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序章 对他而言,那无疑是最艰困的出征,丧命机会百分百,但他并不感到痛苦。 亮白弥漫开来的瞬间,他看到他的故乡--没有四季、终年雪雾迷濛的北国边域。某些地方依然开着奇彩繁花,绵杉菊团簇的石砌拱门,人们走进去,形影显在窗上,清晰得像一张照片,他的兄弟们全在里头。那是他成长的餐馆,位于浮冰漂流的大河堤岸,有个很棒的店名--eyecontact。他和他的兄弟们最喜欢在打烊时刻,临窗围桌,烧几道私房菜,喝酒聊天或打桥牌。今天,时间提早,夕彩染得窗台薄雪橘灿灿,好像他曾吃过的一种南国冰品,很稀有。都说北国难等太阳,遑论日落。看来,此情此景堪属难得。 兄弟们围着圆桌,女眷到齐了,还有几个大小萝卜头,最年幼的那个,被他妈妈抱在怀里,是亚杰的儿子,他记得那孩子叫--不,不对,那孩子不是流远,抱着他的女人亦非绮璐。她是谁?他看不太清楚,不过,显然她丈夫迟到了,使她身旁空了一个寂寥。真不应该!即便今日聚会时间提早,也不应该。不应该在特别的大团聚迟到!让他瞧瞧是谁-- 之样拿着被小晃一屁股坐成两段的眼镜,皱着眉;亚杰和他心爱的女儿正玩着一个骨董陶瓷面具;卡诺把孩子扛在肩上,颠得刚吃饱的小家伙吐了他一头奶;希德模仿着猫头鹰鸣声逗得小女儿格格笑;威廉与小默是席上最安静的,父子俩埋头吃着餐盘里的菜……似乎所有的人都到了。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名丈夫迟到的女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脸,越来越不清楚,到底-- 他漏点谁的名?是谁迟到了? 第一章 时间是早点茶过后九十五分钟,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时刻,阳光却已当头照晒。 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从田安蜜微鬈刘海斜覆的额际滑下,她站在码头石帆喷泉广场,打开侧背的亚麻编织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张颇具赫本清灵气韵的脸庞,戴上米色阔边帽。这帽子是两个月前的夸张艳阳天,于专卖店街花坊买的,二手货,花坊主人割爱给她,上头别着扶桑花--这座岛的岛花,热情灿艳地在摇颤。 整条街的花都在摇颤,万国旗飞得跟雁群一样有形不紊,海上两级风往陆地吹拂,气流稳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区,打盹的街猫窝匿系缆桩阴影下,鸥鸟懒洋洋团缩船舷。桅杆迭影瓖进码头壁伪装的墙,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只。 多年后,田安蜜始终没忘记这个不适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滩花园拱廊餐厅老位子,享用主厨自制的血肠,没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请侍者推荐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机,她肯定会听见〈帆〉里的男人询问嗓音,然后建议他点一客和她一样的喷香可口血肠。 田安蜜喜欢血肠当早餐,特别是加酒调味的,这样一餐,她不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说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这么吃,肯定还会说相同的话。 “安蜜医师,早餐重口味对肠胃不太好。”熟识的男侍常在收空盘时来上一句。“你是医师,应该比一般人更注重养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后茶,她拿口布轻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吗?”离座,戴妥耳机,让pinkfloyd统领她的听觉,她看着男侍掀动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学不来davidgilmour的平实腔调,反倒多了缠绵与清丽,一首愁绪的歌唱得像撒娇。至今,安秦只听过一个女人那样唱男人的歌。他心头仿佛有个开关咯一声,回过头,不见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没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后方的桌位,坐着一家三口,离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约两岁,很活泼,把餐具当乐器,不管柱头上的扬声器释放什么德布西、贝多芬、莫扎特,童音娇呼呼,嚷唱在森林里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谣。 “啦、啦、啦、啦、啦……”十六个稚嫩的啦,像花开在空气里。 小女孩的父亲鼓掌猛夸,取了桌边随海风摇曳的迷你装饰贝壳挂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极宠女儿的痴父。小女孩的母亲注意到他回首,嘘声命令父女安静用餐别嬉闹。那母亲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说不要紧,小孩有朝气是好事。接着,他手法灵巧地变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递去。小女孩开心大叫,爱上帅帅的魔术师叔叔。 “安医师,我以为你讨厌小孩。”同桌的男子畅快地发出饮水声。 安秦回身端坐。 “我当你转过头去骂人,其实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几岁,举止略略轻浮,缺乏医师该有的稳重。 安秦神情淡然,没回话,迳自饮着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荐的酸模色拉和包了米料、绞肉的葡萄叶卷,扬手招来侍者,追加餐后甜点。 小圆饼、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齐,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帮我作导览。我不是第一次来加汀岛--”何况此次非来观光。他掏出皮夹,取几张钞票,用空瓷杯压镇。 “你太客气了,安医师。”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圣代匙,痛快厮杀。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渍樱桃派,稍解嗜甜瘾头,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贝雷帽,安医师多留好几枚硬币,供他投小费箱。 慈善人--不愧是来自无国界的慈善人!安医师这般体贴,他感动得都快掉下男儿泪了! “安医师,”长指揩揩双眸,海英继续品尝满桌甜蜜滋味。“我伟大的舅妈要我少吃点甜食,不过,你刚刚取悦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来很吸引人,能否赏赐?” 安秦沉眸,从衬衫衣前袋抽出一根糖插进山峦状的冰淇淋里。 “哇、哇、哇!山顶开花了--”海英鬼叫,跟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差不多,无视用餐礼节。 虽是半户外的拱廊餐厅,可也得注意别太杂噪。无论何时用餐,田安蜜老是听见海英大鸣大放,即便她塞着耳机,虎群冲进她脑里,那高调家伙的身形已显清明。海英实在是她认识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个。原本没察觉他在这儿,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门开了个黑洞,吸噬一切。她难抵莫名回头的举动,扫视目标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后方,海英背对廊口方向双手张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谁讲话。高大的男侍挡住了那个人,她只看到男侍头颅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医师!”男侍快步朝她走来。 田安蜜拉掉左边耳机。 男侍说:“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浅笑,收回远瞟的视线,接过男侍递来的阔边帽。“这种天气爬山可不能没戴帽子。”道了谢。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转身回返,差点撞上要离开的人。他愣了神,看着戴着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医师一起去爬山吗?”嗓音反射地腾涌出口后,记忆跟着浮起--这位客人也是医师。最近杜氏医学中心举行研讨会,好些权威医师现身加汀岛。 “艾恩赛林在香槟山是吗?”这名外地医师丢了个怪问题。 男侍一时间没应声,五、六秒溜过,声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吗?” “不用。谢谢。”他微颔首,走到廊口,说了一句:“她对花过敏。” “哈啾--”进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寻望花草空间里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开了,全开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觉得出来,羞涩花苞爆裂地款待人们,以它清奇之芬芳令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绿得深暗的长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墙,墙里长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这迷阵,总得花不少时间,走到尽头,手里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阵里抓到坏妖精。那花神--天天穿着高腰帝政线雪纺纱长裙当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会帮她整治它,用缎带、用奇妙的碎布或写满诗句的神秘纸张包捆起来。 听说这花坊是请来与加汀岛同一海域的苹果花屿之名人--汤舍设计。汤大师喜欢透过空间说故事,说新奇故事、说古老神话,这花坊融入两种元素,视觉冲突强烈,却诡异中带自然。 阳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报时锋芒,人形兔雕像拿着怀表告诉她花了多少时间在绿迷墙红花丛里魂游。 “安蜜医师!”察觉外方动静,走出工作台的何欣显得有些惊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钟旁发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发呆,那表情是在酝酿一个秀气的喷嚏。 “木犀花开--哈啾!”又一个喷嚏打断田安蜜想好好说话的声音。她拉掉两边耳机,收进包包里,单手挟着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头往工作台抽了张面纸,递给田安蜜。“怎么有空来这儿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举行医学研讨会?”帆船手特区有医学背景的人士全为这事奔忙,她的儿子正是这样,人难得在岛上也像没在岛上。 “杜老师没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给的面纸轻掩鼻子,按揉着,回道:“再生医学不是我的研究领域……”语气含糊。 “这样啊,那你可轻松了。”何欣没多问研讨会之事,接拿田安蜜选取的花,说:“要买点木犀花回去吗?” “嗯,得买一些回去。”美眸瞧见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后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过去,何欣跟着进工作台,继续早先中断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着花,边说道:“若若戴起来硬是少了点感觉--” “谢谢你肯割爱。”田安蜜移开面纸,丢入充满断枝残叶的垃圾桶,笑着响应。“若若遗传自你的绝色容颜,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这帽子也不对,当然让给你了,安蜜医师。”何欣柔声细语。 田安蜜听着听着,笑了两声,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专心选花,没再开口说话。水池中央浸着一尊雕像,只露出头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树遮荫,枝叶悬着熟艳果子偶尔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涨退,没个恒定,唯一不变不动是直立水中的雕像。这同样是汤舍大师的杰作,听说舀点水倒进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颗果子,可得天机。 田安蜜对天机没兴趣,尽管挑选揽网线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灵动,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机有什么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为泄漏天机,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头上的果子钓钓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点沾湿的长裙摆。 “好了吗?”何欣提着水桶和喷雾罐过来汲水。 田安蜜将花朵放进水桶中,说:“这些请与刚刚那些衬风船葛一起包束。” “风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说要买回家?” “先去爬香槟山,回来另买一束。”田安蜜感觉鼻腔痒痒,赶紧再抽张工作台上的面纸。 “我记得心蜜对花过敏--” “我今天就是要让她打喷嚏打到跳起来。”田安蜜擤擤鼻,坏心眼地笑道。“让她晃着两管鼻水跳起来!” 何欣像在看一个俏皮孩子般地瞅着她,久久,红唇微缓弯抿一个柔笑。“心蜜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跟她学的。”田安蜜点着头。“不过,我这些年有练过,她休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整我……”声音淡了下来,神情也淡,飘烟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来,我一定把她带来你这儿。”最后,她如此说。 何欣颔首。“嗯。” 她们俩感情很好。 像双胞胎,每当有人这么说,其中一个肯定会抗议。 不是双胞胎,年龄差二十个月,二十个月的意思就是两人之间还可以塞进两人! 二十个月就是以后她会比她晚死二十个月!田安蜜小时候总是这么对姊姊田心蜜说。 “现在,几个月了?” 又过了多少时间? 一季、两季、三季……或八季? 香槟山石阶步道两侧的黄馨,永恒凋谢、永恒绽放,开得让身体终于、慢慢产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 倒挂的藤,悬摇一缕缕殊雅宁香,淹盖古城墙。该开的花开得山腰、山头迤逦亮丽,折光灿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飞,染缀整山没了遗址灰颓。这儿说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纪前辟为加汀岛近代英雄长眠用地。 第二章 大部分加汀岛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赛林墓地。 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园都美,绿树长在城堡垛后走道上,嫩草钻出砖地,层迭出跳的各处平台像空中花园,简直不像坟场。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齐齐,一列列,每个两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摆花,仅只她的没有。 安秦摘下贝雷帽,放往应该摆花的船首。风吹乱他云浪一般的中长发,他旋足,迎风远眺。山下一个城墙、城楼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着帆、张着帆都有,即便短时间暂泊,今天不适合出航,就没有一艘会驶出湿坞之外。 转回身,安秦面对粉红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风再次把他的头发吹得遮盖脸庞,他伸出手来,细细抚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个加汀岛英雄,死时相当年轻。貌美的照片瓖镌在粉红帆上,这儿的习俗不用谁谁谁之墓,她的梦幻墓碑有“永远出航”的字样。这是不会返航的出航。 “那么,你现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安秦拾起贝雷帽,往帆顶挂戴,稍微掩挡了照片里的清绝眉眼。他说:“你朝哪儿出航?风的方向吗?今天,吹海风,我当你在这儿……”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听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没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开黄馨、饱散木犀科气味的长石阶,她抱着一束花,头上帽子也有花,走没几步一个喷嚏,她喃喃自语、呢呢跟唱-- “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我会打喷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声调陡顿在一个喷嚏响、一个撞击声、一个阳光晒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槟山的午后。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滚下石阶了。她抬起头那秒,他的双眸闪过几不可辨的惊讶。或许不是惊讶,是不耐烦。 他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 田安蜜回过神,发现耳机掉了一边,怀里买来的花束压塌大半,帽子歪斜一侧肩。她扬眸,盯着下阶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几秒已凝思,将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点像,但不是。“鼻子红得像驯鹿--” “你走路不靠边?”田安蜜打断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头皱一下。是啊,他的确可以避开这个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阶顶就看见她埋头一路走上来,她嘴里哼着歌,歌声越来越明朗,让他以为奇迹出现,下阶直直与她相遇。 他以为奇迹出现…… “请放开你的手。”女人语气微愠。 安秦收回抓着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别一边唱pinkfloyd,一边走路。”颔个首,他绕过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传进她一边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机,她不听冒牌货那风中沙哑声调,快步拾级往上。 有人来过! 田安蜜尚未到达姊姊田心蜜坟前,五公尺开外,便已瞧见那顶白色贝雷帽。等她缓步走过去,她看清帽上绣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对着姊姊的照片,说:“是他吗?”她从没见过他--那个传说中姊姊的秘密恋人。他是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国界组织医师,那年,和姊姊上前线载运伤患,一个人独活下来。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长相轮廓,垂眸看手上的贝雷帽,目光缓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风像一只手,把她别着扶桑花的米色阔边帽掀至墓碑上。她静眄姊姊甜灿的年轻笑脸,好一会儿,说:“你比较喜欢这一顶吗?那--这一顶,我带回去了喔--”扬扬贝雷帽。 当晚,田安蜜把贝雷帽挂在床头柱,睡前,听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书房找出海英借给她的医学期刊。 翻至某页,男人的脸容跃进她眸底。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接受罗布尔瑞斯国家研究院聘任,执掌再生医学研究中心…… “就是他吗……” 比起怎样让战争中断手断脚的士兵长回完整肢体,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过,如果为了要让好动而不小心遭门板夹断手的孩子长回可爱指头,则另当别论。 再生医学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甚至有那么点排斥……但也许,她明天会去听听那位权威说些什么上帝的台词。 