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第一章 一辆越野车匀速行驶在市内公路上。 陆商被身旁的喘息声吸引,从窗外的夜景中转过头来。 他身边的车座上蜷着一个人,浑身血污,呼吸急促,双手紧握成拳,一副极其痛苦的模样。 陆商察觉有异,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料被对方粗鲁地挥开。 “别碰。”声音非常年轻,是个少年。 前座的司机袁叔侧了下头:“陆老板?” “没事。”陆商神色平常地收回手。 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少年离得远远的,紧紧贴着车门,蜷缩得更甚。窗外的路灯忽明忽暗,只照出他几缕过长的刘海,看不清面容。不知道伤到了哪里,坐垫上蹭了不少血,车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伤到哪儿了?”陆商盯着他,出声询问。 回答他的只有越发紊乱的呼吸,好像身体里藏了一只野兽,随时要爆发出来似的。 “他这样子,要带回陆家吗?”袁叔在前面问了句。 陆商转头看了一会儿,陷入深思,似乎在做什么权衡。 这时车子驶上高架桥,车身一个转弯,往右侧一阵倾斜,旁边的少年没有系安全带,惯性倒了过来,闻到陆商身上的味道,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了,张嘴咬上他的手腕。 “怎么回事……”袁叔转过头。 “没事,”陆商头也没抬地打断他,“看路。” 不知是不是身体力竭的缘故,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不重,除了最开始那一下,并不太疼,陆商感觉出这孩子并不想伤人,微微皱了皱眉,用空闲的那只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他的手很凉,少年像是一下被惊醒,猛地松开了牙齿,慌忙爬回车门边,蜷成一团,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是中毒了,陆商表情转为严肃,捂着手腕,抬头吩咐袁叔:“去医院。” 两小时前,南城酒吧。 温度又低了两分。 孙茂看了眼手表,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 “两千万的过桥?” “是。”孙茂忙不迭地点头。 “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来了。”说话的青年叫李岩,不过二十出头,梳着大背头,叼着烟斜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 孙茂顿时脸色不大好,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果然,李岩吐了口烟圈,开始翻旧账了:“我爸当年做生意缺钱,您那会儿正好是在分行当领导吧,您当初是怎么跟我爸说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给你们放款’。啧,我说孙书记,今儿个您怎么就求上我了呢,您也知道我爸这人脾气不好,您这让我很为难啊。” 年近五旬的孙茂此刻倒像个被老师教训的小学生,低垂着眼,讪讪地赔着笑:“当年都是误会……” 李岩笑了下,打断他:“以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其实我爸这人吧,也就是嘴硬心软,这不见您有难,立刻就让我来帮您了吗。” 孙茂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半晌才接话:“是李老板大人有大量。” “那倒是,”李岩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夸奖,“但咱们毕竟是商人,和您这种吃皇粮的不一样,我可以给您做这笔过桥,可您能给我什么呢?这万一要是他们收了钱之后不给你续贷,我岂不白白给你填窟窿了?” “我还有两套房,郊区还有一亩地,李老板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抵押给你。” 李岩摆摆手:“先不说你这点东西值多少钱,就我知道的,您那两套房的他项权证都办了吧?我不要这些虚的,我只要立刻能变现的。” 孙茂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几十年的摸爬滚打,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要不是一时鬼迷心窍赌输了钱,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对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低声下气。 “陆老板,你怎么看?”正沉默着,李岩话锋一转,突然看向角落里坐着的男人。 孙茂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这才看清旁边的吧台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袭黑色大衣,身形修长,正轻轻撑着下巴盯着眼前的酒杯出神。 这时正好有人端了茶水进来,李岩道:“陆老板不喝酒,你们给他换杯茶。” 一旁有眼力的服务生手脚利索地把陆商面前那杯酒撤走,换了壶上好的普洱:“怠慢了。” 陆商略微点了点头,这人实在太沉默了,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要不是李岩提到,孙茂都差点忘记包间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陆老板年初给市内的几所大学投资建楼的新闻,孙书记应该听过吧,说到实力,他可不比我们李家差。”李岩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孙茂立刻就会意了,重新朝陆商投去目光:“你是说……” “我和陆老板算是世交,这件事如果由他来做反担保,那么一切好说。”李岩道。 陆商这个名字孙茂是知道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东彦集团的负责人,能力可见一斑,只是他为人低调,常年深居简出,几乎不怎么搀和业内的杂事,不知为何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孙茂感觉事态已经脱出了掌控,完全被李岩带着节奏跑,但一时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应对办法。 “我郊区的那块地,现在虽然不值钱,但等明年高架桥一通车,价值肯定蹭蹭往上涨,陆老板如果愿意,我可以把这块地押给你。”孙茂道。 陆商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没问这块地到底是什么性质,淡淡道:“可以考虑。” 孙茂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没想到对方根本懒得听,顿时愣了一会儿。李岩闻言倒是喜笑颜开:“那行,有陆老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他叫了个人出去把合同细则拟好了送进来。 悬了大半个月的麻烦事有了进展,孙茂理应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心里那口气不仅没松下来,反而提到了嗓子眼。 李岩这种嚣张跋扈的二世祖他见多了,着急归着急,说到底并不怕,倒是旁边这位不显山露水的……他自认与陆商素无交集,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答应帮他。他侧眼一瞥,看见陆商起身走过来看合同,心中莫名一阵发虚,心知不管这笔钱还不还得上,陆家这人情,他今天算是欠下了。 “过桥费我就不收了,知道您现在也困难,只是有件小事要麻烦您一下,”李岩看向孙茂,压低了声音,“我有批货物要运出去,文件在海关压了快三个月了,听说您表弟正好负责这件事,您看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孙茂脸色变了变,听到这里,他算是明白了,前面说那么多都是幌子,原来这才是李岩的真实目的。能放他们通行一次,紧接着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说白了,李岩就是吃准了他没胆子去找金融中介,这才特意过来趁火打劫,捞点儿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这如意算盘打得,也是够响的。 “岩哥,”此时一名服务生敲门进来,俯身在李岩耳边悄声道,“送货的来了。” 李岩听罢,脸上露出笑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笑道:“两位老板,小弟这儿还有些事,就先失陪了,这是我李家的地盘,酒水随便点,姑娘随便叫,我就不招待了,咱们改天再聚。” 说完,不等孙茂再跟他寒暄,转身便出了门,那动作还颇有些迫不及待。随行的小弟们也跟着撤了出去,包间里一时只剩下陆商和孙茂两个人。 “来,陆老板,抽根烟。”孙茂递了根烟过来,陆商也没挡开,接过后径直放在了一边,没再去碰。 孙茂见他不抽,拿出来的打火机只好又揣了回去,烟丝搓在手里过过干瘾:“今天真是麻烦了,这人情我一定记着,回头我给那边施施压,让他们早点把款放出来。” 陆商听见这话倒也没表示什么,只道:“我看过你在海湾做的几个项目,做得不错。” 平白无故受了嘉奖,孙茂忙客气道:“哪里哪里,跟东彦没法比。” 陆商慢条斯理地给两个人倒了杯茶:“银行那边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以李家的做事风格,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孙茂听懂了,李岩必然是和银行事先接触过了,不然不会答应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只是这个“接触”是为了给他解决麻烦,还是为了给他制造麻烦,这就很难说了。 “结果好就行。”陆商瞥了他一眼。 “是,是……”孙茂神色复杂,连连点头。 两个人在包间里坐了一会儿,李岩一直没回来。过了些时候,外面忽然传出些吵闹声,似乎有人在打架,孙茂想出去看,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 “后门在卸货,孙书记还是从前门走吧。” 陆商这时也开门出来,保安立刻对他躬了躬身,语气毕恭毕敬:“陆老板。” “走。”陆商披上大衣,向孙茂略一点头,由保安一路领着朝后门去了。 这间酒吧是李家人的根据地,李家原本靠做餐饮起家,后来又投资珠宝行和房地产,李岩的父亲李金钥是个老狐狸,赚了钱后开了家担保公司,明面上和银行合作给人作担保,暗地里吸收存款放高利贷。早些年金融行业刚兴起时,李家赚了个满盆满钵,这两年国家经济政策逐渐收紧,李金钥闻风而动,抽回资金开了电影公司,让儿子接手,自己退了二线,只经营这间酒吧。 旁人只当李金钥是年纪大了求份清闲,然而熟悉的人都知道,这里可不仅仅是酒吧这么简单。 后门挨着一家汽修厂,位置异常偏僻,陆商走得轻车熟路,谈生意时这地方他来过多次,司机袁叔总在那附近等他。 他刚到门口,便听见一阵喧闹,不远的空地上,有几个混混模样的黄毛提着酒瓶在踢人,旁边一群人在起哄。保安也没上前阻止,显然司空见惯,在陆商身旁一米的位置站着,以防他被无辜波及。 陆商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别人的悲惨遭遇并没有多少兴趣,此时只是低头给司机打电话叫车,并不打算多问。可这片区域不知是不是新装了什么屏蔽设施,信号一直不太好,打了几次才拨出去。 “他娘的什么玩意儿,这药劲还不如上次的,拿到拳场卖不卖得出去啊。”起哄声再次传来,还夹杂着玻璃瓶摔在地上的碎裂声,闹人得很。 陆商心中一凛,这才抬头去打量他们。都是些小流氓,附近看场子的,正围成一圈对着地上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拳打脚踢,这群人年纪不大,一个个下手还挺狠,酒瓶子直接往人脑袋上招呼。 被殴打的人满身都是血,看不清是男是女,手指头颤抖着抠进泥地里,显然已经无法动弹,看这架势,再打下去估计要出人命。 “底下有人手脚不干净,我给点教训。” 陆商被打断思绪,循着声源方向看过去,见阴影深处,李岩正坐在一叠汽车轮胎上忘情地抽着烟。他还没有对这句话做出表示,对面的李岩忽然一愣,才反应过来会错意了,陆商并不是在报警。 也不能怪李岩反应过度,陆商出来混得早,性格又老成,在李岩还闹逃学泡吧的时候,陆商已经开始和他父亲有生意往来了。从最初的认知上,李岩总觉得陆商是他父亲那一拨的人,因此多多少少带了些敬畏,虽然实际上两人的年龄也没差多少岁。 袁叔的车开过来了,陆商并未对他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只扫了眼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转身上车。 “我的新公司,陆老板有没有意向入个股?”李岩在他身后叫住他,“我们今天也算是合作愉快。” 陆商动作顿了顿,低头思考了一瞬,再抬头,目光扫过来,停留在地上那满身血污的人身上,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这孩子长得不错。” 说完看向李岩,“开个价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愣了。 李岩心中也是一阵诧异,他虽和陆商没有深交,但也知道这人素来冷淡,烟酒不沾,美色不近,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对一个小孩儿起了恻隐。好奇心驱使,他伸手抓起地上那服务生的额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一旁的领班趁机告诉他,这孩子原本是个欠债的客人压在店里的,说以后有钱了来赎,结果人走了就没再回来。于是这孩子就被独自扔在了酒吧里,年龄名字籍贯一问三不知,看样子没上过学,身体又瘦弱,要文化没文化,要力气没力气,只能做点别人不愿做的脏活,几乎没有存在感。李岩混迹酒吧半年多,要不是今天,他还真不知道自家店里有这么一个人。 这会儿他借着车灯细看,不得不承认,陆商的眼睛确实够毒。过长的刘海遮住了这孩子的大半张脸,但灯光下,那双眼睛的确亮得出奇。 李岩松了手,目光在陆商身上游离一圈,起了些心思。 “陆老板喜欢?送你如何?” 周围有人开始嘀嘀咕咕,人群中甚至还有窃笑。 陆商仍是淡淡的,没表现出惊喜,却也没推辞,只点点头,给司机做了个手势:“那多谢了。” 说着,司机下了车,径直走过来,拨开人群把人拎起,拖进了车后座。李岩的手下原本想挡,被李岩拦了拦。 “改天谢你。”陆商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合上车窗,让司机开走了。 “他倒是不客气。”领班望着远去的车影愤愤不平。 李岩看上去却非常高兴。 “岩哥,就这么便宜他了?” 李岩低头笑了笑,说:“你懂什么。” 第二章 今天是周五,按照惯例李岩得回家吃饭,饭桌上把这事儿一说,他爹果然没有责备他,还夸他办得好。 “你跟他打交道,可要多留个心眼。”李金钥提点他。 “我知道,前走三后走四,您都跟我说多少遍了。”李岩不耐烦。 “臭小子,还敢嫌你老子,”李金钥嗔怒,“陆商不是别人,当年他父亲的死和我们有撇不清的关系,就你这点城府,当心被人家卖了。” 李岩心中不忿,见父亲脸色不好看,只好道:“知道了。” 李金钥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宠爱得不行,李岩虽然年纪尚轻,但受家中荫庇,生意场上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从没吃过半点亏,因此自负得很,谁都不放在眼里。 “还有那个孙茂,你给看严实了,别让他妨碍我们做生意。” 李岩应了一声,又想到了什么,问:“对了爸,孙茂以前不是挺牛逼的吗?现在怎么落魄成这样?” 李金钥抖开报纸,古怪地一笑:“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沾不得,一个是毒,一个是赌,一旦沾上了,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迟早玩完,孙茂以前是有钱,可自从去年有人带他去了趟澳门之后,他这一整年都几乎没在内陆待过,鬼知道他输了多少。” “谁带他去的啊?” “孟心悠。” 如果电视里的名门淑媛放到现实中,大概就是孟心悠这样的,自身条件先不说,她上数三辈是立过军功写进历史课本的人物,一家子都是高官,伯父还是能源巨头公司的一把手。这姑娘交际圈十分广,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孙茂会被她拉进坑,看起来似乎也不奇怪,只是鲜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陆商的干妹妹。李岩只稍微一想,就知道陆商在这整件事中起了什么样的角色,忍不住低声骂了句:“操。” 早上九点,还贷的资金准时入账,陆商听袁叔汇报完,点了点头:“给孙书记递个信,再给孟心悠挑个礼物送过去。” 袁叔应了,又想起些什么,回头说:“昨天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血清里检测出了会致人发狂的毒素,已经处理干净了,没有残留,看来李家的确在做违禁品走私生意,另外按你的吩咐做了个全身检查,这是检查报告。” 袁叔递给他:“应该是受过长期虐待的,新伤旧伤检查出来不少,身体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医生说,怕是要住院。” “住着吧,”陆商接过放在一边,没看,“把带毒血清留一份样品,再找西区的吴所长开个委托书,做一份伤情鉴定,伤口都拍下来,调取汽修厂门前的监控,把施暴视频截出来存档。” 袁叔:“你是想……” 陆商给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大善人,但如果能把李岩的小辫子抓在手里,他倒是不介意插手这桩闲事,届时他再在背后稍微推波助澜一下,效果肯定是翻倍的。李岩到底还是嫩了点,这事儿要换成李金钥,肯定是把人处理干净了敲锣打鼓地送上门来,既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又不留下把柄。 陆商捏了捏手腕上的纱布,转了话题:“子瑞什么时候回国?” “今晚十一点到,已经安排了人去接机。” 袁叔做事一向周到,他倒没什么可操心的,说完这句,两个人陷入沉默。许久,陆商才问他:“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回来?” 袁叔:“你父亲去世前交代过,你知道他在这方面很在意。” 陆商想象了一下他父亲那张痛心疾首的脸,淡淡一笑:“放心。” 袁叔便也不再多说,只问:“梁医生接回来后,是让他先来一趟陆家吗? “不用,让他直接回医院,我空了去找他。” 袁叔变了脸色。 陆商见他这严肃模样,不由无奈,说:“袁叔,我等了太久,已经无所谓了。” 袁叔在陆家当了近三十年的司机,又是陆商的助理,对他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知道自己此时多说也无用,勉强点了个头。 九年前,陆商的父亲死于心脏衰竭,还是少年的陆商不得不从国外赶回来,处理父亲的后事,接管陆家的生意,袁叔也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接触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继承人。陆商年纪不大,可做事很有条理,上手也快,在陆父一位旧友的帮助下很快稳定了局面。袁叔起初并不明白,陆家为什么不把这个独子留在家里帮衬,非要把他放在国外……直到他看见陆商的体检报告。 人生就是一场等价交换接着另一场等价交换,每拥有一样东西,势必就要拿另一些东西去换,他父亲没有逃脱的命运,他同样也没有。 袁叔的办事效率很高,当天晚上,伤口照片就送到了陆家的办公桌上,陆商一向对这些杂事不怎么上心,只出于习惯随手翻了翻,没想到这一翻就再没放下。 梁子瑞下了飞机直奔陆家,推开门,发现爱操心的屋主果不其然还在忙。 “病人就要早睡,你怎么总是不听医嘱呢?”梁子瑞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急吼吼地跑去开冰箱,“赶紧的,有什么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陆商盯着他鞋上的泥沙:“你能不能把鞋换了再进来。” “忘了。”梁子瑞两下蹬掉鞋子,去开冰箱门,厨房这时正好来了电话,说螺蛳粉已经煮好了。 梁子瑞一听有螺蛳粉,瞬间就不翻冰箱了,嬉笑道:“你知道我晚上会来啊。” “哎哟,你的手怎么了?”梁子瑞被他手上的纱布吸引,拉过来一看,颇为震惊,“这是……男人咬的?” 陆商忙着翻手上的文件,没搭理他。 “手别动,我给你诊诊。” 梁子瑞是陆商的发小,在美国读医学博士,家里却在唐人街附近开了家中医馆,从小耳濡目染,中西医无缝切换。这人是个医学狂魔,尤其热爱挑战高难度病患,自称医学界一枝花,实则是朵大奇葩,见到疑难杂症的目光比见到比基尼美女还殷切,人家看到漂亮姑娘都冲上去把妹,他却是冲上去把脉。 梁子瑞给他诊脉的功夫,螺蛳粉和烧鱿鱼、烤香椿全摆上了餐桌,整个屋子都臭了。 “你这半年可没少操劳啊,明天去我那儿,我给你做个检查,别吃早饭。”梁子瑞收了手,脸色不太好看。 “我……” “拒绝也行,下次手术克扣你麻醉。”梁子瑞淡定地吃东西。 壁炉的炭火发出一声轻响,陆商果断回避了这个话题,从文件里抽出一张照片,推过来,“你看这个疤像什么?” 梁子瑞喝了口水,简单一瞟就下了结论:“子弹贯穿。” “能对比出口径吗?” “难,这至少是十年前的疤了,而且受伤时应该还是个孩子,现在皮肤都长开了。” 说罢,他不禁起疑,把报告拿过去一通翻看:“国内禁枪,有这种伤的人可不多,这是谁的伤情鉴定?” 陆商的表情顿时难以言喻:“子瑞……你信命吗?” 梁子瑞从报告中抬起头来,吃惊道:“你吃错药了?” 陆商摇摇头:“我以前也是不信的。” 翻阅报告的手骤然一紧,梁子瑞脑中迅速串联起些线索,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你是说,这就是十年前那个孩子?他没死?” “不知道,所以要麻烦你,”陆商显得很镇静,“我把他安置在你那里了,你明早帮我看看,拜托了。” “啧,不早说,你司机呢,快送我回去。” …… 送走梁子瑞,陆商又忙了一会儿才休息,年关将近,事情又多又杂,他不得不多费些心思,早上起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袁叔看着直皱眉。 “要不今天别过去了。” “不碍事。”陆商低头整理袖口。 早上起了点雾,这时还未全部散去,陆商一路开到瑞格医院住院部,梁子瑞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你的脸色看着真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陆商确实感觉不太舒服,右手一直不动声色地按在胸前:“走吧。” “走去哪儿啊,”梁子瑞手搭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带着他拐了个弯,“先做检查。” 瑞格医院是由陆家出资,以梁子瑞小叔的名义开立的私人医院,设在市内最大的公立医院旁边,两栋楼就隔了一条空中走廊,大型仪器都是共用的。陆商不喜欢人多,梁子瑞好说歹说才让他勉强从走廊过去做检查,好在他的各项数据都建过档,拿结果也快。 “又严重了。” 陆商并不以为意。 “按照这种恶化速度,你连撑到明年年底都很难,”梁子瑞感到一阵头疼,“那孩子我帮你采过样了,对比结果要等到下周才会出来。” “不急。” “我急啊,”梁子瑞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商抬头看他,他把超声心动图推过来,指道:“两年前给你移植的同种异体血管效果并不理想,缩窄段后的主动脉有形成动脉瘤,这玩意非常危险,万一破裂,你就只能去见上帝了。” 陆商:“说办法。” 梁子瑞无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手上有个新型环孢菌素的项目,如果顺利,或许能帮上你,你……再等等。” 晚上,两个人在餐厅吃饭,走的时候,陆商打包了一份鸡蛋羹,还有一些小孩子爱吃的小甜点。 “这么上心,真是难得一见啊陆老板。”梁子瑞打趣他。 陆商不予理睬,只问:“哪间?” “你猜。” “……” 梁子瑞简直怕了他:“哎,503。” 电视机在播报寒流将至的新闻,陆商走进病房,床上的少年正在发呆。为了方便处理伤口,他的头发被剪短了,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角贴着纱布,皮肤很白,换上干净的病号服后,倒显得整个人精神了一些。 陆商把打包盒放在面前的隔板上,轻声问:“记得我吗?” 少年深邃的双眼在他手腕的纱布上游移一会儿,与他对上视线,恭敬地喊了句:“陆老板。” 陆商点点头,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叫什么?” “小黎……我姓黎,他们都叫我小黎。” “没有名字吗?” “不记得了。” 陆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就叫黎邃吧。” 少年望着他,面露疑色。 “以后跟着我,”陆商却并不打算解释,只问,“认得字吗?” “认得一些。” 陆商心里有了数,没再问别的,只让他把东西吃了。 没过几天,有人送了些衣服过来,全是高档货,黎邃直到看见袁叔把东西归置进他的衣柜里才反应过来这是给他的。 “三周后出院,会有人来接你,记得提前把衣服换好,”袁叔例行公事道,“这是你的身份证。” 黎邃接过,盯着上面的“黎邃”二字,愣了很久。 “这张是信用卡,是陆老板名下的副卡,想买什么可以拿去刷,但不可以套现,想存钱的话,等你出院后可以自己再办一张银行卡。” “我……”黎邃盯着卡,半天说不出话来。 袁叔见状也不多话,把卡放在了桌上。 梁子瑞在监视器前看着少年的反应,简直乐坏了:“看你把人家小朋友吓得……” 陆商事不关己似的,低头开了罐啤酒。 “你到底打算怎么安置他?” “收养。”言简意赅。 “收养?”梁子瑞咋舌,翻了个白眼,“不如包养算了。” 他无心插柳,陆商却意外地听进了心里,收养的话将来一要面临财产问题,二来会给这孩子带来不必要的危险,这也是这两天他在考虑的事情,若是包养,的确是个两全的好办法,也更方便将他带在身边。 “你公司那群老家伙数着日子盼着你病死,他们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不会放过他,换成小情人就好说多了,这样他在你身边待着也算是有个正当理由,不会引人怀疑。” 陆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 “可是包养未成年嘛,罪过啊……” 陆商倒是想起了什么:“他多大了?” “从骨龄看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过他长期营养不良,发育滞后,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点……最多十七岁吧。” “伤呢,痊愈需要多久?” 梁子瑞比出一个“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啊,我是建议住院到月底的,现在你是他金主,你说了算,我不干涉,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他缺营养,腿伤没有看起来愈合得那么好,一个月内不要长时间走动。” 第三章 黎邃出院那天并没有见到陆商,袁叔告诉他,陆老板身体不太好,现在在疗养院静养。 黎邃对这个“不太好”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只想着大约是感冒发烧之类的,所以当他到达疗养院,看见陆商坐着轮椅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没能掩饰住脸上的吃惊。 “陆老板。”他低头叫了一声。 陆商并不多话,扫了他一眼:“别驼背。” 黎邃立即站直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 这孩子只是瘦,个头倒不矮,正处于少年和成年人的过渡段,隐约能瞧出点儿成熟男人的肩形,之前蜷缩着小小一团陆商只当是个小孩儿,现在站直了看,似乎比他还高一截。 陆商收回视线,把腿上的一份文件递过来给他,说:“看不懂问我。” 两个人说话的空档,袁叔已经出去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 陆商靠在椅背上,半撑着头,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连动作都不多,坐下来像一副黄昏时分的老油画似的。周围的一切仿佛被他感染,连屋外的鸟都不叫了,房间一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翻阅纸张的声音。 黎邃吃力地翻完了,拿起笔在最后一页上签上了自己的新名字。 陆商扭过头来:“都看懂了?” 黎邃摇头:“大部分都没看懂。” 陆商觉得这孩子着实有趣,问:“那你签字做什么?” 黎邃抬头,眼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没说,陆商却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我买来的商品,在我这里,你有拒绝的权利,”陆商语调平静,“我不喜欢强迫人做任何事,我给你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因为这个目的,将来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此之前,我会尽可能去补偿你,但我希望那时候你是心甘情愿的。” 黎邃第一次听陆商说了这么长的一个句子,一时之间理解不能,低头去看手上的文件,满篇的甲方乙方又让他几乎头晕目眩。 陆商心知自己或许弄错了,他从商多年,任何事情习惯了按照规则来,口头合同,纸质合同,签字盖章,公证处公证……而这样一个孩子,显然他那套规矩是不适用的。 “先放着吧。”陆商把合约收回来,目光落到他的签名上,多看了两眼,道:“字不错,是谁教你的?” “对着身份证抄的。” 陆商思考了一会儿说:“先教你读书。” 午饭是在湖边吃的,现捞的河虾和乌鳢,黎邃和陆商面对面坐着,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拘谨。 陆商的十指很长,指甲修剪干净,没有文身,也没有戴任何饰品,伸手夹菜的时候会微微露出一截腕骨微凸的手腕,举止之间,动作随意又文雅。 黎邃不敢抬头乱看,只好盯着陆商时不时伸过来的手,一不留神自己碗里堆成了小山。 “不合胃口?”陆商见他没怎么动筷。 黎邃摇头。 “用不着这么拘束。”陆商抬头看了他一眼。短短半个月,黎邃比上一次见到时总算恢复了一点,只仍旧是瘦,隔着衣领就能看见明显的锁骨,头发打理过一遍,简简单单的发型,看起来像个普通高中生。 “李岩他们经常在酒吧以打人为乐吗?”陆商换了个话题。 黎邃没说话,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岩人品一向卑劣,下次见到他不用对他客气。”陆商说。 黎邃抬头,眼里有疑惑。 “吃饭吧,”陆商却不多做解释,起身离桌,“晚上跟我去参加个酒会,你准备一下。” 没一会儿袁叔过来了,黎邃问他:“陆老板的腿……好了吗?” “他的腿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供血不足。” “我看他坐轮椅出来,我以为……” 袁叔解释道:“他不常用轮椅,实在病情严重才会,他身体不好,不能久站,你在他身边,多帮帮他。” 黎邃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上,黎邃换好鞋子,在镜子前愣了许久。镜中的人一身得体的礼服,崭新的鞋子,梳理整齐的头发……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自己,一时之间竟只觉得陌生。 袁叔敲了门,他回过神来,把换下来的衣服叠整齐好生放进衣柜里,抬脚下楼的时候,脚踝隐隐一痛。 前不久的腿伤还未痊愈,今天白天进进出出走了一天,此刻全身的重量压在脚上,还是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发什么呆?”陆商在车里等他。 天微微下了点雨,黎邃把那阵疼痛忍下去,迈出步子,面色如常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坐到后面来。”陆商发话。 黎邃顺从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冬天的雨水少,且总是带着一股金属味。车开始前行,陆商递给他一张纸巾。 “待会你跟着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如果有人来跟你搭讪,不必理会。” 黎邃“嗯”了一声,陆商交代完这句,闭上眼不再说话。 车子正路过一座气象塔,蜿蜒的霓虹灯在雨中变幻莫测,像一条诡秘的毒蛇,孤独地俯瞰着大地,生活了这几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下了车,黎邃低头跟在陆商身后,在投射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的眼神中,穿过人头涌动的大堂,走进一间装修更华丽的小厅。 这里正在举行舞会,还没到点,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黎邃一踏进大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好漂亮的男孩子,”一位身穿红色礼服的年轻女孩儿率先围了过来,给陆商递上一杯红酒,“陆商,好久不见。” 直呼陆商名字的人不多,黎邃不由瞥了这个女人一眼,不料正好撞进对方的视线,立即尴尬地转过头。 陆商接过酒杯,象征性地举了举:“心悠,好久不见,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 “谁说的,我收到你送的礼物了,”孟心悠笑着伸出手腕摇了摇,精致的手链闪闪发亮,她目光移到黎邃身上,“这位就是……” “嗯,”陆商接过话头,目光扫向厅内的其他人,举起了酒杯,“今后承蒙关照了。” 孟心悠一阵愕然,厅内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纷纷举杯敬让了一番。 “你来真的?”她压低声音。 黎邃对视线很敏感,虽然躲在陆商身后没抬头,但他知道这女人的焦点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陆商倒是神色轻松,答非所问:“他很乖。” 这话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孟心悠面有绯色,怔愣的间隙,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周围爆发出夸张的调笑,不少人吹起了口哨,厅里迅速掀起一阵议论潮。 “李家的大公子还是这么喜欢高调。” “他旁边那个美女是不是苹果台风头最劲的女主持?” “……” 黎邃在人群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条件反射地背后一凉,本就隐隐作痛的脚踝好像一脚踏进了炭火堆里,**辣的。 好在陆商没有继续与孟心悠寒暄的意思,在角落找了个相对清净的位置坐下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黎邃的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跟着挪到沙发前,正犹豫着,陆商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 他刚坐下,陆商的手就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脚踝,轻轻揉捏。对面坐了个小眼睛男人,一脸戏谑地盯着他们俩。 黎邃半靠在沙发上,涨红了脸,一半是疼得,另一半是羞得。 “陆老板。”黎邃出声阻拦。 陆商转过头,昏暗的灯光中,目光深而幽远,眼珠看着有点蓝,像是混血,下一秒彩光流转,那道蓝影撤走,又恢复成了黑色,是他看错了。 “怎么?” 黎邃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 “陆老板……哟,小黎也在,抱歉,没打扰二位吧?”是刻意追过来的李岩,旁边跟了个穿着性感的辣妹。 黎邃的背一下子就绷直了,这点变化没能逃脱陆商的眼睛。 “怎么样,陆老板没亏待你吧?”李岩居高临下道。 黎邃低着头,心中牢牢记住了陆商之前说过的“谁也别理”的吩咐,李岩自然也被他默默包括进了这个“谁”里。 “谢谢,如你所见。”陆商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黎邃僵硬的肩膀。 “收拾收拾,果然是个美少年,陆老板独具慧眼,看来我暴殄天物了。”李岩笑着在对面坐下来。他这话说得倒是有两分真,甚至带了一丝酸意,然而这却正是黎邃恐惧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害怕起来,万一李岩反悔了,要陆商把他送回去,陆商会同意吗? “黎邃,给你岩哥敬酒。”陆商突然道。 黎邃怔松,双手攥成拳。 “新名字?”李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轻蔑,又像是警告。 酒杯被递到面前,黎邃接了,就听陆商贴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说:“谢谢岩哥慷慨。” 他忽然明白过来,陆商这是在帮他解围,忙深吸一口气,跟着学了一句,“谢谢岩哥慷慨。”接着不等李岩做出反应,直接一口闷了。 这逐客令下得……还真是一点儿不给人留面子,李岩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比了个“你牛”的手势,搂住旁边的辣妹去了舞池。 身体放松,黎邃才渐渐品出味来,刚刚陆商给他喝的是杯葡萄汁。 “你怕他?” 黎邃茫然地低下头,控制住腿间的颤抖,知道自己的表现让陆商不满了:“我……我会尽力克服的。” 敢承认害怕,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其实也再正常不过,李岩对他来说就像驯兽员,小狮子之所以条件反射般地感到害怕,无非是幼年时期受过驯兽员太多鞭子,突破不了自己的心理桎梏,而并非没有反抗驯兽员的能力。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舞池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陆商带着黎邃,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了出去。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主人便也没有过多挽留,派了两个门童给他撑伞。 天已经黑了,外面小雨渐渐下成了大雨,袁叔一直等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围了过来:“现在去许秘书家吗?” 陆商开门坐进车里,轻声道:“回家吧。” 袁叔想说些什么,看了黎邃一眼又咽了回去。 黎邃脸色有点苍白,虽然从小忍耐力就比别人高,但身体的承受极限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受伤的脚开始浮肿,在鞋子里挤得厉害。在车上他不好意思脱鞋,只好忍着,一路上看着街景数着秒,握成拳的手就没松开过。 陆家是个小三层独栋,袁叔并不住在这里,厨娘和保洁也是有需要才过来,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陆商一个人。加上黎邃,现在是两个。 “冰敷,会吗?”陆商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裹了层毛巾递给他。 黎邃顺从地接过,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敷脚踝。 “屉子里有止疼片,要是忍不住就自己吃,不要过量。”陆商见他能自理,转头在客厅的餐桌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陆家不是没有书房,但陆商却一直不愿意用,客厅有个方桌,紧挨着窗户,天气好的时候能晒到太阳,他喜欢在那里看那些枯燥的文件,仿佛文字也会有生气似的。 可惜现在是晚上,除了草坪上的一点绿光,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他工作时非常投入,且不知疲倦,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黎邃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两眼放空,手上的冰袋全化成了水。 “饿吗?”陆商关了电脑。 黎邃摇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口不对心,陆商在心里轻叹一声,打电话让厨房端了两碗面上来,全部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倒了杯温米酒:“吃不完就放着,有人会来收。” “陆老板不吃吗?”黎邃的目光立即被面上那两个流黄的荷包蛋吸引了,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食量自然要大一些,以前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倒没什么,这段时间在医院一日三餐规律得不行,倒把他的胃口养出来了。 陆商摇摇头,捏了捏眉心:“脚还疼吗?” “不疼了。” 陆商望着他一副“饿坏了”的囫囵吃相,知道这句“不疼了”多半也不能信,这感觉好像自己养了只猫似的,还是特别乖的那种,信手递给他一张纸巾:“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拘束,饿了就跟厨房说,身体不舒服找梁医生,缺什么可以告诉袁叔。你需要注意的只有一条——” 黎邃从面碗中抬起头。 “别离开我的视线。” 从黎邃接触起,大多数时候,陆商给他的感觉都是冷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无所谓,这是第一次,他从这个面有倦色的人脸上感觉到了强硬的一面。 黎邃知道,这就是陆商的底线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的底线。 大概是面汤太烫,他没由来脑门冒了点汗,正襟危坐道:“我知道了陆老板。” “快吃吧。”陆商替他擦了擦唇角,起身离座间,不咸不淡地抛了一记重雷,“晚上睡我房间。” 黎邃正在扒面条,听闻这话,低头一噎。 陆商微微皱眉,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一丝隐隐的笑意:“知道包养是什么意思吗?” 黎邃的脸色变了,他以前没少在酒吧见到那些被包养的小明星小嫩模,李岩的身边就有不少,他就是再蠢,在那种环境里呆久了,只知道这层关系意味着什么。 “知道就行。”说完,陆商从容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黎邃独自呆坐,他仔细回想了陆商白天的言行,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这是有点大金主宣告所有权的意思。 黎邃不知道,在外人眼里,一个从小在土匪窝里长大的人是什么样的,想也多半是卑微或者低贱之类,肯定不会是好印象。以陆商的性情,应该不会这样低看他,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才对。冷静下来一想,他那几句话里,好像的确是逗弄的语气更多。 卧室门没有关,他走进去的时候,陆商正站在窗前用英文打电话,穿着一身睡衣,薄薄的衣料下背部轮廓尽显。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指了指浴室,示意黎邃去洗澡。 浴室很宽敞,水池边放了叠好的浴衣和浴巾,有伤在身,黎邃没用浴缸,只漱了口,又用喷头冲了身体,刻意避开了受伤的脚踝。他洗澡很快,出来的时候,陆商的电话还没打完。 浴衣不知是什么面料,滑得他浑身发麻,轻飘飘地好像没穿一样,一走出来就徒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耻感。 偏偏陆商还盯着他不放,黎邃更是难堪得头都抬不起头来。半晌那头终于挂了电话,冲他伸手:“帮我把药拿来。” 什么药?黎邃脑子一嗡,心说不会吧,抬头对上陆商的目光,才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哪个?”黎邃忙顺着他的目光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瓶瓶罐罐竟然摆了十几种。 陆商挨着床边坐下来:“氯吡格雷、阿司匹林。” 黎邃一脸茫然。 陆商想起这些复杂的药名他八成不认识,指道:“第一排第二瓶和那个贴蓝色标签的。” 黎邃七手八脚地把药瓶翻出来,陆商瞥了他一眼,数了几颗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嗯,”陆商掀开被子,“衣服脱了。” 黎邃:“……” “不愿意?” 黎邃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说话,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把浴衣脱了。卧室的灯光打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和。陆商让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层层交叠的伤疤,动作很轻柔:“怎么弄的?” 这些疤痕有新有旧,有些黎邃自己都记不得了:“烟头是领班烫的,割伤是酒瓶划的,皱巴巴的那块是被开水烫的。” “这里……”陆商的手滑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有个丑陋的小圆孔,“有个疤。” 如果这时黎邃转身,他会看见陆商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黎邃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没印象了。” 陆商在那疤痕附近流连一阵,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嗯,睡吧。” 没有任何暧昧,甚至连尴尬都没有,气氛坦然得让黎邃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顺从地缩进被子里,看陆商熄灯躺下来,搭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闭眼就这么睡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长期处于复杂的成长环境中,黎邃从小就锻炼出了一身对危险高度敏锐的感官。陆商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情绪都要藏得更深一些,他虽然不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体潜意识深处反馈出的讯息是,这个男人对他压根儿没那种心思。黎邃暗暗松了口气,在被子里动了动,尽量让脑袋贴着对方的胳膊,身体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既不越矩也不显得过于生分。 四周安静下来,屋外有很轻的雨声,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黎邃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浑身都写满了无所适从,仿佛连睡觉都不会了,怕吵醒身边的人,几次想翻身都被他竭力忍住。陆商身上有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非常好闻,黎邃在这气息中反而大脑一片混乱,挺尸一样躺到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宜人这两个字基本没什么关系,阴冷潮湿的雨天总是要持续很久,等到医院的风湿病患者排号都排到院门口,连绵的冷雨才有了收敛的架势,在这个夜里终于下成了雪。 黎邃醒来有一瞬间的错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房间里没有人,床头放着陆商换下来的睡衣。 “吱呀”一声门开,黎邃迟钝地觉出一点紧张来,来人却不是陆商,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 “醒了?”她满脸笑意走进来,径直把窗帘拉开,拿起床头的衣物,“楼下准备了早饭,洗漱一下去吃吧。” “谢谢。”黎邃记起来,这是陆家的厨娘,陆商叫她露姐。这个女人长得很和善,脸上总是带着笑,黎邃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陆老板呢?” “他去公司了,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黎邃顿感意外:“可以吗?” “不可以。”露姐笑道。 黎邃:“……” “逗你玩儿的,”露姐似乎也挺喜欢这孩子,“陆老板交待过,让你在家里养脚伤,下午梁医生会过来给你针灸。” 等黎邃下了楼,才知道事情陆商交待的远远不止露姐说得那么简单,他还有一上午的私教课要上。 黎邃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对于国内系统的教学模式没有什么概念,好在陆商找来的老师也并不刻板,很快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他其实是有基础的,只是有些使用频率不高的字,有时候音和意联系不起来,经老师一提醒,立刻链条式地回想了起来。 “你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是不是以前学过?”私教老师姓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 黎邃想了想,答道:“不干活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学一些。” 黄老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中午梁子瑞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今天的他看起来非常萎靡,连扎针都扎得哈欠连天。 “梁医生没有休息好吗?” 梁子瑞把头点得十分愤慨:“我和你家陆老板不一样,我是给人打工的,昨晚熬夜写了一晚上的试验申请,觉也没睡,累死了。” 黎邃对学历高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羡慕,并且这种羡慕被他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出来,逗得梁子瑞哈哈大笑。 话匣子一开,梁子瑞就忍不住逗弄他,捡了些美国读书时候的趣事说给黎邃听,讲着讲着自己又先笑成了一团。相比之下反而是黎邃淡定得多,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懂,只好一头雾水地配合着笑。 过了片刻,梁子瑞开始拔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听袁叔说起过黎邃,在性格养成最重要的那几年都有被虐待的经历,身上却一点儿没沾染上那种流氓匪气,实属难得。虽然偶尔也表现出拘谨,但并不扭捏,也没有反社会人格倾向,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感,这点倒是和陆商高度吻合。 也是命运捉弄,他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淤血还没散尽,这两天不要乱跑,睡前热敷,有什么状况及时联系我。” 黎邃点头,回赠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天暗下来,壁炉烧得旺了些,整个屋子都被烘得热乎乎的。梁子瑞走后,黎邃把黄老师留下来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颇有些爱不释手,写完布置的功课,觉得意犹未尽,又在课本上翻到“陆商”两个字,简体繁体各写了一长摞。后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连陆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袁叔想过来叫他,被后脚进来的陆商拦了拦,示意他自己先回去。 黎邃的睡颜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安静,身体蜷起,双手虚虚地抱在胸前,半张脸埋在沙发里,是一个戒备的姿势。陆商在旁边坐下,从他怀里掏出课本,上面写满了字,苍劲有力,非常整齐。陆商在字迹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又落到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黎邃的皮肤很白,不同于成年人保养出来的白皙,他的肤色更接近婴儿,一点瑕疵都没有。说来也怪,他身上那么多伤,脸上却一点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张脸太完美,连施虐者都不忍心。 黎邃迷迷糊糊转醒,身体一僵,缓缓坐起来:“陆老板。” “以后困了就去床上睡。” 黎邃“唔”一声应了,声音带了点鼻音:“我本来想等你回来。” 陆商顿了顿,轻声问:“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习惯?” 黎邃一个人独惯了,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一说,但陆商这么问是关心他,他自然不会去反驳,措了下辞道:“陆老板平时在家也是这样过的吗?” “嗯,”陆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早我带你去公司玩儿。” 第四章 第二天他却没赶上,陆商天没亮走的,也没叫他,黎邃醒来问了露姐才知道今天郊区有个重要的剪彩仪式。 “先把早饭吃了吧,桌上是才送来的新鲜牛奶,陆老板说你晚上睡觉腿抽筋,让你多喝一点。” “我腿抽筋?”黎邃浑然不知。 露姐笑得挺隐晦:“男孩子窜个儿的时候不都容易抽筋吗,现在不多补补以后就晚啦。” 黎邃这才回想起昨晚迷迷糊糊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是个对疼痛不太敏感的人,这种程度并不影响他睡觉,他自己没醒,两腿乱动,大概把眠浅的陆商给弄醒了。 “谢谢露姐。”黎邃不由有点愧疚,本来陆商身体就不好,他还吵人家睡觉,换个涵养不那么好的,早就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了,哪里还会悉心给他准备牛奶喝。 “你还是叫我露姨吧,我这岁数,陆老板叫我一声姐我还能勉强受了,你这年纪呀,给我当儿子还差不多呢。” “您认识陆老板很久了吗?” “有快十年了吧。” 黎邃想了想,问:“那陆老板之前的那些,也是您照顾的吗?” “之前的?”露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之前的什么,你当陆老板是什么人?” 这下轮到黎邃愣了,试探道:“他总不会只有我一个吧,或者不是住在这里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李岩,李岩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身边美女如云,小三小四跟深宫六院似的,每天恨不得要翻牌子决定晚上睡哪儿。当初陆商提到包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多半也就是这些小三小四中的一个,博得大老板一笑后弃之如敝屣,可现在露姨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反而觉得紧张。 露姨被他逗乐了,说:“你这小脑袋瓜子每天在想什么,陆老板是正经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一样,我在陆家待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和谁走近过,更别说带哪个人回来住。” 说完,她见黎邃一副仍然不相信的样子,又道:“你别说,我这人呐,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心里有个疙瘩,我前夫就是个浪瓢子,土话就是花心的意思,我才带着儿子和他离了婚搬来这里,如果陆老板也是这种人,我断不会服侍他这么多年的。” 黎邃一阵愕然,他只知道陆商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同,陆商不喜欢热闹,也不屑于流连胭脂俗粉,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但他的确不知道他私生活竟然这么干净。 “你呀,就安安心心地住着,”露姨给他夹了两块萝卜糕,安慰道,“他呢,就是身体不好,身边也确实缺个人照应,我之前劝他找个姑娘,他说他跟姑娘天生没缘分,直到上次见他带你回来……嗨,这不是去年过年,老袁喝多跟我多说了几句嘛,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啊,姑娘家家的,还真未必照料得好他,我看你就挺好。” 露姨的话说得有点含糊,但黎邃听明白了,陆商不是心血来潮想玩点新鲜,他是天生的同性恋。在黎邃漫长而复杂的成长过程中,对于性向这一块他一直是错乱的,他并没有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光在酒吧这几年,他就见过不少。在最初的认知里,对象是男是女,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多大差别,黎邃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喜欢过,陆商是第一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很幸运,也让他分外不安。 “别发愣,快多吃点,一会儿陆老板来接你了。”露姨催促。 陆商人没来,让司机开了辆车来接他,一进大门,抬头就看见大楼上一个蓝色标志,下面是“东彦集团”几个大字。高层的办公室设在顶楼,袁叔只送他到了电梯口。他一个人从隔断中走过去,刚到中间就迎面遇上了从会议室出来的人流,走在中间被簇拥着的就是陆商。 黎邃第一次见到工作中的陆商,他穿着深色西装,立在人群中显得冷静又严肃,偶尔侧头聆听,又或出手打断,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那双严峻的眼睛远远捉住他,锋芒收敛了几分,招呼身边的一个女秘书:“小杨,带他去我办公室,拿点水果给他。” 女秘书立即应声,陆商周围的人都因为这突兀的打断纷纷停了下来,向他投来打量的视线。 “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你去我办公室等我,嗯?”错身时陆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心里一紧,赶紧低头“嗯”了一声。 女秘书给他端来一大盘草莓,还倒了咖啡,黎邃没喝出香来,只觉得特别苦。 “看来你喝不惯啊。”说完她又出去换了杯奶茶,进来的时候发现黎邃手上多了几个毛绒玩具。是一堆绿壳乌龟,有五六只,模样一致但大小不同,全家福似的。 这是另一位高层那七岁小女儿的玩具,临走时落下了,黎邃盯着散落各处的小乌龟许久,莫名犯了强迫症,趁人不在,一个一个拣出来,叠罗汉似的将它们堆得整整齐齐。身为秘书,还要劳烦客人给她收拾玩具,自然是她的渎职,她正准备灰溜溜地收起来,被陆商阻止了。 “给他吧。” 女秘书受了惊吓,浑然不知陆商是什么时候起出现在门口的,后者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越向她身后,表情深沉而专注。八卦传闻在她脑中电闪而过,顿时只觉五雷轰顶,当即脸色煞白地推门出去了。 “她怎么了?”黎邃抬头问。 陆商一脸漠然地关了办公室门:“今年新招的实习生,做事有点毛躁,别介意。”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黎邃,你介意我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吗?”他在黎邃对面坐下。 黎邃第一次听陆商叫他的名字,顿时不自觉磕巴起来:“陆老板……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陆商直言。 “那我也不介意。” “为什么,不怕别人看低你?” “我的命是你救来的,不是别人。” 陆商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他没想到,黎邃分得这么清楚,他只是随手将他捡回来,黎邃就把他和其他人划分开来了,列成了最特殊的那个。这么一句单纯到近乎有点傻的言论,却让陆商原本想说的话忽然无从开口。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会把你送回李岩那里去?”陆商试着问。 黎邃拿着玩具的手不自觉收紧。 陆商见状,轻叹一声,低头用竹签戳了颗草莓递给他,淡淡道:“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走或留都只取决于你,所以不用太担心。如果将来哪天你想通了想走,跟我说一声就可以,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浅浅笑了一下,“这句话长期有效。” 黎邃塞了一嘴草莓,听见这话,喉间涌出一阵酸涩。陆商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他那些带着试探和讨好的小心思其实一早就暴露在了他眼前,但他却看破不说破,甚至不咸不淡告诉他,没关系,这一切都可以被接纳。黎邃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手中这只被掀开龟壳的乌龟,瑟缩在保护壳下的不安与渴望无所遁形。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陆总,严柯回电话了,他同意用6%的股权……”说到一半,一个急刹住了嘴。 陆商挥了下手:“他不是外人,你继续。” 疾步走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矮个儿男人,面色红润,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他没见过黎邃,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陆商耳边,压低了声音。 黎邃听不清他们的言论,也没兴趣,只看见陆商在他说完之后,脸上有可以称之为愉悦的神色。 “答应他的要求。” 眼镜男面露忧色:“这样我们的股份就占到40%了,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 陆商想了想:“先和他私下说定,具体变更推迟到明年。” 眼镜男点点头:“那我去拟合同。” 陆商在他出门时又说:“蔚蓝,顺便给严柯说一声,他女儿的玩具借我了。” 徐蔚蓝听懵了:“什么?” 陆商拿着小乌龟晃了晃,徐蔚蓝笑骂了一声。 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中午两个人从大门出去,黎邃看见不少车子在门口装卸香槟红酒,才知道今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有员工团年宴。 要过年了,他意识到。 陆商带他去了一家武道馆,在山腰,周围是一片竹林,环境清幽。黎邃走进去,发现里面坐满了人,大多都是男人,衣着随意,还有人光着膀子,屋子里有强烈的烟酒气息,不同于公司里那些斯文的白领,这里的男人显然不是常年坐办公室的。 “大家久等了。”陆商一到,里面的人纷纷站起来打招呼,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名叫左超。 “阿左,让他们开席吧,”陆商吩咐道,“我们边吃边谈。” 三十人的大圆桌,陆商坐在正上席,黎邃在他旁边,原本这个位置是左超的,他见陆商带了人来,象征性地让了让,没想到陆商并没有反对。这个举动基本默认了一些事情,有点眼色的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 古往今来,宴席之间的重点无非都是陈词敬酒,不过这里却是特殊,宾客们一杯接着一杯过来,陆商却只是举着茶杯浅笑回礼,如此却也没有人介怀,大家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看得出来,陆商和这些人交情不浅,至少到了可以免除虚礼的地步。 “来,小兄弟,陆老板不能喝,大哥敬你一杯。”左超是个自来熟,看黎邃只顾低头吃饭,忍不住开了一瓶白酒来逗弄他。 黎邃下意识去看陆商,后者却微笑着看他,并没有做出指示。 “我不会喝酒……”黎邃小声道。 “不会喝?没事,大哥教你,喝酒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说着就要给他倒。 黎邃看着酒水都快溢出杯子了,忙伸手去拦:“够了够了,我喝不了这么多的。” “来来,”左超`碰了碰他的酒杯,“大哥先干了啊。”说完他仰头,几口就喝得干干净净,还把杯子倒过来以示众人,赢得一片叫好。 这杯酒少说也有三两,黎邃震惊他酒量之余,又有点下不来台,偏偏旁边的人还在怂恿他:“快喝啊,不喝就是不给左哥面子。” “是啊快喝……” “陆老板带来的人,可不能给陆老板丢脸……” 黎邃无措,转头见陆商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没有要给他解围的意思,一时之间也摸不准到底是让他喝还是不让,只好端起杯子,硬着头皮啜了一口。白酒辛辣,刚入口就刺激得他鼻子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呛得满脸通红。 底下的人都拍桌狂笑,连陆商也笑着摇了摇头。 “小兄弟啊,酒不是这么喝的,大口,得大口。”左超在一旁干着急。 “差不多行了。”陆商温言阻止。 最初那股刺激过去之后,黎邃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余味,觉得香醇非常。 “陆老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点酒又要不了他的命。”底下有人调笑。 “就是,大过年的,灌醉了正好给陆老板你下酒啊。” 黄腔一开,底下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男人与男人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话题,这里带了家属的只有陆商,因此黎邃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重点调戏对象。 而当事人却仿佛置身事外,和手上那杯酒较上了劲,黎邃喝酒不快,但第一口下去却像上了瘾似的,下面的人说话间,他手里的几两黄汤全下了肚。 “哎哟,可以啊。”左超立即给他鼓掌。 陆商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别勉强。” 黎邃感觉倒挺好,既没觉得眼晕也没觉得不舒服,他虽在酒吧待过这么多年,却奇异地从没喝过酒,一时之间新奇大于胆怯。 酒壮怂人胆,他又倒了一杯,去回敬左超:“左大哥,敬你。” “小崽子,不错,有胆识。”左超哈哈大笑,满了一杯与他碰了碰,相饮而尽。 先例一开,立刻就有人上赶着来敬酒了,黎邃这才知道,他们不是不爱推杯换盏,只是没人给他们灌而已。 陆商只最开始的时候提醒了他两句,后面也就撒手不管了,低着头和左超在一旁商量正事。 一年到头也就这两天能放松一下,自然没人在意什么身份问题,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不光桌上的酒被喝光,连竹苑的几瓶珍藏都被偷了出来。左超与陆商谈完事,捂着肚子表示要先撤:“你这是从哪里挖来的宝,太能喝了,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不行,我得去放个水,你把人看好吧,别让他把我兄弟全灌趴下了。” 陆商闻言回过头,视线所及之处竟然倒了一大片,独留黎邃高高瘦瘦一个人,很郁闷似的拎着酒瓶在桌子旁边晃荡,轮番查看还有谁没醉。 “黎邃。”他道。 被叫的人转过头来,木木地盯着他,眼里似有水汽,陆商心知这孩子其实是醉了,只是酒品好没发作而已。 “过来。”他招手。 黎邃游魂似的挪过去,还有两步的时候,一下子腿软跪了下来,抱住陆商的膝盖:“全趴下了。” 这动作活像一只求夸奖的金毛,陆商接住他,轻声安抚:“嗯,难受吗?” 黎邃摇摇头,又说:“没人灌你了。” 陆商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检查了一下他的瞳孔,说:“这里没人会灌我。” “你睡我吧。”黎邃忽然抓住他的手。 陆商略微有些诧异,问:“为什么要睡你?” 黎邃的眼神里透着一点委屈:“别送我走……” 这是在说上午的对话,这孩子多半是误会了,以为陆商那番话是在与他撇清关系。陆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他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跪脏的膝盖,觉得好笑:“睡了你就不会送你走了?” 黎邃眯了眯眼睛,一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样子,陆商不打算跟他继续纠缠睡不睡的问题,抬手让服务生拿了湿纸巾过来,先帮人把脸擦干净,又在楼上准备了间房,让他去休息。 “小乌龟……” “小乌龟在车上。”喝醉酒的人不能讲道理,只能顺着,陆商见他盯着门口不肯走,只好打电话让司机把小乌龟玩具给他拿过来。 放水归来的左超倚在门口围观了全程,笑道:“我说你这是捡了个儿子回来了?” 陆商捏了捏眉心,叹道:“说正事吧。” 左超收敛起笑容,说:“西区的吴所长昨天联系我,说最近抓获了一起枪支贩卖案,东西大部分都收缴了,但是据作案人的口供说,仍然有小部分枪支流入了黑市,我在交易人里发现了一个熟面孔,是刘兴田的人。” 陆商脸色一沉:“你确定?” “错不了,那个人的小舅子抢过我一个兄弟的女人,当年为这事儿还打过架,刘兴田不是你们东彦的股东吗,他□□干什么,反正我是越想越不觉得不对劲,你最近多注意一点他的动向。” 陆商沉默思考一阵,说:“给陆家周围安排几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多盯着点。”说完抬头示意了一眼黎邃所在的房间,道:“他要是出门,你派两个人跟着。” “知道,”左超点点头,“那你怎么办?” “他现在还掀不起风浪来,年后我打算收购严柯手上的股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他肯定会以拓展新市场为由,逼我接手海口的烂摊子。” “你们公司转让股份要股东会同意吧,他能看着你一家独大?” “不能,所以我把几个老家伙的资金链断了,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刘兴田只有20%的股份,反对也没用。” “你们公司的事我不懂,股份大了虽然好,但也容易沾上事,你要小心。” 说完,他们各自散了。东彦集团晚上还有一场大型宴会,作为公司负责人,陆商必然是要出席的。 与往年一样,年会最热闹的永远是抽奖环节,今年的奖品是由后勤部直接准备的,陆商平时不怎么过问这些小事,预算一批,东西随便他们买。 因此他抽到了一盒冈本001。 第五章 底下的员工一反平日里的低调,纷纷起哄让他当场吹一个,年纪小的女同事更是直接捂住了脸。如果这里评选一个“最佳性幻想对象”排行榜,陆商大概要居首位,他年轻有为,低调帅气又多金,即使有些关于性向的花边传闻,也并不影响他的魅力值。毕竟传闻只是传闻,谁也没真的见过。 “谢谢,一个人吹没意思,不如我找两个人来比赛。”陆商保持着十足的风度,不着痕迹地把皮球踢给了徐蔚蓝,这位单身的法务部经理恨得牙痒痒,偏偏只能上台去接。 “刘总年轻的时候游过长江下过沼泽,肺活量肯定好,不如我们让他上来试试?”陆商微笑着看向台下看戏的刘兴田。 刘兴田是东彦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年轻的时候和陆商的父亲在越南打过仗,拜把子的交情,可惜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金钱权力在某些时候比枪林弹雨可怕得多。陆商父亲过世之后,最后一点情分也渐趋消亡,他的野心开始逐步显露,到如今,已与陆商几乎成了水火之势。 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台面下的,除了当事人和互相几位亲信,公司内多数人并不清楚这两位高层之间的风流涌动。 刘兴田脸上有道疤,从前额一直划过眼睛,非常骇人,他平时也不爱笑,整个人显得尤为阴沉,公司上下都挺怕他。此时陆商突然点到他的名字,不少人都愣了一下,大厅里诡异地安静了两秒。 “陆老板盛情邀请,我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兴田在这安静中站起身,步伐中有股军人的味道。 秘书小杨赶紧上前来帮他把安全套盒子打开,拿出两个套套分别递过去。爱起哄的那群新鲜感立刻又上来了,吹口哨的,加油鼓劲的,喝倒彩的,全都重新活跃了起来,场面乱成一团。陆商却在此时退下了台,转身出门。 “阿左,帮我办件事。”他拿着手机绕进了楼梯间,“查查新招来的那个杨秘书。” “她?她怎么了?” 陆商脑中闪过她给刘兴田递安全套时的小动作:“说不清楚,我怀疑她是谁安插来的人。” “啧,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世界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很多东西都可以掩饰,但习惯和细节却很难。作为一个家境普通工作又不到一年的职场新人,显然她的衣着和香水品牌过于奢侈了;刘兴田虽为一名老派骨干,却非常喜欢喝咖啡和红茶,而且泡法特殊,她无意泡给黎邃的那两杯饮料就能说明问题。最让他疑惑的是,同样是陌生异性,她递东西时对刘兴田毫无顾忌,却对徐蔚然非常避讳,对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这些细节在他心中一一罗列,却只字未提:“只是猜测,你先查查看。” 挂了电话,他单手撑着玻璃窗,俯身按了按胸口,就着窗户缝隙中灌进来的一点冷风吸了两口,以缓解长时间站立带来的不适。 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远远望去茫茫一片。他在凛冽的冷风中吐了口浊气,呼出的白雾很快消弭于无形。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不用梁子瑞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已是釜底游鱼,撑不了多久了。 两层楼下的入口,有车不间断地驶进驶出,车灯扫及之处,堪堪掠过一个人影。陆商散漫的目光渐渐聚焦在那人影上,凝神观察了一会儿,转身下楼。 雪还在下,他刚站到门口,远处的人立刻发现了他,从雪地上跑过来:“陆老板。” “站在那里干什么?”陆商问。 “我来找你,但门卫说有工作牌才能进。”黎邃不知道在雪中站了多久,头上、衣服帽子上沾得都是碎雪。 陆商原本想问他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话到嘴边才想起来黎邃没有手机,也没有他的号码。他这段时间忙,小事都交给袁叔打理,袁叔谨慎,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冒然给他准备通讯设备,是他疏忽了。 “酒醒了?身上都是雪。”陆商替他拍了拍羽绒服的帽子,掉下来一层冰碴。 “醒了,我喝多了,说了些蠢话,你不要当真。”黎邃耳朵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什么别的。 陆商穿得不多,屋子里有中央空调倒不觉得冷,大雪天里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嗯,去买个手机吧,”他说,“这个时间应该还有没关门的店。” 他说完兀自踏进雪地里,黎邃连忙跟上:“你这边不要紧吗?宴会好像还没结束。” 斜风裹着碎雪悠悠洒洒,落在人身上,又迅速融化。空气中有一股氤氲的雾气,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朦胧,远处有此起彼伏的新年焰火冲天而响,火树银花,倒还有几分看头。 陆商没答话,目光敏感地扫过暗处的两台车,心下对左超的办事效率暗暗叹服,朝着其中一辆走了过去。 “陆老板。”车窗摇下,露出两个年轻人的脸,黎邃认出这是中午饭桌上的人,左超的兄弟。 “车借我,你们回去吧,不用跟着。” “可是左哥说……” 陆商接过车钥匙:“刘兴田人就在这里,没事。”说完招呼黎邃上车。 黎邃头一次见陆商亲自开车,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件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在腕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坐在侧面的位置,黎邃很容易看出,陆商是有点偏瘦的,握方向盘的手腕上微凸的青筋很明显。 一个人气质太凌厉,总是会让人忽略掉其他的东西,比如,陆商的面相其实很温柔。 路面积雪的关系,车速不快,但很稳,中间有一次开到路口,绿灯已经亮了,斑马线上还有行人,陆商也没按喇叭催,耐心等所有人都过完了才继续走。 众多日常细节中,开车其实最能突显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横冲直撞屡屡急刹的多半是急性子,不紧不慢遇车就让的一般偏内敛,仅平日里彬彬有礼不能算有涵养,堵车堵得脑门冒烟还能保持风度、遇到加塞抢道不爆粗口的才叫真素质高。 将近年关,又是夜晚,街上大多数店面都关门了,他们沿路转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的手机店。 进去的时候店老板正在算账,头也没抬道:“歇业了,过完年再来吧。” 陆商往高凳上一坐,根本没打算和他商量:“拿台手机,不耽误。” 店老板这才抬起头来打量他,两个人看了个对眼,迫于气场,只好咳了咳,问:“要什么型号的?” 陆商看起来略显疲惫,指使黎邃自己去展柜上挑:“喜欢哪个,让他拿给你试。” 黎邃一脸迷茫,被动地在展柜前转了一圈又一圈,事实上,他对挑手机的概念和普通人挑私人飞机的概念差不多,只会看大小和外形,功能和品牌压根儿不懂。 店老板秉着人傻钱多的心理给他推荐了几款卖不出去的款式,可惜黎邃不买账,最后挑了一个两百块钱的老人机,理由是“字大,好认”。 陆商被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语气逗得弯了嘴角,一整天的疲乏消散了大半。其实东彦集团也有电子产品的涉猎,还是某个著名手机品牌的合作商,明明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情,偏偏大老远地把人带过来挑,甚至还乐在其中,也是不像他的作风。 “你看这个,这个能用手滑的,还能上网……”店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推荐,黎邃却只盯着手上的老人机不语,半晌朝陆商投来视线,带了点征询的意味。 “喜欢就拿。”陆商欣然应允,转头问:“a公司新出的平板有现货吗?” “有有。” 陆商递过去一叠现金:“拿一台,算一起。”他的卡全扔在袁叔开的那辆车里,这是出纳晚上给他的红包,其实是公司的福利,每人一个,他也有份,不过拿来花倒是第一回,往年都是直接给露姨了。 既不问价也不还价,黎邃看着老板的表情从愁肠百结到心花怒放,前后不到一秒钟,忍不住感叹人类面部肌肉的强大可塑性,一边又不禁感到担忧:“会不会太贵?我带了卡。” “有区别吗?”陆商撑着头淡笑。 黎邃一想也是,他的卡也是陆商给的,纠结钱似乎没什么必要,可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给他买过什么东西,一时间“被包养感”爆棚,觉得既羞耻又忐忑。 这时老板开了票递过来,陆商接过,目光在黎邃身上打了个转,心情很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好像是有点贵。” 黎邃一愣,那头又问:“贵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肉偿?”店老板从这不太对味的对话中抬起头来,下意识脱口而出。 黎邃:“……” 陆商笑了笑,很淡那种,却感觉他是真的在高兴。 第六章 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连车也没几辆,打工的、上学的都回了家,这座城市一年到头反而是过年这几天最冷清。 他们的车停在街道对面,隔着不长不短一段马路,只能步行。地上的积雪因为无人清扫,结了厚厚一层冰,黎邃左右手都拎着东西,一个没注意脚底打了个滑,险险擦着疾驰而过的轿车。 陆商听到动静,回身等他走近,递给他一只手。黎邃在原地一滞,笨拙地把袋子都移到一边,腾出另一只手握了上去。陆商的手指很凉,没什么温度,大冬天里触碰实在算不上舒适,黎邃却盯着交握的手,耳边仿佛听见了暖流淌过的声音。 晚上回去,露姨给他俩熬了姜梨汁,睡前一人喝了一大碗,解酒又御寒。 “明天不用去公司了吗?”黎邃已经摸出陆商的规律了,一等他从浴室出来,就把热水和药片都递了过去。 “嗯,”陆商用浴巾擦干头发,接过药片,“新手机,不拿出来试试吗?” 黎邃闻言迅速把袋子翻了出来,仿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陆商坐到床上,扔了包装盒,给他上好电话卡,又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递回给他:“打一个。” 陆商给自己存的名字就叫“陆商”,简单明了,没带任何称谓。黎邃盯着通讯录里多出来的一条,心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这种感情,大概常人无法理解,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就像这条通讯录,而现在,看,多了一个人,多么不可思议。 很多人见面互留号码时都会说一句“常联系”,留下这串数字,也就默认了接受对方与你建立联系,在他的小世界里,这样的人,陆商是第一个。 “是这样吗,好像没有反应?”黎邃拨出去,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陆商单手拉开抽屉,里面露出亮光:“是我调了静音,你再试试这个。”说完把平板递给他。 这东西对黎邃来说就复杂了,但也不是没接触过,酒吧点单用得也是这个。黎邃一向对这类电子产品兴趣缺缺,总觉得操作太复杂,屏幕也过于花哨,能不用的时候绝不会去碰它。 陆商递过来的这个界面非常简洁,纯黑色背景,字调得很大,上面只有几个图标。 “这两个是英文入门的,这个是学成语的,”陆商耐心教他,“这个用来做题,上完课让老师教你用,知道吗?” 黎邃:“好的。” 陆商又划了几下,问:“生日是几号?” 黎邃没答话,陆商抬头一瞥,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直接把他的手指头扯过来,摁在了中间的按键上。 录完指纹,陆商给他亲自示范了一遍:“这样,就打开了。” a公司的产品一向人性化,上手非常容易,黎邃抱着平板试了一会儿,迅速掌握了要诀,转头想跟陆商报备,却发现他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黎邃曾听梁子瑞吹牛的时候无意提过,说陆商意志力惊人,人前看起来总是精神百倍,但事实上他的身体很容易疲劳。细想他这一天下来几乎没休息过,晚上还冒着大雪开车带他东奔西跑,想必是累极了。 黎邃轻手轻脚地把平板手机全部收进屉子里,悄悄关了灯。 卧室暖气很足,陆商的体温却偏低,尤其是下肢,腿脚冰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黎邃不由轻轻靠了过去,传递给他一点体温,他从小冻惯了,反而练出了一身无论穿得多单薄都暖呼呼的体质。 睡到半夜才感觉被窝里热乎起来,黎邃觉得热,下意识滚到一边继续蜷成一团。这动作扰醒了眠浅的陆商,没睡醒的人自制力都差,他也不例外,皱眉伸手把身边的火炉捞过来,贴在怀里了才满意。 抱得太紧,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出现了尴尬的局面。陆商是个正常人,一般男人早上会有的反应,他一样会有,鉴于身体的缘故,多年来他过着禁欲的生活,但那不代表他在这方面会与别人不同。黎邃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之后,直接窘出了一头汗,他僵在床上,陆商不动,他也不敢动。迷迷瞪瞪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昨晚店老板有意无意说的那句“肉偿”。 天,他为什么正经学问不懂,偏偏这种词汇却这么精通! 过了一会儿,陆商应该是醒了,手背靠在额头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黎邃七上八下,心里那点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在酒吧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久了,限制级画面多少是见过的,加上陆商之前半开玩笑地提过包养,他忍不住忧虑起自己是不是应该有点被包养的自觉……他仿佛用尽莫大的勇气般翻了个身,抬头和陆商对上了眼,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游鱼似的一个猛扎就要往被子里钻,被陆商手疾眼快地钳住下巴提了上来。 陆商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想干什么”。 黎邃仰着的脸红了,红得非常彻底,他眼睛大,又才睡醒,熠煜的黑眼珠就显得尤其不镇定。陆商见到他这模样,领悟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就笑了,他极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平时的笑容也以礼貌性质居多,黎邃头一回近距离感受他的鼻息,感觉到这一刻传递过来的信息都是温暖愉悦的。 “我会有罪恶感的。”陆商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很宽容地给了个台阶下。 罪恶不罪恶黎邃不知道,但现在他确定,陆商确如露姨说的,不是个随便的人。他对伴侣的要求似乎非常高,不然以他的条件,不会这么多年都保持单身。 浴室传来水声,黎邃鸵鸟似的把头埋进被子里,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十分窘迫,却也在这一刻安下心来,他好像不担心陆商会把他送走了。 两人起来得迟,露姨给他们煮了砂锅粥,放了虾仁和鸳鸯贝,配上包好的春饼,黎邃一口就能吃下一整个,满嘴都是甜酱。他吃饭总是很香,带动着让旁人也很有胃口,作为厨娘的露姨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自从家里有个这个孩子,她的手艺几乎没被浪费过。 陆商一向节制,吃了小半碗粥,剩下的全给了黎邃。 “陆老板,你吃那么少,不会饿吗?”黎邃疑惑。 陆商不打算和他解释过食会使消化系统占用太多资源导致心脏工作困难的事情,只说:“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很能吃的。” 黎邃脑补了一下陆商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不太可能。 露姨前来询问午饭菜单,陆商点了几个家常菜,又让她熬一锅冰糖梨水。这些天吃饭都在一起,陆商也渐渐观察出来了,黎邃的口味像小孩儿,喜欢甜品,尤其是梨水,一次能喝好几碗。 “陆老板真是体贴。”露姨直笑。 黎邃对此一无所觉,接过陆商递过来的春饼,咬进嘴里:“会不会变成胖子?” 陆商给他擦了擦嘴角的酱汁:“胖点儿才像个男子汉。” 露姨知趣地退出去了。 今天难得没有工作,也没有人来叨扰,两个人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陆商闲暇时间基本都靠看书来打发,偶尔靠在椅子上小憩,黎邃则抱着平板在旁边做题,间或观察陆商。 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陆商对节日并不重视,因此陆家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只是袁叔告了假,他家里刚添了个小孙子。人年纪大了,总是会对亲人格外依赖,陆商二话没说就准了假,还亲自送他到车站,这几天是公司的司机小赵在给他开车。 露姨过年那天只做午饭,晚饭会给他提前准备好,热一热就能吃,她家里晚上团年,自然都是要回家的。 往年他一个人,倒不觉得有什么,看看书忙忙工作也就过了,今年家里多了一个人,陆商看着暗下来的天色,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该去办点年货。 临近晚饭的时间,这份宁静还是被打破了,陆商接到电话,严柯要请他吃饭。 黎邃看着他回卧室换衣服,两步跟上去:“要出去吗?” 严柯约饭自然是要谈股份转让的事,陆商原本没打算带他,但想到左超那天跟他说过的枪支事件,又觉得还是带在身边安全一些。 严柯和陆商年纪相仿,家世经历也颇有类似的地方,但性格却完全不同。严柯是个厌世的文艺青年,立志走画家这条路,对商场上的事情并不上心,也因此对父辈留下来的股份显得不怎么重视,这才让陆商抓住了机会。 地址约在温泉山庄,在郊区的一座温泉山上,到了之后,陆商发现孙茂也在,出于那两千万的人情,他现在对陆商是言听计从,严柯出让股份的事情,他在中间也出了不少力。 “李岩最近在做什么?”陆商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 孙茂看了身后的黎邃一眼,道:“他最近倒挺安分,听说开了一个国际化妆品公司,还专门买了条船运货。” 才拿到批文就急急地开始运货,这种各方面都不完备的时期最容易出岔子,陆商对李家人那暴发户般的做事方式一向不敢苟同,眼高手低,又急功近利,出问题是迟早的。 他们进去,看见人来了不少,坐了小半个厅,严柯坐在中间,他的头发略长,扎了个小揪揪在脑后。 “带朋友来了?”严柯直笑。 “来还礼,”陆商也笑,让黎邃把手上的食玩模型给他,“还要谢谢令千金割爱。” 严柯愣了一下,目光在黎邃身上一阵游移,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徐蔚蓝说要借他女儿的玩具,原来是给这位了。严柯一直觉得陆商这人太古板严肃,因此这次聚会才找了这么些狐朋狗友一起来作陪,他天生浪漫细胞过剩,又自诩情种,不到法定年龄就结了婚,因此对这类禁欲系美男看不顺眼,没想到陆商给他玩儿了个大的。 “你这真是……一鸣惊人啊。”严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适合的词语。 陆商笑了笑,对黎邃说:“这是你严叔叔。” “别别别……”严柯连忙摆手,黎邃识趣地笑道:“严大哥。” “哎!”严柯站起来,掏了掏兜,拿出一叠美金,也没数就塞过来,“来来,压岁钱。” “这……”黎邃吃了一惊,没听说叫了声大哥还有钱拿的,回头征询陆商。 严柯是个直脾气,他要给钱就一定是想给,在他老家,有家人头一回带女朋友见面要给钱的礼数,严柯这是站在陆家世交的位置上表达对黎邃的认可。陆商深知这些,却只字未提,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拿着吧。” 第七章 席间两个人边吃边谈,严柯惊讶地发现他这位从小被拿来比较的“别人家孩子”,和他印象中的刻板形象大相径庭,看来人还是要摒除偏见多方面接触才对。 “东彦的股份交到你手上,我也就放心了,没算辜负我老爹临终前的托付。”严柯倒了杯酒敬他,“话不多数,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陆商举杯致意,两人一饮而尽。 “说起嘱托,我们两个也算是同病相怜,我爹死得早,你爹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好歹还有个女儿,你这个……”严柯有些醉了,打了个酒嗝,看了眼替陆商四处挡酒的黎邃,“你爹知道不得气死……不,气得活过来啊。” 他这话说得不妥,但也并无恶意,陆商显得很坦然,兀自倒了杯热茶喝了,并不答话。 吃完饭,他们一群人闹着去泡汤,黎邃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胡乱走着,竟然差点错走到女汤里,被严柯的朋友们一通取笑。严柯虽然人品不坏,但交朋友的水准确实差了些,真文艺靠内涵,而伪文艺则是靠钱堆出来,严柯的朋友们很不幸是后者。他们中很多人都瞧不起穷人,黎邃这样的,正中了他们找优越感的下怀。 陆商这回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亲自蹲下身来,帮黎邃拉好泡温泉的衣服,问:“以前没来过?” 黎邃垂头摇了摇。 陆商于是耐心地告诉他,哪里是储物柜,哪里是换衣间,要怎么用,流程是什么,注意事项是什么,活像春游时交代小学生的家长们。 “你在这里,你就是客人,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任何一个服务员解决,如果有人拒绝你的合理要求,你可以投诉,”陆商道,“如果有客人让你觉得不舒服,同样可以投诉。” 他太认真,周围的人由看笑话渐渐感到尴尬,最后一个个都夹起尾巴,直到离开也没人再敢开他的玩笑。 陆商一向低调,这里除了严柯和孙茂,多数人都不认识他,来之前他们也只知道严公子要请一个老和尚一样的无趣男人吃饭,却并不知这男人是谁。事后听孙茂一说,一个个都悔得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当然,这是后话。 温泉水会让血压升高,陆商没有下水,坐在岸上看着黎邃,等他一个人在汤池里玩够了,才把人捞上来,带回家去。 走时严柯听说了,专门过来道歉,陆商不表态,倒是黎邃笑了笑,顶着被温泉水泡得通红的脸摆手说了句没事。 在这方面陆商有他自己的执拗,也许与他的经历有关。他可以忍受一个人出身低贱,贫穷落魄,但他不能忍受一个人没有进取心。就像总是嘲笑别人双商低的人,通常自己双商也高不到哪里去,靠贬损弱者来博取优越感的人,本身连弱者都不如,因为你无法想象是怎样一颗卑微的心,才会需要一份虚假的优越来遮掩。这也是为什么,即使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他还是去想拉黎邃一把。这个孩子就像一条久旱的小鲸,他太想知道,他这一瓢水泼下去,会搅出什么样的翻浪来。 回家经过超市的时候,玻璃门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停业预告通知,陆商打算趁关门前进去买点东西,就让司机自己回去了。 黎邃头一回进来,推着推车只觉琳琅满目,一时眼花缭乱,陆商连问了他两遍想吃什么都没听见。 “巧克力?薯片?碳酸饮料喝吗?” 黎邃露出了熟悉的茫然眼神,陆商索性也不问了,按照一般孩子的口味直接往推车里放,一个推车还放不下,让黎邃提了个框子。 付账的时候,黎邃一直盯着收银台旁的货物架。 “想要哪个自己拿。”陆商出声提醒。 黎邃犹豫了一阵,拿了一板干奶片。 他头一次将自己的**付诸实践,陆商不由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头跟收银员说:“这一整盒都要了。” “你喜欢这个?”陆商把推车里的袋子一一放进后备箱,关车门的时候问了句。 黎邃捏着奶片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自己也迷茫了,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陆商也没追问,转头专心开车,车快开到的时候,黎邃却突然开了口。 “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福利院里,那家福利院很穷,一日三餐的供给都很困难,有时候饿得狠了,我就和几个孩子去偷奶粉吃,就是那种干奶粉,抓一把塞到嘴里。小时候没吃过什么零食,一直觉得,奶粉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后来大了才知道,我们偷的,是福利院里那些弃婴的口粮。” 黎邃低头用手指抠手上的奶片,慢慢笑了:“你今天带我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的零食。” 陆商闻言望向他,心中有一丝触动,手握方向盘,继续目视前方,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这语气不像是在问他,反而像在问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黎邃顿了一下:“你是在问我吗?” 陆商盯着路:“嗯。” 黎邃转过头来,似乎措了下辞:“如果是与现在比的话,那应该算是不好了。我从福利院走丢之后就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几经辗转,最后被人押在了李岩的酒吧里,在那儿待了三年,直到你把我带回来。” “去福利院以前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黎邃怔了下,反问:“福利院以前?” 陆商极快地打断了谈话:“没什么,到了。” 过完年,陆商明显开始忙碌了起来,常常一整天见不到人影,黎邃趁着这段时间埋头苦读,各方面水平突飞猛进,老师也换得非常快。 除了书面课程外,陆商还找个教练专门指导他健身,黎邃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要健身?” “强身健体,免得变成像我一样的病秧子。”陆商是这么回答的。 黎邃看着陆商盯他身体时那殷切的目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那眼神明明更像养花的花匠,在盼着什么长成似的。 训练了两个月,黎邃发现他和别人练的内容不一样,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了教练:“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开始推肩推胸了,我一整节课都在练卷腹和平板支撑?” “练的目的不同,内容当然会不同。”教练道。 “目的不同?” “你不是练腹肌吗,这样练能让腹肌线条明显些。” 黎邃:“什么?不是强身健体吗?” “嗯?陆老板是这么跟你说的?”教练面露尴尬。 黎邃:“……” 一开始陆商还隔三岔五去观摩观摩他训练,到后来实在太忙,已经顾不上了,全凭教练给他安排。黎邃倒也自觉,即使没有陆商的督促,他一样也没落下,渐渐成效不小。 在观察黎邃的过程中,陆商慢慢发觉,这孩子懂得远远比他想象得多,究其根因,也不难理解。黎邃好歹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他深谙“扮猪吃老虎”那一套,把自己的锋芒藏得十分好,表面看上去呆呆傻傻,实际上心思通透得很。这份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谨慎和低调,其实也是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锻炼出来的,而陆商培养他的重点,就是将他身体里的这份韧劲儿释放出来,变成他手中的利剑。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个轮回。今年的春节刚过,日头就开始变长了,这个城市似乎没有春天这一说,走的是直接冬转夏的路线,前几天化雪还冻得人直打牙花,转头大风一刮就开始太阳高挂,门店里热卖秋裤的位置一水儿地换成了春装主打款。 清明节这天,街上时髦的女性已经穿起了丝袜短裙,梁子瑞就在这大晴天里从美国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开始感慨祖国欢迎他的热情之高,一边嚷嚷喊着要水喝。在国外待了一年多,他整个人都胖了一圈,脸颊红润得恨不得泛出光来,陆商打趣他吃了金坷垃,被呛了回来,说黎邃比他变化还明显,像充了气似的。 “跟小孩儿比,真有出息。”陆商递给他一杯柠檬水。 梁子瑞立即叫开了:“哎哟,还小孩儿呢。”转头死命冲陆商挤眼睛,意思是问这一年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被陆商用一块榴莲堵上了嘴:“吃你的。” 梁子瑞撇撇嘴,直呼没意思。 “谢谢关心啊梁医生,哪天我和陆老板有实质性进展了会第一个告诉你的。”黎邃单耳挂着耳机线从楼梯上下来,一脸的从容。 梁子瑞呆了一呆,心中暗叫要糟,这小孩趁他不注意背地里已经叛变,改和陆商达成同一阵线了。随即又忍不住感慨,成长期的小孩真是不能小觑,这才一年多的光景,从外表到谈吐整个儿都像换了一个人。 “唉,看来我已经沦落为食物链底层了。”梁子瑞比了比黎邃高出半个头的身高,顿时郁卒得不行。受打击的医生当场恨恨地宣布,明天一早两个人都去瑞格医院接受检查。 “我也要去?”黎邃最近在练听力,到哪儿都挂着耳机,听见这话不由抬头。 他这一年多里拼命吃拼命锻炼,被陆商养结实了不少,脸上那营养不良的凹陷已经看不见了,每晚被陆商督促着抹润肤霜的缘故,皮肤水嫩嫩的,看起来很好揉。 梁子瑞手贱地走过去把他的头发搓得一团乱,坏笑道:“去啊,去查查看你发育得怎么样了。” 国人有两种外国人士望尘莫及的本事,一是能把什么节都过成情人节,二是能把什么节都过成购物狂欢节。清明节出去,街上依然堵成了一团,现在大家都不上坟,改上街了,袁叔一路按喇叭也无济于事,路边有商家免费派送彩票,黎邃打开车窗接了一张。 他现在胆子愈发地大了,有点锋芒初露的意味,陆商对他很宽容,几乎不怎么管束,只交代原则性的事情,其余的随他发展。梁子瑞给他做完听诊,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小心养虎为患。” 陆商微微一笑,表示让他放心。他的确有养虎的心,黎邃也是个好苗子,但他教出来的人他心里有数,黎邃被他牵在手里,就永远成不了患。 黎邃的检查项目比陆商简单,抽完血,陆商让他自己先下楼吃早饭。瑞格医院和市内最大的医院挨在一起,黎邃从走廊走过去,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岩。 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副骚气十足的墨镜,斜靠在走廊上,旁边和他说话是个年轻女人,看身材保养得不错,没化妆,戴着大墨镜和口罩,其实这种装扮在这种地方反而显得扎眼。 黎邃有心转头避开他,不料却先被认了出来。 “这不是陆商的小情人?”李岩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黎邃回过头,李岩打量了他一下,语气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怎么,他还没厌烦你啊?” 一段时间不见,黎邃的变化非常惊人,李岩看在眼里,心中却是越看越不爽,也是,黎邃在酒吧的时候明明是个畏畏缩缩的小破孩儿,到了陆商那里却摇身一变成了这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就好像自己家一块没用的破石头送了人,结果人家拿回去抛了外层发现里面是块璞玉,他不郁闷才怪。 黎邃跟在陆商身边这些日子学到不少东西,李岩的这种心理他多少是有数的,饶是他也不禁觉得这人幼稚极了。于是调整了语气,礼貌又带着疏离:“有什么事吗?” “啧,这口气,我好歹是你前老板,”李岩把旁边女人手上的号码纸拿过来,“给哥帮个忙,给你嫂子取个化验结果。” 黎邃抬头看了旁边的“嫂子”一眼,后者却低着头没看他。 也不知道又卖得什么药,黎邃只好先帮他去自动柜机前刷了条码,里面出来一张单子,黎邃瞥了一眼,愣了一下。 他走过去问:“这是干什么?” “打胎啊。”李岩一点也不避讳。 说完又调笑道:“说起来,你来医院干什么,不会也带人来打胎?” 第八章 黎邃不理他的嘲弄,可想到了幼年福利院里那些弃婴的遭遇,忍不住皱了眉,对生命的漠视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就不能对人命放尊重一点吗?”他不解。 李岩只觉得好笑,说:“看陆商把你宠得,你现在也敢对我说教了?” “这跟陆老板没关系,我——” “我养了你三年,你没说一句感激我的话,陆商才养你多久,你就向着他说话了?”李岩打断他。 黎邃与他平视,身侧的手悄然握成拳,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妥协,习惯了被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不否认,他以前是怕李岩的,即使到了现在,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逃跑。但这一刻,他站在这里,突然就想不通了,他以前怎么会觉得李岩可怕呢? 他放慢了语速,说:“岩哥,你给过我饭吃,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恩情,但没有你这碗饭,我想我也未必就会饿死,我在你那里,能活到今天,要感激的人不是你,是我自己。” 还有句话黎邃没说,就算这世上有什么人值得他去感恩的话,那也只有陆商,因为他不光给了他饭吃,还教会了他什么叫尊严。 黎邃突然意识到,对于陆商的种种关怀,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由不安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成了他的一份底气,而他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把陆商放在了心上,会下意识去维护他。都说温水煮青蛙,他隐约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青蛙。 “四处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去哪里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黎邃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见李岩取下了墨镜,与陆商打了个招呼。 陆商却没打算和他叙旧,过来寒暄了几句,就要带人走,被李岩跨步拦住:“陆老板,我的股东席可还给你留着位置呢。” 陆商心知他嘴上在说邀约,其实是在讨要当初带走黎邃欠下的人情。李金钥毕竟是混黑道出身,太注重江湖义气,也太记挂着人与人间那点往来,父亲是这样,儿子也是这样。这种东西换做十几年前很管用,那时候大家都穷,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可如今时代变了,这里是生意场,已经不是光靠人情就能做生意的了。陆商对此感触颇深,说起来,这还是刘兴田“教”给他的。 他不答应,李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抱歉,我今天不想谈合作。”他耍赖耍得炉火纯青,拒绝得一点余地都不留。 回去的路上,陆商一直在等黎邃先说话,等到两个人都到了家,黎邃也没吭声。他不禁感到奇怪,这孩子对他,平时心思都写在脸上,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难不成李岩的那段话真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睡觉时,他把黎邃拉到床边,揉了揉他的头发,问他在想什么。黎邃欲言又止,想了很久,才问:“陆老板,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话他以前也问过,那时陆商没当回事,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仔细回想黎邃这一天迟疑不决心不在焉的神情,陆商很快猜到了他沉默的原因。 “你想问什么?” 黎邃问得小心翼翼:“全是因为那份合约吗?” 陆商目光沉下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黎邃的眼底有一抹稍纵即逝的失落,但很快被他用关灯的动作遮掩过去。 “合约在书房,你现在能看懂了,明天我让袁叔拿给你。” “我不想看。”黎邃钻进被子里。 这天之后,陆商发现黎邃不像以前那么黏他了,虽然晚上睡觉也会贴着他帮他捂腿,他吃不完的饭菜也会帮他扫干净,但就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这孩子好像一夜之间把自己的尾巴藏了起来,缩回他的保护壳里去了。 陆商有心找他谈,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东彦的股东会前后拖拖拉拉了两个多月,终于在一片混乱中落下了帷幕,陆商以过半的票数赢得了40%的股权,变更将在1个月内完成,但是作为代价,他必须接手海口的房地产项目。 这是一把双刃剑,干好了可以迅速扩大他手上的实权,干不好,东彦和他都将面临困境。 