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天使》 第1章 “鸡饭,鸭饭,烧肉饭……” 稚嫩的童音在楼道里回荡。 黄博志条件反射的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差五分,今天早了五分钟。 等到声音接近半掩的房门时,就像每个周末一样,他拿起早在桌角用字典压住的两块钱。 其实还不饿,但是习惯已经养成了,打破了反而麻烦。 小女孩远远的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大大的白色塑胶带。每个袋子里都至少有十几个饭盒,满得让人怀疑她今天是不是一个也没卖出去。 这情景他已经看了一年多,但仍然觉得很不协调。 原因很简单,袋子太大,而她……太小了。 “给我一盒……” “鸡饭,不要辣椒,酱油多一点?”她扬着头,用清亮的声音问,小小的圆脸漾着微笑。 “呵……”看来他的习惯不止一个人记得。 突然玩兴大起,他故意说:“不,今天要辣椒。” 逗小孩子的初衷在听到她从从容容的回答后有点儿失望。 “好啊,一包够吗?”她变魔术似的把一小袋辣椒酱放在白色的饭盒盖上。 “还要别的吗?”她又问。 现在发愣的是他。 “你……多大了?”他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你猜呢?”她把头一歪,笑得挺神秘。 “十一……顶多十二。”其实他心里认定她连十岁都不到,但是把答案打了个折扣。因为那双晶亮闪烁的眸子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你一定猜不到”。 “错!”她笑得挺得意,连虎牙都露了出来。“我已经十五了!” “十……十五!?”他惊讶得叫了出来。中三的学生会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打死他也不相信! “要不要看我的学生证?”她煞有介事的问。 “要!”他就不信她真拿的出来! 只见她把手伸进放零钱的小包包里掏了掏……又掏了掏…… “奇怪了……”她颦眉的模样让他心里一动。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她或许真的有十五岁,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罢了。 “如何?让我看看啊?”他挑着眉毛问。虽然和一个小女孩争强斗胜不是大丈夫行径,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我忘了带出来,下次再给你看。”她说。 “呵呵……”他用几声干笑代替了回答。 “你不信?”她挑了挑眉。 他是不信。要他相信她有十五岁,除非有人告诉他新加坡有冬天。 “你不可以怀疑我,年龄小不代表我没有自尊。”她脸上的阳光隐去了少许,只有那秀气的唇角依然礼貌的扬着。 十岁的孩子说得出这么严肃的话么……他有些动摇了。 “我得走了,还有十三个饭盒要卖。”她弯腰提起大大的袋子,又朝他笑了笑。 真是个爱笑的孩子,他心里想着,目光一直追随着小小的背影远去。 在楼道的拐角,她蓦地回头,和他的视线对个正着。 “明天我会把学生证拿来给你看。”她大声说。说罢就不见了,只有“咚咚咚”的脚步声依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回到写字桌前,黄博志对着饭盒发了会儿呆。 真好笑,他是那种连吃一小口咖哩酱都要喝半壶水的人,要辣椒做什么? 眼角的余光瞄到墙角的垃圾桶,他一抬手,辣椒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命中!加十分! 似乎要代替掌声似的,胃部传来某种空洞的摩擦声。 抬头一看,哇靠,快十二点半了!他居然和卖鸡饭的小丫头聊了那么久么?有够浪费生命。马上要期考了,得加紧复习才行。要是总评拿不到头等,怎么对得起手里这份得来不易的奖学金? 决定了,明天开始转战图书馆! 三两口把饭扒下肚,他又重新埋进了书堆里…… “黄博志!” 一脚踏出化学楼,迎面就被“债主”逮个正着。郑初阳兴冲冲地朝他奔了过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被午后的太阳晒得睡意十足,黄博志懒洋洋地开口。 “跟我来这套?你凭良心说,我几时主动找你要过钱?”初阳满脸不悦。 “玩笑话,别当真。”他对着初阳的胸口就是一拳,大发慈悲的只用了五分力道。 郑初阳是他多年的好友,叫他“债主”是因为前阵子跟他借了点儿钱应急,到现在还差一少半没还。@ “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是好事!每月多四百块零用,感不感兴趣?” “不!” “为什么?”郑初阳没想到自己竟被拒绝得如此干脆。 “是你介绍的一定没好事。” “这是欠别人钱的人该说的话吗?” “因为是你才敢说。” “多谢了。” “有好差事干吗不留给自己?” “我们是哥们儿嘛!有福同享是应该的。” “真的?” “难道我会挖个陷井让你跳不成?” “难说,有福同享后面就是有难同当,说不定你就是要拉我当垫背的。” “黄博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打不过我,威胁这招没用。”黄博志暗示好友别忘了他合气道三段的事实。 “这样好了,只要你答应帮忙,剩下那两百块的贷款就一笔勾销。如何?” 威逼不成改用利诱,郑初阳竟然搬出了最忌讳的话题。他一向不愿受人金钱上的恩惠,上次若不是十万火急也不会拉下脸跟好朋友借那五百块钱。 “真那么需要我帮忙?” “真的真的,没人比你更适合!”见他口气松动,郑初阳连忙一脸赔笑,好像生怕他又改了主意。 “把细节说清楚,我可以考虑。” “家教啦,每个周末两小时,一个月就能有四百块进帐,多爽!” “教什么?” “这个嘛……有什么科目难得住你黄‘博士’的?” “少来,到底教什么?” “教……电脑。” 黄博志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这个怪物。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读电子工程的是你,读生物结构工程的才是我。”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中学程度的电脑对你不成问题吧?” “郑初阳。”他笑着拍拍好友的肩膀。“你以为我是傻瓜么?” “不敢……” “那你就把真相告诉我,我可能还会勉为其难帮你一把。要是有丝毫隐瞒,可别怪我这个作朋友的袖手旁观。” “这……” 看到他一脸犹豫不绝的模样,黄博志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份家教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明明既好赚又对口,没道理把财路往外推,尤其是推给他这种对电脑一知半解的人。 “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答应帮我才行!” “能帮的我一定帮,帮不了的也没辙。” “好吧,”郑初阳一甩头,神情流露出少有的烦躁。“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我边吃边告诉你。” “你还没吃午饭?” “是啊,已经快饿扁了,就为了等你下课。怎么样?请我一顿?” “可以,别忘了从贷款里扣。” 因为吃腻了校园餐厅的食物,他们不惜多走十五分钟来到西街的熟食中心。 就着一碗特大号的肉骨茶,郑初阳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还不是我老妈,让我去给她什么牌友的亲戚的侄女上什么电脑课。” “有问题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分明是在推销我嘛!” “推销?多少钱一斤?” “黄、博、志!” “别气、别气,影响食欲的。” “看到你就已经胃疼了!” “那要不要我帮你吃?” “博志……” “什么事?” “我有没有说过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可悲的事?” “让我想想……上星期好像说过。” “唉……”郑初阳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如果这表情让卖肉骨茶的老板看到一定会大受打击。 “好啦,反正已经认识我了,赖也赖不掉,别忘了你现在是找我帮忙的。”黄博志拍拍他,当作在安抚小狗。 “你替我去上课。” “等等等等……你说得未免太快点儿了吧?” “一个字,帮还是不帮?” “别忙,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如此肯定伯母在……推销你?”黄博志脑子里不期然浮起挂在肉店里待估的猪肉,但为了不伤初阳的自尊才强忍着没笑出来。 “我妈除了打牌,最大的兴趣就是给人做媒。如今闷得发慌,就把脑筋动到宝贝儿子身上来了。” “那也没必要给你找个……对了,那女孩到底多大?” “据说是中三。” “中三?当儿媳妇未免太小了点儿吧?” “你不了解我妈啦!她早就拿我的八字去给什么半仙算个够,说什么差七岁的姻缘最好……” “所以……所以就给你找了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哈哈哈……我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他大笑着趴在桌上。 “你还笑?不同情我也就罢了,还幸灾乐祸?” “不……不是……”笑得太猛,他岔着气儿。 “再问你一遍,帮不帮我这个忙?” “为什么不找阿勇?他和你一样读电脑的。” “阿勇没你帅……” “所以?”黄博志眉毛一挑,隐约猜到了八九分。 “你英俊潇洒、品学兼优、才气逼人、前途不可限量……” “够了,这些大家都知道。”他一摆手。“现在说重点。” “如果……我是说如果……”初阳看都不敢看好友眯起来的眼睛,有些难堪地盯着吃剩一半的肉骨茶,仿佛那几块骨头会站起来回答他似的。 “如果什么?”黄博志也不催他,倒是比较感兴趣他扭捏的模样。 “如果……那个女孩……看上你的话……” “你就安全了对不对?” “对对,博志你果然聪明过人、英明神武……” “哈……现在知道夸我了?”黄博志好笑地问,不着痕迹地提醒他刚才如何抱怨误交损友。 “嘿嘿……”初阳讪讪地笑,笑得他有点儿头皮发麻。 “喂,我还没答应!” “博志……” 黄博志不吭声,开始在脑子里衡量轻重利弊…… 冒着被女孩子缠上的危险去赚外快,到底划的来划不来?话又说回来,“推销”初阳到底是郑伯母一厢情愿还是两家合谋?若是后者,他岂不是前脚进去后脚就被踢出来?何必讨这个没趣? “博志兄?”初阳又叫了一声。这称呼只有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是伯母一个人的主意还是两家的意思?” “这个我倒不晓得……不过应该没人和我妈一样神经吧?” “这么说伯母可是很不孝哦!” “没办法,我已经受不了了!如果你从上高中起每天被盘问班上有几个女生,有没有性格又好又漂亮的,知不知道怎么开口约女孩子,一天和几个女生说过话,周末有没有约会……你就明白我有多惨了!” 是够惨的……黄博志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所以才我一上大学就搬出来自己住。好不容易呼吸了两年自由空气,如今又碰到这种事!你叫我怎么能不绝望?” “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就是这么严重!如果你不帮我的话……” “这样好了,我先帮你去一次看看,随便编个理由说你来不了。可如果人家非你不可的话我也没办法。” “啊……博志……我的救主……”初阳眼睛发亮地敞开双臂。 “少恶心了你!”黄博志一拳打过去,没好气地说:“要是我真被缠上可不会忘了找你算帐!” “荷兰巷……二十八号?不……会……吧?!”这就是他要家教的地方? 找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发现的偏僻胡同,和手里地址完全一样的门牌号码,以及黑漆木门上悬挂的匾额(这年头居然还有用匾的)——惠恩堂?听上去像祠堂或者教会的名字……住的是活人吧? 就在黄博志踌躇不决的时候,一团暗影夹带着并不十分锐利的风声从天而降,经过严格训练形成的反射神经告诉他如果不躲的话虽然死不了但脑袋仍有凹下去或者凸出一块儿的危险。因此在接下来的六分之一秒内他朝左平移出两尺五寸的距离,与此同时只闻得“啪嗒——”一声,一个半尺见方的物体正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谋杀未遂”四个字呈气泡状出现在脑海里,但立刻被他挥手打散。因为信任自己的目力和听力,我判断此刻躺在我脚畔的东西绝对是经过六十正负五度抛物线飞行,而发射点就在围墙的另一端。不管这东西是谁扔出来的,他打算先捡起来研究研究。 黄博志立刻看出那不明飞行物其实是个女用手提包,还是很可爱的款式——闪闪发亮的粉红色搭配银白心形拉扣,细长的背带搭拉在地上,弯出一个像c又像s 的形状。虽然从未对女性饰品有过研究,但常识告诉他这样一个皮包应该不会属于三十五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当然更不可能属于男性,有特殊癖好的人除外。 就在他把该皮包托在手上并做出种种推理的当儿(注意,此刻他的视线是垂直向下的),又一团暗影自同一角度破空而至。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又一次朝左平移半步,下意识觉得应该已经达到安全距离,而大意的结果就是—— “哇——!!!”的一声大叫,尾随而至的物体与他的后脖颈做出了最亲密接触并成功让他以极为标准的姿势趴在了地上——俗称“嘴啃泥”——自从通过合气道黑带升级考试后他还是头一次被“攻击”得如此狼狈。 一阵必然的头昏脑涨分不清东西南北后,黄博志发觉肩上仿佛压着三十几公斤的重物,像是负重训练时扛的沙袋,除了质感有些不同——软软的,似乎还有温度……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色狼!你还摸!?”一声尖利的呼喝让他想起方才那“哇——”的叫声似乎也不是自己喊的。由此可见他身上压着的不是沙袋而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一摸之下捏到的既柔软又不失弹性的部位莫非是…… 不等他继续“研究”下去,后脑勺猛的遭到一记重击,登时疼得眼冒金星又一次分不清地北天南。待他完全清醒后(其实也就两三秒的工夫),不但肩上那三十几公斤重量消失不见,一直攥在左手的皮包也被扯走。巷子里还响着“哒、哒、哒……”跑远的脚步声,急促却不失节奏,可见并不惊惶失措。 黄博志一撑地面坐起身来,用手感觉了一下后脑勺目前的形状,果然——鼓了一块儿。 下手够狠……他咋着嘴自言自语,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地上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拾起来一瞧,原来是张乘车证。标准的大头照旁印着学校和班级——南华女子中学校,中三(4)班,莫晓恩。 不晓得为什么,那个已经有点儿模糊的娃娃头好象在哪儿见过似的,挺眼熟。 中三(4)班……中三? 情况基本明了了——他,黄博志,n大生物结构工程系的高才生,作为代替好友郑初阳家教(相亲?)的老师,亲眼目睹了自己未来学生翘课兼翘家的全过程。 就这么简单。 揉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黄博志上前拍动黑漆木门上的门环,心情突然变得格外轻松。既然学生跑路了,解决初阳托付的“代理”工作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喂,有人吗?”铜锈斑斑的门环拍在实木上发出几声闷响,让他怀疑里面的人是否听的见。理论上讲里面该是有人的,否则他的“学生”不会选择以“跃墙” 这种方式离开自己的家。从门口的规模看这户人家的院落应该小不了,要是家里剩下的都是些耳聋耳背的人物,或者所有人不巧都聚在庭院深深处……他得敲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眼前突然出现一颗人头。这么说可能要引起误会,不,他并没有撞见鬼,那颗人头是从门缝里伸出来的。至于大门是什么时候拉开的,他竟然没有察觉…… “年轻人,你找谁?”苍老得如同n年没有上油的门轴般的声音配合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加上蒙在暗影里呆滞不动的两颗黄褐色的眼珠子,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是郑太太介绍我来家教的,”黄博志张口就打算背出和初阳提前两天合计好的台词——本来应该是郑太太的儿子,也就是初阳来做家教,但他因为考试不及格必须重修两门课,所有的时间都占满了,所以由他代替。用不及格做理由至少有一个好处——不会有什么家长愿意一个不及格的大学生来给自己孩子补课,除非不怕越补越糟糕。哼,初阳这小子,就会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找退路,到头来碰钉子的还是他…… “进来吧。” 呃?放行了?理由还没说完呢……黄博志纳闷的耸耸肩,跟在老头身后进了院子。 和他之前估计的相去不远,此处不是什么小家小户,光一个前院已经占去了尽百坪的面积。有花园,有假山;山边有水,水中有鱼……走过回廊的时候他无意间瞥到墙根下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被谁藏在草丛里却没藏好,结果露了一头在外边,不过他能观察到的也仅到此为止,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第二进院落。别看那开门的老头一副大半截儿入土的模样,走起路来飘忽飘忽的,脚程还真不慢,他也只有专心在后面跟着,丝毫不敢大意。 他被领进一间和室,拉门正对着院子里的小池塘,视野十分清凉。 “坐,稍等。”那老头一指地上的坐垫(蒲团?),用他浑浊的眼珠子盯了黄博志一眼,然后消失在转弯处的阴影里。 黄博志心里琢磨,他究竟是让他坐下来稍等呢?还是稍等再坐?这虽然不是问题的重点,可若是误会了人家的意思毕竟不好。 正犹豫着,一股形如破空的力道突然从背后贯向右肩。 偷袭!?意识带动反射神经,他立刻使出合气道中的防御式,在手肘格开攻势的同时反身切向对方的下盘。他本该在这时大喝一声——“掌握!”——然后借力使力将对手翻个四脚朝天——至少那个魔鬼教练一直是这么强调的——不过当他看清楚“敌人”的样貌后却硬生生收了势,也把已经蹦到嘴里的两个字就着唾沫一块儿咽了下去。 一个美女……如果她有头发并且再年轻那么一点点的话。 倘若一个人心里的疑问都能写在脸上的话,相信黄博志脸上已经画满了问号,包括两只眼睛的形状。 “施主受惊了,贫尼法号‘莫缘’。” 黄博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捉着人家的手腕,于是连声道歉。说完“对不起”才想到——明明是她先攻击的,为什么他要道歉?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翘家小丫头,僵尸看门老头,美女尼姑……多么另类的组合……相比之下,他这个冒牌家教还真是小意思了。 她说她法号什么来着?莫……莫缘?那他是不是该称呼她“莫缘大师”?还是“莫女士”?都够怪异的…… “施主不必客气,请坐。”莫大师说着自己先跪坐在一张垫子上,姿态十分幽雅。她微笑着示意对面那张一模一样的软垫是给客人准备的。 “谢……谢了。”万般无奈,黄博志跪了上去。希望不要说太久…… “施主怎么称呼?” “我姓黄,名博志。博大精深的‘博’,鸿鹄壮志的‘志’。” “黄施主……” “对不起。”他硬着头皮打断她。“能不能不要叫我‘施主’?我听着……别扭。” 莫大师微微一笑:“施主,施主,施者为主,这只不过是一个称呼,何需在意……施主希望我如何称呼呢?” “简单,用‘你’就成了。” “好的,黄施主。” “不是说了不要叫我‘施主’吗?”黄博志小声嘀咕。相信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为什么这尼姑还是一副自说自话的模样? “我听到了,黄施主。” 他险些摔倒。看来这位大师的理解力一定有障碍。罢了罢了,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那么……”他咳嗽一声,开始讲正事。“关于家教……” “咚咚”两声轻响,敲在和室的拉门上。 “小惠,把茶端进来。” 随着莫大师的吩咐,和室的纸门缓缓拉开,一个小姑娘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哎?你是……”那个卖鸡饭的小丫头? 她前进中的步伐似乎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许有些细微的变化。 毕竟算是认识,他想主动打个招呼。一声“嗨”飘到嘴边却只出来一半,因为他发觉小丫头根本不再看他一眼,全然一副当看到路人甲乙丙丁的茫然神情。 “请用。”她将两杯绿莹莹的茶水端端正正的摆在矮桌上,向莫大师恭敬的行礼后,抱着茶盘头也不抬的走出和室。 呵,假装不认识我?溜的倒快……黄博志心里除了狐疑还有些轻微的不爽,端起杯子就是一大口。 哇靠,怎么这么苦?出于礼貌,他强忍着满口的苦味儿把茶吞下肚,抬头正对上莫大师探询的眼神。 “好……好茶……”他硬着头皮赞道,尽量不让自己的脸皱成一团。 “请问施主,这茶好在哪里?”莫大师似笑非笑的问。 “好在它的苦,够苦。”他的回答已经有了些赌气的味道。 “是苦,也不是苦。”莫大师端起自己的茶杯品了一口。她品的很少,几乎没喝进去什么,脸上漂浮着入定般的默然。 她在打什么玄机?一个“苦”字也能品这么久,不愧是修行过的人……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小恩的事就拜托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突然俯身施礼,前额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这……大师……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什么都没谈就说“拜托了”? “小恩天资聪敏,就是好玩好动了些,此乃天性使然,还望施主多多担待。”言罢又是一礼。 “不敢不敢。”他不得不学着她的样子回礼。 “小恩自小练过几招防身的拳脚,不过施主请放心,贫尼并未倾囊相授。他日小恩若有不敬之处,以施主的身手当是应付有余。”大师说着头又朝手背贴了下去。 “一定一定。”他忙不迭的答道。原来这就是她试探的原因?无论如何,只要她别再施礼,说什么他都答应。 “那么,我这就叫小恩出来与施主相见。” “好的好的。” “小惠——”大师略微抬高声音唤了一声。 纸门“刷——”的拉开,小惠恭恭敬敬的跪在门口。“是,师傅。” “叫小恩过来。” “这……”小惠露出片刻的迟疑。的 黄博志心里一片清明。小恩一定就是跳墙逃走的小丫头,而这个小惠八成也知道小恩的去向。她们应该是姐妹俩吧?如果没猜错的话…… “怎么还不去?” “小恩她……不太舒服……” “午膳时不是还好好的么?我去看看……”莫大师说着就要起身。 “小恩刚刚睡下,而且,多一刻钟就到师傅您静坐的时辰了。” “既然这样……”莫大师犹豫片刻后重新落座。“小惠,你带黄施主四处转转,免得将来迷路。” “是,师父。” 呵呵,这回他瞧得一清二楚,小丫头总算松了口气。当然,他更没放过她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这小丫头不简单呢…… “这里是茶室,庭院对面是练功房,练功房的隔壁是杂物间……”小惠边引路边介绍。 “你和小恩的房间在哪儿?”黄博志故做漫不经心的问道。 “就在……”她突然顿住,蓦地转身与他面对。当然,她至少需要仰视四十五度才能真正“面对”他的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晶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谨慎和怀疑。 “喂,是你师傅要你带我转转的,何况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家庭教师,问一问犯法啊?” “错!你以后只是小恩的家庭教师,不是‘我们’的。” “你不一起上课?” “不用,我的成绩很好。”她骄傲的抬起下巴,毫不退缩的看着他。 “那就是说小恩的成绩不好了?” “废话,她成绩要是够好你就没钱赚了。”她用看笨蛋似的神情白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带她的路。 好呛啊!黄博志不禁对着她瘦小的背影摇头。当初在宿舍卖鸡饭的时候明明很乖巧的样子,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居然性情大变?难不成他得罪她了?左思来……右想去……当初说过些什么哪儿还记得?罢了罢了,反正今后要教的是另一个…… 在后院草草转了一圈,小惠立刻带着他朝中庭走。