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容》 楔子 绮情街住了群怪人。 这一点,举凡附近居民无一不知。 44巷居民独树一格,有那么一些遗世独立的味道,平日鲜少与人往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却一直是众人闲余谈论的话题。 确实,叶容华不否认,绮情街里的人一个个充满谜样的疑团,比如房东孙旖旎,她记得举家搬迁而来的那一年是高三,那时的房东小姐约莫二十出头,十年过去了,她仍是二十荳蔻的美少女一名,看起来丝毫没变。 驻颜有术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某一名女演员她从小看到大,也永远是一张美丽动人的娃娃脸,不足为奇,可……说不上来孙旖旎怪在哪里,或许是那双眼吧,像是看透了世情,历经千年流光淬炼后的灵黠。 可她倒不若其它人,对44巷内的人敬而远之,难得的是,里头的人对她也并不排斥,一个个喊得出名字的,街头巷尾遇上了还是能亲切地聊上两句。 「妳……很正常,但,这就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忘记是谁曾对她说过这句话,一句完全无法理解语意的话。 许久许久以后,她有些懂了。 她,非我族类。 可与他们相处时,感觉却又那么亲切。 她想,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只除了那个人。 那个人,住在巷子最尽头,与孙旖旎比邻而居,几乎从她搬到这里,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那里了。 初次见到他,是一个微雨的初春季节,她忘了带伞,也忘了带钥匙,刚搬到陌生环境的她,因着一股好奇心,便闲晃至此。 分不清是什么原因,使她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幽湛墨的黑瞳中。 他一身黑衣,倚在落地窗前,迎上了她的凝注目光,当下,他毫不犹豫地手一扬—— 唰!干脆利落地拉上落地窗帘。 冷漠地谢绝参观。 这男人,周身散发着不容靠近的冷凝气质,彷佛超脱俗世般的孤绝。 若说44巷居民诡异孤僻,那他绝对是个中之最,将这项特质发挥到极致。他从不与谁打交道,深居简出,淡漠不多言。她从不认为绮情街的人难以亲近,唯有他,从不容他人近身,吝于给予笑容,甚至路上见了也能视若无睹,漠然擦身而过。 十年来,从无交集。 能够邻近居住十年,一句对谈都没有,也算奇葩了吧? 对他唯一的印象,仅仅是一道倚窗而立的孤寒身影。有几回,她也曾好奇地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去,试图了解映入他眼帘的是何等景色,让他万般执着,难以移目,但除了一栋栋的建筑物,什么也没瞧见。 她不懂他,对她而言,这男人太过深沈,如谜、如雾。她唯一肯定的是,他非常讨厌她。 这一点,相信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察觉,这大概也是沈晦如他,唯一明显外露的情绪了。 街头巷尾远远遇上,他调头便走,从不与她同路而行。 只要她一踏入44巷,他必将不透光窗帘拉得密实,整日不曾开启。 偶尔,她那为民服务的里长父亲有事需要她跑腿,这一户人家响应她的总是一道永不开启的大门,以及对讲机传来的冷沈音律,连请喝杯茶都不愿。 如此连遮掩都懒的态度,相信谁都看得出他有多拒人于千里。 她一直没搞懂自己是哪儿得罪了他,不过……也罢,既不投缘,她也不是会拿热脸去贴他人冷屁股的人。 他还是当他深居简出的绮情街怪人,而她也还是生活单纯的幼教老师,永无交集。 第一章 接近下班时间,老天才捉弄人似地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原以为绵绵细雨下个片刻便会停止,谁知愈等雨势愈大,叶容华站在幼儿园外,细致柳眉微微蹙起。 「叶老师,要不要送妳一程?」 黑色房车在屋檐前停了下来,车内男子按下车窗,朝她扬声一喊。 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 女儿四岁半,长得清甜可爱,由于学生之故,两人有过几次谈话。 言谈中,男人有意无意地诉说自己婚姻不睦,妻子热衷于工作,没有人懂他成功事业背后的寂寥,多盼个红粉知己相伴…… 她表面上带着浅笑默默聆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男人!总是有太多出轨的借口与不得已,而这是她听过最大众化的俗气梗,一点创意都没有。 「不麻烦了,我家人等会儿就来。」她并无意愿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外婆」,这顺风车搭不得。 男人又不死心地游说了几次,她始终浅笑婉拒,直到对方终于死心,关上车窗驶离。 她真不懂,男人的太太她也见过几次,是个贤慧持家的女人,有那么好的太太、那么可爱的女儿,为什么还是会想偷腥呢? 还是——她看起来真的很适合被男人baoyang? 掌心无意识抚向脸庞,脚底下浅浅蜿蜒的水漥,倒映出绝色姿容。这张脸很美,她知道,但是有一张美丽的脸孔,真的就能保证拥有真爱吗? 她扯唇,自嘲地笑了笑,仰首不经意迎上一道湛墨瞳眸。 是他,那个几乎足不出户的绮情街怪人。 他撑着伞,隔着一条马路站在对街,子夜般的幽邃深瞳凝视她,许是视线接触得太突然,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便这么定在她身上。 她还以为,没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的关注,尤其是她。他从来是连正眼都懒得瞧她的,更别提是用如此专注的眼神望着她。 他在想什么?刚刚那一幕,他必然是看得清清楚楚,是认为她像个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女人吗? 眼前行人号志灯转绿,他移动步伐。以为他会过街来,可他却转了个身,朝来时的方向折返。 是了,怎么会忘记,他连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都无法忍受,刚刚那一瞬间怎会荒谬地以为他会过街而来,与她共伞呢? 叶容华苦笑。 仰头看了看益发强大的雨势,这雨,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了,若她一直站在这里,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过街来的,而这是回绮情街唯一的一条路。 不想站在这里碍着别人回家,她认命地拉高外套,投向雨幕,一鼓作气奔往家中方向。 ********** 真是糟糕。 傍晚才淋了雨,晚上便感觉到些许不适,她喝点热水减缓喉咙的干哑刺痛,一本《儿童行为研究》整晚断断续续看不到五页,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索性合上书,倚靠床头望着粉白的墙面发呆。 楼下断断续续传来电视综艺节目及家人的笑声,她蜷坐而起,屈膝环抱着自己,一瞬间觉得——好孤单。 或许因为她是家中长女,必须早熟、懂事,父母也较少操心她,她从来都是默默做好该做的事情,照顾妹妹、打点家务,该读书时读书,出社会后中规中矩找工作就业,久了,就忘了该怎么当个贴心爱娇的女儿。 她没有办法像妹妹那样抱着父亲的手臂,或亲亲妈妈的脸颊撒娇,换来父母开心宠爱的笑颜,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能够让她有些许归属感的,大概也只有爷爷偶尔摸摸她的头,慈祥地轻拍她手背的那一刻。 她知道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互动总淡了那么一点,相较于会对父母说心事、畅谈恋爱烦恼的妹妹,她真的是太疏离了些。 或许是shen体上的不适,情绪莫名地低迷,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直到桌上闹钟传来整点的滴答声,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额间隐隐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她伸手去取桌上的保温杯,发现杯里已滴水不剩。她掀被下床,到楼下倒水,顺便找颗退烧药。 老人家一向早睡,客厅里只有父母及妹妹,节目也看到一个段落,关上电视,正好见她下楼来。 「容华,还没睡。」里长父亲抬起头,问了声。 「嗯,有点发烧,找点药来吃。」 「一定是下午淋了雨的关系。」母亲弯身从橱柜里找出退烧药给她。「吃了药早点休息,要是真的不舒服,明天就请假别去上班。」 也许是在国中任教的关系,母亲给她的形象一向威严,有时常觉得母亲对她说话和对自己的学生没什么分别。 「我知道。」 她们之间,只剩下平平淡淡的叮咛,若是妹妹,一定会赖着要母亲陪她睡,索讨怜惜,而且少不了每次生病时,母亲一定会亲自煮给她吃的鲜鱼粥…… 她吞了药,转身回房。「爸、妈、婕妤,晚安。」 回到悄寂的房中,她安安静静躺回床上。 ********** 「容华,爸妈不是不疼妳,只是……妹妹有的比妳还少,所以难免多心疼她一点、多给她一些,妳当姊姊的,就多包容些。」她记得,许久以前,母亲曾这么对她说过。 「我懂,没关系的,妈。」当时,她这么回应。 妹妹是早产儿,shen体不好,而她一年到头大病小病难得生上一回,就算不舒服,睡一觉醒来,所有不适的症状也不翼而飞。 妹妹性情内向,在外人面前总是害羞别扭,不擅言词,而她却能坦然自在,大方得体地在长辈、同辈间应对。 妹妹容貌偏似父母,小家碧玉、清清秀秀,不丑,但也不会艳惊四座,而她的绝丽姿容在这个家里显得突兀,亲友总是赞她一年比一年更美,笑说与父母一点都不像,该不会是抱错小孩吧? 她拥有的比妹妹多了那么、那么多,爸妈多给些关爱也无可厚非,她不是嫉妒妹妹,真的不是,她只是…… 只是有时候,难免感到孤单。 只是想要有个人,知她、懂她,静静陪伴着她…… 她要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 夜更深的时候—— 半掩的窗扉纱帘掀动,隐隐约约中,一道暗影聚现,缓缓移步来到床前。 无声地、沉默地,注视着半掩在枕间的沈睡面容。 许久、许久,眉心不解地蹙起。 「妳——不快乐吗?」 为什么呢?她想要的都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一切全依她的意思,为什么还会不快乐? 他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没能再深想,她微蹙的眉心似是睡不安稳,他抬掌移向她印堂之上,掌心缓慢地凝聚雾气,半晌,他收拢指掌,再摊开时,黑雾自掌间消逝无踪。 吸尽她体内病气,她神情稍缓,睡得也舒坦了。 未收回的指掌移向脸庞,轻轻抚过丽容。这眉目如画、这秀挺俏鼻、这柔嫩朱唇、这凝脂玉肤,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她的美,足以吸引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她可以从中挑选她最想要的那一个。 因此,她会幸福的。 这一世,她会幸福,笑着与她要的那个人,携手共度白头。 在床畔安静伫立一夜,直到天色将明,他悄然退开,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 恍如不曾存在。 ********** 清晨醒来,叶容华只觉神清气爽,前夜的不适消失无踪,一如过往的每一回。 假也不用请了,她动作明快地梳洗好,下楼为家人准备早餐。 家里的早餐通常都是她在准备的,如果时间充裕,她会自己煮,一锅清粥加几碟小菜、酱瓜、花生,就可以让家人吃得很满足。 有时起床得太晚,她就会出门去买。爷爷喜欢山东伯伯的馒头夹上蛋与肉片,爸爸吃面线羹,妈妈喜欢饭团配奶茶,妹妹的小笼汤包则要到转角对街的那家店买。通常她可以在半个小时内买齐,回到家时,家人也差不多该起床了。 不过今天,她遇上麻烦了。 叶容华咬唇,暗恼自己多事,弄得自己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可她心里也很清楚,就算再重来一次,让她看到这群高中生等公交车时穷极无聊抓小动物凌虐,她还是会上前制止,无法视而不见地走过。 现在的孩子教育是怎么了?用皮绳勒住狗脖子,再用橡皮筋比谁射得准,这种事情有趣在哪里?看到狗儿惊吓得瑟瑟发抖、无助哀鸣,却不觉于心不忍,还能哈哈大笑?! 「够了,你们不要这样!」 她试图制止,反被捉弄调侃。 「阿姨,妳年纪虽大了一点,不过保养还算不错,看在妳长得还满正的,我们可以勉强请妳喝杯咖啡喔!」 慌乱中,不晓得是谁的橡皮筋失了准头,射中她手臂,她疼痛地蹙眉,偏头瞥见不远处的身影。 是他—— 这人平日不是鲜少出门吗?最近真巧,一连两日都碰上。 有鉴于前,她也不曾奢想他会上前来替她解围,正思索着该如何自力救济,一群小毛头忽然同时一哄而散。 怎么回事? 困惑才刚浮上脑海,耳边便传来一声雷公吼。 「小鬼!想死啊!」大步上前的男人,揪住一尾落跑速度较慢的小男生。 原来是他,那个平日看起来很粗鲁、对小动物似乎也不怎么有爱心的绮情街邻居——寇君谦。 「真是的,我有这么可怕吗?一见我就跑,好像我很爱欺凌弱小似的……」大熊鲁男子困惑低喃。明明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做…… 「有!」小男生一脸快哭地回答他。 这位住绮情街的大叔明明就很可怕好不好,住在那么阴森诡异的地方,刚刚看到橡皮筋自己弹回来,吓都吓死了,他一定会妖法啦…… 「是吗?」寇君谦露出狰狞的笑。「那就给我记牢可怕大叔的叮咛。以后有多远闪多远,要再让我听到你们欺负小动物,我逮一次扁一次。还有,以后见到这位『姊姊』给我客气点,不准对她不礼貌,听清楚了吗?是『姊、姊』!」 「听、听清楚了……」 「来,现在跟着大叔说一遍——漂、亮、姊、姊、对、不、起!」 「漂、漂亮姊姊对不起……」深怕那记铁拳挥过来,屈于淫威下的男孩惊慌含泪地被押着道歉。 「呃……」这是什么情形?叶容华被惹得哭笑不得。 一待他松手,小男生立刻溜得无影无踪。 这男人很维护她,她知道。 有时去卖场购物遇到,他会抢着替她提东西—— 不是献殷勤的提法,而是好像真的担心那一大包购物袋会害她纤细的十指骨折,可她手里根本只有几瓶啤酒、饮料和晚餐食材而已! 明明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到了她面前会刻意压低音量,斟酌用词,别扭得很可爱。 从第一回在山东伯伯的摊位遇上后,他几乎天天到那里吃早餐,意图明显得连对自己手艺相当自豪的山东伯伯都说,他的馒头再好吃也敌不过美色诱人。 用这类手法接近她的男人多不胜数,她早就习以为常,也没特别留心过,直到今天—— 她看见对方先她一步解开绑在狗脖子上的皮绳,将灯柱下发抖的小狗抱起,看也没看她一眼,便急忙奔往就近的兽医院。 她尾随而去,未曾留意不远处那道静伫的身影悄悄收手,指尖微光隐入袖内,移动步伐往反方向而行。 寇君谦将满脸睡意的医生挖起来。 他的口气虽然很粗鲁,但是对待小狗的动作却出奇温柔——简直就是温柔过头了,在这硬汉身上显得格外不协调,而且医生动作稍微大一点还会被他瞪。 「你是不会轻一点吗?」 她原本只是不放心才会跟来看看,但在外头瞧了一会儿,愈瞧愈觉得这男人颇有意思。 金刚般的体格,芭比娃娃般的纤细心灵,内在与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来,以往对他的印象有误,这男人的心肠其实很软呢! 处理好小黄狗身上的伤口,兽医打着呵欠睡回笼觉去了。 寇君谦抱着狗被赶出来,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她。 「咦,妳——」怎么也跟来了?他都没发现。 叶容华不发一语,静静打量他。 他跟那些费尽心思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人不太一样,更正确地说——他刚刚根本就是一心救狗,完全忘记她的存在。 寇君谦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每次只要和她眼神对上,他就浑身不对劲了,事先想好的一堆攀谈话题全都忘光光,每次都言不及义,事后回想只觉得自己蠢到不行。 这一次,她没让他费尽心思再去苦思话题,轻浅地开口:「早餐吃了吗?」 「还、还没。」他本能回答。 「那我请你吃早餐,就当答谢你今天早上帮我解围!」 「喔,好啊。」 机会已经放给他了,谁知这男人老实到不懂得把握共进早餐的契机,在她问他要吃什么时,本能地脱口说了馒头、豆浆。 那个小摊子连张椅子都没有呢! 她想,那是因为他见她时常去山东伯伯那儿光顾,以为那是她偏好的食物吧! 结果,她还真的「请」了他一顿早餐——不过得各自拎着回家吃。 看见他懊恼得想******的表情,她轻笑出声,开口解救他。「后天,我爸妈去喝亲戚的喜酒,家里不开伙,我也不想一个人吃饭,你——」 「怎、怎样?」他愣愣地响应,不敢妄自揣测对方心意,怕唐突了佳人。 他真的很呆。「意思是——你愿意陪我吃饭吗?」 「我愿意!」兴奋的表情活似她刚才正跟他求婚似的。 这一次,她真的笑出声了。 「对了,馒头不是我要吃的,下一次,你可以选别的。」 下下下……一次?! 也就是说,除了晚餐,还可以再跟她一起吃早餐的意思吗? 受宠若惊的某人化为石雕,带着浅笑翩然离去的她,莫名有了好心情。 因为她发现,原来身边还是有值得关注的好男人,也许幸福,并不如她以为的遥不可及。 ********* 两人突然走得很近的消息,在邻里间传开。 彼此会约吃饭,假日一同出外走走,闲来无事总泡在一起天南地北聊天,餐馆、茶坊、夜巿都看得到他们共游的足迹,甚至叶容华幼儿园的周年庆他都受邀去参观,一同玩乐。 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若说没个谱儿,谁信? 于是,寇君谦与叶容华正在交往中的传言不胫而走,街坊亲友莫不将他们视为心照不宣的一对。 尽管这两人忒含蓄,从未对外明确表态。 不过……依这进展来看,也快了! 「喂,你听见了吗?」 倚靠在落地窗前的男子,视线始终停在某个定点,不曾移目,对一旁叨叨絮絮的杂音全然充耳不闻,连哼都懒得哼她一声。 「我说姓湛的,你做人很超过耶!」孙旖旎正式宣布,她要生气了! 她讲了那么多,口都快干了,他没奉杯茶就已经很过分了,居然一个字都没给她听进去! 「你再摆这副死样子,叶容华早晚被追走!」 是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在他耳边吵了大半天,就是在嗑叶容华与寇君谦的八卦与最新进展。 这些不必她特意跑来碎嘴,他也知之甚详。 对他所能撂的极限狠话都祭出来了,他神情仍是一丁点变化都没有,孙旖旎不免气结。 她这辈子还没服输过,向来只有她逗人,哪有人逗她的分?可这全身上下无一丝人味的家伙真的让她挫折了…… 湛寒、湛寒,还真是人如其名,冷冰冰、寒飕飕的大冰块一个,而且还是个寒得透明、寒得硬邦邦、寒得没有杂质的死冰块!这名字到底谁给他取的,有够贴切…… 腹诽了他一阵,那尊冷冰冰的人形雕像终于有了反应,侧眸朝她瞥了眼,薄唇轻启—— 「我不姓湛。」 对一般人而言,理所当然是先姓后名,如她,很明确地姓孙,名旖旎,他则不然。活得太久、太久,早已无法追溯来自何处,又能承何族何姓? 湛寒充其量只是个代称,甚至连名都不是,一直沿用至今,只是一种纪念…… 我不姓湛?我不姓湛!我不姓湛?!孙旖旎差点被这四个字激得脑溢血。 她苦口婆心说了老半天,他就丢给她这四个字?! 她几乎失控地扑上去掐死他。「你到底知不知道重点在哪!我刚刚说叶容华她——」 「我不会将东西给妳。」他淡淡截断。 她就是再纠缠他另一个一千年都一样,他不会给。 孙旖旎吶吶地住了嘴。 「你到底——在不在乎她?」她都快被他搞胡涂了。 不在意,东西留在身上也无意义,何必万般执着?在意,又为什么看着她即将属于别人,却能无动于衷? 这个问题,她问了没千遍也有百遍了,他连响应都懒,直接转头,将视线移回原处。「妳请吧,不送。」 这女人总是这样,不请自来,扰他宁静,那道门墙,是防君子不防孙旖旎。 之所以能忍受她到现在,是因为明白,他有他的执着,她也有她的,他们坚持的是一样的事,于是千年过去了,他们仍在僵持,谁也没放弃过。 「就算——叶容华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你也没关系吗?」 他应该要有关系吗? 读出他眸底一丝迷惑,她追加补充。「像是觉得心痛、不舍、酸楚……那一类的啊。」 他抬掌,按上心口处。 这里痛吗?那是什么感觉? 看着她属于别人,偎在别人怀中,这不是没有发生过,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她必须幸福,必须给她她想要的一切,其余的,他没太多心思感受。 他只需要想寇君谦是不是她要的,她这一世能否善终,这样就可以了。 其余,不重要。 压下埋藏在千年岁月间,那遥远又模糊、隐约且奔腾的纷扰记忆,他不再多想。 第二章 和寇君谦在一起,她就会觉得幸福了吗? 这段日子以来,他默默看着。以往的她,虽然不见得是不快乐,但日子过于空泛,目光没有停驻的定点,始终挂在嘴角的浅笑只是一种习惯。 而现在,她目光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微扬的嘴角、笑容有了重量。 这样,应该就是快乐吧? 这一次,他终于做对了。 轻浅无声的步伐移往巷外,行经59号门牌时,大门正好开启,与走出来的那人无预警打了照面。 “啊!”对方愣住,他同时停住前行的脚步。 是叶容华。 不,正确地说,只是一张有叶容华面容的……不知什么鬼东西。 他敛容,冷沉眸光凌厉地锁住她,吓得对方花容失色。 “哇——”她惊叫,本能往屋内窜逃。 不能怪她没胆呀!这男人的眼神好可怕,像是要收了她一样…… 湛寒没让她有逃脱的机会,探手攫住皓腕,指尖往她额心一划!! 只是一缕游魂?! 非鬼、非妖,更不是什么有道行的精怪,弱得随便一个有点底子的人都能收了她。 但这并无法让他神色稍缓。 “为什么化成叶容华的容貌?”他质问。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啊,就被画出来了嘛……”女孩缩着肩,委屈兮兮地回答,如果有的选择,她也想要自己的脸啊! 寇君谦!绝对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这缕笨魂都朝不保夕了,谅她也做不出什么坏事。 湛寒松了手,冷冷警告:“你最好别顶着她的脸做任何会影响到她的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不会啦!”她才没那么坏心眼。 “那么你现在又算什么?” 啥?连出门都不成喔?这么严苛? “遇上她熟识的人,你怎么办?你只要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帐算谁头上?甚至遇上她,她不会被惊吓到吗?甚至……”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出门就是了。”不要再加深她的罪恶感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他不介意亲自收了她。 女孩揉揉手腕,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好奇,脱口追问:“你跟叶容华什么关系啊?” 他脚步一顿。“没关系。” 没关系?哪会护她护成这样?那种一心一意为她的心意,她看了好生羡慕呢! 他甚至一眼就看穿她不是叶容华,如果不是相当熟悉她的人,也该是心之所恋,看的是那人的神韵与本质,不被外貌所惑。 唉,一人一款命,她终究不是叶容华,幸福地同时拥有两个男人的全心全意。 ********************* 正值晚餐时刻,附近用餐的地方,处处高朋满座,他们找了几家。 寇君谦这个朴实正直的男人,不懂得营造刻意的浪漫,每每陪她用餐挑的都是经济实惠的餐点,考量的永远是美味而不是气氛。 她需要的从来也不是被当成公主放在掌心娇宠,而是一份平稳踏实的呵护、真心诚意的陪伴,寇君谦误打误撞,竟给了她真正想要的。 和他在一起,很踏实、很平凡,却也很安稳。 相偕走入他强力推荐的好妈妈快餐店,目光搜寻空桌,不经意望见角落那道身影,她定住步伐,反手拉住寇君谦,低声说:“我们换一家,好不好?” “有空桌啊……” “换一家。”她坚持地又说了一遍。 “喔。”寇君谦搔搔头,虽不解,还是顺着她的意,一同离开。 角落的湛寒在她转身的同时,抬眸凝视她离去的背影。 她是看了他才不愿进来,他知晓。 她真的很厌恶他了吧?厌恶到连进入一家有他的店都排斥。 是啊,正如孙旖旎所言,他摆这副死样子,哪个女人会不讨厌? 人都是有自尊的,他待她,态度确实伤人,莫说是心高气傲的美人,就是一般女孩都会气得不想甩他。 ========================================== 人,真的有来世吗? 如果有,请你——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 何必意外呢?那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早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她便已这般厌恶他了。 她不愿见他,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这是她对他唯一的要求,他只能成全。 