小道。摔死你也活该!” 他将她的两只手向后一压,整个人也压了上来,鼻尖贴着她的鼻尖,呼吸扑进彼此的口鼻之间。 “别忘了我昨晚说的话。”她的心跳很快,但还是冷着脸,“你要是敢妄动,我就咬掉你的舌头。” “你都肯杀死我的心了,咬掉我的舌头算什么?”他满是恨意的按住她双手,脸向下一蹭,猛地吻住她的唇瓣,不怕死地将舌头伸进她口中。 她起初用力挣扎了一下,但是双手被他按得死死的,口中都是他的呼吸,那熟悉的、曾经让她意乱神迷的气息,如今像风暴一样狂狷。 她努力想用牙齿去实践自己的威胁,但是挣开的一只手在胡乱推挡他身体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他胸前曾经被刺的伤口。即使隔着衣服,她依然知道自己触碰到那道伤口了,上头的疤永远好不了…… 这让她努力强硬的心陡然酸楚得成了一潭池水,眼眶承载不住又大又圆的泪珠,轻轻一抖,那泪就滑落到唇角,被他用舌尖勾住吞下。 咸而苦涩的味道在彼此的唇齿间融化,她泪眼朦胧的看到他金眸中的心疼痛苦,也看出了金眸倒映中的自己,有着同样的悲伤。 “青澜,我们别再互相伤害了,好吗?”他放软了力道,将她圈进怀中,“一生找到一个可以爱的人是那么难,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对方,却不能坚守?” “是我的错吗?”她不甘地质问,“我给了我们多少机会?” 他捧着她的脸,以头抵着她的额头,“也许我上辈子欠你,所以这一世才注定要为你这样癫狂。”手臂向下一滑,将她轻轻圈住,“好吧,你还有多少话要问,可以一次问个清楚。” “上官荣,端木虬,公冷安,这三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吐了几口气,开始一一讲给她听…… 第17章 “上官荣的檄文公布之后,我已经叫人写信给他,让他看清形势,不要螳臂挡车,他虽然曾经一度掌握军权,但那支部队到底是邵轻侯的人马,邵轻侯几天不现身,下面的副将便察觉了不对劲,反过来控制了上官荣。 “上官荣被制后,端木虬便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公冷安去游说他,一说他就同意了,我许诺只要端木虬回来,便既往不咎。” 聂青澜惊道:“这么说你早就控制了局面,那现在上官荣的兵临城下……” “是我设的局,引诱司空晨上当。我让人以上官荣特使的身份秘密去和司空晨接触,就说上官荣已掌控了大局,请司空晨亲临城下看他破城,司空晨在你这边吃了大亏,一心恨不得我死,所以他一定会去。或者,如果一切顺利,他现在已经在为即将抓住我而准备庆功了吧。” 聂青澜咬着唇,向后一倒坐,“好,你的手段真高,我怎么都没看出你的心机这么深?这么多的事情瞒着我做,还滴水不漏?!” “你离我太远,我不可能将这些事情都一一传达给你知道。” “诡辩!”聂青澜怨恨地别过脸去,“我在京城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想好了这些对策,可是你一件都没有和我说过……总之,你就是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我不信司空晨。”李承毓握着她的手,即使她努力想抽回,他还是握得很紧。“我不知道在战场上他会不会用旧情打动你?而你,又会不会因情而放过他?有了一次的心软,就会有第二次,倘若你的心软过,这一生你都会被这段情绑缚住。” 聂青澜凄然笑道。“他曾说过,你是在利用我,我却为你辩说,说起码你对我真心坦诚。如今看来,我的回答真是天真。” “青澜。”他进而捉着她的手臂,“你要想清楚,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即使不因为你们的情,我也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今日退军了,会甘心吗?下个月、或者明年,万一卷土重来怎么办?” “所以你要斩草除根?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是一直希望两国百姓能过和平的日子?我看都是骗我的空话!”她生气地跺了下车板,喊道:“停车!” 已经行驶到一半的马车停了下来,聂青澜飞身出了马车,回身说道:“承毓,我知道你为难,但我也有我的为难,我总不能让我们的私情毁了两个国家。你若杀了司空晨,司空朝会善罢干休吗?你要的和平又在哪里?” 李承毓坐在车内,本就波澜不定的内心,亦因为她这番话,更加难以平息。 司空晨的确已经被骗到了血月京城,但他没敢携带大军前来,怕打草惊蛇,只让杨帆带着几百人马随扈在他左右。 蘅惊涛曾想劝阻,但是司空晨执意要来。 “陛下,若是有诈怎么办?您身为一国之君,两国现在正在交兵,您怎能涉足敌人腹地?” “聂青澜不是还在恒河城里吗?”