穿过中庭的回廊,她小手朝前一指—— “大门在那儿,不送了。”的 黄博志瞧了瞧大门,又低头看了看这个一脸不爽的小大人,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却放着个疙瘩不解开还真有点儿不甘心。 蹲下身,一半是降低姿态,一半是为了方便小丫头说话,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有诚意。 “你讨厌我?” 小丫头不吭声。 耐着性子,他又问:“我得罪你了?” 小丫头干脆把头撇向一旁。 “与人交谈要直视对方才有礼貌。”他一本正经的教育她。 “是你要跟我说话,我又没跟你说!” 他不搭话,仅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提醒她当下言行里的矛盾。 小丫头果然悟性不低,只愣了一下脸就涨红了,腮帮子鼓的像俩苹果,让他乱想捏一把的。 “乖小惠,告诉哥哥,为什么生哥哥的气?说出来哥哥好检讨。” “你……”小惠支吾了片刻,蓦地一抬头,倒是吓了他一跳。 “你不守约!你失信于人,非君子所为!既非君子,乃小人也!我才不要和小人做朋友!”咄咄逼人的指控听得黄博志一愣一愣的。他?向来健康发展的专业人才?连续三年获得一等奖学金的黄博志?竟然被一个中三的小丫头称为“小人”?他不晓得是该大哭还是大笑。 “抽头妈呆——小惠,”他强压下为自己辩驳的冲动,依旧好言好语的问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让你如此鄙视我?就算判了斩立决也要让我死的明明白白吧?” “你不相信我读中三,说要看我的学生证,可我第二天给你送来你又不在!第三天你也不在!第四天、第五天也是!我连续找了你一个星期你都不在,说明你根本就不想看!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你……你连我的鸡饭也不买了……呜……”要命了,黄河决口也不过如此…… 神啊救救他吧……为什么让他遇上一个流眼泪就像拧开水龙头一样的女孩?想象力丰富不是坏事,毕竟这是个追求创意的时代,可也用不着如此沉溺在被害妄想中而不自知吧? “别哭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是故意的……” “呜……你连潜意识都不肯相信我……怀疑我的话就等于质疑我的人格……呜……” 他的脑神经被她“呜——”得“嘣嘣”乱跳。突然想到口袋里的乘车证……好,这回派上用场了。 “不许哭!”他把眼睛一瞪,亮出小恩的乘车证,凶巴巴的说:“再哭我就告诉莫大师你和小恩串通一气逃补习!我亲眼看见她翻墙跑掉的。”虽然威胁小女生不是大丈夫行经,迫于形势,偶一为之也未尝不可。 果然,哭声登时停顿。正当黄博志为自己的手段洋洋得意的当儿,一波更为强烈的哭声汹涌而至—— “哇——!你果然是小人!!居然使出这种下三烂的伎俩!!!哇——你一定会打我的,救命啊!!!!”凄厉的哭声震耳欲聋,鬼神都为之却步,更甭提他这个凡人了。忙不迭的将乘车证塞进她手里,他又作揖又打拱的求道: “哥哥跟你开玩笑的,真的是开玩笑的……拜托你不要再哭了,我以后天天买你的鸡饭行不行?”威逼不成只得改利诱。 “行,就这么办。”哭声消失,一只小手“呼”的伸到眼前。“拉勾!” “拉……拉勾……”他莫名其妙的和她牵了牵小手指头,如坠五雾。 “先付一个月定金,六十块!” 他犹豫着打开皮夹。“我身上只有五十……” “五十也行!”可怜的钞票瞬间被抽走,小女生跑进院子,转身朝他挥手。“我明天会送饭上门的,家教大哥!” 直到走出“惠恩堂”的大门,黄博志才从一种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很显然,他、被、耍、了! 第2章 阶梯教室里上演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三幕剧——找位子坐下,开始睡觉或聊天或用手机发短信,拍屁股走人。眼下第二幕的剧情正发展到尾声,后排大片区域已提前出现蠢蠢欲动的迹象,手机铃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黄博志是少数几个愿意分一点点注意力给台上讲师的人,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在讲义的空白处随便勾上几笔,虽然写到最后往往演变为在素描簿上涂他喜欢的漫画头像。他爱看体育类漫画,樱木流川三井宫城之流常出现在他的笔下,初阳却对《天子》、《神兵》一类港式画风情有独衷,每每临摹出的人物无一不是肌肉一块快、青筋一条条。说实在的,人要是真长成那种一条胳膊两条腰粗的比例,走在街上不吓死人才怪。 身旁的空位突然塞进某种实体。他并不介意旁边多一个人,不管认识或不认识,只要不妨碍到他,谁都一样。当然了,如果坐在旁边的是女生而且又是美女(比如现在的状况),他可能会多分一点神。没别的意思,纯粹从人体结构学的角度欣赏。 “讲到哪儿了?”美女突然凑近,他嗅到淡淡的玫瑰香水味。 “第七章。”他在讲义某段的末尾打上个井字。美女主动搭讪,岂有拒绝的道理? “你都听懂了?好厉害哦……”美女抬起头一脸崇拜的望着他。 如果不是粉太厚,唇膏太红,眼影太深,眼线太粗,将天然的表情掩盖了百分之八十,那几下灵活的眨眼还勉强能和“天真无邪”划上等号。 唉……黄博志在心中叹息。如今的美女是越来越不能看第二眼了。 “我叫linda,你待会儿教我前一章好不好?我有几个地方看不懂……” “前一章?”他翻动讲义,读了读前一章的概论。很无聊的一章,而且在期末考试的出现概率不到百分之五(这是靠经验得出的结论,每次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以吗?”美女继续眨眼,冒着眼皮抽筋的危险释放出一波波能量不低的电荷。 看在她精神可嘉的份上,黄博志点了点头。“下课后我还有别的事,不过我们可以约在图书馆见,一点半怎么样?” “好啊,到时候见!这是我的手机号。”美女将一张纸条夹进他的讲义,长长的指甲有意无意的从他手背上划过,卷着阵阵香风走出了阶梯教室。跟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周遭十几道痴痴的视线。当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十几道视线齐刷刷的扫向黄博志,刺得他头皮发麻。 搞什么?这样也会招人嫉妒?他不耐烦的甩头,“啪”的合上文件夹,从阶梯教室另一头走了出去。 大概是早饭没吃的关系,他觉得有些饿,便朝宿舍走去。 不知小惠来了没有? 自从上回勾手指立下约定,又被“骗”走了一个月定金之后,黄博志深深懂得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人小,鬼主意未必少。他就是个活生生的教训。唔,这么说或许不太厚道。 过去每个周末用来打牙祭的鸡饭,如今要连吃一个月……听上去是有些恐怖,他起初也以为自己会反胃,会食不下咽。可一个礼拜吃下来,倒也还好,可能是鸡肉烧的好,饭煮的好,还有那每天都不重复的配菜。 瞧瞧,他居然期待起来了……今天的配菜又会是什么新花样呢? 远远的,门口站了个人,却不是小惠。 黄博志一眼认出,这是餐饮部的欧巴桑,她手里拎的餐盒也十分眼熟。 “是黄同学吗?这是小惠托我拿来的。”欧巴桑把餐盒交给他,上下打量了他许久。 黄博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小惠怎么不自己来?” “她来过,不过又走了。好像有急事。”欧巴桑絮絮叨叨的念起来。“小惠走之前还特地叮嘱我,要把便当热过再给你送来。我问她是什么事,这孩子却不肯说。在我这儿帮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怪让人担心的……” 帮工?原来如此。 不知为什么,欧巴桑的话让黄博志有些在意。 “欧巴桑,小惠在你这儿帮工多久了?” “从年初到现在,快一年了。平时都是傍晚过来帮忙,周末和假日白天也来,拎着饭盒在宿舍里卖也是她想的点子。别看她人小,头脑好得很呢。” “她很缺钱么?为什么把时间都用来打工?” “你不知道吗?”欧巴桑夸张的掩住嘴。“小惠这孩子不容易啊!父母走的早,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你也知道寄人篱下有多辛苦,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没有零用钱,还得看人脸色过日子,下面更有个妹妹要照顾……” 呃……黄博志很想确认一下,这位欧巴桑是不是和他活在同一个时代。 进入二十一世纪也有几年了,姑且不说现实生活中是否还有这样的剧情上演,至少他所看到的不是这么回事。“惠恩堂”,莫缘大师,还有那个砸中他后脑勺的漂亮手袋,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活困难的人啊。 “……有没有挨打我是不知道,小惠不说,我也不好问。可那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倒是常见。真是可怜……”欧巴桑说得投入,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而不自知。 “小惠几点走的?” “没走多久,半小时前吧。对了,”欧巴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接了通电话,好像提到学校、比赛什么的。” 黄博志谢过欧巴桑,提着餐盒进了房间。 今天的配菜是西芹沙拉,小小的翠绿的一份,整齐的摆在鸡肉旁边。 他一面吃,一面想着欧巴桑说的话,试图和鸡饭一起消化掉。 过去几天,小丫头天天送饭来,不但准时,而且风雨无阻。今天突然人不见了,没人在一旁叽叽喳喳,他还真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下面有个妹妹要照顾……指的应该是小恩吧?那张乘车证的主人,翻墙翘课的小丫头,他到现在也没正式见过一面的学生。 学校、比赛……究竟是什么事呢?脑子里蓦地闪过“南华女中·中三(4)班”的字样。他加快了扒饭的速度,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家教的责任,他对自己说。这并非好奇心泛滥,只是想确保自己的学生不连续两次翘课成功。 走出宿舍的时候,黄博志彻底忘了一件事——有个美女正在图书馆等他。 对南华女中,黄博志并不陌生。想当年他的母校和南华只隔了一条马路,每到放学总能和成群结队的南华女生在过街天桥上不期而遇,对那一身白衣白裙的校服自然也印象深刻。 很怀念啊……黄博志从过街天桥上眺望对面的校园。大概是刚放假的关系,偌大的校园一片寂静,操场上没半个人影,也不知小惠是不是真的来了学校。正盘算着该如何瞒过门口的警卫溜进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和玻璃碎裂的声音。就在他望过去的瞬间,什么东西从三楼窗口飞了出来,和四散的玻璃碎片一同坠落下去。 出事了?黄博志几步冲下天桥,直奔校门口。 门口没有警卫,可能也和他一样,听到动静后朝事故现场去了。 前脚刚跨进校门,斜下里突然冲出一团黑影,和他撞了个满怀。 “小惠?”他看清那团黑影后不禁一呆。 “别愣着,快跑!”小惠拉起他就跑,身后隐约传来警卫的哨声。 黄博志被矮他两个头的小女生拉着胳膊,不得不躬着上半身才跑得起来。等他们跑进学校附近的私人住宅区,七拐八拐的钻进一个小公园之后,两个人一个坐在秋千上,一个坐在跷跷板上,挥汗如雨,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小惠……”黄博志瞧着对面和他一样喘的小丫头,很想弄清楚现在是个怎样的状况。最大的可能当然是—— “你该不会砸了教室的玻璃?” 小惠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突然大叫。 “啊!怎么是你!?” 真是让人受伤的一句话。 黄博志走到秋千跟前,居高临下,视线下垂六十度。不是他喜欢用身高威胁人,只是希望这个角度能让小丫头老实些。 “你究竟做了什么?”他问。“我想听实话。” 小惠把头仰高,对上他的视线。 “什么实话?”水汪汪的眼睛眨了又眨,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你今天没给我送鸡饭。” “哎?我不是拜托欧巴桑了?” “你没‘亲自’送来。”黄博志强调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在意这个。 “唔……我有事。” “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小恩的家教,又不是我的!”大概知道装无辜没用,亦或是眼睛眨累了,小惠把头一甩,不安分的视线偷偷朝公园出口的方向瞄。 意图会不会太明显了?黄博志两手一伸,牢牢抓住秋千左右的铁链,将企图逃遁的小丫头困在双臂间有限的空间里。 “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拎回学校?打破玻璃的现行犯?” “什么啊!玻璃才不是我打破的!我只是刚好在附近……” “那你为什么要逃?” “不逃等着被怀疑么?我才不要惹上麻烦!” “为什么你怕被怀疑?莫非你做了什么会被怀疑的事?” “喂,你不要把我当犯人一样盘问好不好?我有人权的!” 又来了。黄博志好笑的摇头,不管几遍都觉得不协调啊。十岁的身高,十五岁的模样,二十岁的气势。与其说可爱,倒不如有趣来得贴切。 姑且信她好了,黄博志想。真的做了坏事的人应该不会这么理直气壮。 信归信,却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不把你拎回去可以,可你得保证小恩不再翘课。” “开什么玩笑?她翘课是她的事,为什么我要替别人的行为负责?” 黄博志轻咳一声。 “有一双姐妹花从小寄人篱下、相依为命,吃不好住不好,看人脸色过日子,做姐姐的辛苦打工赚钱照顾妹妹……小惠同学,这故事会不会觉得耳熟?” 捕捉到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警觉,黄博志知道自己射中靶心了。 “我们餐饮部的欧巴桑真是好人啊,或许该抽时间找她喝杯茶聊聊天……” “你威胁我?” “是啊。”黄博志咧嘴笑了。看来有望扳回一城。就算她骂他小人,再哭给他看,他也不会被耍第二次。 过了许久,小惠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把头一甩,不躲不闪的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我带你去找小恩,找到她之后就是你的事了,别再把我扯进去。” 这叫不叫出卖亲姐妹呢?黄博志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如今的小女生,真是越来越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了。 “你要离家出走?”黄博志看着小惠从储物柜里取出的大旅行袋。 “你想太多了。”小惠白他一眼,将旅行袋抱在怀里。 “要帮忙吗?”黄博志好心问。那么大的袋子,他还真担心她会被压垮。 随着一声“接着”,旅行袋迎面飞来。他顺着来势将身体缩后半尺,险险接住。 真是大意不得啊……他摇了摇头,将旅行袋交由左手拎着。呵,还不轻呢,天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就在他心里嘀咕的时候,余光蓦地扫到一个标志。 停!他突然急煞车,横跨两步,从女厕的标牌下闪过,故作镇定的靠在墙边。好险,差点儿被陷害了。 透过墙壁传来咯咯的笑声。小惠这丫头…… “喂,袋子拿来。”一只小手绕过门框,朝他挥了挥。 他站着不动,假装没听到。 “把袋子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 黄博志没料到她会突然叫嚷起来,赶紧把旅行袋推过去。“拿着,别叫了。” 呼……终于安静了。他抹了把冷汗,刻意忽视周遭狐疑的视线和窃窃私语。他只是在等人,没什么好心虚的……是的,虽然他一个男人站在女厕所门口有些奇怪,可他不是变态。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明他是好人,思想健康、心智健全、身材健美…… “喂,你在想什么?” 小腿被踢了一脚,让他回神。扭头一看…… “……小……小惠?” 黄博志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头金发、一身皮衣皮裙外加重金属挂饰、涂了深深的眼影和闪亮的唇彩、身材娇小却曲线毕露的惹火美眉,和刚才那个学生头、穿校服、身高只有一四几的黄毛丫头……是同一个人?除了声音没变,其余的……也变太多了吧?咕噜……好像是吞口水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溢出来的。 这是什么才艺?六十秒大变身? “看什么看?没见过不良少女吗?”小惠眼一瞪,下巴一抬,两枚银色的大耳环一阵颤动。 赫,连气质都变了呢。 黄博志定了定神,接过她甩来的旅行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没法将“不良少女”这四个字和印象中的卖鸡饭的小丫头联在一起,可眼前又确实站了个十足十的不良少女。这真的是小惠吗?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走啦,书呆子!你不是要找小恩吗?” 书……书呆子?黄博志险些吐血。他活了二十几年,大小社团参加了无数,服过兵役,流过血流过汗,合气道练到黑带……如今却被人叫书呆子?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 正想开口理论,却发现小惠早已走远。踩着高跟鞋的背影渐渐被人潮淹没。 “喂!等我啊——”他大叫着追了上去。 走进地下室之前,黄博志做过几个猜测。 一,这是家无照经营的ktv。所以他做好了一展歌喉的准备。 二,这是地下酒吧之类的场所。所以他做好了承受烟酒味的心理准备。 三,这是某街头少年党的秘密基地。所以他也做好了和人呛声,擦枪走火,活动筋骨的准备。 在见识过小惠惊人的变装之后,还有什么能吓到他呢? 进入地下室之前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好暗啊,怎么不开灯?”他摸着墙壁一级级走下楼梯,手指突然触到一个开关似的东西。“啊,原来开关在这儿……” “别按!”身后传来小惠的警告,却迟了一步。 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重物不偏不倚砸在他头上,弹起后落进手里。 “噢……这是什么东……哇啊——!!”他惨叫着跌坐在楼梯上,血淋淋的人头扔出老远,一路骨碌着滚进墙角的暗影,一只充血凸出的眼球却仿佛受了诅咒一般,死死的盯着他。 “这……这……这……”他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什么,阴暗的墙角里却飘出诡异的笑声,和灰尘一起融进地下室泛着霉味儿的空气里。 “呵……呵呵……呵呵呵……” “阿古,够了。”小惠打开灯。灯丝闪了几闪才“啪”的亮起来,也照亮了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头发染成蓝色,穿了鼻环、眉环和一排耳环的少年曲膝坐在墙角,正用鞋尖拨弄着地上的人头。那诡异的“呵呵”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小惠,今天好迟啊。”被称作阿古的少年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芒,却不知是在看谁。 黄博志惊魂未定,呆了半晌才看出那颗人头是假的。 搞什么?这种整人的道具……眼瞅着阿古将人头捧到嘴边,伸出舌头去添那眼角流出的血迹……吓,还有舌环?他胃里一阵翻搅,只觉得想吐。 “好了阿古,弄坏了艾莉丝小恩不会放过你的。”小惠走到阿古跟前,手一伸,阿古乖乖交出人头,耸了耸肩。这动作牵动皮衣上交错纵横的几十条拉链,齐齐晃动,带起一片眩目的闪光。 黄博志看看小惠,又看看阿古,心想——原来时下的中学生流行这种装扮,自己真的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小惠把人头放回柜子里,转身问阿古:“小恩不是一早就来了?怎么不在?” 阿古也不答话,只是又把肩一耸。大概是不知情的意思。 小惠扭转视线,见黄博志还在楼梯上坐着,于是冲他一摊手。 “你看到了,小恩不在。”她跳上一张桌子,翘着脚说:“你可以在这儿等她,应该过会儿就回来了。” 黄博志拍拍屁股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这间四方的、不怎么宽敞的地下室。 “这里不像不良少年的聚众场所啊,倒像个社团活动中心。” 坐在墙角的阿古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梢,好奇的盯他一眼。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社团呢?”小惠眼睛眯了眯,口气和目光都是警戒的味道。 她是在测试他?好判断他是敌还是友?那他说话得小心了。黄博志干咳一声,视线又一次从满地奇奇怪怪的杂物上扫过——假发,假牙,假鼻子,假耳朵,喷漆,油彩,胶皮,绳索,布料……铁架上摆了数不清的瓶瓶罐罐,墙角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皮箱……等等,他们该不会是…… “变装俱乐部?” 阿古一阵大笑。 “小惠,这家伙什么来历?你找来的?” “开玩笑,我会找这种书呆子来砸自己的招牌?他是小恩的家教。” 臭丫头,居然又叫他书呆子……有道是事不过三,要是再让他听到这三个字…… “喂,书呆子,有没有兴趣入伙?”阿古像是来了兴致,狭长的眼睛蓦地张开不少。 男人要学会忍……黄博志对自己说。要宽容,要有肚量,不知者无罪,不要跟未成年的小毛头一般见识……深呼吸数十下,血压勉强恢复正常。 “你们真的是变装俱乐部?” “算你猜对一半。”小惠说。“你可以叫我们‘特效化妆术同好会’,又名‘假面俱乐部’。会长是轮班制的,这个月轮到我,下个月是小恩。” “会员招募中。”阿古补上一句。 “要考试的。”小惠抬抬眼皮,撇撇嘴角。那神情分明在说——你不会有兴趣的,就算有兴趣也一定过不了,所以跟你解释也是浪费时间。 他被小看了呢……黄博志咋咋嘴,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小惠跟前。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论是挑战还是挑衅,他都接受。“说吧,要考什么?” “这要等小恩回来再说。” 阿古又开始笑了。细细的笑声,仿佛不只是愉悦那么单纯。 “只要能区分出我和小恩,就算过关。” “知道了。” “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黄博志推开那扇老旧的铁门,第二次走进地下室。灯下站着两个女孩。一样的身高,一样的穿着,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脸……化了浓妆的脸。 阿古举起一块板子,上书四个大字——“严禁触摸”。 黄博志扭转视线,再次打量眼前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 有意思,他喜欢挑战。 十五分钟前,他终于正式见到了小恩,这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难怪当初看到乘车证上的大头照时觉得眼熟。小恩也是作太妹打扮,瞪他的眼神极不友善,比小惠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当初那个翻墙的小丫头么?脑海里不经意回想起一个软绵绵的触感……哦不,那只是个意外,他不是色狼,他只是想想而已。 再像的双胞胎也会有细微的不同,比如一个嘴唇厚一个嘴唇薄,比如一个眉毛长一个眉毛短,比如一个耳后有痣一个没有……可那是不化妆的时候。如今两个人都化得像鬼一样,要如何分辨?的确很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能不能借我镜子?”他对阿古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镜子。 阿古无所谓的耸肩。 他取下镜子,走到左边的女孩面前。 “我照!”他把镜面朝上倾斜四十五度往前一推,灯光反射上来,照亮了女孩的脸。 静—— 他摇了摇头,横跨一步来到右边的女孩面前。 “我再照!”他故意大声说,牢牢盯住女孩的眼睛。 哈,被他逮到了吧?纵然练就了面不改色的功夫,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你是小惠!” 女孩不做声,眼光里浮起古怪的神色。看到这样的眼神,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自信满满的说:“以为我没注意到么?你的黑眼球比小恩的颜色浅一点。