即使,现在不需他刻意避开,她也会离他远远的—— ****************************************** 是不是——越想避开的人、事、物,越会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当脚踝传来刺痛感,叶容华懊恼地盯视散落一地的劳作素材。 断了跟的高跟鞋仍穿在脚上,她顾不得跌坐在地上的狼狈,赶紧动手捡拾。 这个时候,来个谁都好,偏偏天不从人愿,迎面而来的是最不可能动手帮她的那一个……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些糗,就算想避开也力不从心了。 湛寒有多不想看见她,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否则他不会每每见了她,总是下意识的蹙眉,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她也尽可能如他所愿。 上餐馆遇见,她走,免得影响他食欲,即使用餐时段处处人满为患,一位难求;路上迎面而来,她绕路,只要到得了目的地,多走些冤枉路也无妨……可这回,大概没有办法了…… 果然!他步伐顿了顿,盯视她半晌,调转方向往回走。 她苦笑。 经由他,她大概感受得到自己有多顾人怨了。 循原路回到绮情街,湛寒停在59号门牌前。 游魂!叫寇君谦出来! 他以心音传递。 屋内的人几乎是立即地由阳台探出头来。 “他不在耶!”曲采嫔回得自然,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 更正确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湛寒屡屡传讯给她,她哪有这么神通广大,知道叶容华何时遇上小麻烦、何时寂寞需要人陪她说说话、何时心情低落、生活遇上啥挫折……让寇君谦能适时陪伴身侧,再冷情的美人也要对他上了心。 她与湛寒所作的没有冲突,他们目的都一样,她帮寇君谦追求叶容华,是因为知道这女人是他毕生的梦想,而湛寒……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知道,他要的是叶容华真心的笑容。 她始终没搞懂这人与叶容华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是风花雪月的那种感情的话,他为什么能无私地帮着寇君谦,亲手将心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个手上? 可若不是爱情,每每帮完他们后,看着他们相依相偎,而他默然旁观,转身离去时,那眼神和孤寂苍凉的背影……她不会形容,会让人觉得楚酸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觉得她好可怜…… “不在?!”出了名的宅男也有不在家的一天? “喂喂喂!全绮情街最没资格说他宅的人就是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一向对湛寒敬之畏之的她,本能地护卫寇君谦,一时间竟没大没小地呛他。“他回家当孝子去了啦,明天才会回来。” 湛寒蹙眉。想到街角的叶容华…… 未及细想,他指掌拈诀,一道微光笼罩周身,待光点散去…… 曲采嫔叹为观止。 果然高人就是高人,施个小法术比桌上拿颗橘子还简单,不过—— “喂喂喂!你没事干么变成寇君谦的样子?!我警告你,不准用他的脸来做坏事——”她哇哇大叫,情急中也没想过她凭什么“警告”人家? 湛寒没理会她薄弱得可笑的威胁,哼也不哼她一声,快步往人行道方向走去。 另一头的叶容华,正强忍着脚踝上的痛楚,手忙脚乱地捡拾地面物品,有些较轻的纸张被风吹散,她心急地东捡西捡,懊恼不已。 一双手加入混乱战局,代她捡拾吹远的彩带、纸张。 “啊!”她仰首,见了他,露出笑容。“就知道是你。” 寇君谦似乎总是能够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呢! 他不语,两人合力将掉落的杂物捡拾妥当,他将纸箱放入她掌中,而后将她打横抱起,沉默地往她家方向走。 叶容华轻呼一声,但意外也只是瞬间,很快便反应过来,唇畔泛开浅浅笑花,放松紧绷的身躯,带着些许羞意偎靠而去,轻枕向他宽阔坚实的肩膀。 “你今天——很不一样。” 对方步伐顿了顿。“哪里不一样?” 眼神、动作,整体的感觉,都不一样。 女人的直觉很敏锐,以往与他在一起,他会将她保护得很好,体贴细心又周全,但是……该怎么说呢?就是保护得太好了,有点像在护卫一尊琉璃娃娃,连碰都不敢多碰她一下。 当然这可以说是对女性的尊重,不会毛手毛脚的男人很好,但——真爱着一个人,能够如此理智地把持分际吗? 或许该这么说,一个男人看待心目中的女神,与倾心迷恋的女子,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前者是倾慕于庄重,后者是爱恋与怜惜。 他们之间始终有一道无形的距离,谁也没刻意划下,但它就是存在。 而这一刻——她竟觉得那道距离不存在了,很难形容,但这一刻的他们,好贴心、好亲密。 一直以来,她要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凝视她时,独一无二的专注眼神,心与心的贴近。 而她感受到了。 “嗯!话比较少吧!”她没多做解释,笑笑地说。 显然,这令他困扰了。 皱了皱眉,思索再思索,困难地吐出:“要说什么?” “呵——”她笑了,很愉快地笑出声。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他何必这么认真看待? 他真的好可爱,可爱得——让人好生怜惜。要不是双手捧着纸箱,她真想伸手去抚他皱起的眉。 直到此刻,她才明确感受到心的悸动。 他不懂她究竟笑什么,他说了什么让她露出这么愉悦的笑颜吗? 他不擅使用言语,也没有能够与他对谈的人,一直以来,总是一个人,但如果这能让她开心—— “你说,我尽量回应。” “呵,好啊。”像是想到什么,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会不会很重?” 他稍使力,轻轻抛动了下娇躯作为回应,想起她不爱他沉默,于是又补上一句。“不重。” 就算她在多个两倍重量,他还是抱得动。 “那……如果抱着我不吃力的话,你走慢些。” 他困惑地低头瞧她。 颊容微微赧红,她低声道:“只是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被他谨慎捧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全心全意娇宠护卫,交融气息与体温,这种彼此依偎的宁馨氛围,她舍不得太快结束。 “你的脚——” “不痛。” 他步伐一顿,转往另一个方向。 对了,应该要向她解释点什么。他不太习惯地开口。“去河堤。” “咦?” 她常常去河堤边看夕阳,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咖啡,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当她心情不好、需要沉淀思绪时,总是会去那里。 他……知道?!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总是自己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并不是习惯孤独,只是找不到适合作陪的人——那种相互为伴,即使寂静却不孤单,交谈却不觉扰人的对象。 被她微讶又感动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他硬是补上一句。“我想看夕阳。” 她了然地望住他,没说破,只是浅浅笑开。“好啊,陪你看夕阳。” 将她安置在河堤边的木栈道上,看了看周围的摊贩,他知道她每次来,都会买上一杯前面行动咖啡车的咖啡,但是她最近睡眠品质并不好。 他有些为难地低下头,问她:“不喝咖啡,好吗?” “好,你决定。” 于是他买了关东煮回来,让她垫垫胃,也暖暖手。 并肩靠坐在堤岸上,好一会儿,他们都没再开口,安静眺望水平面的那一端。 他不擅找话题,更不懂如何聊天,沉默的氛围持续过久,想起她不喜欢他太沉默,于是他努力想说点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应该看得到夕阳。” “是啊。” “你——今天还好吗?” “除了刚刚的小状况,大致上是不错。” “嗯。” 发现对话无法持续,又安静了下来。 叶容华偏头瞧他一眼,懂了他的用意,微笑领受下来,贴心地接口。“我很喜欢幼稚园的工作,孩子的笑靥是世上最无邪的一方纯净。虽然工作其实很累,不过我还是甘之若饴。告诉你喔,我们讲好听一点是幼教老师,但其实和打杂的没什么分别,什么都得做……” 起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到后来,才慢慢领悟到,她——是在让他更了解她吗?懂她的人,懂她的想法、懂她的工作、懂她的生活……走进她的世界,与她分享生命中的点滴。 “像这个——就是下个月幼稚园办家长观摩会,我们要帮忙小朋友准备表演的道具,你看,很可爱吧?” 纸箱里,有彩带、铃铛、公主小皇冠、还有蕾丝蓬蓬裙…… 她一时兴起,拿起小丑帽往他头上一戴,再挂上猪鼻子,效果出乎意料的滑稽,她顿时笑不可抑,更加恶作剧将一堆道具都往他身上套。 她很少这么开怀地大笑出声。 他动也不动地任她摆布,定定凝视着她的笑颜,如春花初绽,好美。 “看什么!”叶容华被他目不转睛的目光瞧出一丝羞涩。“快点拿下来啦!” 旁边那对约会的情侣都在偷笑了! 取下做了一半的道具装,她捞出针线,顺手缝了起来。 她擅针线,女红极佳,许多人总是如此夸她。他没有她的巧手,帮不上她的忙,看见箱子下家长邀请卡及工整列印的几大页地址资料,便拿起剪刀,帮着她剪剪贴贴。 有几张几乎被风吹走,捡回时已染了几处污渍,他偷觑了她一眼,见她正专注于手边的缝纫,他掌心滑过那片污渍,纸张回复原有的干净平整。 不知不觉,一大箱道具在两人合力之下全数完成了。 “啊!”他这才想起。“没看到夕阳。” 太专注在手上的工作了,剪贴完地址,他还和她一起串了铃铛。 太阳早下山了,就在两人笑闹着、闲聊着当中,不觉时光流逝,灯光一盏盏持续亮起。 时间过得好快呢!她笑叹。“该回家了。” 他替她拍开裙摆落叶,默默抱起她走上回程。 “这次没看到,下次再来。” 下次吗?他不明显地扯了下唇角,掠过淡不可察的笑意。“……好。” “啊,对了——” “什——” 她仰眸,他俯首,揉唇不经意擦过他唇畔,两人皆是一愣。 他的唇,好凉。 他——很冷吗? 只是一瞬,柔唇余温已熨上唇际,贪暖的他几乎想将她拉回,攫取那抹柔润温暖—— 但,最终他仍是偏开头,故作无事地往前走。 她轻咳,努力抑下窘意。“我是想说,明天早上你来找我,我做早餐给你吃。” “好。” “你做手工艺也很有天分唷!第一次就能这么上手,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可能得做两、三天呢……”她不着边际地漫扯。 “嗯。” 他真的很不爱说话呢! 但还是记得答应过她的,努力给予回应,尽管只是一声轻轻的哼应。 今天的寇君谦——真的很不一样,可是,却更让她心动。 送她回到家门口,她轻声问:“你要进来坐一下吗?” 他摇头。 不了,他已经做完该做的,到这儿她安全无虞,他无须再进门。 “那,明天见。” 他点头,放下她,转身离开。 衣袖被扯住,他不解,偏头无声询问。 “明天,记得早点起床,我们去晨跑。”他老是晨昏颠倒,赶起稿来救浑然忘我,作息不规律对身体不好呢!得想办法帮他调回来。 “你的脚——”还能跑? “刚刚你帮我推拿过,早就不太通——”说到一半,迳自红了脸。 不痛了,明明能走,回程时却还赖着让他抱,因为太依恋心偎着心,被他护在怀里的感觉…… 湛寒不解地凝睇她异常红晕的脸容,是方才在河堤边吹了风,受寒了吗? 右掌本能探上她前额,不太烫。“不舒服?” “没、没有啦!”她赶紧拉下他的手。“反正你明天早点起来,过来找我就是了!晚了没收早餐!” 他点头。“脚——晚上洗澡泡泡热水。要是哪里不舒服,打电话说一声。”寇君谦不在,小游魂会转告他。 “好。”她发现,只有关切她身体健康时,他话才会多起来呢!“你也是,晚上早点睡……” “嗯。” “喂,你够了没啊?梁祝十八相送都没你们夸张!”已经半个小时了,屋里头的人觉得受够了,探出头来喊了声。 她再不出声,搞不好一个小时还是道别不完。绮情街和绮丽街是有相隔千里是不是? 叶容华羞了羞。“好、好啦,要进去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特别舍不得与他分开…… “叶婕妤,下来扶你姐姐。”他头也不抬,直接命令。叶容华以外的人,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叶婕妤下楼来后,男人才放心转身离开。 看着那道走远的背影,叶婕妤才想到要问:“姐,你怎么了?他干么要我扶你?” “没什么,只是小小扭到脚而已,已经不要紧了。” “喔。”叶婕妤捧过她手中的纸箱一同进屋。 “爸妈还没回来?” “嗯,妈学校老师聚餐,爸在里长办公室开会,都不回来吃晚餐。” “那我先去问看看爷爷晚上要吃什么?”她脚步微跛地往一楼的孝亲房走,叶婕妤喊住她。 “等一下啦,姐。”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就是……”叶婕妤神情别扭,吞吞吐吐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关系,你就直说。”自家姐妹,没什么不能谈的。 “就是……关于你和寇君谦,我听说了……”街坊间都在传,说他们正在交往,想不知道也难,隔壁陈妈妈还叫她回来劝劝姐姐呢! “嗯,所以呢?” “你——不必这个样子,我已经没有怪你了……” 叶容华微愣,懂了妹妹的言外之意,愕笑出声。“我没有委屈自己,也没有勉强什么,这样看待君谦,对他是一种侮辱。” “可是,他明明就不是你会喜欢的型!”她们姐妹都一样,欣赏的是俊秀斯文、有内涵、有脑袋的那种男人,寇君谦一看就不是。一个人的喜好再怎么变,也不可能有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除了那段陈年旧事,她实在无法想出其他理由。 十七岁,情窦初开的那一年,她暗恋学长,偏偏生性内向,不敢表白,请姐姐帮忙,没想到是个错误的决定,学长从此对姐姐情有独钟。 姐姐碍于她的关系,并未接受学长,但是她的初恋因姐姐而毁是事实。 她很后悔,不该请姐姐帮这个忙,那么至少,她还可以暗恋、可以幻想、可以保留初恋最甜蜜的记忆,而不是如此糟糕地收场。 后来,陆陆续续也交了两个男友,她的条件没有姐姐好,但小家碧玉、宜室宜家的类型,也是不少男人考虑认真交往的对象,但是所有的优势,全都在他们见过姐姐之后幻灭。再怎么宜室宜家,敌不过一见钟情的惊艳、狂恋,就因为她没有一张绝美姿容。 从那时起,她们姐妹的感情就没有那么好了,总会下意识地与姐姐比较,她也不想如此小心眼,也知道姐姐一直在退让,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这样的情绪。 可是姐妹不亲,并不表示她很乐意看到姐妹忍让到这种地步,勉强自己和一个不相配的男人在一起,何况她现在已经找到值得真心对待的男人,一个不会因为姐姐美貌而动摇信念的男人,不会再与她斤斤计较了。 “婕妤,你误会了,我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也没有一丝勉强。”叶容华微笑解释。 “可是,你条件那么好,真的没必要委屈自己和那个看起来脾气不好,又住在绮情街的怪人在一起……”别说性情,长得也貌不惊人,姐姐究竟是看上他哪一点?要是那个冷冰冰的湛寒她多少还肯相信,人是冷情了些,至少生得俊俏,沉静幽邃的气质还比较像姐姐会喜欢的样子…… 叶容华摇头。“不要用外表来评判一个人,内在的本质才是最重要的,你自己也受过这样的苦,不是吗?” 叶婕妤哑然,无话可驳。 “其实,有的时候,我反而比较羡慕你。”更早的几年,受了伤的妹妹听不进这些话,只会当是风凉话,说她不懂相貌平凡的苦,可妹妹何尝懂她的难? 平凡的她,能够踏踏实实拥有平凡的幸福;而拥有美丽,却永远无法分辨留在她身边的究竟是一时迷醉于她的容貌,还是为了独一无二的她。 叶容华笑了笑,摸摸妹妹的头。“君谦很好,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所以,你也别为我担心了。” 小时候,她们姐妹也曾无话不谈,感情很好地盖着同一条棉被聊秘密聊到天亮,曾几何时,这样的日子不再,应该——就是从答应帮妹妹壮胆,陪着去向她第一个暗恋的男孩子告白之后吧! 在那之后,渐渐地,妹妹不再对她说心事,姐妹之间有了无形的距离,无法坦然相处。 有时候,她常常想,其实她不稀罕一张绝丽的容颜,她反倒希望平凡一点,像爸爸或妈妈都好,这样,至少与他们会比较像是一家人吧…… 第三章 这一夜,湛寒几乎一夜无眠,几度起身望向暗沉的夜色。 天,还没亮。 他躺回枕上,安抚焦躁的心,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早点起来。” 耳边,依稀又响起她恬柔的嗓音。 “我做早餐给你吃……” 一夜回绕。 隔日,他起身梳洗,准备前往她住的地方。 游魂说,寇君谦会在父母那里待一晚,清晨必然是不在的。 嘴角不自觉地微扬。他已经许久,没吃到她亲手准备的食物了…… 迫切的步伐甫踏出家门,便定在原处,再也迈不出。 前方,已迳自前来的女子,站在59号门派前,巧笑嫣然。 “就知道你又睡过头了!” 昨晚半夜才回来,睡眼惺松的男人试图讨价还价。“今天可不可以不晨跑?” 他算够诚意十足了啦,为了追求佳人,夜猫子天天早起陪她晨跑,公休一天不为过吧? “老叫你早点睡你都不听!”她好笑地白他一记,扬高手中的提袋。“那早餐还吃不吃?” 有早餐?! 寇君谦双眼倏地一亮,头颅急切地狂点。 “要要要!”梦中女神亲自为他做的早餐耶,哪有不吃的道理! 两人笑容愉悦地一同进屋,她伸出的手,让他牢牢握着。 湛寒静止不动,直到前方大门在眼前关上,他指尖不自觉抚上她昨夜曾烙下温度的地方,余温早已散去,唇际,仍是一片凉寂。 =============================== “明天早点起来,我做早餐给你吃!” =============================== 她关心的对象是寇君谦,不是他。 仿了他人的容,也永远无法成为那个人,能够拥有的,也只是短暂欢愉。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若要再贪恋更多,久了,终会赔上她的笑容。 他永远、永远无法如别人那般,让她笑得如此愉悦。 他只是一个只能活在他人容貌下的,她永远也不会想见的人。 日子,仍是这么平寂地过着,千年岁月于他而言,只是一条无声流动的河,寂然无波,不起涟漪。 他拥有绵恒的寿元,却不知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年岁中,该以何为重,唯有想起那名女子时,才有了些许目标。 为她找回幸福。 他想,这一世他真的做对了,她看起来很好,近来,她不再独身一人,影儿成了双,空虚的手心,有人牵着了。 注生娘娘曾告诉他,一副容颜不见得就能换来幸福,可他不信,硬是为她强求了这张绝丽姿容。无数男人为她倾倒,她又怎会无法拥有真爱? 瞧,寇君谦多么迷恋她,她会幸福的。 只是有那么几回,他贪恋着温暖,抑制不了渴望,以寇君谦的容貌去亲近她,一段回家的路程,短暂的指掌交握,这一世,便已足够。 然后,一切继续,而他要求她能得到一切。 “你很冷吗?”叶容华关切询问。才刚入秋,他指掌已然泛凉。 “不——”下一个“冷”字咽了回去。不该谎言欺骗,又怕答了个“不冷”,她便会松手,一时为难地顿住。 然而,她还是松了手。 强抑下抓回柔荑的冲动,他在心底怅然叹息。 “喏。”她朝包包内翻找,递出一双手套。“我自己织的,戴着好保暖。” 他怔然接过。 从没想过她会留意这种事,甚至费心替他织了手套…… 见他只是看着,没有戴上的打算,她笑容敛去些许。“不喜欢?” “不是。”他将一双手套牢握在左掌之中,右手仍探向她,贴着掌心交握。“你在时,不需要手套。” “你——”她红了颊,娇嗔地睇他一眼,却没收回手,任他牢牢握着。 这个人啊,不说情话,可不经意冒出来的几个字,却能在一瞬间打动她的心,简简单单的字眼,却又蕴含最真的情感。 他说得无意,她却甜入心坎。 行经某户人家,上头似在洗窗子,一个不留神,整桶水泼了下来,湛寒眼明手快将她护入怀中,闪避开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有没有怎样?”头顶上传来连连的致歉。 她神魂甫定,本能答道:“没、没事,你下次小心点。” 整个水桶砸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君谦反应快,他们没脑袋开花也少不了脑震荡。 他忍不住看上她一眼,双眼多情的凝视她,指掌顺势为她捋了捋长发,指腹抹去脸上喷洒的水珠。 他的手,仍牢牢环在她腰际,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她再怎么故作大方,仍免不了一丝羞窘。 他们极少如此亲近,难怪她要不自在。 一思及此,带着些许困惑,她望向他。他此刻的眼神,专注得仿佛世上除了她,再也上么值得关注。有的时候,他会流露出这种眼神瞧她,可是有的时候,却觉得平静得缺乏涟漪……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那个握了她的手就不肯放,眷恋她掌心温暖的他?还是大多时候,那个连她的肩都不敢乱搂的他? 她蹙眉,觉得困惑,也觉得矛盾。 她不晓得,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拥抱眼前这个会在不经意的瞬间触动她心的男子,还是理智地衡量,明明很多时候觉得两人之间仍存在着距离,太多的不适合、太强烈的违和感。 他不晓得,是他低下了头,还是她也靠近了,最终,他尝到了柔润双唇的温度。 不是意外,不是指掠而过,是真真实实,落在唇际的触觉。 他屏息,几乎忘了心跳,谨慎地感受着、记忆着。 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万般珍惜地贴吮碰触,没有更多撩情举止,就只是唇贴着唇,彼此气息交融。 于是她看见了,看见他眼底的全心全意。 深潭一般的眸子里,仿佛埋藏着千年孤寂,苍凉而幽然。他的唇,一如上回的冰冷,她心房莫名悸疼,迎上他,想尽一己之力温暖他,烙下她的温度。 所有的迟疑,全在这一瞬间化为灰烬,就为了这一刻,撼然悸动的心,她决定——飞蛾扑火。 叶容华思索了一夜,隔天,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寇君谦,告诉他:“下个月我爸妈结婚三十周年纪念,你要不要一起来?” 结婚三十周年是家宴,在如经家庭式的聚会当中,正式将他引见给她的亲人,无异于接受了他的感情。 这一点,他也懂得,当下开心地抱起她欢呼。 从原本的隐晦朦胧到拨云见日、浮上台面,两人的交往成了继临江与朱宁夜之后的第二则绮情街不可思议。 寇君谦一股傻劲地狂追,其实没人相信他追得到叶容华,这两人的搭配,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偏偏世事果然没有绝对。 莫非美女野兽配正夯?否则凭他这德行,要气质没气质、要钱财没钱财,外貌——那更是没啥可说的,这样到底是怎么追到梦里第一美女的?这年头的美女眼睛都长在脚底板下吗? 总之,他们是在一起了,虽然双胞胎姐妹的坏嘴偶尔会说句:“容华啊容华,就算封不了皇后,好歹捞个夫人来当当嘛,何苦想不开,自贬为宫女?” 还有56号的模特儿邻居更直白,直接就说:“简直一朵鲜花插在嗯嗯上。” 那个“嗯嗯”很不爽!不过叶容华看来是认真的,一点美人的特权都不享,不需被当成公主捧在手心呵护,甚至还万般体贴,在他生病时有又是炖汤又是细心照料的,个性好得没话说,男人们简直嫉妒死他的好运气。 有鉴于此,寇大爷实在需要早晚三炷香,感谢祖上积德,神明保佑,并且好好珍惜自己的狗屎运嗯,应该吧。 湛寒从此没再出现在她身边。 除了两人正热恋,寇君谦时时陪在她身边外,他也怕克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只要靠近她,就会贪渴、会奢求。 孙旖旎说,他很卑劣。 他承认。冒他人的容,欺骗她、轻薄她,只因太贪恋人类的温暖。 尽管心中明白,片刻欢愉是偷来的,他终究不是寇君谦,最终,仍是只剩一个人的孤寂,以及—— 角落那双不曾戴过的手套。 **************************** “喂,你已经一个月没走出大门了耶!” 虽然他不吃不喝、学那些隐世高人闭关上数年也不会死,但这在现代人来说,只会被叫宅男! 明明长那么帅,干么不见人?真要去见他唯一想见的那个人,还特仿他人容貌。施仿容术也就算了,好歹仿个金城武什么的……仿个不帅又没气质的鲁男子,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他不觉得用本尊追求佳人,胜算还比较高吗?总好过现在,忙半天也只是为人作嫁,人家成双成对,他自己躲在家里哀怨,有够猪头的了,难怪一失恋就是一千年。 “你没其他事可做了吗?”孙旖旎真的好吵,吵得他无法静下心来。 “还装!我就不信你真的一点都不爱叶容华。”她都看到了啦!不爱怎么会吻她?还吻得深情无限咧!看待叶容华的神情像在看什么绝世珍宝似的,要和她,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也难不融化。 以前,她还会被他这副冷漠态度蒙骗,后来慢慢看出端倪,才发现这家伙天生血就是冷的,不是不在乎,而是生来就不识爱欲情愁,就算情深似海,也不懂如何表达,看来永远是那副死人调调。