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姑婆》 第一章 蝉鸣唧唧。 一如过往的午后,桐城第一才女左施施所居的柳园传出琮琤乐音。 那犹如行云流水般的优美旋律轻扬于熏风午后,随着流水悠悠,低垂的杨柳间闪烁着星星般的点点波光,教人心醉神迷,忍不住随着乐音,徜徉在如梦似幻的境界里。 可倏地—— 那动人心弦的琴声却极为突兀的戛然而止! 琴前的人微怔……并不是艳丽妩媚型的绝世风貌,可既拥有第一才女之美誉,那姿容自是不俗,才气纵横使然,那清丽的面容隐隐带着一分寻常女子少有的清冷之意,更显一股独特的文人风华…… “妹妹?”左圆圆入门来,看见的就是妹妹对着断弦、一脸怔然的画面。 左施施敛去恍惚之色,浅浅一笑,轻道:“不碍事,只是没注意到琴弦该换了,等等换上新的便是。” 换了别人,也许会被唬过去,但左圆圆并不是别人。 姊妹多年,特别妹子还是自己一手拉拔带大的,左圆圆清楚得很,“忘记换弦”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在这妹子身上。 “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左圆圆直觉猜想。 丽颜微露迟疑之色,最后轻巧带过:“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施施?”左圆圆不容她规避问题。 在胞姊的追问下,丽人朱唇轻启,却是犹豫了好一下,才问出口:“这回给尹少吃这么大的闭门羹,尹少真的还会再回头吗?” 听了问题,左圆圆松了一口气,失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左圆圆很清楚胞妹口中的尹少是谁,事实上在桐城,尹水浒这号人物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并不光是身为四海酒庄少当家的身分让他如此知名。 虽然说富裕的身家背景确实也是很重要的加分项目,但能让尹水浒与其它三位公子哥儿获得“桐城四少”之美誉,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因为他的允文允武兼相貌堂堂的翩翩风采。 令众多未出阁的姑娘为之倾心神往的四位世家少爷里,尤以四海酒庄的尹水浒最得少女芳心。 原因无他,四少中以尹水浒的性子最为温煦、待人和善亲切,即便四少之一的管三国也具备这两项优点,可管三国的娃娃脸在某些人心中并无加分作用,甚至在稳重这一栏是被扣分的。 但尹水浒可就不同了。 除了性子好,他的相貌更是好,较之其它三少,不但是俊美见长,更透着一股斯文贵气。 正所谓姊儿爱俏。 既然四位世家公子哥儿的家世背景都是差不多的雄厚,那一较高下的,自然是最直接显白的外貌,也之所以,即便同列为桐城四少,当中尹水浒的支持度一直比其它人来得高。 这样的一个万人迷,暗中算计桐城大小事的左圆圆怎么可能有所不知? 特别是这个人人眼中的金龟婿对自家妹子有着爱慕之意,更早早就公开表示恋慕之情。 “姊姊,上回尹少送的花,你不应该当人家的面给砸烂的。”语气幽幽,想起那不似人间物的奇花,左施施不掩遗憾。 “胡说什么,他要以为一朵花儿就能抱得美人归,那才真是作他的春秋大梦!”左圆圆不以为然。 那么,到底该送什么才能表现诚意呢? 左施施抿着唇,没把话问出口。 “施施,你千万得把持住,别让男人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左圆圆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姊姊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你打小全看在眼里,应该要比谁都明白的,是不?” 家道中落的左家,本以为精明干练的长女有个好归宿,多少能帮帮娘家,不料婚前那说得天花乱坠的良人只是个空心大老倌,这般积极的求亲,贪图的是她家仅剩不多的财产。 面对如此不堪的现实,着实苦了一个对婚姻生活满怀憧憬的少女,但嫁都嫁了,能如何? 之后数年,圆圆凭着自己的心计与手腕,想方设法开源节流,干些实质营生的小生意,费了好一番心血,才让夫家面子、里子皆足,不再只是颗绣花枕头。 但讽刺的是,良人因为手头有些银子,人也开始不老实,最后甚至寻欢作乐过了头,猝死在烟花之地! 这样的人生,当中的种种辛苦,因双亲早逝而依附姊姊一起生活的左施施全看在眼里,自然能明白姊姊的顾忌是什么。 但,尹水浒不一样! 左施施知道,他并不是姊姊一直以来所担心的那种人,身为桐城四少之一,他的家世骗不了人,一言一行在众人放大检视之下也无处可藏,确实是人品、学问都属上乘的才子一个。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她的心意…… 总是很刚好的,有不同地方的远亲来访,让她得以分享各地的点心、瓜果,又或者是幸运地得到了哪位名家的手抄真迹,他总不吝惜送来,与她一同分享鉴赏。 当然,也有打着以文会友的名义而让信使送来的诗词,让她得以窥见,行文于诗词中的爱慕之意。 他想尽各种不同名目为她献上真心,甚至是送来闻所未闻的奇花一朵。 那花,不似凡物,据说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传奇之花,她还没能接过手,却已被姊姊气恼地回拒了。姊姊嚷嚷地问他大街上拦下她们姊妹俩做什么,顺手就把那花给扔了,当场被行经的马车辗个稀烂,尸骨无存。 左施施一直对这事感到过意不去,再加上从那之后已经好一阵子了,那些个路上偶遇,或是打着以文会友的名义所送来的书信再无发生过,更是令她隐隐感到不安…… “妹啊,姊姊不会害你。”左圆圆自认一切皆在掌握中,嗤道:“男人啊,就是这般,越容易到手的就越不珍惜,等吊足了胃口再给点甜头,反而视若珍宝,保证他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 左施施对这话是存疑的,特别是在好一阵子都无尹水浒音讯的情况下。 “别担心,一切都在姊姊的计划中。”左圆圆倒是胸有成竹,说道:“也该是收网的时候了,你别担心,姊姊会处理得妥妥当当,让你稳稳坐上四海酒庄少夫人的大位,你等着就是。” 对于胞姊的气定神闲,左施施不明所以,但也无从置喙。 事实上她不确定……对自己的未来、对胞姊一心想为她争取的酒庄少夫人大位,她一点也不确定。 但日子一直就是这么过的。 打她有记忆开始,她只需专心练琴、读她的书、练她的字画便罢。 其余的,都是姊姊在安排,不只是生活上的一切,包括那才女的名号、包括她的未来。 所以,就依姊姊的话,任由她去处置吧! 一人一种命,尹水浒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有了这样的认知。 就因为一人一种命,所以……一样是一见钟情,他的好兄弟金平不过是陪管三国回师门探访尊长,就这么和人家的小师妹一见钟情,娶了个英姿飒爽的美娇娘回家。 也因为一人一种命,所以一样坠入情网,兄弟里最不解风情的霍西游也胡里胡涂地抱得美人归,以一种让人掉下巴的进展,火速与金平的小兔妹子结亲,从此过着成双成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生活。 反观他呢? 即便家世相当,又即使同样文武双全、身为桐城四少之一,一路得到广大少女们的爱慕与支持,让她们一个个芳心暗许。 当中,他还因为样子斯文些、性子圆滑些,仰慕者多过其它三人一些……但又如何? 一人一种命啊! 他命中注定无法与心爱的人结成连理,就是无缘哪…… “我听你在放屁!”毫不客气的粗鲁话语直接打断尹水浒的惆怅伤怀,甚至接口道:“说得一副爱得多深又多重似的,会不会太夸张了?现实就是你一厢情愿在单相思而已,何必说得恁地严重?” 一片真情被人这样批判,尹水浒微恼,但良好的教养让他习惯性地克制住情绪,冷声道:“你懂什么?” “这问题应该要问你自己才是。”说话的人满是奚嘲的口吻,嗤道:“你才是懂什么啊?不过就是单相思,自己一头热的事,说得好像很懂感情似的,绝望成这样,是想笑掉别人的大牙吗?” 这话直戳中尹水浒的痛处。 施施,那个他视为女神般的心爱人儿…… 并非他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这无关家世背景……尹水浒知道,伊人并非贪求名利权势的女人,事实上他魂萦梦牵、为之深深吸引的,正是她浑身散发的灵气与淡雅的气息,她是如此清新脱俗,犹如山林间的仙子,世俗名利,岂能入她之眼? 以他的家世条件,在他人眼中已绝对是可列入考虑的乘龙快婿。 可真正让他觉得自己有机会的,是她看他的感觉。 感觉。 这事说来飘渺,可是他真的感觉到了,就在那偶尔的四目交接中,那总是优雅从容的清冷丽颜会因为他而多了几分神采,让他确实知道,之于其它人的存在,他肯定是不一样的。 这让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她狠!她够绝! 总以为是她姊姊一再从中作梗,才让她无法大方响应他的情感,只能一再压抑那份感情。 可他错了。 在她那个姊姊当街糟蹋他的心意,将他想方设法才弄回来的冰晶奇花给随手扔上大街、被行经的马车辗个稀烂时,他就知道他错了。 仙灵冰晶,传说中的求爱之花。 相传二十年才开一次,而且生长条件严苛,有幸目睹者几希,若有缘得到这花,就能得到幸福。 为了她,尹水浒无视于被挚友当成傻子或笑话,执意上山寻花,也许是痴情感动了天,还真让他找到了这朵传说中的奇花,可结果呢? 视、如、敝、屣! 她竟然任她姊姊丢弃他的一片真心,任由行经的马车将花压个稀巴烂! 这算什么? 并不是花钱托人在异地采买就能到手的那些瓜果点心、手抄珍本,也绝不是那些为她独留的限量佳酿或自己写的小诗可以比拟。 那花,是他冒着未知的危险、熬过可能白费心思的心理煎熬,亲自去那荒山野岭苦寻许久,蒙获上天垂怜才给寻回来的宝贝。 为了将花儿送给她,他一路快马加鞭,连回家整装梳洗的时间都没有,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一度还以为路上的偶遇是上天要帮他一把的安排,不料却是如此结局…… 她任姊姊这般糟蹋他的心意,就当着他的面。 心中某些部分被伤害了,留下的伤口再也无法复原。 尹水浒头一回反过来检视自己,回想这长时间以来的迷恋究竟值不值得,然后竟发现过去从没看到过的视野,明明白白看见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盲目。 他很受伤,不光光是所有付出全白费了,还有接踵而来的问题……他满腔情意付诸流水的事,是不是已经成了笑柄,所有人其实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尹水浒原就有此疑虑,现在被人这么不客气地抢白一顿,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被当成笑话了,他曾经的付出与真心,都被当成笑话了。 这认知,就像是血淋淋的伤口让人抹上一层盐似的,叫他打心底地疼啊…… 第二章 理智本就让酒意给麻痹大半,加上被话这么一激,尹水浒哪还顾得了维持什么贵公子的风度? 他憋了许久的一口闷气,就这样爆了—— “单相思就不是相思?一厢情愿的单恋就不是感情?” 破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为燃着柴火的破庙带来一瞬间的光明,映照出尹水浒泛着怒气却掩不住疲惫的俊颜。 就彷佛是要回应尹水浒内心的澎湃激昂似的,接连着还轰然炸了一声雷,为他的话语落下强而有力的结尾。 忽地,无声,破庙外淅沥沥的大雨持续下着,屋里的数个角落跟着滴滴答答落着小雨,气氛既僵凝又紧绷。 说起来,对尹水浒而言,这真是很糟的一天…… 这时节、这天气、这地点,理论上他不应该出现在这荒郊野外,也不该遇到这山区的倾盆大雨,但偏偏所有的不该,全因为一个他也搞不清是谁、但名义上是他表姑妈的女人给破坏了。 天晓得这表姑妈到底是哪一房的表? 两家的关系,远到他家爹亲说起时他一度听到闪神……尹水浒不是故意的,那一长串“是爹的六表哥的大舅家的三叔公的八妹婿的九姨太的什么什么跟什么什么”的亲族关系扯得太漫长,他压根儿没法子听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这当中的关系是怎么牵的也不是重点,他只消知道结论便罢。 结论就是这一表三千里的女人若按辈分排序,名义上是他的表姑妈,而且还是个饱受命运作弄,颇令人同情的表姑妈。 话题讲到这段落上,依他爹娘的性子,不免要唱作俱佳的、说书似的讲起另一长串据说很值得同情的际遇。 尹水浒得承认,由于双亲的讲解着实太过废话连篇,害他在这段落时,很不小心地再次神游太虚了。 但依据片段听到的几句大致拼凑起来,就是指腹为婚又兼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成亲前三个月因故过世,还未出阁就先守了寡的表姑妈心性大变,从此就变得不太正常,近日还出现更严重的倾向。 这些本都不干尹水浒的事! 即便他家爹娘跟宗族长老们认为换个环境有利于换个心境,便自作主张定了案,决定把人接回他们庄子里一阵子,这事依然跟他沾不上边……怎么说他尹家经营的四海酒庄在邻近几个州郡里都是名号最响、首屈一指的商家,家业、宅邸之大可以想象,只是多个人吃饭而已,哪有什么问题? 但偏偏,直到现在,两天前就该抵达的人还不见踪影,这下就有尹水浒的事了。 就算一表三千里,但总是宗族里的族人,尹水浒身为族长准接班人,顶着少当家的身分再加上所有人都觉得他正处情伤期,该要找些事来转移他的心思,就这么着,寻人的工作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当然觉得不合理,但就算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需要特别安插工作来转移注意力,没人听,有什么用? 众口铄金啊! 也之所以,他在这里了。 燕渡山,依着两名被使计丢下的武师通报,他们是在燕渡山这一带跟丢了人,虽然尹水浒同样也没头绪,但也是得尽人事地前来绕绕。 但哪晓得,他怎会倒霉成这副德行? 天上掉下这么一件推不掉的烂差事就已经够烦人了,毫无头绪中,他还很仁至义尽地在思索着到底该从哪边开始?他到底该怎么进行寻人的工作?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久前还晴朗无云,忽地就像罩上衫子似的,没多久的时间就黑成了一片。 竟然连天气都跟他作对! 豆大的雨点落下时,先是一滴、两滴,看似无害。 但这般的降雨速度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压根儿不容人细想,顷刻间,倾盆大雨整个落下。 尹水浒反应机敏、行动力也十足,在天色转变之时便着手开始寻起避雨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他淋得湿透前,他依着火光、好运地寻着了这间早失了香火的破落小庙。 庙里,有人。 那人早他一步躲雨,而且还生好了火,见着落雨时急忙闪身而入的他也只有最初时面露讶异之色,但一见着他半湿的狼狈,反应也算迅速且甚为友善,不但毫不吝啬地分出火源让他烘去身上的湿气,还从一旁行囊里抱出一小瓮酒,说是要给他暖暖身子。 若是平时,尹水浒不会如此轻易接受他人的好意,兴许真是失意,也可能是寻人的差事跟这鬼天气乱了他心神。 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眉目清秀、一派斯文人的模样,让他少了几分戒心,进而兴起生意人广结善缘的心态,让因雨受困破庙中的尹水浒大方接受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好意。 酒,是好酒。 这是真心话,以专业的制酒人来论,这酒的风味实属上乘。 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无私地拿出这等好酒,应当也是个豪爽性子的汉子……尹水浒是这么想的,因而一度以为,他的坏运气总算到此为止,过了今日,也许会多个新朋友。 如此的念头,却在一番交谈后,全叫那奚落又直刺痛处的伤人话语给毁灭,让尹水浒不得不修正评价…… 原来是个人云亦云、打算看他笑话的混蛋! 相较于一口恶气爆发、神色不善的尹水浒,眉目清秀的青年却是一脸好笑。 “欸,尹兄何必动怒?”他问,模样温吞吞地说道:“我可没说你的相思不是相思,也不是指你的感情就不是感情。” 这话,听得尹水浒更加不爽。 刚刚伤人的话语说得这般恣意张狂,现在回过头却一副“只是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这岂不是回过头在指责他小题大作? 这般无礼的人啊……他方才是失心疯了吗? 要不,怎会误以为对方也许会是个可交的朋友?又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谈及他的伤心处?怎会落人话柄? “方才我一时心急,话说得太快,可能让你误会了,我真正要表达的其实是,一次失败的单相思并不代表什么,未来一定会有更合适你的姑娘出现,不需要因为一次挫折,就觉得自己情路坎坷。”样貌斯文的青年说着,好像不久前的粗鲁话语全出自尹水浒的幻觉似的。 还没完。 “另外,诚心地建议。”青年顿了顿之后,很顺口地续道:“真要气闷,那就痛痛快快地发场脾气,排掉你心底的那股郁闷,那些心底的伤口才容易好,别骗自己,那对事情没有帮助,只会延缓你的复原。” 这话说得尹水浒心生一口恶气,但青年早他一步接着道:“你跟我辩解也没用,事实胜于雄辩,你要是真看开了,还需要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 “我听你在放……” 贵公子的形象终究没机会破坏,本该出现的一阵破口大骂,在不寻常的轻摇微晃中终止。 那令人感到晕眩的轻晃好似示警一般,只维持顷刻间的光景,随之而来的,是大地发出的呜咽鸣声,相伴的是一阵让人连脚步都踏不稳的地动天摇。 走山? 抑或是地牛翻身? 此情此景已无暇细究,前一刻还各持己见的两人极具危机意识,顾不得滂沱大雨,两人有志一同连忙跃出危楼。 轰然一声巨响,犹如毁天灭地般湮灭所有一切…… 大雨,仍在下着。 相传,人将死之前,眼前将会重复看到自己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事。 许多许多事,快速却清晰地浮现,强迫着尹水浒回顾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回味了当初在诗会上是怎样对第一才女落了心、失了魂,也重温了一回与其他几个兄弟间的童年趣事……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桐城,富可敌国的金家,世代行医的霍家,经营镖局、黑白两道通吃的管家,还有以美酒佳酿闻名、年年受命得准备贡酒的尹家,这四大家族因上一代义结金兰、私交甚笃,彼此就像一家人似的。 这样的情谊直到尹水浒这一代仍旧持续着。 所以不光光是因为桐城四少这美名使然。 由于年纪相当,加上家族世交的亲近关系,尹水浒与金平、霍西游、管三国等四人打小一块儿长大,亲近的程度犹如亲兄弟那般。 也之所以…… 不管是只顾着玩的年纪。 或是大了一些、四人一同跟夫子求学的年纪。 甚至是再及长,因为师门不同,四人各自外出习艺,只凭书信往返报平安的那段年少岁月。 每一个阶段,都是回忆满满啊。 特别是最无忧无虑的儿时阶段! 当时他们的身高才半个大人高,不需要背书、不需要学习经营家族事业,几个小萝卜头每天凑在一块儿,唯一要忙的事就只有玩,总是五个人一起……五个人? 画面里,一、二、三、四、五,确实是五个人,除了他自己,另外三个小小子皆是他极为熟识的,唯独个头最小的那一个…… 那小屁孩瘦瘦小小的,约莫矮上他们一个头,一身蜜色肌肤是艳夏里镇日往外跑的战利品,又瘦又小的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想着坏主意时,黑白分明的眼儿总是滴溜滴溜地转,教那小脸儿更显得古灵精怪。 这人是—— “叫表叔!”初次见面时,那小小娃儿挺神气地说着。 原先正对着鱼塘打水漂的四个儿都愣了下,在听到他这番宣告的时候。 没人知道这臭小鬼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是小屁孩一再嘲笑他们的水漂打得不够远,反覆说起他爹有多厉害又如何,他们压根儿没注意到多了个旁观的小鬼。 哪晓得问起他是哪家的孩子时,他却这般神气地撂下一句,要人叫他“表叔”? “表你娘亲!”霍西游脾气一向就差,从孩提时代就是如此,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候人家的娘亲。 “娘说我是表叔,叫表叔!”五岁的娃娃,头脑不确定有没有清楚,但口齿倒是极清晰。 谁理他? 四个孩子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身要走,那孩儿却是不死心地提步要追,只是运气不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的,可能是脚短,自个儿绊了自己?抑或是岸边湿滑没踩稳给滑了一跤? 四个人只听见扑通一声,再回头,那小屁孩已经在池塘里扑腾着手脚,哗啦哗啦地搅着池水喊救命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四个孩子也吓傻了,未了,是他下水去救人的……当然不是出于自愿。 突来的混乱中,也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水浒的水性好”,接着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压根儿没心理准备就这么落到水中。 还以为他要跟着送命了,落水时直冲而来的一口水险些叫他没了气,再加上那小屁孩手脚一缠上之后,四肢就像藤蔓般紧缠着他,叫他无法动弹,更遑论是救人。 最后是附近大人听见大呼小叫,急忙赶来才解救了这一场灾难。 可他,却因为同样的一身湿与狼狈,莫名成了奋不顾身跳水救人的小英雄…… “好孩子,幸好你救了你小表叔,要不,咱们怎么赔个孩子给你表叔公?”他娘呜呜咽咽中是这么说的。“这可是他盼了三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何止是心头肉,那简直就是你表叔公的命,真要没了,那可怎么是好?” 第三章 那当下,他整个人晕头转向,听得迷迷糊糊。 因为不只他娘在说,院落里的那一头,正有另一群面生的人马在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搞得场面闹哄哄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听谁说才好。 