海口的项目几乎是上一辈的遗留问题,十几年前东彦集团在海边选了一块地,准备建海景房,结果遇上海啸风暴,刚打完基的地被淹了个透,此后这片地就像和他们杠上了一样,隔三差五地出问题。甚至有人总结过,凡是和这个项目打过交道的高层,不是车毁人亡就是妻离子散,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一时间谣言四起,到后来,已经没人敢接手。 这片地的位置陆商曾经和他父亲去看过,地本身没什么问题,海水质量也高,只是迷信地说就是风水不太好。陆商是个唯物主义者,他父亲过世也是因为心脏病的缘故,和项目并没有直接关系,主要问题还是在能否盈利上。无论是开发建房还是做别的,这些谣言他信不信都无关紧要,主要是买房者信不信。 就这块地的规划,陆商白天组织人开了一天的会,从太阳升起到日落西山也没有拿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来。东彦作为国内最早起家的集团公司,设立的时间的确长久,但长也有长的坏处,碍于某些硬性规定,公司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革新,导致尸位素餐的人太多,踏实干活的人太少。 “说了一堆废话,结果还是要我们自己来干,你说公司养这群人干什么?”散会后,徐蔚蓝愤愤不平地收拾着资料。 陆商也觉得头疼得厉害,作为领导者,他最能感觉出东彦目前的止步不前,每次想推行什么新政策,实行起来总是阻力重重,这对集团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政策在变,形势在变,跟不上变化的,就只有淘汰这一条路可走。 “要是章程可以变更就好了……”徐蔚蓝随口嘟囔了一句,被陆商听进了心里。 他转头问:“需要什么条件?” “修改公司章程的决议,必须经出席会议的股东所持表决权的三分之二以上通过。”徐蔚蓝道,“转让股份是表决权过半数,在这个基础上还要再多个17%,去年严柯的6%转让给你都拖到今年才办,改章程目前是不用想了。” 陆商陷入深思,他目前的股份离三分之二还差得远,修改章程等于剥夺了股东对公司发展的控制权,这的确不是他目前能办到的。老股东们要的是钱和权,他们可以为了钱,容忍他扩大6%的股权,但绝不对为了钱放弃东彦这张长期饭票。 “陆老板,有人来了。”袁叔进来敲门。 陆商开了一天的会,并太不想见人,准备让袁叔把人弄走,就见徐蔚蓝冲他挤眉弄眼了几下,颇有些调笑的味道。 他把转椅掉了个头,看见黎邃站在门前,冲他一笑。 这孩子其实长得挺帅的,他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 “怎么来了?”陆商招手让他进来。 “左大哥让我来叫你。”黎邃走过去,又说,“生日快乐。” 陆商笑了:“谢谢。” “哎哟,我都忙忘了,今天咱们陆老板过生日,”徐蔚蓝一拍大脑,“左超约哪儿了,赶紧走起,祛祛我这一天的晦气。” “温泉山庄。” 温泉山庄就是严柯上次请他们吃饭的地方,这里有几道名菜,一般地方吃不到,需要提前预定。加上位置隐蔽,背景关系又硬,因此成了各界高官名流的常聚地。 “累了吗?”车上,黎邃见陆商一直在揉眉心。 陆商:“还好。” 黎邃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心,被陆商反握住,说:“下周我要去海岛,你跟我一起?” “你需要我去吗?” 陆商微微一笑:“没人暖床我睡不着。” 天色暗了,影影绰绰的灯光在陆商的脸上一掠而过,黎邃心中一动,手指不由一紧。 他们到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孟心悠也在,还带来了一块名表,说是孟心悠的父亲送的,陆商专门打了电话过去致谢。 梁子瑞半路跟他哭嚎,说有个报告要写来不了了,改天再陪他单独过。 美女作陪,几个老爷们都收敛了些许,他们只包了一个小间,一席铺开还没坐满,黎邃放眼看过去,想到陆商看起来混得风生水起,其实交心的朋友不过也就这几个。 陆商不喜欢热闹,席间他们就只安安静静地吃饭,酒也没喝。 “这里的松鼠鱼不错,你试试。”陆商夹了一块给黎邃。 “松鼠鱼?”黎邃问,“那这是松鼠还是鱼?” “你猜,”左超笑他,“猜对了大哥陪你喝酒。” “猜对了也没酒喝。” 陆商淡淡笑了,说:“你们要喝就喝吧。”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左超爱酒,一顿不喝就难受,一早就准备了几瓶红酒,可惜陆商没开口,他就一直藏在桌子下没拿出来。 “88年的,来一瓶?” 几个人立即起哄,黎邃去叫服务员来开酒,半天却没人应,只好自己出去找酒起子。 “你对他还真是照顾啊。”孟心悠看着黎邃出门后,忍不住回头说。 陆商:“你吃醋?” 孟心悠大方承认,笑道:“还真有点儿。” 他们虽是干兄妹的关系,但孟心悠的心思陆商却是知道几分的,可惜两个人都知道不可能,也就只当玩笑话说。孟心悠本身也不是矫情的人,她家境优越,身份又特殊,从小就对自己的婚姻有明确的目标,情情爱爱的,也就是嘴上说说,自己都未必当真。只是偶尔她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里,理想的丈夫大概就是陆商这款的吧,优雅知礼,低调体贴,可惜她没那份好运,陆商的温柔全给了别人。 “哎,怎么还没回来?”左超等酒等得不耐烦。 陆商想起黎邃上一次来这里错走到女汤的事情,站了起来:“我去找。” 他刚走到门口,手机忽然响了,是黎邃。 “你别动。”黎邃那边好像在跑。 “怎么了?” “有人在追我,手上有刀,好像是冲我和你来的,”黎邃喘得厉害,“我现在先引开他……” 陆商的神经立即绷紧:“你现在在哪里?” “在……上次你帮我整理衣服的换衣间……” 陆商下了令:“待在那里别动,把自己藏好。” 包间里几个人意识到气氛不对,纷纷转过头来,左超站起来:“怎么了?” “换衣间b区,对方手里有刀。” 他话刚说完,左超已经带人冲出去了,陆商也没闲着,和徐蔚蓝紧随其后。 刚靠近换衣间就听见一阵打斗声,左超两步冲过去把门踹开,见一个服务员模样的男人正扭腰躲开黎邃砸过来的椅子。左超是□□拳出身,上去一个过肩摔直接把人撂倒,被钳制的男人心知落败,大吼一声,一把将手上的刀胡乱甩了过来,那方向,竟然是朝着陆商去的。 “陆商!”黎邃情急中一下子扑了过来,把陆商扑到了地上,刀刃反着白光,擦着黎邃的手臂飞过,划出一道口子,衬衫袖子很快被染红。 “操!”左超被激怒,一脚踹在那服务员的肚子上,直接把人给踹萎了,蜷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接着指使两个手下把人拖出去:“打,问出是谁了再回来。” “要不要紧?”陆商迅速从地上起来,翻出黎邃的胳膊,口子倒是不深,但很长,血流了不少,幸好是贴着刀口方向划的,如果是横插,少说也要刺半截刀刃进肉里去。 “小梨子,没事吧。” “没事。”黎邃倒不觉得疼,就是浑身发软,血流得虽多,倒不如惊吓来得更多。刀子飞向陆商的那一瞬间,他脑子一下子就炸了,扑过去那一瞬几乎是本能。 “先进来吧。”孟心悠这时也回过神来,迅速理出旁边的一个隔间,让他们都进去,又去喊服务员来收拾过道。 陆商把人扶进去没几分钟,左超就回来了。黎邃的脸色不太好,陆商沉默了一会儿,让左超的两个手下先送他去处理伤口。 等黎邃一走,几个人神色都变了。 “查出来了吗?”陆商沉下脸。 左超心中有愧,黎邃的安全一直是他负责的,这段时间都没出什么岔子,他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到了山庄会出问题。 “是趁晚上交班的时间混进来的。”左超揉揉拳头,那男人已经被他揍了个半残,招供出了一个出乎意料却又异常耳熟的名字。 “是李岩,”左超青筋都爆了出来,“我们一直防着刘兴田,没想到让李岩钻了空子。” 陆商却想到了其他的:“这么说婵妆我是必须得入股了。” 看起来这把刀是向着黎邃的,但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他,李岩的那点执念还没放下,看来是要钱要定了。唯一的疑问是,他是仅仅只要钱,还是想借机把陆商拉下水。 “婵妆绝对不干净,东彦走上正轨没几年,如果湿了鞋,不仅意味着我们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以后再想要洗白就难了。”徐蔚蓝道。 “我这里倒有个消息,本来想吃完饭再谈的。”孟心悠一句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新了解到的情况,李家出状况了,去年李金钥买了一艘船运货,结果年初的时候在江里沉了,他们手里有巨额负债,银行的贷款也到了期,我听我爸底下的人说,银行的高层在准备重组贷款。” “一搜货船沉了能有这么大的影响?以李家的资产不至于这点损失都承担不起吧?”左超惊讶道。 陆商轻笑,声音毫无温度:“当然,因为船上运了别的东西。” 孟心悠点头赞同:“听说船沉了之后,第二天下游的江面上浮了一层死鱼。” “这得多少违禁品才能把鱼都毒死,李金钥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左超道。 “李家资产一玩儿完,剩下被曝光就只是时间问题,加上李岩这些年玩女明星被强压下的丑闻,到时候估计够他们喝一壶的。无论如何,李家这条船绝对不能踏,我看这次,他也是狗急跳墙了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所以照目前的状况看,他们缺钱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徐蔚蓝总结。 陆商点点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投点钱给他们救急,先安抚,再拖着慢慢耗。” “问题是……”孟心悠左右看了一圈,“以谁的名义来投呢?” 以谁的名义投,也就意味着将来东窗事发,这个人是要付刑事责任的。他必须和东彦、和陆商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联,且到时候能认罪,不把脏水往回泼。 孟心悠的话一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考虑到这个人刚刚才帮陆商挡了刀子,现在把人推出去实在太没良心,徐蔚蓝斟酌了一下用词,装模作样地一番分析:“我们首先要确保这件事在任何方面都跟东彦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在座的都不必考虑了,其次,这个人要知根知底,人品信得过,不会受人收买,在关键时刻倒打一耙……” 陆商打断他:“你不用说了。” 几个人都抬头看他,陆商顿了顿,沉声道:“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 第九章 处理完事情,到家已经是下半夜,陆商一进门就看见黎邃在客厅沙发上趴着,一条胳膊吊在外面,衣服还没换,血迹斑斑的衬衫下隐隐透出结实的背脊。黎邃比以前长开了,骨骼已经是个大男人,运动量大的缘故,胳膊上还能看出肌肉。 陆商检查了他的手臂,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血迹也都一一清理干净,桌上放了几颗消炎药和一杯水,水已经凉透了。 陆商拍了拍他,人没醒,一探体温,发现黎邃额头的温度偏高,是发烧了。立即给梁子瑞打电话,叫他过来。 那头的人估计是睡了,迷迷糊糊地问:“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小家伙伤口可能有炎症,在发烧。” 梁子瑞“唔”了一声,游魂一样说:“我知道了……就来……” 陆商挂了电话,低头发现黎邃醒了,正在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发烧的缘故,脸颊还有些泛红。 “医生在路上,忍一忍。”他难得用这么温柔的口吻说话。 黎邃只是笑,闭上眼又睡了。 陆商被这神经兮兮的笑弄得一愣,莫名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随即反应过来,这家伙哪有这个胆子,怕是根本没醒,烧糊涂了。 这个时间点不方便再麻烦露姨,陆商当了回保姆,把人架进卧室,轻手轻脚地给擦了个澡,又换上干净的衣服放到床上。失血过多,黎邃大概有点畏寒,一碰到被子就条件反射地缩了进去,这样子,活像只乌龟。 他突然就被这动作逗笑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这笑容没有触及唇角,又渐渐收缓。李岩的事情还没完,徐蔚蓝他们还在等着他的答复,等天一亮,他必须收起所有的犹豫,做出所有人眼里最正确的决定来。 人生最操蛋的事情就是,最正确的和最想要的,往往背道而驰。 楼下传来些许响动,过不久,梁子瑞拖着丧尸一样沉重的身体爬上楼来。 “我才离开多久,就整出这么多事来。”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陆商给他让出床边的位置,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 “还好,伤口问题不大,打一针,发点汗,明天就好了。”梁子瑞检查完,手脚麻利地翻出注射器给黎邃扎了一针。大约是感到疼痛,黎邃在睡梦中闷哼了一声,倒也没醒。 “伤口会留疤吗?”陆商破天荒问了句。 梁子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大男人留点疤怕什么……哦,你觉得心里有愧是吧,我回头给你弄点祛疤药膏?” 陆商点点头,看了眼熟睡的黎邃,整个身体靠到椅背上,过了很久,疲惫道:“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梁子瑞:“你的心太软,既然狠不下心,当初就不该招惹他。” “心软?”陆商回头,迟疑道,“……从来没人这么说过。” “你不觉得你现在做事很犹豫吗?你以前不这样。” 陆商陷入沉默。 “行了,去睡觉,都几点了,”梁子瑞困得受不了,低头看了眼手表,“你每次不睡觉都会出问题的你知道吗?” 陆商不理他,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梁子瑞收好器械,不由叹了一声,他这个发小,什么都好,就是原则性太强,说难听点儿就是轴,作为一个商人,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优点。最开始知道他决定回来接管东彦的时候,他还担心过陆商是否能胜任。 “今晚阿左带人来我这儿看急诊,跟我提了两句,说你舍不得让黎邃趟婵妆这趟浑水,连他都看出来了。” “这件事本来就跟黎邃没有任何关系。” “陆商,你太高估你自己了,你毕竟不是圣人。” 陆商闻言抬起头来,眼里有血丝。 “当初你把他带回来,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你们的立场是对立的,明白吗?” 陆商沉声道:“我知道。” 都是通透的人,多说无用,梁子瑞点到即止,转了话头:“另外还有件事,我发现瑞格的办公区最近老有陌生人出没,暂不清楚是什么人,我会多安排几个人值班,你也多留意身边的动向,后天我要回美国交个报告,月底回来,有事你去找我小叔。” 陆商点点头,起身送他,刚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阵晕眩,差点没站稳,梁子瑞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严肃道:“靠,你怎么搞的?” 陆商甩了甩头:“没事,可能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走的时候梁子瑞还不太放心,再三叮嘱,医生的职业病全冒出来了,陆商听得脑仁疼,给他亲自关上车门送走了这尊大佛。 即将动身前往海岛,这个节骨眼上他是万万不能出状况的,陆商走回卧室门口,听到里面有动静,推门一看,黎邃正在伸手够床头的水杯,受伤的缘故,还明显使不上力。 他走过去把人按回床上,见杯子里的水已经冷了,拿出去倒掉换了杯温的进来。 黎邃渴得厉害,一连喝了两杯,陆商给他探了体温,人还烧着,但睡了一觉已经清醒过来了,他本来就年轻,身体底子好,平时又极少打针吃药,身体耐药性小,梁子瑞那一针效果非常好。 “还疼吗?” 黎邃摇头,拍了拍床边的位置,意思很明显,让他也休息。 陆商犹豫了一会儿,脱了外套躺下了。 “梁医生说的,我听见了一点。”两个人平躺着,黎邃转过头,发现这个位置,伸手正好能把陆商的头按在他肩膀上。 “你想说什么?”陆商似乎不太高兴。 “我愿意的,如果可以帮到你的话。”黎邃微微爬起来一些,俯身看他,眼神里透着一股认真。 陆商轻笑了一声:“你愿意什么,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 “我累了,睡吧。”陆商抬手关了灯。 黎邃从被子里摸到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他还有些话想说,想坦白,此情此景,也许该是个好时机,可那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就像舞会上卡了壳的留声机,讷讷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在寂静的黑夜里蓦然产生了一丝痛恨,痛恨自己的无能,陆商说得不无道理,他其实根本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陆商每天在干什么,不知道他在烦忧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拥有的东西,陆商未必稀罕,而陆商想要的东西,他却给不起。即便是此刻一句“我愿意”,或者一句“我什么都愿意”,对陆商而言又有多少价值呢,随便找个人都能替代。 太过稚嫩的誓言,听起来太像一张空头支票,他能付出的太少了,这些付出与对方给予他的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拿着陆商的银行卡说要给陆商解忧付钱,这样的笑话他去年已经闹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天光渐亮,身边传来了规律的呼吸声,黎邃没有睡意,身上热得全是汗,脖子很不舒服,但怕吵着身边的人,一直躺着没有动,直到床头的手机响起来。陆商休息的时候手机从来都是静音状态,想来昨晚也是累狠了,连这些细节都没顾得上。 陆商睡觉的时间不固定,起床时间却是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只早不晚,现在八点刚过,按理说应该坐在桌前吃早饭了。黎邃轻轻叫了他一声,陆商没醒,眉毛皱着,脸色泛着苍白,他想起梁医生昨晚零星的嘱咐,帮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黎邃抽身去浴室洗了个澡,这烧来得快去得也快,出了一夜的汗,已经全退了。洗完澡出来,手机在响第三遍。 他心中拉起一道警铃,东彦的员工训练有素,急事都会报备到袁叔那里,平日里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狂轰乱炸。 陆商像是有感应似的,缓缓睁开了眼睛,黎邃极少看到他这样不清明的状态,那双眸子好像染上了一层雾,颇有些迷离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颤。 下一秒那眼睛移到他身上,黎邃收敛心神,把床头的手机递过去:“打了三遍了。” 陆商撑着坐起来,手肘扯到了睡袍的衣摆,露出一截削尖的肩膀,黎邃一怔,不自在地偏过头。 陆商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伸手接通,一边站起来往卫生间走:“什么事?” 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陆商脚步一顿,沉声道:“我知道了,就来。”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陆商连早饭都没吃就走了,黎邃去拿他换下的衣物时才发现他钱包证件都没拿,手机也丢在桌上。露姨自从他们同床睡起就没再进过他们的房间,换洗的衣物都是黎邃抱出去给她,房间也是两个人都不在时才整理,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黎邃站在门口,看了眼黑云翻滚的天空,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露姨,家里还有车吗?我想去找他。” 第十章 司机小赵一路疾驰到达东彦大楼底下,黎邃吃了一惊,这里俨然没了往日的井然有序,而是多了一群不知哪儿来的老头老太太,拉着横幅举着大字报,上面写着“黑心商家,赔我血汗钱”、“骗子必遭天谴”、“东彦骗子死全家”……莫名其妙的标语简直什么都有,周围还有一圈记者拿着摄像机摄像。 黎邃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之间竟有点傻眼,他们的车进门时不少老太太围了上来,又打又砸,还有人躺在地上占着马路不让车进,直到被几个保安强行拉走,这才勉强让出一条道来。 中途堵着的时候黎邃想下车,被小赵死死拦住,说陆商特别交代过绝对不准下车,一定要安全送到负二楼的专用停车场。黎邃心里又暖又着急,暖的是陆商百忙中还不忘惦记他的安全,急的是外面这群人一看就不好对付而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期间小赵跟他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是东彦底下有个专做p2p金融的子公司出了问题,投资人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今天跑来闹事。其实一般行内人一听p2p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黎邃不懂这些,小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跟他说。 p2p金融简单来说就像中介平台,缺钱的在上面立项挂标,有闲钱的可以在上面选择项目进行投资。由于利息回报高,来钱速度也快,倍受退休老年人的青睐,他们中许多人分辨能力本就有限,一听说周围有谁投钱进去后拿了高利息,一窝蜂都把存了几十年的血汗钱全砸了进去,全然不顾高回报高风险的铁则。 最开始投进去的时候也的确是尝到了甜头,甚至之前持观望态度的人也纷纷动心,前赴后继地往坑里跳,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这个月的利息没有按时返还,平台给出了各种说法进行安抚,却无法阻止形势继续恶化,到后来别说利息,连本金都回不来了。 东彦的子公司名叫东信,最开始是由刘兴田建立的,陆商并不看好这个行业,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子公司不同于分公司,实行的是独立核算,不产生债务连带,按道理说和陆商关系不大,东彦也没有为东信擦屁股的义务,可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在那些老头老太太耳朵里,却只会觉得这是在推脱责任。 其实早在年初的时候,就有风声说今年的经济不景气,很多p2p公司跑路,这些人本来就吊着一颗心,东信在众多p2p信贷公司中已经算是状况良好的了,虽然坏账率在走高,但目前尚且能勉力维持,并没有到崩盘的地步。等挨过这段时间,金融寒冬一过,资金流动性好转,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可是就在昨晚,不知是谁放出了谣言,说东信实际上已经垮台,领导人正准备跑路,这条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中老年朋友圈。 今天早上五点,看大门的大爷最先发现停车场的一辆车窗被砸坏了,随即不到一小时,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来要钱。 徐蔚蓝反应很快,第一时间给各大报纸新闻媒体打了招呼,保证外面这些站着的记者,即使拍到了东西也发不出去。陆商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闹过一阵,毕竟是老年人,精力有限,天气又不好,看着快要下雨,气压低得很,纷纷坐在地上,大有不给钱就去跳楼的意思。 “且不说东信的状态究竟怎么样,就算真的崩盘了,这件事也跟陆总一点关系都没有,来东彦门口闹算是怎么回事。”小赵边开车边忿忿道,“而且呀,我跟你说,这些老头老太太今天突然齐齐聚在这里,还准备了横幅大字报,连小板凳都有,一看就是有预谋的。” 刘兴田有什么预谋,黎邃猜不透,陆商心里却是通透的。只是他没想到,刘兴田会为了针对他,去帮一个外人。 “刘总还没到?”陆商沉下脸,会议室根本没人敢说话。 到了这个田地,整件事中是谁在作梗,简直不言而喻。 “刘总怕是不会来了,年初他委托李金钥运了一批货,据说也在那艘沉船里。”办公室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职员倒是露了脸。 徐蔚蓝简直要炸了:“依我看,分明就是刘兴田把钱扣下了,故意让我们难看!” 这话也就徐蔚蓝敢说,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怎么知道东彦和东信的关系,还一早就找来了,明显是有人从中作梗。” “刘兴田明知东彦正处在转型期,声誉非常重要,还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本来沉船的事情是很好解决的,现在闹这么一出,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说刘兴田不会因为缺钱,真的把投资人的钱卷跑了吧……” 黎邃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正争吵得热火朝天,他带了三明治和酸奶来,见气氛实在不适宜拿出来,一直藏在手里。 窗外雷声滚过,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楼下人头攒动,人群又开始新一轮的骚动,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办法,陆商皱了皱眉,与几个人商议先进行安抚。下面都是老年人,万一出点什么状况,到时候真是百口莫辩。 黎邃在会议室门口的凳子上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他帮不上忙,但守在这里,总觉得心安许多。来这儿的次数多了,不少人都认识他,来来往往的职员里有几个还和他打了招呼。 他侧过头,门里的陆商正在与人说着些什么,皱着眉,神色看上去非常严肃,过了半晌,几个人大约是达成了一致,先后疾步而出,黎邃忙起身跟了上去。 陆商安排了四个人,一名和他亲近的高层负责维护公司内部秩序,徐蔚蓝和一名行政总监负责前去交涉,刚刚冒头指责刘兴田的律师负责去和警员沟通,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叫来了左超的人隐匿在人群里,以备不时之需。 警务那边倒是一早就来了人,无奈都是些老太太,劝说了几句见不管用也就站着干看了,倒不能怪他们,总不能真的动粗,毕竟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陆商走出会议室,这才看见黎邃,两个人不近不远,正好维持着半只手臂长的距离。电梯开门的时候,陆商等了一会儿,等人都先走了,这才回身去看黎邃,脸上那严肃的神情不见了,甚至带了一丝笑意:“吓着了吗?” 黎邃摇头,从兜里拿出酸奶和三明治给他:“你吃点东西吧。” 陆商目光移到他手上,抬手接过,也不知道黎邃等了多久,酸奶都被捂热了。忙活一早上,陆商理应感到饿,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到吃的东西,只感到一阵头晕反胃,见黎邃眼巴巴地望着他,勉强低头吸了一小口酸奶。 “我不饿,你吃吧。”三明治他没辙,只好推给黎邃。 黎邃见他实在吃不下,也没有强求,撕了包装两口就解决了。 下电梯的时候,黎邃站在了他身后,双手虚虚地插在兜里,胳膊与身体拉开了一个区域,将他护在里面。这举动莫名有种保护的意味,陆商自然注意到了,但处理事情要紧,他并未太在意。 “干扰正常经营,你们这是违法的知道吗?” 刚走出门就听见徐蔚蓝的大嗓子,他干辩护人的活儿干多了,一张嘴巴厉害得很,女行政员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倒是颇有成效。 打头阵的老太太早就喊累了,被这一番游说,渐渐也不闹了,和余下的几个同伴互相用眼神交涉,他们说到底只是想要钱,并不是真的想找麻烦。 然而正在这时,旁边一个秃顶老头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少他妈吓唬人,这些话你糊弄糊弄她们几个就算了,老子在工商网上查了,东信平台的老板就是你们的大股东,赶紧叫你们领导出来,今儿要是看不见现钱,老子他妈就睡这儿了!” “对,谁怕谁啊!” “连老太婆我的钱也骗,你们良心过得去吗?” “……” 徐蔚蓝被他们吵得头都要炸了,正要发作,一旁的陆商不知看出了什么,伸手拦了拦:“我来。” 黎邃的脸色变了变,忙上前跟紧了,陆商倒是镇定得多,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声音很低,极富磁性,隔远了听更显深沉:“各位,听我说两句。” 刚刚跳出来那老头眯着眼看过来,与陆商对上视线,眼神有点闪躲。 “你们当初投资的时候,都是签过协议的,什么时候到期,什么时候返息,什么时候还本,都没忘吧?” 陆商开口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不自觉静了下来,老太太们也感觉出这人身份不一般,像是个领导,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闹腾,安静听着。 “那钱呢,我们的利息呢?”那秃子喊道,这回没什么人附和他了。 “东信是正规公司,就算破产清算也会先偿还各位的债务,更何况它目前还在运营,”陆商不急不缓地回道,“大家今天过来,无非就是想要回自己的养老钱,我理解各位的难处,都是一辈子的血汗钱,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这简单两句话,说得有个老太太开始抹眼泪了,不知道被戳到了什么。 “这样吧,多说无用,不如来点实际的,”陆商道,“大家来登个记,今天我做主,先帮你们把这几个月欠的利息发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愣了,连徐蔚蓝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出,陆商要自掏腰包给刘兴田善后?刚刚开会的时候他们可没商量过这一条。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突然,陆商说完,半晌竟然没有一个人先动。 天边乍现一道闪电,雷声轰轰作响,是要下暴雨了。众人正面面相觑,陆商却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人群中一阵涌动,黎邃个子高看得清楚,很容易就发现,刚刚那秃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女行政员上前趁热打铁:“大娘,你们别着急,就算要提前抽走本金,也要按规程办,你们光靠闹是闹不来的,现在我们陆总都发话了,少不了您的。我看这样,这天要下雨了,大家也都别走了,既然来了不妨进去坐一坐,把各自的合同拿来我这里登记一下,看是多少,我们与东信的刘总协商协商,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怎么样?” 底下的人一听说要拿合同要走司法程序,不由傻眼,左右张望不见牵头的人,人心一下子就涣散了,脸上现出退意。 这阵仗看下来,黎邃才明白隐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根本连合同都没有,他们甚至不是东信的投资人。 他隐隐冒起一阵如火烧般的不悦感,汹涌地盘旋在胸口。陆商这时却上了楼,与秘书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远处开来了几辆警车,先是把各路记者强行送走,接着又客客气气地将这些闹事的老头老太太们请上了车。 等底下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这才远远开过来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公司楼下。这时间拿捏得,简直精准到能赶上火箭发射了。 刘兴田一脸着急模样地爬上楼来,急道:“听说东彦出事了,什么事儿啊?” 果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黎邃如果有獠牙,此刻应该露出来了,可惜他只能把所有的愠怒藏进目光里,用眼睛狠狠盯着他。 大概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善,刘兴田朝他看过来,陆商却在这时发了话:“刘总,两条路。” “一,东信卖给我,我投资婵妆;二,以东信的名义投资婵妆。” 刘兴田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那层虚伪的焦急褪了下去,换成了阴沉,他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不想陆商魔高一丈,本想用东信来威胁陆商,没想到却被陆商威胁了。 他想要钱,还想要东彦的控制权,可这两样都不是那么好弄到手的,和李岩闹这一出,无非是想从陆商手里套出钱来。东信手上有上亿的投资款,卖给陆商相当于割了他的肉,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可婵妆是什么状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样也是沾不得。 “如果我两个都不答应呢?”他沉声道。 陆商做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那沉船的打捞物可能要见报了。” 刘兴田也没恼,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陆商一下,脸色阴晴不定:“陆侄,这些年你确实长进不小啊,连我的事都敢插手了。” 陆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里毫无波澜。 “不错,比你父亲强多了。” 陆商目光沉沉,依然没接话。 “哼。”刘兴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下,转身便走了。 天空这时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这点雨下下来,先前在这里张望围观的人都作鸟兽散,半小时前还热闹不已的大门只剩下几个可笑的大字报被人踩在泥水里。 “黎邃。”陆商突然出声叫他。 黎邃蓦地抬头,陆商站在台阶前,微微弓着身,一动也没动。他连忙走上前去,陆商却在此时回过头来,迅速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黎邃瞬间被定住,挺直了背,动也不敢动,他比陆商高一截,就这样靠着,位置刚刚好。 “你昨天说什么都愿意,是真的吗?”陆商低声问。 黎邃瞪大了眼,只感觉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沉,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又立即站稳,陆商好像站不住一样,把身体的重量全压了过来。 黎邃伸手摸到他的手,脑子一嗡,陆商的手竟然在抖,再细听,耳边的呼吸更是紊乱。他迅速冷静下来,把那双冰凉的手牢牢握住,说:“是。” “他们都走了吗?”陆商的声音明显不太稳。 黎邃左右看去,附近的确是有几个人在张望,他那位女秘书还有要过来的意思,他抬头与他们对上视线,那些人又纷纷装作没看见似的,打着伞消失在雨中。 “都走了。” 陆商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我下不去了,你扶我一把。” “你……你怎么了?”黎邃慌忙架住他。 陆商闭上眼,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只说了三个字:“……心脏疼。” 第十一章 在黎邃的前半生,还从没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阐述着生死攸关的话语。就好像每每看到电影里掐脖子上吊的场景时,人会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有异物感一样,听到陆商这句话,黎邃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戳了一道口子,刺得疼。大脑中有无数种声音在叫嚣,他却出奇地冷静,单手把陆商扶稳,另一手立即去摸手机。 火速叫了袁叔,黎邃几乎是半抱着把陆商架上了车,一路飞奔到瑞格医院,医生二话没说,直接把人推进了手术室。 “准备急救。”他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就被“咣”的一声阻绝到了门外。 嗡嗡的回音在走廊里响荡,黎邃喘着粗气,低头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跑得太急,胳膊上的伤口渗出了点血,雨水一浸,透到了外面。 走廊上没什么人,安静得好像能听见他汹涌的心跳,黎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躁地在门外走来走去。这时候袁叔拿着单子从外面进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袁叔。”他礼貌地点了个头。 “你怎么还在这,”袁叔走过来,“这里不用你,回去休息吧,我让小赵送你。” 黎邃立在原地没动:“他……他的病,严重吗?” 袁叔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这个还是等陆老板醒了你自己去问他吧。” “我只是担心他。”黎邃低声道。 袁叔注意他胳膊上崩开的伤口,回想起他这一路照顾陆商的各种细节,声音缓了缓:“这是老毛病了。” “回回惊险,回回又都能挺过来,”袁叔想起陆商的病就直叹气,“他自己都病出经验来了,我们跟着瞎操心也没用,信他吧。” 黎邃盯着袁叔,心中阵阵发酸,难怪陆商淡定得不像个病人,原来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过去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手术室门打开,出来一个穿手术服的中年男人,他摘了口罩,露出一张和梁子瑞七八分相似的脸。袁叔把手上的单据拿给他,两个人在门**谈了一会儿,里面夹杂着不少专业术语,黎邃一个也听不懂,眼睛死死盯着手术服上那一块巴掌大的血迹。 陆商在他心里几乎是完美的,永远都优雅知礼,低调含蓄,如果把人比作收藏品,他也应该是被放在最珍贵的那个玻璃柜里的,黎邃不能接受,开刀流血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感觉到投射过来的视线,黎邃抬起头,那医生远远看了他一眼,回头跟袁叔说了两句,两个人好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接着医生回了手术室,袁叔走过来,领着他去了急诊。 伤口重新包扎要不了多久,他年轻身体好,恢复力快,小护士要给他挂水,被他拒绝了,最后只打了针消炎。袁叔一直守在门外,等他出来,并肩送他出门。 小赵的车停在门前,黎邃抬头看了眼淅淅沥沥的天空,回身对袁叔说:“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要明天了。” 黎邃:“有人照顾他吗?” “有护士,有陪护,医生也都认识他,你安心回去吧。” 黎邃还是不放心,纠结半晌,说:“袁叔,我能在这里等他醒吗?” 袁叔那副为难的表情又回来了,这次黎邃没等他开口,径直道:“我可以陪他说话,我还有力气扶他,他不会生气的。” 他低下头,又加了句,“而且,我想,他应该不会太愿意让护士碰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叔也不好再拒绝什么,这孩子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陆商一直对进医院这件事特别抵触,但凡是触碰身体的检查项目都反感得无以复加,为这事儿以前没少和梁子瑞骂架。黎邃算得上是唯一和陆商有过身体接触的人,有他在,确实比别人要方便些。 “那……你自己决定吧,不要跑出去了,陆老板醒了找不人,我也不好交待。”袁叔勉强同意。 黎邃找护士要了充电器,把手机充上电,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静等。他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读书就是做题,陆商还偶尔会放一些碟片来看,他往往都是看到后来直接睡着了,此时除了静坐也不知该干些什么好。 这家医院人员流动量不大,环境清雅,来来往往的医务人员动作都放得极轻,因此显得分外空荡。不知道要等多久,黎邃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个大面包,看到有卖小米粥的,明明知道陆商一时半会还醒不了,就算醒了也无法进食,他还是打包了一碗上来。 回到走廊,原先坐的位置上来了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似乎在等人。 黎邃在她旁边坐下,把小米粥放在了凳子上。 “小伙子,几点了?”那老太太忽然转头问他。 黎邃拿出手机看了眼:“两点一刻。” “过两点了,过两点了怎么还不出来呢……”这老太太很老了,脸上全是横纹,神情有些迟钝,但收拾得很干净,衣着讲究,看得出是个被照料得很好的老人。 “您是在等人吗?”黎邃问。 “是啊,大川在里面做手术呢,”老太太显得很着急,“两点了怎么还不出来啊……” 黎邃不由奇怪,这里只有一间手术室,也没有同时做两台手术的情况,他第一反应是在他出去这几分钟,陆商已经手术结束,里面换了人,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去找护士一问,果然不是,里面的人压根儿没出来过。 “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黎邃回来,好心提醒,“这里面好像不是您的家人。” “不是?”老太太露出不解的表情,“这不是心脏病的手术室吗?” 黎邃一愣:“是……” “大川,医生说大川两点钟手术就结束了啊,他怎么还不出来……”老太太是真的焦虑上了,看起来非常激动。 黎邃正想多问几句,一个护士推门进来,看见她,惊讶道:“您怎么又来啦?”说完对黎邃歉意地笑笑,拉起老太太的手就往外走。 黎邃认出这是刚刚借给他充电器的护士,听其他人叫她小敏。 “等等,出什么事了吗?”他上前拦住。 “没事啊。”小敏眨眨眼,看四周无人,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老太太有老年痴呆。” “可是她刚刚说,有个叫大川的人在里面做手术?” 小敏看了眼仍在低声念叨的老太太,露出同情的表情:“大川是她丈夫,两年前也在这里做过心脏病手术,当时手术前,医生跟她说最多两点钟手术结束,结果她丈夫年纪大了没挺过来,死在了手术台上。” 黎邃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小敏没留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道:“她那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等的,结果一直没等到,后来出来了,却是一具尸体,老太太受了刺激,接受不了,就……”她耸耸肩,“成了现在这样了。” “从那以后,就有护士发现她隔三差五往这里跑,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干,好像她丈夫还在里面做手术似的,说起来也怪可怜。” “大川,大川呐……”老太太嘴里仍念叨不停。 “我送她出去咯,她家里人应该马上就找来了。”小敏冲他眨了眨眼。 黎邃愣愣地,像是还没从这段叙述里反应过来,看着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被小敏扶出去,出门的那一刹,她回头和黎邃对视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里溺满了悲伤,像一只巨手,掐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其实老太太心里是知道的,她的大川,永远都不会再出来了。 颓然地坐回长椅上,黎邃怎么也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头皮,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上面出了不少冷汗。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更没想过这么冷酷的词汇会和陆商挂上钩,可那人分明就在那道门后,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前所未有的焦虑席卷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眼眶一阵阵发涩。 好在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他倏地站起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几个护士推着医疗床出来,洁白的床单上,陆商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削尖的下巴上沾了一点血迹,被护士用酒精棉球擦掉了。 他正想跟过去,主刀医生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黎邃吧。”那医生把口罩摘掉,露出一丝笑意,“你好,我是梁启斋,子瑞的叔叔。” “梁伯伯。”黎邃讷讷地叫了声,心思和眼神全在错身而过的医疗床上。 “他没事,休养两周就可以下床了,”梁医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次虽然危险,好在你们送医及时。” 黎邃这才回过神来,惊道:“很危险吗?” 梁医生看了他一会儿,道:“有惊无险。” “高强度工作,长期缺乏休息,正常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个先心病人。” 黎邃的肩膀塌了下去,沮丧又自责:“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那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吗?” “专业上的护理有专人负责,你可以试着帮他放松,他绷得太紧了,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直这样下去,对身体是很不利的,”梁医生打了个比方,“人的身体就像弹簧,长期拉得太狠,就会失去弹性。” 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黎邃有所感悟,梁医生又道:“他的病情都是保密的,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对外不要声张,知道吗?” 这点陆商还真没提过,不过他本就不是多嘴的人,想到之前病情发作的时候都要刻意避开人群,多半也是不想被人知道,立即点头应允。 第十二章 在监护室观察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转移到病房来,黎邃坐在床前,盯着陆商动也不敢动。 陆商静静地躺着,身上贴了电极片,口鼻罩着呼吸面罩,整个人看起来好像脆弱得一碰就会坏。伸手握上去,那双手冰凉凉的,毫无温度,胸口的起伏也很轻,黎邃害怕他什么时候就不呼吸了似的,隔一会儿就俯身探一探。 所有的锋芒和耀眼都撤去,黎邃才意识到,陆商比他想象得还要瘦弱一些,以往冬天的时候包裹在厚厚的大衣下,他还没觉出来,此刻只穿了宽大的病号服,整个人好像都小了一号。衣领里细瘦的脖子仿佛伸手就能握住大半,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还有陆商的手腕,手术的缘故,白皙的皮肤泛着些微病态,蓝色静脉非常明显。 床头的心脏监测仪规律地画着起伏线,黎邃捂着他的手,怎么也捂不热。他轻轻叫了一声,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双眼紧闭。黎邃把头枕在床边,熟悉的沐浴露香味霎时萦绕鼻尖,这味道终于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病房里常年维持着二十二度的室温,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多少有点冷,护士很贴心地给他拿来了一件外套,让他去吃点东西。 黎邃没什么胃口,就着冷掉的小米粥吃了点面包,中间梁老医生进来看了一次,给陆商查了体温,又加了两瓶药水。 “他什么时候醒?”黎邃问。 “应该快了,你不休息一下吗?” 黎邃摇摇头,梁老医生检查了一下他的胳膊,见伤口愈合得不错,也就由他去了。病房本来就安静,到了晚上,只有值班的护士小声在走廊里聊天,黎邃趴在床边,听着似有若无的絮叨,抵挡不住困意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几点钟,睡梦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拨弄他的头发,黎邃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沉寂如水的眸子。 “你醒了?”黎邃立即坐起来,紧张得声音泛哑,“还疼吗?” 陆商的脸色很苍白,闻言眼睛微微一闭,小幅度地摇摇头。他还不太能动,插着呼吸机,也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叫来值班医生看过一遍,拔了管,确定没有异常情况,黎邃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外面天还黑着,黎邃按医生叮嘱的把床板调高,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枕头,轻抬起他的头小心垫上,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陆商一直没有动,全任他摆布,两个人上下对视,脸对着脸,仿佛只要一俯身就能吻上去似的。如果现在去亲吻他,以陆商的身体状况,肯定没办法反抗……黎邃被自己出格的想法惊了一惊,立刻别开了脸。 天快亮的时候,医生过来撤掉了电极片,黎邃找护士拿了棉签,沾了些温水,替他擦拭有些干裂的嘴唇。陆商还不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意识时而模糊,感觉到嘴唇上的水分,条件反射地轻轻嚅动,黎邃轻柔地动作着,思绪不可控制地被吸引了过去。 不知不觉就靠得这么近了,陆商苍白的脸呈现在他眼前,近得能感觉到彼此温热的呼吸,黎邃着魔一样,被那双轻微开阖的薄唇牵引。 亲一下? 就亲一下,不会被发现的吧? 想着,黎邃鬼使神差地贴了上去,蜻蜓点水般在陆商的嘴角啄了一下,又迅速退开,过程快得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那双嘴唇的触感。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整个人好像偷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被巨大的满足感笼罩,压倒性地覆盖了夹杂其中的那一丝自我谴责。甜蜜之余,他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紧张,心跳砰砰作响,两耳发红,就在这时,陆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黎邃回过神来,身体僵了僵,仓皇退了出去。 在水房接了壶凉水,连着灌了三大杯才冷静下来,黎邃脑中像搁了一张错乱的老碟片,一会儿闪现陆商的脸,一会儿响起梁医生的话,一会儿又是自己失礼的举措,理智和冲动相互拉扯,好像一只掉进了玻璃瓶里的蜜蜂,四处乱撞。 “黎邃?你在这里干什么?” 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纷杂的思绪,黎邃闻声转头,看见孟心悠站在门外,正好奇地探头。 黎邃立即站起来,举了举手上的杯子:“我喝水。” “陆商呢,他怎么样了?” 黎邃放下杯子:“他在睡,我带你去见他。” 两个人走在走廊上,孟心悠一直盯着他,黎邃被盯得不自在,总觉得像被人看穿了什么小秘密似的,转头问:“嗯……我脸上有东西吗?” 孟心悠露出微笑:“有面包屑。” 黎邃一怔,窘迫地伸手去摸嘴角,还真有。 单人病房,孟心悠一进去就伸手拍了拍陆商的脸:“醒醒,别睡啦。” 黎邃惊了惊,忍不住拉住她的胳膊:“他才刚做完手术。” “没事,死不了。”孟心悠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黎邃还想跟她说些什么,瞥见病床上的人,又咽了回去。 陆商醒了。 “我爸让我来看你,”孟心悠坐下来,在床头挑了个苹果开始削,“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陆商看起来有些累,微微垂了下眼。 “我和他商量一点事情,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孟心悠对着黎邃笑。 黎邃哑然,目光落到陆商身上,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陆商的眼神很平静,黎邃顺从地出去了。 孟心悠等门带上,转头耸耸肩:“看见了吗,他对我都有戒心。” 陆商没说话,目光有责备的意思。 “你别这么看我,我就逗逗他,又没有恶意。”孟心悠低头削苹果,削出一片果肉,自己啃了上去,“所以婵妆的事情你是打算另找其人了对吧?” 陆商刚想开口就被孟心悠阻拦。 “你别说话,不用告诉我理由,我知道你心里早就有决定了,我就是来跟你确认一下,问完就走。” 陆商盯着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哎别动,你下巴上沾了点东西,”孟心悠用手指刮了下,看清是什么之后,一下子笑了,“装睡哈?” 陆商眼里露出些许笑意。 孟心悠兀自乐了一会儿,道:“我听袁叔说你做手术的时候,他在门外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陆商目光瞟向门外。 孟心悠叹了口气:“陆商,陆大老板,你这样下去,将来还能狠得下心吗?” 陆商闭上眼,一副拒绝讨论的模样。 “好好,你是病人你最大,不提就是了。” 孟心悠继续削苹果:“既然你要保护他,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你逗逗他也就算了,可别真陷进去了,代价太大。” 陆商闻言闭着眼,迟迟没有睁开。 天刚刚亮,医院楼下的早点铺已经撑开了摊子,黎邃随便吃了点填肚子,原本想带点粥上去,看了眼不远处的车流,又觉得不太干净,想想还是作罢。 他回去的时候孟心悠已经离开,床头剩了一堆苹果皮,医生刚给陆商抽完血,黎邃忙上去帮他按住棉签。 “今天开始可以进食少量流食,要是反应大的话,不要勉强。”说完这句,又转过来交待黎邃,“如果他有发烧迹象,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等医生走了,黎邃给他盖好被子,让他尽量躺得舒服些:“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陆商看向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黎邃被这一眼看得十分心虚,急忙别开脸,生怕陆商看出什么端倪来。 “这两天,你就吃这个?”陆商目光落到没吃完的面包上,还不是包装好的面包,而是街边论斤称的散装。 “也吃了别的。”黎邃眼睛大,连着几晚没怎么睡,眼袋非常明显。陆商盯着他,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声音很轻:“辛苦了。” 黎邃反握住他的手,那手背上还埋着针头,针孔的位置泛青:“你的病,会好吗?” 陆商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生死有命。” 黎邃的眼睛一刹那有点红:“梁医生那么厉害,他也没有办法吗?” 陆商轻声安慰:“他也不是万能的。” 见黎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陆商想了想又说:“不用难过,我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会严重些,但现在不是也很好吗?” 黎邃却不买账,恳求道:“你教我吧,公司的事,左大哥那些事,我想帮你。” 陆商愕然,又听他低低说:“你不是总说我是乌龟吗,你走不动了,我就驮着你呗。” 陆商的手微微收紧,又松开,这话放在别人身上,他只会觉得是奉承话,可从黎邃嘴里说出来,又是不一样的。这孩子什么都没有,对他也是一无所图,他说想帮,无非是真的存了这份心思。他就这么把自己一颗赤诚的心摆在他面前,全身心皆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仿佛知道陆商不想回答似的,护士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腿还麻吗?” 问的自然是陆商,黎邃掀开被角看了眼,忍不住发起怔。下肢血液循环不畅的缘故,陆商的双腿略微有些浮肿,摸上去还有点凉。 “还好。” 护士经验老道,看了眼床头的护理牌,知道他躺了两天动也没动一下,肌肉早僵了,肯定没好到哪里去,主动挽起袖子,拆了双手套戴好,俯在床边开始给他小幅度地按摩四肢。 陆商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如果是梁子瑞,他不想接受治疗还能骂两句,可对着一个小姑娘,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更何况人家也是为了他好。 “要不我来吧。”黎邃看着她按摩了一会儿,把方法默默记在了心里,上前跃跃欲试。 护士倒没说什么,大概也是被看得不好意思,主动退开,出门取药去了。 黎邃比那小护士高了整整一个头,俯身太别扭,干脆跪坐了下来,他怕弄疼陆商,一直憋着力,手劲轻柔得像在挠痒痒,按了没一会儿,陆商先缴械投降,胳膊缩了缩。 黎邃抬起头,陆商苍白的嘴唇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痒。” 说话间,喉结上下滚动,因为虚弱的缘故,他身上柔和的部分被发挥到了极致,不得不说,这样的陆商看起来……非常性感。 第十三章 “呃,哦……”黎邃立即换了角度,改用上了些力道,他按得很仔细,几乎贴着皮肤一寸寸揉捏过去,期间陆商一直没吭声,也没动。 这两天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黎邃嫌手套不方便,改用上了双手,陆商只瞥了一眼,倒也没反对。其实下肢肿得不严重,加上陆商本来就偏瘦,看着不太明显,若不是黎邃这样朝夕相处的,普通人恐怕瞧不出来。这样按摩了一会儿,僵硬的肌肉渐渐得到了缓解,黎邃换了个指法,陆商却在这时忽然轻咳了一声。 “我弄疼你了?” 陆商摆了下手,捂嘴摇了摇头。 黎邃收手,发现虎口发僵,是长时间使大力的缘故,左右手互相搓了搓,再覆上他身体时不由减了些力度。按着按着,床上的人渐渐没了动静,黎邃起身,发现陆商又睡着了,脸上仍然不见血色,看着像个纸人。 中间医生来检查,发现陆商腿和胳膊都上有青紫,黎邃心中一凛,在医生询问时陷入了僵硬,他按摩的时候无知无觉,那时皮肤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身体不会说谎,青紫的地方必然是被伤到了,在陆商睡着后才渐渐显现了出来。 “你这是力道太重了。”医生倒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提议下次还是让护士来。 黎邃看着那些淤痕,自责全写在了脸上。 “照顾病人可没有那么容易,”医生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没有经验的人护理不好也是正常的。” 黎邃面上点头,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刚刚揉捏的时候就应该留意的,陆商的表情里究竟有没有隐忍。他忽然感到一阵挫败,明明说要留下来照顾的人是他,主动要帮他按摩的人也是他,可实际上他却什么也帮不上,还平白无故让陆商受额外的伤。 从小他就没有照顾过谁,也没被谁照顾过,很多日常生活小事还是陆商一手教他的,睡前吹干头发,习惯漱口水和电动牙刷,开始用剃须泡沫……黎邃逐渐意识到,事实上他连自理能力都成问题,更别提去照顾一个病人。 无形中,他又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 中午露姨踩着饭点来了,她煲了汤,还熬了粥带来,一进门先把几件干净衣物递给黎邃,让他洗个澡把衣服换下来。病房里配套有单独卫浴,用品设施一应俱全,他出来的时候,陆商正撑着半个身子伏在床边干呕,眼眶红红的,露姨在帮他抚背。 黎邃过去坐在床边,将他上半身抱起,挪到自己腿上,看着露姨的目光里满是疑问。 “术后反应。”露姨用口型告诉他。 这几天根本陆商就没吃过什么,胃里哪有东西可吐,干呕了一阵,整个人都脱了力,此时感觉到有人抱着,身体放松沉沉地躺了下去。黎邃在他暴起的青筋上揉了揉,见几颗生理性泪水还挂在眼角边,顺手帮他抹去了。 “我做了两份,你也吃点儿吧。”露姨把保温饭盒一一拿出来。 黎邃若有所思:“他每次生病都会这样吗?” “是啊,吃点儿就吐,喝水也吐,不过我听护士说,这是正常现象,过了这两天就好了,就是人难受点儿。” 黎邃闻言,低头轻轻叫了一声:“陆商?” 睫毛颤了颤,并没有睁开。 囫囵吃完饭,露姨打了热水来,看着黎邃:“小黎啊,你给陆老板换身衣服吧,我一起带回去洗。” 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避讳的神情,大约早就认定了他们的夫夫之实。露姨非常有自觉,这一点在陆家的日常中就能看出来,譬如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她除了做饭几乎不出现在视线中。黎邃不好戳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等露姨出去之后反锁上了门。 也想过去找护士,可想到让陌生人来触碰陆商的身体,他不知怎么就格外不情愿,擦个澡而已,他安慰自己。 事情倒是不难,好在陆商是睡着的,要是清醒状态,黎邃可不确定自己有那个勇气。脱衣服的时候,黎邃总有一种自己是登徒浪子的错觉,他知道自己想多了,却无法控制思绪,不自觉地往裸露的皮肤上瞟。 陆商的生活习惯很好,病床上躺了几天,身上只留了医学仪器使用过的痕迹。指尖每一个无意触碰都像是点火,光是上身就擦得他一身热汗,褪裤子前他直接拉上窗帘关了灯。倒不是他矫情,都是男人,普通朋友间就算坦诚相见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可问题就是,他从未把陆商当成普通朋友,心里存了不该有的想法,他心虚。 换完衣服,重新盖好被子,黎邃拧干毛巾,发现自己背心湿了一片,某个部位的状况也诚实得不行,不得已又去浴室洗了个冷水澡。 半透明的浴室门能隐隐看出病床上那人的轮廓,黎邃靠在墙壁上,深吸一口气,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这是一双才触碰过陆商皮肤的手,黎邃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朦胧中竟然蓦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渴望。 好像心底里有一簇痒痒草,在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中,日渐被灌溉,顺着**的缝隙肆意地疯长起来,等他意识失控时,已经到了无法铲除的地步,他的城池,终于被完全攻掠了。 “明天您还来吗?”露姨走时黎邃问了一句。 “自然是要来的,陆先生现在需要营养,我怕医院的餐点他吃不惯。” 黎邃点点头,厚着脸皮又问了句:“明天也带衣服过来换吧?” 那眼里的神色不知怎么看得露姨脸直红,迟疑地应了一声。他心里一阵小高兴,生出些许期待来。 陆商在病房里足足躺了一个多星期,脸上才恢复了点血色,他身体底子差,纵使好了也总是有气无力的,站都站不稳,看得黎邃直揪心。 下午的时候袁叔来了,站在床边汇报事情,陆商半靠在床头,精神比之前好了一些,一涉及到公务,他总是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黎邃佯装低头喝水,暗地里却竖起了耳朵,他从前从不操心陆商公司的事情,一方面是不懂,另一方面,那时觉得陆商像一堵永远不会倒塌的墙,可渐渐了解和接触之后,他便不再会被陆商那副冷静干练的外表欺骗。一个人再厉害,再有能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哪有永远不累的道理。 “海岛那边有点急,初期规划已经完成,等着你过去定夺方案,你不在这十几天,外面已经传得风风雨雨,都说你是接了海岛的项目之后灾祸上身出事了,徐律师被烦得没办法,只好说……” “说什么?” 袁叔瞥了眼黎邃:“说你和小黎出国过二人世界去了。” “噗——”黎邃一口水喷了出来,引得另外两人都转头来看。 “抱歉。”黎邃连连摆手。 “做得很好。”陆商面无表情,顿了顿说,“跟梁伯伯打个招呼,明天安排我出院。” “明天?!”黎邃和袁叔同时惊道。 “这也太胡来了吧……”袁叔难得露出了一点不情愿,他年纪比陆商父亲还大,若是端起长辈的架势,陆商也要敬让三分。 “拖得越久,这件事越不好解决,”陆商轻咳了一声,“就这么定了吧。” 袁叔无奈,只好曲线救国:“你就这样过去怎么行,还要吸氧要打针,接下来还有检查。” “我带黎邃过去。” “他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照顾得好你。” 黎邃听见这话,不由看了袁叔一眼。 “那再跟两个护理。” 袁叔没办法了,陆商执拗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再找更多的理由只会让人觉得他僭越而已。 “我帮你安排车。”最终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气氛一下变得沉闷,黎邃实际上也不太赞同他现在就出院,但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望着袁叔的背影小声道:“袁叔好像很生气。” 陆商对他招招手,等黎邃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缓声说:“他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明白吗?” 黎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傍晚的飞机,袁叔特意安排了两名护理跟着,一路上千叮万嘱。海岛的温度比这边高,走前露姨送来了一大箱衣服,打开全是夏装,还放了一套情侣睡衣。 黎邃头一次坐飞机,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陆商很贴心地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他,只可惜时间段不好,外面能看见的东西实在有限。 “回来的时候订趟白天的。”陆商吞了药片,把水杯递还给护理。 黎邃从兴奋中回了头:“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落地就想着回来了,这孩子,陆商轻轻笑了一下:“看情况,快的话大概两周。” 窗外天快黑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黎邃在窗边趴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舱内的灯调得极暗,玻璃窗上倒影出了陆商的脸,黎邃回过头,发现他睡着了,胸前的毯子滑到了座位上。 陆商多数时候都特别安静,睡觉也好,吃饭也好,工作也好,好像只要没人主动开口,他一个人可以一整天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黎邃帮他把毯子拉上去,无意中摸到他的手有点烫,探了探额头,果不其然是发烧的兆头。 他想起在医院时梁医生的叮嘱,心中警铃大作,刚要抬手去叫后排的护理,突然被一双手截住。 陆商睁开眼,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沉,他没说话,黎邃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急:“不行,梁医生说你这个时候发烧很危险的。” 陆商看起来很累,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没事,还能忍受,实在难受我会说的,放心。” 他哪里放得下心,急得一会儿摸摸他额头,一会儿东张西望。他心知陆商根本没睡着,又小声地劝了几句,后者微微叹了口气,睁开眼,看向他的目光里竟然带上了恳求:“这次先听我的,好吗?” 他这样说,黎邃哪里还忍心反对得下去,躺回座位上,一句话不再多说,只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以备随时感知体温。 他知道陆商在担心什么,现在告诉护理他发烧了,飞机肯定会折返,后面的事情不用多想,黎邃也猜得出来,海岛之行必然会被搁置。 机舱里没有多余的人,微弱的灯光中,能看见陆商轻皱着的眉心,他的脸很少会有血色,此时发烧的缘故,倒显得红润非常,衬得皮肤格外白。黎邃看着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心疼。 把自己逼得这么狠,值得吗? 第十四章 三小时后,飞机降落,保姆车已经候在机场。下飞机的时候,陆商的烧稍微退了一些,但整个人依然不太清醒,似乎是陷入了深睡,男护理打算来抬他,被黎邃挡开,直接弯腰连人带毯子横抱了出去。 他常年出入健身房,两条胳膊力量感十足,抱着人倒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刚出舱门,一阵湿润的热风扑面而来,黎邃侧身,用自己的背挡住风,把陆商护在怀里,等车上接应的人过来,才渐渐松开了手。 袁叔安排的住处在离医院不远的一栋酒店顶层,安静又隐蔽。黎邃没有睡意,守在床边看护理过来给陆商吸了会儿氧,打了针,留下一些口服的药品在桌上,一番折腾,等把人送走,已是下半夜了。 黎邃给陆商简单擦了身体,自己洗了个澡,爬上床在陆商身边躺了下去,看着身边的人毫无戒心,又大着胆子去抱陆商的腰。这些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每晚和陆商一起入睡,明明用的是同样的沐浴露,他却总能在对方身上闻出不同的香味来,那是混杂了陆商独有的熟悉气息,这让他感到非常舒适和安心。 那晚,黎邃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间会议室门口,陆商意气风发地站在一众精英前做汇报,底下的人都抬头望向他,眼里充满了热烈的期盼。然而正在这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冲黎邃笑了笑,不等黎邃做出回应,他忽然浑身一颤,从台上倒了下去。一下子四周全乱了,有人开始在大喊救护车,有人在偷笑,黎邃怔愣在原地,想过去看看陆商,浑身却好像被定住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陆商死了,陆商死了,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窃喜,一切的一切像跑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掠过,黎邃眼中不知为何溢满了泪水,想叫陆商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浑浑噩噩地从梦中醒过来,发现眼角全是泪水,外面天已经大亮,床边没有人。黎邃霎时如同心间漏了一个大洞,他急切地爬起来,光着脚从房间跑了出去,动作太急,差点撞倒转角一面镜子。 陆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着一杯水,旁边放着一个垃圾桶,他脸色不太好,明显也是刚醒。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看着黎邃。 黎邃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喘了两声,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没事。” 陆商没再说什么,低头盯着手上的水出神。黎邃不敢去看他,梦境实在太过清晰,清晰得简直就像某种诡秘的预示,他害怕得心都揪了起来,那种失去的痛感太真实了,黎邃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次。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缓缓抱住了陆商的肩膀,他知道陆商不会拒绝。 “做噩梦了?”陆商轻拍了拍他的头。 “嗯,梦见……你不在了。”黎邃哽咽,他希望陆商能安慰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他记得他以前梦见不好的东西,陆商就是这么安抚他的,然而,今天的陆商并没有说这句话。 黎邃从他肩膀里抬起头来,强迫自己从噩梦带来的负面情绪中抽离,看见陆商手上拿着一杯水,抬头问:“是水凉了吗,我给你换杯热的?” 陆商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是药,太苦了。” 黎邃一下子觉得很想笑,无所不能的陆商居然还怕苦?但他没笑出来,他看见了垃圾桶里的呕吐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猛然想起以前听梁子瑞提过,陆商小时候怕苦,生病不吃药,医生都是直接按住手脚强行灌进去的,因此长大后落下了个毛病,一碰液体苦药就生理性反胃。 “很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叫护理,给你换个有糖衣的药片?” 陆商拒绝了:“这个药效快。” 黎邃看着陆商发红的眼角,心里不知怎么就抽了一下,发愣的间隙,陆商又试了一次,但刚咽下去,食道好像受了刺激,条件反射地就吐了出来,咳了一地毯的水。 黎邃连忙把毛巾拿来给他擦干净嘴,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还好吗?” 陆商接过毛巾把脸埋进去,指了指小药箱,哑声道:“帮我换杯新的。” 黎邃不忍心:“吃药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吃呢?” 陆商擦干净脸,反而笑了一下:“药不吃会活不下去啊。” 见黎邃露出犹豫的神色,又推了推他的手,无声地催促了一下。黎邃乖乖给他换了杯新药过来,揪着一颗心看陆商吃了吐,吐了又吃,反复试了三次之后终于把药给成功咽了下去。收拾地毯的时候,黎邃都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以陆商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去工地实地考察,袁叔一早就想到了这点,远程安排负责人做了沙盘,配合影像资料,陆商在房间里看过一遍,心里有了个大致决断。 这片地按照原先的规划是打算做楼盘的,取名叫金沙海岸,后来方案废弃,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金沙海岸的负责人叫刘星铭,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宽鼻头黑眼珠,看着像泰国人,他干活不赖,做事非常细心,陆商桌上的沙盘就是他手下的团队做的,细节处理得十分到位,看着赏心悦目。 晚上陆商请他在酒店包厢里吃了顿饭,大致商谈了一下各自的想法,陆商对这个中年人很是赏识,他年少时期跟随父亲来这里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职员,十几年时间里凭实力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下来的,比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偷懒的富二代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也幸亏金沙海岸留在他手里,这几年有关部门持续干扰他们试图收回土地,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当然,趁陆商股权转让之际提出二次投资的也是他。 “我不赞成建楼,这几年的楼不太景气,再说海边的楼也建不了多高,我查看过这几年海岛的游客量和旅游点,建水上乐园更好。”刘星铭道。 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陆商抱臂靠在椅子上,做思虑状:“就是设计周期有点长了,市场部的调研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我晚上让人拿过来。” “不急,明天中午之前给我就行。”陆商既然露了脸,也就不担心了,消息很快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一商量起正事就忘了吃饭,一桌子菜全被黎邃卷了个干净,他没吃过海南菜,光文昌鸡就一人吃了大半只。陆商是没胃口也不能吃,刘星铭则是兴奋的,眼里全是干劲。 散了场,黎邃还一副没吃饱的样子,陆商看着直发笑,让司机开车带他出去看看海景,顺便逛逛夜市,买碗清补凉填填肚子。 “你不去吗?”黎邃心中猜测陆商可能是累了,他现在病还没好,一顿饭大半也是强撑下来的,但心中不知为何总是存了那么一丝期待。 陆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摇摇头直接上楼去了,黎邃失望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又转过头,交待说:“想要什么就买,别心疼钱。” 我想要你,黎邃话赶话地在心底里说了句,又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 海南的夜生活相当丰富,街上人来人往,打牌的卖绿豆汤的排成一条街,半夜十点钟几乎比白天还热闹。陆商不在,黎邃兴趣缺缺,在车上趴着窗户看夜景,不过既然是陆商让他来逛逛,他自然会把这当成任务一样完成。 小赵开车,黎邃在后视镜里瞥见几年熟悉的车型,不由生疑:“怎么好像有人跟着我?” 小赵瞥了一眼,不以为意:“他们从出发就跟着了,是陆老板安排的人。” 黎邃回头:“干什么的?” “保护你安全的吧,你在陆家的时候没有发现吗,你每次出去都有人跟着的。”小赵笑笑。 黎邃之前没注意过这个,他虽然敏感,但只对人,并不包括车辆,此时终于留意起来,才恍惚想起的确是在不少地方见过这些车。 “你没什么要买的东西吗?我们去商圈逛逛街?”小赵打断他的思路。 “算了,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黎邃道。在这一点上他和陆商是一致的,只不过他是面对庞大人群时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社交恐惧,而陆商纯粹是喜好清净。 “太浪费啦,走的时候陆老板特意给了一张卡呢,”小赵回头对他挥挥手,“这边有很多高档店子,里面好东西可多了。” 黎邃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侧眼瞟见远处一座灯塔,眼里冒光:“这附近有海吗?” “有的,前面左拐再开二十分钟就是海。” “我想去海边。” “好嘞。” 天黑了,海边几乎已经没了人,只有一个老太太背着蛇皮袋在沙滩上捡塑料瓶子。黎邃第一次见到大海,一贯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孩子气,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踩来踩去。 夜里的风也是热热的,吹在脸上像有人在轻轻挠痒痒。黎邃在海水里泡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陆商发短信。 支走黎邃后,陆商站在窗前给梁子瑞回了个电话。 “什么事?”中午就收到短信,说有事要讲,还让他避开黎邃。 “你手术的事情我有新进展了,”梁子瑞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那个特别牛逼的导师?” “leon?” “对,前天我一个学弟告诉我他在古巴见到了他,我打算去看看。” 说到这个人,陆商印象颇深,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医生。 “陆商,我小叔又给你做手术了对吗,黎邃的事情,我觉得可以先放一放,心脏移植并不是唯一的治疗手段,如果找到leon博士,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陆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莫名松了口气:“那样再好不过了。” “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几年肯定不会好过。” 陆商垂下眼,脑中闪过黎邃那双沉炽的眼睛,嗓音低沉:“我知道,没关系。” 挂了电话,外面天黑沉沉的,看起来像要下雨了,陆商坐在床边发愣,手机响了一声,是黎邃发来的短信。 “我看见大海了,很漂亮,可惜它不卖,带不回来。” 脑子里浮现出黎邃说这句话的语气,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回道:“要下雨了,快回来吧。” 黎邃抬头看了眼天空,漆黑的夜空里乌云搅动,四周风也明显大了起来,他低头回了句:“马上。” 小赵早在车上等着他了,再不走,他也要去叫他,海边下暴雨可不是好玩的,一个浪卷过来人影都找不到。 车子发动,直到安全驶出沙滩小赵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黎邃脚上还有沙子,他毫不在意,手上宝贝似的捧着一只海螺,左摸摸右抠抠,这是他刚刚在沙子里挖出来的。 “送给陆老板的?”小赵笑他。 黎邃“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第十五章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酒店时雨已经停得差不多了,空气里一股泥土的腥气。黎邃打开房门,发现陆商睡着了,手背上还插着针头。 他没敢直接过去,也没开灯,踮着脚摸进浴室,把身上的沙子和雨水全部冲干净,他尽量放轻了动作,无奈陆商眠浅,还是被吵醒了。 “买什么了?”陆商对他招手,黎邃带着一身水汽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掏出一个海螺给他。 陆商摸到形状,轻轻笑了笑,鼻子里呼出热气:“捡的?” “嗯,”黎邃放到他手心里,“送给你。” 陆商应该是洗过澡,身上的药味不见了,只剩下他独有的那股清冷香气,黎邃把头靠近他颈间,贪婪地吸了两口。 “睡吧。”陆商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立刻不动了,一双眼睛伏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他对钱没有概念,对权力也不在意,要说有什么爱好,那大概就是看陆商睡觉。尤其是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之后,这几乎成了他每晚必须进行的活动,陆商对他没有戒心,休息的时候是全放松状态,头微微侧着,露出细长白皙的脖子,仿佛一张嘴就能咬上去。 他没有咬上去,却把薄被拢了拢,轻轻把陆商的脖子盖住了——否则会着凉。 与预料的一样,金沙海岸的项目进展并不顺利,几个部门负责人迟迟无法达成一致,一开会就吵个不停,陆商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甚至有几次开会根本没来。刘星铭吵架吵得脑仁都疼了,几个经理都是上面老总派下来的,他又不好直接得罪,眼看一个星期都过去了还毫无进展,急得团团转。 陆商低头玩手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劝道:“不急,让他们吵。” “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不行啊,马上就进入雨季了,银行那边已经催了好几遍,批文也要花时间,再不赶紧把方案确定下来,这可就要拖到明年了,听说最近上头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到时候要出什么新政策还没个准儿,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啊。” 陆商扫了眼空荡荡的会议室,轻叹一声:“说得也是,刘总,你今晚把时间空出来,和我去见个人。” “好好……” 黎邃端着几样吃食进屋,陆商正站在镜子前换衣服,病了这些天,他背上的骨头又明显了几分,黎邃一边心疼一边又忍不住多偷瞄了几眼,被陆商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 黎邃赶紧撇过头,含糊道:“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你要出门?” “去游轮上见几个人。”陆商拉开抽屉,挑了个领带在胸前比了比,正要戴,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着黎邃勾了勾手。 黎邃会意,放下餐盘过去帮他系领带。 “不带我去吗?”黎邃手脚麻利地把衬衣的领子立起来,领带套好,打上结。领带的系法,当初还是陆商亲手教他的,如今都已经这么熟练了。 “你去不合适。” “为什么?” 这套衣服不同于以往的黑白,衬衫是酒红色的,为主人白皙的皮肤平添了几分生气,少了些严肃,衬得人更加年轻,倒像是参加晚宴穿的。 陆商听见这话,不知为何露出了戏谑的神情,抬手按住他肩膀,眼里有探究的意味:“你这个年纪……对谁有过性幻想吗?” “什么?”黎邃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商见他这模样,不由轻轻笑了,松开了他:“逗你的。” 黎邃满脸通红,看陆商又低头去挑鞋子,不知怎么就明白了陆商要去干什么,行动先于意识,脱口而出:“我成年了,你带我去吧。” 陆商闻言回头,见他脸红成这样,笑着摇了摇头:“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在家待着吧。” 黎邃急了,陆商以为他脸红是害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脸红并不是因为陆商的逗弄,而是那句性幻想让他脑中闪过一些他只敢在深夜肖想的画面,而幻想的对象,此刻就在他面前,穿着一身禁欲气息十足的衬衫。 他光是看着陆商在眼前晃来晃去,就觉得呼吸渐重,手指头不自觉握紧。 也许是常年压抑自己的结果,在他的潜意识里,黎邃总觉得陆商已经是他的所有物。就像被野狼叼在嘴里的猎物,他就算护着不吃,别人也不准垂涎,任何靠近这块肉的人,他都恨不得冲上去咬断对方的脖子。 而此刻,黎邃一想到陆商要像李岩那些人一样,搂着小男孩小女孩亲亲抱抱,他就觉得浑身难受,一种难以控制的占有欲蓦然膨胀开来。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上前拉住陆商的衣角,刻意放软了语气:“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喝酒,你带我去吧。”这话带上了几分恳求。 果然,陆商看向他的目光有所动摇,黎邃低下头,改为小声嘀咕:“我还没见过游轮呢……” 陆商目光一转,妥协了:“……换衣服去。” 出门前黎邃原本挑了一件t恤,陆商却指着一件英伦风的衬衫背心,说:“你穿那个吧。” 刘海梳下来,配上贴身的裤子,这显嫩的打扮让黎邃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刚遇见陆商的那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跟电影明星似的,看得刘星铭眼睛都直了,窘迫道:“我是不是该回去换件衣裳……” 陆商瞥了眼他的职业装:“不妨,挺好。” 他们在码头停车,上了一辆小型游艇,开了一个多小时后,顺利登上了游轮。陆商走在前面,直接刷脸,黎邃经过时,负责检查的小哥略有迟疑,陆商回身牵住黎邃的手,那小哥会意,立即让开了路。 船上灯火辉煌,隐约可从窗户里看出几张长桌,一群人围成一圈大呼大喊,听声音应该是在赌钱。几个人穿过甲板,一路迎面遇见不少穿着暴露的漂亮女人,有两个还大着胆子来摸他们的脸,黎邃皱着眉躲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陆商另有安排,刘星铭一上船就没了人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不少全副武装的保安,看黎邃脸生,纷纷盯着他,黎邃没见过这阵势,一时应接不暇,干脆上前拽住了陆商的胳膊。陆商目视前方,嘴角轻轻一弯,默许了他的求助。这种声色**的场合,陆商看起来游刃有余,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路上还碰见好几个熟人,驻足攀谈了一会儿。 这让黎邃有些微不爽,经过拐角时一个金发兔女郎来和陆商打招呼,他直接毫不掩饰地拿冷眼威胁她。 “这不是陆老板?” 熟悉的声音在舱门附近传来,两个人同时回头,竟然看见了一脸讶异的严柯。 “哟……小黎也在。”严柯走过来,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游移了一会儿,大概没看懂这是演得哪出。 “严大哥。”黎邃对他点了点头。 “长结实了,差点没认出来,”严柯笑笑,转头去看陆商,“难得啊,你来找人?” 陆商点头:“安娜夫人在吗?” “在里面,我带你去。”严柯喝了点酒,袖子都开了两颗,黎邃注意到他脖子上有口红印,颜色不一,很明显不是一个人留的。黎邃表面没说话,心里却止不住地震惊,他记得严柯是结了婚的,孩子都有了。 “哦对了,里面可能有点……”严柯突然回过头,窘迫道,“要不你在外面等等?” 这话自然是对黎邃说的,一旁的陆商想也没想,直接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没事,进去吧。” 很快黎邃就知道了,严柯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应该是,少儿不宜。 屋子里烟味很重,却依然掩盖不住浓厚的香水味,正中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左右各有一个黑发女人伏在他脚边,黎邃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撇开了眼,那两个女人上身赤`裸,连衣服都没穿。 陆商目不斜视,径直穿过沙发,掀开帘子。里面是间茶室,环境还算清净,竹椅上坐了四五个男人,中间是个穿和服的女人,围成一圈正在表演茶道,那女人金发碧眼,气场很足,黎邃用余光一瞟,就知这女人才是这些人里最有分量的一个,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安娜夫人。 “陆。”那女人抬头见到他们,立刻笑出来。 陆商笑了笑,上前与她拥抱了一下,说了句外语,黎邃没听懂。 两个人很快攀谈起来,黎邃最近也学了些英文,此刻才发现根本毫无用处,这两个人语速极快,他连个熟悉的词汇都没捕捉到。 严柯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很快有兔女郎端着酒杯围过去,他好像是来者不拒,一双手在女人们暴露的皮肤上左摸右蹭,脸上笑意满满,黎邃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二人说话的空档,周围的几位男士纷纷出去了,没出去的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尽情享受这些桃色服务,其中一个男人还抱了个脖子戴项圈的男孩,一双手不老实地伸到男孩的裤子里揉捏,引得对方趴在他身上阵阵颤抖。黎邃无意对上那男人的目光,竟然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挑逗,不由一阵心头火起,这人明显是把黎邃当成和项圈男孩一样的人了。 陆商注意力全在那位夫人身上,对周围的细微变化并没有察觉,黎邃皱了皱眉,将心底里的不快强压了下去。实际上以陆商的能力,极少会遇到需要他全神贯注去应付的人,这女人显然身份不简单,他不能在这时候添乱。 他正想着,二人的视线突然落到了他身上,那夫人笑了笑,似乎是调侃了一句,陆商做了个无奈的姿势,笑着回了一句。期间黎邃一直没说话,十分称职地坐在旁边,像个骑士。 讨论完关于他的话题,安娜夫人低头喝了口茶,起身出去了。陆商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是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利吗?”黎邃忍不住出声询问。 陆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并不作答。 这里的女人都拥有充分的自由移动权,能否赢得客人的喜好全凭个人本事,所以大多都非常主动。客人们登船即为认可这里的规矩,上船玩就是来找乐子的,所以像陆商这种带伴来的,几乎是没有。 正在发愣的间隙,一位身穿薄纱的曼妙女郎轻步移过来,搭上陆商的肩膀,修长的手指顺着衬衫抚摸上他的胸口:“老板,喝酒吗?” 陆商端着茶,瞬间就皱了眉,旁边的黎邃见状,只觉脑门一热,站起来抓开了她的手,一把甩了出去。他动作幅度太大,发出“啪”的一声响,倒像是把那女郎的手一下打飞了似的,引得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黎邃霎时有点下不来台,刚刚那一抓完全是出于条件发射,在围观者眼里看来却好像是为金主争风吃醋似的。陆商也抬头看向他,黎邃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顿了顿道:“抱歉,他是我的。” 那女郎原本想哭闹一番,看黎邃却又眼生,穿着也又不像是船上的男孩们,倒更像是个金主,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该如何应对,捂着眼睛出去了。 黎邃跪坐到陆商旁边,急切道:“怎么样了?她碰到你哪里了?” “没有,”陆商放下茶杯,眼里有笑意,“你刚刚说什么?” 黎邃微窘:“情急之下说的,别介意。” “我不介意,但别人没准会介意。”陆商低头轻笑。 四周的视线还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似乎在期待一场闹剧的收尾,陆商将他拉近,贴耳道:“大家都在看你,你不打算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吗?” 黎邃耳尖红了,一时手足无措。 “你差一个亲吻。”陆商微笑着提示他。 黎邃怔了怔,顿时感觉黏着在他身上的视线一下子灼热了好几倍,他隐隐觉得陆商好像知道什么,想去探究,却又提不起勇气。整个茶室异样地安静,黎邃手心握紧又松开,好奇心与私心同时驱使,那点扭捏很快被他抛之脑后,他微微探起上半身,胆大包天地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吻陆商的嘴唇。 像是偷腥一样,一触即分,即使如此,黎邃的心也狂跳到快要失控了。 然而,就在唇分之际,陆商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闭眼再次吻了上去。黎邃瞪大了眼,只觉得唇齿间一热,一道灵巧的舌尖探入了他的口腔,一阵轻柔的搜刮后退了出去。 陆商眯着眼,面不改色地放开他,热气吐在他耳边:“这才叫接吻。”语气之意味深长,似乎另有所指。 周围的人热烈地吹起了口哨,黎邃怔在原地,思绪完全瘫痪了。 第十六章 “我出去一下。”黎邃几乎是丢盔弃甲地跑了出去。 严柯哈哈大笑,直呼道:“你家这小朋友怎么这么纯情。” 陆商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嘴角。 甲板上有海风徐徐吹来,吹干了脑门上的热汗,黎邃扶着栏杆,食指来回摩挲着嘴唇。他的大脑好像被设定了自动循环,反复回忆着方才唇齿间那微凉湿润的触感,甜甜的,软软的,带着一丝清冷和陌生,那是陆商的味道。他控制不住地在海风中笑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这一切是真的,陆商吻了他,他们接吻了,仿佛多年的夙愿一朝被满足,简直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黎邃转过头来,游轮的灯火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如零丁星辰,初次登船的排斥和不安此时全化作了甜蜜,连兔女郎们讨好的笑声也不觉得讨厌了,他的记忆顷刻间全洗刷成了美好。 海风的催化下,他甚至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妄想,会不会,会不会陆商也有一点喜欢他呢,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在陆商心里,又有没有一点特殊呢? 大概每个心存爱恋的人皆是如此,总是一边唾弃自己的自作多情,一边却又忍不住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蛛丝马迹,为自己的臆断做辅证。明知是痴心妄想,却又割舍不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这种庸人自扰的矛盾心理,简直在黎邃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忍不住回想,一直以来陆商都对他格外照顾,那个人总是温柔的,细心的,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他的眼神也总带着无限柔和与包容……黎邃一愣,很快又遏制住了这危险的想法,真是昏头了,他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看来陆商的确是对他太好了,好到差点让他忘了,他们之间,原本就只是纯粹的包养关系。不,比包养少了一份**,而多了一份温厚,倒更像是收养,陆商待他,也的确和对待小孩儿似的。他们每天同枕而眠,如果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的话,怎么可能这么久以来,丝毫没有对他表现出兴趣呢。 想到这里,黎邃那股子激动劲渐渐冷静下来,海风一吹,甚至开始感到沮丧。情绪陡然间大起大落,他渐渐觉出一点疲累。 出来得太久了,他揉了揉脸,转过身,脚步一顿。 陆商端着一杯起泡酒,正懒懒地靠在桅杆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这架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你怎么出来了?”黎邃结巴道,想到自己刚刚的蠢态极有可能被人揽入眼底,顿时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有浮上来的趋势。 陆商单手把酒递给他:“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黎邃答了句,把脸埋进杯子里,酒味不重,里面加了果汁,口感清爽。他饮啜了小半杯,隔着玻璃杯肚,见陆商背靠大海,手肘撑在栏杆上,仰着头,露出性感的喉结,海风吹乱了他的刘海,划过高挺的鼻梁。 细看,陆商的外貌其实不太像传统的中国人,他的脸更立体,瞳色也更清透,黎邃看得移不开眼,好半天才咽下口中的起泡酒,问:“你是混血吗?” 陆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黎邃在心里说,嘴上却道:“总觉得你和船上这些外国人站在一起,也并不违和。” “也许吧,”陆商轻轻一笑,“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黎邃一阵意外,陆商不想告诉他的事情向来是一个字也不会提的,但他说的是不知道,黎邃想起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听人提起过陆商的父母,便知这里面多半有内容,识趣地没有再问。 “说起来,下个月得回家一趟,”陆商闭眼想了想,“你和我一起去吧。” “去做什么?” “扫墓。” 陆商睁开眼:“是我父亲的忌日。” 微微讶异,但黎邃没说,见陆商陷入深思,一时也沉默无言。 游轮上张灯结彩,惊呼声和笑闹声从舱内阵阵传出,似是有回音般。两个人在船头安静地吹了一会儿海风,刚准备回去,严柯突然蹬蹬蹬从二楼甲板上跑下来,见到他们二人,立即过来拽陆商。 “来来来,帮个忙。” 黎邃挡住伸过来的胳膊,迈步跨在两人中间,阻止了严柯的动作:“严大哥有什么事吗,我来代劳吧。” “你代劳不了,”严柯看起来非常着急,看向陆商,“司马家的儿子赌钱赌输了,哭着喊着闹自杀,现在正在船尾巴上吊着呢,还不让人救,你也是他长辈,劝劝去。” 陆商听见这话,人没动,反倒问:“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当然是大儿子,小儿子如今那么得宠,输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陆商略一思顿,还是跟上去了,黎邃感觉得出陆商其实并不太想管这桩闲事,只是权衡利弊后在利益关系下不得不为之。想来陆商的确算不上是个热心的人,当初会带黎邃回来,救他一命,已属破了例了。 穿过走廊,甲板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海里也放了五六张气垫船,贴着船身漂浮着,周围非常吵闹,众人的视线都集中栏杆上吊着的青年身上,他一身白衣,满脸是泪,看起来和黎邃年纪相仿。 “别过来,再过来我真跳了!”青年大吼,悬悬抓着栏杆的手又松了两分,周围的人立即发出一阵阻拦声和唏嘘声。 人命关天,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都不敢懈怠,立即在船上架起了保护垫。这根栏杆离地面大概有三层楼高,原本是挂彩灯用的梯子,不知怎么被他爬上去了,甲板上都是实打实的钢板,这要是真摔下来,不死也得半身不遂。 “司马靖荣!”严柯仰头大喊,“看看谁来了,你陆叔叔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跟他说,别冲动!” 陆商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头疼的表情,想了一会儿,抬头对他道:“输了多少钱,我借你。”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黎邃就噗嗤笑出来了,这是个什么劝人的法子,不但戳了人家痛处还伤了人家自尊,他好像太习惯陆商的无所不能,一时没想到他的短板在这里。 那司马靖荣听见他的话,果然脸色更白了,吼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和我爸一样,都不是好人,你们巴不得我死!” 黎邃沉下脸,眼神转冷。 陆商倒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问:“他怎么你了?” 司马靖荣果然还是个小孩心性,加上才骂了人家,多半还是心虚,哭得更厉害,话都说不完整:“我……我妈留给我的钱,全让他拿走了,他巴不得我死了,好把公司股份也留给司马焰,那狐狸精生的是他儿子,我就不是他儿子了吗?” 众人听到这里,多半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俗话说家丑不外扬,这小子不仅毫无顾忌地外扬,还闹得人尽皆知,也是单纯得半点心计都没有。司马家一向亲情寡淡,铜臭味比人情味重,想来他父亲偏爱小儿子也不是没有原因。 “你趴在那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先下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严柯大喊。 “能有什么办法啊,我爸根本就不爱我,我干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小儿子,我死了他才满意了!” 陆商颇感无奈,劝人这种事的确非他所长,根本上理念就不同,他不喜欢拿自己的观点去强行要求别人,更不爱劝说他人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这真是个不相干的人铁了心要自杀,他大概也只会点点头说句“记得善后”。 黎邃在一旁冷眼旁观,脸色不太友善,陆商这才注意到他,平时不留意,这会儿同龄人一对比,他才发现黎邃这孩子真是省心,懂事又乖巧,关键时候还能有担当,这么长时间以来,无形中不知道给他省了多少麻烦。也不怕承认,以他的怕吵程度,如果黎邃是司马靖荣这种性格,他可能捡回来第二天就扔出去了。 陆商望向栏杆上哭号的人,心想,同样是十**岁的年纪,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那你倒是跳啊。” 众人一愣,视线集中投向人群中说话的青年。 黎邃站在陆商身侧,抱着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黎邃。”严苛忙用言语阻止他。 黎邃却只看了眼陆商,见陆商没发话,又道:“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你这么轻易就说要去死,你的命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严柯愣了,连陆商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见到黎邃看似放松,实则快掐出血的手,转念一想,也差不多猜到了他会出头的原因。 黎邃其实是生气了,听到司马靖荣那些混账话,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就回想起那天他从噩梦里醒过来,看见陆商明明吞咽痛苦却又坚持要吃药的情景。反观闹自杀的这位,他头一次对一个人的言行如此反感,像是几百字虱子在脑门上同时狂跳一般,一秒钟都忍得难受。 甲板上鸦雀无声。 “你要是觉得死了比较划得来,那你快跳吧,我们绝对不接着你,你看看大家是后悔心疼,还是把你当笑料。” 严柯反应过来,黎邃这巴掌打得太狠,他得赶紧喂颗糖,急着接道:“靖荣,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说,你又不是为你爸一个人活着的,你这么年轻,肯定还有自己的家人是吧,想想你妈妈,她当年生你那么凶险,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你生下来,你这样做,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是什么感受?” 两人轮番上阵,像是一剂强心针,司马靖荣猛地震了一下,止住了哭声。陆商见状,立刻招手让两边的保安去爬梯子救他下来。 人群开始四处涌动,严柯倒是个热心肠,跑前跑后地指挥保安救人。陆商见司马靖荣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肩膀松了松,转头去找黎邃。 黎邃早就趁着人流退到了船舱外,无所事事地蹲在甲板上,见他走近,低低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陆商微笑:“没有。” 陆商天生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的情感就好像被洗刷过的岩石,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任何情绪在他这里,都像是绵柔而迟缓的。黎邃那些话,就像晴空下的一粒玻璃碎片,在这团棉花上轻轻砸出了一个洞。 被救下来的司马靖荣一直在哭,一旁的女妇人递来糖水,他边喝边打嗝,又啜泣了好半天才止住。黎邃跟在陆商身后,穿过人群走下船,错身时,司马靖荣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各自眼里竟均是复杂的神色。 海风吹过来,空气中夹带着一丝酒气,黎邃脚步不停,跟在陆商身后,没有再回头。 晚上回去,黎邃还是闷闷不乐的,陆商从浴室出来,见他仍在发愣,一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板里的鸵鸟模样,不由轻叹了口气,将他拉到跟前。 “还在想刚才的事?” 黎邃情绪低落,摇摇头并不说话。 陆商捏了捏他的手,对他说:“黎邃,没有关系的,我迟早会……” “别说这个。”黎邃打断,上前抱住他。 动作猛了,撞得胸口有些疼,陆商忍了忍,没吭声,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黎邃把头埋进他衣服里,闷闷道:“我有点累,陆商,我抱着你睡会儿好吗?” 陆商注意到他没有用敬称,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他平时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也并没有太在意,点了点头,带着人去了床边。 第十七章 陆商早上醒来,身边是空的,他惯例躺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披着衣服推开卧室门。 天气不错,太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他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去了拐角处。