光线不够是看不出来的,幸好有镜子……” “真是单纯……”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混合着阿古细细的笑声。 他惊讶的扭头望去,说话的竟然是“小恩”。 “什么意……”没等他说完,“小惠”一把推开镜子,也不看他,径直朝“小恩”走过去。 “姐,帮我摘下来,难受死了。” 在他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小恩”从“小惠”眼里取出两片隐形眼镜。咖啡色的。接着从自己眼里也取下两片……黑色的。 所以…… “你猜错了,书呆子。”“小恩”说。哦不,应该是小惠。她转身对小恩说:“呐,这就是你的家教。” “可不可以不要?”小恩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说出去丢死人的……” 他的心在滴血。长这么大,这是他头一次自尊心如此受创,尤其对手还是两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套用她们的原话——说出去丢死人的。 他想到郑初阳,想到这个置身事外的好朋友此刻正不知躲在哪里享乐,心情愈发低落,打心底后悔接了这个家教。 正在郁闷的当儿,阿古从墙角闲闲的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什么?” “入会协议书。” “啊?” “申请费一百,月费五十,一次缴过半年份的。每周二四六是活动日,不要迟到。” 这是什么状况?他不是猜错了么?怎么还…… “你能观察到眼球的颜色,勉强过关。” 是这样的吗?他一头雾水的接过协议书,眼睛却是瞧着小惠。这个人小鬼大的丫头……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加入我们俱乐部,我保证小恩接下来的一个月乖乖上课。” “你其实是希望我加入的,对不对?”他突然有些清醒了,仿佛在烟雾里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那结论只有一个。“是因为我有某种利用价值?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或许考虑看看。否则我立刻走,少做一份家教又不会死。” “小惠,这家伙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骗哦!你自己看着办。”阿古摇着头退回墙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沉默片刻,小恩也挤到阿古旁边,留下他和小惠站在灯底下大眼瞪小眼。 好沉重的气氛。 黄博志瞧着对面那张被浓妆覆盖的脸,还有那双藏在灯影下的眼睛。他突然很想知道那面具后的脸是什么表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蓦地,她似乎做了决定。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宣传单似的东西,高举到他眼前。 “电视冠军?那个日本的节目?” “你再看清楚。”小惠大声说。“是bttv电视冠军赛!” “哦……”黄博志点点头,还是不知道这干自己什么事。 “你看最后一行。” 目光朝下面一扫,看到“参赛要求”后他明白了。 “年龄不够?所以不能报名?”他看向墙角。“阿古呢?也不满十八?” “要是他够资格就不会把脑筋动到你头上了。” 真是坦白啊。黄博志笑了。他发现这件事并没他想象中那么复杂,反而有趣得很。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能不插一脚呢?呵,他已经有些期待了。 拿起那张“入会协议书”,他大笔一挥签下“黄博志”三个字。抬头的时候,他没错过小惠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答应帮忙了?” 他点点头,露出帅气迷人的笑。 小惠朝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袖口…… “谢谢你答应入会……” “嗯嗯。”他频频点头,期待更多赞美和感恩的目光。 果然,女孩扬起头,一朵笑容在唇边扩大。 “……那么,会费就直接从家教的薪水里扣。” 哎? “还有,从下周起请统一着装。” 虾米?统……统一着装?他赶忙抽回袖子,戒备的盯着小惠。 “我只是帮忙报名,为什么非得和你们穿成一样不可?” “协议书里写的很清楚。”小惠无辜的望着他。“会员须遵守俱乐部月度变装主题。还有多一个礼拜才到月底,你当然不能例外。” “这个月的主题该不会是……” “你已经看到了。”小惠原地转了一圈,好让他看得更清楚。“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 “街头少年党?” “庞克一族!” “……” 第3章 讨价还价的结果,黄博志可以不在街上做庞克造型,但只要进了俱乐部本部的门(就是那个四面见方的地下室),化妆和服饰配件都马虎不得,另外小恩的补习课堂也要转移到本部,理由是节省时间。 “不要以为我们是随便玩玩的。”他想起小惠严肃的警告。“我们因为共同的爱好聚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努力。一旦正式成为俱乐部的一员,就不要用轻率的态度践踏我们的热情。” 她说这番豪言壮语的时候是挺胸抬头双手叉腰站在矮凳上(为了和他平视),说到一半还因为过于激动而差点儿踩空。唉,这画面实在是…… 所以,当他次日正午闻到从窗口飘进来的鸡饭香,身体不受控制的飘离写字台,飘出门外的时候,着实定了定神才把门口这个提着饭盒素面朝天的小丫头和昨天的小辣妹重叠在一起。 “家教大哥,开饭了。”久违的娃娃声,听得他心里发毛。 “怎么不叫我书呆子?” “我又没化妆。” “你是说,化妆之后,声音个性举手投足也跟着变?好像鬼上身?” “对。” “不管化成什么?” “那是对专业的考验。” 可怕的人格分裂……黄博志挑挑眉梢,埋头吃饭。 小房间里一下子静了许多,可以清楚听见他嚼菜的声音。怪尴尬的。 “喂,说点儿什么啊。”他拿胳膊肘碰碰她。“你平时不是挺聒噪的,怎么今天变安静了?” “你要我说什么?”小惠双手托腮望着他。“讲笑话给你听吗?” “那到不至于。”黄博志笑道。“有很多东西可以说啊。比如你为什么喜欢玩化妆,比如下个月的变装主题……” “白化病患者。” “……什么?” “你不是问我下个月的变装主题吗?是白化病患者。” “咳咳咳……”一块带软骨的鸡肉卡住喉咙,黄博志痛苦的捶打胸口,咳了好久才顺过气来。 “小惠……” “嗯?” “下次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会死人的。” “明明是你问我的。”小惠噘起嘴,一脸委屈。 “是,算我错。”他无语问苍天,只好和剩下的半盒饭继续奋斗。 “家教大哥,你要教小恩什么呢?”小惠突然问。 “电脑。”他嘴里塞着饭,说得有些含糊。 “具体教什么呢?总不是组装电脑吧?” “可以教的东西多了,比如文字处理,比如上网查资料、收发邮件,还有各式各样的应用软件,编程的、绘图的、图象加工的……要不要试试看?”他突然问。 “不要!” 黄博志觉得好笑。他从刚才就发现了,这小丫头一直在瞄他的笔记本电脑。少了那层厚厚的粉,明明就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正常人,偏偏死鸭子嘴硬。 “要不要看dvd?得奖的3d动画片,电脑特效做的跟真的一样。” 原以为她听到“特效”会像小狗看到肉骨头一样扑上来,不料她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的说:“再真也比不上真正的特效化妆术。电脑里的东西,看得到摸不到,又能真到哪儿去?只有实实在在的特效化妆,才能给人实实在在的感受。” 他惊讶的望着她。 比起之前成人式的空泛论调,这次不大一样呢。他能感觉出,她说的是心里话。 “我要成为世界第一的舞台特效化妆师!”她捏紧小拳头,双眼绽放出明亮的光彩。 世界第一啊,真是伟大的志向……黄博志突然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揉乱了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目光里流过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家教大哥,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我?”他被她问得一愣。 “是啊,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这是他从未预见过的情形。他居然被问倒了,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女生问倒了。 因为成绩好,他很小就从老家出来,一个人北上求学。他拿最优渥的奖学金,考进全国一流的学校,读最热门的专业,学习之余亦不忘全面发展、广交朋友。是的,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书呆子,甚至不屑和那些只会念书的人走在一起。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单纯的问题,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小惠还是那么目光炯炯的望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 “我的理想……这个理想……” “啊,你吃到脸上了!”小惠突然凑近他的脸,伸手从他腮边捏下一颗饭粒来。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啊”的一声。 他们一同扭头,又一同转回视线,然后蓦地将距离弹开数尺。 “嗨,lisa。”他主动和门口的美女打招呼。 “是linda。”美女纠正他,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打扰?不会啦。我刚吃完……” “这位是……?”linda的目光飘向小惠。 “这是我妹。”黄博志想也没想便说。“你找我有事?” “不会吧,你真的忘了?”linda显得很沮丧。“你昨天明明约了我……” “我回去了!”小惠突然跳下凳子,不理他的叫唤,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他追到门口,却已经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linda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又扭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那孩子真是你妹?” “对,是我妹。” 他不知自己为何说的如此肯定,仿佛在刻意强调给谁听似的。 参赛表格在一周后寄了出去。假面俱乐部的地下室里却弥漫着让人不怎么舒服的低气压。 估计和这个月的变装主题多少脱不开干系——白化病患者——四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孔围坐一桌,就算打几圈麻将也难热络起来。 “是不是该讨论看看,这次比赛的准备工作?”黄博志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顿了顿,没人回应,他只好接着问:“虽然我对化妆这门艺术一窍不通,但既然要参赛,总得把材料准备齐全吧?除了一般的化妆品,还要买些什么?”他盯着左边的阿古问。 阿古已经除掉了鼻环和眉环,耳环只留了一个,在左耳垂上。头发漂白得极为彻底,不见一根杂色。配上一张扑满白粉的脸,比之前的庞克造型更显诡异。黄博志突然想到,因为每次都是活动日才碰面,他还真没见过阿古不化妆的模样。 “采办的事一向是小惠说了算。”阿古抬抬下巴,四两拨千斤,低头继续看漫画。是黄玉郎的《神兵》,和初阳一个品味。 左边得不到答案,黄博志只好转向右边。“小恩,你不是这个月的会长吗?” 小恩停下给艾莉丝(就是那个血淋淋的假人头)贴皮的动作,抬头看他一眼,又把头垂下。 “会长只是个代号,处理杂务可以,遇上正事还是由小惠决定。” 视线终于无可避免的飘向正对面,那个忙着摆弄一堆瓶瓶罐罐的女主角。瞧她把东一点西一点的颜料调在一起,调色板上出现一片淤血般的紫红色。他老老实实的等她弄完,这才问道:“小惠,有什么东西……要我帮忙准备的么?” “有很多。黄胶、白胶、卸妆油、酒精、假皮、人造毛发、发泡乳胶、彩绘透明粉……” “抽、抽头妈呆!”黄博志举手投降。饶了他吧,用专业术语轰炸一个门外汉是残忍的!不人道的! “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安静些。” 乖乖,这丫头吃了炸药么?这么呛。 黄博志无言以对,索性走到墙角,把地上堆的假发假牙假鼻子假耳朵一件件拿起来研究。前不久听阿古介绍,这些逼真的玩意儿都是小惠和小恩自己做的。堆在地上的大多是瑕疵品,锁在箱子里的才是好的。每个月的会长负责保管钥匙,同时也要保养好所有的成品。小恩说的一点没错,会长只是一个代号,其实就是个处理杂务的差事。 他掂着一个比成龙鼻还大上两号的假鼻子,心想,这么沉重的玩意儿粘在脸上,不知是什么感觉?脸上的皮会不会被扯松掉?像沙皮狗那样?什么黄胶白胶的,一听就是很毁容的东西,长期用下来,细胞组织不加速坏死也会提前老化,假如要维持细胞组织的活性和再生机能……咳,他想太多了,一定是最近睡不够的缘故。快升大四了,毕业的研究项目却始终没个着落。不是没教授要他,恰恰相反,每个教授都争着要他,像他这么优异的学生谁不想要呢?可他却一直拿不定主意,尤其是被小惠问了那句“你的理想是什么”之后。 后腰突然被什么顶了一下,他转过身,低头。小惠正仰头瞧着他,手里拿着调色用的毛刷,想必就是用这东西戳他的。 “呃,我很安静……”他不自觉就放低了姿态,虽然对方还没他胸前第二颗扣子高。 “过来一下,我需要模特。” “模……模特?”他立刻想到地上的假发、假牙、假鼻子、假耳朵…… “你庞克妆化过了,白化病患者也装过了,还对化妆有恐惧么?” “恐惧?谁恐惧了?”他只是还没习惯,绝不能让小丫头看扁了。“当模特是吧?没问题。” “去把脸洗干净,我要重新打底。”小惠吩咐道。 他乖乖照办,坐回小矮凳上等她动手。这位置已经成了他专用的,因为坐下去刚好是她称手的高度。 “眼睛闭上。” “会很久吗?” “你想化久一点?” “那到不是……” “不是就把眼睛闭上。” “哦。”他闭上眼,心想还是等妆化好再跟她讨论人权的问题。这跟理发时不要和理发师争执是一个道理。 感觉她用棉花蘸了什么药水在他脸上薄薄的涂了一层,凉凉的感觉还没消去,便接着敷了什么东西,又涂了什么东西。鬓角,眼角,额头,颧骨,下巴和腮边……没有一处漏掉。他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儿,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到她下了赦令,说可以动了,他蓦地肩膀一垮,张嘴打了个呵欠。 一睁眼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仿佛有什么东西扯着眼皮,害他只能把眼睛睁一半……小惠究竟给他化了什么妆? 大约看出他的心思,小惠拿过镜子朝他眼前一举,换来一声凄厉的惊叫。 “啊!?这这这……这是我……吗?” 镜子里,一个满头皱纹,鬓角花白,四方脸,眯眯眼的中年怪叔叔发出一模一样的惊叫。 天啊,这真的是他……黄博志伸手要揉眼睛,却被小惠制止。 “胶水还没干,过十五分钟再碰。” “你在我脸上粘了什么怪玩意儿?” “没什么,只是一点假皮,一点白毛,外加一点凝胶和色斑。” “‘只是’得还真彻底……” “你觉得这张脸有几岁?”小惠突然问。 “四十五?五十?” “会觉得假么?” “你没听到我的惊叫么?”他哭笑不得。“我怀疑自己二十年后该不会就是这付模样……”他可是帅哥耶……好想哭。 “很好,我们走吧。”小惠拍拍他的肩,转身收拾书包。 他愣在原地。“走?去哪儿?” “去学校。”小惠头也不回,边说边收拾。“我没告诉你吗?今天是返校日,老师约了一部分学生家长见面。” 黄博志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你说的家长,该不会是……” 小惠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转身对阿古说:“阿古,帮我把柜子里的海绵垫取出来。谢谢。”吩咐过阿古后,她自己到洗手台前洗脸。 听着哗哗的水声,黄博志忍不住拿起镜子,又看了眼镜子里的怪叔叔。 “小惠,你该不会是要我……” “你认为呢?”阿古走到他身旁,有些同情的瞧着他。“你有几个选择。一,爸爸;二,爷爷;三,妈妈的表兄的舅公的外孙的姨丈的外甥——简称表叔。” “有没有四——以上皆非?” “这要问小惠。”阿古把厚厚的海绵垫递给他,指了指他的肚子。“这个得绑紧,要帮忙吗?” “为什么要我去?莫缘师父呢?”他垂死挣扎着问。 小惠洗脸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小恩也抬头盯了他一眼,姐妹俩都没作声。这算什么?他问了不该问的?不该问就不问吧,可是假扮家长去学校见老师……万一被拆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长这么大,还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呢。 “就算真的非我去不可,总得有个理由吧?” “正式比赛前的实战演习。”小惠蓦地转身。素净的脸上挂着没擦净的水痕,几丝散落的头发贴在额前,湿漉漉的。她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顿。“这理由够充分了吗?别忘了你也是假面俱乐部的成员之一,赢了奖金不会少你一份。” 咦?奖金?这个他倒是一直忘了问。 “冠军奖金的金额是?” “十万。” 他霍地起身。 “阿古,帮我绑海绵!” 下午三点,南华女中,校长办公室。 黄博志坐在沙发上,像汉堡肉饼一样被两个女孩夹在中间。 秘书送茶来的时候说,校长有个临时会议,要耽搁五分钟。 他悄悄扯了下小惠的校服袖子,小心翼翼的问:“不是见导师么?怎么变成校长了?”级数跳太多,害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还有小恩异常乖巧的模样也让他心里惴惴的。和这两个小女生一起演戏,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注意你的语气和坐姿。”小惠警告他。“别忘了你的角色。” “是,我没忘。我是你们的远方表叔兼法定监护人,四十五岁的公务员,有白发有皱纹有肚子……还好没有秃顶。” 正说着,通往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走了出来,锐利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扫过。 黄博志一眼就看出这是校长,因为全世界的女校长都该长这付样子——深灰色工作套装,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缺少表情的脸上永远挂着副黑框眼镜——严肃,刻板,死气沉沉。 小惠拉着他站起来,鞠躬。 “颜校长好!这位是我和小恩的表叔,前不久刚从国外回来。” 清脆甜美的娃娃声,一瞬间吹散了校长室沉闷的空气。黄博志不是第一次领教,心下还是竖起拇指佩服。这丫头是天生的演员兼易容高手,放在古代肯定是妖女那一型的,不把江湖掀个底朝天才怪。 “您好,请问贵姓?”颜校长推推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番。 “呃,我姓……”余光瞄向小惠,却没得到任何暗示,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姓莫,莫……博志。” “莫先生请坐。”颜校长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嘴角弯了弯。他猜那可能是微笑,于是也回以礼貌的笑容。笑的时候,脸上的假皮和肌肉一同扭曲,扯得脸皮生疼,仿佛随时会撕裂似的……但愿这样的惨剧别发生在他身上。 “莫先生,这是小惠和小恩上学期的成绩单,请过目。” 他先拿起小惠的。哇,全a!不赖嘛…… 再拿起小恩的。呃……不简单,看她的名次,大约就能猜出班上有多少人了。 “莫先生,我想和您谈谈……” “校长您放心,小恩已经请了家教。”咳,就是他自己。 不料颜校长却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要谈的是小惠。” 哦? “小惠的成绩十分优异,年级排名一向保持在十名之内,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只不过……”校长顿了顿,眉心渐渐拧到一起,仿佛在考虑接下来的措辞。 “我们前不久做了一份问卷调查。学校很关心孩子们的志愿,由衷希望她们每个人都能升上理想的学校。莫先生,您知道小惠在调查表上填了什么吗?” 猜也猜得到,一定是化妆师之类的。 “她居然要放弃学校推荐升学的机会,和小恩一起报考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私立技校!这所学校的文凭甚至还没得到政府认可!” 是这样吗?黄博志低头看小惠一眼,用眼神询问。接触到他的视线,小惠缩了缩肩膀,两片唇抿作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颜校长语重心长的声音一波接一波的飘来,震动着他的耳鼓。 “……我们并不主张盲目升学。小恩的成绩要升学是很勉强,所以学校不反对她朝专科发展。有了一技之长,才能在社会上生存,也算是响应教育部提倡的因材施教。可小惠不同,以她的成绩,考进一流高中是绰绰有余,学校不希望她过度沉迷于某些奇怪的爱好而误了前程……” 奇怪的爱好?误了前程?他发现自己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也不喜欢校长那种高高在上、公式化的口吻,非常不喜欢。 “您一直在国外是么?看来您是不了解情况了。这孩子常常偷用美术教室的材料做些奇奇怪怪的……模型。单单上个月,已经有三个学生被她藏在教室里的‘模型’吓到,其中一个还因为惊吓过度而昏倒,不得不送保健室急救……” 想起来了,上回在天桥上听到的尖叫,还有砸破玻璃飞出窗外的东西多半就是……呵,看来他并不孤单,那么多人都被吓过……这么想着,心情又突然好了起来。 “莫先生,希望您能协助校方,好好劝一劝小惠。” “是,这个一定。”黄博志频频点头,转身对小惠板起脸,严肃的教育道:“听到了吗?吓到同学是不对的,下次要藏好一点儿。” “噗——”这是小恩笑出来的声音。 “咳——”这是颜校长被茶水呛到的声音。 “莫先生!您不该这样误导孩子!” “误导?不不不,我一向开明,尊重孩子们自己的选择,从不过分干预她们的生活,更不会试图将自己的思维模式套在她们身上。”不知是不是化了妆的关系,他一开口居然停不下来了,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两个女孩的监护人。“您是想说我不负责任么?什么是责任?规划一条康庄大道再牵着她们笔直的走?想当初我在她们这个年纪,早从家里出来闯荡多年。十五岁的确还小,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和摸索,但年纪小也可以有主见、有思想。她们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别人来负责?假如她们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未来,我又有什么权力替她们改写?” 静—— 过了许久,颜校长除下眼镜,用一种深深的目光注视着他。 “莫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被问得一愣。“呃,国语?” “你是在赌这两个孩子的未来。你能保证,她们将来不会后悔么?” 没了碍事的镜片,颜校长的目光比刚才更加锐利,简直像要把他看穿。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突然有些庆幸,完美的人皮面具隐藏了他真实的表情,因而不至于在那两道压迫的视线下露出马脚。 他低头看看小恩,又看看小惠,发现两个女孩都在仰头望着他。尤其是小惠,晶莹的目光里仿佛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 “你将来会后悔么?”他问小恩。 小恩无谓的耸肩。“怎样都好,反正我不是读书的料。” 他又转向小惠。“那你呢?” 小惠眨着眼反问:“后悔?什么是后悔?” “颜校长,您听到了?”他牵着两个女孩站起来,深深一鞠躬。“我并非故意和您作对,我也知道您是为了孩子们好,但梦想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请您不要扼杀她们的梦想,拜托了。” 