待头脑清楚些了,他事后才知道,那小屁孩一家是尹家的远亲,他那个不知表到几千里外的表叔公据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铁口直断的神算子,按这辈分一算……够气人的了,他还真得对这小屁孩叫上一声表叔才成。 “你救了我。”事后,那小屁孩见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能说这话的时候,小屁孩已高烧了五日,又休养了三月。 即便是出于个人意愿,在强烈坚持不要大人们找他进房谈话,人却还是一派病恹恹的模样。 对照最初印象,怎么样也很难将这病弱的小子,联想到初次见面时那趾高气昂、一派精力旺盛,就会给人四处找麻烦的小毛头身上。 “爹说,我欠你一次。”小小的孩子一脸认真。 “算了吧。”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需要他还人情。 “爹说,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什么鬼? “我欠你一次,一定得还。” 啊? “爹说,不是这一世,也会是下辈子。” 这小子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他听了半天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所以你有难时,我会救你的。” 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破地的雷声炸得人耳朵生疼,唤得尹水浒的意识,教他在剧痛中载浮载沉…… “没事,我会救你。” 恍惚中,好似有人对他这么说,在他又湿又冷又痛的时候。 尹水浒努力地想凝聚意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视线模糊,隐约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湿淋淋且狼狈的青年……样子挺陌生的,可那宝石般的漆黑大眼,以及眼中的认真……感觉很是眼熟…… 他见过的,这样的眼神。 在他小时候,有个总是提醒他该叫表叔的臭小鬼,叫什么来着? 什么杉……是了,尚杉,叫尚杉,那个不知远到哪里去的表亲,有一年夏天来到他家,住了两年,之后就杳无音讯。 他记得,小鬼刚来的那天就搞了个溺水的大事件,病恹恹卧床多日后,曾一派认真地跟他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最后的结尾就是用这等相似的眼神,说他会救他。 那个小鬼呀…… 意识在有跟无之间飘飘荡荡,尹水浒好似醒着,但多半时间却好似在梦里,那梦中的片段,净是儿时时光—— “小杉,下来!”每日一吼再次出现,在那小鬼又一次趁人不注意爬上树的时候。 “没礼貌!叫表叔!” “你给我下来!” “先叫表叔!” “下来!” 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场面,尹水浒不想的,可偏偏这小鬼每一日都逼得他得冒火好几次。 他很气,完全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照顾这小鬼好似成了他的责任? 当然,这并不是他度量小、做不来哥哥这个角色,而是这小鬼动不动就要人叫表叔,虽然辈分上确实如此,可他要真开了口,不就明摆着矮上了那么一截? 他哪甘愿! 毕竟以年岁论,他明明年纪较大,该当哥哥的角色,哪晓得就因为这见鬼的辈分问题,他这个哥哥当不了哥哥,竟然成了侄子? 全都因为那该死的、见鬼的辈分问题! 他绝对无法忍受矮这小鬼一截,当那什么见鬼的表侄子、喊上那一句表叔,绝不! 若可以选择,他一定避这小鬼避得远远的,省得麻烦,偏偏大人们说他们年龄相当,要他带着表叔一块儿……听听,这是什么话,带着表叔一块儿玩? 这十分不合理的事,大人们却视为理所当然,而他莫名就成了奶娘似的,得照应这小鬼的大小事。 他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更不明白……这小子是哪来的气力? 虽然从外表看起来,这小屁孩确实就是个静不下来的死小孩,但经过一阵时日的相处,这小鬼像跟屁虫似的跟他们四人搅和在一块儿,三个月之后,尹水浒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假象。 真正的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豆腐包啊! 虽然看起来一脸古灵精怪,也确实是活力十足、常常四处闯祸惹麻烦,但实际上却是风吹了就伤风、泡了水就发烧、太阳多晒一会儿就中暑发晕,甚至稍微跑太快了,也会差一点就喘不过气。 就算没事,也会出事。 自从某一次小屁孩爬上树,却没来由地晕眩而倒栽葱落地,之后为了避免这死小孩受伤害他被骂,每当发现他又在爬树,尹水浒只能舍身当肉垫,也是因为这一扑,他彻底认清了这小鬼中看不中用、又偏偏爱找麻烦的个性。 是真的搞不懂,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就该认分点?怎么总是学不会教训,一能动的时候就上天下地乱跑,活该找罪受? “我怕哪一天真的病得不能动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在他某次当肉垫不慎闪了腰,被迫在床上休养两日的时候,小屁孩站在床前低声地说着,小小脸上满是歉疚。 “胡说什么?”尹水浒斥责着,觉得这话悲观得荒谬。 一个娃儿,是有什么资格悲观? 但事隔没几日,他偷听到厨房里几个大婶们的谈话后,却不得不改观…… “钦啊,你听说了吗,杉少爷在府里住下的原因?” “你不知道吗?听说杉少爷是活神仙似的上人老爷逆天硬求来的孩子,底气不足,没顾好的话,活不过六岁。” “真的假的?只能活到六岁呀?” “毕竟是用术法强求来的孩子啊,怎么说总是违背天理的事,老天要收回去也是正常的吧!” “我也是这样听说,杉少爷天生病根,加上阳气不足,所以常常容易冲煞犯病,不是伤风染病,就是这儿磕着或是那儿给绊倒了。” “是老天爷在想法子讨人回去吗?” “也许吧!”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据说杉少爷之所以会在咱们府里住下,就是看中咱们府里阳气旺,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少爷,再加上其他三府的少爷,四个少爷常在一块儿厮混,那半仙老爷就是想利用四位少爷的阳气来鱼目混珠,保杉少爷的平安。” “有用吗?我看那杉少爷十天里少说有七天得倒在床上。” “确实是有点邪门,好比昨儿个几个少爷们去捣鸡窝,以往闹着那些鸡鸭兔子们,怎么玩都没事,偏偏昨儿个带着杉少爷,就他给鸡啄了,后来跑给鹅追,还不小心给磕了,跌倒时头撞了个大包,从昨儿个晕到现在还没醒。” 接下来那些穿凿附会、关于神神鬼鬼的话语,尹水浒没再多听,但回到那小鬼的床榻前时,心里却是多少有些底了。 也难怪大人们会将这问题多多的孩子丢给他们几个大孩子照顾了,原来当中有这层利害关系。 这小鬼……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所以能动能野的时候,就变本加厉地玩,要把可能活不成的分都给玩足吧? 不想承认受到了影响,但尹水浒确实是被影响了。 看着床上休憩中的瘦小人儿,轻合的双眼不见平日古灵精怪的淘气光彩,或是不可一世地要人叫他表叔的死德行,所有的生气好似随着那双眼的闭合而消逝,甚至,连平日卯起来晒太阳而换来的蜜色肌肤也泛着带白的黯沉之色…… 还活着吗? 突地,尹水浒竟冒出了这样的疑惑。 他上前一步,忍不住伸手探去…… 那微弱的气息,若不当心注意,几乎就要忽视。 心底的某一部分不自觉地变得柔软,如果尹水浒那时够大,会知道那是同情心在作祟。 忽地,那闭合的眼睁了开来,眼神却是空洞的,丝毫不见平日的光彩…… “小杉?”尹水浒唤着,怀疑他没真正清醒。 不像平日里气唬唬纠正他的毛孩子样,那双大大的眼睛好似没了焦距,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打颤着…… “小杉?” “冷……”细若蚊蚋,那比同龄男孩还要瘦小几分的小人儿无意识地喊着冷。 时空流转…… 意识持续摆荡的尹水浒已然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他觉得冷,那是一种四肢百骸恍若要结冻的寒意,冷得他直打颤。 他好似睁开了眼,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白雾茫茫…… 他是要死了吗? 尹水浒忍不住要怀疑,然后想起记忆中那据说逆天强求而来,所以活不了多久的小孩。 小鬼头那时的感觉,也是这般吗? 纷飞四散的思绪无法凝聚成有系统的思考能力,也压根儿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浑浑噩噩中,依稀仿佛听见远方传来铁链拖地而过的铮踪声响,逐渐靠近…… “我说过会救你,不会有事的。”耳畔有声音出现,对他这么说着:“安心休息便是,千万别一时好奇跟人走了。” 这话叫尹水浒一头雾水,不明白所指为何? 意识仍旧飘飘荡荡,在他什么也不知、什么都不确定的当头,冻到骨子里的寒意却一点一滴地开始消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似又听见那铮踪的铁链声,只是这叫却是由近而远那般,而后再也无声。 他迷迷糊糊的意识好似比较清楚一些,可以感觉出是怀中的柔软为他带来暖意,散发着让人舒适的温热,持续为他驱走寒虑。 杂乱的思绪忍不住又飞回过往…… 当年,他爬上床躲进被中抱着直喊冷的小鬼头,可曾为那小脱孩带来同样的暖意? 当年一别,至今也快二十个年头,这么久以来,他没主动问过那臭小子的景况,好似那两年一同厮混的日子从来不曾存在过、他已经全忘了一般。 可实际他知道,忙着长大成人的因素确实是有,但也不是真忘得一干二净,而是刻意地教自己不去面对。 人非草木,两年时间的相处并不是全然无意义,虽然亲眼目睹小屁孩度过了六岁的关厄,但之后呢? 那可是逆天强求而来的一条命,人怎么与天斗? 因为认清现实,所以自从表叔公带走那个总是惹麻烦、让人生气的小屁孩后,他一直刻意不去面对那有可能很残酷的答案。 他告诉自己,其实那人在远方过得好好的,好得不须过问。 要不,他就当自己的生命里从没有过这一段、从不识得这人。 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可如今,他一个将死之人却忍不住要想—— 不知道那小鬼现在如何了? 说不定……那小鬼头让那半仙老爹罩着,从当年一别之后还真的好好的,没准儿还成家立业、生了几个小萝卜头,一口二声爹地跟前跟后。 反倒是他,运气不好遇上了走山,得先走一步…… 人生,还真是充满不可捉摸的变数啊! 尹水浒感到些许的无奈,有着更多更多的抱歉……对自家爹娘,他很抱歉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第四章 因为他依稀有印象,有声音对他说衣服湿了要先烤干,说了声抱歉后便剥去了他的湿衣,在他赤裸着身躯时,有副同样不着寸缕的柔软女体靠近、为他取暖。 连这样的幻觉都出现……所以,他真的是快死了是吧? 无奈,但也只能接受现实。 淡淡幽香萦绕,尹水浒犹如在大海里漂浮的一只小蚂蚁,载浮载沉,不知自己的魂神最终将往何处去。 他只希望死后的世界,不要太糟糕呀…… 管三国对着面目全非的灾难现场,一颗早凉半截的心真是死透了。 由于消息异于常人的灵通,五天前他就得知了燕渡山因为地牛翻身而走山的消息,当时还庆幸镖局正好没有接到这条路线的委托生意,无人伤亡。 不料到了昨儿个夜里,情况却急转直下。 接获尹家涕泪纵横的通知,要他设法帮忙带尹家人手前往寻人时,他晴天霹雳,整个人震愕得有好片刻说不出话。 因为他怎么也没料想到,自个儿的好兄弟竟然就在这出事的山区里头? 他责无旁贷,带了几个镖局里的好手,抱着一线希望连夜兼程赶了过来。 但远远地,人还相隔十里之外,看向原来的燕渡山方向,入目所及的景象让人除了绝望,管三国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情绪。 十日前的地牛翻身威力之大,远至桐城都感受到其威力,老旧的屋舍倒了几户,好几起烛火倾倒或是油锅翻覆所引起的火灾让桐城整整闹了一日有余,那之后的重建工作都还在进行着。 就桐城大多数居民而言,这天灾的影响还不算太大,可管三国因为镖局生意的因素,总是能以最快速度掌握各地讯息,因此r知道这次地牛翻身造成的灾害绝对不算轻微。 至少,光是燕渡山走山的讯息,就足以证明有很多地方受创。 比桐城更严重。经过理智分析,管三国对此行多少也有点心理准备,但直到这会儿亲眼见到,他才知道,所谓的严重,是怎生个惨烈。 原来的燕渡山……哪还有这座山的存在? 本该伫立在那儿的山头就像是给人用大斧劈过似的,削去了大半,整个山势、地貌都变了,若是水浒在山上遇难,这…… “三国!”有人唤着,是他临出门前,硬是赶上说要一块来的霍西游。只见他面色沉重,而他身旁一脸郁色的不是别人,是大伙儿临要出城时,十万火急驾马会合坚持同行的金平。桐城四少,只差一人便可到齐了…… 突地又没人开口了,但彼此之间太有默契,就算没说出口,彼此也心知肚明,那没问出口的问题是——看这景况,还要丢“救人”吗? 现实很残酷,但它就是明摆着,这会儿即使他们有心想贯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义气,只怕挖上数年也不见得能见得到尸首。 这样的道理,管三国何尝不明白? 但被埋在那山里头的,不是别人,是他们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 明知道人在山里头遇难,要他们什么也不做,他们做不到,但说真格的,真要想做点什么的话……要从哪里开始?要进行到什么程度?这些实际的问题却又不得不面对。 极度煎熬中,远方一道破空的尖啸声一扫所有阴霾。 并不明显,但他们确实听到了,甚至远方蔚蓝的晴空中,还留有一道白烟做为证据,证实那炮鸣绝非他们的异想或幻觉。 三人互视一眼,眸中带着相同的兴奋之色—— 有救了! “施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总强调言教不如身教,因而一直以身作则的左圆圆难得地失了分寸,一路大呼小叫兼拔腿狂奔地朝么妹的书房而来。 正在磨墨以求心静的左施施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地看着几乎是撞门进来的胞姐。 “回来了,尹少回来了!”左圆圆急忙宣布,抚着胸口喘息。 左施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听得这消息之后。 她从没这样失态过,清冷的丽颜更少了几分平日的从容,她张口,似乎要说点什么,但又顿了下,像是给问题困住。 左圆圆也知她想问什么,郑重宣布:“没事,还活着。” 一颗心紧悬数日,如今总算得以松口气,让左施施一阵乏力,跌坐回椅子上。 “说是没事也不对。”左圆圆更正道:“听说受了很重的伤,幸好霍少跟着去了,虽然还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总是把人给送了回来,要不,听说严重到连搬动都成问题。” “这般严重呀。”左施施低语,忍不住要想像,经历天崩地裂一般的毁灭性灾难,伤势会是怎样严重。 “能死里逃生,留得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左圆圆松了很大一口气,道:“先前只是不想你担心,所以我忍着没说,要不,刚听到消息,说尹少去了外地,遇上走山,叫山给埋了,我只当凶多吉少,得重新帮你物色新对象了。” 秀眉微蹙,这话隐隐让左施施感到不悦。 人命关天的事,这时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个? 左圆圆倒是误会了这微微的不豫,恍然大悟地击掌道:“惨了,我只顾着来跟你说这消息,倒是没问到伤势情况,要是缺了胳臂或少了条腿,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不成,我得再去打听打听。” 左施施眼见姐姐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话尾一落便急忙义出去了,怔忡了好一下之后,忍不住幽幽叹息。 太过热衷了。 对于她的亲事,胞姐一直都是如此过度热衷,她隐忍着自己的想法,从没说过什么,总想着成亲是人生必经之路,既然避不开,一定得挑个对象嫁,那任姐姐去张罗算计也无不可。 可随着尹水浒遇难的消息传出后,那汲汲营营的势态有变本加厉的倾向,让左施施有些忍不下去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别说是平日时常收到尹水浒以不同借口馈赠的礼物,其他时候她们姐妹俩也一直承蒙他的关照,因为他的面子而蒙获不少方便之处。 今天落难的即使不是尹水浒,就算素昧平生,大难不死求得侥幸,首要之务,应该不是担心缺胳臂、断腿这种事吧? 这等行径,不是圣贤书上所载做人的道理,也不是左施施所能认同的,可她又能如何? 那是她姐姐,而且,她也不能真的顺应心意、登门造访去亲自探视。 那于理不合,于情……更是尴尬! 左施施直到今日才发现,面对尹水浒的追求,她是多么的被动。 被动到……就算担心他的伤势,觉得该去看看他,可是,该用什么名目造访? 朋友吗? 好似也不是。 女子最重闺誉,面对他一直以来的示好,她总是慎守男女之防,冷淡回应,那样的情谊要称之为朋友,她没办法说服自己。 不是朋友的话,那她又怎么好意思在他需要静心疗养之际,特地登门打扰呢? 幽幽一叹。 左施施发现……尹水浒遇难、生死不明时她心烦;怎么人给救回来了,天大喜事一件的时候,她也一样的心烦呢? 重新执起墨条,磨墨。 眼下,她也只能磨墨了。 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是市井小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来源。 他们丰富了小老百姓的生活,满足他们对侠骨柔情、灵异玄怪或冒险犯难的各种幻想,着实是各大城市不可或缺的人物。 只不过,当说书人是出自于自个儿家里时…… “……大地微晃,说时迟,那时快,水浒少侠施展轻功,犹如疾射而出的箭矢一般,足不沾地、一跃数十丈,在滂沱大雨中前行……” 一跃数十丈? 额角青筋隐隐浮动,在听见这形容词之后。 什么鬼?数、十、丈?当他是鸟,难不成会飞吗? “……可紧接而来的地动天摇由不得人,一泻而下的土石巨林以千军万马之势直追在后,追赶着流星赶月之姿的水浒少侠,这生死一瞬的生死关头,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命不可违逆呢?” 是有完没完? “紧张紧张、刺激刺激……这狂风暴雨、飞沙走石的一刻,没啦!”嘻嘻一笑,前一刻还抑扬顿挫、语调丰富地说书,忽然间就宣布画下句点。 “喔,表小姐!”叫声此起彼落,怎么也没想到,故事会在这没头没脑的一个段落被断头。 “别怪我。”噗哧一笑,那倚坐在回廊栏杆上、一派闲逸的说书人指指仆佣们身后的人,道:“再说下去,你们少爷的两只眼要喷火啦!” 回头,回廊的那头,坐在临时做的辅助椅上、让麦大推出来的那人,不正是他们大难不死的少爷吗? 四、五名仆役大吃一惊,哪还敢抗议? 瞬间,喂马的想起来马房里还有活儿要干,扫地的也很精神地说要去巡过一遍,厨房里帮忙的也想起采买工作还没完成。 如鸟兽散,院落里的听众瞬间跑得精光,失去听众的说书人倒也不见尴尬,清逸的面容上似笑非笑,与那文质彬彬的书生扮相倒是相得益彰,透着一股安逸闲散的神韵,感觉就是个好相处的人。 看着她……没错,这书生模样的人,正是个“她”,如今才得知真相的尹水浒,内心复杂的程度比整理十年没核对的帐目还混乱。 谁能想得到,十多年不见,再次重逢会是这样的天地变色。 原来当时在破庙里遇见的人,那个在他生死存亡时救他的人,就是儿时那个说会救他一命以回报他的小鬼头。 小鬼头长大了,以儿时好动贪玩的模样来看,要是长成个痞青年,那倒也不是多难想像的事。 但偏偏,痞是痞,却是变成了一个痞度十足的姑娘。 女的? 多可怕的一个变化! 原来,那个理论上是逆天强求来的小生命,为了隐匿不该存在的命数,一出世后,便被她的家人当成了男孩来抚养,借以混淆天理视听。 这一藏,直到她十六岁、据说是功德圆满的那年才换回真实性别,从此,小鬼成了小姐,表叔变成了表姑妈? 这事离奇的程度,就跟突然宣布孙悟空其实是九天玄女一样,叫人震惊兼无法理解。 也之所以,他才明白自己原先出门要找的那个据说身世坎坷堪怜的表姑妈,就是他儿时记忆中的那个小屁孩。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情,可他家爹娘竟然到前些日子他开始能说话、表现出对这人的身份有严重错乱现象时,才想起来这事应该先跟他说一声。 甚至,他们还哈哈哈地边笑边说:“难怪我们跟你讲起表姑妈时,你一副很不熟的样子,那时爹娘还想着,你这孩子真是绝情,好歹你们小时候也一起玩了两年,感情还好得很,怎么这时要你去接个人,表现会是这般冷漠。” 对着那哈哈哈的态度,尹水浒无言,也只能无言。 要不他还能如何? 而且他还发现,对于她由男变女的事件,显得适应不良的人好像只有他…… “今儿个天气真是好啊!”尚姗笑眯眯地谈及了好天气,问道:“西游准你下床了吗?” 从燕渡山回到桐城,伤重的他凝于霍西游的禁令,只能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休养,算算日子,这一躺也躺了一个月。 第五章 对比一个多月前半死不活的模样,如今总算能踏出房门的尹水浒气色恢复良好,只是差在断腿仍未复原,目前只能坐在那张加装了两只木轮的辅助椅上,说起来,霍家的医术果然精湛值得称许。 尚姗大致观看了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不忘占两句口头便宜:“一能下床就特地来请安呀?真乖。” “乖你个头。”尹水浒没好气,极受不了这种倚老卖老的口吻。 也不想想两人年岁差不多,甚至她还小他一岁来着,就仗着辈分高一阶,一派老气横秋,好似真是长辈似的。 “啊!啊!火气这么大?”尚姗仍是笑眯眯的,异想天开地提议道:“要不,回头跟西游说一声,让他在你的药里加两斤黄连,给你消消火?” “两斤?”尹水浒板着脸,实际地问:“那,得多大一缸才能化这些药?” 尚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尹水浒本想继续板着脸装酷,但见她笑得欢快,又哪还能继续装模作样? 见他忍俊不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尚姗倒是敛了笑,问起正经事:“说真格的,身子好多了吧?” “你这不是瞧见了?”