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的话,那算了,当我白跑一趟,反正叶容华的死活也不干你的事……” 他浑身一僵,火速转身,喊住她:“等等!你说叶容华怎样?” 就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孙旖旎忍笑,回身问他:“你多久没见到她了?” “快一个月了吧……”他茫然思索。“这很重要?” 她现在过得很好,有寇君谦陪着,也就不需要他了。 “难怪,你应该去看看的。” 什么意思? 他凝思片刻,迅速飞身下楼,朝幼稚园的方向而去。 哗!箭步如飞耶! 孙旖旎望着由二楼阳台跃下的身影,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她没去幼稚园上班,家里说人生病,她请了假。 湛寒来到她家,她刚替爷爷换上干净的衣裤,耐心哄他躺下休息。 爷爷忽然抬起头,望向房门口。“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叶容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爷爷,你在跟谁说话?” “他呀。”干枯瘦长的手一指。“我们认识很久了。” “爷爷,你又糊涂了。”门口哪有什么人? 自从爷爷被诊断患了阿兹海默症,就常常颠三倒四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有时连她都认不得。 “是真的!”见孙女不相信,他好委屈地踢蹬着腿嚷嚷。“从你一出生,他就来了!” 他赶了好几次,怕那人是妖,想害他宝贝孙女,可那人说,他不会,他是要守护她的。 后来,她几次遭逢大劫,都是因为有他才活过来,他才容许那人在孙女身边待了下来。 媳妇生头胎时难产,孙女一出生就断了气,男人就是那时出现在她身边,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救活她,让心跳静止的娃儿哇哇大哭,比任何初生儿都健康。 儿子、媳妇对这长女总有那么几分距离,甚至是有几分惧意的。一名被诊断甫出娘胎便断了生息的孩子,怎会活了过来?就算活了,在那小小身体里的还是原来的孩子吗?她长得不像家中任何一个人,愈大,出落得愈是绝美,与家人也更有距离…… 可他知道,他确实是他的孙女!他会活,是因为这个始终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男孩子,她的美貌是男人为她求来的。 他以为,男人要她,每次出现,他总在想,男人是不是要带走她了? 但男人说,他不会,也什么都不要 “好好好,爷爷我相信你,你不要生气。”叶容华赶紧安抚他。 爷爷的情况愈来愈不乐观了,现在连幻象都出来了……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门口,心房一阵恶寒。听说,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往往能见到常人见不到的事物…… 爷爷,你休息一下,明晚我再来陪你。 湛寒在她走出房门后,轻轻来到床边。 “为什么她见不到你?”老人问。 “因为她不想你死。”湛寒偷偷打量他。“你还好吗?” 老人笑了笑。“是时候了,对不对?” 湛寒沉默不答。方才见到叶容华时,便察觉她气场不对,近日亲族必逢丧忌。除此之外…… “其实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本了,只是……”不放心啊!他孤单的孙女,以后谁来疼她、怜她? 在这个家,她一直找不到立足之地,而看上她的男人,又多为外貌所惑,一颗诚挚的心,竟是如此难求。 走不开,可又不忍心再拖累她,从他生病以来,生活上的大小琐事都是她在打理,吃饭洗澡、把屎把尿地贴身照料,从无怨言,有时他脑袋不太灵光,缠闹起来还会伤了她,他怎么舍得…… “你会一直陪着她吧?” “我会。” “那我就放心了。”老人闭上眼睛。男人来了,会护她周全,他也就无所挂碍了。 湛寒在他入眠后步出房门,正欲寻她,见她蹲在浴室里清洗祖父的衣物,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直到一声呜咽逸出喉间,她掩着嘴,无声哭泣。 她的心很痛,他感受到了。 从小,只有爷爷疼她,一旦连老人都离她而去,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不,她还有寇君谦,这个时候,那个人应该要陪在她身边,还有他安慰与陪伴,她会好过些的。 他正要转身离去时,她身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君谦……” 他听见,她如是说。 “我?没事,刚睡醒,鼻音重了些……早餐店吗?好,我一会儿过去。” 这一刻,她需要那男人坚毅的臂弯,拥抱她、收容她的惶惧与无助,轻声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就算只是谎言哄骗也可以,只要别让她再一个人蹲在角落悲伤哭泣就好。 她拭净脸上的泪,迅速洗好衣服,披了件外套,临出门前,先到祖父房里确认他睡得安稳,这才离开。 一切本该到此为止,人家甜蜜的早餐约会也无他立足之地,可他迟疑了一会儿,湛寒仍是随后而去。 以为寇君谦会好好安慰她,可他听到了什么?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还是当朋友就好,有些事情,我以前没有弄清楚,所以……” 这混帐!他在说什么?! 湛寒瞧向叶容华,她神情有一瞬的愕然,出现得极快,几乎无法察觉,但湛寒看见了。 “所以现在弄清楚了,发现你其实并没有爱上我?” 他不懂,为何她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 “我、我不是说你不好……相反地,你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所以才……你知道的,我嘴巴笨,不太会说话,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我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以为那就是爱情,但是我后来知道,爱情不是仰望天上星子的亮度,而是身边真实拥有的温度。” 爱情,不是仰望天上星子的亮度,而是身边拥有的温度。 她只是一颗星子,遥不可及。 男人迷醉于她的美貌,却无法爱上她。 迷恋是一时的,终究会清醒。 一直以来,她都懂,她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言下之意,是你终于领会到真正的爱情了?” 他心虚地低下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而后,她低低地笑出声来。“不必那么视死如归,我不会把你怎样。” “咦?”没有觉得被耍?没有愤怒?没有抓狂?修养会不会太好了一点? 这混蛋,受到伤害失败,一定要生气、一定要抓狂吗? 她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一如往常地优雅沉着,但是他没看见她有多难受吗?她在强颜欢笑、故作镇定,他真的看不出来吗? 她的心在哭泣…… 可她却告诉他:“我没事,你也不必良心不安。” 而那白痴还真的信了! 姑且不论是否真对他动了情,任何人被追求了半天,终于答应交往之际,对方却告诉她搞错了,他没有爱上她,换作是谁,感受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善解人意?为什么不告诉寇君谦,她受到伤害了呢? 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放心地尾随在后。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哭,只是眼神空茫地走着,回家到,进了爷爷的房门,静静地站着,轻声开了口:“爷爷,是不是除了你,永远不会有人真心爱我?” 即使有,也是一时错觉,终会清醒。 他蹲下身,靠在床尾,曲膝环抱自己。 她难过,不是舍不得寇君谦,真的不是。对他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有时觉得心动了,一个眼神便让她愿意飞蛾扑火,有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他,质疑起自己的冲动。 两人之间的差异,她不感觉不到,很多时候,她在他身上确实感受不到爱情的温度,但是每当她一犹豫,就会想起曾经眷恋的瞬间—— 她忘不了河堤边的温存相伴,没有太多的言语,他心甘情愿任她摆布捉弄,笑闹着吃完一杯关东煮。 她忘不了他凉唇的温度,以及那一刻真实的情悸。 她忘不了,他坚定搂着她的腰,说有她在,不需要手套。 她忘不了,他凝视他时,仿佛世上只剩下她的专注…… 可是,他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觉,他没有爱上她。 那么专注、火热的眼神凝视,也能是假的吗?曾经真实拥有的快乐,都只是一时迷恋,那到底什么才是爱情? 她不懂,她真的迷惘了。 如果他不曾给过她那么多的错觉,今天她也不会那么痛苦。她舍不下的,不完全是他,而是那些珍贵的记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会为了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温度舍弃手套;没有人,会抱着她,路程再长也不喊手酸,放慢着步伐与她共行这条回家的路途…… 第四章 叶容华的爷爷,在她与寇君谦谈完话的三天后去世。 忙完爷爷的丧礼,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她变得更安静,缺乏存在感,在家中渐渐地不爱说话了,因为那个会拍着她的背,宠她、听她撒娇说话的人已经不在…… 她知道父母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疏离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跨越那道鸿沟,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既定模式,连一个亲密的拥抱都显得刻意而生硬。 湛寒一直默默看着她,以她说无法察觉的方式注视着。 这天,她甫踏进餐厅,正寻着空桌,耳边突然响起一记冷冷低斥。“滚。” 她侧首,瞧见左后方的湛寒。 也罢,这附近也不是只有一家餐馆。 懒得争辩先来后到的问题,她转身往外走,孰料,他随后也跟了过来。 平日远远见了都会绕道而行的人,今天很反常,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她的左侧方。 一记冷冷的目光瞪向她——好,她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了。 她不吃了!少一餐也不会怎样。再次调转方向,往河堤的方向去。 “别跟来!”他随后低斥。“我再说一次,别再让我看见你!” 够了!她倏地煞住步伐,瞪向那道如影随形的身影。 “到底是谁在跟着谁!你以为我就很爱看到你吗?” 他错愕,愣愣地瞧着她,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飙。 是啊,一向最有气质、总是笑脸迎人的叶容华,怎么可能会有大吼大叫、失控骂人的脱轨演出?她嘲讽一笑。 可她真的受够了!因为她脾气好,就能这么吃定她吗?她不欠他什么,没必要一再迁就他,忍受他的阴阳怪气。 “因为你,我连吃个饭都不自由!所有你在的店,我都不能进去,所有你走的路,我都得绕道而行!是,我碍你的眼,我认了!我不跟你争,可是今天是你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我后面,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刁难我?!”长年以来被莫名厌恶排斥的委屈,一瞬间爆发开来,一骂就是一长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被她轰昏头了,呆了好半晌,才怔怔地回应。“你没有做错什么。” “既然没有,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讨厌?!他愕然。 她是这样看待的? 也对,这是一般人的正常解读,可,他真的不是…… 他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尴尬的沉默流窜在无言的互瞪中,半晌,她泄气地垂下肩。“算了,你当我没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eq管理不当,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不是她的错…… 见她沉默地从他身边走开,他赶紧跟了上去。 如他所料,她是要到河堤去。 每当她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吹吹风。 想起她晚餐还没吃,他买了关东煮,也买了咖啡,静静站在她身后。 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等了半天,他既不走开,也不说话,像个雕像一样杵在她旁边,迟迟等不到下文,她终于沉不住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气消了吗?”他天外飞来这一句。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在等她气消?叶容华似乎有些懂了。“如果消了,你要干么?” 他递出关东煮。“吃一点。” 这是要买给她的? 她无法说不意外,目光瞄向他另一手拿着的咖啡——那也是? 湛寒误会了她眼神的意思,摇摇头。“先吃完,才可以喝咖啡。” 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自己平时对小朋友说:“洗洗手,才可以吃饼干!”的口气,莫名地,有了些许想笑的冲动。 她嘴边浅浅的笑意,让他看得有些痴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难得露出的笑容,可是就算这样…… “还是不行。” 笑容不能收买他,他坚持空腹喝咖啡不好。 这人,一板一眼得有趣。叶容华睇他一眼,伸了手。 见他呆愣,她笑答:“不是要给我吃的吗?” “嗯。” 冒着热烟的关东煮被放到她掌间,明明他买了好些时候了,居然完全没冷掉,好怪。 趁她低头吃东西时,他探手往她身后一揪,逮住那只又从她身边冒出来的鬼东西,以眼神警告。 我说的话,你敢不当一回事! “大神饶命啊!这是天意,不是我们这些小鬼能作主的嘛!”何必为难它们呢? 我不管什么天意,谁都可以,就是别靠近她! “可是……叶容华命中注定,这一个月内就是得遭逢生死大劫,你赶走我,还是会有下一个。” 有我在,你们没机会。 总之,他不会容许任何不好的东西缠着她,尤其是坏她运势、带来灾厄的煞鬼! 这就是孙旖旎要他自己来看的原因。 一旦身边出现煞鬼,近期之内,必逢大劫,谁也算不准何时会发生,所以他不能离开她身边一步,即使她再厌恶,他都不能走。 叶容华冷不防抬头,正好对上伸向她身后、来不及收回的拳头。 滚远一点。 他才刚说完,便对上她若有所思的凝注目光。 “我……不是在说你。”湛寒僵硬地收回手。 他并不想惹她生气,却好像总在这么做——因为一些他无法解释,而她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事。 如果那些斥离、冰冷的眼神不是针对她,那还会是谁?这里并没有别人。 她朝身后看了看。“我后面有什么吗?” “不,没有。” 那只有两种可能了,他如果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便是神经病! 她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后者。 她想起,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常常对着空气说话。 “是……爷爷吗?”她小小声,问出口。 “不是。” “你不要骗我,拜托。”泪雾漫上眼眶,她语调微颤,低低恳求。“如果是爷爷,不要赶他走。”爷爷只是不放心她,她知道的。这世上爷爷待她最好,他不会伤害她的。 “真的不是,他走了。”在他答应会永远守护她之后,老人便很放心地走了。 “是、是吗?”她不说话了。 她望着河面,落寞失魂、沉默不语的模样,令他不忍,脱口道:“你想见的话,我带他来。”头七才过,尚在黄泉路,向鬼差套个交情,应该还不算困难。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会嗤为神经病吧? 她侧首,瞧他表情认真,不似在说笑。 “要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摇摇头。“不了。”如果爷爷已经离开,那就让他一路好走,别让他再有所挂念。 她没再多说一句话,他倒也好耐性,一声不响地坐在她身边,陪她吹了大半天的夜风。她拍拍裙摆上的沙尘,步行返家,他也安静跟着。 她家到了。 到了这里,他就不担心了。 此处有土地神驻守,从她搬来的第一天他就打过招呼了,这十年下来,土地神也很卖他面子,对她关照有加,当然,大半也是因为她心地善良、敬神礼佛,有累世福泽。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 “我……没有讨厌你。”他艰涩地低声吐出,永远都不会。 她讶异地张大眼,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的举动。 他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刻意向她解释。 “那为什么老是避着我?” 他张口、闭口,思忖了半晌,勉强挤出回答。“你不会想看到我。” “我从没有这么说过。”那他又是哪来的认定? “……”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如果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是不是以后,我们谁都不用再刻意避开了?” 他微讶。 “是不是?”坚决讨个回答。 “……应该吧。” “路上看到会打招呼?” “……”也好。现在她和寇君谦分手了,他再也不能以另一个人的身分来见她,她爷爷又刚过世,她心情很不好,这样他就能待在她身边,不必再施隐身术。 何况,她还有二十九岁的命定大劫…… 于是,他点了头。 “那,晚安。”她说。 他点头充当回应,转身回绮情街。 这个人,还真的很不爱说话呢。 叶容华目送他渐行远去的身影,敛眸,凝视与他短暂相触的指掌。 他的手,是凉的。 **************=================**************==========******** 她的生活里,忽然满满的都是湛寒。 似乎只要她一出门,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他。 从原来的避不相见,到现在的无所不在,一开始她不太能适应这样的转变,但几回下来,也渐渐适应了。 她常到河堤边吹风,而他也总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以不困扰她的方式,静谧地存在着,贴心地关照她。 在她人生最悲伤低潮的时候,他注入了一股暖流,关东煮的滋味,成了她记忆里的一页温馨。 她并不麻木,他对她的好与关怀,她点滴都记在心里。她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耳边传来他特有的冷沉嗓音,她才发现自己问出口了。 “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啊……”她低哝。 “什么?”他刚刚有说了什么吗? 不必说什么,他会应声就是最令人无法理解之处了。 根据她的观察,无论任何人,他大多是相应不理,能够不吭声就不吭声,所以他年年蝉联绮情街的年度孤僻王,是公认的难相处——更正确地说,他也不想和谁相处。 可是,只要她开了口,无论说什么,他必然会应声,如此独特的对待,要说她没感受到,未免太矫情。 她不懂,他为什么对她特别不一样?他们明明就很不熟。 不熟吗?心底另一股声音冒出来,反问她。 和他相处时,明明就有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好像…… 任凭她想破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究竟在哪里、什么时候认识他? “我明天要销假回去上班了。”园长知道她和爷爷感情好,给了她两个礼拜的丧假调整心情,然后回来好好面对工作。 “嗯。”那从明天起,要施隐身术了。她工作时,不能光明正大守在她身边。 “这几天,谢谢你。”也许,是同情吧?因为她刚失去亲人的关系,才会对她多了点关注? 其实她真的没有那么脆弱,偏偏他老跟着,一副怕她会想不开的样子,怎么说都依然故我。 虽然她不会寻短,她还是很感谢他这几日的陪伴,当她深陷在悲伤漩涡时,有个人在身边陪着,让她不孤单。 本以为,这样应该说得够清楚了,但是隔天,她出门时,还是看见等候在门口的他。 “我送你过去。”淡淡一句,似乎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大清早出现在这里。 “你……不用这样,我真的很好。”她说要开始上班,就是调适好自己的心情了,爷爷也不会希望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 “我知道。”她很坚强,没什么过不去的。“走吧。” 他真的听不懂人话。 她气闷地埋头往前走,不再搭理他。 湛寒不会不晓得她在生气,但是无妨,等她过了这一劫,他就不会再让她看见他,惹她不开心了。 哔哔!一声刺耳的喇叭鸣按声响起,她只觉得整个人被往后拉,惊魂未定地发现自己正倚在他臂膀中。 稍早那一瞬间,她似乎——刚跟死神擦身而过? 这个路口有视线死角,转弯车辆看不见另一头的情况,常常出事。 待她站定,他松开手,淡然道:“可以了,走吧。” 叶容华研究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他一直坚持跟着她,不是怕她想不开,而是——想保护她,怕她发生意外吗? “欸——” 他停步,侧首等待。 “谢谢。” 她不生气了?湛寒凝思了下,犹豫道:“那个……” “什么?”居然会吞吞吐吐的,太不像他了,整个撩起她的好奇心。 “……有早餐吗?”她答应过要做早餐给他吃的,可是最后,她把早餐给了寇君谦。 他一直记着这个。 “啊?”他一脸委屈、被亏待的表情,只是为了讨一份微不足道的早餐? “早餐。”他很坚定地又说一遍。 多像个闹脾气的小男孩啊!她发现,她居然想笑。 “好好好,救命大恩,容我以早餐回报。”她双手奉上自己的早餐。反正幼稚园里也有得吃,园长每次都会多买,她只是比较习惯吃自己做的而已。 他还真不客气地收下了。 步行到幼稚园门口,他再次叮咛。“下班等我。这段时日,自己万事留意。” 叶容华由他的叮嘱中瞧出端倪。 果然——真的有事会发生? 一整天,在平平顺顺中度过。 送走小朋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一走出幼稚园门口,就看见他沉静等待的身影。 她扬笑迎向他。“等很久了吗?” “不会。”等她,永远不算久。 “喏,幼稚园烤的小饼干。”分给小朋友后,有剩下的第一个就想到他了。一想起他今早不满地讨早餐吃的神情,她就有了想笑的好心情。 他看了她一眼,默默收下。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她主动说。 “我知道。” 从幼稚园步行返家,仅仅十分钟。 她停在门口问他:“明天早上也来吗?” “会。” “那,我会做好早餐。” “嗯。” 简短几句交谈,结束一天的行程。 接连一个礼拜下来,两人维持着相同的模式,小朋友从一开始好奇问她:“容华老师,那个每天等你的人是你的新男朋友吗?” 到后来,他们会直接顽皮地喊:“老师、老师!师长来接你了。” 叶容华数度纠正不得成效,到最后哭笑不得地由他们去了。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却会牵她的手。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吃她做的早餐,那样理所当然。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她与他在一起,却感到安适与莫名的归属感。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但是他一直有着对别人没有的耐性于独特。 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真的不是吗?连小妹都说,这个还比较像她会心动的类型,她一向对沉静淡然型的男人莫名偏执,尤其是那双像藏着无尽心事的幽邃黑眸,完全就是她的致命伤。 这天,他一如往常,陪她到幼稚园门口,分开前,她笑说:“昨天幼稚园的厨子告诉我,今天的点心是蛋塔,我用特权暗杠几个给你。” 她发现了喔!