那里有个小厨房,里面黎邃正拿着煎锅做早饭,大概刚撒了油,锅里发出嗞嗞的响声。 “你醒了?”黎邃回头看到他,眼睛都亮了一分,又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羞怯。 陆商说不上来这画面哪里不太对,怎么好像跟偶像剧里的新婚夫妇似的,他不喜油烟,靠在门边没有进去:“做的什么?” “鸡蛋卷饼。” 冰箱里放了些食材,方便客人自己捯饬,但真正会来做饭的人寥寥无几,黎邃手脚麻利地把摊好的蛋饼铺在盘子里,开始往上面刷酱汁。 陆商等那股油烟散尽,走过去,扫见盘子里翠绿的黄瓜丝切得整整齐齐,烤好的培根尾部微卷,旁边还有一个砂锅,里面煮了小半锅南瓜粥,正噗噗冒着泡,香甜的气息弥漫在厨房里,让人食欲大开。荤素适宜,咸甜搭配,冰箱里自然不可能配备得这么齐全,多半是他一早赶去市场买的。 “怎么突然想到做饭了?” “想做就做了。”黎邃低头把鸡蛋饼卷好,切成两段摆盘,又拿了两只碗去盛粥。 陆商盯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去了浴室,等他洗漱完换了衣服出来,早餐已经摆上了桌,黎邃就坐在桌边剥虾子,恰好剥了一小碗,虾尾虾肠都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团团粉嫩的虾肉球。 他心中那种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总觉得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来尝尝?”黎邃看他,带着既忐忑又期待的目光。 收了心思,陆商走到餐桌旁坐下来,拿起筷子又忍不住顿了顿:“这都是你做的?” “是啊。” 饼皮色泽金黄,厚薄适中,看着松软,咬上去外皮却是酥酥的,轻微一嚼,满口蛋香,酱汁不多不少,刚好从夹层里溢出来,混合着黄瓜的清香和培根的烟熏味,这味道不仅美妙,而且熟悉。 “怎么样?”黎邃忙问。 “不错。”陆商点点头。 这句并不是敷衍,这蛋卷的确做得相当到位,和露姨做的如出一辙,出来小半月,他还真有点想念家里的味道。这孩子平时不下厨,没想到还会做饭,而且观察细致入微。陆商的确很喜欢蛋饼,但却吃得极少,因为这饼要做得好吃,必须得多放油,而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摄入太高的油脂,露姨很少给他做。 黎邃来陆家以来,露姨总共也就做了两三次,没想到他就多伸了两次筷子,就让黎邃注意到了,还把做法给偷偷学到了手。 黎邃看起来非常高兴,把手里的碗推过来:“试试这个虾仁,我都剥好了。” 这示好的举措实在太明显,陆商忍了忍没忍住,面色复杂地抬头:“你……” 黎邃神色微变:“怎么了?吃不下吗?” “你……帮我把药拿来。” 也是难得,他陆商竟然也有问不出口的时候,并非不明白黎邃的心思,相反,正是因为知道黎邃心里的想法,他才更不忍心去戳穿他。这孩子心思单纯,之所以做这些,无非只是想要对他好,在这份纯粹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过于功利。 不知道是不是海南温度较高的缘故,来到这边之后,陆商的身体反而好了不少,这两天出门走动回来已经没有太多不适。黎邃像个小尾巴,谨遵袁叔的嘱咐,跟着陆商寸步不离,陆商一开始以为他是到了陌生环境不适应,对他百般照顾,后来才发现被照顾的人是自己。 黎邃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对他黏起来简直如胶似漆,把他的吃穿用度全记在心里,一双眼睛从早到晚就没离过他的身,连洗澡都竖着耳朵听他在屋外的动静。饶是一向淡定的陆商也招架不住了,心说得找个时间和他谈谈。 晚上,严柯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电话里语焉不详,陆商心知他是有其他事不方便说,于是带着黎邃同去,果然一进店门,就看见司马家的大儿子坐在雅座里,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司马靖荣今天换了一身休闲装,左耳一只夺目的耳钉,比那天游轮上正常了不少。见到他们,立即站起来,别别扭扭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继入座。 “陆叔叔,我敬你一杯,谢谢你那天帮我。”司马靖荣少说个头一米八五,块头又大,这一声叔叔叫出来,不知怎么就听得黎邃特别刺耳。 陆商面色如常,没接那杯酒,拿旁边茶杯与他碰了碰,仰头喝尽。 司马靖荣微微一滞,表情略显受伤,讪讪地把酒干了。 “你家里还好吗?”陆商把茶杯倒满。 “就那样,我爸说以后不管我了。”说到家里的事情,司马靖荣脸上又隐隐显出些不耐烦,“严叔叔说让我回去和他谈谈,可他那个暴脾气,知道我在海南闹了一通,回去不打死我才怪,我才不要回去找打。” 陆商不予置评,淡淡道:“终归是你父亲。” “父亲?”司马靖荣不屑道,“他要是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不会找我要我妈临终前留给我的股份了。” 陆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司马家是母系家族,以做服装代理起家,后来开始做电子商务,他父亲岳鹏飞当初是司马家的上门女婿,先与大女儿结了婚,大女儿因难产去世后又娶了司马家小女儿。这人是个奇才,凭借自己一身本事,用司马家的钱开了自己的子公司,开创了集物流和网络销售为一体的一条龙模式,一路发展到现在,已经几乎垄断了华中华北华南三个地区的代理权,前年还上了创业板。 “不会吧,”陆商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杯沿,套他的话,“据我所知岳总应该不是那种人。” “你们是被他的表象迷惑了,”司马靖荣急道,“他还唬我说借给他用一用就还回来,骗谁呢,钱给了他,他肯定回头就给司马焰了,我又不傻!” 司马靖荣的母亲是公司的唯一股东,他母亲过世后,八成的股份都给了司马靖荣,只有两成留给了丈夫岳鹏飞。这笔股权在当时看并不算什么,但这么多年过去,电商业发展迅速,又经过岳鹏飞的一番运作,早已不是当初的规模,司马靖荣不关心生意上的事,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钱。 至于岳鹏飞这点小动作,司马靖荣看不懂,陆商却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岳鹏飞的意图,他是想借壳上市。 上市之后再大比例配股筹集资金,改变公司现有格局,公司前景和可操作性都可以大大提升,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这一分析,这当爹的虽然野心大,但也未必就没有考虑过儿子的处境。 “陆叔叔,你说我怎么办啊。”司马靖荣求助道。 陆商觉得有些奇怪:“你父亲没有送你去学商吗?” “送倒是送了,可我听不懂,我又不缺钱,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再说天高路远,我走了谁知道家里会又发生什么变故。” 难怪岳鹏飞喜欢小儿子了,这要是他是父亲,他也得气死啊。 连黎邃都听不下去了:“那你不就变成了守财奴了?” 陆商在桌底轻轻拉了他一下,也不好直说,只委婉劝道:“你这个年纪,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 黎邃转头看了陆商一眼,他倒是想起,以前听袁叔说过,当年陆商父亲病逝,陆商紧急回国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东彦集团的时候,和他们这时候的年纪差不多,只能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严柯姗姗来迟,黎邃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严大哥。” “哎,我来迟了,路上堵车,”严柯笑道,“光喝酒怎么行,点菜啊,这家的海鲜不错。”说完,招呼服务员拿菜单上来。 有了上一次的接触,黎邃对这位长辈也不那么拘谨了,倒了杯茶给他,笑道:“上次我的话说得太冲动了,多谢严大哥帮我解围,”转头向司马也点了个头,“靖荣也多担待。”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强了“大哥”两个字,像是在刻意纠正辈分似的,司马靖荣听得愣了一下,脸上可谓色彩纷呈。陆商嘴角带了点笑意,并不说话,严柯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是我的错,靖荣啊,你以后还是叫陆哥哥吧,他也没大你几岁,怪我怪我,辈分给乱了,我老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小胖子,看到小黎才反应过来,你们应该是同辈的,哈哈哈……” 司马靖荣涨红了脸,陆商对他微笑道:“他开玩笑的,随便叫。” “我、我去调几个味碟过来……”司马靖荣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也去。”黎邃也跟过去。 严柯望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道:“你不怕他俩打起来?” 陆商低头喝茶:“同龄人更好交流,我这个当叔叔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你咋还记仇?” 陆商抬头一瞥,跳转话题:“你和岳鹏飞有业务来往吗?帮我牵个线。” “有倒是有,你想做什么?” “他想借壳,我这里正好有份大礼,他应该会喜欢。” 商场上的事情,严柯一向很讲究礼尚往来,当即点了头:“等我消息吧。” 味碟均是自助形式,各种佐料一字排开,客人可根据喜好自行选择,黎邃避开了辣椒酱和芥末酱,调了一份糖醋的和一份咸香的。 一旁的司马靖荣看不过眼,挖了一勺辣椒酱作势要往他碗里放:“你得加点儿辣。” 黎邃连忙捂着酱料闪开:“我不要。” “不加辣还有什么好吃的。” “你喜欢吃自己加就行了,你管我做什么?” 司马靖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没品位。” 黎邃不甘落后,回呛道:“和你口味不同就叫没品位,你还是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啊。” 司马靖荣一噎,横跨在他面前:“你别以为你那天说了两句话我就会感激你!” “你感激我我的人生又得不到升华。”黎邃一扬头。 两人对面对,身高相仿,眼里恨不得擦出火光来,黎邃低喝道:“让开。” 司马靖荣狠狠盯着他,对峙半晌,还是泄了气,缓缓退开了。 吃饭的时候基本都是严柯和陆商在说话,司马靖荣像是焉了的皮球,饭也吃得无精打采的。黎邃忙着低头给陆商剥螃蟹,看都没看他一眼。 吃到一半,严柯实在忍不住了,这两人秀恩爱真是秀得他这个已经当爹的都开始不好意思,忙倒了杯椰汁给黎邃:“别光顾着剥,你也吃啊。” 陆商放了筷子,接过他手上的两只蟹:“我来。” 黎邃哪里肯让他动手,忙又拿过去:“我自己来。” 一旁的司马靖荣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神色怪异,他并不清楚陆商和黎邃是什么关系,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举止似乎过于亲密了,之前根本没往那上面想,这会儿却越看越不对,忙回头瞥了眼严柯。严柯读懂了他的眼神,笑嘻嘻地挖了一勺蛤蜊蒸蛋在他碗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忘了告诉你,他俩是一对儿。” 得到肯定,司马靖荣顿时如遭雷劈,面色如土。 黎邃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像是故意似的,贴在陆商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陆商闻言嘴角弯了弯,点了点头。 司马靖荣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这两人肯定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时间丰富的联想如泄了闸的洪水似的,冲得他整个人都懵了,直到离席时都还是呆滞状态。 走的时候,黎邃跟严柯告别,司马靖荣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地抽了张名片递给他。黎邃一时不解,没有去接。 司马靖荣反倒不耐烦起来了:“拿着啊。” 黎邃回头看了眼陆商,后者并没有指示,全然凭他自己做主的态度,于是伸手接了:“这是?” “我的电话,”司马靖荣别扭得厉害,“有事可以给我打。” 黎邃怔愣了一下,心中忽然乐了,没等他说话,对面的人扬了扬手,跟在严柯身后走了。 “笑什么?”陆商瞥见他要笑不笑的模样。 “这人真有意思。”黎邃道,拿名片晃了晃,侧头冲陆商笑笑,“这算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吗?” 陆商分析道:“司马家实力雄厚,你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对你将来是很有帮助的。” 司马的举措陆商也觉得很意外,年轻人的世界,他也是有点看不懂了,这两个孩子的性格明明完全不同,实在想不出如果成为朋友该怎么相处。黎邃内敛成熟,司马外放幼稚,不过两个人倒是也有共同处,都足够纯粹。 “我那些话那么难听,还以为他会恨我。” “他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实际上认同你的话。” 的确,司马靖荣并不存在三观上的问题,这孩子大是大非都是懂的,只是心理年龄还没有长大,从他见人就喊叔叔就能看出来,自我认知不够准确,加上人也确实懒了点儿。如果他哪天自己觉悟了,入正道勤加研习,未必不是一个可造之材。 “我也不是想针对他,”黎邃坦白道,“我不愿意别人把你叫得那么老。” 陆商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下巴:“我老吗?” “三十都不到,哪里老了。”黎邃一顿,又小声道:“就算老了我也陪着你。” 一道汽车鸣笛声在路边呼啸而过,陆商转过头:“你刚刚说什么?” 黎邃忙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 第十八章 晚上睡到半夜,陆商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设置过免打扰,到了晚上只有白名单上的人能打得进来。 陆商看见屏幕上袁叔的号码,微微皱了皱眉,披了衣服起身出去。 “刚刚得到的消息,李金钥被警方控制了,我们需不需要采取一些行动?” “婵妆是什么状况?” “据孟小姐说明天一早会查封公司账户,估计也保不住了。” “李岩呢?” “跑了,这件事目前还没曝光,他之前得到了消息跑路了,没有查到出境记录,应该还在国内。” 陆商沉吟片刻,手指习惯性在沙发扶手上轻扣了扣,道:“把我们自己撇开,其他先不要动,让左超注意刘兴田的动向。” 袁叔像是顿了一下,才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屋内重归寂静,陆商起身,缓步走到落地窗前。 正是深夜时分,窗外一片黑暗,只有远处的灯塔寂寞地亮着,整座城市仿佛都陷入了沉睡,远处的海平面上,太阳升起的位置隐隐泛起青光。 李金钥是条毒蛇,当年陆商父亲过世,就与这条毒蛇脱不了关系,可惜商场局势瞬息万变,到了他这里,却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与这条毒蛇为伍。表面上他们是合作关系,但扳倒李金钥才一直是陆商多年来的夙愿,为此,他没少暗中安插人手,甚至包括在沉船事件中做手脚。 如今李金钥落网,他也算是夙愿得偿,这是个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大可以趁势让李金钥彻底无法翻身,袁叔心中通透,因此特意半夜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陆商闭眼长出一口气,可惜现阶段他只能按兵不动,鱼要一网打尽才奏效,李岩还逍遥在外,这是个不确定因素,他不能冒这个险。 “出事了吗?”黎邃拿着薄毯过来,披在他身上。 陆商抿了抿嘴:“没事。” 见黎邃担忧地看着他,又说:“帮我把电脑拿来。” “要工作?现在?” 陆商点点头。 一通电话搅扰得两个人都各怀心事,皆是睡意全无,黎邃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看陆商签字批文件。袁叔是个极其严谨的助理,办事妥帖且周全,所有发过来的邮件均按轻重缓急做了标注,写了提要,看上去一目了然。 陆商在急件里挑了几份下载打开,有的随意翻了翻就关了,有的却看得很仔细,在上面一一做了批注。 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这句话果然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适用,陆商气质本就沉静,一旦投入工作,仅有的那一丝虚弱和病态也一扫而光,整个人显得精明又锐利,一个简单敲击键盘的动作都让人心动不已。 当事人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旁观者却被吸引得移不开眼,两个人挨得极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黎邃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燥热,心虚地站起身,转去厨房热了杯牛奶。 屋子里太静了,又是两人独处,想转移注意力都困难,黎邃撑在水池边,花了很久才让那颗躁动的心脏平复下去。他刚端着牛奶杯出来,陆商盯着电脑沉声道:“你去休息吧。” 黎邃脚步微滞,又面不改色地走过去,把杯子放下:“我不困。” 陆商抽空瞥了眼牛奶杯,却也没说什么。 一开始黎邃的注意力还在陆商身上,后来却渐渐被屏幕上的文件内容吸引,他盯了会儿,忍不住指着几个未点开的邮件问:“这几个为什么不看,不也是急件吗?” “急件是指他们急,”陆商边打字边道,“与我无关。” 黎邃表示不能理解,陆商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对他轻笑了一下:“听过那句话吗,皇帝不急太监急。” 黎邃乐了:“你说他们是太监?” 陆商想了想,说:“话虽然不太对,但道理是一样的,别人都急的事情,作为领导者恰恰不能急,不要被下属的情绪带跑,要从事件本身出发,几分轻重酌几分考虑,先后缓急,要自己善于分辨。” 黎邃似懂非懂,陆商抽空看了他一眼,现在对他说这些还太早了,于是笑道:“你去睡吧。” “那你呢?”黎邃露出了不大情愿的表情,陆商看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略一思量,问:“你要不要试试?” “我?”黎邃眼睛一亮。 陆商打开一份文件,把电脑屏幕转向他,解释说:“这是一份报表附注,上面罗列了这家公司去年一整年的经营情况,你看一遍,看看能得出什么结论。” 黎邃从未接触过财务,一眼扫过去只觉得眼晕,陆商在一旁看着,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完全不懂,只能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去磨。一份附注不知不觉看到了近天亮,黎邃从屏幕中抬起头来,发现他半蒙半猜地竟也看懂了一些。 实际上也很好理解,再高深的东西都是人发明的,而发明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方便使用者更加准确地去计算,有些项目的具体核算方法他虽然不懂,但二级科目的字面意思他总是懂的。 陆商见他肩膀松动,问:“有什么结论吗?” “他们花了好多钱。” 陆商点头:“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有接待、车辆……这里还有个财务费用。” “你觉得是亏了还是赚了?” “应该是赚了。” “为什么?” “这个利润这里写了,有六百多万。”黎邃指道。 陆商轻轻一笑。 “不对吗?”黎邃窘迫道。 陆商没答他,合上电脑,去牵他的胳膊:“走,睡个回笼觉。” “到底对不对?”黎邃追问,见陆商脱了外套,把话咽了下去。 远处海平面上,熹微的晨光穿透云层,划出一轮轮金边,渐渐从窗户爬进屋子里,黎邃毫无睡意,又不想搅扰了陆商休息,睁着一双眼,合衣躺在床上看陆商睡觉,等他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溜去厨房做早饭。 他手脚麻利,动作轻快又认真。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过久了,如今这些平凡的琐碎也多了几分珍贵,他格外珍惜。或许陆商不明白缘由,但他知道为什么,这些天,他总是反复想起陆商那没说完的半句话。 “黎邃,没有关系的,我迟早会……” 黎邃,没有关系的,我迟早会死的。 嘴上不说,但自从陆商出院以来,黎邃心中始终藏着一份不安,现在的日子太美好了,美好得简直像是偷来的,他总觉得,若是有一分一秒的懈怠,这一切就会被老天爷收回去。 汤料煮好,陆商还没有醒的征兆,黎邃拿出平板,打开常用的书库,摆在长腿上一页页翻看。 快中午时陆商终于醒了,两位护理过来查了心跳和血压,记了一大串数据,走的时候,黎邃偷偷叫住了那位女护理。 “还正常吗?” 女护理只是摇头,不知是说不知道还是不太好,只道:“我没见过这样的病例,你还是等回去了问梁医生吧。” 黎邃一阵失落。 吃过早午饭,陆商接了个电话,便带着黎邃出了门。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金沙海岸的施工基地,按照原计划,陆商来海南的第一时间就应该对这里做实地考察,无奈一方面他那时的身体不允许,另一方面,项目组内矛盾太大,方案迟迟达不成统一,天天开会天天吵。陆商静静地看着他们吵了这么多天,吵得一个个都疲了,再也发不出脾气来,这才招呼出几个负责人,来基地溜达一圈。 东彦既是投资商也是开发商,他虽为老板,却也不能随心所欲,毕竟是以营利为目的的投资,如果他贸然拍板,将来成本收不回来,股东那里也不好交代。 工地离市区并不太远,驱车三十分钟就到了,一路上陆商都忍不住在想,能在寸土寸金的海岛把这片土地保留这么久,刘星铭也确实是个人才,如果不是这人故土情结太重,他倒真想把他挖到东彦总部去。 负责接待的专员是个美女,一路上有说有笑,一车火`枪头们倒也还算相处和谐,没想到到了基地,一下车,一个个都跟打了霜的白菜似的,纷纷哑口无言。 早就听闻过这里的颓景,亲眼见到,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生锈的钢筋和废弃的砖瓦四处散落,灌满海水的坑洞到处都是,还有各种生活垃圾和海洋生物的尸体,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一股腐烂的腥臭味。这两天天气已经算很好,可附近的海滩上却没什么人,海岩上爬满了绿藻,显然这里平时就很少有游人光顾了。 地上的土质也并不算好,除开沙烁,大部分是砖红壤,稀稀松松的,让人感觉一踩上去就会塌掉,非常没有安全感。 陆商侧头看了眼随行队伍中的刘星铭,后者倒是非常淡定,还伸手把地上一根戳出来的钢筋给踩到了一边,显然他是经常来这里的了。 其实队伍里的大部分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片工地,只是十几年前关于风水的谣言还未散去,在场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如今再次齐齐踏入,纷纷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加上出发之前明明还是太阳高挂,从他们进入基地起,天气便阴了下去,还起了点风,远处的海平面上弥散着一阵莫名的雾气,看起来更加阴冷不祥。 女接待熟练地从车子后备箱里拿出安全帽和胶靴,分发给他们。黎邃拿了一套穿好,又把陆商的那份拆了帮他换上去。 “我记得我上一次来这里,这个沙滩还有很多人。”陆商望着远处。 女接待转过头来:“是的,去年春天还常常有人来玩。” 黎邃随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这片海水非常漂亮,沙子也很干净,半点垃圾都没有,不禁也有点奇怪:“那是为什么?” “你们有所不知,去年夏天,这附近一艘货船泄露,波及到了这片沙滩,整整半年海上都飘着一层浮油,自然没人来玩儿了,今年春天海里长了藻才渐渐清回去。”女接待捡起地上一个海蚌扔回沙滩上,“这些海洋动物就是这么缺氧死的。” “机油有这么厉害吗?”黎邃问。 没有人回答他,女接待想了想,又说:“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我上次听附近的老人说,这片海很邪门,每四年都要卷走一个人,不多不少,准得出奇,”她顿了一下,“今年刚好是第四年。” 海面适时地刮来一阵风,冷飕飕的,两个人原本离得较远,听见这话,黎邃不由离陆商靠近了两分。 “害怕了?”陆商察觉,回头笑笑。 黎邃倒不是害怕,只是在这种氛围下,他总是下意识去留意陆商,唯有将人护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才能让他稍稍安心。 刘星铭一下工地简直就像个老农民哥,那一身黝黑的皮肤与手上的铁铲子别提有多配了,别人都是能避就避,他倒好,直接在基地上挖了个香炉出来。 “上一次来的时候放的,还在嘛。”刘星铭嘿嘿直笑,指挥女接待去他车上拿了几炷香,转头对游魂一样的老总们招呼:“来来,大家要不要拜一拜?” 之前在办公室吵得热火朝天,来了这里却又一言不语,好似生怕触怒了神灵似的。刘星铭这么一招呼,一开始没人理他,后来有那么两个迷信的率先过去上了柱香,剩下的立马也按捺不住,生怕落后了会被那莫须有的神明怪罪,一窝蜂朝香炉跑了过去。 黎邃转头去看陆商,陆商却没动,他没有那个意思,黎邃自然也不会去做这件事。看着这群人的背影,黎邃不由心生感慨,觉得这些人也是不容易,又要赚钱又要面子,还怕给自己惹来灾祸。或许人总是这样,越是往高处爬,越是容易患得患失,拥有得太多,反而畏手畏脚,倒是像陆商这样的,一身重病,万事皆无欲无求,亦或黎邃这种本就一无所有的人,更豁得出去。 回去的路上,陆商一直没说话,盯着窗外,像是陷入了沉思,黎邃没打扰他,默默打开自己的平板偷偷翻看那些宝贝书籍。 吃过晚饭,陆商开电脑工作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发呆,黎邃放好热水叫他他也没应。 “你在忙吗?要不要先泡个澡?” 陆商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在想白天那块地。” 黎邃靠过去:“有头绪吗?” 不知何时起,陆商会和他讨论工作了,把电脑屏幕朝他转过来:“酒店不行,位置偏了点,投资回报率太低;别墅不行,有钱人忌讳多,销售周期长;土质太松,建不了高楼,商品房也不用考虑;唯一能拿出来说一说的只剩下度假村和游乐园。” 黎邃凑近电脑,上面是根据金沙海岸的土地写的规划提案和市场调查,他大概浏览了一遍,问:“这是他们写的?没有参考价值吗?” 陆商用一个词做了结论:“浮夸。” 黎邃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天,他也慢慢摸出来了,陆商这人看似随和,实际上是很固执的,尤其是在工作上,凡是他认定的,基本上都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白天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在黎邃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脱口而出:“既然有这么多不好的传闻,为什么不干脆利用利用,建个恐怖屋算了。” 他无心一句话,原本也只是吐槽,没想到陆商盯着他,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眼里渐渐有了神采,抬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起来。 黎邃心知他一旦投入工作,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干脆去厨房准备宵夜。 第十九章 陆商的规划成果并不是恐怖屋,而是以恐怖元素为主题的游乐园,近海区域是休闲区,内设酒店提供食宿,游乐区则以娱乐设施为主,建筑均采取大量造旧,甚至有一片地直接原地取材,保留了十几年前的被海水冲垮的断壁残垣,既节约成本又显得逼真。 光有硬设施还不够,他还另外拟定了一个计划,要在网文界中寻找一名人气高的作家,围绕金沙海岸的风水传闻写一个灵异故事,同时组建运营团队,炒热这个ip,将软文化发展起来,为建成后的宣传做铺垫。 有了这本小说的存在为前提,那些传闻的可信度反而大打折扣,之前有心去散播这些传闻的人,顷刻间全成了宣传帮手,陆商这一招反客为主确实厉害。 “可是为什么要强调是网络文学作家?” “喜好恐怖元素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与网文的受众重合度高。” 黎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商把初步规划案发给了刘星铭,让他去做可行性报告,回过神来一看,已经是下半夜。厨房里飘出一阵香味,陆商这才觉得有点饿了。 “你在做什么?” “鸽子汤。”黎邃关了火,揭开瓦罐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香味立刻溢满了整个厨房,他把那层浮油荡开,从中间舀了勺清汤在碗里,递给陆商,“你尝尝。” 汤汁是清透的焦糖色,见不到那层漂浮的肉沫,显然肉在入锅前预处理过了,肉眼可见的油脂很少,正冒着腾腾热气。浅尝一口,唇齿间全是鲜香,盐分很轻,作料也不宣兵夺主,全是食材原始的味道,香菇的香和红枣的甜加在一起,与鸽子肉的绵柔混合,简直说不出的美妙,除了这些能尝出来的鲜甜,汤里还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特殊味道,微微有些苦,似乎是中药。 陆商尝出这汤与他平时喝的不太相同:“你放了药材?” “嗯,我问过护理,都是你可以吃的药材。”黎邃怕他不放心,又说,“没有放太多。” 陆商低头把汤喝光。 黎邃忐忑道:“好喝吗?” “嗯,好喝。”陆商把碗递给他,示意再来一碗。 黎邃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顿时笑逐颜开,他眼睛大,笑起来一对卧蚕非常明显,厨房的吸顶灯倒映在他眼里,真应了他的名字。 陆商移开眼,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之前的伤好了吗?” “早好了,就剩下一点疤,夏天一晒就看不出来了。”说完,不甚在意地做了个曲臂的健身动作,鼓出好看肌肉线条。 确实是长大了,陆商想,他记得刚捡回黎邃的时候,明明瘦得像非洲难民,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长成了大男人模样。这孩子好像前十几年一直憋着劲儿似的,一遇到优渥的环境,就跟入侵物种一样,拼命吸收养分,把以前欠下的全部一次性长了回来。 他突然能理解梁子瑞的危机感了。 规划提案发出去,第二天一早刘星铭就激动地打来了电话,先是一番溢美之词,后又委婉地催了个款,陆商让他不用担心钱的事情,尽管着手去办。 这份提案上会后,项目组的代表们又吵了几天架,终于给出了回复,表示同意通过。本来这份方案也才是最合理的,又没人愿意在这件事上出这个头,有陆商来接手,他们简直求之不得。只是各个负责人都代表了自家股东,自然要整点幺蛾子来博一博存在感,画蛇添足地提了一堆意见,这些在陆商看来全是鸡肋,理都懒得理,直接扔给刘星铭去处理,自己趁天气好,带着黎邃出去玩,把附近几个著名景点全逛了个遍。 黎邃发现,陆商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对待工作非常认真,此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特别上心的,任何事情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后来他在沙滩上,偶然见到陆商换衣服,见到他身上的疤痕,才猛然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他从未在烈日下见过他的身体,光线映射下,才看清那是几道极细小的疤,是手术留下的印记。疤痕有深有浅,似乎在证明着这具身体的主人究竟有多坎坷,黎邃想象不出陆商长到这么大,到底被病痛折磨过多少次。 他曾经问过梁子瑞关于陆商病情的严重程度,那时他还不懂,梁医生也不太好透露病人**,只告诉他了一句话:“我这么说吧,如果他不是生在陆家,而是普通什么人家,早就没命了。” 如果一个人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连生命都时时刻刻受到威胁,别说陆商,换做任何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怕是都很难再上心了。 “在想什么?”陆商从远处砸过来一个沙滩排球。 黎邃从思绪中抽离,稳稳接住球,放在脚边,说:“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想家了?” “嗯,好久没有见到袁叔和露姨了。” 陆商在他身边坐下,拿了瓶汽水:“那明天就回去吧。” “你这边忙完了吗?” “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个项目要到建成,至少还要两三年。” “那就回去,我想向露姨多学点菜。” 陆商一笑:“她恐怕不会让你学。” 夕阳在天边渲染出一抹血红的残阳,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像飘着一层金子。 “这次提案你也出了力,回去想要什么奖励?”陆商问他。 黎邃转过头来,见陆商一头黑发在夕阳映照下发出金光,轮廓边缘蒙着一层极淡的光雾,仿佛一尊镀金的神佛,能救他于水火,那一刹那,他好像突然从这光里得到了勇气,喉结滚动,认真问道:“想要什么都行?” “我能力范围内,”陆商笑了笑,说,“你如果让我现在去海里捞一盏能许愿的神灯,那我可没辙。” “我倒真想要一盏能许愿的神灯,”黎邃看向远处,“这样能就帮你治好病了。” 陆商闻言回过头,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地相触,在某一秒钟里,达成了微秒的共振,陆商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黎邃有话要对他说。 “喂,小心——”远处突然有人喝道。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排球险险擦着两个人的脸飞了过去。 “不好意思啊……”那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跑来捡了球。 来回带起一阵风,黎邃将食指抠进沙子里,又渐渐松开拿出来。勇气这东西,过期太快了,错过了最想说出口的那一个时机,他便再无法开口。 “以后再说吧,先欠着。” 陆商拧开汽水,瓶口发出“呲”的一声,含笑轻语:“学乖了啊。” 黎邃一挑眉:“你教的。” 袁叔给他们订了后天早上的飞机,项目组知道他要走,纷纷挽留,陆商推脱不过,再者,后续的一些事情还需要他们跟进,这时候还是得把人哄着,只好答应了要给他办欢送宴的请求,因此多耽误了一天。 玩了一整天,两个人都累了,回去随便把私人行李收了收,其他的都交给了酒店服务生去整理。陆商只交待了句把玻璃柜里那只海螺收进去,便去卧室睡了。结果服务生是个新手,把还在充电的手机充电器也一起抽了,都给装进了包里,这导致陆商第二天早上起来,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 刘星铭是个急性子,大清早打不进去电话,直接打到黎邃那里去了。 老人机也就这好处,充一次电管一星期,黎邃把电话递给陆商,自己爬起来去准备早饭。等到了家里,恐怕厨房就不是他的领地了,到时候再想给陆商做一顿饭,估计露姨会以为他要抢饭碗。 “无人岛?”陆商起身去了阳台,“消息靠谱吗?” “靠谱,我检察院的哥们儿告诉我的,确实是破产拍卖,价格我看了,很划算,手续也齐全,重要的是离金沙海岸非常近,如果能拿到手,会是个很不错的资源。” “开发程度怎么样?”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道:“说是半开发,不过我刚接到消息就打给您了,还没来得及核实。” 陆商想了想,说:“你去安排一下,下午我们一起出海看看,把勘察和评估公司的人也带上。” “行,”刘星铭挂电话前又问了句,“对了,上次在游轮上,您交代让我去找的人,我已经联系上了,相关的一些东西都移交给了袁助理。但是陆老板,恕我多问,这个人是主管监狱系统的,您找他做什么?” 陆商顿了一下:“这是我的私事。” 刘星铭识趣地没有再问,挂了电话就去租船了。 阳台上刮来一阵风,陆商抬头看了眼阴晴不明的天空,走进屋,拿起手机查天气预报,按了一会儿没反应才想起来是没电了,他转头,见桌上放着黎邃的平板,很自然地走过去,抬手打开。平板刚买回来的时候,他怕黎邃不会用,在指纹认证里加了他自己的,因此解锁并没有障碍,屏幕跳转到上次浏览未关的页面,他手指一滞—— 《先天性心脏病外科治疗》《心脏病患者饮食及护理》《现代介入心脏病学实用技术》……再往下翻,还有几本公司法和实用案例。 很明显,黎邃在偷偷寻找能治他心脏的办法,这些书均有不同程度的翻阅记录,很多地方都做了笔记,可见用心,他还在便签里发现了几份食疗食谱,不出意外,正是这几天黎邃给他做的。 陆商不动声色地将平板放回去,在原地站了半晌没吭声。 屋子里很安静,隐隐能听见厨房传出的碰撞声。陆商垂下眼,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倘若这孩子将来知道,他一直在找的治疗办法竟然是…… “我打算做汤圆,你是吃咸的还是甜的?”黎邃突然从厨房探出一张笑脸。 陆商收拾好表情,抬头对他浅浅一笑:“咸的。” “那我用昨天的汤煮。” 飘窗被屋外的风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陆商想起黎邃好像是提过那么一次,想让他教他公司和护理方面的事,他那时正在病中,并未太在意,黎邃提了一次未得到应允,便识趣地没有再提。 倒不是陆商不愿意,只是他自认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他人,同时也觉得这件事太过徒劳,梁子瑞都对他的病束手无策,黎邃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转念想到司马靖荣,他又觉得这想法太过主观,他不应该剥夺黎邃的选择权,无论他们将来走到何种结局,至少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黎邃都应该拥有同等受教育的权利。 吃过午饭,两个人又小睡了一会儿,陆商换衣服出门,黎邃在旁第二次确认道:“真的不用我去吗?” “不用,”陆商穿好外套,“明天一早走,中午就能到家,你给露姨打个电话,让她准备午饭,想吃什么跟她说。” “哦……”黎邃靠在门边,迟迟不愿离开。 这段时间到哪儿都带着这根尾巴,陆商也隐隐有些不适应,鞋子在地毯上踩了踩,道:“走了。” 小赵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黎邃盯着他消失在视野里,才渐渐收回目光上楼。 “小黎没跟来吗?”一上车小赵就问。 陆商:“走吧。” 感觉到有目光黏在他身上,陆商却一直没有回头,他现在的确不想和黎邃靠得太近,自从看见平板上那些东西,好像心中担上了莫名的负罪感,他需要一点空间来保持理性。 黎邃按照陆商的吩咐,在他的小宝库里找了几样菜,打电话里报给露姨。 “都是养心的菜啊,”露姨一听就笑了,“陆老板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这边的气候好像挺适合他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黎邃挂了电话,才终于有了即将回家的踏实感。收拾完行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左右没事可做,干脆把书翻出来继续看。 这些专业书籍对他来说还是很吃力,每遇到生词都得上网查看一番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进度缓慢。然而读书这种事情向来急不来,想要快,只能集中精力,提高效率。 一本书看了大半,黎邃口干舌燥地从屏幕中抬起头来,发现屋外“呜呜”起了大风。他忙走到阳台边,见天边黑沉沉的,乌云卷动,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黎邃心中隐隐涌起不安,正左右踱步,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是气象局发的风暴预警,提醒附近的船只尽快归港。 明明才是日落时分,天已经黑得快看不清街上的人影了,恐怖的大风吹得行道树纷纷折腰,像有一双魔手正欲将它们连根拔出一般,想到陆商还在海上,黎邃不由一阵心焦,立刻给陆商打电话。 手机那头提示关机,黎邃懵了,忙又打了两个,仍是提示关机。巨大的阴影像幕布一样顷刻间笼罩了他,黎邃忽然想起那天去施工基地,女接待说这片海每隔四年都要死一个人的预言,心中焦灼更甚。 他拨通了小赵的电话,小赵也是一阵茫然,道:“我没和他们去,随行队伍里有个人年纪大了身体不舒服,陆老板让我先送他回来了,后来他们什么时候出的海,我也不知道。” 第二十章 小赵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将黎邃浇了个透。 “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找你,你带我去港口看看,我联系不上他。” 小赵听出了他的慌乱,忙道:“陆老板是有分寸的人,不会有事的,你先冷静一下。” 黎邃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可他就是冷静不下来,出门前陆商的一举一动突然纤毫毕现地在他脑中一遍遍慢镜头循环,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凡是临别之面,细节都会格外清晰,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焦灼不安,他恨不得能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到海面上去看看。 窗外雨如瓢泼,整座城市几乎陷入黑暗。 黎邃再也坐不住,在柜子里翻出一套雨衣,穿戴整齐后出了门。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几只流浪狗耷拉着一身湿毛从绿化带里快速穿过,耳边除了呜呜的风声什么都听不见,雨水里带着海水的咸涩,被狂风粗暴地拍在脸上,出来不到五分钟,黎邃已经全身湿了个透,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沿海地区的暴雨可以下得这么恐怖。 黎邃在路上艰难地行走着,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空车,听到他要去的地方,司机立即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小兄弟,不是我不载你,这暴雨实在太大了,你说的这个位置离海边太近,很容易出事的。” 黎邃拿出一叠钱递给他:“够吗?” 这种天气还出来跑车的,如果不是活雷锋,那多半是生活较为困难的了,那司机果然动摇了,最终还是让他上了车。 不敢开得太快,风里不时有细小的砂石打在车窗上,发出可怖的响声,两个人都是精神紧绷,司机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开了音乐,开始和他闲聊,以放松神经。 “这种天气,人人都往屋里躲,你去码头做什么?” “找人。” “哎哟,是家人吧?” 黎邃心中一顿,低头“嗯”了一声。 “放心吧,肯定没事儿。”司机安慰道。 大雨一直没有减小的趋势,他们的车开到码头附近,被交警拦下来了。 “前面不能过去。”交警大声道。 “我就进去找个人。”黎邃急道。 “里面没人了,都疏散了,回去吧。” “那海上呢?” “今天下午三点后就没有船只出港了,三点前的都已经归港,你要找谁,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回去!” 黎邃愣了愣,司机也是一脸茫然,这时候黎邃的电话响了,是小赵。 “小黎……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黎邃忙关上车窗:“什么事?” “刚刚刘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国际酒店接人,陆老板也在那里,你放心吧。” 黎邃一瞬间感觉四肢都软了:“他……” “他们下午根本没出海,看天气不好,只去了金沙海岸做了勘察就回来了,你在哪里啊,我怎么听到有雨声,你该不会真出去找他了吧?” 黎邃哽道:“我知道了,谢谢。” “怎么样了?人找到了?”司机问。 黎邃点点头,来的时候以为陆商会在这里,一门心思只顾着往这里跑,一旦得知他根本就不在这个方向,黎邃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明明心里生气,却又忍不住长松一口气。 司机看着他一副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试探地问:“那我现在是往回开?” “去国际酒店。” 像是与他们作对似的,等黎邃到国际酒店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风倒是还在刮,但明显没有他出门那会儿强劲,降温了,一下车,风吹过来还有点冷。 黎邃的头发被风吹干了一半,衣服全是湿的,裤子上也都是泥水,一身狼狈地下了车,正好瞥见陆商站在酒店大门口,拿着酒杯和人说话,像是在送客。 黎邃这才想起,这是项目组给陆商办的欢送宴,好像这时候他才把理智找回来,黎邃颓然地站在原地,没再过去。 门口的人显然注意到了他,陆商回过头,见到黎邃,脸上少有地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黎邃远远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像是委屈,又像是庆幸。那一秒,陆商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是很想冲过来抱他的,只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没有行动而已。 风还在刮,掀起衣摆的一角,陆商走过去,摸了摸他湿透的衣服,关切道:“怎么了?” 黎邃摇摇头,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棉花似的,哽得说不出话来。 陆商便也不再问,牵起他的手,越过人群,带他去了二楼的一个单间。行政的人很快送来了两套干衣服,黎邃换好,坐在凳子上任陆商给他吹头发。 “你手机呢?你怎么不接电话?” 陆商拨弄着他的头发,道:“手机没电,出门的时候没拿,你忘记了?” 黎邃一噎,这才想起来:“那你也可以拿个备用的啊。” 陆商嘴角轻轻弯了弯:“我一直和刘经理在一起,你想要找我,打他的电话就可以。” 总算是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了,这算得上是黎邃头一次对他撒娇,没准儿还可能是唯一一次,陆商觉得受用之余,又忍不住有点触动,他从来不知道,黎邃把他看得这么重,一个电话没打通,就能让他失去理智到这种程度。 陆商隐隐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些事情,已经朝着他也无法掌控的方向去了。 “陆总,您在里面吗?”外面有人敲门。 陆商把吹风机关了:“什么事?” “马上该您致辞了。” “就来。” 黎邃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感冒了?”陆商给他把头发梳理整齐。 黎邃摇摇头:“不要紧,刚才太冷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你快去吧。” 说话间已经带上了鼻音,大暴雨天在外面乱跑,吹了这么久的风,又一路担惊受怕,此刻见到他一松懈,自然问题全冒出来了。陆商想起刚刚酒店门口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活像被主人丢弃又自己找回来的小狼狗,觉得尤其不忍心,而且不接电话这件事,他得负主要责任。 外面还有一群人在等着,陆商走出去两步,忽然又顿住,折回来,说:“你想学吗?” 黎邃缩在外套里,愣了一下。 “管理公司,你是不是想学?”陆商又问。 黎邃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立即正襟危坐:“想。” “好,”陆商沉声说,“明天开始,我亲自教你。” 陆商说的教,并不止是说说而已,第二天一下飞机,两个人先去了趟书店,带回来一摞新书,中英文的都有。 “你之前已经有一定的基础,现在先把理论学了,”陆商翻了翻目录,拿红笔在上面做了些记号,“画圈的章节你要重点看,看完了我再教你那是什么意思。”说完,把书递给他。 要将数十年的学习内容压缩成高强度高密度的精尖课程,除了超高的天分外,还需要比常人付出多倍的心血和精力,对毅力和恒心的考验更是严苛。 “虽然你很聪明,但什么都不学就想经营好一家公司,那也是不可能的,”陆商笑道,“慢慢来吧。” 黎邃感冒还没好全,头晕目眩地从书海里转过头来:“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陆商靠在椅子上,随手翻看着一本《管理学》:“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申请mba了。” 黎邃从那天起再也没睡过懒觉,早晨五点半起来背概念和公式,晚上睡前看各种商业案例,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对着菜盘子练习英文。陆商白天还有公司的事情要处理,为了亲自教他,只能抽空两头跑,黎邃总怕他累着,听得格外认真,偶尔还能提出一些问题。 陆商教东西很有自己的一套,引导得多,灌输得少,总是提出一个概念,让黎邃自己参与推理过程,最后得出结论,这样效率高又印象深刻。平时除了教学,陆商基本上不会来打扰他,只在看他实在绕进圈子里出不来时才来提点一二。 这天陆商公司出了点状况,回来得晚了,黎邃看了一天书,问题堆得老高,陆商刚回来就扑了上去。 “供给与需求的关系我明白了,可怎么和实际情况联系起来呢,还有我前天算出来的那个数好像不太对,还有还有,早上的题我解出来了,你看看对吗?” 问完发现陆商坐在沙发上揉眉心,顿住:“你是不是累了?” 陆商浅浅一笑,黑眼圈很明显:“还好。” “不如我们还是休息吧。” 陆商摇摇头:“坐。”说完,他拿过黎邃的书,开始一一给他讲解。 夜色已深,客厅前不久才换了灯管,光是暖色的,照在陆商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慵懒又柔和,黎邃盯着陆商微微垂下的眼睫毛,在他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中头一次走了神。 “……所以前天你说的那个公式,现在可以用这个新方法回去验证一下——你在看什么?” “呃,我……”黎邃一愣,见陆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低下头,“对不起。” 陆商却轻轻笑了:“我很好看吗?” 黎邃偷瞄了陆商一眼,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鬼使神差道:“好看……” 陆商一时没想到他真敢说,道:“比书还好看?” 黎邃没接话,心里默默“嗯”了一声,心说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好了,我再跟你讲一遍,可不许再走神了。” “嗯。” 好不容易讲完,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两个人练习了一会儿口语,陆商似乎是累极了,就着坐姿缓缓把头靠在了黎邃肩上。 黎邃心知他多半是心脏又不舒服了,立刻动也不敢动,放松肩膀让陆商靠得更舒服。 “黎邃,”陆商闭着眼,语调平静地问,“学这些辛苦吗?” “不辛苦。” “为什么?” 黎邃缓缓笑了,用手背托住陆商的下巴:“活到现在已经很辛苦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辛苦、更不能忍受呢?” 黎邃说得是自己的经历,陆商却似是有感,轻声道:“是啊……” 两个人静静靠了一会儿,陆商一直没说话,呼吸也很安静,黎邃以为他睡着了,弯腰去捞他的腿弯,刚把人整个抱起,陆商却睁开了眼。 “睡觉吧?”黎邃见他醒了,正欲放他下来,陆商却把头一歪,又把眼睛闭上了:“懒得走。” 黎邃轻怔了怔,收紧了手,大步朝卧室走过去,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嗯。” 白天陆商惯例去上班,处理完一堆杂事,袁叔推开办公室门,发现陆商靠在椅子上看视频直播,不由感到非常新奇。陆商平时不怎么上网,对电视节目之类的东西也压根不感兴趣,他的电脑里除了工作文件,连个多余的图片都没有,不知怎么突然还看起直播室了。 “下午许秘书有约,要去吗?” 陆商这才从显示屏后抬起头来:“去。” 袁叔点点头,走的时候,刻意放慢脚步留心听了一下,发现那竟然是个讲青少年心理的家长互助直播室。 这段时间高强度的学习,黎邃的饭量一下子也上来了,晚饭连扒了三大碗,嘴里鼓囊囊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啊?” 陆商给他夹了个鸡腿,笑了笑:“等你能看出上次那份报表里的问题的时候,就算你过关。” 晚上睡觉之前,黎邃趴在床上看书,连着几天早起,他难免感到疲累,趴着趴着差点睡过去。陆商走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累了?” 黎邃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 陆商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抽走他手上的书,催他上床去睡。 “我再看会儿吧。”黎邃拒绝了。 “不急,不要养成低效率的坏习惯,”陆商安慰道,赶他上床,“上去,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黎邃精神了。 陆商从抽屉里翻了把药片出来吃了,也坐上床,关了灯躺下:“如果你希望一个邋遢的下属每天保持衣着整洁,你会怎么做?” 黎邃想了想:“给他下规定。” “如果他不听呢?” “扣他工资。” 陆商被逗笑了。 “不对吗?”黎邃问。 “对,而且,这是国内大多数企业都会采取的方式,”陆商说,“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黎邃想了一阵:“让他交个女朋友。” 陆商再次被逗笑了,这次直接笑出了声,隔得太近,黎邃甚至能感觉出他胸腔的震颤,黑暗里,他心脏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笑什么?”黎邃控制着声音和表情,觉得自己的演技也是越来越好了。 “说说原因。” 黎邃收敛神色,认真道:“一个人再邋遢,再不堪,如果遇见了能让他想去变好的人,就一定会变好的。” 聪明的话中话,陆商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动声色地选择略过:“所以是激励政策是吗?” 黎邃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说对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让任何人按照你想法去做事,无非都是两种办法,一种是惩罚,一种是奖励,任何复杂的心术都是在这两种办法上演变来的,”陆商道,“就像这个邋遢的员工,你想让他每天保持整洁,一可以对他做规定,做不到就实施处罚,二是,夸奖他。” “夸?这样还能夸?” “再邋遢的人,一年里也总有那么几天是干净的,趁那时候夸他,夸到他无地自容,夸到他再也不好意思以邋遢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黎邃想了想,道:“那他如果是个厚脸皮的呢?” “那他没准儿是个干销售的人才,”陆商笑道,“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你知道,有多少职场新人都是败在‘脸皮’这两个字上的吗,如果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商人,首先要刨除的,就是脸皮和情面。” 黎邃恍然:“就是不要脸?” 陆商被他逗笑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要碍于脸面去做你不愿意做的决定,该拒绝的时候就要懂得拒绝。” 黎邃点点头,陆商继续说:“言归正传,读书要因材施教,用人也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该用惩罚,什么时候该用激励,什么时候双管齐下,取决于你要用的这个人本身。” “所以,”陆商道,“除了书上写的那些,你还有个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懂。” “是什么?” “人心。” 黎邃愣了愣。 陆商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像是叹了一口气:“黎邃,我教你洞悉人心,是以防将来有人害你,而你不至于被动,并不是让你去害人。人心要懂,但不要去玩弄。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有更高的作为,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要用在正途上。这句话,我希望你永远牢记。” 第二十一章 黎邃那晚没有睡好,总是梦见有人来害陆商,而他能力有限,不仅没有保护好他,反而还害他失掉性命。等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晨读时间早都过了,连忙一骨碌爬起来。 “你怎么不叫我。”黎邃急急忙忙地下楼,陆商一身黑衣坐在餐桌前侍弄一簇矢车菊。 “慢点跑,地上有水,”陆商盯着他的拖鞋,“今天不读书,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扫墓。” 黎邃一怔,见一旁袁叔也是一身黑衣,忙应了一声。 去的是郊区的公墓,陆商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受气氛感染,黎邃也沉默了下来。下了车,迎面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台阶,抬头看不到尽头,普通人爬这台阶都气喘吁吁,黎邃担心陆商的身体撑不住,寸步不离地护在他身后。 后半段台阶开始变陡,黎邃干脆拽住了陆商的手,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下去似的。越往上走,附近的墓就越少,也越开阔,等陆商停下来,四周可见的墓碑已经寥寥无几。 墓地打扫得很干净,石碑前放着与陆商手上一模一样的矢车菊,显然是有人来过。黑白照片上的男人与陆商有七八分相似,这就是陆商的父亲了。 袁叔给陆父上过香,退开把空间都让给了他们。 陆商倒并没有露出悲切的神情,仍是淡淡的,躬身把花放在石碑前:“来看您了,今年我也还活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侥幸。 一旁的黎邃闻言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陆商转头对黎邃说:“这是我父亲的墓,你上柱香。” 他顺从地过去,点了香,恭敬地拜了拜。 期间陆商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墓碑沉默不语,黎邃总觉得,他是把话都放在心里说了。 “你原来问我,我是不是混血,”陆商扶他起来,“我确实没办法回答你,我是试管婴儿。” 黎邃一阵震惊,陆商继续说:“我父亲是军人,曾经隐瞒心脏病史进入部队执行过特种任务,后来任务圆满结束,他带着一身伤病回到城市里,和几个战友一起组建了公司,开始从商,那是最早的东彦。” “他遗传给我两个基因,一个是心脏病,一个是性取向,嗯,我父亲也是。”陆商像是笑了笑,“那时候试管婴儿的技术还不是很成熟,这也是我父亲一直对我有愧疚的原因,他原本希望我是健康的,事实上,我出生的前几年也的确很健康,但从四五岁开始,身体逐渐表露出心脏方面的问题,果然有些命运,逃是逃不过的。” “我和他感情不算深厚,从我出国疗养到他离世,我们总共也没见上几面,”陆商伸手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他一直有一个心愿,希望能找到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让我能免除无止境的心脏病威胁,健康地生活下去。” “我不在国内的那几年,他做了很多尝试,有些甚至不那么人道,也许是方法错了吧,他的心愿一直没能成功实现,最后只能遗憾离世。”陆商说完,缓缓看向他,“黎邃,他这些做法,你能理解吗?” 黎邃不知道陆商为什么突然对他时候说这些,沉默一阵,回答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的。” 陆商盯着墓碑,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下山的路倒是好走得多,饶是这样,陆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胸口钝钝地疼,手指尖阵阵发麻。袁叔早已等在了车边,他刚刚接了个电话,此时看着陆商,一脸有话要说但又碍于黎邃在场不好直说的表情。 “说吧,没事。”陆商拉开车门坐进去。 “牢里那位,关系打通了,可以给他减刑期,只是要花点钱。” 陆商捏了捏眉心,吩咐道:“去办吧。” 黎邃果然忍不住好奇:“谁?” 相视一眼,陆商看向黎邃,眼神颇意味深长,却没回答他,只对袁叔道:“回家吧。” 他不想说的事情,黎邃问也没用,只能悻悻地闭了嘴,不知道是不是忌日的关系,他总觉得今天的陆商有点不同寻常。 中午回去,陆商午饭也没吃就睡了,黎邃原以为他是心情不好,后来见到他脸色泛白才察觉他是身体不适,忙给梁子瑞打电话。 “没事,供血不足,老毛病了,”梁子瑞听完症状,道,“他抽屉里有个红色的药瓶子,你给他吃两颗,吸点氧,注意下肢保暖,好好睡一晚就好了。” 陆商睡得迷糊,吃药不太配合,弄洒了好几次,黎邃无奈,谁能想到在外一双冷眼大杀四方的陆老板竟然怕苦,只能好生哄着,又关了灯给他暖床捂腿。 折腾到半夜,被子里才暖和起来,黎邃闷出了一头热汗。在陆商的腿上蹭了半天,肌肤相触,下身早就起了反应,黎邃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没忍住偷了个吻,这才轻手轻脚去浴室收拾自己。 第二天陆商起来的时候,脸色果然好了不少,黎邃仍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非要跟着。陆商原本没打算带人,想了想,走的时候还是捎上了他。 “我们去哪里?” “射击场。” 位置非常偏远,几乎开出了城市边缘,一下车,眼前是一片高尔夫球场,侍者带着他们左拐右拐,进了一间玻璃房,里面的中年人刚刚开完一枪,侧头看了一眼,摘下耳罩。 “岳总,幸会。”陆商伸手与他握了握。 “小柯跟我说要引荐的朋友,原来是你。”那中年男人笑了笑,目光移到黎邃身上。 “这是黎邃。”陆商道,只说了名字,没有介绍身份。 黎邃只觉得这人很眼熟:“岳总好。” 岳鹏飞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一阵,眼神意味不明,转头让侍者拿了把左轮过来,对陆商挑了挑眉:“听说你枪法不错,比比?” 陆商欣然应允:“求之不得。” 子弹一共十发,个个擦得锃亮,黎邃瞥了眼,赫然发现竟然是实弹。岳鹏飞是个老手,显然已经热过身了,熟练地上好子弹,摆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姿势。 陆商用热毛巾擦了擦手,不疾不徐地装好第一发,他腰窄腿长,一手抬起,肩膀与腰线扯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微微偏着头,气势并不逼人,甚至有那么一丝漫不经心,但站在岳鹏飞身边却显得丝毫不逊色。 黎邃看得心动不已,盯着陆商的腰挪不开眼,心里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如果伸手抱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两个人各自站定,明明只是个射击的动作,硬是站出了剑客比武的意味。 周围静到了极点,“嘭嘭”两声,子弹先后射出,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处的靶子上开出了花。 陆商摘下耳罩:“不愧是岳总。” 岳鹏飞摇头一笑:“你也不赖。” 电子记分牌跳转出各自的数值,黎邃看了一眼,岳鹏飞是9分,陆商是8分。 紧接着是第二枪,这次黎邃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枪法上,陆商十指修长,枪握在手里非常稳,眼睛紧紧盯着目标,一丝余光也没留。 两个人可谓势均力敌,比分紧紧咬着,陆商前几枪均是单手持枪,从第五枪开始却改用另一只手轻轻辅着。黎邃没摸过枪,但也知道开枪有后坐力,虽然这枪口径不大,想必多少还是会震到手腕。 一局结束,陆商把枪递还给侍者,转了转酸软的手腕,淡淡道:“岳总枪法果然厉害,晚辈甘拜下风。” 这场比试比得岳鹏飞是酣畅淋漓,他极少碰到对手,平时即使有,对方也会碍于身份故意输给他,陆商虽落后他两分,但这种倾尽全力用心比试的态度让岳鹏飞倍感受用。 “哪里的话,你来之前我已经练了半个小时了。”岳鹏飞笑道,他显然还没尽兴,眼睛一直盯着墙上的狙击步`枪,招呼侍者给他取下来。 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敲了敲门,道:“岳总,小少爷来了。” 岳鹏飞“哦”了一声,扫兴地把枪放了回去,拍拍陆商的肩膀:“我出去一下,你们先玩着。” 黎邃趁机拿了块热毛巾,上前给陆商敷了敷手腕:“疼吗?” 陆商摇摇头,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我不会。” “拿着,我教你。” 真枪比他想象中重了不少,黎邃在指导下上好子弹,一板一眼地托枪举起。 “这个指头,放这里,胳膊往上,抬高。”陆商站在他身侧,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两个人贴得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放松,凝神,身体不要晃,”陆商贴着他的耳边,像是笑了一下,“握稳了。”说完这句,他把耳罩给黎邃罩上,轻轻退开。黎邃紧紧盯着靶子,“嘭”一声扣下扳机。 靶子晃了晃,记分牌适时跳出一个“1分”,黎邃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 “第一枪,不错了,”陆商在他身后道,“不要只盯着靶子,注意枪的角度,再来。” 大概每个男人天生都会对枪支武器有着难以言喻的狂热,第一枪下去,黎邃感觉体内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不等陆商说完,自己上了第二颗子弹,双手举起枪。 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他稍稍侧了一下身体,两腿一前一后,脑中描绘了一遍陆商举枪的身影,双目凝神,屏息瞄准,等到身体完全沉寂下来,果断扣下扳机。 “嘭——” 电子记分牌跳转,“6分”。 身后响起了掌声,黎邃摘下耳罩回头,见陆商对他一笑:“不错,有天分。” 得到夸奖,黎邃别提多高兴了,就差没长一条尾巴四处摇晃,玻璃墙外有人扣了扣门,陆商瞥见是岳鹏飞,心知对方是找他有话说,便道:“你在这练习。” 玻璃墙隔音效果非常好,黎邃看两个人在走廊上说话,竖起耳朵听了听,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作罢,安心练枪。 “东彦是个好公司,但你们内部太过复杂,我并不想和它扯上关系。”岳鹏飞直言道。 陆商表示理解:“那如果是代持股呢?” “代持股?” “不以我的名义,也不以东彦的名义,但给牧盛注资的钱一分不会少。” 岳鹏飞果然犹豫了:“不知陆老板会找什么人来代持股。” 陆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玻璃房内:“那孩子。” 岳鹏飞诧异:“据我所知,他与你并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吧,你就不怕他将来产生什么想法卷钱跑了?八千万不是个小数目,陆老板,你希望你慎重考虑。” “这一点岳总可以放心,”陆商道,“我从商十多年,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岳鹏飞便也不再多说:“既然你这么说……” “但我有个条件,”陆商道,“他只持股,不做法定代表人,不参与董事会,贵公司将来在经营上的任何纰漏,与他无关。” 岳鹏飞神色不定:“看来你也不信任我。” 陆商反倒笑了:“言重了,我这个做家长的,总要为孩子多考虑考虑,希望您能理解。” 岳鹏飞沉吟片刻,望向玻璃房内的黎邃:“倒也不是不行,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电子记分牌跳转,显示出一个“0分”。 黎邃摘了耳罩,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外瞟,玻璃墙外,陆商正和人有说有笑,看得他心中一阵莫名焦躁。 “先生,还需要子弹吗?”侍者问。 “不用了,谢谢。”黎邃把枪递还给他,开门出去。 “玩累了?”陆商见他出来,笑着问。 “嗯,”黎邃装模作样地揉了揉手腕,“你们在说什么?” 陆商看了眼岳鹏飞,道:“你岳叔叔刚刚提到一个野外训练营,想把大小司马弄进去锻炼一下,但又不放心,怕他们两个在训练营里打架丢脸,因此想找个人跟着一起去。我想了想,觉得你可以去试试,都是年轻人,也更好交流,你怎么看?” 黎邃一愣:“训练营?” “这是牧盛的一个项目,目前还在内部测试阶段,主要是军营生**验,为期一个月。”岳鹏飞解释道,“我那两个孩子,从小都是娇生惯养,半点苦也吃不得,身上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尤其是老大,整天就知道耍脾气。” 提到儿子,岳鹏飞脸上涌起一阵怒气,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两声,对黎邃道:“小黎若是肯去,我倒真是放心不少,我听靖荣说,之前在海南你还救过他,真要谢谢你。” 黎邃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岳总就是岳鹏飞,司马靖荣口中那个和儿子抢母亲遗产的亲爹,忙道:“您言重了,我……也没做什么。”就是骂了他几句而已,还不大好听。 陆商望着两人,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送他来。” 这件事就这么拍板定下来了。 回来的路上,黎邃不大高兴,蔫蔫地坐在后座,话也不说一句。 陆商拍了拍他的手:“生气了?” 黎邃转过头来,闷闷道:“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陆商握住他的手,做了个安慰的手势:“你去锻炼一下,没坏处,里面有教官,会教你一些拳脚功夫。” “那也要一个月不能回家,而且,功课也要搁置。”黎邃道,还有句话他没说——一个月不能见你。 “没事,你可以带几本书过去看。”陆商道。 进训练营锻炼事小,岳鹏飞无非是想借此对黎邃的品性做一个考察,牧盛到底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公司,将来会交到大小司马手上,此次寻求的投资人,也就是将来大小司马的合作伙伴,当爹的想要亲自给自己两个儿子把把关,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他能从训练营顺利结业,牧盛股东就有他一席之位。” 岳鹏飞刚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陆商就已经打定主意让黎邃去了,两个人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前不久在网上直播室里,陆商听了不少家长的案例,以前他只觉得黎邃太乖了,有着超乎年龄的早熟,后来和别人的孩子一对比,才发现黎邃的问题出在太黏他了,去哪里都要跟着,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防备着靠近他的任何事物,占有欲过强。陆商倒不是厌烦,只是他到底是名天生同性恋,虽然清心寡欲,但这么强劲的攻势,也是有点招架不住。 黎邃不说话了,那眼神分明就是“我舍不得你”。 陆商轻轻一笑,说:“去吧,咱家总要有个会打架的。” 第二十二章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下月月初,细数不到三四天。 陆商原本想让袁叔准备点物资带过去,哪知岳鹏飞告诉他,训练营是全封闭管理,连手机都不能带,别说衣服和吃食了,人去就行,其他什么都不用拿。 既然当初答应了,陆商也不好说什么,好在是盛夏,不用担心会冻着,因此只收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放了些医药用品和驱蚊的东西。 走之前那晚,黎邃看不进书了,早早地洗了澡,围在陆商身边不肯离开。 陆商单手拿着单词书,意外地也没责备他,反而带他去了二楼的书房。 据说这里是陆商父亲过世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进来,陆商拉开书柜下的抽屉,拿出一块挂饰一样的东西,掂了掂,递给他:“拿着。” “这是什么?” “折叠军刀。” 黎邃握在手里,这东西非常精致小巧,外形看着像一块军牌,侧面有个极其隐蔽的开口,打开一看,刀刃锋利异常,不知是什么材质,黑得仿佛能把光吸进去,一看就不是凡品:“不是说什么都不能带吗?” 陆商又翻出一根绳子,把刀穿好了,挂在他身上:“带着吧,防身。”黎邃比他高出一截,两人面对面站着,陆商得仰头看他。 “送我了吗?”黎邃拿着军刀,好看的眼睛弯了弯。 陆商避开眼:“任务完成,就是你的了。” 一提到这个黎邃就头疼,岳鹏飞不放心,把自家两个孩子全托付给了黎邃照顾,千叮万嘱要黎邃好好教育他俩,不能让两兄弟打架闹事,可他自己也没比大小司马年长多少,亲爹都管不了的事,他又能拿他们怎么办。 “说真的,我一定要和这两个拖油瓶一起去吗?”黎邃沮丧道。 “你只需要保证他们四肢健全就足够了,”陆商道,“其他的事情,量力而行,如果遇到危险,务必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叮嘱倒是和岳鹏飞的要求相去甚远,黎邃甜蜜之余,又觉得很想笑,陆商护犊子护得这么明显,不知道这番话让岳鹏飞听见,会不会气晕过去。 “笑什么?”陆商反应过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大胆去,天塌了有我给你兜着。” 训练营在离市区一百多公里的一座深山上,再往里走就是保护林区,因为地处偏僻,连手机信号也没有,只能用卫星通话。 陆商没有亲自来,只安排袁叔将他送到山下,下车时黎邃顿了顿,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这感觉像第一天离家上学的小孩似的,纵使再不情愿,黎邃还是努力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拿起小箱子独自往山上走。作为一个男人,既然他答应了陆商,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上山走的是一条栈道,四周都是山林,环境倒还算是清幽,只是这里的森林过于原始了,密集地长在路边,导致路面光线不太好。黎邃上山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这里的开发程度这么低,人行走都困难,车子更不用说,万一有人走错路误入森林,还真是连施救都困难。 “前面是训练基地,那边是原始森林,周围都有防护网,没事不要乱跑,那栋蓝色的房子是吃饭的,每天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准时供饭,过时不候,”教官指引他一路参观过去,最后上了一间小阁楼,“这里是宿舍,203,你就睡这间。” 宿舍是四人间,黎邃打开门,靠窗的床位上已经趴了个人,正在拿着平板看电影,看见他,立即仰头打了个招呼,那面孔,还是张熟悉的。 “你怎么在这?”黎邃问,目光又移到平板上,“不是说不能带电子产品吗?” 司马靖荣拍拍床铺让他坐,又从床底拿了一罐汽水递给他,“他们只说我们不能带,没说外面的人不能给我们送啊。” 黎邃:“……” “不过带了也没多大用处,”司马靖荣摆摆手,“这儿也没网,只能看看电影打打单机游戏,没意思透了。” 两个人说话的间隙,门口又进来两个人,先后各提着一个开水瓶,走在前面的是个瘦瘦小小的青年,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面相和司马靖荣有几分相似,不过更白更秀气些,黎邃猜测这应该就是司马家的小儿子司马焰了。 司马靖荣看见他,立即不悦地撇开脸,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那青年却很有礼貌,眼睛扫过司马靖荣,朝黎邃微微点了个头,这当弟弟的明显比哥哥懂事,难怪他爹会偏心了。 “你好,我叫王维。” 黎邃这才注意到门边还有一个人,长着一张圆脸,带着厚厚的眼镜,正朝黎邃笑。 “我叫黎邃。” 王维伸长了脖子:“啊?” 黎邃耐心道:“我叫黎邃,黎明的黎,深邃的邃。” “哦哦,”王维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空开水瓶说,“你们俩得去打壶热水,不然晚上没水洗澡,这边可没有淋浴。” 黎邃点头,放下东西就要去拿开水瓶。 “对不起我又忘了,”王维拦住他,很不好意思地抬了抬眼镜,“你刚说你叫什么?” 黎邃:“……” 来之前,黎邃就做过打算,这一个月一定要和室友处好关系,努力训练让教官满意,一个月后等陆商来接他,然而天不遂人愿,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他的计划就被打乱了。 起先是王维说话声音太大,吵到了司马靖荣,司马靖荣骂了他,结果司马焰看不过眼,帮王维说了两句,两个人就掐起来了。 衣服枕头扔得满屋都是,连司马靖荣的平板都被砸了,王维好像听力不太好,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打架,连个劝架的意识也没有,黎邃费力地把两个人拉开,中间还挨了一拳,也不知是谁打的。这动静惊动了楼下的教官,很快,一屋子的人都别想睡了,统统到树林里去罚站。 森山老林里的夜晚和城市里的完全不同,没有灯光,四周黑得像空气都被墨染了似的,伸手不见五指。天气不好,也没有月亮,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身后来回走动一样,然而转头去看,附近又什么都没有。 远处间或传来几声可怖的狼叫,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几个孩子都是头一次离家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哪里受过这种苦,纷纷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一下。司马靖荣本来就想家,被这一罚,直接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多大人了还哭。”司马焰冷笑。 司马靖荣立即不哭了,改为骂:“你丫是故意的吧,你就想让我不好过是吧?” “就是故意的怎么了,谁让你先动手的。” “你信不信我收拾你?” 黎邃头都大了,他想陆商想得厉害,不由被吵得心头火气,喝道:“都闭嘴!” 两个人果然都不出声了,黎邃又道:“以后内部矛盾内部解决,闹到上面谁都不好过,下次谁先挑事,谁自己承担责任,我们不奉陪。” 树林里适时地刮过一阵风,说完这句,几个人都没有再吭过声。 这种黑魆魆的环境里,一开始还能发挥想象力自己吓唬一下自己,到后来人就麻木了,上下眼皮直打架,除了想睡觉什么都没精力去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邃感觉腿都快瘫痪了的时候,教官才在楼上吹了声哨子,他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司马靖荣的肩膀:“走吧,回去睡觉。” 几个人早就站蔫了,丧尸一样拖着腿往宿舍的方向走,走出去一截,才察觉王维没跟上来,忙跑回去一看,发现他站在原地,双眼紧闭,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 晚上,陆商在桌前批文件,袁叔关上门:“刑期减下来了,还有六年就能出来。” 陆商点点头:“辛苦了。” “这件事不告诉他吗?” 陆商握笔的手顿了顿,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他那边怎么样,还适应吗?” “听安排进去的人说还不错,和宿舍的人相处非常和谐。” 陆商嘴角弯了弯:“那就好。” 同一时间,“相处非常和谐”的四个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均是一脸生无可恋,这里的蚊子太多了,而且非常毒,在树林里被风吹的时候无知无觉,回到宿舍才发现胳膊腿儿上全是疙瘩,又痒又红,难受得不行。 还好陆商有先见之明,给他带了最实用的东西,黎邃从小药箱里翻出止痒消毒的喷雾,在全身喷了一圈,递给王维,王维摆摆手,掀起裤腿示意自己无碍,让他直接给了司马焰。 司马焰是最招蚊子的一个,他年纪最小皮肤嫩,人又白,一点红肿都显得格外夸张,一瓶喷雾几乎喷了大半才止住痒。 好不容易处理完,他把瓶子扔到了司马靖荣的床上,后者却没去接,翻身直接睡了。 这要是放在平时,黎邃可能还会劝两句,但今天他也累了,顾不上那么多,爬上床躺下,在薄被里摸到胸前的折叠刀,紧紧握在手里,想象着那人偏凉的体温,漂浮了一天的心才像靠了岸似的,终于安定下来。 早上天还没亮,营地里响起了激烈的口哨声,一阵比一阵急促,像催命似的,黎邃还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急事,忙一骨碌爬起来。 “快,集合哨!”王维一个侧翻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火速冲进浴室抢占了水龙头。黎邃摇醒大小司马,拿着水杯去水池边漱口,在镜中瞥了王维一眼,不禁感到有点奇怪,这人不是听力不好吗,怎么一听到哨声敏感得跟听到枪响似的。 王维动作非常快,刷牙洗脸一气呵成,连衣服都是昨晚换好了的,简直就像早知道今早要紧急集合一样。 屋外的哨声越吹越急,隔壁宿舍有人群涌出的脚步声,黎邃不由也加快了动作,等他从浴室出来,司马靖荣竟然还躺在床上没起来。 “起来!”黎邃冲过去拉他。 司马靖荣烦躁地甩开他,直接将头埋进了被子里,黎邃恨铁不成钢,抬手把他的被子给掀了。 “你丫干什么啊?天还没亮呢。” “要集合了!快点儿!” 司马靖荣这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来,外面的哨声由长到短,终于在一声高鸣中结束了哀嚎。王维冲出来,拽着黎邃就跑:“迟到了,不管他俩了,我们走。” 等下了楼,黎邃才发现,这次参加集训的人不少,大约有四十来个,甚至还有两个女生,年纪都不大,看打扮,多半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天还没有完全亮,灰蒙蒙的,黎邃和王维来晚了,只好站在了队伍旁边。 “第一天集合就迟到。”教官面露不悦,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经过一个矮个儿男生时,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他脖子上的项链,“这是什么,金链子?你来选美的啊?” 周围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我让你们笑了吗?!”教官吼道。 人群鸦雀无声,教官扫视了一眼人群,命令道:“把你们那些臭美的玩意儿都给我摘了!再让我看到,我见一个扔一个!”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黎邃身边响起,连王维都把手上的手表给取下来了,黎邃微微皱了皱眉,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按了按胸前的折叠刀。 取下的东西被一一收进了篮子里,轮到黎邃的时候,他没有动,甚至已经在心底里想好了如果要收走就理论一番的说辞,那教官却只看了他一眼,问:“你们宿舍还有两个人呢?” 问话的时间,司马焰蹬蹬地跑了过来,两只袜子都穿错了,队伍里不少人在窃笑。 “副队,计时。”教官冷声说了句,转身离开,黎邃暗暗松了口气。 副队就是黎邃来时领他参观的男人,姓李,话不多,为人非常严肃,闻言低头在手上的计时手表上按了一下,宿舍三人顿时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别人都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黎邃扫了眼队伍,偷偷打着比划问王维。 王维推了推眼镜:“每天五点半集合,迟到的要受重罚,他们肯定都提前定过闹钟了。” “五点半集合?”司马焰一脸懵逼。 “教官昨天通知的,”王维愣了一下,“我没跟你们说吗?” 黎邃:“……” 司马焰:“……” 天边的青灰色渐渐退去,有熹微的太阳光穿过树林,投射过来,队伍里很快有人开始不耐烦,发出小声的嘀咕,等到教官的脸都快黑成了炭,司马靖荣才晃荡着两条腿从宿舍楼里出来,刚靠近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香味,这厮居然还喷了发胶。 “很好,”教官气得脸都青了,转头问,“迟到多久?” “二十八分四十七秒。” 教官怒极反笑,下了指令:“在队队员,围着操场跑十圈,跑完了再去吃早饭。” 队伍立即爆发出一阵哀嚎,教官转头道:“你们四个,看见那边那个瀑布了吗?” 黎邃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背阴面的山涧处的确有个小瀑布,十来米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那上面种了西瓜,你们想办法摘一个下来,摘不下来今天就不用吃饭了。”说完这句,教官背着手轻飘飘地走了。 “西瓜?”司马靖荣一开口,其余三人都像见了仇人似的,司马焰尤为不爽:“你下次能早点儿吗,又不是选美你丫喷什么发胶,你想勾引谁?” “我……”司马靖荣正要回嘴,被黎邃一巴掌捂住了嘴,道:“过去看看。” 瀑布水量倒不大,下方有个积水潭,颜色颇深,靠近岩石断面的地方长了不少绿色藤蔓,拇指粗,看不出能不能承重。 “我们得游过去,顺着藤蔓往上爬。”王维道。 都是男人,倒也不用顾忌什么,王维率先脱了衣服,只穿着内裤下水踩了踩,转头道:“不深,能踩到底。” 司马靖荣显得有点犹豫:“这水里没东西吧,蛇啊,巨龙什么的。” “那你就在上面待着吧,等我逮了巨龙发你一只。”司马焰冷笑一声,压了压腿,一个漂亮的姿势入了水。 这激将法简直正中红心,司马靖荣不甘示弱,脱了衣服摆了个更浮夸的动作跳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黎邃站在岸边,手心紧了紧。 “黎邃?”王维疑惑道,他一开口,其余二人也转过头来盯着他。 黎邃犹豫了一阵,还是缓慢地脱了背心,晨光下,那一身可怖的疤痕霎时展露在了人前,烫伤、烟头、划伤……背上甚至还有个疑似枪伤。 几个人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平时割破个手指头都要嚎叫半天,哪里见过这么骇人的伤疤,还是在自己队友身上,皆是一脸震惊。司马靖荣的脸色尤为惨白,半晌转为愤怒:“他虐待你了?” 黎邃下到水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指的是陆商,于是回了他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 可惜这眼神在司马靖荣眼里,却变成了有苦不能说有痛不能言,他不由双手握成拳,咬牙一脸愤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黎邃不知道司马靖荣已经自顾自脑补了一出性虐大戏,什么英俊少年抵死不从受尽虐打终成禁脔,什么风高亮节宁受折磨不肯就范……看看这一身伤,陆商铁定是对他不好,如果对他好,怎么会送他到这种地方来受苦呢,就像他爹一样,没想到陆商看起来风度翩翩,内里竟然是个道貌岸然的虐待狂! “以后哥罩你。”司马靖荣仿佛找到了知己,眼眶通红地拍拍他的肩,一脸“哥们儿懂你哥们儿疼你”的表情。 黎邃抽出他的手,冷声道:“有病要早治。” 第二十三章 山涧的野溪水非常清,天然无污染,因为地处背阴面,缺少太阳光,水温和地下水并无二致。四个人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早间的那点火气消散了大半,感到浑身舒畅,分外解乏。 黎邃在荡漾的倒影中看了眼胸前的疤痕,那曾是他最敏感最晦暗的一段过去,如今却已经习惯了与它们和平共处,成了人生经历的一部分。黎邃甚至记不得他有多久没再做过噩梦了,自从身边多了熟悉的体温,梦中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人的身影。 古人常以易名之法消灾免病,逃脱命数,黎邃时常想,也许冥冥之中,赐予他新名的那个人,也一并将新生赐予他了吧。 “这水泡得真舒坦,王维,这藤蔓能用吗?” 王维游过去,拉住一根使劲扯了扯:“能是能,但上面有刺。” “谁体重轻,先爬上去试试?” 司马靖荣刚说完,旁边的司马焰愣了一下,面露不悦地瞥了一眼,自觉游到瀑布边,抓住一根藤蔓,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借力一蹬出了水。 他身体精瘦,动作灵活,看起来还是个攀岩高手。黎邃小心地靠近小瀑布,仰头观察,从岸上看不觉得高,走近了才发现岩石上都是青苔,没点真功夫的人还真无从下脚,好在藤蔓下就是水潭,就算掉下来也不会造成重伤。 “慢点。”王维绷着一根神经紧紧盯着,他倒不担心小司马掉下来,只是这岩壁因为常年遭受水流冲击,有些石头都松动了,看起来岌岌可危。 司马焰动作还算稳当,他腰部很有力,很快爬到了岩壁上方,越往上水流越大,视线也受阻得厉害。打湿的背心贴在他身上,黎邃抬头,发现他的小腿有轻微的抖动。 “你怎么样?不行就下来,别逞强。”黎邃忙游到他下方,准备随时接应。 司马焰抹了把脸,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淹没在水声里,换了根更粗的藤蔓,右脚一蹬又往上爬了半米,已经快要到顶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司马靖荣突然大吼了一声,那语气竟然有几分急切:“有石头,快松手!” 话音刚落,就见高处一块早就松动的石头被水流冲翻,夹杂着瀑布水,从高处直接朝司马焰的脑袋砸了下来。 同一时间,司马焰“啧”了一声,倏地松了手上的藤蔓,踩着岩壁将身体蹬开,以后背着地的姿势“扑通”跌入水中。 水面立即溅起一圈水花,黎邃快速游过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上来。 “咳咳……”司马焰呛了点水,吊在黎邃身上咳得满面通红。 “伤着没?”王维也靠了过来。 司马焰咳得说不出话,只摆了摆手。 “先上岸。”黎邃皱眉道。 浑身都是水,背心短裤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大概是受了惊吓,司马焰脸色还有点发白,像只淋透的小鸡崽,看起来有几分可怜。黎邃这才发现他是真瘦,这体重,估计连同身高的女孩子都不如。 “就差一点了……”司马焰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不甘心道。 “安全要紧。”黎邃拍拍他的肩。 “不行就别去,出什么风头。”司马靖荣扔了件干衣服过来。 司马焰没接他的衣服,冷笑道:“我没被砸伤你挺失望的吧?” 司马靖荣这次倒没回呛,脸上甚至露出了点类似于内疚的神情,这倒奇了,黎邃和王维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意外,看来这两兄弟的关系也不是他们想得那么糟糕嘛。 “我刚刚跳下来之前看了眼,”司马焰抹干净脸上的水,站起来,指着高处道,“上面有水潭,旁边有树,有没有西瓜倒没看清。” 黎邃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有水潭说明容易积水,这里土壤粘度这么高,这种环境能种出西瓜来吗?” “靠,那教官耍我们?” 黎邃心中有了谱,反倒不担心了,在一旁坐下:“不耍我们才奇怪吧。” 虽没有接触过军队,但黎邃也知道部队纪律之严明,像他们这种公然藐视纪律,还妄自尊大毫无悔过之心的人,自然会成为杀鸡儆猴的首选对象。 远处传来教官的哨声,听动静应该是开始上午的训练了,司马焰把脚放进水里:“不用训练不是更好?谁稀罕啊。” 一来就给陆商捅娄子,黎邃总觉得过意不去,这里能帮上他忙的只有王维,此刻他却坐在岸边一动也不动,闭着眼又像是睡着了。 “既然找不到,不如回去直接报告给教官,如果他要罚,躲是躲不掉的。”黎邃试图劝说。 司马靖荣一听要回去受罚,立即不干了,在家里他是大少爷,从来就只有别人对他低三下四的份儿,来这里这么久没发作已经算是给教官面子了,还想借此惩罚他,想都别想。 “我就不回去,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司马焰没说话,但也是一副不情愿的表情,黎邃心知这两个说到底都是世家公子的习性,光靠他几句话是劝不动的,只能作罢。这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了他和陆商之间的差距,那个人无论在什么场合,说出口的话永远对周围的人具有高度执行力,仿佛他的领导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几个人玩水玩得悠闲,撑着头看太阳下的斜影由长到短,又到长,一开始还互相戏弄一下,后来却都纷纷趴着不想动了。没办法,不祭五脏庙,根本提不起力气,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更别提前一晚,有人嫌食堂饭菜难吃根本没动筷了。 “我们要在水里泡一天吗?再不回去赶不上晚饭了。”王维为难道。 黎邃鉴于早年间的经历,已经算是耐饿的,连他都觉得四肢无力脚步虚浮,更别提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司马了。 来之前司马靖荣是带了零食的,无奈他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直接让副队进宿舍给搜走了,还特别嘱咐管家不准再给他送。此刻被人一提,才恍然想起来那一柜子泡面饼干巧克力早就没了,顿时脸色一变,嘀咕道:“可那教官摆明了想要整我们,得想个法子先过他那关啊。” 黎邃看了眼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你们回宿舍吧,我一个人回去领罚。” “那怎么行?”王维立即站起来。 司马靖荣嘴里叼着草,叹道:“黎邃,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守规矩。” 黎邃被他说得一愣,司马靖荣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在地上一番寻找,翻出一株刚刚破土的绿芽,顿时眼睛亮了:“有了!” “这是什么?”王维问。 “西瓜苗。” “西瓜苗?这叶片还没绿豆大,你怎么认出来的?” 司马靖荣得意一笑:“谁说这不是西瓜呢?” “你就诓人吧,回头可别连累我们。”司马焰不屑。 司马靖荣笑嘻嘻地捧着幼苗走在前面:“放心,哥哥带你们去吃香喝辣。” 训练场上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男学员正在做平板支撑,看起来也是犯了错的,教官在一旁站得笔挺,手上拿着计时器。 “教官,我们找着了!”司马靖荣献宝似的跑过去。 那教官一脸阴鹜,冷眼盯着他们几个人。 “喏,西瓜。”司马靖荣伸手笑道。 手上只有一捧黑土加一株分不出物种的幼苗,那教官死死盯着,像是盯着什么千年奇葩,半晌没吱声。这一下,不光黎邃,其他两人也在一旁捏了把冷汗,生怕那教官下一秒就一个回旋踢把大司马给踹出去。 “西瓜?”教官表情阴晴不定,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发怒,“你们家西瓜长这样?” 司马靖荣一改平日的嬉笑,认真道:“教官,这虽然不是现成的西瓜,但它是西瓜苗啊,只不过它现在还太小,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它长大了,不就结出西瓜来了?” 那教官都气笑了,问:“那你怎么证明它是西瓜苗?而不是你随便从哪儿弄来糊弄我的?” 司马靖荣一本正经地指鹿为马:“简单啊,我们把它种着,等它长大了不就知道了。” 等到这幼苗长大了,他们也早就离开训练营了。黎邃听着二人的对话,不由暗暗叹服,虽然司马这人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思维的确非常活跃,脑回路不同于一般人,还有一点就是,他脸皮足够厚。 这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大的不同了,司马靖荣懒惯了,竟然懒出了几分潇洒,旁人那些规矩和套路,在他眼里如同草芥,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而黎邃不同,他在学会生存之前,先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守规矩。不守规矩就意味着没饭吃,要挨打,潜意识里,他总习惯将别人设立的规矩作为自己的精神枷锁,这一点,甚至包括陆商在内。陆商让他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他就真的从未离开过半分,陆商让他每晚只需暖床即可,他就真的这么久以来都相安无事,从不越矩。 站在原地,黎邃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就如同一个从来只知道在围墙里兜转的人,司马靖荣一番话,让他猛然间窥伺到了墙外的风景。闭锁了十八年的心门,在这样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里,头一次有了轻微的松动。 那教官脸色沉沉,明显吃了瘪,但想了半天竟然没想出反驳他的话来,只好泄气般地让他们跑了几圈去吃饭。 “黎邃,你发什么愣啊。”从食堂出来,司马靖荣就忍不住在后面问他。 黎邃:“我在想,要是那株苗长得太快,我们还没走就被认出来怎么办?” “嗨,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司马靖荣摆摆手,“晚上我偷偷出来把它踩烂了不就结了,到时候死无对证,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黎邃:“……” “哎哟,我今儿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司马靖荣拍拍肚子,往黎邃身上一靠,“好弟弟,背哥哥回去吧。” 黎邃十分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回事?” “我突然有点儿头晕,还有点儿想吐。” 黎邃侧头一看,见他脸颊确实有点发红,不像是装出来的,忙去探他的体温,惊道:“发烧?!” 他一叫,王维和司马焰也转过头来:“怎么了?” “不会是在水里泡感冒了吧?” “总共才泡了多久啊,这么热的天,司马焰都没事,我是那种容易感冒的人吗?” 司马焰不理他,一把拉开他的衣领,脸色一惊:“你脖子上这是什么啊?” 皮肤上像是被马蜂蛰了似的,一个疙瘩连着一个疙瘩,看上去红肿一片。司马靖荣低头看了眼,不以为意:“昨儿晚上被蚊子咬的啊,你们不也是一样吗?” 司马焰捋起自己的袖子,昨晚被咬过的地方都已经平复了下去,只剩下一个小红点,黎邃和王维的情况更好一些,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我们俩血型一致,体质也差不多,”司马焰皱眉道,“昨晚那药你上了吗?” 他一提,几个人都想起来了,昨天被叮咬后,三个人都喷了药,只有司马靖荣因为赌气,没有去接。 “去医务室。”司马焰拽着他就要走。 “丢不丢人,被蚊子咬了还去医务室,睡一觉就好了,多大点事儿。”司马靖荣不耐地甩开他的手。 两兄弟的事旁人不好插嘴,黎邃劝了几句见不起作用,只能随他去了,他那小药箱里有退烧药,大不了回去给他吃两颗。 晚上还有夜跑和理论课,几个人因为白天偷了懒,这会儿精力还算充沛,勉强跑了下来。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被蹂`躏了一天的肌肉抗议得厉害,几乎是拖着身体在跑,唯二的两个女生直接哭了出来,被教官果断冷漠无视。 晚上不供应热水,黎邃把开水瓶里的水倒进桶里,混着冷水洗了个澡,一出门就看见司马靖荣扑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 “别睡了,洗澡去。”黎邃踢了踢他,见他没动,去探他的体温,烧倒是没烧了,但体温明显偏凉。 司马焰正好也出来,见到愣了一下:“他怎么了?” “体温有点凉。”黎邃翻开药箱,退烧药倒是有,可这会儿人又没烧了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吃。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王维在床上看书,此时推了下眼镜,说,“他这忽冷忽热的症状,又有蚊虫叮咬的前例,我说,该不会是疟疾?” 他话一出,司马焰脸色就变了,在床上翻出司马靖荣的平板,在书库里查了一下,越看脸色越差。这种病虽然离城市很远,但在这深山老林里却不少见,而且症状怎么看怎么吻合。司马焰推了推司马靖荣的身体,后者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压根儿没动,他急了,又叫了两声,这下连黎邃和王维也坐不住了,如果真是疟疾,必须立即送医,凶险发作可是会致命的。 “我送他去医务室。”司马焰背起他就往外跑。 他个子看着瘦小,却不知从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压在他身上,旁观者看着都非常吃力,更别提司马焰本人了。黎邃正要上去帮忙,被王维拦住了,并做了个“嘘”的手势。 黎邃一头雾水,王维笑道:“没事的。” 医务室离宿舍有相当一段长的距离,路还不太好走,司马焰却愣是咬牙把他背过来了,把人放下的时候,几乎脱力得晕过去。 “医生,急诊!” 值班医生是个老头子,看起来经验丰富,听完司马焰的叙述,先安抚了他一阵,又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在肚子上按了按,最后开了一张单子,让他去隔壁药房拿药。 “就这样?”司马焰拿着单子皱眉,“疟疾光靠吃药就能好吗?” “什么疟疾,”医生被他逗笑了,“他这是中暑加积食。” 司马焰仍不放心:“您没诊错吧?确定不是疟疾?” “这么希望我得疟疾啊,你安的什么心啊……”不知什么时候司马靖荣已经醒了,在沙发上幽幽道。 司马焰回头,见他脸色缓和了不少,脸上甚至有戏谑的神色,不由心头火气,顿感自己被耍了,怒道:“你有病吧你,我刚刚那么叫你你都没听见吗?!” “你叫我了?不好意思啊,太累了没听见。”司马靖荣揉揉眼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左右一看,熟悉的只有一个司马焰,黎邃和王维根本就没来,前后一推测,能带他来的只有眼前这个一脸怒气的人了。 司马靖荣一顿,脸上难得现出了点尴尬的神情:“你背我来的?” “鬼背你来的!”司马焰把外套一把扔在他脸上,气冲冲地走了。 第二十四章 从那天开始,黎邃发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虽然平时依然会斗嘴,但明显没有了从前那股□□味,甚至吃饭时还会说笑两句。 作为室友,黎邃自然是松了口气,转而对王维产生了疑惑:“你早就知道他得的不是疟疾,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吗?” 王维正在洗袜子,闻言抬了抬厚厚的镜片,茫然道:“你说什么?” 黎邃:“……” 紧张的训练开始,很快所有人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其他事情了。每天早晨五点半集合,围着山头晨跑十公里,教官倒没有规定速度,但想要赶上七点钟的早饭,就必须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跑完。通常这一趟跑下来,浑身抖得连筷子都拿不动,更别提上午的翻轮胎和青蛙跳了。 一天的训练完毕,黎邃把脸埋进水盆里,感到皮肤阵阵刺痛,烈日下晒了一天,很多地方都脱皮了。胳膊抬不起来,腿也像被人打断了似的,晚上吃饭,往餐桌上一坐,只感觉五脏六腑已经离家出走,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有健身的习惯,多少还有点底子,他都尚且如此,更别提司马靖荣他们了,一回宿舍就瘫倒在床板上,澡都没力气洗。 “这样的日子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还能活着吗?” 王维提了几桶热水回来:“别赖着了,先洗个澡吧。” 不光是司马靖荣,其他宿舍的情况也都差不多,这群公子哥们因为平日就缺乏锻炼,猛的这么一番折腾,纷纷都有了退意。如此反复几天,众人的情绪终于在第四天达到了顶点,司马靖荣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哭丧着脸抱着床头不撒手。 他一闹,隔壁宿舍也有人附和起来,吵着要回家。 喧闹中,教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宿舍走廊上,拿着喇叭开了扩音:“你们这就坚持不下去了?” “教官,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务!” “就是,我们会赚钱就行了,要这么好的体能干什么。” “我爸妈都没舍得这么对待过我,你凭什么啊……” 那教官面无表情地听完他们的牢骚,朗声道:“好,想回家可以,我这里有张日程表,上面记录了每天的指标,如果有谁能达标了,我就放他回去,否则,一切免谈。” 他走出去几米,又回头说:“你们父母送你们来这里之前,都是和我签过协议的,我得对你们负责,如果有人不满,我也不介意把你们的情况反馈给你们父母。” 这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会送孩子来这里的父母多半都不是太心软的人,半途而废也实在太丢人,说出去非但不会博得长辈的同情,还会被骂无能。 司马焰从外面拿了表进来,皱眉看了看,眼里有了神采:“好像也不是太难。” 王维凑过去一看,若有所思:“10公里绕山跑,时限60分钟,我们今天不就跑了70分钟,也就是说,只要再快一点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可真正实践起来,他们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这张表上的数据好像是卡着他们的身体极限设立的,每每眼看着就要达标了,却总是差那么一分半点,第二天重振旗鼓再次尝试,速度倒是提升了,可表上的达标水准也相应提高到了水平线之上。 几个人一开始还充满希望,可尝试了几次之后就渐渐明白了,教官这是故意吊着他们呢。司马靖荣气得直跳脚,黎邃却在这时发现,之前训练时那种极度疲乏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身体力量的把控,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样的姿势最省力,训练多日的他,仿佛终于窥探到了点门道。 晒了几天之后,皮肤也开始适应了,加上黎邃学会了怎么在训练中利用遮蔽物躲避太阳光减少暴晒,晚上回到宿舍之后,之前的刺痛感和灼烧感都大大减轻。 在抱怨和不满中,一晃过去了半月,这天清早,教官一改平日的严肃着装,换上了轻便的运动服站在他们面前。 “训练这些天,相信你们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了不少了解,从今天开始,教你们点实用的,怎么利用格斗技巧,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黎邃微微一怔,他恍然想起之前在温泉山庄遇到的那个持刀打手,那一次要不是他反应快把人引开,受到伤害的人极有可能会是陆商。倘若他那时就有左超的身手,后来也不至于害自己受伤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点陆商送他来这里的用意。 教官虽然平日里对他们苛刻,但却是非常用心的,日常训练中,不声不响地将他们的身体特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黎邃注意到,他教给每个人的动作都有那么点不同,譬如司马焰瘦弱,他的动作就更轻盈,甚至有一个翻身踢腿的动作,这需要一定的柔韧度和灵活度,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这动作虽然简单,但非常实用,万一将来遇到绑匪,人放机灵点儿,至少挣脱逃命是没问题的,可堪称“逃命三招”。 然而黎邃也发现,这些动作都有一个共同点,多数是以技巧取胜,真正需要靠力气和平衡度的很少。仔细一想便知,力气和平衡度这种东西,个把月根本练不出来,教官教了也没用,另一方面,技巧的重要性不输力气,用得好了,可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轮到司马靖荣的时候,教官顿了顿,让他去搬路边的石头。 “搬石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打架的料,遇到危险直接就地捡石头砸敌人吧,捡大块的砸,反正你懒得动。”