田安蜜记起来了,他下午说了“心”字,应该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缘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点点酒的热饮,把身体弄暖,入梦较快--这是他在寒冷北国的日常习惯。 来加汀岛,他得将习惯抛回北国冰海,入门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调低旅店原本设定的室内温度。 六度,降低六度。压缩多余的六度,空气薄冷,他感觉舒适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没出队,大部分时候待在严寒北国,身体竟然显出娇贵,耐不了加汀岛这点热,出门一趟,像淋了雨回来,或者,他就是一朵雨云,汗水从发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连睫毛都湿了。 男人这么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现象。 安秦抹把脸,喝完啤酒,离开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准备进房冲澡,电铃声裹着冷空气抖颤而来。 安秦停住迈步的双脚。 铃声神经质地响个无止无尽。segeln是加汀岛最为住客保密隐私的高级旅店,一般,住客没有设定访客名单,柜台不会随便放行。他没有作这项设定,柜台没致电通报,谁会来找他,他十分明白,门外那个歇斯底里家伙。 “安医师、安秦医师、无国界组织的安秦医师--” 安秦站在过道小厅的宽阔三层台阶上,回过头。那家伙无孔不入,弯出玄关,踏进客厅。 “呼--”喘叹一口大气,海英寒毛直竖。“这房怎么有点冷……”喃喃自语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说:“我以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边,你们寒地来的,时兴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钥匙?”安秦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躯干。 若非他皮肤白净、说话神情云淡风轻得仿佛随时会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样还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时兼职旅店驻医,为了谨慎,我被授与必要时刻进出客房的权利。”他不需要钥匙,旅店高科技辨识机器储存了他的声纹、指纹、虹膜、脸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会走动的钥匙、万能钥匙!“门铃按半天,没响应,我只好自己进来,确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边找--” “我正准备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脚踩中异物,低头看--一个风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捡起,剥开苞膜,里头种子还翠绿,他盯着白色心形纹--像下午那名对花过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图样,他记得她胸前有个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对她那件织锦缎拼接蕾丝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这苞膜应该也是从她的花束沾夹在他衣物,被他带回来。 “你在看什么?安医师--” 安秦正神,回眸对上凑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种子交给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几颗小珠子。“这好像是一种植物?” “你拿去种看看。”安秦说。 “你何不自己种?”海英欲将种子交还。 “带回无国界种不活。”安秦往房间走。 海英亦步亦趋,尾随安秦。“你们不是有个专门改良植物的实验室?现在连扶桑花都在雪地开遍了,还有什么种不活--” “一颗死心种不活。”很玄妙的答话。 海英低瞥掌中种子的白心纹。一颗死心吗?他手臂抬摆,抛了一把俗尘。“安医师,你还真看得开,讲话神性十足,‘生命随缘’是这个意思吧?明天的研讨会可别说此类箴言,免得人家以为进了什么大师开释场子--” “海英,”安秦打开镂花房门,回身,手臂搭靠门框,敛首,倦累沉懒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请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医师浑身湿、头发滴水、俊脸湿亮。“这是汗水吗?”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击右掌,大叫不妙。“安医师,你是不是新陈代谢有问题?身体出毛病?流这么多汗--”何况这房里像冰箱。 “加汀岛太热了。”安秦答道:“多谢关心,我想我没问题。” 海英摊手。“是是是,没问题最好,你们这些北国来的,脆弱得不可思议,晒个太阳就昏倒--” “我听蕊恩讲过之样当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费唇舌、重复讲古。“我这里还有些糖,”搭在门框的手收进门后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现,他可真是魔术师!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饺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么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瓖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揉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干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第三章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沉。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迭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仿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么?他对她的思念吗?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儿辈、给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 “你空调开太强了。”女性嗓音和进口琴声中。 安秦气息一屏,琴音冻结似地凝定。他沉缓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丝纱帐幔,他的视线才像精准的画笔,把她绘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只托盘,将托盘放在床尾凳,上头摆了医疗用品。“你发烧,有脱水的现象--” “嗯……”安秦抓紧口琴,拳头抵着额鬓,觉得精神难以集中,虚实之境各占他左右,将他意识撕裂。 “你还好吗?”她拿起针剂,走向床的左侧,得上床方能给他这一针。 尖锐的刺痛使他偏转脸庞对住她,干哑的嗓音逸出喉咙--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针,在他手臂贴上酒精棉,她说:“你从没将我姊姊忘记,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缓移,从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释。 那些年,姊姊写给她的信,十封有九封会提及这个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页信纸里占四页半。她手边有本他的传记,他呢?他还记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几年?他没来参加告别式,姊姊的遗体甚至不是由他护送回来…… “你当时也受伤--” “对不起。” 男人语气犹若一种哀求,哀求她别问别说。田安蜜静默下来,眼睛沉眄安秦眼神涣散的脸,嘴唇一动,说:“好好休息,海英把发表场次调整了。”她递给他一杯特殊的水,让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时,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认识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进枕被之中了,床幔轻垂,缠绵飘,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一串梦呓。 “你……最心爱的……最心爱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头,转正身子,退一步,觉得应该离开,但却往前,跪上床,小心缓移至男人旁侧,拉好被子掩盖他的身躯,轻轻、轻轻地抽走他紧握的口琴。 安秦喜欢吹口琴、很会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华丽,他的舌头灵活极了……姊姊寄给她的信里曾这么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边,吹出一个浊颤混音。男人动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没再动,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长的发型,遮住他侧枕的脸。她伸手,指尖一触及那黑云般的发丝,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将口琴摆回他掌中。 她不该吵这个男人。他现在是病人,而她是医师。 田安蜜无声下床,松开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带,让第二层帘幔将这宫廷国王大床四合、围密,传不出任何呓语,也传不进一丝杂响扰他安眠。 这一觉睡得够久,还作了梦。安秦清醒,犹记梦境。首先,他想起他梦见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从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么时候穿了衣裤,还盖被?床铺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都放下了,这床,一个幽丽迷幻空间般,乱了他的梦--他梦完心蜜,梦她妹妹。他从未看过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长相。梦里,她竟是那个他在香槟山遇见的女子,她说她叫田安蜜,那确实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她,虽说她同样对花过敏,同样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梦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这梦乱糟糟!安秦抓抓头,往床沿移身,撩开帘幔。窗台上缘暗瓖半月钩,夜色如初,看样子,他其实没睡太久,只是梦长。 下床走到软榻边,他边吹着口琴,愣神。小茶几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换了新,一个开着扶桑花的加盖陶碗,还多张字条。 有人说,到一个地方,水土不服,吃当地的豆腐比吃药有用。 我不信。 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岛刚好有,那么,你请用。好运的男人! segeln医务室田安蜜医师 “好运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两指挑起纸条。“好运的男人……”他吗?是啊。他能不死,在这儿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爱的妹妹--” 不是梦,淡淡讽刺的现实,像她给他的那一针。 安秦记得了。这个segeln医务室的田安蜜医师,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爱的妹妹! 她来过,他记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贴在皮肤上的酒精棉,一个小红点几不可辨。 “你最心爱的妹妹,她的打针技术不错。”安秦坐入软榻,放下口琴与纸条,掀开陶碗盖,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会儿,取起压在口布上的汤匙,舀满匙斗,吃进嘴,咽入喉,低语:“煮粥的技术差了些……” “抱歉。”有人响应他。 安秦循声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缝的门,悄然滑敞,两抹人影潜透过来。 “醒了?!”男中音微讶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稳。“我以为你会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担心场次再调就难看了。” “安医师体质强健,应该很快可以恢复、适应--” “就说他们这些寒地来的家伙麻烦,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些怕热、不耐晒的白皮家伙倒在路边和沙滩哀哀呻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后头,负责关门,一张嘴说个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声,行往窗台软榻,身上白袍泛着壁灯斑驳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吗?” 安秦定住进食的动作,抬眸看着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这位是田安蜜医师。”海英过来补道:“加汀岛最美丽的旅店驻医--” “我知道……” 安蜜成为旅店驻医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驻医-- 比你美吗? 当然。你要记住,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丽的驻医。”安秦低敛双眼,继续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闪晃倒影,扯紧的思绪又松飞。 你最心爱的妹妹,你说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还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请假或调班,去共襄盛举安医师的研究发表会。到了segeh,来不及进医务室,柜台服务员一见她走出旋转门、脚尖触及迎宾毯,倏地丢下话筒,冲到柜台外,直朝她献送一份住客资料,急声喘调,说是海英少爷担心总统套房的安医师出事,请她尽快上楼探看,医学研讨会会场已因安医师的迟到起了点混乱,他走不开。 “海英少爷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安医师罹患急症……”接过文件夹,田安蜜要菜鸟服务员别紧张,毕竟对方是个医师。她没有立刻上顶楼,先进医务室一趟。医务室闹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门大开着,迎进清晨带盐昧花香的缤灿海岛旭日。她走过去,解放遮阳帘.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发觉走廊台阶下的沙滩有些不完整脚印,明显有人踮着脚从那儿走过--跷班、早退,去朝圣! 安医师好魅力! 她扯抿红唇,回身走往办公桌,把随身包也丢进皮椅座,一手仍拿着资抖夹,犹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转去打开包包,取出一顶白色贝雷帽。她摩挲帽子绣徽,垂眸看着,然后穿妥自袍,将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钟扶桑花蕊画圆一圈,开始翻阅那份住客资料-- 安秦,无药物过敏,无食物过敏,无特殊疾病,无宗教信仰……这个无国界医师的资料,真像《传道书》开头。 他捕风般地晃过姐姐坟前,在这么多年之后。 他到底记得姐姐多少? 这个无、无、无……可能也无心的男人! 他会出什么事?最大的事已经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从不无礼待人,她无仇无恨无怨尤,尤其对待伤病中人,她会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温柔与三分体贴的真心关怀态度。 第四章 她应该同情安秦,最好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这男人多年不来,突然出现,像疙瘩冒在她心头,她忽有所感,他未必为的是研讨会,搞不好他从没自恋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脑内复杂的想法如此盘转,田安蜜抛开资料夹,提着医疗箱至顶楼。她得当面问清那男人为什么出现?为什么把白色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坟前?最好他不是一个痴情的男人! 安秦说话时总定看着对方的眼睛,倾听也如此,那是种刻骨铭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个专注的男人,有颗执着的真心。 那封在几年前傍晚寄到的家书,内容与家无关,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开总统套房大门,恍若打开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岛报平安的第一封信。 没瞧见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没发现药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华的总统套房里,田安蜜浑身哆嗦。当医师的人,真想杀死自己,一定拿捏药剂百倍以上,割那条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脉。 幸好这客厅清净得可以当禅室,要不是螺旋梯那头的吧台有几个啤酒罐,简直不似人间地。安医师太洁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积木排列整齐。有这闲情逸致,不至于寻死。 松了口气,却难以停下寒颤,冷空气冻得地毯结层霜似地冰渗她鞋底,教她呼吸隐约凝结成雾烟,袅袅茫茫,视线都飘蒙了。 妣眨眨眼,摩着双臂,快步走过去,去检查空调,把那疯狂数字回复正常,再巡视每个厅室,最后在角厅旁那间大卧房找着迟到的安医师。 “安蜜见你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还以为你挂点了,吓得花容失色,你们这些北国来的实在夸张……”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画脚,说着这天发生的事。 田安蜜认为海英才是夸张之最。她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更没有以为那个睡得昏沉、发抖又冒汗的安医师挂点。实情是,随她之后跟上楼的柜台新进菜鸟以为安医师暴毙陈尸床上,惊慌打电话向海英少爷求救。 “她在电话里哭得可凄惨--” “抱歉。”安秦抬眸对住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终歪着头凝视他进食的田安蜜。“劳烦你了。”他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但她一句话也没说。海英在他们之间喋喋不休。他撇开目光,没有姐姐说的那种刻骨铭心而神秘,感觉更像无所谓。 “你没问题吧?”拉拉绣满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占据窗台软榻另一侧,与安秦隔着小茶几盘坐。“安医师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讨会--” “当然。”安秦打断海英的询问语气,放下汤匙,将随着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摆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说:“我正是为这研讨会才来加汀岛,不是吗--” 不是吗?难道还为别的事?抑或,为别的事才是主要,研讨会仅次要而已? 握紧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着口琴的大掌,声调霍地从喉咙深处腾冒上来。“安医师致力组织工程与再生医学研究,最终目的是要让人类死而复活吗?”这个问题很失专业。 海英嗔怪地扬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静的美颜。她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声,他道:“安蜜,那是‘忍术’,儿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画书、卡通片里面的--‘秽土转生术’!