他很爱这些小点心呢,虽然一副大男人模样,表情酷酷的,很多时候其实跟她幼稚园那群小男生没两样,没吃到点心还会闷闷不乐。 他点头,动作自然地替她捻下发间枯叶。 她微微脸红,低下头匆匆说:“那傍晚见。” 忙了一上午,被那群活泼好动又顽皮的小鬼头折腾得腰都快直不起来,熬到发点心的时刻,终于能够号令他们乖乖在位子上坐着了。 “手手洗干净了没有?” “有——”异口同声回答,晃了晃短短的小手。 “好,那老师要去拿点心喽!” 呼……终于!他们再不安静坐下来,她骨头就快散了。 叶容华吐了长长一口气,踏进厨房就闻到好浓的香味。 一面数着数量,一面思考哪几个小朋友今天表现特别好,可以用红苹果贴纸多换一份点心……啊,对了,还有湛寒,她答应要留几个给他。 她已经和厨子套好交情了,虽然园长说幼稚园常会有多出来的小点心,但她还是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刻意替她留一份的话,还是该多少补贴些材料费。 她正专注清点数量,耳边忽然隐约传来不明显的噼啪声响,她来不及思索,更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火势极迅速地窜烧起来,堵住了厨房出入口。 对了,后门! 后门直接通往幼稚园外,是让厨子们搬运食材、方便卸货用的,平日大家不会从那里进出。 她呛咳着,尽可能弯低身子寻找出路,浓烟熏得眼泪直流,看不清方向,她凭着本能前进,找到后门的出入口。 好烫! 她当下痛得收手,铁门的高温根本不是人体肌肤能碰触的。 怎么办?难道她注定要死在这里吗? 她一咬牙,鼓足勇气再一次伸手试图扳开铁门大锁,手被烫焦总好过没命。 这锁生锈很久了,因为平日不太使用,也没想过要换,没想到今天会让她吃足苦头。 好痛!分不清是浓烟还是双手的疼痛使然,她泪水掉得停不下来。 铁门在高温之下扭曲变形,紧紧卡住,怎么也拉不开,她快使不上力了…… 火势好像愈烧愈大了,空气愈来愈稀薄,她按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 在这一刻,她脑海无预期的,竟然浮现湛寒的身影。 生死交关的瞬间,只想到他。 这——就是他一直坚持跟着她的原因吗?早知绮情街的人都不简单,有不少身怀异能,他或许是早料到她活不过二十九岁了吧。 她蹲下身,抹着不停掉落的泪。 好遗憾……如果有机会继续,她真的想知道,他们之间会演变成怎样?他对她,应该不是纯粹同情而已吧?否则她的死活又与他何干,他何必如此在意? 她难得那么在乎一个人——即使他沉默时候比较多,她还是可以从他的眼中理解他的想法、他的感受…… 带着淡淡的眷恋与遗憾,她闭上眼,在心底默喊。湛寒…… “湛寒——” “我在。” 咦?她睁开几乎看不清楚的双眼。 不是幻觉,他在,活生生的他蹲在她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你早点喊我,我不会现在才找到你。” “找、我?”他一直在找他? “嗯。闭上眼睛,别怕,有我在。”湛寒将她揽入怀中,拂拭她泪湿的颊。 “好。”她相信他,没来由地,就是相信。 放松紧绷的身躯偎向他,将生命全然交到他手上。 湛寒抱紧她,虽然可施展瞬移术将她送往安全之处,但——这会让她受到惊吓,之后也无法向其他人解释。 被视为异类,对她不好。 思忖了片刻,他还是决定从这道门走出去,这点火伤不了他。 将她的脸压往胸口,他徒手扳动铁门。 他也是血肉之躯,不会不痛,但手掌这点灼痛,换来全盘考量后最能护她周全的结果,他认为值得。 冷空气迎面袭来,她昏昏沉沉仰起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阳光底下,周围人群的哄闹,似远似近,听不真切,眩花的眼只看见雾茫一片。吸入过多的一氧化碳,令她脑袋一阵晕眩,站不住脚。 似乎有人扶住了她……是谁?她无法分辨。 “湛……寒……”她本能地喊出这个名字,伸手急切摸索。 “我在。”湛寒一手扶住她腰际,一手迎向她的探寻。“没事了,别怕。” 她听见了没有,他不晓得,只见她唇畔浮现浅浅笑花,没握牢的纤掌由他指间滑落,留下原本紧抓在掌心的一个蛋塔。 “抱歉,只剩一个……”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章 医生检查过后,除了吸入过多浓烟之外,并无大碍。 园长还得留在现场处理后续事宜,并配合警方调查起火原因,晚点才会过来看她;她的父母应该也接到通知了,或许稍后也会过来……而目前,她的身边只有他。 那个她从火场中带出来,牢牢握在手中的蛋塔已经被她捏到变形,他剥开外面的烘焙纸,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 “你的表情活像在服毒似的。”刚走进病房的孙旖旎中肯地评论。看起来简直比吃黄连更苦,是有这么难吃吗? 湛寒不理会她,仍是一口口吃掉了,连一点渣都没留。 这是她要给他的,她从火场中带出来,一直没松手,亲自交给他的。 吃完蛋塔,他轻轻对着仍在昏睡中的她说:“蛋塔很好吃,明天……不必再准备这些了。” 他感觉得到,她快要恢复意识了,他的时间不多,拉出她安置在被子底下的手,解开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将她掌心摊平。 啧,真惨,起了好多水泡,又红又肿的。孙旖旎看了忍不住皱眉,却见他将掌心与她平贴,口中无声呢喃—— 看出他施的是什么咒,她瞪大眼。 不会吧,该说这家伙是笨蛋还是情痴?居然施回春咒。 一般而言,他们是能够让某些事物回复原状没错,但人的病苦灾劫是无法消失的,何况这是她命中要受的劫,就算他替她挡去了死劫,也改变不了伤势,最多只能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一直以来,她的无病无灾,都是湛寒代她受了。 直到柔荑细致光滑如旧,他接下来的举动,孙旖旎就不得不出声了。“喂,你做什么——” “滚开!”湛寒甩开奔上前来的孙旖旎,看也不看她一眼,指尖点上叶容华眉心,一圈萤光点由小至大、由浅至深逐渐凝聚—— 这家伙!孙旖旎捻诀,指尖一弹,光点破灭飞散。 “孙旖旎!” “干么!”大声就赢啊!她瞪回去。 “我在办正经事,你不要闹!” “噬取别人的记忆叫正经事喔?”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这些记忆留着,对她无用。” 对,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陪她度过这一关生死大劫后,便抹除与他相关的记忆。 他仍是那个对她不假辞色,孤僻又不讨喜的绮情街怪人。 她仍会避他,陌生而防备。 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对她无用?”孙旖旎反呛一句。 “因为她不要我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这是她亲口说的,若有来生,不容他再干扰她的人生,关于他的记忆,她不会想要。 “可是你已经出现了!真要守着对她的承诺,那根本从一开始就应该避得远远的,既然已经出现了,抹掉就当不存在了吗?这位大哥,教你一句成语,这叫掩耳盗铃!”自欺又欺人! “我没别的办法了!”她不容许他介入,他又没办法从她身边走开,就只能如此!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她要不要?记忆是她的,本来就该由她自己决定留或不留,你没有权利剥夺。”八百年前老掉牙的一句话,早馊了,亏他还当宝揣着不放,是有没有这么水泥脑袋? 叶容华也真够衰了,前世前世再前前世讲的话也要算到她头上来,倒楣到喝凉水都塞牙缝。 “我只是……”不想再让她哭。 他的存在只会伤害她。 她临死前,哀伤痛苦、凝着泪、含怨望他的模样,即使过了千年,他也无法忘记。 他当时不懂,所谓的名节为什么会比性命更重要?他只是喜欢她温暖的身体、喜欢拥抱时体肤相触的感觉,明明是那么快乐的事,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会成了无可饶恕的罪愆?原来女人的贞节是比命更重要的,而他毁了它。 他害她枉死、害她贞节染瑕、害她千夫所指……他欠她太多太多,所以她怨恨他是应该的,当时不懂,后来终于懂了。 懂得他犯下的,是多么不可原谅的错。 这样的他,有何面目出现在她身边?他连停留在她记忆里的资格都没有。 一世又一世,她从没幸福过,泪水、凄凉是她唯一的结局,无论他怎么做都一样。 他不懂,她很善良,应该要有福泽才对,为什么总落得饮恨辞世? 他问了司命之神,得到的答案是她心里有个结,结打不开,她的命盘怎么写,都难以圆满。 那个结是恨,对他的恨,他知道。 于她而言,他只是个罪人。 千年来,始终是。 这些孙旖旎又怎么会懂?! 不欲说多,他格开她靠近病床,她却数度干预,惹得他也恼了,本想干脆先摆平她,以免处处被妨碍—— “她要醒了喔!”孙旖旎在他心念付诸行动前,贼贼地笑说:“你要让她看见你欺负弱女子吗?你确定要在她心中形象崩坏?” 弱女子?她要是弱,这世上就没有女人是强的了! 可她说得没错,叶容华要醒了。被她这一搞,什么计划全乱了,湛寒恨然瞪她一眼,转身先行离去。 “你可以继续,我也会一直当你的背后灵喔。” 意思是,只要他不打消抹去叶容华记忆的念头,她就会一直从中作梗? “多事!”冷冷瞪她一眼,拂袖而去。 叶容华在他走后不久醒来。 目光在病房内搜寻了一遍,没见到期待中的身影,她黯然垂眸。 孙旖旎当然没忽略她失望的眼神。“找湛寒?” 叶容华拉回视线。“你——有看见他吗?” “看见啦!”一副死样子,还不如不看。 “那——他有没有怎样?受伤了吗?”她急切追问。 这笨蛋湛寒,没看到人家在意极了他吗?什么留着记忆无用! 这个人是她见过最失败的仿容者,顶着他人的容貌,自身性情却不曾更改分毫,他以为愿意被他拥抱的叶容华是为了什么?一张寇君谦的脸吗? 容貌美丑、生得如何,从来就不是重点,可他似乎还看不透这一点,苦苦拘泥于此。 “你别担心,这种小场面,他还不看在眼里。” “是吗?”他人安好,那就好了。 可是——既然安好,为什么急着离开?她以为,他至少会等她醒来,与她说几句话也好…… 那么迫切、义无反顾地进火场里寻她,她以为,他至少是在意她的,可是在她平安后,却一句话也没交代地走开,她真的——看不懂这个男人。 “唉哟,你不用研究他的想法啦,他这个人很怪,想搞懂他的逻辑会先搞疯自己。”孙旖旎就疯过无数回了。 “你……”叶容华又惊又羞。她能看穿她在想什么? “你有什么难的?你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了。” “啊?”有这么明显吗? “有。”孙旖旎点头。“所以,不要去研究他的行为,表情、眼神、情绪流露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真正在意的话,不管藏得再深,总有蛛丝马迹可循。” 所以—— 她可以相信他在凝视她时,仿佛世上只剩下她的专注眼神? 相信他握住她的手时,流露的无尽眷恋? 相信他在火场中寻着她后的释然,全心护卫的拥抱? 湛寒没再出现了。 叶容华出院后,上班的第一天,出门前没看到总是会在门口等待的身影,心底一阵失落。 以往同行的那段路少了他,变得好冷清,数度伸出的手落了空,才想起那个人不在。 下班后,固定倚靠在幼稚园门口等待,还一度被当成学生家长的那个人,依然没来。 才一天,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做什么事都静不下心。 他——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不见人影? 愈想愈无法安心,魂不守舍了一天后,她没先回家,而是先往绮情街方向去。 来到65号门牌前,她按了门铃。 等了一阵子,没有回应,她焦虑地又按了一次。 这一回,约莫过了三分钟,对讲机才传来他略显迟疑的声音。“有事吗?” 一句赘言都没问,可见他早就知道站在门口的人是她。那——一开始为什么不理会? 他的声音太疏离,仿佛事不关己的陌路人,以往,声音虽清冷,凝望她时总是专注的,让她不至于觉得自己一头热,而今—— 她顿时有种被浇了冷水的感觉,通体凉透。 “没、没事,只是想确认你平安而已。没事就好了。” 他没应声。 “那场大火——你真的没受伤吧?” 他依然没有回应。 “我、我也很好,谢谢你。”从在医院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奋不顾身进去就她,她至少该让他知道自己的状况。 另一头持续静默,她甚至无法确认他是否还在。 以往,他话再少,总会哼应一声,让她知道他有在听、有回应,现在这样……她再也无法接续。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今天幼稚园的点心是杏仁饼干,多做了些,我放在门口,记得出来拿。就这样,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幼稚园那场火并不严重,火势后来也及时扑灭,并没有再延烧开来,只是厨房已经不能用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幼稚园提供的餐点都得找外面的厂商承包,和原来的厨子手艺还是有差,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惯。 将饼干挂在大门把手上,她朝楼上半掩的落地窗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在她走后,大门开启,湛寒取下纸袋,凝视她离去的方向,敛眸。 当夜,万籁俱寂之时。 一道模糊身影在叶容华窗边缓缓凝聚、成形。 他坐在床边,长指抚过她弯弯的眉、眼、鼻、唇,最后轻轻贴在她颊侧,凝视她沉睡的面容良久、良久,片刻也不舍得移目。 而后,倾身在她额际落下轻吻,指尖移至她眉心,闭目凝神,无声念诀—— 另一只手格开了他。“湛寒,你这颗顽石真的是敲不醒耶!” 他蹙眉。又是她——孙旖旎! “滚开!” “偏不!”孙旖旎站在床的另一端,与他对瞪。 “这不关你的事。” “你干扰天地间的运行,我就要管。”这理由够光明正大了吧? “消除她对我的记忆,和天地运行、宇宙和平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里没有?她记得你,也许就会爱上你、嫁给你,月老的姻缘簿就不一样了。忘记你,她说不定会孤孤单单,抑郁而终,提早到地府报到,文判的生死簿也会不一样,差了这一段记忆,她的人生就会让司命神为她谱的命盘大逆转呢!” “强词夺理!” “你说什么?” “小声点,你想把一屋子人都吵醒?” “那正好呀,我正好告诉大家,这里有个夜半潜入女子闺房,意图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我没有!”待在叶容华身边二十九年了,要偷香窃玉还等到现在? “我管你有没有,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了!你不也一样吗?都不用管叶容华的感受,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任性地撩拨人家,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很可恶?这在人类的世界,会被称作薄情郎、负心汉!” “我、我不是!”他哑然,被指控得一脸狼狈。“这一千多年来,我只看着她、只记得她的温度,要真只凭自身意愿行事,我会抱她,光明正大留在她身边,但是,我不能再伤她第二次了。” “你现在就不是在伤她吗?她这张脸,是你替她强求来的,因为这张脸,她今生原本的命盘就已经全然改写了,原本她或许可以平平凡凡嫁个不怎么样的老公,过着平平凡凡不怎么样的人生,柴米油盐不怎么样地过完一生,但是现在呢?她找不到一个真心人,就连寇君谦追得一头热,到头来也发现爱的不是她,接着又是你,先是温存多情,然后又翻脸不认人,被你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她会是什么感受?”一口气说完长长一串,还不忘追加咒骂。“混帐!” 湛寒愕然。“我……没想过……” 原是不愿伤她,却没想到,据而远之也同样是在伤害她。 “为什么老记着千年前的承诺?人都死了,也不晓得投几次胎了,不能就当它不存在吗?也许她已经改变主意,不希望你离开她呢?何不换个角度想想,现在的她和你在一起快不快乐?如果她不想忘,你为什么要强迫她忘?或许,你带给她的不会只是伤害而已呀,你不去试怎么知道?” 和他在一起,她快乐吗?湛寒自问。 快乐。他见过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千年前,她也是这样的,一开始脸上总是带笑,可是后来渐渐地,不再笑了。 他不懂为什么,人类的心思与习性,他已经努力揣摩,还是不懂她在想什么,到最后,她宁愿死,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闭上眼,心房剧痛。 为什么人类如此难懂?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保护她、疼着她,还是不够,她还是怨恨他,要他走。 他很怕,万一她又说了那些他听不懂的话,要求他无法理解的事物,该怎么办? 他始终是异类,再怎么像也成不了人,一旦她知晓,只会厌弃,他遭遇太多例子,也承受过太多这样的对待—— “你不会懂得,人类对我有多厌恶,那种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脸上看到,你懂吗?” 当一室回复原有的寂静,叶容华悄悄睁开双眼,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 ========================================== ——那种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脸上看到,你懂吗? ========================================== 他是因为这样,才不愿靠近她的吗? 怕他的身分吓坏她? 如果他可以除去她对他的记忆,那么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再来个第三次也就更不意外了。 一直以来,记忆里总有些许模糊的地方。她记得年幼时每当生病,总会有一只凉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带来些许沁凉,很舒服,一会儿便不难受了。然后她会眷恋地靠过去,缠抱着不放,才能安心入睡。 她一直以为那是妈妈,后来年纪越大,知道不会是父母,却还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个人的容貌、身份。 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偶尔讲些她听不懂的话,也提过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那个人一直在守护她,婴儿时期,每当她一哭,就会有人心疼不舍地抱起她慰哄,直到她再一次安适沉睡,比父母更怜惜她。 如今想来,并不是爷爷胡言乱语,那人是湛寒,她的大灾小劫,一直有他担待着,保她一生顺遂。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从不让她知晓,甚至连记忆都不留。 “不会的,湛寒……”她浅浅低语。一个会那样为她的人,她怎么会怕、怎么会逃离? 如果她保证,对他永远不会产生那样的情绪,他是不是愿意留在她身边? 回应她的,只有浅浅扬动,随风飞舞的丝质窗帘。 隔天,同样的时间,下班之后,她再次按下65号门铃。 他没有回应,但她并不死心。 “湛寒,我知道你在,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她退开两步,抬头朝着他房间的落地窗扬声喊道。 湛寒没出来,反倒喊出了左邻及右舍。 容华,你跟冰块几时走那么近的? 左邻——63号周晓意开窗,高举的白板上写了这几个字,顺道好奇观望。以前不是吃了闭门羹就会乖乖走人吗? 右舍——66号大门打开,孙旖旎嗑着开心果,替她回答。“晓意,亏你还会读心,连我们梦里村第一美人的心事都读不出来。” 可是湛寒不理她呀! “人家冷血动物嘛,难以消受美人恩。” 左一句右一句,总算把房内的湛寒给逼了出来,以免她更难堪。 看见开门的湛寒,她浅浅扬笑,一点也不介意他冷漠至极的表情。 “你——别再来了。” 她只是笑,递出今天的小点心。“我送饼干来,今天是枫糖千层酥喔!” 他没接过,连看一眼也没有。“不必麻烦了,我不需要。” 可她还是拉起他的手,将纸袋放进他手里。“拿着,这是多出来的,一点也不麻烦,你如果不要,就丢了吧!” 说完,她笑笑地转身,没多作纠缠。 “对了——”想起什么,她停步,回头补上一句。“在你放弃抹除我的记忆以前,我不会睡觉。” 换言之,他再也没机会。 闻言,他狠瞪向一旁悠闲看戏的孙旖旎。 “咳、咳咳!”孙旖旎被入口的开心果噎着,一边呛咳、一面猛摇头摆手。她没说呀!她原本也是想和他长期抗战的,别用目光杀她啦—— “不是孙小姐说的,你不用怪她。” 朝井底丢石头的人,挑起一圈圈涟漪后,不负责任地走人,留下湛寒与孙旖旎面面相觑。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第六章 她是认真的!湛寒很快便发觉这一点。 当晚,她倚坐在床头看书,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还能笑笑地说:“如果来了,别站在阳台外发呆,要不要进来聊聊天?” 已经凌晨三点了,她真的不睡吗? 再隔日,依旧。 “湛寒,你真的不死心是吧?” 他由暗影中走出,解了隐身术。“你怎么知道我在?” 她抚着胸臆。“不晓得,直觉吧!”心口发热、莫名地急促跳动,很奇怪的感应。他能让她看不见,却无法切断感应。 他困惑地望她。“留着这段记忆,有那么重要吗?” 她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眼下浮现淡淡的黑影,白天化了妆看不出来,但她已经感到疲惫了,再这样下去,她身体会吃不消。 “我是扞卫自己的记忆所有权,无论好的、坏的,我有权自己决定要不要保留它。” “只是这样吗?”不爽他的自作主张? 她笑睨他。“当然不只。” 那,还有什么? “你觉得,跟我一同制造的记忆愉快吗?”她反问。 “愉快。”他想也不想,老实回答。 “那么你又怎么会觉得,我不稀罕这些?” 湛寒没有回应她,但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第三天,她送点心过去给他时,还没按铃,他已经在那里等她。 “喏,今天是芒果奶酪,我偷吃了一个,不错喔。” 他伸手接过时,她身体一阵轻晃,他下意识扶住她。 她甩甩头,一时感到头晕目眩,步伐虚浮。已经超过七十二小时没合眼了,在幼稚园工作又是需要过人的体力,整天和孩子追赶跑跳,体能的耗损太大,她承认快要撑到极限了,这家伙到底开不开窍? 视线从昏暗到清明,发现自己被湛寒抱进屋里,而他正神情复杂地俯视她。“为什么要这样?” “你看起来似乎很困扰。”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还要这样下去?” “我会。” “你身体撑不住的。” “能记住你一天是一天。” “你——”他顿了顿。“不害怕吗?” “怕什么?你吗?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就算到我七老八十、牙都掉光光了,你还是现在这个摸样,我也不会感到意外。我有心理准备了,我不会怕、不会退,因为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伤害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喘,倚靠沙发试图等晕眩感过去。 “不要再撑了,你睡吧。”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 “不要!我不想忘记你,我不要再把你当陌生人!除非你答应我不动我的记忆——”索求一个无足轻重的承诺,听起来有点蠢,但她相信他答应了她就一定会遵守,因为这个笨蛋就真的为了一句她已不记得的承诺坚守千年。 轻轻地,他叹息出声。“我不会。你安心睡。” 他答应了?! 叶容华松了口气,靠向他伸来的臂弯,闭上眼,不一会儿便跌入梦乡。 叶容华在深夜里醒来,睁开眼时,是躺在湛寒的床上。 她坐起身,目光绕了室内一圈,迅速打量完毕。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盏落地台灯,没了。 他的房间风格和他的人一样呢!不是黑,就是白,几乎没有其他的颜色点缀,也没有多余的摆设,简单利落,却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丁点缺乏温暖,空旷得可怕。 也许,加点暖色系的点缀会是不错的主意,或者加点可爱的小装饰会活泼些,否则待久了,还真打心底冷起来,一点温暖都没有,怎么像人待的地方? 然后,她发现静立在落地窗前的男主人,不知何时已回过身,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直到她将注意力放回他身上。 “几点了?”找了半天,他房间连个钟都没有。 “三点半,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天亮我会叫醒你。”想了想,他补充说明。“我请孙旖旎打电话去你家,说你会在她那里待一晚。” 她不解。