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司马靖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教官还一本正经,告诉他什么样的石头攻击力大,人体的薄弱部位在哪里,什么距离效果最佳,搞得他连发作都找不到机会。 司马焰不厚道地在一旁偷笑:“教官是对的,就他那怂样儿,就算教给他再精妙的技巧,遇到敌人的第一反应还是逃跑。” 黎邃想了想,觉得他的话太有道理了,简直一语中的。 黎邃学到手的是一套散打,以“踢、打、摔”三项招法为基础,动作不算复杂,可根据情况组合使用,如果身高合适,必要时还可以用手肘去攻击对方的太阳穴。 教官看他练习了一遍,点了点头:“你资质不错,短时间内只能教你这么多,建议出去之后找地方系统地学一下。” 黎邃收回手,道了声谢。 不料教官盯着他胸前露出的一小截军牌,轻轻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练习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折叠刀从领口掉出来了,黎邃脸色一白,生怕他要没收,忙道:“来之前家人给的,保平安。” 教官用手上的竹条挑开一看,神色微变,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只道:“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收好了。” “是。”黎邃敬礼。 短短一个月,黎邃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光耐力提升了一大截,身上的肌肉也隐约坚实了不少,刚开始绕山跑步时只觉得脚底板酸痛,难受得很,到后来已经能自如地控制呼吸和速度。 马上就是参加结业考试的时间了,来之前个个都不情愿,现在要走了,又都觉得特别不舍。司马靖荣甚至为刚来时拿野草幼苗骗人的事情感到内疚,和司马焰商量出去之后要买些什么东西送给教官赔罪。 “你们还讨论这些干什么,能顺利结业就谢天谢地了。”王维把毛巾洗干净,晾在绳子上。 “不就是寻宝吗?”司马靖荣拿着平板躺在床上,不以为意。 “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没那么简单的,”王维道,“两天一夜,要在野外扎营,我听说上一班的通过率不到10%,还有个人不小心把腿摔断了。” 司马焰转头:“真的假的?” “骗你们做什么,明天早上教官也要说这些的,总之,什么都好,只要不跑出训练营范围就行,就算出了状况,发送求救信号,会有人来救的。” 话虽如此,黎邃却总觉得心中不太`安定。 夜深了,东彦大楼的办公室灯还未熄,陆商从堆叠的文件中抬起头来,转头问袁叔:“岳鹏飞的签约合同传过来了吗?” “刚刚传来,我在审核,要看吗?” “给我吧。” 陆商接过他递来的合同,扫了一眼,紧紧盯住那个名字不放了。 “一半的股份,这样一来,他就是牧盛最大的股东了,”袁叔道,“这么多钱全部交到他手上,你真的放心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陆商在合同上划了几笔,道:“没人比他更让我放心了,这几条再改改,把监事会的职务也去掉。” 袁叔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只道:“后天签约仪式,你要亲自出席?” 陆商不答反问:“训练营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后天下午。” “那就去吧,”陆商揉了揉眉心,想到黎邃那双一贯认真的眼睛,不由轻轻笑了,“签完了顺道去接他回来。” 早晨天还没亮,黎邃已经醒了,王维在床上窸窸窣窣地收东西,见他翻身,小声道:“吵到你了?还没到五点,可以再睡会儿。” 黎邃双手枕着头:“考试而已,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带着好,到底是野外,以防万一。” 黎邃盯着他:“是陆商让你跟着我的吗?” 王维双手一滞,尴尬地抬了抬眼镜:“你……都知道了?” 黎邃狡黠一笑:“现在知道了。” 居然算计他,王维哑然,顿时一阵不甘心,他老谋深算了一个月,没想到败在最后这两天。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自认伪装得不错,至少瞒着黎邃应该不成问题。 “猜的,”黎邃道,“你太警觉了,对军营也太熟悉,看着不像新手,而且你虎口的位置有茧,定力又异于常人。我以前听人说,狙击手为了一个目标会在原地一动不动待上好几天,而你居然站在树林里都能睡着……我猜你以前是个狙击手。” 王维听得眼睛都直了,心说这小子观察力了得,还真有两把刷子。想着反正要结束训练了,把身份说开反而方便直接保护他,于是坦诚道:“是,我曾经在军队服役过,后来视力受损不能再拿枪,就一直跟着左哥,我不在竹苑住,所以你没见过我,一个月前陆老板让左哥安排一个人进来,左哥就挑了我。” “陆商交待你什么了?”黎邃问。 王维显得有些为难,这简直跟招供似的:“也没什么,就是每天汇报情况,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必要的时候给大小司马解解围。” 还真是陆商的做事风格,黎邃听得心底里像吃了蜜糖,嘴角都抑制不住笑意:“那我每天在这里做的事情,他都知道?” “都知道。”王维点头,他神经迟钝,丝毫没注意到黎邃那深陷恋爱般的表情,只道:“等会儿要分组行动,两人一组,你就跟着我。” 黎邃兀自回味了一会儿蜜糖,反应过来:“嗯?那他俩怎么办?” 王维推了推眼镜:“他们两兄弟一组,应该没问题吧?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不行,他俩都是半吊子,组一块肯定要出事,”黎邃拒绝道,“你带司马焰,我跟着靖荣。” 王维正要反驳,司马焰的床上传来了些微动静,应该是快醒了。 “就这么定了。”黎邃说完,溜下床洗漱。 王维没办法,只好把收好的装备又分了一半出来给黎邃。洗脸的时候,黎邃想起一件事,偷偷叫住王维,把脖子上挂的东西翻出来给他看:“你知道这块军牌是什么来历吗?为什么教官一看见它,脸色都变了?” “这是执行过特种任务的高级军官才会有的东西,级别非常高,全中国不超过三十块。”王维神情肃穆地看着,就差没给这军牌敬礼了,“它象征的意义和背景是非常崇高且严肃的,凡是有军阶的军人,看见这个东西,都不会拿你怎么样。” “换句话说,你戴着它,就相当于告诉别人,‘这家伙有人罩了,你们悠着点。’” 黎邃懵逼了,这和陆商告诉他的完全不一样啊,陆商明明只说这是块折叠刀,让他用来防身而已,他还曾厚脸皮地跟陆商讨要来着,重点是,陆商居然还答应了。 第二十五章 执行过特种任务,又是高级军官,想来想去只可能是陆商的父亲了,这么说这军牌还是长辈留下来的遗物,然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给了他,给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黎邃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但又一时理不出头绪。 “黎邃,集合了!” “来了。”黎邃把军牌悉心收进衣领里,冰凉的质感紧贴皮肤,脑中纷杂的思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等这次出去,黎邃想,等这次出去之后,一定要找陆商问个明白。 “两人一组,一人一个包,里面分别装有食物、水、帐篷、打火机、地图、紧急药品、手电和信号烟,”教官道,“除了这些,你们还可以一人挑选一样防身的武器。” “明天下午五点为限,找到带有标记的宝箱,拿出里面的东西,回到这里,就算通过。” “记住,千万不要跨过防护网,万一遇到无法应付的状况,一定要记得点燃信号烟,十分钟内会有人去接应你们。” 为了避免误伤人,准备的武器大多都是杀伤力不强的冷兵器,黎邃挑了把匕首装在包里,司马靖荣嫌重,什么都没拿。 两个人走出去一段路,半路遇见了王维,原来他早知此次任务不允许携带私人物品,特意一早把背包装好了丢在这里,等着他来拿。 “差不多够了吧,我看教官准备得挺齐全的。”黎邃道。 “不行,一定要带,你们背包里的食物和水只够一天的量,不想饿肚子的话就带上,陆老板说了,任务完不成不要紧,人一定不能有事。” 黎邃一听是陆商的交待,立即就妥协了:“那我把东西整合到一个包里吧。” 司马靖荣目瞪口呆地听完他们的对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陆老板?” 黎邃没理他,低头从包里翻出了一把枪,惊了下:“怎么还有这个?” 王维略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我习惯了,出门不带枪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就给你也备了把。” 司马靖荣一脸震惊,哆嗦道:“真、真枪?” “当然不是,这是气`枪,主要对付动物,哎,别对着人,当心误伤。” “你、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天你每天跟我们在一块的时候,身上都带着这玩意儿?” 王维嘿嘿一笑。 司马靖荣狠狠捶了捶胸口,一副受惊过度的表情。 “谢了。”黎邃收好东西,朝他点了点头。 王维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但碍于司马靖荣在场,大概觉得有的话说出来太欺负人,只摆了摆手,转身隐没在树林里。 “我们也走吧。” “你等会儿,你先说清楚,王维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家那个虐待狂为什么要给你枪?” 黎邃大步走在前面:“陆商不是虐待狂,我身上的伤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对我很好,所以才安排王维跟在我身边,我这么说,你能懂了吗?” 司马靖荣不吭声了,半晌凑上前去扒拉他的背包。 “你找什么?” “他准备得这么齐全,我找找看有没有狗粮。” “……” 第一天上午收获不大,人群没有散开,一路上还碰到了好几组学员,司马靖荣在一个鸟窝里发现了一个宝箱,可惜被人开过了,说明这附近已经被搜寻过,还得往深处走才行。 中午两个人在溪边歇了一会儿,吃了点压缩饼干,把水壶灌满。一个月的训练成果在这时体现出来了,走了一上午的山路,他们除了感到闷热,倒也不觉得有多累。一边看风景一边四处翻找,要不是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两边的树林越来越茂盛,简直都要以为是出来远足游玩的了。 “找了半天,连影子都没见着,这宝箱到底被他们放哪儿了。” 黎邃一直在注意四周的动静,闻言道:“这片区域应该还没有人来找过,仔细搜索一下,应该就在附近了。” “你怎么知道没人来找过的?” “脚印,”黎邃指了指脚下,“没发现任何人类的脚印。” “有道理。” 司马靖荣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用树枝在周围拨弄,可惜除了枯枝败叶,什么也没发现。找了没一会儿,他便失去了耐心,哼着歌开始磨洋工。 “起风了。”黎邃在林中驻足。 “好像要下雨了,快找地方躲躲。” 夏季暴雨频发,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司马靖荣找了颗繁茂的大树,正欲搭建防水布,黎邃抬头看了眼流动在乌云深处里的闪电,复杂道:“你这样会成为雷靶子的,得找个山洞。” 来之前的路上正好看见了一个,两个人匆忙折返,刚刚躲进去,外面雷电一闪,瓢泼般的大雨倾洒下来,霎时间,整个树林里全是哗啦啦雨打树叶的声音,像无数锣鼓同时奏响似的,刺耳得很。 此时天还未黑,林中却渐渐暗了下来,加上雨水冲刷,周围泛起了一层白色迷雾。 黎邃在洞里拾了些干柴,用打火机生了片火。 “柴太少了,烧不到晚上,”黎邃把火控制在仅供照明的大小,道,“等雨小一点,我们去捡些干柴回来,晚上就在这里过夜吧。” 这山洞不知深浅,一眼看进去黑魆魆的,仿佛随时会有东西跑出来。司马靖荣面色如土,他是极不愿意在这里过夜的,比起面对未知的黑暗,他宁愿去树上与蜘蛛为伍。奈何外面雨太大,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盯着洞穴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去找黎邃聊天转移注意力。 “哎,你跟我讲讲呗。” 黎邃掏出王维给他的肉罐头,撕了包装,添了点水放在火堆上煮:“讲什么?” 司马靖荣冲他挤眼睛:“你跟陆商啊。” 黎邃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好讲的,你不是都知道?” 如果黎邃也上过学校接触过国内的学生群体,他便会知道,司马靖荣脸上这种夹杂着隐秘、羞赧和兴奋的表情,在男生寝室的深夜话题探讨中是司空见惯的,其程度完全可参照“你跟你女朋友发展到哪一步了”。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司马靖荣凑近,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做过爱吗?男人和男人,怎么做的?” 黎邃一愣,脑中不知怎么闪过陆商换衣服时裸`露上身的情形,脸上不自在地僵硬了两秒,皱眉道:“罐头好了,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吃,别倒!” 走了一天,两个人都饿了,一罐头牛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吃完司马靖荣就开始犯困,可面对黑魆魆的山洞又有点不敢睡,生怕睡着了里面爬出个什么东西来把他吃了。 “你睡吧,我守夜。”黎邃拿出匕首和枪,放进贴身的绑腿里。 “那怎么好意思,”司马靖荣挠头道,“我扛不住了先睡会儿,下半夜换我。” 话是这么说,可躺下来他又觉得睡不着,毕竟不是行军床,地上不平整,怎么睡都觉得硌得慌。 “你说,其他队伍都完成任务了吗?” 黎邃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应该没有。” “为什么?” 黎邃没答,只抬头看了眼洞外磅礴依旧的大雨,不知是不是黑暗的环境所致,他总觉得心中非常不安。 王维如果找到宝箱,拿到东西后一定会送来给他,而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说明他也没有找到,王维当过兵,是他们这些人中实力最强的一个,连他都没有动静,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赶紧睡。” 洞外雨量依然未减,黑暗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黎邃起身走到洞口,听不远处风声和雨声交杂,夜深了,每到这时,他就会格外想念陆商,想他的眉眼,他的声音,还有体温。尤其是知道明天就可以见面之后,他几乎快压抑不住那颗狂跳到要溢出来的心脏。 胸前的军牌已经被他摩挲了千百遍,黎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司马靖荣那两句关于陆商的问话,竟然引得他不能自持。好像裂墙上的缝隙一下子被人撬开,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宽广大道来,让他知道原来路还可以这么走。 男人和男人怎么做,他隐约是知道的,在酒吧做服务生时,他曾不慎撞破过一对正在求欢的同性情侣。自从对陆商起了心思,他便把那些隐晦的记忆一并打包扔进了某个封闭的房间里,总觉得想起这些有违陆商对他的栽培。可现在,他却想重新靠近那道房门,窥伺里面的一切。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肖想,如果那画面的主角换成他和陆商,会是怎样的情形。 黑暗给了他勇气,也给了他无限膨胀的**,他纵情地在脑中描绘着,带着亵渎神灵般的内疚,黎邃从不知道,只是稍稍放纵思维,就能带给他这么强烈的刺激。洞外的雨越下越大,渐成恐怖之势,有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火苗不停晃动,这下,不光黎邃觉得不正常,连司马靖荣也被吵醒了。 “怎么越下越大了?”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几点了?” “两点。” “下了七个小时了?” 黎邃“嗯”了一声,用手护住唯一一点火光。 司马靖荣看一旁的干柴已经几乎烧尽,转去另一边拾掇些干草过来。虽然他们包里有只手电,但这种极端天气,还是有温度的火光让人更有安全感些。 正弯腰把地上的干草树枝薅成一堆,司马靖荣突然整个人一滞,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失声惊叫出来,“啊——!” 黎邃过去一看,也是头皮一麻,只见干草下的坑洼之中,赫然躺着一副白骨。 “别叫。”黎邃虽也惊骇,但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拔出匕首走上前,在那堆白骨里拨了拨。 “没事,是动物,”黎邃松了口气,“看,那儿有爪子。” 司马靖荣魂都吓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话虽如此,可两个人依然不敢放心,有动物的骸骨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至少说明这里一定存在某种未知的危险。 “什、什么声音啊?你听见了吗?”司马靖荣脸色惨白,哆嗦着转头问黎邃。 黎邃一开始以为他是惊吓过度受了刺激,有点儿惊弓之鸟,可渐渐地就发现的确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周围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无数人在耳边窃窃私语,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好、好像是洞里传出来的……”司马靖荣不自觉往后退。 黎邃猛地反应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就跑:“快走!” “包……包!” “来不及了!走!” “那是什么啊?” “泥石流!” 两个人连滚带爬跑出洞外,那响声已经变成了明显的轰隆声,像上百辆卡车同时拖着千斤重的石磙飞奔过来一样。 “那儿有个石台,快跳!” 黎邃感觉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完全是求生本能激发了身体潜能,一口气跑出洞口,跳到对面一座石台上。期间他回头看了眼,发现刚刚还睡过觉的山洞瞬间已被砂石掩埋,如果他们再晚一步,两个人就没命了。 第一次与死亡离得如此之近,司马靖荣吓得魂不附体,光石台还不放心,手脚并用爬上了树干。 翻滚的泥沙和石头从眼前滚过,瞬间将树木夷为平地,其景象之恐怖,不得不让人对大自然心生畏惧。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一片安全区域,凸起的石台隔开了泥石流的流向,而十米开外,滚滚的砂石混着泥土向山下嘶吼着侵略而去,侥幸逃生的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惨白。 大雨还在下,冲刷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经过刚刚那一场,这点雨都算不得什么了。黎邃狠狠摸了把脸,听见司马靖荣在哭。 “怎么办啊,背包都被埋了,我想回家……” 黎邃想到的却是其他,初次上山时他就观察过,这里的土质太稀松,极容易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此时又是深夜,倘若警觉性不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出事。 说来也巧,他们之所以能逃出来,幸亏选在了洞穴中过夜,坑洼里出现的那具骸骨,无形中帮他们提高了警惕。而泥石流速度过快,人耳分辨的速度赶不上逃跑的速度,但高处的地质运动却极容易在地底感知,地表的声波传导到洞穴中,引起了气流变化,听起来就像是洞穴深处有人在说话一样。正是这冥冥之中的警示,替他们争取了关键的几秒逃生时间。 “不知道司马焰情况怎么样……” 黎邃心中沉重,弯腰把匕首从绑腿里抽出来,反握在手里,转头招呼司马靖荣:“这地方也不能久待,走。” 第二十六章 背包丢了,两人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两把武器,没有地图,也没有照明,只能靠仅存的一点记忆寻找来路。天还下着大雨,衣服湿得能滴出水来,尽管状况如此糟糕,他们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大自然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危险不知何时还会发生。 “早知道就把信号烟贴身放了。”司马靖荣懊恼道。 黎邃抬头看了眼:“这天气,恐怕点燃信号烟,他们也未必能收到。” 路面不太好走,因为发生过泥石流和小面积山体滑坡的缘故,返途的路和来时发生了些变化,两个人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竟然没有达成一致。 “我记得是这条路,这里有棵树。” “有树的是下一个分叉口,不是这个。” “是这棵,歪脖子树,我记得这棵树。”司马靖荣据理力争。 黎邃也不太确定,用匕首在树上做了个记号,道:“先听你的,如果不对劲,立即返回这里。” 话虽这么说,可这里的山林都差不多,天又黑,根本分辨不东南西北,一脚踏出去纯粹靠直觉。走了一会儿,雨声渐渐小了,前方的杂草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别说迈步了,连下脚都困难。 黎邃停住脚步:“我们没走过这条路。” 司马靖荣转头,道:“你确定?” 黎邃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泥土,顿时皱眉:“不是沙质土,走错了。” 司马靖荣环视四周,冷得吸了吸鼻子:“等天亮再回去吧,这里树木挺茂盛的,应该不会发生滑坡。” 白天走了一整天,晚上没休息,还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两个人均是疲惫不堪,司马靖荣好歹还睡了几个小时,黎邃则是一刻也没歇过,此时也累得眼冒金星,没多想就同意了。 没有工具无法生火,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水淋透,林中湿气重,加上出了点汗,湿乎乎地黏在身上,极其不舒服。 不光如此,周围还有不少虫子,一场大雨像是把它们都撵出来了,飞虫和蚊子都不算什么,这森林里最难对付的就是蜱虫和蚂蟥,数量多且毒性大,一不留神就会爬进裤腿里,吸附在皮肤上,让人防不胜防。 黎邃在树下割了点相对干燥的枯草,把绑腿里的枪拿出来擦干净,幸好这枪外层有层防水膜,应该是王维怕受潮特意包的。此时在野外,他终于理解了王维那句“没枪没安全感”,在危险面前,没什么比手中持有武器更让人放心。做完这些,黎邃把剩下的干草编成了几条绳子,将袖口都扎得紧紧的,靠在树干上休息,他太累了,本想只闭眼养养神,没想到竟然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舒服,半梦半醒间,总是看见陆商来接他,开心雀跃地起身迎接,身体一动又醒过来,发现只是梦境,如此反复几次,整个人都头晕脑胀疲惫不堪。 越睡越累,黎邃痛苦地睁开眼,原以为睡了很久,醒来发现四周依然还黑着,雨已经停了。 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些许动静,黎邃警觉起来,起身将匕首握在手里,去推司马靖荣:“醒醒。” 后者显然也没睡深,黎邃一出声他就醒了,揉揉眼:“怎么了?”不等黎邃回答,他也看见了草丛的耸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靠近,动静还不小。 “是什么?”司马靖荣用口型问。 黎邃紧紧盯着,并不作答。 远处那东西像是感觉到了视线,伏趴在草丛里不动了。 “是蛇?”司马靖荣不安道。 “应该是。”黎邃倒吸一口冷气,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天快亮了,森林里泛起迷迷蒙蒙的雾色,黎邃踮脚后退了几步,将身体贴在树干上,两方对持,似乎都在互相在打探对方的实力。 林子里适时地刮过一阵风,草丛晃动中,隐隐现出一种诡异的嘶嘶声,同一时间,草丛里倏然现出半截挺立的蛇身,正朝他们吐着信子。 “妈呀,真的是蛇。”司马靖荣差点惊叫出来。 “别叫,”黎邃心下一沉,“也别乱动。” 这蛇个头不大,细细长长,身上有黑褐色横斑,看起来攻击力不怎么强。黎邃对蛇没有研究,判断不出是什么品种,但野生丛林里的蛇,恐怕不那么好对付,如果没毒还好说,万一有毒,被咬一口那可就糟糕了。 黎邃手心出了点汗,常年待在城市里,他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说怕倒不至于,紧张还是有的。此刻他在一片混乱中,想起人们常说的,遇到危险的时候,越是躲着,越是容易受伤。 “你要干什么?”司马靖荣吓得脸都白了,见黎邃拔枪,下意识要去阻止。 “先下手为强,”黎邃迅速把外套拉紧了,转头问司马靖荣,“会开枪吗?” “不、不会啊。” “太棒了!”黎邃把匕首扔给他,“拿着,上树。” “你……”司马靖荣话还没说完,黎邃已经捡了根树枝风一样冲过去了。 与此同时,那蛇像是收到了挑衅的信号,蛇头猛地从草丛里一蹿而出,张嘴咬了过来。黎邃收敛心神,眼见一道迅捷的身影朝他扑来,提了口气,大着胆子抄起树枝对准蛇头就是一个猛抽,直接把整个蛇身抽出几米外,在地上蜷作一圈。 目标一下子变得明显起来,黎邃见状,手忙脚乱地拿起枪,趁着蛇被抽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对着那一团蛇身开了一枪。枪声响彻森林,可惜威力有限,没伤着重点部位,那蛇剧烈地打了几个滚,扭动着要爬走。 黎邃见它要逃,急对树上的人道:“补刀!别让它跑了!” 司马靖荣这个公子哥,都还没在动物园外的地方见过野生蛇,一时之间只觉两腿发软,竟没敢跳下树,眼见着那东西要跑,直接在树上就将匕首甩了出来,刀刃不偏不倚,正好侃侃刺进蛇尾巴里,那蛇一阵扭动,卷着身上的刀蹿进树林里溜了。 没抓着蛇,还丢了唯二的一把武器,黎邃实在忍不住了,骂道:“像你这样的废物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司马靖荣坐在树上,一脸无辜:“我有钱啊。” 黎邃一噎。 ……竟然无法反驳。 “它还会回来吗?”司马靖荣从树上下来,拍了拍,“会不会有亲友团来报复什么的。” “你电影看多了吧,”黎邃把枪收进绑腿里,“蛇哪有这么团结,而且也不可能这么快……” 话没说完,四周出现了好几道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四面八方的草丛里传来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霎时脸都白了,一条蛇还可以勉强对付,一群蛇,此刻就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了。 “跑!” 顾不得脚下的路,两个人完全是循着求生本能的驱使,没命地往前狂奔,黎邃一开始还记得看看路,后来就完全顾不上了。身后的蛇群穷追不舍,动作迅速且敏捷,万一一个不注意栽了跟头,恐怕立即就会被缠住,此时两人只有一个目标,先甩脱这群难缠的。 黎邃边跑边回头开了两枪,打没打中不知道,但到底还是起了些震慑作用,蛇群明显被干扰了一下,但随即又前赴后继地追过来。 “我们是跑进蛇窝里了吗?!”司马靖荣大叫。 联系之前的泥石流,黎邃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我们怕是已经跑出训练营的范围了。” 泥石流的出现让两个人乱了阵脚,他们忘记了一件事,泥石流连树林都能瞬间碾平,压塌防护网又算得了什么。走之前教官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走出防护网的范围,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没有防护网的保护,极有可遇见野生动物,万一跑进去,想要找人可就难了。 “我跑不动了……”司马靖荣哭喊。 “不能停,停下来就麻烦了。” “不行,真不行了……”白天走了一天,又连续跑了一夜,连黎邃都吃不消,更别说司马靖荣了。 黎邃“啧”了一声,转身一把拽起他的胳膊:“不能停,我答应过你爸和陆商,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蛇群越来越近,这冷血动物好像不知疲累似的,两个人在森林里一顿瞎跑竟完全没甩掉它们,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前方的路面上突然出现一块断层,两个人一时不察,没刹住脚,惊叫了一声,连人带石头一起滚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是七荤八素,简直像掉进了滚筒洗衣机里,连内脏都要搅出来了。混乱间,黎邃试图去拽周围的野草,伸手却只抓到了一手泥,坡上本就松动的沙土被带动着一同滑了下来,一时之间耳边只剩下惊叫声和轰鸣声。 头晕目眩中,身体猛地一沉,两个人直接坠进了一个坑洞里,摔得差点吐血。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紧接是铺天盖地的沙石,黎邃只来得及用双手护住脑袋,忽然后背一痛,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下了一整夜雷雨,陆商一直没睡好,早上起来脸色奇差,刚换好衣服下楼,袁叔已经在门边等候多时了,一贯沉稳的他也显得有些急切。 “什么事?” “保护区特大暴雨,”袁叔沉声道,“泥石流。” 东彦的会议大厅里,杨秘书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忍不住偷偷给袁叔打了个电话,得到一个会议临时取消的指令,她正想询问下午的签约仪式是否如期举行,话没说完,那头直接挂了电话。 “什么事啊,这么紧急……”她望着熄灭的手机屏幕嘀咕道。 去保护区的路上,陆商一改坐后排的习惯,直接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岳总那边已经通知了部队,连夜启动紧急搜救,目前大部分学员已经转移到了安全地带,他们带了搜救犬,找人应该不成问题。” “王维呢?” “他和司马家小儿子在一起,已经回救助站了。” 陆商脸色沉得可怕:“跟左超说,这个人可以不必再用了。” 袁叔顿了一下:“是。” 车子开入盘山公路,陆商开了窗,不经意地用手掌压了压心口。 袁叔皱了眉:“你出门带药了吗?” 陆商闭眼偏着头,像在极力忍耐什么:“看路,别看我。” 袁叔只好放慢了车速,叹道:“昨天,他们收到了气象部门发来的预报说有雨,严队原本是打算把考试后推的,但岳总铁了心要让儿子吃点苦,说下点雨更好,就没阻止,但谁也没想到,雨会下得那么大。” 陆商只是靠着车窗,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一路开到山下,前面的公路都封了不让走,袁叔上前交涉了一会儿,对方也显得非常为难:“不是我不让你们走,这段路实在太危险,有塌方的趋势,你看部队的车也都停在这儿呢,你们要上去的话,还是走上去吧。” 袁叔回头看陆商,两个人对视一眼,决定徒步上山。两个人走得不快,沿路能看见小型山体滑坡的残景,还有被泥沙覆盖的岩石草坡,其状况之糟糕,简直难以想象当时的情形。 十五分钟车程的路,两个人走了两个小时,刚刚到达救助站,就看见岳鹏飞焦急地站在门口打转,手上拿着对讲机。 “你说什么?没找到?再找,再找,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就是把山给我推平了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转头看见陆商,脸一下子就垮了,急忙走过来:“老弟啊,我对不起你……” “先不说这些,”陆商摆手道,“情况怎么样了?” “人基本上都找到了,就剩下我儿子和小黎,当时下大雨,很多人都直接放弃任务回来了,只有他们去了西坡,西坡的泥石流非常严重,有搜救犬在一个被掩埋的山洞里发现了踪迹,我派了人下去刨,但只挖出来两个背包。” 陆商心中一凛:“是他们的?” 岳鹏飞一宿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初步确认,是的……” 只见背包不见人,这种情况,要么是人直接被冲下山,要么就是侥幸逃脱了,搜救队还在找,一时之间也得不出结论。陆商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岳鹏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忙让人拿了葡萄糖过来递给他,既是安慰陆商也是安慰自己:“老弟啊,你别担心,这俩孩子在一块,肯定不会有事的。” 陆商两眼失神,很久才道:“嗯……” 到了下午,那两只背包被送到了救助站,陆商率先过去翻找了一下,脸色稍有缓和:“东西都在,武器不见了。” 至少说明发生泥石流前,他们是有戒备意识的,以黎邃的反应能力,加上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应该是逃脱的几率更大些。只是这荒郊野岭,防护网又被冲垮了,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食物和水,每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袁叔,”陆商思考了一会儿,道,“联系心悠,调两架直升机过来。” 天渐渐黑了,黎邃从黑暗中醒过来,一睁眼,头晕得厉害,胸口像压了千斤重的巨石,他动了动腿,发现半边身子埋在泥土里,伏地猛咳了两声,吐干净嘴里的沙子,才缓慢地翻身爬起。 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头顶一点微光透过缝隙照射下来,外面天已经快黑了,这点光也显得十分孱弱。黎邃环视四周,这是一个五六米深的泥坑,坑底并不平整,有一半塌陷,里面全是积水,司马靖荣就趴在积水旁,身体蜷成一团。 黎邃忙走过去检查他的四肢,还好,人倒是没事,呼吸也算稳当,只是额头被石头砸了道口子,虽然已经自行愈合,但体温有点高,大概在发烧。 他叫了两声,司马靖荣迷迷糊糊地应了,又翻身继续睡。这时候睡着了也好,免得起来还要挨饿,黎邃没再叫他,仰头开始寻找出口。 一同滚下来的只有石头和少量树枝,那些蛇果然是狡猾的动物,一看有危险,立刻就退走了。黎邃在坑洞里找了一圈,并没看见任何可以出去的地方,这里根本就是环闭的。头顶上倒是有两个口子,他们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可惜位置太高,没有工具根本爬不上去。 黎邃徒手试了一下,只爬了一米就摔了下来,还把指甲划伤了,疼得直抽气。看来想要出去,只能借助外力了。 仰头看了这么一会儿,黎邃就感觉阵阵头晕,扶着泥壁坐下来,背部应该是被石头砸中了,一动就疼。他从小就不停地挨打受伤,身体抗打击能力一级棒,伤出了一身经验,心知多半是骨裂,总之不会是更严重的伤。 低血糖的症状很明显,但黎邃却没有什么饥饿感,大概是饿过头了,算起来,也确实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想不到在山洞里那顿肉罐头竟然是最后的晚餐。 洞内湿气极重,让人浑身都不舒服,四周看不见的地方有蛙虫的叫声,此起彼伏,闹人得很。黎邃看着司马靖荣熟睡的脸,竟然还有那么点羡慕,这人也真是心大,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很快他就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了,他渴得厉害,坑底那塌陷的地方倒是积了些水,可总归是来历不明。黎邃开始还不敢喝,后来实在受不了了,鞠了一捧尝了下,除了泥水的土腥味,倒也没什么别的怪味,索性俯身喝了个爽。 喝完水,黎邃无事可做,干脆也躺下来睡觉。这坑洞虽然出不去,但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相当于一道天然屏障,倒是比待在外面安全得多。兴许是喝饱了水,身体得到了满足,极度疲乏之下,黎邃很快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均是被饿醒的,司马靖荣烧还没退,整个人有点晕乎,恨不得捞着坑洼上的泥土就往嘴里塞。 黎邃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如果他们不是伤患还好说,这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不尽快出去寻求救援,两个人迟早玩完。 “已经过了任务时限了,我们没回去,肯定有人会来找我们吧。”司马靖荣瘫在地上,饿得两眼直翻白。 “难说,”黎邃道,“这里太偏远了,如果运气好被发现得早,我们或许能得救,但如果没有及时发现,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们来挖我们的白骨回去吗?” “你想怎么做?” 黎邃头一次把脖子上的军牌摘下来,折叠刀在手里打了个转:“挖出去。” “用这个?” “还有手。” 话说得容易,但实施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里的沙土里岩石非常多,挖不了一会儿就会遇到障碍,每到这时,黎邃就拿折叠刀把石头一点点撬出来,再换上双手去扒拉泥巴。虽然进度缓慢,但一天下来,总算是离地面近了半米。 “按你这个速度,我们还有两周就能出去了。”司马靖荣生无可恋。 黎邃挖了一天,又饿又累,身体早就到了极限,靠在泥壁上直喘气。他的双手已经几乎挖烂,指甲一个不剩全磨秃了,指头上满满伤口,一眼看上去血淋淋的。 折叠刀不愧是藏品,一天下来刀刃仍然泛着亮光,一点磨痕都没有。黎邃拿刀在地上划了一个“一”,翻身就睡了,一句话也没有。 司马靖荣哑然,以为他是生气了,识趣地不再说话。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被挖土的动静给弄醒了,抬眼一看,黎邃像着了魔似的,又在重复前一天的工作。 “你不歇会儿啊?”司马靖荣劝道,“这样体力消耗得快,你会撑不下去的。” 黎邃不理他,低头只管挖土。 司马靖荣这几天烧一直没退,身体根本没力气,但此时也不好一直干看着,只好加入到行动中来。 第二天的进度比第一天稍微快了一点,但离地面仍然遥不可及,司马靖荣崩溃了,他本就懒惰,此时身体不适,更加不想动,直接躺在地上,忽睡忽醒,最后渐渐烧得整个人都迷糊过去。 一开始黎邃还能行动,到后来他也撑不住了,几天没吃东西,饿得几乎要出现幻觉,看见外面跳进来的青蛙都忍不住伸手去抓。顾不上什么干不干净中不中毒了,黎邃把这坑洞里能吃的野草和虫子全填进了肚子,最后虫子也没得吃了,甚至开始琢磨身上的棉t恤。 不知道是第几天,当地上的比划侃侃组成一个“正”字的那天清晨,黎邃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浑身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去推旁边的司马靖荣:“快醒醒!飞机,是飞机,你爸来接你了!” 司马靖荣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高烧不退加极度饥饿,整张脸肿了一大圈,听见黎邃叫他,只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压根儿就没醒。 黎邃“啧”了一声,爬上他挖出来的土坡,开始朝外面大声呼救。几天没进食,嗓子早哑得说不出话,外面飞机的声音太大,根本听不见他这点呼声,黎邃眼睁睁看着那直升机从他头顶飞过,转了几圈后又离开。 不行,太隐蔽了,这个坑洞在山坳里,飞机根本看不见,得想办法出去。 黎邃一直低迷的状态像是忽然被唤醒,整个人再次亢奋起来,有直升机来搜寻,说明陆商还没有放弃他,既然如此,他就一定要活着出去。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黎邃爬上土坡,手脚并用,不要命似地往外挖。不知是不是他愚公移山般的行为感动了某位神灵,到了傍晚时分,黎邃用刀往地上一个狠插,前方一阵松动,忽然齐齐塌陷,正好塌出一条路来。 那一瞬间,黎邃感觉自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忙转身去叫司马靖荣:“醒醒,能出去了。” 司马靖荣没有应,整个人烫得不正常,黎邃二话不说,一把将他背起,艰难地爬上土坡。重新见到夕阳余晖的那一刻,黎邃晃了晃身体,差点没站稳。 重新审视这片森林,黎邃才发现,原来他们果然已经出了训练营的界限,跑到原始森林保护区里来了,难怪一直没有人来找他们。这里的森林繁茂得根本无从下脚,别说普通人,就是搜救队来了,也得一人一把砍刀边走边砍伐才能前进一二。 知道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远远没有到可以松懈的地步,黎邃脱下外套,将司马靖荣固定在自己背上,沿着山坡一点点往上爬。 一路上,他将神经紧绷到了极限,眼睛仔细盯着路面上的各种痕迹,避开野生动物出没的水源区域,摘食野果充饥。 司马靖荣的状态不太好,温度时高时低,偶尔还会发出几句呓语。黎邃沿路挖了些野生车前草,胡乱喂他吃了进去,用水擦抹他的额头物理降温,好歹情况没有恶化,只是人也一直没醒。 等黎邃终于见到那张熟悉的防护网,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不远处有人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对讲机声、脚步声、说话声……黎邃感觉自己已经听不见了,所有的感官好像都罢工了似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目光里只剩下从直升机上大步走下来的那个人。 背上的人不知被谁卸下来接走了,黎邃站在原地,眼看着陆商越来越近,明明是想往前走,身体却一下子不听使唤了,抬起脚只觉得膝盖发软。 来人架住了他欲跪倒在地的身体,闻到想念已久的气息,黎邃眼里忽然涌出热泪,紧紧攥着陆商的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没给你丢脸吧……” 说完这句,他好像所有的力气终于全部耗尽,头一歪,趴在陆商的肩上彻底昏死过去。 第二十七章 直升机的轰鸣声刺得耳朵阵阵发紧,袁叔在驾驶舱探头问:“现在是回救助站吗?” 陆商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回市区。” 袁叔一愣:“直接把直升机开回市区?会不会太招摇了?” 陆商瞥了他一眼,后者识趣地没有再问,转去与驾驶员交涉。 两名护士在一旁小声嘀咕些什么,陆商转头问:“怎么了吗?” “针打不进去,”年纪稍大的护士答道,“他的肌肉紧绷得太厉害了,身体放松不下来,我们能给他用镇定剂吗?” 陆商盯着黎邃看了一会儿,眼里的情绪复杂且浓厚,半晌他站起身,走到担架床边,握了握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叫了声黎邃的名字。 黎邃双眼紧闭,听到他的轻唤,身体轻轻抖了下,显然人虽睡着,但对他的声音还保有反应。陆商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暗劲儿,黎邃似乎是想回握他,无奈手指头肿得太厉害,根本握不住。 “好孩子,”陆商把他的手握紧,俯身亲了亲他的眉角,轻声安慰,“睡吧,马上就到家了。” 担架床上的人像是听懂了,肌肉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 飞机平稳地驶在高空,护士打完针,忍不住打趣道:“陆老板,您的话比镇定剂还管用呢。” 陆商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黎邃脸上,一言不发。 梁子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叫来了,给黎邃做完详细的检查,拿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做了个惊叹的表情:“嚯,这小子这次看来吃了不少苦头啊。” 见陆商盯着他,又道:“没事,他身体素质不错,可比你好多了,都是皮外伤,你给他弄点好吃的,好好补补,几天就回来了。” 连着这些天精神紧绷,一松懈下来必然是累极了,护士给伤口上药包扎,黎邃都一点儿没醒,陆商任他睡着,和梁子瑞一起出了病房,带上了门。 “你找到leon博士了吗?” 一说起这个,梁子瑞就垮了脸:“就差那么一点儿,又让他跑了,听说他正在搞一个药品研究,跑到深山里去了,成天见不到人,如果他这条路走不通,我只能考虑心脏移植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商神色不定,梁子瑞想起一件事,笑道:“对了,你知道吗,我在瑞格的调阅记录里找到了一样有趣的东西。” “什么?” “你家小朋友试图来查过你的病历资料,当然被我拦下了,”梁子瑞笑道,“你真的不考虑考虑,给他下个禁令吗?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查到你当初收养他的目的。” 陆商垂眼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他。” “好吧,你决定就好。”梁子瑞撇撇嘴。 黎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把这些天缺的觉一次补了回来,最后是被饿醒的。醒来就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露姨正在一旁收拾桌碗,见他醒了,笑道:“可算醒了,还以为晚饭也要错过呢。” 睡饱了坐起来,黎邃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轻盈了好几分,四肢的肌肉还有些酸痛,得益于训练营的高强度锻炼,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陆商呢?” “他去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去了,一会儿过来,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尝过虫子和草根,此刻看见满桌子菜,黎邃伏案大哭的念头都有了。露姨准备的全是他爱吃的,黎邃顾不上手指头还缠着绷带,拿起勺子就开始狼吞虎咽。 露姨又好笑又心疼,连连劝他吃慢点别噎着,这孩子平时就是她的捧场王,桌上从来不剩菜,这几天下来只打了几瓶葡萄糖,根本不顶用,本来还想劝他少吃点怕肠胃一时受不了,但看着那副恨不得吞盘子的架势,也就随他去了,至少能吃,胃口好,说明恢复得不错。 陆商进来的时候,黎邃已经吃完了饭,正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喝汤。 “醒了?” 黎邃不知为何看到他还一阵紧张,忙问:“大小司马怎么样了?” “都没事,岳总接回去了。” “那就好……”松了口气,两人一对视,黎邃又有点委屈,“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陆商握了握他的手,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了,这个还你。”黎邃把脖子上的军牌取下来。 陆商没接,道:“你收着吧,答应过你就是你的。” “可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吧,我不能收。” “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黎邃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陆商又说:“我在东彦给你安排了一个实习职位,休息几天开始实习吧。” “实习?” 陆商点头:“去试试看,至少知道职场是怎么一回事,有个概念。” 黎邃虽心有疑惑,但陆商的话他一向听,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两个人商量了下入职的时间,陆商接了个电话就要走,黎邃没有睡意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想起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话忘记问。 陆商下了楼,拉开车门,半晌没上车,靠在车门边,俯身按了按心口。以前这个位置也常常会疼,但今天的疼法好像不一样。 “怎么了?不舒服?”袁叔忙问。 陆商目光看向远处,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走吧。” 到底是年轻,身体恢复快,黎邃第二天下午就出院回了陆家。露姨一早就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吃得黎邃肚子都圆了。 陆商这两天似乎非常忙碌,晚饭也没回来吃,黎邃间或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因为他失联这几天,陆商一直待在保护林区,工作堆积得厉害,难怪他从回来起就没见过袁叔。 “你是不知道,一听说你出事,陆老板二话没说就开车过去了,”露姨一边洗碗一边道,“我还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这么上心。” 黎邃抿嘴只是笑,问道:“我不在这一个多月,他身体还好吗?” 露姨想了想,叹了口气,为难道:“这个啊……他就是不舒服也不会告诉我啊。” 黎邃心沉了沉,心道也是。 晚上他进浴室洗澡,脱了衣服才想起来手不能沾水,虽然双手已经消肿结痂,但伤口的新肉还没长好,沾水了相当麻烦。正当他想拿毛巾往手上缠的时候,浴室门突然被推开,陆商抬头,两个人均是一愣。 “抱歉。”陆商很快反应过来,关门退出去。 黎邃在空气里闻到一丝酒气,忙套上睡裤追出去:“你喝酒了?” 陆商脚步虚浮,扶着墙转过头来,脸颊微微泛红,衬衫的领口开了两颗,看来他不仅喝了酒,还喝得不少,甚至有点醉了。 “你这……”黎邃又急又气,简直胡闹。 “袁叔没跟你在一起吗?”黎邃半扶半抱地将他弄上床,“他怎么会允许你喝酒。” 陆商不答,拽住他的手就往床上带,鼻息间全是酒气:“陪我睡会儿。” 喝醉酒的陆商像是吞了降龄药,一下子回归幼儿园水准,虽然不哭也不闹,可就是一个劲地拽着他不放。黎邃没办法,他内裤都没来得及穿,澡也没洗,陆商力气不大,但特别固执,黎邃怀疑他这会儿要是不从,他能这么拽着他一宿。 无奈之下,黎邃只好给梁子瑞打了电话,那头一听说陆商喝了酒,立即就炸了,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堆难听的话,而后又苦口婆心地交代了一些酒后注意事项。 黎邃挂了电话原本想给陆商倒杯水,转头一看,他已经歪着头睡着了,手上的力道仍在持续。黎邃从没见过这么失态的陆商,全然没了平日的矜持和淡定,好像整个人很没有安全感似的,抱着身体蜷成一团,眉头紧紧皱着。 “陆商……”黎邃不知怎么心里就软了下来,忙爬上床将他抱在怀里,“你怎么了?”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黎邃看着他白皙的脸颊,莫名联想到了四个字:借酒浇愁。 可陆商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除了身体不好,几乎算得上是圆满了,他会为什么发愁呢?黎邃想不通。 一夜无梦,早上黎邃醒过来,陆商已经先起来了,正在浴室里洗澡。黎邃昨晚被闹得没来得及穿衣服,只罩了件薄薄的睡裤,睡了一晚上,扯得乱七八糟,干脆也给脱了。 这次出门,他比以前晒黑了一些,显得那些狰狞的伤疤看着更有男人味了,黎邃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目光落到浴室里,忽然萌生了些想法。 正常男人看到身材好的异性,多半是会起反应的,陆商是同性恋,那么对他来说,具有诱惑力的,必然是成熟男人的身体。他深吸了两口气,在腹部捏了一把,非充血状态下,这线条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但离电视里的肌肉猛男却还是差了一大截,顿时塌下肩膀,一脸郁卒。 吃早饭的时候,黎邃先挑起了话题:“梁医生昨晚很生气。” 陆商:“不理他。” “我也生气了。” 陆商放下筷子:“你生气什么?” “心脏病人不能沾酒,很危险的。” “你从哪儿看来的?” “书上说的。”黎邃道,说完才反应过来漏了陷,忙改口道:“这是常识,下次你要应酬,带我去,我酒量好。” 陆商轻轻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中午,院子里开来一辆车,车身崭新,颜色骚红,黎邃认出那是土豪标配,一看就不符合陆商的风格。 “你换新车了吗?”黎邃问陆商。 陆商还没答话,车上下来一个人,竟然是司马靖荣,一来就把钥匙丢给黎邃。 “什么?”黎邃一头雾水,“我不会开车。” “我爸送你的。”司马靖荣道。 “你病还没好吗?” “早好了,”司马靖荣摆摆手,“手续都在车上,牌照过几天寄来,自己去4s店上。”说完就要走。 “等等,”黎邃忙跑过去,“你爸送我车干什么?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司马靖荣正要开口,陆商打断了他,对黎邃说:“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啊?”黎邃没想到陆商会开这个口,一时有些意外。 司马靖荣对他挑挑眉,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走了。 “马上你要上班,当代步车刚好,”陆商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的样子,“抽空去考个驾照,就这么定了。” 院子里只留黎邃一人一车,顿时茫然得不行,反常,太反常了! 过两天就是去上班的时间了,黎邃趁着这几天把准备工作做了下,陆商见他睡前还在看书,招呼他上床睡觉。 “觉得不安吗?”陆商问。 黎邃摇摇头:“我就怕给你添麻烦。” “你不会给我添麻烦,但可能会有人来找你麻烦,”陆商拿出纸笔,写了几个人名,划了几条线,“遇到事情不要急,这几个人,是你可以去寻求帮助的,有事可以找他们。” 黎邃点点头,见上面写的都是一些略耳熟的名字,例如法务部的徐蔚蓝,行政部的顾主任,财务部的朱会计等等。 “这些人,是你要注意防备的,凡是经他们手的东西,都要格外留心。”陆商又划出一根线。 黎邃将这些人名牢牢记在心里,就听陆商话锋一转:“不过,职场不同于其他地方,一个人的立场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对谁都不要掏心掏肺地全信,否则你的这份信任,将来就会成为你的把柄。” “任何人都不能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 黎邃想了想,笑道:“那对你总可以掏心掏肺了吧?” 陆商的表情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掏心掏肺”后僵了僵,只道:“睡吧。” 第二天是个周末,陆商带他去了竹苑,开着那辆骚红的宝马车。 “岳总为什么要送我车?” “他是在感激你。” “因为我救了司马靖荣吗?可那本来就是我答应他的。” “不光如此。” “嗯?” “岳总说,”陆商方向盘打了个转,“大小司马自从回去之后,关系缓和了不少,你解决了让他头疼十几年的麻烦事,送一辆两百万的车给你,不算什么。” 黎邃咋舌,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他能理解的。 竹苑名如其名,满山都是翠绿的竹子,很是有点神仙道人居所的味道,中间坐落着左超的武道馆,门口一架水车,发出咚咚的响声。 这里是个避暑疗养的好去处,陆商偶尔会来歇两天,不过今天来是谈正事的。两个人停了车,从前门进,就看见几只蓝孔雀在空地上闲庭漫步。 “孔雀?”黎邃惊道。 左超在门口劈竹子,见他们来了,抬头笑道:“上个月朋友送的,好看吗?” “好看!”黎邃头一次见到,围着几只孔雀直打转,“会开屏吗?” 左超笑了:“求偶的时候才会开。” 陆商进屋与几个人商谈事情,黎邃见左超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不由奇怪:“左大哥不进去吗?” “他们谈他们的,”左超继续劈竹子,“中午想吃什么,给你做竹筒饭?” “没吃过,味道好吗?” “当然好,再炖个火锅,你看中哪只孔雀,挑好我给你宰了。” 黎邃:“……” 敢情这里的孔雀是当鸡养的。 黎邃走过去帮他劈竹子,问:“王维还好吗?好久没见到他了。” 左超听见这话,面露尴尬之色,心知陆商根本没跟黎邃提过王维后来的事情,他是武人出身,脸上藏不住心思,迟疑道:“应该……还好吧,我也挺久没见他了……” 好在黎邃并没在意,两个人把竹子劈完,趁着休息,黎邃打了水凑到左超身边,求他教他怎么把肌肉练得更好看。 “你现在不就挺好的?体脂率不错,我看你一个打三个应该不成问题。”左超道。 黎邃似有难言之隐:“不是打架的问题,就是……怎么练能让身体看起来更美观?” 左超不解:“你要练得那么美观干什么?” 一只公孔雀适时地跑到他们面前,“嗖”地开了屏。 黎邃:“……” 左超:“……” 当然也是……求偶啊。 第二十八章 屋外水声潺潺,竹车吱悠。 “刘兴田最近太安静了,东信被查封后,他好像一直没什么大的动作。” 陆商看了眼窗外的水车,放下竹帘:“李岩呢?” “还没有消息,我们在他可能出没的地方安排了人手,只要他现身,一定第一时间把人抓到。” “要抓紧。” “明白。” 散会后,陆商和孟心悠单独留了下来。 “你这次动静不小啊,直接把飞机开回市区,害我被爷爷骂,”孟心悠道,“我都不敢告诉他说是你干的,只好担了这个罪名。” 陆商给她倒了杯茶,笑道:“我的锅。” 孟心悠接过茶,面露遗憾之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陆商,我要订婚了。” “是吗,恭喜你。” 孟心悠也笑:“你就不能给点儿反应?好歹难过那么一下下?” “妹妹出嫁,是喜事。”陆商说完,手机响了,接了个电话。 屋子里很安静,很容易就听出电话那头的内容。 孟心悠听他事无巨细地交待完,面露不解:“黑箱操作你不是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吗,还这么费劲,专门给他报班考证?” “我不想让他觉得一切都很容易。”陆商轻笑。 身为领导者,看着东彦发展至今,无数人来来走走,他太清楚一个有用的人才是怎么被培养的,同样的,他也知道一个人怎么做会被毁掉。 “也不光是一个证的问题,我希望他学到点真本事。” 孟心悠盯着他,不由有点羡慕:“你要是对我有对黎邃一半上心,我就不嫁人了。” 陆商抿了抿嘴,只道:“你既然要订婚,以后就好好过,露姨就让她安心待在陆家吧,我不会亏待她的。” 孟心悠脸色一紧,又很快恢复如常:“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进陆家的第一年。” 孟心悠惆怅道:“这么久,你也不戳穿,就这么任我监视你?” 陆商没答话,虽然当初对外声称是包养,但若不是因为家里多了双眼睛,他和黎邃肯定就分房睡了,只是没想到后来成了习惯,也就再没改过。 “不过,她还真不是我安排的,”孟心悠道,“是我爸爸的意思。” “他天生多疑,又习惯掌控一切,孟家到我这一代,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已。我只能保证以后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但其他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陆商沉声道:“我理解。”商场尚且无情义可讲,何况是官场,再者,为自己的子女扫清障碍,排忧除患,也是情有可原。 重病在身,陆商同样不是没有考虑过,万一将来哪天他撑不住,东彦必然首当其冲,袁叔或许可以帮他守住一部分不动产,但失去了陆家这层保护伞,再多的钱也意义不大,甚至可能招来祸端。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有一身本事最靠谱,走到哪里都不怕,哪怕净身出户也不至于受苦。人一旦有了社会地位,就有了制衡,别人想要动你,必然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所以他才会趁现在给黎邃安排好一切,将他培养成一个能真正够独立于他、独立于东彦的人。 孟心悠总觉得陆商不太对劲,如今发生的种种,愈发不符合事情的发展,仿佛他心中已经做出了某种决断,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你现在做的事情,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孟心悠面带忧色,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想放弃换心脏了吧?” 屋外传来几声“喔喔”的凄厉喊叫,不甚悦耳,谈话被打断,陆商掀起竹帘,见屋外黎邃正和左超围着一只孔雀争执什么,朗声问:“怎么了?” “陆商,”黎邃转头急道,“左大哥要杀孔雀下火锅。” 陆商看了眼那羽毛掉了一地的蓝孔雀,道:“杀了可惜,放了吧。” “听见没,让你放了。”黎邃反手去夺他的刀,两人过了一招,姿势还颇为好看。 “我先回去了。”孟心悠掀帘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商一眼,转身离开。 中午那蓝孔雀算是捡回一命,改炖了山笋鸡,吃完饭,下午左右无事,陆商带黎邃去定了两套职业装。 其实新员工入职大可不必穿得这么正式,但看见正装上身的那一刻,陆商就不打算让他换回来了,他的直觉没错,这个人是属于职场的。 穿惯了休闲装,穿正装难免受束缚,黎邃不住地扯领带,问:“别扭吗?” 出了趟门回来,黎邃皮肤晒黑了,身体扎实了,从前脸上那股稚气脱去,轮廓凸显了出来,显得愈发冷峻刚毅。 “好看。”他笑了笑,用简短的二字做了评价。 虽在同一家公司,但为了避嫌,早上陆商没有和他一起来,而是让袁叔送他到路口,让他自己去打卡上班。 领工作证的时候,黎邃才发现他并不是唯一的新人,一同进来的还有七八个毕业生,由一位姓周的女经理统一管理。 “你们今天的任务是熟悉公司,了解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记住各部门领导的脸,我不希望明天让你们谁去送文件找领导签字,你们连人都不认识,明白吗?” 几个人纷纷点头,周经理又道:“另外,发给你们的资料看完后,一人交一份报告给我,下周就是企业文化周,你们一起做一个视频出来,到时候要在展会上放映的。” 一听说要做视频,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只有一个人出声应了下来,黎邃瞟了眼他的工作牌,看见他叫李白。 黎邃虽来东彦的次数不少,但大多都只去顶楼的总经办,楼下的人并不认识他,这倒无形中免去了不少麻烦,上上下下跑了一天,终于把公司各部门接触了一遍。五点刚过,办公室已经没了人,黎邃把工位上的资料收整齐,原本想等等陆商,后又觉得这种行为有抱大腿之嫌,自己收了东西从后门走了。 从东彦大楼走出去五分钟就有地铁站,他刚走到路口,就发现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边,车窗下来,露出半张熟悉的脸。 黎邃一时没想到陆商会在这里等他,心跳都快了两分,忙快步上车。 “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陆商轻笑:“我不来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感觉如何?” “还不错,”黎邃道,“比想象得有意思。” 想了想,又问:“那位周经理,你认识吗?” 陆商知道他想问什么,道:“她不认识你,放心。” 黎邃的确放心了,他倒不担心周经理知道了会怎么样,只是作为新人,他渴望得到公平的竞争,而不是靠谁的关系,这种亟待试试斤两的想法,陆商心中早已通透。 黎邃开始变忙了,甚至比陆商还忙,白天上班,下班后趁天没黑要去练车,晚上睡前还要看书补课,准备考试。通常一天团团转下来,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每到这时,他就忍不住想,不知道陆商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上睡前,黎邃还在电脑前挣扎,陆商看不下去,敲了敲书房的门:“还不睡吗?” 黎邃转头,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在做一个视频,但是这个软件不太会操作,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陆商走过去,看了两眼,是企业文化周的宣传视频,以往都是请专人做的,看来这是公司给他们这批新人出的第一道难题。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道:“那我先睡了。” 黎邃直愣愣地看着陆商就这么转身走了,一点儿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学东西虽快,电脑操却作始终是个大难题,同龄人接触电脑的时候,他还在街上流浪,虽然后来学得努力,但到底缺了十多年经验,光打字速度就落后别人一大截。 外面已是深夜,入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偶尔还刮过几缕秋风,吹得树叶四处打卷。黎邃倒了杯热水,打开论坛,对着大神们的经验贴一点点琢磨。 陆商在床上看完半本书,隔壁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披了衣服走下床,开门一看,黎邃仰在椅子上睡觉,电脑上的视频已经预处理好,显示正在渲染中。 陆商点开看了一眼,画面算不上精致,但诚意十足,足够拿出去撑场子了。一个新人能做成这样,其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连着半个月高强度脑力活动,一天都没休息,黎邃也是累极了,黑眼圈非常明显,陆商虽心有不忍,却也没打扰他,给他盖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很快到了企业文化周的展览会,这种活动陆商原本是不参加的,一大早,他破天荒地去会场围观了一下,引得主持人都紧张了几分,生怕念错了稿。 视频放完,底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陆商盯着谢幕时那个署名,皱起了眉。 晚上回去,黎邃吃饭时一直没说话,陆商见他有心事,有意多问了两句。 “没什么。”黎邃答。 “在想视频的事情吗?” 黎邃:“你知道?” 陆商点头:“听人说的。” 黎邃不由正色,道:“李白是组长,我做好的东西都交给了他,由他整理后交给周经理,但是我没想到他会直接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也不算做错,你不必放在心上,”陆商淡淡道,“这也是你要学的,这世上很多事情,光努力不行,该来事儿就要来事儿,该吆喝自己就要吆喝自己,该卖情怀就要顺着风向卖个情怀。” 黎邃轻轻点了点头。 这番话后来被前来送药的梁子瑞给听到了,趁黎邃去洗澡,他不禁问:“有你这么教孩子的?你也不怕把他教成混世魔王。” 陆商把药一一归进药箱里:“我更怕把他教成小白花,看见有人对他使坏的时候只能干跺脚。” “这犊子护得,陆老板你的原则呢?”梁医生痛心疾首。 陆商只是笑。 这件事倘若换个人,陆商当然不会这么说,但黎邃不同,他之所以敢拿出厚黑学的理论去教育人,是因为这孩子的是非观早已成熟,对与错根本不需要他教,黎邃也不会去做。 转眼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黎邃从财务那儿领了钱出来,激动得手心直冒汗,这还是他头一次自己赚到钱。 正好是周五,下了班,他惯例到街口等袁叔的车,等了没一会儿就接到了陆商的电话。 “下班了?” “嗯!” “听起来,今天好像挺高兴的。” “我们去外面吃晚饭吧,我请客。” 陆商正在翻看会议要用的发言稿,听见这话,伸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笑了:“发工资了?” “对,你想吃什么?” “嗯……”陆商故意逗他,“大厦顶楼那家西餐不错。” 黎邃那头噎了一下,以打商量的语气问:“……能换家便宜点儿的吗?” 陆商没忍住笑了,这时袁叔敲门进来催他去开会,陆商低头道:“我这边还要开个会,让袁叔先送你回家,晚上我们再看。” “好,不用送,我顺道去练会儿车。” 挂了电话,黎邃觉得心里和抹了蜜似的,心想不赶紧努力挣钱的话,以后可要连喜欢的人都养不起了,陆老板可是很贵的。 黎邃练完车,陆商的会还没开完,他想了想,一个人去进口超市买了一堆西餐原材料提回了家。大厦顶楼那家餐厅他和陆商去过,贵得没天理,不过味道确实不错,吃过几次,他隐约还有些印象。 晚上十点多,陆商才匆匆忙忙赶回来:“饿坏了吧?” 黎邃摇头:“我做了晚餐。” 陆商脱了外套,见桌上摆了几个盘子,那牛排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是……” 黎邃挠挠头:“现学的,我尝过,味道还行,你试试?” 陆商微微一笑,洗了手坐下来,切了一小块牛排,他立刻吃出了这是哪家的做法,肉质比餐厅的差了一点,但味道非常像。 “很好吃。” “你喜欢吗?”黎邃立刻笑出来,“尝尝这个虾。” “嗯。”陆商看着他,心中控制不住地感到愉悦,他忽然想,如果将来有一天他破产了,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只要带着黎邃,总是不会饿肚子的。 “奶油蘑菇汤。”黎邃盛了一碗递给陆商。 陆商嘴角沾了一点黑胡椒酱,黎邃盯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帮他抹掉,好在及时遏制住了,改抽了张纸巾给他。 两个人都饿了,陆商头一次吃完了一整份牛排,黎邃把剩下的全扫进了肚子里。收拾盘子的时候陆商想帮忙,让黎邃赶出了厨房,天知道要是让陆商看见垃圾桶里那些失败品,心里该作何感想。 晚上睡前,黎邃把钱包给了陆商。 “这是?”陆商疑惑。 “给你,以后我挣的钱都给你。” 向来只养孩子的陆老板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养的一天,露出淡淡的笑容,也不推拒:“好,我帮你做投资。” 实习第一阶段为期三个月,黎邃到底不是科班出身,一开始跟不上,干什么都是吊车尾,后来渐渐适应,才开始发挥出他的优势,到实习期结束时,已经名列前茅。后来的评定环节,有三个项目组对他发出了加入邀请,反而成为了这批实习生中最抢手的一个。 这批学生按理都达不到公司的入职水准,是东彦为了响应政府提高毕业生就业率的号召,特意扩招进来,作为企业储备人才培养的。 黎邃虽然专业上差了些,但说起社会经验,可远远甩这些大学生一大截。职场不比学校,考验的是综合素质,情商和智商缺一不可,黎邃光就察言观色这一条,就比这群初出茅庐的学生好太多了。加上他长得好,态度谦和,做事也认真,很得几个老前辈的喜欢。 袁叔拿评分表给他的时候,陆商还感到稍许意外,他从不担心黎邃会在工作中拖人后腿,但也没想到他真这么长脸,果然这孩子像丛林中拿枪的猎人,只需时间,就能找到自己的主战场。 没有谁天生就学富五车八面玲珑,不用心的人,一件机械化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好,而吸收能力强的,一件小事就可以领悟出十几种应变方法,这样的人成长起来,速度是非常快的。 “他成绩不错,要给他留个职位正式入职吗?”袁叔问。 “不。”陆商摇头。 袁叔有一丝意外,陆商只说了四个字:“揠苗助长。” 意思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陆商一拒绝,袁叔就明白了,陆商根本没打算让黎邃真的从底层做起。 “让他给你打打下手吧,过完年再给他在国外申请一个学校,是时候出去见见世面了。”陆商对着评分表笑了笑。 实习期即将结束,驾照也只剩了个路考,黎邃每天两头跑,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人,等他回过神来,才恍然他似乎很久没见过李白了,偶然在茶水间和同事提起,对方一脸讳莫如深。 “他被开除啦。” “开除?什么时候的事?” “有半个月了吧,好像说是品行不端。” 黎邃若有所思,陷入沉默。 秋天结束的时候,黎邃成功把驾照给考到了手,那辆红色土豪标配实在太扎眼,黎邃拿去和陆商换了辆普通代步车。 “200万换20万,你这不是亏了?” 黎邃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陆商,不知为何想到了人们常说的香车美人,心道一点儿也不亏。 入了冬,陆商的身体明显虚弱了下来,几乎药不离手。家里的壁炉早早地燃了起来,烘得整个屋子都暖呼呼的,这温度对黎邃来说有点热了,通常在家里只穿件短袖。 晚上事情不多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会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陆商不便劳累,在一旁口述,黎邃在电脑上替他转成文字版,顺便练习打字。打完重要的一行,黎邃等了半晌没了下文,转头一看,陆商竟说着说着靠在轮椅上睡着了。 心脏供血不足,导致身体易疲劳,陆商脸色苍白,就这么毫无戒备地靠着,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睡袍散乱地斜在身上,腰间的带子也松了。 这景象实在太诱人,黎邃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俯身在他颈间轻嗅起来。禁忌般的记忆冲破牢笼,黎邃忍了又忍,那点理智终究不堪一击,臣服于内心的指引,他低头吻了吻他的耳垂。 那一丝清冷的气息好似穿肠毒`药,瞬间在脑中蔓延开,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依然让人欲罢不能,黎邃轻轻吸吮那片软肉,恨不得一口吞下。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黎邃脑中生出一种异样的亢奋,放开耳垂顺着往下,灼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脖子,在裸`露的锁骨上落下一吻。 双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陆商腰间的衣带,黎邃原本想帮他系好,手指缠绕上去,系着系着却越系越松,顺着衣服的缝隙探进去,在陆商细瘦的腰上轻柔地抚摸了一下。 心跳快得都能听见耳道里的血管鼓动,黎邃觉得自己脑子在发昏,可精神深处传来的极大满足感却又让他疯狂。他几乎用上了这辈子所有的理智,才控制住那只手不往更过分的地方爬去。 身下的人似乎感觉到一点不适,睫毛微颤,黎邃抽出手重新放回带子上,并未退开,俯身观察着陆商,看着他一点点睁开眼睛。 离得太近,能感觉到陆商声带的震动。 “怎么了……” 黎邃盯着他,面不改色道:“带子松了。”说完,单手帮他系好,打了个结。 陆商似乎很累了,并没有在意,又歪头闭上了眼。 黎邃长久地看着他,半晌,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弯腰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细致地掖好被子。 做完这些,他体内叫嚣的东西终于被强行压了下去,黎邃站在床边轻叹了一口气,痛苦地捏住了眉心。 第二十九章 实习结束后,黎邃开始专心准备考试,他悟性高,加上实习期已经有所接触,理论与实践互相融会贯通,进步非常快。 陆商有心栽培他,时不时让袁叔把手上一些简单的工作分给黎邃做,培养他的领导者意识。工作的内容都不难,给文件校对校对错字,给下属发发回复函之类,在做的过程中,黎邃很容易就发现,这些事情看似简单,但其中蕴含的细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譬如打完给下属回复的邮件,通篇内容基本上也都印在了他心里,久而久之,他渐渐也可以用不同的口吻和语气去应付不同的人。 早上起来,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雪。 “我昨天说要改的合作协议改了吗?” “改过了,盖了你的名章发给杨秘书了。” 陆商“唔”了一声:“得组织一次会议,讨论一下明年的预算。” 黎邃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间:“袁叔跟我提了,我用去年的模板列了细则,你抽空看看有没有要改的。” 陆商笑了:“做事越来越细致了。” 黎邃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笑颜,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八点了,你不去上补习班吗?”陆商在门口看他。 黎邃回过神来:“我今天考试。” 陆商想起来了:“要我送你吗?” “不用,我自己开车去。”黎邃拿了车钥匙放进兜里,走时还不放心,交待道:“外面天冷,可能要下雪,你别出去了。” 屋内,陆商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车还没开到考场,雪已经下起来了,寒风一吹,洋洋洒洒的。一同来参加考试的大多都是附近的大学生,与黎邃年纪相仿的人里,自己开着车来的几乎为零,因此黎邃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加上他出众的外表和气质,一时被不少人以为是富二代。 考试一共三门,上午两门下午一门,时间挨得太紧,黎邃中午就没回去,直接在考场外买了份盒饭解决了。 他复习得好,考试成绩基本不用担心,坐在一旁用耳机听英文。对面是几个一同参加考试的小姑娘,大概自信心不足,考前还在抱着书看。见黎邃来了,用书遮住脸,嬉笑着互相推搡。 黎邃并未在意,正盯着手机出神,其中一位女孩缓慢地挪了过来,涨红了脸,道:“帅哥,能留个手机号吗?” 黎邃头回被人搭讪,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她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后游移一圈,心下了然,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女孩微微一愣,也不多做纠缠,大方地挥挥手离开了,回到群体中。 对面发出一阵似有若无的扼腕叹息,黎邃重新戴上耳机,望了眼窗外的雪景,突然起了心思,低头给陆商发了条短信。 “陆老板,有人找我要手机号,你说给还是不给?” 那头一直没有回,大概是在午睡,黎邃把手机关了,收心进了考场。 尽管胸有成竹,但真正考完试,黎邃还是松了一口气。不光是他,周围的气氛明显比考前轻松了大半,考场大门一开,纷纷欢呼雀跃地涌了出去。 黎邃不用挤车,干脆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等高峰人群都散了,才迈着两条长腿去停车库。 外面雪还在下,空气里一股冰冷的气息。他刚走下楼,就看见考场外的枯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大衣,一条羊绒围巾随意地挂在脖子上,看见他,抬头一笑。 他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别出来?” 陆商微笑道:“没事可做,来接你。” 黎邃摸到他的手冰凉凉的,立刻就心疼坏了,忙牵着他往车上带:“你等了多久了,袁叔送你来的吗?外面这么冷……” “没事,刚到,”陆商道,“你在这,我让他先回去了。” 黎邃将他护上车,空调开了暖风。 “考得怎么样?” “还行,题都挺简单的,”黎邃握住他的手不住地揉搓,试图给搓热了,“以后下雪天,别出来走动了,你身体不好,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陆商却只是笑:“听说有人找你要手机号?男的还是女的?” 黎邃简直哭笑不得:“别取笑我了。” 过了会儿又小声道:“是男是女我分辨不出来,在我这里只有两种性别,一种是你,一种是别人。” 陆商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出来,止不住似的,肩膀都在轻微抖动。 “你笑什么?” 陆商看起来心情很好,弯了弯嘴角道:“我没有限制你的交友自由,适当地交几个朋友,也不是坏事。” 黎邃被他笑得无可奈何,只好强行将话题扯开:“今天开始我就不上课了,我来帮你吧。” “不急,”陆商收了笑容,捂嘴咳了两声,“回去吧。” 路上学生很多,不少人打着伞跑到了车道上,两个人车速堪比龟速,黎邃也没按喇叭催,夹在学生流中缓慢地开出去。 陆商望着窗外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道:“我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每次考完试,别人都有家长来接,那个时候就一直很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来,可惜一直没有实现过。” 黎邃极少听他提起以前的事,转头问:“那时候你一个人住吗?” “还有佣人和医生。” 黎邃想了想,那时候的陆商应该还很小,一个人住在离家那么远的国外,终日只有佣人作伴,大概他清冷的性格就是这么养成的吧。 说话间,陆商的手机响了,是司机小赵。 “陆总,您刚刚要的文件,我能晚上再给您送来吗?” “为什么?” 小赵支支吾吾,似乎也挺不好意思:“我答应了女朋友出去过节……” 陆商拿开手机看了眼,恍悟今天是平安夜。 “没事,那就晚上送吧。” “谢谢陆总!” 日子都过糊涂了,陆商一向对节日不敏感,黎邃更是不用说,难怪今天街上这么热闹,四处都在打折。 “怎么了?”黎邃见他若有所思。 陆商放下手机,笑了笑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摩天楼的顶层,旋转餐厅。 黎邃没想到陆商会带他来这么有商业气息的地方,原以为会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小家小院。 “这家餐厅开了快十年了,”陆商在石锅里倒了一盘羊肉进去,“试试,味道不错。” 汤是浓郁辛香的酸辣汤,在石锅里滚滚地冒着气泡,羊肉片放进去涮一涮,沾点麻酱和香油,趁热塞进嘴里,味道妙不可言。 黎邃从没吃过这么软嫩的羊肉,简直入口即化,酸味和辣味相辅相成,融合得十分恰意,羊肉甚至不需要嚼,舌尖轻碰即释放出肉香来,混着汤汁而下,味觉刺激直抵脑门。 “和露姨做得太不一样了,”黎邃道,“好吃。” 露姨平时做菜都是以养生为主,兼顾味道,多数是清淡的,天天吃倒也不会腻,只是缺了点儿刺激感。 现吃现下,几盘羊肉很快见了底,黎邃头一次知道原来陆商是喜欢吃辣的,只是碍于身体原因,这么多年一直严格忌口而已。 光羊肉还不够,之后还下了点儿豆腐和蘑菇,陆商吃到一半搁了筷,含着牛奶杯子不放了。黎邃从热气腾腾的锅边抬起头,隔着白雾,发现他眼角都被辣红了,不由感觉很好笑。 比起那个常年坐在办公室里高冷寡言的,他更喜欢现在这样的陆商,鲜活、平凡,有着普通人的感官和喜好。 “今天岳总给我打了电话,年底的时候,可能需要你出席牧盛的年会。”陆商漫不经心道。 黎邃:“牧盛?那不是司马家的公司吗?” “我用你给的钱入了股,”陆商笑道,“持股合同我让小赵晚上拿来给你。” 黎邃懵了,陆商说得当然是玩笑话,他那点钱别说入股,连牧盛一张办公桌都买不了。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和司马靖荣去保护林区受训的事情,这件事多半就是那时候敲定的,但陆商并没有和他提过,以至于他连自己已经是牧盛的股东都不知道。陆商这个举措,有点像古时候的拿钱买官,等于直接送了他半家公司。 “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跑了?”黎邃道。 陆商轻轻一笑:“跑不了。” 黎邃心中一动,原本还想问些什么,被这三个字直接一棒子打了回去。 “牧盛是个好公司,将来你去了要好好管理,凡事多长个心眼,商场上,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要只考虑眼前的利益。”陆商道,“尤其是面对一辈子只有一次选择机会的事情,一定要理性,不要被自己的感情左右。” 黎邃却由这句话想到了别的:“是这样吗?” 陆商不知为何也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头“嗯”了一声。 两场雪一下,转眼盛会如期而至,牧盛不愧是司马家的公司,年会排场浩大,一言以蔽之——“壕”。 黎邃换好了礼服,和陆商一起入了场,他们身份不同,一个是股东一个是商业伙伴,按理说不会被排在同一桌,大约是哪位主管留了心,刻意贴心地做了安排。 陆商最近感冒,人没什么精神,入座后一直没动,有人来敬酒全让黎邃给挡了。 司马靖荣还是那个老样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穿上西装倒也人模狗样,看着倒是比从前出息了不少。他弟弟明显已经成了家中的主心骨,跟着岳鹏飞四处敬酒,如此,司马靖荣脸上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耐,反而乐得清闲的侥幸模样,简直像个闲散王爷。 开场便是要讲话,先是几个重要领导人做了总结,而后是股东致辞。黎邃坐在座位上,看到台上架着四五台摄像机,不由咽了口唾沫。 稿子是早就准备好了,只需上台背即可,然而底下这么多人看着,多少还是会紧张。主持人念到了他的名字,黎邃心中一紧,下意识看了陆商一眼。 陆商略显苍白的脸上淡淡一笑:“看我做什么,你现在才是牧盛的股东。” 黎邃肩膀松了松,起身朝台上走去。 他个子高,两条腿又长,走起路来颇有些气宇轩昂的味道。陆商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十分感慨,不觉间几年就过去了,如今的黎邃,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出当年的影子。最初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又有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 既是新人,又是年轻人,席间黎邃被灌得有点狠,加上之前已经替陆商挡了不少酒,喝得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这算是他的第一次正式应酬,陆商压根儿就没管,坐在角落里看他强打精神与周围的人握手寒暄,有点放手的意思。 “陆老板,您不管管?他再喝下去肯定得醉了。”司马靖荣端着一盘花生米边吃边坐过来。 “以后应酬多得是,他总是要被灌醉一次,才知道下回怎么挡酒。”陆商不紧不慢道。 司马靖荣对他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简直瞠目结舌,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有道理。 “我们家公司虽然给我弟弟了,但是钱都给我了,你们以后要是缺钱可以来找我啊。”司马靖荣一脸仗义。 陆商心里好笑,举杯与他碰了下,心道这孩子实在是命好,天生的闲散命,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宴会一直持续到半夜,黎邃离开的时候已经基本不省人事了,趴在门边不肯起来。陆商无奈,叫了他两声,黎邃倒好,干脆抱着他的腰死活不动了,嘴里还念着些什么,听也听不清。 袁叔的车不便开进来,一直停在花园外,陆商拉了黎邃两把没拉动,蹲下身揉了揉他的脑袋:“那我背你,好不好?” 这话倒是有反应,黎邃松开了他的腰,改趴到了他背上。 地上的积雪还未化开,两个人的重量相加,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黎邃体重不轻,压在背上,陆商其实有点吃力,但还是咬咬牙,忍着不适一路把他背回去了。 一进家门,露姨连忙来接人:“这是喝了多少啊,要不要喊医生来看看?” “没事,我检查过了,弄点蜂蜜水给他喝吧。”陆商把他放到床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好,马上来。” 照顾喝醉酒的人,陆商不算有经验,好在他久病成医,简单的护理不成问题。黎邃酒品不错,这一点在他第一次去竹苑的时候就见过了,虽然人不太清醒,但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陆商给他擦了脸,喂了点蜂蜜水,让他自己上床躺着,他就真自己脱了衣服上床躺着。 陆商洗了澡,刚吃了药躺下,黎邃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幽幽地盯着他。 “做什么?”陆商好笑。 黎邃不说话,俯身将下巴凑近他的脖子,像狼犬嗅猎物一样,埋在他颈间吐了几口热气,蠢蠢欲动。陆商按住他的额头,退开了些许,眯着眼,观察他是否清醒。 卧室没有开灯,只能隐约看见黑暗里一双幽深的眼睛,眼里写满了渴求。 被按住的人像是极为不满,忽然反制住陆商的手,扑过去舔他的脖子。灼热的呼吸夹杂着酒气在床边氤氲开来,陆商闷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用蛮力把他推开。舔着舔着,黎邃动作慢了下来,由急切改为似有若无的挑逗。 室内的气氛渐渐变了,有莫名的暧昧因子在空气中不停地搅动,膨胀,混着高温,冲得两个人的脑子都是一片浑浊。 黎邃忘情地吸吮舔舐着,舌头灵活地打着卷,顺着脖子往上,朝着那双紧抿的薄唇舔去。陆商微微皱了皱眉,试图推开他,奈何黎邃喝多了力气大得很,竟一时没推开,只能被动地任人吻住,在他嘴里一番搅动,那动作虽没有章法,却吻得轻柔又认真。 屋内静寂无声,只余布料摩挲的声音和两道纷乱的喘息,这一吻持续的时间格外长,黎邃像是压抑了几百年的委屈,要一次亲够本似的,强势地追着他的嘴唇死活不肯放。 唇舌搅动,水声啧啧,陆商一开始还去推他,后来渐渐失了力气,手松松地搭在黎邃肩上,他一软化,黎邃立即趁胜追击,更加过分地去撬他的牙关。两个人上面牙齿打着架,下面互相磨蹭,就这么全贴着,几乎要擦出火来。察觉到陆商呼吸开始不稳,黎邃终于退开了一些,改去亲他的后颈。 陆商喘得厉害,挪了挪身体,避开他翻身蜷成一团。黎邃固执地伸手去抱他的腰,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手腕有明显一滞。 夜色太黑,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但那一瞬间,空气忽然安静了两秒,陆商的身体不经意一阵震颤,接着挣扎起来,试图下床。 “别动。”黎邃按住他,忽然出声,声音哑得厉害。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两个人都在喘,黎邃顿了一会儿,右手顺着陆商的衣摆探进去,直奔重点部位:“我帮你。” 热气扫在耳边,陆商身体僵硬,暗暗反抗了下,被黎邃钳制住,只能闭着眼,皱眉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 黎邃低头吻了吻他的眼角,抚上陆商硬挺的前端,缓慢而规律地动作起来。 情`欲的气息浓郁得好像墨染了一般,混着酒精味,在暖气弥散的屋子里迅速化开,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了,一时只听见几声被压抑后的闷哼声与喘息声。 那疯狂被掩盖在黑暗之中,来与去均悄无声息。 汗水湿了后背,两个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黎邃呼吸渐重,松了那泄过一次的东西,却没放开陆商,着魔一样扯开他的睡衣,去啃咬他的肩膀,动作侵略性极强,渐渐有失控之意。 “……黎邃。”陆商出声,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黎邃动作一滞,仿佛如梦初醒,眼里那层迷茫潮水一般退了下去,转为暗沉。他松开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嘶哑:“我……我去客厅睡。” 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被关上,陆商在黑暗中睁开眼,眼神很久都没有焦距。 屋外寒风呼啸,隔着一堵墙,两人均是一夜未眠。 第三十章 宿醉加失眠,黎邃早起感觉头都要炸了,陆商也没好到哪儿去,苍白着一张脸。 露姨把早饭端上桌,察觉这俩人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一句交流都没有,加菜时偶尔指尖无意触碰,也闪电般地避开。 这种微妙的尴尬,她不知道是怎么了,只猜想大约是吵架之类,情侣间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再说这两人感情一向很好,她倒并不操心,做完分内事,知趣地退出去了。 温度一天比一天冷,上一场雪还没化,这一场又有重新覆盖的趋势。 工作时一直不在状态,出了好几次差错,等黎邃全部处理完回到陆家,天已经黑了。家里没有人,客厅的壁炉依然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桌上饭菜留好了,还冒着热气,并没有动过筷的痕迹。 这个点还没回家,也不知道陆商干什么去了,他们很少分开,黎邃觉得浑身都不适应,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贴身物品。想给陆商打电话,黎邃拿出手机摩挲了一阵,想到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又只能沮丧地收了回去,转而打给了袁叔。 “他去海南出差了,”那头袁叔像是也愣了一下,“他没带你去?” 岂止没带他去,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分明是不想见他。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突然觉得心也一下子空了。 已经入夜了,金沙海岸的高层会议室里灯还亮着,会议桌旁,几个负责人都是一副明明高度紧张却又强装冷静的模样。 谁也没想到,只是一件不太严重的工程事故,竟然把陆商给招来了,还连夜叫来了会计和项目经理来问话。 这种各方利益都有牵扯的工程,要说做到完全干净,恐怕翻遍全国也找不出一家,东彦也不例外,重要的是如何在成本和工程质量上达成平衡。最终效果过得去,各方有钱赚,大家皆大欢喜,高层一般也不会太苛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些东西,陆商未必不心知肚明,只是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查账,架势还搞得这么浩大,一副六亲不认的势头,一时闹得人心惶惶。众负责人心知陆商这是要拿他们开刀,不说把全部人都揪出来,少说也会抓那么一两个典型的杀鸡儆猴。 寒冬腊月天里,负责人们在偌大的会议室里纷纷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这个不幸的名额落到自己头上。 刘星铭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赔笑道:“陆总,这账目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再说您刚下飞机就赶过来,身体也吃不消,要不今天先歇着,咱们明天再算?” “为什么?”陆商转头直视他,冷声道,“被砸伤的工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抢救,公司却连问题出在哪儿都不知道,休息?我看,我们要不要干脆去吃个饭按个摩再来查?” 此话一出,刘星铭脸上也挂不住了。 “小叶,你去订宵夜。”陆商吩咐。 “是。” 陆商继续对其他人道:“都给家人里打电话说一声,今天不把问题查出来,谁也都别想回去。” 一直以来,陆商的管理模式走的都是人性化路线,他很少发脾气,几乎不直言责怪谁,虽然性格冷淡不好接近,但对员工都非常友善,长此以往,就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是个没脾气好说话的人。直到今天,他们才恍然想起,这个男人在十年前就一人之力挑起东彦的重担,有这种领导力的人,绝不可能是好说话的,之所以大多时候不计较,只是他懒得去说而已,一旦较起真,任何人都只能靠边站。 账目查到材料那一块,才渐渐有了眉目,此时已是深夜,一屋子的人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认命,最后只剩下了困顿和疲累。结果项目会计一开口,整个会议室都苏醒了过来,陆商拿着账本翻了翻,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扔给刘星铭。 “玩这种偷天换日的伎俩。” 刘星铭拿起账本一看,脸色也是一白:“我马上跟材料供应商联系。” “不用联系了,结了尾款,直接让他们滚蛋吧。” 说完,陆商扫了眼底下各分部的负责人:“我不知道是你们中的谁拿了回扣,钱我不管,但东西必须换,工程做出来,你们都是要签字要负责的,出了事谁也逃不了责任。我做的是娱乐设施,不是杀人的玩意儿,如果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保障不了,还建什么游乐园,直接建墓地算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冷汗都下来了,会议室静得可怕,陆商的手机在这时突兀地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他微微皱眉,拿出来看了一眼,顿了顿。 “陆总,那我们是换本地供应商?”底下有人问。 陆商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关了:“发公告出去,公开招标。” 黎邃等到半夜,手机那头也没有任何回复,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有些焦虑,又有些惶恐,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想给人道歉,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似的。 黎邃不敢懈怠,却也不敢穷追猛打惹人厌烦,接下来几天,挑着陆商的作息,间或给他发了些短信,内容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还有以公事为名的骚扰。可惜发出去的东西如石沉大海,一点回应也没有。 陆商好像是铁了心要晾他一晾,黎邃屡试屡败,渐渐感到委屈。 某天晚上司马靖荣给他打电话,请他过年的时候去司马家吃饭。吃饭不吃饭黎邃倒是无所谓,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话的闲人,黎邃叫住他,闪烁其词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以征询意见。 哪知司马靖荣听完,在那头一通狂笑:“他生气才是对的呀,你想啊,他要是完全不生气,一点儿都不介意,继续跟你好哥们儿似的睡一块,你会高兴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黎邃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逃避说明他心里也不坦荡,他要是真拿你当随便收养的小孩儿,能让你做出这种事来?以他的手腕,你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条河里去喂鱼了。” 黎邃呼吸都急促起来,急切道:“你、你是说……” “道歉去啊老弟!”司马靖荣恨铁不成钢。 黎邃一阵泄气:“我给他发信息,他一条也没回。” “那就当面去,送花,送礼物,送钱……他喜欢什么你就送什么,逗他开心,哄他高兴,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黎邃一开始还觉得有道理,后来看他越说越没溜,连忙打断,转身去找露姨。 “喜欢的东西?”露姨正在剪茶树菇,闻言诧异了下。 黎邃点头,笨拙道:“嗯,您照顾他十多年,他有对什么表现出兴趣的吗?” “这个啊……”露姨陷入沉思,“嘶,我想起来了,他挺喜欢钓鱼的,早几年身体好些的时候,常常去清明湖钓鱼。” 黎邃头一次听说,不由诧异了下,陆商几乎不提自己的过去,也极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兴趣,总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不知原来他还有这么个爱好。 黎邃笑了:“我知道了,谢谢露姨。” 重新招标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工程正进行到一半,时间成本高,一天都等不起。一般人遇到这些麻烦,肯定就妥协了,但陆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格外执拗,硬是折腾了他们两个星期,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 受季风影响,海岛这段时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陆商本就抵抗力堪忧,又连着几天在工地上跑,人没休息好,患上了重感冒,心脏也开始抗议。 这边不比在陆家,医院没有接诊过他这样复杂的病例,竟不敢随便给他下诊,只开了些不痛不痒的退烧针和消炎药。 他从小把药当饭吃,普通的药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作用,仍然是一到夜里就发烧,天一亮却又好了。白天劳累,晚上还睡不好,折磨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没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了。 快要过年了,工地上大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回家过年,一年之中,这时候人心最是容易涣散。陆商心知这件事宜速战速决,不宜久拖,只能强行打起精神,召集各方人手,在最短时间内敲定了一家能提供现货的供应商。虽然价格是高了一点儿,但好歹东西质量过硬,材料输送速度也恰好能赶上工期。 打一巴掌给点甜头,这道理陆商比谁都懂,放假前特意让刘星铭给员工发了丰厚的过年物资,工地上的工人则直接发的红包,他们中多数都要去赶车赶飞机,发了物资也带不走,还是现金方便得多。 这番考量,除了陆商也是没谁了,处理完这些大事小事,他累得差点心脏病复发,连年终答谢会也没力气参加,在酒店里蒙头大睡。袁叔不放心,直接亲自过来接人了。 “明天回去吗?” 陆商躺在沙发上,按了按太阳穴,“嗯”了一声。 袁叔咽了咽,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那孩子说了几次要过来,我拦住了。” 陆商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袁叔走之前,陆商对他说:“明天让刘星铭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天气不好,阴冷又干燥,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难受,黎邃在打卷的树叶中行走时忍不住想,幸好陆商去海南了,不然这种天气,如果他在,必然又是手脚冰凉的吧。 他今天很高兴,这两个星期跑遍了市内外的大小渔具店,终于买到了一根上好的钓竿,碳素的材质,又加入了纳米硼纤维,手柄的位置是一层精心雕琢的玉,质地清透,触手生温,夏天拿着不会热,冬天也不会冷。最重要的一点,店家告诉他,手柄内侧可以刻字,黎邃想了想,使了点私心,让他刻上了两个字母,“ls”。 既是陆商,也是他。 渔具店在郊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黎邃将盒子小心放进后备箱,关门时,身体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被跟踪了。 敌在暗,他在明,黎邃不动声色地熄了车灯,贴近车身,反手从车窗户里去拿备用的安全锤。 这片区域没有路灯,车灯一熄,整条路都陷入了黑暗,黎邃刚把东西拿到手,就听不远处的树林里传出一阵不屑的笑声。 “真是警觉,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黎邃一惊,立即转身,就见树后走出一个人影,穿着帽衫,看不清面容。不过,也无需看清了,这声音,黎邃太熟悉了。 “是你。”他本能地对这声音产生戒备。 李岩打了个响指,黎邃这才看清,远处的坡上还有一辆重型摩托,两人对一个,看起来不难对付。 “别紧张,”李岩笑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黎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答话,陆商曾教过他,在没弄清对手的意图之前,少说话,以免暴露自己的弱点。 “你真是越长越大,也越来越无趣了,”李岩叹道,“你不用时时刻刻绷着,我现在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算是你暂时跟对了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闲来无事,正好碰见你,以前老板身份来跟你交流一下跳槽心得,”李岩道,“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只是暂时跟对了人吗?” 见黎邃不说话,李岩笑了一下,道:“因为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迟早会知道这一点。” 黎邃给了他一个冷眼,转身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陆商究竟为什么要收留你?”李岩在他身后道。 第三十一章 黎邃顿住脚步:“知不知道,对我来说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李岩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道:“还真是傻得可怜,你该不会真的对他动感情了吧,那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有趣的事情了。” 黎邃转身,沉声道:“我是喜欢他,那又如何?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免得将来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心脏被人挖了,连个索命的主都找不到。” 黎邃眼神一沉:“你胡说什么?” “我说,陆商之所以收养你,”李岩一字一顿道,“是因为,你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心脏源。” 黎邃的手下意识颤抖了一下,李岩显然对他的表情十分满意,继续道:“这么久以来,你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出来吗?你不觉得他对于你的存在,在外很高调吗,陆商这么独来独往的人,为什么身边会偏偏多出一个你?” 黎邃死死盯着他,李岩叹了口气,惋惜道:“你不懂,对于我们这种人,情人向来是构不成威胁的,但是心脏不一样,所以他才会允许你留在他身边。” “你知道东彦有多少人想要取代他的位置吗?如果他们知道你是陆商性命延续与否的关键,不出一个月你就没命了,他以包养的名义来掩盖你们之间的真实关系,为的就是能保证你这颗心脏的安全,你以为他真的是为你着想?别傻了。” 黎邃双手握成拳,直视他道:“他没有亲口承认,我是不会信的,请你不要挑拨了!” “亲口承认?”李岩好笑,“承认什么?承认他要挖你的心脏,承认自己是个吃人的魔鬼吗?” 黎邃瞳孔骤缩。 “小黎,傻孩子,他有先心病,需要一颗健康的心脏,而你,就是他最好的心脏供体。” 见他不说话,李岩拿出一叠文件递出来:“你不相信?这是从瑞格医院带出来的东西,你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黎邃没接,静静望着他,脸色冷下来:“你说完了?” 李岩微微一怔,收敛笑容。 黎邃把手机屏幕点亮,展示在他面前:“十分钟前报的警,现在,你大概还有五分钟的时间逃命。” 李岩怎么都没想到黎邃竟会摆他一道,青筋都跳了出来,眼神阴鸷:“你会后悔的。” 黎邃慢条斯理地把手机收回去,冷声以对:“如果我因为你的几句话去伤害他,我才真的会后悔。” 远处的重型摩托像是察觉到了异样,闪了闪车灯,李岩骂了一句,将文件随手甩开,转身跑过去跳上了车。 轰鸣声渐远,街道重归黑暗,黎邃在寒风中站了很久,才像是攒足了勇气似的,去捡地上的东西。 这是一份配型报告书,归档于瑞格医院的绝密文件,配型人是他和陆商,黎邃已经记不得他什么时候做过这个鉴定。上面白纸黑字,两个人血型一致,配型相合,心脏个体吻合,各项数据均指向一个结果——他的确是陆商难得一遇的最佳心脏供体。 黎邃想起,陆商最开始带他回来,是与他签订了一份合约的,那时他还看不懂,后来又逃避去看,如今想来,那上面的内容,大抵说的就是这件事了。 可惜有的事情,再怎么逃避,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这就是命,逃不掉的。 寒风乍起,卷起几片枯叶旋转着从车底掠过,车窗上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黎邃指节捏得轻响,呼吸颤了颤,像是无比疼痛般,皱眉闭上了眼。 茶室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刘星铭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担忧道:“陆总,您没事吧?” 陆商摇摇头,把那阵不适感强压了下去,道:“感冒而已,不打紧,今天没叫别人,就我们俩,跟你说说话。” 刘星铭坐直了,他也猜到了陆商要找他说什么,这次的事故,身为主要负责人之一,他必然是难辞其咎,要说有人拿残次品偷梁换柱以次充好这种事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陆商也不会信。 “我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当年我父亲在的时候,就一直对你褒奖有加,这些年我一直对海南疏于管理,让你错失了很多机会,是我的错。” 刘星铭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自己不愿意去内陆的,我……” 陆商苦笑了一下:“我一直以为就算别人都会变,至少你不会,看来,是我低估了金钱的诱惑力。” 