两个女孩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怔怔的由他拉着站在两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大大的,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学他的样子弯下腰去。 “……我明白了。”颜校长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既然您这么坚持,我也不勉强。两个孩子的事,就由她们自己拿主意吧。” 黄博志一歪头,小惠也正扭过头来瞧他。 yeah,胜利!他悄悄朝小惠挤眼睛。 “不可以……”小惠刻意压低的警告还没说完,“噼啪”一声宛如崩裂的脆响传进他的耳朵。随之而来的是左眼角的奇怪感觉,仿佛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掀开、翻卷、脱落…… “莫先生,我已经答应你了,请把头抬起来吧。” 惨……谁来告诉他现在该怎么办? 耳畔传来小惠的低低的声音:“我数到三,你拉着小恩往外冲,我殿后。一、二、……” 也只有照她说的做了。黄博志屏气凝神,一听到“三”,他拉起小恩夺门而出,身后隐约飘来小惠的声音:“校长对不起……我表叔偏头疼发作了,得立刻回家休息……啊,不用去保健室,我表叔认床……” 就这样,大小三人在午后烈日热情的烘烤下一路奔出校园,在大门警卫惊诧的眼光里蹿上计程车,逃之夭夭。 真是一场灾难性的落幕。 在这次闹剧般的经历之后,黄博志发现自己被传染了。就是那种化妆之后鬼上身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和前者相比,这个看似不值一提的小状况更让他头痛。 莫晓惠,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突然对他格外“关心”起来了。 也不是说她从前对他不好。虽然和乖巧温顺还有段距离,可多数时间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每天中午的鸡饭便当也从没偷工减料。但是,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他给小恩上课的时候,总有个背后灵在方圆五米的范围内飘过来又飘过去的呢? “喂,你在看什么?”小恩拿笔戳他。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重新集中精神。“我们刚才讲到……” “你在看小惠?” “呃……知不知道你姐怎么了?”他的注意力又被那个叼着苹果晃来晃去的小影子吸了过去。 “你看不出来吗?她喜欢上你了。” “啊?”他傻眼。 “不过我警告你哦,别对小惠有非分之想。她还没成年。” “咳,你还不是一样……”他小声嘀咕,只当她童言无忌,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是在开玩笑哦。”小恩将笔杆夹在手指缝里转来转去,歪着头看他。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他合上电脑,动手收拾东西。 小惠喜欢他?哈哈哈,让他大笑三声。这话题不但可笑、无聊、荒唐,还有些……危险,越早结束越好。 “你们上完课啦?”原本躲在墙角的小惠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别吓人好不好?”黄博志扭头瞧着那颗从他肩上冒出来的小脑袋,哭笑不得。 “吃苹果?”一双小手托着苹果凑近。 接?还是不接?他犹豫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那……吃梨?”她变魔术似的,眨眼间托出一颗水梨。 噢,真是不习惯……黄博志站起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垂直拉开六十公分。呼,感觉安全多了。 “真的不吃吗?”矮冬瓜左手苹果右手梨,踮起脚尖,锲而不舍。 他还是摇头,背起电脑包转身。 小恩早已闪去一边,抱着艾莉丝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再一回身……吓,动作也太快了吧? 小惠背着背包站在地下室台阶上,笑眯眯的望着他。 “走啊,我送你去车站!” 看来不是那么容易脱身呢……他微微耸肩,朝她走去。要是有窗户,他可能会选择跳窗,可这是地下室。 窄窄的楼梯,不够两个人并排站。小惠挡着去路,站在比他高两级台阶的地方,刚好和他平视。 “怎么不让我过去?”他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过啊!”她无辜的望着他。 他踏上一级,她也随着他的步子退上一级。 他再上,她再退。 这是什么游戏?黄博志笑了出来。到底是十五岁的孩子啊,这么有活力。自己也是奇怪,居然被小恩一句话弄得紧张兮兮。 “你是太习惯低头看我了。偶尔换个角度,你会发现我其实有不少优点的!” “比如?” “比如……我的眼皮是内双哦!” “真的?”他有些好奇,不禁多看两眼。 “你不觉得这个距离很适合接吻吗?” 虾米?他在警觉的同时脖子蓦地朝后缩,险险躲过一双嘟起的红唇。 “唉,没亲到……”小惠很是扼腕。 这算什么?偷袭?她从哪儿学来的? 黄博志逼自己板起脸,以一个长者的姿态教训道:“没大没小!谁教你拿这种事闹着玩的?” “你不喜欢闹着玩?那我们认真来一次。” “莫晓惠!”他忍下撞墙的冲动,大手一伸顶住她的额头,硬是从她旁边挤了过去,对身后“哇哇”的抗议声充耳不闻。他很想这么一路冲出去。以他的腿长,一步有她两步远,甩掉这颗牛皮糖绝不是问题……如果他有带伞的话。 什么时候下的雨啊?也不事先说一声。 他郁闷的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行人和车流,还有雨滴在积水上溅起的片片水花。 “噔噔噔”的脚步声从身后追来,一双献宝的小手高高举起。 “用我的伞吧!”小惠笑意盈盈。 黄博志接过伞,用伞柄轻轻敲了下那颗戴着银色假发套的小脑袋。 “有话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别用那种花痴的眼神盯着我,那不像你。” “太过分了,说人家花痴!”小惠挥着拳头抗议。“人家崇拜你不可以吗?” 原来是崇拜啊……黄博志挑挑眉梢。他该觉得荣幸吗?不知道,但有些暗爽是真的。于是他追问:“丫头,你崇拜我什么?” 小惠两眼发亮。“你和校长呛声的时候帅呆了!” “咳……小惠,那不叫呛声。”有谁呛声到最后向对方低头哈腰的? “那该叫什么?” “叫……据理力争。” “拜托,这年头不流行用成语了。”小惠甩甩头。“你不觉得呛声听起来比较酷吗?” 他老了……黄博志又一次觉得,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代沟,而是马里亚纳海沟。 “而且,我好高兴你替我们说了那些话。” “哦?哪些?” “关于梦想。关于我们的人生和未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头一次、头一次这么感动啊!”小惠一连重复三遍,一遍比一遍念得有力,害他几乎以为自己当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梦想,人生,未来……不知为什么,当他重新回味这几个名词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心虚。是她的声音太过清澈响亮,还是目光里太多的憧憬和期待,那热情的光芒竟令他自惭形秽、无所遁形。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的确输给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了。 当然,在其它方面,他还是要拿出应有的威严来。 “盲目的崇拜只能证明你还小。”他点点她的额头。“回去吧,不用送我去车站了。” 他撑开伞走进雨中,却发觉手臂上多了个“重物”。 “不行,我一定要送你!”小惠挂在他胳膊上不肯下来。 “为什么?” “因为我和小恩只有这一把伞啊!” “……那你还借我?” “因为这样可以和你一起在雨里散步嘛!” “……” “快点快点,再不走雨要停了!” “……” 当谈判告一段落,模糊的雨幕里多了把歪向一边的红伞,和一对高矮悬殊的背影,踩着不太一致的节奏朝车站走去。 第4章 仿佛昭告了雨季的来临,周末这场雨淅淅沥沥的下了整个礼拜也不见停。 对假面俱乐部的成员们而言,雨季是最不受欢迎的季节。假如还有比潮湿和发霉更糟糕的,那就是眼下这种状况—— 积了一尺深的污水,泡在水里的桌子椅子箱子柜子,还有水面上浮浮沉沉宛如碎尸的半成品模型、分不清是颜料还是胶水的瓶瓶罐罐…… 一个字——惨。 四个字——惨不忍睹。 “呜……为什么会淹水啊?昨天明明还好好的啊!……” “是排水管道出了问题。” “呜……你为什么会知道啊?” “我十几岁就搬出来一个人住,这种事当然知道。” “呜……你冷血啊?眼睁睁看着俱乐部毁了怎么都不哭啊?” “你一个人哭就够了,我还要做事。” “呜……为什么你可以这么镇定啊?明天下午就要比赛了!现在该怎么办啊……” 黄博志抱着刚刚抢救出的一箱东西迈上楼梯,对嚎啕大哭的女孩说:“别哭了,你检查一下还有什么东西能用,多一样是一样,缺什么我们再出去买。” “可我没钱啊!你借我吗?”小惠突然抬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仿佛比平时放大了数倍,瞳孔里闪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光芒。 原来这才是重点。 黄博志放下纸箱,低头仔细瞧了瞧梨花带雨的小脸。 唔,好像不是装的呢……若不是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滴了整瓶眼药水下去,那就是泪腺比常人发达十倍。都淹成这样了,还嫌水不够多么…… “好吧,我借你。”他无奈的说。“你要多少?话说前头,我也很穷的……” “你可以向师父预支半年的薪水。” 赫,这都替他想好了? “与其我预支薪水,不如你和小恩自己借来得方便吧?” “……这是不可能的。”小惠咬着嘴唇说。 “为什么?” “师父不会答应我们参加这种比赛的。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这件事让师父知道……就真的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她在说什么?什么最后的机会?望着那张小小的、突然埋进阴影里的侧脸,黄博志失神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两个女孩浑身都是秘密。撇开那与众不同的爱好不说,关于她们的身世,关于“惠恩堂”,莫缘大师又是什么人……他一概不知。但他毕竟是外人,只能猜,却没有质询的立场。 可他是真的好奇。尤其是现在,他非常非常非常想知道,在那看似坚强却失去了笑容和从容的表情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 他几时变得如此多事了?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必须一再提醒自己,她还是孩子……一个小他七岁、脾气古怪、发育不良的小丫头呢? “假如这次失败的话……我就要当尼姑了。” 虾米?黄博志一时没转过来。“什么失败?什么尼姑?”他还什么都没问呢,谜底已经要揭晓了么?害他心跳突然加速了几拍…… “假如这次比赛输掉,我就要遵照和师父的约定,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正式剃度出家。” 这……也太离谱了,他消化不了。 “可你还要上学啊!” “光着头也可以上学。” “这鬼约定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自己。” 啊——他彻底糊涂了!黄博志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接近抓狂的边缘。这丫头要是再不把话说清楚,他就……唉,他也不能把她怎样啊……气馁。 “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小惠问。 “走……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家了。”小惠抬起头,抹掉脸上的两条海带眼泪,眨一眨水汪汪的眼睛。“地下室毁了,我又不能把这些东西搬回家,除了去你家还能去哪儿?” “我可是住宿舍的!” “你不用那么大声,我又不是没去过。”小惠扳着手指头数道,“墙角和床底下都有不少空间,书架也有一半是空的啊!” “可是……” “你让我把东西搬过去,我告诉你我和小恩的身世。想不想知道?” 唔,这丫头分明是吃定他了……可她猜的没错,他想知道。 “我和小恩是双胞胎。”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 “我们是某个神秘家族的遗孤,在一场事故中失去了双亲,等到我们成年的时候将会继承一笔天文数字的遗产。” “吓!?” “这是谣传。” 呃……黄博志险些从电车座位上滑下去。 “那事实是怎样呢?” “事实是,我们只是一对被遗弃在‘惠恩堂’门口的婴儿,简称‘弃婴’。莫缘师父好心收养了我们,‘晓惠’和‘晓恩’也是她为我们取的名字。” 惠恩堂,晓惠晓恩,还真是省事啊…… “大家会乱猜也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师父不是一般人。” “看得出来。” 他低头瞧了瞧坐在旁边认真讲故事的小女生,想起一个月前和莫大师过招的那一幕,震撼的感觉还是很鲜明。那样的身手,那样的容貌和谈吐……假如小惠真的出家了,十年二十年后是否也会变成第二个莫缘大师?哦不,他想象不出来……是真的想不出来?还是不希望想象出她没头发的样子?唔,他怎么突然不痛快起来了?真是奇怪…… “惠恩堂常有阔太太阔小姐们来暂住。说好听是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说白了就是做气质、做形象、做面子,用惠恩堂的名字给自己加分。禅字人人会写,真正用心去念的又有几个?但我们不能把这些人拒之门外,毕竟靠她们的香火钱惠恩堂才不会倒,我和小恩才有饭吃,有地方住。” 她是用怎样的心情告诉他这些的呢?黄博志用深呼吸使自己平静,压低声音。他怕过分的同情会伤到她,也不愿多余的情绪暴露自己…… “这么说,惠恩堂和莫缘大师在上流社会还是颇有地位的了?你们怎么办到的?打广告么?”他半开玩笑的问。 不料小惠一本正经的答道:“不,我们是做口碑,打广告不符合惠恩堂的形象。因为越是神秘的,才越有价值。” 真是越说越像生意经了。黄博志耸耸肩,发出一声轻笑。比起惠恩堂的历史,他更想知道的是—— “你说十六岁出家是怎么回事?” “为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不要学武侠剧的口吻说话!”他有些气。他难得这么严肃,她的回答却是漫不经心,像故意搞笑,又像在打擦边球。“出家这种事……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也不是剃个光头就ok的!我看你也不像无欲无求的人,这种约定根本荒谬至极!” “我知道,可既然已经约定了,总得履行些基本义务嘛。” 怎么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 “……你那时几岁?” “六岁。” “六岁!?”会不会太早熟了…… “所以说是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小惠盯着地面,发出懊恼的叹息。“入学第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根烤香肠。” “只是因为这样?!” “那是我第一次吃素食以外的食物,食髓知味,于是企图说服师父肉是很美味的东西,还偷偷在师父的斋饭里加猪油。师父罚我面壁思过,我从窗户溜出去吃消夜。小恩有样学样,从此学会了翻墙翘家。” 呃,好像是过分了些。他都不知道,原来妹妹是姐姐带坏的……黄博志忍住笑,等着听后续发展。 “作为惩戒,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被师父削了发。” “哎?那你是有过光头去学校的经验了?” “没有,我把头发收集起来,做了顶假发藏在书包里,每天出门后戴上。” “厉害……” “那之后我便迷上了这类变装的东西,于是向师父认错并提出交换条件——用十六岁的剃度仪式换取十年自由。师父答应我,只要不做太出格、有违法理人情的事,她便不多过问。可惜十年并没我想象中那么长,早知道就跟师父约定十五年……” 黄博志想不透,那个言语中尽是禅机的莫缘大师会和小孩子谈条件?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交换条件? “这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以师父的角度思考,惠恩堂迟早要有人继承,不是我就是小恩。至于我,我可以省下练功念佛打坐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必偷偷摸摸,藏头藏尾的。” “可是只有十年……” “所以我要在十年之内赚够钱,然后跑路。” “……” “以我现在的变装术,师父找一辈子也找不到我的。” “…………” “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把奖金赚到手!十万块耶,有了这笔钱就什么都不怕了!” 黄博志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力的靠向车窗。 这丫头果然是天生的恶女……只是,莫大师是修行过的人,不是三岁小孩。真有那么好骗么? 凌晨两点半,郑初阳打电话向他求救。 “好兄弟,我出两百五,再救我一次。” 黄博志没告诉好友,他不是被他吵醒的。他瞧了眼桌上的闹钟,脑海里浮出莫晓惠粉嫩的娃娃脸。时针指在二和三之间,他失眠了。 “博志,你有在听吗?”郑初阳的哀嚎从听筒里飘来。“天理何在?我居然被跟踪了!我妈雇了私家侦探查我,明天把学生借我半天,好歹唬弄过去再说……” “明天还是今天?” “啊,是今天。有什么问题?” “今天……”是比赛的日子。莫晓惠列给他一张清单,他答应陪她一早去买。至于小恩和阿古,她说已经派了任务给他们,中午在电视台碰头,无需担心。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大姐头手下惟命是从的跟班,也忘了这个大姐头其实小他七岁。 “黄博志!你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不像你!”郑初阳在电话那头吼道。 “你刚才说出多少?”他默默计算自己的财产总额,和清单末尾的金额比较了一下,头皮发麻之余心也一路往下沉。 “两百五。” “加到五百,我帮你安排。” “坑人啊?三百五!” “再加五十,我把小恩这两个月的作业和补习大纲整理一份,你拿去应付你妈。” “原来是这样,还是你想的周到。”郑初阳松了口气。 “好了,记得天亮之前把钱汇到我帐上,中午再打给你。”黄博志说完便挂了电话。 一大早,莫晓惠已经在约好的地方等他。 “你没睡好吗?”她盯着他的黑眼圈问。 “对,我没睡好。”因为你一直在梦里骚扰我……他当然是不会这么说的。“同学拜托我帮忙,整理些东西。” 现在他心里惦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待会儿买东西够不够钱,二是如何替初阳打发掉碍事的侦探。而这两件事他眼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小恩几点和我们碰头?”他问道。 “一点。一点半进会场,两点开始比赛,全程录影。啊——怎么办?我已经开始紧张了……”莫晓惠绕着他团团转,两只脚不住的踏着地面。 他一把按住那颗不安分的小脑袋,让她在原地站好。 “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我记得阿古说过,真正上去比赛的只有你而已,他和小恩不过是替你打下手、递东西?” “是这样没错,怎么了?” “能不能把小恩外借一下午?我替她当你的助手?” “外借?你要把小恩借给谁?” “我同学。” “为什么?” “因为他才是正牌家教,我是代打。” “……黄博志,你最好给我把话说清楚!” 唔,小丫头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吼他呢,看来是真的怒了。他可以理解,毕竟没人喜欢被蒙在鼓里,虽然他从没刻意隐瞒过什么,只是一直嫌麻烦、懒得解释。自从莫名其妙卷入这几个小鬼的变妆世界,代打家教的身份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如今被人指着鼻子质问,倒像是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真是冤枉。 “事情是这样的……”他将接下这份家教的经过和盘托出,也将初阳拜托他的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所以,事关好兄弟的自由和未来,以及我们今天是否有足够的采办资金,你觉得该不该把小恩借出去呢?只是一个下午,我以人格担保初阳不会对她怎么样,他喜欢身高一百七以上的成熟美女,对一四几的小女生没兴趣。” “一五零。” “啥?” “我们不是一四几,是一五零!” 两道比刚才更为恼火的目光瞪过来,让黄博志意识到一件事——在他看来无甚差别的数字,在矮冬瓜眼里可是比生命都重要。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充满诚意。“我以人格担保,初阳不会对小恩怎样的,他喜欢一百七以上的成熟美女,对一五零的小女生……” “这么过分的话不需要重复两遍!” “是,对不起……” “我考虑看看,借不借等中午再说。”提起脚边的化妆箱,莫晓惠扭头哼道:“我的决定就取决于你的表现了,‘代打’家教大哥。” 事实证明,他的表现是不错的。 一上午跑下来,莫晓惠的化妆箱逐渐装满了。他们跑了十几家专卖店,买齐了清单上的每一样东西,以及清单上没有的东西。那是他们路过一家甜品店的时候,莫晓惠盯着冰柜里的草莓冰激凌蛋卷瞧了许久,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可眼睛里清清楚楚的写着“草莓冰激凌,我爱你啊”,吞口水的声音也可以诠释为“神啊,请让我吃一口吧”。于是他买了一个给她。虽然卡上只剩下两位数,他还是给她买了。看着她毫无顾忌的吃相,他突然觉得充实起来。 “为什么只买一个?”莫晓惠吃到一半才发现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我没钱了。” “你没向师父预支薪水?” “那也得等到下星期,我要留着这几天的伙食费。” “啊,真可怜……不过没关系,你不会饿死的,因为我会送鸡饭给你。”莫晓惠天真的说。这样的天真是他不常看到的,所以他笑了。 “有时我真的搞不懂你究竟几岁。” “十五。差四个月十六。” “可十五岁的女生很少像你这样。哦不,我不是指你的身高。”险些踩到地雷,他赶紧将话题导入另一个方向。“说你早熟吧,有时也幼稚得要命;说你是孩子吧,又常被你的说话方式吓到。” “你不觉得这是我的魅力吗?呐,这半给你。”她突然将剩下的草莓冰激凌蛋卷举到他嘴边。“快点儿吃哦,不然要化掉了。” “你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他接过蛋卷咬一口。嗯,味道不错。 “生气?我生什么气?” “关于我这个‘代打’家教……” “嗯,我原谅你了。”莫晓惠轻轻一点头。 “这么说……” “小恩借你兄弟一次,下不为例。” “呵呵……” “别笑太早,别忘了你是要代替小恩打下手的。该做什么你知道么?” “这个……大概吧。”他耸肩笑道。好歹当了两个月会员,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是的,总会有办法的。 来到电视台,阿古和小恩已经在一楼大厅等候多时。 “敌方资料都到手了?”莫晓惠问。 阿古咧嘴一笑,竖起拇指。小恩坐在旁边,和平时一样抱着艾莉丝喃喃自语。 黄博志看了莫晓惠一眼,希望由她来解释“外借”一事。他知道莫晓恩的脾气,她未必肯听他的,但不会不听姐姐的。 “两点半,中央图书馆门口,见一个穿黑t恤的人,t恤上印有蜘蛛侠的图案?我把资料夹给他,并假装在他的辅导下学习两个小时?是这样吗?”小恩听完小惠的说明后将细节确认一遍,果然没有拒绝的意思。“我可以带艾莉丝去吗?” “我想他们会要求你寄存可疑物品。”黄博志提醒她。 对于小恩和艾莉丝之间异于寻常的感情,他见怪不怪,但普通人未必不会被吓昏过去,万一被拍到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解释清楚的。 “我会把她藏好的。”小恩坚持道。 “那……不要引起骚动哦。” “怎么会呢?倒是你们两个,”小恩把艾莉丝的专用布袋抱在怀里,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阿古,“这比赛对小惠很重要,可别出差错才是。” 