“为什么不自己打,说实话就好?” “这样对你……不好。” “哪里不——”一愣,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成年很久了,这年头女人也不流行三贞九烈了。” “还是不好。”他坚持。再过几千年都一样,女子的名声永远不会不重要。 这男人啊—— 她笑叹。 连这个都考量到了,他还真的保护她保护的很周全呢! 她拍拍身畔的空位。“时间还早,你要不要过来睡一下?” 他看了看她掌下拍的地方,又看了看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向心底强烈的渴望投降,缓步走向她,只是半靠坐在床头,没与她同床共枕。 他心里清楚,那是不被允许的。 “那么,晚安了。”她躺回去,安心入睡。 好困,三天的睡眠,不是这十个小时就能补回来的。 他没有合眼,也舍不得合眼,方才她睡着时,他就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片刻也没离开过,直到她醒来前才——他微微一愣,她察觉了,是吗? 微陷的床位,遗留的体温,她又怎么会没发现?却善解人意地不说破,顺着他的渴求主动开口…… 这样的女子……他胸口涨满不知名的情绪,奔腾而汹涌地几乎撑爆肺腑,他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千年前第一次发生时,他只觉慌然无措,不去面对,而这一回,同样是因为她。 “……真的可以吗?”他对着再次陷入沉睡的她,哑声低喃。 这一世,真的可以让她一直记住他,好好伴她一世,不再只是生命中的过客? 叶容华成了他家的常客。 她几乎是一得了空闲就往他这里跑,也不怕扑了个空,反正他宅得很,随时去他都会在家。 刚开始,她问他:“你家里好像太单调了些,我可以做点小改变吗?” 他说好,随她的意。 于是隔天,她抱来了一束野姜花,还有花瓶,就摆在厨房餐桌上,带来些许生意盎然,每当微风吹过,便拂掠淡淡馨香。 再下一回,她缝了小抱枕摆在客厅的沙发,花布是用野樱花图案,为清冷的客厅点缀几许春色。 她还在门口吊了串陶制风铃,说是有一回幼稚园户外教学,到一家陶馆学来的,她说做的不是很好,可为纪念她的制陶初体验,就留着了。其实他觉得很好,很可爱,风铃下吊的纸笺有她娟秀的字迹,写着“顺心如愿”,他想,这才是她挂风铃的原因,希望他也能顺心如愿。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小摆设,像是桌巾。闹钟、素雅的面纸套、电话机旁的便条纸架、墙上挂的留言白板和磁铁、吊衣服的小挂钩等等,让只有黑白基调的房子生动起来。 这些都是她做的改变,日复一日,无感的心微微触动……它有了家的感觉,不再只是个栖身的处所。 假日午后,她带了本书过来,窝在沙发上看,桌上泡了壶花茶。花茶罐也是她带来的,她有时会泡上一壶,和他一起闲聊或看几片她带来的dvd。 厨房还多了不少厨具,因为她偶尔会在这里煮点东西,陪他一起用餐。 几本制作小点心的食谱,她还在研究,她说既然他喜欢吃,那她自己学着做做看好了。 湛寒步履轻浅地来到她身边,她已经睡着了。 他抽出她下意识仍握在手中的书本,在她身畔坐下,见她睡得不甚舒坦,轻轻将她挪至腿上,以免她醒来要肩颈酸痛。 午后,薰风柔柔吹来,他轻抚柔滑青丝,长长的黑发散落在他腿上,揉和了几许男人与女人间的亲匿暧昧。 这样的日子,是以前的他不敢奢求的,以为到了可以拥有的极限,她却又再给他更多、更多,多到夜里醒来会感到无措,深怕只是一场梦。 掌下挲抚的脸容动了动,睁开眼见是他,又松缓微微绷紧的身躯,垂下眼眸,主动偎向大掌,爱娇地蹭了蹭,信赖而依恋。 “我是妖。”他主动开口,不知为何,突然想让她知道。“你们人类眼中的异类。” 她撑起眼皮,初醒嗓音带些慵懒撩人的妩媚。“是像聊斋故事那样,以吸人类精魂为生?” “我没有。”不是每只妖都如此,也是有潜心修行的,他从不曾造过杀孽。 “还是在一起久了,会让人虚竭而死?” “不!”那更是穿凿附会,若于她有损,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她靠近他。 “那不就好了?” “你不在意吗?”如何能说得云淡风轻? 他其实是想问,她会不会有一天,对着他尖叫逃离吧? 她坐起身,将自己塞进他怀里。“好热,才初春,太阳就快把人烤熟了。” 一听到她喊热,他起身想去开冷气,但她双手缠搂着,他走不开。“容华?” “这个时候,你偏凉的体温就派上用场了。”嫩颊蹭了蹭他裸露在外的颈际肌肤。 “我比较喜欢你的体温。”无时无刻都暖暖的。 “所以我们是互取所需喽?” 湛寒原以为她是刻意转移话题,避而不答,到后来,似乎有些懂了她的用意。 从不避讳地靠近、拥抱,她在用行动告诉他,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介怀、退避。 “湛寒,我爱你。”她无比认真地望住他的眼睛,轻声说。 “爱?”孙旖旎也问过他爱不爱她,千年来,他在人类的世界听过太多这样的字眼,只知道人类很强调爱的必要,只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他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又该怎么样才算是爱? 他眼中有着深深的困惑,叶容华笑了笑。“现在不懂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因为爱,所以我才会那么坚持要记住你,谁都可以忘,唯独你不行;也因为爱,是人是妖还是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你懂吗?” 虽然,还是不甚明白爱情是什么,湛寒仍是直觉地喜欢听她这么说。 他迟疑了下,抬手轻轻拥抱她。 夜半醒来,她仍在怀中安睡。 掌下碰触到的赤裸肌肤带着些许汗意,他知道她一向怕热。 她的温暖,完完整整包容着他,他可以感受她每一寸体肤的热度,并且眷恋着,为此,再等上另一个千年,他也愿意。 “湛寒,我……爱你!” 他喜欢,亲密之间,她用温柔带媚的嗓音,断断续续重复这句话,很喜欢。 虽然他已经知道,可她还是一直说,一直、一直,不断地让他听见。 有时,夜里醒来,枕畔空冷,总是会慌,便任性地前去寻她。 她睡意迷蒙间,察觉身畔多了个人而惊醒,见是他,也不曾指责过他夜闯香闺的任性,仿佛只要他丢一句:“我冷。”就能解释一切。 然后她会好温柔、好包容地把自己送进他怀中。“那,睡吧!” 不过他会在天亮前离开,绝不会让她的家人或邻居发现,造成她的困扰。 如此向她保证时,她只是微微笑了下,似乎也不怎么担心地应了声:“喔,这样啊。” 发展到如此境地,他原先并不这么预期,千年的时光演进,女子已不必从一而终,因为有爱,不需名分也能拥抱欢缠。 她说,爱他。当他抱她、吻她时,她没有拒绝。 太强烈的渴望,迫切想重温她柔软身体的触感。 她知道他是异类、也用了原本的面貌面对她,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欺骗她,她还是愿意被他拥抱。 她是心甘情愿的,所以,这次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又到了一个周末,叶容华提着一大袋的食品材料过来,一进门就钻进厨房,没再出来过。 前几天她问过,他最喜欢吃什么? 他翻了她琳琅满目写了一整本的笔记,最后长指指向某一页,好期待地望着她。 “蛋塔吗?”她沉吟了会儿,看起来不难。 她事先还去请教幼稚园以前的厨子,大致了解作法了,才下手尝试。 将处理好的成品放进烤箱,设定好时间和温度,走出厨房时,他正坐在大门前的阶梯上,专注翻着报纸。 她悄然走近,由身后轻环住他颈子,颊贴着颊依偎。“在看什么?没见过你这么认真?” 这凡事漠不关心的淡凉性子,说他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她是决计不信的。 他伸手,将她拉过来抱坐在他腿上,才将报纸递给她。 “求职栏?你想找工作?” “嗯。” “为什么?”他现在这样不是好好的吗?既不缺钱也不慕名利,他又不是寻常人,根本不必与人类一样,为了生活把自己操得半死啊! “我想……过一般人的生活。” 她是人,他要跟她在一起,就得陪她一起过人类的生活,学习群居,这点道理他还懂,如果想一直跟她在一起,那么就不能让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她。 58号的女人养了一头狼,一开始也被指指点点,别人不晓得狼的身份,只会说她倒贴小白脸。 后来狼出去工作,只是在大卖场搬搬货,但他似乎每天都很开心。 前几天,他问了狼。“这种生活,好吗?” 狼说:“好啊,非常好,真的!”还加重语气强调。“白天工作,晚上回家抱宁夜,还有领到薪水交给宁夜的时候,特别快乐。” 也许狼说的对。 他也该有个工作,然后把薪水交给叶容华,说不定也能体会到狼说的那种快乐。 至少,不会让她被指指点点,他不希望她也受这样的委屈。 有些话,不需说得太白,她自然懂得。 叶容华柔了眸光,素手抚上他面容,好温柔地问:“是为了我吗?”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是认真的,他已经考量得那么深、那么远了,并非贪图一时欢愉。 叶容华满怀感动、又有些心酸。 他明明不是寻常人,却要委屈自己和平凡人一样,过那种汲汲营营、为生活忙碌奔波的日子。 平日如非必要,他连一句话也懒得跟别人多说,现在却要为了她走入人群,试着与人相处…… “会不会……太勉强了?”她语带心疼,不舍地说。 “不会。”如果是为了她,他愿意去试。 想拿回报纸,叶容华又抽走,扔开。“别看报纸了,我们幼稚园需要请人帮忙,不嫌委屈的话,要不要来?我跟园长说一声。” 之前是没放在心上,现在既然他想找工作,那她可以帮这个忙,园长看她的面子,应该没问题。 他这个性从不懂与人相处,要真让他去工作,八成被排挤。 他可不像耿直又好脾气的临江,绮情街票选出的最差人缘代表,不是没道理的,就像一开始对她那样,换作一般人,不记恨到下辈子才怪。 她得将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好歹有她帮忙打点关照。 “好。”他连想都没想。 “答应得这么爽快,你都还不晓得要做些什么呢!” “都好。”能够待在有她的地方,做什么都好。 “啊,对了,有一件事……我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可是现在……我觉得……你……那个……”既然他已经在为他们的未来打算,也释出这么大的诚意了,这个时候说似乎时机正巧…… 湛寒似乎觉得她难得的别扭很有趣,欲言又止中还带着不知名的羞意,撩起他的好奇。“你说。” “就——我妹和她男朋友的婚期定下来了,我听他们在讨论好像婚后要住在我们家。男方父母不在了,手头也没有很宽裕,我爸妈是觉得这样可以替小俩口节省开支。” “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听出重点。 “那我是想说,我家也没有很大,我和我妹的房间还是后来硬把一个房间隔开,我们才有各自的隐私空间,地方真的有限,隔音更差,所以我才会死命拒绝,不让你在我房里乱来……呃,那不是重点。”赶紧拉回正题。“所以我是在想,如果我搬出来,把房间打通当他们的新房,应该是最理想的安排吧……”说到最后,她笑容已经撑得有些牵强。 “容华……”湛寒皱眉。 一直都知道,叶家父母偏宠小女儿,从小到大,她一再地退,退成了习惯。 那对父母总是一迳为叶婕妤考量,鲜少考虑容华的立场与感受,容华不也是他们的女儿吗?他真的不懂,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容华心里又怎么可能不难受? “没关系。”她笑笑地回应他。“我只是想说,如果我搬来跟你住的话,你就不用老是半夜跑来找我了,而且这里离家里近,父母那里照顾得到,两个人一起也省房租,只是不晓得你欢不欢迎?” “好,搬来跟我住。”他想也没想。那些人不要,他要。 “那就说定喽,半年后他们结婚,我就搬过来。” 湛寒望着她,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想了又想,轻轻吐出一句。“在我心里,你比谁都还重要。” 口吻如此慎重,他没有讲情话的自觉,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也被人很重视地看待着。 她微讶,而后笑开。“我知道,谢谢。” 第七章 时序逐渐进入夏季,从初春开始就特别热,即将过端午节,气温更是飙高得不像话,活像烤炉似地快将人给烤熟。 端午节的前一天,因为放连续假,她在家中帮忙包粽子,煮好便立刻趁热提一串过去给他。 前两天,她问起他喜欢的口味,特别标记起来,送过来给他的都是她亲手包的,有香菇、栗子,没有他讨厌的肥肉。 到门口时,她没按门铃,直接开门进屋。 自从说好等妹妹婚后要搬来与他同住,他便将钥匙交给她了,以行动告诉她,有他的地方,随时都为她留了一方容身之处。 推开厅门,没看见他的人。 她先将粽子拿到厨房,顺便将后阳台昨天洗的衣服收进来,绕着室内找了一圈。 怪了,没看到他的人,真出门去了? 上个月初,他开始到幼稚园工作了,他还是不爱说话,不爱与人应酬往来,她试过几次,想改善他的人际关系,只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目光一心一意只想看着她,她都快拿他没办法了。 亏她之前还担心他被孤立排挤呢,结果他自己根本就乐在其中。 既然人缘没改善,他又会去哪? 抱着晒干的衣服,打开房门,将衣服挂入衣柜,借着开启的衣柜门内侧长镜,映出斜后方床铺上缓缓蠕动的黑色物体…… 她僵住动作,惊恐、胆怯地慢慢转回身。 她没有看错、没有眼花,盘踞在那张她前一晚还躺过的床位上的物体,教她张大了眼,瞬间脑袋空白,动弹不得。 恐惧急速攀升,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心胆俱裂,连喊,都喊不出声—— 她退开一步、再一步,跌跌撞撞地逃离,脚下一踉跄,狼狈地滚落楼梯间。 当额心撞上地面,剧痛袭来,下一刻,昏暗取代了所有的知觉。 只因为——那尾活生生盘踞在床间的黑色巨蟒。 “发生什么事了?”突然被十万火急地叫来,孙旖旎还没弄清楚状况,盯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叶容华。“为什么她会只剩两魂六魄?” “被我吓的。” “啊?” “她看见了我的原形。” “……那就难怪了。”正常人哪受得了那一瞬间的震撼教育?惊吓指数绝对破表。 “不过你没事干么去吓她啊?”想考验真心也不是这么个考验法,总得给人家一些心理准备呀! “我也不想。”他讨厌端午节,每到这几日,他就特别虚弱,家家户户的驱邪物品,让他几乎散尽真气,化为原形。 孙旖旎不同,她是仙人渡持,非妖非魔,自然无碍。 “我想请你帮个忙,在我找回她遗落的一魂一颇前,帮我看好她,别让邪物有机会入侵她的身体。” “没问题,你去吧。” 他去了她成长过程读过的每一所学校,没有。 他还去了她初恋对象,那个斯文俊秀的学长家里,但人家早已结婚生子,她没有来找这个人。 他甚至去她搬来这里以前的旧居,那个她爷爷会牵着她的手去荡秋千的公园。 那些应该都是她有可能最依恋的地方,但是统统都没有。 你到底游荡到哪去了? 他找了一天一夜,苦苦思索。 最后,他不抱希望地来到河堤边,只不过是她与他闲暇时,偶尔牵着手看夕阳,共食一杯关东煮的地方。 “嗨,你来了!等你好久喔!”纤影飞扑到他怀中,扬起好纯真的灿笑。 湛寒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一直在这里?” “对呀。”她偏头,甜美笑容大放送,撒娇地将脸腻蹭进他胸怀。“等你一起看夕阳。” 闻言,他收紧双臂,眼眶发热。 他找了她那么久,她却一直待在有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乖乖地等他,哪里都没去。 “太紧了……”她皱皱眉,小声抗议。抱太紧,不能动。 “对不起。”他连忙松手。“我带你回家。” 生气了吗?她赶紧拉住他的双手,放回她腰际。“让你抱、让你抱,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怎么会这么以为? “可是这里——”她点点他眼皮,又点点他嘴角。“在哭。” 他笑不出来,他眼中的深郁藏不住,她发现了。 “那是因为我有心事。” “什么心事,告诉我,我帮你。” 他笑了笑。“你只要回去,我就不会烦恼了。” 叶容华甩开他的手,背过身独自坐到河堤边,不理他。 “容华?” 她的回应是——很孩子气地偏过头。 “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用力腔调很多遍。 一个人好孤单,她还是等,一个人等,不贪玩、不去别的地方,想等他来,像以前一样,好温柔地陪她看夕阳。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他却只想叫她回去。 他不要陪她! 她等了那么久,他一点都不希罕,他没有那么喜欢陪她看夕阳—— 委屈的低哝声,他听见了。 谁说他不想?他想啊—— 但是能吗?她的身边,他还能再停留多久?除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再要求更多了…… 强抑下心房苦意,他轻声喊:“容华——” 她不理他。 这副别扭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在最包容她的人面前,才能这般任性耍赖,尽管只剩一魂一魄,她还是清楚他是宠她的。 他想起,她小时候对爷爷甜甜撒娇的可爱模样,那个最疼他的人,总是这么唤她—— “小容?” 果然,她回过头来,扬笑扑进他怀里,完全忘记前一秒的不愉快。“再喊。” “小容。” “再喊再喊。” “小容。”吻吻她眉心。“小容。” “再喊、再喊、再喊……” 他发现,她出走的这抹魂,是被她藏在最深处的那一面。 从小,就被灌输长女应该懂事的观念,她早熟、懂事,鲜少有要求,说出来的话会再三考量合不合适才说出口,但这一面的性情,不受道德礼教、现实环境的牵制,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任性而率直、纯真且可爱。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这一面。 他不忍心,让那么快乐的她,只过了短短一日夜。 “我陪你看夕阳,看完夕阳,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但是玩够了,你就必须回家,好吗?” “不回家不可以吗?”她不满嘟嘴。她觉得这样很好啊。 “不可以。”不回去,她就永远醒不来了,只有一魂一魄的她,一个弄不好,若被邪物所噬,那她的两魂六魄如何投胎?来世恐成痴儿。 他说什么都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这一夜,他带她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带他去以前的旧居,拉着他到屋后的空地挖出年幼时埋的一罐小纸鹤,因为听人家说折纸鹤时许下愿望,如果纸鹤在半夜飞起来的话,愿望就会实现。但是她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骗她的。 湛寒手一扬,让各色纸鹤由玻璃罐中一一浮起,满天飞舞。 她笑得好开心。 她还带他去小公园,说爷爷都会带她到这里,站在后面帮她推秋千。 她问过爷爷,要不要带妹妹一起来? 爷爷说妹妹有的很多了,他只有两只手,应该专心帮她推好秋千,这样以后她就会记得,虽然她拥有的不多,但是都很专一。 湛寒也帮她推秋千,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帮别人推。他也是她拥有的独特当中的一个。 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来附近盛传闹鬼之说,纸鹤漫天飞舞,秋千夜半无人高荡…… 他们还去了很多地方,以前想游玩却总是找不到适合的伴,现在她可以去山上夜游、和最爱的人坐在摩天轮的高点俯瞰夜景,本来还想去游乐园玩大怒神,可惜太晚了,不能体会和一群人一起惊声尖叫的快感…… 最后,他们在阿里山上等日出。 “就这样了吗?没别的了?”她的初恋情人呢?不想去看看吗? 她十七岁的时候,学校新诗社的学长热烈追她,后来以一首新诗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答应交往,他不记得诗的内容了,只隐约记得是关于一心一意、白首不离之类的。 交往没一年,学长劈腿被她发现,她立刻就提分手,从此没再提过这个人。她是被背叛而分手的,并不是感情淡了,听说女人的初恋都是最难忘的,他不确定她现在是否仍有悬念。 “初恋情人?谁?”她歪头想了一下。 “劈腿的那一个。” 经他一提,才隐约想起早在记忆中淡掉的那个人。“我连他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一个对感情不忠实的背叛者,值得她记住吗? 是吗?不记得了?她还没有放很重的感情下去,所以,不在意。 “看完日出,该回家了。” 叶容华闷声不语。 “小容,你答应我的!” “那……你要一直一直陪我喔!”持续讨价还价。 他敛眸,柔沉嗓音隐含着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深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嗯。”她满意了,探手与他五指牢牢交握,只有他就跑不掉了。 天色完全大亮之前,两人一起回到湛寒住处。 孙旖旎立刻迎了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刚刚有一只死蛇妖想趁她不在,占地为王,被我从窗口踢出去——”接受到他冷冷瞥来的视线,自觉失言,干笑补上一句。“我、我不是在说你啦……” 湛寒懒得与她计较,低头轻声说:“你听到了,快回去。” “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我会在你身边。”抽出被她紧紧缠握的手,另一手朝她轻轻一推,掌心发出一道光束将她弹回后方的躯体内,合而为一。“但,不会再让你察觉。” “喂,你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孙旖旎不解。 “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他径自回了句。 孙旖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急忙抓住他探向叶容华的手。“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想让她忘记你了?” “她这样叫好好的吗?” “反正有惊无险嘛!你就——” “然后不晓得哪一天,再让我吓掉三魂七魄吗?” “她没有心理准备啊,你总得给她一点时间适应——” “适应我是妖吗?能接纳就是能接纳、不行就是不行,所谓的适应,只是强迫接受的另一种婉转说词。她怕我,怕得几乎魂飞魄散,这就是事实。” 她说过,不会怕、不会退的,但面对的那一刻,她还是怕了,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开,她没有自己以为的做足心理准备,能够全盘接纳。 “……她又不知道那是你。”孙旖旎低哝。 他苦笑。“就因为不知道,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她极度恐惧的就是他原本的面貌,这样他还要怎么说服自己,他们真的可以有未来? 为何人类对蛇如此惧怕,他也不懂,不是说万物平等吗?虎也噬人,最妖娆美丽的花妖也曾噬人惊魂,一条无毒的蛇伤不了人,可人类还是怕。他听过的故事里,说有人看到杯子里的蛇影,从友人家中回去之后就害怕得生病了,杯弓蛇影,胆战心惊。 蛇族,永远被人类所厌恶。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她如此惧蛇,又怎么能与他夜夜同床共枕? 他不能让那个画面继续留在她脑海里,就像那个为了杯子里从不存在、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蛇而生病的人一样。 孙旖旎顿时悄然,无话可驳。 在他纠结沉抑的眸光下,怔怔然松了手。 要亲手夺取这段记忆,他其实比谁都痛吧?她怎么会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就认为他无所谓?一次又一次抹去最爱的人对他的眷恋,一次又一次用陌生的眼神来看他,谁会不在意?谁会不心痛? 这人是傻子,情痴到底,仍一个人埋着头向前走,独自舔伤,痴执得不懂得回头的傻子。 一瞬的犹豫间,已让湛寒施下忘魂咒。 “你、你这是——唉,算了!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只要还能看着她,就不会。 纵使——得一辈子当陌生人。 “别想得太简单,你以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只有记忆吗?” 察觉她话中有话,湛寒仰眸。“什么意思?” 感觉。 记忆消失了,感觉不会消失。 一个人爱什么、讨厌什么,感觉这种东西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再重来一遍,喜欢的还是喜欢,他的忘魂咒左右不了这个。 所以她忘记了他,还是会爱。 他以寇军谦的形貌接近她,她依然心动。 这些,千年来他都不懂了,她再多说也无用。 等到有一天,他自己想通了,就会知道自己今天做了多蠢的一件事。 第八章 那个男人——好怪。 