司空晨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劝谏,“若是有诈,她现在就该退回京城,如今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见李承毓只身在城内,已被上官荣控制。” “上官荣不过是个小人,他的话怎能全信?” 司空晨轻蔑地哼笑,“上官荣心心念念的都是推倒李承毓和聂青澜,独霸大权,否则他也不会冒着被全血月国人民唾弃的险,硬是要造这个反。放心吧老将军,我不会随随便便出现在城内,只是坐等消息而已,但是李承毓被砍头的那一刻,我要亲眼目睹!” 血月的京城四周,的的确确有一万多士兵驻扎在这里。 京城的城门已经被封,所有人进出都要接受检查。 虽然上官荣已经给了司空晨可以通行的腰牌,但是司空晨没有使用,因为他不希望自己一进城就处在被人监视的状况下。 对上官荣,他当然还是有戒心的。 所以,深夜当他和杨帆在视察了城墙守卫的情况后,决定从防守最薄弱的东南门,以铁爪链翻入城墙。 计划进行顺利,今夜正好无月,天空中只有阴云层层,没有月光,降低了被发现的危险。 司空晨将铁爪一掷过墙,勾住墙头之后,迅速攀爬了上去。 杨帆等人早已上墙,在城头接应,近一百名精锐悍将就这样俏无声息地潜入了血月京城。 “陛下,我们现在去哪里?”杨帆低声问道。 司空晨想了想,“上官荣说他的人已经暗中控制住李承毓,若真是如此,李承毓只可能在三个地方:皇宫、刑部大牢,或是他的丞相府。我料上官荣不敢轻易冒犯皇宫的威严,所以李承毓不是在丞相府,就是在刑部大牢。”他再思索片刻,“先去丞相府,设法从那里套出些消息来。” 丞相府的位置早已在上官荣给司空晨的城内布防图中详细标明,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目的地。 但丞相府大门紧闭,门前连一个看门人都没有,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司空晨翻上屋檐向内看去,偌大的丞相府,却不见下人来往穿梭,只有一些士兵手持长枪短剑在角落里把守,神情凝重。 “看样子,上官荣的确可能得手了。”司空晨低声说着,嘴角露出笑意。 正好有个小丫鬟端着一个托盘往里走,一名士兵叫住她,两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里—— “站住,这菜是送到哪里去的?” “每日不都是……送到南厢房的?侯爷这么吩咐……” “丞相吃吗?” “不吃也要送,侯爷吩咐的,一日三餐都不许少。” “嗯,过去吧。” “南厢房。”杨帆看了司空晨一眼,“看样子李承毓被关在那里,先让属下过去勘查。” 司空晨微微点头,杨帆飞身掠向内院深处的南厢房。 此时,司空晨听到有人叫道:“侯爷……” 从树荫中转出一个人,他虽不认得上官荣,但是看这人的气派架式,便知道他必是上官荣无疑,后头还跟着一群人。 “这两日陛下可能得到消息赶回京,李承毓不能留了,今晚不如就做掉他。”上官荣道。 “万一京中那些官不服?”像是谋士的人提出他的担忧。 上官荣不耐烦地说:“死了李承毓,聂青澜这个女皇轻易就会被推下龙椅,不足为惧!” 说着,上官荣也走向南厢房的位置。 听他的口气,似要在今夜杀了李承毓。司空晨再也按捺不住,身如旋风一般也掠向大院深处。 上官荣带着一干人进了南厢房,这里的房间很大,但是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火,屋内有个人坐在那里,黑漆漆的看不清长相。 上官荣笑嘻嘻地推门而入,“丞相大人,今夜的饭菜还可口吧?” 屋内的人像是低声说了句什么,上官荣没有听清楚,又靠近一步。 “丞相大人千万不要怪我翻脸无情,若非您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也不会破釜沉舟使出这一招。明日您心爱的女皇陛下就回来了,可惜不能让您两位见到面,您先在黄泉路上多等她一会儿,她若真是痴情,必然会追随您而去。” 他使了个眼色,左右的人进了屋去,刚要动手,忽然屋内的人踢翻了两把椅子,砸中了那两个动手的人,然后纵身就冲出房门。 上官荣顿足喝道:“他几时解开绑绳的?为什么没有捆住?不能让他跑了!” 就在那人刚刚窜到院子时,从半空中飞落两人,一前一后包夹他,接着一柄长剑就抵在那人的咽喉上。 来人正是司空晨和杨帆。 他们本在墙头上偷看,没想到李承毓会有反击之力,见他要逃,司空晨情急之下就和杨帆飞身跳出,以挡住他的去路。但是当长剑指出,两人夹击得手之时,司空晨就愣住了——为那人并不是李承毓,只是穿着丞相服的一位陌生人。 上官荣在门口哈哈大笑,“司空陛下,久闻大名!今日总算得见,我在这里就不给您请安了。” 司空晨没想到对方竟一眼就认出他,心中不禁大惊,陡地意识到情势有变,眼角余光偷偷瞥向四周的屋脊,从小院的几个门奔出百余人,将他和杨帆团团围住,人人手中握着弓箭,齐齐地指着他们。 