望着小恩离去的背影,黄博志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比赛场地设在二号摄影棚。 “bttv首届电视冠军之特效化妆大赛,赛程共分为三个阶段——指定命题;随机命题;以及个人特色命题。参赛队伍共有十二组,比赛采用淘汰制,每轮淘汰一半队伍,最后的三组人马将进入决赛。每一轮的模特均由主办单位提供,各组代表抽签决定。本次大赛的评审团由五十名来自各地的特效化妆爱好者组成,主办单位还特别邀请到好莱坞知名化妆师j.k.苏曼女士为我们担任最终回的特别评判。现在让我们回到比赛现场……” 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被分在a组。指定命题是烫伤妆。莫晓惠轻松过关。 随机命题是老人妆。同样以显着的优势晋级,将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此时此刻,莫晓惠已成为摄影棚的焦点,本届大赛最亮眼的黑马。 黄博志压低棒球帽,尽量避开镜头,只从帽檐下看着摄影机前的莫晓惠,看着模特在她神奇的巧手下改头换面——健全的青年变成重度烫伤患者,十八岁的女孩变成年过七旬的老妪……想当初,他也当过她的模特,也曾让她在脸上粘粘贴贴、涂涂抹抹的……那是怎样的熟练和专注啊,四周的磁场变了,空气也不再流动了,仿佛张开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时间静止的结界。 阿古是个得力的助手,所以,几乎没有用到他的地方。 他能做什么呢?或许除了这样看着她,除了让自己在佩服之余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直到决赛前一分钟。 “噢,我的肚子……”阿古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弯下腰去。 “啊?” “饮料……”阿古指着桌上喝剩的罐装绿茶。 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古扔下一句“这儿交给你了”便一路狂奔冲出摄影棚,留下不知所措的他,和同样傻眼的莫晓惠。 哨声响了。 回神的时候,黄博志发现莫晓惠正朝他走来。一步、两步、三步……起跳——双掌左右开攻,重重拍在他脸上。眨眼工夫,两个巴掌大的红印子已然成形。 “大哥,清醒了没?” “唔……”他揉着发热的脸颊点点头,将帽檐拉得更低。 他是怎么了?居然没能躲开?他引以为傲的反射神经到哪儿去了? “还记得这一回合的主题吗?”小惠扬声问。 “记得……” “那我选的是?” “……中年公务员,我上回扮的那个。” “很好。既然记得就来帮我!”小惠定定的望着他。“快点,已经不够时间了!” 环顾四周。除了另两组参赛队伍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在往这个方向瞧。他们在看什么呢?莫晓惠?还是这闹剧的一幕?不管怎样,拜她所赐,他反而清醒了,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酒精!”“给。” “透明粉!”“呐。” “眼角的假皮!”“在这儿。” “错了,这是鼻翼用的!”“啊,抱歉……” “给我假眉毛和黄胶!”“我找一下……” 果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啊……黄博志心中叫苦。他已经很努力去做了,可还是搞得一团糟。莫晓惠是个优秀的主刀医师,他却是个失职的护士,笨手笨脚,连递个镊子都慢半拍……真是失败。 摄影棚里响起最后十五分钟的铃声。 黄博志看向莫晓惠,发现她满头都是汗。一抹额头,他自己也是。 模特是个年轻女孩,莫晓惠正在她的额角贴皮,将原本光滑的额头刻出几条细细的纹路。乍看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已经是个十足十的中年叔叔了,可莫晓惠仍没有停手的意思。究竟还缺些什么,他说不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开始替小惠着急。 “不要慌。”莫晓惠背对他说,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化妆是细致的工作,一慌就完了。给我白胶。” 他赶紧将胶水瓶递过去。 “可是时间……” “就算来不及完成,也不能在任何一个细节上马虎。你忘了我为何选这个妆参加决赛了?” 经她一提,他想了起来。当初决定决赛命题的时候她说过,越是普通的妆,越能看出化妆师的基本素养,还有处理细节的能力。虽然阿古以不够炫为理由反对,可最后还是依了她。和另外两组的狼人妆和僵尸妆比起来,他们的确是黯淡了许多,可他相信小惠的实力绝不输任何人。这就好比家常小菜不易烧出过人的好味是一个道理。别忘了,他可是亲自顶着这套妆招摇撞骗,噢不,是以假乱真,和南中校长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他希望今天的评审睁亮眼睛,他希望她赢,他也相信她会赢。 她会赢得冠军,赢下那十万块奖金,赢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而他们之间的牵扯……是不是也就到此为止了呢? 到此为止……他突然觉得这四个字有些碍眼,有些反胃,让人从心底不舒服起来。就在这时候,比赛结束的哨声响了。 第5章 莫晓惠赢了吗? 假如赢了,他们或许会激动的拥抱,或许会喜极而泣,或许会被疯狂的记者和无数支麦克风团团包围,或许会一路杀去最昂贵的餐厅庆祝胜利,或许……说到这儿,结论已经很明显了。这些都是建立在“假如”基础上的“或许”,而此刻坐在电视台楼下台阶上的三人——黄博志、莫晓惠、以及面色萎顿的阿古——正在为这一次的落败反思。 “是我的责任。”黄博志说。“是我找东西花太多时间……” “你本来就是外行。”阿古虚弱的打断他。“要不是我把饮料弄错……” 他蓦地收声,可是已经迟了。接触到莫晓惠质疑的视线,他心虚的把头撇开。 “阿古,你说饮料是怎么回事?” “没有……没什么……” “阿古!把话说清楚!” “我去厕所……” “站住!”莫晓惠拦住阿古,不信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在饮料里动了手脚?” “只是一点儿泻药……我明明嘱咐过小恩别碰绿茶,两瓶可乐才是给对手准备的……” “你们居然串通好……为什么要这么做?”莫晓惠涨红了脸,激动的攥着拳头。“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你说我可耻?我是为了帮你!”阿古受不了的大叫。“你明明可以化出比僵尸和狼人更炫的妆,为什么非挑那种不起眼的妆来参加决赛?那根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所以我才……” “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相信你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输了!” 话一出口阿古就后悔了。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了。 小惠眼眶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着没掉下来。 黄博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拍拍屁股站起来。仗着身高的优势,左右一勾,两个小鬼措手不及,一齐被夹到他胳膊下。 “喂!你干吗?”阿古哇哇大叫。 “干吗?教育你一下。”黄博志夹紧胳膊肘,不让他有逃窜的机会。小惠那边当然温柔许多,不会这么粗鲁。“阿古你听好。第一,小惠说的没错,下药是可耻的,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只会降低你自己的身份;第二,这次落败的原因在我。你去了厕所所以不知道,是我动作慢才影响了小惠的速度,有些假皮还没粘牢时间就到了,所以模特打呵欠的时候才会突然脱落。” “不关你的事。”小惠突然说。 “听到了吗?她说不关你的事!”阿古继续哇哇叫。“立刻把我放开!” “我觉得你该向小惠道歉。” “对不起啦,你赶紧把我放开!” “我觉得你没有诚意。” “靠,诚意什么的待会儿再说行吗?” “为什么?” “让我去厕所!这次是真的……” 黄博志一松手,三小时前的一幕再度上演,阿古逃难似的背影眨眼消失在出口处。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细细的雨丝连成一片,模糊了玻璃墙外的世界。 清晰的雨声,传进耳里,打在心上。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人想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盖过那沉重的、扰乱人心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太难过。”黄博志说。 “……谢谢。” “不客气……哎,你谢我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谢你。”莫晓惠抬头看看他,将视线调向窗外。 “你不该谢我,是我害你输掉比赛的……” “是意外。输了就是输了,谁的责任也不是。” “……”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可心底异样的感觉却愈发强烈起来。她打算怎样呢?她的未来又会变成怎样呢?……要命,他居然是如此的放心不下。 “师父常说,有因才有果。因果循环,才是人生的本意。” “喂喂喂——”他扳过她的肩膀,用力摇了一下。 这丫头该不会放弃了?打算履行那个见鬼的约定?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她用缺少焦距的目光望着他,仿佛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我努力过了,也尝试过了,可事实证明我当不了世界第一的化妆师。” “你才十五!今后的路还长得很!” “四个月后的今天,就是我剃度出家的日子。你要来观礼吗?” 去他的剃度出家!他不会让她去的!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一个无辜少女在灿烂人生正要开始的时候出家当尼姑!这丫头恶质的一面到哪儿去了?她应该是狡猾的,慧黠的,古灵精怪诡计多端的…… ring——ring—— 不要吵!他正在想办法…… ring——ring——ring—— 莫晓惠拉拉他的衣袖。“你的手机在响,不接可以吗?” “多半是初阳……”他抓起手机,不耐烦的说了声“喂”。 传进耳里的是一道温和的女中音,带着种陌生的腔调。 “请问……是黄博志……先生吗?” “我是,你是谁?” “您好,我是杰克琳·凯文·苏曼。” 苏曼?好像在哪儿听过…… “有件事想和您谈谈,黄先生,关于您组里的女孩……” “啊!你是‘那个’苏曼?你……您会说中文?!” “哦这没什么,我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也曾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飘来清爽的笑声。“这次来探访一位好友,顺便为比赛担任评审,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想挑选一名助手随我回美国。虽然你们没有胜出,但我对那个……叫小惠的女孩很感兴趣。除了天分,我更欣赏她的认真和细致,这些都是一个成功的化妆师不可或缺的特质。我希望能带她回美国……” 放下电话,黄博志将莫晓惠高高举起,兴奋的转了一圈又一圈。 “莫晓惠,你不用出家当尼姑了!” 谁说不能走一步算一步呢? 有诗为证——车到山前终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要误会,这并非鼓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是,人偶尔也要相信一下命运。有些事,老天爷早早安排好了,该付出什么,该获得什么,遭逢多少小人,又遇上何等贵人……都自有他的道理,由不得你怀疑。 一切都要从苏曼女士的电话说起。 在黄博志看来,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被好莱坞首席化妆师相中,而且指名带在身边的。名义上是助手,其实是万中选一的关门弟子。如此可遇不可求的良机,放弃不是太可惜了么? 保险起见,他花了一整晚时间上网搜索“j.k.苏曼”这个名字。在读完所有的报导和评论后,他觉得可以放心把小惠交给她。几段文字或许不能描述一个人的全部,但直觉告诉他,苏曼会是个好老师。起步或许辛苦,但小惠不是受不住磨炼的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她会更接近自己的梦想…… “说不定,五年十年后,你就是第二个苏曼。”他总结道。“然后,终有一天,你会实现梦想,成为世界第一的化妆师。” 时间是次日早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舒服得让人有赖床的欲望。 地点是麦当劳角落的一张小桌。黄博志和莫晓惠面对面坐着,人手一杯热咖啡,中间是一份刚出炉的热香饼……饼已经不见了,只剩盒子。 他一早约了小惠出来,向她说明自己整晚调查的结果,以及结论。 “我已经约了苏曼女士,待会儿陪你去见她。她就住在希尔顿饭店,我们可以搭地铁到纽顿区,然后换巴士……” 莫晓惠静静的用双手将咖啡杯包住,仿佛在索取那一点热度。白色的蒸气在杯口升腾,缓缓飘向对面。 “怎么了?你好像不是很高兴?”黄博志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静。自己聒噪了快一个小时,口干舌燥之余也有点儿想念她的声音了。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不禁一愣。“我觉得眼下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是的。” “你觉得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没错。”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自居,将我托付给她呢?”莫晓惠突然抬头,定定的望着他。“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他突然意识到,坐在对面的不是平常的莫晓惠。 她今天没化那些乱七八糟的妆,素净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粉,没有眼影,没有口红……只有一双亮得不能再亮的眼睛,一直看进他心里去。 他一直忘了一件事——十五岁,算不上大人,可也不是孩子了。或许他不是忘记,只是不愿想起。一旦想起,有些问题就不得不面对了。 “抱歉,我应该先问过你的意思。”他抓抓头发。“不过苏曼女士下星期就回美国了,要是不赶紧见她一面……” “你希望我下星期就走?” 从那双水亮的眼睛里,他隐约读出她想要的答案。可他不能照她的意思去说。 “我希望你走该走的路。”他说。 “你不希望我出家,是不是?” “我希望你走该走的路。”他重复道。 “你并不是因为责任和义务才帮我的,是不是?” “我希望……”他企图重复第三遍,却被她打断。 “别再说什么‘该走的路’!我不想听‘该’或‘不该’,只想知道‘是’或‘不是’!” 真不知道谁才是大人,黄博志暗自叫苦。就算他不想面对,该来的总是要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唉,他怎么就输了气势呢?不行,他要扳回来。 “小惠,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莫晓惠目光闪了闪,没有作声。 “我今年二十二,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我属马,射手座a型,算命的说我犯桃花,异性缘极佳,觅得真命天女多半是三十五岁之后的事。我交过几任女友,从交往到分手从不超过三个月。但我是个身心健康、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所以我绝不染指未成年少女……” 唔,情况不太妙。他还没说完,小惠已经低下头去,脸庞深深埋进阴影里。 别忘了这丫头可是很会哭的……他提醒自己。他不能心软,这种难以定义的牵扯对谁都没好处,管它是刚刚种下的还是已经发芽的……想归想,可为什么心里偏偏像堵了个硬块,顺畅不起来呢? 小惠低着头,嘴唇动了动。 “嗯?”他没听清。 “我又没……” “你又没什么?” “我又没要你染指我!” “噗——”他喷出一口咖啡,连咳数声。幸好是早上,店里人不多。尽管如此,还是有几道莫名的视线飘过来,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谈论声。 假如可以用颜色描绘他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黑——一团黑气,一脸黑线。 他刚才说到哪儿了?唔……染指未成年少女。 “既然你说我小,那我就不说爱情,我说喜欢。”莫晓惠继续道。“我喜欢鸡饭,喜欢烤香肠,不喜欢韭菜和木瓜;我喜欢粘胶和颜料,不喜欢打扫佛堂;我不喜欢你一直强调我的身高,不喜欢你用大人的样子教训我,不喜欢你推着我的额头不让我靠近……可我还是喜欢你。我自己的心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很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 “你想说我幼稚,不懂感情吗?我不懂,难道你懂吗?别对我说什么好桃花,烂桃花,真命天女,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呢?” “……有……一点。” 听到自己的回答,黄博志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不是该说“不”的吗?他不是决定要断了牵扯,让她好好去飞的吗?可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她坚决的眼神,他说不出违心的答案呢? “有就好。”莫晓惠抿嘴笑道。“我们这叫不叫两情相悦?” “不要乱用成语!”黄博志郁闷的抓着头发,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混乱。 “我们走吧。”莫晓惠轻盈的起身。 “走?去哪儿?”他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当然是希尔顿饭店。你不是约了苏曼?” “你不是不要去么?” “我几时说不要去了?”莫晓惠眨眨眼,唇角上扬。“你觉得我笨吗?” “不笨……” “既然不笨,这么好的机会,你觉得我会错过么?” 黄博志摇了摇头,连回答都懒得说。 这才是他熟悉的莫晓惠!他熟悉的慧黠笑容,他熟悉的诡计多端、骗人不眨眼,他熟悉的峰回路转、大跌眼镜……而且他刚刚还亲口承认,他“有一点”喜欢这个浑身恶质的丫头。更要命的是,他居然没有一丝悔意。 假如有克星这回事,他想他是真的遇到了。 亲爱的, 请允许我从现在开始这样称呼你! 不习惯是吗?没关系,你可以每天拿我的信出来诵读百遍。吓到了吗?我开玩笑的。其实不用那么多,只要早午晚照三餐时间各念一遍,念啊念啊的就习惯了。亲爱的,为了我们的将来,请务必多多练习。 今天是我上飞机的日子,我会在机场把信投了。所以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应该还在天上。亲爱的,这叫不叫“天各一方”?对不起,我又乱用成语了。 亲爱的,你会怪我不通知你吗?原谅我,我实在不喜欢分离的仪式。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机场送我(不许否认,你要是否认我就哭,一天骚扰你二十四小时,哭得你不得安宁)。我宁愿你不要送我,不要看到我离开,只当我还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这样,当你走在街上、坐在巴士和地铁上的时候,依然有机会和我擦身而过(“擦肩”太困难了,谁让你长那么高?)。当你看到似曾相识的背影,亲爱的,我允许你催眠自己,认为那就是我——冥顽不灵、阴魂不散的莫晓惠。 是不是又用错成语了?没关系,你明白意思就好。(亲) 这是我第一次写情书,也不知情书这种东西是不是该这么写。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努力改进。两天一封可以吗?不够的话一天一封也可以。就算工作再多,我也会挤时间给你写信的。 对了亲爱的,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不要吐血。 苏曼阿姨是师父的朋友。她们相识二十年,却隔了十五年没见。这其中有些曲折,我就简单说给你听吧(都是我隔墙听来的,可能和事实有些出入)。 二十年前,苏曼阿姨因病住进惠恩堂,认识了当时出家没多久的莫缘师父(不要惊讶,惠恩堂的历史少说也有五十年)。因为年纪相仿,她们很快便成了朋友。师父当时是十五岁,和我现在一样大,不出家的话一定是个美少女,因为师父现在也是美人啊。我常想象师父穿水手服戴假发的样子,一定很美。唔,不小心扯远了。 苏曼阿姨在惠恩堂住了五年,病愈那年太师父圆寂了,由莫缘师父接掌做了住持。次日早上就在门口捡到了我和小恩。当时苏曼阿姨也在。师父觉得这是缘分,就收养了我们,和苏曼阿姨一起为我们取了名字。 后来苏曼阿姨和家人一起去了美国,这次借担任评审的机会回来探望师父,没想到先遇上了我。她并不晓得我是谁,毕竟十五年前我和小恩都还是婴儿。也许她注意到了我的名字,但顶多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 亲爱的,说到这里你也许该问了——那你陪我去饭店见她的时候她是否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呢?答案是“yes”。因为她头天晚上就来惠恩堂拜会师父了,当然也见到了我和小恩。偷偷参加比赛的事也曝光了。别担心,师父并没有责罚我们。她只是吩咐我和小恩回房思过,不要打扰她和苏曼阿姨谈话。 你想,我怎么可能真的闭门思过呢?那么听话我就不叫莫晓惠了。偷听?不要说得那么刺耳嘛,我可是堂堂正正的,蹲在和室门外听了两个多小时呢!我将搜集来的情报稍加整理,总结成一句就是——苏曼阿姨说服了师父,只要我愿意,她便立刻带我去美国学习,接她的班。 亲爱的,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也没有要作弄你。看到你那么关心我,处处替我着想,又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是多么的开心啊!可你始终当我是孩子。你拒绝相信、拒绝接受一个孩子喜欢你的事实。因为我的年纪,就算我向你告白,你也不会当真。就算你其实是喜欢我的,你也不会把自己对一个孩子的感觉当真。所以我一定要听你亲口说出来,哪怕只是“有一点”喜欢。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亲爱的,现在我可以安心的走了。我不担心你会被别的女人抢走,因为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只有我才能克你的桃花命。 想知道为什么吗?那就等我回来吧! 我就要十六岁,已经不是孩子了。下一次,当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会更像个大人。到那时,你又会为那“一点”喜欢,下怎样的定义呢? 一直一直喜欢着你的, 莫晓惠 第6章 三年后。 n大校园一处僻静的角落,树荫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学长,我从很久以前就对你……” “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女孩落寞的离去。白裙飘飘,长发飘飘,窈窕纤细的背影在夏日暖风中绘出一道哀伤的风景。 回到研究所,迎接他的是一声甜美的“问候”。 “我们的万人迷黄助教回来了!怎么,又把人家给拒绝了?本月第几个了?” “哪有工夫算这个……”黄博志扒了扒头发,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可帮你算着呢!”同样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凑到他身旁,不怀好意的笑道,“上星期三个,上上星期两个,加上今天这个……人家可是系花,要是被你惹哭了,以后可有你受的。不说别的,光是那一票亲卫队你要如何应付?” “linda,你太闲了。”他端着水杯返回座位。 升为助教不过是上个月的事。原以为只是每周带几堂课,改改作业和实验报告,除了忙碌些之外生活不会有太多变化。怎料新学期一开始,他的信箱竟然日日爆满。