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缘巧成》 楔子 时值惊蛰,南方气候宜人,春暖花开,触目所及,花团锦簇,耳畔鸟鸣不绝。 风闇烨骑在精壮的白马上,老大不甘愿的跟在一辆华丽气派的马车旁缓行。 他年方十五,仍带着些许稚气的俊颜英气逼人。 每年冬末至初夏,为了巡视各地商号、钱庄,银傲山庄庄主总会亲自由北方迢迢一路巡查至南方。 「烨儿,累了?」 风荼学由马车里探出头来睇了一眼表情明显不悦的儿子,问道。 「舟车劳顿,应该是爹累了才是。」 风闇烨收起不耐神情,淡淡回了一句。 少了那丝不悦,风闇烨俊颜上再无其它表情。 就好似那覆上一层厚冰的湖面,永远平静无波。 他不是不会笑,只是不想。 这趟随爹至各地视察商号、检查帐目,他并无不愿,只是每到一地,他爹总要拜会地方仕绅、老友,这让他实在厌倦。 他并非不懂经商之道除了自身能力好之外,人脉亦不可少,但他就是厌恶那些谄媚的嘴脸。 「好吧,等会儿你就自己四处去逛逛,明早咱们就回山庄,这最后一个朋友烨儿就不用同爹一起去拜访了。」 知子莫若父,风荼学怎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 只是,银傲山庄总有一天要交到烨儿手上,届时这些地方仕绅与银傲山庄的关系恐怕就难说了,所以这一回他才会要烨儿随行,无非是希望让他在接掌银傲山庄之前能稍微习惯他这个父亲的行事作风。 「闇烨告退。」 微微颔首,风闇烨缰绳一拉,马腹一夹,策马离开。 ※ 「芍儿,别跑了!人家追不上……」 秋牡丹提着石榴裙襬追着一个小厮装扮的人影,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唤。 「牡丹!妳别跟来了!回家去!」 秋芍筠停下脚步,回头一望,菱唇一嘟,摇了摇头。 「这怎么成!要是让爹爹知道妳又要混进赌场……」 「妳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秋芍筠一个箭步往回奔去,小巧的双手轻按在牡丹的唇瓣上,黛眉微蹙。 事实上不论她们说与不说,秋芍筠这三天两头往赌场跑的习惯,她爹又怎会不知道! 坊间大家都在传,柳苑的少爷嗜赌成性,年仅十一,就成日在赌场闲晃。 天晓得,大家口里的柳苑少爷其实是女儿身。 「可是……」 无论如何今天秋牡丹都要阻止妹妹踏进赌坊。 「放心啦!爹爹今天有客人,不会知道我去赌坊的。再说,哪一次我不是十赌九赢的,怕什么!」 说到秋芍筠的赌运,其实并不如她所说那般的顺;只是因为柳苑在南方除了经营各大药铺、医馆之外,还为了秋芍筠自小的胡闹,逼不得已买下了几间赌坊。 既然是自家的赌坊,哪有可能不让自家「少爷」赢钱的道理? 又,既然是自家赌坊,秋芍筠有没有去,自然不需要秋牡丹多话或是秋芍筠自露马脚,消息自然会传回柳苑。 「我就怕爹爹今天有客人,妳再这样,到时候我又要替妳上伤药了。」 秋牡丹拉着秋芍筠的衣襟,一想起每回妹妹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眼眶不自觉地泛起了泪。 「爱哭鬼!我讨厌看到自己哭啦!」 瘪起了两瓣菱唇,秋芍筠替眼前双眸噙泪的孪生姊姊将泪珠拭去。 「可是……可是……」 可是她也不想看到自己老是受罚啊! 秋牡丹抽抽噎噎的,觉得好委屈。 「别可是了,妳回去啦!」 说什么也不让牡丹跟在自己身后,秋芍筠抽走让牡丹握住的衣襟,一个旋身,再度拔腿狂奔。 「芍儿……妳回……」 泪眼模糊了视线,秋牡丹追着秋芍筠往街上奔去,怎料这声叫唤差些便唤来了阎王,只见一匹骏马差点儿就踩上冷不防冲上街的秋牡丹。 耳畔传来一声马嘶与秋牡丹的惊呼尖叫,秋芍筠赶忙回身,就见一名少年勒紧马缰,雪白骏马双蹄高举半空,不停的在吓傻了的秋牡丹头顶踢踏。 「骑马不看路的啊?!」 秋芍筠抓起一把石子,不由分说的就往白马腹部掷去。 这一掷,不偏不倚正中标的,让前蹄腾空的白马狂嘶一声,马蹄空踢了几番,奋力一震,硬是想将背上的少年震落。 