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右手没放开口琴,安秦用左手执起汤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传出。“行过各他,耶稣死后三日复活。” 海英笑声戛止,双眼惊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们输了……”自我解嘲。 安医师果然是上帝!比他们更具幽默艺术。 “抱歉,让安医师见笑,我提了不伦不类的怪问题。”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贝雷帽的柔荑渐渐松开,自口袋抽出。 海英将田安蜜的身影给挡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没做出回应。 “总之,为了确保安医师明天不会再有意外状况,本医师今晚牺牲一点,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软榻,面朝观景窗,举臂伸懒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毕,摆妥餐具,说:“不用麻烦你牺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声。“会多留意--” 两人回眸互瞅,动作齐致。这一瞥,安秦那双沉寂眼,如云变幻,并褪一层阴霾色泽为晴空般的清澈,在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讲的刻骨铭心而神秘。一个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忧郁在他心底流转。’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贝雷帽递给安秦,田安蜜说;“你遗忘的--” “没有遗忘。”安秦接过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间走。 何止行过各他,他们一起行过战场,经历生命毁灭,白帽上的血迹洗净后,死亡气味钉在他心底。 再生吗?人死了,什么都无法再生。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定虚空。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脱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腹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么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两侧凌霄花攀着红豆杉,垂降一树橙红橘黄斗状铃,可惜那花铃冠摇不出声响,这夜也就得了奇静,徐微海风拂掠,栀树油亮叶面皓洁花瓣折射采光井筛落的熹微月华,浓紫红色纵斑的锦葵朝天绽,扶桑花开个诡绮狂野没收敛,像动物,不是植物。 一种气味,香甜的,喷泌开来,使他探手触摸绿丛中一朵月光扶桑,差点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进口袋,不多停留,通过长春藤覆顶的灯廊,穿行廊厅,依循刻在墙边大理石腰线的指示,到达医务室。 他没带一朵花进那扇粉红木格子门。门里亦无一位比花娇的值班医师。 田安蜜,这个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烫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唤人来,只是想更确认这张桌子由温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块冰冷大理石。 人确定不在。这间有一张佛洛伊德躺椅的医务室,不见医师安坐办公桌后的皮椅,等待随时上门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种夜里才发作的中毒症-- 疑难杂症。没有医师,哪得抚慰? 安秦推开佛洛伊德躺椅背墙里的嵌门--设备齐全的治疗室,有床台,有无影灯,有基本仪器,没有值班医师偷懒躺在空床台上睡觉。他关门,绕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遥望开阔的落地门外。 夜里的白沙滩,海也白,银闪闪,水波滚卷,若钻链,烁耀赛灯,有艘小帆船荡漾在浪头上。夜航者兜满帆肚,往西行。 第五章 高原海岛开卖新酒,前几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苏烨寄来的邀请卡。品酒会将于农场港口蚌形广场举行,一连七个夜晚,苏烨等着她随选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风力有时达两级以上,有时小得几乎无风,猛然又来五级阵风拉得袋帆直竖,船速忽快忽慢,波涛还算良好,总在接近船身几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个信号地微溅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温煦,辉染单调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里,手臂有点酸了。她今晚没打算驶到祭家海岛去,单纯想在海上思考琐事。 她的姐姐也是个操帆高手。喜欢夜航,常趁夜班时刻,溜出那扇方便门。 她的小帆船藏在门外沙滩一哩处,用白天在金灿炎阳下看起来像扶桑花丛的印花布遮盖着。那船退役前,年年参加赛事,当时,她还不是驻医,青春亮丽的脸庞带着少女气息,全身充满自信,每赛必赢,拿了不少奖金奖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败外地参赛者,好些个外地参赛者,男男女女,她只记得后来拿钵碗乞讨的那一个。 那晚,所有胜利者齐聚协会大楼宴会厅接受颁奖,热闹酒会通宵达旦。她一个人离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见那个对手站在轻轨车站亭,她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不知道该搭哪一线。’ 他和善地微笑,情绪完全没因比赛输掉受影响,耐心地告诉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钵碗装满。 他的老师本要他们赢得船赛奖金用以行善,遗憾的是他们技不如人,输给了她。他对她说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边漏下的雨丝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从过站无停的轻轨车里抛出,洒在他们头上,他的钵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说她想要花瓣,便接过他的钵碗,将花瓣倒进包包里,还他空碗,再拿出刚领到的奖金将碗塞满,满得他得拉起衣摆接。 那晚像奇迹,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后一班车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车,打一个喷嚏,消失了。 记得她曾告诉他,她特别喜欢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来,田安蜜对花不过敏。 她的办公桌上,一只骨瓷马克杯,插着三种颜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远离佛洛伊德躺椅。 “医师!”粉红木格子门被人撞开。“医师救救--”急声乍止,扛着冲浪板进门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着安秦。“你不是医师。” “我是医师。”安秦走离落地门,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没事。”男子扛起冲浪板,转身迈步。他没兴趣跟一个男人浪费口舌,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伤。 基本上,他怀疑这个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样。他不过想来瞧瞧美丽的甜蜜医师。度假这几天,他被那位甜蜜医师迷得失心失魂,为了接近她,用尽各种名目--水土不服、肠胃胀气、晕船、中暑、莫名心痛--进这医务室,都快没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顾他,让他夜冲受了皮肉伤,光明正大、理由正当走进这儿,偏偏命运关键时刻一转,没见着心所想念的可人儿。 “运气不好,感染什么海洋细菌,可能会丧命。”这不是威胁,但听起来像威胁。 男子狠着脸转过来,发梢水滴飞射如针,他瞪住安秦。“我承认你比我高明,假装自己也是医师,跟甜蜜医师比较有话聊!”咬牙切齿也像在发出一个恐吓,挥动流血的拳。 “老子没在怕,只是被一个不起眼的漂流贝壳割伤!”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请进--”移往躺椅后方,他推开治疗室的门,走进去。 远远地,感觉到医务室有人影闪晃,田安蜜上岸时,心头一诧,加快脚步,在沙滩留下午夜足迹。 仿佛在赶一个零时禁忌。安秦送走受伤的冲浪高手,坐回佛洛伊德躺椅里,就见夜海少了帆影。操帆高手走远了,瞧不清去向,却有抹倩影明显归来。 她奔跑在午夜沙滩,柔荑提着长裙摆、拿着繁花束,微步碎步地奔进他眼底深处。 他知道她是她,犹如她知道他是他。 越接近落地门,反倒不急了,田安蜜慢下步伐,安秦更加静定坐在躺椅里。 过了零时,夜似乎没那么黑,天会一秒一分呈出亮泽。人啦,一直在等那一丝微光穿透心底。 安秦拿出口琴吹起曲子,(wishyouwerehere),他们都爱这首曲子。 田安蜜踩上台阶,在走廊脱掉沾满湿气、细沙的罗马凉鞋。 “果然是你在这儿,安医师。”她站在那里,不像个医师。“值夜班是闲差,旅店医务室少有入夜间求诊。”赤脚入内,及地裙摆遮藏不了忽隐忽现的粉红小脚趾。 “你掉两只鞋,等两个王子来寻你?”安秦挪移口琴,露出嘴来,像在开玩笑地说。 “安医师很喜欢童话故事?”不久前才说她像驯鹿,现在变成等王子的灰姑娘?田安蜜将手里新采的扶桑花插 入桌上马克杯,走绕一圈,往躺椅后,打开治疗室的门。 有些器械被碰过了。她回过身,垂首,看着男人发丝浓密的头顶,说:“是不是没听故事,会睡不着?” “我帮你值班,你上楼去念故事给海英听。”安秦坐在躺椅中,没转头,没用眼睛看着她说话。 “海英没有那个习惯。”田安蜜移身,站往办公桌边角,斜对躺椅里的安秦,没一会儿,她旋向另一侧,靠在落地门柱。 她裸足无声,走动时,挎修白皙的小腿从草灰色裙袍后方开衩露出,他看见她的膝凹有些红,沉声说。“最好处理一下--” 田安蜜转过身,歪着头。“海英没有特殊睡癖,不需要说故事。” “是吗……”安秦颔首,探出手指。“你的膝盖后侧--” 田安蜜微愣,偏转头颅,拉提一边裙衩,眼睛往下看。她在海上遭虫咬了! 蹙凝眉心,她走向办公桌,从桌上电话机旁的木盒里取了药膏。“这是溜班的惩罚。”她朝他笑了笑。 安秦听着她的笑语,唇畔浅浅勾挑。 她看见他的笑容,蓦地觉得自己好糗,别开视线,撩高裙摆,要上药,药膏掉了,她蹲下捡,站起时,有点笨拙地踩到裙摆,险些跌倒。 “这也是惩罚……”她自我调侃。 没人应声。安秦已走到她身前,把她拉往躺椅落坐,一语不发,接过她手中的药膏。他单膝跪地,翻撩她的裙摆,帮她上药。 淡淡的薄荷气味扬散着,她感觉男人指腹摩着她的肌肤,本该沁凉的药性变得刺刺烧热。 “安医师,你应该用棉花棒。”她低声细语。 长指在细致肌肤上停顿一秒,安秦沉应:“嗯。”指腹继续把药抹匀,直到药性差不多渗透肌肤,他才起身,还她药膏。 “谢谢。”田安蜜收取药膏,离开躺椅,走回办公桌前。 安秦看着她的背影,握了握手,握不掉指尖余温,反而掐进掌心,像烫着,他局促地松开手掌,不自然地张垂在身侧。 田安蜜放好药膏,慢慢转过身来。 他说:“很漂亮的杯子。” 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个失眠,或者白天睡太饱的安医师,眼神瞟去沉来,她循着他,也睨向办公桌。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回答他-- “是克林姆系列,‘吻’,海英送的。” 他点头,眼睛仍旧定在同一处。 她接着道:“我跟你说过,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不是对花过敏。”纤指从杯口挑起一朵扶桑花,凑近鼻端,又把它插在俏丽短发的耳鬓。 终于,他看向她,双眼对住她的美眸。“我知道,心蜜说过你对木犀种植物敏感。” 他说起她的姐姐,说不多,坐进躺椅,便没再说。 她默默摘下颊边微颤的扶桑花,插回海英送的骨瓷马克杯里。“可以多说些吗?”久久,她移动双脚,站到躺椅背后,道:“安秦,说说我姐姐的事,我和海英不同,得听故事才睡得着--” “你姐姐要我有机会见到你,千万别请你喝茉莉花茶。”安秦这么说完,起身走离佛洛伊德躺椅,朝粉红木格子门出去。 他该上楼叫醒海英来帮她送宵夜,她的睡前故事,也该由海英说。 “所以、所以--” 海英坐在专卖店街“给最美丽的女神”前的自由露天座。像这种废弃船板、彩绘得美轮美奂、顶头开把洁白帆布伞的桌椅,在这平台石阶长巷的每家店铺门口都有好几张,不属于店家独有,是公共设施,供游客行人走累休憩歇脚用。 他们这一桌,四张椅坐了三张,大大扶桑花的桌面中央抽吐长蕊伞。这个时刻,无须打伞,太阳正以一种渲染的方式,将宇宙间的忧郁稀释。 天空、海洋流卷橘晕胭脂红,风吹过路树,拉扬一串轻快绿音符,飞鸟鸣啼唱和着。 顶端巷口那家店的红色烟囱,飘出面包香。他们的桌上,放着遵循古法烘烤的德国裸麦面包,两杯苹果茶被木头纹路的扶桑花瓣托着,五种颜色的抹酱沾料放在小小圆形水晶器皿,看起来像宝石,也像扶桑花上的露珠。 田安蜜啜口茶,稍稍移开杯碟,取面包切片,抹了鲜奶油和橘子酱,送至邻座正在啜饮热茶的苏烨面前。 “谢谢。”苏烨接手面包,说:“苹果茶很好喝。”他穿着一件虫子钻出大红苹果的t恤,实在很不适合坐在苹果专卖店前。 海英说:“所以,你们在交往吗?你来与安蜜约会吗?”他吃着焦糖苹果。 他的焦糖苹果与别人的不同,选用甜度最高的蜜苹果,非酸涩青苹果,裹上浓稠焦糖,贴一层切碎的糖渍风梨,再裹焦糖,滚黏胡桃末,又上焦糖,瓖彩色糖珠与红糖花生,是艺术品般的绝妙点心。 苏烨医师放下茶杯,摇摇头,皱眉直盯海英咬苹果的嘴。 “摇头是什么意思?”海英递了四分之一心爱甜品给对座的田安蜜。 田安蜜拿起小盘子,方便海英将苹果放上。 “你们没有交往?”海英质疑,显然不信、不期待任何回答。 田安蜜咬下焦糖苹果,只说:“研讨会还顺利吗?” “顺利得不得了。”海英伸出握着焦糖苹果木叉柄的手指向苏烨。“有苏医师的参与,增色不少,台上台下一片精采咧。”唇枪舌战差点没全武行。真不晓得苏烨这个问题医师是谁叫来的,他怀着敌意,存心要让安医师下不了台,也还好安医师是走过战场、从地狱活过来的那种家伙,没教苏医师称心如意。 “我单纯来看看安蜜,怎知碰巧遇上加汀岛医界盛事。”说得一副事不关己,明明在会场好像安医师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样子。 “我值完夜班就回家了,旅店柜台不知道,以为我去研讨会会场,才会请阿烨去那儿找我。”田安蜜什么事都不知道,真当苏烨“热衷研讨会”是巧合。 海英哼哼哼地笑。“阿、烨--”故意一字一顿,他说:“你以前对我舅妈发的研讨会邀请,从无作出回应过--” 第六章 “那种重大要事一般由我小阿姨和舅舅们处理,我不是一个对世界有任何影响力的权威医师。”苏烨医师好谦虚,这态度跟他张狂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优雅吃着田安蜜为他抹好奶油果酱的面包,也跟他那张野性美的俊脸很不搭。 “所以,苏医师是眼红安医师如此那般有权威影响力,才在研讨会如此那般发功吗?”海英不客气地说了。如要说安秦的形象是站在雪原的玫瑰,这位苏医师就是杵在雨林叼雪茄的那种,两位医师出现在一个画面是很好看啦,但太冲突,差点让他这位加汀岛第一帅哥地位不保。 “你和安医师台上台下激烈交锋,火花四射,把本医师当什么?”海英其实最不爽苏烨。这个不速之客完全没将主持人、评论人放在眼里,单刀直入针对发表人,逞感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啊?此人非良医,据说他经常酒醉为病人开刀,这比把剪刀留在伤患肚子里恶劣! “造成你的困扰,我很抱歉,海英医师。”苏烨语气诚挚。 海英不信苏烨这么懂礼貌,凉凉一笑。“我接受、我接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虚情假意地敷衍。 苏烨说:“关于安医师,我相当敬佩他,今日有幸遇上他本人,我是怀着百分百的景仰向他讨教,并非海英医师所言的眼红。” 最好是啦!海英举起捅穿焦糖苹果的尖叉,敬他。“我就知道医师都是和平主义者,你当然不是故意找碴,哈哈哈……” 苏烨端起茶杯,喝一口田安蜜帮他点的苹果茶。 “听起来,你在研讨会出尽锋头?”田安蜜眨着疑问的眼神。“我不知道你对再生医学这么感兴趣--” “我也是听你说的。”苏烨放下茶杯,取一片面包,这会儿沾着橄榄油与红酒醋吃。 “我不记得我对你提过研讨会的事。”田安蜜皱眉吃着海英口味的甜腻焦糖苹果。 苏烨眯细眼眸,看着“给最美丽的女神”隔壁的店铺招牌,问田安蜜。“要不要点杯咖啡过来?” 田安蜜没告诉过苏烨研讨会的事,但苏烨的确是从她口中得知安秦这个人。 那是几年前,田安蜜收到姐姐田心蜜报平安的信,她高兴地与他分享。他以为她在念信的内容给他听,越听越觉得她在说一个男人,那信不像她姐姐寄来报平安的家书,像情书,一封由她甜美嗓音对男人告白的情书!那男人,叫安秦,了不起的全科医师,无国界慈善组织成员!他隐藏内心的愤怒火种,被点燃了痛恶的火和烟从此烧焦他的心、弥漫他的眼。 “阿烨,我说我不记得对你提过研讨会--” “忘记就好。”苏烨沉定神思,打断田安蜜的嗓音。“是我自己搞错。你要喝咖啡吗?”他站起,迈开长腿。 田安蜜盯着苏烨走往“咖啡香氛”的背影,美眸流转、偏光闪烁,直到他快要开那店门,她喊道:“我这个时间喝咖啡,晚上会睡不着--” “你不是睡了一整个白天了?”海英说了句,转头高吼:“我要加很多炼乳!” 苏烨没回头,扬臂做个手势。 “他不是个好家伙。”海英打直腰杆,端坐,正视田安蜜。 “等会儿,阿烨帮你点的咖啡要是加了很多炼乳,他就真的是个坏家伙。” 田安蜜指指小点心盘里她吃不到一半的四分之一‘超级’焦糖苹果。“你吃太甜了--” “我觉得刚刚好而已。”海英执起她吃剩的,一口解决。 “杜老师很担心--” “放心--我特异体质。”丢下手中小木叉,海英另取最后的四分之一,选了五个水晶器皿其中一个,沾着内盛的无花果酱吃。 “新口味!”意外发现,喜上眉梢。“棒极了!” “你准备让蚂蚁把你搬走吧。”田安蜜曾经怀疑过海英嗜甜是一种心理疾病。 “啊!对了!”海英弹指。“我这里有几根石榴口味糖果,特地留给你。”一翻掌,一小束糖果花朵。 应该是从他的亚麻凉衫宽袖滑出。田安蜜有点瞧出破绽。 她知道海英不是魔术师,还是表情惊喜地接过糖果。“你买的?” “手法果然不像安医师纯熟,得再练练……”海英低喃,一个抬眸,对田安蜜说:“你别给我转移话题!听着,苏烨不是个好家伙,你今晚别搭他的船到祭家海岛参加品酒会。记住,我们昨晚约好的夜航--” “昨晚我值班,你陪睡安医师。”田安蜜说。他们哪有约好,他自己心血来潮乱决定。 “就是你临时说值班,我才得伺候安医师。”在说什么啊?好像都是她害他一样。 “我大男人的一世英名都毁了。”还说! 田安蜜摊手,耸耸肩。“真可怜。但你不是说安医师舌头很厉害,应该没太惨吧……”她学他瞎扯。 “田安蜜!”海英硬声直呼。“这是女生该讲的话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无辜地道:“我后来暗示你我可以不用值班,就是要夜航,你偏说医务室不能没人坐镇--” “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海英打断她甜滋滋的嗓音。 一直在转移话题的是他吧……田安蜜双唇抿合,把手上的糖花拿至胸前,垂眸睇着。 “总之,”海英要结论了。“今晚夜航,我会约安医师一起--” “他让你一世英名毁了,你还约他?”田安蜜猛抬美颜,以为自己听错。 “别担心,本医师还有永世英名。”海英从没忘记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说:“安医师难得来到这种温暖美丽圣地,当然得带他四处逛逛,好好招待他游览。杜老师也这么觉得,所以,你得作陪--”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想去?”他昨夜跟她说话说到一半就走了,教她心里不舒坦,也许和她说话,他也不舒坦。“安医师自己难道没有别的安排?”田安蜜低下头,剥着一根糖的绿叶缎带玻璃纸。 “他自己能安排什么?”海英嗤道:“打坐念经吗?”别说他不了解安秦,他的表妹婿可是安秦生死与共的兄弟! “居之样说再没人拉他一把,他真会遁入空门--” 田安蜜头一抬。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海荚唱作俱佳,真来几句经,添增生动逼真。 田安蜜眸光颤漾,眼泪扑簌地流下。 “你干么?”海英惊吓。他至今尚未见过甜美的田安蜜掉眼泪。 “不想多一个人在我们之间,也别这样!”海英慌乱地站起,摊甩餐巾口布,往她的脸抹。 “我又不是要你去下海--” “海英--”田安蜜撇转脸庞,格开他的手,说:“你这个糖在哪买的?”她低着脸庞,眼泪掉在糖上,香甜气味萦沁她鼻端。 很独特,她在加汀岛找不到相同的。 “以前,我姐姐曾经寄糖给我,就是这个……” 她姐姐?喔,是了。安蜜的大姐--心蜜,他的好友,共同维系一个不能说之约定的好友。她虽不是第一个投身慈善大业的加汀岛人,却是第一个加汀岛人加入“国际救援志愿队”这个目标很多、宗旨很杂的公益组织。她后来被派往战场,并且殉职,成为加汀岛英雄之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不在加汀岛,也是知道她的秘密,因而对她的殉职没有强烈伤感。安蜜后来极少和他聊心蜜,他们加汀岛人向来开开朗朗过每一日。 仰起一张带笑泪颜,田安蜜音调柔和传出。“姐姐说她帮我找到全世界最好吃的石榴口味糖果,战地资源缺乏,要珍惜,我一直都舍不得吃--”。 “想吃就吃。”海英道:“难看死了。”摊着口布的大掌往她美颜一覆,胡乱抹拭,放下后,她一张俏脸都被摩红了,这才是甜美的田安蜜嘛。满意地点点头,他坐下,催她吃糖。 她说:“我怕吃完,买不到。” “放心。安医师答应以箱为单位送我--” “安医师?”田安蜜呢喃。 海英回答:“糖是安医师做的,用来哄骗爱吵爱哭的小鬼。”他在骂她。 田安蜜点头,没说话,默默看着那花朵糖。 海英受不了这个哭完后过分安静的女人,毛躁地说:“好吧、好吧,你想跟我两人夜航,不要第三者,我就别约他--” “约他。”