刘星铭自知理亏,也不再辩解,低声道:“我也有妻儿老小要养,我老母亲有严重脑瘫,一个月光治疗费就要八千,孩子还小要上学,老婆又多病没有劳动力。陆总,我跟你掏心窝子说吧,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的这些事,我就是上街讨饭也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您知道我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实在是形势所迫,我不能为了让自己挣个刚正不阿的名头,让老婆孩子遭罪啊……” “可你做的这些,已经足够判刑了,你知道吗?” 刘星铭脸色变了:“是,这件事是我的错,我认,该负的责任我一个也不会推卸,辞退也好,赔偿也好,只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别把这件事捅出去,我母亲还躺在医院里,陆总,我实在是……” 陆商盯着手上的茶杯,久久没有答话,在这个位置待得越久,他就越是能理解当年他父亲为何会说感到厌倦。看惯了人事变化,看多了是是非非,有时明知不该对人心这种东西抱有希望,却仍是不愿意舍弃那点希冀,总盼望着这世上真有永恒不变的纯粹,可惜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陆商想,也许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黎邃一样,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尖上,处处以他的意志为先。能真正做到毫无所求,能让他全身心去信任的人,这世上,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了。 “明天我会让袁叔发调任书,这个项目,你还是别做了。”陆商放下茶杯,并没有看他。 刘星铭伸长了脖子,像是有话想说,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陆商退让的结果,只能放弃,讷讷地说了句“是”。 他走后不久,袁叔开门进来,两人对视,均是复杂的表情,沉默许久,陆商才出声道:“把a公司新出的那款手机拿一台来,下午回陆家。” 飞机上,陆商闲来无事,把手机拆开,该调制的调制好,该预设的设置好,忙完了他才反应过来,黎邃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了,智能机对他而言也已不再陌生,这举动其实非常多余。 下了飞机,接机的车还没来,他正在机场等,突然接到了梁子瑞的电话,语气有点急。 “瑞格前几天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丢东西了。” 陆商以为是什么重要仪器:“丢了就丢了吧,再买一台。” “不是,仪器都在,只有你和黎邃那份心脏配型报告不见了。” 陆商一愣,眼神暗下来:“查出是谁了吗?” “还在查,这人是惯犯,躲避了所有摄像头,也没有留下指纹,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找出来,”梁子瑞焦头烂额,“上次我就发现瑞格最近总有陌生人出没,特意加强了安保工作,没想到还是……” 他话没说完,左超的电话也进来了,陆商皱了皱眉,才按下接听键。 “找到李岩了,你猜他在谁哪里,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他,原来他被刘兴田藏起来了。” 陆商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怎么找到的?” 左超乐道:“说来也巧,你不是一直让我派人24小时跟着小梨子吗?那天跟回来的伙计说,有人去找了他,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似乎还争起来了,只可惜隔得太远没听清说了什么。我回来一看,这不就是李岩吗,他烧成灰我都认识,就立即让人一路查监控,最后竟然在刘兴田的一个旧厂房里找到了他。” “他人现在在哪里?” “还在里边,没惊动,等你回来了处置,”左超道,“不过那里是刘兴田的地盘,我们不能直接闯进去。” “先盯着,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陆商正欲起身,一时头晕得厉害,身体晃了晃,竟然一下子没站起来,袁叔忙去扶他,摸到胳膊上阵阵发烫,惊道:“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陆商脸色苍白,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他抬头望着人来人往的候车室,眼里少有地现出了一丝迷茫。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恰好瑞格失窃,报告丢失,黎邃被找上门三件事同时发生,结合前后一想,陆商已经猜到了大半。 “他知道了啊……”陆商低头,修长的手指在刚刚拆封的手机上摩挲了一阵,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你说什么?”袁叔问。 “袁叔,”陆商茫然道,“帮我办件事吧。” 赶上春运车流,高速堵车,回到市区,天已经黑了,袁叔怎么都不放心,强烈建议他先去医院,陆商不知是发烧的缘故,还是心里装着事,整个人都很不在状态,半晌才回了句先回家。 这里不比海南,室外的温度简直低得令人难以忍受,一下车,刺骨的寒风吹来,冻得人连呼吸都需要勇气。他走进去,就见黎邃穿着单衣,坐在院子里削一根竹子。 他顿了顿,缓缓走过去:“在做什么?” 黎邃抬头,两人对视许久,淡淡一笑:“做钓竿架。” 陆商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许久,努力想从中找出一丝异常:“做钓竿架干什么?” “送你。”黎邃埋头继续削竹子,削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放下手上的刀,似乎措了下辞,“上次是我不对,我喝多了不清醒,我向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我没有生气。”陆商被冷风吹得浑身发寒,转身去推门,“进屋吧,外面冷。” 黎邃在原地顿了会儿,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客厅里暖和多了,空气里有一股食物的香气,露姨知道他今天要回来,特意准备了一桌子菜。 陆商却没什么胃口,甚至闻到这股味道有点反胃,高烧不退了这些天,他的食欲基本已经被减缩到了最低,就差没去打营养针了。 黎邃把一个打开的盒子递给他:“我买了一根钓竿,应该适合你,有时间一起去试试吧?” 陆商仍是盯着他的脸,半晌目光才落到盒子上。东西是好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份礼物是花了心思的:“放着吧。” 黎邃没收手,目光里甚至带了点恳求,陆商避开他的眼睛,到底还是接了,放在一边。 晚饭吃得很沉闷,陆商只喝了一小碗清粥,连筷子都没碰。 “没胃口吗?你好像瘦了。”黎邃问。 陆商精神不好,也懒得解释,直接道:“路上吃过了。” 吃到末尾,陆商看了黎邃一眼,反复犹豫,还是开了口:“我给你办了留学签证,全加州最好的学校,袁叔会给你一笔钱,应该足够支撑到你完全独立。” 黎邃动作一滞,像是突然听不懂中文了似的,把这句话消化了很久,声音在发颤:“你……是在赶我走吗?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不是这件事。”陆商想了想,像是要说什么,又觉得无法开口,干脆作罢不再说。 “是因为我知道了心脏配型的缘故?”黎邃终于道,看向陆商,目光略显沉重。 “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瞒你,”陆商皱了眉,不与他对视,“李岩能去找你,也能去找别人,你留下来,随时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把柄。” 李家毁了,李岩恨他入骨,巴不得他心脏病突发死了才好,自然不会给他留心脏移植的机会。李金钥还在牢里,李岩尚且有顾忌不敢对陆商如何,但等他发觉离间俩人没起作用,下一步肯定会对黎邃下手,当务之急,是要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安排手术,你不是很需要心脏吗?”黎邃眼中情绪渐浓,直视道,“只要一管脑死亡的针剂就可以,陆商,你应该明白,我是愿意的。” 陆商不知为何对他这话感到极为反感:“并不是只有心脏移植这一种疗法,我不再需要你了,你还是离开吧。” “如果你说得是真的,你不需要我了,那我的存在还会威胁得到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送我出国?”黎邃反驳。 陆商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从商数十年,曾无数次被逼入绝境,他不怕有人要挟,也不怕身体出状况,却唯独怕身边这个人受到伤害。为什么呢?他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让他自己都不敢说出口。 “黎邃,你听话,你……别让我担心。”一路奔波回来,陆商的体力已近极限,此时坐在桌前,只感到眼前一阵莫名发晕,呼吸也不太顺畅,为了避免被看出端倪,只好手肘靠在桌子上,勉力撑着。 “陆商,”黎邃抬起头,眼眶红了,“你爱我吗?” 第三十二章 那双一贯深邃的眼里,此刻却溺满了悲伤,陆商头一次如此强烈的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男人,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便糊弄的男孩了。 “一点点都没有吗?”黎邃极力忍住眼泪,眼中甚至带上了乞求,哽咽道,“你对我好,从头到尾都只是因为心脏配型的原因吗?” 陆商沉默以对,黎邃接连的质问像无数玻璃渣,直扎在他心口,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回答,他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黎邃自嘲似的点点头。 陆商似乎很累了,就这么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找,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健康起来,我想过很多办法,问过很多人,查过很多医书,可我唯独没想到,能让你好起来的东西,竟然在我自己身上。”黎邃露出一抹苦笑,“陆商,我其实很高兴,至少……至少你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从见到陆商进门的那一刻,黎邃就放弃了,他认命了,他心里有一个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哪怕知道陆商要挖他的心,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把心掏出来给他。 “别说了,”陆商忽然打断他,声音压抑,“我是不可能做心脏移植的,你别说了。” “为什么?”黎邃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带着尖锐的探寻。 这目光让人无所遁形,陆商不愿与他对视,撇开眼,他浑身都在发烫,耳鸣得厉害,胸口也阵阵钝痛,实在是没力气多说话。 “为什么?”黎邃又重复了一遍,眼神不依不饶,仿佛非要将他看穿似的。 陆商疼得后背全是冷汗,承受不住,勉力站起来,转身上楼。 错身时,黎邃拽住他的胳膊,不甘道:“你又要逃?” 四目相对,陆商低声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连二十岁都不到,知道什么?” 黎邃看着他,眼神渐渐变了:“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逐步贴近陆商,垂眼道:“我在训练营出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费尽心力来找我,甚至不惜动用军方的力量?我在东彦实习的时候,你为什么表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却为我扫清障碍?我喝醉酒亲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又为什么,会对我起反应?” 黎邃目光沉沉,缓慢地将他收进怀里,贴着耳边道:“陆商,你知道我看见你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每天看你这么辛苦,我有多想把那些让你劳心费神的人全部赶走吗?你知道我每天睡在你身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想冒犯你的冲动吗?我不禁爱你,我甚至还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这未完的话依然让陆商心惊,他从来不知道,这孩子对他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你别赶我走好吗,”黎邃吻了吻他的后颈,声音里满是委屈,“我爱你,别剥夺我待在你身边的权利。” 陆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黎邃抱得很用力,仿佛怕他逃走似的,拽得他手腕阵阵发疼,不由挣了挣:“你先把手松开……” “我不松。”黎邃强硬地将他躲开的脸掰回来,顺着下巴往下亲,手探进陆商大衣里,一颗颗去解他的衬衣扣子,“我知道你为了单独跟我谈话,把袁叔露姨他们都支开了。” 陆商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大概是烧迟钝了,脑子晕乎乎的,一时竟没搞清楚黎邃在说什么。 “你想做什么?”陆商皱眉道,“你……唔。” 黎邃咬住他的嘴唇,把他要说的话全堵了回去,这绝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松开时两个人唇瓣上都带了点血,黎邃在他耳边故意吞吐热气:“陆商,我忍不住了,我想把你据为己有。” “你……”陆商的身体不可控制颤抖起来,呼吸也乱成一团,他手脚无力,此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睁眼全是一片天旋地转。 黎邃疯魔了似的,在他脖子上重重地吸吮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显出一个红痕。痛感十分强烈,陆商闷哼了一声,这标记一样的痕迹让黎邃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一把将他整个打横抱起,放到沙发上。 外套和皮带落了一地,黎邃扯开陆商的衬衫,将他的手钳制住,轻而易举地把那股抗拒的力道压了下去,顺着脖子往下亲吻,锁骨,前胸,肚脐……如同终于毫无顾忌了似的,放纵地在那片肖想了一整年的肌肤上肆掠占有,留下一连串独属于他的痕迹。 天花板上灯光分外刺眼,陆商的嘴唇无力地开阖了两下,眼前渐渐现出重影,缺氧的窒息感像浓厚的墨水一样晕染开,意识开始涣散。 黎邃一路舔咬,灼热的呼吸扑打在白皙的皮肤上,手掌不满足地顺着往下,温柔抚摸过去,抵达身后那片秘地,犹豫了一下,眼神暗了暗,食指蛮力地闯了进去。 瞬间的刺痛感像一道令箭,直击向大脑深处,陆商呼吸猛地一滞,仅剩的那点意识仿佛忽然丢弃了他,飘入了高空里。 “陆商……”黎邃得偿所愿般,柔声在他耳边呢喃,声音里全是隐忍,“你里面好烫。” 被侵犯的人并没有回应,黎邃顿了顿,察觉出身下那股持续的推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忙抬头去看他:“陆商?” 陆商静静躺着,苍白的脸无力地歪在一边,呼吸不太稳,身体也在轻轻发抖。黎邃脑子一嗡,有这么疼吗?想着便立刻抽手,手足无措地去抱陆商的头。 “对不起,我、我弄疼你了吗?” 陆商的皮肤非常烫,之前黎邃太热切,没感觉出来,现在用手背仔细触摸,他才发现,陆商不光是体温过高,肩膀还在不自觉地瑟缩,像是胸口抽痛似的。 他低头看了眼身下衣衫不整的人,神色一变,恍然清醒过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发颤:“陆商,你在……发烧?” 压制在身体上的力量消失了,陆商眉头紧了紧,神情极其痛苦,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这动作出现在一贯冷静的他身上,竟有一丝正在害怕的意味。 “别怕,别怕,”黎邃慌了,忙把他抱进怀里,“我……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怀中的人只是薄唇紧抿,并没有睁眼,脸色差得简直不像是活人能有的。 喊了几声都没反应,黎邃几乎要哭了,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服穿好,把人抱去车库:“我们去医院,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只是想逼你说出实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生病……” 一路疾驰把陆商送到医院的时候,梁子瑞正好因为盗窃案在值班,看见黎邃眼眶通红地抱着人进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一时懵了半晌,还以为发生了什么。 等亲自把人推进急诊室做完初步检查,他才放下心来,又不禁感到有点奇怪,陆商近来身体本来就虚弱,会发高烧并不奇怪,这孩子反应过度了吧。 直到护士来装仪器,他掀开衣服,赫然发现陆商脖子和前胸一片触目惊心的吻痕,心一惊,差点腿软跪到地上。 二话没说就冲出去,给了黎邃一个拳头,气得哽了半天才骂出口:“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啊?” 黎邃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又站稳了低头道歉,眼里写满了自责。 梁子瑞见到他这副模样,更加气得脑仁疼,指着他道:“你小子出息了啊,你……你竟然敢对他用强。” 拳头捏得指节泛白,黎邃没有答话,紧咬嘴唇,低垂着头,那脸上的悲伤看得梁子瑞又气又震惊。 到今天这一步,黎邃也是没有办法了,要么他就别那么聪明,索性信了陆商的鬼话,乖乖出国去,要么就在最开始的时候别动心。事到如今,爱而不得,被爱亦不得,他当然会觉得痛苦不堪。 打完针,陆商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一些,到了早晨烧终于退了,但梁子瑞随即发现,他的心脏好像出了一点问题,与袁叔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下,决定临时做个小手术。 护士和助理医师正在紧张地准备器具,梁子瑞检查完麻醉药品,瞥了眼角落里的黎邃:“你要待在这里吗?” 黎邃望着手术台上沉睡的陆商:“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梁子瑞给双手戴上手套,顿了一下,“不过我建议你不要看。” 见黎邃盯着他,解释道:“手术现场的画面冲击力,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是承受不住的,我可不想看到你吐在这里。” 黎邃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我影响你吗?” “你不影响我,”梁子瑞手上忙碌着,“你影响我的助理。” 黎邃的目光移向旁边,见戴口罩的女医生羞怯地转了个头,起身走到陆商身边,握了握他的手:“我等你出来。” 那只手毫无温度,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黎邃微微握紧,只觉得心里抽着疼。 是个小手术,持续的时间不长,不到中午人就推出来了,比起上一次照顾人时的手足无措,这次黎邃已经算是手法娴熟,穿了防菌服在监护室里守他,等他虚弱地睁过一次眼,叫了医生来拔管。 陆商体质太弱,转到普通病房后依然不太清醒,中间黎邃用吸管喂他喝了一点水,闭上眼又继续睡,整个过程迷迷糊糊的。 晚上梁子瑞来检查了一次,见黎邃仍在病床边怔怔地坐着,不由心里软下来:“你去吃点东西吧,他应该快醒了。” 黎邃目光长久地落在陆商脸上,闻言只是伸手,把他的手腕轻轻放进被子里,那动作恍如有万般不舍。 陆商在两个小时之后醒了过来,身边只有一个梁子瑞。 “别找了,他不在。”梁子瑞见他目光在周围探寻,开口道。 陆商伸手把氧气罩拿下来,缓了缓,睁眼看向梁子瑞。后者眼神怪异,语气里藏了怒气:“我当初不是跟你说,让你警惕不要养虎为患吗?” “你喜欢他吧。”又问,肯定的语气。 陆商偏过头。 “别狡辩,你病到什么程度我最清楚,我可不信你真的弱到搞不定一个小屁孩。你骗骗那孩子还可以,骗我还是算了,你如果对他没有一点感情,怎么会允许你对他做出这种事来。” 陆商奇异地没否认。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拿命玩儿。”梁子瑞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陆商垂下眼,已经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的准备,不料梁子瑞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语气甚至是欣慰的:“陆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一天。” “以前我总怪你身上没有人味,活得太寡淡,可我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你,恐怕还没你做得好,没完没了的检查,没完没了的手术,每天闭上眼,连第二天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知道,这种一切都是灰色无望的日子,想想就操蛋。” 陆商盯着他,眼里有意外的神色。 “挺好的,真的,七情六欲都体验过一番,才不枉来这世上遭这份罪。” 陆商忍不住出声:“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医生,救人才是我的天职。”梁子瑞道,“其实我也挺矛盾的,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能救你,同时又不伤害他的方法,我承认,有件事我说了谎,我让你等,不是在等免疫抑制剂,而是寻找这种可能性。我不想剥夺你求生的希望,但我也的确不想真去伤他性命。” 两个人难得心平气和地互相吐露心底,陆商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移向窗外:“……我一开始的确是奔着他的心脏去的,又不想让自己太有负罪感,所以自私地希望他能心甘情愿,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舍不得了。” 梁子瑞无奈:“你说你,别人的心没捞着,还把自己的心搭进去了,陆老板,这买卖不划算啊。” 陆商动了动躺得发僵的双腿:“他人呢?” 梁子瑞挠头,尴尬道:“那什么,我刚刚太冲动,给了他一拳头,这会儿估计正难过着呢,是我不对,等会儿你帮我道个歉。” 第三十三章 天黑得如同墨染一般,低压压的。马上就是除夕了,外出打工的都回了家,街上日渐冷清,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角落里有孩童们遗留下的雪人残景。 黎邃把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站在街边,恍惚想起,前年的这时候,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陆商开着车,带他满大街地找手机店。明明那个时候,他们还很融洽,如今两年过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被他亲手弄成了这副模样。 袁叔从车上下来,把护照和机票递给他:“就这样走?不和他说一声吗?” 黎邃露出浅浅的苦笑:“他大概不会想见到我吧,他身体不好,我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袁叔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只道:“安排了人在那边接机,过去之后有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 “谢谢袁叔。”黎邃道。 像是知道黎邃想说什么似的,袁叔又道:“想知道他的近况,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只是不要太频繁。” 黎邃朝他投去感激的视线,点了点头,拿上东西上了扶梯。 随着扶梯上升,熟悉的街道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黎邃回头望着,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舍,总觉得,如果这一步真的踏出去了,他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陆商了。 陆商半夜醒了,身边依然没有人,病房里有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能看出,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 习惯了身边总有只小狼狗跟着,一个人躺在病房里,陆商一时之间非常不适应。黎邃不知道去了哪里,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不会走太远才是,醒来这么久都见不到人,这情况倒是少见。 胸口被固定在了床上,活动范围有限,陆商伸手,吃力去够旁边的手机,这时候,袁叔刚好敲门进来。 “怎么是你?”陆商下意识道,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事?” “人送走了。”袁叔简明扼要道。 陆商微微一怔,过了很久才道:“哦……” “……走了也好。”陆商躺了回去,眼神暗了暗。 当初的确是他的安排,让黎邃离开,可从袁叔口中得知黎邃真的走了,他却觉得刚做完手术的心脏好像又漏了个大洞,一下子空了。 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人成年后总是很难再拥有强烈的喜欢或是强烈的厌恶,有时候上一秒还表达着爱意,下一秒又似乎可以完全丢弃,仿佛一切爱憎都是假象,他们只是冷静的旁观者。然而,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没有遇见入眼的而已,某一天你遇到了就会知道,之前你以为的冷静和豁达,统统都可以被颠覆。 大雪持续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陆商的术后反应很严重,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梁子瑞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强行把他弄醒说了一会儿话,哪知陆商不光不领情,还吐了他一身。 第二天下午,袁叔慌忙火急地过来了,见到陆商在休息,也不好把人弄醒,正为难着,陆商像是有感应似的,突然睁眼了:“什么事?” “接机的人联系我,说没接到人,我去查了乘客信息,发现……他根本就没上飞机。” 陆商略一沉吟,问:“电话打了吗?” “关机了,家里也没回去,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陆商垂下眼,黎邃必然是不想走,又怕被他赶走,只好躲起来了,这孩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应该不至于跑出陆家的地界。 “让阿左去找,找到了给我打电话。” 袁叔立即去办,没想到他刚交待完,左超在电话里一愣:“小梨子?他刚刚还在我这里,就十分钟前。” 陆商听见了,皱了眉,接过电话:“他找你什么事?” “不是你安排的吗?他来要了李岩的地址,说是有话要问他。”说完,左超也察觉出了异样,“等等,不是你让他来问的?” 陆商叹了口气,直接挂了电话。 “他去找李岩做什么?”袁叔奇怪。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找李岩的麻烦了,陆商心情复杂地想,这孩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黎邃大约是想替他把李岩这个后患给解决了。可陆商不可能真让他干出杀人越货这种事来,这不是他想看见的,再说那是刘兴田的地盘,黎邃就是身手再好,也不可能打得过拿真刀实枪的人。 想着,陆商又给左超回了过去:“刘兴田人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他也看不上李岩,只提供了住处,派了几个保镖给他,别的没管,小梨子没开车,估计是打车过去的,我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上。唯一的问题是,我就这么带人过去,怕是免不了要和刘兴田的人正面冲突。” 陆商揉揉太阳穴,他身体还没恢复,事情想多了就头晕,拿起一旁的吸氧管使劲吸了两口才缓过来。袁叔帮他垫了个枕头在身后,陆商靠上去,思考了一会儿,在手机上翻了翻,找出一个几乎从没打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拨了过去。 “刘总,我们做笔交易如何?”陆商也不多话,直接开门见山,“关口贸易区的经营权,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闻言,袁叔在一旁愣住了。 果然,那头犹豫了。 “你要什么?”刘兴田问。 “李岩。” 窗外雪还在下,从窗户望去一片迷茫,陆商挂了电话,盯着手机看了眼:“今天除夕?” “是的。” 陆商拔了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要下床,袁叔还没开口阻拦,梁子瑞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靠在门口,双手插在白大褂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放心。”陆商道。 “大晚上的,外面还在下雪,你疯了?” “黎邃不会听左超的,只能我去。” 梁子瑞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你是我的病人,能不能听一次医嘱?” 陆商朝梁子瑞露出恳求的眼神:“阿瑞,让我去吧,我没他不行的。” 他极少示弱,梁子瑞明知陆商在故意拿捏他,却又控制不住地感到受用,骂骂咧咧地准了:“就这一次,回来给我乖乖躺着!” 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赶来看见黎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陆商到的时候,左超的人已经把厂房的门围住了。 “人呢?” “都在里面。” 推门进去,四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货物,地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生活垃圾,味道也不太好闻。靠近门边的地上跪着几个人,均被反手绑住,晦暗的灯光下,能看出脸上都挂了彩,应该是黎邃的杰作了,左超的人打人很少打在看得见的地方。 黎邃见进来的人是他,显然有点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陆商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确认人没事,随即移向地上坐着的李岩。 “这么大阵仗,我当是谁来了。”李岩明显也没在黎邃那儿讨到好处,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脚也伤了,站都站不起来。谁也想不到,这位嚣张了小半辈子的李家公子,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收手吧,你现在自首,还能轻判。”陆商道。 “自首?”李岩笑出来,“陆商,你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一份大礼,只要我的人把它送到刘兴田手上,你猜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你?” 陆商面无表情:“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岩冷冷看着他,陆商又道:“这里是刘兴田的地盘,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李岩额头青筋一跳,声音冷下来:“……他出卖我。” “你们一丘之貉,就不必分彼此了吧,”陆商道,“如果我是你,找上刘兴田的第一时间就会把这个消息卖给他,而不是留着作为保命的把柄。” 棋差一招,输了全盘,李岩面色如土,脸上一时色彩纷呈。他到底是个顽劣的富二代,和刘兴田那种混过江湖的老油条不同,没了他爹,就只剩下一身卑劣的品性,凡事想得多却眼界浅,想套狼又舍不得孩子,最终把自己搭了进去。 而刘兴田是真正混过黑的,他看中的是实际利益,就算要损人,也必须是以利己为前提。李岩那点动作,在刘兴田眼里根本就是小打小闹,他向刘兴田寻求保护,对陆商来说的确是个麻烦,但是,在利益面前,刘兴田会毫不犹豫地卖了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来处理吧,”陆商不想再与他多说,转头交待左超,“等他伤好了再送他去警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完,给黎邃递了一个眼神,转身出门。 天黑了,除夕之夜,又下着大雪,街上基本已经没了人,走在青砖路上,偶尔能听见几阵欢笑声从窗户里飘出来。 陆商脚步不快,身体本就没恢复好,出来这一趟,吸了些冷空气,整个人都在发抖,呼吸也不太稳。黎邃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只胳膊的距离,一副明明自责又怕他怪罪不敢道歉的模样。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陆商也记不得,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悲观的人,因为身体的原因,总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无趣,遇到黎邃之后,他才渐渐开始觉得,活着好像也还不错,甚至想多活两天。 陆商有时候想,梁子瑞真是个乌鸦嘴,什么都让他说中了。当初警告他别让他养虎为患,他是没养虎为患,他直接给养成忠犬八公了,送走了又自己巴巴地跑回来,梁大医生似乎还警告过让他别陷进去,他也的确没陷进去,他直接一头栽进去了,还栽得心满意足,一点儿都不想再爬出来。 他活了二十六年,从前一直认为,他的命运应该会和他父亲一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半生苦行僧的日子,然后在寂静的夜晚孤独地离开。而此时,他看着雪地上被路灯拉长的两道影子,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好奇,如果去尝试一下不一样的人生,不知他的命运会不会有一点不同。 两个人走到车边,陆商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黎邃,说:“我问你,你是想和我在一起吗?” 黎邃一怔:“是。” “可我有心脏病,随时可能会死,你怕不怕?” 黎邃盯着他,坚定不移:“不怕。” “我也不能像常人一样和你旅行、做`爱、享受美食……” “没关系。” “我甚至不能陪你一辈子,可能短短一两年就离开了,而你余下的人生都要活在我的阴影里……” “我愿意。” 陆商闭了闭眼:“你过来。” 黎邃上前两步,陆商对他说:“你原来问我爱不爱你,现在我给你答案。” 黎邃浑身一震,没等他反应过来,肩膀一沉,嘴唇贴上了一片柔软温热的东西,黎邃瞪大了眼,眼前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去闭眼睛。 柔软的舌尖像蜂巢里流出的蜂蜜,霎时在唇间蔓延开来,黎邃从惊异到不可置信,再到欣喜若狂,最后全在这唇舌的缠绵里,化作了一摊略带苦涩的蜜水。 雪还在下,洋洋洒洒地覆盖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远处有新年的焰火在高空炸响,两个人忘情地亲吻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 一吻结束,陆商气喘吁吁地松开他,偏过头:“你那胡啃乱咬的,不叫接吻,这才叫,记住了吗?” 黎邃像是不会呼吸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了颤,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高兴得快要离家出走。半晌狠狠点了点头,上前半抱半推地将陆商压在车门上,托住他的后脑,活学活用,反客为主,将刚刚结束的吻再次续上。 第三十四章 直到两个人回到病房,黎邃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好像做梦一样。 陆商终于安了心,在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肩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黎邃摸到他的额头还有点烫烫的,不由担心起他的身体。大雪天的这么远跑出去,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他还是个病人。回到病房,黎邃给陆商换回病号服,脱了衣服,看见他胸前被他弄出来的吻痕还未消散,有些地方咬得狠了,红痕里泛着青紫,黎邃看着这些伤痕,整个人显得很难过。 陆商睡得很安稳,动都没动一下,黎邃给他盖好被子,出门去叫梁子瑞。 整个楼层空了大半,主任科室里没有人,只有急诊室留了几个医生值班,黎邃这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大部分人都回去过年了。 别的医生黎邃也不太放心,想了想还是给梁子瑞打了电话。那头正在放鞭炮,吵得厉害,听完他的叙述,叹了口气:“没事,让他睡吧,你不在这两天,他以为你走了,整个人都低落得很,恢复得也不好,现在你在他身边,他才敢放下心来睡觉。” 黎邃目光移向床上的人,双手不自觉握紧。 “黎邃,他谈一次恋爱不容易,做这个决定得豁出命来,以后,你们能好好过一天就好好过,别吵架……” 梁子瑞后面还说了些话,黎邃已经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陆商,他坐在床边,握紧陆商的手,只觉得心间阵阵发涩。 陆商对他如何,他原以为自己心如明镜,可回头再看,他才发现,这个人实际上做得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表面上什么都不说,暗地里却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且总是第一时间将他的安危放在首位。 陆商大约是感到热,嘴巴微微张着,时而嚅动开阖,脖子上的皮肤隐隐泛着红,喉结上下滚动,因为消瘦而显得凸起的锁骨,正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着。 黎邃把被子拉开一些,抽了床头的湿巾替他擦汗,陆商睡得虽沉,但却似乎总留着一丝意识,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这种被需要感让黎邃心里软成了一片,索性关了灯,脱掉外套,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合衣抱着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有黎邃在倒有个好处,至少能让病人乖乖配合医生的治疗,陆商视苦药为洪水猛兽,即使是不会吐的药片也排斥,总是能避就避,黎邃直到这时才体会梁子瑞为什么总是那么大的火气,他也几乎是连哄带骗才让他把药咽下去。 “真的不苦?”陆商捏着药丸,皱眉问。 黎邃一脸真诚:“真的不苦,是甜的。” 陆商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抿嘴含进去,马上察觉上当受骗,刚要用舌头抵出来,黎邃凑过去堵上他的嘴唇,吻住他,迫使他咽了下去,松开笑道:“是不是不苦?” 陆商被他逗笑了,也不计较喉间那阵难耐的苦涩:“嗯,甜。” 元宵节过完,陆商才被恩准回了陆家。黎邃抽空还是给家里办了点年货,让露姨做了一桌子菜给他接风洗尘,只不过最后都进了黎邃的肚子。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话说开了,陆商这次出院后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恢复了不少血色,有事没事就在家里琢磨黎邃送他的那只钓竿,睡前还舍不得收起来。 “想去钓鱼吗?”黎邃从浴室出来,见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试试的表情,不由问。 “嗯,不过现在不是季节。”陆商把钓竿收进盒子里,对他招手,“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黎邃爬上床,手松松地搭在他腰上,将他半拢在怀里,两人对视,黎邃心知陆商这是要约法三章了,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自己的恋人,他就忍不住从心底里感到满足和欢喜。 “你答应我两件事,”陆商看着他道,“第一,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心脏移植你想都不要想,如果哪天我醒过来发现心脏换成了你的,我第一件事就会用刀再把它挖出来,记住了吗?” 黎邃眼里情绪复杂,还是妥协点头:“好,可是,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准熬夜,不准喝酒,遇到麻烦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这话还算是中听,陆商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道:“另外,书还是要读的,学校那边已经给你留了名额,为期两年,挑个时间过去报到。” 黎邃一听说要分开,身体僵了僵,露出不情愿的表情,陆商见状轻轻一笑:“不过你可以一个月回来一次,只要你不嫌跑得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黎邃立即道,“一个月回来两次可以吗?” “一来一回光路上都要花费两天,你岂不是不用休息了。”陆商露出好看的笑,他双眼微垂,喉结滚动,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房间里灯光偏暖,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整个人性感又诱人。 黎邃心中一动,忍不住亲了亲他。 陆商见他眼神变化,嘴角浅浅一笑:“想做吗?” 黎邃愣了一下,耳朵渐渐红了,小声道:“可以吗?” 陆商微微起身,从床头柜里扒拉了两下,拿出两样东西,道:“既然在一起了,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 黎邃心里愧疚得难受,上前抱他:“上一次……对不起。” 陆商拍拍他的后背:“别多想,袁叔当时并没走远,如果我真的不愿意,喊一声他就进来了。” “你……”黎邃眼眶红了。 陆商握住他的手,淡淡道:“黎邃,爱不爱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剩下的时间不多,这辈子能拿得出手的感情,就全放在你这里了。” 心底涌起一阵酸涩,黎邃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他原本都做好了把眼前这个人压在心底里藏一辈子的打算,有一天忽然发现,原来对方心底里也藏了一个他。他空洞已久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塞得满满的,哽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着他,低低地念他的名字:“陆商……” 陆商任他抱了一会儿,轻笑道:“好了,你还要我等多久?” 黎邃浑身一滞,把脸蹭干净,退开一些,认真地把陆商看进眼里。 …… 陆商休了长假,两个人便当成蜜月过,窝在家里,做做饭看看书,过了几天真正意义上的夫夫生活。 他们难得有这么平静悠闲的时光,黎邃简直都不想走了,这个时候他才理解古代那些君王为何会耽于美色不肯早朝,要不是顾及陆商的身体,他也恨不得日日夜夜粘在他身上。 可黎邃心里明白,岁月静好固然令人沉溺,但对他来说为时过早了,至少现在还不行,陆商的病就是个□□,不知道哪天会复发,他如果不尽快强大起来,找到一种完美的解决办法,眼下再美好,将来都会成为泡影,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见的。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肩上的责任格外重大。 新年刚过,一切都是新的开端,东彦和牧盛运转如常,海南的项目也在稳步进行中,倒不需要太操心。陆商抽空和几个朋友聚了聚,席间带上了黎邃,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旁人却从细枝末节里看出了端倪。 “你们在一起了?”徐蔚蓝走时偷偷拉住陆商问。 陆商望着黎邃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嗯。” 徐蔚蓝感慨了一阵,倒也没有太多意外,只笑着说一定要请他们吃顿饭才是。陆商应了,与他所料不差,没人会反对他谈恋爱,这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晚上回去,黎邃把做好的钓竿架一并送给了他,纯手工制作,诚意十足。陆商看着上面雕刻的字母,轻轻一笑:“我还是你?” 黎邃亲了亲他:“是我们。” 年纪越大,对这个世界的反应就越来越淡,小时候一个笑话都能乐得满床打滚,长大后却连嘴皮都很难掀一下,所以成年后,很多人总觉得轻易会被感动的人都太矫情。 其实并不尽然,同样经历过伤痛喜悲,承受过起伏跌宕,偏偏就有人能保留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受,爱与恨都纯粹得无以复加,任时间长河如流水,他自持一杯清澈。 这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轨道,孩子们未必都幼稚天真,成年人也未必都懂事可爱,有人用时间雕琢心,有人以心雕琢时间,随波逐流很容易,赤子之心却很难。 陆商坐在藤椅上,看黎邃在客厅专注地整理他的行李,他想,正因为这样,眼前这个人才显得分外珍贵吧,因为他有一颗真正的、深邃透亮的匠心。 第三十五章 两年后,国际机场。 黎邃大步从机场走出,目光锁定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上,微微一笑,从容走过去。 “陆商。”一拉开车门,见到日思夜想的人,黎邃迫不及待地伸手抱上去,将他拥进怀中。 “饿了吗?”陆商笑了,捏了捏他的肩膀,“好像结实了点。” “不饿,飞机上吃过了。”黎邃松开他,偏头朝前座的位置打了个招呼,“袁叔。” 袁叔点头回礼,问:“现在回家吗?” “回家吧。”黎邃道,拉住陆商的手,恋恋不舍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缺失的份额一次性看回来似的。 陆商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简单的风衣穿在他身上总是格外显气质,眉眼比从前柔和了许多,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看着多了几分书卷气。 “你怎么戴眼镜了?”黎邃笑道。 “朋友送的,防辐射,”陆商推了推镜架,“好看吗?” 黎邃看得挪不开眼:“很适合你。”好看的不是眼镜,而是戴眼镜的人,每看一眼就多一分心动,要不是袁叔就在前面,他早就亲上去了。 车内空调依然开到最大,黎邃被吹得直冒热汗,干脆把外套给脱了:“你怎么亲自来了,下次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马上天又要转冷,你别出门了。” 陆商笑他:“还有下次?” 黎邃这才反应过来,学校那边已经结课,他都拿到学位证书了。三个月前他就应该回来,没想到恰好遇上一个难得的实习机会,干脆在那边多待了一阵,还和对方谈成了一个出口贸易计划。 “差点忘了……”黎邃笑。 袁叔在后视镜里见他们有说有笑,不由想起出门前那件事,心里始终觉得不大踏实。 下午陆商原本是打算亲自开车来接人的,哪知车刚开出院子,门口传来一声急刹,他忙跑过去一看,车子已经熄了火,陆商似乎受了点惊吓,双手在方向盘上握成拳,眼神没有焦距。 “出什么事了?”袁叔忙问,车身明显偏离了主干道,差点撞到树上去了。 陆商平复下呼吸,再抬头眼里又恢复了清明:“眼镜忘拿了。” 袁叔取了眼镜,见他神色不定,这种状态实在不适宜开车,于是提议让他来开。原以为陆商会拒绝,哪知他想了想,竟然同意了,主动坐到了后座。 黎邃在车上接了个电话,用一口流利的英文,似乎在与对方讨价还价,举手投足间商人气质尽显。等他说完,陆商问:“边境计划?” “对,是中美合作的一个项目,”说起专业上的事,黎邃认真了几分,“在边境口岸建立商业运输链,采用网点覆盖的方式,点对点互调,可以大幅提高运输速度,节约时间和资源。” 陆商听得很认真:“不错,回去跟我讲讲。” 袁叔将他们送到门口,掉了个头就走了,说要去给车子加油。黎邃牵着他下车,前脚刚踏进屋,后脚就把陆商抵在门上一阵猛亲。 三个多月不见,两个人都想得紧,互相交换唾液都不够,差点在门口就擦枪走火干起来,黎邃强行刹住车,直接把陆商扛上楼,在卧室里闹腾到天黑才出来。 折腾得略过头,黎邃看着陆商累得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不由升起一阵悔意。他在□□上一向较为节制,只有对方身体状态好的时候才会将**付诸实践,奈何这次实在分开了太久,他有点忍不住,做得狠了些。陆商后期明显体力跟不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还用言语逗弄他,搞得他浑身像点了火。彼此纾解完**,陆商靠在他怀里睡了,黎邃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一边替他按摩后腰,一边盯着他睡觉的样子发呆。 这两年,两个人聚少离多,虽说均是为了学业和事业,但黎邃始终觉得很可惜,现在好不容易可以陪在他身边,他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再慢一点。 补觉补到晚上九点钟,黎邃看再睡下去得把晚饭睡过去,轻声把陆商叫醒。露姨已经将饭菜热了一遍,在外厅整理行李里要洗的衣物。 出了趟国门,黎邃最想念的就是家里的饭菜了,连着吃了三大碗,还喝了两碗汤,撑得他几乎泪流满面。 陆商看着他狼吞虎咽,又好笑又心疼:“在那边没吃饭吗?” 黎邃摇摇头:“你不在,吃饭都不香。” “还煮了梨水,我帮你盛?”陆商问。 黎邃闻言眼睛都亮了,活像只闻见骨头的大狼狗,陆商浅浅一笑,于是拿了只空碗去厨房帮他盛汤。 刚将碗里的饭菜收拾干净,黎邃便听到厨房传来一阵瓷碗摔碎的响声,连忙起身过去:“怎么了?” 地上一摊碎裂的瓷片,陆商站在中间,眼神看起来颇有些无辜:“太烫了,没拿稳。” “受伤了吗?”黎邃立即去查看他的手,见指尖发红,忙拉到凉水下一阵猛冲。露姨听见响动,也进来了,地上碎了只碗,她转身去拿扫帚来收拾。 还好梨水煮开后已经放了一会儿,没有烫伤皮肤,黎邃见陆商按着眉心使劲眨了眨眼,还甩了甩头,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心里一沉:“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 “没有,”陆商抬头一本正经,“十点就睡了。” “是吗?”黎邃明显不信,转身问:“露姨,他昨晚几点睡的?” 露姨直笑:“陆老板昨晚好像是三点睡的呢。” 陆商:“……” 这两年来,黎邃管他管得严,一日三餐得按时吃,夜里最晚十一点入睡,每天保证八小时睡眠。他在家的时候还好说,不在家就只能远程提醒,或者让露姨帮忙劝一劝。陆商大体上很听他的话,这两年下来身体也的确一直没犯过大病,但作息和工作只能择一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黎邃气闷,却也拿他没办法。 陆商不说话了,黎邃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心软下来,觉得好像是家里两个人联合起来欺负他似的,上前把他的手握进手心里,柔声道:“好了,累了我们接着去睡觉好不好?” 陆商点点头,任黎邃把他牵上楼。 第二天一早,陆商和黎邃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了公司,简直成了一道养眼的风景线,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陆商没有给他们留猜测的机会,直接在晨会上宣布让黎邃担任总经理助理一职,当天就把入职手续给办了。 中午,黎邃把东西收拾妥当,去隔壁办公室找陆商,见他还在埋头写东西,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停,便下去买了午饭提上来。 “吃点东西再写吧,”黎邃把饭菜用碗装上,“要我帮忙吗?” “我在列金沙海岸的交接清单。”陆商道,说完靠在转椅上,颇为玩味地看了黎邃一眼,眼里有笑意,“你怕吗?” 黎邃挑眉。 “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个传言,凡是碰过这个项目的,基本都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陆商道,“现在我想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你怕吗?” “不得好死?”黎邃重复了一句,又问,“你不是也接手了这个项目?” 陆商点头,黎邃笑了,把饭递到他手上:“如果能和你一块不得好死,我求之不得。” 黎邃答应得爽快,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陆商这是又要让他出远门的节奏,晚上收好行李,坐在床边恨不得直叹气。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陆商靠在床沿上看书,见他满脸舍不得的表情,不由好笑。 黎邃回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抽走他的书,摘了他的眼镜,直接把人扑倒:“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陆商笑。 “故意把我支开。”黎邃在他脖子上亲了亲。 陆商收敛笑容:“嗯……是。” 黎邃退开一些,低头看他,陆商笑道:“我怕你再不走会精尽人亡。” 黎邃眼底燃起一簇火苗,压下去亲他:“那试试看。” 连着两天纵欲过度,陆商显然吃不消,澡还是黎邃帮他洗的。睡前,黎邃想到这两年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社燕秋鸿,不免有点遗憾,抱着人半天舍不得入睡。 “陆商,你交待我的事情,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会完成,”黎邃贴着他的耳朵道,“但你有事不要瞒我。” 陆商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中午的飞机,陆商原本想送他去机场,被他拒绝了:“睡午觉去,等我回来陪你去钓鱼。” 被他一提,陆商倒是想了起来:“金沙海岸旁边那个渔村,有卖一种饵,钓乌龟很好用,你帮我带一些回来。” “你还要钓乌龟吗?”黎邃换好鞋子,指了指自己,“你不是已经钓回来一只了?” 陆商浅浅一笑:“养变异了,没法掌控了。” 有时候陆商也奇怪,当年明明是只那么胆怯又拘谨的小乌龟,怎么如今就变成现在这只大狼狗了,警觉又机灵,一点风吹草动都闻得出来,想要背着他做点什么还真得费些心思。 黎邃把行李提到门口,回望屋里的人,不免一阵惆怅。陆商忍住那阵强烈的不舍,故意别开脸不去看他,再怎么磨蹭还是要走的,再看下去他也怕自己反悔。 哪知黎邃不顾已经换了的鞋,忽然风一样走进来,托着他的后脑来了个法式深吻,又风一样地退了出去,上车走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陆商的肩膀像是松了松,伸手按了按眉心。 黎邃刚下飞机就接到了来自国外的电话。 “很抱歉先生,根据您在捐赠中心登记的信息,我们对比了所有捐赠者的数据,遗憾地通知您,目前仍然没有找到达到匹配度的心脏供体,我们将扩大寻找范围,如果有达到要求的,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您。” 黎邃眼光暗了暗:“谢谢。” “我们的荣幸。”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声,黎邃望着来人来往的机场,低落地垂下了手。 第三十六章 两年前黎邃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学校一个活动里得知有此类慈善机构,常年为器官需求者提供匹配服务,虽然知道陆商多半已经在全国各地找过,但他还是递交了一份需求数据,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可惜两年过去了,奇迹并没有出现。 黎邃提着行李出了机场,公司的车已经等在了路边,他打开车门,发现是熟人小赵。 “我上星期就来了,”小赵倒没有因为他身份变化有什么改变,全拿他当朋友的态度,这让黎邃宽心不少,“陆老板原本是打算自己来的,结果那边忙不过来,说派个人过来接管,我当是谁。” “这段时间恐怕都要麻烦你了。” 小赵摆摆手:“小事儿。” 只过了两年,这座城市又有了新的变化,黎邃没有直接去酒店,而是顺路去工地看了一圈,他和陆商曾经来过,倒是轻车熟路。金沙海岸的周边区域也逐渐发展了起来,有形成商业圈的趋势,之前人影都见不到的海滩上挤满了游客,谁都看得出,这片地是越来越值钱了。等建成开放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热闹情景。 这一切很大程度上基于陆商的一系列长期战略,政策在先,利益为诱,软硬兼施,连附近渔村的村民们都自觉将村子建成了旅游文化村,一眼看过去能看见好几家海鲜城。 黎邃来监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项目组,这里不少人都见过他,那时还只是跟在陆商身边的一个普通年轻人,如今两年过去,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陆商没有对外宣扬过他的身份,但同住一屋,同吃同睡这件事总归是瞒不住,风言风语的,底下的人多少也知道一些。 起先多数人都不认为他能成事,最多也就是来走走过场,给老板和股东一个交代,因此并不以为意,可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黎邃绝不只是来巡查而已,他是完全接手。 从财务到施工队,所有利益链上的人他几乎一个也没放过,按照清单上的内容,严格落实了交接。陆商给他开了个好头,两年前的那次整顿,至今还影响着工程,很多人到现在仍然不敢怠慢,小动作都收敛了不少,他接手起来也顺利了很多。 很明显,这个工程的地基陆商已经稳稳给他打好了,后面怎么发挥就看他的了。 黎邃工作时十分投入,一忙开来就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入夜后他回过神来看手机,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是陆商打来的,忙回过去。 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陆商应该是睡了,声音里带了一丝没睡醒的慵懒:“还在忙吗?” “刚下班,”黎邃关了电脑,把东西收进包里往外走,“你睡觉了吗?” “嗯,没事可干。”电话那头应该是翻了个身,有衣料摩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得黎邃一阵心痒,他几乎能感觉出陆商翻身时被子里带出的热气,仿佛一伸手就能把他捞进怀里。 “陆商,”黎邃走出大楼,街上车来车往,行人有说有笑,他在原地驻足,抬头轻笑,“我开始想你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淡淡笑了一下,好听的声线传来:“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想……把你抱进怀里,缠住你的腰,”黎邃贴着手机,低声道,“亲你的眼睛、鼻子,嘴巴……” “然后呢?” “然后,手溜进你衣服里,”黎邃带着笑意,“从肩膀到前胸,再到腰,一寸寸滑下去……” 陆商低低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嗯。” 黎邃听得嗓子直发痒,抬眼间看到一家咖啡馆,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舒服吗?” “嗯……” 黎邃推开咖啡馆的门,直朝洗手间走去:“身体放松……” 听筒那头有呼吸声,黎邃关上洗手间的门,看了眼手机屏保,心跳全乱了。 “陆商,”黎邃蛊惑道,“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艰难道。 黎邃闭上眼,在脑中描绘出熟悉的面容。 咖啡馆的爵士乐从头顶的音响小声传出,正是月中,窗外月色正浓,没有云层,月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霜。 黎邃轻喘着,听电话那头在一声低吟后渐渐安静了下来,问:“陆商,你睡了吗?” 那头只有规律的呼吸声,非常轻。 黎邃对着话筒吻了吻,柔声道:“晚安。” 他挂了电话,看了眼自己依然糟糕的地方,轻叹了一声。 洗了手出来,他路过吧台,有服务生瞥了他一眼,大约是当成借用厕所的行人了,黎邃干脆走过去,买了杯美式咖啡,打包回去加班。 他十分确信自己等不了一个月了,得抓紧时间,早点结束工作了回去。 得益于帮陆商处理文件那些经验,黎邃很快走上了正轨,他对陆商的工作习惯非常了解,很多东西拿到他面前,看几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无形中节约了很多时间。 真正走上岗位他也才明白,正统的学习对于一个管理者来说有多么重要,很多看似无所谓的细节里恰恰蕴含了关键转折点,正是因为提前学习过这些知识,他才能避免吃很多亏。难怪陆商坚持要让他去国外读书,人的见识广了,眼界才会宽,考虑问题的时候也更加全面,更具有前瞻性。另一方面,拥有高人一等的学历,管理下属时也更有说服力。 两周过去,黎邃已经熟悉了这边的环境,这天他和一干管理层去工地视察,期间和一位设计师聊了起来。 “金沙海岸的环境确实好,依我看,要是能把桃源岛也归入旗下就更好了,光出海寻宝这一个卖点就能吸引好多游客。” “桃源岛?”黎邃问。 “就是三十海里外那个无人岛,承包权是开放的,之前有富商包下了准备做实验基地,结果开发到一半破了产,之后又转手了几道,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成,反正到现在还没被人拿下。” 黎邃陷入沉默,他去年倒是就听刘星铭和陆商说过这个岛,几个人准备登船去看,结果没去成,现在听人提起,不由也生出些好奇:“能上去看吗?” “能啊,明早就有船,我陪您去。” 第二天一早黎邃就和几个评估一起登了岛,岛的面积不算大,但环境非常好,中间挖了条人工河,两边种了不少热带树,边上有几栋已经初具规模的建筑,看起来应该是实验基地了和别墅了。 他们在四周各自看了一会儿,才有中介商急急地跑过来:“各位老板,来晚了来晚了,对不住,今天恰好还有一位大老板上来看岛,怠慢各位了。” “你这地方还挺抢手的。”黎邃道。 中介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哪儿能啊,看的人多,能出得起价的……”他比出一个“零”,“这个数。” “很贵吗?” 中介嘿嘿笑了一声,附耳说了个数,黎邃神色微动:“这价格太离谱了吧。” “您有所不知,这个数不光是岛,还包括附近的海洋资源,承包期限又长,其实是划算的,只是一般人的确出不起这个价,出得起的也不愿冒这个险。” 黎邃觉得挺遗憾,这地方的确美,而且温度宜人,没有冬天,很适合陆商畏寒的体质,他又喜欢钓鱼,如果能买下来,建一栋小别墅,开辟一片荒地,种些花草蔬菜,每天睡睡觉钓钓鱼,闲来无事在河边散散步看看海,别提多惬意了。 正想着,中介接了个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激动道:“什么,他要买?!” 一行人都面面相觑,中介挂了电话,握着黎邃的手死活不松开:“您、您真是我的福星啊,这岛闲置了两年多了,今天终于卖出去了。” 黎邃道:“是什么人要买?” “就是今天刚登船的那个大老板,来来,我带您去见他。” 好奇心驱使,黎邃跟了过去,谁知门一打开,见到那传说中的“大老板”,四目相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司马靖荣愣了一下,立即笑出来,搭住黎邃的肩膀,介绍道:“我兄弟,过命的交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黎邃皱眉。 “买岛啊,我爸刚给了我一笔钱,我想来想去没地方花,就想买点儿东西,这不刚好过来潜水,看见这儿有个岛卖,就打算买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黎邃不由感慨:“你买得这么随心所欲,你爸知道吗?” “他不管我,他只管我弟弟。” 黎邃注意到他现在不直呼司马焰的名字,改称呼“我弟弟”了。 “你买岛干什么?”黎邃问。 司马靖荣搓手:“不知道,还没想好,可能是出租吧。” 黎邃:“……” 司马靖荣见他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有,”黎邃道,“我建议你把它租给我。” 司马靖荣一想,拍上他的肩膀:“好主意啊!” “我出钱,你出力,赚了钱咱俩平分!”司马靖荣越想越觉得这思路好,“我不用操心,你不用愁钱,这一举两得啊!” 黎邃原本是想消遣他,没想到他是认真的,一时无言以对。司马靖荣在一旁自己给自己敲定了主意,认定黎邃这个事主不放了,招呼道:“就这么着了,那个,中介大爷呢,来签合同吧,签了好付款。” 等从岛上下来,司马靖荣的热度还没退下去,一路叨叨个没完。这笔钱虽然多,但对司马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可终归是因为他几句挤兑话花出去的,黎邃多少觉得过意不去,认真道:“我现在先租着,按年支付租金,过两年等岛上的设施建好了再重新估价,你再卖给我。” “你跟我见什么外啊,”司马靖荣不解,“你也是牧盛的股东,光去年的分红就不止这点钱。” 他不说黎邃都忘了,他在牧盛还有股份,是陆商前年以他的名义做的投资。分红的事情陆商没跟他提过,不过既然都是陆商的决定,他自然不会去多问。 “那先谢了。”黎邃对司马靖荣道。 好友相聚,中午两个人一起去吃火锅,司马靖荣点了涮羊肉,锅子刚端上来黎邃就愣了,他想起这是陆商的最爱。 “连吃了几天海鲜可腻死我了,”司马靖荣拿了味碟过来,摆在桌上,“你发什么愣啊,吃个饭也能发愣。” 黎邃回神,盯着味碟里的大辣椒不解:“全是辣椒,这怎么吃?” “有什么不能吃的,辣了才有味儿,我无辣不欢。”司马靖荣把羊肉倒进去,想起来还挺好笑,“咱俩第一次正面杠,可不就是为了味碟。” 黎邃想起旧事,也有点感慨:“我那个时候以为陆商是不爱吃辣,后来才知道他是不能吃。” “哎,”说起陆商,司马靖荣倒是想起来了,“你俩后来怎么样了?你按我说的做了吗?” 黎邃嘴角浮起一抹笑,点了点头:“送了他一只钓竿,他很喜欢,爱不释手。” “哎哟我就说嘛,”司马靖荣嘿嘿直笑,拍着胸脯自夸,“怎么样,哥们儿办事还行吧?” 黎邃只是笑,只有他知道,陆商并不是因为一只钓竿原谅了他,是他从来就没怪罪过他。 两个人吃到一半,黎邃接了个电话,是袁叔打来的,黎邃一看见号码,立刻心中一沉,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袁叔,”他急忙起身走到安静的地方,“陆商怎么了?” “不是他,”袁叔道,“是左超。” “左大哥?” “是,左超今早带人去贸易区收车,遇上了刘兴田的人,两边起了冲突,那边报了警,左超脾气太直,直接拒捕,被赶来的武警押走了,现在人在看守所。”袁叔道,“陆先生应该在午睡,我打了电话他没有接,你们都熟,我想先来问问你的意见。” “徐律师怎么说?”黎邃问。 “第一时间去交涉了,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事情很不好办,刘兴田等今天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人。” “贸易区以前不是陆家在管吗?” 袁叔愣了一下:“呃,是……以前是我们的地盘,后来陆先生出让给刘兴田了。” 黎邃见他语气有异,忽然联想起两年前在外郊,他去找李岩的那天,陆商好像是说了什么,心中一颤:“是不是……和我有关。” 他没有用疑问句的语气,袁叔也没有否认,只道:“左超在贸易区横惯了,现在突然成了别人的地盘,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案底多,伤天害理的事倒真没做过,可他早年打黑拳伤过不少人,真要去判的话,恐怕就很难出来了。” 这件事的确棘手,刘兴田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左超发难,这件事显然是预谋已久,左超是陆商的左膀右臂谁都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折断陆商的利爪。刘兴田势力不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人,同为东彦的股东,他和陆家有部分背景是重叠的,导致很多熟人都是共有,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权力的拉锯战。 黎邃权衡了一下,道:“我把这边交待一下,马上飞回来,大概晚上九点到。” “这件事我要先告诉陆先生吗?” 黎邃想了想,瞒也瞒不住,而且以他的能力和人脉,目前还不能和刘兴田抗衡,这件事最终还是得陆商出面。 “告诉他吧,但是也告诉他我正在解决这件事,让他别着急。” 第三十七章 黎邃挂了电话就开始订机票,司马靖荣见他神色有异,凑过去看了眼:“出什么事了,你现在要回去?” “嗯,有急事。”黎邃在手机上查了查,运气不太好,常坐的航班刚好取消了。 “订什么机票,你坐我们家的飞机回去,现在就能走。”说完,司马靖荣招呼服务员来结账。 “你这边没事了?”黎邃问。 “我能有什么事,本来就是出来玩儿的,”司马靖荣催他,“赶紧的,正事要紧。” 幸好主要工作都交接完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杂事,他不在也问题不大。黎邃叮嘱了几个人品信得过的中层,让酒店服务员给他收拾行李,自己赶去渔村把陆商要的乌龟饵给买了。 到家时天还未黑,比预计的早了三个多小时,家里没有人,陆商应该是出门去了,他回来得突然,露姨没有准备,自然不会这么早过来做饭。黎邃把行李提上楼,先给竹苑的伙计打电话了解了一下情况,心中有了数,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挽起袖子去厨房准备晚饭。 刚把手上的豆芽菜处理干净,门口一阵松动,陆商开门进来了,黎邃回身看他,露出笑容,正要开口,陆商先道:“露姐,今天做点甜汤,晚上黎邃要回来。” 黎邃盯着他换鞋,心里一阵诧异:“陆商?” 门口的人闻言身体明显一滞,抬头望向他,转而微微一笑:“回来了?” 黎邃刚要说话,忽然注意到他额角有块青紫,神色变了:“你的额头怎么了?似乎是撞了?” “没事,不小心磕到了。” 黎邃走过去,捧着他的脸细瞧了一番,担忧道:“再往下一点可就伤到眼睛了,疼不疼?擦药了吗?” “不要紧,小伤,”陆商不以为意,顺手从屉子里把眼镜拿出来戴上,“今天怎么这么早?事情都办完了吗?” “差不多了,我和靖荣一起回来的,”黎邃兀自去药箱里翻了瓶药膏和棉签出来,“袁叔告诉了我左大哥的事,我回来帮你。”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陆商脱了外套,在沙发上坐下,“看守所那边我已经托人去照应他,但要保释,恐怕不是一两天能办成的。” “他动手了吗?”黎邃在他面前半蹲下,用棉签沾了药膏小心涂抹上去,“别动。” 陆商闭上眼任他上药:“他自己没动手,但他的一个手下动了手,并且还带了武器,被警方翻出来了,他是带头的,责任肯定脱不开。” “也就是说,还是动了手,警方不算抓错人。” “对,首先要明确一点,他的确是犯了事,我们不必多费力气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了,现在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怎么把他——” 陆商睁开眼,见黎邃半蹲着幽幽盯着他:“怎么了?” 黎邃:“要抱抱。” 陆商笑了,张了张胳膊,黎邃立即扑上去把他紧紧抱进怀里,下巴在颈部来回蹭,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想你快想疯了。” “怎么越长大越回去了。”陆商笑着拍拍他的后脑。 “不管,”黎邃又收紧了些,“这一分钟是我的,左大哥也要靠边站。” 不远的郊外,左超在黑暗中打了个喷嚏,骂道:“这地方真他妈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像是愣了一下,又关门退了出去。 两个人这才松开,四目相对,均是一笑。 “叫露姨进来,外面冷。”陆商催道。 晚饭吃得很随便,期间黎邃把海南的工作简单地向陆商反馈了一下,得到一句夸奖:“做得不错,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所以这次,让我来解决吧。”黎邃道。 陆商想了想:“光你一个人不行,明天我让徐蔚蓝把看守所那边的具体情况告诉你,你们商量着办。另外还有一件事,左超有个二手车厂,常年低价收购黑车,维修重组后二次出售,他进去之后,这个车场的合法性就成了问题,这些都得想办法解决。” 黎邃认真地点点头。 晚上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思,在浴室一起简单洗了个澡,黎邃察觉陆商有点累,给他按了按手腕上对心脏有益的穴位,互相拥抱着入睡。 第二天一早黎邃就出门了,他在国外也修过法律,虽与国内不同,但多少也具有一定的参考性,与徐蔚蓝商量了之后,两个人决定从检察院入手。 看守所方面他们找都没去找过,因为那所长就是刘兴田的一个小舅子,找了也没用,好在所里有个监管以前受过陆家的恩惠,答应保证左超在里面不会受苦。 徐蔚蓝这几天可谓是跑断了腿,四处托人找关系。也许是因为刘兴田和陆商双方都在使力的缘故,许多人都不愿意搀和这件事,因为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没有好处,这些人中要么避而不见直接休假,要么卖惨哭诉自己无能,总之就是一个态度,不偏不倚,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说着好听,但实际上也是对左超不利的,毕竟他的确是犯了事,事情本身可大可小,话语权还是在别人手里。 “听证会的决定已经下来了,最快下周举行,这周我们要抓紧把参会人员都去见一面。”徐蔚蓝连着几天没睡,眼睛都肿了。 黎邃叹了口气,已经是第三周了,事情一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这件事如果是在陆家的地盘上,人恐怕早就出来了。” “是啊,说白了就是打架斗殴,被打的那个才受轻伤,为了赖给阿左,直接住在医院不出来了,唉,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徐蔚蓝直摇头,又问,“车厂的事情你怎么解决的?” “停业整顿。” “啥?!” 黎邃回过头来:“怎么?” “你把他的厂子给解散了?”徐蔚蓝一脸不可置信。 黎邃皱眉:“本来就不合法,继续开着它,岂不是等于把把柄露出来给人抓?而且他车厂里那些人我去看了,都不是什么善茬,左大哥刚进去,那些人就想着浑水摸鱼私自捞一把。再说领头的人不在,谁知道这段时间他们会不会又受到挑拨出去和人打架,到时候我们捞人更难。” 徐蔚蓝渐渐回过味来,黎邃和陆商的做事方式看起来是一个路子,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出入:陆商偏柔和,总是先礼后兵,而黎邃因为年轻,锋芒更露,比起过程,他更偏重结果,而且他不怕得罪人。 “那行吧,你决定就好。”徐蔚蓝也不便多话。 听证会进展很顺利,当天就下发了无社会危害性可以放人的结果,黎邃很高兴,刚回家就跟陆商报告了这个消息:“检察院出了结果,公安那边十天内必须执行,可以给左大哥准备接风了。” 陆商听完他的话,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淡然,反倒露出了一点担忧的神色,检察院是公安的监察部门,避开公安直接找检察院举行听证会,得到结果后返回给公安,要求公安执行,这个流程相当于打了公安一个耳光,强行让他们放人,以刘兴田的个性,恐怕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曲线救国虽好,但还有一个成语,叫过刚易折。 不过这毕竟只是他的一个猜测,陆商抬头笑了笑:“那就好。” 事实证明,陆商的想法是对的。 一直拖到第十天,黎邃都安排好车准备去接人了,突然接到徐蔚蓝打来的电话,那边简直要气疯了:“这都什么事儿,公安直接说自己管不了,把人连案子一起踢回给检察院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最后一天来这么一招。” “那现在要怎么办?”黎邃声音冷下来。 “重新提交材料,在检察院走取保候审流程,这……”徐蔚蓝叹了口气,“等于我们前面的努力全部白费,现在要把人捞出来,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黎邃心凉了半截。 黎邃其实挺想去见见左超,可现在除了律师谁也不能见,他听徐蔚蓝说过里面的日子,这么冷的天,只能用冷水洗澡,还不准不洗,吃饭也都是清汤寡水,想想就不是人过的,左超这么多年当老大横惯了,哪里吃得了这种苦。 更何况,这件事的起因也和他脱不了关系,若不是因为他,陆商也不会冒然把贸易区让给刘兴田,他也就不会中刘兴田的圈套了。 左超虽是黑道出身,但为人非常仗义,而且忠心不二,这么多年一直帮衬陆家,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想到这里,黎邃就更加觉得心焦。 连着几天在外面跑关系,连晚饭也没时间回家吃,黎邃下车时看见月亮又到圆时,才恍然距离左超进去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这件事如果是陆商来处理,恐怕他们三个现在已经能坐在一起喝茶了吧。 “赏月吗?”好听的声音传来。 黎邃转头,见陆商站在门口望着他笑。 “怎么站在门口,不冷吗?”黎邃走过去,捏了捏他的手,果然是凉的。 “好奇你在看什么,”陆商道,伸手在他眼角揉了揉,“黑眼圈都出来了。” 黎邃顺势圈住他,脑袋靠上去:“陆商,我觉得自己好没用,连你的一个手下都护不住。” “是他命中有劫,不关你的事,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陆商宽慰道,“而且他这些年做事,的确是过于横行霸道了,进去挫挫锐气也有好处,免得将来铸成大错。” 被说到了要点,黎邃阴霾了一个月的心情忽然像这月光一样豁然清朗起来,笑道:“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不是会说话,”陆商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是知道你在想什么。” 黎邃幽幽盯着他:“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陆商会心一笑:“不可描述。”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周一,一早徐蔚蓝带着一个消息来了,左超在看守所内急性肺炎,申请保外就医,因为病情严重,看守所怕承担责任,立刻就批了,现在人已经转移到了市医院进行救治。 “严重吗?”黎邃问。 徐蔚蓝一脸高深莫测,小声道:“人严不严重不重要,医院说严重就行了。” 黎邃立即就懂了:“是有人……” “嘘——”徐蔚蓝道,“这是个机会,只要人出来了,剩下的一切好说。” 左超入院后,形式立即逆转,医院以病情严重且具有传染性为由,坚持不肯放人,看守所天天带人来要人,闹得非常厉害,两边僵持不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终于上面的人先扛不住了,大手一挥道:按正常流程办,任何一方都不准再插手。 十天后,左超终于如愿被释放,黎邃带着人去接他的时候,心情因为这两个多月反复起伏,反而分外平静。 “先回竹苑吧,大嫂肯定着急了。”徐蔚蓝办完手续,上车道。 短短两个月,左超至少瘦了二十斤,脸颊都凹陷下来,所幸人的精神倒是不错,挥了挥手道:“她就会哭,我才懒得去招那个晦气,带我去车厂先和兄弟们见个面。” 话一出,黎邃和徐蔚蓝都愣了一下。 黎邃顿时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件事,“……车厂,我给解散了。” 左超闻言,回头看他,那目光看得黎邃无处躲藏,半晌只闷闷地“哦”了一声,便再未说过任何话。 黎邃把人送到家,始终觉得不安,想去找左超说清楚关厂子的缘由,在竹苑门口徘徊了一阵,见他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团聚互诉衷肠的模样,又不好去打扰,只好郁郁地回了陆家。 终于解决了心头的一件大事,黎邃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这些天他反复给左超打了几个电话,均是无人接听。 黎邃起初以为左超是才出来事情太多没空接,后来无意听到徐蔚蓝打电话的内容,才发现左超并不是没有空接电话,而是专门不接他的电话,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黎邃更加难过。 这件事他的确处理得不妥,虽说出发点是为了顺利把人捞出来,但人进去的时候厂子还好好的,出来人员已经散了大半,甚至中间有仇家来寻事,把大门都砸烂了,看到这个场景,多少都会让人心里不舒服。说白了,他就是对朋友与朋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变化不够敏感,以为都像他和陆商之间那样简单纯粹,再怎么也不会产生隔阂。 左超连日的避而不见终于让黎邃崩溃了,晚上回家,远远看见客厅壁炉里发出的火光,与屋外的严寒形成强烈的反差,温馨气氛渲染下,他不由泛起一阵委屈。 “回来了?我下午钓了只乌龟,明天周末,陪我去买个缸吧,把它养起来。”陆商在水池边逗弄里面的一只乌龟,半晌没听到回答,回头看了眼黎邃,见他一脸疲惫的模样,神色微变,问:“怎么了?” “没事,有点累。”黎邃上前抱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就这么安静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耳朵也耷拉下来了似的。 陆商察觉他情绪有异,肩膀松了松,伸手回抱他,拍了拍背,是安慰的意思,笑道:“受委屈了?” 黎邃只是抱着,全身恨不得趴在他身上不下来了,腻歪了一阵,才闭上眼轻叹了一声:“陆商,人与人之间,好难啊……” 陆商并没有去问是什么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任他抱着,抬手揉揉他的脑袋:“觉得辛苦吗?” 黎邃高他一截,揉脑袋还得抬高胳膊,被揉的人很是受用,舒服得主动在他手上蹭了又蹭,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商被蹭得手心发痒,轻轻笑了:“来,眼睛闭上,我给你一点能量。” 黎邃于是退开一些,乖乖闭上眼。 陆商抬手便关了头顶的灯,客厅里霎时间只余壁炉的火光左右晃动,两人跳跃的影子倒映在墙上,陆商轻轻靠过去,微微仰头,认真地亲吻他,舌尖探入口腔,在唇间留下一片温柔的缱绻。 黎邃被亲得心动,眼睫毛颤了颤,以同样的柔软开始回应他。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听起来让人分外心安,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呼吸缠绕一团,气氛太好,谁也不想中断。陆商站久了小腿无力,双手搭上他的肩膀,黎邃受到鼓动,顺势揽住他的腰,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摔到沙发上,发出一声轻响,黎邃俯身盯着身下人,眼里如同盛满了一幽深潭。 陆商仰头露出好看的脖子,笑着伸手在他腹肌上摸了摸,这像是一个信号,瞬间就将黎邃点燃了,索性不再去想那些事,全身心投入到接下来的**中。 角落的水池里,小乌龟仿佛受到了惊吓,羞涩地将四肢缩进了龟壳里。 第三十八章 月末的休假,黎邃本来想陪陆商去钓鱼,结果临时接到上面通知,说市里有个关于未来经济发展的交流座谈会,点名要求东彦高层参加,无奈之下只好又换回正装,自己开车过去。 陆商提过两次把小赵调来给他当专职司机,被黎邃拒绝了,别人开车总是不如自己开来得自在,再说他也还没到配司机的级别,还是低调些好,免得落人口实。 陆商便不再提这事,早起躺在床上,看黎邃站在镜前打领带,不由眯起了眼睛,嘴角也显出一抹笑意。 “笑什么?”黎邃在镜中看他。 前一晚运动过度,陆商惯例得多躺一会儿,胳膊枕在脑后,对他招招手:“过来,亲一个。” 黎邃笑了,眼里弯了弯,这几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变,唯独一双眼睛,一如初见时的深邃澄亮。 他凑过去,俯身在陆商嘴唇上轻轻咬了一阵,适时地分开,碰了碰鼻子:“好了,我出门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嗯。”陆商点点头,看他迈着一双长腿大步去后院开车,动作潇洒又荷尔蒙味十足。 年轻就是好啊,陆老板心生感叹,爬起来揉了揉酸软的腰,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头笑出来。 少年的纯净固然吸引他,但成熟男人的魅力才真正令他心生爱意。 吃过早饭,陆商在衣柜里翻找了一阵,自从黎邃开始逐渐接手他的工作,他清闲了不少,已经很久没熬过夜加过班了,甚至这一星期连公司都没去过。以前露姨把衣服熨好,都会把他第二天要穿的放在最前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位置放的全是黎邃的衣服了。 他翻了半天才从几乎看不出差别的衬衫里分辨出他自己的来,换好出门,袁叔已经把车停在了路边。 “去竹苑。”他关上车门道。 前一天下过一阵雨,山上到处是新鲜的生笋,空气中一股逼人的寒气,呼吸间都带着白雾。陆商在门口下了车,越过武道馆,踩着满地的枯竹叶去了屋后的茶室。 门口一个纤瘦的女人正在生火,看见他,忙将手上的污渍在围裙上擦干净,笑道:“陆老板来了。” “嗯,”陆商对她浅浅一笑,望向茶室里,“阿左在吗?” “在在,我帮您叫他。” “不用,我进去找他说会儿话。” “那我给你们沏茶去。” 陆商颔首:“有劳。” 他在门口换了鞋,掀开帘子走进去,左超显然已经听见了屋外的对话,收敛坐姿盘腿坐在了案几旁。 陆商还没过去,左超先抬手,急急打断了他:“你别劝我啊。” “谁说我是来劝你的,”陆商在案几旁坐下,“我来恭喜你升级当爹。” 左超懵了:“你说什么?” “大嫂前几天不是不舒服吗?”陆商道,“子瑞昨天给她做了身体检查,早期妊娠,有一个月了。” 左超的脸一下子由红到白,又到红,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拍了下桌子:“你说真的?!” 恰逢这时,门口有人掀帘进来,左超抬头便跑过去,一把握住自家老婆的手,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老婆,我……我当爹了?!” 女人脸上一下子就红了,脸上竟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怯,避开左超,放下茶盏出去了。 左超简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屋子里四处乱转,想出去找孩子他妈,又怕显得自己太不镇定。 “坐下吧,”陆商只是笑,“她身体有点虚,明天得再去医院让子瑞做个详细的检查,该补的要补,该戒的要戒。” “好好……”左超不停地点头,激动得一时之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习惯性地去摸耳朵上的烟,后又想到陆商才说的要戒,立马扔进了竹篓里:“戒!戒烟,今天就戒!” 陆商把茶盏摆开,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你这都要当爹的人了,以后做事得多多考虑,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左超用手在腿上搓了搓:“是,你说得是……之前是我太鲁莽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还有,得考虑干个正当的营生,将来孩子问起,至少说得出口你这个父亲是做什么的。”陆商又道。 左超就是再蠢,这回也听出了陆商的意思,挠了挠头发,“唉”了一声,坦白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也不是真的要跟小梨子摆脸色,只是他这事儿办得……我是真不好想。这车厂说大不小,也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他说关就给关了,我一出来,兄弟伙儿的一个都没见着,这……这实在是太伤人了。” “他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陆商给他也倒了杯茶,“再说他也是为你好。” 陆商虽然表面上不说,但这件事,他心底里对黎邃的做法是认同的,走歪路也许能风光一时,但一旦风向变了,也是塌陷得最快的,这次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社会在逐步完善,什么东西都是在慢慢变规范的,这是一个趋势,总是钻空子投机倒把的人,迟早都会栽跟头。 因为这终究是一个法治时代,一切不合规的东西,都会逐渐被淘汰和取代,任何团体想要发展壮大,都只有正规合法这一条路可走。 黎邃的做法虽然无情,但并不算错,只是太直接了,以左超这种江湖脾气,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他都过二十岁了吧,你还把他当孩子呢……”左超大笑。 陆商不以为然:“他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孩子。” 左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试探道:“你这辈子就认定他了?不想找人生一个?” “我?”陆商轻笑了一声,说完摇了摇头,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如果是像我这样活着,生下来也是遭罪。” 左超微微一愣,劝道:“也不能这么说,陆老爷当年不是也生了你嘛,人啊,还是只有当了爹才知道什么叫责任感,你看,早上我还生气小梨子把我的厂子给关了,现在一想,他也确实不算做错,也许真是老天爷让我去干点儿别的什么大事了。” 陆商好笑:“你才当了几分钟的爹,就教育起我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有他足够了。” 左超见他心意坚定,感慨道:“当年你第一次带他来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你想清楚了,他再来找你,你就别回避了,”陆商放下茶杯,直言道,“我看着心疼。” 左超一阵窘迫,挥挥手:“算我的错,我今晚单独请他喝酒。” 两个人又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陆商见他心思早就飞到了孩子他妈身上,便也不再多留,起身就要走。 “我挖了新鲜的笋,给你装点儿带回去?”左超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下回吧,”陆商看见前院那几只蓝孔雀,指了指道,“那个好吃吗?” 左超立即点头:“加点霜萝卜炖麻辣的,肉特别香。” 陆商深吸一口气:“留一只给我,下回宰了,”又回身强调道,“别让黎邃看见。” “成。” 左超送他出了院子:“车厂不在了,我这边的人手有点儿不够,该盯梢的不会松懈,但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嗯,过两个月等大嫂身体稳定了,你去开个汽修厂吧,我会让袁叔帮你办手续,”陆商道,“其他的——” 他突然顿住,身体晃了晃,猛地喘了两口气,躬身蹲到地上,单手撑着头,紧紧按住眉心,眉毛皱成一团。 左超被他吓着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陆商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紧闭双眼,甩了甩头,等脸上那阵惨白稍微缓和下去,费力地站起来,扶着路边一株竹子才勉强站稳。 左超生怕他下一秒就晕过去了,急道:“要不要紧?你别逞强啊。” 陆商等把气喘匀了,虚弱道:“……没事,让袁叔把车开进来,我走不过去。” 袁叔下了车,见到他面色如纸的模样,也是一惊,两个人搀着才算把人扶进车里:“慢点儿。” 走的时候左超怎么都不放心:“小梨子知道吗?” 陆商靠在后座上,嘴唇苍白,眼神也有点涣散,小声却严肃道:“别告诉他,要告诉也是我自己告诉。” 左超似乎有话要说,又觉得这是别人家事不好说出口,就这么一犹豫,陆商已经关了车窗,让袁叔开车走了。 “需要我叫梁医生来吗?”袁叔在前座问。 陆商失神地望着窗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极少露出这么无助的表情,半晌,像是认命一般,闷闷地“嗯”了一声。 晚上,黎邃被左超叫去喝酒了,打电话给陆商说不回来吃晚饭时,那头的声音雀跃不止,像是多日的阴霾终于消散,显然非常高兴。 “少喝点。”陆商被他感染,也轻声笑了笑,叮嘱道。 挂了电话,屋子里又安静下来,陆商坐在沙发上,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不敢乱动,只好把毯子裹紧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等得快睡着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停车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梁子瑞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你怎么了?” 陆商缩了缩身体,笑道:“没怎么,请你吃个饭。” “少胡说八道,我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躲我都来不及,什么时候请我吃过饭,”梁子瑞大概是饿了,在茶几上挑了个苹果就往嘴里塞,“说吧,哪里不舒服了?” 陆商显得有点犹豫,又像是不知怎么开口。 “我的眼睛,”陆商措了下辞,“……好像出了点问题。” 梁子瑞一下子顿住,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我现在看不见你人在哪里,四周非常模糊,”陆商伸手空气里划了划,“只能根据声音判断出你在哪个方位。” 梁子瑞表情转为严肃,掏出手电在他眼前晃了晃:“感觉得到吗?” 陆商点头:“有光。” 梁子瑞又撑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了一番,关了手电,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年黎邃出国之后不久,我感觉到视力有下降,但戴眼镜会好,就没在意,大概半年前,有一次在院门口,开车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重影。”陆商回忆,尽量清晰地表述出来,“之后也陆续出现过几次,多数是在晚上,每次持续五秒到二十秒不等,像现在这样长时段的,并且在白天,今天是第一回。” 陆商说完,等了半天没等到梁子瑞回话,不由有些不安,他还不太能适应没有视力的生活:“你在听吗?” “在。”梁子瑞用手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以安抚病人情绪,“我在回想你的病历……按理说,应该不会这样。” “是因为心脏的原因吗?” 梁子瑞轻叹了一声:“是,你的眼睛没有问题,唯一的解释是心脏机能下降导致眼睛供血不足。” “有办法吗?”陆商问。 梁子瑞表情凝重,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陆商,两年前你决定放弃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心脏病末期会有很多并发症,就算我今天治好了你的眼睛,明天你还可能会失去听力,这就是放弃的代价,你明白吗?” “是吗?”陆商垂下眼,反而笑了出来,“听起来很糟糕。” 梁子瑞深吸一口气,语气难得带了点不忍心:“心脏慢慢走向衰竭,这个过程会很痛苦的。” 两人陷入沉默,角落里,壁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陆商揉了揉眼睛,道:“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愿意承担后果,总之先想办法让我能看清东西吧,黎邃该回来了。” “我可以开一些药给你,但是这些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无法根治,因为你的主要病因还是在心脏,”梁子瑞道,“还有,你别总想着瞒,这件事你瞒不住他的。” 陆商眼神迷茫,循着声音朝他看过来,垂眼道:“阿瑞,老实说,我对自己很失望,我原以为我可以再健康地多陪他几年的。” “别说了。”梁子瑞打断,他最受不了陆商态度软化,身为主治医师,这么多年他一直看着陆商磕磕绊绊走过来,这个世界上,除了陆商自己,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男人今天能坐在这里有多不容易。 陆商是个精神多强大的人,什么时候竟然到了他主动妥协向他求助的时候。 “我不放弃,你也别放弃,”梁子瑞捏了捏他的肩膀,“总是有办法的,我原来预估你一年里不做心脏移植会没命,现在不是也好好的吗?” “嗯,你还预估过我活不到二十岁。”陆商笑了。 “所以眼睛算什么,”梁子瑞安慰他,“只有一点,你别瞒着黎邃,作为家属,他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只是怕他……” 梁子瑞打断他,警告道:“听着,这不是小毛病,万一出点事不是开玩笑的,你需要照顾。” “……你先别说,”陆商叹了口气,艰难道,“我找个时间跟他说。” 第三十九章 黎邃到家时,客厅没有人,卧室里只亮了一盏床头灯,陆商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床边坐下,陆商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不自觉蜷缩,很容易让人生出从背后抱上去的**。卧室里光线晦暗,熟睡的人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细碎的刘海随意地散在额前,嘴唇轻抿,微微有点苍白。这睡颜他看了千百遍,依然回回都心动不已,沉溺片刻,忍不住伸手把刘海撩开,在额头印下一吻,又细致地掖了掖被子,这才转去浴室洗漱。 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常听人说爱情是消耗品,在一起久了,两个人之间就会趋于平淡,可他在陆商身边这些年,越是深入了解,越只觉难以自拔。陆商的一举一动,说话的声音,微笑的角度,浑身上下都让他觉得迷人得不得了,即使什么都不干,就坐在这里盯着他看一整天,黎邃也丝毫不会觉得腻烦。 他洗澡的动作放得极轻,出来时陆商却还是醒了,眯着一双眼看他。 “吵醒你了?”他歉意道,爬上床从背后拥他入怀。 一股热气霎时从后背传来,陆商枕上他的胳膊,轻嗅一阵:“酒气不算重。” “只喝了一点,左大哥说他要戒酒,”黎邃吻了吻他的耳朵,“我给你的小乌龟买了个缸,放在楼下了。” 陆商“嗯”了一声,黎邃察觉他带了点鼻音,略微抬了下头:“感冒了?” “没有,睡得有点闷。”陆商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躺着。 黎邃见他低垂着眼,睫毛微颤,不由一颗心提起来,肯定道:“你有心事。” 陆商稍稍一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低声道:“黎邃,我们不能有孩子,你遗憾吗?” 黎邃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一时呆住了。 “你如果想要,可以去做代孕,”陆商继续道,“我不介意的。” 他说得十分诚恳,黎邃听着却极不是滋味,陆商必然是因为左超有了孩子而联想到他们了,这个男人平日里从不表露对死亡的恐惧,但心底里多半是在意的。陆商是怕他自己哪天离开了,剩下他孤身一人,如果留个孩子,将来好歹还有亲人陪伴,是个慰藉。 “你在说什么傻话,”黎邃感到一阵鼻酸,一想到这个人半夜不睡去考虑这些,他就心里揪着疼,伸手把陆商揽进怀里,“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谁也取代不了,亲生的也不行,我也不想把自己分给别人,现在也好,将来也好,全是你一个人的。” 陆商似乎还想说什么,黎邃紧了紧胳膊,打断他道:“好了,以后不要提这个了,你喜欢孩子,那我们去给左超的宝宝当干爹,你是干爹,我是干爸,怎么样?” 陆商轻轻笑了:“那这孩子将来养老任务繁重。” 黎邃松开他,碰了碰额头:“有我呢,我养你。” 两个人又依偎着说了一会儿公司的事情,都没有什么睡意,陆商是白天睡多了,黎邃则是太高兴,说得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干脆起床做夜宵吃。 “太晚了,红肉难消化,我给你煎份鱼排吧。”黎邃在冰箱里翻了翻。 “嗯。”陆商裹着毯子坐在沙发看他,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你晚饭怎么没动?是不舒服吗?”黎邃只穿了件宽松的单衣,围着围裙,露出性感的背影。 “忘记了。” 黎邃抽空回头看了陆商一眼,发现陆商一直在盯着他,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好看,”陆商淡淡笑道,“想多看几眼。” 黎邃心里闪过一丝异样,陆商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又想到兴许是深夜人都比较感性的关系,也就没有去追问。见陆商将毯子裹紧了一些,转而问:“你冷不冷,我给你拿件外套来。” 陆商摇头,黎邃还是怕他冻着,关了小火迅速去楼上拿了件宽厚的羽绒服,把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 “等着,马上来喂你。”黎邃给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笑道。 鱼排是今天晚上才送来的,非常新鲜,骨头都剃干净了,又用白兰地去了腥,配上柠檬汁和胡椒粉,刚下锅香味就出来了,佐料极少,油盐的分量也不重,肉质松软好消化,适合晚上吃。 黎邃撑着头坐在对面,看陆商低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心里满足到了极点,所谓过日子,不过就是用心地去做一顿饭,然后把爱人喂饱的过程了吧。 “吃饱了吗?”黎邃等他吃完,笑着抽了张纸递过去。 陆商点点头,目光移到茶几上的玻璃缸。 “给小龟的,现在给它搬家吗?” 陆商摇头:“明天吧。”说完去牵黎邃的手,“困了,陪我去睡觉。” “刚吃完就睡哪行,得运动下。”黎邃嘴上教育着,手上却不由自主地任他牵着。 陆商像是得到了什么灵感,回身淡淡一笑:“那就去‘运动’一下。” 结果最后也没“运动”成,陆商虽然不说,但黎邃看出他脸色其实不太好,嘴唇泛着苍白,腿脚也有点肿,于是漱了口,给他按摩了一下穴位,互相拥抱着睡了。 很快两个人的清闲日子都到了头,一年中最麻烦的事情来了——股东分红。黎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公司工地家里三头跑,陆商也没闲着,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不是在各分部听工作总结报告就是和财务开会,几乎没有一秒钟是歇着的。 晚上回到家,陆商还在客厅看报表,黎邃见他眼镜都快黏到纸上了,上前给他正了正肩膀,劝道:“还有多少,明天再看吧。” “就快了,我记几个数字,明天开会要用。”陆商边看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我去帮你放热水。”黎邃不好打扰他,兀自给小乌龟喂了两片肉,上楼之前,他扶着楼梯盯着陆商专注的侧影,看了很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越看越觉得心中有种违和感,黎邃皱了皱眉,捕捉到了那一丝疑虑——陆商戴眼镜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长了? 一旦开始留意,黎邃就再也无法放下心,连着观察了几天,终于发现了规律。白天天气好的时候,陆商是不戴眼镜的,遇到下雪天或者阴雨天偶尔会戴,而晚上则是从入夜起到睡前就一直戴着没摘下来过。 晚上趁着陆商洗澡,黎邃把那副眼镜翻出来,试戴了一下,很普通很正常的眼镜,有度数,但黎邃没近视过,只觉得戴着眼晕,判断不出度数深浅。 陆商近视了吗,这只是件小事,为什么连这也要瞒着他呢?还是说…… 这些年他对医学略有涉猎,知道人在成年后眼球基本稳定,发生近视的可能性会减小,如果不是用眼过度,那么多半就与身体内部变化有关了,例如病毒感染、癌变、高血压之类。任何一种和陆商这个心脏病人扯上关系,都足够让黎邃心惊肉跳。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陆商察觉黎邃一直用余光瞟他,不由奇怪:“怎么了?” “没事,”黎邃撇开眼,“股东会是今天吗?” “嗯,”陆商点头,“工商那边今天正好有个颁奖仪式,你去吧。” 黎邃其实不想和他分开,尤其是在股东会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可他不去就只有让袁叔去,袁叔在东彦做了多年助理,与股东之间都相熟,这种时候的确比他更能帮上忙。 他只好点头妥协。 一进东彦大楼就能感觉出公司上下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老员工们大多都有准备,均不会在这天去触领导们的霉头,恪尽职守地留在自己工位上。 “小唐,你看看修空调的师傅来了没有?”办公室外有人问。 “我打过电话了,师傅说是零件坏了,他正赶去市场买零件,这要修好再怎么也得下午了。” “早不坏晚不坏怎么偏偏今天坏……” 财务的小唐是个新来的年轻姑娘,平日里对八卦闲闻颇感兴趣,此次不幸被财务经理指派和几个老会计参与会议,这是个苦差事,她一走进冰凉凉的会议室就垮了脸。 股东分红说白了就是公司投资人与经营人之间的战场,公司每年的盈利额就那么多,经营者想把钱留着投入公司运营,扩大公司规模,而股东们投了资,一年到头就看今天有多少钱能进自己的口袋,算起来两边都有正当理由,可钱的数量却有限,为了各自的利益,难免要争执一番。 往年陆商都是严格按分配方案办,可今年不同,东彦如今正值转型中期,需要扶持更多产业,树立企业形象,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他不得不在往年的基础上又增大了公积金比例,这个举动果然引起了众多股东的不满。 “利润的百分之十列入公积金我已经没说什么了,现在又要从税后利润里提百分之四十出来,陆总,您没开玩笑吧?”先提出异议的是个胖男人,名叫方淼。 “百分之十是法定公积金,与我个人意愿无关,”陆商道,“钱不会白用,条条目目,白纸黑字,会计也都在这里,您哪条不明白,我们可以一一探讨。” “那我还真有要说的了。”方淼抽出一叠文件,直接从会议桌上划到陆商面前。这动作着实不礼貌,袁叔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被陆商用眼神制止了。 “这里,去年金沙海岸第一期材料这块明明只划拨了五千万,您怎么用出了八千万?我倒想问问,这多余的三千万,您是用到哪儿去了。” 会议室里没有空调,陆商只坐了半小时,手脚全都凉了下来,心率也开始加快,他换了个坐姿,隔着衣服不动声色地在胸口外按了按。 “这追加的三千万费用有特殊说明,都是董事会签字同意了的,小唐,你找出来给他。”陆商道。 小唐连忙去那一叠文件里翻找,不料方淼直接打断道:“别拿董事会搪塞我,董事会不就是你一人独大的?那我再问问你,你这个条目底下写的这个数字又是怎么来的?” 陆商瞥了他一眼,忍着胸口不适,伸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刚刚翻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眼晕,眼前无数重影互相交叠,像是被人猛地按进了水里,霎时转为一片灰蒙。 这病发作得实在不是时候,陆商拿文件的手轻轻一抖,冷汗就下来了。 黎邃刚办完事从工商大楼里出来,手机响了。 