上官荣做作地甩了甩袖子,悠哉游哉地走过来。“丞相这一计还真是妙啊!他算准了您不会轻易现身,也料到您会夜探丞相府,所以让我摆下这一局等您。您还不知道吧?从您以铁爪翻入城内开始,就已经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丞相府外那几百名等侯您的护卫,现在已经被我方十倍的人马围住,不可能来救您了。” 司空晨眼瞳一凛,“原来你们连手作戏!” “是啊,我一时被您迷了心窍,竟然想和举国民心对抗,还好丞相不计前嫌,愿意同我修好,前提就是想办法抓住您。您是人中龙凤,要抓您谈何容易?好在丞相布局巧妙,您也这么肯给我面子,乖乖就上钩了。” 司空晨暗中痛恨自己的大意,站在原地飞快地想着对策。 杨帆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陛下,一会儿您找到机会就走。” 司空晨还没有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杨帆已回剑一指他的咽喉,冷笑道:“陛下,恕属下对不起您了。” 上官荣拍手笑道:“好,临阵变节,你也算弃暗投明,我会在丞相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的。” 孰料杨帆趁上官荣没有防备,如电般陡然冲到他面前,长剑一抹,就压在他的喉前,大声喝道:“放下你们的弓箭!” 这骤起的变故,让周围拿着弓箭的人不得不有所顾虑,看着上官荣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荣白了脸,恨声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有多少人?你挟持我,就能救得了你的陛下吗?” “大不了同归于尽!”杨帆朝司空晨焦急地喊道:“陛下快走!” 司空晨心知自己若走了,杨帆很难活着,他舍身救自己,这份情意让他动容。 正在犹豫之时,黑暗中忽然有股极强的风,随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扑到他身前,他本能地用手中的长剑一挡,与对方的短刀磕碰在一起,这股强大的撞击竟撞得他倒退两步才站住。 毕竟他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一招之下就知道不能力敌对手,反手一拉,再从后腰处拉出一柄短刀,刀剑齐用,奋力与那人对战。 那人动动作简洁,但刚武有力,功夫极高,十招之内,竟然硬生生用刀砍断了他的长剑,然后一刀抹向他的咽喉。 “铁雄!住手!”一声惊呼,带着愤怒和焦虑从彼端扑来。 听副这声音,司空晨的手先是抖了一下,接着心中又充满了痛恨。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干什么?看他全面惨败吗? 铁雄听到聂青澜的话,只犹豫了下,还是闪身跳开战圈。 聂青澜奔到司空晨面前,见他一身狼狈、满面愤恨,手中握着的竟然还是她的桃花刀!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他竟然还将这刀放在身上,一时间,千言万语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你走吧。”她微垂下眼,不愿看他。 “走?去哪里?黄泉路吗?”司空晨冷笑一声,“那就如了你的意吧!”他将刀一横,搭在颈上,闭眼,握着刀柄的手用力一拉—— 没想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从后面按住了他的刀势,将他的刀锋猛地拉开。 他重新张开眼,看到一个他最不想见的人正站在自己身侧,一手紧紧握住刀刃,鲜血自那刀刃上流下,那人依然安静得像黑夜的风一样,不置一词。 “承毓!”看得聂青澜一颗心简直要吓出来,她没想到司空晨这一败竟然想要自戕,更没想到,李承毓会徒手去夺刀。 李承毓双眼定定地看着司空晨。 司空晨也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两个男人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敌手。 “你以她的刀来偿命,是想让她记住你一辈子。”李承毓说破他的意图,“所以我偏不能让你如意,因为我要她的心中日后只有我一人。” 那霸气狂妄的姿态,随着一抹轻蔑的嘲笑浮现在他俊冷的唇角。 “放手!”聂青澜气得高喊,满场拿着弓箭的人都不由自主被她这一声喊叫震慑住,所有的弓箭和刀剑顿时齐落地。 聂青澜冲上前扒开李承毓握刀的手,看到他手掌中那道深深的刀痕,心疼得彷佛那一刀是斩在自己的心上。 “疯子!你要制住他,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自伤的危险招数?” 