尹水浒觉得这问题真有够多余,努力忍住的下半段问句是:为什么这一个月来都不见人影? 这事不管怎么想都很古怪。 打从他们一行人回到桐城之后,她竟是日日有事做,这还是他在事发后第一次和她见面。 是有没有这么夸张? 这逼得尹水浒在养病期间异常焦虑。 因为他有太多疑问,能解答的就只有她,偏偏这段时间她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只能听一些不知流传几手的传闻,自然快闷坏了。 也之所以,方才霍西游看完诊,解除他卧床的禁令后,他第—件事就是出房门来找人。 猜想着她瞎编故事的主因是不想让人知道真相,是以尹水浒先行屏退了服侍的麦大,待现场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开门见山,问得相当直接。 “这是一种天赋,你晓得的。”尚姗说了,一点扭捏闪躲的姿态也没有。 天赋? 尹水浒闻言微愣了下。 “是我爹亲发现的,他说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从我嘴里讲出来,人们就是喜欢听,我也没办法。” 尚姗又说。 尹水浒瞪她。 “啊,不是要问我这么受人欢迎的秘诀吗?”尚姗一脸无辜。 “别跟我打哈哈。”绷着脸,尹水浒再认真不过地重新问道: “我要知道,走山的那日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问我?”尚姗看起来比他还要惊讶,反问道:“你不是当事人吗?你人都在现场了,还问我?” 尹水浒又瞪她。 要是他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何须开口问她? 须知,那天的意外来得突然,求生本能让他在事发前就知道该撤,得火速、毫不耽搁地速速撤离。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只是大自然的力量并非人力所能相抗衡,对于那天最后的记忆,他只记得巨大的雨势中,他的头受到一阵重击,兴许是山上的落石砸中了他,谁晓得呢? 总之他晕了过去,之后的事一直就是不清不楚,他一直以为自已难逃此劫,已经踏上黄泉路了,哪料得到,等他因为疼痛而清醒过来时,再见到的就是他几个目中带泪的兄弟们。 人人都当他好运,但他到底是怎么个走运法,究竟是怎么捡回这一条命的,他还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当中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这条命是她给救回来的。 西游说了,当他们循着求救的信号烟寻获他的时候,他除了腿断了之外,内伤甚重,五脏六腑甚至多有移位,而从外表看来,简直就像一团破布似的惨不忍睹。 相较之下,他头上的那个包已经是最轻微的小伤。 这样的他能等到管三国的救援人马、等到霍西游的救治,全是因为这个女人给他服了假死的药,将他身体该要的运作减至最低,强留下一口气,这才险险救回他一条命。 就算如此,但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两人躲过走山的大劫,没让倾泻而下的土堆给吞没呢? 尹水浒觉得可疑啊! 他知道——这事由于太多人好奇,她索性就当起说书人说明情况,对每个好奇的人都说着同一套惊险刺激又千钧一发、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 另外她还加油添醋了一番,让人人以为他运气好、蒙天垂怜,才能熬过重伤近乎绝望的危急时刻,拿出信号弹燃放,竟然又刚好遇到救援,让他求得一线生机。 这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人人都相信他命不该绝,是神佛加持护体才躲过一劫,甚至话语传啊传的,还传回他的耳里。 但他不信。 那天的景况他身历其中,清楚知道那天崩地裂的灾难,绝非人为的力量可以轻易逃过。 更何况,就算她凭着儿时记忆,记得他们说过会随身携带信号烟,有难时就鸣放求救,通知其他兄弟前来援助,她怎么肯定多年后,他们真的实践这件事了? 最教人难以理解的,是她怎能肯定,救援已在附近,是鸣放信号烟的最佳时机? 种种的种种,让尹水浒不得不开始怀疑……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尚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在尹水浒提出他的疑问时。 “表侄子,你的表情可真严肃啊。”她笑道。 尹水浒直觉皱起了眉头,在她用“表侄子”叫他的时候。 十多年过去,现在怎么说也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顺耳就嚷嚷回去,所以尹水浒尽力表现出一个成熟大人的模样,他忍住。 “别跟我打哈哈。”他说,不让她岔开话题。 “喏,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吗?”她却问得突然。 尹水浒皱眉,不知她又搞什么花样。 他发现,长大之后的她,还真是一个谜团,行事作风都是巨大的问号。 尚姗似乎也断定他答不出来,文气清秀的面上挂着微笑,说道:“这世上最幸福的,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人。” 尹水浒瞪她好似成了习惯,在最短时间内培养出的习惯。 “不是谴你,这是实实在在的正经话。”也不知从哪摸出的扇子,尚姗啪一声地抖开了扇子。 只见她煞有介事地扬了几下,样子看起来还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说道:“有些事,并不是知道真相就好。” 尹水浒眯起眼,揣测着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看他起疑的模样,尚姗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那笑,浅浅的,少了几分流气,却是多了十足的真诚,让那文气清秀的面容透着点清灵之气。 “别想了,重要的是你现在活着。”她这回倒是挺认真地接道,“这是我欠你的,你只需要继续好好地活着便是。” 既然她要这么说,要走故弄玄虚这一条路线,尹水浒可也没存怕的,大不了就是按她的游戏规则来走便是。 他记得她说过,命运就像是纺织机上的丝线,丝线间的交织,就是与人的交会,最后织成的成品,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只世是欠了人的,不沦何时发生,最终一定得偿还。 会许不救他一命的承诺,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你是为了履行小时候的诺言而救我一命,你不觉得你越欠越大吗?” 柳眉微扬,尚姗不解其意。 “你好像忘了最大的一个问题。”尹水浒头脑清楚地说:“要不是为了前去寻你,我压根儿不会出现在那间破庙里,我要不在那儿,也就用不着人救,这样……你觉得,你真是救了我一命吗?” 意思也就是,若非因为她,他根本不用受这一遭活罪啊! 随着这问题被抛出,那总是恬适愉快到带着点痞样的文气秀颜明显一怔,好似她真的没想过这问题似的。 见状,尹水浒内心之得意的,直感到畅快无比。 哼哼!这还不问倒你? 尚姗被问住也只是一时的事。 事实上也不是真被问住,而是从没用过这角度去看才显得讶异,待一回神,又是那副让尹水浒看了就不顺眼的轻佻样。 “看似如此。”她轻笑着。 尹水浒片刻前的得意全让她四个字给打了回票。 “什么叫看似如此?”他很客气,很有礼貌地请教了。 清逸而俊俏的面容挂着微微的笑意,回道:“确实,从你的角度来看,会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是因为我而起的活受罪,这也是自然。” “那从你的角度呢?”能维持这般平和的语气,尹水浒真觉得自己的修养极好。 “你想像过吗?”尚姗不答,反而丢出个问题:“今儿个要是没受这些活罪,将会发生什么事?” 眉头再次皱起,尹水浒很不想这样解读,但……这话中似乎有话? 她就是在咒他,没搞到半死不活,也会有其他意外横死的意思呀! “死劫换活罪,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买卖?”尚姗倒是觉得他赚很大。 “你还真敢说啊!”不想语出奚嘲,但尹水浒没办法。 他无法理解,她是哪来的自信可以如此托大?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 因为忽地想起,她爹不正不好、是那名满江湖的第一神算子,受江湖人士推祟为上人、半仙之辈,其能耐自然不会只是算命、择日这等小技。 尹水浒也听过不少传闻,关于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鬼之术。 至少,在他小时候,他爹娘要他多担待还是小鬼头模样的尚姗时,最常用来恐吓他的,就是——胆敢仗着小表叔年纪小就欺负他的话,小心表叔公趋鬼差来抓他。 同理……如果老于是个精通神鬼之术的阴阳大家,那让他逆天求来的爱女,很不小心地学了一些旁门左道,这似乎也是件挺合理的事。 尹水浒疑心生暗鬼,这时看着她笑而不答韵神色,也就越加狐疑。所以……这…… “少爷。”退到回廊外的麦大远远出声。 尹水浒知道,若非重要之事,麦大不敢擅自出言打扰,示意他有话快说。 麦大没敢耽搁,开门见山道:“施施姑娘来访,见不见?” 尹水浒明显一怔。 施施? 生死关前走一遭之后,不知怎地,再听见这名字,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忍不住要猜测,她……怎会来呢? “见,自然是见。”有人出声,在尹水浒怔忡之际。 尹水浒看向说话的那个人。 尚姗直直回应他的注视,四目相对中,一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貌似天真地反问:“佳人造访,没理由教人吃闭门羹的嘛!” 那也轮不到她作主吧? 尹水浒没好气,尚姗倒是自在得很,一副“好哥儿们,我绝对挺你到底”的模样,笑嘻嘻地来推他的辅助椅。 “喂!喂!”尹水浒有些气急败坏。 “你重伤初愈,安分点。”尚姗还提醒他要坐好,别像只小虫似的乱动。 “我说了要见吗?”尹水浒真要让她给气死。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有一说是“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兴许是你度过这一大劫,生死关头让佳人发现了你的重要性,人家特地来看你,就是一个转机,别傻得在这时拿翘了,麦大,还不带路?”尚姗发号施令。 第六章 尹水浒让她的话给讲得无话可说。 转机吗? 尹水浒从来也没想过,他与施施姑娘之间,还能有什么转机? 事实上从他历经生死大劫过后,他镇日不是在高烧里折腾,就是在跟身上的痛楚周旋,即便后来随着身体状态逐步好转,开始有多余的心力,那也是满脑子都在“为什么能活下来”这个问题上兜着圈子。 回想起来,那段让人魂萦梦牵、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爱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现在忽地说事情有了转机,尹水浒还真忍不住迟疑了。 也就这么一迟疑,错失了细思的机会。 在麦大的带路下,尹水浒让尚姗给推着,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尹水浒终究不是牛郎。 左施施也非织女。 即便尚姗自认是个非常完美的喜鹊角色,很尽职地想为两端搭起友谊的桥梁…… “事情就是这么着,因为我侄儿洞察机先,加上鸿福齐天、福大命大,所以惊险万分地捡回了一条命。” 随着话语的终结,偏厅里一阵的沉默。 好吧,其实也不是真那么沉默,好歹有个女主角的姐姐搭了腔,而且是很热络的那种,瞬间听得成串成串的吉祥话正在室里萦绕。 可这不是尚姗预期中的状况。 那牛郎与织女,历经生死劫难后重逢,体悟到人生的无常,明白做人得珍惜时间与把握机会的道理,就算因为太过知书达礼,没办法当堂轰然炸出天雷勾动地火的花火,那最基本的,好歹也来一点努力压抑,然后在含蓄之情下、满到要溢出来的丰沛情感。 那就该是眼波流转、顾盼皆是情才对呀! 会是女的一脸生疏地回避男方目光,男的也跟着莫测高深,就端着一张古井脸?这是哪门予的牛郎织女会? 尚姗不明白呀! 到底是哪边出错,结果怎会是这般? 方才她还以为是因为双方内心太过激动,情感澎湃到不知该怎么表达,才会导致一度冷场,是以帮忙缓和场面,不但介绍了下自己,还帮他们找话题,甚至送佛送上西天,不嫌麻烦地把说了至少七七四十九遍的走山求生记又给唱作俱佳地完整说了一遍。 给了缓冲时间,还制造了诸多话题,严格说起来,这天底下还有像她这般卖力的鹊鸟吗? 结果,枉费她如此用心,白费了一番唇舌,该要有回应的两个人,回报给她的竟然还是一阵寂静,这什么鬼? “啊,施施,你倒是说句话呀?”左圆圆出了声。 同样身为搭起友谊桥梁的鹊鸟部队,她可远比尚姗来得积极许多,连番的关心话语随着客气话一说完,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焦点往自家妹子身上集中,不让她继续闷声作壁上观,像个局外人似的。 只见左圆圆一脸不好意思地引言道:“其实我们早想前来拜忻,只是先前听闻尹少伤势严重,担心打扰公子养伤,是以挨到了这时才来探望,施施她可真是担心得很,但女孩儿家总是怕羞,这会儿见了面,倒是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做得好! 尚姗内心直喝采,真觉得这左施施的姐姐太会引导气氛了。 一番话说得含情带理的,顾全了左施施的少女矜持,但也表达出那份关怀之意,最后还粉饰了教人小小尴尬的生疏感,兼聚焦在她的身上。 伊人知书达礼,话到了这个分上,再怎样含羞带怯也得克服才得以顾全礼数—— “尹少吉人天相,能再见面……”那娇娇柔柔的嗓音轻微一顿,好似压抑着什么,之后朱唇再启,轻道:“真的是太好了。” 闻言,尹水浒心中甚爽复杂。 并非多特别的话语,甚至可以说是平淡如水,可这话不是出自于别人,而是左施施。 他所认识的左施施,一向以礼待他,言谈的尺度从未逾越朋友之谊、君子之交,一句“真的是太好了”听似无奇,可若是压抑过后的话语,就有点什么了。 以他所认识的左施施,寻常时候是连这样程度的话语也绝不会使用,但她现在却对他这样说了,这代表什么? 难不成真如尚姗所言,一场生死大劫真改变了什么? “施施姑娘所言极是。”尹水浒心中计量,口中的客套话语可没有任何停歇。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冷面郎君,现在更不可能放着佳人说单口相声,那可不是他的待客之道。 只见他道:“这回遇上了大劫,真的是九死一生,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再活着见到大家。” 眼见两个正主儿因为这一番引导,总算开始有正面交集,而且气氛还不错,场面明显和缓又自然,甚至因为左施施的出言邀请,开始聊起下一场诗会的事,尚姗内,心那个欣慰的呀…… 没错!就是该让他们两个正角儿好好面对彼此才是啊! 眼看着正是好戏开演,可以安心好好观赏的时刻,不朝然,却看见门边那一脸泫然欲泣,活像弃儿一般的含泪凝视。 尚姗心中打了一个突,可脸上那微微的笑意却没断过,思量着这会儿正是聊得起劲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她离席…… “小姗?” 起身的动作顿了下,在尹水浒唤住她的时候。 “没礼貌,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尚姗反应迅速地纠正他,只差没用鼻孔哼两声以示地位的不同。 尹水浒没理会,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左家姐妹也看着她,目光难掩对她的好奇之色,毕竟在今天,,之前,她们谁也没听说过尹水浒有她这号表亲,虽然从方才一见面就一派亲切大方、一剐好相处的模样,但不合礼教地穿着男装是事实,举手投足一派的男人样也是事实。 尚姗没料到一时之间,所有人目光焦点都在她身上,反应极为迅速—— “上个茅房而已。”没好气地朝尹水浒翻了个白眼,尚姗毫无形象可言地抱怨道:“侄儿,你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去,就一定要我这样大声嚷嚷吗?” 让她抢白这一顿,一旁的左圆圆憋不住、呛笑出声,就连左施施一双美眸都闪着盈盈笑意,更加对比出尹水浒一脸的窘色。 尚姗又是一哼,这才动身去上她的茅房。 尹水浒目光微沉。当她在入门处一把抓起那面生的哭脸小屁孩,火烧屁股似的闪人之后。 上茅房? 这年头,车纸是长这模样的? 哼哼,哼哼哼。 无为村,一个群聚求道修行之人的山上小聚落。 神算子尚仁的隐居之处就是无为村,尚姗自然也是来自无为村,而,这么一个人人皆是读书人、个个讲究修行的村子里,孩童的存在是极其稀少,如今紧追尚姗而来的孩儿东宝也是无为村里少数的几个孩子之一。 为什么人会在这里? 像这种对事情没帮助的话,尚姗连问都没问,将小崽子拎到无人的花园一隅,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东宝,你回去。” 十岁的孩子没说话,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倔强。 见状,尚姗抚额,素来随心所欲又无牵无挂的她真觉得头大。 “虽然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但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才食没听懂我说的话。”尚姗只能这般推论。 既然是年纪小的关系没听懂她先前说的,那再说一次好了。 “喏,东宝,你很清楚的,那天入水救你的人是谁?”这回换了个方式,她改用问的,好助他厘清现实。 “是亭兰哥哥。”东宝细声回答。 这人名,让两个人心里难掩一阵的疼,但人总还是要面对现实才行,尚姗看似平常、波澜不兴地继续问:“既是亭兰,你该报恩的对象自然是他,对不?” 东宝迟疑,最后摇摇头。 十岁的孩子,并非她想像中那么好唬哦! “亭兰哥哥死了。”低语,声音满是内疚,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亭兰的死是为了救他。 “爹说。一命偿一命。”东宝稚嫩的声音说着早熟的话语。“既然哥哥是为了救我才死的,那我这条命就该抵他的。” “别说傻话。”因为太了解那个人,尚姗可以为那人担保,柔声道:“亭兰是心甘情愿下水去救你的,他从来就是仁慈宽容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要你拿命偿还,若他泉下有知……” “是天上!”东宝纠正。“上人师父说亭兰哥哥是好人。一定是上天庭享福去了,阴司地府才叫泉下,他不在那边。” 孩子气的天真话语没让人感到轻松,只叫尚姗微微感到心酸。 那样一个烂好人,自愿顶替东宝、成为水鬼抓交替的牺牲者后,一缕幽魂的归处不会是天界、也绝非阴司,就只能困于那一汪碧潭之中,时限……因为那烂好人个性……恐怕将是永止无境…… “是我失言。”强撑出笑容,尚姗从善如流地应道:“亭兰这般仁慈善良的人,肯定是上天庭享福去了才是,所以……” “所以我会照顾你的,姗姐。”东宝伶俐地接了口,恍若没看见那从容的神色瞬间僵凝了下,续道:“爹说这是一命抵一命,我让你还没嫁人就先守了寡,就得代替亭兰哥哥好好照顾你,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 这结论,不是跟她先前受不了,而决定离开家乡好让他冷静冷静时的结论一样吗? “东宝,我不需要你照顾。”尚姗头疼了,她好手好脚又心智正常,哪里需要一个十岁孩子照顾? “姗姐,你现在不需要,但是慢慢的,我会长大、你会老去,爹说你这般年纪已经是老姑婆,再也嫁不出去了,到时一定会需要人照顾,所以我会努力长大,然后照顾你的。”东宝说得极为认真。 这话,直白到尚姗不知该哭还是笑。 “要照顾,也是先照顾领养你的义父,怎么也轮不到我,你别听你义父胡说了。”尚姗试图导正他的观念,说道:“亭兰跟我缘浅,没成亲就什么也不是,你犯不着为了他而照顾我,你应该快回村子里好好孝顺爹娘才是。” 东宝还是摇头,执拗地说;“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们早该成亲了,所以是我害你们成不了亲的,我是男子汉,要负起责任。” 让尚姗头大的宣言,却换来了掌声…… 顺着声音看去,本该在偏厅与心上人谈心的尹水浒让麦大及一名小厮陪着,就坐在回廊的那头为小屁孩的宣言鼓掌。 “说得非常好,男人就是要有责任感。”他甚至附和。 东宝被这样认定,那小脸儿几乎要发出光芒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搅局的人竟然多了一个,尚姗觉得莫名其妙。 尹水浒没理会她,示意让麦大将辅助椅推向他们后,迳自对着东宝问:“小鬼,那你有了负责任的决心了吗?” “我不叫小鬼,我是东宝,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少当家,方才尹爷爷让人领我去拜见你,有交代我要好好听你的话。”拜见过老当家的东宝口齿伶俐地说着。 当然,也不忘回覆方才有关决心与否的问题,态度十分坚决地回答:“而且我已经答应过上人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尚姗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事怎么跟她爹扯上干系? 第七章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方才已派人通知书院里的师傅,叫人给你安插了位置,你跟着金梁,他会领你去报到,到时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好好读书,知道吗?” 尹水浒叮咛。 “那样我怎么服侍姗姐?”东宝一愣。在他的认知中,他既然要报恩,就该守着尚姗。把她服侍得像皇太后一样才是。 “你想要报恩,就要好好充实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有能力的人,要不,就像你说的,你会长大,她会变老,到时候住哪?吃什么?日常生活的花费从哪里来?