中午,午休时间,终于把小鬼头搞定,一个个乖乖躺下来睡午觉,叶容华一个人坐在游戏间,整理散乱的游戏教材,思绪便不由自主飘向那个总是沉静待在角落的男人。 那个住孙旖旎隔壁的男人,不是很讨厌靠近她吗?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一踏进绮情街,他就会将窗帘拉得密实,每次她目光移向他时,他就会回避,那么讨厌被她看见,又怎么会在有她的地方工作呢? 她想不通,也记不起幼稚园是什么时候多请了这个人手? 去问了园长,园长一脸意外。“他是你举荐进来的耶!” 园长一副“你怎么会问我”的表情。 幼稚园里个个都是女老师,体力有限,有时要搬动比较重的教材,很缺人手,早就想请个男助手了,当容华提起时,她便决定请他过来了。 他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不过总会默默把所有的事情做好,容华推荐的这个人,说实话她还挺满意的。 “我其实还想问你们几时交情这么好咧!”容华不太提自身的事,旁人也就雾里看花,但至少感觉得出她待这男人挺关心的,基本上会主动开口为别人说项就很不可思议了。 有吗?她和他交情很好? 记忆力,似乎多了许多空洞,像是她记得自己在河堤边吃着关东煮的心情是愉快的,却没有印象谁常跟她去,唯一的一次是寇军谦,可她一个人也能有如此飞扬的好心情吗? 她没有忘记每一道食物的味道及愉悦,但记忆中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在品尝。 有时夜里,她本能地偎靠而去,扑了个空后才怔然自问,一直以来不是都只有自己独眠吗? 太多感觉,看似自然衔接,合理却也不合理,她说不出这种诡异感,开始不信任自己的记忆了。 就像——窗外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一样,陌生却又不陌生。 目光越过半开的窗扉,看见院子外的男人,正蹲下喂兔子。 小兔子似乎很怕他,他一靠近就瑟瑟发抖,怎么也不肯过去吃他给的食物,像是生怕自己会成为他的食物似的。 他是背着他们偷偷虐待兔子,还是天生就没用动物缘? 男人似乎很没辙,一把上前揪起它。 以为他恼羞成怒了,她急忙要上前阻止他对动物施暴——没用,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拎高它,小兔子抖得都快掉光一身毛了,他还是与它大眼瞪小眼。 “我不会吃你。” 他很严肃、一本正经地承诺着。 “要我发誓吗?基本上我吃素——好,是以前。”不堪良心谴责,他认命吐实,“那是因为她煮的东西太好吃了,她不让我吃素,我听她的——” 她发现,她居然有想笑的冲动。 这个冷面男子居然在对小动物发誓?他在搞笑吗? “吃!”他命令,一副我是老大,你得听我的。 他这态度,要换作她是小兔子,也要怀疑那条胡萝卜其实下了毒好吗? 好笑的是,小兔子居然也满怀委屈地凑过去,乖乖啃了起来。 湛寒满意了。动物有本能的感应能力,知道远离危险与天敌,这他能理解,但每天都要来一次,实在很不受教。 以同样的手法喂完母鸡和池里的鲤鱼,他才走到树底下席地而坐。 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抚摸身畔的表情……竟让她读出一抹孤寂与落寞。 以前,有人陪着他坐在那里吗? 园长说,有时会看到她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可是她想不起来,她曾经做过这种事吗?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下午,到了发点心的时刻,湛寒将一箱饼干搬了进来,帮忙她分发完后,就一直站在教室的角落。 她写完白板,转回身来,不期然对上他凝望的目光……看起来好可怜,像是角落被妈妈忽略的小男孩。 这个冷漠寡言的男人,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不是她的错觉,瞧,她班上贴心可爱的小女生都开口了。“叔叔,我的给你吃好了,你不要哭喔。” 湛寒这才回过神来,摸摸女孩的发,摇了下头。 他看起来像是很想哭的样子吗?他不知道,只是想到以前的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带着笑容,将今日的小点心送到他手上。 有一次,班上小男生抗议了。“容华老师,为什么叔叔有两份,我们都没有!” 她不慌不急,笑笑地回答:“一份老师的,一份是叔叔的,因为叔叔很乖,所以我要加倍疼他。” “那我也要很乖很乖,容华老师也要疼我!” “不行耶,我已经答应,只能宠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割舍是这么痛的一件事,每天回到住处,看着她为他布置的一切,里里外外,处处都是她的用心,她让这里变得……好温暖,像家。 不曾拥有过,可以不去想,但是在她给了他这么多以后,他脑海里全是这些过往的片段。 由她那里噬取的记忆,还收得好好的,藏在他的身体里,他拥有的是两倍的回忆、两倍的疼痛、两倍的……相思。 “要吗?”耳边,响起温软嗓音,才发现她站在他面前,递出手中的巧克力酥片。 “要。”这是她给的,他要。 “那我跟园长说一声,以后如果有多的,就给你好了。” 他抬眸,困惑地瞧她。“为什么?” 他以为,他们现在应该是陌生人才对,那他怎么还会对一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好? 她笑笑地。“顺便而已,哪来为什么?” 这可以让他开心。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她就是没理由地感觉到了。 如果可以让他眼中的愁郁少些,她为什么不做? 下班前,她告诉院长,以后点心多订两份,费用由她的薪资里扣。 她承认,这样的好是有点不寻常了,只是想到他当时的表情,她就不忍心让他失望,莫名地想对他好。 园长奇怪地反问她:“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要说两遍?” 她愣了下。“我以前……有说过同样的话?” 家里没有人爱吃这类小西点,她本身也没有特别偏爱,那…… 当时又是为谁? 观察那个沉默的男人,成了叶容华每日的兴趣和活动。 这男人绝对是最表里不一的代表性人物。 表面上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其实心里住着一个大男孩,在她发点心时,说一声坐好,就乖乖和一群孩子一样听从命令,好乖巧地等待她将点心放到他手中。 他不只一次看到他和小动物沟通,用“大家是文明人,希望我好好说你们也能好好听”的态度期许它们。 他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以为她没留意的时候偷偷注视她,一旦她回首,他又会避开她的目光,假装跟她很不熟。 只要被他那双幽湛的眸子凝视,她就会莫名地心跳加速,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不会主动走向她,可是当她需要协助时,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 他不会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如果她没有开启话题,有时他可以一整天不跟她说话。 他不擅于对别人释出善意,不会对小朋友笑,不会耐心哄人、跟他们说话,所以小朋友们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怪人叔叔,他永远都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静静的,被人群忽略。 与其说冷漠,她倒觉得他是生性淡情,一直以来独身惯了,无所求,自然也就无所施。 但是,只要她开口,他必会专注聆听,不爱理会人的性子,独独对她格外专注,对她说的话照单全收,从不拒绝。 连她水蜜桃班的小朋友都知道,叔叔好听容华老师的话,因为很乖,所以每次都有比较多的点心,有时会嬉闹地说:“男生爱女生,叔叔爱容华老师。” 因为放了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尽收眼底。 桌上闹钟发出整点的滴滴声响,才发现已经午夜十二点了,而手中的书仍停在两个小时前翻开的那页,一个字都没看进眼里。 睡前看一个小时的书沉淀心情,思考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她的习惯,最近让湛寒占据太多的心思,一本《儿童心理学》断断续续看了半个月竟没啥进度。 她轻叹,合上书本,睡前想下楼喝点水,经过父母房门前,轻细的对话声传出,本是无意偷听,但因为话里提及她,行进的步伐不由得止住。 “姊不是说要搬出去?怎么后来没听她再提起了?” 她说要搬出去?叶容华愣了愣,这是几时的事? “应该是有什么状况吧?”母亲迟疑的嗓音回道。 之前,她一到空暇总是往外跑,偶尔还外宿,每天心情都那么好,脸上总是带笑,再怎么迟钝的人也知道她交了男朋友,只是她没主动提,他们也没多问。 后来听说她是跟绮情街的人在一起,那个阴森诡魅的地方,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也唯有她不晓得着了什么魔,偏与那里的人处得极好,仿佛和绮情街有着太深、斩不断的渊源…… 一直以来,这个女儿让她有太复杂的感情,不知如何面对、亲近她。关于她的事,或许下意识里,也是刻意地不去问吧……不想面对和深思…… “可是我婚期快接近了耶!”叶婕妤不悦地嘟囔。 “不然怎么办?我们也不好主动开口去问她啊……”或许是和那男人又吹了,她没提,他们也就不好再提起搬家的事了。 “是她自己答应的,我们又没逼她,也是她自己说要搬出去,把房间让出来给我当新房,我们才没再物色房子的,她这样出尔反尔,不是存心耍人吗?” “小婕,你小声点,别让你姊听见了。” “妈,这件事你也同意的,不是吗?” “是没错……” “那你去跟姊说嘛!” “你让我再想想看……” 她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转身回房。 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夜难眠。 她有心事。 今天随车的老师不是她,一一将小朋友送上娃娃车后,她就一直坐在游戏区的秋千上,动也不动地发呆。 她心情不好,从眼神就看得出来,虽然弹钢琴带小朋友唱游时,笑容还是很灿烂,一整天声音仍是轻快而活力十足,表现无懈可击。 他没有办法走开,步伐不受控制地走向她,站在她身后许久,她竟丝毫未觉。 “坐好。” “啊?”突然冒出的声音,小小惊吓到她。“你——” “我帮你推秋千。” 咦? 她感觉身后的厚实掌心贴上她背脊,轻轻推动。 以前,她心情不好时,爷爷也会带她去公园,替她推秋千,然后她就可以笑得很开心—— 现在爷爷不在了,她情绪低落时,不晓得该去哪里,该找谁说…… 爷爷说,只替她推秋千,是这样全心的独宠,让她受再大的委屈都没关系,湛寒的举动,让她想起了最爱她的那个人为她做的事,眼眶微微发热,竟有了想哭的冲动。 他的臂膀很有力,每一记轻推都沉稳笃实,一下又一下,规律地推着。 爷爷年纪大了,她逐渐长大后,担心他体力不能负荷,推没几下她就会假装心情变好,赖上去撒娇,怕累着了他。而湛寒可以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间断地为她推秋千,她没喊停,他就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让秋千一再地荡高、再荡高,仿佛这样她的心情也能随着秋千一起飞扬起来—— “湛寒,够了。” 他停手,看着秋千缓缓荡下,直到恢复平寂。 “不坐啊。”她指了指身旁另一个秋千,他表情似有些迟疑,于是她主动伸手去拉他,补上一句。“至少看在我每天给的点心上,陪我说说话。” 他终于拔河完毕,结束激战的内心戏,在她左手边坐下。 “手酸吗?”他少说也推了半个小时吧? 她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想念爷爷、还有那段有人疼惜的日子,便自私地想将如此珍贵的感觉延长更久一些,催眠自己还是有人疼。 “不会酸。”他僵硬地抽回手,没让她指间的温度停留更久。再久些,他就会舍不得放了。 叶容华耸耸肩,没将他的拒绝放在心上。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这人本就如此矛盾,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再深入探究,又会觉得他眼神多情,处处护怜。 他不知道,他的言行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吗? “心情——好了吗?” 就像现在,虽然语调平冷,但是不在意又怎会察觉她心情如何?没有关怀又怎会一再确认她是否安好? 她没有回答,反问他:“湛寒,你有亲人吗?” “有——族人,但不往来。”且多已入轮回数次,也许仍在畜牲道,也许转世成人,千年后的今天,早已毫无关联。也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如他一般的造化,得以熬过三劫五难,修得人身,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是吗?那你的族人对你好吗?” “不。”无人他好,他也不曾为谁付出。蛇族一向淡情,生死造化,各自随人。 “从来没人真心待你好吗?”这样看来,他比她更需要安慰呢! “……有。”唯一的一个,让他千年来,一步也不舍得从她身边走开。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温柔,很有孩子缘,很会教小孩,以后一定是个好母亲。她对谁都好,总是贴心地为人着想,心肠柔软,连对小动物都好……”湛寒凝视她,不自觉说出他眼中的她。 叶容华被他灼灼的目光瞧得颊容发热。“你把她形容得真美好。” “她是很好……”无人能取代。 她垂眸。“有人肯对你好,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他们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付出,而愿意主动付出的人,怎能不珍惜再三? “我说完了,你呢?”她还没有回答他。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一整天,全幼稚园没人发现,不是吗? “我有眼睛。”他奇怪地回答。有眼睛看怎么会不知道? 她瞒得过任何人,瞒不过他,甚至闭上眼睛不看她,胸口微微的闷痛也能感应到她此刻的情绪。 “……”很标准的湛寒式回答,她却笑了。 原来一直有个人与她心意相通,她其实一点都不孤单。 她不知道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三言两语便让她心情好转。 “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你说。”不管任何事,只要他开口,他会做到。 “不用一副慎重得准备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我只是想请你陪我去找房子。我想搬出去,在附近租房子。”单身女子去看屋,总得有个男人陪同,顺道也能给点意见。 对,她有说过要搬出来,而且是搬去跟他住…… 只是现在,不可能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拿起手机拨给孙旖旎借车。 孙旖旎说,她的车前几天又让临江那个朽木给撞烂了,只剩下机车。 于是他多要了一定安全帽,载着叶容华穿梭在下班车潮中。 看了第一间,格局不好,环境又吵杂,被他否决。 第二间,湿气太重,她留意到墙上的渗水痕迹,不想下雨天来个锅碗瓢盆大作战,她否决了。 第三间,老公寓保全不佳,位置偏僻,巷道又窄又暗,常有游民聚集,若是女子夜归,非常不安全,而且——离他太远。 第四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租金又开得合理,只是得与房东同住,而这个房东,一开始打量她的眼神就让她不舒服,她拉着湛寒落荒而逃。 第五间,他一进门,连看都没看,就拉着她走人。 “湛寒、湛寒——你走慢一点!”被拉着走的叶容华一脸困惑。“我觉得那里还不错啊,你怎么……” “阴宅。”走得够远了,他才停下脚步,回头说。“里面死过人,不只一个。你想成为下一个吗?” 叶容华瞬间毛骨悚然。“你——” “对。”知道她想问什么,没隐瞒地点头。他是看到了,看到屋子里虎视眈眈向她伸出手的冤魂,因为他冷冷地瞪视,才没靠过来。 那些鬼魂可没绮情街的友善可爱,还会帮你看家抓小偷,他们要抓的是替身。 “好好好,你不用说更多,我听你的。”她头皮发麻了,主动跳上机车后座,催促他快离开。 一路看下来,没有一间合意的。 回家的路上,她看起来很失望,可是还是强打起精神,扬笑轻快地说:“跑了那么多地方,肚子好饿,我请你吃宵夜,你想吃什么?” 他选了她最常去的小吃店,点了炒米粉、鱿鱼羹。她常常会交代老板别加香菜,偏偏老板很健忘,每次一忙起来就会忘,所以后来东西一端上来,他们都得自己捞掉。 捞完鱿鱼羹上的香菜,再将炒米粉上的豆芽菜挟过来——不是现炒的青菜她通常是不吃的。 叶容华托腮看着他的举动。“你知道我吃什么、不吃什么?” 常常一起用餐,怎会不知?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他太习惯。 迅速解决完盘中的炒米粉,见她断断续续吃不到一半,手边翻着随身的记事本,上头的租屋记录一个个被打上大x,表情似乎很苦恼的样子。 “不用烦恼,我那里给你住。” “咦?”她抬起头,颇意外。“你——” “我要搬走了,你可以去住那里,我会跟孙旖旎说一声。”他补充说明。 如果她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的话,就去住他那里,孙旖旎也会帮忙照顾她,比在家当隐形人被忽略还要好。 什么他要搬走了,根本就是想把住处让给她吧!要真打算搬走,为什么一开始陪她去找房子时不说,在她找不到理想居处正烦恼时才来说? 他不是一个擅说谎的人,拙劣谎言一戳就破,但却让她满心感动。 “你真的是一个很没心机的人呢!” 什么意思? 不待湛寒发问,她起身结完帐,笑笑地拉起他的手走人。 送她回到家门前,不忘再问一次:“你什么时候要搬?整理好说一声,我来搬。” “再说吧。”她挥挥手,进屋去了。 这样算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湛寒不太明白,可是却感觉到,她心情似乎变好了,不再沉重地罩满乌云。 她开心,那就好了,他懂不懂,不重要。 第九章 叶容华渐渐跟他走得很近,一日日熟稔起来。 根据孙旖旎的说法,这叫朋友。 在他的观念里,只有认识与不认识、想理会跟不想理会的人,没有所谓的朋友。不过因为是朋友,她中午会捧着便当来找他一起吃,怕他吃不够,老是会将便当里的食物分一些给他。 她有事会来找他帮忙,有时候会跟他一起聊天,不介意他话很少,她将从来不对任何人说的心事告诉他,全然地信任。 他不讨厌这样的状况。这样她心情不好就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可以知道她的心事,再悄悄帮她解决,知道她好不好。 朋友,不必同床共枕,也不必担心自己身分会吓坏她,就算她遇到想厮守的人也不必为难,距离很远很远,却也很近很近。 这样很好,他觉得很好。 她没再提起搬家的事,每当他问起,她总是笑笑地回他:“再看看,不急。” “喔。”她说不急,那就不急。反正他也没什么好整理的,等她哪天想搬,说一声随时可以住进去。 她不提搬家,反而时常跟他说:“湛寒,有一部儿童音乐剧,园长叫我一定得去看,可是我找不到伴耶!” 不用苦恼,他陪她去。 “湛寒,有一家烧肉屋新开幕,优惠劵快到期了,一定要两人同行才有优惠,陪我去吃好不好?!” 好。他知道那家店从还在装潢时,她就跃跃欲试了,那时他们还在一起,本来就说好要一起去光顾的。 “湛寒,我想去市区买些东西,你陪我去。” 这更理所当然。要是买的东西太多,她就算不说,他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大热天提着大包小包回家。 不过她似乎不急着买清单里列的物品,很悠闲地逛了一圈商店街,跟他一起吃掉烤鱿鱼和两球冰淇淋,最后还买了件夏日遮阳用的薄外套给他,因为觉得他穿起来好看,而且他手心握起来总是凉凉的。 最后,她清单里列的东西好像也没多少,至少没他原先以为的多。 然后有一次,他们在店里吃豆花,等待的空档翻了一下杂志,她看到一款项链顺口说了句很好看,于是他便记住,买来给她。 一开始去工作本来就是因为她,现在领了几次薪水也不晓得能做什么,钱于他并无太大用处,也没机会交给她,体会临江说的那种快乐,拿来买她喜欢的东西送她,正好。 送到她面前时,她表情似乎很惊讶。 本来以为她应该不会收,有很多追求她的人送东西给她,她都没收过,可是这一次,她收下了,而且是笑着收下的,但她说下不为例。 “以后,随便买点什么就好了,不送也没关系,不必多花钱。” 以后?什么以后? “原来是瞎蒙的,这个笨蛋。”她笑喃,不晓得他耳力极佳,听得见。 不过这天下班,她拉着他去吃饭,还看了一场电影才回来。 道别之前,她递了样东西给他,他拆开纸袋,看见几本点心食谱。 “我不会做。” 她回道:“我也没有要你做。” 那送这给他干么?望梅止渴吗? 她却不回答,笑笑地敲他额头一记。“自己想,我要回去了。” 这呆子,送食谱给他又不要他做,当然就是送的人要做给他吃啊! 她送他的是一个承诺,以后想吃什么只要翻到那一页,就有人会心甘情愿做给他吃的承诺。 笑容愉悦地回到家,先卸了妆再进浴室洗澡。 她今天特别细心妆点过姿容,幼稚园小朋友都发现容华老师今天特别漂亮,只有那个二愣子丝毫未觉。 平日对她的情绪反应敏感度很高,可是对她穿了什么衣服、化了什么样的妆从来没留意过,这张人人艳羡的容貌,在他眼中似乎再平凡不过。 洗完澡回房,一面擦拭湿发,目光落在方才顺手搁在梳妆台上的物品。她止不住嘴角笑意,捧进掌间来回抚触,爱不释手。 今天是情人节啊,笨蛋! 她对着银链,喃声笑斥。 还以为他突然解了风情,懂得在情人节送项链套住她呢! 敲门声响了两下,又归于沉寂。她搁下项链,正欲起身察看,母亲面带迟疑地开门走了进来。 “妈,还没睡?” “唉……”母亲虚应一声。“你要休息了吗?那改天再聊。” “还没有。妈,你有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你妹要结婚了,这你也知道……” 才起了话头,她就知道母亲要谈什么了。 婚礼筹备的事,基本上都已经商议底定,基本上也不需要她再帮什么忙,而母亲深夜进房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能有什么事? “如果是新房布置的事,我学生家长里有个室内设计师,这里有他做过的几个case,本来也想这两天拿给小妹参考看看,风格她要是喜欢的话,价钱我再来跟设计师谈,可以省些经费。”她顿了顿。“至于动工时间,这几天我会先整理一点东西搬出去。大概月底前就可以准备动工。”不教母亲为难,她主动提起,一次把话说全了。 “……”她设想得如此周到,叶母反而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妈,您不用烦恼,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要是有其他需要我协助的,再跟我说一声,自家人没什么不好开口的。” 一字一句,说得叶母竟感到一丝心虚。 这些年,她是忽略了这个女儿了,偏心的程度,明显到连自己都没脸为自己辩驳,大女儿从来不曾怨怪一句,性情温良体贴,永远带着笑,温声细语,即使是在这一刻…… 欲言又止了一阵,叶母最后仍是没说什么,默默走出房门。 母亲离开后,她几乎撑不住嘴角的笑。 她拼命想着湛寒,想着那个总是面无表情,却用一双温暖关怀的眼神凝视她的人。想着、想着,心便炙热起来。 她拿起手机,拨出那个近来最熟悉的号码。 “容华。”另一头,只响一秒便立刻接起,没有疑问地喊出,仿佛随时在另一头等着她。 “嗯,你睡了吗?我有没有吵到你?” “还没。我立刻过去。” 他真的是无论何时,一通电话随传随到耶! 叶容华既感动又好笑地阻止。“等等,没什么事啦,你不用特地过来。” “嗯。” “今天的晚餐好吃吗?” “我不喜欢黑色的面。”不难吃,但看起来像坏掉一样。 她轻笑。“那是墨鱼面,下次可以改点笔尖面,用焗烤的方式你或许会比较喜欢。那甜点呢?” “喜欢。”没有第二句废言,完全不抱怨了。 “呵。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轻乳酷蛋糕我会,下次度做给你吃。那电影好看吗?” “还好……”隔着电话,他们一来一往闲聊起来,好似她就真的只是要确认他安全到家,睡前通个晚安电话而已。 聊了半小时,她才准备收线。“没事了,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睡吧。” 她真的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跟他说说话,心就暖起来,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容华。”他喊了一声。“不要哭。” “乱讲,我哪有哭?”眼角干干净净,连雾气都没有好吗?这回他可失算了。 “我是说你的心。” 咚!他说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直直中要害。 她现在相信,他真的不用眼睛看也听得出来了。 