有情书,有小礼物,也有像今天这样的邀约信函。虽说他知道自己异性缘一向不错,可面对如此的波涛汹涌、前仆后继,他还是很伤脑筋的。 “对了,教授找你。”linda慵懒的倚在桌旁,染成浅褐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她收起笑容,换上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是关于论文的事,我建议你把这两周的实验数据通通带去。” “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早说。”他看她一眼,低头整理数据。 是的,这个linda就是先前出场过两次的linda,希望大家还记得——三年前是n大生物系出了名的浓妆美女,三年后是n大生物结构研究所的稀有动物。 当年碰巧和她选了同一个教授的论文题目之后,黄博志发现这个叫linda的女生其实不像他最初设想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头脑好,个性也还过得去,毕业成绩虽然没他出色,也算得上非常优异了。 “别想歪了,我纯粹是想多拿一张文凭,可不是追你来的。”linda和他一同考进研究所时特别强调说。“我承认之前对你有些兴趣,那是因为你帅,可后来发现你不是我的type,所以你大可不必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反正我们都是研究所的稀有品种,理应相互扶持才是。” linda说的没错。真要论稀有品种,他也算一个。 研究所这种地方就像是金字塔的塔尖,虽说人才济济,但帅哥和美女一样少。正因为如此,linda的存在反而给他省了不少麻烦。很多人看他们同进同出的,都以为他们是一对,联谊什么的也就不来烦他,乐得轻松自在。 他进研究所是有目的的,没时间,也没心情考虑那些不相干的事。 “呐,今天的早报。”linda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份报纸,在他眼前晃动。“现在看还是等回来再看?” “你不是说教授找我么……” “有你妹的新闻哦!” 他伸手抢过报纸,在桌上摊开。 linda笑得弯下腰去。“黄博志,你真是个单纯的人!只要是关于你那宝贝妹妹,说什么你都信。” “你骗我的?” “没骗你,真有她的新闻。”linda指着右下角一个小版面读道。“年仅十八岁的天才化妆师莫晓惠将于下月十四日随好莱坞知名导演史文·罗尔森赴新宣传其新片《鬼影》。呐,旁边还有照片。这是她没错吧?” 黄博志盯着那幅不算清晰的新闻照,自动将linda戏谑的声音屏蔽在听觉之外。 自从去了美国,这丫头就没寄过照片给他。害他只能从新闻照上寻觅她的身影……哦不,是监督她的成长!原以为少了颗牛皮糖他的生活会恢复原貌,会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心无旁骛井井有条。可他错了。她的人走了,对他的纠缠却没有停。看过那第一封“情书”后,他险些吐血。什么一日三餐诵读百遍,又不是大悲咒!更让人郁闷的是,当她连续半年两天一封“情书”后突然减速,先是变成一周一封,接着是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半月……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放下报纸,他有些沮丧。照得还真是模糊啊。一张脸三个黑点,说是谁都可以。虽然萝卜头再怎么长也不会变甘蔗,可他偏偏像中了蛊一样,越是看不到越想看。 下月十四日,还有不到一个月。 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都没提起过呢? 亲爱的, 好久没写信了(有没有两个月?好像不只喽),你好吗? 那么久没收到我的信,你有没有不安?有没有担心我出了意外?有没有“一点”思念我呢?别担心,我很好,很健康,道貌岸然,音容宛在。 亲爱的,你马上就能见到我了!既然马上就能见面,信里就不多说了。 随信寄去十张《鬼影》首映会的票。记得分给小恩、阿古、和莫缘师父。其余的你就拿去馈赠亲友吧,记得多叫些人来捧场!(亲) 啊,好像太短了。那就追加一句吧(不然会显得没有诚意)—— 亲爱的,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重复一千次) 期待与你重逢的, 莫晓惠 最新的实验结果统计出来了,没有预期中的好。教授看过报告后将黄博志叫到办公室,问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答道:“表皮细胞在热处理过程中产生了不稳定膨胀,比理论值多了三个百分点。部分皮下组织因延展性不足而产生链状以及层状断裂。我觉得应该在现有的植物纤维中注入适量的动物蛋白,减少酸性黏着剂的用量。当然,这样一来对温度的控制就更需要……” “好了好了。”教授挥手打断他。“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希望实验顺利。” 还是老样子啊,黄博志暗自吐舌。 从他提出“智能型人工皮层”这个项目的第一天起,教授每一次的关心几乎都以“好的,加油,希望一切顺利”收场。这样的情形在研究所里屡见不鲜。教授们在皮椅上坐久了,肚腩大了,头脑也发达了。实验是助教和学生们的事。过程?那不重要,问一下意思意思就好。只要结果按时出来,论文按时发表,专利按时申报,有谁不乐得坐享其成呢?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实验室了。”他起身告辞。 “等一下。”教授居然一反常态的叫住他。“那个,我听linda说……” linda?那个八婆又说他什么了? “我听linda说……你有一些《鬼影》的票?” “是的。” “是首映会?” “是的。” “还有么?” “您要的话我给您留一张。”黄博志说着又要起身,却第二次被教授拦住。 “能不能给我三张?” “三张?” “咳……那个,我们全家都是史文·罗尔森的影迷。” 回到实验室,linda正翘脚坐在座位上。见他进来,她扬起手里的《鬼影》海报,冲他喊道:“怎么样?教授有没有找你要票?” 黄博志走到她跟前,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跟教授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送不出去,留在你手上不是浪费了?” “你又知道我送不出去……”虽然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他还是要反驳一下。 “明天首映会,要不是我帮忙,剩下那三张你打算给谁?” “上网拍卖,一张十块。都卖掉够我去吃一次维也纳海鲜。” “噗——算你狠。”linda摇头笑道,视线又转回海报正中阴森可怖的鬼脸上。“真是不可思议啊,你妹居然能在史文·罗尔森的电影里挑大梁。要知道,史文·罗尔森可是惊悚电影界的教父,对化妆和特效的要求那可不是一般的高。” “她是天才!”黄博志挺起胸膛,自豪感油然而生。 “瞧你得意的……”linda白他一眼,食指在海报上轻轻一弹。“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种首映会可是要盛装出席的。你有衣服么?” “我打算找初阳借……” “借的了一时,借不了一世。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 “你自己心里明白。”linda看着他,一双美目仿佛能洞穿一切。她勾起他的胳膊。“走吧,我们的万人迷黄助教。你也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 他被骗了。 他被一个阴险狡诈的购物狂骗了。 假如不是这样,谁能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要像个傻瓜一样站在名牌服饰店的试衣间外,身上依然是他从研究所出来的那一套t恤牛仔裤,手里却拎着十来件低胸晚装?听清楚了,是“低胸”晚装! “刷——”的一声,厚重的布帘滑向一旁,linda婀娜多姿的走出试衣间,在他面前轻巧的转了一圈。 “这件怎么样?” “不错。”他丢给她第一百零一号答案兼一记卫生眼。 “和刚才那些比呢?” “都很好。” 店员早就候在一旁,此时走上前来,谄媚的笑着。 “这件礼服是今年巴黎春夏最新款,才到货不久。您刚刚出来的时候简直让人眼睛一亮,不但裁剪合身,而且非常适合您高贵的气质,简直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黄博志站在店员身后,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作呕声。 “我还想试试那一件……”linda在店员的陪同下朝另一区走去。 四下无人,黄博志将手里的礼服一股脑堆在柜台上,靠着墙喘了口气。 “叮灵”一声,又有人进来店里。他用余光一扫,隐约看到一对戴墨镜的男女。有店员立刻殷勤的迎了上去。 是明星么?不然怎么不摘墨镜?他心里想着,不禁多看两眼。 男的一头金发,个子很高,比他还高出几公分,立体的五官好像外国人。 女的也不矮,大约一百七左右,站在魁梧的男人身旁却显得格外娇小。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肌肤,散发出东方女性特有的性感和神秘。 蓦地,他心里一跳,眼皮也跟着跳,视线缓缓下降,落在女人的鞋跟上。唔,不是那种十几公分的高跟鞋……一定是他想太多了。明晚的首映会,她应该还在飞机上才对…… 大约感觉到他的注视,女人看向他这边。墨镜后仿佛有亮光一闪。她对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转身朝他走来。 黄博志看着女人走向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当她在他面前站定,透过墨镜望着他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向她的脚。鞋跟……只有五公分。一百七减五等于一六五,一六五减一百五等于十五…… 就在他计算各种可能的时候,她把墨镜摘了下来。 “亲爱的,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莫晓惠唇角上扬,睫毛微微闪动。 那是和记忆中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神,还有比记忆更为甜美的笑。 当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会更像个大人…… 她长高了,漂亮了,曲线也更好了……难道是美国食物的功劳? 到那时,你又会为那“一点”喜欢,下怎样的定义呢? 他很清楚的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已不再是那个他曾经“有一点”喜欢的丫头了。 一种微妙的气流在他们之间不足一尺的空间里凝聚,迸出小小的、肉眼看不到的火花。四周的一切皆淡作背景,只余下清晰的心跳。 “博志,你再帮我看看这件……嗨,你朋友?”linda提着裙摆突然出现,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们。穿在她身上的是件袒露了半个ru房的银白色低胸紧身礼服,不可以穿内衣的那种。 莫晓惠在看到linda的瞬间将墨镜戴回脸上,浅浅的弧度依然挂在唇边。 美丽的气氛都被破坏了,黄博志郁闷的想。为什么他会遇到这种事呢? “我来介绍一下。”他硬着头皮说。“这是linda,我研究所的同事。这是小惠……” “小惠?你就是‘那个’小惠?博志的妹妹?”linda没等他说完就尖叫起来。 “妹妹?”莫晓惠歪头看了黄博志一眼,唇边的微笑加深。“我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lisa。” “天啊,你变化真大!”linda掩唇惊叹,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想当初你才那么一点点大,现在却……oh my god,完全看不出你小我整整五岁!”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莫晓惠附和道,墨镜后的视线却仍是落在黄博志身上,仿佛故意说给他听似的。 一名店员在这时走过来,对莫晓惠说:“很抱歉打扰您和朋友谈话,不过那位先生请您过去。” “哦好的,我立刻过去。”她对店员说,转身时看了看linda,又看了看黄博志。“明天见?”很难确定她是在问谁。 黄博志正要点头,却被linda抢着答道:“那是当然,我们一定会去的!” 生平头一次,他很想把linda那张大嘴封起来。 莫晓惠和男人走出店外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她叫他“罗尔”。 黄博志又失眠了。 十五和二十二的组合或许不伦不类,十九和二十六听上去会不会好些?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整夜困扰着他,直到天亮。 日历上有两个挨在一起的红圈。前一个是十四,也就是今天,首映会的日子。后一个是十五,也就是明天,她的生日。 衣架上挂着一身黑西装。他坚持买黑色,什么场合都穿得出,包括linda那女人的葬礼。虽说这是店里最便宜的一套,标价也有两个零,两个零前面还不是一二三四。五百块,整整五百块啊……刷掉这一笔,卡上的钱只剩下两位数。助教薪水月底才发,柜子里的泡面还剩两包…… 他不是常为金钱和物质烦恼的人,可有时也会被逼得不得不面对现实。 “现实”这个词让他头痛。 他想起莫晓惠是如何在好莱坞一夜窜红。 她只跟在苏曼身边学了两年,便奇迹般的考取了高级专业认证,工作机会也越来越多。半年前,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影视版,接替因病住院的苏曼在一部拍摄中的电影里担任首席化妆师。那是一部充满魔幻色彩的影片,上映后票房奇佳,她也从此被冠以“史上最年轻的天才化妆师”的名号。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是天才,她的梦想一定会实现。可他不知道的是,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竟是如此心动。 现实啊……他想起那个站在她身旁的男人,那个她亲昵的称作“罗尔”,比他还高几公分的男人。三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了。 或许他不该胡思乱想? 亲爱的,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 她叫他“亲爱的”。呵呵……呵呵呵…… 看那三个字写在纸上是一回事,听她用轻柔甜美的声音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心里酥麻麻的,说不出的受用。 ……不会吧? 黎明破晓。 黄博志盯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二十六年来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首映会很成功。 不愧是史文·罗尔森的惊悚片,直到影片结束,灯光骤亮,偌大的试映厅依然弥漫着让人心悸的恐怖气息。观众陆续从偏门涌出,个个脸青唇白,没有一个人敢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试映厅外是已经布置妥当的酒会会场。各大媒体早就抢占了有力地形,只等史文·罗尔森现身。 黄博志站在距离媒体群十公尺左右的屏风后,左手插进西装口袋。握在手里的是一只小巧的玻璃盒。手心湿漉漉的,他不确定那汗水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为了这东西,他误了开场的时间。保安不让他进去,所以他只好在外面等。 “来了!”媒体群一阵骚动。 特别通道的门开了。出现在红毯尽头的是众多闪亮的明星,连背景都亮晶晶的。 走在最前面的居然是那个叫做“罗尔”的男人。 他立刻领悟到,“罗尔”就是史文·罗尔森,史文·罗尔森就是“罗尔”。 可他没看到莫晓惠。 走在史文·罗尔森左右的是男女主角。他对那两张脸有些印象,却叫不出名字。再往后,男女配角和制作班底都出来了,却唯独不见他想见的人。 蓦地,他听到有人叫他。郑初阳从会场另一端冲他招手,旁边是他没见过的朋友。 “博志,你怎么在这儿?”初阳走过来,伸手搭在他肩上。“进场时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有点事耽搁了。”他淡淡的笑,余光依然留意着红毯尽头。 “linda去洗手间了,马上回来。那边是我公司的朋友,”初阳指了指那边站的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他对linda很有些意思,没问题吧?” “没问题,上帝保佑他。” “我们正要去pub,一起来吧?” “不了,我还有事。” “那……再问你件事。”初阳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心虚。“那个,小恩有没有来?” “不知道……” 他这才想到,小惠或许约了小恩和阿古?或许已经离开了?假如是这样,他是否还有必要傻傻的站在这里,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那你忙你的吧,不妨碍你了。”初阳仿佛知道些什么似的拍拍他,转身离去。 初阳前脚刚走,身后突然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转过身,站在面前的居然是教授一家,人手一块签名板,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月亮般的光芒。 “博志啊博志,真是太谢谢你了!”教授领着老婆孩子向他道谢。“多亏了你,我们终于拿到史文·罗尔森的签名了!我要回家裱起来!挂在客厅……” “恭喜您了。”他礼貌的笑,嘴角有些抽筋。 “明天不必来上班了,放假放假!呵呵呵……” 他道了声谢,目送满面春风的教授离去。 “谢谢黄助教。”教授夫人说。 “不客气。”他微笑着目送教授夫人离去。 “谢谢黄助教。”教授女儿说。 “不客气。”他微笑着目送教授女儿离去。 “谢谢黄助教。”教授儿子说。 “不客……”他突然卡住,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两件事。 一,他只给了教授三张票。 二,教授并没有儿子。 “你……” “我?”少年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无辜的看着他。 “你该不会是……”他瞧瞧四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 “亲爱的,你变迟钝了呢!”少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过这身衣服很适合你。是昨天买的么?” “莫晓惠,你这玩笑开大了。” 他拉着她的胳膊穿过人群,走出大门,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会场,离开这个众星云集的舞台。 第7章 “还记得这个储物柜吗?” “记得。” “还记得这个旅行袋吗?” “当然。” “还记得这个洗手间吗?” “永世难忘。” “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 莫晓惠嫣然一笑,拎着旅行袋进了洗手间。 几乎是立刻,一个胖女人尖叫着冲出,和黄博志撞个满怀。 “男人!有个男人进去了!” “太太,请镇定些。”黄博志用尽全力扶住胖女人,勉强稳住身形。要命,这肥婆至少有两百磅! “男人!男人!男人!”胖女人像八爪鱼一样紧抓着他不放,两片肥厚的嘴唇抖啊抖的,持续放送杀猪般的恐怖音阶。 “这位太太……” “这位太太,请你松手好么?”卸妆后的莫晓惠出现在胖女人身后,用食指戳了戳她背后的脂肪层。 胖女人扭头看着她,目光仍有些涣散。 “男人……你有没有看到?” “男人?这里不就有一个么?”莫晓惠将散下的长发撩到肩后,伸手勾住黄博志的胳膊。“不过,他是我的,所以请你放手!” 大约被她的气势震慑到,胖太太放松了手,摇摇晃晃的走了。 “亲爱的,我们现在去哪儿?”莫晓惠扬起头,一脸俏皮的笑。“你在看哪儿?我脸上有什么吗?” 黄博志蓦地回神,摇头道:“没有。” 其实他心里在笑。 他是我的,所以请你放手。 天知道他要多么努力才不让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笑出来。 走出地铁站,他们选择了远离闹市的方向,走得很慢很慢,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你这样溜出来没关系么?”他突然打破沉默。 “这是什么话?明明是你拉我出来的!” “哦是的,我只是想……”他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你只是想什么?”莫晓惠追问,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就像三年前她常做的那样。只是三年后的今天,不论是体重、身高、曲线、还是柔软度和弹性,都非常、非常不一样了。 软玉温香,谁能坐怀不乱? 他只是想什么呢?忘了。眼下他只想着该不该把手臂抽出来,然后揽住她的肩,然后拥她入怀,然后…… “你是不是想一亲芳泽?” “……”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把眼睛瞪那么大?” “莫晓惠……你用对成语了。” “很奇怪么?”她眨眨眼。“我勤于练习,进步也是当然的。” 他转过身,一脸严肃的注视着她。 “你的信我都留着,一封也没丢。” “真的!?”她眼里绽出喜悦的光芒。 “我打算凑够五百封……” “嗯嗯?” “然后出一本乱用成语的反面教材。” 她会给他怎样的表情呢?他很期待。这样做或许很不厚道,可看多了她的古灵精怪,谁都会好奇的吧?没道理只有她给他意外、惊吓、兼心率不齐,他偶尔也有权看一下她不设防的模样,是不是? “亲爱的,假如你真的这么做……” “嗯哼?” “版税算我三成就好。” 噗—— 他要重复他三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在某些方面,他的确赢不了她。 他认了。 左手伸进西装口袋,他又一次握住那只小小的玻璃盒子。 “生日快乐。”他说。 莫晓惠歪头看着他。她的视线从他脸庞滑过,一路向下,最后停在那只隆起的西装口袋上。 “你藏了什么礼物?”她探着头问。“为什么不拿出来?” 玻璃盒在掌心翻转一圈,又一圈,却没有拿出来的意思。明明是他的手,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将他的指令拒之门外。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误解了他的犹豫。 “我猜错了?没关系的,又不是非要礼物不可。”她又一次勾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往前走。“亲爱的,还没到十二点,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补救?”他不明白。 “跟我来就是了。” 转过街角,她停在一家冰店门前。 他看着招牌上醒目的图案,心里涌起温暖的感觉。三年时光在这一瞬间染上了透明的颜色,将他的心缓缓融化。 他让她在路边等着,出来时将一支草莓冰激凌蛋卷交在她手上。 “只有一份,我没钱了。” “怎么又没钱了呢?” “买西装花光了。” 她同情的点点头,将冰激凌蛋卷吃掉一半后还给他。 “这半给你,不介意我吃过的吧?” “怎么会呢。”他接过,毫不犹豫的丢进嘴里。 她“咯咯”的笑,笑弯了腰。 “没想到你的嘴可以张那么大!”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 “有那么好笑?” “哦是的,我还从没见过有人一口吃掉半个。啊,那儿粘到了……”她的食指从他嘴角抹过,再塞进自己嘴里,轻轻吮了一下。在她做来如此自然的举动,却又一次害他心脏狂跳到不能呼吸。 “猪(知)豆(道)偶(我)在想熟(什)么?”她吮着食指问,吐字有些含糊。天真的模样仿佛回到从前。 他僵硬的摇头,语言功能持续障碍中。 “我在想,要是我没去美国的话,现在会怎样呢?” 要是她没去美国的话…… “你会不会闯入我的剃度仪式,和师父打一场之后把我抢走?” 虾米? “你会抗拒和光头的女孩交往吗?” “……你在说什么梦话?”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皱眉道:“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假设。” “假如这是真的呢?”她缓缓攥住发稍,用力一扯。 ……这是真的。 “你的头发……” “在这儿。”莫晓惠把手举高。长至腰间的假发在她手中晃动。 “可是刚刚还在你头上……” “所以才叫假发嘛。” “你的头……” “很光滑的,想摸摸看吗?”