当真以为光光是守着她服侍、端茶送水,这些吃食或用具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尹水浒可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十岁的孩子,就不谈实际面。 东宝又被问住。 小小的眉头皱着,看得出他很认真地在想这些他从没想过的问题。 “如果只是要人服侍,我尹府里难道会缺人手?你那上人师父会没办法而派你来?”尹水浒又问,也没等他想通,话语一转,鼓励道。“是男子汉,眼光就要放远,你上人师父在信里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未来成就无可限量,要我好好栽培你,他这般肯定你,你更应该表现给他看,是不?” “嗯!”东宝用力地点点头,但说他全听懂了也不是,只是听见他崇拜的上人师父这般夸他,忍不住得意,就先点头再说了。 “所以你先好好地读点书,以后要怎么做,我们到时再研究。”尹水浒又道。 “但姗姐她……” “我会看着,不会出乱子的。”尹水浒保证。 虽然有他的保证,东宝却是迟疑…… “她有时很人来疯的。”想了想之后,东宝忍不住说。 “看得出来。”尹水浒正色肯定。 “又很任性。”东宝再补一句。 “嗯。” “又不懂礼数,总穿着男装跑来跑去,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 “没错。” “喂!喂!”尚姗忍不住要出声提醒一下,她人就在现场,别当她不存在似的讨论得那么高兴。 可惜,没人理她。 “但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东宝总算说了他的结论。 “跟亭兰哥哥一样,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尹水浒完全不识得他口中的亭兰,至于所谓“很好很好的人”的那一部分,尹水浒目前是无法判断到底好在哪,但这时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晓得。”尹水浒慎而重之地说着,允诺道:“我会好好看着她的。” 最后,这一大一小看着对方,交换一个男子汉的承诺眼神,然后,那个从来就坐不住、不是很喜欢读书的东宝就听话地跟着领路的金梁去了。 这是在演哪一出啊? 尚姗觉得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尹水浒也知她一头雾水,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给她。 那是她爹亲写的,信中除了感谢尹家对她的招待与收留,同时也约略写了东宝这孩子极思报恩的心结,顺道提及他一个孩子待在无为村,没有玩伴又没有学堂的困境,因而修书一封,请商尹家代为栽培…… 看完信,尚姗一脸凝重。 “我爹方才让人将这信交给我。”尹水浒以为她担忧小屁孩的未来,劝道:“这事他老人家允了下来,尹家保证会尽全力栽培他。我们四个家族在城郊有座共有的别院,宗族里的孩子们都会送到那儿上学,还细分不同年纪的学生,分别礼聘合适的教书先生来讲课,不只文才,也有武师会教他们练功,栽培这孩子的事,你且宽心。” 即便尹水浒这么说了,尚姗仍一脸凝重,看起来完全没有宽心这回事。 她觉得有件事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你见鬼的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 霍西游捂着药,发觉自从成亲后,他的修养是以一日千里的迹象在进步。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要不然,他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叫尹水浒闭嘴了,哪还能由得他一路抱怨到现在? 像是尚姗这家伙有多任性啦、性子又是怎样的野啦,每天总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新鲜事等着她,还讲也讲不听,一点规矩也没的穿着男装跑来跑去,是怎样的不成体统又不像话等等等的。 这关他屁事? 要是往常的霍西游,他肯定会这样回嘴,毕竟他登门造访的目的可是诊视复原成果如何,验收尹水浒的复健成效,而不是来当馊水桶专门清理废物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 前所未有的修养竟让他包容着这一串又臭又冗长的叨念。 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不关他事,所以尹水浒爱念就念,他懒得回应,但说实在的,霍西游还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念的。 尚姗事情多又怎样? 经常上茶楼听戏曲、四处踏躂找好吃的珍馑美食又如何? 怎么说也是多年没回桐城,就算尹府里的厨子都是重金礼聘回来的,个个也很会煮又如何? 初来乍到的头几个月会想四处走走晃晃,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听说尚姗早些年都待在无为村,那里住的都是些清心寡欲、一心求道的人,这用一般常理去想就好了,耕田读书或念经打坐的清修生活,别说是娱乐,甚至是日日野菜不见肉味、餐餐嘴巴淡得出鸟来。 这样的生活,是一般正常人挨得住的吗?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对花花世界贪着新鲜,哪儿热闹就往哪儿钻,不也就是看看野台戏、四处听听戏曲这些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像他家的小兔,给金平那个恋妹狂管了那么久,直到和他成亲之前,憋都憋坏了,得到自由后也是同一副德行,贪新鲜、贪热闹,平日只要有得玩,就不知道累字怎么写……想来,也许该跟尚姗讨教一下,近期桐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可以让他带他家的小兔子去凑凑热闹? 要不,也能切磋一下小吃的心得,也许有什么躲在暗巷里的小铺子是他没发现到的,可以带小兔子去尝尝鲜。 嗯,到时小兔子一定会很开心,光是想到她那笑眯了眼的样子,真是…… “西游,你是不是很不以为然?” 问句来得突然,中断了霍西游的神游太虚。 没接腔,霍西游又重新捣药的动作,一度停顿的“咚、咚、咚”捣药声再起,好似片刻前的停工全出自于尹水浒的幻觉似的。 “你不要以为这样可以唬瞬过我。”尹水浒没好气,直指问题:“你方才闪神了,是吧?” 霍西游停下捣药的动作,也不算是回应,倒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似的,一脸正色地问:“我听说,你跟左姑娘似乎有谱了,这阵子常见她前来拜访?” 尹水浒一愣,解释道:“她们姐妹想举办一个诗会,又没啥商量的对象,所以这阵子遇上问题时,会来询问我的意见。” “那你感觉呢?”霍西游比较想知道这个。 “什么感觉?” “以前你想方设法,为的就是能多见左姑娘一面,还常常不得其门而入,你那时三天两头找我,每回都是为了这事烦心,我都不想讲你那时有多烦人,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场,我早想装不在家……” “你这不是讲了?”尹水浒没好气。 霍西游假装没听到,续道:“现在倒好,因为有求于你,情势整个倒反过来,你不觉得是上天对你的补偿、给你的大好机会吗?” 说到这个,尹水浒其实心情很复杂,并不是很想讨论。 “水浒,你怎么了?”霍西游眼也没瞎,自然能看出他的不够热络。 霍西游不是别人,是自个儿的兄弟,尹水浒虽有所迟疑,但也知瞒不过,足以开了口——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明明是一样的我,也明明是一样的她,现在见了面,也一样觉得她气质出众、风采迷人,是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姑娘,但跟以前相比……” 停顿,又是一阵迟疑,最后是困惑地低语:“就是少了一种感觉,一种……一种……” “失心疯?”霍西游很好心地帮忙想词儿。 尹水浒瞪他一眼。 霍西游见他不满意,只好再提供几个:“神魂颠倒?失魂落魄?鬼迷心窍?” “喂!喂!”尹水浒没好气地打断他,说道:“够了没?就不能说点比较好听的吗?” “好听的?”这字眼蜓让霍西游露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悸动。”尹水浒找到满意的字眼,说道:“那是一种心灵上的悸动,是一种很难言喻的感觉。” “我悸你个叭叭逼啦!”霍西游模仿喷呐声嘘他。“说那么好听有什么用?意思还不是一样,说的就是鬼迷心窍啊!”尹水浒放弃了。 跟霍西游这人说话,向来就不适合走文雅路线,索性换了个方式,问道:“总之,我现在的问题是,是不是经历变故之后,一个人的想法与心性也有可能会改变?” “这的确很有可能。”霍西游还满肯定这个论点,说道:“特别是你这种死里逃生、面临生死大劫的人,不见得是针对什么事,但想法,心态上或多或少会有所改变。” 尹水浒没接腔,迳自在思索着什么。 霍西游也没理他,将捣好的药及药方交给麦大,细细吩咐之后的用药方法,像是用什么火候、几碗水煎成一份、一日几回…… “喂,我都好得差不多了,还吃?”尹水浒忍不住出声,在霍西游交代一日三次的时候。 “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霍西游可不给他面子。“你以为现在勉强能走了就全好了?别那么天真,告诉你,该顾的可不只是那条断掉的腿,那些你看不见的内伤更需要耐着性子好好调理。” 这话好似给了尹水浒灵感,让他若有所思…… “西游。”忍不住开口,尹水浒有些困惑地问:“身上的伤能治,那心里的伤要多久才能痊愈?” 扬眉,霍西游意外他的问题。 “我想过了。”尹水浒一脸认真地说道:“小姗现在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是从她那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意外去世后才开始的。” 霍西游明显一愣,内心微讶,不明白…… 怎么兜了一圈后,又扯上了尚姗? 说人人到。 霍西游才正想问他是什么毛病,怎么老惦着尚姗的事时,就见尚姗手里拎着两团用麻绳捆着的泥团球,灰头土脸却满面笑意地走进书斋。 “西游你来得正好,我今儿个可是捡到了宝,正宗的叫化鸡呐!”扬了扬手中的两团泥封,尚姗好心情地说道:“快来试试滋味,绝妙的哩,等等别忘了也带些回去给小兔妹子尝尝。” “哦?”霍西游显出兴趣。 不由分说,尚姗拿起一团还有些烫手的泥封往桌上一摆,一手从一旁拿了个纸镇往泥球上一敲,瞬间,满溢的香气扑鼻而来。 “你闻闻这气味,也只有这种正宗的叫化鸡才有这味儿,那个香的呀……”尚姗边剥着碎落的泥块,边深吸了一口气,表情甚是得意。 “是哪儿来的正宗?”得获美食的喜悦硬生生地被切入杀风景的问句,尹水浒才不管香不香,第一先想到这古怪处。 说到这得意处,尚姗忍不住哈哈大笑,炫耀道:“城南的一个老叫化子帮我烧的鸡,你说。还有比这更地道的吗?” 第八章 “城南的叫化子?”尹水浒不敢置信。“你厮混到叫化子那边去了?” “侄儿,你那什么语气啊?”笑容敛去,尚姗眯起了眼。 “我这个是“你哪里有毛病?”的语气。”尹水浒很正经地回应,同时补充道:“请问一下,有哪个好好的正常人会去跟叫化子厮混在一块儿?” “你这种充满歧视的口吻,不太好喔。”尚姗不以为然。 “我?歧视?”这指控,害尹水浒险些给口水呛到。 “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想法不同,观念也不同,也许你觉得你的生活过得很好,但相对的,他们觉得他们的平凡日子较为自在。”尚姗端着长辈的气势对他说教:“人各有志,你不应该因此看不起他们。” “我拜托你,讲这些大道理之前先动动脑子想一下……当然,前提是如果你有脑子的话。”尹水浒不想这般奚嘲,但对她,他很难不如此。 越想越气,尹水浒反过来对她说教。 “一个姑娘家跑去跟叫化子厮混?你能不能多顾及一下自己的安危?多想一下自己的身份?” 尹水浒不想挑剔,但看到她灰头上脸的模样就觉得碍眼。 “你看看你……”发现有根稻车就夹杂在她微乱的发丝里,尹水浒没来由地一把无名火,直觉出手,继续叨念道:“搞什么,好好一个人,可以弄成这副德行…… “侄儿,你吃鸡吧你!”尚姗抓了只鸡翅就往他嘴里塞去。 那是不经思考就做出的举动。 因为没料到一件好好的事他也能这般唠叨,刚好看见霍西游开始品尝热腾腾的鸡肉,她顺手就抓了一只鸡翅,觉得他要是吃过这美味,就会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却没想到场面会在瞬间变得诡异。 尹水浒瞪着尚姗,嘴里被塞了只鸡翅,手里还抓着那根从她发上挑出来的枯稻草。 霍西游在一旁就像没事人似的,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鸡肉,边欣赏这荒诞怪异的一幕,嚼、嚼、嚼,他嚼、嚼、嚼…… “是不是很好吃?”尚姗很满意地看着尹水浒讲不出话来的样子,心情一好,又是一脸的笑眯眯。 尹水浒铁青着脸,完全不想回应。 即使是享誉盛名的美男子,铁青着脸再加上嘴里塞了只鸡翅,样子着实也不是太美观,让尚姗很认真地反省了下自己…… “啊!是我失策,鸡骨头会噎着你!”拔出鸡翅,恍然大悟的尚姗连忙撕了鸡翅上的嫩肉,完全不觉尹水浒杀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把鸡肉往他嘴里塞去。 如果眼神能喷火,尚姗大概已经被烤焦了。 尹水浒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没神经到这种地步? “啊,侄儿,你要咬啊,那个滋味才会出来啊!”让他杀人的目光给瞪着,尚姗一脸悻悻,催促道:“你快试试嘛,这可是我运气好,刚好遇上正要做叫化子鸟的老叫化子,拜托他帮我做的。” 尹水浒才不管鸡是谁做的,或是口味到底正不正宗这种问题。 在这种时候,他只有一个疑问:“你洗手没?” 对着他的咬牙切齿,尚姗眨了眨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外…… 不光光是方才敲泥剥上,她记得……好像从一开始帮忙挖土、生火,一路到鸡熟收工,到她绑着两团成品回府……好像都没有洗手这件事。 “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这种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啦。”哈哈一笑,尚姗一掌拍向尹水浒的胸口,当场在那月牙白的衫子上留下一只又油又黑的印子。 笑声隐去,在尚姗看见那只印子之后。 尹水浒低头,他也看见了。 霎时,气氛出现一阵不自然的寂静…… “啊哈哈,没什么,这洗洗就好了、洗洗就好了。”尚姗又笑,想化解这一时的尴尬,直觉伸手拍去。 那理论上该被拍掉的脏污,它们还在,还越加扩大了。 尚姗为时已晚地想起方才抓了鸡翅,因为手上沾了油的关系。,那油污是拍不掉的,而现在随着她自以为是地拍抚,竟搞得原来的油污越染越大片…… 当机立断! “哎呀,我忘了表哥、表嫂约了我搓麻将了。”立即收手的同时不忘露齿一笑,尚姗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 端出尹水浒的双亲来挡之后,就见她笑嘻嘻地说道:“瞧我这记性,我得赶紧去赴约才行,顺道带鸡给他们尝尝,你们聊,继续聊啊!” 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撤! 叹息,吐掉嘴里的泥沙鸡肉又漱了口之后,尹水浒看了看毁去的白衣裳,只能叹息—— “你也看见了,小姗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变吗?”霍西游嚼着肉,努力回想后只能说道:“她小时候不就是这德行?” 这话问住了尹水浒。 小时候的尚杉,隔三差五地闯祸惹事,搞得府内鸡犬不宁,那时闯祸的本事可比现在还要精彩万分。 霍西游印象很深刻。“我还记得有一回咱们说好要上西郊的林子玩,叫她别跟,她偏不听,最后硬要跟也就算了,叫她安分一点,她嘴里说晓得,却是安分到把一窝最大的马蜂窝给捅了,逼得咱们得拖着她一块儿跳河,才勉强逃过一劫,没叫那些马蜂给螫死。” 这事尹水浒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回他们四人可真是吃足了苦头。 因为她的关系,给马蜂们螫了几口,多几个肿包还不打紧,可她一回家就受寒发烧,大人一追究,还不东窗事发? 最后害得他们四人一块儿罚跪祠堂,说是不应该带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而她这个始作俑者,因为已病歪歪了,竟成了没事人一个,完全就是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最佳典范。 “她从小就是个惹祸精。”霍西游结论道:“明明是灾难的源头,害惨身边的人后,自己却都没事,一派无辜样。” 尹水浒不由得点头附和。 “想不到这样调皮的人竟然是个姑娘!”得知这件事时,霍西跟其他人一样,着实消化了好一阵子才得以接受,不得不坦言道:“这简直就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大玩笑,堪称史上最不可思议、荒谬到了极点。” “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事。”尹水浒一脸慎重地重复。“小姗是从她那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意外去世后,才又变回这德行的。” 什么叫“才又变回这德行”? 霍西游嚼着食物,心中有些困惑;在他的认知当中,尚姗一直就是这种调调的人,哪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水浒……”开口,霍西游语带迟疑:“你好像很在意尚姗的事?” “难道你不在意?”尹水浒显得有些意外,直觉道:“她曾经是我们的同伴……”想想好像也不对,再补充一句:“虽然是常常不经意地陷害我们,是个教人气得牙痒痒的臭小鬼,但怎么说,也是自己人。” 所以是因为把她当成自己人,才这般关注? 霍西游总觉得不太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具体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记得我同你们说过,她小时候会那般好动顽劣、教人头疼,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才会天不怕、地不怕的。” 尹水浒以为霍西游的犹豫是因为未能释怀小时候被陷害的过往。 “你以前是同我们说过。”霍西游肯定,忍不住说道:“就是因为你说过,我们才会认命地拖着她一块儿玩,要不然谁会理那臭小鬼?” 想起过去,尹水浒面露笑意,那真是有点蠢却又教人怀念的过往…… 也就是因为过往的记忆,让尹水浒惦着那份情,因而觉得现在的尚姗,正面临很严重的问题。 “但她其实也不是一直都这样,我求证过了,在出事之前,小姗一直跟着她爹住在无为村,行为举止很正常,顶多就是比一般女子豁达大气,较为随兴、不拘小节而已。”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更何况要知道尚姗的事也不是太困难,只消打探个几句,东宝那小屁孩便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尹水浒说出他的发现:“但自从她那个青梅竹马去世之后,完变了调,最明显的就是,她开始女扮男装,即使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完全无所谓。” 对此,尹水浒一直就不明白,她当真完全无感吗? 就好比先前左家姐妹初次来访的那日,他注意到了,当她自称是他远方表姑时,左家姐妹面露微诧的神色。 程度不一,但他确实是看见了。 也难怪,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却理所当然地穿着男装走动,这确实是违反礼教的行为,难免要引人侧目与不解。 但当它实际发生时,对于那些异样的眼光,他竟比尚姗这个引人侧目的主角还要来得不舒服。 护短的心态很自然地就出现,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不爽,偏偏当事人还满不在乎,这更教他火大。 “我想过了。”尹水浒分享个人分析之后的结论,说道:“她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是以为自己活不了多少时日才造成的。而现在,显而易见,青梅竹马之死对她打击甚大,造成她现在这般游戏人间的态度,因为置生死于度外,也就形同小时候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 “唔……”闻言,霍西游抓着鸡骨头,神情凝重,好似在思索什么。 “西游,你是个高明的大夫,小姗也不是别人,你也熟的,她的心病了,你想法子给她治治吧!”这就是尹水浒一直想跟他商量的事。 兴许是儿时所建立的“要保护小杉”的信念太强烈,即使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到尚姗从小屁男孩成了痞姑娘,也难以让尹水浒改掉这习惯,自然而然也将之纳入自个儿的羽翼之下。 她看似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日子好似过得很快活,但那游戏人间的态度中,总有一种叫尹水浒说不出的感觉,让他难掩同情,进而觉得保护她是他的责任。 不料…… “傻子啊你!”霍西游听了他的请求后,第一反应是拿手上的鸡骨头丢他。 “心病只得心药医,这话你是没听过吗?既然知道她是心病,找我有屁用?” 尹水浒闪开了鸡骨头攻击,可没让他的话给击退,进一步道:“我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还会不知道你的本事?” “哇,那还真承蒙你看得起啊!”霍西游没好气。 “说正经的,你想个法子帮帮她吧,以你的所学,又怎会分析不出她需要的心药是哪款?”尹水浒还是将希望放在他身上。 “不是我不帮。”霍西游也不跟他废话,坦言道:“而是,方才那些推论,全是你自己的猜想。” “事情就明摆……” “明摆着?是谁说的?”霍西游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是有问过她吗?” “……”尹水浒让他给问住。 “喏,也许呢,尚姗一直就是那副德行,打骨子里就是个视礼法纪律如无物的人。现在说不定只是解放本性而已。”霍西游试图客观,同他分析道:“你不能因为她下似寻常女子的作为,就认定她有心病,需要帮助。” 第九章 皱眉,尹水浒觉得不对,反驳道:“但她的青梅竹马去世之后,她明明就有所改变了……” “那也许是个契机。”霍西游知晓他要说什么,是以坚定地打断了他。“也许正如你所推论,真的是因为这个契机改变了些什么。” 点头,尹水浒认同这正是造成尚姗游戏人间的主因。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有没有想过,”霍西游问他,一脸正色。“问题也许在你?”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问题在他? 这怎么可能? 吟诗作对,吟诗作对,吟诗又作对。 看着眼前的一切,左施施有些些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置身于尹水浒大方出借的别院里,小桥流水,薰风送暖,空气中缭绕着醉人酒香,间或夹杂着广邀而来各才子们的笑语晏晏,那风格不一的行酒令,或发人醒思、或叫人会心一笑……这样的场景,过往一直就是左施施所喜爱的。 但今天不一样。 她无法专注精神,即便掩饰得很好,没让人发现,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不在焉。 悄悄地,不经意地,她的目光总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位名叫尚姗的姑娘…… 多奇怪的一个人! 打从第一次见面,左施施就这么觉得,至今仍是一样想法。 还记得初见面那天,她一身男装,样貌清逸俊俏,气度洒脱地报上了名,满不在乎地自称是尹水浒的表姑,浑然不觉那一身男装样以及那完全不符年龄的辈分有多突兀。 她就是那样自在随意,从容不迫的态度就好似在谈论天气很好、问候吃饱没那样的自然……甚至连眼下也是。 陪着尹水浒前来,置身于众多陌生人之间,扭捏怕生等字跟与她绝缘,即便谈诗不行,那她就微笑聆听;又即便抚琴不能,在他人一曲奏毕之后,第二个鼓掌以掌声赞扬的也永远是她。 甚至,就算文才不是以想出过关的行酒令,也从没见尚姗的脸上出现任何迟疑或难堪之色,总是坦然一笑,说一声“我认输了”,不啰唆,接着就是先干为敬。 因为那份随和、因为那份自在,因为认输时的坦然与干杯的豪气,种种的种种,让尚姗很轻易地得到这些文人才子们的友谊。 这些,左施施全不着痕迹地看在眼里…… 所以不明白呀! 女子穿着男装本是大大违反礼教之行为,为什么可以如此气定神闲?又是为什么可以谈笑风生一如男子那般? 这延伸出另一个问题。 能这般轻易获得众人友谊,究竟是因为尚姗对外的男子身份?还是她自身随和的个性及态度呢? 她……不甘、心呀! 想她,饱读诗书、谨守本分,每一日都活在女诫的严格规范下,还得严格地自我要求,日复一日读书、练字、作凰、习琴,过得这般战战兢兢才得到世人认可,换得桐城第一才女之名。 相对于吟诗不能、作厕不行、抚琴没办法,对个行酒令只能哈哈大笑、自行认输干杯的尚姗,却在什么都不行的情况下,很快博得众人认同,甚至其中有好些人都开始跟她称兄道弟起来。 这样明显的对比与不同,令人怎能不产生困惑?左施施又怎能不去注意尚姗的一举一动? 由于尹水浒带尚姗入席时,只介绍了是他的远亲,其他一律含糊带过,也不许尚姗多谈起自己,左施施忍不住要猜想,如果在这场合公开尚姗女儿身的事实,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想着想着,目光忍不住又往尚姗的方向飘去,而后……莲步轻移…… “尹少。借一步说话。”找上了正在与几位才子谈论品酒的尹水浒,左施施细声开口。 随着她的话语,一行讨教今年新酿特色的青年们面露暧昧之色。很识相地结束话题,有的甚至还朝尹水浒眨眨眼,示意他耍把握机会。 郎有情、妹有意,这对看似要成了,吃饱闲着的文人雅士们面对这种情景,自然是能怎么推波助澜,就怎么样地凑热闹…… “什么事?”尹水浒却好像没接收到大家的目光,非但没把佳人带开、借一步说话,还原地直接就问明来意。 左施施也没想拐弯兜圈,但直到话要出口,却发现有一点小小的难度。 但幸好她冰雪聪明,稍一停顿后,说道:“你小叔叔不见人影了。” 闻言,尹水浒面露感激之色。 不光光是她的通风报信,而是感动子她的这份贴心,竟然看穿他不想让人知晓尚姗是女儿身的事。 “杉哥不见了?”跟尚姗称兄道弟的某个书生面露诧色。 “是谁不见了?”因故稍离的左圆圆正好跟上话题。 “没事,也许喝多了,找个地方透透气,不碍事。”尹水浒从容池说着,轻易便将场面稳定下来。 他看向左施施。以限神示意请她梭续处理,她轻轻点头,尹水浒出发去找人。 这小小的互动看在所有人眼里,引发滋味百千不同。 青年才俊们神色暧昧,好似乐见其成,却是内心唏嘘,一个个哀叹第一才女就此与所有人绝缘。 左圆圆难掩笑意,热切招呼着这些文人才子们,心中则是盘算着,下一步该选在何时出招。 至于当事人的左施施……美眸微敛,神色冷清。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人。 尹水浒很快找到了人,在盈盈月光下某座无人院落的屋顶上。 并不是事先说好,也不是尹水浒大难不死之后于晒台通灵了,这事……要他说的话,他也很难解释。 经过这阵子对她的密切观察,这时候要找人,他第一直觉就是找阴暗的地方,一个最好能看见所有人活动‘的阴暗处。 基于居高才得以临下的道理,尹水浒很自然地往高处找去,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发现拎着一壶酒坐在屋顶上的尚姗,一脸犹如身处梦中的迷茫神情,观看底下的灯火通明、人声错落。 尹水浒不喜欢他所看见的画面。 那感觉很奇怪,明明人就在眼前,却又好像不在那样,就仿佛泡沫幻影、随时会消失似的,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无故消失? 所以,这是他的偏见造成的错觉吗? 尹水浒感到困惑,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不消说,正是那个提出“问题可能在他”的霍西游。 据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当年那个小跟屁虫现在竟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心底一再抗拒这想法,不由自主地开始放任想像力奔驰,编造不实的情境加以套用,为的就是要弱化救命恩人的形象。 所以,出现了黯然神伤的尚姗。 也之所以,出现了需要他人协助、好走出伤心的尚姗。 这一切的产生,极有可能是他为了要扳回一城而产生的想像。 “放屁!”那时的尹水浒是这么回应霍西游的假设。 但待他冷静下来之后,却不得不因为霍西游的假设而产生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霍西游离去前要他自己好好想清楚这当中的差异,要不就是观察一阵子再不定论……尹水浒原本就打算这么做,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借口他养伤多时总算痊愈,可以当个称职的主人好好招待她一番。尹水浒拐着了人,以她的生活作息为主,完全配合地跟着参与她的生活,好就近观察她。 但,随着这一天一天的过去,尹水浒却是越来越不明白,尚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野嘛,她确实是静不下来,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边去,当中,茶楼唱曲、天桥底下要把戏的,都是她常流连驻足的地方。 要说胡闹嘛,她确确实实也就是一个人来疯的人,只要有人,就尽全力想炒热气氛,能把场面搞多热闹就多热闹,完全不顾忌那些扮蠢、装傻的行为举止是不是会惹人笑话。 这样的一个人,像这样的一个人,应该就是这样子了,是不? 但偏偏也不是!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虽然说她平日是哪里热闹就往哪边去,但事实上,每当她处在吵杂热闹的场合中,却又显得异常安静,文秀清逸的面容上透着一抹浅浅的笑,乌黑清亮的眼静静看着一切,恍若置身事外。 他感觉得到在那装疯卖傻之下的异常冷静,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真心热爱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凑热闹? 这些,是尹水浒就近观察后的诸多不解,但因为霍西游的话,受到影响的他竞无法确定……这些观察后的结论是出于他自己的想像?还是真实? 就像眼下,她明明就在眼前,那么,仿佛要消失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侄儿,都来了,杵在那儿做什么?” 看似无所知觉的人出了声,尚姗唤他一声,坐在屋顶上的姿势却是动也没动一下。 足下一点,尹水浒跟着上了屋顶,没出声,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一时,无人开口,清凉的夜风轻轻吹拂着,夹杂着听不清的嗡嗡交谈与丝竹笙乐声,院落里成串成串的红灯笼拖曳出人影摇曳,居耐临下看去,朦朦陇胧、如梦似幻,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风情。 尹水浒忍不住往身边的尚姗看去。 他想知道,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些什么? “来一点?”尚姗摇摇手中的酒壶。 “你少喝点。”尹水浒直觉训她。 “侄儿。”尚姗看着他,一脸正色说道:“我发现一件事。” “嗯?”尹水浒愿闻其详。 “你比我老爹还要啰嗦呢!”尚姗嘻嘻一笑,佯装的正经表情整个崩坏。 尹水浒瞪她。 尚姗恍若未觉,文秀清逸的面容在褪下正经之色后,染上些些的迷蒙之色,感叹道:“人生嘛,不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严谨守规有什么意思呢?” 尹水浒不甚认同。“这世间要是没了规矩,岂不乱了套,闹得天下大乱?” “啊,你看看你,一下就说到那么严肃去,我又不是说那个。” 尚姗轻笑,啜了一小口热辣辣的酒。“不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做人呐,别给自己设太多规矩,最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懂吗?” “讲歪理的时候都不怕闪了舌头。”尹水浒轻哼她。 尚姗沉默了好一下,仰头又是一口酒,轻吐一口气后,状似无意地说道:“真理也好,歪理也罢,你说,都是谁界定的呢?” 那话语中的奚嘲之意,尹水浒听出来了,这样的尚姗,倒是他没见过的。 尚姗也没再继续往不说,迷蒙的目光望着人声交错处,不知想着什么,忽地开了口:“侄儿,我要走了。” 心中猛然一跳,因为这话。 但尹水浒不动声色,状似平常地问道:“这么突然?” “也没什么好突然的。”尚姗神色平静。没什么情绪地直述道:“我在你这儿叨扰得也够久了,是时候往下个目的地出发了。” “下个目的地?”这倒奇了,尹水浒完全没听过这种事。 “还没想到要往哪儿去。”尚姗没想瞒他,洒脱地说道:“但天下之大,随便走也都有得看,不用担心。” 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尹水浒真敢放行,让她没头没脑地四处跑,那他的脑袋真有问题了! 第十章 “待在桐城不好吗?”他问。“我看你混得挺不错的,这阵子、沾你的光,这桐城可吃可玩的,全都体验了一回,我看你比我还要熟悉这里。” “就是混熟了、全体验过了,才要换个地方。”兴许是喝多了,尚姗神情放松,毫无戒防地脱口道:“我答应过亭兰,要代他看遍这人世间的风光,我答应过他的。” 亭兰? 这名字叫尹水浒挑了下眉。 总算让他给逮着了。 不是错觉,那个意外身故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问题! 月色正美,情境正好,加上不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声的伴奏,怎么想,都是个适合聊天谈心的时机…… “以前很少听你提起,你那订了亲的青梅竹马。”尹水浒状似不经意地问。 尚姗闻言失笑。“没事提他做什么?况且又没人问。” 她这么说,尹水浒自是打蛇随棍上地问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东宝应该跟你说过了吧?”因为了解东宝那孩子对亭兰的崇拜之意,尚姗不觉得那小鬼没跟人歌功颂德一番。 “那孩子……嗯,很崇拜他。”尹水浒含蓄表示。 尚姗失笑,知道他想说什么,澄清道:“也许是有些失真,但大致上没什么差错,亭兰真的是个善良的好人。” 尹水浒听出她提起那人时语气中的怀念与惋惜之意,没来由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善良?好人? 他向来也是乐善好施,乡里间提到他尹水浒,谁不说他也是个大好人呢? 思绪有些紊乱,在尹水浒整理出头绪前,没头没脑地脱口道:“你很爱他?” 话一出口,别说是尚姗愣了愣,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爱?”这字眼,叫尚姗陷入沉思,露出令人玩味的困惑之色。 尹水浒不自觉地屏息。 他没预期到这问题会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该期待有什么答案出现,莫名的就是有些紧张。 “我大概没跟你提过,亭兰其实算是我爹亲的弟子。”尚姗说,想了想之后再补充道:“从我跟爹亲在无为村定居下来后,亭兰是我唯一的玩伴。” 所以呢? 尹水浒努力了,但他还是找不到重点。 “他跟你,还有霍西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是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多点,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一个很照顾我的兄长。” 兄长? 就这样? 尹水浒不明白了,直问:“但你同他订了亲不是?” 尚姗恍若未闻,摇晃着酒壶,感觉瓶中的液体晃动,清逸的面容上挂着浅浅的笑,忽然提起:“你记得的吧!我爹说过……人的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 又来? 尹水浒记得这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冒出她那套“人生是一块布”的理论。 “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无视于他的疑惑,尚姗迳自说。 好似也没指望尹水浒能懂,她轻啜一口佳酿,美眸轻闭,感受那阵热辣一路烧进腹里,过后,恍如自言自语那般地轻道:“亭兰有个死劫,虽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人,可命中注定有个死劫。” 眉头微拧,尹水浒不明白这当中的关联。 “为了化这个劫,所以爹让我们订了亲。”说得随意,仍是闭着眼睛的尚姗,空着的右手伸出食指、于空中轻轻画着小圈子,好似正沉浸于传来的丝竹乐音之她漫不经心地续道:“就如同小时候我仰赖你们的福泽庇荫,爹也希望把亭兰的命运跟我绑在一起,好助他度过那个劫数。” “结果失败了。”尹水浒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尚姗恍若未闻,问道:“你知道,所谓的命由天定,指的是什么吗?” 面对这问题,尹水浒流露些许犹豫之色,不甚确定地回答:“一块布?” 尚姗大笑出声,因为这答案。 尹水浒有些些微怒,明明是她一直说命运是纺织机的线、是布匹的,现在又不对? “抱歉抱歉,是我误导了你。”尚姗笑到要流眼泪,拭去那泪液,更正道:“虽然我先前说命运像纺织机上的线,但纺织机上丝线的脉络是固定的,是不?” 点点头,尹水浒对基本的纺织方式还有点认识,大抵知晓她在形容什么。 “这就是了。命由天定,你想想,那种注定该遇见什么人、会遇上什么事…的说法,说是注定,但跟丝线交织的固定脉络岂不是一模一样?” 尹水浒思索着,觉得这说法不但新鲜,还真有几分道理。 “也之所以,命由天定,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人的性格。”尚姗不禁叹了口气。 “过往,有太多太多命运不顺遂的人想求我爹为他们改运,殊不知,是性格造就了一切,不顺遂的命运,全是他们自己的个性所造成的。” 尹水浒问道:“所以,一个叭若想改变命运,就要想办法改变自己?” “没错!一个人若真想改运,唯一的方法只能内求,只有改变自己的处世态度与想法,机运跟着改变,命运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可是……有句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尹水浒想得很实际。 “是啊,个性是与生俱来的,想改,若没决心,谈何容易?也因此,命运真的就是“命由天定”了。”尚姗叹,幽幽说道:“就像亭兰,他的善良是根深柢固改不了的,也因此,他注定躲不开死劫,注定要因为救东宝而死。” 说完,仰头又是一口热辣辣的酒,尚姗顺势闭上了眼,轻道:“有赖爹的帮忙,我见到了亭兰最后一面,可以亲自跟他道别,那时我答应他,要代他看这个世界,所以,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尹水浒忍不住又皱眉。 虽然他现在稍微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说实话,身为饱读圣贤书之人,对于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他秉持的信念就如孔老夫子说的那般,敬鬼神而远之。 因而相较于尚姗谈起命运、神鬼之说自然又豁达的态度,这对尹水浒而言,实在是太诡异了。 尹水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跟你爹学了些什么术法,精通这些神神鬼鬼之事?” 不能怪他有这想法,毕竟先前她能从那毁天灭地的劫难中救他出来,自身还毫发无伤,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问得认真,不料,尚姗闻言却是笑了。 秀眸轻启,她看向他,清亮的瞳眸因为酒意微醺的关系,染着一层薄薄水光,大异于平日里装疯卖傻的不正经模样,这时的斜眼睨人,那波光潋滥的眸光流露出与她的男装不相符的娇媚之态。 “你还惦着怎么被救出的事,是吧?”尚姗有些醉了,一方面也觉得,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虽然尽得我爹真传也没什么不好,但很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块料。” 叹气,尚姗其实觉得有些遗憾。 “我爹也不希望我接触这些,毕竟我的命数是逆天偷来的,再接触这些就是自找死路。至于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回助我们逃出生天的,是我爹交给我的锦囊中的五鬼符,靠那些跟随着我爹修行的小鬼们帮忙,我们才得以保命,所以说到底,并不是我凭一己之力救你的,你就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敬鬼神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要敬鬼神而远之…… 尹水浒努力坚持信念,但尚姗说得随意,反倒显出话中的真实性,那么,他到底是要相信她?还是继续敬鬼神而远之呢? 尹水浒,陷入困难的抉择当中。 咚!咚!咚! 一个月过去。 叩!叩!叩! 两个月过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各式吵杂敲击声交错杂响的三个月过去,桐城已经换季,而尚姗依旧在。 这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可是命运使然,她不但在,还肩负重责大任…… 按着手中的图,她在敲击修缮声中绕着庄园走上了一圈,执行监工的工作,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基本上也没什么大问题,是以手一圈,放在唇边吹了个极响亮的哨音,通知东宝集合。 与其在这儿看师傅造屋,她觉得去市集绕绕还比较有趣。 哨音过后,不多时,在庄园中四处跑来跑去的东宝急急忙忙地循声而来。 “姗……哥,要走啦?”东宝很突兀地改了口,因为想起尹水浒的交代——不希望尚姗因另装打扮引人侧目及议论,若她不换女装,人前还是帮忙掩护,尽量别透露她是女儿身的事实比较好。 “待着也不见得会修缮得比较快啊,有那些师傅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尚姗朝工头扬声喊道:“陈师傅,这儿就交给你了,我明天再来。” 东宝没意见,在她打完招呼后,跟着她离开这座年久失修的庄园。 桐城四大家族合资买下这座位于近郊的废弃庄园,交由尚姗来管理,计划改建做为收容弃儿的场所。 按尹水浒的说法,这事其实计划了很久,地点也评估了许久,最后是在半个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买下庄园,但之后又搁置了下来,只因分不出人手去处理这事。 在他凝神细思之后,发现了最适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来监工的尚姗。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离开,他也不会就这么放她走。 为了留下她,尹水浒聪明地打出“为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努力”,以及“帮成为水底冤魂的亭兰广积福德”两支大旗直直压向她,要她无法拒绝。 就这么着,尚姗的计划乱了套,她那云游四海的念头就这么中断了…… “姗姐,说好了喔,等这边修缮好,开始收容那些无父无母的弃儿后,学堂那儿没课,我也要过来这边帮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东宝怕先前的协议被忘记,忍不住重申他的请求,说道: “因为我也想要帮亭兰哥哥积德。” “东宝,有意图的行善,是没有任何功德的。”