风闇烨放开马缰,一踩马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没让马儿将他震落。 「少爷,没事吧?!」 徒步追赶风闇烨的马匹,一见马儿失控,风枭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飞奔上前。 「什么没事!你家少爷骑马不看路,你应该问我们有没有事吧?!」 秋芍筠上前搀起让马儿吓得蹲跪在地的姊姊,怒目瞪视从马上矫捷跃下的少年与一脸惶急的仆从。 「这分明是……」 风枭觉得实在冤枉,他一路追着少爷,明明是那女娃自己冲上街来的,若不是少爷的反应快,及时勒住马缰,恐怕就要闹出人命了。 怎么这会儿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分明是什么?!有错不敢担,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们走!」 斜睨了那仆从一眼,秋芍筠拉着姊姊,气愤的叨念了句,很不屑的对那少年哼了声,掉头就走。 英雄好汉? 风闇烨从没看过这么有趣的小子,居然敢在他面前这般趾高气扬的说话。 饶富兴味的看着两人离去,风闇烨挥手制止风枭再多说一句。 「那不是柳苑的么女吗?差些让马给踩上了,好恐怖啊!」 一旁的小贩窃窃私语,对方才所见的那幕均是心有余悸。 柳苑? 那不正是他爹要去拜访的故友? 原来柳苑有个这么无趣的小姐。 从那双大眼里,他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主见与自我。 「真是天生的傀儡。」 这是他对差些成为他马下亡魂的女娃儿的唯一看法。 1 座落于北方的银傲山庄,几乎终年被皑皑白雪覆盖,就连盛夏时节也留不住太多温暖。 风荼学在偏堂内踱着步子,每走一回,就长叹三声。 「老爷,您就别烦心了。」 眼看风荼学都要把偏堂的地踏出一个大窟窿了,风夫人只好出声劝道。 「烨儿这脾性,难怪人要说他是咱这银傲山庄的冷血绝傲了。」 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那也怪不了烨儿,那些私下暗中搞鬼窜改帐目中饱私囊的恶习本就该好好治一治。」 风夫人并不觉得儿子的做法有错,但也明白老爷的忧虑,也只好柔声的替儿子说话了。 「是该治,可不该是这种治法啊!」 手中握着的几封书信,是各地仕绅、故友写来的,里头密密麻麻写着烨儿治贪是如何的不顾情面;就连为银傲山庄卖命了数十年的钱庄库房掌柜都让烨儿给革职了。 至于某些钱庄私下养的讨债dashou,以讨债之名行抢劫之实,烨儿更是直接将那些dashou除去。 「烨儿自小就是这样,老爷不也是相信烨儿,才会把家业交给他的?」 说起这个连她这亲生母亲都很难见到他一笑的儿子,风夫人也只能劝夫君宽心放手了。 「他那个脾性,什么时候才改得了啊!」 无奈的摇了摇头,风荼学其实并不是怪儿子不该肃贪,只是觉得以他那样的脾气,恐怕还等不到自己闭眼,这银傲山庄不知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那……让他成亲如何?」 看儿子成家一直是风夫人的愿望,如今烨儿也已二十有五,若是能借着成亲让他一改这冷血绝傲的性格,岂不一举数得? 「恐怕,难!」 儿子的脾性他最了解,娶妻转性?是何等的难事! 「试试又何妨?」 风夫人笑望着夫君。 ※ 褪下身上的狐裘交给风枭,风闇烨才踏进书房,便见到一名男子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提笔描绘一只栩栩如生的夜莺。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上前一步抽起仇冀湜笔下的画作,风闇烨挑眉问。 「还能有什么事,来当说客的。」 画作让人抽走,仇冀湜放下笔,托起腮来笑望着风闇烨。 「说客?」思忖了会,风闇烨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事需要仇冀湜来充当说客。 