出门的时候走得急,误将桌上的一瓶丹参药片夹在了包里,他拿手机的时候不慎一带,瓶子滚落,瓶盖松开来,药片洒了一地。 黎邃低头看了眼,心中一凛,这不是丹参片。 怕认错,他又拿着瓶子仔细辨认了一下,是陆商常吃的药没错,可里面装的却不是他熟悉的药片,颜色、形状、气味都不对,明显是后来换进去的,可陆商什么时候换的,他为什么不知道? 寒风刮过,吹得头顶的国旗猎猎作响,黎邃站在风中,像是得到感应,脑中猛地串联起一系列线索,戴眼镜,厨房打碎的碗,额角磕出的伤,还有将他误认成露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全都指向了一个结论—— 急促的手机铃响声声催人,一声无力的哀嚎后终于静了下去,黎邃回过神来,没有第一时间去回那个电话,而是急切地打给了梁子瑞,像是求证一般,心提到了嗓子眼:“梁医生,你告诉我,陆商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梁子瑞那头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指哪方面?” 黎邃直接将猜测一口气问出来:“是心脏导致的吗?他近视很严重吗?为什么要换药?” 梁子瑞听完,头疼地叹了一声,知道已经替陆商瞒不住了,干脆和盘托出:“他不是近视,他是快失明了。” 第四十章 “视力下降,眶区疼痛,短暂性失明,再恶化下去,最终结果就是视力丧失。”梁子瑞的话如同一记榔头,闷闷地砸在黎邃头上。 那一瞬间黎邃被砸懵了,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问陆商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 陆商笑着说:“好看,想多看几眼。” 难怪当时他就觉得这话反常,陆商是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啊。 一阵酸意缓慢地顺着喉管奔腾上来,黎邃在原地驻了很久,看见满地的药片,俯身蹲到地上,徒劳地一颗颗捡起来,装进瓶子里,可好不容易颤抖着手装了一半,一个不留神,药片又洒了一地。 他放弃了,埋头哽咽地问:“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目前只能尽力缓解,想要根治,除非心脏好了。”梁子瑞如实道。 “我……”黎邃紧紧捏着手机,说不出话。 梁子瑞在电话里听见他极力忍耐的呼吸声,没由来手心也捏了把汗,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陆商不敢告诉他了,这孩子那么宝贝陆商,如果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己无力面对,就把锅甩给我,梁子瑞恨恨地想。 “黎邃,他是个病人,以后不光是视力,还可能会出现其他并发症,这一点,我相信你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做过这个心理准备了。”梁子瑞劝道。 “我明白,”黎邃强忍着喉间的生疼,“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出了这种事,我连知都不知道……” 情绪安抚不是梁医生的强项,此时只好默念冤有头债有主,使用尿遁**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陆商自己造的孽,自己去解决吧。 黎邃靠着车门,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还没来得及想好要怎么询问陆商才能让他说出实话,之前错过一次的陌生号码又打了过来。 “是黎助理吗?我是财务的小唐。”那头是个年轻女声,听起来很着急。 “我是。”一和公司有关,黎邃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陆总和股东们争起来了,我看他好像有点招架不住,你要不要过来一下呀?”小唐小声道。 黎邃一听,声音冷下来:“怎么回事,你说具体点。”说着,立即上车踩下油门往东彦的方向开去。 “方总和刘总拿去年几个项目费用刁难陆总,非让他把公积金比例往下调,我看他今天脸色好像很差,袁叔给他使眼色他也不回应,我看不下去,只好偷偷溜出来给你打电话了,陆总平时对我们挺照顾的,你赶快来帮帮他吧。” 他和陆商虽然从不在公司高调秀恩爱,但也没有刻意去隐瞒过,稍微八卦点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小唐必然是着急了,才会打给他。 “我马上来。”黎邃声音冷得可怕。 “小唐,快回去,覃主任叫你。”洗手间外有人叫道。 小唐收回手机,哀嚎了一声,洗了手出去。 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明明没有暖气,主持会议的覃主任却憋出了一头热汗,刘兴田等了半天没等到陆商的回话,不耐烦地打破沉默:“陆总,您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这些股东如今在您眼里连要个解释都不配了?” 陆商微微闭了闭眼,极力忍住那阵头晕,他的背后几乎全被冷汗浸湿了,浑身发寒,手指也抖得厉害。 袁叔看出他脸色不对劲,倒了杯热茶递给他,陆商没接,低垂着眼道:“这些项目的利润率都在标准以上,不投入成本,哪来的利润回报?” “咱们没说不投入成本,可这成本是不是也太高了,就光这个聚光大厦,据我所知,隔壁公司有个和这一样的工程,人家的造价可只有九千万。” 陆商耳朵阵阵轰鸣,缓了很久才听清他的话,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竭力稳住呼吸:“成本决定质量,刘总如果想建豆腐渣工程,我也无话可说。” “呵,好大的口气,您的意思是说他们建的是豆腐渣?这话您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吗?” 陆商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双手在桌子下紧握成拳,此时在他的视野里,四周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清,他默默把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才努力稳住身体不表现出病态来。 方淼见他不说话,趁机出来添油加醋:“陆总,咱们也不是非要为难你,您看去年这些费用,明明都是可以降低的嘛,昨天抽百分之十,今天又抽百分之四十,这确实太多了,咱们也要养家糊口,我看这样,就抽个百分之二十吧,不能再多了。” “百分之二十?”陆商冷笑了一下,一时气血紊乱,忍不住捂嘴低头咳了两声。 方淼连忙道:“哎哟,不同意可以再商量嘛,年纪轻轻的,可别气坏了身体,您要是觉得力不从心,我这儿有几个合适的人选,可以让他们来分担一下公司的重任,您看……” “方总,您僭越了,这是董事会的事。”袁叔忍不住提醒他。 “袁助理,现在是在开股东会,您作为助理,做好记录就可以了。”刘兴田也丝毫不退让。 陆商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脸上毫无血色,听闻这话轻轻皱起眉头,循着声音望过去,冷声问:“你想怎么样?” “百分之十五,”刘兴田摆手道,“另外,我提议重新选举董事会成员。” 刘兴田话一出,在座的都纷纷面面相觑,连方淼也愣了一下,重新选举董事会成员,基本上就是要剥夺陆商对公司的控制权,这是要赶他下位的意思了。 这一次,会议室里没有出现附和声,在场的除了刘兴田,所有人都知道,陆商与股东之间虽有矛盾,但不可置疑,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决策者,每年年报里的利润额就是最好的答卷,冒然换个什么别的人来,还真未必有陆商做得好。 这些人都不傻,他们贪权贪钱是一回事,但要把陆商这颗摇钱树给挖走,那可得仔细权衡一番。 会议彻底陷入僵局,覃主任脸都涨红了,左右都得罪不起,急得抓耳挠腮。 陆商太阳穴跳得厉害,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脸颊苍白,胸口轻微起伏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桌底的手指头已经几乎要掐到肉里去。 “刘总这么说,是想夺`权吗?”正值双方僵持之际,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大步走进来一位英俊青年,小唐率先看见他,激动得眼冒星光。 股东们一时怔愣,纷纷对来人投去诧异的目光,黎邃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大半个会议室,走到陆商面前,停下,把他的椅子转开一个弧度,一手自然地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敲了敲桌子,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我说,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陆商在强烈的耳鸣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愣,正要转头,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有人捏了捏他,一片灰暗中,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得到了慰藉,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被转开的椅子恰好刚刚错离了会议桌,股东们只能看见陆商的半个肩膀,黎邃站在他身边,这个角度十分微妙,莫名有种保护的意味。 “这里是股东会,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助理站在主位说话了?”刘兴田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抱歉,我今天不是以助理身份来的,而是以牧盛股东的身份来的。”黎邃尖锐地与他对视,目光里仿佛藏了刀子。 “牧盛?司马家的牧盛?”底下有人小声议论。 这话一出,连刘兴田都诧异了一下,什么时候陆商竟然在牧盛入了股,还是以黎邃的名义?司马家这块肥肉他不是没有打过主意,可岳鹏飞这人油盐不进,对合作伙伴又非常挑剔,光有钱还不行,他试了两次实在吃不起这碗闭门羹也就放弃了,没想到陆商竟然给做到了。 刘兴田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吸引岳鹏飞? “我没记错的话,明年东彦和牧盛将有三个合作项目,作为盟友,过来旁听一下贵公司的投资计划,应该不过分吧?”黎邃微微偏头,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视一圈。 方淼最先沉不住气,不满道:“过分到不至于,可东彦股东会到底和牧盛关系不大,你这……” “方总,我记得你在东彦的股份还不到百分之八吧,”黎邃直接打断他,皱眉露出嫌弃的表情,“公积金多也好少也好,和你拿到手的钱还真没多少关系,陆总的股份是你的五倍,人家都没说话,你跳个什么脚?” “你……”方淼气得直接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他。 黎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脸的目中无人,他身材高大,与方淼面对面,身高优势彻底展现了出来,一个帅气挺拔,一个浑圆滚胖,对方气势立即弱下去一大截。 “就事论事,”旁边一位看风向不对,立刻调转话题,“从上年度的报告来看,营业成本还是过高了,百分之四十是不必要的,就拿隔壁这个楼来对比,我觉得可以减百分之七十下来。” “百分之七十?”黎邃接过话头,反问道,“这栋楼才建到一半承重墙就塌了,网上都有人进行了曝光,这直接导致销售期房价暴跌,买家纷纷挂横幅要求退钱,这些后续你关注过吗?” 底下一时无言,覃主任看再吵下去场面会更加混乱,忙跳出来打圆场:“各位老总都消消气,消消气,这也到午饭时间了,我看,咱们要不先去吃个饭?你们看今天这空调也坏了,待这儿实在冻得难受,不如改天等空调修好了咱们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 刘兴田没说话,会议室里的几个会计早就待不住,率先抱着凭证从后门溜了,其他上了年纪的老股东不挨冻,见一时半会儿吵不出结果,反而也不急了,陆陆续续在覃主任的劝导下起身去了餐厅。 很快只剩下刘兴田,黎邃冷脸与他对视,目光如炬,毫不退缩,一副坚决维护陆商到底的势头。 陆商养的这只小狼狗,终于开始对外人露出獠牙来了,刘兴田盯着他,古怪地笑了笑:“真有意思。”说完甩了甩袖子也迈着军步出去了。 袁叔瞥了黎邃一眼,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收了桌上的文件撤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两个人,陆商那阵耳鸣终于消退了下去,听见动静,缓缓朝黎邃转过头。纵使他看不见,那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灼热到让人无处躲藏的视线。 黎邃神情凝重,就这么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心疼、气愤、悔恨、担忧……眼里翻滚的无数情绪像泄洪似的,再无顾忌,顷刻间全部倾洒出来。 陆商倏然一怔,手指不自觉抖动了一下,暗暗叫糟。 ……孩子生气了。 黎邃一直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他,一贯游刃有余的陆老板此时也不禁紧张起来,光骗了人不说还瞒这么久,这件事他到底还是心虚。 陆商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开口,彻底不淡定了,虚弱地扶着椅子站起来,刚要迈步,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黎邃紧紧扶住他,生怕他摔了似的,抬脚粗暴地把附近的凳子踢开,声音因为情绪起伏剧烈显得有点嘶哑:“……站得稳吗?” 陆商点点头,他脸色本来就好不到哪儿去,此刻因为紧张显得更加苍白,反握住黎邃的手,不安道:“黎邃,我……” “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黎邃哽咽地打断他,开始牵着他往外走。 陆商霎时感到一阵无力的心焦,任由黎邃牵着,慢慢走出会议室。黎邃脚步很慢,明显在照顾他,嘴上说着不想和他说话,可每到有障碍物和台阶的地方都不忘出声提醒,只是提醒得特别简略,陆商心知他是因为生气不想多说。 一路开车回到陆家,这里没有外人,下车的时候,黎邃根本没容他商量,直接把人打横抱进了屋。 “梁医生给你开的药是哪个?” 陆商听到一阵翻找的声音,知道黎邃正在气头上,说的话多半也听不进去,小声说了两个药名。 药的分量刚好,水是温热的,陆商吃过药,黎邃摸到他后颈偏凉,再一探,贴身的衣服都被汗湿了,动作一顿,呼吸颤了颤,竭力忍住了什么,才转去浴室放了热水给他洗澡换衣服。 期间,黎邃动作一直放得很轻,对他看不见的状态也十分照顾,可就是不理他,陆商主动开口了两次,黎邃都直接当没听到。 露姨见他们之间不对劲,似乎想过问,被黎邃制止了,只交待让她给陆商煮一碗清淡的粥。 全过程陆老板表示相当郁卒,他现在看不见,只能任人摆弄,说的话一旦没人理,基本上就等于被人隔离了。 黎邃一口一口喂他吃完粥,把他放到床上,下了指令:“睡觉,休息。” 陆商哪里睡得着,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黎邃已经关上房门出去了。黑暗中,他只好闭上眼,心情复杂地轻叹了一声。 到底是身体虚弱,又经过早上这一场,陆商挨着床没多久,就扛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渐渐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悄然进屋,坐在床边看了他很久,又手法轻柔地替他按摩眼眶,到天黑都没有离开。 第四十一章 药物作用下,陆商直接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睁眼便看见有熹微的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灰暗,他稍稍安下心,习惯性去摸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黎邃不在,被子里也没有温度,他根本一晚上就没来睡过。 陆商坐起来,发现床边的家具都被搬空了,一时懵了会儿,还以为家里遭了贼,转念一想就算有贼也应该去撬保险柜,偷他的家具做什么,多半是被人移走了。 他换了衣服下楼,一进客厅便怔住了。 一夜之间,客厅里大大小小的桌椅、柜子、墙角,所有凸出的尖角上全都被人用泡沫仔细包了起来,几个易碎的鱼缸和装饰品也被拿开,放进了够不着的高处。 此时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进门,大概要以为家里有刚学步的孩童,陆商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明显感觉心脏某个位置轻轻颤动了一下。黎邃一夜没睡,应该就是在忙这些了。 桌上放了早餐,用保温盒装着,是他喜欢的薄饼,还配了水煮蛋和虾粥,露姨通常不会细致到把蛋壳都剥好,早餐必然是黎邃做的。陆商站在屋子里,手指摸上被泡沫包裹的桌角,一时心中情绪翻滚,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时候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把黎邃当孩子了,还是黎邃把他当孩子了。 门口一阵响动,黎邃晨跑回来了,脖子上搭了条毛巾,看见他,明显怔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什么。 陆商与他对视,淡淡一笑:“早。” 黎邃神情微动,不知是不是熬夜的关系,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红肿,陆商保持着微笑,就见黎邃径直越过他,走到抽屉前拿了药,沉默地放到他面前,又上楼冲澡去了。 意思很明显,让他吃药,可就是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陆商望着黎邃的背影,笑容淡下来,感到一阵头疼。原以为最多也就气一晚上就会好了,怎么也不会隔夜,没想到这次失了算,黎邃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们二人的相处向来自然,现在一方刻意不理会,陆商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他大概是把所有的伶牙俐齿都用在职场上了,哄孩子上简直是笨口拙舌。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睡觉的点,陆商在床上等了半天左右不见人来,渐渐感到一丝怅然,黎邃这是在故意避开他,不和他一起入睡。 他心里没底,决定下床去找,奈何身体还没恢复,一入夜就看不清楚,在床头柜摸找半天,反而把眼镜碰掉了。这下真成了睁眼瞎,陆商站在床边不敢轻易挪步,怕直接把眼镜给踩碎了,只能蹲下来,手足无措地去地上摸索。 结果手还没碰到地毯,先被人给握住了,连着身体一把带起来,紧紧拥进怀中。 “你在做什么……”抱人的情绪起伏得很厉害,胸口剧烈颤动,像是被他捡眼镜那一幕刺激到了,“你在做什么……” 陆商被抱得很紧,紧到胳膊甚至勒得发疼,他在一片迷茫中愣了许久,直到肩膀上感觉到湿热,才渐渐回过神来,黎邃哭了。 内心好像有条巨鲸在水底翻了个身,带来悄无声息的震颤,陆商抬手抚上黎邃的头,张了张嘴,又觉得什么话都显得多余。他没忘记,他家的小乌龟是从来不哭的,哪怕当初被李家人虐打,在保护林区濒临绝境,他都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对不起。”陆商闭上眼,摸着他的头,真心实意地道歉。 黎邃只是抱着他,手臂收得更紧,像憋了一整天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胡乱蹭在他肩上。 陆商被他哭得心颤,忙伸手拍打他的背,一下一下哄着:“好了,受委屈了是不是?是我错了,我保证,以后有任何状况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黎邃哽咽道,把喉间那阵堵得难受的东西使劲咽下去,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我心疼。” 手心里是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透过皮肤声声传入他的身体,陆商不由鼻间泛酸,想掰开他的肩膀去摸他的脸,却被黎邃强硬地禁锢住:“别看。” 陆商缓了缓,体谅了他这点小面子,放松身体任他抱着。 夜深了,窗外刮起风来,吹得院里的常青树呼呼作响。黎邃埋在肩上的声音渐渐平息,退开些许,想到陆商现在不能久站,小心地把他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衣服,关灯从背后抱着他。 心悬了一天,陆商其实很疲累,但他现在不想入睡,扣着黎邃的手,握了又握,舍不得松开。 黎邃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躺在他耳边小声说:“陆商,我希望你明白,你生病也好,失明也好,走不动路了也好,我不是只爱健康时候的你,我爱你的全部,你的后半生,生老病死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别把我挡开好吗?” 黑暗中,陆商呼吸一滞,翻身抱住他:“傻……” 古人说,得失皆天定,忧喜总归命,知天知命,守之为幸1。陆商想,老天爷大概都是算准了的吧,在他身上拿走了健康的心脏,却赐给他一个这么好的爱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数,他从前不信命,如今却不得不感谢上苍,有生之年,何其有幸。 短暂的两天假期很快结束,陆商的身体依然时好时坏,黎邃实在不放心他去公司,怕又出像上次那样的事情,干脆把工作全部搬回了家里。 股东会虽告一段落,但终究没商量出结果来,黎邃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独自参会了,亲自拟定了一系列会议流程,又请了监事会全程监会。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陆商在牧盛投资了的缘故,再次召开会议时,股东风向明显倒戈,之前死活不愿意掏钱的几个老股东闻到了放长线钓大鱼的味儿,纷纷让了步,在决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兴田表面上没露出什么不满,但额角怒起的青筋出卖了他,知道以自己现有的股份改变不了大风向,干脆也把字给签了。就这样,一场明争暗斗的股东会最终以提取百分之四十公积金的结果落下了帷幕。 工作告一段落,黎邃立即推了所有的行程,专心在家里照顾陆商。大约是心情好加上休息充分,自从上次之后,陆商的眼睛再没有出现过短暂性失明,只偶尔晚上会看不清楚,戴了眼镜后稍有改善,但光线不好的户外也仍是够呛。 黎邃几乎不干涉他的行动,只是一双眼睛没离过他的身,遇到不平坦或是障碍物时会出声提醒,必要时会默默跟在他身后。 过了年后,天气渐渐暖和,黎邃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气,冬天对于陆商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过于寒冷的天气总会让他四肢血流不畅,气温高了之后,这种情况就会好很多。 清明前夕,黎邃带着陆商去医院做检查,梁医生看完检查报告,总算是没有像往年一样暴跳如雷,反倒露出了一点儿可以称之为满意的神色。 “还不错,继续这样保持下去,明年可以减少药量了。”他翻完报告,摸了摸下巴,“真是神奇,我原本以为他连今年都撑不过去的,看来多巴胺和心脏的联系比我想象得要大啊。” “多巴胺?” 梁子瑞神秘一笑,解释道:“人类大脑分泌的一种神奇物质,人在产生情`欲的时候它的分泌会增加,在医学上,它可以使心肌收缩力增强,扩张血管,是一种强心药。” 黎邃听得愣了一下:“这么说,我跟他……嗯,我是说,我跟他在一起,对他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当然,”梁子瑞调笑道,“人的身体不会说谎,从结果上看,这几年他对你分泌的多巴胺可不少啊。” 黎邃被他说得莫名一阵不好意思,又听梁子瑞嘀咕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研究案例,要是我老师在就好了。” “你老师还研究这个?” 梁子瑞“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他叫leon,瑞士人,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心脏病专家,他做过的心脏病手术几乎都可以纳入疑难教案,可惜他有个恶习,喜欢抽大`麻,甚至在学校里抽,后来被人举报,学校就把他解聘了。之后他就满世界跑,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之前找过他一次,想让他帮我分析一下陆商的病例,但是他拒绝了我,跑到深山里做研究去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黎邃听完,不免觉得可惜,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却不能为他们所用:“他很难找吗?” “一个老烟鬼,脾气又古怪,你说难不难找。”梁子瑞把报告整理好,从一旁的书桌里抽出病历本,“把他的饮食和睡眠情况告诉我一下。” 这些黎邃早就烂熟于心,想都不用回想,一一答了。 梁子瑞低头在病历本上做记录:“房事频率。” “一周一次。” 梁子瑞抬头看了眼:“谎报会妨碍我诊断。” 黎邃:“……一周四次。” 梁子瑞“啪”一声合上本子:“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吧,一周最多两次。” 陆商这时正好推门进来,打断道:“你什么时候连这个都管了?” “我是为你好,”梁子瑞怒道,“再胡来,小心死在床上!” “嗯?”陆商眼睛一亮,“死在床上?听起来不错,比死在病床上潇洒多了。” 说完还去拉了拉黎邃的手,歪头笑道:“我们回去试试?” “你……”梁子瑞自知干不过陆商,只好转头对黎邃发火,“他胡闹,你也就由着他胡闹?” 黎邃面色复杂,看了眼故作无赖样的陆商,心道我倒是想忍,可是,根本忍不住好吗? 晚上,两个人一起泡在浴缸里洗澡,黎邃给陆商的头发打上泡沫,细细揉搓。 陆商察觉他有心事,问:“怎么了?” 黎邃把泡沫弄均匀,缓缓道:“我在想,梁医生说得对。” 陆商不以为然:“他的话不用理,我父亲就是被他父亲医死的。” 黎邃一怔,陆商大概也觉得这话是污蔑了,改口道:“好吧,作为一个心脏病人,我父亲能活到五十岁已经算是高寿了,我可能还不如他。” 黎邃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慢下来,认真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刚刚敲定金沙海岸方案的时候,你说要奖励我,还欠我一个要求。” 陆商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我现在让你答应我,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不说长命百岁,至少要等到我们两个都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就和你一起离开,好吗?” 陆商轻轻一笑:“走不动路太无趣,也太久了,我努力活到我们做不动爱的时候,嗯?” 黎邃被逗笑了,用水洗干净手上的泡沫,替他涂抹沐浴乳,两个人肌肤相亲,很容易感觉出彼此身体上的变化,黎邃洗到一半,忍不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去啄了啄。唇分之际,四目相对,各自眼神都有点情动。 陆商分开双腿,坐到他腿上,两人相拥而吻,一时都难舍难分,黎邃顺手在浴缸旁用指尖沾了点润滑剂探入扩张。气氛太好,黎邃一时不能自已,等顺利进入后,微微屈起双腿,用力往上顶了几下。 两个人很快进入了状态,前后一起抚弄,陆商显然是舒服到了,脚尖都蜷了起来,黎邃帮他纾解了一会儿,便经受不住泄了出来,累得靠在他肩膀上轻喘。 黎邃亲了亲他,下身退出来自己解决了,用喷头把两个人冲干净,腻歪着到床上去吹头发。 陆商生日那天,黎邃带着他飞了趟海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拿给他看,自从年初陆商短暂性失明发作过一次之后,黎邃心中便生出一种紧迫感,得再快一些了,不管是他的成长速度,还是这份礼物的建成速度。 “这些都是你种的?”两个人才刚登岛,陆商望着人工河岸整齐挺拔的热带树,脸上少有地现出了惊讶。 “嗯,”黎邃点头,“不过还没长成,这一排都会开花,树农说是白色的花,淋了雨之后花瓣会变成透明的,到时候我找工匠做一艘木舟,我们去河上泛舟看花,还可以钓鱼。” 陆商神色动容,目光落到河边的几栋建筑上,黎邃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这以前是一个实验基地,我和几个专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改建成配备精尖医学设备的疗养院,很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不会花很多钱,而且……” 黎邃朝陆商看了眼,似乎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这里养老。” 陆商闻言,侧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在探寻什么,黎邃被他看得窘迫,问:“怎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再改。” “谁说不喜欢。”陆商浅浅笑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嘴角露出了好看的弧度,过去牵着黎邃的手往海边走,“陪我去海边走走。” 远处蓝天如洗,海鸟低旋,浪花一阵一阵,打着卷冲上岸,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热风吹起发丝,空气中有海水的味道,黎邃任手中的人牵着,一抬头,夕阳的红光从云层照射下来,在眼前的沙滩上反射出金光,那一瞬间,他不自觉牢牢握紧了陆商的手,恍如自己手中握着的,是整个世界。 第四十二章 三年后。 黎邃刚和陆商走到门口,就闻到一阵粽叶香。 门槛上坐着个小女孩儿,穿着鹅黄色的小布裙,两三岁的模样,怀里还抱了个小碗,见到他们,口齿含糊地叫了句:“爸爸。” 黎邃笑了,把手上的玩具礼盒给她,刮了刮鼻子,纠正道:“是干爸。” “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左超听到声音,忙招呼他们进屋,见女儿抓着玩具盒子就要丢碗,忙三两步过去接着,“乖乖,这个不能丢,丢了妈妈要骂的。” “好香。”黎邃闻了闻,味道是从厨房飘过来的。 “必须的,你们今天算是有口福了,”左超把女儿抱进屋,给他们倒上茶,“昨天去塘里捞了龙虾,佑佑她妈煮了一大锅,哦还有粽子。” “看来来得正是时候,”黎邃帮陆商脱了外套,叠好放在一旁,“对了,竹林里那几只孔雀怎么没看见了?” 这话一出,陆商和左超同时愣了一下,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那个啊,”左超挠了挠头,神色复杂道,“拿去祭庙了……” “庙?这附近有庙?” 左超瞥了眼陆商,他实在不是说谎的料,小声道:“有啊,有个五脏庙。” 黎邃没听懂,陆商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他是说悟藏庙,孙悟空和唐三藏的庙。” “哦,”黎邃了然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个庙。” 不料,佑佑像是听见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说:“孔雀,吃。” 黎邃捏捏她的小脸,逗道:“吃什么?” 左超扶额,恰逢这时厨房传来女声:“饭做好了,你们是在这儿吃还是去客厅?” “就在这儿吃吧。”左超忙道。 端上来的是一大锅麻辣小龙虾,喷香扑鼻,闻起来就让人口水直流,立即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力。 “尝尝我老婆酿的酒。”左超给黎邃倒了一满杯,两个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陆商不能喝酒,在一旁剥了只虾仁喂给佑佑,小姑娘嘴巴张得积极,吃进去后眨巴眨巴大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陆商一怔,手足无措地抽纸去给她擦眼泪。 “怎么了?”黎邃连忙问。 左超却哈哈大笑:“馋嘴猫,辣着了吧。” 佑佑妈听见哭声,过来将孩子抱起来,笑着说:“她太小了,还吃不了辣。” “抱歉。”陆商歉意地看着她道。 小姑娘瘪瘪嘴,哭得一抽一抽,嘴里却还嚼着,死活不愿意吐,这副馋样把几个大人都萌翻了。 等她哭好了,佑佑妈准备抱着佑佑去喝奶,没想到小姑娘不肯依,一个劲儿要往陆商身上爬。 “和你干爸抢干爹?”黎邃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佑佑不服气地挥开他的手,手脚熟练地钻进陆商怀里,霸占了最舒服的位置,嘴里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干爹”,陆商笑着“嗯”了一声,伸手小心护着她的头。 陆商平日里西装革履,性格又过于沉稳,身上总是自带拒人千里的气质,此时和粉嘟嘟的小孩儿混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倒真与他平日严肃的形象形成了一种反差萌。 黎邃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心里柔成了一片。 小姑娘似乎格外亲近陆商,人再多也只肯让他抱着,左超打趣说:“看见没,我都要靠边站,这孩子不得了啊,一眼就看出来这群爸爸里谁最有钱了。” 陆商帮她把嘴巴擦了擦,浅笑道:“我现在可是最穷的,财政大权全失。” 左超一愣,问:“你真把东彦的股份全部转给小梨子了?以后就不管了?” 说到这个,陆商脸上现出一抹疲色:“我是有这个想法,但股东会那边……现在是我想甩手甩不掉,转让股份需要股东会同意,他们没这么容易放我走。” 黎邃在桌底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 左超凝眉陷入深思。 刘兴田不傻,陆商与黎邃虽说是同一阵线的人,但二者谁持股,对股东会来说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东彦最开始由陆家一手创立,它可以拿来威胁陆商,却威胁不了黎邃。黎邃年轻、有能力,而且不可控,万一逼狠了他直接把公司卖了甩手走人都有可能,虽说他现在听从陆商的,但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这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 还有一点,饶是刘兴田也感到头疼,黎邃在东彦任职这几年他明显感觉出来了,黎邃不在意东彦,他只在意陆商,之所以肯为东彦卖命,完全是基于陆商的缘故,这中间的关系看起来只隔了一层,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果黎邃一旦接手陆商手上的股份,东彦几乎等于彻底失控,这是他万万不会允许的。 “哎,总之你好好保重身体,来日方长,怕什么,咱们跟他耗,是不是,小梨子。”左超道。 黎邃笑了笑,与他碰杯。 一锅麻辣小龙虾被几个人吃了个干干净净,黎邃原本想拦着陆商吃辣,但又想到他一年到头也难得吃点儿喜欢的,心一软也就由他去了。 喝了酒不方便开车,晚上两个人就干脆在竹苑住下了,佑佑妈收拾了一间古香古色的客房,还很贴心地准备了一个大木桶给他们泡艾蒿澡。 好在是初夏,不冷也不热,到了夜晚,竹林里有山风阵阵刮过,凉爽又惬意。 黎邃端着一盘粽子和牛奶进屋时,陆商正靠在窗边吹风,他走过去,笑着摸了摸他的肚子,把牛奶杯递到他手上:“胃还好吧,喝点儿。” 这动作调戏的意味更多,陆商牵过他的手,抓在手心里挠了挠:“去哪儿了?” 一到晚上就看不见,陆商现在索性也不戴眼镜了,有事就直接叫黎邃,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跑远。 “去车上取了点东西,”黎邃牵着他走到木桶旁,试了试水温,“泡澡吗?” 陆商点头,黎邃等他喝了牛奶,拿走杯子,小心脱了衣服,扶他泡进水里。木桶很大,能同时容纳两个人,黎邃看了眼陆商白皙的皮肤,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自己也脱光衣服泡了进去。 水是用艾蒿草煮的,应该还加了些药材,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闻起来并不讨厌。黎邃一开始还好好给陆商按摩着穴位,捏着捏着就变了味,手指头打着转地在脚踝上揉捏。 陆商看不见,只能循着呼吸去找人,结果刚转过头就被人捏住下巴封住了嘴唇。 …… 事后黎邃担心陆商会感冒,把人擦干净放到床上后,转去厨房倒了杯热水,顺便去佑佑的房间看了眼,确定小姑娘乖乖爬上床睡了,这才回去,给陆商喝了热水,盖着杯子相拥而眠。 第二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佑佑一直闹着不肯吃,在一旁拍手玩儿,嘴里还“啪啪啪”地念叨着。 黎邃觉得奇怪,转头问左超:“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啊,昨儿晚上不知道听见什么了,从早上起来就一直拍手,”左超不以为意,“她这个年纪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喜欢模仿,没事儿,不用在意。” 黎邃怔了怔,脸上现出一闪而过的尴尬,与陆商对视,对方显然也和他一样,用茶杯遮住勾起的嘴角。 “哎来来来,吃粽子吃粽子,”左超招呼他们,“这是昨晚包的肉粽,可香了。” 黎邃剥开一个递给陆商,又拿了一个自己咬开。 “好吃吗?” 黎邃点点头,趁没人注意,凑到陆商耳边,小声笑道:“没你好吃。” 第四十三章 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入了秋,天黑得越来越早,黎邃下班回到家,一进门,便看见陆商坐在轮椅上,伸手在够地上的书,忙快步过去帮他捡起来。 “今天这么早。”陆商听见声音,去摸他的手。 黎邃立即握住他的手,察觉有些凉,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露姨回老家了,我怕你一个人在家会无聊。” 陆商“唔”了一声,叮嘱道:“别耽误工作。” 黎邃才不听他的,起身走到椅后,双手放在陆商太阳穴上轻轻按着,问:“今天好点儿了吗?” 陆商舒服得眯了眯眼:“嗯,好多了。” 上个月刮大风,陆商去河边钓鱼淋了点雨,回来便感冒了,连着几夜高烧不退。黎邃又生气又心急,怕他又不按时吃药,专门请假在家照顾了几天,等烧退才回去工作。 这几年太过平顺,陆商有时候都快忘了自己是个病人,这次发烧,好像一下子把他身体里的病根给惊动了,感冒好了之后抵抗力明显脆弱了许多,人也一直没什么精神,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一点肉很快又消了下去。 袁叔提过几次招几个护理放在家里,以备陆商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及时知晓,那知陆商听完反感得不得了:“我还没到那一步。” 就这一句,黎邃就闭嘴了,再也没提过。 常年生病的人大抵性子都有点古怪,陆商已经算是脾气很温和的了,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就是执拗得不行。黎邃说又说不过他,强行违拗他的意思又怕惹他生气,只能自己平时多留些心。 梁医生过来诊病的时候脸色并不好,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减少陆商的活动量,严格控制盐的摄入。黎邃止不住地担心,虽说最近这几年陆商的心脏没出什么大问题,但他始终悬着一颗心,黎邃知道,即便他照顾得再细心,陆商生起病来还是会比常人严重得多,主要是心脏机能不好,身体底子又差,不是光靠保养就能好起来的。 黎邃给他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将他推到壁炉旁:“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商正要开口,黎邃又说:“只能吃清淡的。” 于是陆商不说话了,一副已经对晚饭失去兴趣的模样,黎邃想到他这大半个月都在喝清粥,又感到不忍心,缓和道:“我给你烤条鱼吧。” 他做的东西,陆商一向没有异议,黎邃把活鱼处理干净,用姜片腌渍去腥,淋了酱汁裹上香料放进烤箱里,正忙活着,陆商转头问他:“最近刘兴田有什么动向吗?” “他最近挺忙,一直在几个老股东那里活动,我猜他可能是等不及了。”黎邃手上熟练地动作着,忽然停下来,“对了,他前几天还去了孟小姐的府邸。” 陆商一顿,略感意外:“心悠?” 孟心悠前年结的婚,夫家是位年轻有为的政客,姓许,刘兴田去找的必然不是孟心悠,而是这位以圆滑出名的许官员。孟家在东彦有接近20%的股份,虽说属于婚前财产,但以孟心悠理性务实的性格,她婚后会站在哪一边,陆商还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这的确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如果孟心悠改支持夫家,那么他们将会失去一位强有力的盟友,刘兴田这回算是抓到了要害。 “别想了,先吃点东西。”黎邃把轮椅挪到桌边。 烤出来的鱼虽然没有放辣酱和盐,但味道十分鲜美,酱汁都入了味,陆商看不清,黎邃怕他被鱼刺卡到,用筷子弄成一片片地喂他。 “好吃吗?”黎邃特别喜欢看陆商吃他做的东西,总是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陆商点点头,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又问:“你的边境计划进行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黎邃心里闪过一点小遗憾:“我和小司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放弃对外贸易,只走国内的线路。” 陆商有一丝意外:“为什么,你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可以立即在东彦站稳脚跟。” 黎邃抽了张纸给他擦了擦嘴角:“别的都好说,我们没有办法绕过海关,这需要政府的批文,有刘兴田从中作梗,这件事实在太难办了。” 陆商听完陷入沉默。 “没关系,我们还有别的项目,不差这一个,”黎邃无所谓地笑笑,“金沙海岸已经建成准备开业了,我这个月底恐怕要出差一次,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陆商从沉默中转过头,浅浅一笑:“好。” 晚上等陆商睡了,黎邃走到露台上,拨通了国外的电话。 这几年,他又扩大了搜寻范围,几乎在所有能匹配心脏供体的地方都留下了需求信息,隔几个月就会过去问一次,他用最虔诚的心等着奇迹的出现,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电话拨通,黎邃与对方一番沟通,依然只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回复。 “我知道了,谢谢。”他挂了电话,撑着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门之隔,床上的人已然陷入熟睡,苍白的脸颊贴着枕头,黎邃隔着玻璃,目光落到他身上,神色柔和了些许,同时又不禁感到一阵鼻酸。 黎邃从前总以为,一个人运气再不好,只要将这件事重复一百次,一千次,总是能成功一次的吧,可是没有。上天好像在他遇见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已经将他毕生所有的奇迹份额都用光了。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时间倒转,他宁愿不和陆商在一起,哪怕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也好,还他一个健康的身体,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终日拖着病体辛苦度日。 没有生过病的人永远不会知道生病这件事有多辛苦,很多事情陆商从来不说,也从不表露,但黎邃心里明白,他其实也是会怕的,怕疼,怕苦,怕哪天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每当夜晚降临,他眼睛看不清的时候,总是喜欢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黎邃有时候看着他,也会忍不住去猜,他在想些什么呢? 世人常说好人有好报,黎邃觉得这话假得令人难过,明明他没再见过比陆商更好的人了。 碍于身体,陆商现在没事的时候基本都不去公司,全由黎邃打理,只偶尔有重要决策的时候会带回家里两个人商量着办。 这天下班有一会儿了,黎邃还没走,在档案室和袁叔翻找一份旧资料。三年前他接手东彦起,陆商就把袁叔派到了他身边,自己只留了小赵帮他开车。 两个人正整理着资料,袁叔的手机突兀地响了。 档案室本就非常安静,两个人又隔得不远,很容易听出那头的声音,黎邃听着有点耳熟,等袁叔接完电话,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袁叔顿时脸上现出一抹尴尬,歉意道:“我得先走一步。” 黎邃点点头:“您有事就去忙吧,我自己找就行。” 等袁叔放下整理好的资料出门时,黎邃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问:“刚刚打电话来的是小唐?” “呃,是……”袁叔迟疑道。 小唐就是几年前在股东会上替陆商向他求助的那个小姑娘,黎邃对她颇有印象,察觉袁叔脸色有异,不由在意起来,问:“什么事啊?” 袁叔尴尬之色顿时更甚,犹豫了一会儿,道出实情:“……是陆先生。” 黎邃拿档案的手不自觉抖了抖。 “陆先生下午带了三个人去和政府的人应酬,结果全被灌趴了,连司机都没放过,就小唐还留了点意识,这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一下人。” 连司机都被灌趴了,这他妈得是喝了多少! 黎邃脸色顿时沉得可怕,立即起身,甩下两个字,越过袁叔快步出了门。 “我去。” 一路上,黎邃都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生气,不能发脾气,不能用暴力,虽然陆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跑出来,虽然身为一个心脏病人居然瞒着他喝酒还喝醉了,虽然……黎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狠狠敲了下方向盘,恨不得把牙都咬碎了。 咬牙切齿地气了一路,连怎么质问陆商的话黎邃都想好了,可等他打开包间的门,看见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人,他所有的情绪都没了,只剩下揪心。 “陆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没反应。 屋子里酒气极重,客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陪客的横七竖八地歪在一边,黎邃摇了摇小唐,姑娘倒是还醒着,但也是醉得路都走不稳,眼睛迷糊了半天才找准他的位置。 “能走吗?你家住哪里?” 小唐拍了拍脑门,好在意识还算是清醒,摆手道:“不用,你帮忙在楼上开几间房就好,你快接陆总回去,他喝太多了……” 黎邃转头去看陆商,见他眉毛皱成一团,手心紧紧捂着胸口,一颗心悬到了嗓子尖:“他喝了多少?” “光白的,至少四杯吧。” 黎邃目光落到桌上的玻璃杯上,拳头紧了紧。 好在楼上就是客房,黎邃开了三个单间,把喝醉的几个一一送进去,又叫了客房服务照顾他们,而后架着陆商从酒店里出去。 陆商酒量不算太差,但因为身体缘故几乎和酒精是绝缘的,在东彦也没人敢灌他,醉到这种意识全无的程度,黎邃也是第一次见。 出了酒店,把人抱上车后座,黎邃爬上去撩开陆商的眼睑仔细检查了一番,始终不放心,打算带他去医院看看,不料刚松开手要去拉车门,突然被人拽住了。 黎邃回头,就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幽幽望向他,喝醉酒的关系,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停车场灯光昏暗,风从出口灌进来,四周安静得似有回声。 “别走。”陆商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 简单的两个字,一下子就把黎邃心中翻涌的情绪调上来了,黎邃喉咙哽得发疼,努力咽了咽,低头与他对视:“你是不是觉得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陆商盯着他,闻言渐渐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在他手背上蹭了蹭,讨好道:“别生气……” 黎邃只觉眼眶发酸,缓缓抽出手,不与他对视。 摸不到手,陆商显得有点儿委屈,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追着他不放:“你的边境计划,我帮你谈成了,你不高兴吗?” “谁让你去了?”黎邃眼眶红了,眼泪在眼里打着转。 “你想,”陆商朝他伸了伸手,无奈实在没力气,又神色黯然地垂了下去,“……我知道你想。” 黎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见陆商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认命一般,俯身将他拥进怀里:“我只想你健健康康的,你怎么不明白……” 他不得不承认,陆商又一次赌对了,他的确没办法真的对他生气。这个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就牢牢牵动着他的心,哪怕知道陆商是故意的,他也无法对他狠下心来。 半是惩罚,半是担心,黎邃不顾陆商的反对,还是把他送进了医院。醉成这幅模样,自然免不了受梁医生一顿痛骂,黎邃自知没有尽好监护人的责任,一声不吭地受了。 检查结果果然不尽如人意,酒精对心脏的伤害非常大,陆商前段时间重感冒,身体本就没恢复好,这个举动无异于雪上加霜。黎邃听梁子瑞说完,心都揪了起来。开了药,黎邃喂他服过,倒个水的功夫,陆商已经抵不住药物带来的困意,一个人蜷缩在床头睡着了。 黎邃给他盖好被子,盯着人看了片刻,转身去了梁子瑞的办公室。 “梁医生。”黎邃敲了敲门。 梁子瑞正在电脑前写报告,闻言转头看他。 “你老实告诉我,陆商是不是又有事在瞒着我?” 梁子瑞诧异:“怎么这么问?” “不知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黎邃疲惫地叹了气。 梁子瑞顿了顿:“从检查结果上看倒真没有,这个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只是……” 黎邃抬头,就听梁子瑞皱眉道:“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非常了解的,很多时候甚至超过了我这个医生,什么时候可以不治疗,什么时候该治疗,他心里是有数的。有时候我给他开药他不吃我也不会勉强他,也是这个原因,到了该治疗的时候,我不说,他也会主动来找我。” “换句话说,如果连他都开始注重起自己的病情,那么你的确该格外上心了。”梁子瑞问,“怎么,你是发现什么异常了?” 黎邃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很不安。” “别想多。”梁子瑞安慰道。 黎邃点点头,没再说话。 边境计划的确是个站稳脚跟的好项目,一旦拿到手,就相当于有了政府背景,这对黎邃来说将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哪怕将来刘兴田把东彦的股东全部收归旗下,他也依然拥有足以抗衡的资本。 可目前他们并没有走到那一步,这件事也并不是只有这一个解决办法,陆商这么急着给他铺后路,他反而感到有些惶恐。 第四十四章 点滴打到凌晨,陆商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后背紧紧贴着一片温热的胸膛,阵阵强劲的心跳声如同生命力一般注入他的身体,令人安心。 黎邃察觉到了他将要清醒的迹象,轻轻松开了胳膊,身体也退开来。 温度离身,陆商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在黎邃起身时伸手挽留,这下意识的举措让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天才蒙蒙亮,屋子里还黑着,两个人对视许久,均是沉默无言。黎邃也不知道陆商关于昨晚还记得多少,顺从地回到被子里,从背后抱紧他,柔声安抚:“睡吧,我不走。” 宿醉加药物作用,陆商头疼得不堪忍受,脑袋靠在黎邃胳膊上,痛苦得直喘息。黎邃心疼得不行,恨不得能替他分担,一边低头亲他,一边给他小心地按摩缓解。 天大亮的时候,陆商终于才又睡过去,脸色惨白得不像话。他极少有这么缺乏安全感的时候,黎邃说什么也不会在这时候离开,打电话交代了袁叔一些公事后,直接把手机关了机,留在病房里安心陪他。 病房外的走廊上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所幸一直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陆商睡到中午才逐渐清醒过来,眼睛睁了睁,又闭上,反复了几次才像是彻底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头顶的人。 黎邃觉得有点好玩,以前从没发现喝醉酒醒来的陆商是这样的,像只警惕的小动物,半点不见平日里的沉稳严肃。 “醒了?头还疼吗?”黎邃在他太阳穴上按了按。 陆商在病房里扫视一圈:“……我怎么在这?” “你喝多了,心律不齐,”黎邃提醒道,“忘记了?” 陆商含糊地“嗯”了一声:“口渴。” 黎邃下床给他倒水,抽空偷偷瞥了陆商一眼,见他一直揉着眉心,不禁问:“很难受吗?” “还好。” 房间里还残留了一丝未散的酒气,黎邃等陆商喝完水,叫来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期间陆商倒是空前配合,让伸手伸手,让脱衣服脱衣服,简直像怕被人抓住把柄似的。 黎邃又好笑又心疼,见他装失忆装得认真,只好也配合着装作毫无察觉。陆商这是怕又被说教一番,黎邃想,反正他也生不起气来,不如就让这事儿翻篇算了。 办了出院,黎邃去开了车来,等陆商坐上去,给他系好安全带,叮嘱道:“梁医生说,下次你再出状况,他就要反手一个煤气罐揍我了,以后有应酬,一定记得要带我去,好吗?” 陆商一顿:“没事,他打不过你。” 黎邃把他的手握进手心里,另一手去控制方向盘:“但是他如果因为你的事情来揍我,我是不会还手的,到时候你男朋友就只能挨揍了。” 陆商被逗笑了:“他敢。” 黎邃见他终于笑出来,稍稍安下了心。 很快到了金沙海岸正式开业的日子,黎邃收拾了两个人的行李,带着陆商一起飞了趟海岛。这里的硬件设施半年前就建成了,安全起见,他们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试运营,确定各项安全系数达标之后,才全面开放营业。 开业当天,场面异常爆棚,网络小说的噱头和先进独特的设备,这两大卖点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恐怖元素爱好者,周边酒店当天就宣告客满,负责接待的经理急得满头大汗,临时购了一批帐篷,租给游客在海滩上过夜才勉强满足客户需求。 晚上,项目部在酒店举行了欢庆宴会,各方代表均要求出席,接受高层嘉奖。黎邃作为颁奖人,早早地换上了西装,他的眼睛不像年少时总是睁得浑圆,因为身高的缘故,看人时习惯微微垂着,显得分外深沉。 时间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沉淀得十分明显,被岁月打磨出的棱角,在一身黑色衬衫衬托下,更显得锋芒逼人。 陆商没有入场,这次他是以纯家属的身份来的,只在二楼的隔层要了个座位,靠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颁奖,嘴角带着笑,自豪感溢于言表。 这样的场合,黎邃如今已是游刃有余,举手投足间,自信和个人魅力彰显无遗,趁发言的空档,还眨眼给陆商递了个眼神。 陆商勾起嘴角,扬了扬下巴,大方受了。 黎邃发言完毕,和司仪一起依次邀请各合作单位上台合影,陆商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身体一滞,突然心脏一阵刺痛,顿时有种血液回流的感觉。 “陆老板,您还好吧?”一旁的服务生见他猛地俯身,忙过来问。 陆商皱眉瞥了眼楼下,见黎邃正背对着他与人攀谈,没注意到这边,朝服务生伸手:“扶我下去。” 服务生惊慌失措地要去摸对讲机,陆商又艰难道:“别叫人。” 黎邃与几个合作商合完影,习惯性抬头去看二楼的位置,发现是空的,心中一落。此时正好有人过来敬酒,他与对方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随即礼貌地欠身:“抱歉,失陪一下。” 退到后台,黎邃抓住一个路过的服务员,问:“陆总呢?” “呃,他说有点吵,到房间休息去了。” 黎邃隐隐泛起担忧,把手上的空杯子递还给他:“我去看看他。” 与外面的喧闹形成强烈的反差,黎邃走进房间,只觉安静得不适应。 陆商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旁边放了一杯水,感觉到有人靠近,轻轻睁开眼,露出一个浅笑:“结束了?” “还没,不舒服吗?”黎邃在他身边坐下。 “吵得头疼。”陆商道。 黎邃察觉他脸色不太对劲,忙去探他的额头,倒是没发烧,只是气息不太稳定:“怎么了,今天的药吃了吗?” 陆商牵过他的手,将人拉到身边,整个脑袋靠上去,佯装郁闷道:“没电了。” 黎邃被他撩得心痒,反手压住,捏着下巴亲了亲,笑问:“好了吗?” “嗯,”陆商笑了,“好多了。” 外面还有一群人等着,黎邃没办法离开太久,互相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回了颁奖会上。只是这次,少了一个人看着,他明显心思已经不在宴会上,几个重要的流程走完,酒会也没参加就走了。 厅外筹光交错,热闹非凡,黎邃却脱了西装,穿上围裙,借了酒店的厨房,亲自下厨煮了碗粥和一些好消化的面点,等他端回房里,却发现陆商已经睡了。 轻轻叫了一声,陆商没醒,黎邃也不勉强,洗了澡抱着他入睡。 睡到半夜,卫生间传来呕吐声,这动静惊醒了黎邃,起身一看,见陆商撑在水池边,胸口剧烈起伏着,忙过去替他拍拍后背,又倒了杯清水给他漱口。 “怎么回事?是不是这边的气候不适应?”黎邃神色凝重。 陆商吐完,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脱力地往一边倒,黎邃轻轻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后背安抚了一会儿,把人抱到床上去。 等把陆商哄睡,黎邃却睡不着了,心中像有一滴不安的浓墨滴在了清水里,逐渐弥散化开。 不能再拖下去了,黎邃轻抚着陆商的眉眼想。 桃花岛已经初步建成,黎邃本想趁这边结束后,顺便带陆商上去看看,但察觉他身体状况不好,一直没提,开业仪式刚结束,两个人便飞回了陆家。 一落地黎邃就急着和梁子瑞联系,想带陆商过去做个全身检查,没想到电话一直没打通,转去问了医院的人,才被告知他出远门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确定。 “他走前没说什么吗?”黎邃问。 “没有,梁医生走得很急,什么也没交代,不过按照他的习惯应该不会离开太久,要不您稍微等两天看。” “好吧……” 黎邃挂了电话,转头看靠在他肩上熟睡的陆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叹了一声。 梁子瑞行事相当靠谱,一般不会干出擅自出走不归这种事来,想必是遇到了急事,黎邃虽然着急,但此时除了耐心等待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陆商的病情复杂又危险,随便交给别人他还真不放心。 很快,他连这点担忧的时间都被挤压了,陆商替他谈成的边境计划开始启动,东彦与牧盛强强联手创办运输新模式的消息很快上了新闻,这项举措几乎碾压了国内繁冗又低效的物流企业,加上政府扶持,竞争力可见一斑。新闻一出,连刘兴田都坐不住了。 “陆商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让他给办成了?之前那个杨书记不是说不会批的吗?” “听说是孙茂牵的线,不知道给了对方什么好处,”方淼也是恼火,“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偷偷给他们使点绊子?” 刘兴田摇头:“现在不行,这个节骨眼上使绊子相当于和政府对着干,对我们没好处。” “那……” “今晚再跟我去一趟孟府,”刘兴田道,“我就不信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拿不下来。” 天渐渐冷了,到了晚上,路面偶尔会结霜。时值新模式创业初期,几个高层又都是年轻人,干起活儿来总是格外带劲,整个项目组的人都被带动,工作气氛一片大好,加上有政府罩着没人阻挠,计划开展得相当顺利。 黎邃忙完自己手上的事情,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是深夜了,忙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打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司马焰比他还拼,直接带了随身睡袋,累了就在里面躺会儿,家都没回。 听到开门的声音,司马焰被惊醒了,从睡袋里探出一个头:“这个点了还回去了?” 黎邃关上门,轻轻笑了一下,眉眼里溢出少见的柔和,解释道:“家里有人。” 司马焰想起来了,了然地点点头:“明天我守着,你回吧。” 黎邃道了谢,下楼去开车。 回到家,陆商果然已经睡了,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时间好好陪他,只能趁着睡前抱着人温存一会儿。 陆商睡得很深,眉毛轻轻皱着,黎邃抱了一会儿,发觉不太对劲,陆商的呼吸太重了,好像非常艰难似的。他忙把人掰过来,见他面色发红,嘴唇紧抿,明显是缺氧。 黎邃心中一惊,翻身下床,手脚麻利地把制氧机插上,将陆商衣领的扣子解开,吸氧管在他鼻间置好,做完这些,仍是不放心,搬来凳子坐在床边给他按摩手腕上的内关穴。 天快亮的时候,陆商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去,眉头也舒展开,黎邃累得眼眶发涩,却毫无睡意,一颗心好像被人用细绳悬悬地吊了起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屋外的天亮起来。陆商在睡眠中感觉到有人注视,渐渐睁开眼,被子里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黎邃的,张了张嘴:“……上来。” 黎邃把他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嗓子因为一夜未眠显得嘶哑:“我不困。” 陆商不依,将他往床上拉,黎邃只好顺从地爬上床,两个人面对面躺着,陆商伸手在他发青的眼底摸了两下,眼神透出心疼:“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没事,”黎邃把他的手捂进被子里,“你最近是怎么了?昨晚缺氧,有印象吗?” 陆商回想了一下:“只记得做了个噩梦,被怪物追,跑得很累。” “等梁医生回来,我们去医院住着好吗,”黎邃怎么想都不放心,语气几乎算是哄了,“我陪你。” 陆商没说话,半晌盯着黎邃眼底的青黑和下巴的胡渣,点了点头。 虽然陆商同意了,但黎邃感觉出他还是有些抗拒,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黎邃总是反复想起梁子瑞说的那句话,陆商对自己的病情是有感觉的,想到他这么抗拒去医院,黎邃总觉得心乱如麻,简直好像是癌症患者抗拒面对检查结果似的。 为了防止再出现生病未察的情况,黎邃把工作能搬回家的全搬回了家里,搬不了的也都集中在一起处理,这无形中给身为合作伙伴的司马焰带来了不少的负担,黎邃觉得非常歉意。司马焰却没说什么,反倒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回头便以人手不够为由,顺手把自己的废柴哥哥司马靖荣抓到项目部来当了几天壮丁。 陆商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没事的时候收集收集玉石,鉴赏鉴赏古玩字画,间或养养乌龟钓钓鱼,全然是老年人的生活方式。 两个人的时间仿佛倒转的天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调转,黎邃现在每天是忙得团团转,公司家里两头跑,还要分出心力兼顾陆商,幸好他年轻,精力还算是跟得上。唯独最近港口闹了点小插曲,得四处跑关系,黎邃每天回到家累得话都不想多说,倒头就能睡着。 陆商白天没事的时候都在补觉,到了晚上就开始失眠,看着黎邃忙进忙出,拿着电话与对方讨价还价,闲得忍不住撩拨他。黎邃给了他一个颇含深意的眼神,转身拿着电话走远了,直接没理。 陆商还是头一次被人无视,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躺回床上拿着闲书翻了翻,药物反应上来了,枕着书渐渐睡了回去。 他睡到半夜,被屋外的雨声吵醒了,睁眼什么都看不见,黑灯瞎火的,也不敢乱动。到底是白天睡多了,不借助药物很难再入眠,耳边有道清浅的呼吸声,安稳且规律,陆商不忍心吵醒黎邃,只好自己靠在床头听雨。 正沉浸在回忆里,黑暗中,忽然有热气从后颈扑来,像只野狼在身后轻嗅一般,激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缓缓靠近的人显然是故意不发出声音,陆商身体僵了一僵,又很快又放松下来,任那双熟悉的手从肩膀剥去他睡衣,亲吻他脖子上最薄弱的部位。 没有视觉也没有声音,一切感官都被放到最大,陆商仰躺在床上,喘得十分紊乱。 身上的人显然是铁了心要惩罚他,既不发出声音,也不去触碰他,只有猛力持续着,像只伺机已久的饿狼。 陆商觉得十分不适应,他们之间一向是温柔的,缓慢的,这样的黎邃让他觉得陌生,兴许是视觉被剥夺的缘故,他甚至忽然不确定起来,伸手去摸黎邃的脸。 主动伸出的手没有被接应,陆商身体顿时僵硬,腰往后缩了缩,是要逃离的意思。 黎邃只是不出声,一双眼睛却没从陆商迷离的双眼上离开过,观察到他表情显出抗拒,不由一愣,暗暗叫糟,他大概是玩过头了。 立马抓住那只手,俯身把人抱进怀里,动作也放温柔了,黎邃侧头亲了亲陆商的脸颊,柔声安抚:“别怕,是我。” 陆商喘得厉害,闻言把脸凑上去,急切地与黎邃交换了一个吻。 一吻结束,黎邃轻喘着拍了拍陆商几乎汗湿的背:“现在睡得着了?”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黎邃稍稍退开了一些:“陆商?” 他转头一看,陆商已经昏睡过去了。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轻缓而绵长,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窝在家里抱着喜欢的人睡觉了,然而黎邃却毫无睡意,用手指描摹着陆商的轮廓,一遍一遍,舍不得放手。 两个人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黎邃听着听着,忍不住把手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闭上眼,仔细感受它的律动。这颗人人都有的东西,却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它的宝贵,他希望陆商活着,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愿意拿命去换。 只要陆商同意手术……黎邃猜想一定会很成功,因为这颗心爱眼前这个人,甚至已经超过了爱他原本的主人。 第四十五章 这场冬雨连着下了三天,气温骤降,空气阴冷又潮湿,街上的树木空荡荡的,目及之处皆是一片萧瑟之景。 天气不好,陆商的病情便开始加重,灌了几天药也不见好,黎邃常常忙里抽空回来督促他吃药,但始终没什么成效。最近公司的事情太多,港口的乱子刚刚解决了还未收尾,刘兴田又紧咬着他们不放,一刻都不能松懈,黎邃被拖得没办法,有时候等陆商睡了又跑回公司加班。 临近傍晚,陆商在家中待得无聊,不想让黎邃来回奔波,让小赵开车带他去了黎邃的新办公楼。 黎邃正在与人商讨港口运输细则,见陆商进来,脸上没露出什么,眼里的欣喜却是藏也藏不住:“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 “过来参观参观。”陆商今天没穿正装,套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见他们在讨论事情,在角落里寻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了。 黎邃让助理下去买份饭上来,临出门时又叫住他,自己跑去拿了把伞:“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他要吃什么。” 这里不少人都对陆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一贯深居简出的集团公司老总突然出现在这里,难免都有些振奋,偷偷摸摸地拿余光瞄他。陆商察觉,抬头浅浅一笑:“我后备箱里放了几箱小零食,你们拿上来分了吧。” 几个年轻女孩都显得很高兴,欢呼雀跃地去了,办公室很快没了人,司马焰在茶水间倒了杯热茶出来递给陆商:“陆总,喝水。” 陆商谢过,问:“你们这边还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暂时还不用,我家里之前就是做物流的,很多资源都用得上,我爸那边也帮我们找了不少关系。” 陆商点点头:“需要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司马焰道,“前不久港口的那些麻烦,都是您帮我们摆平的吧。” 陆商淡淡笑了下,也没否认,只道:“第一次创业,我还是希望你们尽量顺利一些。” 司马焰了然点头:“我是说怎么老觉得有人在背后帮我们,黎邃说他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一直以为是我父亲。” 陆商低头摩挲着茶杯沿,道:“将来如果我不在,你也多帮衬帮衬他。” 司马焰听闻这话,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也没多想,点头道:“一定。” 黎邃带着打包好的饭菜上来,见桌上放了几盒巧克力和牛肉干,扫了眼包装,不由问了句:“谁这么大手笔?” 旁边一个小姑娘开玩笑:“你猜猜?” 黎邃目光落到坐在一旁看报告的陆商身上,心说不用猜了,走过去把饭菜放到他面前:“吃饭。” 陆商从报告中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你这个应交税金过大了,可以让会计想办法调一调。” “我明白,”黎邃见不得他操心这些,笑着把筷子递过去,“初期走稳一点好,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陆商其实没什么胃口,挑了几根青菜吃了,筷子顿了一下:“你做的?” 黎邃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吃吗,佐料和家里的牌子不一样,我说了半天好话,老板才让我进后厨。” 陆商点点头,伸手在他刘海上抹了一下,上面沾了点雨水:“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累病了。”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说,”黎邃把他的手拿下来握住,“你好好的就行,你可是我的电池。” 等他们慢吞吞吃完饭,黎邃站起来一看,办公室竟然人都跑光了,要么去了茶水间要么去了会议室,简直像是避难似的。 “怎么了?”陆商问他。 黎邃回身一笑:“我要加班,今天得把一个方案定下来,你等我一会儿吧,晚上我们一起回去。” 陆商自然是没有异议,只是天黑下来,他的眼睛不是很方便,黎邃把他牵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安置好,出去召集员工继续开会。 吃饱喝足,还被虐了一顿狗,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耽误两位领导的恩爱时间,简直拿出了史上最高效的工作状态,平时三个小时干的活儿硬是一个小时不到就搞定了。 “大家辛苦,今天先到这里吧。”黎邃也不多话,留下助理整理会议纪要,让其他人先下班回家。 他推开办公室门,陆商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走近了才发觉他是睡着了,呼吸清浅,黎邃不忍心弄醒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门外有人进来,敢要开口,黎邃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 探进来的是助理,见到眼前的画面,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拿出手机指了指。黎邃反应过来,把衣服盖好,起身出门。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电话,那头传来梁子瑞激动的声音:“我、我找到leon了!” 黎邃心中一紧:“在哪儿?” “说来话长,”梁子瑞那边显然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打算带他回中国,但是现在遇到了一点阻碍。” “出什么事了?” “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不知道是谁的人,”梁子瑞没有细说,只道,“你问问陆商有没有办法,他电话我打不通。” 黎邃回头看了眼屋内熟睡的陆商,想了想,道:“他在休息,你在哪里,我安排人来接你们。” “也好,五分钟后我用邮件把具体坐标发给你,”梁子瑞道,“leon已经答应帮我给陆商诊病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吧。” 黎邃顿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先来了解一下再告诉他。” leon肯帮忙,这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正是因为如此,黎邃才不得不更加慎重。如果leon有办法,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连他也束手无策,到时候只会白白害陆商受打击。以陆商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承担不起额外的情绪风险了。 在商场上,徐蔚蓝他们总夸黎邃做事周全,没人知道,他这份思虑,一大半是被陆商的病逼出来的。倘若谁也有一个爱人,每天都在与死神周旋,一句话一个举措,都有可能导致他的落败,这样的成长环境,换谁谁都周全。 陆商显然是出了趟门,身体虚弱,一直没醒,黎邃怕他在办公室待下去会感冒,干脆把人背了起来,走到停车场去。 这动静太大,陆商被弄醒了,在他背上一直发笑:“像什么样子,放我下来。” “我不。” “翅膀硬了?” “翅膀倒是没硬。”黎邃侧头附耳说了句什么,言罢两人均是一笑。 “我现在可没办法满足你。”陆商笑道,脸色泛着苍白。 黎邃碰了碰他的额头:“所以啊,你要快点好起来。” 两个人回到家已是深夜,睡前,黎邃对陆商说:“我最近有点忙,如果太晚的话你先睡,别等我。” 陆商也没问他在忙什么,只道:“这两天刮风,出门穿厚点。” “嗯。”黎邃应道,他极少对陆商说谎,因此神色不太自然。 陆商看不见这些,以为他是漫不经心,笑道:“我感冒还没好,你别被我传染了。” “传染就传染吧,”黎邃满怀歉意地抱住他,“别人穿情侣装,我们可以得个情侣病,多好。” 第二天起来,外面果然刮起了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梁子瑞的飞机天黑后才到,黎邃下了班,收拾东西直接去了瑞格医院。 起初听梁子瑞说被人跟踪,他第一个便猜想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他们在找救治陆商的办法,想要从中阻挠。这些年陆商的病从不交由他人,也是这个原因,他一直防备着。 上楼打开门,站在黎邃面前的是个精神抖擞的高个儿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梁子瑞口中的老烟鬼。 “你没找错人吧?”黎邃道。 梁子瑞指了指自己的脸:“如假包换,我是假的他都假不了。” 两个人正在看陆商的手术影像资料,黎邃和leon用英文打了个招呼,对方含糊地应了。 “你怎么找到他的?”黎邃问。 说起这个,梁子瑞一阵好笑:“他信用卡欠了一堆债,被限制出境,在机场被人拦下了,正好我有个朋友在那里,知道我在找他,就通知我去了。” “什么人跟踪你们?” “放心,和陆商没关系,都是找leon要债的。” 黎邃松了口气,看了眼leon,问:“他之前不是不肯帮陆商诊病吗?” “我帮他还清了所有信用卡,”梁子瑞摊手,“据说之前给他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破产了,以他的信用记录,加上吸□□,恐怕以后很难申请到新的资金了,所以……” 黎邃感到一丝意外,忙道:“钱不是问题。” 梁子瑞点点头:“那还信用卡的钱你记得打我账上。” 黎邃转头用英文对leon道:“教授,拜托你了,只要能帮陆商治好病,你今后的研究资金都由我们提供。” leon回头比了个“ok”。 几个人对着资料研究到大半夜,leon看完所有的资料和影片,针对陆商的病情提出了一个手术方案。医学专业术语太多,黎邃没听懂,只好朝梁子瑞求助。 梁医生听完,对比了片子,对方案给了个评价:“很大胆,但彻底。这个手术如果真的成功,陆商后半辈子只要不继续作死,好好照料,是可以享有常人寿命的。” 黎邃神情微动,忙问:“危险性高吗?” “高,”梁医生倒吸一口冷气,“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几乎赶上在手术刀上玩杂耍了。” 这也是一直以来最难击破的点,即使有leon这种最顶尖的专家在场也无法避免。手术台上,医术和经验是支撑,但做手术不是变魔法,再好的医术也只能增加成功几率,并不能一把刀就百分百撬开生门。 几个人各怀心事,纷纷陷入沉默。 黎邃看着梁子瑞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梁子瑞停下来,轻叹了一声道:“其他的步骤还有办法变通,但这个动脉瘤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而且它的位置实在太凶险了,这种病例,无论你拿到全世界哪个医院,医生都会建议直接换心脏,也就leon博士敢给他做摘除。” leon却表现出了另一层担忧:“比起动脉瘤,我更担心撤去人工心肺机后,他的心脏无法恢复跳动。” 这么一提,梁子瑞的头反而更疼了,他光想着要怎么切了,差点忘了这颗动脉瘤和陆商的心脏几乎已经融为一体,冒然摘除后,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 leon琢磨了一阵:“试试洋地黄1。” 梁子瑞微微皱眉:“除了地`高`辛2,我从来没有给他用过其他洋地黄。” “洋地黄?” “一类具有争议性的强心剂,有毒,却也非常有效。用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东西用量的个体差异很大,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非常接近,剂量不足影响治疗,过量又会中毒,不好把控。” leon只是摇头:“目前太缺乏临床实验数据了,如果他身体条件允许,我们倒是可以先给他测一下中毒阈值。” “我替他试,”黎邃突然道,“在我身上试。” 两个人都朝他看过去,梁子瑞好笑,正想让他别闹了,黎邃却认真道:“我和陆商,血型一致,pra阴性,六个点都能配上,我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最接近的人。” 梁子瑞与leon面面相觑。 “让他试试吧。”leon道。 梁子瑞犹豫了,思虑许久,道:“陆商会杀了我。” “别告诉他就行了。”黎邃道,见梁子瑞不说话,又问,“没时间了,事不宜迟,有什么准备要做吗?” “你这孩子真是……”梁子瑞叹息,“陆商的病情有多严重你也知道,就算是leon也不一定能治好他,你的付出很可能会是完全白费的,即使知道这些,你也还是要尝试吗?” “梁医生,”黎邃看向他,眼里满满的坚持,“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全部。” 梁子瑞与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吧,我去写申请。” 实验批下来只花了三天,不知道梁子瑞是怎么操作的,黎邃仍是一副等急了的样子,一接到通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医院。托陆商的福,瑞格医院去年拿到了几个实验试点资格,各项设备都非常齐全,leon与梁子瑞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在早晨精神状况最好的时候进行。 “签个字吧。” 梁子瑞把知情同意书递给他:“一式两份,签完你自己留一份。” 黎邃大致一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实验快吗?” “我们测验的这种洋地黄制剂作用时间很快,在体内代谢也快,顺利的话,八个小时吧。” 黎邃点点头,抬头问:“中毒后会有什么反应?” “心脏、消化系统、神经系统、视觉,中毒主要表现在这四个方面,我们会密切监测你的心电和血压,一旦测出阈值,立即终止测试。” 黎邃把签好的两份同意书递还给梁子瑞。 “你不留一张?” “不了。”黎邃摇头。 梁子瑞心知他是怕拿回去让陆商发现,只好放回了屉子里。 为了保证黎邃的安全,梁子瑞把实验地点设在了手术室里,旁边就是各类药物,以备他出现中毒现象,可以第一时间给他补钾。 “如果你感到不适,一定记得说出来,千万别忍着。”梁子瑞给他身上贴了电极片,叮嘱了又叮嘱。 黎邃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胸口,这些东西向来只出现在陆商身上,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 leon拿着药走进来,开始给皮肤消毒,梁子瑞拦住他,做最后的确认:“真的不告诉陆商?” 黎邃摇摇头,朝leon递了个眼神:“开始吧。” 整个手术室最淡定的恐怕就是黎邃了,梁子瑞大小手术做过无数场,人的生死也看过无数回,按理说应该是百毒不侵了,可看着leon把药水推注进黎邃的静脉里,他手心硬是出了一层薄汗,竟有一种偷拿别人宝贝回家的心虚感。 这要是让陆商知道他拿黎邃来试药,这辈子的交情大概也就玩完了。 “多少了?” “0.25毫克。” 药物起效非常快,随着药水的推入,黎邃心跳加快,渐渐感到头晕,眼前阵阵发花。 “还好吗?”梁子瑞问。 黎邃头疼得意识涣散,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片混沌中,他恍惚看见了很多人影,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纷纷杂杂,仿佛一道时光列车,载着无数久远的面孔在他眼前呼啸而过。 “现在呢?” “0.32毫克了。” 黎邃疼得浑身冷汗直冒,眼神散漫,青筋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泛白,身体绷得直直的。这反应有些吓人,梁子瑞不放心地叫了他两声:“黎邃?小黎?” “注意记录。”leon察觉梁子瑞有点紧张,出声提醒。 耳边有机器不断发出滴滴声,节奏越来越快,黎邃被这催命一样的声音折磨得头都快裂开了,只感觉仿佛有人正拿着石头砸他的脑仁,他在强烈的晕眩中闭上了眼,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妈妈。” 那声音异常熟悉,他在脑中搜寻一圈,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是谁?” “妈妈。” 黎邃怔松,他猛然睁开眼,周遭熟悉的一切潮水一般退去,一片天旋地转中,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栋高院里,眼前一个高瘦的女人正冷冷地看着他,那眉眼,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妈妈。”他听见自己这么叫。 第四十六章 “妈妈。”他又叫了一声。 “滚啊!”眼前的女人被这个称呼刺激,突然大吼着甩开他的手。 小黎邃被吓了一跳,又慌忙再次伸手,去拽着女人的裙摆:“妈妈,别丢下我。”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我妈妈,要叫我黎阿姨!”那女人怒目而视。 小黎邃很害怕,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就是妈妈啊,别人都有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叫妈妈呢,但即使不情愿,他还是怯怯地改了口:“黎阿姨。” 女人这才像是顺了气,转身往屋子里去了,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跟上去。 这里是一栋四合院,面积很大,前有池塘后有花园,中间还有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树,最外围是一堵高高的院墙,墙上的铁蒺藜网密集而冰冷,将这座居所围得密不透风,与外界隔绝开来。 从小黎邃有记忆开始,他便在这高院里一直住着,极少到外面去,偶尔几次出门,也都是坐在车上,和“许先生”一起。 许先生是位五十多岁的高个儿男人,人有点胖,总是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许先生是常常来看他的,教他读书写字,给他买小糖人,还送他玩具,带他出去看花灯,那是小黎邃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等着许先生过来接他。 在他看来,许先生虽然不如别人的爸爸年轻好看,但他比别人的爸爸随和啊,既不逼他写作业,也不打骂他,还带他坐小汽车。当某一次许先生来接他的时候,小黎邃小声问他:“你是我爸爸吗?” “我是你爸爸。” “那我能叫你爸爸吗?” 许先生笑了笑,说了句“能啊”。 小黎邃从他身上溜下来,快步跑到前面,道:“我有爸爸啦!” 当天回到家,小黎邃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没想到妈妈听到了,却大发雷霆,把他的小糖人和小玩具全部丢进了荷花池里,连他最喜欢的孙悟空也没放过。 “再让我听到一次,我就把你也丢进去,听到了吗?!” 小黎邃忍着没哭,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从那天起,他便很少再见到许先生,连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过来。后来他又长大了一些,开始懂事了,听做饭的老婆婆断断续续地提起,终于逐渐拼凑出整件事的原委。 他妈妈是外省一个镇上的大美人,他爸爸许先生则是一位高官,某次许先生随同领导视察的时候经过小镇,看上了他妈妈。许先生那时已有家室,但耐不住寂寞,想寻求点刺激,再三暗示无果之下,干脆强取豪夺,将他妈妈给带走了,关在这栋院子里,这一关就关了八年。 他妈妈虽不是大城市出身,但外貌出众,向来自视甚高,哪里肯受这种辱,只可惜家里无权无势,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一开始还闹过自杀,但屡屡被人救下来,换来变本加厉的折辱,后来她渐渐也疲了,索性不再吭声,成天坐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没过两年,黎邃便出生了。他模样生得好,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明明是张招人怜爱的脸,却不知为何屡屡不受下人们待见。在这高高的院墙里,除了许先生偶尔施舍一点温暖,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觉得他是耻辱的见证,不愿与他亲近。 小黎邃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一直长到六岁,有一天,外面的铁门突然被人砸开了,一大群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了进来,对着院内的房门又踢又踹。当时小黎邃正和妈妈在后院里,紧张中,就听外面有人吵嚷说,许大官落马了,要清算资产没收赃款云云。 一时间院子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争着抢着搬东西,小黎邃从没见过这么多野蛮的陌生人,一时吓着了,连被妈妈什么时候趁乱拽着逃出来都不记得,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进了郊外的森林公园里。 天快黑了,小黎邃跑了半天,早就身疲力竭,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树根绊倒,摔了个大马趴。手上陡然一空,他妈妈顿住脚步,低头看了他一眼。 正是华灯初上时,清冷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落下来,映在两人的眼里,黎邃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他从对方一闪而过的狠戾里解读出了妈妈的意图,她不想要他了。 下一秒,森林里响起成年人的疾步奔跑声,黎邃望着眼前独自逃离的人,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几乎是本能地从地上爬起追过去,一边哭一边跑。 可他那么小,哪里跑得过大人,没几下就追不上了,又摔在地上。 小黎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背影声嘶力竭:“……妈妈!”他已经没有亲人,就剩下一个妈妈,哪怕妈妈待他并不好,那也是妈妈啊。 回音在小树林里响荡,远处的女人听见这个称呼,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黎邃又害怕又无助,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低头抹眼泪的空挡,脑袋冷不防被人敲了一记,他怔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妈妈气急败坏地站在他面前,牙齿咬得直响。 头又被狠狠揍了下:“你叫什么,我告诉过你,要叫什么?” 小黎邃呆愣片刻,结巴道:“黎、黎阿姨……” “喂,那边干什么的,拐卖小孩儿啊?!”小树林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名巡警,大概是被哭声吸引,突然用手电扫过来。 两个人都是一惊,以为是有人要抓他们回去,他们是趁乱逃出来的,不敢多做停留,忙急急地离开了。 两个人走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电话,连身份证也没有。被囚禁了太多年,黎妈妈与外界早已脱节,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式,能不能找警方求助。 当初大门被破开,她第一反应就是逃,可真的不管不顾地逃出来了,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到这时她才恍然,这八年来囚禁她的,不仅是这堵高墙,还有一堵心墙。 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不找警方,直接带着小黎邃回老家。 没有钱,她只好一路乞讨,因为怕被许家人发现,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在附近的村镇上寻讨些路费饭食。这里都是些乡间野夫,观念落后又保守,有男人见她貌美,生出歹念,要抓她去卖钱,幸好被几位路过的淳朴村民相救,才得以安全。 黎妈妈受了惊吓,连夜带着小黎邃逃走,也不敢再去别人家里讨要东西。他们就这么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在途经省线边缘的一个村落时,身上的零钱和食物终于耗光了,黎妈妈也生了重病,一直咳嗽,再也走不下去。 小黎邃急坏了,四处求人帮忙,村里的赤脚大夫倒是个好人,见他们娘俩可怜,给他妈妈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这一瞧不得了。 “你这不是感冒,倒像是肺病,我建议你去大城市里拍个片。”大夫道。 黎妈妈听完只是摇头,小黎邃稚声道:“可是我们没有钱。” 赤脚大夫也为难,只好给他们指了条路,“村口那边有人卖血,价开得挺高,我看要不你们去问问。” 黎妈妈犹豫了一下,带小黎邃去了。来卖血的人还不少,都是附近的村民,这里一看就是个黑血站,连最基本的卫生条件都没有,一个针头用几个人。 虽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但最基本的疾病防治知识黎妈妈还是有的,她担心传染病,在村子里问了几个人,都说这里没人得病,才放心去抽血。 按理说生病人的血是不能用的,但此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还没等回到老家,就会病死在这个村子里。 600毫升的血拿到了四百块钱,这侃侃只够路费,黎妈妈目光落到小黎邃身上,小黎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主动伸出了胳膊。 抽血的假医生一看,惊讶道:“这孩子也太小了吧,确定要抽?” 黎妈妈狠了狠心:“抽。” 一旁另一个采血的男人转过来:“这么急着要钱啊,要抽也行,先做个检查吧,万一出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小黎邃被带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里面有好几个男人女人,整个过程小黎邃都是茫然的,只知道自己被人放进了各种仪器里,耳边还有奇怪的滴滴声。 做完检查,假医生抽了一百毫升血,小黎邃感到有点晕,被妈妈拿了钱,半抱半夹着带去吃了点东西。 休息了一晚,他们准备去村外坐摩的,刚走到村口,就有一对夫妻找上了他们,两个人都戴着口罩,看着着实不像是什么好人。 “你这崽子卖不卖?”男人单刀直入。 黎妈妈下意识把小黎邃拉近自己:“你们是什么人?” “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就问你这崽子卖不卖,我们出一百万。” 黎妈妈怔了一下,手陡然一松。 小黎邃连忙拉紧了妈妈的手,生怕她把自己卖了,睁着无辜的双眼小声喊了声“妈妈”。 黎妈妈低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对这孩子没有多少爱,甚至一直觉得他是阻拦她人生的绊脚石,但那一霎那她还是犹豫了。 “不卖。”她推开两个人,抱着黎邃快步跑远了。 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颠簸着回了老家,打开院门一看,老家的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黎妈妈一脸茫然,问了院里的一个老太太才知道,原来这里三年前发过一次大水,房子和庄稼地都淹了,老家的人为了生存,都搬到城外讨生活去了,具体在哪个位置,她也说不清。 黎妈妈绝望了,她盼了一路,唯一支撑的信念就是回去能和亲人团聚,此刻希望落空,她一下子承受不住,跌坐在地。 “黎阿姨。”小黎邃忙去扶她。 她失神地看向黎邃,眼神逐渐由绝望变得狠戾,双手气得直抖,小黎邃本能地感到害怕,往后退了两步,黎妈妈的病本就没好,被这一刺激,直接吐出一口黑血出来,晕了过去。 小黎邃吓坏了,幸好这时院外来了个送炭火的中年大叔,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去了卫生院,这里的医生是大城市里来的志愿医生,经验丰富,检查完黎妈妈的病症,神色凝重地下了结论:“肺癌。” 大人们听到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黎邃还不懂这是什么病,但他却懂得看别人的脸色,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急急地看向医生:“我妈妈要死了吗?”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准备一笔钱去市医院做治疗吧,或许还能拖上几年。” 几个大人都面面相觑,纷纷避开目光,出点力气帮忙他们很乐意,但涉及到钱的问题,只能敬谢不敏。也不能怪乡民们冷血,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还是有去无回的那种,镇上又才发过大水没几年,有钱的早就搬走了,剩下的这几户,自己都是吃低保的,哪有钱帮他们。 黎妈妈在医院住了两天,实在交不起住院费,只好搬了出来,好在院子里的老太太心善,收拾了两间没人住的屋子供他们容身。 从那天起,小黎邃开始学习生火做饭,外加照顾母亲,白天天不亮就去山上捡柴火,晚上去别人田里帮忙捡稻子换点米。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黎妈妈终于挨不住了,没有药物的帮助,病魔的魔掌开始摧残她,短短两个月,她足足瘦了三十斤,脸颊都凹陷下去。 小黎邃看着她日渐消瘦,急得没办法,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他。 黎邃望着眼前一脸刀疤的男人,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在外省村口拦住他妈妈的人,他本能地感到警惕:“你是坏人。” “小子,你说对了,”那男人一口乡音,“我的确是坏人,但我手上有钱,你要不要跟我走,只要你跟我走,我就能给你妈治病。” 小黎邃心动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别人家也有小孩,为什么你非要买我?” 刀疤男叼着烟笑了下,心说这小崽子还挺聪明,道:“谁愿意大老远地追着你过来,我也不怕说实话,有大老板出钱要买你的心脏,你跟着我走,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能保证给你妈找最好的医院。” 小黎邃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判断力,天知道等他走了,这个男人还会不会帮他妈妈治病。 刀疤男看出了他的疑虑,道:“放心,我说到做到,再说这钱也不是我出,全是大老板的意思,决定权在你,大老板说了,要你自己情愿才行,他不干损阴德的事。” 小黎邃犹豫了一会儿没说话,刀疤男也没急,在一旁抽着烟等他,天快黑的时候,小黎邃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跟你走。” 当晚,小黎邃就上了刀疤男的小面的,他在车上看着医生们将他的妈妈抬进了医院里,小手紧握成拳。 “能走了不?” “……嗯。” 小面的颠颠簸簸,左右摇晃,发出刺耳的轰隆声,小黎邃又紧张又不舍,频频回望,然而车子始终没有停,故乡的一切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之后是长时间的赶路,刀疤男一路开车将他带到了大城市的医院里,下车后,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并安排他在特殊病房里住了几天。 某一天小黎邃午睡醒来,发现门外有人在交谈,他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外面的人在说“配型很成功,但年纪太小了,建议先送到有条件的地方里抚养”之类的话。 小黎邃隐约感觉对方说的是自己,果然,第二天病房里就来了一群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将他带出去,送进了一家福利院里。 福利院里孩子很多,多数都是聋哑人,小黎邃一开始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渐渐就发现,这些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像是被隔绝了。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惯,也许是从小就在缺少关爱的环境中长大,到了这里,和这么多聋哑孩子一起居住,他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除了出入不自由,生活上几乎是有求必应,吃穿也是被照顾到了极致。 一转半年,小黎邃在福利院里学会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只是仍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大老板,也并没有人来要他的心脏,他被搁置在福利院里,好像被遗忘了似的。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生活最终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他正准备爬上床睡觉,房间的门突然被挤开了,一个黑影跑了进来,捂住了他的嘴巴,拉着他就跑。 小黎邃受了惊吓,正要挣脱那双手,鼻间闻到熟悉的味道,不由一怔:“妈妈?” “妈妈?是你吗?”他边跑边又问了一次。 拉着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他冲进了雨里,小黎邃本能地信任,紧紧跟着,趁着雷声的遮掩一路穿过福利院的走廊,往大门跑去。一贯有人严守的保安室不知何时没了人,他们径直从窄门冲了出去,直至跑到河边,前面的人才回过头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嘶吼道:“你跑出去半年不回家,还有脸叫我妈!” 小黎邃被打懵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脸上火辣辣的。他甚至忘了哭,抬头看向母亲,眼里全是委屈。 头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黎妈妈气得直喘,喘着喘着,眼泪却掉下来了,抱着他开始嚎啕大哭:“妈找了你半年……” 呜咽声持续地回荡在雨中,小黎邃又意外又震惊,他原以为他妈妈是不会来找他的,毕竟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对他表露出来的向来只有嫌恶。 等两个人收拾好重逢的失控情绪,河边多了一个圆脸男人,手里拿着个东西,用塑料布包着,那形状,看起来像个武器。 黎妈妈察觉不对劲,忙问:“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说帮我来找他的吗?” 那圆脸男人阴测测地笑了,“是啊,我是帮你来找他了啊,没有你,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跑出来,又怎么会逃出陆家的保护范围,又怎么会刚好落到我手里。” “你要干什么,你——” 不等话说完,那男人掀开塑料布,此时正好一个闪电打下来,照亮了他手中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枪。 “蠢女人,我说帮你你还真信?”圆脸男人上好膛,枪口移向黎邃,“小朋友,对不住,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你的心脏对我们来说是个大隐患,我们和陆家人的仇,只好先靠你泄泄愤了。” 说罢,他抬手就要开枪,黎妈妈瞪大了眼,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一边对着黎邃吼道:“快跑,那边有条木船,快跑!” 小黎邃脑中一片混乱,他小小的脑袋暂时还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只能机械性地遵从母亲的话,扭头没命地往河边跑。 刚刚跑到河边,把木船的绳子松开,耳后传来一道刺耳的枪声,小黎邃回过头,就见他妈妈缓缓倒了下去,动也没再动一下,鲜血在地上逐渐弥漫开来,又被雨水冲刷开。 见到这一幕,黎邃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似乎已经忘了要去悲伤,四肢僵硬地爬上船,用力一蹬。雨下得极大,河水涨得非常高,绳子一松,木船立即漂出去一大截。 那圆脸男人面目狰狞地跑过来,站在河边,瞄准黎邃脑袋的位置,抬手就要开枪。正在这时,岸边极速开来几辆越野车,一个浑身武装的男人跳下车,几乎是在圆脸男开枪的同一时间射中了他的脚。 圆脸男一个晃悠,子弹偏离既定轨道射了出去,黎邃来不及躲闪,被射中了肩胛骨,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直直地栽了下去。 雨还在下,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木船渐渐漂远,岸边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小黎邃张了张嘴,用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竭力向岸边投去视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为首的越野车上,看见了一张年轻的、却无比熟悉的脸——那张脸,分明就是少年时期的陆商。 他被这画面刺激,浑身一震,猛地从幻境里挣脱了出来,缓缓睁开了眼。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黎邃浑身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就听见梁医生一边拍着他的额头,一边不停地在问他什么。 黎邃抬起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他无暇去管这些,伸手拽住梁子瑞的白大褂,哑声问:“他知道是不是,陆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第四十七章 梁子瑞心里一个咯噔,黎邃的问题问得毫无头绪,但他其实听明白了,小声安慰道:“你的神经系统受了药物刺激,都是幻觉,别当真。” 黎邃将手背覆在眼睛上,摇了摇头,他十分确信,他看见的不是幻觉,而是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他甚至可以联系上后面的记忆,后来他被渔民救起,送到了救助站,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黎。有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去打听了他的身世,结果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他的出生记录都没有查到,只好被送进了孤儿院。再往后便是被人领养,又历经走失和被贩卖,辗转流离,直到再次遇见陆商。 梁子瑞给他倒了杯水,耐心地等他平复下来,给他测血压,做各项检查,以免有药物残留。 “阈值已经测出来了,你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吗?” 黎邃只是摇头,心情低落,显然还没从幻觉中走出来。 “别多想,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梁子瑞拍拍他的肩。 “关于十七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黎邃抬头。 梁子瑞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这是躲不过了,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你想问什么?” “我妈妈,她还活着吗?” “她去找你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扩散了,子弹射穿了她的肺叶,虽然医生们竭力抢救,但还是……” “她葬在哪儿?” “在你的家乡,具体位置你得去问陆商。” 黎邃垂头,一阵泄气:“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黎邃,你仔细想想,你现在是知道了,可这难道不是一种二次伤害吗?