她急切地回头对铁雄吼道:“去找大夫来!拿止血的药!还有白布!” 不等她开口,铁雄早已冲到外面去了。 聂青澜捧着他的手,不停地喃喃自语,“这要是伤了筋骨可怎么办?万一以后这只手废了怎么办?” 李承毓一笑,“那就借用你的手做我的手了。” “还开玩笑?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她气到不行,“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总是这样,故意惹我生气,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为我想过?” “若不是为你想,我何必这样做?”他叹道:“我总不能让他死,让你恨我一辈子吧?”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聂青澜己顾不得他这举止有多暧昧,忙不迭地问:“怎么大夫和药都还没有来?!” 司空晨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人的对谈、相处的情形,忽然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孤独一人,面前的那两人已亲密到再也插不进任何的缝隙。 他长叹一声,将桃花刀用力折断。“情不在,留刀已无意。” 丢下断刀,他昂首阔步向外走。一干士兵一是因为没有得到李承毓和聂青澜的命令,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二是慑于他的气势,也不敢上前阻拦。 杨帆已点了上官荣的穴道,将他丢在旁边,闪身追了出去。 “青澜……”李承毓用眼角余光看着那两人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知道。”聂青澜既不抬头,更不回头,“让他走。” 她知道司空晨骄傲的心中已经容不下任何的安慰,此时此刻无论和他说什么,对于他都是一种羞辱,还不如让他静静地离开。 更何况,此时她心中只有眼前这个人,和这个人手上的伤,她也不希望再被其它的事情分神。 拉着李承毓随便进了一间书房,聂青澜急着先用自己的手帕帮他包扎伤口。 “这一刀,算是我对你的道歉。”他在她耳畔低喃,“比起什么醉酒在月下舞剑,这有诚意多吧?” 她又恼又气又心疼,“你若真有诚意,以后就不要再气我!他今夜若死了,我固然无颜见江东父老,但你今日若是有了意外,我还能独活吗?我嫁给你,是为了天长地久,不是为了那一时的欢愉,你……我真恨不得再打你三拳!” 他顿时如释重负,听她肯这样说,显然已原谅他。 于是他用带血的手在她唇上一抹,将那里抹得嫣红冷艳,然后顺势吻上去,血的味道同时进入他们的唇齿之间。 爱恨交织的味道便是这血的滋味,他希望这味道能时刻提醒自己,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彼此伤害了。 她恼怒地将手握成拳头,在他后背狠狠捶了三下,算是惩戒。直到铁雄和大夫的声音来到门口,他才放开了她。 “丞相,上官荣怎么处置?”铁雄恭敬阿道。 李承毓见聂青澜瞪着自己,便笑道:“这种墙头草似的败类,你以为我真会留着他吗?当日晋南之役,他为了自己能逃命,出卖情报给敌人换得活路,害死了我们多少血月人?这些罪行此次一并都交到刑部,要定什么罪,叫刑部议定了之后交由女皇处置。这一回,我听你的,嗯?” 那最后一句话虽然轻,周围的人却都听见了,不过大家全装作没听到。 她再瞪他一眼,“原来只有这一回听我的吗?” 李承毓笑说:“那个人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城。你放心,城外没有任何的埋伏,他和他的部下,可以顺利返回他的国土,这件事,我也听你的。” 聂青澜低下头,无声地叹口气。 他察觉到了,悄悄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看着彼此交缠的十指——也许,这才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她要千山万水地来到这个国度,命中注定她要从仇敌变成这个国家的国主,命中注定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国土上,静静等候着她的来临。 世上有谁能躲得开命中注定呢?这样一想,再多的磨难真的可以莞尔一笑了。 一个月后,血月国的朝堂之上。 李承毓一本正经地站在阶下,一件件地向聂青澜禀述着朝务—— “刑部已将定远侯上官荣定为谋逆大罪,因念及他祖上有功于朝廷,敞留其性命,削其王爵,圈禁郊岛,永不许还朝。 “泾川百姓已经全部迁移完毕,但司空朝前日来信,似有意以泾川之土地和我们交换海岸开放经商的协议。