田安蜜抬眸一笑,像平常一样,笑得很深很甜。“我也想要以箱为单位的石榴口味糖果。” “一比一炼乳咖啡,热的。蒲公英咖啡、摩卡咖啡,热的,各一杯。”柜台兼吧台、里墙百格抽屉柜高抵天花板,若非空气浓飘咖啡香,灯光像太阳,这店会教人误以为是药铺子,听德布西音乐的药铺子。 苏烨不是第一次来加汀岛,在祭家海岛也早耳闻专卖店街的“咖啡香氛”。今天,天时地利人和,苏晔走进这名店,(交替的三度)正播放。以前,苏烨最讨厌这曲子,现在,那些快速跳跃的音符多了咖啡香,颇新鲜。 “先生不找位子坐吗?”店老板留着两撇翘胡子,覆诵完苏烨吩咐的商品,嘴角也像胡子一样翘起来,说:“那边还有空位,刚好三个,你可以坐那儿等你两个朋友--” “我们在外面的露天坐。”苏烨谢了翘胡子老板,但还是顺着他的好意,稍看一下空位。 三张咖啡豆软沙发半圈红包咖啡果实桌,在美妙的纬度上,真好看,这店的装潢摆设,活脱立体分布标示,地毯是地图,桌椅排列的方式告诉你这世界哪里产咖啡。那红果实、绿种子、褐豆子落在加汀岛,三位客人幸运品味到收获量极少的加汀岛自产咖啡。 “一般没预约可是喝不到的,连我的旅店一个月也要下了几公克。你小予临时说要喝,还真给我出了难题。”加汀岛名人--segeh大老板--何乐,一双锐亮眼睛睇住对座绿种子沙发中的年轻人。 “抱歉,给您添麻烦。”安秦尴尬的一笑。 “搞不定一杯咖啡,你旅店也别经营了。”加汀岛医学龙头杜氏综合医院的院长--杜笙笙完全不给面子地泼丈夫冷水。 何乐淡笑。“你给我下的难题,我哪次没办法?”妻子对安秦印象很好。今日研讨会结束,他们夫妻像和儿子团聚一样,在自家设宴招待安秦。餐后,妻子问安秦有没有什么安排,小子说要到专卖店街喝杯加汀岛咖啡。这寒地来的小子状况外,妻子只管下令要他大老板舍命陪。幸而他在加汀岛有权有势有地位有人缘,所有商家都会卖他面子,把非卖珍品贡献出来。 “口味如何?”杜笙笙不理丈夫邀功,优雅喝着自己的咖啡,一面问着安秦。 安秦品酒一般,无声咂舌,把咖啡杯放回杯碟,看着对座两位长辈,说:“油脂感细致、香味丰醇,甜感很有层次地释放--” “你对饮食与对医学一样认真。”杜笙笙微笑道:“这次研讨会,真的辛苦你了,安秦。” 安秦摇头。“杜老师别再这么说。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怕有所不是,拖累杜氏--” 杜笙笙摇头。“比起堂哥亲自回来,安秦好太多。”她侧过脸庞对丈夫说。 第七章 她喜欢安秦的态度。堂兄杜罄那群无疆界学园出来的学生,仅仅这个安秦不是狂放浪荡子。 他性格沉稳、醉心医学研究,有责任感,不曾花天酒地、流连花丛,即便在这热情海岛,他吃完饭也只想喝杯咖啡,不像有些家伙“饱暖思淫欲”,躺在旅店睡玫瑰花床!安秦这孩子很自律,若她有第二个女儿,她会愿意他成为他们的女婿。 “他们全是好孩子,之样现在--” “好孩子不会一开始就把别人的女儿拐上床。”杜笙笙冷瞪丈夫一眼,别过头,合眸细口嚼咖啡。 何乐看着妻子,眼神柔现无奈,笑了笑,回视安秦,欠身。这一动作,使得安秦也往前,凑近何乐,听取这位长辈压低声线给的忠告。 “放聪明些,”何乐说:“安秦,别做跟之样相同的事,否则,即便将来大人接受你们的婚姻,你岳母照样把你的小污点记一辈子。” 安秦撇唇,没有说什么,坐正身,继续喝咖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 这咖啡,不是咖啡,是思念。油脂感、甜感……仅是过于敏感的舌头在欺骗大脑。 “那个苏烨……”杜笙笙扬睫,突然道:“我没想到苏烨今天会来,而且有备而来,这孩子以往对医学漫不经心的--” “杜老师、何老板,你们好。”问候声响起。 杜笙笙一回首,苏烨赫然站在他们斜后方,仿佛知道杜笙笙正在谈他。他绕过装饰的咖啡盆栽,移到桌边,端端正正站好。 “你怎么也在这儿?”杜笙笙有些惊讶。 “杜老师才刚提到你。”何乐挑眉。 “抱歉。今天研讨会造成老师的困扰。”苏烨自承行为有失妥切。 杜笙笙不置可否。他是让她吓一跳,但说困扰,还不到那个地步。 “年轻人认真是好事。”何乐说出妻子心里话。妻子右侧还有个空位,他示意苏烨落坐。 苏烨倒是瞅向安秦身旁的两个空位。 安秦感觉到苏烨的注视。这很难教人忽略,在会场时,他就很抢眼。安秦抬眸,说:“你好,苏医师,又见面了,请坐。” “不了,我过来打声招呼而已。”再次向两位长辈点个头,苏烨说:“海英和安蜜在外面等着咖啡--” “年轻人的聚会?”何乐打断苏烨,朝着安秦说:“你们医界年轻的一辈是该相互交流交流,是吧?”回望妻子。 杜笙笙淡笑,同意丈夫的说法。“我们一向乐见年轻医师们互相感染对医学的热情。” 安秦执起杯碟,站了起来。“我和苏医师到外头聊聊。”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好孩子! 何乐颔首。“你们年轻人好好聊,是该好好聊。我们夫妻喝双人咖啡。”他和妻子很久没约会了。 苏烨告辞,与安秦一同离开。 外头。人多不起来,坐着、站着、走着的,一个人影一种彩泽,整条街越发缤妍。晚空浮冒的夜色,被紧压在边际线下,淡微,几不可辨,太阳没那么容易退场。 海英瞪着再次出现一个画面中的两位医师,揉揉眼,确定不是幻影,他嘴角抽 动,暗自喃言:“这次,再像研讨会那样,老子会先翻桌,绝对。” “安蜜呢?”苏烨把手上的托盘放至桌中,瞥看椅柱头挂着女性包包的空位子。 海英眼睛直盯托盘,自取用不锈钢小圆碟托垫、透明玻璃杯装盛的那杯咖啡。 这咖啡色泽两层分明,他仔细检查沉淀的乳白多不多。带金属套环把的杯子上宽下窄弧线身,一比一的比例,看起来像一比二,更甚有一比三的视觉效果,让炼乳在他眼中多得美妙。他连声啧啧,干得好! “海英,安蜜呢?”苏烨又问一次。 海英一声不吭,拿起小汤匙,调混杯中两色,享受地品啜一口。同时,安秦迳自放定咖啡杯,与海英比邻落坐。海英沉醉地挥摆着小汤匙,某种感觉爬过安秦心底,使他下意识顺着海英点晃烁熠的金属流光转头,视线直直穿进“给最美丽的女神”。 苹果专卖店有个开放式门口,试吃苹果花蜜的人群,挡不了暴露神秘的苹果树。那些树干造型墙延伸的台、柜、架,摆满饱实的果子,旋飞的绿叶喷洒水雾,果子晶晶亮亮,仿佛真长在清晨雾露凝降的枝头。田安蜜挎着一只篮子走在其中,像走在园子里,她伸手挑选苹果,像摘取。她要最甜美的一颗,也要有点酸的。海英说斯巴达尝起来有冰激凌味道,麦金塔酸涩,做色拉特别美味。她拿了舵手橘和星王,还有要做甜辣酱的布蓝莱--segelh的大厨曾经教她用这个品种做一道奶油小菜搭配香肠。 “好吃吗?这个好吃吗?”脆嫩嫩的嗓音在问。 田安蜜回首,眼帘闪映半秒店门外的动静,她顿一下,微笑,低垂脸庞,看着拉扯她裙边的小女孩。 “apple可不可以吃一口?”小女孩脸颊红扑扑,苹果发饰绑着鬈鬈马尾,红色背带蓬蓬裙,让她本身成了一颗小苹果。 “怎么了?”田安蜜蹲下身,和蔼笑看小苹果女孩。 小女孩也蹲下,圆滚滚的眼睛朝上盯瞅田安蜜,一会儿骨碌碌地转开,小手指着田安蜜裙袋上边更加显露的花朵糖。"apple送阿姨很多苹果,阿姨给apple吃这个花花好吗?”口水都快流出贪馋的小嘴了。 “嗯。好啊,成交--” “成交!”小女孩学她叫道,可爱地问。“什么是成交?” “就是apple用苹果买阿姨的糖,阿姨用糖买apple的苹果,我们互相买卖了,所以apple要叫妈咪不能再收阿姨钱。” 小苹果点着头,很是明白。她的确要用苹果换糖糖。 田安蜜大方拿出糖,翻扬小女孩白嫩可爱的掌心,把糖放上。“全给你,很好吃喔!” “很好吃喔!”小家伙双眼眨巴两下,亮闪闪,像颗违反地心引力定律的苹果,蹦跳起来。“妈咪、妈眯--很好吃的花花喔--”咚咚咚地跑掉。 田安蜜站起身,扬捋裙摆,美眸朝外眄睇。男人仍旧看着她,未曾将目光转移。有什么意见吗?她红唇弯提,款步走过去。 苏烨站在苹果店枝干曲横的挑檐下。“买这么多苹果?”红的、绿的、紫的,还有赤褐的。 “功用不同。”田安蜜拿起一颗金苹果。“这个配蓝奶酪特别好,这个适合做果冻。”放下金苹果,换一颗,两公分不到的小不点儿。 “这是樱桃吧?”苏烨取过她捻着蒂的小果子。 “你吃吃看。”眉眼闪着鼓舞,她甜甜地说:“吃吃看,阿烨--” 苏烨看着她美颜表情--很期许、很要求,何况他一向无法拒绝她,便张口咬破小果子。接着,听见她促狭的笑声。 “阿烨最喜欢吃樱桃了……” “你捉弄我?”苏烨五官缩皱一团,咳了两声。“这不是樱桃,很酸--咳咳……”又咳。 “吃酸有益健康。”田安蜜笑声银铃,柔荑拍拍苏烨的背。“阿烨、阿烨,你们祭家海岛的农场没有杂交酸苹果吗?一会儿,我多买一些让你带回去。”说着,朝那直视的目光走去,好像那目光是一条道路,引她进入了男人幽邃深思的眸底。 安秦一直瞅着田安蜜,从她在苹果店里瞅到她走出苹果店,行至他眼前。 她说:“你要苹果吗?” 安秦低敛一下眸光,淡如清风的表情像在笑。“你刚刚给了小女孩糖果吗?” 他伸出掌心。 “嗯?”田安蜜柔挑一双秀眉,随即反应过来,拿了一颗苹果放在他手中。 他说:“那是花朵形的糖--” “嗯。”田安蜜放下苹果篮,坐回自己的位子。“海英给我的,我只吃了一根,看到安医师坐在这儿,其他的就全给小苹果了。海英说糖果是你做的?” 安秦咬一口苹果,没回答她,端起咖啡啜饮,配着嘴里的果香,咽入喉。 “她很喜欢那糖果……” 她很喜欢那糖果…… 是在说谁? 那些战地孤儿,挺得过战火无情的摧残,却是每见医护人员执起针筒就哭得凄惨。 最疼他们的田医师不知打哪儿弄来砂糖,安抚他们乖乖接受检查、接种疫苗完毕,可以尝一口甜甜。后来,她遇上了他。 他教她把砂糖烤溶,不断搅拌,加入小苏打粉,成了奇妙甜点。 她很惊奇,问他怎么会。 他说他小时候看一部叫做“--蜜公主”的电影学的。她吓了一跳,这个巧合像玩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可能吗? 这儿是战场,他给人的感觉不像情场老手。 不对。最高明的情场老手,就是让人看不出他是情场老手。 她说,她想看那部叫做“--蜜公主”的片子。他说,如果有机会离开战场,他会找给她看,那个安蜜是个聪明的淘气公主,和表姐妹比剑时,声称自己感冒戴口罩,反制表姐妹把胡椒包绑在竹剑顶端的小奸计,敲得胡椒粉飘飘落,教那害人反害己的表姐妹喷嚏打不停。他是故意的吧。 她说,她将大把木犀科花朵洒在她床畔,从未忘记先戴口罩,只让她一个人喷嚏打不停。 她是谁?在说谁? 被炸毁的古堡城墙长出一棵石榴树,他经过时看到石榴爆裂了。她从废弃的民宅避难室,找到十多箱石榴糖浆。他们开始制作石榴口味的糖。她很喜欢那糖果…… “你和你姐姐一样,喜欢石榴口味的糖?”这事,他没听她说。 田安蜜一愣,话语飘出红唇。“姐姐不喜欢石榴口味的糖--”神思忽转,她反应过来。 “那个糖果也是姐做的?”姐姐信里没提及。 安秦喝着咖啡,只说:“心蜜真的喜欢加汀岛咖啡吗?”他不曾见她喝咖啡,理由之一是身处战场,咖啡没那么容易到手。有次,他们收到敌方物资,里头有一罐速溶咖啡,大伙儿抢着泡,他要泡给她,她说她只喝加汀岛咖啡,有机会的话,他们可以一起品味。那个机会,三天后被死神的研磨机磨得粉碎。 他嘴里充满苦味。 也许该学学海英喝炼乳咖啡…… 最后一次的黄昏钟声,通街响起。归鸟扑闪翅膀,凌越塔楼,扶桑花色的街亮起鹅黄路灯。 田安蜜没听清楚安秦的声音,她往右边偏挪,贴近他。 “你说--”闪神,她深呼吸一记,屏息眯眼。 “这香味……”呢喃着,吃惊扬睫。“这香味是加汀岛咖啡!你喝加汀岛咖啡?” 安秦微震。 她说:“你怎么点得到?” 他放下咖啡杯。她靠近,太靠近了。他猛退一下,椅子发出刮地的声音。 “可以让我尝一点--”她已经一个多月没预约到这她最爱的咖啡。 “安蜜,我帮你点了蒲公英咖啡。”被酸得差点倒在苹果店门檐下的苏烨,含吞一匙店老板招待试吃的苹果花蜜,总算复活,步伐稳健地走回桌边,他抓住田安蜜差一微米要碰着安秦咖啡杯的柔荑,杵进他们之间。 “安医师,麻烦--”自己的位子不坐,要安秦让位。 第八章 安秦站起,对苏烨的无礼举动,他不生气,觉得他来得正好,隔在他与田安蜜中问正好。“请坐。”他说。 “谢谢。”苏烨回道,没立刻坐下,眼睛忽现一丝凶光。 安秦盯着他的脸。“苏医师,”他嗓调平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在今天之前--” “没有。我对任何慈善没兴趣,我怀着恶意而来。”苏烨声音陡地往下沉。“你,离安蜜远一点。” 安秦看看苏烨,颔首,托起咖啡杯碟,坐往五尺外的另一桌。 “我帮你点了蒲公英咖啡。”他们讲话时,他依然听得见。 “谢谢你,阿烨。可是--” “你也真是不了解安蜜--”被甜食安慰得快升天的海英,霎然回返人间,指点苏烨。 “安蜜不喝伪咖啡,你真以为她这个时间喝咖啡晚上会睡不着啊?”苏烨皱眉。 “可见你们有多不熟--”海英音量朗朗,回头,伸展手臂,移动椅子,构着男人肩膀。 “安医师,你干什么独自坐一桌?别搞孤僻,快过来!”用力扯扳。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安秦抓住海英的手腕,将怪掌从肩膀拿下。“你请说,我坐这儿听得见。” “我们有这么不熟,非要分开坐,苏烨医师也应该自坐一桌,让我跟安蜜两人独处才对--”海英弹了个指,哈哈笑起来。 “果然、果然!你们真的不熟嘛,没有人比我了解安蜜,我连她姐姐心蜜喜欢喝扶桑茶、不碰咖啡都知道,哈哈哈……” 两个男人听着一个男人大声、得意地笑语,躯干明显一凛,两相僵住,不说一句话。 海英自顾自地做决定。“为了增进年轻医师们彼此惺惺相惜的情谊,我们今晚就以去祭家海岛参加品酒会为目的,一起出航!”把在研讨会没发挥尽兴的统筹大权,拿来现在使用。 “就这么办了,不要再有意见。”根本没给其他人讲话的余地,这当然,他就是给太多余地,研讨会才差点失控。男人该专断!这一秒钟开始,他海大爷说了算。 “现在对时,”指向街道中央位置那座钟楼,海英威权十足地说:“两个小时后,领主集合,流浪者号夜航!” 海英说的“领主”,是帆船手码头闹区的一家帆船俱乐部。 一入夜,天空悬挂镰刀月,割破风袋,吹袭泪点碎星。海的气味爽然扑鼻,浪声交织在摇滚乐中,熟悉的(wishyouwerehere),听来有点不同,似乎改过歌词,不,没有歌词,是口琴,琴音从俱乐部的扬声器传出?仔细辨别,也不是,它只是杂在各种声音里,像是迷路的人发出讯号。 安秦哪里会知道“领主”,实际上他也不那么想夜航,走走绕绕这座港城却是必要。当他注意到俱乐部名称在碉楼建筑屋顶上的旗帜飘扬,距离海英说的两个小时,已过了八十五分钟之多。他看看腕表,想必海英他们已经起锚,航向酒香的牛角杯中。 拉开向街头摊贩买来的易开罐冰啤酒,他喝一口酒,吹一小节曲子。 口琴音调断断续续,不成曲。 所有的帆船都在张帆准备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该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云自杀似地飘过月刀,裂成两半。云丝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着口琴声走,美眸寻着那顽拔形影。 人群里,安秦走过“领主”前面,那吊桥式店门放下来。他停脚,看着一男一女过护城河走出来。那女性,穿着连身长裙袍,边饰绣花,走路时,花朵闪烁鲜泽,栩栩如生,翻飞似活。 人声鼎沸之中,时有造船厂码头远递而来的汽笛响。田安蜜在口琴声完全停下脚步,一眼看见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约定的地方。他迟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却不急着靠近。她的视线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杂全消失了,她等着听他的口琴声再响起。但他没再吹,专注一对从俱乐部走出的夫妻。 这对夫妻也有趟夜航约会,她记得他们的船,就泊在他们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对对。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什么?是否在巡礼?巡礼一个女人的故乡。 他抱着什么心情去上坟?是否会要一点她的骨灰带回去? 她无法给这种东西,关于灵魂的,她不尽信,他非要不可,她会剪一点自己的头发让他带走,反正人们都说她们像。 加汀岛的女性某种程度相似,她们大都常穿连身长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着男人牵着女人小心下台阶,女人一面微提裙摆,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从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虫子咬的红肿消了没?她今晚一样到海上,海英是否准备防虫驱虫? 这似乎不需要他担心。男人女人亲密交谈,旁若无人行经他面前,他仰头喝口啤酒,姿态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还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对他说。“你迟到了,安秦医师--” 真的是在对他说!安秦转过头,眼睛对上田安蜜。她也凝视着他。 “安医师,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田安蜜戴着白色贝雷帽,身上的红色绉褶长裙,让她在闪晃的人影里,显眼极了。 “安医师,你这个样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头被风吹乱的黑发,她慢慢歪斜头颅,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被女人抛弃。” 安秦一愣,扯唇。“你说的没错,我被女人抛--”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断他的嗓音。“我们约好夜航,你不记得吗?”她表情一贯的甜美。“你不想去?会晕船?” “我以为你已经和海英、苏烨出航了。”他将口琴插 入牛仔裤后袋。喝完啤酒,压扁铝罐。 “他们两个会照顾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语气朦胧飘逸,接着清楚传出一句:“我没什么时间--” “那赶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将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没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来,并且没放开他的手。他迈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终是得跟她奔过人来人往的码头俱乐部街。 “我姐姐说你很会驾驶帆船,高超的技术是在荆棘海磨出来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茧,不如她姐姐的细。 “如果再次参加帆船赛,应该可以赢得奖金做慈善……” 她的声音,被风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会唱歌…… 安蜜最爱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 “我姐姐说她若不当医师,就要成为爱情小说家,让她喜欢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风呼啸,双脚的移动在加速。他迟到太久,会错过陆风出航的好时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飞起来,速度快得足不着地,声音冒出双唇就往天上飙,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她原本是短发,出征到战场,才留长。 多奇妙,战场是情场吗?竟教她有“长发为君留”的错觉幻想。 他已经感到战斗机在追击,炮弹爆炸的声响,逼在背后。再跑快些!飞上天也没关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尽头! 你的故乡满足帆船,绕着世界航行不会有尽头…… 啤酒让他的思绪轻飘,都说啤酒是轻酒饮,不够重,喝了让他浮飞,乱乱愁。 压扁的铝罐啷啷脱离他的掌握,他闭上眼睛,跑过岩路、木道、沙地,最后真飞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蓝,一种悲剧的颜色,兀鹰在盘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尸体,一个部分一串经文咒语,但愿逝者安息、但愿逝者安息。 安秦睁开眼,竟有泪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吗?”一张美颜悬在他上方,眨着绮丽明眸。 “你这边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时,淹进去的……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轻擦他眼角的脏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无人沙滩,除了他和田安蜜。他们就着偶尔扫过的光束和空中缆车流动的灯芒,看着彼此的脸。 他说:“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我在唱歌……”边跑边唱,气息到现在还喘吁,她白瓷脸庞通红,像个说谎紧张的小女孩。 “唱歌吗?”也许吧,就当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说:“像你边走边吹口琴,我边跑边唱,以后,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该上海英的船、去苏烨的岛,而不是和他继续在这荒凉沙滩吹海风。 “海英不会让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号。”田安蜜握住安秦的双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动作,呆坐着,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个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压跌。 回过神,安秦自责不该下意识拖住她。 “没事吧?”他将她从胸怀前推离一个肘距,大掌抓着她的肩。 “有点痛。”她双手捂着鼻。“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放开手。 安秦一顿。 “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她再问,这次,神情惊慌,配上甜美的绝伦脸蛋,有种怪异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抓下她鼻上的发亮红圆球。