她拉起他的手搁在自己头顶,仿佛没发现这只手的主人已经化作一尊石像。 谁能告诉他,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亲爱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光溜溜的脑袋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活像打过蜡似的。“你会抗拒和光头的女孩交往吗?”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得更准确些,在这种情形下,他实在很难再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还是五个小时?他总算平顺了呼吸,从视觉冲击导致的精神休克中恢复过来。同时,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非常火大! “为什么把头发剃了?!” “因为这样戴假发比较方便。” “好端端的戴假发做什么?!” “人家喜欢……”莫晓惠垂下头去,手里的假发耷拉到地上,一如两人之间跌进谷底的气氛——沮丧,但有些微妙。“你果然还是喜欢linda那种长发女生……” “这关linda什么事?!”他觉得莫名其妙。“你又是哪只耳朵听过我说喜欢长发女生的?” “你喜欢短发的?”她蓦地抬头,目光一亮。 “是……”但这并不意味着长度可以近乎为零。 “那这样呢?”她把手伸到颈后,摸索片刻,用力一掀。 秃头套揭了下来。 莫晓惠甩甩头,甩开被头套压得过于服贴的短发。 刚过耳根的长度,不怎么整齐的刘海……十五岁的莫晓惠在这一瞬间从记忆回到现实。 黄博志以为自己会再一次精神休克,可是没有。是他心脏变强壮了?还是神经变迟钝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这下面还有什么?”他一把抓住她的头顶,听到她喊痛才把力道放松。“这次是真的?” “当然,戴三层头套不会太蠢了么?” “戴两层头套也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 “亲爱的,你几时开始认为我是正常人了呢?” 一语击中要害。 是啊,从她在惠恩堂坑走他一个月的饭费,又在他面前上演“六十秒变身”的剧码开始,他就该明白,用正常人的标准衡量这个丫头只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尽管她现在长高了,漂亮了,曲线迷人了,乍看之下像个女人了……可她还是当年的莫晓惠,那个喜欢耍心机,玩花样,总让人跌破眼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莫晓惠。 她不浪费时间,不做无用工,不玩无意义的花样。 这一次,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linda说他是个单纯的人。他这么个心地纯良的好青年,却偏偏喜欢上一个如此不单纯的丫头…… “我说过,没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了,只有我才能克你的桃花命。”莫晓惠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能满足你的任何需要!” 噗——这句话的误导性会不会太强了? 只听她继续道:“不管是美艳的、清秀的、性感的、端庄的、成熟的还是幼齿的,我都能变出来给你。不觉得很划算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 “划算,很划算。” “就是嘛!” “可我好像并不需要。” “为什么?买一赠十耶!跳楼大甩卖,错过后悔一辈子哦!” “桃花命什么的是骗你的。”他捏住她的脸,好气又好笑。“我胃口没那么大,给我满汉全席还怕会营养过盛撑破肚皮。至于最合口的……鸡饭加点小油菜也就够了。” 不知这丫头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太直接的话他说不出口,只好借助隐喻……唔,鸡饭加小油菜……他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就说了。 短暂的沉默后,莫晓惠戴回头套,戴回假发,戴上墨镜。只是眨眼工夫,她又变成那个和史文·罗尔森一起出现在服饰店的神秘女郎。 “送我回饭店吧。”她对他说。 看来他是真的用错类比了。 “所以说,你最后也没把礼物送出去?” “没机会。” “生日快乐说了没?” “说了。” “有时间说这四个字却没时间把礼物拿出来?” “……” “真是丢人啊!” “我知道。” 黄博志对着镜子点点头,将牙刷放回原位,结束了这段长达一分三十秒,却毫无建设性的自言自语。 玻璃盒原封不动的搁在写字台一角,就是那个他过去放两块钱的地方。自从那丫头走后,没人在宿舍里卖鸡饭了,这个位置也就空了出来,放什么都不合适。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枚密封在夹层中,三公分见方、零点五公分厚的肉色薄片。这原本是她的生日礼物——他的研究成果——不是开发中的半成品,而是已经通过检测的“智能型人工皮层”。 连教授都还没看过的成品,他要亲手送给她。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没能把礼物拿出来。 他在犹豫什么?在顾虑些什么呢? 刚在马桶上坐稳,手机便响了起来。他想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铃声响了十秒后切断,刚好是一整支旋律的长度。隔了片刻,传来简讯的“哔哔”声。 这么早,会是谁呢?初阳?linda?还是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丫头? 咳,他有预感。 十点。惠恩堂。望穿秋水,不见不散,分秒必争。 陌生的来电显示,没有署名的简讯,不伦不类的成语……除了莫晓惠还有谁呢? 十点啊……她算是体贴了。他还有时间吃个早饭,看个报纸。 叼着涂满果酱的白面包摊开早报,习惯使然,一翻便翻到了影视版。和他猜的一样,又是史文·罗尔森的头条。《鬼影》的首映叫好叫座,无疑是近期最受瞩目的新闻。翻来翻去,却没看到一张莫晓惠的照片。这才想到,这丫头乔装混进会场,自然不会有记者认出她来。 他始终不理解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究竟有何意义,可既然她喜欢,其中就一定有它的乐趣,以及超越了乐趣的事业和梦想——她的 dreams e true…… 他比她早来到这个世界七年,却开始担心追不上她的脚步了。 或许,这才是他心里的症结,没能把礼物送出的原因。 她回来了,以不曾遗失的纯真,更加自信而从容的风采出现在他面前。那一瞬间,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梦。 所以他退缩了。 他怕这个梦在最闪亮的一刻裂成两半。然后,再也无法复原。 归根结底,是他的怯懦和自卑绊了自己的脚步。 换衣的时候,他又看了眼那套挂在墙上的昂贵西装,伸手将桌角的玻璃盒塞进口袋。 荷兰巷。二十八号。 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木门和匾额。 自从教完小恩一学期的电脑课之后他就再没来过了。起初偶尔还去俱乐部的地下室晃一晃,看看阿古做的新道具,或是整理一下被遗忘在角落的铁皮箱。渐渐的,忘了从哪天开始,这习惯也如同大头贴上容易褪色模糊的笑脸一样,从他的日程里消失了。 如今又一次来到这里,还真有点儿阔别多年的感觉。 抓起铜锈斑斑的门环,他用记忆中的力道朝黑漆木门上敲去。 “啪”的一声,门自己开了。 原来是虚掩的……也太大意了吧?尼姑庵就不会遭贼了么?严格说来,这儿也算不上尼姑庵……算了,这不是重点。黄博志扒了扒头发,一边默念着“打扰了” 一边推门而入。 前院空荡荡的,连一片落叶都不见,也没半个人影。 经过回廊时,他停下脚步,扭头瞧了瞧墙根下的草丛。不晓得丫头们翻墙用的踏板还在不在?多半是不在了吧…… 再往里走,绕过院内的池塘,就是正厅了。 和室的门开着,室内摆着矮桌,矮桌上有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桌前是客人用的坐垫,端端正正的摆着。 人……都到哪儿去了? 正犹豫着,耳畔隐约传来一声类似重物翻倒的声音,来自院落的另一端,好像是……练功房的方向。 太久不来,他着实花了点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方位,然后花了更多时间走到练功房窗外。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呢?他不知道,只是不知不觉就来到窗檐底下了。 窗户很高,不攀上去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噢——很痛啊,罗尔!你就不能轻点儿么?” 这是小惠的叫声,有些娇嗔。光听声音不似真有多痛,倒像是小女生耍赖。 罗尔?罗尔森?史文·罗尔森?想必是的……他们在练功房做什么?唔,练功房嘛,除了练功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他并不打算偷听,可耳朵却自动往墙上贴去。 “呵啊——罗尔,我警告你……噢!(碰咚)……这不算,再来!” “已经十二个回合了。”男人的声音夹着粗喘,断断续续的。“别瞪我,是你让我不要留手的。” 黄博志敲敲自己的额头。他是哪儿出了问题,居然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呵呵……呵呵呵……咳,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正当他直起身子,打算绕到门前的时候,小惠的声音却让他又一次停住脚步。 “罗尔,我是不是很失败?” “认输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不是说合气道……我很失败,因为我无法让我爱的男人爱上我。” “你又知道他不爱你?” “难道不是么?我已经如此努力,我已经成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了!” “这点我非常认同。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 “可他却宁愿吃鸡饭加小油菜也不要满汉全席!” 唔,他的本意可不是这样……关于这个类比他已经检讨了……黄博志头痛的想。 “如果他也爱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哪怕只说句‘喜欢’也好!这并不难,不是么?就像罗尔你对苏曼阿姨那样。” 咦?罗尔森和苏曼?黄博志愣了愣。他是不是听到什么八卦了? “他要是有罗尔一半坦率该多好……这样下去,我会对自己失去信心的。” “呵,我打赌,自信这种东西你是绝对不缺的。” “别说的我像多成功的女强人一样!” “你不是么?”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的普通女人!况且我才十九岁!” “我承认你是个幸运的孩子。但是普通?我的天……” 嗯嗯!黄博志亦在窗外点头,深有同感。 “谁不普通呢?这个世界上没有超人。我们觉得某人了不得,只因我们不了解他的世界。这道理在我身上完全得到印证。在我眼中,他除了不够坦率之外近乎完美。他是那么优秀,是真正做学问的人。我承认这种崇拜有盲目的成份在,因为我并不了解他的世界,那或许是个我一辈子都无法打入的,科学家的世界。可我不在乎,因为那并不是最重要的。没人规定科学家和化妆师不能相爱,对不对?能用相同的步伐行走当然最好不过,但我可以跑的,用跳的,甚至倒立,如果需要。” “瞧瞧,我说了你不缺自信。” “可我依然需要温柔和鼓励,因为我是个普通女人。” “严格来说,你还不是女人。” “罗尔!” “容我提醒你,亲爱的惠儿,已经十点了。” “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我还要冲凉!……” 尖叫声破门而出。纤细的背影眨眼消失在院落尽头,只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抹白色的残像。 他是不是该顺原路悄悄离开,晃个十分钟再正式登门拜访? 正在犹豫的当儿,头顶上方响起一道声音:“嗨,要不要进来?” 窗口探出一张满是胡渣的脸。史文·罗尔森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我们可以过两个回合。惠儿提过,你合气道是有段数的。” 奇怪的邀请……黄博志站直身体,左臂搭住窗沿,翻身入内。道场中央是十二块拼作四方形的塌塌米,刚刚过招的痕迹还在。 “来吧。”史文·罗尔森拉开架式。 “我为什么要和你打?” “不是打,是‘过招’。” 西方人几时都把中文学得这么好了?黄博志不禁想起那个同样把中文说得异常流利的苏曼。他打量着对面的男人,瞧来瞧去,却瞧不出他的年纪。以一个名人来说,算是平易近人了。或许因为小惠,某种程度上倒也没觉得他是陌生人。 “好吧,我陪你过招,谢谢你关照小惠。” 黄博志脱了鞋,站到罗尔森对面,发现他在笑。 “你好像在吃味,朋友。” “我没有。”黄博志否认的同时,双手突然探向罗尔森道服前襟,打算先发制人。本以为成功掌握了,可手中的力道被一瞬间卸去,想找回重心的时候身体已翻覆在塌塌米上,仰面朝天。 刚刚发生了什么? 罗尔森从上方俯视他,笑容亲切得让人发毛。 “你确定没有吗?” 第8章 “你的脸怎么了?”莫晓惠问。 “啊……车撞的。”黄博志答道。 “撞车!?”莫晓惠尖叫一声。“还撞到哪儿了?” “没事……车子没动,我自己撞上去,所以只伤到脸……”唉,这瞎话编的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 莫晓惠盯着他额头和眼角的淤伤,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幸好……” “什么幸好?” “幸好你不是靠脸吃饭的。” “噗——”黄博志刚倒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在光亮的矮几上留下一片水渍。 忘了说,地点是惠恩堂的茶室。黄博志和莫晓惠相对坐在矮几两边,中间放着两杯碧绿的茶水。香气扑鼻,不是当年莫缘大师请他喝的苦茶。 莫晓惠已经洗了澡,换上居家的衣服。低腰的七分裤,露出一截平坦的小腹。小可爱外面罩了件白色衬衫,短发没来得及吹干,有些湿漉漉的。整体造型趋于中性,却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现在没人打扰,我想好好谈谈我们的事。”莫晓惠说。 “没人?莫缘大师呢?” “她在闭关。” “小恩?” “约会去了。” “那罗尔森……”黄博志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罗尔?你看到罗尔了?” “没……报纸上写说你们住一起,所以我想……他可能在这儿……” “黄博志,你居然信那些毫无根据的狗屁文章!?” 她……她讲粗话!黄博志瞪大眼瞅着对面的清秀佳人。因为太过惊讶,反倒忘了替自己第一次在佳人口中正式登场的全名感到悲哀。 “黄博志,你究竟爱不爱我!?” 啊,跳的好快……黄博志心中叹息。就连告白这种事,也总是让她抢了先。好歹剩些渣渣给他啊…… “咳,我……” “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把我当女人看?” 不是吧?他还没点头呢,怎么就跳去下一题了? “其实我……” “你还是把我当小丫头对不对?你怕说实话伤害我吗?黄博志,你真窝囊!” 窝囊?她居然说他窝囊! “莫晓惠,你有时间埋怨别人,为什么不检讨一下自己的任性?” 莫晓惠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得没被打断,黄博志决定把握机会好好教育她一下。 “你是个比很多人都幸运的女孩。你做你喜欢的事,追你喜欢的人,走你喜欢的路,不论做什么都一门心思往前冲,笃定了这世界会跟着你转……可你晓得自己跑得有多快么?当你把自己的‘喜欢’强加于人的时候,你了解对方的困扰么?当你牵着别人的鼻子走的时候,你能体会对方的心情么?一个决定是对或错不光是你说了算,更要看被牵连的一方。你可曾站在对方的立场想过?” 四个问题,够她那小脑袋瓜思考一阵的了。黄博志得意的端起茶杯…… “哗啦——” 冷不防另一杯茶迎面泼来,躲闪不及,淋了一头一脸。 “莫晓惠你——” “黄博志,你不但窝囊,你还是个笨蛋!” 莫晓惠“腾”的站起来,转身就走。 黄博志顾不得湿掉的夹克,赶紧追过去。 “莫晓惠,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喂——我还有话没说哪……” “跟你自己说去吧!” “你别跑那么快……” 眼看莫晓惠的背影转过回廊,黄博志紧走几步到拐角处。刚一转身,迎面射来一个黑糊糊的不明物体。他慌忙举手接住。 “ouch!”掌心被什么刺到,双手一松,那东西直直落下,正砸在脚背上,痛得他呲牙咧嘴,原地蹦起一尺高。 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盆金灿灿的仙人掌。 而莫晓惠早已跑得不见人影了。 “金弩毛花柱,内含墨司卡林神经毒素,人体被刺后会引起皮肤肿痛瘙痒等过敏症状,导致耳鸣心跳、呼吸困难……”郑初阳瞧了瞧蹲在门口的黄博志,继续念道,“……重则精神恍惚、产生幻觉……吓,好毒的丫头。” 黄博志目光呈现半呆滞状态,两只包了绷带的手正努力将仙人掌上的刺一根根往下拔。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 “这叫不叫中了爱情的毒?”郑初阳合起百科全书,发出困惑的叹息。 “喂,博志……黄博志!”凑近耳根大吼一声,总算换得我们的痴情男注意力回转。 “啊,初阳……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来半天了。” “你怎么进来的?” “从你身边走进来的。” “喔……” 眼看黄博志又要低下头去,郑初阳一把将他的后领扯住。 “别拔了!再拔下去你那丫头可要被别人追走了!” 疗效显着的一句话。 黄博志“腾”地站起来。“什么?谁把她追走了?” “谁都有可能!你没看今天的晚报么?” 黄博志单手夹紧花盆,另一只手接过郑初阳递来的报纸。 “……好莱坞华裔天才化妆师莫晓惠将于本月十八日举办一场大型豪华化妆舞会,受邀嘉宾皆为影艺红星及政商名流。令各界关注的是,传言莫小姐将在舞会中进行某种猜谜游戏,而游戏的胜出者将成为莫小姐的交往甚至结婚对象……十八日?” “就是明天。” “这是怎么回事?” “没看懂吗?这丫头要抛绣球选状元呢。”郑初阳同情的拍拍他。“看样子你还没收到邀请函。” “邀请函?什么邀请函!?” “你见过考试不带准考证的?去舞会当然要邀请函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收到了啊。”郑初阳咧嘴一笑。“游戏规则也印在上面。好兄弟,想不想要?” “小惠,你确定要这样么?” “当然。”莫晓惠拿起一件礼服往身上比,视线和小恩在镜中相对。“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这次我帮不了你喔,身高不足。”莫晓恩盘腿坐在软垫上,仰视那个曾和自己一般高的双胞胎姐姐,发出一声叹息。“你在国外都吃了些什么啊……” “什么都吃,除了鸡饭小油菜。” “你果然还在赌气。其实我觉得黄博志蛮可怜……” “他那叫可恶、可恨!” “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嘛。” “少跟我卖弄成语。” “这不是成语。” “管它是不是成语!”莫晓惠气急败坏的嚷道。“你怎么可以和外人串通一气!?” “我哪有?”小恩一翻白眼。“帮忙照顾艾丽丝的是郑初阳,又不是黄博志。” 莫晓惠把礼服挂回衣架上,蓦地转身盯住小恩。 “你干吗……”小恩警惕的看着她。 “我可没提起郑初阳。” “……那又怎样?” “不怎样。”莫晓惠转过身,轻轻的笑了一声。 “没有比这更适合今晚的舞台了……” 黄博志瞧着镜中的影像,重重点了下头。 来到荷兰巷的时候,黄博志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数十台高级房车从巷口一路排至巷尾,让人不禁有些期待一旦发生意外时这些名车将以何种阵容疏散到大路上去……当然,这种想法十分不厚道,他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车就心生怨妒。想他从地铁站一路走来,夜凉如水,月黑风高……咳,吹吹晚风也是不错的。 来到惠恩堂门前,黄博志差点儿跌了下巴。 眩目的七彩霓虹灯在惠恩堂的匾额周围镶了一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轮番闪烁。门口站着两名临时雇来的……咳,笑脸迎人,着装整齐,银色的眼罩也很符合今晚化妆舞会的主题,只是……有必要请兔女郎来充门面么?这哪里像尼姑庵,分明是怡红院……咕——不,这不是吞口水的声音,他没有盯着兔女郎的大腿看怎么会吞口水呢?一定是别人…… 黄博志收敛心神,出示准考证,喔不,是邀请卡后戴上兔女郎递来的金色眼罩,心情复杂的迈入惠恩堂的大门。走没几步,眼角飘过一道人影。是个端饮品的男服务生,和兔女郎一样戴着银色眼罩。那身材……怎么那么像初阳?他加快脚步跟上。 转过回廊,庭院里的情形令黄博志再度瞬间石化。 貌似初阳的背影片刻便消失在群魔乱舞之中。狼人挽着美杜沙跳探戈,木乃伊和科学怪人高声谈笑,吸血僵尸端了杯香槟请猫女下舞池…… 黄博志努力回忆请贴上的说明文字,怎么也记不起有“万圣节”的字样,再说日子也不对……唔,不按牌理出牌,果然是莫晓惠的作风。震撼过后,他发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音乐激烈的节奏逐渐加快。他开始期待女主角的登场。他敢以黄博志三个字打赌,倘若她像一般人那样走出来,呵,那就不是莫晓惠了。 八点正,背景音乐渐弱,舞池上方响起莫晓惠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四方聚拢而来,回音撞击夜空。客人们抬头张望,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恐怕只有黄博志知道,庭院四周的树洞,池塘里的石灯笼,架高的和式地板,还有房檐内侧横梁交叉的地方……总之方圆两百公尺内可以藏speaker的空间很多。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我精心设计的‘非季节性’万圣之夜,这将是一个高chao迭起、暗潮汹涌、波澜壮阔的夜晚……” 场内扬起一片笑声,大约是觉得今天的女主人风趣得很。只有黄博志端着香槟隐身于会场一角发出深深的叹息。莫晓惠有多少幽默细胞他不确定,但这种程度的 “笑果”只需她一点语言天分就够了。 “……在过去的一年中,曾有十二名杰出的男性对我展开追求,今晚的舞会我也向这十二位绅士寄出了邀请。假如你们已经来到舞会现场,请根据眼罩上隐藏的提示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取得某样东西,然后前往指定地点,我将在那里与阁下会面……” 眼罩里的线索么?黄博志除下眼罩的同时,发觉离自己不远处的蜘蛛人也把眼罩摘了下来。余光再一扫,不只是蜘蛛人,还有蝙蝠侠,佐罗,虎克船长,史瑞克…… 十二名杰出男士……莫非是真的? “……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我将向各位宣布一个重要决定。祝各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随着几声巨响,七色烟火从水池中央射出,在夜空中绽放朵朵璀璨,原本光线不足的会场霎时如同白昼。每个人都在往上看,除了黄博志。他也不晓得为什么,大约是直觉吧,目光一扫便扫到和室的方向。一道白影“嗖——”的闪过,消失了。那么远的距离,视力再好的人也不可能看清楚,可他偏偏看到了,或者该说,他认为自己看到了——没错,那是莫晓惠,她要溜去哪儿呢? 这一次,他绝不放她走。 「他来了么?」 「应该来了吧。」 「什么装扮?」 「不知道,但我找到了郑初阳的邀请卡,所以……」 「你开后门让郑初阳进来的?」 「不然?人手不够嘛。」 「那你也去帮忙好了。」 「我才不,你请了那么多青年才俊来,我当然要睁大眼睛好好挑一个。」 莫晓恩一手提着有些过长的裙角,另一手抱着艾莉丝。她高兴也是正常的,难得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将艾莉丝介绍给每一个人,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为了今晚,她还特地买了新的颜料和贴布,给艾莉丝好好装扮了一番。 「我要去会场了喔。」莫晓恩走到门口时转身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找到他,然后作弄他,直到他认输。」 「可怜的黄博志……」小恩瞧着正在上妆的莫晓惠,欲言又止。「……要是你找不到他呢?」 