尚姗忍不住想纠正他的观念。 “我知道。”东宝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师父讲过,不能为了积德而行善,要无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应该的。为了回报亭兰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尚姗微笑,动手揉了揉他的头,表示赞许之意。 “姗姐,我长大了,别这样揉我的头。”东宝抗议。 他不说便罢,这一说,尚姗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还真的咧,不过就几个月之差而已,这小子的身子抽长了些,就连样子也少了几分孩子气,好像成熟了些。 尚姗故意又往他头上乱揉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东宝嚷嚷着,但又拿她没辙。 “走吧,我请你吃宝来轩的煲仔饭,就在这附近,虽然店面有些破旧,但口味掌控得极好,那个锅巴之香的啊,你肯定会喜欢。”尚姗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锅底、微焦酥香的锅巴滋味,口水就开始流了。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东宝一眼看穿她的意图。尚姗哈哈一笑,领着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 第十一章 正如尚姗所言,是家有些年代历史的小店,占地不大,虽然有两层楼,但总的来说还是没几个位子。 两人抵达时,一楼已无座位,店小一一领他们走上前些年才孽垄的二楼,在满室浓郁的煲仔饭香气中,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子落坐,很快点好餐食,就等着店家上菜。 煲仔饭的制作需要一些时间,等待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尚姗索性拿出安置所的庄园设计图,边看边想着日后该如何着手进行收容弃儿之事…… 东宝看着她凝神细思的模样,内心万分庆幸,尹水浒丢了这么个差事给她,成功打断她远行的念头,让她老实安分地待了下来。 要不,他还真烦恼,姗姐这么一走,五湖四海任逍遥,他就算学有所成,届时又是要去哪儿找人来报恩? 无法相信,真有人能成功制得住姗姐的天马行空跟那无与伦比的行动力,东宝越想越感庆幸…… “姗姐。”东宝开了口,诚心说道:“尹少他真是一个大好人呢” 尚姗的视线从设计图移向东宝。 虽然有些意外他会提起尹水浒,但她没多想,笑着同意道:“是啊,虽然看起来是个不济事的文弱书生,但他从小就急公好义,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俊秀清逸的面容不自觉地浮现怀念之色,因为随着话题,脑海中所浮现的净是儿时欢笑的画面,那个小小尹水浒那时明明铍她气得牙痒痒的,却也怪不了她,最后只好什么都包容,回过头还设法努力让同伴接纳她…… “尹少哪有看起来不济事?”东宝不能认同这句,更正道:“人家是有名的美男子耶,我们学堂里好多人都在偷偷学尹少穿衣打扮跟说话的样子,更何况……不济事的文弱书生,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比较像。” 尚姗笑笑,没让这记回马枪给刺中,因为瞄到了店小二从楼梯那头出现,正要为他们送来滋滋作响、冒着热烟的煲仔饭,她连忙收了图,待小二一放好餐食,也不怕烫嘴,迫不及待地先尝一口……对她而言,比起说这些有的没的,吃东西还比较实在些。 “你吃啊!”小口小口哈着热气,尚姗纳闷这小鬼何时变得这般斯文客气又规矩了? 东宝搅拌着那滋滋作响的锅饭,样子显得犹豫。“姗姐。” 他唤,尚姗却是没接腔,只是狐疑地看着他,知道他有话想说。 让她这样面对面的直视着,东宝有些不自在,但依旧忍不住要说:“尹少人很好。” “你方才说过了。”一边拌着小锅子里的饭,尚姗提醒他。 “他对你很好。”东宝补充。 “这倒是。”尚姗不否认。 “而且他很勇。” “勇?”搅拌的动作顿了顿,尚姗无法理解这个勇字是从何而来。 “不只勇,还很宽容又大气。”东宝补充得十分认真。 “怎么说?”没想到东宝对尹水浒评价是这般的高,尚姗真纳闷了。 “像你这样离经叛道、疯疯癫癫的人,他没被你吓到,还放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开口说教、要你换回女装,这不是很勇?不是很宽容又大气吗?”东宝是打心底佩服着尹水浒这号人物。 尚煳的嘴角抽了抽,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呢?” “所以……那个……”东宝开了口,看似艰难,因为他胀红了脸,吞吞吐吐后才勉强挤出后续一句话:“如果……如果是尹少,可以喔。” 尚姗一脸痴呆。 可以? 是可以什么? 不能怪尚姗无法理解,东宝这话太没头没脑,她正在怀疑,到底是东宝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她的理解力有问题? 要不,怎么她一点也不明白这话在说什么? 东宝有些恼火她的不知不觉,咬牙道:“你要知道,你都老大不小了,对一般人来说是个老姑婆了。” 尚姗皱眉,不确定现在是要谢谢他关注她的年纪还是怎么地? “拜托你搞清楚状况。”见她犹一脸状况外,东宝更恼,脱口道:“你以为,凭你这种条件,以后要遇上像尹少这样的知心人的机会还很多吗?” 这话,对一个十岁孩子而言,未免也成熟得不像话,但东宝本就早熟,加上自发生事故后,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以尚姗的幸福为己任,只要事关她幸福,他小子可是机伶得很,可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了。 原有的信念,后又历经学习……面对夫子的授课,特别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部分,他对于女人青春有限的事开始有了些概念,在莫待无花空折枝的道理上,更是比尚姗本人还要有想法。 殊不知,他的见解却是吓坏了尚姗。 知、知、知心人? 这什么跟什么? “姗姐,我是认真的。”东宝强调。 顾不得吃,尚姗放下了调羹,改拿起店里的奉茶杯,轻啜了一口粗糙的浓茶,好掩饰她的错愕与慌乱。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荒谬想法?”心情稍稍平定,却不得不问。 “哪里荒谬?”东宝不服气地问:“你敢说尹少对你不好?” 尚姗噎了噎,但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辩解道:“他对每个人都好,只要是他的朋友,自然能得到他的真诚以待,要不你说说,他对谁不好了?” “那不一样。”小小的脸皱成了一团,无法反驳,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是哪里不一样?”尚姗要他想清楚,好理解他的错误所在。 东宝瞪着她。 这让他怎么说呢? 有些事纯粹是感觉问题,无法言喻的。 况且,即便他感觉尚姗跟尹水浒的互动比起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很确定那样的有恃无恐、随心所欲的放肆感,并不会相同的出现在其他人身上,以他的年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见他苦恼,尚姗却是安心地吃起她的饭。 她合理的认定,他应该是知道他的问题有多离谱了…… “小心!小心啊!” 惊惶失措的吼叫声突然出现,引起街道上一阵混乱,很自然地打断尚姗与东宝的大眼瞪小眼。 两人有志一同地挪挪身子往窗边去,想看看底下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命运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尚姗与东宝感觉到脚下一阵震动,两人心中都感不妙,相视一眼,一个“走”字还没能来得及出声,又是一阵轰然巨响。 楼塌了。 “姗儿,你乖,爹一定会想法子让你活下去,没事的,别怕。” 小时候,每当她病重之际,总是听得爹亲这么说。 大人们以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他们说她是爹亲逆天强求来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让上天收回去的。 这表示,她就要死了吗? “姗儿,解套了,没事了,爹帮你找着活路了。” 某一天依然的半死不活中,爹亲是那么欢喜地对她宣布,令她不解。 “爹爹,我不懂。” “记得爹常跟你说的吗?人的一生,就像纺织机上的线,只消你的线能跟其他人的线交缠在一起,牵扯越大,你跟这尘世间的纠缠也就越深,到时牵一发动全身,影响甚大,为了顾全大局,能做的,也只有修正你一个人的命运而已,谁敢带走你呢?呵呵,呵呵呵。” 她的头好痛,重得像灌了铅那般,压根儿听不明白,但她看见爹那般的开心,就跟着觉得很开心,所以努力扯出一抹笑…… 呵呵,呵呵呵。 天晓得是在笑什么,但这时跟着呵呵,呵呵呵就对了。 “姗儿,你全记清楚了没?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尽可能地跟着你的表侄儿还有他的朋友们,最好是像鳖咬着人一样紧,知道吗?” 鳖咬着人一样吗? 这她知道,她见过一次,那时爹说过,鳖只要咬着人,就算是死也不会松口的,要她学那样,是为了什么…… “这四人福泽深厚,多亲近他们,可补你阳气不足的问题,也加深你跟这尘世的缘分,日久,待因缘足够,哪个鬼使神差也没办法带走你。” 已经很习惯爹亲对于留下她一条小命的执着,所以那说到后来的狠厉之气,她已经看到麻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倒是忍不住要好奇,她的侄儿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跟着这些人鬼混,就能保得住她的一条小命呢? “表你娘亲!” 初次见面的场景并不太让人愉快,且让她知道她弄错了。 原来,侄儿只有一个,他的朋友们就只是他的朋友们,并不列在她的侄儿名单当中。 但不碍事,这并不影响她在桐城住下的计划。 能动的时候,就要像鳖咬着人一样,死死紧跟着这四个人就是了。她十分认真地执行这个任务,却不光光只是因为爹亲的交代,而是这实在是太好玩了。 撇开她一如往昔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的日子不说,当她能跑能动、能跟着他们四个一块儿玩的时候,那些所有男孩能想得到的活动与冒险游戏,所带给她的快乐绝对是前所未有的。 即使让鸡、鸭、鹅追着跑,也是。 虽然吓得她半死还跌个半死,但那样的惊吓对她而言,是一种切切实实活着的证据,更遑论,那样的惊吓之余其实也有一番说不出来的趣味。 当然,她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欺负那个年纪比她大的“侄儿”。 她得承认,动不动就是侄儿、侄儿地唤他,是她故意的。 因为那感觉甚是奇妙,明明年纪比她大呢,但就因为算过之后,辈分上小她一荤,每每见到他那隐忍不满、但又不得不屈服礼俗、只得理会她的不甘表情,总让她忍不住感到得意,孩子气的优越感让她更加热衷于唤他侄儿。 虽然欺负,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喜欢他。 她很喜欢这个侄子,可那不单单只是因为他与他的朋友丰富了她的生命,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活着的乐趣。 虽然说这确实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毕竟在结识他们四人之前,她多半时间都缠绵病榻,从没有过任何玩伴——但让她感到可靠进而倚赖的,是他那好到不行的个性。 她不像爹亲,没继承到那份纵观阴阳或是时空未来韵异能,可就算她什么能力也没有,也能看出表侄子在他的同伴中,是心肠最软、最易感情用事的一个。 这事显而易见。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顾忌着大人的交代,得好好照顾她这个“小表叔”,但要不是心软、重感情,一般孩子早丢下她这个累赘了,有得玩的时候,谁还理会大人的交代? 但这侄儿从没抛不过她,一次也没有。 就算她常常招祸、就算她常常拖累他们,可嘟喽归嘟喽、抱怨归抱怨,这侄儿却还是每回都带上了她……在她抱头鼠窜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她驱赶那些疯狂的鸩、鸭、鹅群。 在她爬树不慎落下时,奋不顾身扑过来当她的肉垫,承受那大部分的冲击力。 当然,她也很清楚,其他人是看在侄儿的面子上才勉强接受她,让她跟着一块儿玩,他为她做了很多,却从来不夸耀、说嘴。 第十二章 对他的信任,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问建立起来的,要不是他,她不会知道活着的乐趣所在,更无法明白什么叫真真正正地活着…… “放心,有我在。”小小的尹水浒是对她这样说的。 那时的她,因为撞伤了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突来的莫名寒意冻得她面无血色直发抖,他陪她躲在被窝里,用他的身子当另一层被窝,密密地环着她,试着要为她驱走那阵恶寒。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想表现出害怕,但太多人说她命在旦夕,况且,她真的隐约听见拖地的铁链声,那是不是传闻中的牛头马面?他们要来带她走了? “别胡说八道。”小小的尹水浒啐她:“好人才不长命,你这种祸害只会长命百岁,老到牙掉光了没法吃东西都还活得好好的。” 态度很差,但她却忍不住笑了,因为他嘴上说得难听,动作可是轻柔得很,很仔细地将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取暖。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随着心跳声,那阵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恶寒逐渐褪去,犹如冬日里的融雪,让渗入四肢百骸的暖意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慢慢逼退。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这心跳……是他的?还是她的? 意识有些涣散,在沉稳的心跳声中,仿佛又听见了拖地的铁链声响!但这回却是由近而远,当然,并不是很真切,她像朵被晒干的棉花,轻飘飘的,完全无法确定这一切是否出于她的想像或幻觉。 如果她曾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她会发现,她病弱的身子逐渐好转,以及那些不断发生在她身上邪门的大灾小祸慢慢减少,终至不再发生,这些……好像都是从那一日之后开始有的转变。 可是她没有,所以她一直不知不觉。 等到她开始有知有觉的时候…… 娘亲的,好痛啊! 尹水浒一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他不太喜欢那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对于左圆圆的造访,是更加的抓不住重点。 搞不清楚,她为了她妹妹的终身大事烦恼,到底是关他什么事? 但尹水浒仍是维持着风度,好脾气地听着左圆圆一厢情愿地倾诉……当然,只是表面,实际的心思早已飘向那座正在修缮中的废弃庄园。 这个收容弃儿、回馈乡里的主意,确实是早先就有的,但他心知肚明,这事还真是因为尚姗的关系而提早催生。 用这招留住尚姗,他并不觉得卑鄙,只是时机正好而已。 他无法想像,真没人盯着、罩着,以她这种玩世不恭又游戏人问的态度去云游四海,是会遇上什么事、惹出什么麻烦? 光是想像,尹水浒就觉得胃要隐隐拙痛,为了永绝这种提心吊胆的后患:将收容弃儿之事丢给她去执行,是最完美的策略。 结果却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最初,还担心大而化之的她会轻忽这件事,会想办法推托责任,不料在一段时间过去后,他发现她还真的时间一到便认命去监工,那让尹水浒内心那个宽慰呀…… “尹少,你是知道我们家施施的,她虽乐于以文会友,却是沽身自爱,不是那种轻浮易与人勾搭的个性,可近来那曹家少爷跟陈家少爷实在是过了火,让我们家施施好生困扰。”左圆圆长吁短叹。尹水浒好像从没闪神那样,很自然地接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是这样说,但那也要看我们家施施有没有那个意思啊!”左圆圆打断了他,迳自哀叹道:“施施性子好,不想伤他俩的心,但她根本就只把他们当朋友,是真没那个意思,又不知怎么拒绝,这般猛烈的追求,她是真的很困扰。” 尹水浒有些些出神。 猛烈追求呀……他记得,好一阵子前他也有这症状,病情好似挺严重的,感觉上就如同置身浓雾中,被那些痴心绝对、纠结缠绕的情意给笼罩得死紧,有些些的失去了自我。 那么,最后是怎么痊愈的呢? 尹水浒竟回想不起来,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究竟是哪个契机? 整个过程对他而言有如一场梦,投入的时候不能自己,抽身的时候就好似梦醒那般,忽然间清醒。 再之后,那些个全心全意、那些没有自己,没了,什么也没了。 所以现在头脑清楚的尹水浒大抵上知晓左圆圆的来意。 这女人,说得那般曲曲绕绕,但意思也就是要推销她那才女妹妹,企图用其他对手激起他的竞争意识,希望逼得他再次表态。 所以尹水浒不明白呀! 当他深陷其中时,她们姐妹俩将他的情感弃之如敝屣,怎么当他从那泥沼抽身之后,却换成对方回头要他继续珍惜呢? 但终究是生意人的性格,尹水浒也没揭穿这披着困扰之名的试探,端起茶碗,用茶盖拨着碗里的叶渣,故作不解地问:“所以,左大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啊,尹少说这话可真折煞人了,岂敢岂敢……” “少爷。”麦大出声,打断了左圆圆的客套话。 难得地僭越了本分,加上神色不定,尹水浒知道出事了。 喝了口茶,他点头示意,要麦大禀报…… “城里出了事,一辆失控的马车撞上临街的一家饭馆,上回地牛翻身时那馆子有些受损,挨不住这一撞,楼给撞塌了,表小姐正好在里边!” 最后一句话直接冲击向尹水浒的知觉,他惊愕地看向麦大,忘了饮茶这件事,不自觉地松了手,手中的茶碗直接落了地。 尚姗……尚姗出事了? 脑中有好片刻的空白,就如同他瞬间刷白的脸色。,她……她…… “霍少与夫人正好在那附近,事故发生后便帮忙救灾,没想到意外救出了表小姐,所以派人来报,要少爷赶紧去接人。”麦大又道。 这话,并没有舒缓尹水浒的僵凝。 因为他无法判断,霍西游要他去接的究竟是…… “少爷?”麦大等着他下指示。 尹水浒却是回不了神,也说不出话来。 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麦大甚为机伶,见状赶紧补充道:“还活着。” 眼见尹水浒的目光开始聚焦,麦大再道:“好似是让梁柱给压着,受了伤,人撞晕了过去。” 那卡在胸口的一口气缓了过来,虽然青白的脸色还没能纡解,尹水浒已经下指示:“让人备车,叫他们到现场会合!” 也不等麦大反应,他便率先往外走去,顾不得房里还有个瞠目结舌的左圆圆。 麦大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没空理她,赶紧跟上主子带路去。 尚姗是被痛醒的。 一入眼便瞧见尹水浒焦急的俊颜,没来由的安心感令她松懈了意志,眼一闭、头一弯便又半昏了过去。 “小姗?”尹水浒见状,却是大惊。 适才,乍见她倒在路边像只破布娃娃时,惶惶不安的情绪已盈满他的心,这时又突然晕厥,不禁令他联想到天人永隔的一幕,还是那种来不及交代后话就撒手人寰的类型。 “醒醒,你醒醒!” 尚姗觉得好痛,脸被掴得好痛。 意识飘忽,她好想问——侄儿,我是跟你有仇吗? 偏偏她无法开口…… “喂,你住手啊!”正在帮忙抢救伤者的霍西游回头看见尹水浒打人的这一幕,直接破口大骂;“她都被撞晕了,你还打她?” 尹水浒怔怔的,好似反应不过来。 只是晕过去吗? 他出神地凝视她的脸,染尘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气色,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尹水浒揭袖,轻轻拭去尚姗脸上的脏污…… “发什么愣?”解决最后一个伤患,霉西游回头就看见他诡异的行为。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在擦夜明珠似的,搞什么? 忙了大半天的霍西游心火旺盛,觉得这些人真是一个一个在给他找麻烦。 从刚刚那个明明烫伤却赖在尚姗身边死不肯先行包扎的臭小鬼,到他那个看见意外就悲天悯人性格发作,揪着他救灾还跟着弄得灰头土脸的小妻子,一个个全都是教他分心的存在。 特别是他那个卯足全力,一直冲锋陷阵要帮忙开挖的小妻子。 光光是担心这只小兔子会不会失足在瓦砾堆中滑跤受伤,就够让他心神不宁了,偏偏还拦不住! 本以为说了一番“成熟一点,不要让尚姗清醒后还要担心你”的话,激得臭小鬼愿意听话,乖乖回书院去处理伤势,接着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分派小妻子送臭小鬼回去,一举两得。 没想到这尹水浒竟然又来凑一脚! 心头那把火燃烧之炙热的,霍西游忍不住斥道;“还不快送她回去?她背上有外伤需要处理,难不成你要我在这里治疗?” 这当然是万万不能! 大梦初醒的尹水浒轻扶起尚姗,移动她的螓首仔细地靠在自己的心窝上,接着拦腰一抱,上了自家马车,毫不耽搁,便喝令打道回府。 霉西游再次的确定,他的修养于成亲之后,果然是有跨世代性的长足进步—— 他竟然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而没有破口大骂出声? 