“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田安蜜看着安秦的笑脸,也笑着,从他手中取回发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这是我有时在儿童门诊,用来逗孩子的--还会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导他的长指,单击亮红圆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会唱歌;安蜜最爱唱(wishyouwerehere),每当她唱这首歌。你会觉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这儿,在她的身边。 我唱这歌,是因为我想我心爱的妹妹。你呢?你为什么吹这曲子?可别说帮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你为她伴奏。这样,你会发现,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终没取出口琴,只是将她的闪亮红鼻子拿掉。 “你帮孩童看诊时,也唱这首歌吗?”安秦把玩着小丑驯鹿鼻。 “你对着上医院的孩子唱howlwish,howlwishyouwerehere--”暗夜一样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说;“真这样,我肯定被家长投诉。”美颜盈满甜笑,眨眨眼,抬起脚边一个白亮贝壳,她站起身,面对海洋,轻快地走过去,脱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来嘛,哪有孩子爱来医院,他们一进医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赶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 第九章 口琴这时响起了,像在呼应她的说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过身,嗓音吞回喉咙里,红唇逸出笑声。 安秦戴上红鼻子,吹着口琴,红鼻子光芒反射金属盖板,让曲子像一颗心跳起来。 她跟着跳起来,跳舞,啦啦啦啦地随着曲子把歌唱了一遍再一遍。 唱得海洋变成一片森林,就要没法夜航。最后一遍,他们有默契地停下琴声歌声。她走到他面前,他看见她的裙摆湿了,她把贝壳递给他,说--“安医师也是熊,你看诊时,也唱这首歌给孩子听?” “我唱(wishyouwerehere)。”他说得一干二脆,鼻子还亮着红球。 田安蜜摘下它。“我要是家长一定投诉你。”她笑笑。 安秦站起,拿回发亮红鼻子。“我听一个小女孩唱这首歌--”他用拿回的发亮红鼻子与她交换贝壳。 田安蜜说:“小女孩跳舞吗?”她双手捧着红鼻子,像捧一颗一发亮的心。 安秦看着她戴白色贝雷帽的美颜,回答道:“跳舞的是大女孩。” 田安蜜笑了。“加汀岛的大女孩喜欢驾驶帆船胜过跳舞--我们到海上吧!安医师,快来帮我推船!”她旋足。 他看着她跑开,留了一双鞋在沙滩。天空应该是午夜的色泽,他仰起头,发现午夜的天空原来不那么暗黑。或者,只有加汀岛的午夜天空不那么暗,晃烁的夜间缆车像南瓜灯:或者,是时间尚早,还不是午夜,当然.他也搞错,一个大错--以为自己没时间,要被无尽黑暗吞没。 安秦遥望移动的红点,笑了笑,捡起田安蜜的鞋。她今天的鞋很别致,一只展翅猫头鹰的夹脚凉鞋。 不,是两只猫头鹰,左脚、右脚--两只,比翼,夜航。 她把船藏在扶桑花丛里,够隐密了,还是加盖防水印花布。 他进入花丛里,将印花布掀开来,嗅着一股香味,她说是地板蜡,他知道吧,在船身上一层地板蜡,船可以走得更好。 他了解。她像个船长对他发号施令,要他铺滚木,两人协力将船推入海中,比独力推来得轻松。上了船,由她扯绳升帆,船艏迎风,她要他抓紧帆脚索,再怎么高超的帆船手在她船里,都只能任她使唤,毕恭毕敬顺从她。 “你得爱上我的帆船。”她一面穿上他放在她趾尖前的猫头鹰凉鞋,一面说:“这下,你跑不掉了,安医师--就算你不想和我聊,你也没法像在医务室那样跑掉。” “我想,我的游泳技术还不错。”他回答她,身子却是往船舷躺下。这艘六点三公尺的家庭用艇,有种温馨,让人懒洋洋。 “你尽管跳,”她坐在船艉掌舵,微笑地说:“我还备了渔网,这个时节有回游鱼群,不过,我不介意把渔网先用在安医师身上,我第一次捕鱼,总得练习练习。” 安秦坐起来,看着她慧点灵动的美眸。她打量着他,像打量着猎物一样,像他是她说的鱼一样。他沉声说:“你还真多才多艺。”又会唱歌跳舞驾帆船,连捕鱼也学了。 “我还没学会吹口琴呢。”田安蜜柔笑,摘下贝雷帽,迎风眯眼,昂起秀丽的下巴,微摆着头颅。 船开始顺畅航行,她离了口琴话题,说她要掌握他,由她决定让他在哪儿靠岸。她现在是他的船长,一手抓着他的生命。 “哪……安医师,学口琴,舌头要很厉害吗?”兜回原话题,她慢悠悠的嗓音,像在念咒。“很厉害的舌头,是怎么一回事?怎样才知道自己的舌头厉不厉害……” 安秦注视着田安蜜启启合合的红唇,依稀瞧见她两排皓齿之间的粉红舌尖。 “我的舌头很厉害--这样说,好像舌头是一种武器--安医师,你会这样跟人说吗?” “不会。”他出声回答她。 她张开眼睛,像刚睡醒,迷濛一笑,朝他伸手。“你要不要掌舵?” 安秦移身,往田安蜜旁边坐,掌往舵把放。她的手还在上面,没有离开,让他握个正着。 她看他一眼,说:“安医师,我很开心跟你聊这么多,喝咖啡时,没能这么开心,你吃我的一颗苹果,却一滴加汀岛咖啡也不分我,我已经三个月没抢到预约……那滋味,现在还在你嘴里吗?我想是的,海英说你的舌头厉害,一定能让好滋味停留久久……”说着,她头一偏,美颜贴近他,毫无预警地,吻住他的唇。 “你的舌头很厉害--” “舌头厉害应该定姥姥、蜥蜴,还有青蛙变色龙之类……我不厉害,你厉害--” 一个舌吻之于出身自没规没矩无疆界学园的男人而言,它的发生,本就可以不具意义,不需关乎喜欢、不需因为爱情,对安秦来说,它更可以什么都不是。 可这刻,安秦有违“无疆界学园出身的男人各个聪明绝顶”的普世认知,不合理地反覆思考着自己到底是蜥蜴?青蛙?变色龙?还是--姥姥?这个--姥姥--他最不清楚,是什么动物? 夜间的波浪声比白昼更添神秘,飘荡在海上,不需要太多音乐,安秦仍忍不住拿出口琴,吹曲调,与波赛冬来一段醒神对话。 他吹一首旋律明快的曲子,琴音像蝴蝶在海上飞,意兴昂扬的浪头把船头当舞台,巨幅震荡让偎靠船舷的身形颠滑了一下。 握牢帆脚索,安秦停止吹奏,眼睛看向裹在睡袋的田安蜜,她现在,像蛹。那么,姥姥是什么,便不再重要。 安秦淡扯唇角,固定帆索,离座,放低重心,徐缓移往船舷,把田安蜜外露的雪白手臂收入睡袋内,双眸注视着她的睡颜。 “嗯?”她霎然张眸。 “有没有准备防虫液?”他摸她额头上一个泛红肿包。并非刚刚浪来撞到的,是虫。海上的虫不比一般蚊子,更加凶毒。 她微微一笑。“你在我梦里吹的曲子,很好听……”迷迷糊糊,眯合眼睛,继续安睡。 安秦目光沉凝,一会儿,手掌下意识地在她美颜上方挥扰,一面回首,伸长另一只胳膊采取帆桁下的医药箱。 箱里,剪刀镊于绷带棉花别针止血带……应有尽有,瓶瓶罐罐却是他从未见过。他拿起其中一只罐子,无标示,再拿一个瓶子,亦无标示,所有的高矮胖瘦瓶罐皆无标示药品成分与名称,内容物液体、膏状、凝胶,颜色各异,有的看起来像矿物。 安秦打开一个罐子,是雄黄,不单是雄黄,还杂了植物气味,他挖取一点,往田安蜜额心抹。 田安蜜睡梦中,缩了缩身子,颦眉。 安秦将睡袋拉链拉得更密实,扭紧药罐盖子,握在掌中看了一下,又瞥瞅睡袋里的田安蜜。她不是印度女郎,她对木犀科植物的气味过敏,当不了印度女郎。 所有的虫子都怕雄黄。他笑了笑,收好医药箱,坐回舵前,手握帆脚索,想着她说他的舌头厉害。 黏湿的海风,感觉将有场暴风雨。海象频道说晴朗无雨。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海象频道有时没那么准。 海英将望远镜朝风来的方向对去,立刻大叫:“左舷受风礼让右舷受风!打灯!” 驾驶舱的苏烨听不懂海英在鬼吼鬼叫什么,跑出来甲板,回道:“海英,你闭嘴!”他非常愤怒。说好的夜航,被一个无国界浑蛋搞砸。海英解释那浑蛋不熟加汀岛,还惧热,可能迷路外加路倒。 基于医师的道德,他们分头去寻,寻到连安蜜也消失。海英说安蜜铁定自己扬帆先出航,他们往海上找吧!他同意,但一人一船分寻安蜜。海英说他忘了他的流浪者号进厂维修,他们同船吧…… “你再出声,就滚下--” “看到安蜜的船了。”海英一句,闭嘴的是苏烨。 “你继续这样航行,会把她撞沉,你是没看见桅杆上面红光加绿光--” 苏烨冲回驾驶舱,检查所有的显示仪器。附近海面确实有一艘船,与他们距离很近。他赶紧改变航向,上甲板要海英收一张帆,尚未开口,海英早已在动作,嘴里一边骂道:“苏烨,你这个浑蛋,懂不懂驾驶帆船啊?买这么大的重型帆船,用来卖弄风骚而已吗?你去水沟摆渡贡多拉唱唱情歌骗女孩子算了!航海,你还早得很!” 苏烨没理海英啰唆,快动作收着主帆。 海英又道:“你不要因爱生恨--” “海英,安蜜和你交往吗?”苏烨冷冷打断海英嗓音。 海英噤声,转头看苏烨。“你这么问--”他顿了顿,说:“我更加确定她没有和你交往,哈哈哈哈哈……”爽然地开怀大笑。 “我的乖乖安蜜,果然不会脚踏两条船--” 安秦拿起望远镜。六百公尺左右,有艘大家伙,与田安蜜这艘小帆船比起来,它可以把他们撞翻、压进海里。它应该礼让他们,但那艘船的驾驶人显然不清楚海上船只相处之道,或是存心不遵守优先航行权规则。 “安蜜--”安秦开始改变帆面角度,扬声试着叫醒田安蜜。 “船长,安蜜船长--” 睡袋蠕动了一下,田安蜜探出脸庞,半睁美眸。 “醒醒,安蜜。”安秦说:“把救生衣穿上。” 田安蜜猛地扬睫,原本几乎躺平的身子,坐直起来。“有艘船直逼过来,速度很快。”安秦递给她望远镜和救生衣。 田安蜜从睡袋里脱身,接过望远镜,不急着穿救生衣。她朝安秦指示的方位透过望远镜观看,发现那是艘很大的重型帆船,并且打起信号灯。 “是海英和苏医师。”安秦读出了闪烁的灯号讯息。 “他们两个一定没守夜,躲在舱房睡大觉,任船随海和风飘航。”田安蜜放下望远镜,起身收前帆。? 几分钟后,两船遇上,大船擦撞小船左舷,波浪挤攘,打进小j帆船。 “海英!”田安蜜叫了起来。船身摇晃不停,这简直跟把她撞沉差不多。 “小心。”安秦抓着桅杆,手臂一揽,将田安蜜罩进他胸怀下,伏压她突然站高的身躯。 大船定止后,照明全开,集中光束对向小船,像要捉拿逃犯,两位医师走到甲板,睥睨小艇里的男女。 “海英,安医师和安蜜在一起一一” “我看到了,你不要因爱生恨……” 海英放下接驳梯,那小船又开始摆荡,他叫道:“安医师、安蜜,快上来,免得翻船!本大爷不为苏医师的烂技术做担保一一”安秦转头抬望。田安蜜跟着从他宽阔的胸膛下侧仰脸庞,刺眼的灯光令她缩躲了一下。 “要弃船吗?”安秦把手掌挡她额前。 她说:“当然不,我是船长--” “安蜜,别固执了,这不是比赛,快上大船来!”海英很了解田安蜜。只要到海上,田安蜜几乎不是个女人--尽管她貌美甜蜜、体态纤盈曼妙-一尤其遇上其他船只,她疯想船速跟人一较高下,看谁才是那个最能主宰风浪的王。甜美的外表下这点好强,让很多帆船俱乐部的男人受不了,约她到海上浪漫,最后一定搞成两艘船竞赛。 她姐姐田心蜜,在这方面就温柔许多。海英盯着小艇,思念起故人来。 第十章 “安蜜,上来,我们快赶不上品酒会了。”这会儿,换苏烨催道:“驾驶舱交给你--” 田安蜜头一抬,神情辉亮。她没驾驶过这么大的重型帆船,一下被挑得跃跃欲试,心痒痒。 “但是我不能把我的船丢在这儿,而且我回航还想自己驶--” “都听你的。” 于是,三个男人把女船长的小艇像救生船收绑大船边,听她命令。集合于甲板,重新扬帆,由她带领,航向祭家海岛。 菜园湾码头,祭家海岛的夜明珠,瓖嵌在鹰嘴岬南方的天然岩岸海湾,著名系列电影里的掘心公爵最后自杀之地。 这依山傍海的城市,缤纷热闹而欢乐,连夜晚也是光彩熠熠流淌,香颂歌谣飘递不绝,不像让人用来告别世间前进冥界的入口。 越往西行,鲜艳夺目的店铺屋舍越像山棱线上的发亮花朵。蜘蛛网络式街道朝内陆坡地铺叠星阵般的民房,港口这边,人们聚集,品酒谈笑,无不惬意,每张脸都是愉悦的神情,每句话都是美好的赞叹。坐在蚌形广场时光久远的玫瑰酒馆,点一杯加花瓣的粉红酒,喝下之后,优雅地、摇晃地踩着醺然步调,把那条珍珠街当彩虹道,行往风车塔看夕阳,直至子夜降临。石榴爆裂,掘心公爵消失在深夜色泽的玫瑰花丛迷雾中。 电影里说他自杀了,用一把解剖刀般的短剑刺进心脏。那短剑还有个名字--潘娜洛碧之吻。电影系列作品结束了,绝大部分的观众似乎不这么想,都说那神秘剧作家初恋受挫,创造出对女性复仇的经典人物--掘心公爵,多年多年之后,他等到真爱,甘愿将心献给潘娜洛碧之吻。 影迷们认为掘心公爵不是死、没有死,衷心期待续集再现。 田安蜜很喜欢这个系列电影,每集看过不下十次,却还没有时间看结局,也无缘在掘心公爵自杀地,点杯花瓣粉红酒。 “今晚的品酒会,回味花瓣粉红酒,酒馆露天播放“掘心rose系列--”苏烨这么说时,田安蜜正把船驶进数艘在下碇的船艇之间。 “是结局吗?”她一边动作,一边分神看向苏烨。“我还没看过结局,好想看--” “是结局。”苏烨说。即便播放的是第一集,他也会叫他们改播最后一集给她看。 “你看好码头壁距离,注意旁边那艘正在靠近的机帆船,不要做危险驾驶。” 海英站在舵旁,监视田安蜜泊船。 田安蜜闭起美眸。“现在是离岸风,船艏、船艉缆绳手就定位--” 这妮子非得过足船长瘾!海英歪撇嘴,扳扯苏哗肩膀。“走了,上工。”两人走上甲板,安秦已经握着两条缆绳站在船艏。 “安医师--”海英喊道。 安秦转头,瞅眄两位医师。“护舷碰垫我绑好了--” “你和安蜜真有默契。”不需命令,自动自发,心有灵犀,做好完美停泊系缆的准备!海英挑眉哼笑,拉过另两条缆绳。“船艉和后侧交给我。” 苏烨往船头迈步,一面说:“让我来,这是我的船--”语未了,船艏的安医师已迅捷上岸拉绳。 海英拖住苏烨移动的身形,道:“你要,给你。我来看看是否需要正侧和加强……”把缆绳塞往苏烨手中。 苏烨抓着缆绳,凝顿一下。 海英用力拍他的肩。“快点!配合安医师,虽然你对安蜜有着盲目的信心,不怕她撞上码头壁,弄坏你的新船--” “苏医师,动作快!”岸上的安医师系着缆绳喊道。 苏烨不悦被命令,长腿一抬,踩踏船舷栏杆,拉着缆绳的凶狠动作宛如是上岸去打架。 安秦一见苏烨跳上岸,走过去从他手中拉取一根缆绳,往系缆桩扯紧。 “不要多事。”苏烨夺回缆绳,亲自拉绑,牢牢缠绕系缆桩。 安秦没再插手,淡淡说:“抱歉。” 离岸风持续吹着,隔壁机帆船的驾驶与乘客上岸,与苏烨打照面。他们热络地围着苏医师寒暄,其中一人说:“苏医师,你真行,不用喷气式船舵靠岸,技术好得跟加汀岛那些帆船怪物不相上下!” 另一个人也说:“苏医师喝酒开船吗?” 有人暗暗窃笑。苏医师是他们岛上人人敬畏的怪胎医师,他的精湛医术通常在酒醉的状态不屑现,想必开船技术也是同样道理,毕竟他清晨出港撞翻一艘小艇的消息。正午前已从中央码头传到菜园湾来,此刻仍甚嚣尘上,品酒会的人们恐怕都在津津乐道这事。 苏烨说:“我正是赶回来喝酒的。今夜,要敬我优秀的女船长--” 田安蜜跟着海英登陆,岸上一群人对她投以钦佩眼神,那眼神在路灯锋芒与灯塔光束交相辉染下,显得晕灿灿,犹若迷星。 “唷唷唷!”海英将田安蜜拉至背后,伸展双臂,语调高昂、兴致高昂地说:“祭家海岛果然讲规矩、重礼节,这迎客阵仗吓到无国界的安医师了--”头一个歪撇,眄睨五公尺外那个孤家寡人。 “安医师--”田安蜜叫唤,等着他回头。 他没有回头,脚步徐然无声地移动着,沿着系缆桩的影子,悄悄缓缓与他们拉远。他末喝花瓣粉红酒,那步调却走得如她想像中电影结局的掘心公爵。 他是个全科医师。要掘一颗心,更可以做得彻彻底底、内内外外。 “安医师--”他又走过一根系缆桩,她忍不住提脚欲追。 “别过去。”手被人拉住。她甩开,以为是海英,回眸发现是苏烨。 “我们要去酒馆看电影,会错过开场。”苏烨看看腕表.对田安蜜皱眉。 “安医师迷路才拖了时间,”田安蜜神情平静,定定地说:“我不想再一次花时间等他、找他。”她转身,往安秦走去。 几乎是跑着追上他的。她在他要走下一道阶梯时拉住他。 “安秦--”她叫他的名字。 安秦终于转过头来。“怎么了?”他反问她。丝丝缕缕的逆光滑过他脸庞,他幽深的眼睛看着她。 田安蜜一动不动地凝望他,离岸风改变方向扬起他额前斜长的黑发,这时,她才觉察到他额际有一道旧伤,她握住他的手,很想问那伤是不是当年在战场上受的,她听说和姐姐一起的医护人员重伤昏迷,那人就是他吧?他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晨昏昼夜,生命迂迂回回,转了折。 “你不要再迷路,安秦--”她用力抓他的手,像要将他抓疼,指甲掐陷他掌心。 “我对祭家海岛可不太熟,会找不到你的--” 安秦感觉到掌心的痛楚了。他翻掌握住她。“你不知道当医师的手其实比舌头敏感吗?”他说:“你弄痛我了,安蜜。” 田安蜜颤了一下,唇角弧纹甜漾。“对不起。我请你看电影,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看电影吗……我好久没进电影院了--” “我还会请你喝酒,你需不需要爆米花?”她牵着他的手,走回泊船处。 机帆船那群人散去了。海英坐在系缆桩上,苏烨早已起身,将田安蜜自安秦身旁拉离。三分钟过去,一对男女走在前头,两男跟其后,像护卫。 海英说:“你怎么想?”指着走在前方五公尺、牵手影子拖长到他们这边来的田安蜜与苏烨。 安秦回道:“你也想要?”朝海英伸出一只大掌。 “安医师--”海英双手环胸。“自慰补偿的主意不要打到我头上来,刚刚,远远和安蜜手牵手走回来的是你。”他酸溜溜地说。 “你昨夜睡梦中叫着安蜜--” “哈!”海英大笑一声。“不可能。” “你难道不是和她在交往?”安秦说。 “交往?”海英抚着下巴,点头。“这字眼能从你口中说出,代表你没居之样讲的那么严重……”大掌一拍安秦肩头,他说:“安蜜的船艇从未、尚未搭载过任何雄性、男孩、男人,你是唯一一个--” “回航加汀岛,你打算游泳?”安秦望着前方苏烨牵着田安蜜越走越远,远离码头坡道,消失了。 “我会在这边醉生梦死,享受人生。你也是,别再说什么一颗死心种不活--” 海英一顿,转变语气,斩钉截铁地道:“安医师,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我不会说梦话,在梦里叫女人的名字,要叫也是叫心蜜……” 安秦隐震,回头对住海英。 海英没看他一眼,滔滔不绝说自己的。“心蜜跟我可是密友--” 田心蜜是他们同期男性争相追求的女神,但她谁也看不上眼,学生时代没和他们任何一个约过会。 海英不曾想过自己和这位女神同学有什么未来可能性,他的同学为她争风吃醋,他没感觉。他与田心蜜基本是两条平行线,他们没有深入交谈过。见面会点个头,交换一个不真心的浅淡微笑。离开校园后,她在他舅舅的旅店当驻医,他偶尔到旅店,会见着她身边环绕一些男住客。 他心想,她还是一样受男人欢迎,还是一样不给任何男人机会,幸好他不是爱上这种女人。 某日,他又至旅店用餐,遇上她妹妹,他和她妹妹从年少时期就常在帆船赛上碰面,两人算学长学妹,自然熟了点。索性一起用个餐。点餐时,她来了,坐在他对面,说这是她第一次和男同学共进餐食。 他哈哈大笑,打趣地说她不是他的菜。她说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神情柔得教他深感尴尬。那一餐,她虽然坐在他正对面,他们依然是平行线,他只顾着和她妹妹聊帆船。 俊来,他到旅店用餐,都会客套地找她一起,她也都礼貌地拒绝他,他们两个疏离的人,没再同桌共食。 直到他要远航前的某一天,那是飘蒙细雨的清晨,这样的日子他总是特别有感觉。她在那个不该的时刻踏上他的船,悄悄进入底舱。他听见声响,从床上跳起,健实的躯干没有任何衣物遮掩。 她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当他的面,脱掉长雨衣。她的姿态很性感,这还不够,她给了他真正的性感--一个光裸女神,映进他欲望深浓的眸底。 她说:“海英,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那样的喜欢--” 他说:“我不喜欢你。”那一刻,他笨拙得像猪,下面的器官翘了起来。 她笑了,柔声细语。“我知道,海英,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几乎吼了起来,走过去将她的衣物捡起,胡乱往她身上丢。 “走开。不要胡言乱语,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位校花干么看上我,你再不把衣服穿上,我就强暴你!” 她说了一个字:“好。” “好?”他整个人暴躁如雷,把她的衣服全部甩开。“好、好。”蛮力箍抱她,将她的唇吻得破皮,尝到血腥。他推开她,瞪着毫不反抗的她。她甚至摸他的脸,柔荑揽住他脖子。 “田心蜜!你是不是疯了?”他再次将她推远,推得她都跌倒了,他更加怒声怒气,满腔压抑不住的愤盈。“你发什么神经?有病就去找医师--” “有些病连我们医师也没办法的……”她伏倒在地,亮丽发丝散盖脸庞,声音细弱地呢喃:“海英,你忘了自己就是医师吗?”回过身,她捡开自己的衣服,找到最下面的包包,从包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站起,走近他。 第十一章 “海英,我再也不会像这样完美漂亮了……”她将文件呈递向他。 他瞄一眼,即见关键字,猛然夺过手,翻阅,看完,深皱眉头望住她。 她说:“请帮我保密。请在我还健康漂亮的现在,给我一个回忆,我知道你就要离开加汀岛了,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 他吻住她渗血的唇,将她的苦痛吞进心底。 “她病了?”安秦的声音像把钝重铁缒敲了海英一下。 海英回过神。他和安秦脚步都停了,两人站在港边吹着离岸风,路灯投射一地清寂。他盯着曲折的影子,幽然抬眸。“我有说什么吗?”抓抓头。“我好像没吃甜食,有点神智不清,没有甜食--” “心蜜。”安秦打断他,语气很沉,一双眼也沉,一寸不移,牢紧盯住海英。 “你说了心蜜--” “你的事我听过。”安秦第二次吐出女人的名字,海英立刻夺回发话权。“安医师,你最好往前看,”他简短说完,不再多言,往前走。 “海英,”安秦追根究底。“把话说清楚!”快步跟着海英。“她是不是病了--” “安医师,他人私事知多不祥。”海英停脚,面对安秦,神态不像平日那般轻佻。 “你们无国界的家伙各个聪明绝顶,还会被我一个庸医唬住?我刚刚说的,也许是杜撰,心蜜在我们同期里是出了名的美女,人人对她有病态妄想。”他扯嘴,旋足迈步。 安秦不认为是妄想杜撰,海英千真万确拥有心蜜的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 不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啊,给你都可以-- 那是什么秘密? 安蜜呀,安蜜可以给你,呵…… 往前走,安秦抓住海英的肩。 海英回过头,语气相当不高兴地说:“你烦不烦啊?安医师,再不加快脚步,真会赶不上--” “安蜜知道多少?”安秦问。心蜜给他制造了一个迷障,似乎要他出征,打一场迷仗? 这迷障,这迷仗,如何破?如何打? 海英今天戳了一个洞,风吹得他的一颗死心凛凛泛波。 “听着,安医师,我可不是成天吃饱没事做,光说妄想事让安蜜知道我是个变态。”海英答得懒洋洋、不正经。 “安医师,追女人各凭本事,你想追安蜜,我想追安蜜,你意图使用小计告诉安蜜我妄想她姐姐的事,可是亵渎死者,弄巧成拙,让安蜜讨厌你,你可别怪我……” 大掌拨开安秦的手,他又道:“安医师,你别走在我身边,手来脚来的,我很不舒服。”恢复痞性,全把昨夜睡在安医师床上的恶行抛到九霄云外。 安秦停下步伐,凝眸着海英,像对峙,等他投降。海英低哼一声,懒得理他,独自先行。安秦看着他的背影,不再追,沉默地停留原地。 夜色一片浑沌,海湾腾漫雾气。 这地方的风没有加汀岛狂,花香却一样浓。他听见喷嚏声,抬眸远望,长腿迈动了起来,快步越过海英身旁,往前跑,一抹人影也朝他跑来,他想停,已经来不及,两人狠狠撞上了。 “哈瞅--”呼痛的声音被一个喷嚏取代。 安秦扶住撞进他怀里的女人。 田安蜜仰起微红的美颜,说:“怎么这么慢?” “我在和海英讲话。”他挑出她发丝里夹藏的花瓣,是木犀花,难怪她打起喷嚏。 “电影已经开始播了。”她指着码头蚌形广场的方向。“我说要请你看电影--” “你喝酒了?”海英走过来了。 “大家都在喝,很棒的花瓣粉红酒,还有肝酱香肠可以配--” “有没有甜点?”海英说。他现在需要大量大量的甜品。 “海英,我觉得你应该抽个时间和宁老师谈谈--” “我找那个阴沉的家伙谈什么?”长指敲点她额上一点淡淡迹渍。 “沾到什么?”他说:“没病找那家伙一谈,都变有病,太快乐是病,不快乐是病,成天冲浪玩风帆也是病……生活会不会太累啊--我去喝酒了。”挥挥手,他先走一步。 “海英嗜甜一定是心理疾病……”她对着男人背影喃喃念。 安秦摸着她歪斜的头颅。“你有没有喝醉?” 田安蜜转回脸庞。“安秦医师,你是安秦医师嘛,我有认错人吗?”甜笑着,她抓他的手当布巾抹额头。 “我沾到什么吗?”抹完,她鼻端贴近他掌心。 他感觉她在吸气,吸得他胸口一把热。 “是我研发的防虫膏,你帮我搽的吗?”她抬起头。 他颔首,收握掌心。“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她勾低他的脸庞,把额头抵向他。“有吗?”动了动,唇碰着他。“我有发烧吗?我是觉得这儿比起加汀岛,是凉了些……” 他说:“你还要去喝酒吗?”她确实有点发烧,气息热烫吹拂他。 “我要请你喝酒,你不喝吗?”她像在吻他,把唇印在他脸颊,离他的嘴好近。 他拉开距离,说:“走吧。”是该喝酒,吹着祭家海岛孤冷的夜风,喝着酒,能让思绪厘清。 “你要吃肝酱香肠吗?虽然我觉得滋味不错,不过,segen血肠更棒!你住宿这几天,有没有吃过?” “没有。”他感觉,身旁的女人不只发烧,还醉了,掌心晕着不寻常炙暖。 “那我明天请你吃……喔,明天不行,明天我们可能还在这儿,或在回航船上,现在离明天不到几分钟了,可能赶不上早餐。早餐吃血肠最棒了,可是我姐姐老说我叛逆坏孩子,才早餐吃血肠--你呢?你喜不喜欢早餐吃血肠?”她拉拉他的手,走下阶梯,沿着棕榈树步道徐行。 他看到叶影之外的蚌形广场,听见香颂乐曲佣懒传荡。许多人坐在那广场周围,围绕中央三面大荧幕观赏影片。也有男人铺着野餐垫躺着看,一边由女人温柔喂着酒食,好享受。 田安蜜说;“你要不要像那样放松一下?”纤指指着偎躺在一块、互喂酒水的情侣或夫妻。 “安蜜!”安秦还没回答,苏烨的喊声先传来。 “你跑去哪儿?我在找你?”人到了,浑身香花酒味。 “哈啾--”田安蜜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苏烨脱掉身上的衬衫,欲往她肩头披。 “苏医师,你的衣服沾了太多木犀花瓣。”安秦阻止苏烨。 苏烨的衬衫、贴身背心,满是花瓣碎末,头上更戴着木犀花编的花环,一接近田安蜜,她抽鼻喷嚏打个不停。 “怎么了,安蜜?”苏烨挥开安秦的阻挡。 安秦反掌像擒拿,利落握住苏烨的手腕。“安蜜对木犀花的气味敏感。” 苏烨眸光闪掠,猜疑地瞪住安秦,不信他的话。 “哈瞅、哈瞅--”田安蜜的两个喷嚏响,让苏烨扯着安秦离开。 “你跟我走。” “你们要去哪里?”田安蜜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循着男人移动的方向,跟过去。 穿越品酒会的人群,走进玫瑰酒馆,坐在两面落地窗夹角的位子,侍者马上送来花瓣粉红酒。 他说:“你对她做何想法?她是我喜欢的女人!”他强调。 “之前,我叫她的名字,感觉像在叫自己的一个妹妹……” 田安蜜站在玫瑰酒馆,眼睛对着窗,窗外的大荧幕也是玫瑰酒馆画面。采长和公爵碰面了。两个男人在交谈。 “你不会有任何机会--” “最终的命运,我将自己主宰。” 她看着电影里的掘心公爵啜着酒饮,也喝一口侍者刚递至她手上的酒,美眸从荧幕上往下移,瞅住现实里的男人。 走到那个广角又隐密的位子,她坐在男人身边。“这个位子叫做“掘心视野”,是电影里掘心公爵固定坐的位子。”她放下酒杯,轻声说:“很好喝的花瓣粉红酒,我要请你喝的一一” “嗯。”安秦指着自己前方透出漂亮光泽的酒杯。“我已经知道滋味了。” “阿烨呢?你们不是在说话?”她问。 “中央港口的码头医院有紧急事找苏医师,他才刚走出去,你没遇见吗?”他语气沉缓。 她摇头。“我在看电影,没注意到。掘心公爵说最终的命运,将自己主宰--” “安蜜,”他叫她的名字。 她偏过微醺晕红的美颜,与他四目交缠。他喝一口酒,道:“你想听我和你姐姐的事吗?” 田安蜜迟疑半秒,摇摇头,拿开他手里的酒,把自己的酒交给他。“安秦,你不要喝别人送的酒,这才是我请你的酒。”她拉着他的手,先饮一口,挪至他嘴边,脸庞也贴近他。 “滋味不一样……” 他听她说着,饺住杯缘,浅啜。滋味不一样!头一偏,他们的唇舌,贴缠在一块儿。他这才真正尝到了她请的花瓣粉红酒滋味,像她尝到他给的加汀岛咖啡一样。他们的舌头,同等厉害,同等尝进彼此心里。 “安蜜,你真的不想听--” “不想。”她喘着气,手臂圈抱他的腰杆,柔荑摸他裤子后袋的口琴。“战场上,没有风花雪月,那都是小说和电影用来骗纯情少女的……” 当我见到那位年轻、俊美的医师--喔,是的,如今我已是病人--我有了强烈的感觉,不是一见钟情,是那种如果我手上有神奇的弓,我会拿一枝金箭射进他心房,再拿一枝金箭射进我心爱妹妹的胸口。 我忽然觉得,我生命最后的出征,不为烟火般灿烂的结束,而是另有使命…… 亲爱的海英,你必能了解--我希望那两人在一起。 小帆船破晓时刻驶离港口。 海英没赶上,那两位仁德良医真的放他鸽子,相偕同航高飞,留他独坐码头系缆桩,听着盘旋猎鱼船上空、伺机偷窃的鸥鸟聒聒乱叫。 一只悠闲神气的逻逻猫叼着鱼走过他眼前,另一只哈士奇犬,嚣张地在他隔壁的系缆桩撒尿。 靠!祭家海岛的狗竟也会随地便溺!他以为它们跟这岛上的人--除去苏烨--一样,规矩有礼。 “禽兽畜生就是禽兽畜生……”他歪扯唇,打开手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海豚跳”--这是菜园湾“唐堂糖果店”的招牌商品,做成泼溜流氓的瓶鼻海豚,甜味厚重,最适合他吃。 他将糖送入嘴。都说瓶鼻海豚是海豚界的流氓,还真是流氓!强烈的甜,果如其名其形,潜入他喉咙、跳上他舌尖,漫盈他满嘴,仿佛,是糖吃他,不是他吃糖。 那个唐堂老板做糖像作法,声称糖特别甜,不只是因为糖,他还加了念过咒语、从心滴出来的蜜。 “安医师的在石榴花朵糖输给这等滋味。”他再拿出一个极晶软糖塞进嘴,遥望那艘早已变得渺小、渺小,比跃出曙光海面的海豚还小的船只。 “石榴花朵糖全给你好了,你赶快载回家、载回家……”他咀嚼着糖,掏出亚麻宽摆裤边袋里的透明瓶子。瓶子不大,像女人的香水瓶,埃及女人的香水瓶,瓶中有信。署名给他的瓶中信,那年,漂洋过海真到他手中,是奇迹! 第十二章 都说从事深海打捞得靠奇迹,还真是奇迹!明明他只是个不重要的随队船医,却有赢过整团人加起来的奇迹运。 他拔开瓶盖,倒出卷烟似的泛黄信纸,摊开,最后一次看那褪色的淡雅字迹。 他先撕掉空白部分,然后一字一字、指甲般大小地撕。 奇迹到此为止。 奇迹从海上来,从海上去,毕竟她也永远出航。 他一边撕,一边吃糖,没多久,糖剩最后一个,手上的信纸一小片--两个字,他拿糖,一没注意,那两字从他指腹黏上糖。他看了看,没再撕,一口吃掉,舔舔指。 加了心滴出来的蜜,很甜,甜得穿喉钻心。他想,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吃这种糖。 蜜金色的阳光导引帆船进入造船厂码头。 安秦收好帆具后,有艘拖船驶过来作业,直接将田安蜜这艘小帆船拖往湿坞,不用他们以桨划行。 到了一道浮箱式坞门前,拖船稍停、靠岸,驾驶请他们先下船,说不放水,要由塔式起重机把小帆船吊进干坞。 安秦唤醒田安蜜。 “到造船厂了,安蜜--” 田安蜜睁开眼睛,瞅安秦一眼。 安秦说:“你还好吗?我们到造船厂了--”大掌触摸她额头。自祭家海岛起锚返航开始,她先是低烧三十七度,航行途中升高一度半。她吃了一匙自制的草药膏蜜,说是祭家海岛那种从高原吹下的凉冷寒风害她感冒,打个坐、睡睡就好。她请他暂时掌舵操帆,结果她全程昏睡回加汀岛,现在感觉起来,烧是退了点,犹教人担忧。 “没事。”田安蜜甜美一笑,拉开睡袋,伸展肢体。 “我觉得精神好多了,谢谢你掌舵带我回家。”背起绣着猫头鹰的暗红色随身帆布袋,她挎提大包小包祭家海岛特产,起身下船。 安秦拿过她所有的提袋,跟着跳至浮坞登岸。 岸上的大草坪站着造船厂主管--海瑟先生,一瞧见田安蜜,他面露大大笑靥。 “怎么了呀?安蜜医师--”他朗声呼喊她。“去哪儿冒险了?左舷有明显刮痕,擦撞暗礁吗?人有没有受伤?” 田安蜜摇着头,走近海瑟身边,惊讶地笑道:“你把胡子剃掉了?”头发也剪好短,看起来年轻了一轮。 “昨天剃的,还真不习惯。”海瑟抚抚脸颊和下巴--光溜溜的,妻子说这才是美男子,他却有种不自在。“感觉好像没穿衣服……” 田安蜜美眸朝海瑟壮实得像岩山的赤裸胸膛瞠睇,好笑地道:“你是没穿衣服--” 海瑟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拍拍挂着毛巾的颈背。“是是是,瞧我人老脑钝,剃了胡子剪了爆多的灰白发丝,还是装不来年轻--”眼睛瞄向安秦,语气一昂。 “啊--好面善的年轻人……”直指安秦鼻头。“你是……杜罄的学生?安什么的,对吧?” “安秦。”安秦颔首,报上姓名。 海瑟拳击掌。“对对对!就是你!我记得你,很会做菜的小鬼。”那年,杜罄带了六个小鬼回来“要钱”,他无可幸免,被敲一笔。当时,随同杜罄到造船厂船匠休息室堵他的,就是这个叫安秦的年轻人。小伙子有着令人意外的高超厨艺,利用休息室冰箱里的鳃鱼罐头、墨西哥辣椒、冰得快冻伤的蔬果……有的没的剩菜零食,做了多道美味下酒菜,让他贪食贪饮,酒过三巡,乐开怀,爽阔大方地签了支票给杜罄。所以,他对这年轻人--当年的小鬼--印象深刻。 “你厉害、你厉害!”海瑟与安秦握起手来。“虽说当年我不像大老板们那般损失惨重,不过也算是搞掉一艘轻型巡航船。” “因为您的善款,百万战争孤儿免于饥饿威胁。”安秦不卑不亢地朝海瑟鞠个躬。 “哈……”海瑟笑个不停。“年轻人--好样的,你应该是杜罄的学生里最有礼貌的一个。”大掌拍拍他的肩膀。 “海瑟先生认识安秦?”田安蜜眨眸,呆了一秒,柔荑覆额,眼球朝上睐,她真是烧昏头。海瑟是海英的父亲,他们一家子,连带有的没的姻亲都跟无国界有点关系,这些人互相认识,没什么说不通。 “安蜜?”安秦见田安蜜摸着额头,递来关切眼神。 海瑟同时出声。“安蜜,老实说吧,你昨晚去哪儿玩通宵?船撞伤了,脸色也不太好。” 田安蜜放下覆额的手,摇头道:“只是前往祭家海岛参加菜园湾的品酒会,海英也去了,船是被他撞的……”其实是苏烨,她清楚海英的技术,但故意这么说,可以要海瑟大叔帮她修免费、做整套船艇美容。 “那臭小子也去了祭家海岛?”海瑟扯下挂颈的毛巾,抽甩得啪啪响。 安秦拉着田安蜜站远一步,避免遭海瑟的布棍击中。 “别担心,”海瑟耍特技似地让甩出去的一端画弧返回,单掌接住,挂回脖子上。 “我会帮你修复得像新的一样。这帐就算在海英头上,想改装舵叶还是中央板,尽管说,我记得这艘家庭用艇原本是心蜜驶着休闲的,是该好好地保存……”回忆一开,他惆怅感叹个无止尽。 “心蜜虽不像你热衷赛事,船也是驶得不差……有一阵子,她跟海英走得近,我还以为他们在谈恋爱,高兴了一下,结果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没多久更是两个分别离开加汀岛……唉--海英那浑蛋臭小子没福气--” “海瑟叔叔,”田安蜜打断与海瑟外表一点不搭的忧郁嗓凋,从安秦手中取来一个纸袋。“这个送你……” 海瑟挑眉。“礼物?” “花瓣粉红酒。”她仰高甜蜜灿烂的笑脸,迎着光艳旭日,嗓音轻盈地说:“很好喝,我昨天喝很多,特地买回来送你。” “谢谢。”海瑟接过纸袋,拍胸脯保证。“我一定把心蜜的遗物恢复得像她活着使用时的完美。” 田安蜜笑着告辞,带领安秦走一条当地人才知道的沙棘林小径离开造船厂码头。 行经码头区九号轻轨车站亭,一班车刚好到站,载走候车的人。下车的人走下右阶,各往不同方向去。安秦停住双腿,拖住田安蜜领路的脚步。她的手心很烫、呼吸急促。他开口道:“安蜜,你该回家休息--” 田安蜜转过脸庞来,摇了摇头,与在造船厂时一样的甜美笑容来自她美颜消褪。 “你知道这里吗?”她牵着他踏上站亭石阶,坐入彩绘帆棚遮荫的候车长椅,眼睛看着底下两条平行的车轨。 晨间海风拨动帆棚垂檐下的扶桑花小风车铃铛,那花瓣旋呀旋,那长蕊叮咚叮咚响,她的嗓音融在其中,既轻巧且悦耳。 “好久好久以前,我在这里把帆船赛奖金捐给一个慈善男孩--” “我知道。”安秦回应她。 田安蜜抬眸望住他,柔美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当年那个奇迹夜晚,六人之中,唯他一人回旅店交差,睡了安稳的一觉。罄爸觉得他募款功力了得,第二天带他到造船厂会海瑟。 他说:“谢谢你,安蜜。你急着跳上车,我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只闻到车厢飘出的浓雅木犀花香,以及魔咒消失般的女孩喷嚏声。 “那笔奖金,也让很多孩子免于饥饿威胁吗?”她握着他宽大的手掌,问道:“他们都好吗?” “嗯,他们得到更多的医疗照护。”他感觉她把头靠过来,靠倚他的臂膀,她体温很高,灼灼热烫。“安蜜,回--” “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她的嗓音阻断他。“听到海瑟先生这样说,你心里什么感觉?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你怎么想?” 安秦沉默。一班车开过,末停。他在那列车声中说:“你不是不想听我和你姐姐的事。” 怎么想,在这一秒,不再那么重要。 田安蜜抓住安秦的手臂,轻轻地,绕过自己的肩头。 安秦将田安蜜揽紧了。列车开远了。“你该回家休息--”他低语。 “我还要去两个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去?”她说,纤指勾拉他扣在她肩窝的长指。 他一手提着她的祭家海岛特产,揽住她肩膀的大掌没放开,站起身,道:“去去就赶快回家休息--” “嗯。我知道,安医师。” 先至专卖店街的flowre,没有买花,田安蜜把另一包祭家海岛特产送给花坊女老板何欣。前后待不到五分钟,她喷嚏连连,安秦抱歉地对刚认识的美丽老板道再见,带着田安蜜远离木犀花香吞噬空气的花坊。 走到专卖店街顶端巷口,已近在临海大道缆车站,风转强了,吹得他的头发散乱,她戴在头上的白色贝雷帽居然飞了起来,他接住,不再妥协地对她说:“回去休息,安蜜。” 她摇头。一步一步迈,哼起(wishyouwerehere),一面说:“还有一个地方--” “你在发烧。”安秦抓住她的肩,扳转她的身子。“先去医院--” “只是低烧,而且我是医师啊。”田安蜜笑了笑,像喝醉一样。“你也是医师,再生医学权威。” 安秦皱凝双眉,放开她双肩。 她美眸对着他的脸,一会儿,睫毛低掩。“你后悔了?”目光聚凝于他捏握在身侧拳头里的贝雷帽。“不跟我去--” “到底要去哪儿?”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下命令。“不能明天再去吗?” “一定要今天。”她抬眸,脸上始终是笑意。“今天是姐姐的生日--” 安秦恍愣,僵住了。 她说:“我前几天答应她,今天要带她爱吃的糖给她。” 正在他另一手的提袋里,是她要送给她姐姐的生日礼物。 “安秦,你不知道对不对?”田安蜜从他手中抽回贝雷帽戴上,说:“姐姐从来不太让人知道她的事,即便是她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全部的姐姐,她有秘密不告诉我--” “你呢?”你想知道她的秘密吗?安秦回过神来,没将话说出口。 他一直以为他清楚的一切,是心蜜……他早在她的迷障中,摸清轮廓才知那是安蜜,他仅知道她对花过敏,这种事无法是秘密,她打个喷嚏,大家都知道。 “去香槟山吧--”他说。 “你呢?你开心吗?”她突然间,柔荑牵住他伸过来的手。“我好久没帮姐姐过生日,我知道她最想看到什么,她最想看到她的小说结局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他们一起去上坟。 这次,她唱生日快乐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进她柔柔细细时而甜语的声调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总是写信跟我说的男人,其实我以前遇过他……你记得吗,那次回家,你把我痛骂一顿,说怎么把奖金全给陌生人,至少留一点买‘海豚跳’给你--我今天带很多来,你慢慢品尝--”摊开包得精致的糖,她坐在墓碑左侧,头倾靠粉红石帆。 “生日快乐,姐姐。”她开开心心,笑着,抬起脸庞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兴?”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红色绉褶连身长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庆祝死日的……” 第十三章 安秦回眸,盯着她欢乐的身影,不说话、不吹口琴,坐往她刚坐的位置,拿一块她摊在墓碑前的糖。咬下海豚尾鳍,甜得让他想皱眉,但他没有,表情一如往常,清徐似风。他可以当作她开心,不是发烧,没有难过。 “安秦,我告诉你--”她嗓调依然甜腻,笑颜依然唯美,凑过来拉起他的手,吃下另一半糖。 “海英也喜欢这种糖,他和姐姐一样。我比较喜欢石榴糖,但是,我如果要一个哥哥,他一定是海英--” “苏烨呢?”他收握指尖,被她舔过的灼热还在,导进掌心。 “阿烨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参加他小阿姨办的自然疗法研究会认识他,像你和姐姐一样,我跟阿烨分享姐姐寄回来的信--” “安蜜。”再次打断她的嗓音,等她目光移转过来,他说:“如果生命允许……”语未道尽,他若有所思看着她,似在考虑是否接下去说。 田安蜜歪歪头,甜笑,等不到安秦出声,她又跳起舞,迎着风,肢体优美地伸展,像太极结合某种神秘瑜伽。她低敛眼睫毛,微弯双膝,裙摆划地,不见她的双足如何优雅移动。 安秦盯着她像花缓绽一样的舞姿,终是把话说了出来。“安蜜,我是想过要和你姐姐结婚。” “嗯,”田安蜜也说:“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如果我和阿烨一直下去,一定会--”嗓音乍停,圈儿转一半,她不舞动了,也不说了,慢慢站直双腿,穿凉鞋的脚重新露出,裙摆飘飘荡漾,身形微晃。 安秦起身,扶住她不稳的身形,摸她额头。她柔柔挥开他的手,拉好贝雷帽。 “你也来对姐姐说生日快乐。”挪脚往粉红石帆前蹲,她望着那照片,说:“姐姐,我戴贝雷帽好看吗?安秦给我的--”回首朝他伸手。 他蹲下,蹲在她身边,看着石帆里的照片、名字和“永远出航”,缓沉地说:“生曰快乐。”他的手,微探,没碰到墓碑,碰到石帆前的花束,一个风船葛苞膜掉落他掌中。 田安蜜双手合十。一阵风柔吹。她偏昂红艳脸蛋,对住他。“姐姐跟你说‘谢谢’。” 他垂眸颔首,一掌覆住她发热的芙颊,凝眄朝阳涌在她眼中闪折沸腾色光泽。 “该下山了--”将风船葛放进衬衫前袋,他说:“走吧,安蜜。” 她抓着他的掌,点头站起,又说了一次“生日快乐”,才与他走离漂亮的粉红石帆,结束庆生参拜。 香槟山的步道开满木犀科黄馨花,花香飘腾笼罩,她一个喷嚏也没打,忍得难受还是忍,美颜满溢笑容。 他知道她很难受。 纤细身子再也撑不住高烧的折磨,未到山下已瘫软在他怀里,精神萎靡,语无伦次,“姐姐、姐姐”地叫着。 他知道她很难受,身心都不舒服。 他抱着她回segeh。他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一方面不放心她一个人,便将她带上楼,没去询问旅店人员她的住所何在。他在总统套房为她做诊断,一通电话,要了特殊roomservice。医师在这岛上,备受尊重。 没几分钟,旅店服务人员跟着一名男驻医把他要的药剂针剂送来。那名极为年轻的男驻医问他是不是怎么了?他反问男驻医田安蜜医师今天什么班?男驻医恭敬回答他,安蜜医师最近都帮他们代班,所以今天没班,明天后天大后天连休。他说他知道了,没什么事,请他们下楼。 男驻医不好意思地兜出此次研讨会特刊,请他签名。他签了,说他以前大部分时候签死亡证明,来加汀岛,大家待他像regen那般的明星,让他受宠若惊。他这一讲,才教人受惊于安医师的另类幽默。 男驻医和旅店服务人员困窘地僵着笑脸,不敢再多打扰安医师,两相急急告退。 安秦端着托盘,走回卧室。 “安蜜--” “我不要打针……” 一靠近四柱大床,尚未掀撩薄丝帘幔,抗拒的呓语一声拖曳一声传出。 “别过来……我不要打针……”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声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将手上的托盘放至夜灯下方。 他撩柬一边纱幔,捞拧床畔桌上水盆里的毛巾,朝床铺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将她往床中央移一点,用微凉毛巾擦拭她颈部,让她舒适些。 “我不要……”她摇着头,眼睛睁开又眯合。“我不要打针……不可以打我针……”气息虚软,喘吁不止。 “你也打我针,忘了吗?”大掌抚高她黏额的汗湿刘海,他嗓调沉沉地说:“你欠我一次,得还清。”掌下的热度仍无减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边的耳温枪,没几秒,证实了猜测。 这样下去不行。他离开床铺,将毛巾放回水盆里,取托盘里的静脉注射针筒和药剂。 “我不要打针……不要……”女人烧成一个女孩,语调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赖,宠哄地说:“等会儿,我会给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将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只雪白的手臂垫妥一颗抱枕,绑止血带,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针……”她忽地张大眼,泪珠滚落,身子挣动,一手扯掉止血带,转头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伤心。 安秦皱眉,胸口一阵闷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盐就好了……我不要打针……” 安秦额心紧锁,手一伸,覆住她抽 动的肩,慢慢摸上她后脑。 “我会给你石榴糖。” 她摇头又点头,依旧哭泣,说要她姐姐在这里。 他说:“你才刚找过姐姐回来,忘记了吗?你答应我去过那儿,就要好好休息、上医院--” 她直摇头,哭声闷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问……她都不回答……姐姐不爱我了、不爱我了--” 安秦眉结难松,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觉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发烧,身体难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们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谈的都是她--一个心爱的妹妹!