叶容华嘴角垮了下来,轻叹。“湛寒……” “什么事?” “我可不可以……搬去跟你住?” 脆弱语调轻轻吐出,在他面前,无须逞强。 “好,搬过来。” 她只记得,最后他是这么说的。 当晚,她大致整理了一些东西装箱,他说下班后会来帮她搬,叫她不要自己动手。 她在整理一些不常穿的衣服时,一件外套的口袋掉出一串金属物体,看起来像大门钥匙,但她完全没印象是开启哪一道门的。 隔天一大早,她顺手捧了一个较轻的纸箱,拎着早餐去找他。 以前都是他来她家等她,再一起去上班比较顺路,她要到绮情街再去幼稚园是小绕了一段路,但难得早起就当散步吧! 来到他住处,65号大门深锁,反倒是隔壁孙旖旎住处的大门是半掩的。 她发誓她绝非存心偷听,只是谈话声飘入耳中,想回避时却因听到自己的名字而顿住脚步。 “哟,这回连住处都想让给容华了?想沦落街头当流浪蛇啊!” “我有地方住。”而且有很多,不会当流浪蛇。会在这里待下二十九年,只是因为叶容华在这里。 “那不是重点好吗?怎么活了两千多岁,连个抓重点听话的基本功能都没学会呀!”有够逊的,人家临江多好学呀,每天当电视儿童,假日还会约亲亲爱人去泡电影院,什么流行口语都学会、也听得懂了,现在都不能随便乱骂他。 “我是在问你,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真的只是因为某一世不小心害死她,愧疚感使然?”反正谈爱情他也不懂,那就来谈动机了。 “……不只。她救过我。”而且不止一次。 “她?你说容华?”她哪来的能力呀! “不是现在,大约是楚汉年间,我懵懵懂懂,神智未开,被弄蛇人抓获,是她一念善心,买了我放生。”因此他才得以存活,从此潜心修炼。 “第二回是东汉年间,那是我修炼三百年头一回历劫。那年本该受雷劫之苦,或伤或亡,一个在山间迷路的小女孩进山洞躲雨,女孩有累世福泽,雷神劈不得,只得绕道而行,误打误撞又救了山洞内的我一回。” “最后一回,我已修炼千年,可以化为人身。当地居民以讹传讹,说是山里有妖魅作祟,放火烧山。那年,我欲受火劫,又因为她,而熬过那一劫。她将我救回,悉心照料。” “难怪了!”一般异类修炼,都得历经三劫五难,最致命的三大劫都有人帮他度过了,五小难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要还撑不过来就逊掉了。 “现在你懂了?”他这条命就是她的,就算把他的一切给她了,那也理所当然。 “啧啧啧,我还以为电视是骗人的。”现代版黑蛇报恩不就在她眼前不嫌老梗地上演吗?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到底要不要答应!”房子是她的,容华要搬进来就得经过她的同意。 “何必求我呢?我都说了,你东西给我,我房子就——” “不可能!”容华一切,他说什么都不会给。 啧,死脑筋,不过就一颗眼泪嘛!千年秦俑都挖出来了,一颗保存千年的眼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小气巴拉…… “随便你啦!反正房子租给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回去睡觉了!” 被火气很大的女人轰出大门,他才看见捧着纸箱站在65号大门前的叶容华。 “怎么来了?”他赶紧上前接过纸箱,像是怕纸箱随时会压垮她。 她失笑。“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他还没来以前,幼稚园的教材还不都是她们几个女老师在搬,有时一天还得搬好几大箱的书呢! “我知道你没有,但是有我在,这些你不必做。”他表情认真地陈述。 若不是听到刚才他和孙旖旎的对话,眼前这神情,这话语,她真的会当成情意深挚的告白呢!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烦恼…… 哪个女人不渴望听见这句话?偏偏,他不是承诺一生情缘,而是报恩。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他将纸箱拎进屋内,出来后,锁上大门,再将钥匙交给门外的她,顺势牵扯起她的手一起去上班。 叶容华藉由递早餐的动作,不着退迹地抽回手。“湛寒,我搬来不是要你搬走。” “我知道,我本来就——” “别说谎。不爱说谎的人,就不要为我破例。” ……他沉默了,顿时无言以对。 “如果你要走,那我不会搬过来。” 她的意思,是要住在一起吗? “可是……我们不是男女朋友。”这样对她,很不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知道他无恶意,只是单纯陈述一件他认知的事实,却还是教她刺了心。 “你不同意,那我另外再去找房子——” “好!”他立刻回应。“你住进来,我不搬。” 与其让她委屈就那些奇奇怪怪的房子,他宁愿这样。 因为太珍惜她,一点小委屈都不忍心让她受,若她找了不错的住处,却离他很远,看顾不到的话,那更麻烦。 他宁愿这样。 虽然朝夕相处很冒险,但他小心些,别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别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别再吓着她,应该可以的…… 他凝思着,习惯性地伸手牵她,在她第三度有意无意地抽开后,他终于察觉了,困惑地望她。 第十章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他发现,她最近很常说这句话。 他知道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她已经遗忘了,所以不是。这句话需要一直重复强调吗? 她还是会对他笑,可是不会再让他牵手,不会再分享便当盒里的食物,不会像从前那样几乎有空就一起出去,虽然还是会关心他,对他笑,陪他聊天,可是那种好,是有一点距离的。 他后来发现,他送她的项链,她只戴了一天,就是搬纸箱来的那一天,然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放回他房间的床头上了。 她还问了他房子的租金,说要与他平均分摊。 他不想,她却笑笑地说:“这很合理呀。室友本来就该共同分摊房租,啊,对了,还有水电费,这些事前都该先谈清楚。” 谈什么?他的一切都能给她了,还有什么好谈? 可是她说:“你会对我好有你的理由,但是我并不想利用这个理由来占你的便宜,对你予取予求,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劣。朋友应该站在对等的立场,施与受相互平衡,如果你做不到,我们会连朋友都当不成。” 他原以为,自己哪里惹她生气了,但后来发觉,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朋友之间,就该区分为与不为的界线。 他慢慢有些懂了,却开始排斥“朋友”这个字眼。 这个周末,她过来整理些东西,二楼有两个房间,一间主卧,另一间多半被利用来当书房或工作室,他没有这方面需求,便一起空着。 本来他想将主卧留给她,她说不要,坚持住那间空房。虽然他觉得那房间太小很委屈她,可是她坚持。 她整理完房间,看天气阴阴的,先到阳台去帮他收衣服。他不知买了什么,正在门口和送货人商议如何搬进来。 折好衣服,她打开衣柜正想收进去,脑海忽地闪过一幕模糊的画面,太快,她来不及捕捉,但这感觉极熟悉,好像她曾经也这么做过,然后,然后…… 画面一片空白,她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很恐惧,那种心胆俱碎的冲击紧紧揪握住胸口,快要不能呼吸—— 谁?有谁想伤害她吗?为何她会如此震惊、不可置信? 这是湛寒的家、湛寒的卧室,所有发生过的事必然与他有关,可——他究竟做了什么?让她如此地害怕?如此地惊慌失措? 可能吗?他会伤害她吗? 那个男人,一直以来比谁都维护她,她最不应该质疑的人就是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多的不确定? 他瞒了她很多事,她不是笨蛋,不会全无所觉,园长说是她介绍他来这里工作的,他门口吊的风铃是她做的,那把不知来自何处的钥匙与他家的完全吻合,脑海中有太多的空白片段,现在,她甚至在他的衣橱里看见自己的贴身衣物……他们以前必然极亲密,那么为何她会遗忘?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柜子里那双不陌生的手套上。 这是她送给寇君谦的,她亲手织的,不可能错认,怎会在他这里? 他究竟——还瞒了她多少事? 湛寒已和送货人谈妥搬运程序,处理好后,在房里找到她。 “我订了一个书柜,你书不少,应该用得上。” 她置若罔闻,抬起苍白空茫的脸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见她神色不对,湛寒赶紧上前。“怎么了?” 她的手好凉!他张臂搂紧她。“容华,说句话。” 她缓慢地抬眸,定定凝视他,“湛寒,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些话,这一刻却亟欲知道。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想也没想便答。“只要你开口,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那么,爱呢?你爱我吗?” “爱?”千年前,她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千年后,她还是这么问。 那里绝望空洞的脸容,与今日的叶容华重叠,他蓦地一阵惊恐。 “容华……” “我忘了,你和我不同……”一条蛇,生来便没有感情,怎么会懂人间情爱。“你当我没问……” 他倏地收紧双臂。“不要,容华!” 这道他答不出来的问题,让她宁愿走上死亡之路,与他几世不相见,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这个问题会如此重要,千年来,他真的怕了。 “你要我爱,我就爱,你教我,慢慢地教到我懂,不要再说永世不相见,我没有办法不见你……”他低头,细细地亲吻她,人类的爱情应该就是这样吧?他已经很努力地揣摩了…… 绵密细柔的吻落在唇际,他吻得珍惜,小心翼翼捧住脸,覆上朱唇,加深探吮—— 这凉唇的温度,这亲吻的方式,这熟悉的炙热眼眸,她见过,她确定她并不陌生,她被这样吻过,几次牵着手漫步,河堤边温存相伴…… 于是她心动,费心织上一双手套想为他保暖,不顾一切飞蛾扑火——是他,一直都是他! 叶容华用力推开他,喘息着由他怀中挣开,瞪视他。 “容华?” “我问你几件事,如果你不能诚实回答我,这辈子我没有办法再面对你。” “……好。”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只要有一句谎言,她这次真的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我们……曾经很亲密,对吗?” 他凝视她,点头。 “为什么我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因为我对你施了忘魂咒。” 所以,真的是他夺走了她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举高牢握在掌中的手套。“那它呢?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天……” 他叹气,坦白承认。“是我,好几次,都是。” 她张口,闭口了半晌,哑着嗓逸出声。“我不懂……” “只是小小的仿容术。” 好一个“只是小小的仿容术”!骗骗他们这些无知又愚蠢的平凡人,的确是绰绰有余了! 她闭上眼,点头,再点头。“原来如此……”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寇君谦,却给了她那样两极化的感受,他从来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她的心动,她的感情,她曾经伤心难过,心痛不舍的情绪,在这一刻全变得好可笑。 “容华——”他移步上前,尚未碰触到她,一记又狠又重的巴掌冷不防地迎面甩去,打愣了他。 他眸中的困惑如此明显,却不及她落下的清泪还令他惊慌失措。“容华,不要哭……” 她想打几巴掌都无所谓,但是,不要哭,他从来都不像惹哭她。 “你不知道为什么,是吗?”她轻轻地笑,伴着更多的泪。“可笑的是,我还傻傻地心动了,答应和寇君谦交往……湛寒,你欺骗我的感情,害我错抛不该付出的感情,寄托错了人,如果不是你用那张脸欺骗我,我根本不会答应他的追求,是你,寇君谦那一段错误与伤害,是你造成的,你知不知道?” 他……造成了她的伤?湛寒愕然。 她那时的难过,他都知道,也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却没想过,她的伤害竟然是他造成的?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是人,怎么会懂……”人的感情,怎么可能只建立在一张脸上,他却用了别人的脸来欺骗她。 “你凭什么在我生命中任意妄为,记忆是我的,要不要我自己会决定,你凭什么夺走它?爱来就来,不要就当陌生人,混蛋!你没有资格这么摆布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她气得失控捶打他。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她的记忆已融入他体内,成为他的一部分了,他还不了。 “那就滚远一点!不想留下任何记忆,就不要在我生命中制造任何属于你的记忆。”她不要再让人一骗再骗,耍弄又耍弄,她受够了! 她转身而去的决绝姿态,怔住了他。 “容华——”他慌了,下意识抓住她手腕。 不晓得该说什么才能成功留住她,却不想任她就这样离开。 “我知道你对我很用心,但是湛寒,你做的那些,从来就不是我要的。”她旋动腕心,挣开他指掌的抓握,迈开步伐,头也没回。 ============================== 你做的那些,从来就不是我要的! ============================== 夜深人静,她说这句话的语调、神情,不断浮现在他脑海。 她从来没有用过那种眼神看他,那是比陌生人还要遥远的距离,语调中轻缓却也决绝的意味,与千年前如出一辙,他很清楚,这回若不彻底想通,她真的再也不会容许他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她要的又是什么? 苦思一夜,天将亮之际,他终于下定决心,到隔壁去找孙旖旎。 睡意朦胧中被挖醒,起床气很重的女人臭着一张脸。“这年头的人是怎么了,公民与道德都没修过吗?老是半夜扰人清梦……” “天已经亮了。”所以不算半夜。 她咬咬牙。五点半!好一个天已经亮了。 算了,反正他不懂得抓重点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那大爷您清早到访,是有什么需要小女子效劳的吗?” “有。”他摊开掌心,递出。 “咦?”这下她什么睡意、怒意的全没了,兴奋的揉揉眼。他掌中那颗流光粲然,乍看之下恍若钻石的东西,真的是她渴望了很久的那个耶,他想通啦? “这是你主子施的法,只有你能破。” 尽管很兴奋,她仍没忘记问:“为什么突然愿意了?” 她说过,她家主子施法冰凝那颗泪水时,也同时在里头留了讯息给她,可他从来不管,只知道里头收藏的是叶容华某一世,临死之前流下的一滴泪水,是他唯一能拥有属于她的东西,要破坏它,简直跟要他的命没两样,可宝贝的咧! “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千年前他就该这么做了。 她究竟在用什么样的心情,流下那颗清泪?当时,宁赴黄泉路的她,心里又在想什么?他真的很想知道。 也许,一直以来都不是恨…… 周一,早上出门时,一尊门神杵在她门口,也不晓得站多久了。 叶容华面无表情,越过他…… 在幼稚园里,若无必要他也不会来纠缠,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用很可怜,像被妈妈遗弃的小男孩似的表情望着她。 中午,用餐时间,她不再去找他了…… 吃了三分钟便当,似乎对这样的距离不满,见她也没斥离他,便得寸进尺又挪近一些些。 再过三分钟,偷瞄她一眼,再挪近一些些…… 蚕食鲸吞法惹得她哭笑不得。 她本来真的很气的,可是看到他无辜的表情和求和的讨好动作,什么天大的火气都没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欺骗她,他也没料想到这会伤害他,只是,只是—— 这样的状况,一连持续了几天,连小朋友都觉得他好可怜,自动跑来替他当说客,叫她不要不理他。 她叹了口气,一眼瞪过去。“你到底想怎样!” “那你气消了吗?” “消不消要干么?”她板着脸回应。与这家伙根本没法沟通,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有些话想告诉你,我想了很久,懂了一些事,等你气消了再说。” 然后他还真的就走开了,一句废话也没有烦她! 叶容华气结,瞪着他的背影,走也不是,叫他也不是。 他到底想通了什么?她实在很想问,又开不了口。 如果这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法,那她得说他真的开窍了,以前他从来不会对她耍心机的。 憋了几天,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到底想通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大道理?” “没有很了不起,只是发现原来我早就爱你很久了而已。”他理所当然地说完,又给她转身走人。 哇咧!他刚刚其实是在说“今天太阳很大,出门防晒要做好”吧?!口气简直有够家常便饭!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有史以来第一个告白完就闪人的家伙,整个气爆了! “湛寒,你现在是要我求你接受我吗?” “没有啊。”因为她还在生气,孙旖旎说,这种事情要花好月圆气氛佳再来谈比较好,而且纠缠了千年的前因与后果有点复杂,还是要等她平心静气以后,才能好好说,最重要的是—— “我现在要去喂兔子。”喂完还要除草。 喂兔子?喂兔子!喂兔子?! 叶容华张口结舌,小小的一只兔子,就把她给ko掉了—— 她不知该觉得悲惨还是无力,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间,强自忍抑了半晌,还是让轻轻的笑声逸出喉间。 笨蛋!不要表现得那么快乐,那会显得自己很没身价,又不是没被男人告白过,人家没气氛,没情调地随便丢来一句话,就让你嘴角想止都止不住地上扬,别忘记他做过多过分的事,把你当傻瓜一样耍了又耍…… 可是一整天,她脑海中净转着同一句话,抹也抹不去。 他说他爱她,他其实爱着她很久了…… 想心软,却又不甘心的情绪,只维持到隔天周休。 本以为不用上班,应该就不会再看到门口的人形看板了,谁知出门替家人买早餐时,他还是站在每天固定等待她的地方,不同的是,这一次手中抱了一大束花。 “你干么?”她这次真的傻眼了。 不是没被送过花,更名贵的礼物都有人送到她面前来,她讶异的原因是,这明明不是湛寒会做的事,她以为她这辈子连他一朵路边野花都不可能收到。 “给你。”她是人类,所以他照她的规矩来。“今天休假,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谈了。” “你要谈我就要跟你谈吗?”他大爷说了算啊!连句对不起都没说,要她怎么原谅? 湛寒眸光黯了黯。“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些事,说完你还是不原谅的话……也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他又要闪人了吗?叶容华一阵火。 “就是我会一直等,我有很多时间。”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继续等。 “你、你这个人……”每次都看似无意地说出那种让人很心疼的话,害她想坚持立场都坚持不下去。 她软下姿态,收下他的花。“想说什么,说吧!” “很多很多年以前,你救过我,所以——” “这个我知道,可以跳过。” “但是我不知道,其实,我们的缘分开始得很早。一开始,我是为了报恩才接近你,很多世以前的你,那时,你很思念一个人,于是我化成他的模样,以为见到了他,你就不会再因为想念而每夜流泪,闷闷不乐了。 一开始,你是快乐的,然后,你渐渐地不再笑了。你发现了我的身份,恨我的欺骗,说再也不想看见我,要我走。 我不能违背你的意思,你一直在哭,所以我听你的,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死了。你宁愿枉死,都不要跟我走,还说下一世,下下一世,永远都不想见到我。 我一直以为,你不想见我,是因为怨恨,所以我不再介入你的生活,只要完成你的心愿,让你好好过日子就好。 但是,很奇怪,你轮回了好多次,没有一世得以圆满。我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九世以来,我不断、不断将你想要的给你,却发现你还是不快乐,直到前几天,我终于明白了。 有个高人,将你临死前的一滴泪保存下来,交给我,我取出它,懂了你的心情,也懂了你想告诉我的话。 原来你要的,从来就不是美貌,不是家世,不是俊朗出色的夫婿,而是……我的真心。”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是某一世,她忧伤的泣喃。 他想,她要的是出色多情的夫婿,就去求了月老替她谱上她姻缘。 但是,拥有再好的男人,她心底某一处仍是藏着不知名的遗憾,那一世,夫妻恩深义重,可是她不爱那个男人。 直到,他懂了那一颗泪水的情意。 破了以仙气凝聚,牢牢包覆其内之物,那颗清泪落入他掌中,破碎,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融入他的身体里,他蓦然懂了。 她的心,很痛很痛,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懂爱的异类,即使再过千年,他都不会懂她的心情,所以,她宁可永世不相见。 那一颗泪,轻如鸿羽,承载的感情却重于五岳。 原来,那就是人类说的爱情。 他感受到了她的情,才发现自己傻得可以,这样的情绪,他早就有了。 这就是爱情啊……原来,他也爱她。 他其实只要把自己给她,就够了。 而他却舍近求远,做了一堆傻事,一头热忙了半天,却把她真正想要的,一再夺取,摧毁,还自以为那是在保护她。 如今想来,可笑又愚蠢。 他真的懂了,可是—— “你现在还要爱我吗?” 哪有人这样问的!她可没有说过她爱他,至少目前的记忆里没有,他凭什么如此自信地以为,她一定会爱他…… “那你把我的记忆赔来!”那是她的声音吗?怎么轻软得近似撒娇?她明明不是要说这个的! 湛寒摇头。“不行。” “那就哪一天你还得了,我再……” 他张手,牢牢抱住她。“我们可以再制造一次。”同样的事情,再做一回,同样的心动,再体验一次,将她缺少的记忆补全。 “……”忘了原本要说什么,耳边轻柔多情的耳语,已经让她浑身虚软,再也记不得原先的坚持。 什么不懂情,这个人明明就是把妹高手吧?! 在叶容华还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之际,湛寒已经行动力十足,在那个周休便帮她将搬家事宜搞定,将她拐了过来,开始两人的同居生活。 又过一个月,迷迷糊糊间,只记得一开始是极美好的一个吻,后来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当晚在他的床上度过。 再后来,她睡在自己房间的次数一日日减少,最后几乎是与湛寒同房了,她的房间俨然只剩书房作用。 因为每一次,他都会推说:“我们以前都是这样。”很无赖地把什么都赖到“他只是把记忆还给她”上头。 这天夜里,结束了欢畅淋漓的性爱纠缠,她趴在他身上喘息。 “我们以前也这样?”太疯狂了,几乎是从厨房纠缠回卧房,她就不信以前他们也这么狂野。 他很老实回答:“这一段没有。” 她轻轻低笑,啃咬他的裸肩。 湛塞任她去咬,掌心温存挲抚她微微汗湿的背,敛眉沉吟道:“容华,我是妖,一条千年蛇妖。” 她动作顿住。“你的口气很瞧不起蛇喔!要知道,女娲娘娘也是人头蛇身,全世界的人类都得喊她一声娘呢!”金光闪闪,多尊贵呀。 是吗?她这样想? “可是你很害怕,之前,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指了指衣柜的方向,“你看见了,被我吓掉一魂一魄,我没有办法,才会消除了你的记忆。” “对不起。”她心疼地抚了抚他颊容,她惊吓得转身逃开,一定让他觉得很受伤。 他摇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怕哪一天,你又会再被我吓破胆,所以一定要先让你知道。” “那你现在就不怕我听了会再吓得逃之夭夭吗?” “你不会。”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她很早很早以前就看过他的原形了,可她还是为了一条蛇妖情系千年。 她会怕,那是人类的本能反应,任何人在那当下都会吓到的,她只是没有心理准备,不见得是不能接受。 “如果哪一天,你看见了,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嗯。”