车上,尹水浒浑然不觉他遗落了什么人,他抱着尚姗……并不需要如此,可他就是放不下,不愿她承受任何颠簸之苦。 尘土与饭菜的气味缭绕于胸臆之间,但怀中人儿毕竟才刚历经劫难,让人从倒塌的饭馆残垣中给挖出,出现这么诡异的气味组合,也是合理。 偏偏,除了这尘土与饭菜的气味外,还有一抹淡淡的馨香。 那气味,并不陌生……真的,似曾相识…… 心里,其实有些乱。 尹水浒不知道是不是该辨识出那气味,认真计较相关记忆的真与假? 他察觉有些事不对了,却因此感到不明白……他不明白先前为何会完全没有任何警觉,忽略了所有的征兆?又怎么会拖延到这等无法收拾的场面,才发现那些不对劲? 马车辘辘,承载着凌乱的心思与昏沉的意识。 尚姗依然昏昏沉沉,可,伴随着他的体温与心跳声,有些什么被触碰到了。 那些存在于过去、不经意被忽略的片段记忆,因为这次的重击,因为与儿时同样昏沉的情形,被成年后的尚姗给发现了。 有一个巨大的坑,她爹挖的坑……可恶!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 尚姗}很懊恼,偏偏脑袋昏沉,一直醒不过来。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告诉他。这事……太重要了,一定要让尹水浒知道,一定要…… 身为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自我爆炸过一轮后,乖乖跟到尹宅处理善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所以霍西游如今才会出现在尹家,一脸不爽地等着麦大磨墨。 “你不要再绕圈子了,我说了她没事就没事。” 尚姗听到霍西游的声音是这么说的,在她真正从昏沉中转醒,痛得连龇牙咧嘴的气力都没有的时候。 头钝钝、重重的,有一时半刻搞不清楚状况,也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是后背上突来的疼痛让她有稍稍的清醒,努力想进入状况。 第十三章 她正趴在床上,有人在为她处理后背的伤,像在挑小刺似的,颇疼,但咬着牙其实还能忍受。 至于屏风的那一头…… “是不是真的呀?她给压在塌楼下,好不容易才挖了出来,怎么可能没事?” 尹水浒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焦虑。 事实上他确实就是很焦虑,即使想掩饰,但并不是很成功。 “不是跟你说了?她就是脚拐了,后肩背上有一些被木屑刺伤的外伤,然后很不凑巧地又被梁柱砸了下,晕过去而已,时间到了自然会醒,你到底是在穷紧张什么?”正提笔准备写药单的霍西游觉得他很烦。 “要是埋的是金兔妹子,我看你有没有办法说得这么轻巧。” 尹水浒才觉得他真是没良心。 霍西游执笔沾墨的手顿了顿,在这比喻出现的时候。 拿金兔来比拟? 有没有搞错,金兔是他的妻耶,这是要怎么比?怎么会拿这来比? “看什么?”面对狐疑的目光,尹水浒很不爽地看回去。 “我看你先坐下吧!”霍西游懒得理会,提笔开始要写化瘀补气的药单,随口道:“跟个老妈子似的,是想吓唬谁?侍女帮她清理后背那些伤口、挑那些小刺,都不需要时间的吗?” 说完,想到家里娘子近日常常提醒他要有耐性,对患者家属要有同理心,霍西游勉强挤出安慰的话:“喏,她这人,你也不是不熟,小时候三天两头出包,身上的伤有少过吗?还不是好好的,都没事?” 尹水浒虽依言坐下,却没有因为这些话而觉得好过一点。 霍西游原是随意安慰两句,却因为这话头想起小时候的事,那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过去那些回忆全溢了出来…… “就像是给鹅追的那次。”这在霍西游眼中,真是经典。“那时也没人碰到她,她自个儿绊倒自己也就罢了,那一绊竟然整个人飞起来去撞到柱子,力道之大,落地后还滚了好几圈,三国看傻了眼,手上的一颗大梨子还给掉了地,那时她血流满面,人人都当她要死了,结果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喂!喂! 那次她也很痛的好吗?而且也不是她自愿要绊倒她自己的好吗? 内室里的尚姗要不是没气力,一定会嚷回去。 “说到底,她这人,压根儿就跟九命怪猫没两样,看她小时候就知道了。”霍西游非常满意这个新想到的形容词,非常适合尚姗。 “别这样说她。”尹水浒白他一眼,神情甚是不满。 “本来就是,为什么不能说?而且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霍西游自觉实事求是,说道:“你想想,这世上要找到像她这样倒楣的人恐怕也没几个,这种无风无雨的大好天气里,楼塌了这种事是曾发生过几回?” 也没想等尹水浒回答,霍西游哼哼两声,迳自再道:“这等难得的怪事都能叫她遇上,而且就跟小时候一样,每每遇险都能逢凶化吉,说真格的,她爹是知名的神算子,是有没有帮她好好算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尚姗闻言只觉得不爽,很不爽的那种不爽。 怎么回事? “霍西游你个死没良心的,我才想问我爹,你这种死没良心的臭嘴王,怎可能有姻缘!”不爽到了极点,尚姗恨恨地呛了回去。 声音有些弱、有些小,但足以让外厅的两人听见。 “醒了!”尹水浒下意识地站起身。 “别!侄儿你千万别动!”尚姗通灵似地出声制止他。 叹气,她有些欲哭无泪,甚是哀怨地声明道:“这是圈套,是我爹挖的一个坑,你千万别一错再错,对着这个大坑往下跳。” 厅外的两人互视一眼,同样的感到莫名其妙,出现同样的想法…… 她脑子是给撞坏了吗? 尚姗的脑子没给撞坏,她清醒得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果真就像她爹亲所说的,人生就像纺织机上的线。 当年为了延她这条逆天之命,她家爹亲做了各种努力与尝试,包含了让她女扮男装,以及送她到尹宅小住,度过最危险的那几年,希望借由几个男孩正旺的阳气来遮掩她阳气不足的事实。 另一个尝试的方法算是一招险棋。 她家爹亲大胆启用命运之线的理论,想利用彼此之间的交错牵扯,布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让她偷来的命数得以被承认,从此延续下去。 这些是她所理解的部分,一直以来也以为就只是这样。 甚至,她还以为自己当年欠下尹水浒的救命恩情,在走山的那次冒险救他时便已偿还。 可时至今日。阴错阳差地教她发现了遮掩在表面之下的真相…… 她家爹亲布的局,还没完。 那些命运缠绕的线,并不是成功保她一命之后就此终止。 虽然十多年的分离,两个人看似已各自经营不同的织品,但原先的那些纠结缠绕还在,线没断,它们持续着,只是掩得极深,没被发现而已。 在爹亲的主导之下,她出面救他以偿还救命之恩,当两人的命运再一次相会,那些纠结被重启拉扯出,顺着脉络,又重新缠绕在一块儿。 这一切,都在爹的计划当中。 现在回想起来,尚姗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能够深刻到改变她命数的纠结缠绕,怎么可能仅仅只是儿时的几年相处就足以造成影响? 那必定是更深更远,事关尹水浒一生的纠结缠绕,好比…… 他的姻缘。 东宝的一句知心人,是教她领悟到这整件事的关键字眼。 如果开始有人朝这方面去想像了,就表示事情朝着爹亲的布局在走,若放任不管,届时,尹水浒的人生将被这些层层叠叠的命运给困住,最后真的就只能毫无选择地将就命运。 这不是尹水浒应得的,他这般善良重情之人,值得一个与他真心相爱的娘子,不该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她得赶紧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将有多糟糕,他们得一起想个法子,制止这一切的发生。 只是才要开口,嘴一张……却是无声。 要怎么说呢? 这疑问,逼退了片刻前的积极与迫不及待。 因为她想到……身为神算子尚仁之女,即便没继承任何特殊的天赋异禀,但因为长年的耳濡目染,她自然很了解自家爹爹行事的曲折绕弯,因此最终能参透他布的这一局。 但同样的事,对外人而呢? 她不得不顾虑到,要是尹水浒将她的推论视为无稽之谈,进而认定她个人怀有异心,想嫁他想疯了,才异想天开产生这些幻觉,那她岂不是自讨没趣? 一身黏腻,尚姗借口需要清洁沐浴,在侍女的帮忙下净身,为自己争取些许时间好进一步整理思绪。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尚姗知道她一定得想办法让尹水浒了解严重性,只是才正在擦着湿发,领着霍西游离开的尹水浒已依约前来,身边还带了个客人。 那人,竟是左施施? 看见来人,尚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尹水浒与左施施受到的惊吓程度并不亚于她。 虽然还是一身书生装扮的儒衫,可那一头半湿长发尚来不及束起,令她少了几分英气,本就秀致的面容更加流露出娇态,让人不得不正视到尚姗还真是个女人。 那感觉甚是奇妙。 虽然之前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但毕竟仅止于知道,不管是尹水浒还是左施施都一样,就仅仅是知道而已。 特别是尹水浒,受到的冲击绝对是左施施的数倍不止,毕竟,他原先的认知中,尚姗本来就是个男的,哪晓得事隔多年再相见,真相大白,得知她原是女儿身,叫他饱受惊吓。 但当下震惊归震惊,由于尚姗总做男装打扮,性子又比一般人大而化之许多,尹水浒的冲击总是有限,不似这回…… 如缎般的黑长发衬得脸蛋更为娇小细致,净白透亮的模样犹如芙蓉出水,清灵之韵显露无遗,教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样貌。 那头承受两人震惊注目礼的尚姗,因为心中大乱,而没发现自己带给他人多大的冲击。 在尚姗的眼中,她只看见尹水浒与他心仪的左施施站在一块儿的模样…… 男的卓尔不凡、风度翩翩,女的优雅清灵、娟丽文秀,这站在一块儿的画面,除了郎才女貌,实在没有其他的形容词了。 心里,有点点的酸、微微的痛,但尚姗选择忽略,只想着一件事—— 像这样站在一起、彼此相互扶持至老,这是尹水浒心中最想要的吧? 如果这是他所想要的幸福,那么她说什么都得破了自家爹亲布的局,绝对、一定要! 室内,三路人马陷溺在不同的心思里,浑然不觉场面陷入一种胶着的沉默,甚至透着一股凝滞的气氛。 面对这突来的局面,侍女心中满是惊慌。 怎样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了? 这头发……到底还擦不擦啊? 月黑风高时,即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出走好时机。 一般而言,不告而别好像有点低级,少了些光明磊落,不是正派做法,但经由一番思前想后,这是尚姗觉得最好的方式。 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适合拿出来讨论到最详尽,如同作画,该留白时,就不用画得太满,成品反而圆满。 更何况,重要的是结果! 既然最终目的是为了尹水浒好,是要成全他的幸福,为此,她得破了爹亲布下的局,那么,只要能断去两人之间交缠的命运之线,哪管方法是什么?只要达成目的就好。 综合所有考量,尚姗选择了不告而别,这是避免双方面对问题的尴尬场面,又最直接有效的一个办法。 所以趁着月黑风高,她拎着一袋装着糕点与两壶洒的小行囊,踏上了云游之路,展开那一度被迫中止的计划。 尚姗确实是有计划的,至少她想好了最初的路线。 按照汁划,她打算从城东出城,那儿守城的驻哨最松,凭她只有轻功还可以的三脚猫身手,要躲过那些执行宵禁的城门卫兵并不难。 只是她还没机会到城门,才在半路上,就让不速之客给拦了下来。 暗夜,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几颗…… 尚姗瞪着摆下她的人。 左施施? 什么鬼?这末免也太离奇了。 尚姗如此的震惊,左施施却是完全能理解。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老天爷竟然愿意帮她,让她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从家中偷跑出来。 这很不容易,因为她那巴望靠着妹妹翻身,享一生荣华富贵的姐姐向来很关切她的一举一动,但她竟然做到了! 最不可思议的幸运是,还真一如她所推测的那般,让她顺利在往城东的路上等到了尚姗的出现。 这一定是命中注定! 左施施认定了,这是老天爷对她勇敢跨出这一步的最大奖赏! 所以她要一鼓作气地发挥出她的勇气—— “带我一起走吧,尚……姑娘。”她说着,柔柔软软的声音在称呼尚姗时迟疑了下。 虽然左施施神情恳切、语气认真,甚至为了展现她是有备而来的决心,同尚姗一样穿起了男装,但看在尚姗眼里…… 第十四章 不行!不行!不行! 这已经不是破绽可以形容,左施施的装备在尚姗的眼中看来,完全就是一个不伦不类的画面。 过去,尚姗因为觉得舒适与方便。不想上哪儿溜达都得忍受别人的异样目光,所以理所当然地做男装打扮,从此走在路上,行动自如、快活得很。 是直到这当下,有个活生生的实例到了眼前,尚姗才知道,原来并不是穿上男装就会像男人! 这左施施,明明也不是妖娆娇媚型的女子,可不知怎地,就算同样穿着男人的衣服,那眉、那眼、那弱不禁风的神韵一看也知是个女人,再加上那娇娇软软的说话语调,更是十足十的女人。 一个穿着男装的女人? 还是穿着男装的娘娘腔? 这问题很容易混淆,因为穿男装的左施施,怎么看就怎么奇怪。 不过这好像不是重点! 过度吃惊而稍稍恍神的尚姗很快地拉回思绪,知道这可不是纳闷这问题的时候。 “左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尚姗忙问。 这问题,左施施能老实回答“因为买通尹府的某个仆役,专门给她们通风报信”,或是像“私下交代了那人,要密切注意你的所有动向”这种话吗? 左施施头脑甚为清楚,不消说,这问题自然是避而不答。 稍一冷静,她大抵也能想像出,在这大门大户里,什么事不会发生? 不过现在更大的问题是出在,就算这左施施有门路探知尹家内的大致动向,又怎么会关注她的动静? 更不合理的是……自她作了离开的决定,其实耐着性子等了好几日,是下午时看天色不好,知晓今夜月色肯定昏暗不明,才临时决定行动。 这左施施又是怎么料定她的行踪? 被知道已经很离奇,要再加上没头没脑冒出来后的第一句活竟然是想跟她一块儿走,这到底是在演哪出? 尚姗纳闷呀! “唤我施施吧!”左施施顾左右而言他,回避问题后,以很不寻常的亲切,主动道:“那我可以直接唤你的名吗?” 对着那闪着晶晶亮的水眸,尚姗虽然觉得古怪,却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挂着略嫌尴尬的笑容,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左施施有些害羞地回避掉四目交接,微笑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受礼教束缚,是个真真正正有着凌云之志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离开桐城是迟早的事。” 啊?凌云之志? 尚姗让这字眼给惊到,怀疑这到底是她听错了,还是左施施的口误? “姗,你带着我吧!”左施施并不是请求,她很理智地分析道:“就算换了一个全新的、无人认识的地方,让你以纯然的男性之姿生活下去,最终你还是摆脱不了世俗礼教的包袱。” 顿了顿,左施施柔声道:“新环境的人们一样会期望你活在同样的礼教规范下,就算你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还是一样要面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疲劳轰炸。” 尚姗尽了全力才勉强不让自己流露出太过痴呆的表情,但说真格的,她还真不明白这左施施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这左施施唤她的方式……是错觉吗?就算是说了要唤彼此的名,姗?这种叫法会不会太亲热了那么一点点? 左施施浑然不觉尚姗的状况外,一直以来总是闷声在思量这一切的她,想到梦想即将实现,让她对人生充满了希望。 因为将尚姗视为同船人,左施施不吝于分享她的见解,说道:“如果你带着我,佯装成一对小夫妻的模样,那么事情就再也不一样了,因为人们总是习惯关注那些过了年纪还未订亲的孤男寡女,特别是姑娘家,好像过了十八还没结亲是罪大恶极之事……” 尚姗其实没听懂左施施到底想说什么,但这部分却不由得点点头,表示认同,因为她还记得,东宝指着她、说她是老姑婆时那一派痛心疾首的模样。 真是的,当老姑婆又如何? 她都不在意了,到底又干谁屁事? 左施施不同于尚姗,她不但是注意到这现象,还想了办法来解决,只见她道:“只消我们假扮成夫妻,那么不管到了哪儿,不但彼此有个照应,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能拿婚姻大事来烦我们。” 嗯,呃,这个嘛…… 尚姗经由一番努力,很勉强地抓到一个重点。 “左……施施。”在那秀眉微蹙起之前,尚姗机伶地改了口,问道:“施施,你很排斥婚姻大事?” 左施施没正面回答,但清冷微带倔强的神情已是默认。 “那我侄儿怎么办?”尚姗头大地冲口就问。 这问题让那略带清冷的丽颜出现些许为难,思索片刻后,说道:“我知尹公子对我情深意重,但……” 末闻下文,可一个但字,已叫尚姗的心凉了半截。 “姗,你懂的,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左施施最终说道。 “但我侄儿不是别人,他是那般的好……”尚姗素来的辩才无碍好似失了灵,这当下完全起不了作用,她已经吃惊到只能口吃,混乱到不知该从何说起。 左施施倒是一脸的理解,诚恳说道:“我也知他乃人中龙风、极其优秀,难得的是为人正派又乐于帮助他人,对我而言,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很乐意跟他结交。” “朋、朋友?”尚姗不敢相信,就这样? “我敬重他,若是可能,会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但再多的,我真的没办法。” 左施施坦言道。 这并不是她不想尝试,在姐姐的强力洗脑下,如此一个人人视为乘龙快婿的人才,她也曾想过要接受。 但她做不到。 经过实际的相处之后,她最多就只能把尹水浒归类为朋友之辈,对他释出的善意,也仅限于朋友之情与义,再多的情感,她便再也无法做到。 “虽说如此,但我相信,尹少总有一天会找到真正适合他、又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左施施说。 尚姗仍在消化这整件事。 她不明白呀! 除了先前为了办诗会的种种讨论,再之后的想方设法下,这对外型登对的璧人常有机会在路上偶遇,或是打着以请教什么事为借口,左圆圆便领着左施施前来登门造访。 加上尹水浒性子重情重义,认定他对施施一往情深,不会轻易变心,尚姗一直以为他们两人是有机会的。 但现在? “不瞒你说,我的心里有人了。”左施施又丢出一句震得尚姗七荤八素的话。 “谁?”沉不住气,当然是脱口问了。 但尚姗情愿没问。 在听到答案之后,她真的情愿她没问啊啊啊啊啊! 这是一个很忙、很忙的夜晚。 也顾不得礼数与否,饱受惊吓的尚姗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左施施这人,她按着回头路,急急地想回尹府向尹水浒示警,但到了大门口又停了下来。 不对,这一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她这侄儿虽然有时稍嫌温吞,但性子其实精得很,若让他发现她有离去的想法,以他爱操心又老把她当长不大的孩子来看待的个性,她以后还怎么走人?那样又要怎么破她爹亲呃局? 想想不对,赶紧转身又要走。 走了一小段又想到—— 不对!这一路回去,不是又会再遇上左施施? 还有,既然都教她发现了左施施那个惊人的大秘密,她不示警一声,让她那阿呆侄儿继续把感情投注在左施施身上,那岂不是也太不够意思了? 念头这一绕,脚步跟着又转了方向,再次往尹家大宅方向前进……前进……前进……然后过家门不入,尚姗直直地继续往前走去。 她不行…… 她没办法…… 噢!天!谁来救救她? 左施施这事实在骇人,她给吓到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向来安逸闲散的尚姗极其难得地哭丧着脸,为了不想再遇到左施施,她没回尹宅,却是换了个方向前进,但是在一段路后又停了下来。 良心不安。 不跟尹水浒留个话,要他别再放感情在左施施的身上,尚姗真的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 找其他人,对!找其他人带话……霍西游好了,这人讲话最毒辣,知道真相的话,一定可以用最狠辣的字眼骂醒她那个阿呆侄儿。 灵光一闪之后,尚姗想到就做,足下轻点,飞身上了屋顶,连忙马不停蹄地往霍府的方向飞跃而去。 但最后……尚姗却是坐在霍西游的房顶上,开了包袱拿出备了要在路上喝的酒,对着一片漆黑的夜色喝闷酒。 计划大致没变。 只是她想先整理一下思绪,平复惊魂未定的惊吓感,毕竟事关重大,加上霍西游那人耐性总是缺了一些,要是不先想清楚之后再同他说,很可能语无伦次没几句就教他扫地出门了。 因为有此顾虑,所以尚姗整理思绪……她整理…… 小半壶的酒就这样让她小口小口地啜饮掉了,混乱的心情有如污浊的红海,沉淀过后不但是慢慢平静了下来,思路脉络也逐渐化为清明。 折腾大半夜,暗夜中的乌云竟然散了,露出大大的月盘,放送着柔和皎洁的月光,为万物洒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 有脚步声。 很刻意的脚步声来到了尚姗的身边—— “晚了。”那人说。 尚姗整个人已经冷静了下来,头脑无比清楚,再加上紧绷的精神让酒精松懈了大半,看见来人,吃惊的感觉竟不如想像…… 事实上,这时,就算有猪在月夜中飞翔,她其实也不会感到太奇怪了。 “回家吧!”看着她忙了大半夜的尹水浒伸手要牵她。 尚姗没动。 尹水浒好似也没想勉强,跟着在她身边坐下。 因为头脑已经变得清楚,依据那刻意的脚步声,加上他竟然没叨念她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只是一派了然于心,甚至是有些高深莫测的沉静,让尚姗只能有一个推论—— “你跟了我一晚?”她问。 “看你挺忙的。”尹水浒间接承认。 尚姗皱了下眉,是真的不解,只能出言请教:“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你们知道我今天要走?” 尹水浒指了指她的小包袱。 尚姗不明所以。 “你爱吃……” 尚姗挑眉。 “又贪杯……” 这么糟? “但个性使然,你从来没把身外物放在心上,就算平日再热衷这些吃吃喝喝的事也一样。”在尚姗自我怀疑前,尹水浒迳自道:“你多半是“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的态度,储粮这种行为,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 所以是她让人准备这些路上干粮,因此露了馅? “还有,你一直误会了。”尹水浒又说。 只见他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顺,就像在谈今晚月亮有多大一颗的冷静态度,不急不躁地温道:“虽然我过去确实曾有一度为了施施姑娘陷入不可自拔的情感当中,但是这样的情感却像伤风,发作时,病症来得猛烈又急,可是总有痊愈的时候。” 这是尹水浒费了一番工夫,仔细分析过得到的结论。 第十五章 他不怕她知道,温和再道:“在我奉爹娘之命出发前去找你的时候,症状就开始退了,等我从鬼门关前绕一圈回来之后,其实也就痊愈得差不多,之后再见她,已不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感情了。” 不、不是她想像的那般? “但你们最近……”尚姗有些错乱,脑中浮现的,是他领着左施施来采病那时的画面。 这两人站在一块儿,男的俊俏、女的柔美,要是有郎才女貌的比赛,这两人的组合要是认了第二,只怕冠军一定是要从缺了,怎么会…… “最近你们明明就还不错。”低语,尚姗真正感到不解。 “你以为,最近她是为了什么变得热络呢?”尹水浒轻巧避开,不但把问题留给了她,还提醒道:“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躺了多久她才来访?但……好像有人刚遭到意外,都还没真正歇着,她就来探伤了。” 这话,叫尚姗想起方才的场景…… “我喜欢你!” 左施施是这么对她说的,是的,对着她,那一脸的认真,即便只是回想,都让尚姗打了个寒颤。 并不光光只是一句喜欢,这位桐城第一才女还絮语细述了事情是怎么发生,怎么从一开始觉得这个着男装的姑娘很奇怪,到如何被那视礼教如无物、自在又畅快的潇洒态度给迷住,随着时日渐久,发现她俊俏洒脱的样貌比任何男子都要来得迷人,然后就此倾心,再也无法自拔。 不光光只是分享发生的经过,这左施施还说了是怎么样的以尹水浒做为掩护,用了心计,让她姐姐设法安排与尹水浒会面,但其实每一次,她都只是想借由尹水浒来看看她而已。 当然,左施施也说了,这阵子以来,她压抑得有多辛苦又难熬什么的,随着左施施忽地握住她的手,惊得一度放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的尚姗整个弹起,就像只受到惊吓的猫,一跳先退开三步外。 对着左施施受伤的神色,尚姗知道她是认真的,适才那些像是怪梦中才会出现的话语,竟然都是真的? 顾不了什么礼节还是道义的,已无思考能力的尚姗拔腿就跑,她惊吓到只能拔腿就跑。 她无法明白,怎么偏偏是她?怎么就是让她遇上这种事? 这到底是为什么? 左施施喜欢的人竟然是她? 仰头,忍不住灌了一口酒,那是尹家出的一款名为“冬藏”的酒,不论是香气、甜度或气味,一向就是尚姗最喜欢的,喜欢到决意离开时忍不住想带两壶上路,还害得她露馅被抓包。 “你都听到了吧?”没敢看他,尚姗低声问。 尹水浒没答话,迳拿过她手上的酒壶,默默地也跟着灌了两口,然后有些嫌弃地瞪着手中的酒壶……他个人对这种带甜的酒实在没有偏爱……但想想却也是松了口气,她终究还是个姑娘啊!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发生?”尚姗叹气,声音闷闷的。“我本来以为,她就是你的幸福。” “幸福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尹水浒问她。 “……”尚姗答不出来。 “跟你一样,曾经我也以为,娶得施施姑娘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目标,那就是幸福的极致了。”尹水浒说。 尚姗听得认真。 “但是,当那些好似伤风般的症状退去,那些消失的自我全回来之后,所有的想法都被推翻……”尹水浒又说。 见尚姗露出不解的神色,尹水浒说道:“小姗,人跟人之间,最终还是要实际相处过后才知道性子。” 尚姗不否认这点。 “光靠想像,最后结果多半是幻灭。”尹水浒淡淡地说道。 “她让你……幻灭了?”尚姗只能以他的话推论。 尹水浒轻轻晃着手中的酒壶,感受那为数不多的酒液在瓶中的晃动,像是在想着些什么,最后才开口说道:“是直到近来有比较直接的交集与接触后,我开始发现,她的性子有些冷,其实不太好亲近。” 虽然手中的“冬藏”酒味淡了些、味道又甜了些,但好歹也是酒,尹水浒忍不住灌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跟她之间,除了诗,文作品、除了谈起你的事,其他的,竟然再无共同的话题,那些原先存在心中的完美形象早就粉碎不见,当朋友或许还行,但真要相处一辈子……其实我不敢想像。” 朋友? 又是朋友? 怎么两个当事人对彼此的评价都一样,而她却没发现呢? 尚姗心里闷闷的,忍不住从她那包只有食物的行囊中取出另一瓶“冬藏”,默默地拆封后,仰头先灌了一口。 “其实,误会的人似乎不只你一个。”尹水浒倒是表现出理解,说道,“这阵子因为施施姑娘的友善回应,反常的行径让很多人误以为我跟她之间很有机会修得正果,但其实也就只有我跟她才知道,越是相处,越知道彼此之间的不适合。” “但是你一点心碎梦灭的感觉也没啊!”尚姗不明白地问:“你怎能这么平静地说这些事?” “就像我说的,那就像一场伤风,症状退去时,什么感觉都没了,既然没有任何的在意,又何来的心碎梦灭?”尹水浒不觉得一个无所谓的状态还能被激起什么情绪,但也得更正。“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我的心里,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尚姗打量着他,试着看出是哪里不平静。 “因为我真正在乎的、放在心里的人,她竟然想趁着月黑风高,不告而别。” 尹水浒定定地看着她,直问:“为什么?” 那游戏人间的尚姗,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尚姗,她回避了尹水浒的注目。 死了! 惨了! 现在回头开始审问起她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尚姗直接假装没听见那些“放在心上”或是“在乎”的暧昧字眼。 “无妨,因为我原先也不懂,我很乐意跟你分享我的发现。” 尹水浒却是不让她逃避,直道:“相隔十多年没见的人,再出现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教人又气又恼,态度轻佻、游戏人间的样子教人感到十分的刺目。” 所以他放在心上的净是这些坏印象,她其实弄错了吗? 尚姗有些许的困惑。 “但是简直就是命运的作弄,随着时间过去,看着她的时间久了,看着看着,倒也在心底烙下了印,那感觉,跟突来的伤风不一样,是与日俱增,一天一点地将她纳入生活中的一部分,直到发现时,已在骨血里生了根,想摘也除不去……” “你弄错了,这一定是误会。”尚姗打断他。 “是误会吗?”尹水浒也不反驳,只是定定看着她,问道:“所以,即便她人来疯,即便她违俗背德地女扮男装都无妨,就只是想要守护她,想永远看着她笑,想她一世无忧快乐,只要有她在身边就觉得放松与心安的感觉,察觉她竟想不告而别时,感到震惊与不解,这全都是误会?” 又一次的,尚姗回避了他的注目,瞪着手中的酒瓶说道:“是误会,只是你不懂。” “那么,你可以跟我说说,我会试着理解。”尹水浒好整以暇地请教。 这事,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尚姗决定快刀斩乱麻,不再犹豫,很快地将她的顾虑、她爹亲以他与尹家的未来做为祭品,赌上他的姻缘,用来换得她命数的布局完整说了一遍。 最后结论道:“所以,你现在所有的感觉,都是因为我爹所布下的局才发生的,那并不是事实。” 尹水浒沉默了好一会儿,尚姗不禁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 气她爹这样摆布他的人生? 尚姗有些惶惶不安,没发觉这段日子自己也有了改变,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开始介意起尹水浒的感受与看法…… 尹水浒最终还是开了口,在她隐隐不安的时候—— “我有两个问题。”他说。 尚姗等着他发问。 “如你所言,这是你爹的布局,又像他说的,人的命运如同是纺织机上的线,人的一生所有经历成就,也就是与各种人交会下所产生的一块织品……”尹水浒停了下,确定她有跟上,知晓他在说什么。 见她一脸认真聆听的模样,他这才又继续说道:“那么,当你的命运跟我交会之后,确实留住了你的命,那就表示,现在发生的事,包括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一定会发生?” “所以我才想要破这个局啊!”尚姗嘟囔:“就是不希望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事关你终身幸福的大事,只因为“注定要发生”而毫无选择的权利。” “破不破局等等再说。”尹水浒不忙着这问题,头脑甚为清楚地说道:“我只想问,那种惦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希望守护她一世幸福无忧,希望她能伴在身边的心情,只因为是“注定”,就全是假的吗?” 尚姗答不出来。 “第二,”还没完,尹水浒这时才要谈论她坚持的破局问题,只见他说道:“若是你硬要破你爹布下的局,真不告而别,且老死不再相见地斩断这些牵连的线,你我变成不相干的人之后,那到时……老天爷还留不留你这条命。” 这问题,尚姗同样答不出来;事实上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尹水浒该要气恼她这样不爱惜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命数,对她拿自己生命当赌注的行径该要好好地叨念一番,但他没有。 他神色平静、目光温柔…… “将我的幸福摆在第一位,胜过你自己的生命……”顿了顿之后,尹水浒柔声问道:“小姗,你很喜欢我的,是不?” 在他似水柔情的目光中,尚姗同样答不出来,但这回的表情还多了点什么,她已极力要掩饰,可仍藏不住那份被看穿的狼狈。 因为在意,因为只想她开心无忧,所以尹水浒不想逼她、让她为难,只得先放她一马。 “回家吧。”他说:“不管是不是你爹布的局,现在的感情都是真的,就算你不想面对也无妨,不管多久的时间,我都会等,只要你别想着要逆天而行,硬做那会让两个人都抱憾一生的事。” 尚姗犹豫……因为觉得他维持原状的提议很好,但她又不确定那样到底是不是真的对他最好,所以更犹豫…… 尹水浒见状,心里一横,赌了—— “除非你希望我就这样孤老一生了。”他说:“现在不论对你的感情与否,基于道义,给你个名分,那是我欠你的。” 尚姗大惊,差点给自个儿的口水噎到。扯上了道义与名分,她就只能联想到一件事…… “你记得?”脱口,尚姗不敢置信地问:“这怎么可能?你那时伤得很重,都已经半死不活了,怎么可能知道?” 原先只是猜测,她这时的反应只证实了……不是幻觉!她真的……曾为了争取他活命的机会,为了能有效帮他取暖,而…… 尹水浒俊颜微赧,在脑中出现那些裸体交缠画面的时候。 尚姗没比他好到哪去。 虽然她平日里总是装死,装得从没有这事发生过一样,但那是因为她认定只有她知情,所以可以很自然地装成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第十六章 哪晓得他竟然知道? 回想起那肌肤相亲的温度与触感,即便是游戏人间惯了的尚姗,也窘得都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儿摆了。 “回家了,好吗?”尹水浒又问。 “拜托你,快点跟他回去好不好?”屋里传出人声,是霍西游的不耐烦,兼抱怨:“在别人的房顶上聊天,是要聊到什么时候?郎有情、妹有意,表完心迹就可以走了,拖拖拉拉是在演哪出?大家都跟你们一样不用睡的吗?” 尚姗大窘,完全忘了是待在霍西游房顶上的这件事了。 “夫君你怎么这样?”金兔声音听起来很惊慌,好似没料到她家亲亲夫君竟然会在这当头放炮。 “本来就是,当他们是朋友,所以一开始忍了,但哪有人在别人房顶上谈情说爱谈到这地步,欲罢不能的?当大家都不用睡的吗?” “好了。”尹水浒就算很高兴有霍西游的声援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很知书达礼地对尚姗说道:“西游脾气不好你是晓得的,别吵他睡觉,咱们回家吧!” 尚姗不是傻的,她知道跟他回去,两人之间就不再只是原来的关系了。 “你好像都没想到,我怎么说都是你表姑,你是我表侄儿。” 尚姗叹气。 “姗姐,你们表那么远的亲戚关系,不碍事的。”这回换金兔喊。 “是想吓唬谁?问问认识的,看有哪一个人把你们的姑侄关系当一回事?”霍西游哼得很大声,叫人不容轻忽他的嗤之以鼻。 尹水浒看向尚姗,表情很明显——看吧,这问题并不是问题。 “姗姐,要加油喔!”底下的金兔又喊,甚至声音里有些泣音,最后还以不寻常的热切高声道:“我一定坚决支持你们的。” “搞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霍西游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又没辙。 “人家……人家感动嘛。”金兔吸吸鼻子,难以自已。 “上面的,你们说完了就快回去,搞哭别人的妻子也够了吧?做人不要太过分啊!” 就算只是听到声音,尹水浒也能想像霍西游那青筋毕露、七手八脚哄着金兔的模样,虽然这种互诉情衷的场景有听众确实是有点困窘,但搞成了这样,他不由得因为这场面的诡异而感到好笑。 “走吧,回家了。”率先起身,他朝尚姗伸出手。 瞪着他伸出的手,尚姗犹豫。 因为清楚这一乖下去的结果,所代表的将是事关一世的牵手情,一如她爹所布的局那般。 执子之手,同忧偕老。 只消回应,即代表他认定了她,将牵着她一世定;而她也同样也认定了他这个人,愿意携手偕老。 这让尚姗怎能不犹豫? 她从没想过两人会走到这一步,对他……其实她也无法形容。 她一直就是活在当下、要及时行乐的奉行者,对她而言,人啊,活着就是为了开心嘛! 但无法解释的,只要事关他的利益、只要起为了他好,那么她可以藏起自己的感受,把他的幸福摆在第一顺位,这对她来说,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只要他开心,那么她也就开心;看见他幸福,那她也会很开心。 对他,只要他好……真的就是只希望他好…… 这样的想法从没深思过其中原因,这时真正触及与面对了,尚姗其实有点困惑。 这样是? 见她迟疑,尹水浒要是完全不在意那绝对是骗人的。只是他并不需要开口催促,因为…… “尚……姗……”底下的霍西游咬牙切齿地喊。 “叫魂啊!”尚姗没好气。 让霍西游的不耐烦给逼得没时间再思考,她伸手向尹水浒,这是答覆,也是藉他的力起身。 不想了,回家,就回家吧! 时光荏苒,小少年历经六年的时光,不意外地成长为美少年。 这当中,桐城四少里的尹家少爷成了亲,新娘却不是桐城第一才女的事件发生,喧腾一时。 相隔没多久时间,还发生了第一才女痛失佳婿、情伤难掩索性遁入空门的事件,震撼了整个桐城,叫诸多勇往直前想在情伤期求得佳人芳心的青年才子们心碎了一地。 都是些大事件,每件每项在桐城都扎扎实实地闹上了一阵,可随着时间的过去,最后除了成为记忆中的一则回忆,余的倒是什么也没有。 生命继续着,日子还是要过,也是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亭兰育儿园的活动场边上…… “姗姐,我拜托你,你给孩子们当个榜样行不行?”某个成长为美少年的美少年以极度隐忍的语气询问。 正眯着眼,倚着凭栏享受阳光与佳酿的那人顿了顿,不是很情愿地看向那个少年老娘…… “又怎么了?”很不想,但语气就是忍不住哀怨。 “姗姐,你是个当娘的人耶。”东宝气急败坏,直指道:“还穿成这副德行,都不怕教坏了尹文、尹武两兄弟吗?” “有这么严重吗?”尚姗完全不明白他的怒点。 “就是有这么严重!”东宝那个痛心疾首呀,连忙指正她的错误之处。“当娘的人就要有当娘的自觉,更何况敦外人看了,那些个指指点点与背后非议要是让尹文、尹武听到,他们作何感想?” “他们才一岁。”尚姗不得不提醒。“而且今天跟他们的爷爷、奶奶出门玩去了,请问是要听到什么指指点点?还有,这两个小子正受宠,被看得可紧了,是哪来的机会让他们有机会听到背后非议?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他爷爷、奶奶面前非议的?你说啊!” “话不能这么说。”东宝的婆妈叨念神功全并,如数家珍地一一念道:“就算不是为了小的,你也要为了大的、为了老的,多少顾一下他们的颜面,虽然你顺利成了尹家少奶奶。还生了双生子巩固了地位,但做人家的媳妇,就是要顾到很多层面,就像是你现在的坐姿,在旁人眼里能看吗?你呀……叽叽叽……呱呱呱……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尚姗直接放空了。 当“做人家的媳妇”这种话都出来的时候,她自动将东宝的声音化为蚊子声,假装没听到了事。 “还有!”东宝的碎念神功还没有收招。“就算是尹文、尹武出门去玩,你怎能穿着男装在育儿园这边喝酒?让孩子们看见了,是成何体统?” 尚姗回神,一脸无奈。“容我再提醒一下,今天园里的孩子都跟着师傅去爬山了,不会有人看见。我忍了两年多,从怀上孩子之后就因为霍西游的一句话开始禁酒,就算孩子生了、哪晓得一次来了两个,忙得我整天跟只陀螺没两样,好不容易到今日才遮着了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喝个两杯很过分吗?”东宝瞪着她,他可没错过她脚边放着的那两坛酒,才不信她今天这一喝会是两杯可以解决的事。 尚姗不服气地瞪回去,搞不懂她都躲到这儿来喝了,一路上为了避免引人侧目还特地换上男装,这般麻烦,为的也就是想安心地小酌两杯,这样微小的愿望是哪边有错了? 刚从外地收了帐、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尹水浒在家里扑了个空,转而到育儿园来寻人,怎么也没料到看见的会是这两人瞪着对方,斗鸡似的对峙场景。 有些想笑,但尹水浒忍住了,正色问道:“怎么了?” “姐夫,你看她啦!”东宝当仁不让,立即细数尚姗的诸多罪状。 尚姗任由他讲,只是翻了个白眼,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尹水浒在东宝告一段落时,赶紧道:“好了,我来处理,你别气你姗姐了。” “姐夫你别太顺着她。”东宝气唬唬地直道:“正所谓宠猪抬灶,你太宠她,会害她不知道分寸。” 尹水浒更想笑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连他也被念进去? 口中应承着,那气唬唬的少年总算甘愿离去,尹水浒还是觉得很好笑。 “你还笑。”尚姗白他一眼,虽然有些不满,仍是下意识挪了位置给他,却忍不住要抱怨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比我爹还要罗唆一百倍,厨房里的甘婶也没他这么八股又爱碎念。” 尹水浒顺势于她的身侧坐下,很习惯她的懒洋洋,微笑将软软倚过来的她给纳入怀中。“因为这孩子太喜欢你了。” 因为知晓东宝这些年的努力,知道他为了尚姗肯拚到什么程度,尹水浒了解地说道:“他就怕你这位少奶奶失宠,才会这般想东又想西。” “真受不了。”以东宝绝对会大念特念的姿态,尚姗不只是单脚,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在凭栏的长板椅上,抱着她朝思暮想的小酒坛,半倒在身后人的怀中,忍不住轻啐:“好好一个男孩子,净想这些婆妈事!” 并不是不明白东宝的心态,但被念的人是她,她可受不了这些婆妈叨念。 “你想办法多找点事给他做,别让他空下来净找我麻烦。”遇上问题,尚姗不曲回,都是直接对症下药。 “他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尹水浒拥着她,持平论道:“从你怀孕后,这育儿园很多事都靠他跑腿张罗。” “那就是不够忙!”尚姗不用想也能找出症结点。 “我考虑让他到酒庄去待一阵子,以后可以多帮着我一些。” 这事尹水浒已有打算。 “非常好!”尚姗极肯定这安排,忍不住用后脑勺顶了顶他的胸骨,闷声道:“你这阵子忙到都瘦了,快嗑着我了。” “你才是。”尹水浒圈了下她的手骨,心里微疼。 一直没人先说出口,但尹水浒全看在眼里。 他从没想要求过她什么,能留住她、守着她,他其实已经心满意足,可她,从成亲后就一直压抑着那风一般的性子,专心照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弃儿们,不但酒少喝了,也不再穿着男装四处去玩,很多的很多,为的就是不想落他的面子。 甚至,不想他有绝后的困扰,她这样惜皮怕痛的人还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尹家生下一对健康活泼的双生子,如此细心哺育。 “这两年,辛苦你了。”尹水浒柔声道。 “你才知道。”尚姗理所当然地哼他。 “我一直都知道。”亲了亲她的发心,尹水浒心底软软的,因为她而起的柔软。 “喏,哪天我这个“人家的媳妇”要是失了宠,记得同我说一声,我好收工、速速打包走人啊。”尚姗想起东宝的话,忍不住哼了哼。 尹水浒哈哈大笑,因为她这番话……明明两人都心知肚明,他绝不可能让她离开他的生命,绝不。 也许这样的结局,并不是年少时的他所预想的,但现在这样,很好,他真的觉得很好。 也许有些意外,可是他喜欢,喜欢生命有她相伴,也满足于能亲自守护着她,享受着她有时会气到人,但常常天马行空到让人发笑的行径来丰富他的生命。 至于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因为有心人刻意安排而造成的? 尹水浒并不在乎。 那些满足的感受是真的、那些心里踏实的感觉是真的,那些个因她而起、平淡却幸福的感受都是打心底涌现,他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所以,他是不是被设计?是不是别人布局中的一步棋?他不在乎。 重要的是当下,真的。 这当下所有的幸福喜乐都是实实在在地充盈于心,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