她喜欢唱歌、喜欢帆船、喜欢夜航、喜欢早餐吃血肠……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约会,帆船赛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恶!她没告诉他她怕打针! 远离床铺,绕一大圈,安秦坐到窗台软榻,这面床侧帘幔垂掩,他听着女人的哭泣声。 窗外,云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闪电一拖,雨线如箭,插 入他看不见的顶楼之下。 那哭声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难过世,她没有哭。加汀岛人,生死与船关连,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战场,安蜜会不会哭? 他想,她没有哭。 安秦望着窗外景致。雨并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块记忆之幕。原来,从这扇窗扉可以看得见香槟山。 他们才从那儿回来,天气大好,现下,蒙起雨来。这雨,是她的泪,滴落在艾恩赛林。 安秦起身,走向床缘,拉开帘幔,坐进那哭声中,掩合三层帷帐,他说:“安蜜,你姐姐--心蜜她是躺在船上永眠的……” 扬帆飘渡大河,到下游对岸,是进入魔鬼的迷宫。丛林隐匿太多咬人食肉的虫蚁,还有毒蛇。 下了船,没有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背着医疗器具和针药,走过泥泞湿地,蚂蝗无孔不入,紧黏人腿,吸血吸到鼓胀爆裂为止。除此之外,更得提高警觉随时窜出的游击兵,不管是叛军或政府军,子弹同样没长眼。不见天日的丛林,一有动静就传枪声,谁也不会多注意他们手臂戴着红色十字。 他反对她跟这趟,这事该由男人做。她说他没道理,国际救援志愿队人员轮不到无国界管,她曾只身深入那个村落处理感染血丝虫病的男患者,不用他费心担忧她。这话太伤感情。 他不再多言。两人启程,顺流扬帆,在船上没说半句话,到丛林里更是沉默对抗,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仿佛他们目的不同。 在丛林里走了两个小时,到达丛林外的小河村落。 破败的民宅挨在落日红晖里,不见人影走出户外摆桌子设义诊区等医师,天地寂寥,像坟冢。 他们很快察觉怪异,转头互看,正欲提醒对方注意,枪声就来。他举手摘下白帽挥甩,大叫别开枪,他们是医疗团人员。 一颗子弹不买他的帐,擦过他手肘,紧接着是一连串枪响,还有手榴弹扔过来。他扑倒她,两人滚落坡坎,掉进小河流,岸上爆炸震天响,落下砂石来。他赶紧拉起她,无心捡掉落河中的医疗背包,沿着小河流跑回丛林中。 枪声追得急,丛林之上有战斗机在盘旋。过了一个泥沼地,她差点陷下。他拉紧她,奋力奔跑。 她说她快跑不动。他说不能停。帆船就在大河边,大河是维和部队危机处理军团开出的非战区安全路线,上了船,谁也不能朝他们开枪扔炸弹,一定要上船,即便他自己活不了,他也要把她送上船。她是加汀岛来的,操帆一流,绝对可以躲过枪林弹雨。 她笑了,对他说谢谢,三天前,她应该尝尝那杯他为她泡的咖啡。他要她别说话,一说话,她就喘,太耗费体力,别忘了他还在气她坚持跟这一趟。她说对不起。他叫她闭嘴。连续的机枪扫射穿透树冠,落叶声大得像石子打钢板,使她真闭了嘴。 他感觉拉着她的手变沉重,他几乎是拖着她在跑。 看到船了!看到他们泊在河边、帆标示着医疗团红十字的船了! 他将她推上船,发现她背后流了大片血迹,愣了一下,枪声又起,威力强大的子弹打破了帆,断裂的桅杆砸中他。她转头,虚弱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忍着痛楚,割断绳索,推船,跳上船,找信号枪,找不到,随船医药包也不见了。他抱住她逐渐冰冷的身子,血染了他满掌、流进他眸底。 她伸手抚他额上的伤,说得缝。他抓着她的手,说回去由她来缝,她说,女人和男人同样大量出血时,男人比较容易死,女人反而活得下来。他说,那你就别死。她笑了,闭上眸。 帆好像断了,回得去吗……机枪还在自动发射子弹,手榴弹炸开水花。她最后说-- “照顾安蜜,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你也要把她当成最心爱……告诉她、告诉她,我出航了--别哭……” 安秦抚着田安蜜的发。他没要她别哭,但她的哭声趋缓,停止了。 “姐姐……”嗓音从被枕中传出,脸庞仰转,身子跟着翻正,她说:“姐姐笑着吗?” “笑着。”他摸她烧红的脸庞。 美颜挤出笑,她呢喃:“姐姐笑着……” 安秦静睇那抹唇角勉力扬扯的笑容,下床,走出帘幕外,往另一边的床畔桌取针剂。这次,他抓着她的手臂,把针给扎进她血管里。 第十四章 她颤了一下,呆看着他。 他松开止血带。她拳头一放,眼泪再次滑下两颊。 “我不要打针……” “嗯。”他完成注射,拔针,贴好酒精棉。 “好痛!”她大哭。 他将她拥进怀,说:“我知道。” 她该哭,好好地哭。他宁愿她在他怀里哭,而不是在她姐姐坟前灿笑跳舞唱生日快乐歌。她是个甜美的女人,不需要过头的甜美。 安秦抱紧田安蜜,用力地抱得像要将她弄痛,他让她在他怀里哭到筋疲力尽,睡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时近正午,雨歇止,阳光颤颤悠悠徘徊窗边。影像电话响起,安秦松开田安蜜,调整妥她的睡姿,下床到起居间接听来电。 荧幕里先是一根夹着小虫的镊子,而后出现海瑟先生的半张脸,他皱凝眉,说了虫子名称。 安秦脑海立刻浮现图监,眼睛直瞅荧幕里的小虫。海瑟接着说是在小帆船里找到的虫尸,他连络不到田安蜜。安秦没等海瑟说完,立即切断通话,急转身,快步回卧室。 年少来加汀岛参与帆船赛事前,他们熟读当地海域须知,认识一种奇怪小飞虫,它在夜间跟着船艇的微光跑,死亡前找人叮咬,若运气不好遭叮咬,很快会出现伤风感冒般的高烧症状,等到高烧不退觉察非伤风感冒,大多都已无法有效治疗,有人因此而死亡。 这虫子死前拖人类作伴,被航海人称为“死神使者”。 人类很脆弱,他在战场上,见多而无感,真正体会是心蜜在他怀里一点一滴失去生命力,他从此思考生命韧性该怎么扩张,但再多的研究,都可能抵不过一只临死虫子。 掀开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安秦返回床铺中央,抱起田安蜜,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半分钟后,用眼看。她白暂的额,洁美无瑕,已经辨识不出昨夜的虫咬。 他探手摸抚,一掌湿意。是汗。她流了很多汗,他也是,两人衣衫湿得透彻。他放开搂着她身子的手,又将她抱紧。她退烧了! “安蜜--”他好久不曾有的紧张感,使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声,他的一颗死寂之心跳了起来,重生似的。 “安蜜--”他再叫一次她的名,手掌滑过她脸颊,停覆她颈侧,一种徐柔绵长的频率在敲击他,要他别打扰她徜佯梦乡。 “嗯……”她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像是姿势不对,或者浑身湿黏不舒服。 该帮她换件干爽衣物,他也该脱掉身上海藻似的衬衫。安秦下床,单手解衣扣,另一手掏出裤袋的口琴、皮夹放至床畔桌,衬衫前袋也有个东西--风船葛苞膜。他把脱下的衬衫抛至地毯,剥起风船葛苞膜。 “安秦……”未掩密的床幔飘摆着。 安秦别过脸。田安蜜醒了,湿湿的眼睛看着他。 “我想喝水……”她欲下床。 他随即拿过床畔桌的瓶装矿泉水,扭开瓶盖,上床递给她。 他坐在床中央,和她靠在一起,说:“我吵醒你了?” 她没回答,仰颈喝了半瓶水,把水瓶交还他。 “再多喝些-一” 她摇摇头,说:“够了。谢谢你,安秦--”轻轻将贴在手臂上的棉花撕掉。 他凝视着她,问:“还痛吗?” 她又摇一下头,抬起略略恢复精神的姝丽脸庞,对他微笑。 “你刚刚在干什么?”嗓调柔慢,视线瞅向他的手。 他张开右手,给她看掌心里的风船葛。“这是你买的?” “嗯。前几天买来的……”她两手纤指往他掌心接近,把没剥完全的苞膜剥掉。 “你还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你忘了吗?” “没忘。”她剥苞膜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搔他掌心,仿佛,他也过敏了,皮肤热痒,直到她的手离开,他看着黑色种子上的素白真心。 “安蜜--”她仰起脸庞。 他说:“这种子,能种了--” “嗯。”她点头地低下美颜,嫩笋般的左手食指压触他掌心种子。“安秦,你知道吗,风船葛有一个花语是‘与君同飞’。”再昂首-- 他的俊颜俯近,唇吻住她红艳的小嘴,大掌握住她的左手食指,她其他指头一动,他开掌,收握她全部,舌尖顶进她口中,卷裹她湿润发烫的粉舌。 “安秦……我流了很多汗……”她喃吟。 他应道:“我也是。”而且早已脱了汗湿衣服。 “我得换……一件干衣服--” “好。”他一手拉下她裙装背后隐形链,解放她的内衣钩扣。她柔荑一个伸举,上身衣物尽除,雪嫩丰盈的乳房贴摩他胸膛。 “安秦……”她被他抱得牢紧,不能动弹,腰臀微抬,感觉他硬挺的器官就抵在下腹。 安秦猛力一扯,抽掉障碍,把所有汗湿的衣服裤子全丢出床外,压着田安蜜倒入枕被中。她在他嘴里闷哼一声,他这才稍微停下缠绵的激烈深吻,温存不躁进地啄吻她娇喘的唇。 “对不起,我好久没--” 田安蜜探出舌头舔他,吮住他的嘴,没让他再往下说,柔荑抓着他的掌往两乳之间,覆上左胸,紧紧压着。 “安秦、安秦,你把种子种在这儿……”我愿与君同飞。 安秦一震,感觉她嗓音从他掌下深层的脉动里传出。他吞下那美妙纯情的娇声细语,密实抱住这个擅长驾驶帆船的甜蜜女人,躯干挤进她修长的双腿中心,使两人再也没有缝隙地黏在一起。 他们裸着身子躺在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床中央,手牵着手,眼睛盯望床顶架精致的雕花,那实木弯曲的纤巧刻饰,很像木犀花拱。明知segeh家具图纹多是扶桑花,还是把它看成木犀花。 她笑着,转动头颅,他的眼睛同时对过来,两人互视。 缓缓地,朝彼此靠近,四片唇瓣胶合,肢体缠拥。 良久…… “安蜜,我们得下床用餐。”他低抑声线,定住身体不动。 “嗯。我是有点饿了……”她难为情地闭眼,扭腰挪臀,放他出去。 安秦立刻下床,直往盥洗间走。田安蜜听着他拉开滑门,睫毛掀扬,坐起身,眸光透过床尾薄纱幔隐约看见他消失的影子。 窗边日色淡红粉橘,变了角度,斜偏偏地铺染进来。她将视线由床尾移至床左,遮帘一角掀在床缘上,挡不住探秘的太阳。 她拉起被单掩着赤裸娇躯,倾身,半伏如猫地移动着,神长白暂手臂将遮帘下摆拨出床外,没了窥缝,她放开胸口揪着被单的左手,躺回枕中,调匀呼吸,脸颊贴着丝质枕巾,上头仍留男人的气息。 她喜欢这个味道,喜欢自己的身体有这个味道。 柔荑抚过胸前,她轻捏自己的乳房,往下摸着小腹,最后,纤指探触湿烫核心,她没像男人那样把指头放进去,只在外面撩碰脆弱的粉红皮肤。 “疼吗?”男人的嗓音忽起。 田安蜜颤了一下,将手收回,两掌叠压胸口,屏住呼吸,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 安秦已自床尾爬上床,坐近田安蜜身旁,分开她靠拢的膝盖,把手上的湿毛巾覆向她耻骨,柔缓擦拭,敷盖着。 “我不要紧--” “嗯。”他应声,仍然把手隔着毛巾压在她柔软之所。 她抬起头,肘弯撑抵床面,美眸看向他。两人交相凝视,视线缠绵一块儿,他的眸光深浓了。 “我们无国界的男人都是这样--”他把头靠在她平坦的小腹,搂抱她的腰,翻个身,换个姿势,让她趴在他怀里。 她芙颊贴着他的左胸,听着他跳动的心音,一手摸抚他大理石般光滑的八块腹肌。 “都怎样?”难以缓平欲望的喘息,她私语的嗓音像拙噎。“你们都怎么样--” “像禽兽。”他说。 她撑起身子,歪头看着他。 “我们粗鲁野蛮地享受欢愉,只顾自己获得高潮--” “我让你得到高潮……”她美眸闪漾水光。 他抬起手掌覆在她颊畔。“你很美好,安蜜--很美好--”不只高潮,她让他得到的,比高潮还多。 “你喜欢吗?”她双手握着他摸她的掌,纤指描摩他修长的指,一根一根看他干净齐短的指甲。 “我是不是弄痛你了?”他的另一只手包过来,裹着她。 “禽兽怎会这样问人……”她甜声轻笑,将脸庞枕回他胸膛,抽出被他包裹的手,抚着他结实的长胳膊。“安秦,你喜欢吗?” “你怕吗?”他没回答,反问她。“怕不怕这样的无国界男人?” 她同样没回答他,叠在他腿上的双褪微微滑开,打直纤腰坐起身,坐在他下腹。他也坐起来,拥着她柔腻的身子,吻她的嘴,将她的回答吻出来。 “我该怕无国界的男人吗?”不是回答,是另一个提问,她咬他的舌,狠心地咬,像在说“你才该怕我”。 这个甜美的女人,教他的心重新跳起,又得沉落。安秦眸光隐闪复杂思绪,闭眼,他投入深吻,舌尖探过田安蜜的每一颗皓齿,让她咬他。 “安秦,你没弄痛我--” “嗯,我也很喜欢。” 她闷吟一声,垂合眼帘,睫毛颤颤烁耀。 “安蜜,我想请你吃冰淇淋--” 她睁开眼睛,红唇微离他的唇,柔慢地将上身往后,柔荑抵着他的肩,眼神甜蜜、恍惚地对着他。“冰淇淋?” “你不喜欢吗?”他倾前,俯首,将她粉红的乳头吻得红亮,像冰淇淋上的莓果,不,是石榴糖,她喜欢石榴糖。 “在冰淇淋上插着花朵石榴糖,你不喜欢吗?” 她摇曳着纤细的腰,轻柔起伏。“冰淇淋吗……以前,女校的同学和男朋友约会就是这样--” “你呢?”他吻她的唇,腰腹随着她的动作贴顶。 她微喘地说:“我参加帆船俱乐部……我驾帆船--” “我们就在帆船上吃冰淇淋--” “嗯。”她点头,半眯星眸,笑着回吻他,升起臀,往下深深吞没他勃硕的器官。 “安秦、安秦……我们先吃血肠,我说要请你吃血肠……你饿不饿?” “拨电话叫roomservice。”他抱着她移动,退到边缘,背靠床头堆枕,探出一只手,伸往帷幔外,摸索话筒,拿至她耳鬓。 她气息忽停忽促、不连贯地点着餐,汗湿的美颜更显动人,通透地红润。 一个性高潮即将来临且娇羞的小女人,在话筒里制式询问、确定餐点与房号的服务人员噪声中,内部紧缩地锁住他,咬着唇,定在他身上,洁腻下巴昂起,他舔吻她后仰的颈子,同时达到美妙的高潮,朝她痉挛的领域射了精。 他们交抱,倚靠着彼此的肩颈,感受颈动脉剧烈的搏跳好一会儿,抬起头,抵额互吻,像一对默契、恩爱至深的恋人。 “安蜜……”他沉唤她,欲言又止。 她看着他,满心等待似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没事。”抱起她,下床。“泡个澡,等会儿,品尝血肠。”走向浴室。 浴水已经备好了,他把她放进扶桑花色的大理石浴池里,坐在池畔,看了她几分钟。 “你不泡吗?”她拉着他的手,拉进水里。 他摇首。“我出去等血肠,洗好叫我--” 第十五章 她点头,勾下他的脖子,吻他的嘴。他起身,走到淋浴间,冲了冲身上的汗水,离开她唱着(wishyouwerehere)的浴室。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的歌声停了,阳光又斜偏了些,晕在窗台越发泛红。安秦坐在软榻吹口琴,听见门轨声,转头望过去。田安蜜头盖着浴巾,走出盥洗间滑门。他放下口琴,站起,行至她身前。 “怎么不叫我?” 她摇头,她想听他的口琴声,所以没叫他。 “没吹干怎么行?”他摸摸她还潮湿的头发,将她带回盥洗间,在镜台室为她吹头发。 她坐在典雅的铜框镜前,眄睇镜中神情专注的男人,柔荑抬举,抓住在她发间穿梭梳弄的大掌。 安秦停了停,挑眉瞅着镜中的她。 “太短了,一下子就吹干了。”她微微甜笑,松开他的手。 他关掉吹风机,把它插回墙里还原成一朵扶桑花。“不赶快吹干,你会再着凉。” “我没有那么娇弱。”她离座,旋身面对他。 他眸光沉敛,盯着她身上穿的t恤。 她依着他的目光垂眸,拉了拉长度盖到大腿的衣摆。“它挂在浴袍架上,我找不到浴袍,才穿这--” “不要紧。”他牵着她,往外走。“等会儿量个体温。” “嗯。” 洗了个舒爽的澡,量了体温,田安蜜盘腿坐在软榻时,精神奕奕,甜美容颜没了病态,美眸看着安秦吃她最喜欢的血肠。 她问他。“好吃吗?” 他抬眼。阳光晕叠在她左侧,染亮她全身。她说她要打坐一下,自在地盘起美丽长腿,静静坐在他对面。 “你打坐的时候,冥想些什么?” 她说:“我刚刚在想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最爱的血肠?” 他没说话。 她又道:“不好吃吗?”这语气,好像血肠是她做的,她是一个竭力讨好丈夫胃口的新婚娇妻。 他凝视着自己的t恤在她身上呈显出奇特感觉。并非衣服有什么不一样,那天夜里,他才穿过这件t恤,当时,他说不出白中透着什么蓝,现在,她穿着,他蓦然想起遗忘的温暖海洋滋味,胸口涨潮般地满满的。 “安蜜--” “嗯?”她柔眨着美眸。 他把餐具摆回盘边,起身。她也放下盘膝的双腿,离开软榻座位,站在他面前。他双手环住她的腰,一寸一寸收紧,将她拥入胸膛中。 “你喜欢对不对?”她在他怀里说。 “很美味。”他吻吻她的发。 她仰起美颜。“有没有取悦你的舌头?” 他吻住她的红唇,久久,嗓音传出来-- “安蜜,我没法经常来加汀岛……” 她对他说:“我知道。你是罗布尔瑞斯再生医学研究中心的领导人,你得回无国界……安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伤了--” 他们在旅店待了两天,第三天,出门去吃冰淇淋。 情侣巷底端转角那家小店铺,蔷薇攀窗环门,门里坐满一对对情实初开少男少女,只有他们像老情侣在回味青春年少的甜蜜,坐在庭园帆船甲板摇篮椅座,两人共吃一天限量一客的稀有“缤纷世界”。绮彩水果铺排一道虹,弧瓖云白冰洪淋,橘灿汁液如阳光遍洒,很奇特,还有帆船造型糖饼嵌蓝色冰淇淋球。 科学家研究,蓝色食物最教人没食欲。蓝色感觉就是不能吃、不能喝、不天然,他们还是一口一口互喂,吃了天、吃了海,把整个“缤纷世界”吞进肚,满足地相视一笑,吻住对方,开心走出冰淇淋店。 几步路到她家,情侣巷上头的滨海大道,邻近缆车站的那幢巍峨城堡式公寓。 管理员每见她返家,便亲切地称呼她“安蜜公主”,以往,她笑笑,这回,他听见了,投以一个奇怪但温柔的眼神在她脸上,让她很不好意思地红了美颜,快步疾行。 他徐行跟着她,说他在无疆界学园也住城堡宿舍。她停脚,回首问他管理员叫他“安秦王子”吗?他笑了,走到她眼前,揽着她的腰,俯降俊颜,在碉楼电梯间里,深深吻她一记。 她的房子露台种了木犀科植物,他很不高兴。她解释她并非对所有木犀科植物过敏,只是某些,而且她已经没有小时候那般反应严重了。 进了屋,他领教了小女人的疯狂。她屋里每个过道、大小厅和房室,都有盆花店送来的木犀花。她说她渐渐习惯这香味,喷嚏比小时候少,肯定身体产生抵抗性。知道吗?姐姐葬在开满花的香槟山,她不打喷嚏了。 知道吗?人体很奥秘,人体是宇宙,医师也不一定全然清楚它。他皱着眉,反驳不了她的说法,只能紧紧拥抱她。 偶听一、两声她的喷嚏响,夜里,就完全没听见。醒来时,她枕在他胸膛上,睡得好安稳。 他摸她的头发、摸她露在薄被外光致的背脊。 “安秦……”她先是优美地扯扬唇角,才徐微掀动睫毛,悠然醒来。 “早。”他吻她的额。 她没抬头看他,也没道早安,轻声细语地说:“我第一次和男生去冰淇淋店。安秦--昨天的冰淇淋没有插花朵石榴糖……” “安蜜,”他抓着她贴在他胸口的白皙柔荑,吻她的指尖指节和掌心,不放过任何细微处,像要将她记个透彻。“我今天参加完研讨会闭幕宴会,就要离开加汀岛--” 安蜜点头。研讨会后到闭幕宴会这段个人自由时间,他几乎全给了她,这很足够了。 “我的连休也要结束了。”坐起身,薄被滑落她赤裸的雪胴,她伸长纤细手臂,拿取挂在床头柱的贝雷帽戴上,说:“要好好地工作,下次有长一点的休假,我去荆棘海找你,好吗?我没去过荆棘海,你也要像我带你逛加汀岛这样,带我去吃无国界的冰淇淋。好吗?” 他抬起手,抚她的眉眼鼻唇。“我会插上花朵石榴糖。” “嗯,一定要喔。”她脸庞泛漾着甜美的笑。 他将她拉回怀里,翻身,俯吻她。她拥着他完美修长、矫健力感的躯干,柔情喃语:“千万、千万别再受伤,安秦--” 当晚,他搭午夜前的定朝邮轮,返航荆棘海无国界。 “吹、吸、吹、吸、吹、吸……嗯?这个高音口。为什么在中音si前面……啊!高音、低音居然完全没按顺序!好复杂的音阶……”桌上摊着一本口琴入门书籍,田安蜜坐在皮椅里,一手拿口琴,对照书上的图示,努力想弄懂这神奇的乐器。 口琴是安秦忘记带走的,放在她的床畔桌花瓶旁,她看了好些日子,看它横在木犀花影下,她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和人玩捉迷藏,躲丢了,父母着急找她,最后在木犀花丛发现睡着的她,母亲因此说了一个故事警告她蛇最喜欢那种花香--木犀花丛、茉莉花丛、桂花树常有它们攀缠独占,它们会吞掉企图窃享花香的小孩。她吓得没再敢接近这些花树。 似乎,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闻见木犀科花香会打喷嚏。后来,父母船难过世,部分遗骸与同船罹难者合葬在香槟山大帆纪念碑下,小小年纪的姐姐牵着小小年纪的她走过黄馨花满遍的步道,她对木犀科植物的过敏,就更加严重了,直到姐姐也上了香槟山……想想,她的敏感可能与海英嗜甜一样,是心理病。 但,自从她看着安秦的口琴那天起,她没再打喷嚏,搽抹素馨气味香水也没打,她是否完完全全产生抵抗性,她不知道,可她知道她心里有条蛇钻动。她每晚盯着安秦的口琴,没想动它,睡前对着它唱歌,深感若有人伴奏就好了。 某日,她真的听见琴音,睁开眼睛,没人在她床畔吹(wishyouwerehere),她揉揉湿蒙的眼睛,笑自己作了个傻气的梦。 一直到天亮,她没再入睡,决定早早出门,她要将他的口琴寄还,而且不要再插摆会引蛇的花。 离开家门,她走在前往缆车站的人行道,清晨的日光有栀子花气味,她深呼吸一口气,反胃的感觉冲上喉咙,她掩着唇,停在路边,阳光将她苗条的身形描得更加细长,她转个方向,可以看到朝海,然而,她的眸光虚渺,眼泪流了下来,唇畔柔挑,兀自感受幸福涨溢的时刻。 田安蜜终是没把口琴寄回去无国界,拿近唇边吹一个孔,出来好几个混乱琴音。 “喔……”懊恼的低叫传开,她纤指按住桌面书本。“要怎么做才能吹得清澈干净?你怎么这么难……” 怪起口琴来,“高低音阶乱得好没人性,真该把你送回去……”喃喃碎念,她还是翻著书页,聚精会神地认真研究。 “这个音要吸,那么这个是吹……吸、吹、吸、吹、吸、吹--” “这是生产时的呼吸口诀吗?”粉红木格子门被人推得叮当响。 田安蜜昂起脸庞,看着海英走进医务室。他往门边的沙发落坐,盯住她。 “你不是出海了?”田安蜜挪动皮椅,起身绕出办公桌。 海英视线往她隆起的圆肚子扫,语气快快地道:“听说你的事,我能不回来吗?”那场再生医学研讨会后,他连闭幕宴会都没参加,比所有受邀与会的医师早离开加汀岛,几个月后,他在海上收到她被人搞大肚子和杜老师翻脸的消息。 “听说你和我舅妈吵架?” “杜老师她只是关心我。”田安蜜随手拿杯子,倒了桌边的气泡矿泉水给海英,旋往沙发左侧的落地门,拉拉苍蓝色的长裙,高腰帝政线剪裁让她显出完全的孕味,手臂、脖颈却纤瘦如昔。 “好看吗?是何欣阿姨送我的。”她转一圈,让海英审视个够。 “孩子是谁的?”海英一语直道,不兜圈子。 田安蜜眨眨黑溜的眼睛,甜甜一笑。“你的。” 海英捏着手里的克林姆系列骨瓷马克杯,说:“好,生下来让我带,跟我住树屋,我不会再出海--” “海英学长--”田安蜜转个口气,以令人无比怀念的方式称呼他。 海英凛着脸,等她忠实招供。 安蜜背靠着落地门框,任海风吹袭她的裙摆,嗓调悠缓地道:“海英学长,你觉得这件连身长裙的颜色像荆棘海吗?