既然你的大脑选择将这段记忆封存,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揭开,更何况,你和以前不同了,你现在拥有他。” 黎邃不说话,梁子瑞又道:“当年我不在国内,很多事情都是听长辈说的,你被河水带走后,他们去下游找过你,可惜雨下得太大,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陆商的父亲一直对陆商非常愧疚,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私心想用你来补偿他,没想到事情最后演变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两条人命,他父亲后来也很后悔出手干预了你的人生,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最后抱憾而终。 “我很难说陆商自己对这件事会是什么看法,但七年前,我见到他那么小心地对待你,我猜,其实他心里的愧疚不比他父亲少,只是他不说而已。黎邃,陆商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是最了解的,他对外人强势,对你却心软得不得了,我相信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你,否则事情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唉,可能这真的就是命吧……”梁子瑞长长地叹了一声。 黎邃陷入沉默,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向来是不信的,可他也的确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和陆商的命运就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以至于七年前的重新相遇,巧得简直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 “你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些吃的进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梁子瑞看了他两眼,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用,这么大的信息突然涌入,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作为医生,他只能治病,却不能疗心理创伤。不过梁子瑞并不担心,黎邃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独立思维,而且被陆商培养得十分优秀,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想要是什么。 他把空间留给黎邃,自己开了门出去,外面leon正在写报告,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他怎么样?” “药物刺激了他的记忆区,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真的?”leon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我要写进报告里。” 梁子瑞没接话,他是leon教出来的,知道医学狂人和常人的思维根本不同,leon大概理解不了他们这么纤细的神经,他只会做医学分析。 “教授,”梁子瑞眼中露出少有的迷茫,“在医学上,生理因素真的比情感因素重要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它们了,我的孩子。” “三年前,我给陆商诊病,发现他身体的各项数据都正常了,我原本以为他在不接受手术的前提下是活不过一年的,虽然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多巴胺暂时的魔法,但我想,情感这种东西,是不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病况呢?” “有趣的论题,就像我们常说的安慰剂效应,事实上,我们在临床上也常常见到这样的病例,得了癌症晚期的人奇迹般地痊愈,濒临死亡的人在亲人的呼唤下成功恢复心跳,亲爱的,你要明白一件事。” 梁子瑞投去视线。 “一个人如果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上天也会为他让出路来。” 黎邃在医院楼顶吹了很久的风,再下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这期间陆商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黎邃见到未接来电,神色无异地回了过去,语气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梁子瑞一边吃盒饭,一边感慨这人的演技简直都可以申请奥斯卡了。leon急匆匆从实验室出来,去了趟洗手间,梁子瑞知道他多半又是烟瘾犯了,果不其然,一刻钟后他神清气爽地洗手出来,眼睛都亮了两分。 “教授,您做手术的时候该不会犯烟瘾吧?”梁子瑞担忧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可靠吗?”leon摸了摸下巴,又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朋友吧,你们两个最好都做好心理准备,这次手术的成功率可能非常低。” 黎邃听闻这话,投来视线:“什么?” “我计算过了,我们要从患者的腿部截取大隐静脉,找出病变冠状动脉两端好的血管,在它们的中间接上这段静脉,进行血管缝合,再加上一个动脉瘤切除手术,整个过程,动脉瘤不破裂几乎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心脏受到的创伤会非常大,手术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不能给你保证。” 黎邃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虽然他心里早有准备,这手术肯定不简单,要是简单的话梁子瑞早就给陆商做了,但从leon口中听到,他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多少?” leon只是摇头:“从近期同类型的病例来看,采取动脉瘤切除手术的,成功率不到10%。” 房间里蓦然静了几秒钟,黎邃缓缓扶着椅子坐下来,脸色发白。 “你……要给他做吗?” 黎邃没答话,颤抖的手心握紧又松开,又再次握紧。 毫无疑问,他犹豫了。 10%,几乎是九死一生,黎邃想都不敢想,如果到时候陆商挺不过来,他要怎么去面对这个结果,他可以为陆商做任何事,唯独不敢拿他的性命冒险。 “再等等……让我再想想……”黎邃摁住眉心。 夜深了,走廊熄了灯,整个医院显得安详又静谧。 黎邃在门外徘徊许久,还是敲开了实验室的门。 “教授。” leon正在写报告,看见他进来,似乎并不意外:“你来了。” “您知道我要来?”黎邃问。 leon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吧,你想问什么?” 黎邃与他对视,就知道leon早就把他的想法看透了,索性也不隐瞒:“我想知道,如果做心脏移植的话,作为供体,我要做些什么准备?” “年轻人,何必自寻死路呢?” 黎邃低下头,显得非常难过:“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去博这个百分之十,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即使没有我。” leon没说话,半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回到家,卧室的灯还亮着,陆商正坐在床边翻床头柜,黎邃看了一眼他微红的眼眶,就知道他刚刚吐了一回,小声问:“不舒服?” “没有,今天好多了。”陆商低着头,安静而熟练地把药片翻出来抿进嘴里。 黎邃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极不是滋味,问:“苦吗?” 陆商摇摇头,抬头淡淡一笑,梁医生近来给他开的全是苦药,生生把陆商那怕苦的毛病给折磨没了。 黎邃上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等过完冬天,我们就不用再吃苦药了。” 第二天一早,黎邃过来抽了血,梁医生确认无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递给他一瓶微量元素:“这个你拿着,回去万一有不舒服,可以吃一片。” 黎邃闷声不吭地接了,随手塞进兜里。 梁子瑞见他心事重重,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你昨晚没有告诉他吗?” 黎邃低头沉默,半晌摇摇头。 梁子瑞讶异:“你是不打算告诉他了?” “小时候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他不提我也不会提,你说得对,他现在已经是我爱人,我选择信任他。另外,手术的事情……也暂时别告诉他了,他最近身体不好,我怕他多想。” 梁子瑞没有表态,黎邃又问:“leon教授接下来有什么行程吗?没有的话,我希望他能留下来。” “他签证快到期了,得回国处理一下,他说了,你想好了,他可以随时过来。” 黎邃点点头:“明天我带陆商过来做个例检。” 梁子瑞双手揣进白大褂里:“怎么,他状态很不好吗?” 黎邃:“还是那些老问题,只是这次严重得多,持续的时间也比以往长,我有点担心……” “七年,”梁子瑞像是早就料到了,叹了一声,“从他带你回来,他把手术拖了整整七年,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他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你最好早做决定。” 黎邃垂下眼,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第四十八章 晚上回家前,黎邃找了个垃圾桶,把兜里的药拿出来扔了,又在身上闻了闻,确定没有沾上医院的消毒水味,这才伸手去开门。 家里只有露姨在做饭。 “陆商去哪儿了?” 露姨也觉得奇怪:“下午他说要去街角那家宠物店买东西,怎么还没回来?” 陆商现在很少出门,除了早晨和他去公园散散步,几乎足不出户,黎邃看了眼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不由有点担心,忙给陆商打电话,结果刚拨出去,铃声却在沙发上响了。 “他出去多久了?” “有两个小时了吧。” 黎邃心里一沉:“我出去找他。” 心急火燎就往宠物商店赶,就怕被人告知这里没这个人,好在刚走过拐角,远远就看见陆商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手上还拎着个小鱼缸。 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黎邃长出一口气,随即便看出,陆商的眼神不对劲。 宠物商店已经快关门了,店老板一副想赶人又拉不下脸的神色,黎邃两步跑过去,把人转过来:“你怎么了?坐在这里干什么?” 陆商微微一怔,闻到熟悉的气息,肩膀明显松了松。 “没事,”陆商摸索着握上他的手,把小鱼缸塞给他,“出来买东西,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寒冬腊月天,这儿又没堵墙,黎邃摸到他手脚冰凉,显然一个人在冷风里待了很长时间,心底泛起一阵心疼。这两天他反复思量,本来是准备了些问话想在陆商这里得到证实,可见到这样的他,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事就好。”他紧紧抱上去。 黎邃把陆商小心地扶起来,牵着他慢慢往家里走,好在这里离陆家不远,一路上不少路人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要不是顾及陆商的颜面,黎邃早就一把将人扛起来抱走了。 “你买乌龟干什么?家里不是有一只了?” 陆商声音带了点鼻音:“它总是睡,我想,两只一起养,可能会好一些。” 黎邃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来找你,你要一个人等到天黑吗?” 陆商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没答。 黎邃看着他,心里直泛酸,他只要想到陆商就这么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无助地等着他来,他就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行。 “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了,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给你买,再不济,让袁叔、露姨他们去,这次是运气好,天冷人不多,下次万一遇到仇家怎么办,你要是出点事,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 陆商一直沉默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的神情。 黎邃反应过来,俯身揽住他:“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商却露出无所谓的笑意:“没关系,我懂。” “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黎邃心酸地安慰道,“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万一丢了,大不了我把整个城市翻过来找你。” 陆商没说什么,只淡淡一笑。 显然是精神紧绷了太久,一松懈下来就格外疲惫,陆商还没到家就撑不住了,走着走着差点晕过去。 露姨出来,看见他抱着陆商进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这是怎么了?” “没事,累了。”黎邃用口型答她,换了鞋把人抱上楼。 陆商睡得很熟,黎邃不忍心叫醒他,亲自动手给他换睡衣,动作间一个不经意,视线里闪过一根白发。黎邃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陆商的头发偏细,摸上去软软的,黎邃用手指轻轻拨弄开,入目之处的确是白头发,而且不止一根,细细去数,可见的范围里还有好几根。 这个微小的发现在黎邃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屏息凝视许久,不动声色地盖好被子,沉默地下楼。 露姨正在做晚饭,见他脸色有异,只觉得奇怪:“出什么事了吗?” 黎邃看着她,眼里露出失落的神色:“露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时间过得慢一点?” 露姨听罢,隐约明白了他的忧虑,这是所有人都一直在逃避而又越来越紧迫的问题,她也不知怎么劝好,只叹息道:“生死有命,陆老板是看得开的人,你也该早些……” 黎邃自嘲地笑了一下,摇头道:“我看不开,也永远都不可能看得开,我就想让他活着。” 陆商的病况露姨一路都看在眼里,心知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看着黎邃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好过,只留下一声叹息,转去厨房收拾东西。 晚上吃饭,陆商没醒,黎邃望着满桌的饭菜,少见地没下筷,只喝了一小碗汤。 “这就饱了?”露姨奇怪道。 黎邃脸上闪过一丝不适应,换了跑鞋出门:“我出去夜跑。” 陆商第二天起来,眼睛还是看不见,睁眼一片漆黑,这种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都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眼睛基本等于陆商身体状况的一个讯号器,身体好的时候眼睛就会好,眼睛看不见,身体必然也是很糟糕的状态。 黎邃平时不准陆商干这个,不准他碰那个,无非都是希望他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可他心里也明白,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过了这个点,就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了。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天,黎邃还是觉得心痛难忍。 他给自己申请了假期,专心在家里照顾病人,公司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黎邃全部熟视无睹,安心喂陆商吃东西,又怕他无聊,把书房里一个老留声机鼓捣出来给他放碟片听。 “要跳舞吗?”黎邃调好声音,转头问。 陆商在轮椅上回过头来,浅浅一笑:“好啊。” 以前在医院,梁医生就建议过可以让他带陆商跳跳交际舞,促进全身血液循环,改善心肺功能。黎邃把沙发搬开,扶着他起来,一手搭肩,另一手握住他的手,随着老旧的音乐开始缓慢地摇曳身体。 他在国外求学时上过礼仪课,学的时候就一直幻想对面的人是陆商,没想到真等实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女步?”陆商随着节奏,刚迈出步子就笑了。 “嗯,”黎邃顺势亲了亲他的眉角,“学的时候就直接让老师教我的女步,就等着这天。”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陆商一点也不担心会撞到,由着黎邃掌控节奏,在音乐里放松身体,沉浸在爱人的体贴中。 桌角的手机仍然不依不挠地震动着,仿佛在为两个人的舞步伴奏。轻摇到客厅中间,琉璃灯细碎的灯光正好落在陆商高挺的鼻梁上,黎邃看着他微微闭起的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美得让他心醉神迷,禁不住俯身去吻他。 唇边突然凑上来一片温热的东西,陆商条件反射地退开了些许,反应过来后,嘴角轻轻一笑,凑上去给予他同等的回应,两个舌尖一触即分,又很快再次缠绕在一起。 黎邃亲得高兴,隐形的大尾巴摇来摇去,拥着人在音乐中转圈摇曳,舍不得放开,他打心底里喜欢这种不带**的亲吻,总能让他感觉出陆商对他强烈的爱意和依赖。说来也怪,明明已经在一起这些年,他依然会为一次接吻而激动不已,仿佛每一天都像是在热恋。 晚上,黎邃用木桶装了热水,给陆商按摩腿脚,陆商听着水声,用手摸了摸黎邃的头发,柔声道:“明天回公司去吧,不用陪着我。” 黎邃想都没想就拒绝:“我不在,你身边没人怎么办?你这么贵重,万一磕了碰了,我不是亏大发了。” 陆商被他逗笑了:“我现在只是累赘,不值钱的。” 话刚说完脚底板就被人狠狠挠了两下,痒得陆商直缩脚,黎邃偏拽着他的纤瘦的脚踝不放,假装恶狠狠道:“谁说你是累赘,我打断他的腿。” 陆商摸到他的下巴,捏了捏,心疼道:“我看你天天操心我,人都瘦了。” 黎邃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脸。 “再说,如果我一直看不见,你难道要一直待在家里吗,”陆商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总要有一个人出去挣钱,我现在只能靠你养了。” 黎邃抬头看向他,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即使心里舍不得,但黎邃也明白现在远远还没到可以放心地儿女情长的时候,东彦的内务一团糟,还等着他去解决,与牧盛合作的几个项目也都到了结算期,还有他的边境计划……各种事务缠身,公司几乎一刻也不能离他。 第二天一早黎邃就回了公司,袁叔告诉了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刘兴田已经成功拿下了孟家的股份,加上之前就明确站队的老股东,现在他的势力已经超过了陆商,组织股东会改换新的经营团队,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黎邃听说后直皱眉。 “他之所以还没开始召开股东会,我猜……” “他是在忌惮我与牧盛的那几个项目,”黎邃接过话头,冷哼一声,“他怕把我逼急了我会直接一刀切,那样的话,这些项目的利润他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袁叔点头:“还有你的边境计划,他还没那个胆敢跟政府作对。” 当初陆商竭尽全力也要替他拿下边境计划,想来是深思熟虑过的,这个举动的前瞻性在今天终于体现了出来,生意场上,天大地大,国家最大。 “现在我们怎么办?公司人心很不稳定。” 黎邃也觉得棘手,要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是让陆商出面。公司里很多人都是陆商招进来一手扶持起来的,跟着东彦成长至今,就算公司变了天,他们中多数人都仍对陆商有一种本能的信任感。 可是黎邃知道不行,以陆商如今的身体状况,他的出现只怕会让人心更加不稳定。 “放缓牧盛那几个项目的进度,至少拖到年后,”黎邃道,“牧盛那边我会给岳总打招呼。” 事实证明,黎邃猜得没错,牧盛这边的进度刚缓和两周,刘兴田就跳脚了,一早就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一向自诩长辈,对陆商还勉强做点面子功夫,对着黎邃就可谓是完全不客气了。 “耽误公司赚钱,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黎邃坦然应对:“是项目出了问题,又不是我要拖的,新闻上也报道了,最近下大雨,您说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让工人们冒险吧?” “你少给我在这里打马虎眼,”刘兴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不知道,拖着工程进度,想等到年底分完红再结算,这算盘打得可真响,我问你,故意拖慢进度的责任,陆商负得起吗?” “刘总,我做事自有我做事的一套方式,陆商既然把公司交给我,就代表我有对它全权处理的权利,我手上有陆商的名章,有他的委托函,这个公司有人在管,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指手画脚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门口的杨秘书不住地张望,似乎想探头进来。她曾经是刘兴田塞到陆商这里的秘书,黎邃接任后,直接对她采取了冷处理,让她到档案室管资料去了。 “杨秘书,想知道什么回家去问刘总就行了。”黎邃也被搞得火气十足,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在陆商身边窥伺那么久,不由言语间带上了火药味。 这话一点破,刘兴田也有点尴尬,气势立刻弱下去一截,转而冷笑道:“年轻气盛是吧,陆商难道没教过你,年轻气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陆商年轻时也吃过刘兴田不少苦头,那时他们还是以叔侄相称的,黎邃虽然不知具体是些什么事情,但也几乎能想象得出来,陆商一开始必然是对这个叔叔有过信任的,才会让他在股东会里占有一席之地,只可惜这份信任换来的却只有中伤。 黎邃想起这些,手上的青筋都暴起了,阴鸷地盯着他,忍了又忍。 “你就等着后悔吧。”刘兴田出了门。 等他走了,黎邃才松开紧咬的牙关,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他下一步可能会有的动作和对策。黎邃生平最恨有人拿陆商说事,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在他眼里,东彦也好,刘兴田也好,他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人胆敢拿陆商来威胁他,他一定会报以最恶劣的回应。 晚上下班,同样气不顺的徐蔚蓝找他喝酒,两个人点了两大碗卤煮,坐在摊子前一起痛骂刘兴田。 “这人真是,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白眼狼,陆家哪里亏待过他了,他怎么就这么不知足?” 黎邃没喝酒,要了杯苏打水:“我还在实习的时候,陆商就告诉过我,这世界上最难测的东西就是人心,如果人人都以真心待人,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战争。” “真他妈操蛋!”徐蔚蓝狠狠把烧饼塞进嘴里,拿着酒瓶去碰黎邃的,看见他的杯子,叫嚷开了,“哎,你怎么不喝酒啊?”说着就要给他倒啤酒。 黎邃忙掩住杯子:“我今天不喝。” “怎么了?” 黎邃用苏打水与他碰了杯:“没怎么,要开车,下次吧。” 第四十九章 牧盛的项目在黎邃的力压下,进度还是缓了下来,仿佛是为了助力,近日的天气也十分给力,冷风刮过,今年的初雪纷纷扬扬下了下来。 为了保证安全,政府方面也下了文件,暂缓一切高空作业,这样一来,饶是刘兴田也毫无办法,只能暗地里搞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 按照东彦的惯例,召开股东会前,董事会得先开一个自查会议,需要陆商亲自出席,黎邃原本还有点犹豫,想找个办法搪塞过去,没想到早晨起来,陆商自己换好了衣服,准备和他一起去。 “眼睛没问题吗?”出门前,黎邃仍在担心他的身体。 “还好,一年到头总是要露次面,”陆商戴上眼镜,浅浅一笑,“不然该有人怀疑你把我怎么样了。” 黎邃乐了,凑过去在他腰上暧昧地摸了摸,附耳道:“我把你怎么样了,嗯?” 袁叔在一旁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时间快到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避开眼。 自从东彦交给黎邃,陆商渐渐放开了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几乎不怎么参与东彦的各项事务,从电梯出来,他就明显感觉到,公司上下井然有序,一点儿不比他在的时候差。 董事会都是自己人,会议进展得很顺利,陆商虽然在场,但基本只是旁听,偶尔做些点评。黎邃的目光重心就没从陆商身上移开过,怕他强撑,把几件重要的汇报全安排在了上午,等会议开完,让袁叔送他先回去。 “下午不用我来?” “不用,都是琐事,你回去好好午睡,药别忘了吃。”黎邃叮嘱。 临近午饭的点,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一分钟前进不了十米,开到闹市区,车子直接停住了。 袁叔下车看了眼,回来说前面出了连环车祸,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这里离瑞格医院非常近,陆商想了想,干脆下了车。 “去梁医生那儿吗?上次的体检结果还没拿。” “嗯,顺便拿了吧,免得黎邃又要跑。” 袁叔领着陆商从电梯口出来,梁子瑞正在看东西,门敞开着,陆商突然来访,他一时没有准备,愣了一会儿:“你怎么来了,稀客啊。” “来关爱关爱单身狗。”陆商没有焦距的目光从他手上掠过。 梁子瑞不动声色地把本子合上:“单身狗也是有人权的,黎邃今天怎么肯让你自己出门了?” “他又没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陆商淡笑,“我路过,顺便来拿检查结果。” “急什么,”梁子瑞低头看了眼手表,起身脱了白大褂,“到饭点了,你难得竖着进来一趟,我得请你吃顿饭。” 陆商也没拒绝,走之前用手给了袁叔一个暗示。 他太了解梁子瑞了,小时候梁子瑞的父亲给他父亲诊病,他们就在一起玩儿,陆商那时候朋友不多,梁子瑞是唯一一个不嫌他话少还敢成天拉着他叨逼叨的。也正是因为相熟,对方一个小动作小变化,他就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刚刚进门的时候,梁子瑞的声音明显抖了一下,这是他心虚紧张时独有的表现。联系后来又故作淡定地合上本子,陆商几乎是同时就判断出,梁子瑞手上的东西一定与他有关,并且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陆商脑子有点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们年幼时。四五岁的时候,梁老医生每次诊病都把小梁子瑞夹在胳膊下一起带来,大人们在里面诊脉,他就在一旁捣乱,也给陆商诊脉。 “哎呀,你得了绝症,要死啦。” “阿瑞,别乱说!”梁老医生一只拖鞋扔出来。 小孩子童言无忌,不想却一语成谶,五岁那年,陆商果真查出了心脏病。对此,梁子瑞一直深感愧疚,总认为陆商的病是自己胡说给说出来的,因此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心脏病研究,即使后来长大了,知道陆商是先天性的,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这几年陆商的病情日渐严重,但无论好坏,梁子瑞对他从来都是推心置腹的,陆商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样严重的检查结果,会让这个发小想要瞒着他。 他不怕死,也不怕疼,这世上唯一让他害怕的,莫过于让黎邃伤心难过了。 “你想什么呢?吃个饭都吃得这么严肃,”梁子瑞用鸡骨头敲他的碗,“哎,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难怪你今天自己过来……” “吵架也分不了,”陆商故意刺激他,“床头吵床尾和,听过吗?” “你……” 回到车上,袁叔脸色不太好,陆商关上车门,问:“是什么?” 袁叔显得有些犹豫,还是把手机递给他了。 陆商瞥了他一眼,顿了顿,没接:“我看不见,结果很糟糕吗?” “不是,”袁叔为难道,“这不是体检结果,是一份实验记录。” 陆商眉心微蹙:“念来听听。” 袁叔只好打开照片,开始念上面的内容。 陆商听着听着,缓缓靠到了椅背上,心脏像是受到刺激,一阵阵剧烈的心悸,他艰难地捂住心口,颤抖着手去拿药瓶。 袁叔忙把急救喷雾递给他。 消心痛发挥得很快,等那阵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过去,陆商虚弱地睁开眼:“袁叔……” 袁叔目光沉重:“我想,应该不是梁医生的主意。” 陆商闭着眼,胸口起伏十分剧烈,脸上血色尽失:“我知道,他没这个胆子,是黎邃……” 袁叔问:“要叫小黎回来吗?” 陆商手背靠在额头上,目露哀光,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开完会,天已经黑了,回来的路上起了雾霭,路面可见度非常低,街上行人不多,摊贩也都收了摊,黎邃把车速放慢,给陆商打了个电话。 那头一直没人,黎邃等了会儿,估摸着陆商已经睡着了,正准备挂断,电话被接了起来。 “睡了?”他不由笑出来。 “嗯。”陆商的声音哑哑的,透过传声筒的加工,一个单音节硬是让黎邃听出了一丝慵懒的味道。他打心底里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他们是一对老夫夫,他在外面挣钱养家,陆商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会开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陆商语气无常。 “在路上了,”黎邃拐了个弯,“晚饭吃了吗?东街开了家汤馆,听说味道不错,我给你带点回来?” “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陆商顿了顿,“会议顺利吗?” “还好,下午刘兴田过来了,不过他就一直那样,也见怪不怪了,我——”他正说着话,前方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个小孩儿,双手一紧,立即一个急刹。 幸好黎邃反应快,车子在半只胳膊长的距离前停下来了,地上的孩子显然受了惊吓,趴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 黎邃忙松了安全带开门下车:“没事吧?” 那小孩吓傻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连哭都忘了哭。 黎邃与他对视,这熟悉的眼神让他心中一怔。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跑了过来,应该是小孩的母亲,没去看黎邃,反而怒不可遏地一把将孩子拽起,边扇耳光边破口大骂:“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看见车来了还往前跑!要不要命了?跟你那当死鬼的爹一样,撞死算了!” 小孩被打疼了,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咬着下唇,眼泪汪汪,却没哭出来。 黎邃轻手拦了下:“孩子还小。” 那女人狠狠喘了两口气,瞥了眼黎邃,兀自转身走了。 小孩愣了两秒,连忙爬起来跟了上去,生怕被落下似的:“妈妈……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黎邃站在原地,看着这对母子渐渐走远,消失在雾霭中,心中缓慢地涌起了一阵淡淡的涩感,仿佛一种迟来了很多年的情绪,既不浓厚,也不汹涌,却让他的心豁然塌出一个口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件事,试图让自己表现得与过去无二致,可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一旦被挖出来,魂魄就刻上了时光的印记,哪有这么容易塞回去。 回到车内,黎邃收拾好情绪,重新上路,开出一段,才发现车载电话仍显示通话中,那头没有声音,陆商大约又睡着了,他索性摁下了挂断键。 一路回到家,黎邃停好车,刚走到前院,就看见原本应该黑着的门厅亮了盏橘色的壁灯,陆商就坐在灯下,身上还穿着睡衣,因为怕冷裹了厚厚的毯子,听见声音,抬头朝他看过来。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黎邃惊愕。 “等你。” 黎邃怔愣了一下。 “我在电话里听见了急刹声。”陆商又补充说。 黎邃看着他,门厅的灯光不强,刚刚好落在陆商的头上,他的头发被照得十分蓬松,甚至还能看出侧颈上细柔的绒发。 陆商眼睛看不见,这盏灯自然是为他亮的,隔着这道光,黎邃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意。 上天是曾从他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可也没忘记还给他另一些。童年的经历一度是他无法面对的伤口,尤其是时隔多年,那份被岁月发酵后的怅然若失,时常像蛛丝一般缠绕在心头,徘徊在梦魇中。 而此刻他站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望着眼前的人,他觉得所有的痛苦好像都得到了补偿,那道缺口被人填得满满当当的。 “我没事。”黎邃上前握住他的手。 手心很凉,黎邃捏了捏,就猜出陆商是想出门找他的,可惜眼睛不方便,只好在门口等着。 陆商显然不放心,将他拉到身边,仔细摸了摸,确定是真的没出事,这才放下心来。 期间黎邃一直很听话,任他在自己身上动作,等他安心了,上前将他抱进怀里。 “陆商,”黎邃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坦白。” 陆商侧耳,露出聆听的姿势。 “其实我……已经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四周蓦然安静,黎邃等了几秒,没等到陆商的回应,稍微退开些许,就见陆商眼睛微微泛红,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黎邃心中一动:“你……你知道?” 陆商握着黎邃的手渐渐收紧,沉默半晌,闭上眼,与他轻拥在一起,摸了摸他的后颈:“试药疼不疼?嗯?” 黎邃懵了,脑子里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几乎是机械性地答道:“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陆商心疼得不行,抱他抱得很紧,像是在后怕,“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他们医生都是疯子,你理他们做什么。” 黎邃心中既难受又不安,干脆没说话,把头埋进陆商肩膀里。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梁医生有给你做彻底检查吗?”陆商又在他身上摸了摸,非常不确定似的。 “没事,我很好。”黎邃把他乱动的手圈进怀里,“陆商,其实我很开心,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 陆商听罢,眼里情绪翻滚,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你别这样说。”黎邃就怕听到他说这句话。 陆商摇头:“如果不是我父亲,也许你现在……” “也许我现在就不能这样抱着你了,”黎邃收紧双手,“你父亲和我母亲,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你是因为愧疚,或者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 这个答案黎邃心中早就知道,但亲耳听到陆商说出口,他还是忍不住暖心一笑:“那就够了。” 两个人互相抱了片刻,黎邃松开他,迟疑道:“我父亲,还活着吗?” “活着,你想去见他吗?” “他在哪儿?” “他在监狱服刑。” 黎邃略微有些讶异:“他还有多久的刑期?” 想了想:“一年多。” “等他出来,他都快七十岁了。” “你会去接他吗?” “会吧,”黎邃道,“我会给他安排好晚年,但不会去见他。” 对于这个父亲,他大概只能做到尽义务,做不到尽孝道,虽然幼年时他曾经给过他一丝温情,可他母亲的人生悲剧,和贯穿他整个童年的痛苦,同样也是这个男人造成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道永远不可能化解的伤痛,太过轻易的原谅对不起他母亲曾为他付出的生命,他无法去冰释前嫌。 “做你想做的就好。”陆商表示理解。 晚上睡到半夜,陆商缓缓醒了,从看到那份实验报告起,他一直心绪难平,黎邃白天东奔西跑,陆商不想搅扰他,躺在床上没动。颈后是一道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扫过他的脖子,黑暗中,两个人的手即使深睡也紧紧交握着,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心。 他轻轻碰了碰黎邃的胳膊,摸到静脉注射的位置,那里已经感觉不出什么了,陆商反复摩挲着,只觉得喉间一阵阵发涩,沉默许久,在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第二天,黎邃前脚刚出陆家,后脚就把电话打给了梁子瑞,想要问个明白,谁知梁子瑞比他还懵。 “什么?你确定?” 黎邃正要说话,瞥见袁叔在前面回了下头,转念间已经明白了缘由:“没什么,回头再说。” 车子平静地行使在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按照日程,这周该拟定股东会的细则了。”袁叔打破沉默。 黎邃望了眼窗外:“又要下雪了。” 天阴阴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仿佛染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看上去冰冷又潮湿。 “是啊,新闻说今年是五十年一遇的寒冬,怕是难熬。” 黎邃在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窗上用手指胡乱划了划,又很快涂成一团,抬头道:“袁叔,过年的时候帮我把行程空两周出来,我想带陆商去旅行。” 袁叔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对他的决定感到一丝意外,但也没反对。 今年东彦高层变动大,公司里人心惶惶,生怕站队站错了会被穿小鞋,连黎邃也倍感压力,若不是手上的几个项目压着,怕是连指挥人都要成问题。 黎邃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必须想方设法把刘兴田拿走的股份抢回来,只有股份握在手里,他才有话语权。 早上开完晨会,他把徐蔚蓝留下了,两个人商讨转让股份的事。 “想法是好的,可是实施起来太难了,他们不会同意把股份转让给你,你想要拿到股份,除非先把章程给变更了,可变更章程,同样也需要股东会表决通过才行。” “也许,我可以试着去说服他们。” 徐蔚蓝摇头:“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而且只会自取其辱,那些人都是和刘兴田狼狈为奸的,他们只看利益。” “至少要去试试,刘兴田既然能三顾茅庐去求孟家,我为什么不能也去?” 徐蔚蓝为难了,他是真不愿意看见这种低三下四去求人的局面,相信陆商也不会愿意:“没必要,你没必要做到那个份上,孩子,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太欺负人了,陆商也不会同意的。” 黎邃仍不死心:“大股东不行,那小股东总可以吧,至少让我试试。” 徐蔚蓝陷入纠结,黎邃的固执一点也不比陆商少,如果不让他尝试一下,估计他是不会死心的,徐蔚蓝左思右想,只好把股东名单列出来,开始一一给他分析。 “这三个,你可以去试探一下,这三个人是都是当年陆商的父亲介绍入股的老股东,平时不怎么掺和公司的事务,算是中立方,你以陆商的名义去,他们兴许能买你的账。” 黎邃拿到名单,点点头,若有所思。 黎邃决定不走寻常路,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这些股东,而是托人侧面打听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家庭情况,又投其所好,跑到市场里和助理买了礼物,这才开着最普通的商务车上人家家里拜访。 有一件事是徐蔚蓝没有想到的,黎邃与陆商有个很大的不同点,陆商是外表看上去冷冽,实际上人很随和,而黎邃恰恰相反。他那张脸十分讨老年人喜欢,又心思活络,揣摩人的心思一等一地擅长,一周跑下来,这三个股东竟然真的被他收归旗下了,纷纷表示如果召开股东会,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 “6%,虽然不多,但是至少证明了这种办法是有效果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再主动一点。”黎邃道。 他既然做成功了,徐蔚蓝便不再反驳他,只叮嘱他要多多留意刘兴田的耳目。 “还有,你之所以能拿下这三个股东,是因为他们原本是没有立场的,剩下的这些,怕是就不会有这么容易了。” “我明白。”黎邃点头。 大冬天的,连着在外跑了几天,饶是黎邃也扛不住。和徐蔚蓝预料的相差无几,稍微有点实权的股东都不是那么好拿下的,还有个刘兴田的地下党羽,直接把他关在门外吹了一个小时的冷风,最后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句今天没空,气得小赵差点拿砖头砸门。 黎邃只好又回过头来安慰小赵,毕竟是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人,都不容易,公司又在站队表明立场的敏感阶段,跟着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受到牵连,这种时候,任何一个人的支持都显得尤为珍贵。 等处理好公司的各项杂事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黎邃忙得心力交瘁,进屋前在门前刻意停顿了一下,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这才强打起精神去开门。 屋内,陆商正坐在餐桌前一边等他一边用平板看东西,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一阵惊愕:“你能看见?” 陆商仿佛十分珍惜这一段有视觉的时间,盯着平板上的数据,一秒钟都不想浪费:“一点点。” “你在看什么?”黎邃走过去。 “看你今年的报表,还有预备签约的那批客户资料。” 黎邃给他揉了揉肩膀:“累吗,休息一下吧。” 陆商摇摇头,把平板横过来,在几个客户资料上打了个叉,指点道:“这个,银行存款过大,去查一下是不是有保证金,如果有,说明他们有贷款,这样的客户分到b类去;这个,资产虚增,负债却是真实的,明显负债率与报告中不符,这种直接pass掉;还有这个……” 黎邃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认真记下,半点不敢怠慢,生怕听漏了。陆商现在很少会对他的工作发表看法了,除非是很重要的决策,几乎不干涉他的决定,这一批客户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倒不是没有自信,只是在公司目前人心不稳的状态下,一点错误都有可能成为对手的把柄,他身边无数双眼睛盯着,肩上的压力可见一斑。 “其他的客户我都帮你看过了,可以放心签,另外,今年的报表做得不错,我没挑出毛病来。” 黎邃得到嘉奖,心中松了口气,不由一阵高兴。 陆商轻轻一笑,把平板关了放到一边,朝他伸手:“过来,给我仔细看看。” 黎邃走过去,直接把他抱起,分开双腿放到自己腿上,仰头把脸贴上去,笑道:“还帅吗?” 陆商深深地看着他,用手一寸寸摸过他的脸,眼里露出不舍又留恋的目光。 黎邃没等到回答,不满地用下身顶了顶:“嗯?” 陆商在他脑门上轻弹了一下,笑道:“还行,颜值没掉。” 黎邃虽然想得紧,但顾忌陆商的身体,他还是没敢做,抱着人蹭了一会儿,自己去浴室里用手解决了。陆商觉得很歉意,想进去帮他,被黎邃扔了出来,探出一张隐忍的脸,声音都哑了:“……别进来,我怕我忍不住扒光你,等你好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睡前,陆商舍不得闭眼,怕闭上眼他的世界又会回归黑暗,和黎邃面对面躺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好像看不够似的。 黎邃与他对视,不知为何总觉得陆商的目光里蕴含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但他也说不上来,拉过陆商的手指尖放在唇边亲了亲:“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陆商摸了摸他的脸,轻轻一叹:“如果有一天东彦不可控了,就放弃它吧。” 黎邃皱眉。 “这是我最后要教给你的一样的东西,你要学会割舍。”陆商继续道。 第五十章 黎邃久久地盯着他,目光沉下来:“你是在说东彦,还是在说你自己?” 轮到陆商微怔。 “无论是哪一种,想都别想,”黎邃强硬地打断他正欲说出口的话,“我不懂什么割舍,我只知道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去争取,你不是最喜欢我这一点?” 黎邃见陆商不说话,又道:“再说,东彦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吗?” 陆商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目光,不由感到一阵动容,直言道:“在遇见你之前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所以我不想看见你为了东彦受委屈。” 黎邃淡淡笑出来:“放心,你男朋友没那么无能,而且生意场上尔虞我诈本就很正常,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说完,伸手把他按进自己肩膀上:“好了,闭眼,睡觉,不用担心眼睛,明天天亮,无论你看不看得见,我都在你身边。” 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充盈鼻尖,陆商埋在他颈间,主动伸手抱上去,双手所触及的胸膛温热而坚实,充满强劲的生命力。陷入深睡前,陆商迷迷糊糊地想,黎邃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火炉了,他是一颗炽热而明亮的太阳。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无懈可击的人,再强大的人,也有露出迷茫和不确定的时候。重要的是,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能读懂你的脆弱,在你松动的时候,站在你身侧,轻轻牵起你的手,带你走出这段迷雾区。 小时候,陆商的父亲教导他要如何志向高远,如何精于商道,如何清心寡欲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一直谨遵教诲,恪尽职守,可后来才活明白,他生平所求,不是叱咤于生意场,而是守得一人心,合计合计柴米油盐。 如此志短,这辈子注定是成不了什么优秀商人了,不过,陆商想,或许他可以努力去成为一名优秀的爱人,至少是命长的那种。 黎邃信守承诺,每天都坚持等他醒了再走,可惜陆商入冬后身体越发容易疲劳,常常等不到他回来就睡了。 周末黎邃抽了点时间,好不容易趁天黑之前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露姨在楼梯口往上张望,一副焦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露姨,怎么了?”黎邃放下东西问。 露姨见到他,总算是见到了救星,急道:“陆先生一天没吃东西了,叫他也不下来。” 黎邃懵怔了一下,赶紧两步上了楼。 房间内光线灰暗,黎邃打开门,见床上的人蜷成一团,整个埋进被子里,忙走过去:“陆商?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商额头上一层冷汗,听见声音,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又阖上,只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虚弱地勾住他。 黎邃赶紧握住,把被子拉开一角,发现他脸色极差,伸手去探他的体温,有点烫,但不像是高烧。 他心中一沉,迅速走到柜子前拿了两件外套,把陆商整个裹住一把抱起来,又让露姨去帮他开车门。 “要准备夜宵吗?”露姨怎么都不放心。 “煮点清粥,用砂锅温着,麻烦了。”说完,黎邃给陆商系好安全带,把车开出院子。 陆商大约是烧了一天,整个人不太清醒,有气无力地靠着。 黎邃又急又担心,边开车边不忘在等红灯时去牵他的手:“能听见我说话吗?” 陆商拽着他的手没答,车灯绿了,黎邃不忍心抽出来,干脆握了一路。 好在梁医生恰巧在医院,黎邃带着陆商上来,他正因为一点小事在受他小叔的训。 “又烧了?”梁子瑞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两步跟上来。 “低烧,心率过快,一天滴水未进。”黎邃熟练地把陆商抱进病房里,脸上虽然焦急,但动作十分稳当,“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梁子瑞用听诊器确认了一遍,皱起眉头,转身让护士拿针管来抽血。 抽到一半,陆商悠悠转醒了,似乎是辨认出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朝梁子瑞的方向看了眼。 梁子瑞瞥见了,对黎邃道:“你下去帮我把他的用药记录拿上来,在档案室。” 黎邃也没多心,利索地开门出去了。 等病房安静下来,梁子瑞在床边坐下,捉了他的手腕开始把脉,神情十分肃穆,要不是感觉到熟悉的指法,陆商都差点忘记他家里是中医世家了。 “你感觉怎么样?”片刻后,梁子瑞沉着脸问他。 陆商如实答他:“……不太好,浑身痛。” 梁子瑞收回手,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你的药量太大了,以后副作用会越来越明显。” “……我还有多久?”陆商双眼放空,声音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如果是古代,你现在已经可以去选棺材木了,可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你家的小朋友帮你争取了一个10%,你就不愿意赌一次吗?” 陆商极淡地笑了一下:“我愿意……可他不愿意。” 说完,朝梁子瑞的方向投去空洞的视线:“你手里还有对我起效的止痛药吗?” “你想干什么?”梁子瑞立即警觉。 “你知道黎邃为什么下不了让leon给我做手术的决心吗?”陆商眼里露出难过的神色,“因为……他在考虑另一种办法,他在偷偷减重,戒酒……他在准备把心脏换给我,那孩子……太傻了……” 梁子瑞浑身一怔,显然也十分意外。 心脏移植的成功率的确高多了,他们又是最佳配型,接受移植后,陆商幸运的话可以活个十年二十年,比起这个九死一生的成功率,的确可靠得多,可那是要拿黎邃的命去换的啊。梁子瑞做梦也没想到,黎邃一直迟迟不肯采取leon的手术方案,竟然是在权衡这个。 “阿瑞,把药给我,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我不能给他留任何机会,我要赌这个10%。” 大冬天的上下跑,黎邃热出了一头汗,守在一旁,耐心等梁医生看完检查报告,问:“他怎么样?” 梁子瑞脸色十分难看,少见地什么都没说。 黎邃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陆商却在这时伸手要起来,黎邃怕他碰到床头的热水杯,忙过去扶着。 “什么时候回去?”陆商仍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哑得厉害。 “再等等,马上就回家。”黎邃轻声哄道。 等把陆商哄睡了,黎邃轻轻关上门,问梁子瑞:“是不是情况很不好?” 梁子瑞神色不定,只问:“你决定好了吗?什么时候让leon过来做手术?” 黎邃拳头倏地收紧:“我……” 梁子瑞见他闪躲的样子就知道陆商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唉”了一声,推开他直接走了。 陆商不愿意在医院过夜,黎邃只好等退烧针打完了又带他回来,车开到半路,天忽然开始下雪,洋洋洒洒地散落在窗前。 此时路上行人不多,这场雪下得突然,很多人都没有打伞。不远处有贪玩的孩童欢呼雀跃地跑出来,嘴里欣喜地叫喊着。 “下雪了?”陆商突然问。 黎邃以为他能看见了,转过头才发现他双眼放空,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心又沉下去:“嗯,你怎么知道?” 陆商低咳了两声:“听到了。” 黎邃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细瘦的脖子,皮肤下依稀可见的蓝色静脉,整个人脆弱得好像随时要消失,没由来感到一阵惶然。 “陆商,”黎邃与他十指交握,“我跟袁叔请了两周假,过完年,我们去旅行吧,去个温暖的地方。” 陆商淡淡一笑:“好啊。” 打过针,陆商的体温稍稍降下去了一些,回到家,黎邃把粥热了热,盛了一小碗给他:“吃一点。” 陆商显然没什么胃口,含了半天咽都没咽下去,见黎邃睁着一双担忧的眼睛望着他,心里一软,强迫自己吃了半碗下去。 结果半夜就开始恶心,胃里像被人投了烧碱,一阵阵强烈的不适感不断翻涌,黎邃察觉他身体在颤抖,忙把他扶起来。 陆商都没挨到去卫生间,直接在床边就吐了个干净,浑身冷汗直往外冒。 黎邃看着他吐得眼眶泛红,心疼得胸口像堵了个大石头,轻拍着他的背,给他漱了口,把人放回床上。 黎邃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照顾陆商吸了点氧,看着他渐渐睡了过去,他丝毫没有睡意,一个人蹲在地上,把地毯上的秽物收拾干净,用毛巾沾了消毒水在上面一遍遍地擦,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陆商这一病就病了半个月,屋外的雪积起来又化开的时候,情况才终于好转了一些,可黎邃明显感觉到,自从这次生病之后,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 “今年员工团年宴,高层的出席名单你要看看吗?”黎邃近来几乎寸步不离,连办公室的传真机都搬来了。 陆商裹着毯子靠在轮椅上打盹:“你决定就好。” “市政府那边邀请我和你去给环保公益项目做号召,你看捐多少合适?” “……环保公益?” “嗯。” 黎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转头一看,陆商竟然说着说着睡着了。他轻轻叹了一声,为了避免着凉,起身抱他去床上。 刚起身迈出步,他脚步一顿,手臂紧了紧。 轻了那么多。 只是半个月而已,陆商好像一下子就消瘦了,整个人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繁茂的枝叶在一夜之间七零八落。之前再怎么生病怎么不舒服,黎邃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惧怕,那时陆商的身体状态虽然不好,但精神力总是很强大,让人相信他是能好起来,可是现在,黎邃却不敢确定了,每天晚上他都在担心,陆商这一觉睡下去会不会长眠不醒。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黎邃从背后紧紧抱着他,努力将所有的不安藏进黑夜深处。 正是公司人心不稳的时候,年末黎邃特意提高了员工的年终奖,这个举措多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但不得不说,钱的魅力还是十分显著的,拿人手软,各大小分管领导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当枪头鸟,年终宴总算是顺利举行。 今年公司的两大股东都没有出席,陆商不来倒不奇怪,他一向不喜热闹场合,可刘兴田竟然少见地也没来,这就很不对劲了,这种刷存在感的时刻,他一贯是热衷的。 “他前不久注册了一家培训学校,这段时间好像挺忙的。”袁叔道。 “培训学校?”黎邃疑惑。 两个人都感到一阵费解,刘兴田本身文化程度并不高,此前也从未踏足过教育行业,不知怎么就突然改行干这个了。 黎邃隐隐感觉出一丝异常,刘兴田最早也做过实业,前些年互联网金融大热,他见了眼馋,跑去注册了自己的金融公司,可惜他实力不行,一直没做起来,反还亏得血本无归。 凡是涉及过金融行业的都知道,资本游戏就是个巨型过山车,见识过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再让他放下身段去为分分毛毛讨价还价,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一般人都是很难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做实业的破产了还可以重来,而玩金融玩破产的总是很难东山再起。 黎邃可不相信,他刘兴田能有这个魄力。 两个人从电梯口往车库走,刚下到负一楼,一个醉醺醺的女员工从洗手间出来,踉踉跄跄地撞过来。 “慢点。”黎邃手疾眼快地扶了她一把。 两个人四目相对,那女人立即把胳膊抽了回去,冷哼一声,甩手就走,无奈酒喝多了,没走两步又撞上了车门。 “那不是杨秘书?”袁叔道。 黎邃轻叹了一声,走过去:“你这样不行,我找人送你。” “不用你假慈悲!”杨秘书甩开他,她显然喝了不少,脸上的妆都花了,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油渍。 黎邃不理她,让袁叔给小赵打电话,边道:“我只是出于对普通员工的关心,你不用多想。” 杨秘书垂着头,一双眼睛斜斜地看他,倒也没再拒绝。 小赵过来得很快,等把杨秘书送走,黎邃与袁叔对视,彼此都心照不宣。 “刘兴田那边看来要有大动作了。” 黎邃握紧了手,皱眉陷入深思。 回到家,陆商少见地还没睡,靠坐在火炉旁,膝盖上放了一叠布样,正用手反复摩挲着。 “怎么还没睡?”黎邃过去,把他的轮椅往外拉开了一些,以免烫到。 陆商浅浅一笑,把手上的布样递给他:“定制店送来的新款料子,我选了几个面料,你看看哪个纹样好看。” “你要订做衬衫吗?”笑着接过,都是上好的布料,摸上去非常有质感,黎邃在里面挑了个素色的,在他脖子上比了比,“这个淡蓝色的配你。” 陆商轻笑着挡开他的手,脸色仍是十分苍白:“是选给你的。” “你给我选的衣服,只要我不发福,都够穿到六十岁了。”黎邃直接在对面坐下,脱掉陆商的鞋子,去摸他的脚,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凉,冷吗?” 陆商默默摇头。 黎邃起身把他手上的东西拿走,俯身去抱他:“别操心这些了,走,陪我睡会儿。” “你身上,有香水味。”陆商突然道。 黎邃大窘,低头闻了闻,手腕的位置还真有,不过非常淡,多半是扶杨秘书那一下沾上的,他都全然没注意,没想到陆商的鼻子这么灵。 “在外面沾花惹草了?”陆商笑他。 黎邃被他逗乐了:“你吃醋吗?” 陆商佯装生气地点点头,“让我来猜一下我的‘情敌’,她是个女人,年龄不到三十岁,漂亮,注重打扮,但经济情况应该不会太好。” 黎邃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越听却觉得不可思议:“你是福尔摩斯吗?” 陆商摇摇头,笑道:“这是l家去年春季最贵的一款香水,有一段时间我走到哪个场合都能闻到它。” “那你怎么知道她经济情况不好?” “这个品牌有相对平价款,如果只是爱慕虚荣,买平价款完全足够了,会花高价买这款香水的女性,说明非常讲究,一般不会使用过时两年的产品,所以我猜这个人,要么香水是别人送的,要么她的经济出了问题。” 黎邃被他这番话猛地点醒,八竿子打不着地想到了刘兴田的培训学校。陆商看不见他脸上惊愕的表情,催促他去洗澡:“不好闻,去洗掉。” 黎邃没想到陆商在气味上对他还挺有独占欲,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有点儿小高兴。 很快到了除夕,为了空出年后的两周假期,黎邃把工作提了前,一整天都在项目点上奔波。 下雪天,天黑得早,远处有心急的人家在放焰火,陆商让露姨又把菜热了一道,把玫瑰花和蛋糕拿出来摆上。 “要插蜡烛吗?”露姨笑着问。 陆商想了想,点了点头。 “插几根?” “五根。” 除夕夜不光是过年,还是他们的周年纪念日,陆商原本不爱算计这些日子,但今年特殊,他想着还是过一过。 而且这些天不知是怎么了,他总是频繁地想起最初带黎邃回来的那段时间,当初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比他还要高大挺拔的青年了呢。 “小黎回来肯定高兴坏了。”露姨直笑。 陆商想到黎邃,脸上也露出微笑,从轮椅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她:“一整年都在麻烦您,辛苦了。” 露姨稍作推却,还是接了。 “您回家团年去吧。”陆商知道她家里还有孩子。 “那……” 陆商浅浅一笑:“没事,他快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 露姨走前怕他等得无聊,专门把电视机给打开了。 上面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值新春佳节,四海皆是一片喜庆之景。角落的玻璃缸适时地传来一阵很轻的敲击声,陆商淡淡一笑,把轮椅转过去,摸索着按了下喂食键。 这俩小东西被他养成了精,饿了竟然知道要挠缸,陆商每每听见响声,就知道它们又闹饥荒了。这乌龟也是享福,成天就是吃,吃饱了就把四肢和头往龟壳里一缩,开始呼呼大睡,什么都不操心。养了这么久,个头没怎么长,吃得倒不少,一天一顿肉有时还不够。 陆商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养动物,他家的大乌龟养成了饿狼,小乌龟却养成了懒猪。 喂完乌龟,陆商把手放在太阳穴按了按,不知是不是暖气房里呆久了,他渐渐感到一阵头晕,正准备伸手去开窗,忽然心脏一阵骤缩。 他动作凝滞了一秒,脑中只来得及跳出糟糕二字,就被尖锐的疼痛取代。刹那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煮沸了,他的心脏像一节失控的火车,蛮力挣脱身体的控制,疯狂尖叫起来。陆商一下疼得没忍住,猛地俯身,发出难以承受的闷哼声,整个人失去力气,跌到地毯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四周沉沉一片,与晕眩交织,无数声音同时响在耳边,陆商双眼失去焦距,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活埋了,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向他砸来,他嘴巴无力地张着,在黑暗的缝隙中艰难地抢夺氧气。 数不清的画面霎时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掠过,那一瞬间,陆商在一片混沌中,明显感觉到不远的角落里站了一个人,正扛着死神的镰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行……现在还不行……”他握紧了手,循着记忆挣扎着爬到桌前,竭力拉开抽屉,翻出一管无针注射器。 这个动作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手用最后一口气将注射器对准静脉,死命按了下去。 失控的火车司机仿佛在同一时间被枪决,惨死在车轮下。药效发挥得很快,陆商扔了注射器,蜷缩在地上,任药物在他身体里扩散。 整个过程持续而迅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轰鸣声渐渐消了下去,被替换成了新闻主播的声音,陆商虚弱地睁开眼,空空的客厅里回荡着一片高歌载舞声,眼前有微弱的光线,他还恢复了一点视力。 耳边的歌声伴随着锣鼓敲响,充满了欢庆和喜悦,这座城市,似乎每个人都在庆祝着新年,陆商听着这声音,却不知为何眼眶有点泛红。 有一条漆黑的路,他曾一个人走了很多年,他不怕黑,也不怕摔倒,那时他毫无牵挂。后来身边多出了一个男孩子,试图用笨拙的双手来扶他,起初他只是好奇,想看看这孩子能长成什么模样,不想这一伸手,后来便成了他的依靠。整整七年的相伴,就好像有人在身后为他点亮了一盏灯,一路推着他前行,若不是在濒死的剧痛中得到了感应,他都差点忘了,这世上,再长的路,也终归是有尽头的啊。 新闻联播还没完,陆商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那阵痛感被压下去了,这才大汗淋漓地撑着坐起来,靠在桌脚上缓了缓。短短一刻钟,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个透,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药箱里的棉球和纱布被他匆忙间翻得到处都是。 屋外很安静,雪还在下,一片片被吹散在玻璃窗上,又迅速融化,汇聚成水珠顺流而下。桌上的菜肴正静静地摆着,小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泡,角落里,两只乌龟还在对着一片生肉大快朵颐,陆商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心渐渐沉寂下来。 双腿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慢慢爬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回卧室换了件衣服,开始给黎邃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他努力让声音听不出异样。 “等急了吗?抱歉,我刚下高速,还有半小时到家。” 陆商捏了捏手心,上面一层虚汗:“……我刚刚把药瓶打翻了。” “怎么回事?伤着了吗?”黎邃急问。 “没有,但是药都不小心弄脏了。” “没关系,我现在去给买,你再等我一下。”黎邃安慰道。 陆商听着,只觉得心口翻腾不止:“黎邃,我……” “怎么了?” “……没事,早点回家。” 陆商挂了电话,感到一阵强烈的鼻酸,忍了很久才把那阵酸楚忍下去,接着打给袁叔。 袁叔今天原本是要回老家的,陆商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机场候机,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就赶来了。 进屋时,陆商正在书桌前写东西,写写停停,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眼眶还有点红。他跟在陆商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陆商看见他,也没收敛脸上的表情,把手上写好的东西叠好递过来:“联系公证处,去做一份公证。” 袁叔接过:“这是……” 陆商没答,按住心口,侧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去办吧。” 袁叔隐隐猜到了手中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霎时只觉得千斤重,差点拿不稳,他颤抖着打开一个角,只看了眼抬头,便彻底呆愣在原地。 “袁叔,这些年,谢谢你。”陆商低声说道,并没有看他。 袁叔迟缓地转过头,屋子里只亮了盏台灯,陆商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只露出一个消瘦的肩膀,单薄得好像随时会消失。 黎邃比预计中回来得要晚一些,正值新年,医院只有值班医生,滞留的病患反而比平时更多,陆商的药外面又买不到,他因此不得不多等了一会儿。 到家时陆商正在餐桌前点蜡烛,黎邃见他目光清明,显得非常高兴,拽着他的手不肯放:“你能看见了?” 陆商轻笑着点点头,脸色如常。 黎邃跑了一天,饿坏了,一顿狼吞虎咽,陆商吃不下,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一边给他夹菜一边看着他吃。 两个人难得这么亲密地吃顿饭,黎邃抽了几朵开得最艳的玫瑰花送到他面前,意有所指地开起玩笑:“这花真适合求婚。” 陆商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黎邃有点害羞,勾着一根手指头挠他的手心:“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陆商被他这话闹得又有些难受,忍了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是在求婚吗?” “当然不是了,求婚这么重要的事,哪能这么随便,”黎邃捏住他的手,低头吻了吻手背,“我想先让你给我透个底,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可以转正了吗?” 陆商望着黎邃虔诚又充满渴望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内心一阵松动,差点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还是被他竭力忍住了。虽然接受手术是陆商自己的决定,可10%的几率,说实话,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假如真能有那个运气,别说一纸婚书,哪怕黎邃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下一秒就去买飞船,可如果没有…… 陆商收拾好情绪,抬起头,微笑道:“再考察一年。” 黎邃听罢,眼睛都亮了,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半天才扑上去,把陆商抱进怀里,对着后颈亲了又亲,激动道:“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陆商闭上眼,喉结微动,涩道:“不反悔。” 吃过饭,两个人又讨论了一下公司的事情,黎邃把这几天在外奔波的收获对陆商讲了讲,得到不少建议。 “以后可以把更多的资金用在明面上,”陆商切了块蛋糕递给黎邃,“我托严柯在日本找了几个不错的合作商,已经谈好了,你明天一早,带人过去把合同签了。” “明天?”黎邃拿叉子的动作滞了一下,嘴上没拒绝,可满满的不舍和不情愿却写在了脸上。 陆商看着他,狠了很心:“你是个大男人,该忙事业的时候就要去忙事业,别总黏着我。” 这话说得略重了,果然,黎邃头垂下去不说话了,表情显得很受伤。 陆商看着就一阵肝疼,在桌子底下捉住他的手,捏了捏,哄道:“就一周。” 晚上,两个人一起洗了个澡,守着零点的到来,黎邃跑了一天,显然累了,一直打瞌睡,陆商却因为药物的关系没什么睡意。等黎邃睡着了,微微坐起来,用手指一遍遍梳理他的头发,眼中的不舍和爱意尽显无疑。 黎邃即使睡着也总是把他圈在怀里,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陆商一度以为他是没有安全感,可后来才渐渐发现,黎邃其实是用这种办法来判断他的心跳和体温是否正常,好在他夜里不适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察觉。这样的心思,他这辈子大概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再久一点就好了,再久一点就好了,陆商想。 第二天黎邃早早地起来,把陆商每天要吃的药片数出来,用形状不一小瓶子装好,放进了他贴身的衣服里。 “这个大方瓶是中午吃的,小方瓶是晚上吃的,圆瓶和喷雾都是紧急时候用的,”黎邃一一叮嘱,简直十万个不放心,“手上的腕表不要取下来,按第一个键可以直接打给我,不用顾忌时间,什么时候打我都会接……” 黎邃说着说着,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刚到陆家的时候,那时的陆商也是这样,对他各种叮嘱,告诉他渴了饿了受伤了要怎么办,如今时光没有倒流,他们的位置却调换了。 “我已经订了行程,等我回来,我们就去热带度假。”黎邃道。 陆商少见地没应他,只低声咳嗽了两声,催促道:“快去吧,赶不上飞机了。” 黎邃从没觉得离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在门口换了鞋,又频频回头。一夜过去,陆商的视力已经很微弱了,模糊看见黎邃站在门口的逆光里,满怀不舍地对他说:“那我走了。” 那光有些耀眼,陆商望着他,有两秒钟的失神:“……嗯。” 等黎邃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失声叫了句“黎邃”。 黎邃立即回过头来,等着他发话。 陆商脸上那抹急切迅速褪下去,改换上淡淡一笑:“照顾好自己。” 黎邃点点头,盯着陆商看了眼,犹犹豫豫地走了。 等黎邃的车终于开出了院子,陆商长松一口气,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往地上倒。空旷的客厅突兀地响起一声椅子碰撞声,一片天旋地转中,他听见袁叔从院子里冲了进来,露姨也从厨房跑出来,惊叫着“救护车救护车”。 四周一片吵嚷,似乎来了很多人,陆商忽醒忽睡,意识飘得很远,感觉自己正被人放在担架床上推远,他忽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虚弱地睁开眼,伸手拽住了袁叔的袖子,嘴角无力地开阖:“袁叔……那孩子……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他像是如愿得偿,瘦骨嶙峋的的手腕彻底垂了下去。 天又下起了雪,袁叔站在院子里,看着陆商被一干人架上救护车,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来,在多年以前,也有过一幕相似的场景,同样是在这个院子里,同样也是陆家人,陆商的父亲对他说:“我儿子就交到你手上了”。他说了这句话,从此再也没回来。 黎邃为了简单,这次只带了一个财务小唐和另一个男业务员小林,三个人在机场落地,等了一会儿不见车来。小唐打了电话给接待,那边不停地道歉,说前来接人的车在路上坏了,要他们稍等。 黎邃听罢,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焦灼,坐立不安地在休息室走进走出。 “黎总监,你怎么了?”小林问。 黎邃皱着眉,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摇摇头:“不知道,总觉得不安心。” 小林有点迷信,听他说这话,立刻被感染,也疑神疑鬼起来。小唐却在这时惊叫了一声,吓了两个人一跳。 “你又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小唐在包包里翻了又翻,脸色都白了:“我……我忘记带公章了……” 小林一听,瞪大了眼:“你没搞错吧,我们就是过来盖章的,你章子都不带,我们过来干什么的啊?” 小唐都要急哭了:“我,我走的时候明明放包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黎邃心中那股焦灼顿时更甚,总觉得冥冥中,像有什么在急着催他回去。头顶上,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登机通知,让人徒生出一种紧张感。黎邃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室里,想起了昨晚陆商不经意间说的话,还有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的只言片语,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怎么办啊?”小唐急得直跺脚。 “去订回去的机票。”黎邃猛地起身,沉声道。 “回去?”小林不可思议,“她一个女孩子不方便,要不我回去拿吧?” 黎邃转过身,声音冷到了极点:“给我订最近的航班,我要回去,你们两个留在这里。” “啊?”两个人同时发出惊讶声。 第五十二章 黎邃不知道怎么了,从离开陆家开始,他的心就像一只离了水源的鱼,急切而焦躁,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赶紧回去,赶紧回去,好像如果不立刻回去,就会错过什么让他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黎邃一直以来都是个极其理智的人,但这一次,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他决定违背陆商一次。 当晚他就一纸机票飞回了陆家,出机场时已是深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他甚至等不及办取车手续,直接从电梯口出去上了辆出租车直奔陆家别院。 路上,司机见他满心焦灼,不由好奇:“小同志,你去陆家别院做什么?听说今天早晨那里才出了事哦。” 黎邃一听,立即悬起了心:“什么事?” “不知道咧,好像有人得了急病,来了两辆救护车把人拉走咯。” 黎邃愣了一下,颤抖着手去摸手机,因为抖得太厉害竟然滑掉了两次,好不容易打通了,结果却没人接,他又换着打了家里的座机,仍是没人接。 “不会……怎么会……” 黎邃呼吸都凝滞了,后背一阵阵冷汗狂冒,紧张到了极点,话也说不利索了:“师、师傅,你再开快点,再开快点。” 司机也被他这反应吓到了,不敢再多说,一脚踩下油门。 黎邃下了车,扔下钱就往家里跑,冲进院子,里面一片狼藉,门口的草坪被压出了两道车轮印,车胎一看就不是家里的车。他脑子嗡嗡直响,疯了一样跑上楼,家里倒是与平时并无二致,可是黑魆魆一片,一个人也没有,陆商常用的轮椅歪在客厅的角落里,上面空荡荡的。 “陆商……”黎邃浑身颤抖,一下子扔了行李,去后院开车狂奔瑞格。 一路上,他眼睛瞪得老大,呆滞地看着前方,不记得自己闯了几个红灯,也不记得有没有逆行,他所有的意识都被陆商出事的消息给拦截了。 走廊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手术室外站了不少人,袁叔,露姨,几名熟悉的护士……甚至连左超和徐蔚蓝都在,一个个皆是一脸凝重。 电梯门倏地打开,众人回过头来,见到来人是黎邃,下意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姨直接避过眼,不忍看这画面。 “陆商呢?”他愣愣地问,目光扫过所有人。 “还在里面抢救。”半晌,不知是谁打破沉默。 “他……”黎邃哽咽得声音都在发抖,“他怎么了……” “他的心跳骤停,还在抢救,情况比预期的糟糕,可能会……” 那人没有再说下去。 黎邃望着他,很久才把这句话消化进去,转头看向满走廊的人,片刻,竟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笑得眼眶都红了:“所以……你们都知道……” “就我不知道……”他笑着笑着,一个人站在走廊中间,眼泪就掉下来了。 徐蔚蓝看不下去,走过去安慰他:“冷静点,他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赶我走,我像个傻子一样……”黎邃摇头,根本听不进去,压抑了一路的情绪霎时狂飙出来,眼睛红得充血,额角的青筋也暴起了。 “小梨子,你别这样。”左超也劝。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黎邃被强烈的自责淹没,蹲下身,一下下击打自己的太阳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陆商异样的神情,还有夜里,他那目光里蕴含着的不舍和留恋,甚至早上出门之前,陆商那句失声呼唤,明明他应该去注意的,明明他应该看出来的。那不是不舍,那是诀别啊。 手术室门突然被打开,梁子瑞面色如霜满手是血地走出来。黎邃见到他,才算是恢复了一点理智,赶忙上前:“他怎么样……” 梁子瑞既诧异又头疼,他记得陆商是把黎邃支开了的,不知这孩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他的心脏已经无法正常运转,我们正在想办法。”梁子瑞也是一阵焦心。 黎邃听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定格在自己身上,焦急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 见梁子瑞不理他,强硬地拽着梁子瑞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语气几乎是在哀求:“用我的心脏,用我的心脏给他做心脏移植……” “太晚了。”梁子瑞抽出手,露出悲悯的神色。 黎邃像是理解不了,久久地盯着梁子瑞不放,目光里带了尖锐的质问。 “他已经签了leon的手术同意书,”梁子瑞道,“并且在遗嘱里做了声明,如果我采用你的心脏,瑞格的所有研究资金将会被收回。” “遗嘱?”黎邃捕捉到了关键字,嘴唇轻颤,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遗、嘱?” 梁子瑞眉心紧蹙,头疼得更厉害了,怎么就说漏嘴了呢。 “他什么时候,连遗嘱都……”黎邃深受打击。 “黎邃……”梁子瑞心里也不好过,叫了他两声,然而黎邃两眼呆滞,如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反应似的。 “我……”黎邃躬身抱着自己的头,死命地紧抓头发,牙齿咬得直响,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这反应着实有些吓人,袁叔正要上前安慰他,黎邃俯身往前挪了两步,忽然扶着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哎呀,这……”露姨忙去拿水。 梁子瑞神色一暗。 等他吐完了,刚扶着墙站稳,耳边劲风闪过,只感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黎邃一声闷响倒在地上,众人错愕地看向他身后的梁子瑞,后者收回手刀,疼得不住甩手,对一旁的护士沉声道: “给他打安定。” 袁叔不放心,忙拦住他:“梁医生。” 梁子瑞皱眉,耐心地解释:“他应激过度,已经引起了生理反应,必须打安定。” …… 周围很吵,一直有人在进进出出,还隐约有人在争论,黎邃仿佛刚从深海里爬上来,头疼得厉害,眼皮也无比沉重。 这些年来,他一直反复做着一个梦,梦到陆商离开,或是梦到陆商死在手术台上。人们常说,梦境是一个人心底里最渴望或是最惧怕之事的影射,在被噩梦反复折磨的黎邃心中,陆商的病早已成了他的心魔。 他藏着这个心魔,每天提心吊胆,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敢松懈半分。他面带微笑,掩饰得完美无缺,却偏偏忘了给自己留一条出口,以至于当这个心魔变成现实的时候,他无法承受,精神濒临崩溃。 黎邃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屋外有刺眼的光线照射进来,他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场噩梦,他如往常一样合上眼,翻了个身。 接连便是记忆的洪水,不断冲破思维的牢笼,大片大片地从他脑袋里灌入,黎邃渐渐感到心口阵阵抽痛,抖着手抱住头,试图再进入睡眠。就和之前无数次噩梦一样,只要睡着了再次醒来,一切不好的就都会消散。 “逃避是没用的。”耳边忽然响起声音。 黎邃浑身一震,睁开眼,失神地朝他看过去。 梁子瑞俯身与他对视,正色道:“听着,陆商很危险,心跳很微弱,我已经调用了所有资源全力抢救他,我一个人顾不上两个人,如果你想让我把精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就管好你自己。” 黎邃听罢,眨了眨眼,撑着坐了起来,甩了甩头。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调整情绪,梁子瑞其实有点不忍心,黎邃的年纪在他看来根本还是个孩子。陪陆商走过的这些年,他作为医生都觉得吃力,更别提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要他一下子全部接受,确实为难他了。 他不由放缓了语气,安慰道:“还没有到要去奔丧的时候,好消息是,陆商的求生意识很强,我和小叔在努力帮他稳定情况,leon也在赶来中国的路上,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都会帮他。” 黎邃听罢,眼里情绪翻滚:“我能做什么?” “顾好你自己,顾好陆家就行。” 黎邃忍着不适,点了点头,半晌又忍不住问:“陆商知道手术成功率只有10%吗?” 梁子瑞:“他知道。” 见黎邃深深望着他,又补充道:“手术同意书是在他完全知晓手术风险的情况下签的,他之所以支开你,就是不希望你为了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他的这份心意,你能明白吗?” 黎邃听着他的话,眼眶红了,强忍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总算是没有白费,梁子瑞感到一阵欣慰,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好孩子,陆商他很想活下去,也想和你过完下半生,所以他去赌这个10%,连他都这么努力地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争取,从现在起,你也就不要再去想心脏移植了,好吗?” 黎邃哽咽着点了点头:“……好。” 门口有护士敲门:“梁主任,梁院长让你去换他。” “就来。” 走之前,黎邃叫住他:“你们会尽全力的对吧?” 梁子瑞笑着理了理白大褂:“当然,这是我们医生的天职。” 虽然说起来容易,但面对陆商沉重的病情,梁子瑞还是感到非常棘手。 他召集了几名专家,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给陆商做体外膜肺1,用以维持生命。然而,体外膜肺氧合只能赢得几天的时间,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几天后他的生命将无法延续。 方案定下来,几个医生轮番上阵,在手术室竭力抢救了一整天,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将情况稳定了下来,手术后陆商必须被放u里24小时观察,因为处于深度昏迷,无法与外界交流。 “leon到了吗?” “已经在飞机上了,明天到。” 梁子瑞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见黎邃站u外,对着玻璃窗口眼巴巴地望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视线遮挡,从窗口只能看到床头的监测仪屏幕,看不到人,黎邃问过护士,护士告诉他重症监护病房都是严禁家属进入的,连医护人员进入都要刷权限卡。 他不敢再麻烦梁子瑞,只好就这么在门外守着,累了就趴在门边靠一会儿。大约是被这次吓怕了,黎邃没办法离开半步,总是担心他只要一离开陆商又会出什么事。 入夜后,走廊静了下来,隐隐能听见房间里心脏监测仪发出的“滴滴”声,这声音听在黎邃耳朵里,既让他心惊肉跳,却也让他安心。 半夜梁子瑞来了一趟,发现黎邃竟然还在,就这么坐在地上,靠u的门睡着了,他看着一阵心软,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转去拿了一件厚外套和一件防菌服,接着将他叫醒。 “梁——” “嘘。”梁子瑞打断他,回头望了眼值班台的护士,确定她去巡房了之后,把衣服递给黎邃,“穿着,一个小时,不能更多了,别出声,也千万别让我小叔看见。” 说完,偷偷摸摸用自己的权限卡给他开了门。 黎邃感激地道了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溜了进去。即使是全副武装,进到门内,黎邃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好像生怕吵着睡着的人。 陆商躺在特制的病床上,浑身置着各种仪器,脸上罩着氧气罩,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整个人一点生气都没有。要不是床头的灯光还有闪烁,他都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黎邃不敢握他的手,只隔着防菌手套,用食指轻轻碰了碰陆商的指尖,神经末端传来一丝细腻的触感,大脑反馈出的讯息告诉他,他触碰到的不是虚幻,而是真的实体。那一瞬间,黎邃不知怎么就特别想哭,他缩着身体,在“滴滴”的仪器声中冷静了好半天才把喉间那股酸涩忍下去。 他靠坐在床边,望着陆商苍白的脸颊,心中各种情绪翻滚而过,一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最简单,也是他最渴求的话:“别丢下我……” 第五十三章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到老的,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明知陆商现在听不见,黎邃还是忍不住轻声恳求。 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而他身侧,在黎邃看不见的地方,床头的监测仪悄无声息地画出了一条频率不同的凹凸线。 ccu室温偏低,黎邃只待了一会儿,手脚全都冷了下来,好在梁医生给他准备的外套够厚,他蜷成一团,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倚在病床旁边一个放器具的架子上,看着陆商入睡。 此时已是深夜,走廊外一个人也没有,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机器的指示灯间或闪烁着。 黎邃半睡半醒地靠着,朦胧中察觉门口一阵松动,有人刷卡进来了。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以为梁子瑞来叫他出去,可抬眼看去,发现身形不对,这人有点胖,明显不是梁子瑞,也不是梁院长。 为了避免被察觉了梁子瑞又要挨骂,黎邃在他开灯前,迅速把身体缩进了床底,从缝隙里探出一双眼。 可进来的人根本没有开灯的意思,反而还鬼鬼祟祟地反锁上了门,黎邃一个咯噔。因为床板遮挡,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瞥见了熟悉的白大褂。 黎邃对人的直觉一向很准,见这人走路的动作轻缓到不自然,简直像是做贼一样,不由起了戒备心。 来人在陆商床前站立了很久,久到黎邃都忍不住爬出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突然哆嗦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袋药水,慌里慌张地开始替换陆商输液架上的。 黎邃一看,脑子一嗡,立刻一个打滚出来,打翻他手上的东西,反手将人制住:“你是谁?” 说这话的时候,黎邃不忘快速回头扫了眼床上的陆商,见他没有被影响,这才去看手上制伏着的人。这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也是个医生,对方显然没想到房间里竟然会有其他人,一时被吓傻,连反抗都忘记了。 两个人打斗的动静过大,触发了报警器,门外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很快,梁子瑞骂骂咧咧地带人赶了过来。 黎邃摘下他的口罩,眉心微蹙,这个人他见过,这是医院的一名麻醉师。 ccu门被打开,梁子瑞一脚跨进来,刚要张口骂人,开灯就见到地上,黎邃正神色凝重地制着一个中年男人,一时也愣住了:“什么情况?” 很快,无关人士都被清了出去,梁子瑞反锁上办公室门,脸色不太好看:“查出来了,药水里加了高浓度□□,如果打进身体里,患者会在几分钟内毙命,而且,死亡症状会和心脏病突发非常相似。” 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伤害陆商,黎邃呼吸颤了颤,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人呢?” “暂时被关起来了,我找了人看着他。” 黎邃起身要出去,梁子瑞忙按住他:“这个人在瑞格待了十几年了,是个庸碌之辈,一向胆小怕事,他没胆子做出杀人的事情来,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他肯供出背后指使吗?”黎邃问。 梁子瑞点头:“说倒是说了,但没什么用,他也只知道自己的上线,不知道主谋是谁,对方又一直是单方面联系,反侦查能力很强。” 说到这里,梁子瑞顿了一下,“不过,谨慎到这种程度,也不难猜是谁了。” 黎邃拳头捏得直响:“刘兴田……” 与陆商有直接利益关系,有能力渗透到瑞格医院,做事不露痕迹让人想报警都抓不到他头上,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老狐狸,除了刘兴田也没有第二个了。 “如果我今天要是不在……”黎邃想想就后怕得冷汗直冒,抬头看向梁子瑞,认真道,“手术不能在这里做,太危险了。” 梁子瑞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缓缓点头:“我也实在是没想到刘兴田能干出这种事,我马上去通知leon,另外,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交给警方吗?” 黎邃略一思虑,眼神冷下来:“先不报警,免得打草惊蛇。” 梁子瑞点点头,他刚出去,袁叔就敲门进来了,沉声道:“公司出事了。” 寒冬腊月天,又正值新年,街上人很少,两个人开车走在路上,仿佛被气温感染,皆是一副冷脸。 “现在已经有超过半数的股东支持召开股东会,进行董事会成员换洗,陆先生不在,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袁叔凝重道。 “陆商手上不是有40%的股份吗?加上我之前争取到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吗?” 袁叔摇头:“公司有规定,只有股东本人才可以行使股东权益,陆先生现在这样,他手上那部分股份相当于处于沉睡状态。” “陆商前脚才刚进医院,他后脚就要夺权?”黎邃声音冷到了极点,他想到夜里那位试图给陆商换药的麻醉师,前后一联系,似乎说得通了,刘兴田这是想趁机将陆家置于死地。 “公司内部情况怎么样?” 袁叔只是摇头:“陆先生病危的消息传开后,全乱套了。” 等黎邃到了东彦,他才知道,袁叔说全乱套了一点儿都不夸张。大厅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废纸垃圾,几个员工脸色阴沉地抱着纸箱往车库走。黎邃见到了一位眼熟的行政小妹,上前拦住她:“你们去哪儿?” 那姑娘一看见黎邃,火气更大了,直接把纸箱往地上一放:“黎总监,我在公司干了五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过年的,说让我走就让我走,陆总不在,你就要把他的人全遣散了吗?” 黎邃被她骂得阵阵发懵。 有路过的职工看到了,赶紧过来把那姑娘劝走,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黎邃一眼,那眼神分明也是不屑的。 黎邃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转头间,竟然在楼梯上看到了小唐。 按道理说,这姑娘应该在日本出差才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合同这么快就签好了吗? 他正想招手叫她,小唐却察觉了他的动作,先一步转身上了楼,刻意避开他似的,嘴里还大声问了句:“刘总的茶泡好了吗?” 黎邃脚步一顿,紧了紧手,什么也没说。 出了电梯,办公室里同样也是一团糟,原本跟着他的几个员工把桌子都搬走了,见他进来,纷纷低下头,不敢面对他似的。 黎邃在隔断中间站了一会儿,周围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手机上来了条短信,是小唐发来的——“34楼茶水间。” 黎邃收了手机,从拐角下去。 小唐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他下来,立马将他拉了进去,左右看了看,关上门。转身长舒一口气,小声道:“今早刘总发了裁员公告,把陆总的几个心腹部门全清理了一遍,没有及时表明立场的人,全被他辞退了,因为公告走的是原有流程,他们都以为是你发的。” 好一招借刀杀人,黎邃冷笑一声。 “陆总到底病得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小唐急道。 黎邃神色黯淡:“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啊?他病得很严重吗?” 黎邃没有回答她,低头沉默了一阵,问:“徐律师他们呢?” “徐律师被刘总派了一堆难缠的案子,估计这会儿也在焦头烂额呢,公司里现在人人自危,都没人敢出来帮陆总说话了。” 黎邃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陆商出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顾好东彦,这才让刘兴田钻了空子。 “还有更糟糕的,我们手上的几个项目都被叫停了,说是股东会之后再重新进行人员分配。” 黎邃不自觉握紧拳头:“股东会是什么时候?” “后天。” “……后天。”黎邃低低地重复道。 茶水间外有人不停地走来走去,小唐不方便和他在一起久待,只好泡了杯咖啡先出去。 “谢谢你。”出门前,黎邃郑重对她道。 门被关上,房间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饮水机正欢快地发出咕噜噜的冒泡声。被连番的□□炮轰了一中午,黎邃一阵力竭,扶着桌子边缘坐下来,手掌按住眉心。 从接手东彦开始,黎邃一直以来说不上顺手,但大体上是顺利的,偶有一些小麻烦,经过一番努力也总是能得到解决。 这是第一次,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陆商不在,他被刘兴田逼得节节败退,只能处于一种有力气无处使的境地,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说到底,他不过一直都被陆商精心呵护在了荫蔽之中而已。 这样不行,黎邃意识到,他不能这么被动,更不能让陆家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就这么白白地被刘兴田夺走。实权,他需要实权。 想到这里,黎邃起身,敲开了袁叔的办公室门:“袁叔,把陆商的遗嘱给我。” 忙碌了小半生,临别之际,所及所念,也没装满一张纸。黎邃从袁叔手上接过那份公正过的报告书,只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袁叔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把空间留给他,黎邃独自坐在沙发上,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有勇气翻开那页薄薄的封面纸。 陆商写得非常简洁,却也非常清晰,黎邃努力保持镇定一行行看下去,看到“陆家别院房产及本人持有的东彦集团40%股份全部赠予黎邃”时,终于还是没忍住,捧着遗嘱泣不成声。 …… 在公司里碰了一天壁,加上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回来的路上,黎邃闷闷的一句话也没说,两眼无神地靠在车座上发愣。 路过一条商业街,黎邃望着大雪纷飞的窗外,忽然坐起来,叫了句“停车”。 袁叔以为他看见了什么熟人,忙踩下刹车,黎邃开了车门,也没打伞,走到马路对面。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手机店,招牌旧旧的,实在算不上高档,店主应该是打算关门了,卷帘门遮了一半。黎邃站在路边,并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看着。 “要买东西吗?”袁叔打着伞过来。 黎邃摇摇头,看着店老板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眼里情绪渐浓。 “有一年下大雪,”黎邃失神地看着远处,淡淡开口,“雪很厚,他带我出来买手机,过马路的时候,我滑了一跤,他忽然回过头来,给了我一只手。他的手很凉,但那是我这辈子触摸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袁叔静静听着,黎邃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袁叔,我打算做一个决定,希望你不要怪我。” 晚上,黎邃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在监护室里陪陆商待了一会儿,贴着他的耳朵温言耳语地说了好半天话。 等他一出来,眼里的温柔立刻收了起来,脸色沉下来,问梁子瑞:“那个麻醉师还在吗?” “在,你要交给警方吗?” “不,放他走。” 梁子瑞一怔,黎邃接着说:“让他去给刘兴田报喜,告诉他事成了。” “你是想……” 黎邃看向他:“给陆商做一份死亡证明。” 这个决定不光是梁子瑞,等黎邃一说,连梁老院长也深感意外:“你决定好了?买通法医容易,可身份一旦注销,可就回不来了啊。” 黎邃握紧拳头,只求道:“拜托了。” 两位医生面面相觑,皆是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明天晚上,我会秘密安排飞机送你们去海岛,那里设备齐全,也更安全。”两个人穿过走廊,黎邃对梁医生说了自己的安排。 外面雪已经停了,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梁子瑞点点头,哈出一口白气:“leon带来了他的手术团队,明天早上会先到。” 虽然安排是黎邃做的,可他眼里的担忧半点也没少:“如果我没预估错,明天陆商的死亡公告一经发出,刘兴田一定会对我进行密切监控,为了保证手术不被打扰,你们过去之后,我就不联系你了。” 梁子瑞冷得不住搓手,笑了出来:“那你怎么办?你忍得住不去打听他的情况?” 黎邃迟疑了:“我……” “这样,手术结束后,我会用陌生号码给你发一条广告,结尾部分如果是‘退订请按y’代表成功,如果是‘退订请按n’代表失败,嗯?”梁医生道。 “谢谢……”黎邃道。 梁医生摆摆手:“就算手术成功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毕竟手术只是第一关,手术结束后,他还要经历24小时的关键期,如果他能熬过这24个小时,才能算是真正过了鬼门关。” 黎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要输血吗?” 梁子瑞转头看他,黎邃又问:“手术需要输血对吧?” “血库不缺血。” “我知道,”黎邃低低道,“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梁子瑞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总觉得黎邃那表情,好像不给他抽血他还委屈了似的,不过抽点儿血也好,免得他精力过剩胡思乱想,于是带他去隔壁血站抽血。 “还好吧?”护士边抽边关切道。 黎邃点点头:“没事。” 看着殷红的鲜血沿着塑料管从自己的身体流出,进入容器,想到之后会再流进陆商的身体,黎邃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看,他和陆商,明明不是血亲,却依然血浓于水。 护士抽完血,把器具收好,惯例给了黎邃几颗奶片补充血糖,走时梁子瑞交代她了一句:“这份是指定用血,麻烦单独入库。” “知道了。” 等梁子瑞进来,发现黎邃拿着奶片糖在发愣。 “头晕吗,发什么呆?” 黎邃摇头,解释道:“这个糖,以前陆商也常买,家里几乎从没断过货。” 梁子瑞笑了一声:“还没分开就睹物思人了?” “我只是好奇,”黎邃把奶片含进嘴里,“明明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他为什么还总是保留着这些习惯,吃的也好,用的也好。” 梁子瑞看了他一眼,显而易见的语气, “我想是因为,不管你长多大,多有能力,你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他的小朋友吧。” 第五十四章 晚上黎邃没走,直接拿了铺盖在监护室睡下了,这做法并不合规矩,但想到他们即将分离,甚至这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梁院长也就没反对,还让护士拿了暖宝宝给他贴着,以免冻着。 也许是累过了,黎邃躺下来,反而有点睡不着,翻了个身朝陆商看过去。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能感受到对面氧气罩下的呼吸声,微弱而迟缓,陆商胸前贴了电极片,身上还有各种仪器,黎邃看着就难过。他很想握一握他冰凉的手,像往常一样,替他慢慢捂热,或者从背后抱着他入眠,然而,陆商现在的病情并不允许他做这些。 床头的监测仪“滴滴”地发出响声,黎邃长久地看着他,半晌,轻声开口:“晚安。” 第二天天还未亮,监护室内秘密地进去了两个人,接着,一台担架床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出,而同一时间,另一台外观一致的则被推入,放在了原先的位置。 早上九点,医院正式下达了死亡通知书,因为陆商身份特殊,上级委托的法医在随后抵达了瑞格,经过一番看似仔细的鉴定后,当场出具了心脏衰竭导致死亡的鉴定报告。 报告一出,这个消息就像长了腿,一天之间传遍了整个商界,东彦上下一片哗然,甚至有家报社还不吝惜版面地将这件事做了个专题报导。毕竟陆商这些年做过不少慈善事业,虽然为人低调,但对于关注这些的人来,他的名字并不陌生。 整个过程,黎邃一直保持沉默,谁找他说话都是一言不发。因为心里惦记着陆商,他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昨晚又抽了几百毫升血,脸色实在算不上好,连伪装都省了。 小唐得知的第一时间便给他打了电话,问是不是真的,得到肯定答复后,哭得下气不接下气,黎邃说不出安慰的话来,默默挂断了电话。 整个公司里,最淡定的恐怕就是刘兴田了,他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精神气十足,仿佛东彦已是他囊中之物,看黎邃的眼神也是要多轻蔑有多轻蔑。 黎邃心里装着事,没有与他多说,借着来给陆商办手续的由头去了徐律师的办公室。 “竟然是这样,我差点也以为……”徐律师听他说完,一脸惊骇,只觉得这主意实在是胆大包天。 “明天的股东会,我需要你的帮助。”黎邃恳求。 徐蔚蓝立刻会意,赶紧关上房门,小声紧张道:“40%,加上原先站在我们这边的8%,和你争取到的6%,有54%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在明天的股东会上直接和他拼股权吗?” 黎邃十指交叉磨了磨下巴,问:“你之前说,要变更章程,是需要出席会议的股东所持表决权的三分之二吗?” 徐蔚蓝微微有些诧异:“是,但我们离三分之二还差得远。” “也就是说,如果有股东不出席的话,他那部分股权就不作数,是这个意思吧?”黎邃问。 徐蔚蓝愣了一下,渐渐明白了黎邃的意思,不由一阵惊讶:“你是想……” 他只计划着如何在股东会上把东彦稳住,目前的条件也堪堪够了,但他没想到,黎邃的野心比他还要大,他不光想在这次的股东会上压制住刘兴田,他还想借此彻底打破东彦目前的公司规制。 变更章程,改变公司性质,这是陆商一直以来都想做,也尝试过去做,却始终没做成的事情。如果成功,无论是对公司还是对陆家,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一劳永逸。之前因为刘兴田一等人的干扰,陆商的改革计划屡屡受阻,直到病重前都还在为这事操心,可见这的确是他一个未完成的心愿。 徐蔚蓝朝黎邃看过去,对面的年轻人正低着头计划着什么,那老谋深算的神态,倒真和陆商有几分相似。 “刘兴田的资金一定有问题。”黎邃打断他的思路。 “怎么说?” “同样是东彦的投资人,他又没有别的产业,前几年投资的东信亏得血本无归,他最近从哪来的那么多钱和资本收买股东?” 这些徐蔚蓝多多少少也猜得到,但仅靠猜测是没有用的:“可是短时间内,我们上哪儿去找证据?” 