她没有告诉他,或许她已经看到了…… 近来经常有些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像是她偎在他怀中入睡画面,她在厨房烤饼干,他在后头亲密搂着她的腰,她看书看到枕在他腿上睡着等等,甚至还有他说过的那一幕卧室惊魂。 也许因为是事后以第三者角度观看,又或者因为知道那是他,也就没当下那么惊恐的感觉了。 “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到底活了几岁呀?” “两千三百岁吧。”那是算整数,零头直接无条件舍去。 啧!果然是极惊人的数字,人瑞都不足以形容之。 湛寒见她久久不语,垂眸瞧了她有些闷闷的表情,“怎么了?” “五十年后,你还会是现在这样吧?”年轻俊俏,而她,却垂垂老矣了。他们会从看起来像情侣,到母子,最后甚至是祖孙……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接受这个。 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却克服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女人永远都希望自己在情人眼中是最美的,就算他不在意,她也没有办法让迟暮老人,呈现在风雅俊逸的男人面前。 “我会,你也会。” “咦?” “抱歉,一直没跟你说清楚。你出生时,送子婆大意,打散了胎灵,导致你一出生便咽了气,我只好将自己的本命灵丹送进你体内,凝聚你的生息命脉。” “那……会怎样?” “不老不死。”他原是无意干扰她的轮回,本想等她三十岁一到,元灵凝聚稳定,便收回本命丹,但现在,他不愿了。 不愿她再入轮回,跳脱六道,永远陪着他。 “那你……又会怎样?” “不会——”在她质疑的目光下,他叹气,坦承:“你别离我太远,就不会怎样。”他答应过,不再骗她了。 异类修行,与仙佛不同,仙佛聚天地灵气,一颗无灵丹便是生息命脉,而他,除了本命灵丹,还有修持了两千年而来的道行灵珠,未犯杀戒,灵珠便如水晶般通透清澈。 失去本命丹,他仍有千年修行护体,并无大碍,只要她离他够近,本命丹感应得到主人气息即可。 听完他的解说,叶容华惊呼:“你疯啦!万一有什么状况,你找不到我了,岂不是完蛋!” 他居然把他的命放在她身上,还一放二十九年! “不会的。”他笑笑地搂回她,吻了吻她惊愕微张的嘴。 他……笑了耶! 从没看过他笑,叶容华一时看愣了。 “只要你心里想着我,无论在哪里,我都感应得到。” “是啊,难怪你对我的情绪、我的一切,全都了如指掌。”这样她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嘛,实在作弊作很大,她开始有上当的感觉。 “后悔了?”他戏问。 “是啊,误上贼船。”她也谑答,倾上前啄吻他。 “恐怕来不及了。”分启玉腿,朝那湿润之处挺进,深情独占。 “嗯……”她轻哼,闭上眼感受他在体内灼热而强烈的存在感。“下个月我妹结婚,一起来吧!” 翻身将她压向床铺,预备展开另一波蚀骨欢缠时,被她突如其来的话怔住了所有动作。“我?” “是啊,正式把你介绍给我父母。” 他热了眸光,哑声应道:“好!” 【番外之一】(最初,千年) 是她。 他一眼便认出她来。 那个一再助他度劫,修得人形的恩人。 那一日,他本在山上潜心修行,无意间发现了一名入山打猎、遭猛兽袭击的男子,男子已然奄奄一息,嘱托他的最后遗言,是向他的妻子报讯,莫教她苦苦痴等再也回不来的良人。 他想,只是举手之劳,便允了。 收下男子交付的订情玉佩,葬了男子,他便往山下村落寻男子之妻。 他没有料到是她。 女子很担心,她的夫婿在山上失踪数日,村民上山寻找,也找不着,她夜夜流泪,思念着生死未卜的夫君。 他突然不忍心将实情告诉她了。 明明该立刻报讯,再回山上继续他的修行——从前有个仙翁偶然经过山林间,巧遇了他,说他极具仙骨,若是心存善念,潜心修行,莫入红尘,沾惹情爱是非,那么他是有机会修成正果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惹了这一桩事,也许便永远与成仙之路绝缘了,可他放不下。 女子是他的恩人,说了实情,她会痛苦不堪,这一生,还能倚靠何人?他虽不是人类,也知一旦成了寡妇,一生便只余孤灯冷烛,境遇凄凉。 他在暗处观察了她好几日,始终开不了口。 在这一念之间,他化作她夫婿的模样,再以幻术变幻出身上几处伤痕去见她。 他告诉她,他在山间遇上了野兽,受了伤,昏迷好几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下山以后,村民向他报了路,说这是他的家。 女子没有怀疑地信了,好紧张、好细心地替他上药、包扎。 她的性情温婉贤良,打一出生便没了爹娘,全靠长兄将她抚养长大。 去年,哥哥替她挑了这门亲事,长兄如父,依媒灼之言,她也就嫁了。 她告诉他,这玉佩是一对的,当初他请人来下聘时,便是以他身上的这块玉佩为凭信,两人成亲至今,也不过才一个月呢。 她还跟他说了很多他们成亲以来的大小事,他安静地听着,记住丈夫该做的事情,扮演那男人还在时的模样。 他本是打算填补了她对夫婿的思念,照顾她直至她今生寿命终了,还了她的恩情,再回到山上继续修行。 真的,他原先只是单纯地这么想。 清晨,醒来时,怀抱中的柔软温香教他收紧了臂膀,舍不得放。 他不曾与谁共眠,一开始还不习惯,数日后,竟喜爱了起来,她太暖,抱着她软如棉絮的身子,睡得特别香。 “放开啦,我要去做早饭了。”怀中人儿娇羞地轻拍他,要他放手。 每天早上,她会先打盆水到房里来让他洗漱,然后再去做他俩的早饭。 他起身,看着铜镜里的这张脸。 男子相貌并不特别出色,平凡憨实的一张脸,就跟这村子里的几名猎户没什么不同。听她说,他肯吃苦、勤奋工作,最重要的是待她好。 他打理好出来,她已经手脚伶俐地煮好了热粥。 一碟酱瓜子,炒了盘腌肉,还有院子里母鸡刚下的蛋,她煎了一颗,挟到他碗里。 他奇怪地瞥她。“不是要换钱的吗?” 竹篱子里养了几只母鸡,他记得她说过,母鸡下的蛋可以到邻村换几文碎银,有时候也跟隔壁大娘换块腌腊肉,她一向都舍不得煎来吃的。 她说,趁现在多存些银子,将来养孩子,才不教孩子吃苦。 村子里都赞他娶了个懂得持家的好贤妻,一心为他、为这个家盘算计量。 她笑笑地说:“给你补补。”总不能老吃酱瓜腌肉的,要存钱养孩子,也得顾顾他的身子。 他想了想,将蛋分了一半,又挟回去给她。 于是她笑了,没再推托,好心情地与他一同用了早膳。 吃过早膳,他会上山猎些野禽,有时运气好,猎着珍禽,像是前日那头珍贵的狐狸皮,可以换得不错的价钱。 他拿到市集里卖了,回程的路上,看见店铺里卖女子首饰,他停步在那儿站了许久,想起她身上除了下聘的那对玉坠子,连个好东西都没有。女孩子,哪个不需要美美的钗饰衬着自己的美丽? 回家时,远远便望见倚门而盼的妻子,脸上满是焦虑地迎来。 “你今天迟了!”天色都黑了,以前的这个时候他早到家了。刚刚,她一边等待,心里好慌,怕他又像前阵子那样,出了意外。 想到这里,焦灼的心便疼痛得坐立难安。 “我没有事。”他拿出揣在怀里的紫玉钗。“我去买了这个。” 似乎知道她会说什么,他立刻又道:“没花太多钱,我议了价,用剩下的碎银子买的,老板不肯,我赖在那里不走,帮他端茶扫地、招呼客人,他拿我没辙,便成全了我一番宠妻心意。” “你、你这是……”她又感动又窝心地接受了,让他簪在发上。 丈夫疼惜她,却又怕花太多钱她会心疼,宁可被当无赖,也要蹭着老板卖他,她怎会嫁了这个傻夫婿呀!傻得——她整个心都融了。 “先吃饭吧,菜都快凉了。”她回头热了菜。 他将今天卖了狐皮的银子全数交给她,再坐到桌前去吃饭。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桌上难得有只大鸡腿,还有一整条的鱼。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她微羞地说:“多贴些钱,跟李家嫂子换的。” 不只他宠她,他的妻子也想对他好,心里惦着他在外头辛苦,要给他补补身子。他懂得。 夫妻俩一同用过膳以后,她打了水净身,回到房里以后,是一天当中他最喜爱的时光。 夫妻俩独处,她安静刺绣,他在一旁擦拭猎刀、削竹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些家常事,很寻常,他却很喜欢。 “别绣了,伤眼。”他上前劝道。她老为了省些打油钱,不肯多点盏油灯,久了伤眼。虽然她绣工很好,拿到市集去可以换不错的价钱,他还是宁可自己多猎几头野猪。 “就快好了,等我绣完这条帕子——” 他直接熄了油灯。“我想睡了。” “你、你这是——”她没辙,只得放下针线,到床板上陪他。 黑暗中,他神来手臂,让她枕在肩窝上,抱牢了娇躯,这才踏实。 他以前——不会这样的,现在却非得搂得密实才肯睡,或许是历劫归来,缺乏踏实吧!他如今偏凉的体肤,她触着总是心疼,想暖暖他。 他不安分的手朝纤腰探抚而去,抽掉束带,敞开后的年轻女体泛着微香,细致肌肤总是令他爱不释手,一再揉抚。 她呼吸微微急促,显然也被他挑了情,他身子蹭了上去,叠上柔软躯体。 这事,起初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只是凭着本能碰触、纠缠,到后来爱极了这销魂滋味,她的身体好温暖,他喜欢进入她时,她细细的呻吟,喜欢在她的身子里,被她柔润包容着的感觉。 他吻吻她的唇,下身动了起来。 这床板子睡起来不舒服,做起夫妻情事来也不方便,每当他顶弄娇躯时,力道深了、狂了,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教她羞极了。 但那并不是不爱,他分辨得出来的,她是喜欢他对她做的事,他看得见她欢快的神情,知道自己带给了她快乐。 他的妻子怕羞,白日里总是不肯与他搂抱,她说别人家夫妻也是如此,怕要被说伤风败俗,他不想让她为难困扰,也依她,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上了这张木板床,才能依着心意亲近她、占有她。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他随便一个术法,就能让她过富裕日子,可他没有这么做。一来,他不愿破坏这世间的生态平衡,二来,与她一同吃苦、攒着每一分钱的日子,其实很好。 柴一根根用斧头劈,流了汗会有她端上凉茶、送条巾子替他拭汗。 费尽心思买了一根紫玉钗,那是他真心实意想待她好,心里头踏实。 为了一颗蛋,谁也舍不得吃,两人分着解决了,那浓情深意,城里的富豪又几曾体会过? 旧衫缝缝补补,称不上体面,可每一针每一线总是她的心意,旧是旧了些,倒也不破不烂,新年时,她总记得给他裁件新衫宠宠他。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记得,约莫是穿过了三次新衣吧,而后,她开始烦恼。 “王家婶婆今天又问我了,为何这肚皮还是没消息?” 还说——叫你家男人晚上赶些工呀,别上了床就赖着睡死。 她才羞死了呢! 丈夫还不够赶工吗?要不是顾虑她身子骨吃不消,怕是要夜夜缠着她。 “没消息就没消息,不急。”他也总是这么回他。 还不急呀?成亲都三年多了。 她开始皱眉,怕是自己身子有问题,于是寻着坊间偏方,听说哪帖药有效便喝,他怕她喝坏了身子,不许她再喝药。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要孝谁?”男人的爹娘早死了,更别说男人也早不在了,传谁的后? 他要她别往心里去,劝说了数月才教她放弃,顺其自然。 那一年夏季,向来身强体壮的他,难得生了场病,蜷卧在床上病息奄奄,神智浑沌间,仍知晓她始终伴在身侧照料。 稍稍好转后,她对他的态度有些许变了。 并无太大差异,可他还是察觉到了,有时会望着他像在深思什么,他抱她,她也有意无意地避着,那段时间总不让他碰,推托他身子才刚好。 她别扭了一阵子,这让他很难受。 后来,她让他抱了,可是他再也感觉不到,以往的那种纯粹的快乐,她眼中有挣扎、有矛盾。 如果她不爱他抱,那么,他便不抱了,他不想教她难受。 从此,他再也没在夜里与她亲密。 然而,她却越来越沉默,有时,会偷偷哭泣。 他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抱她,她的身子愉悦了,心却在抗拒;不抱她,她还是不痛快。 直到有一回,她主动对他吐实。“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丈夫。” 他沉默着,没答话。 原想瞒她一辈子,可既然她知道了,那就是知道了,他不会再费心狡赖抗辩什么,也没想问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我的丈夫……人呢?” “死了。”他顿了顿。“他要我来报讯,我说不出口。” 她闻言,闭上眼,泪如泉涌。 他担心她哭得厉害,站不住脚,上前扶她,却教她挥开手,跌跌撞撞避着不让他碰。 他看着落了空的手,很平静问她:“你要我走吗?” 原是想照料她这一生,可她若不允,他也不能强赖着令她痛苦。 “走?”她昏昏沉沉仰眸。 他不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的一切便叫悖德偷情,她背叛了丈夫,失了贞洁,这在村子里是要被乱棒打死的,更别提……他甚至不是人。 可悲的是,有再多的理由,她这个头还是点不下去,她已经离不开他。 新婚丈夫是媒灼之言而来的,她还没能更深入与他相处,便失去了,这三年多来,真正与她在一起的是他,真正疼她惜她的是他,替她劈柴打水、同甘共苦的是他,与她一同领略男女欢愉的,都是他…… 她——爱他。 尽管他不是她的夫婿,她还是爱他。 她该怎么办?她完全没了头绪。 她没说要他留,也没开口要他走,于是他还是留了下来,等她作好决定再告诉他。 白天,他还是上山打猎,劈些干柴回来,而她也仍是那个娴静持家的好贤妻,归来时仍有热腾腾的饭菜可吃。 一天,又一天过去,她始终没有开口要他走。 有时,夜里太想念她的温度与柔软身子的触觉,他张手拥抱,她僵了僵,却没再推开他。他亲吻她时,她闭眼落泪,于是他想退开,她却紧紧抱着他。 “别……用这张脸。”她没有办法,对着丈夫的脸孔被另一个人占有。 只要不是这张脸就可以了吗? 于是,他撤了仿容术,让她看见他化身成人时的样貌。 “很……好看。”她抚着他的脸,哭哭笑笑。 他已经无法分辨,这样究竟是快乐或伤心。 对他而言,这件事仍是无比欢快,但是对她而言,已经不是纯然的愉悦。她只是要求,别在这时用她丈夫的脸,没拒绝他的求欢,笑着落泪,在欢愉中痛楚。 人类的情绪太复杂,他不懂,只知道,无论他待她多好,她都快乐不起来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 “没有。”他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于是,她唤他湛寒。 他有一双深潭般清湛的眸子,一记寒凉淡漠的性情,她总是这么喊,他也总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事被村民发现了。 有人指证历历,说她在夜里与不知名的男子交媾,有悖妇德。 她没有为自己辩驳任何一句话,她失贞失德是事实,无话可说。 事情沸沸扬扬传开了,为导正村子里的风气,终于请出村长制裁。 那一夜,她问他:“湛寒,你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爱?”他困惑,却也无心思考。他明明是要她跟他走,为何她却净问他不懂的话? “是啊,你不懂,你不是人,没有感情,不会懂……”所以才会以为,一张脸便能取代一个人。 她悲哀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有。”终于,有一个他听得懂,也答得了的问题了,他很肯定地回答了她。 她点点头。“那么,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来世,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她不后悔,只是太痛。 她为了他,违背礼教、违背自小以来灌输的妇德,成了失贞失德的女子,承受着对亡夫的愧疚,可是,那个她不顾一切去爱的男人……不爱她。 她不要再爱一次、再痛一次,一个不懂爱、不能爱的对象,她宁可在这一世割舍得干干净净,永远与情爱绝缘,也不要再错爱了他。 她开了口,要他走。 于是,他只能依她的意离开,可是他没有想到,村民会这么对待她,人类对贞节为何看得如此重,竟要以命相抵。 他极后悔,当时应该坚持带她走,即便她再厌恶、不想看见他,他都该坚持的。 回到山林间,他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静淡然,脑子里想的满满都是她,忘不了,也无法再潜心修行,于是他再度入了世,寻着转世后的她,心上莫名的惶然疼痛这才止息下来。 转世后的她,是大户人家庶出的小女儿,嘴巴笨、人也不够伶俐,不懂讨人欢心,总是被父亲嫌弃,连个婚配都无人替她盘算,伤心落寞地在小宅院里孤孤单单地度过一生。 他想了又想,去求文曲星君,替他抄了一千册古书,为她求来下一世的聪明才智。 那一世,她才冠京城,众人总说可惜了身为女儿身,否则必是状元之才。 女儿家嘛,终究还是得求个好归宿才实在。 她是嫁了好人家为妻,为夫婿持家,将生意愈做愈大。然而,却换不来丈夫真心的疼惜,在她面前,连男子都逊上一截,莫名的自卑与压力使得男人无法坦然面对她,只爱外头婉媚似水的佳人。 她独守空闺,夜夜泪眼望月,凄凉独唱白头吟。 绝智有何用?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 还有一世,她是邻村闺女,自小指了婚,可偏生貌丑,教人退了婚。她总是望着村长女儿绝色的姿容,欣羡着。 他去找注生娘娘,替树公花婆捏了一千只胎魂,换来叶容华这一世的美貌…… 他还替月老绑过一千条红线,交换她一世的好姻缘,陪司命之神下了一千盘棋,换她一世的好命盘…… 才貌、家世、姻缘……所有能想得到的,他什么都为她求过了,却怎么样也求不来她真心的笑容。 直到后来,他才懂得,她望的不是村长千金的美丽,而是嘴角幸福的笑容。千年以后,他再也不求了,他将自己送到她面前。 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她笑了,这一回,真真切切地笑了,牢牢拥抱他。 她爱的这个男人,就算她不美、不聪明、没有好家世,他仍不离不弃,坚决守候,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幸福。 他终于明白,费尽心思求来一切亦是枉然,幸福,并不能藉由人为操纵而来,一切取决于心,从心而至,方能得到最大的安稳,让幸福踏踏实实落满胸怀。 他懂了,足足花了一千年。 【番外之二】(最初之前) 当他还只是一条稚嫩小蛇时,他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 女孩花了银两,将他从弄蛇人手中救出,放生于山林间,笑笑地告诉他:“下回小心些,别再教人给抓住了。” 他记住了她的笑。 懵懵懂懂,竟也开始了修行之路。 悠悠晃晃三百年,当他再次遇上那个有纯净笑容的女孩,是在一个大雷雨的午后,女孩随父亲上山采药,避雨在他栖息的山洞中。 那一日雨下得好大,雷光闪闪,附近生灵迅速走避,连百年树公都被劈成了两截,可山洞内的他没事,因为女孩,他逃过了雷劫。 最后一回,他已修行千年,一般灾劫于他已无威胁,偏偏那一日正值端午,他体力正虚,居民放火烧山,他至半山腰时,已几乎撑不住人形。 女孩便住在半山腰上,她又救了他一回。 他认得女孩的气息,她的灵魂很干净,靠近她很舒服。 她原以为自己救回的是俊朗少年,可在他连日昏迷当中,几度无法维持人形,教她瞧见了。初时是惊吓的,后来他清醒时,她已能神态自若与他相对。 他伤好离去之后,念着女孩恩泽,暗地里为她劈柴打水,猎些山禽野味放在她家门口,再悄悄离去。 直到女孩出嫁为止。 却不知,从那一日起,他的形影早已烙入女孩心中。 千年间,悬念挂记,无法忘怀,藏下了执念。 以至于,姻缘路始终不得圆满。 【番外之三】(千年以后) 一夜没睡,刚从外头回来的孙旖旎,正好瞧见隔壁大门开启。 “容华呀,这么早起?” 中原标准时间,五点整,天才刚亮。 叶容华苦笑。“湛寒身体不舒服。” “担心她?”不然她听不出湛寒身体不舒服和她这么早起有什么关联。 “一半一半啦!”最主要是他智浑浑噩噩,外貌一直变幻,忽人忽蛇的,她一晚要震撼教育好几回,哪还睡得着呀。 虽然她心理上是接受的,但是生理上、视觉上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调适呀,半夜与蛇共眠,伸手摸到一掌滑溜,心脏还是会急遽收缩个两下,别这么考验她成不成? 不过既然刚好遇到了,她也就顺便将下个月的房租交给孙旖旎。 湛寒总是很信任地将家中财物交由她打理,为了不负她的信任,她可是很谨慎地调节收支呢!扣除每月固定开销,还可以存下一点小钱。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家那口子很有钱,你不必这么贤惠地替他勤俭持家。”上个月她来交房租时,孙旖旎就想说了。 “咦?” “想想看,他比你多活了几岁?” “两千多——啊!”她懂了! 千年前不值钱的一切,在千年后的现在,可是价值连城! 孙旖旎知道她想通了,笑哼道:“更别提他为了守护某人,人家投胎到哪,他就跟到哪定居,处处有房产呢!” 他不只可以当古董大盘商,还可以当房产大亨?! 叶容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当下哭笑不得。 亏她还那么认真地做收支计划表,想说多存点钱,将来好买个属于他们的房子,他每天看她在那里盘算一天得存多少钱,五年后才付得起房子的头期款,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一脸怀念又乐在其中的模样,他就这么喜欢当贫贱夫妻啊! 她甫张口,正要回应些什么,凌乱的脚步声由后头传来,她一回身,整个人便陷入一堵厚实胸怀的拥抱中,他抱得太紧,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湛寒?” “不要走……”他闷闷的声音由头顶上方传来,双臂缠得更牢。 他以为,他又把她吓跑了? 叶容华既怜惜又心疼地抚了抚他惊疑不定的面孔。“没有,我很好,知道是你就没什么好怕的。湛寒,不要担心。” 是吗?他稍稍松了力道,俯首打量她。 浅笑盈盈,水眸含情依旧,他没有吓着她。 嫩掌顺势探了探他额温。“烧退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本想去买个热豆浆,你醒来可以喝。” “一起去。”缠搂的手始终不肯放。 “好。”她替他将胡乱披上的上衣扣子一颗颗扣好,再进屋拎了件外套给他穿上,免得吹了风又加重病情。 “我还要喝你炖的鸡汤!”极少向她提出要求的男人,忽然耍起小任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鸡——” “以前寇君谦生病,你有炖给他喝,我也要那个。” “……”搞了半天,原来是在吃醋,而且是很幼稚的吃醋,还以为他有多大方呢! “好好好,等一下就去市场买鸡……” 相依相偎,好不甜蜜的身影缓缓走远,完全遗忘后头的“闲杂人等”。 “一大早就闪成这样,缺不缺德啊……”某个哀怨女子打了个打呵欠—— 还是回家补眠比较是在。 全书完 编注: *绮情街44巷的白狼临江如何“追”朱宁夜?请看《绮情之等待篇》橘子说789《换心》 *绮情街44巷另一则凄楚爱情,请看《绮情之时空篇》橘子说810《易命》 *寇君谦不爱美人到底爱谁?请看《绮情之画魂篇》橘子说825《点睛》 【后记】楼雨晴 照惯例,先来谈谈本书二三事。 这本书的出现,其实意外,却也并不意外。 怎么说呢? 不晓得各位发现了没有,这一系列的书名其实藏着小小的玄机,它是渐进式的。 原本,它应该是这样的:换心↓易容↓改命↓点睛↓重生。 瞧,真的是有顺序的。 那么,最后为什么没有照顺序来呢? 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书名太生硬了,我并不想让人家误以为这是一本命理书,所以,改! 这一改,说多不多,不过就挪一个字,再多换一个字,真的不多。 好,再来——第二本不确定写不写得出来耶,向编编没有fu,临时将第三本先往前挪,先写了更名后的《易命》。 直到写了《点睛》,大致上确定那个“传说中的第二本”应该胎死腹中了。 就在确定要排上最后一本时,某日晴姑娘睡前看看电视助眠,遥控器穷极无聊乱按,眼皮快合上之际看到一幕画面。它其实很寻常,就是一名女子哀哀呼唤生死未卜的夫婿,旁人在后头于心不忍地看着,如此而已,不过说也奇怪,当下晴姑娘立刻有了“啊,就是这个光!”的感觉。 再然后,脑海中自动延伸归来的夫婿仿容后的相处时光。 好,我承认这样的延伸很匪夷所思,真要说关联,其实八竿子打不着吧,大姐!(嗯,请不要解剖我的脑袋运作方式,它本来就不太按牌理出牌) 所以我说《仿容》的出现,其实意外,却也不太意外。 意外的是,它和原先的故事设定真的完全连边都沾不上,敏感度高些的人应该猜得出来,原先的主角应该是那对双胞胎姐妹花,但是真正写出来时,主角换了,内容更是彻头彻尾换得一丁点残渣不剩,连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对,再重复一次,真的不要解剖我的脑袋运作模式) 不意外的是,它其实原本就存在于《绮情》系列的预定本数中,主旨其实也没变,就是探讨关于容貌的意义这一类的。 对,严格说来,虽然换了一个故事和主角,但它的精神及大方向是没有变的咩,所以改变依然不算太大啦!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完结篇已经在终点向我招手了,各位,咱们《绮情》最终回见了——当然,大前提是,我这颗不适合被研究解剖的脑袋肯乖乖合作,让这个一路写来“变化不太大”的系列顺利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