「那是不可能的。」莫晓惠自信满满。「没有任何一种化妆能逃过我的眼睛。」 「死鸭子嘴硬也是一种呢……」 「咦?」莫晓惠扭头看了小恩一眼,一时无法会意。 「没什么,我去找郑初阳了。他应该在厨房。」 望着小恩离去的背影,莫晓惠纳闷的摇头。 「想钓青年才俊,去厨房有什么用?」 莫晓恩一拍郑初阳后腰(因为够不到肩)。「喂,你兄弟今天做什么装扮?」 郑初阳转过身,发出「唔」的一声。 「啊——」莫晓恩一声尖叫,玉指抬高45度指着现行犯。「你偷吃!?这可是小惠从希尔顿订的牛排,啊,这是小惠从香格里拉订的龙虾,这是——唔……」 「这是小惠从玛莉欧订的鹅肝酱。」陷害成功,郑初阳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忘了订单是我帮忙下的?」 莫晓恩吞下满满一口鹅肝,艰难的换了口气。 「好吃,我还要。」 「那是最后一块。」郑初阳托起空空如也的盘子,一耸肩膀。 「厨房里一定还有!」莫晓恩推搡着郑初阳朝厨房去。顾了上面顾不得下面,一脚踩在裙摆上,重心向前,笔直的扑跌下去。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艾莉丝呈抛物线飞出,撞上走廊的地板又弹起半尺,一路滚向前……向前……畅通无阻的向着楼梯口滚去。 「艾莉丝!我的艾莉丝跑掉了啦!」 郑初阳犹豫片刻,在搀扶哇哇鬼叫的莫晓恩与追赶艾莉丝之间选择了后者。 可还是慢了一步。艾莉丝眨眼消失在走廊尽头,只听得「咚咚咚」的声音愈来愈远。 「我的艾莉丝哇——」 已经来到阶梯前的郑初阳突然想起一件事——这道楼梯尽头,是从舞会会场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假如刚好有人经过的话…… (提醒一下记性不好的人——艾莉丝不是毛绒玩具也不是洋娃娃,而是一颗人头——假面俱乐部版权所有,仿冒必究。) 「碰——!!!」 片刻的静默后,脚步声逐渐接近……一个牛仔打扮却至有少两百磅的肥佬拎着艾莉丝出现在楼梯底层。 「这是谁的?!」肥佬粗声吼道。 莫晓恩不叫了。就算不回头,郑初阳也能感受到她无辜而热切期盼的眼光贯注在自己背上。是男人就把艾莉丝给我要回来!他彷佛听见她无比「温柔」的说。 他是男人。男人在这种时候要替女人出头,噢不,是勇于承担责任…… 「那是我的。」郑初阳应道。 肥牛仔踩着柚木台阶走上楼,一只肥厚的肉掌托着艾莉丝伸到郑初阳眼前。 「这种鬼东西好好收着!」 「谢谢。」郑初阳接过艾莉丝,忍不住多看一眼那绷紧的宽皮带上厚厚一圈外翻的脂肪。 「你看什么?!」 「喔没什么,我只想告诉您洗手间在楼下。」 「用不着你说!」肥牛仔转身下楼。柚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郑初阳转身,将艾莉丝还给莫晓恩。 「别再脱手了。」他叮嘱道。 「那个人……」莫晓恩彷佛没听到似的,嘴里喃喃的不知在念叨什么。 「那个肥佬怎么了?」 「他没尖叫耶。」 「嗯……肥佬的心脏承受能力比普通人强些。」 「明明是相反吧?越肥的人越容易得心脏病,不是吗?」 「这个……可能是特例。」 「还有他下楼的时候……」 「下楼怎么了?」 莫晓恩朝前两步,站在楼梯的扶手前朝下看。已经不见那客人的身影。 「我家的柚木楼梯噪音很大的。」她表情深邃的说。「假如他真的那么肥,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一点脚步声?」 郑初阳若有所悟。「你是说……他是假装的?在衣服底下塞海绵?」 「可是他的手跟脸……」莫晓恩皱起眉头。「我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呢。」 嗯,没问题。黄博志确认一切ok后走出洗手间。 眼罩已经戴回原位,夹层里的纸条也已取出,此刻正攥在掌心里。至于线索…… 一个圆圈,两个叉叉,又一个圆圈,外加一串好似蚯蚓在爬的英文字母——天知道那鬼画符是虾米玩意儿?! 所以他改变战术——先打入敌人后方……偷窥?不,这不叫偷窥,这叫侦察——定点搜索,逐个击破。虽然中间出了点意外,但并不妨碍他搜集情报。当他暗中逐一跟踪过那n名「杰出的男士」之后,他放心了。所谓青年才俊,智商亦不过如此。一个个握着纸条冥思苦想毫无头绪,就像他一样。 就在这时,半空中又传来莫晓惠的声音—— 「各位来宾,很遗憾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迷题中的线索。为了使游戏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我最亲爱的妹妹将给大家一些提示——」 话音未落,莫晓恩现身于舞池外,手里托着个极大的托盘。托盘里盛着满满一堆硬币。虽然隔了段距离,但看得出包含了几种不同国家的外币,面值形状大小亦各有不同。 「——请参与游戏的绅士们向前一步,从硬币中挑选出你们想要的一枚。」 人群中陆续有人走出,走到莫晓恩面前拿走一枚硬币。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十一的时候,隔了好久没人出来。黄博志大喜,赶紧挺身向前,成功占据了第十二号位置。看来是某个追求者没有到场,天助我也…… 莫晓恩仰头看着他,双眼微微眯了一下。 「你?……也是小惠的追求者?」 黄博志镇定了一下,沉声应道:「那当然!」 「喔……」莫晓恩发出疑惑的喃语,故意说给他听似的。「我以为她请的都是帅哥,没想到也有例外……」 多管闲事!黄博志忍下一口气,正想说什么,不料莫晓恩突然胳膊一歪手一滑,百十枚硬币顿时撒落一地,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当当好不壮观。 「哎呀——!」 莫晓恩发出慢了半拍的惊叫,蹲下去东一枚西一枚的捡。 出于道义上的责任,黄博志也蹲了下去。没捡两下,身后的选手一号到十一号也围了上来。场面顿时有些混乱,且滑稽。 当混乱结束时,黄博志手握一枚硬币退到圈外,心想——刚才是谁趁乱捏了我两把? “……请选择了美元的人站到前面来……”这是莫晓恩在说话。 黄博志瞧一眼掌心,站着没动。 “……选法郎的人站左边……选英镑的人站右边……” 参赛者陆续出列,大部分都站到了前面去。黄博志依然站着没动。场下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方才也参与了“选硬币”的人。头戴绅士帽,脸上手上都缠满绷带,姑且称之为木乃伊先生吧。 只见小恩走到那一排“美元”跟前,将麦克风递向其中一人。 “……让我来访问一下这位选了美元的先生。请问你为什么选美元呢?” “因为小惠小姐的发展是从好莱坞,也就是美国起步的!”身穿豹皮做泰山扮相的肌肉男朗声道,“毫无疑问,美元象征了她的事业,她的追求,她的理想……”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美元”们无不点头附和。虽然都戴着眼罩,可脸上已溢满胜券在握的神采。 “说的太好了,小惠一定会非常感动的。”莫晓恩吸吸鼻子,作含泪状,哽咽的说,“可是遗憾的很,你们被淘汰出局了。请返回舞池。” “美元”们一阵静默,且无人移动半步。 小恩并不理会他们是无地自容还是拒绝接受残酷的现实,径自来到左边的“法郎”先生跟前。选法郎和英镑的都只有一人。 “这位先生,请问你为什么选法郎呢?” “因为小惠小姐首次获得国际大奖是凭借一部片长仅有七十分钟却拥有超水准特效场景的法国悬疑片。”身穿中世纪盔甲却戴了副金框眼镜的斯文男士娓娓道来,“对她而言,这部法国电影的意义不亚于少女的初恋,是一生一次最难忘的纪念。” 莫晓恩轻咳一声,眼光朝旁边飘了一下,接着笑出声来。 “呵,这位先生果然了解小惠的背景呢。只可惜……”她轻叹一声,“只可惜你说错了一点。” “不可能!我早把资料背熟……” “你错的不是资料,是比喻。”小恩充满同情的摇了摇头。“你实在不该拿‘初恋’来作类比的,幸好小惠不在这儿,否则你死定了。” “法郎”男还想抗议,莫晓恩已走向场地右翼。 “英镑”先生早已等候多时。说他是“英镑”先生一点也不为过。看那从头到脚——黑礼帽,黑领结,黑拐杖,黑燕尾服,尖头黑皮靴……嘴唇上方还有两撇黑色的小胡子——活脱脱一个十九世纪末的雾都贵族。 “这位先生,请问你为什么……” 没等小恩问完,“英镑”先生已自信满满的抢白道:“这是太过明显的答案了!当然是因为小惠小姐的启蒙老师——苏曼女士。虽然苏曼女士一直在好莱坞发展,她却是道地的英国人啊!小惠小姐,请你现身吧!” “为什么小惠要现身?”莫晓恩斜着眼问。 “因为我是唯一闯关成功的人啊!” “谁说你过关了?”莫晓恩哼道。“虽然小惠交代过,选英镑的人可以得到安慰奖,但我不喜欢你自以为是的样子,所以奖品我没收了。” 莫晓恩不再理会哑口无言的英镑先生,旋即回到舞池正前方,将speaker的音量开到最大—— “刚才既没有选美元,也没有选法郎和英镑的人,恭喜过关!请在十五分钟内移驾到偏厅,过时不候!” “你有发现什么吗?”郑初阳问。 “有点可疑,但还看不出破绽。”莫晓恩若有所思的说。“反正只剩下两个人,小惠该分的出来。” “要是分不出来呢?” “要是选错,她也只有认了。”莫晓恩耸肩。“game是她要玩的,规则也是她自己定的,怨不得别人。” “我倒是很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青蛙王子迎接公主的那一刻。”郑初阳微微一笑。“我之前听到传言,博志的研究成果在上个月的conference之后很受关注。假如没意外的话,至少有三家机构愿意赞助他完成研究。”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不必继续屈居在小小的研究所里领微薄的月薪。他现在有机会也有条件进入跨国机构。那里有雄厚的资金,最完善的实验设备以及一流的专业人员。以博志的能力,他这支基优股不出一年就要涨停板了。到时候,被套牢的恐怕是你家小惠吧?” “切,痴人说梦。”莫晓恩白他一眼。“谁套谁还不一定呢。” 女主角端坐于纱幔后的软垫上,窈窕的身姿若隐若现。 纱幔另一侧,和式地板被圈出两列方格,左右各四。而在最靠近门前的位置,站着我们的两位男主角——肥牛仔和木乃伊。 游戏规则正如邀请函所述——最后一关是机智问答——答对一题进一步,不答退一步,答错则直接返回原点。谁先成功前进四步以上,便可进入幔帐之后——是谓 “入幕之宾”。(莫晓惠了解这成语是啥意思么?天晓得……) “入幕”之后怎样,请贴上没写,反而更令人期待。 黄博志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木乃伊——包得还真叫密实啊,连眼睛都没露出来,不晓得走路会不会跌倒。左手下意识握了握拳……嗯,一切正常。 一个戴眼罩的兔女郎走上前来,交给他们一人一块签字板,随后退至和室角落。 “两位准备好了么?”纱幔后飘来莫晓惠的声音,很清晰。“那么,我要出第一题了……假设你和一群人赛跑,数圈之后,你跑赢了第二名。那么,你是第几名呢?” 黄博志心里很乐。他在书上看过这题,所以知道答案。一般人都会认为,跑赢第二名,自然就是第一了。错!大错特错!第二名之所以是第二,那是因为前面还有个第一!你超过了第二名,却依然在第一名之后,所以你不是第一,是第二!哈哈,哈哈哈,这就叫素行良好,鸿运当头,时来运转…… 自信满满的写下答案,黄博志将签字板举高,示意兔女郎来拿。 两块签字板被送进幔帐之后。过了片刻,只听莫晓惠说:“木乃伊先生,您答对了,请前进一步。牛仔先生……请留在原地。” 虾米?他答错了吗?那明明就是标准答案……看着木乃伊领先于他的背影,黄博志如坠五雾。究竟是哪里错了? “第二题,猜成语……” 黄博志定了定神。成语可是他的强项!转念一想,不禁又泄了气。呃,用莫晓惠的标准,或许是弱项…… “数字3在路上走,走着走着,突然翻了个跟头,接着又翻了个跟头——猜一成语。” 思索片刻,黄博志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三番两次。 正确,进一步。 “别让手机掉进马桶——猜一成语。” 黄博志又写下四个字——机不可失。 正确,再进一步。 虽然前进了两步,可木乃伊依然领先他一个身位……蓦地抬头,黄博志盯着幔帐看了许久。三番两次,机不可失……这是在暗示他么?被识破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是你st chance? “下一题,请写出你认为最适合搭配鸡饭的小菜。” 黄博志握着笔犹豫不决。他不确定,小惠出这一题的用意何在?考验他的记忆么?十几种小菜的名字一一浮出脑海——番茄小黄瓜,麻油芥兰,西芹沙拉,凉拌青椒,水煮油菜……呃,油菜还是算了。当初那句无心的“鸡饭配小油菜”可害惨了他……黄博志突然停笔,再次盯住幔帐后隐约的倩影。在兔女郎诧异的目光下,他挥手抹掉写了一半的答案,举高白板说:“我弃权。” 木乃伊的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因为没有眼睛,不晓得是不是看他。 “是鲍鱼。”这是木乃伊第一次开口说话。 这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 “木乃伊先生,恭喜您答对了,请前进一步。牛仔先生,因为您弃权,所以请后退……” 黄博志却恍若未闻,迈步向前……不是向着纱幔,而是朝角落的兔女郎走了过去。 “是你。”他对兔女郎说。 银色眼罩下,黑珍珠似的眸子眨了眨,露出一丝困惑。 “我知道是你。”黄博志专注的望着那双眸子,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我想起了你的假发套。所以我认定,你绝不会乖乖坐在纱帐后面。那里坐着的,应该是小恩。” 兔女郎微微垂下头,红唇抿作一条直线。 “我知道,我并未受到邀请。所以,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你也早猜到我会来,不是么?”黄博志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我可以把你的眼罩摘下来么?” 兔女郎像是迟疑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成功了!黄博志伸出手,缓缓解开银色的绳结……眼罩后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干净,漂亮,却不是莫晓惠。 不是莫晓惠?! 黄博志傻掉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太难过,至少你猜对了一半。”纱帐后传出一道声音,很明显和之前的不同。莫晓恩从垂幔后走出,来到黄博志身旁,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除了怜悯之外,还有一点困惑。“你真的是黄博志?” 黄博志的目光始终没从兔女郎脸上移开。 “你真的不是莫晓惠?” 女孩看着小恩,像是在等待指示。 “虽然场合不太对,还是让我来介绍一下。”莫晓恩干咳一声,指着黄博志说,“这是我以前的家教,也算俱乐部半个会员——黄博志。而这位,”她再一指兔女郎,“这是上个月刚加入俱乐部的新人,张冉冉。” “你真的不是莫晓惠?” 莫晓恩斜睨黄博志一眼。“都说不是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你真的不是莫晓惠?” “喂,你有完没完……” “你真的不是——” “姐,快出来!这人疯了!” “啪——!” 两只手掌双向弧线移动且相互接触叫做击掌。 一只手掌单向弧线移动与面部表皮接触叫做耳光。 可刚刚的声音既不是耳光,也不是击掌。 地上散落着一圈绷带,两只白皙而纤长的手左右开弓,正和肥牛仔圆鼓鼓的腮边肉做出最亲密接触。 左拍,右捏,上拉,下扯。一路向下,不见黄河心不死……牛仔衬衫的扣子一眨眼被解开三个。 莫晓恩发出重重的咳嗽声,朝冉冉一勾手指,双双离开房间,顺便好心的将门带上,且留了道偷窥不足,偷听绰绰有余的小缝缝。郑初阳早候在走廊上,抢着把耳朵往缝上贴,占据了不输给莫晓恩的绝佳位置。 ——你说他会乖乖站着让小惠上下其手多久? ——难说,博志又不是傻子…… ——过度冲击,天才也变白痴。 ——这种情形下稍微装傻一下又何妨? ——为什么? ——因为机会难得…… ——你……下流!(一记下勾拳) ——(捂脸、委屈)我不是那意思…… “究竟是什么?”隔了一层绷带,那声音略显模糊,却是莫晓惠无疑。“告诉我,你究竟用的什么?” 黄博志一动不动的站着。 莫晓惠将头上的绷带一圈圈解开。大约是闷太久的缘故,未施脂粉的脸上泛着红晕。她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贴在黄博志脸上。许久,她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 “你没输,我也没有赢。” 黄博志依然没有移动半分。 莫晓惠双唇贴在他耳郭上,悄悄说了句什么,然后满意的看着他的脸开始抽动。 她刚刚说的是——亲爱的,今天是你最帅的一天。 爆怒的吼声穿透门板,莫晓恩和郑初阳双双震倒在地,耳膜发痛。 “莫晓惠,你不用千方百计让我看上去像个笨蛋,因为我已经是个笨蛋了!” “亲爱的……” “你还想说什么?笑话我吗?那你就笑吧!我知道自己像个小丑!” “亲爱的——” “哈哈哈,就因为害怕你被人抢走,瞧瞧我把自己扮成什么了?我没事闲的么?我吃饱撑的么?我——” 他没能再说下去。一双柔软的唇贴上他的,将扰人的杂音堵在世界之外。 ——她明明说过要作弄他,给他好看的…… ——她做到了啊,现在的画面很好看。 ——不是这个意思! ——(表情深邃)她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懂啊…… “亲爱的,你懂了么?” 黄博志尚未从被“偷袭”的冲击中恢复。莫晓惠将他的无言解读为“不懂”。她依然牢牢捉着他的衣服前襟,蓄势待发。 “亲爱的,你懂。刚刚你已经说了。” 黄博志终于有了反应。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怕我被人抢走。” 黄博志哑然。他真的这么说了? “为你这句话,我等了好久。”莫晓惠眸光清澈,唇畔含笑。“其实,我要的东西很简单。我只要你一句话罢了。三年前,我千辛万苦从你口中挖出一句‘喜欢’,虽然只是‘一点’喜欢,但我很满足,也很幸福。现在,我要再听你说一次。我要你把真实的心声说出来。你忍心让我失望,带着遗憾走么?” “……走?你要去哪儿?” “回美国。《鬼影》之后,我又接了两部电影和一部舞台剧,工作大约排到明年秋天。” “为什么你从没提过?” “你几时问过我?” 好像……没有。 “你总是这样。”莫晓惠轻叹一声。“你哪里都好,就是不够坦白。想说的说不出,想知道的也不肯问。既然你不主动,那只有我主动了。黄博志,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尾声 “……我可不可以先把妆卸了?” 莫晓惠松开手,看着他摘下牛仔帽,从帽缘的夹层里抽出一小管香槟色类似卸妆油的东西,再将那半透明的液体小心的涂抹在颚骨两侧。不消片刻,液体擦过的地方渐渐变了颜色,那是一种介于肉色与米白之间的颜色,且泛起淡淡的荧光。就在莫晓惠以为他要揭开面罩的时候,一些细小的破洞出现在额头和脸颊周围。接着,破洞越开越大,渐渐连成网状,像是有生命似的流质一般扩散开去……厚厚的脂肪眨眼间被吸入颚骨下两块突出的异物之内。乍看像人造肌肉之类的东西,可她知道没那么简单。 ……真的是太——不简单了。 「罗尔,怎么是你!?」 门外,偷窥二人组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莫晓恩看一眼郑初阳,郑初阳看一眼莫晓恩。 ——喂,这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我的确把邀请函给了博志…… ——那你的好兄弟到哪儿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是无辜的,人不是我杀的…… 莫晓惠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门缝。 「哦天……罗尔,居然是你!怎么可能是你!?我竟然……oh my god……」 ——她刚刚是不是亲了罗尔? ——(一记上勾拳) ——(捂脸,委屈)我说错什么了……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史文.罗尔森」解开衬衫上剩余的两颗钮扣,从布料下抽出一层两指厚的海绵。接着又抽出一层,又抽出一层……第三层海绵下是结实的古铜色六块肌。 莫晓惠突然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她不再自信,她等的人究竟来了没有。 到头来,还是她自作多情的一头热,白忙一场么? 她很沮丧,沮丧到不想多看罗尔森一眼,更无心探究他为何出现在这儿。可罗尔森将抽出的海绵一条条丢到她眼皮底下,害她想好好沮丧一下都不行。 「够了罗尔!」她气急的嚷道。「我没心情游戏了!game is over!ok?」 罗尔森短促的说了声「no」。莫晓惠依然垂着头,因此错过了他眼底闪过的奇异而陌生的光彩。 「这场游戏不是为你设计的,罗尔!你为什么不去找苏曼阿姨,偏偏来搅我的局呢?我讨厌死你了!」 「why?」 「你明知道的!」莫晓惠捶着地上的绷带,神情懊恼。「你知道我多么努力长大,努力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努力让他用看女人的眼光看我!我几乎要成功了,就差临门一脚,可却被你……」 「why?」 「你还问?」她赌气将绷带和海绵丢向他。「我告诉过你我有多爱他!就像你对苏曼阿姨一样!不,我比你强,至少我勇敢。我喜欢,我爱,我便去追,想尽办法也要追到!」 「你就是这样把人吓跑的。」 「你在对我说教?你居然在对我说教?罗尔,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没人比我更有资格了。」 「你头壳坏了吗?你这个感情的懦夫兼白痴!你……」莫晓惠蓦地跳起来,难以致信的盯着眼前的「罗尔」。「不……你不是罗尔……我知道了,你不是罗尔!」 「我不是罗尔是谁?」「罗尔」指着自己的脸,发出贼贼的笑声。「你看,这张脸难道不是罗尔的吗?」 「这张脸是罗尔的,可你不是……哦天啊,你们居然串通好对付我!?」莫晓惠顿足捶胸。「我居然忘了,假发套下面还有秃头套……oh my god!这明明是我用过的,却被你耍了!黄博志,你现在立刻给我把妆卸干净!哦不,你不要卸!我要亲自动手!」 莫晓惠尖叫着扑了上去。 ——所以……他是黄博志? ——难说,可能还是相反…… ——也可能是相反的相反…… ——或者相反的相反的相反…… 黄博志和莫晓惠的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要结束了……假如这样说的话,一定有很多人抗议吧?这样吵吵闹闹的收场,像什么话?可是,这不也很正常吗?一个是想太多又不善表达的男人,一个是太过主动且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这样的冤家凑到一起,还少得了热闹,少得了故事吗?现在看来似乎是黄博志小胜一局,可莫晓惠又怎会甘愿输这一局?只要两人在一起,整治他的机会还少得了吗?但是没关系,因为她爱他,他也爱她。说穿了就这么简单。 那么,就让这个故事提前进入尾声吧。 来年秋天,黄博志在苏曼的介绍下,接受了美国一间研究所的邀请,潜心投入人造细胞组织的研究。选择这间研究所的理由很多,但主因自然是——它靠近好莱坞,靠近莫晓惠工作的地方。搬进研究所的住处没两天,莫晓惠就拎着行李挤进来,美其名曰——夫唱妇随——难得用对了成语。 于是,王子和公主,哦不,是王子和假面天使,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现实中当然不会如此顺利。他们也会争吵,可能为晚餐吃什么料理,可能为周末去哪里散心,也可能仅仅是为牙刷摆放的位置。他们有时会赌气不理对方,然后和好,再赌气,再和好。这次你让着我,下次我让着你。将来,他们也可能会分手,会难过流泪。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步上红毯,彼此宣誓,生一堆古灵精怪的小孩……一切都是未知,但这才是爱情,才是人生。 对了,还有个插曲。 有天晚上,黄博志接到郑初阳打来的越洋电话。莫晓惠正在厨房里准备自创的新式料理。郑初阳东拉西扯了半天才支吾着问: 「小恩和小惠……她们是双胞胎对吧?」 「对。」黄博志答道。 「那……要是把小恩送去美国两年……是不是也有可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回来?」 「当然,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黄博志放下电话,忍不住偷偷乐起来。莫晓惠听见他的笑声,从厨房探头出来问:「什么事?我好像听你说起小恩?」 黄博志摇头道:「没事,至少那不关我们的事。」他走进厨房,从莫晓惠身后将她抱住,笑得颇有些深意。「我只是告诉初阳,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你同意吗?」 莫晓惠扭头看看他,狡黠的笑了:「同意,我当然同意。这么说,你也同意我把番茄酱加到巧克力慕斯里去了?亲爱的,你一定要吃完才行。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对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