「你成亲之事。」 仇冀湜一派轻松的等着看好戏的笑着。 「我不是已经说了,随我娘的意吗?」 言下之意便是,不论娘亲替自己婚配哪个闺秀甚或是一个丫鬟、奴仆,他都绝不会有二话。 「可风夫人的意思是要你亲自选择婚配对象。」 这就是他之所以会让风夫人请来的原因了。 自小与风闇烨一块长大,风闇烨古怪的脾气也只有他摸得透;甚至在风夫人眼里,他与她儿子的交情更胜过他们母子。 「选谁都无妨。」 风闇烨脸上浮现一抹不耐。 他并不讨厌女人,对成亲一事也从没反对过;只是,他并不觉得娶谁或由谁来选择他的婚配对象有任何差别。 因为对他来说,成亲只不过是因为男大当婚。 妻子也不过是个累,不过是让他多一个不该继续风花雪月的借口,不过是一个传承香火的工具罢了。 既然如此,又有何所谓? 要一个累,是奴仆是乞丐抑或是王公贵族之后又有何分别? 他娘要他成亲,他就等着拜堂,是谁选的女人抑或是什么样的女人,对他而言也不过就只是个女人而已。 「风夫人要我让你从庄主故友的女儿里挑,这是名册。」 仇冀湜长指轻点了点一旁的几本册子,风闇烨轻瞟了一眼便明白,那是每年父亲南下出游,逐日拜会的故友名单。 「你替我挑吧,我没兴趣。」 旋身跨步走向窗畔,风闇烨随手从架上挑了本账册敛目细读。 「宫镜轩、商禾居、角君苑、征湘庄、羽墨园……」 逐字唱出名册里各个大有来头的庄园名称,仇冀湜脸上的表情写着:他只会唱名,并不会好心的替风闇烨挑选,否则接下这说客的请托可就少了他想要的乐趣了。 仇冀湜那宛如念悼念祭文似的无波嗓音久久不见停歇,风闇烨剑眉微蹙,嘴角轻轻弯起一抹月弯似的弧。 「仇,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风闇烨迷人的绽笑,嗓音更是轻柔得毫无杀气,但这往往是他发怒前的征兆。 「梅春府、兰雨轩、竹橡庄、菊宫园……柳苑。」 彷佛没有听见风闇烨的警告,仇冀湜仍自顾自地将余下的几个庄园名称诵读完毕。 「柳苑?」 那是他十年前与父亲南下时唯一没有去拜访的地方,却也是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柳苑。」 再次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仇冀湜点了点头,笑望风闇烨俊颜上那微微泛起的一丝涟漪。 他还记得,那是柳苑的么女是吧? 那个差点儿成为他马下亡魂的女娃儿…… 一个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的女子不正合适他? 他虽然不讨厌女人,却厌恶女人的善妒,更受不了女人的愚钝,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如此? 既然娘亲坚持要他自己挑,那么他就挑个容易控制的傀儡吧。 挑一个就算他对她不闻不问也不会因为妒意而来烦他的女人。 「就柳苑吧!柳苑的么女,除她之外,我谁也不娶。」 既然要他点名,那他也有自己的条件。 虽然娶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既然他选择了,就不会轻易改变。 「那我就好人做到底,替你带画像跟婚书回来吧。」 毛遂自荐当画师,其实只是因为仇冀湜实在好奇,究竟那个柳苑的么女是何方神圣? 居然会让风闇烨一听见柳苑,便二话不说钦点非她不娶。 ※ 南方气候清爽宜人,轻风拂面,带来了几缕花朵的香气。 「天啊!这是什么?」 一踏进主厅,秋芍筠就看见厅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要不是她十分确定今日并不是盘点库房的日子,她会以为眼前这些珍宝是家里的某人打算清点的。 「这是给牡丹的聘礼。」 秋家主母华静伶一见女儿随手抓了颗珍珠当成石子随手抛弄了起来,便立即出声。 「牡丹?这么说来,爹娘你们是答应罗大哥的求亲了?」 一听孪生姊姊就要成亲,秋芍筠兴奋的神情全写在脸上。 