黎邃皱眉陷入深思:“让我想想。” 离开之前,黎邃去了趟陆商的办公室,里面的东西大多已经搬空了,袁叔正在把陆商的私人物品一并装进箱子里,准备带走。随手在箱子里翻了翻,里面东西不多:一些大大小小的药瓶,工作日志,几张旧照片,还有书籍和信件,加上几盆陆商捡回来胡乱养的绿萝。 虽然他多半时间都不在公司,但保洁每天都会帮植物们浇水,一个个都长得十分茂盛。黎邃摆弄了一阵,在空空的屋子里环视一圈,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情绪——陆商的生活太简单了,简单到,他的世界除了一个黎邃,好像已经剩不下什么了。 “现在走吗?”袁叔抱起箱子问。 黎邃最后回头看了眼:“走吧。” 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迎面就遇见了杨秘书,视线相撞,后者迅速避开了眼。黎邃脚步一滞,让袁叔先下楼,自己跟了过去。 刚走到拐角,杨秘书停下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黎邃道。 “帮我?”杨秘书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转身要走,被黎邃伸手拦住了去路。 “我知道你需要钱。”黎邃俯身道,他高了她整整一个头,长胳膊一伸,对方根本没有闪躲的余地。 杨秘书抬起头来,也不再遮掩嘴角的伤,冷声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黎邃轻轻一笑:“冲你曾经帮我泡过咖啡的份儿上。”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求助你。” “沦落?”黎邃对这话表示不赞同,“你是刘兴田的情人,我是陆商的情人,我跟你之间不存在谁看不起谁的问题,看看你现在,你嘴角的伤是刘兴田打的吧,再看看我现在,我是牧盛的第一股东。哪边更值得依靠,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杨秘书神色微动。 黎邃盯着她继续道:“现在是我在拉拢你,是我在向你寻求帮助,我只问你一句话,这钱,你要还是不要?” 杨秘书在原地僵持许久,泄气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黎邃在心底里也偷偷松了口气,左右环视一圈,小声道:“刘兴田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要证据。” 等黎邃等到车上,袁叔瞥了眼后视镜:“回陆家吗?后面有人跟着。” 黎邃累得头晕脑胀,脱口而出就是去医院,而后才反应过来,现在陆商已经“死”了,再跑到医院彻夜不归,只会造成不必要的猜疑,给陆商增加被发现的风险。 明天就要召开股东会了,眼看着东彦唾手可得,刘兴田自然花得下这个力气来监视他,以免节骨眼上出现什么意外。 黎邃想了想道:“找家酒店,越热闹越好。” 袁叔把他送到了市中心,酒店楼下就是商业街,过了午夜依然门庭若市。黎邃进去开了间房,洗了个澡小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后,他看了眼时间,乔装出了门。 好在训练营里学过的反跟踪技巧还没忘,黎邃从后门溜出来,混入人群中,迅速上了一辆旧皮卡,往郊区的方向开去。他果然还是放不下心。 接应地点是早就安排好的,在郊外的一个小型机场,黎邃到的时候,飞机已经停在那里了。他坐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就见两辆依维柯先后开了过来,接着,一辆担架床从车后推了出来,同时车上下来几个人,一起围着将担架床送上飞机。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黎邃在人群的缝隙中,影影约约见到了陆商躺在床上的侧脸,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 看着人被越推越远,他压抑了一整天的担忧在那一瞬间汹涌而出,竭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突然开了车门跑了过去。 梁子瑞正戴着口罩,一脸严肃地指挥他们的动作,见到他出现,愣了一会儿,竟忘了去拦。 黎邃直接越过他,扒开人群,在前进的担架床中握住了陆商的手。 “你要活着,等我来找你……”黎邃认真道,俯身在陆商紧闭的眼睛上印下一吻,“……我爱你。” 周围的人很快将他挤了出去,担架床被推上飞机,时间紧急,梁子瑞也来不及多说,只朝他挥了下手,便指挥人关上了舱门。 黎邃停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陆商冰凉的手温,他看着飞机缓缓启动,渐渐飞离地面,只感觉自己的心也仿佛随着这架飞机被一起带走了,连依维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回过神时,眼中已满是泪水。 雪又下了起来,洋洋洒洒地落在空旷的机场,冷风阵阵刮过,大地发出悲戚的呜咽声,黎邃一个人站在雪中,静静地待了很久才回到车上。 还没有到可以松懈的时候,黎邃默默握紧了方向盘,把车开出机场,这一次,他不光要保护好陆商,连带东彦、陆家,还有陆商未完成的那些,他统统都要握在手里。 大雪之中,一架飞机和一辆汽车以完全相反的方向迅速远离,他们就像一对即将前往前线的战士,在短暂的告别后,奔赴各自的战场。 晚上,黎邃回到酒店,左右睡不着,开始整理手上的东西,为明天的股东会做准备,刚整理到一半,门口突然有人敲门。 “谁?”黎邃问。 “客房服务。” 黎邃听到熟悉的女声,拉开了门。 杨秘书全身裹得厚厚的,塞给他一个档案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黎邃回到房内,把档案袋打开,里面是几份资料,包括刘兴田的出境记录,培训学校的银行对账单,以及缴税记录等等。 这些资料明显都是用手机匆忙拍下的,黎邃边看边对比,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刘兴田每个月都会固定去一次澳门,而每次回来,培训学校就会有一批新生入学。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又不是去澳门招生的,黎邃皱眉,又翻出培训学校的缴税记录一番浏览,不难发现,每个月的税额与收入明显不符。 他心中渐渐有了些眉目,事不宜迟,立刻叫来袁叔,开车去孟府。 “孟小姐?”袁叔不解。 “对,现在只有她能帮忙了。” 袁叔对此不敢苟同:“可孟小姐的夫家是站在刘兴田那边的。” “但东彦的股东是孟小姐本人对吧,只有她本人才有权行使股东权益。”黎邃据理力争。 袁叔虽然还想说什么,但看黎邃这么坚持,也就没有再多话。 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开着车出了门,刘兴田的人显然感到了疑惑,一路停停走走,又想跟着又怕被发现,最后看见他们开进了孟府,直接没跟了。黎邃从后视镜里收回视线,冷冷地笑了一声,想也知道,刘兴田多半是不担心的,在他眼里,黎邃现在来求孟心悠这种做法无异于临渴掘井,根本不屑一顾。 大半夜扰人清梦,孟心悠脸色不太好,打着哈欠出来,看见是黎邃,脚步顿了顿:“是你?” 不用黎邃说她也立刻猜到了来意,让佣人去泡了两杯咖啡来。 “坐吧。” 黎邃在对面坐下,率先道歉:“这么晚上门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孟心悠摆摆手,长叹一声:“陆商的事情……我很难过。” 黎邃闻言垂下眼:“他人不在,公司总不能也没了,我今天来,是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说说,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你是想打感情牌吗?”孟心悠问。 黎邃没说话。 “小黎,不是我欺负你,今天就算坐在这里的是陆商本人,我也不会因为私交去破坏我的家族做出的决定,”孟心悠叹道,“我们这样的人,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我的原则是,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就算我曾经对陆商有好感,但你知道这是两码事。” “我理解。”黎邃点头。 “你理解就好,”孟心悠肩膀松了松,遗憾道,“所以,明天的股东会,我是不可能站在你们这边的。”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请求你站在我们这边的,”黎邃道,“我是来请求你,明天不要出席股东会。” 孟心悠一愣:“不出席?” “是的,”黎邃不卑不亢,“其他的我自己来就好,我只请求你,不要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这个请求完全勾起了孟心悠的兴趣:“为什么?你说说理由。” “理由是,如果你们和刘兴田站在同一阵线,势必会受到牵连。”说着,黎邃把档案袋中的文件拿出来,推过去,“这是刘兴田的一些资料,我想你会有兴趣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以及,这对你的家族来说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孟心悠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两眼,拿起资料开始翻阅。 “他与人勾结在澳门开设地下赌场,每个月都有大额分成,这笔钱无法进入大陆市场,所以他开办了一个培训学校,伪造学生名册,以收学费的方式洗白这些收入。”黎邃道,“孟家身居高位,身份过于敏感,恕我直言,这件事一旦曝光,你们很难不受到影响。” 孟心悠低头盯着资料,脸色越看越严肃:“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资料?” “我自然有我的途径。” 孟心悠闻言,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她不常见到黎邃,仅有的几次交流也都是围绕着陆商,所以在她的印象里,黎邃就是个被包养的漂亮男孩。如今这么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和谈吐,竟都让她感到非常陌生。 “我的话说完了。”黎邃看时机差不多了,起身告别,“无论明天结果如何,都非常感谢你,也谢谢孟家这些年对陆商的照拂。” 孟心悠神色不定,在他出门时叫住他:“等一下!” 黎邃回过头来,孟心悠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孤高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陆商……他临别前,就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黎邃看着她,轻声道:“他说,如果有一天东彦不可控了,让我放弃它。” 说完这句,黎邃没有去看孟心悠的表情,转身便走了。 车子开出孟府,天际已经开始泛起青光,黎邃靠在后座上,不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看车灯扫过一排排不断后退的树木。 袁叔以为他是碰了壁,有心安慰他,不料还没开口,黎邃忽然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五点半……”黎邃喃喃道,“陆商应该已经到了。” 袁叔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现在回酒店吗?” “不了,去吃早饭,然后去接徐律师。”黎邃坐起来,松了松领带,“吃饱了才有力气,咱们今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五十五章 清早,一贯温暖的海岛下起了倾盆大雨,强劲的海风刮得树木纷纷低头,梁子瑞从窗边转过头来,正好看见leon从监护室出来。 “他的情况如何?” leon比了个“ok”的手势,错身时拍了拍梁子瑞的肩膀:“放轻松点,我的孩子。” 梁子瑞也意识到自己可能看起来太紧张了,肩膀松了松,笑道:“很久没有做过这么有挑战性的手术,还真有点没底。” “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吗?我们尽全力做好分内事,其他的就看上帝的旨意了,别给自己增加多余的压力,我们是医生,这种时候,病人还要依靠我们,我们必须充满信心。” 梁子瑞抿了抿嘴,朝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早上九点,陆商被推进了手术室。 由leon担任主刀医师,梁子瑞和梁院长分别担任第一助手和第二助手,内科医师、麻醉师和器械传递护士也都是精挑细选合作多次的,整个手术团队几乎无可挑剔。 “肌注吗啡多久了?” “15分钟。” “再等等,”leon道,转头看向麻醉师,“等会儿手术,主动脉插管,体外循环复温,关胸穿钢丝这几个环节要加深麻醉,气管插管后全程给予抑肽酶或乌司他丁进行血液保护。” “好的。” “灌注师。” “在。” “记住了,cpb浅中低温,平均动脉压维持在50到70,中度血流稀释……” “明白。” “现在肌注多久了?” “29分钟。” “心电监测和静脉通路呢?” “都准备好了。” leon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开始吧。” 无影灯下,梁子瑞扫了眼陆商的脸:“兄弟,争点气,我能不能放下心结也全看你了。” 陆商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双眼紧闭,呼吸依然微弱。 千里之外,黎邃猛地从洗脸池抬起头来,看着镜中满是水痕的脸,伸手抹了一把。 “还好吗?”徐蔚蓝开了他旁边的水龙头洗手。 黎邃垂着头,任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去,喉咙里闷闷地发出一声“嗯”。虽然送走陆商是他的安排,但他此刻还是从心底里感到担心,手脚一直不停地冒冷汗,脑子里一会儿是这,一会儿是那,靠着冰凉刺骨的冷水才稍微镇静了一些。黎邃知道,他现在不能分心,可股东会和手术的双重压力担在他肩上,他实在表现不出轻松的神色来。 徐蔚蓝站在镜子前理了理领带,感慨道:“想不到我在东彦干了十几年,有幸见证这样一天。” 黎邃侧头看他,徐蔚蓝说:“陆商跟你说过吗,东彦的发展历程。” 黎邃摇摇头,陆商平时几乎不怎么说以前的事情。 “东彦最初是由陆商的父亲,和几个一起打过仗的战友创立,其中就包括了刘兴田,那个年代,他们靠着兄弟义气支撑,建立起了这家公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本地最优秀的企业之一。但是,人的**是没有底线的,钱一多,时间一长,人心与人心之间就会出现裂隙,尤其是经过下一代的冲洗,矛盾渐渐开始扩大。 “后来有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为了避免股东捞了钱以后跑路的情况,他们做了一个约定,凡是抛售、转让股份,必须经过股东会同意,谁要是想修改这一点,更是要达到表决权的三分之二才行。 “这个约定的确很大程度上遏制了东彦的分裂,但同时,它也阻碍了公司的发展,在现今的体制下,已经彻底成了一颗绊脚石,我们今天的举措,算得上是东彦改革路上的里程碑。” 说到这里,徐蔚蓝长叹一声:“想起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渐渐变成水火不容的仇人,每次回忆起这段历史,我就忍不住想,时代的变迁,人心的不可控,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对抗时间的洪流。” 黎邃想了想:“……还是有的。” 徐蔚蓝笑了笑:“进入状态了?” 黎邃回过神来,徐蔚蓝打了个响指:“走吧。” 会议室里气氛几乎降至冰点,长桌尽头,一贯是陆商专属的位置,此刻正坐着刘兴田。他似乎极其享受这一刻,目光在下面扫了又扫,见黎邃进来,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 “这是股东会,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黎邃没理他,兀自找了个舒坦的地方坐下了,刘兴田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紧跟进来的徐蔚蓝,冷哼了一声,转头问方淼:“还有谁没来?” 方淼环视一圈:“孟家。” “给孟心悠打电话……不,给许官员打。” 方淼点着头,立刻出去了。 黎邃与徐律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方淼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说是在路上了,马上到。” 刘兴田大手一挥:“女人就是磨磨唧唧的,不等她,我们先开。” “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两件事。第一呢,就是重新选举董事会成员,第二嘛,陆总的事儿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刘某表示非常遗憾,陆总为公司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人死不能复生,望大家也都节哀顺变,陆总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东彦还在,我们一定继承他的遗志,将公司发展壮大……” 他说话的期间,徐蔚蓝一直用余光盯梢着黎邃,生怕他下一秒就抡着椅子上去了,然而黎邃的反应出乎意料,表情淡淡的,全然好像没听见。 “所以首先呢,按照公司章程,我们得谈谈股权分割的问题,因为大家也都知道,陆总为公司奔波忙碌,一直没有成家,既没有子女,也没有配偶和兄弟,所以这个法定继承人……” 不知是不是心有默契,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会议室里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黎邃。刘兴田的讲话迫不得已被打断,面露不满:“黎总监,我已经允许你旁听了,你是对我们的会议有什么不满吗?” 黎邃缓缓转过头,轻描淡写道:“有。” “陆商的死亡公告期都还没过,你们就急着分他的股权,是不是不合适?” 会议室里无人应答,刘兴田不明所以地笑了下:“这么大的集团公司,每天都是几百上千万的资金流量,一天不管,你知道要损失多少利润吗,我们这不也是为了公司着想吗?” 黎邃听罢,目光扫过在座的:“没有人反对吗?” 会议室鸦雀无声,刘兴田直接嗤笑出了声:“黎邃,这里不是学校,我建议你如果想阻拦我们分割陆商的股权,先去把公司法多学几遍,你这个年纪,就该去多读读书,大人的事少掺和。” “没人反对就好。”黎邃不理他的挑衅,淡淡地朝徐律师点了下头。 徐蔚蓝拿出一份文件,在众人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会议桌前,将文件扬了扬,清了清嗓子,道:“这是陆总生前写下的遗嘱,下面我把关于东彦的这部分念一下。” 满座皆是一愣,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个程咬金来,连刘兴田也变了脸色,只有黎邃仍然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后方,听徐蔚蓝念出他早在心中默背了几百遍的话语。 “不可能!”没等徐蔚蓝念完,刘兴田起身打断他,神情显得十分激动,“陆商怎么可能会把陆家这么多年的心血交给一个外人!这份遗嘱一定是伪造的。” 徐蔚蓝慢条斯理道:“就知道有人会有质疑,所以陆总当时特地去做了公证,这是公证书,白纸黑字,有印章有编号,各位谁有疑问的,随时可以去公证处查档。” 徐蔚蓝话一出,整个会议室一片哗然,黎邃站起来,边走边道:“你说我是外人,刘总,陆商原先叫你一声刘叔,你还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你……” 黎邃站到他对面,质问道:“既然同样是外人,他为什么不会把股权交给一个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而是交给你呢,你究竟是被利欲熏心蒙蔽了双眼,还是对你们之间的关系盲目乐观了?” 底下有人看风向不对,立刻带歪话题道:“就算公证了也未必就是陆总本人的意愿啊,说起来我倒是觉得蹊跷,陆总前脚刚死,后脚就跟着火化,连追悼仪式都没办,搞得这么急,到底是想掩饰什么呀。再说陆总临终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你黎总监见过,这份遗嘱也有可能是你逼他写的啊,依我看,没准儿陆总的死也……” “张孟!”出乎意料,这次不是黎邃,倒是刘兴田呵斥住了他。 黎邃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既然大家有疑问,不如我们报警吧,找出医院里的人来调查一番,总是能找出蛛丝马迹的,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就是那一晚,病房外的监控突然坏了,好端端的人,明明已经抢救回来了,怎么说心脏衰竭就心脏衰竭了。” “现在是在开会,不是刑侦调查。”刘兴田把话题拉回来,“就算你继承了陆商的股份,那又如何,你的资历够吗?你能扛得起东彦这把大旗吗?” “扛不扛得起,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黎邃顿了顿,在会议室扫了一圈,“各位,开始投票吧。” 为了防止作弊,投票方式直接采取了实名制,纸条发下去,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黎邃扫过几名与陆家交好的老股东,对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黎邃想到刚刚张孟的恶意揣测,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忙低头灌了口茶。 都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世间最不负责任的话,莫过于那句“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多多少少是真的了”,一点儿也不求真。 黎邃瞥见刘兴田坦然自若的神态,怔了一下,略一思量,心底掠过一阵恶寒,暗暗叫糟。他这是被摆了一道,刘兴田分明是故意借他人之口抖出这件事,把事情往他逼迫陆商上面栽赃,看来刘兴田并非没有猜测到陆商会把股权转让给他,他分明是猜到了,并一早就准备把遗嘱转让说成被逼转让。 他和陆商再亲密,终究不是陆商在法律意义上的配偶,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外人很难和陆商一样认同去这份感情。而刘兴田不一样,他怎么说也是东彦多年的经营者之一,从老股东们的角度来权衡,他的确与刘兴田没有什么竞争力,毕竟在老股东们的眼里,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外人,而且现在,还带了谋杀陆商的嫌疑。 第一回合就输了个彻底,黎邃手心出了点汗,他不担心被剥夺参与董事会的权利,只是如果不能趁这次改弦更张,假以时日,东彦又会陷入同样的困境,等于陆商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成了白费力。 怕什么来什么,第一张选票从老股东的手上递了上去,黎邃伸长了脖子,就看见上面比划分明地写了三个字,刘兴田,顿时心凉了半截。 徐蔚蓝也皱了眉,朝他投来目光,两个人对视,皆是一脸凝重。 刘兴田看起来颇为满意:“谢谢李老的信任,鄙人感激不尽。” 前三张票投出来,黎邃已经失去了一个6%,原先计划的54%缩水了一截。 “怎么办?”徐蔚蓝问。 黎邃手心握紧,目视前方,牙关咬紧了没答话。 海岛的雨依然未停,手术台旁,leon快速而准确地动作着:“右胸内动脉剥离完成,现在开始切开心膜。” “注意调整呼吸。” “好的。” “谐波刀。” “给。” 随着视野展现,动脉瘤的真身终于暴露在了众人面前,连和心脏病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梁老院长也不禁感到惊愕:“这位置……” 梁子瑞皱眉,看向leon:“千万小心。” leon点头,对器械传递护士道:“镊子。” 无影灯的亮光映在周围的人脸上,整个手术室显得庄严又肃穆。 梁子瑞刚把沾满鲜血的棉球夹走,血压监测突兀发出了警报,打破了众人本就紧绷的神经。 “注意,血压下降了。” leon埋头专注手术:“缝合线。” 梁子瑞看了眼陆商,他脸色极其苍白,明明处于深度昏迷,却给人感觉他呼吸似乎非常痛苦。 “血压走低,50,48……” 梁子瑞迅速转了下头:“苯肾上腺素。” “是。” “快点,。” 护士抽空给leon擦干净满头的汗珠,后者十分投入。 “不好,血压剧增。” “多少?” “200……210了!” 梁子瑞冷汗都下来了,下意识看向leon。 leon也是满头大汗,神情严肃,手上动作不停:“动脉瘤破裂了,快,电泵准备。” “麻醉师,注入麻醉剂稳定血压。” “通知后援,准备开始输血。” 整个手术室一下子开始繁忙起来,血压监测仍然持续警报着,一声一声,仿佛催命似的,梁子瑞“啧”了一声,转过头,护士显然急了:“血压稳定不下来。” 这时,一旁一直未发话的梁院长道:“血,换那袋血。” 护士立即会意,动作迅速地换上一袋做过特别标记的血袋,再次尝试输入。 梁子瑞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陆商,片刻,护士喜道:“开始稳定了。” 报警器又急急地响了几声,像个哭闹的孩子得到了糖果的抚慰似的,渐渐平息下去,归为平静。 梁子瑞松了口气,不由感慨:“……真是惊奇。” “他们本来就是最佳供体与受体的关系。”梁老院长点明道。 目前医学上并没有任何研究显示输血的血源和患者的手术效果有什么直接关系,梁子瑞想,等手术结束,或许他可以尝试去开一个新的课题。他又想起黎邃求他抽血时说的那句话,也许冥冥之中,陆商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吧,他们不仅仅是情侣,他们是真正的血浓于水。 “出血部位缝合完毕,”同一时间,leon长出一口气,“人工心肺准备好了?” “好了。” “好,准备进行破裂冠状动脉的修复,一助,你来插管。” 梁子瑞稳定心神,道:“是。” 第五十六章 另一边,会议室里的投票进行到了高`潮,两边的票数持续不下,紧张的气氛笼罩在室内,万幸的是,除了最开始跳票的三个老股东,其他人都按部就班。投到最后,黎邃与预期只差了这6%。 虽然已经尽了全力,但始终还是棋差一招,黎邃心中渐渐升起一阵失落,然而,这失落未到顶端,投最后一票的方淼颤颤巍巍地递上了自己的纸条:“黎邃。” 这两个字一说出来,包括黎邃在内的众人皆是一愣,刘兴田阴鸷地朝他递去目光,方淼讪讪地笑了笑,抱拳退了半步:“对不住了,刘总。”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这戏剧性的扭转让黎邃一时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是徐蔚蓝率先反应过来:“赢了。” 众人的议论声中,黎邃慢慢回过神来,仍是不解,小声问:“他为什么要投给我,他不是刘兴田的亲信吗?” 徐蔚蓝摇头,替他分析:“方淼这个人,谁的亲信都不是,他是钱的亲信,整个公司上下,目的最单纯的就是他了,谁有钱就跟着谁干,既不操心公司前景,也没有脸皮包袱。刘兴田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他肯定知道,估计是本来想依附陆总,结果陆总不愿意理他,才去投靠的刘兴田,现在看你竟然拿到了40%的股份,会改站在你这边,一点都不奇怪。”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黎邃站起来,手心全是汗,与方淼隔空对视了一眼,后者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一块肥肉。 黎邃在他和刘兴田间游移片刻,收回目光,果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任何风吹草动,会在第一时间来附庸你的,往往也会在风向改变时,第一时间背弃你。刘兴田明明深谙这个道理,也精明了一辈子,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栽在这上面。 “我们的新董事长诞生了!大家鼓掌!”方淼开始起哄。 这人也是没脸没皮到了一定境界,其他刘兴田的旧部多少都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哪像这位,连到黎邃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谁说这就是董事长了,”刘兴田打断他们的掌声,额角青筋直跳,“孟家人都还没到,你们急什么?”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有人道:“快,谁给孟家打个电话。” 方淼率先摸出手机,拨给了孟心悠,直接开了外音。 “方总,什么事儿啊?”电话很快被接通。 “孟小姐,我们股东会都快开完了,您是来啊还是不来啊这。” “我堵车了,过不来。” “堵车?”刘兴田明白过来了,瞥了眼黎邃,简直怒火中烧,直接对着手机道:“孟家不是有直升机吗,你坐直升机过来,我给你报费用。” “哟,是刘总啊,您没看新闻吗,今天防空演习,全城禁飞啊,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啊。” 刘兴田语气冷下来:“你这么做,许官员没有意见吗?” 孟心悠显然不悦了:“刘总,我希望你搞清楚,东彦的股东是我,也只有我能代表这部分股权,事关孟家的利益,如果他要支持你,那也是我默许的,如果我要做什么决定,他就只能靠边站,怎么,你是想来对我指手画脚吗?”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黎邃简直要在心里为这姑娘比个佩服的手势了,家中有权有势,说起话来果然分量就是不同,难怪陆商平时也要忌惮她几分。 “那股东会这边……”方淼连忙问。 “我看我今天是过不来了,我弃权,反正80%的表决权也是有效的,我这边还有别的事,先挂了。”说完,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会议室里有几秒钟的寂静,徐蔚蓝不知什么时候连股东会决议都拟好了,趁这时走上台,道:“各位,黎邃先生目前拥有股权40%,票选14%,共54%,由于孟小姐弃权,表决权占比为67.5%,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拥有变更章程的决定权。” 刘兴田在原地站了很久,目光钉在黎邃身上:“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黎邃目光如炬地回敬他:“不然呢?” 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黎邃越过他,信步走上台,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感谢诸位对我的信任,从今天起,由我暂时代理东彦的一切事务。首先,我提议,废除章程第四十八条,并在年末变更公司性质,更改为股份制公司,争取五年内上市。” “好啊,上市好啊。”方淼带头鼓掌。 其他的股东都面面相觑,半晌,也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 黎邃实打实的股权握在手里,刘兴田的人知道大势已去,就算今天找了黎邃的茬,他明天还可以再发起一次股东会,决议发下来后,纷纷都把字给签了。 刘兴田依然稳稳坐在会议桌主位的椅子上没动,只是以现在的形势,这个位置看上去颇为讽刺,黎邃瞥见他一贯挺拔的背脊,在掌声中,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有些佝偻。 一切尘埃落定,他和陆家斗了半辈子,机关算尽,没想到最后栽在了一个毛头小子的身上。别说他,要是黎邃自己,他也想不通啊。 决议递到面前,刘兴田不明所以地笑了出来:“我竟然输给你……” “你不是输给我,”黎邃纠正他,“今天这个结果,是陆商这些年来一点点铺垫出来的,我只是白捡了个便宜而已。” “你高兴吗?”刘兴田挑眉问他。 黎邃不答。 “得了东彦,失了陆商,你高兴吗?”又问。 黎邃双手握紧,徐蔚蓝忙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 然而就在这时,黎邃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他微微一滞,起身走到窗边,屏幕显示是一条广告短信,他目光一扫,心脏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内容并不长,黎邃抖着手点开,盯着那句“退订请回复‘y’”反复看了三四遍,确认没有看错之后,感到一阵强烈的腿软,差点跪倒在地。 徐蔚蓝不解,过来紧张地问他:“怎么?有状况?” 黎邃摇摇头,抿了抿嘴,极力隐藏好情绪,神色如常地转身对刘兴田道:“您还是早些把字签了吧,诛心对我已经没用了。” 他的心,早就完完整整地给了陆商,一点多的都没留。 一整天的会议结束,所有人均是疲惫不堪,黎邃走出东彦的大门,听见周遭有或明或暗的谩骂声和鄙夷声,其中不乏他的名字,不过他并不在意,那些已经与他无关了。 下雪天,天黑得早,雾气弥漫中,隐约可见远处朦朦胧胧的灯火,寒风吹得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脚边,又迅速融化。 “黎总,请留步。”后面有人叫他。 黎邃转过头,见方淼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堆起笑容,搓手道:“那个……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我为之前为难过陆总的事情向您道歉。” 这人虽然脸皮厚,但也算是有眼力,不说向他道歉,却说向陆商道歉。黎邃心里惦记着陆商,无心与他纠缠:“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方淼左右看一圈,将他拉到拐角处,小声急道:“我是来求您一件事的,您也知道,刘兴田作恶多端,我跟着他这两年,知道他不少秘密,如今我和他成了对头,他怕是不会放过我……” 黎邃望向远处,轻叹一声:“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呢。” 方淼不住地搓手:“是,您说得是,这都是我自找的,但是您能不能看见今天的面子上,救我一回。” 黎邃瞥向他,想了想道:“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您说。” “我要你作为人证,去指认刘兴田。” “这……” “答应不答应,你自己决定吧,我可以向你承诺的是,只要你出面指认他,我保证他牢底坐穿,再也没机会害你。” 方淼闻言,几乎没什么思考就点了头:“好,我出面。” 当天晚上,徐蔚蓝就带着所有搜集的证据,和方淼一起去了警局。黎邃等着焦急,一直在门外走来走去,等他们出来了,忙上去问:“怎么样?” 徐蔚蓝:“已经托人开始办了,预计三天内批准逮捕。” “还要三天?”黎邃崩溃了,“我等不了三天了。” 徐蔚蓝支开方淼,把黎邃拉上车,安抚道:“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但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出差错,不然就前功尽弃了,你再忍忍。” “怎么忍?”黎邃摁住眉心,“陆商在生死边缘挣扎,我却连陪在他身边都做不到。” 徐蔚蓝轻叹了一声:“他能熬过手术,也一定能熬过危险期,东彦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处理,你是新官上任,没有第二天就落跑的道理,股东们好不容易站在我们这边,你可别功亏一篑,而且刘兴田一定在想办法回击我们,他一天不进去,你就一天不能松懈。” 黎邃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徐蔚蓝不放心,一路把黎邃送回了家。这些天,黎邃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回陆家,总觉得陆商不在这里,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家也不像家了。虽然陆商在遗嘱里把这栋房子给了他,黎邃能猜到陆商的想法,他认为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即使他不在了,他也想给黎邃留一个归属之地,可只有黎邃自己知道,他的归属从来就不是这栋房子,而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啊。 几天没来,院子里被压坏的草坪已经修整如初,路上的雪也清扫得干干净净,陆商不在,袁叔的工作倒是从未落下。 黎邃走进屋子,客厅只开了两盏昏黄的壁灯,壁炉依然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角落里的一对乌龟挠了两天缸没人理,索性把自己缩进了龟壳里冬眠起来。 一切都安静得令人发指,黎邃缓缓在门槛上坐下,看院子里雪落了一层又一层。 忘了是哪一年冬天,他和陆商闹了点小矛盾,他坐在屋外削着一根竹架,陆商从外地回来,看见他坐在门口,明明心里生着闷气,却又舍不得他受冻,推门让他进屋。 有些记忆回想起来,恍如昨日一般,仿佛他一伸手,还能抓住那只略显冰凉的手。 时光如梭,转眼就是这么多年,陆商曾满怀愧疚地对他说,如果没有幼年的遇见,或许他能过上一个正常的童年,拥有一段更好的人生,可黎邃想,不会再有更好的了,他已经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上天是公平的,你吃过的所有苦,终有一天会以别样的方式回报给你,让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枉然。而在他的苦难尽头,转身之间,站在那里的,就是那个对他露着淡淡微笑,温文尔雅的男人。 积雪压弯了院子里的一棵树,发出不堪承受的吱呀声,一阵风吹过,终于岌岌可危地悬了悬,“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黎邃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盯着看了许久,起身走过去,把树枝捡起来。大小形状都十分合适,木头质地也好,黎邃把上面的积雪掸干净,拿了把小刀,坐在门槛上开始削。 前几年做给陆商的钓竿架被水冲进了湖里,他还一直没来得及再给他做一把新的,陆商的手因为生病,总是没什么力气,钓鱼竿拿久了就会疼,需得有支架子帮他搁着。 黎邃认真地把树皮一点点削干净,刺手的枝节部分也都打磨圆润,他工作得很投入,也盘算好了,等陆商好了,他便把公司都交给别人打理去,他要带着陆商游走四方,去看遍天下大川河山,尝遍世间各色美食。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他便就这么在门槛上坐了一夜,天边现出第一缕微光的时候,他抬起头,听见身边的手机发出了一声震颤。 黎邃怔了怔,手上的刀“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他挺过去了。”梁医生甚至抑制不住激动之情,直接给他发了五个字过来。 黎邃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快不认得这五个汉字了,这才猛地起身跑到院子雪地里,一口气狂奔了好几圈,然后一把扑进雪地里,把脸埋进去。 冰凉的雪水冻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黎邃剧烈地喘着,笑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脸上全是泪。 不是做梦,是真的。 “陆商,谢谢你,谢谢你……”他捂着眼睛,哭得丑极了。 终章 得知陆商度过危险期的消息,黎邃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去他身边,他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以前所未有的高效在短短两天内把刘兴田和他的党羽彻底踢出了股东会。同时,公司上下一顿肃清,尸位素餐的一律辞退,之前被恶意驱逐的员工召回来上班,对于已经找到新工作不愿再过来的,黎邃专门划出了一部分资金,对他们进行物质补偿。 徐蔚蓝抓住这个时机,杀了刘兴田一个措手不及,让他都没来得及对黎邃做出回击,自己先陷入了危机,先是这些年做过的经济违法事迹相继被媒体披露出来,再是涉嫌故意杀人被警方拘捕。 这次事件中,东彦作为刘兴田的栖身之所,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影响,被上级勒令整改。这些黎邃早有准备,倒不用太担心,要祛虫害难免要伤树干,但只要根是好的,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日照雨淋,一切都会恢复过来。 公司原先的法定代表人是陆商,原本也会受到牵连,但因为他在法律上已经死亡,而黎邃是新上任的董事,连公安问话的传令都免了。 四天后,黎邃终于脱开了身,把公司交给袁叔,自己一个人飞往海岛。 他去年就申请了两周假期,不少人都知道,只是一直未能变现,这次离开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多数人都权当他是去散心了。 下船登岛的时候,黎邃有一瞬间的近乡情怯,又很快被强烈的思念之心压倒性覆盖。 梁子瑞和leon一人抱着个大椰子,躺在门口的沙滩上说说笑笑地晒太阳,看见他来了,抬手打招呼。没想到黎邃压根没理他,丢了行李就往病房里跑。 “嚯,这小子。”梁子瑞笑骂。 黎邃喘着粗气,在门口站立了两秒,肩膀松懈下来,轻轻推开病房门。 房间里光线很好,飘窗正随着风轻轻摇曳,陆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安睡着,氧气罩已经摘了,露出轻抿的薄唇。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印在他的脸上,显得安详又温暖,眼前的景象美得像一副油画,黎邃甚至不敢出声,怕惊扰了这画中人。 他沉默地走过来,握住陆商的手,感受到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导进他的身体里,整个人如同久旱的裂地,忽然湿润了起来。 梁子瑞见病房里半天没动静,还以为他干了什么,抱着椰子走进来,倚在门边。 “他怎么还没醒?” “哪有这么快,”梁子瑞笑了,“中间醒了一次,接下来还要住院观察三个月。” 黎邃安下心来,陆商的手少见的暖和,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下肢浮肿的情况消失了,一切都是好转的迹象。 “谢谢你,梁医生。”黎邃诚挚道。 梁子瑞摆摆手:“他自己争气而已。” leon那句话说得不错,一个人如果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上天也会为他让出路来。创造奇迹的不是他,也不是leon,而是陆商自己。 黎邃从坐下起几乎就再没离开过,守在床边,一会儿给陆商润嘴唇,一会儿给他量体温换药,多数时候,他就静静地坐着,握着陆商的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即使做着这些琐事,黎邃脸上也总是一片柔和,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高兴。 半夜,黎邃被陆岛两地的温差热出了一身汗,不得已去洗了个澡,刚回到病房内,就见陆商的头微微动了动,紧接着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 黎邃那一刹那竟有些紧张,紧紧盯着陆商,见他目光一片茫然,心里咯噔了一声,生怕他会像电视剧里播的一样,醒来就失忆了。 幸好,那茫然一闪而过,很快转为清明,察觉到旁边有人,陆商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只是一眼,几乎都看进了对方的心底里。 黎邃想过很多种陆商醒来的画面,他以为他会高兴,会大哭,或者会发点小脾气,可当这个人真真正正地在他面前睁开双眼时,他只觉得被人给扼住了喉咙,一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片刻,虚弱地伸出了手,朝他做了个“要抱抱”的姿势。 黎邃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缓缓俯身,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伸手把陆商拥进怀中,怕碰到他的伤口,他不敢抱得太用力,只是手臂的颤抖说明了他的不平静。 “……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 黎邃抱了一会儿,松开他,去摸他的眼睛:“看得见吗,有什么后遗症吗?” 陆商专注地看着他:“看得见你的黑眼圈。” 黎邃闻言却笑了,重逢的喜悦让他整个人都无所适从起来,半晌才想起该去叫医生:“我去叫梁医生来。” 梁子瑞检查完,神色还算满意。 “还不错,恢复得不算快,但很稳定,慢慢调养,都会复原的,只有一点我得特别强调,半年内不要做剧烈运动,包括……”他在黎邃的头上揉了一把,“你懂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等梁子瑞走了,黎邃反锁上门,轻声问:“要喝水吗?” 陆商点了点头。 黎邃兑了杯温水,用勺子一口口喂给他喝,身体才恢复,黎邃也不敢给他多喝,放下杯子,眼巴巴地问:“可以亲吗?” 陆商浅浅笑了。 黎邃凑过去,捏住他的下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简短的吻。 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散开,如同久酿的陈蜜,黎邃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给他盖好被子,撑着头轻笑,满足感简直要从眼里溢出来:“你睡吧,我就在这守着。” 在黎邃的精心照料下,陆商恢复得比预期好得多,leon在一个月后飞离了海岛,回国做研究去了。瑞格医院那边不能没有人,梁老院长也不好多待,最后给陆商做了一遍检查后也回了内陆。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吗?陆商的身份要怎么办?”梁子瑞边收拾行李边问。 “我打算给他在美国注册一个新身份,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带他回陆家。” “还回去?不怕被认出来?” 黎邃轻笑,看向坐轮椅从浴室出来的陆商:“怕是认不出来了。” 梁子瑞转过头,看着陆商坦然自若地顶着一头栗发出来,惊得退了两步:“你……你染头发了?!” “早上染的,很奇怪吗?”陆商不解。 梁子瑞拍拍胸口:“我一辈子没见过你折腾头发,陆老板,你这是要返老还童了吗?” 陆商轻笑:“试试新事物,没什么不好。” 不得不说,这个颜色倒是意外地适合陆商,显得年纪小了不少,虽然不知道陆商的生母是谁,但黎邃猜测多半是个白人,陆商的肤色偏白,鼻梁挺直,配上栗色的头发,倒真有几分混血的味道。 梁子瑞看着黎邃看得痴迷的目光,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摆了摆手:“算了,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我自己还没着落呢,操得哪门子心。” “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吗?我们公司有个姑娘叫小唐,人挺不错的,改天我……” “我走了!”梁子瑞一听到“姑娘”两个字,简直如临大敌,连忙拖着箱子跑了。 陆商能行动自如那天,正好赶上岛上花开,黎邃扶着他在沙滩上慢慢走路时,接到了袁叔打来的电话催他回去:“出了点小事。” “什么?” “刘兴田不认罪,并且声称掌握了证据要上诉。” 黎邃与陆商面面相觑,回复道:“我知道了。” “要回去吗?”陆商问。 黎邃有点舍不得,要不是陆商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能久动,黎邃是真想把他带回家去藏起来。 “回去解决一点麻烦,再来找你。”黎邃低头亲了亲他。 陆商:“我和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黎邃道,“内陆很冷的,你受得了吗?” 陆商握住他的手,轻轻一笑:“不是有你吗?” “可是……” “一起面对。”陆商与他十指相扣。 陆商最终说服了黎邃,两个人一起坐飞机回了陆家,黎邃怕他冻着,用厚厚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还用大围巾遮住了脸。 在徐律师的帮助下,陆商乔装成了律师和黎邃一起去见了刘兴田,他戴着围巾和口罩,加上一头栗色的头发,一路上谁也没认出来。 见面的地方安排了在看守所的一间审讯室,托了关系,警方把监控都关闭了,以保证他们谈话的私密性。 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刘兴田像是老了,头发被剃得短短的,几乎全白了,身形也不如以往挺拔,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犀利。 “你想怎么样?”黎邃单刀直入。 “保我出去,”刘兴田道,“否则我把你干的事也抖出来,我们一起吃牢饭。” 黎邃:“我干什么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你的证据,陆商是你谋杀的,你就是想继承他的股份。” 黎邃闻言,回头与身后的“律师”对视了一眼,稍作一想:“你所谓的证据,该不会是杨秘书给你的吧。” 刘兴田明显一滞,黎邃心下了然:“你以为你开赌场洗钱的事,真是方淼抖出来的?” 黎邃叹了口气:“刘叔,我们原本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 “杨吟……”刘兴田牙齿咬得直响,连枕边人也想设计害他,他如今真可谓是众叛亲离。 “钱也好,股权也好,总有人认为那是好东西。”黎邃对他同情不起来,起身离开,这里面空气不流通,他怕陆商不舒服,不想多待,“公司会托人照顾你妻小的。” “黎邃!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我就不信,你从来没有觊觎过陆商手上的权势!” “你还真错了,我觊觎的从来就只有陆商。”说完,抬头与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兴田目光终于落到他旁边的人身上,两个人目光碰撞,只是一双眼睛而已,刘兴田浑身一震,仿佛见了鬼似的,发出一声嚎叫,随即反应过来:“陆……你没死?” “走吧。”黎邃和陆商一起离开。 “陆商!陆侄!”刘兴田在他们身后大吼,“我和你父亲是结拜兄弟,我脸上的伤是为你父亲挡刀时留下的!” 门口迎面刮来一阵寒风,陆商轻轻咳嗽了一声,黎邃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没事吧?” 身后持续传来叫喊声,陆商摇摇头,牵着黎邃的手一起出去了,没有再回头。 一个月后,刘兴田的判决下来了,因为涉嫌走私违禁药品,私设赌场,故意杀人等多项罪名,直接判了无期徒刑,后半辈子只能在牢里待着了。 黎邃对后续并没有关注太多,都是徐蔚蓝在办理,只是无意中听人谈起才知道,刘兴田在监狱里四处和人说陆商还没死,但并没有人相信他,反而认为他是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问题。 古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大概就是这样吧,作恶多端,最终只会自食恶果。 正值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黎邃忙完手上的活儿,带陆商去热带群岛玩了一趟,这趟迟了近乎一年的旅行,终于在撩人的夜色中拉开了帷幕。 “陆老板……陆老板,这速度还满意吗?” “你下次还会不会支开我了,嗯?” “你知道我回来听到你病危的消息,有多难受吗?” “……” 陆商抓着床单,心想黎邃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哪有当时不埋怨,等他好了倒开始埋怨起来的,而且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撒娇。 以前这种事情,对陆商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想到和自己深爱的人做着最亲密的事,互相占有,彼此独属,总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满足。自从他身体恢复之后,黎邃完全是肆无忌惮,他也是在对方大汗淋漓的动作中头一次体会到,生理愉悦覆盖心理愉悦是一种什么体验。某点来临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想不到,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回归时,黎邃正紧紧抱着他,一点点俯身把他眼角的眼泪吻干净。 “我担心死了。”黎邃埋头在他脖子上胡乱添着。 陆商完全拿他没办法:“抱歉。” “你万一没挺过来,你让我怎么办。” “这不是没事吗?” 黎邃去咬他的耳朵:“你这么不听话,我真恨不得把你关起来,天天这样。” 陆商笑了下,胸腔有轻微的震颤。 “笑什么?” “就这么点出息?” 黎邃吻了吻他的嘴唇:“对你,就这么点出息。” “不好吗?”黎邃紧紧抱着他问。 陆商仰头,汗珠从白皙的皮肤上流下来:“……好。” 出来这两天,他们哪儿也没去,除了睡觉吃饭,其他时间几乎都在重复某个行为,陆商虚弱地表达了抗议,可惜被直接无视,反而被惩罚得更深。他的身体常年缺乏锻炼,体力跟黎邃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在某件事上基本只有任人摆弄的份儿,也是直到今天陆商才知道,之前黎邃有多克制,想来这几年也是忍得辛苦。 等最初的那阵疯狂劲儿消了,他连站都站不稳,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比做完手术还累,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才缓过来。 晚上,黎邃神清气爽地推门进来,见他醒了,作势要来拽他的手,陆商被他那过度旺盛的精力给弄怕了,下意识就往后躲,黎邃不由笑了,把他拉起来:“不做,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屋外是一片白色沙滩,海边停着一条小船,黎邃率先跳上去,朝陆商伸出手。 月光静静洒在海面上,周遭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今夜无风,海面十分平静,只有淡淡的波浪声时不时从水面传过来。 划得远了,海岸渐渐淡出视线,四周水天一色,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美吗?”黎邃放下船桨,在月光下问他。 陆商轻笑:“人比景美。” “这样的景色,求婚够吗?”黎邃又问他。 陆商微微一愣,笑道:“景够,人够,就是还差个戒指。” “等我一会儿。”黎邃俯身亲了亲他,走到船头,脱了背心,露出一身好看的肌肉,接着“噗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陆商一阵错愕,起身走到他潜入的位置,只见水花肆意,并没看出什么来。 海面很静,像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远处有不知名的海鸟间或发出几声孤鸣,陆商等了一会儿没见人上来,不禁开始担心:“黎邃?” 水面依然平静,连气泡都没冒一个,陆商又加大了分贝:“黎邃!” “哗啦”一声,眼前突然掀起一阵水花,冒出一个人头来,溅了他一身水,黎邃摸了把脸上的海水,趴着船身冲他一笑,陆商这才看清,他嘴里叼着一枚纯白色的心形贝壳。 “心鸟蛤。” 黎邃点点头,伸了伸下巴,示意他拿过去。 陆商轻笑着把贝壳接过,扬了扬:“你采的?这里面有珍珠?” “打开看看。” 陆商被他逗笑了,等他掰开贝壳,笑容淡下去,渐渐成了惊讶,里面竟然真的放了两只对戒,造型简单却别致,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内侧刻了两个字母——“ls”。贝壳的密封做得很好,没有进水,显然是提前放好了的。 “娶我。”黎邃仰头冲他笑。 陆商看着他纯粹而明亮的双眼,神色动容,心脏一阵阵颤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先上来。” “你不答应我就不上来。”黎邃游开几米,在铺了一层月光的海面上踩着水。 “陆商,我等不了一年了,我现在就想跟你结婚,”黎邃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认真道,“我要跟你财产共有,责任同担,共同进退,白首不离。” 陆商注视他许久,眼里渐渐泛起一丝湿润,忽然站起来,索性也跳下水。 他水性不算太好,黎邃忙游过来拥住他,哭笑不得:“我是在跟你求婚,你跳下来做什么?” 陆商在水中抓住他的手指,将一个金属物套了上去:“戴戒指。” 黎邃:“你这算是答应了?” 陆商好笑:“你说呢?” “不反悔?”黎邃高兴坏了。 “不反悔。”陆商笑了笑,上前吻住他,两个人互相拥着,在月色中一起潜入水底。 他从前心里只有荒石,后来有人走进来,为他凿出了心。 正文完 番外一 两个人对婚礼都没太大兴趣,办完结婚手续,也没有过多滞留,直接飞回国,开始给陆商做恢复训练。 陆商的复健期为时一年半,除了由复健师指导的室内训练,每天黎邃都会陪他上山爬坡。离陆家别院五公里不到有座森林公园,绕山而建的健康步道是个好地方。 一开始陆商只能爬半公里,且到后面明显抬脚都吃力,到了坡度陡的地方,黎邃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就怕他一个不小心摔了,好在陆商意志力不错,爬下来除了喘得厉害了点儿,倒没有别的症状。 “感觉怎么样,不舒服千万别勉强。” 陆商盯着自己的手掌,边喘气便道:“有点热热的,还有点痒……” 黎邃笑道:“不是痒,是你的身体太久没锻炼了,慢慢就好了。” “这是力量的感觉吗?”他把手握成拳,似乎感觉十分惊奇。 “是……”黎邃望着他的脸,开心的同时,也不禁感到一阵心酸,陆商这么多年来一直被病痛反复折磨,对他来说,“不舒服”才是常态,现在身体渐渐好起来,手脚每天都充满力量,他竟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黎邃盯着他手指上的戒指,伸手握上去:“陪我去林子里散散步吧。” 正是黄昏时分,树林里不少老人围着下棋,两个人牵着手从凉亭里走过,引起了不少人的注视。 迎面一个小姑娘挎着篮子与他们错身而过,陆商瞥见篮子里的一簇矢车菊,不由停下了脚步:“今天几号?” “六月七。” 黎邃答完,立刻也想起来了:“该去扫墓了吧?” 陆商淡淡笑了一下:“嗯,今年,带你去见家长。” 既然说是见家长,黎邃自然不敢怠慢,早起便换上了一身正装,和陆商一起开车去了花市。 每年的花都是陆商亲自挑的,最新鲜的蓝色矢车菊,每一朵都开得十分娇艳。 “为什么是矢车菊?”黎邃帮他把花束好。 “你想听吗,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 黎邃点头。 “我跟你说过吧,我父亲是名军人,曾经隐瞒心脏病史执行过特种任务。”陆商缓缓道,“其实在那次的任务里,除了他和几名特种兵之外,还有一名国际红十字会的德**医。” “德**医?” “嗯,我父亲身体素质不错,比我好得多,大多数时候是个正常人,他也一直隐藏得很好,但偶然一次出任务,还是让军医发现了他的病情,军医并没有揭穿,反而在生活上给了他很多治疗和帮助。 “当时任务的原计划是,他们必须穿过一座深山,从敌人后方进行夜袭。但是很不巧,那几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唯一的一座桥梁被冲垮了,不得已只能改变计划,从一片雷区穿过去。本来计划也是行得通的,可没想到队伍里出了内鬼,地图被人掉包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黎邃问。 “是,地图被掉包,也就意味着雷区的标记点不准,人要从上面通过,风险极高。他们都是军人,军令如山,为了不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决定派一个人去趟雷。” 黎邃:“是你父亲?” 陆商点头:“我父亲因为要隐藏病情,常常一个人独处,因此被怀疑成是内鬼。上级下达命令后,他没有违抗,而是默默接下了这个任务,但是他也知道,这一去必然是九死一生,所以走之前,他去和军医告别,送了他一支德国国花以示感谢。” 说到这里,陆商顿了一下:“但是谁也没想到,临别之际,军医趁他不备给他打了针麻醉弄晕了他,换上他的军装替他去了。” 黎邃微怔。 “正确的地图传来,军人们都非常兴奋,但军医却迟迟没有回来,等我父亲醒来赶过去找到他,人已经不行了,下半身都被炸没了,就剩下一口气,据说临死之前,他烧焦的掌心里还完好地护着那朵矢车菊。 “后来任务圆满结束,内鬼也被揪出,他们回来接受了表彰,我父亲因为贡献卓越,被上级授予了高级军官的职务,但他却拒绝了,独立离开,后来和几个战友出来一起开了公司。” 黎邃听完,心里极不是滋味:“那名军医……” 陆商淡淡一笑:“你是想问,他和军医到底有没有什么?” 黎邃转头,陆商看向窗外:“这个问题,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们到了。” 陆商上了阶梯,回身见黎邃一脸怅然,似乎还没从故事里回过神来:“怎么了?” 黎邃紧紧握住他的手,庆幸道:“还好,还好我们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 “嗯,不过也不用拿我们和他类比,我和他不一样,他身体比我好,”陆商注视着黎邃,笑道,“可我运气比他好。” 黎邃冲他一笑。 两个人手牵着手顺着阶梯往上爬,快到顶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孟心悠。 “是你?”她目光从黎邃身上扫过,定定地注视着陆商,眼里有些许迷惑,半晌,眼里的光暗了下去,转看向黎邃,“你也来给陆伯伯扫墓吗?” 黎邃点头。 孟心悠也不避讳,直言道:“他和陆商长得真像,你找这么一个人找了很久吧。” 两个人都是一愣,黎邃这才反应过来,孟心悠根本没认出陆商来。也不奇怪,陆商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复健,身体与以前相比显得健康了许多,气色也好了,加上偏休闲的打扮,与从前的确是判若两人。 黎邃没戳破,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孟心悠轻叹了一声:“看来你真的很爱他,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还是忘不掉他啊。” “你最近还好吗?之前股东会的事情,还没谢谢你。”黎邃道。 孟心悠面露幸福之色:“那不算什么,我当妈妈了。” “真的?恭喜你。”黎邃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两个人寒暄的功夫,陆商自己先去了墓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墓碑前那黑白照片上的笑容看起来慈祥了许多。 “您以后都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了,”陆商把花放上去,直接在地上坐下来,“我结婚了,今天带他来见你,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反正这辈子就是他了。” “爸,你原来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独善其身最为妥善,以免拖累他人,可是我没有按照你说的去做,不也过得很好吗?” 身后一阵脚步声,黎邃在他旁边跪坐下,牵起他的手,两只戒指碰在一起,转头对照片上的男人道:“陆商交给我照顾了,您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饭吃,绝对不会饿着他,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您尽管来找我。”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陆商却一下子笑了。 “你笑什么?” 陆商笑意未减,对着墓碑道:“您听到了?” 林间适时地刮过一阵清风,陆商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走吧。” “这就走了?”黎邃连忙跟上,“你什么时候和我回老家去见我妈?” ……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走远,墓碑前,蓝色矢车菊随着风轻轻摇曳,仿佛有人正冲他们微笑点头。 半年后,监狱门口。 一个干瘦的老人提着一个布包从门里出来,黎邃盯着他看了两眼,回头与车里的陆商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肯定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接过他的行李。 “你是……”那老人浑浊的双眼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神情激动了起来,“你是……” 黎邃没答他,只道:“上车吧,先去吃点东西,再洗个热水澡。” “儿子……”那老人热泪盈眶地看着他,手抖得十分厉害。 黎邃也没着急,站在车门边任他打量,他如今高大帅气,气质凸显,和眼前的人一对比,丝毫找不出一点父子痕迹。 时隔近二十年,黎邃对这个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刻了,可看着对方麻木而苍凉的神情,他心里也不好过。 车开上路,老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问:“减刑的事,是你帮忙办的吗?” 黎邃瞥了眼陆商:“不是我,是您儿媳妇。” 老人愣了一下:“儿媳妇?她怎么没来……” 没等黎邃回答,老人反应过来,又道:“哦……不来也好。” 前面开车的陆商回头问:“先去学校,还是先去吃饭?” “先去学校吧,把手续办了。” 老人没听懂:“去哪儿?” “我给您安排了个工作,在学校里给学生充电卡,一周工作三天,包吃包住,有寒暑假,福利和学校里的老师是一样的。” 老人听罢,眼里露出些许落寞,仔细想想,却也觉得理所当然。以他当年对待他们母子的程度,黎邃如今肯帮他跑关系减刑接他出狱,还给他安排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黎邃的确没有义务整天陪着他,更何况,他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用餐地点定在了学校附近一家环境不错的餐厅,黎邃点了几个家常菜,又额外要了一份冬瓜虾仁粥和蛋卷。 “粥里不要放味精,蛋卷摊薄一点。”说罢,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老人在对面看他礼貌地说完话,眼中满是疑惑。 陆商停好车,正好从外面进来,在黎邃旁边坐下,笑道:“您好,我叫陆商。” “你好,你好……”老人眯着眼打量对面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等菜上桌了,他终于看出哪里违和了,自家儿子对这个叫陆商的男人未免也太上心了,端上来的粥里虾皮没剥干净,黎邃直接把粥倒在自己碗里,一个个把虾子全挑了出来,再推给他吃,这等细心,哪里会是普通朋友。 再看陆商,他吃相斯文,对黎邃的照顾接受得十分自然,仿佛他们天天都是如此,期间手机响了一次,黎邃从自己的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他,老人看见他们二人手指上明显是一对的戒指,心中掀起一阵震惊。 这一顿饭他吃得是心情复杂,压根儿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饭后,两个人把他送到学校宿舍,黎邃帮他把屋子打扫了一遍,陆商则去买了些日用品。等全部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我就不陪您吃晚饭了,这是陆商的一点心意,您收着,”黎邃把一张卡递给他,“改天再来看您。” “儿子。”老人叫住他。 黎邃回头,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你……你说的儿媳妇,就是他?” “是,我们结婚了。” 老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过问,黎邃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遭遇过什么,喜欢什么,身为父亲,他竟然全然不知。 “爸,以后好好做人吧。”黎邃移开眼,垂眼道,“有时间,去妈妈坟前上柱香。” 老人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好……” “那我走了。”黎邃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带上了门。 回来的路上依然是陆商开车,黎邃坐在旁边,双眼失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经过一个红灯,陆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掌,笑道:“难过了?” 黎邃回过神来,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陆商,你真好。” “别多想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陆商安慰道,“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无论你是什么态度,我都和你站在同一阵线。” 黎邃听罢,伸手夺过他的方向盘,将车子移到一条僻静的单行道上,拉上手刹,一把扑过去:“我们□□吧。” 他扑得突然,两个人额头撞了下巴,磕出一声闷响。 “对不起,疼吗?”黎邃忙去查看陆商的额头,对方却率先伸过手来揉他的下巴,一边还笑他:“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见人就扑,像只小狗。” 黎邃拿开他的手,对着额头仔细端详了会儿,好在不严重,没看出来异样,凑上去亲了一口:“我明明只见到你才想扑,谁让你是我的。”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冲陆商勾了勾嘴角,“再说,哪里小了?” ……真是要老命了,陆老板看着他,在心底里默默咽了口唾沫。 黎邃趁机把座位调后,挤过去与陆商面对面抱着,双手把人圈进怀里才觉得踏实了:“刚才在爸面前就想抱抱你了。” “老人家怕是受不了这刺激。”陆商轻笑。 黎邃退开些许,认真道:“陆商,谢谢你为我父亲做的一切。” 最初得知陆商找人跑关系为他父亲减刑的时候,黎邃是非常意外的,他算过他父亲的刑期,也猜过是不是有人插手了这件事,但他没想到真的是陆商,而且还做得那么早,甚至早在他们交往之前。 陆商没说话,只与他碰了碰额头。 “你该不是从那时候就喜欢我了?”黎邃小声问。 陆商眯起眼,果断岔开了这个话题:“你呢?你从什么起对自己的金主大人生出大逆不道的心思了?” 黎邃搂紧他的腰:“我以前在酒吧的时候,里面有个人信教,嘴里每天都在念说‘主啊主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那就是救世主了,那会儿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是自带圣光的。” 陆商听完他这番话,却颇不是滋味:“该早些去找你的。” 黎邃摇头:“现在就很好,这世界上生离死别的情侣那么多,我却每天都能抱着你入睡,实在太幸福了。你不知道,我有时候半夜做梦都会笑出来,总觉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在浪费时光,可说到珍惜,又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得上是珍惜,只好时时刻刻把你抓紧了,就像现在这样。” 两年前那次手术,给黎邃带来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过去这么久,他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陆商每次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中无比愧疚,当初做出决定的是他,可承受后果的却是黎邃,他不敢想象,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黎邃究竟是怎么顶着高压把他送上飞机的。万幸最终结果是好的,否则留下黎邃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大概做鬼都不会原谅自己。 对上黎邃那双溺人的眼睛,陆商只觉心中一片柔软,主动吻上他的嘴唇,安抚道:“抓不抓紧都是你的,接下来我们的任务就剩一起慢慢变老了。” (此处省略4947字,详见微博txt) 番外二 半夜刮起了狂风,屋外电闪雷鸣。 陆商眠浅,被雷声给吵醒了,他最近闲得厉害,白天没怎么累着,晚上醒了就很难再入睡,只好习惯性盯着窗户发呆。 受全球厄尔尼诺影响,近来的天气实在极端得令人发指,要么烈日炎炎太阳高挂高温不下,要么连日暴雨洪水泛滥成灾,实在让人叫苦不迭,今夜这一场暴雨一下,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遭难。 陆商正在心里盘算着,身后扑来一阵热气,脖子上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窗外的天空适时地炸开几道惊雷,十分可怖,仿佛落在耳边,震得院外的大小车辆纷纷发出警报。黑暗中,黎邃伸手圈住他的腰,小声问:“害怕吗?” 陆商紧紧与他靠着,顿了一会儿,嘴角弥漫开笑容:“有一点。” “不怕,我抱着你。”黎邃赶紧凑过来,收住胳膊,几乎与他贴在一起。 雷声还在继续,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陆商在黑暗中笑意未减,放松身体任人抱着,果断忽略掉身后过快的心跳。 大雨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才止住,早上一推门,吓了一大跳,街道地势稍低的地方积满了污水,四处都是漂浮的树枝和垃圾,一脚下去能没过成年人的脚踝。 “在家待着,不安全。”陆商叫住正欲出门的黎邃,直接用了命令的口吻。 早上黎邃原本约了几个合作商谈事,看这架势,外面的交通估计够呛,打了电话一问,果然四个合作商有三个都堵在了路上,索性给取消了,又通知了露姨让她不必涉水过来,自己挽起袖子给陆商做早餐。 “你早上的药吃了吗?”黎邃问。 陆商正在看新闻,随口应道:“待会儿吃。” 黎邃把煎好的蛋盛进盘子里,见陆商还没动,上楼帮他把药拿了下来,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电视里是本地的早间新闻,昨夜附近的村子发大水,好几所学校都被淹了,相关部门正在组织救援,情况不容乐观。 陆商皱眉把药咽下去,只是摇头。 吃饭时,两个人有一搭没一地说着话,黎邃注意到陆商有点心不在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陆商拿开他的手,见黎邃仍盯着他,想了想道,“想起一件旧事,几年前小贷行业刚兴起的时候,曾经有家小贷公司来找过我,希望通过与东彦合作展业,给村镇居民发放扶贫贷款。我那时并不看好这个行业,加上利润也并不高,就把这件事搁置了,现在回头看,当时应该多给些关注的。” 黎邃会心一笑:“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再说现在不是有人在做吗?” “做得太差了。”陆商直摇头。 黎邃盯着他,若有所思。 暴雨轮番下过几回,大风一刮转眼立了秋,天气应了节气似的,倒真开始降下温来,夜里光盖薄毯还有点儿冷。 黎邃近来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入夜见不着人影,陆商一个人无聊,在家练起了硬笔书法,临摹的字帖堆了厚厚一沓。 下午四点多钟,黎邃打电话说晚上要去见几个银行高管,晚饭不回来吃了,陆商应了一声,盯着熄灭的屏幕看了许久。按理说如今东彦走上正轨,黎邃不该这么忙才对,牧盛那边又有司马焰照看着,平日里几天不去也没见电话响过一次。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左超又打来了电话,请他去竹苑喝茶。 佑佑已经上小学了,小姑娘长得十分水灵,笑起来一对小酒窝,一见到他就跑了过来:“干爹,干爸呢?” 陆商给她带了套画具,笑着摸了摸头:“他在忙。” 左超在屋子里听见他的声音就嚷嚷开了:“哎哟陆老板来了,快进来,我们都开吃了,今年第一顿螃蟹,可肥了。” 进屋才发现徐蔚蓝和严柯也在,陆商不由感到奇怪,严柯与左超并不熟,而且他今天看起来远不如从前意气风发,衣服乱糟糟的,脸色也颇为憔悴。 “别盯着我,”严柯苦着脸,勉强笑道,“我这两天有点私事,来找徐律师帮我出出主意,正巧赶上左兄弟请客,这就不请自来了。” 几个人边吃边谈,这才听徐蔚蓝讲了经过:原来严柯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儿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被夫人知道了。严夫人了不得,既不提离婚,也不和他闹,面儿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玩儿了个大的——她直接给严柯也扣了顶绿帽子。 这事儿办得,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 “你想离婚?”陆商问。 严柯长叹一声:“我不想离,可她撺掇闺女要我离。” “要我说啊,你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凑合凑合得了,别去祸害别人了。”徐蔚蓝这话说得不客气。 严柯也不恼,只是苦笑:“行了,你也别挤兑我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我错在先,你给想想办法吧,我是真舍不得我闺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左超道,“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当初怎么就不多想想?” “我那就是逢场作戏,应酬而已,再说了,都是男人,谁真能免俗啊。” 左超笑了:“喏,免俗的就在你对面。” 陆商置若罔闻,低头继续喝姜茶。 严柯一愣,几个人都同时沉默下来,手上剥起了螃蟹。 “是,是我没定力。”严柯终于承认。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沉闷,左超问陆商:“小梨子今天怎么没来?” “应酬。”陆商沉声道。 这俩字一出,结合之前的谈话,不免有些敏感,陆商抬起头,显然几个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左超忙打岔道:“嘿,小梨子要是能出轨,螃蟹都会飞了。” 陆商:“……” 严柯:“……” 徐蔚蓝:“就你话多!” 走的时候,左超装了一袋肥蟹给陆商:“给小梨子带点儿回去,这玩意别过夜,要是吃不了就扔了。” 陆商拿回家,家里仍是没人,给黎邃打了个电话,对方显示关机,多半是没电了。陆商轻叹一声,想起了左超那句话,他了解黎邃的性格和品性,倒是并不担心,可一想到黎邃为了工作连家都不落,他总觉得不痛快,好像原本属于他的时间被什么人霸占了似的。 陆商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差点睡过去,时钟都指向12点了,黎邃这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 “怎么还没睡?”黎邃伸手想抱陆商,意识到自己身上酒气太重,怕熏着人,忙退开了些许,转而脱了外套,拿衣服去洗澡。 “这两天在忙什么?”陆商合上书问。 “没什么,一点小事。” “桌上有夜宵。” 黎邃笑了笑:“吃不下了。” “嗯,那扔了吧。” 黎邃直觉陆商不太高兴,忙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干净,爬上床:“怎么了?生气了?” 陆商对上他那双关切的眼,渐渐缓和下来:“一天不见你,总觉得少了什么。” 黎邃笑了,凑过去亲吻陆商:“是我忽略了,明天一定按时回来。”说完,右手很不老实地伸进陆商的睡衣里,两人四目相对,简直像两根瞬间点燃的引线,立刻烧了起来,缠在一起。 黎邃遵守承诺,从那天起每天按时回家,周末还开车与他出去四处游玩。倒是陆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对劲,自从注意起黎邃的时间分配后,变得尤其不淡定。 对此,陆老板不由感慨,人果然还是要与外界多接触的,分散分散注意力,否则总是封闭在一个环境里,难免变得敏感又多疑。从前,他忙的时候总盼着什么时候能“解甲归田”,可等到真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他又觉得日子过得实在乏味,总觉得缺了点儿挑战似的。 这晚,黎邃在房里接电话,与对方商谈公事。陆商瞥了几眼,在门口走动了一会儿,转去了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上身留了些水珠,下身直接围了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拉开抽屉翻找东西。 黎邃原本边打电话边在纸上记录着数据,结果从陆商进房间起,一下子就卡了壳,一双眼睛好像被黏住,对方在电话里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哦哦,不好意思,您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陆商若无其事地从他眼前走过,走动时,浴巾略微松动,紧实的小腹不经意露了出来,室内的暖色灯光照在他身上,刚洗过澡的皮肤显得水嫩无比,还泛着点热水泡过后特有的粉红,黎邃又一次成功卡壳了,这次,他直接放下了手机,按住收音口。 “你在找什么?” 陆商继续在柜子里扒拉:“充电器。” “我等会儿给你找,去把衣服穿着,小心着凉。”说完,好像刻意逃离似的,捂着手机去了阳台。 陆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周末,黎邃出门看了一块地,回来的时候路过海鲜市场,买了些活虾回来,本想给陆商煮个砂锅粥喝,结果一开门,发现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 黎邃目瞪口呆地看着穿着围裙装走出来的陆商,那脸色活像见了鬼:“你……你这是在做饭?” 陆商脱了围裙:“我就试试。” 见黎邃站在原地没动,催促道:“坐吧,尝尝看。” 黎邃一辈子没见过陆商下厨,其惊吓程度不亚于看见家里那老俩乌龟开口骂人,拿着筷子半天不知道往哪儿夹。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黎邃笑着问。 陆商也笑:“不是,就是心血来潮。” 黎邃咽了咽,低头端详了一眼桌上的几个菜,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都是几个简单的家常菜,搭配倒是没错,番茄配鸡蛋,西芹配虾仁,陆商虽然没做过饭,吃也是吃过的,只是这个菜色……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的了。 陆商显然也有点不好意思:“卖相是不太好……” “没事,好吃就行了。”黎邃快速夹了个虾仁进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点点头,“唔……还不错。” “真的?”陆商把菜推过去,“那你多吃点儿。” 黎邃没拒绝,却也没再去夹虾仁:“我尝尝这个炒鸡蛋。” “可能有点咸,撒盐的时候手抖了。”陆商提醒道。 黎邃夹了一块,只嚼了一口,极其缓慢地咽下去了,“嗯……是稍微有一丢丢咸。” 说完,筷子伸向旁边的一团糊状物:“这是土豆泥?” 陆商脸色微变,摸了摸鼻子:“土豆片,不知道为什么炒着炒着就变成一团了。” 仔细去看还是勉强能看出土豆片的形状来,只是有的厚,有的薄,大约是炒的时候油放少了,火又过大,导致厚了的没熟,薄的又糊了,黏成一团。 黎邃一下子乐了,瞥见他的手指,手疾眼快地截住,皱了眉:“切菜弄的?” “嗯,没事。”陆商抽手,并不在意。 黎邃望着他,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了,陆商这辈子怕是就没拿过菜刀,这个从来都只和商业对手打交道的人,肯为他去做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土豆可以先对半切,这样不容易滑手。”黎邃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 “好,下次就知道了。”陆商淡淡一笑。 勉强吃完饭,黎邃帮着收拾桌子,进了厨房,看见菜刀被扔在了一边,砧板上放着两把西餐刀。 “你用它切的土豆?”黎邃推测。 陆商点头:“这个顺手。” 黎邃简直哭笑不得:“以后不要进厨房了,这地方不适合你。” “那什么地方适合我?” 黎邃低头一笑,一手撑在他耳后,另一手揽住他,说:“我怀里。” 晚上两人亲热完,黎邃给陆商揉着腰,轻声问:“陆商,你想回东彦吗?” 陆商原本都快睡着了,听见这话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在夜里显得黑沉沉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权衡,你病才好了没几年,我不愿意你再为了工作劳心费神,”黎邃握着他的手慢慢说,“可接管公司这几年,我时常觉得缺了些什么,上次你提到小额贷款的事情,我渐渐明白,有你的东彦才是东彦,你是属于职场的,我不该这么自私地把你禁锢在身边。” 黎邃这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陆商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会儿,问:“你有办法吗?” 黎邃点头:“国内肯定不行,但国外是可以的,正好现在手上也有合适的项目,我想趁机在国外设立一个分部,由你来带。” 陆商怔然:“你这段时间就在忙这个?” “嗯,初步准备工作我已经做好了,现在就等你点头,”黎邃笑了笑,“你愿意加入吗?” 不声不响地就把所有事都做了,黎邃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做事完全沿承了他的风格。陆商心中五味杂陈,一边觉得自己家孩子真是出息了都会给他制造惊喜了,另一边对比之下,又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举动显得十分幼稚,果然是闲出蛋来了。 “我考虑考虑。” 黎邃点点头,知道陆商这是同意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肚子叽咕叫了两声,顿时脸色一变,快速爬下床。 “怎么了?” “肚子不舒服,可能吃坏了……”黎邃往厕所跑,哭笑不得道,“以后露姨不在我做饭,你千万别再进厨房了。” 陆商:“……哦。” 番外三 天黑了,走廊里分外安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里面陆商正在写文件,头也没抬地问:“有结果了吗,对方怎么答复的?” 等了一会儿,门口没人应声,陆商这才抬起头来,见黎邃抱臂倚在门边,冲他勾唇一笑。 陆商一愣:“回来了?” 说完立刻停下笔,对他招手,笑道:“快来,我抱抱。” 黎邃走过去,同时把手上的粥放在桌上:“我一走你就加班,下次再这样,我得找人盯着你了。” “今天例外而已。”陆商要去牵他,却被黎邃弯腰一把抱了起来,分开双腿放到自己腿上。 “有好好吃饭吗?我怎么觉得你瘦了。”黎邃在他腰上轻捏了把。 陆商被他捏得有点痒,笑了:“就这么几天,能瘦到哪里去,你倒是晒黑了。” “嗯,那边太阳太大了,还有风沙,我现在头发里还有沙子。” 互相抱着凝视许久,黎邃没舍得亲,仿佛是想把最美味的那一口留到最后似的,只碰了碰鼻子:“我走了多久?” “十天。” 两人隔得极近,陆商瞥见他眼里的血丝,就知道这一路肯定又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轻声问:“累吗?” “路上累,见到你就不累了。”黎邃低头圈住他,顺势把脑袋靠了上去,蹭了蹭。鼻间霎时被陆商的气息包围,黎邃整个人像一条被安抚的野狼,浑身的毛都软了下来,满足得直眯眼睛。 陆商闻言没说话,轻拍着他的背,心疼得不得了,只想着下回说什么也不让黎邃出远门了,就算黎邃受得了,他也受不了。 在异国为事业开疆拓土,人脉、市场、资金链均要重新建立,虽有东彦的帮助,这依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久前陆商接下了一个项目,需要去戈壁做一个考察,为期半个月,可这边才起步根本离不开他,派别人去陆商又不放心,黎邃见他左右为难,请缨替他跑这一趟。 起初陆商是不情愿的,自从结婚以来,他们还没分开这么久过,可现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妥协。临走前絮絮叨叨念了一晚上,陆商自己都没发现原来他还有话痨的潜质,等黎邃真的坐上飞机飞走了,他站在机场,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后悔,像丢了什么贵重物品似的,焦虑得不行。 可能真是老了,陆商自嘲地想,转个身便开始数日子。 夜深了,仿佛空气都沉寂了下来,陆商感觉出了黎邃的疲意,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回家吧。” “你不是工作还没完成吗?” 陆商一笑:“陪你睡觉比较重要。” 回来的路上,陆商开车,黎邃在副驾驶座不停地揉眼睛,显然是困坏了。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出差见闻,等红灯的时候,又有意无意地蹭着陆商的胳膊喊累。 陆商被他蹭了一身火,两个人差点在车里搞起来。几乎是打着架地洗了澡爬上床,陆老板本想着速战速决赶紧做完好一起休息,脱光了才发现中了计,黎邃的精神简直不要太好,一双眼睛亮得像夜里觅食而出的头狼。 整个卧室充斥着浓厚的情`欲气息,好不容易做完一次,还要来第二次,陆商体力不济,看到黎邃精力旺盛的模样只觉得腿软,直觉明天要完:“唔……路上不是喊累吗?” 黎邃笑起来,一对卧蚕格外明显,俯身叼住他的脖子,下身熟练地挺入,缓慢研磨:“这不是在充电吗?” 又抱着抽`插了一会儿,黎邃敏锐地察觉到陆商的腿在不自主地颤动,渐渐停了下来,缓慢地抽出,改为亲吻。 陆商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长吻,等了一会儿,发现黎邃没有继续的意思,睁开眼,轻声问:“怎么了?” “还是睡觉吧。”黎邃抽了湿巾给两个人简单擦了擦,“要不要再洗个澡?” 陆商出了点薄汗,但身上更多的是黎邃留下的,他想了想,摇了摇头。黎邃把被子抖开盖在两个人身上,伸手把陆商捞进怀里,这才觉得入睡装备配置齐全了:“好了,睡!” 陆商这些天也是忙得连轴转,从早上坐进办公室起就几乎没歇过,现在黎邃回来,他十足地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了安全感,难免就开始犯困,他倒是想睡,可腰后抵着的某个硬物……这让人怎么睡! 两个人保持着尴尬的姿势没动,房间里安静下来,陆商静默许久,还是没忍住:“你……” “没事,过会儿就好了。”黎邃又抱得紧了些,吻了吻他的发旋。 陆商觉得好笑:“不用憋着。” “我知道,”黎邃也笑了,用手指盖住他的眼睛,“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陆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被黎邃强势地堵了回去,只好闭了嘴。他也的确是累了,腰酸腿软的,不等身后那戳人的东西软下去,眼皮渐渐沉了下来。陷入深睡前,他忽然想到,黎邃在他身边这几年,看着不知不觉,其实变化也挺大的。 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一看见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了,而是知道慢慢去品,去珍惜,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这是足够有安全感的表现,他不需要再去争抢什么,这东西就是他的,在他怀里,跑不了。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睡过了,黎邃是直接没醒,陆商则是怕吵着黎邃,在天亮前醒过来把闹钟给关了。久违的怀抱实在太舒服,两个人都不想破坏这个美好的上午。 快中午时来了个电话,陆商第一时间接起来,黎邃还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顶着一头乱发往陆商身上蹭,被后者摁回被子里。 “您说什么?”陆商起身往浴室走,“抱歉,您是不是弄错了?”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陆商原地顿了一会儿,揉了揉酸软的后腰,道:“那个表是用来相亲的?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可能误会了……” 黎邃清醒过来,伸长脖子朝浴室望了一眼,果断爬起来跟过去:“什么人?” “简夫人,”陆商挂了电话,并不以为意,“社区要组织一个单身华人联谊,给我也递交了名单。” 黎邃一听,立刻就傻眼了:“单身联谊?” “嗯,”陆商放水洗脸,“她可能是弄错了,前几天她来找我,让我帮忙填张表,我以为是做社会调查的,没想到是用来搞配对的。” 简夫人是他们的房东,一个浪漫派的白人老太太,大概牵红线夕阳团真的是不分国界的,来了异国也未能幸免,老太太热情得过分,陆商才搬来半个月,已经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了。 “她难道不知道……”黎邃表情复杂,说到一半住了嘴,是啊,谁让他这小半月都不在呢,人老太太看陆商是独居,多半以为他是单身了。 陆商洗完脸,瞥见黎邃低头抵在门框上,就差没伸手指扣墙皮了,不禁被逗笑了:“在想什么?” 黎邃幽幽盯着他,目光又移到陆商手上的戒指,眼里的醋味浓得不能看:“我是你丈夫,我们是一对儿,合法的。” 陆商见他是真的郁闷了,收了笑,沉吟道:“我们中午请她吃午饭,说清楚。” 话是这么说,可陆商真要打电话的时候黎邃又劝住他了,挠头道:“算了吧,这么点小事还专门两个人跑去说,显得我太不大度了。” 陆商只是笑,不知道为什么,黎邃总觉得他那笑容里藏着一丝小高兴。 黎邃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说起来有些自私,他们毕竟才搬来,左超的人不在身边,很多事没有国内方便,这时候邻里关系就变得相当重要。一来人家老太太也是好心,他这么急吼吼地带着陆商当面去质问人家,很容易把关系搞僵;二来这老太太信教的,黎邃不知道她对于同性恋持一种什么态度,但凡是能低调一点的,他还是不愿过多宣扬,反正人都是他的了,别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虽然陆商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差,他也仍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和指责。 下午两个人一起去了公司,黎邃在会上做出差汇报,讲到一半,发现他竟然把一份重要数据落在了屋里,只好含糊地带过,可惜糊弄得过别人,糊弄不了陆老板。陆商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让他坐下,包庇得明目张胆。 会后黎邃开车回去取资料,陆商笑着敲敲他的头:“小脑袋在想什么?” 黎邃歉意地耸耸肩:“没办法,一回来脑袋里就只剩你了。” 陆商给他关上车门:“慢点开,不着急。” 等黎邃走远了,陆商才转身上楼,路过的员工纷纷朝他点头致敬,这画面倒是久违地熟悉。他退居二线这几年,黎邃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虽说没有什么大的革新,但在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能稳住局面已属不易。黎邃总说东彦能回来源自于他多年的铺垫,其实陆商明白,并不完全是这样,这孩子是有企业家资质的,有想法有眼光,唯独缺了一份野心。现在一切恢复如初,他宁愿当一个项目部经理,也不愿意当领头人,陆商知道,黎邃其实是不喜欢站在那个位置的,当年临危受命,全是为了他。 周末两人难得有了两天休息时间,还没商量出去哪儿玩,简夫人过来敲门了:“领带先生,你在家吗?” 陆商一贯西装革履,老太太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领带先生。 黎邃开的门:“他在洗澡,您进来等会儿吧。” 简夫人见屋里有人,便只在门外与黎邃交谈了两句,顺便递给他一张请柬:“明晚七点半,别迟到哦。” “好,我会转达的。”黎邃坦然一笑。 陆商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什么事?” “有人看上你了,约你出去吃法餐。”黎邃在沙发上玩pad,指了指桌上的请柬,里面还夹了一张匿名的个人介绍表。 陆商抬手便要扔,被黎邃连忙拦住:“你不看看吗?” 陆商奇怪道:“为什么要看?” “看看吧,”黎邃表现得比他还有兴趣,“约你的这个人挺有眼光的。” 看黎邃一副对“情敌”颇为期待的样子,陆商心中好笑,只好拆开来看。请柬写得中规中矩,除了时间地点之外几乎没什么废话,倒是里面夹的那张表颇有意思。 这表陆商也填过一张,简单一扫,发现了件趣事:“这人怎么……和你有点像?” “真的假的?”黎邃来了精神,抽过来扫了眼,“还真是,身高体重,爱好都和我差不多,嗯……连喜欢的类型都一样,难怪简夫人给你配对的人是他。” “扔了吧,”陆商打开冰箱,“中午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你真不打算去吗?”黎邃道,“还是去吧,别人都邀请了。” 陆商以为黎邃在吃醋,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竟然是认真的,便也起了逗弄的心思:“我去和别人约会,你就不担心我和别人好了?” “不可能,”黎邃摆手表示不担心,“你去了只会发现我有多好。” 陆商一下子被他逗笑了,故作深沉状:“行,明天去。” 转眼到了第二天,黎邃一早就从衣柜里把陆商极少穿的那件酒红色衬衫拿出来了:“你晚上穿这个去,你穿这颜色好看。” 前一晚纵欲过度,陆老板都还没完全清醒,含糊地应了一声。 中午黎邃陪陆商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便说项目上有事得去趟公司,陆商没多想,只让他早去早回。 “晚上约会别迟到啊。”黎邃走前交代他。 陆商只是笑,就没见过比黎邃心更大的了,自己爱人和情敌约会,他比当事人还上心。 “知道了,你快去。” 天色渐晚,从高层建筑的顶端往下俯瞰,璀璨的夜景尽收眼底。黎邃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系好领带走出门,服务生递来菜单,让他确认一会儿要上的菜色,以及用餐期间要演奏的曲目。 “他心脏做过手术,不能喝酒,换成苏打水吧。”黎邃礼貌地递回菜单。 四周人不多,简单一扫,几乎都是情侣,餐厅的气氛很好,角落里,一名侍者正在拉琴,小提琴的乐声轻缓而流畅。黎邃手指在戒指上摩挲一阵,深吸一口气,不自觉紧紧挺直了背。 那天他的确是故意把数据落在家里的,趁陆商不在的时间里,他去敲开了简夫人的家门。 “听说您在组织单身华人的联谊,我可以参加吗?” 填好自己的资料后,他递还给简夫人,试探道:“您替参与者配对的时候,只看对方的择偶要求,是这样吗?” “当然。” “不看性别吗,那不是也有可能配到同性?” 简夫人笑道:“如果真有同性完美符合你的择偶要求,去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啊,又不一定非得成为恋人。” 黎邃松了口气,朝她鞠了一躬:“那拜托您了。” 饶了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将自己伪装成陌生人和陆商约个会,这年头玩点儿浪漫也不容易。想到陆商一会儿来了看见他可能会有的反应,黎邃不知为何有点紧张,不停地整理头发和领带,倒真像是要和未知的相亲对象约会似的。按理说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早该没了初恋时那种兴奋和羞涩,他俩大概是个例外。 “先生,现在上菜吗?” 黎邃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五了:“再等等吧。” 窗外隐约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流,不远处有一座大桥,灯景布置得十分宏伟,可惜黎邃是一点儿也没有观赏的心思,他手心都快冒汗了,一双眼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瞟。 大概是他的动作太明显,连隔壁桌的一对年轻男女也注意到了,让服务生送了朵玫瑰到他桌上。 “祝你求婚成功,兄弟!”那桌的男人夸张地冲他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黎邃点头致谢,也没去解释这里面的误会。老实说,这还真和他求婚时的紧张程度不相上下,陆商至今不知道,求婚前一晚,他把放戒指用的心鸟蛤用钓鱼线绑在小木船的船底了,船是拖着戒指走的,跳进海里的那几分钟,纯粹就是心机地想让陆商紧张一下,增加答应他的几率。梁子瑞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跳进海底里现采,他倒是想,可哪儿敢啊,那会儿都紧张到爆炸了,偷偷提前演习了好几遍,就怕万一海里起了浪把贝壳冲走了,最后还是不放心,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说来奇怪,有时候他也想不通,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在外也能独当一面,可为何面对陆商的时候,所有的幼稚、不安和喜悦却都还和年少时如出一辙,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 万幸的是,他的爱人也愿意包容他,给他温暖和教导,陆商于他而言,早已不单单是爱人这么简单,他还是他的兄长和老师。时间越长黎邃越能明白,所谓爱情,并不是一纸婚约、一只戒指或是一栋房子,而是彼此陪伴的一生啊。 时针指向八点,人仍然没到,服务生看黎邃的眼神已经由羡慕变成怜悯了,这活脱脱一个求婚反被放鸽子的苦逼青年啊。 黎邃叹了口气,正要给陆商打电话,电话却先响了。 “你回来吃晚饭吗,我准备煮饺子。”那头似乎在翻找东西。 黎邃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那儿怎么有人在放音乐?你不在公司吗?还是回来了?”陆商问。 “你……你在家?” “我不在家在哪里。”陆商奇怪道。 “你不是约会去了吗?” “约什么会,”陆商好笑,“和你再像又不是你。” “我……”黎邃坐在餐厅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半晌站起来,差点被椅子绊了一跤,“我马上回来……回来吃,我那份多放点醋。” 说完,他急急地就要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衣服还没换,忙又去换衣间换衣服,服务生随着他的身影目光进进出出,一边擦杯子,一边感慨他从业十几年,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被放鸽子还这么高兴的。 天已经很黑了,街上车水马龙,小区里遛狗的人不少,黎邃从他们中穿过,笑着和邻居打过招呼,走到门前,刚要敲门,门忽然开了,里面传出饺子的香味。 客厅里灯光暖得他睁不开眼。 他时常在梦中寻找一扇门,而不知为何那门总是打不开。他带着一身伤痕徘徊在门外,惶惶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后来有一天他抬起敲门的手,门却从里面开了,那个人就站在门口,对他微笑,一贯淡淡的语气,仿佛一切再平常不过:“回家了?洗手吃饭吧。” 他怔愣许久,迈着小心的步子踏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终于有机会看一眼门内的样子,模样和他向往的有所不同,感觉却又出奇地一致。 “发什么愣?”陆商端着碗,微微皱眉道,“又煮糊了,凑合吃吧,下次我再多放点水。” “嗯。” 这世上有个地方是不需要浪漫的,那是他的家,他的归属。 全文完 ----------------------- 【使用文献资料及部分名词解释】 第四十一章:《吕祖灵签》第六六签·古人姜子牙卖卦。 第四十五章: 洋地黄:一类强心药,长期以来一直广泛应用于心力衰竭的治疗,但临床对其评价不一。可分为快速作用制剂(毒毛花苷k、西地兰)和中速作用制剂(地高辛)。 地高辛:一种中速强心药,口服后作用迅速,进入人体后排泄也较快,蓄积量小,作用维持时间较短,一般比较安全。它是目前唯一经过安慰剂对照,并经临床试验评估证明,能有效治疗慢性心力衰竭的洋地黄制剂。 以上均摘自《心脏养护与心脏病防治》(金盾出版社,张学安、郭志松主编) 第五十三章: 膜肺:全称为体外膜肺氧合进行血液循环支持,即ecmo,是抢救垂危患者生命的新技术。当患者的肺功能严重受损,对常规治疗无效时,ecmo可以承担气体交换任务,使肺处于休息状态,为患者的康复获得宝贵时间。同样患者的心功能严重受损时,血泵可以代替心脏泵血功能,维持血液循环。 第五十六章: 手术部分引用文献: 《同种异位原位心脏移植围手术期护理》 管尼娜 《心脏瓣膜置换术联合冠状动脉搭桥的麻醉管理》 李涛《心脏移植围手术期的护理体会》 许旸晖 《原位心脏移植术的护理配合》 陈思 《使用脑死亡无偿器官捐献供心心脏移植单中心实验》 轩永波《国际心肺移植协会心脏移植受者管理指南解读——供心选择与获取》《心脏移植手术的评估及术前管理》 动脉瘤摘除手术部分术语参考日剧《医龙》2第8集 其他参考资料及使用页数: 《公司法》(2014年最新修订版) 《先天性心脏病的外科治疗(石应康、杨建)》【p16-主动脉窄缩手术步骤概况】 《现代介入心脏病学实用技术(中文版)》【p196-术后处理】 《现代心脏病治疗学》【p71-动脉瘤手术步骤,p100-主动脉窄缩手术详细步骤】 《心脏病患者宜吃食物》(金盾出版社) 《知名专家细说心脏病》(于全俊 主编)【p170-心脏病患者性生活指导】 ----------------------- 作者声明:以上所有资料均只为服务于情节,本文只是小说,含大量杜撰和戏剧化成分,请勿过分考据。 2017 情人节小段子·初夜前的那些事 2017 情人节小段子·初夜前的那些事 1. 陆老板去健身房接小梨子,在休息区隔着玻璃看见了黎邃正挥洒汗水的男性**,呼吸渐重。 十分钟后,黎邃擦着汗出来,发现休息区人不见了。 “不好意思,您看见刚刚坐在这里的那位先生了吗?” “嗯?刚刚还在这儿,卫生间去了吧。” 于是只好等着,过了一会儿,陆商回来了。 黎邃发现他脸带潮红。 “你脸好像有点红,还有点儿烫,你发烧了?”黎邃大惊。 “没有,空调太热了。”陆商避开眼。 2. 晚上睡觉,黎邃就只乖乖搂着他,也不干什么越矩的事。 陆商小心摸了下黎邃的腹肌,立马被提住手。 “怎么了?你手好凉,是不是冷?” “……” 不是冷,是想睡你。 3. 隔天,黎邃上班去了,陆商关了书房门,偷偷摸摸看性教育动作片做功课,心想,可不能在孩子面前露怯。 边看边把画面的主角随便替换脑补了一下,竟然起了反应。陆老板平时自制力惊人,这两天也连续上火得厉害,只好坐在那里,默默等火消下去。 顺便那么一算,两个人互表心意快一个月了,只接过两次吻,这算什么事? 这小子,怎么忽然这么规矩了,以前不是很会占他便宜的吗? 4. 晚上陆商拉开抽屉吃药,发现药罐子空了,心生一计,有了! 陆商开着车去药店,在门外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保安都忍不住探头盯着他看。 “给我一瓶阿司匹林和一盒安全套,给我一瓶阿司匹林和一盒安全套,给我一瓶阿司匹林和一盒安全套……”陆商终于下了车,边走边在心里默念。 结果跨进门就说:“给我一瓶安全套。” 营业员:“……” 陆商:“……” “呃,安全套没有瓶装的,盒装的要看看吗?”营业员强忍着笑。 陆商沉默一下,点头。 “什么尺寸?有小、中、大和超大。” 陆商仔细回忆了一下,只得出一个结论一一他怎么知道啊,他还没见过呢! “您自己的大小还需要回忆?”营业员惊道。 “……” 陆商只好继续沉默以对。 营业员懂了,不知道懂了什么,露出迷之微笑:“我们有这种均码的,一般人都能用,您要不先拿回去试试?下饮就知道买什么尺寸的了。” 陆商点头,看着营业员给他拿袋子装好,莫名其妙地强调说:“我给我朋友买的。” 嗯,倒也没骗人,只不过少了个字,是给我男朋友买的。 营业员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 l 清,继续迷之微笑:“现在做活动,买两盒送一罐润滑剂,要参加吗?” 这时候药店进来几个中年妇女,闻言齐刷刷朝陆商看过来。 陆商低头摸了摸鼻子:“都行,可以快点吗,我赶时间。” 5. 当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6. 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让黎邃听说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让陆商买过这两样东西。 毕竟一一 黎邃想起来就摇头:“尺寸完全没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