这件事,户部正在会同吏部商议,择日会呈报陛下。 “兵部拟在霍山和恒河城附近重新安置兵力布署,拟将恒河城总兵张诚调任霍山,恒河城总兵一职,兵部有意举荐郭跃出任。 “近日国内大雪普降,户部已为还留置京郊的灾民分发了过冬的棉衣棉被,总计三千五百套。工部报说溃堤的河堤,最迟月底就可以全面修竣。” 聂青澜静静听完他所有的奏本,微微一笑。“近日诸位都辛苦了,总算诸事平定,司空朝也肯与我们讲和,现在正是血月着手民生、休养生息的时候,请各位大人千万不要懈怠了。” “遵旨——” 一片答声之后,聂青澜宣旨散朝,起身回到了寝宫。 踏着厚厚的积雪,带着一身的清寒走入宫门,一壶清茶已经在那里备好,她刚走到茶桌边时,就有一双手从后面抢上,帮她倒满了茶杯。 她没有回头,任由后面那人收回手时环住了自己的腰,她只轻轻一靠,便靠近了那具熟悉的怀抱。 “陛下今日很安静,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异议。”轻呼的热气骚扰着她敏感的耳垂。 “丞相大人鞠躬尽瘁,费心无数,我又不是刁钻古怪的人,怎么会都找你的麻烦?”她打趣着回应。 “这么说来,陛下是不再和微臣呕气了?这些日子,微臣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了?”他讨好的问道,舌尖还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勾绕,满意地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和耳垂的火热。 她将他的手向下滑动,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只怕你以后还要过得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的手隔着衣服触碰那份柔软,不禁愣住,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你……有身孕了?” “日后她出世,才真的让你头疼。”她今早起床后觉得不舒服,便叫太医把脉,才确认了这个消息。现在突然告诉他,很满意也能让他有一刻的傻愣。 他转过她的身子,满面春风笑意。“怎么会呢?她该是我们未来的骄傲才对。说起来,你我都不算是道地的血月人,若她是女孩儿,就是血月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倒比你我的出身都要尊贵了。” “若他是男孩呢?我可不要他经受你遭遇的那些委屈。”她攀着他的颈子,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下一波的缱绻深吻。 “受些委屈也无妨,”他边吻她边含糊地说:“若他也能遇到一个如你这般值得深爱的女子,那些委屈都会是一生的财富。” “巧舌如簧。”她嗔笑一声,“你现在倒把花言巧语说得越来越精湛了。” “为了侍奉女皇陛下,光是‘巧舌如簧’又怎么够呢?”他笑着再度封住了她的唇。 这一回,他拥着她时格外小心,不让自己的身体过度挤压到她正孕育生命的腹部。 偷眼看向窗外,只见满天的雪花飞舞,绝美如画。 冬天就快过去,此后就该是春花烂漫的季节了。四季交替,生命流转,一个生命的开始,意味着人生一段新的历程即将启程。 放下过往沉重的包袱,努力迎接新的生命,这才是人生所该追求的啊! ——全书完 湛笔夜话之四十八 我记不清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阿沈帮我想的男主角的名字。因为我一直觉得李承毓这个名字有点像韩国人,不是我取名字的风格。 不管怎样,李承毓的出现是个意外。因为在写完《嫁祸》之后,我也一直笃定,下一本书应该是太子司空晨和聂青澜的故事。 但是无数次在脑子里构思关于他们的故事时,总是起了一个头,就立刻毙掉,觉得这里也看不顺眼,那里也说不通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是我对司空晨这个人不够认可。因为不认可这个人,所以不能说服自己让他做男主角。我觉得,聂青澜应该配更好的男人,于是,李承毓的原型应运而生。 丞相(摄政王)vs女皇这样的搭配,我好像也写过几次,而且至今没有写厌的感觉。 不知道当读者又看到这样一个组合的故事时,是否还能继续保持新鲜感?身为作者的我,在接受读者检阅时,远比我在创作它们时更加惴惴不安。 本来有许多关于这个故事的话题想说给大家听,但因为这本书的字数又严重超标,所以就写得简单一点,其它的感想咱们去部落格私聊。ok? 部落格地址:http://.crescent.tw/blog/index.php?blogld=2 等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