「那个罗秀才,芍儿真的认为他有这等本事?」 秋尚显从后堂走了出来,打开了一只装着玉如意的锦盒,轻笑了声。 「可……可娘说这是牡丹的聘礼不是?」 秋尚显的话让秋芍筠的脸色沉了下来,再仔细一想,那个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就连养活自己都有点勉强的罗秀才,的确不可能有本事送来这么些价值不菲的聘礼。 「是牡丹的聘礼没错。银傲山庄少庄主跟咱们家求亲,说是要娶秋家么女为妻。」 秋家长女秋桂妤随着爹亲从后堂跨步进入主厅,手中拿着一封与聘礼一同送来的求亲婚书。 「那就不该是牡丹的聘礼,我才是秋家的么女。」 她才不管是谁来求亲,既然指名是秋家么女,那么爹娘怎么能决定将牡丹嫁给一个陌生人? 「九妹,妳这模样除了我们自家人看过之外,谁会知道柳苑秋家有九个女娃?」 上下扫视了么妹一眼,秋桂妤挑笑。 「话不是这么说!牡丹心里早已有了罗大哥,怎么也不该这样拆散他们的!再说,对方本就是要娶秋家么女,咱们家有几个女娃儿不都一样?」 她不是不懂大姊话中之意,但懂归懂,并不代表她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孪生姊姊的幸福让这莫名其妙的银傲山庄给活活破坏。 「这门亲,牡丹是非成不可。妳就留在家跟桂儿一样招赘个女婿回来就成了。」 华静伶说什么都不许女儿胡闹。要是他们真让芍筠出嫁,恐怕女儿连夫家大门都还没进就被人退还了。 秋芍筠越想越不服气,她紧握住手中那颗偌大的珍珠,忿忿不平的转身离去。 从小,秋芍筠就如同男娃儿般粗野,然秋牡丹却与这个孪生妹妹截然不同。 秋芍筠淘气、顽皮;秋牡丹文静、优雅。 她成日男装扮相,不是在大街上闲晃,就是进赌场胡闹;而牡丹却是绣楼画闱,除了出门礼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尽管她俩有着相同的清丽面容,尽管她琴棋书画样样不输牡丹,她爹娘这一回似乎是吃了秤铊铁了心,非要棒打鸳鸯,逼着牡丹出嫁不可。 「星红,牡丹在哪?」 秋芍筠怒不可遏的瘪着两瓣菱唇。既然说服不了父母,她就先听听当事人的想法。 「牡丹小姐正让画师替她画像,说是要连同婚书一同送去银傲山庄。」 丫鬟星红一脸无辜,就怕秋芍筠的怒气会发泄到自己身上,届时可能又要拿她去试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了。 一听星红这么说,秋芍筠不由分说的抢过她手中那盘茶点。 「这让我来送。」 星红的动作不及秋芍筠的快,来不及躲开,手中刚沏好的热茶与茶点已让主子夺了去。 「小姐,夫人特别吩咐过,您不可以打扰……」 追在秋芍筠身后,星红苦着一张脸唉声叫唤;但话还没说完,就见秋芍筠一脚踹开画闱小门,径自冲了进去。 「一点粗茶点心不成敬意,请慢用。」 噙着一抹甜笑,秋芍筠将热茶及茶点送到画师面前。 不待画师收笔抬头回应,秋芍筠一个踉跄,将手中热茶直泼上才画了一半的牡丹画像上头。 仇冀湜千钧一发之际站起身来,才不至于让滚烫的热茶泼溅到,但画案上的画却已无法幸免的让这茶一淋、点心一倒,全给毁了。 「芍儿,妳这是做什么?」 秋牡丹瞪大双眸,赶忙想要上前去向仇冀湜陪不是。 「妳跟我走!」 抓起牡丹的玉腕,秋芍筠连瞧仇冀湜一眼也没,拉着姊姊就往外走。 「上哪去呀?人家画师还要画 ——」 「星红!妳留在这让那个鬼画符随便画一张相。」 没让姊姊把话说完,秋芍筠一把拉住追在自己身后的星红往画闱里一推,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鬼画符?是在说他? 仇冀湜望着离去的两个女子,嘴角轻扬。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那个冲进来毁了这半张画像的女子,似乎与方才坐在他眼前的那个风闇烨的准娘子生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