你去过荆棘海,对不对?加入无国界慈善组织有没有什么限制?生过小孩的女人,他们收不收--” “安秦被派往前线,不在荆棘海。”海英插道。 田安蜜神情一愣,柔荑反射地抚抚胎动的肚腹。 海英站起,走向她,大掌往她肩上放。“如果是安秦,有什么不能跟我舅妈说的,她对安秦印象很好。” 田安蜜摇头,脸庞恢复笑容。“就是因为杜老师对他印象好,我更不能说--” “这什么话!”海英把手上的骨瓷马克杯交还她。“舅妈会吃了他不成?” “杜老师很在意医师的品德--” “得了吧。”海英对“医师品德”这件事从不以为意。“你打算连安秦都不告知?” 田安蜜喝口水,走回办公桌,摸摸桌上的口琴。“海英学长,生孩子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你刚说他被派到前线--” “就算他没被派往前线,你也不打算说!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说!”海英强声强调地打断田安蜜。“你绝口不提孩子父亲--” 第十六章 “你不也猜到了。”田安蜜歪头笑了笑,放下骨瓷杯,坐回皮椅中。她没跟海英说,她其实写了信给安秦,可没收过他的回音……原来,他被派到前线去了…… “要不是我猜中,你想随便赖给我!”海英愠怒了,一双大掌分按桌侧,拱起肩来。“我可不背这个黑锅!” “那你到底要不要帮我照顾孩子?”她心平气和拿起桌上口琴,翻着入门书籍,继续研究。 “我总不能把孩子带到战场去找他--” “你说什么?”海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上战场?” 田安蜜抬头笑瞥他表情夸张的俊脸一眼,垂眸,视线胶回书页上,一面软柔柔地说:“怀孕了没法长途跋涉,我本来打算生完孩子到荆棘海……可你刚刚说他在前线--” “你以为前线是发线还胸线?想看就看得到,挤一挤就有--” “挤一挤就有的叫乳沟。”田安蜜顺口纠正。 “我在跟你说话,不要看书!”海英跳脚,抽走她眼下的口琴入门。 田安蜜仰起脸庞,瞅着他。“我有在听--” “你住口!”他吼道。 她眨眨眼,甜美脸蛋一片平静,但还是说:“你把乳沟说成胸线,会让人以为是医学上讲的胸腺--” “我叫你住口!”海英气极了,手一伸,捂住她的嘴。 田安蜜眸光定如镜,映射他的怒容。海风穿进落地门拂撩他半长不短的发,田安蜜现在才发现,海英有一头和安秦差不多的波浪发丝,只不过安秦的还像云,随风飘得让她捉不着。 拉下海英的手,她低垂脸庞。从他另一手取回书本合上。“对不起,海英学长--” “不要叫我海英学长。”海英泄气似地走向治疗室前的佛洛伊德躺椅,重重坐下。“你怎么打算?” “你会帮我照顾孩子吗?”她执起骨瓷马克杯,又倒水,一手握着口琴,再次走出办公桌椅外。 “你非得上战场找他?”海英烦躁地抓乱发丝。“别让人担心好吗?” “嗯。”田安蜜点点头,移往海英面前。 “安秦忘记把他的口琴带走,我送去给他就回来--” “你以为你回得来?”海英抬头。“那是战场!不是游乐--” “我会回来。”她笑着,柔声说:“我才不会让我的孩子变成孤儿,我会陪着孩子长大,带他去游乐场。” “你太天真了,安蜜--”海英皱眉。“我不想帮你照顾孩子,你给我乖乖待在加汀岛,连荆棘海都不准去。” “你不是希望我告知安秦孩子的事?”田安蜜反问。 “我的希望不重要。”他答道。那个安医师既然忘记带走东西,就全留下好了。“你不是在看口琴入门?想学的话,我教你--” “谢谢你,海英学长。”田安蜜把左手重新斟满水的克林姆系列骨瓷杯移向他。这杯子是他送她的--在她姐姐的葬礼过后,他返回加汀岛,像今天一样,直接到segeh医务室来找她。 他当时说-- “我想给你一个吻,让你忘却悲伤。安蜜,记得,想哭的话,把眼泪集进这杯子里。”把克林姆系列的“吻”放在她办公桌上,他又出海了。 后来,她用这个杯子来插扶桑花,每天开心地笑得同这岛的岛花一样。 “你送我这个杯子,我一直忘记跟你道谢,海英学长--”拿着口琴的手按在浑圆的肚子上,田安蜜再将杯子朝海英递近。 水太满,溢了出来。 海英瞅眄她的眼睛,接过杯子,叹了口气。“我只问你--你要怎么去?无国界不招收你这样超过--” “我带她去。”一个嗓音止断两人交谈。虚掩的粉红木格子门叮当响得像是一种命运在催唤。 他们都转了个方向,看着走进那扇门的苏烨。 苏烨这一生最厌恶的,绝对是假仁假义做慈善。那女人,连儿子都不理不养了,做什么慈善! “我们不加入无国界慈善组织。”苏烨否决田安蜜的提议。 那是在一个月圆的星期四,隔天是黑色星期五,她儿子满六个月的日子,他们决定启程。 他告诉她,他已经是国际救援志愿队成员,只要有那支组织需要的专业技能,不用经过冗长的教育训练,他们会以飞快的速度签发战地许可证,让你去任何你志愿前往的危险地 带。 世界火药库中心--图尼埃法尔,这个内战协议休兵、宁和日子永远加起来不超过十年的国家,真犹如田安蜜在历史资料读的,恐怖活动随时无预警上演,空气饱满烟硝味。 他们搭的船艇刚入港,岸上即是汽车炸弹冲破防线,射向军舰,截炸船腹,完全像电影画面的特效场景,就在眼前发生,轰隆巨响让他们搭乘的大型船艇成了小落叶震荡起来。 “趴下!找掩护!”有人高喊大吼。“退离舷梯!” 准备下船的志愿队医疗人员们全抱头压低身子缩靠船舷壁,田安蜜站在舷梯口,抓着栏杆稳住脚步,朝着爆炸的方位望去。 一排军舰似乎都陷入燃烧,连环爆炸不断,攻击式直升机一架一架升空,像蜜蜂成群出巢。 砰--砰--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无绝。 “趴下!安蜜!”一股力道将她往后拉回船舷。 尖锐汽笛声响起,凄厉得犹如海天发出的惨叫。 他们运气真他妈的好,尚未行善即可准备上天堂!苏烨连声咒骂,猛拉行李背包,扯出防护斗篷,蒙盖田安蜜。 田安蜜回仰脸庞,看着苏烨。“阿烨,这里的欢迎仪式果然轰轰烈烈……”她还能幽默以对,美颜无一丝畏惧。 “别说话,把面罩戴上。”苏烨递给她一个多功能安全面罩,自己戴上防尘口罩和防护眼镜,拿着呼吸具,一手拉着她,伏低身子移动。 志愿队的老资格成员处变不惊地导引新人前进避难舱。倘使爆炸持续扩大,火苗波及过来,避难舱会脱离母船,沉入海中,往事先设定的安全地 带潜航。 “镇定!不必慌乱!” 没人争先恐后,志愿队成员是写好遗书、选定墓地才来这个国家。他们慢慢地挪动,接近避难舱入口楼梯时,有军官上了他们的船艇。 “你们全是医事人员?”那军官高声问着。 爆炸声渐趋缓小、零星。原本蹲伏着移行的志愿队人员一个一个站起,由资格深的那个回话。 “运梯大多是医事人员--” “是医事人员马上跟我走,动作快!”军事化的命令不容人违抗。“动作快!不要拖拖拉拉!”随手一抓,拖人就走。 “住手!”苏烨摘除防护用具,一手打掉捉扯田安蜜的军官大掌。 那军官转过头来,凌厉眼神一瞟掠,抽出配枪对住苏烨额心。 “少校请冷静。” 军官目光微挪,冷瞅靠近中的志愿队成员。 “艾隆…扬…伊戈--”资深者举高双手,报出姓名和来历。 “国际救援志愿队编号ll22任务领袖。”缓缓降低一只手,指着胸前的名牌。 年轻少校军官认得艾隆…扬…伊戈--这名中年男人游走在各个医疗团体人道组织之间,来来去去,去年还在解救战争孤儿组织,今年到了国际救援志愿队,又换了一个身份。他不看那张多余的名牌,只说:“伊戈,你确定这个男人是你们的成员?”枪口抵着苏烨。 “他是新人。”艾隆…扬…伊戈谨慎表明。“这次来的有九成是新人,第一次出征上阵,所以少校没见过--” “我见过他。”少校军官打断艾隆,扬…伊戈的嗓音,拇指喀答地按下枪把击缒。“你确定他是你们的人--” “开什么玩笑!”苏烨挥开枪把。 砰地一声,子弹朝下射出,擦过苏烨小腿。 “啊!”几名女性成员齐声叫出。 “军人就可以恣意对一般人开枪!”苏烨吼道,身形微顿,血渗染他的浅灰裤料。 “你受伤了!阿烨!”田安蜜扯掉面罩,欲蹲身检视他的伤口。 “统统不要动。”艾隆…扬…伊戈上前隔开苏烨,直视少校军官。“你们的医疗舱被炸掉了,需要我们的医事人员协助。” 艾隆…扬…伊戈不愧是出入战地的老资格,一眼看透他们的窘境。 那少校军官收了枪,旋即下舷梯,冷声命令:“马上跟我走。” 艾隆…扬…伊戈明快指示成员们跟上少校军官脚步,自己殿后,拉住苏烨与田安蜜。 “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他对苏烨说,眼睛看向田安蜜。 田安蜜立即打开随身医药包,取剪刀剪开苏烨的裤管。苏烨就地落坐,让她消毒包扎。 “还好只是擦伤……”田安蜜说着。“刚刚好危险。” 好几架战斗机斜飞过他们头上的天空,往邻近号次军用码头去。洒水降温的飞机也来了,满空爆炸后的灰烟末散尽,警报鸣笛亦无停止。 艾隆…扬…伊戈蹲低身,吩咐田安蜜。“先简单处理,补上针剂,避免发炎感染。” “嗯。”田安蜜点头。 “记住,在这个国家千万不要跟任何军人正面冲突。”他眸光沉淀淀,紧盯苏烨。“尤其是你--” “什么意思?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苏烨皱眉。“你应该看得出来,是那个军人故意找碴。” “他想的话,的确可以打爆你的头--” “他击缒按下了,就是想打爆我的头,这是谋杀!军人谋杀百姓!” “好了,少说几句。”艾隆…扬…伊戈大掌搔搔苏烨的头,像在摸一个小孩。 “听我的,否则随时取消你的通行证。”他站起身,往舷梯下走。 苏烨喊道:“伊戈--” 田安蜜扶起他,跟在艾隆…扬…伊戈背后。 “把口罩戴上。”艾隆…扬…伊戈头没回,道:“我猜有不少士兵死伤,得把这边收拾收拾,才能前进内陆。 田安蜜将口罩递给苏烨,戴上后,他们不再说话。 踏上码头车道,水泥地面有股热烫蒸腾之气,不知是爆炸的关系,还是阳光辐射?田安蜜仰起头,这儿的天是一样的碧蓝,飞满战斗机,这儿的海是一样的碧蓝,停满军舰,风里没有花香,即便戴着口罩掩唇遮鼻,她也知道这儿闻不到花香…… 至少、至少,不用担心过敏打喷嚏的问题。田安蜜幽幽低下头,瞅着行走的脚边流过闪刺的光--那是弹壳碎片,地上的杀戮星星。 望着空中着火的旗帜,艾隆…扬…伊戈揭开防护面罩,再看清楚些。 “罗布尔瑞斯的医疗主艇成了靶心……”嗓音喃喃低传。这个港口是国际联合军团驻地,那些恐怖份子炸弹乱枪打鸟,一国是一国。 “罗布尔瑞斯--”田安蜜拿掉口罩,往前伸手,拉住艾隆…扬…伊戈。他转过头来,她说:“伊戈先生刚刚说了罗布尔瑞斯--” 天空地面很吵杂,他们其实听不太清楚彼此的声音,但她就是听见了罗布尔瑞斯,心头猛撞一下,仿佛被开过眼前的坦克车辙过。 第十七章 “怎么了?”苏烨拉下口罩。 田安蜜抬起脸庞,戴上口罩,摇摇头。 “赶快走吧。”艾隆…扬…伊戈加快迈步,稍微昂高音量道:“那边可能真的死伤惨重,没有医护人员了……”他带领他们下了船,又上了危机处理军团的船舰。 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破了一个大洞,火焰熊熊烧窜,岸边封锁线已经拉起,防爆军车开出开进,载着伤者,活的、死的一个一个被抬到危机处理军团的船舰甲板。 这些人跟他们一样,是医事人员,只是身负军职。事发当时,大部分的人在研究舱做实验,有些药剂使得爆炸加成,舱顶甲板飞街上天,重落下来压死好些个人。 盖白布的人形停放哀嚎伤者旁。田安蜜满头冷汗,跟着同团人员处理伤者、检视死者,尚有一口气在的,处理好伤势,由士兵搬进船舱,死的就地装进尸袋,需要动大手术便送至两个码头号次外的航空母舰。 状况很混乱。田安蜜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时间在血腥味中淌过。深夜降临,整座军港笼罩着肃杀气氛,各国指挥宫偕同危机处理军团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捉拿策动爆炸案的元凶。 国际救援志愿队忙碌一天,没受到感谢,还遭扣留盘查,拖了大半夜,才被允许离开。 接驳他们的志愿队车辆因为爆炸案关系,无法进入军港码头,一支中队像押解犯人般地监视他们搭乘战俘车,前往定点,与接驳车会合。 回到滨海的非政府组织总部,已届拂晓。 宫殿建筑在天光微熹中闪着河水流动般的柔色,这大概是一天中最和谐的时刻。所有将总部设在这幢古老旅店里的非政府组织均把值夜灯熄了,安歇着,等待另一个旭日升起。 淡淡橘晕夹在海天交缝,田安蜜走上退潮的沙滩,苏烨循着脚印找到她。 “安蜜,你在干什么?怎么不休息?” 田安蜜驻足转身,瞅着苏烨接近。“我睡不着。”她说:“阿烨,你脚伤没问题吧?” “擦伤而已,没什么事。”苏烨的恢复力极好,健步如飞来到她面前。 “怎么睡不着?想儿子吗?”眼睛瞥瞅她抓摩垂在胸前的坠链,他知道那象牙雕饰的迷你扁盒子里,有一张她儿子的相片。 “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 “放心好了。”苏烨打断她的慈母忧愁。“小孩子是丢着也会自己长大的生物。”淡撇唇角,五官深邃的俊颜闪过轻蔑。 田安蜜歪头,美颜宁静。“阿烨--”嗓音同表情一样。“没有一个母亲会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这话充满宽容,却像在责备他。 苏烨摊手,没再多说,缓步朝浅滩走去。田安蜜清楚苏烨自幼跟着阿姨舅舅们,鲜少和母亲见面,他曾告诉她,他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她往前跑,追上他踏浪的步伐,说:“阿烨一” 苏烨回首。 她说:“海水会打湿你正要愈合的伤--” 他点头,旋脚走向她。 “你帮我拍的产台哺乳片子,是不是忘记给我了?”她突然问。 他凝睇她。“安蜜,你是个好母亲。”他牵住她的手,她静静让他牵着,两人在日出时刻的沙滩走了一段,他才又道:“安蜜,你在担心那个无国界男人是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的领导……” 田安蜜身形微凛,脚步缓了下来,最后不再移动。 手中柔荑慢慢脱离,掉出他的掌握,苏烨走了两步,转过头,视线对上田安蜜的眼睛。 “他是吗?”她开口,短短几字,字字隐藏颤抖。 “国际联合军团不公布死伤名单,没人知道是不是,不过,那艘医疗主艇确实是为了协助图尼埃法尔政府军进行某项医疗研究,而由罗布尔瑞斯的再生医学研究中心派出--” “我知道了。”田安蜜点点头。“他如果死掉,我会把口琴埋进土里。”很轻快的嗓音,像吹口琴,她如故甜美微笑,脸庞朝往海天。 阳光喷薄旋出这个内战国家的海平线,海水带点橙黄,接连天的地方拉下丝丝浅蓝,上去是翠蓝,然后才是忧郁而伤心的深蓝。 她哼起歌来,散步回总部。 非政府组织总部聚集的大本营附近,那座国际联合军团所驻的港口,发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汽车炸弹攻击事件,各国军舰都有一、两个舱室着火,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更是几乎被歼灭,死伤无数。 安秦入夜接获消息,火速驾吉普车从五百哩外的驻扎地返回总部,车子开进八十六年前的海湾度假旅店庭园时,引擎盖弹开,猛冒白烟,轮胎刮得地面叽叽刺响,车子卡上断墙,几乎半翻过去。 有人以为又是汽车炸弹,尖叫起来。安秦熄火,跳下撞上干涸喷水池的车,大喊:“我是无国界的安秦!我是无国界的安秦!” 那些尖叫停止了,拿灭火器的男人们仍是上前喷得吉普车一层白。 “安秦医师,你突然冲这么快,要是这里是军港,认清你的身份前,那些军人早把先你击毙--” “反应那么好,哪还有昨天的汽车炸弹攻击。”安秦打断解救战争孤儿组织后勤部主任波赫…阿瑞纳的嗓音,快步走向晨曦中的圆顶宫殿建筑。 “安秦!”还没进入一楼大厅。他的老师--无国界元老级师长之一--苏影桐先走出来。“你怎么跑回来?” “我听说中都北区军港发生汽车炸弹攻击事件。”安秦停在拱廓门厅,踅足跟着苏影桐步下阶梯,回到前庭干涸的喷水池边。 “影桐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苏影桐摘下贝雷帽,落坐喷水池围边,抬眸看着安秦。“总部有我坐镇,现在这一带局势不明朗,你不要擅自行动,ol医疗所不能没有师长,那批新人还太稚嫩--” “我明白。”安秦也摘下贝雷帽,抹一把俊颜上的风沙。 “但是,影桐老师,那艘医疗主艇上也有我的学生--” “他们是罗布尔瑞斯的军人,你是无国界组织成员,离开荆棘海,就只是这样。”苏影桐不希望她的学生在这个国家膛浑水。“安秦,军方的事军方会处理,你不是军人,是慈善人。” 安秦略皱眉头。“影桐老师,慈善人行善的对象不包括受伤的军人?” 苏影桐一愣,美颜微恍。安秦没要苏影桐释疑,迳自往下说:“我一直谨记师长给的训育与使命,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慈善人。” 苏影桐垂眸,低敛美颜。“安秦,你好好回想亚杰那年救了一名军人的后果……”她站起身,柔荑拨拨长发,正欲戴贝雷帽,一阵强风刮袭,掀夺她的帽子。她转头,发乱了。 一对男女停在白色贝雷帽落地处。他们没有捡帽子,只是将视线睇过来。 在这个曾被联合军团当成碉堡、被叛军轰炸没毁的八十六年老建筑的前庭,狼狈的吉普车翘着一颗前轮一颗后轮,卡在喷水池残断的矮墙,好像人心也卡了什么。 忐忑无止,从这一刻起。 女人凛住呼吸,缓挪双腿。男人捡起帽子,牵着女人的手,逆着徐微的风行来。 “你怎--” “这是你的帽子吗?”苏烨直接把贝雷帽递向也朝他们走近的苏影桐。“拿去。”他伸长手臂的姿态,像要苏影桐保持距离别靠过来。 “谢--” “不必道谢。” 苏影桐一开口,苏烨再次阻断她,仿佛连她的声音他都不想听到。 “影桐老师--”安秦走了过来,眼睛看着男人牵住的女人,嘴里说着。“影桐老师,我中午出发--” “去哪儿?”田安蜜出声。这场景太像梦,古老的建筑,翻起车辆,光影重叠,时而分离,显出黑白照片独有的肃穆。 “去哪儿……”她听见自己一直在问。 去哪儿?去哪儿?她千里万里、漂洋过海来到这儿,他就在眼前,她却没把口琴从行李箱拿取出随身携带。 “等一--”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影忽消失。一片黑暗,梦没了,也没再听见自己问去哪儿的嗓音。 她想叫他等一下,她没学会口琴,伴奏的事还是由他来,她可没法一边唱歌一边吹口琴。 她听见了口琴声,掀扬眼前的黑幕,像要出场表演唱歌,聚光灯打来,一片白晃晃。 “醒了?”苏烨坐在床边木椅,凝视睁开眼睛的田安蜜。 田安蜜眨着沉重的眼皮,伸手抚摸同样有着沉重感的额头。 “我怎么了吗?” “太疲劳了。”苏烨拿起床头柜上的营养补充液,说:“喝下。” 田安蜜缓慢坐起身。“谢谢。”接过营养液喝下。 苏烨离开椅座,面向房门。“安蜜,你再好好睡一下,伊戈要我们傍晚出发。” 出发?她刚刚在梦里也听男人这么说。 “去哪儿?”她问。 “接管教士医院--” “接管教士医院?” “86院子”是每一个非政府组织成员对总部所在的宫殿建筑之简称。 这个时间,阳光将飞过天空的战斗机影子射穿采光井,像一个子弹打在院子大厅地板,倏地反弹不见,轰鸣引擎余声压不住无国界慈善组织总部传出的声调,尽管那音质柔腻悦耳,亦不难听出惊怒。 “不能让他去接管教士医院。”苏影桐坐在十一坪大的总部里,藉着正午窗光翻着手上文件,每翻一张几乎将之揉烂。 安秦未曾见过苏影桐这般情绪激动,他静静往墙边给水台倒了杯水,摆到临窗的主办公桌给苏影桐,再往桌前的椭圆会议桌拣个位子落坐。 “教士医院是叛军医院,我们都知道……怎能让他去……” 苏影桐旋转主办公桌的皮椅,美貌依旧,坐姿依旧,优优雅雅,言谈却使人感觉她快要静坐不住。 “安秦,你去把艾隆…扬…伊戈叫来。”她站起来了,纤纤素手颤抖地指向挑高的拱门通口。 “我好像听到无国界的美人师长要找我?” 安秦正要从椭圆会议桌最靠拱门的位子站起,艾隆…扬…伊戈已经踏进无国界慈善组织总部区域,敲敲挂在拱柱边刻有组织徽饰的木板当作示意。 “我进来--” “艾隆…扬…伊戈,你知不知道苏烨是什么人?”苏影桐直接质问的语气,完全不是她平时的冷静伶俐风格。 “苏烨是我们国际救援志愿队的新人。”艾隆…扬…伊戈站在安秦背后,拍拍他的肩。 “安医师,我们这位新人也是优秀的医师,听说你过去和我们这边的人有过合作掌管医疗所的经验,我们这次准备派他和那一名甜美的安蜜医师共同接管教士医院,地点就在你负责的ol医疗所两哩远的城中心,算是邻居,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什么!”苏影桐绕出主办公桌,文件掉落一地。“教士医院是叛军医院--” 第十八章 “我们昨天入港时遇上爆炸案,已经处理一堆受伤军人,苏医师的无国界组织不处理的军政人员,不管正规反叛,全交给我们志愿队来做,绝不会让你们为难。”艾隆…扬…伊戈说得一口莫名其妙的圆通。 “我反对。”苏影桐被逼出了焦躁。“你们会害死--” “影桐老师,”安秦站起,像在开会要发表意见般。 “我们无权干涉其他组织的任务决定,合作的话还说得通。” 艾隆…扬…伊戈挑唇,扳过年轻人的肩,握他的手。 “多指教照顾了。”说完,他便离去。 苏影桐那方猝然传来碰撞声响。安秦转头,不见她人,他绕过会议桌,看到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她也是。 “影桐老师!”他倏地趋近,蹲低身,欲扶起她。 苏影桐拉住他的手臂,转过脸庞,眼眸噙泪。 安秦没有震惊,他盯着苏影桐的脸,平静地道:“影桐老师,苏烨医师的身份--” “他是我儿子。”话一出口,苏影桐心中那道长年高筑的墙崩落了,属于母亲的泪水不断自她眸底涌出、滚落。“苏烨他是我的儿子--” “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儿子。”轻笑的低沉嗓音传入。 安秦侧转身子。苏影桐泪眼濛濛,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走来,也斜眼,睥睨她这个母亲。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苏影桐师长,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你居然还认得出我,我该痛哭流涕吗--” “你走!赶快回祭家海岛!”苏影桐喊道,抓着安秦的肩,要站起却双腿无力,一阵虚弱。 苏烨深皱眉头。“叫我走?有没有搞错?我不是你们无国界成员,无须听你的。你以为你什么权利?” 他旋足,不看那女人泪颜,冷声道:“如果不够清楚,我再说清楚一点--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你的话!” “苏烨医师--” “还有你。”苏烨回身,掏出裤袋里的口琴,掷向地面。“安蜜要把这个还给你。” 安秦看着摔在地上铿响两声的口琴,心头凛颤。“安蜜她……不要紧吧?”他捡起口琴,拇指摩着盖板擦痕。田安蜜在他面前昏倒被苏烨抱离的画面,浮上他脑海重演一遍、两遍、三遍…… 苏烨说:“我们志愿队成员不需要你们无国界的慈善。”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影桐呜咽一声,粉拳槌地。 “别这样,影桐老师。”安秦将苏影桐扶起,拖出另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再摆好那张倒地的,自己落坐,面对着伤心的老师。 苏影桐费尽心思藏匿儿子、保护他的身份不曝光,如今,那孩子恨起她,恨得将自己往毁灭里送。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来这个国家会丧命,不知道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想要将他吊死…… “他什么都不知道……”苏影桐呢喃着,抓住安秦的双手。 是了,不能慌,她还有个可靠的学生。 “安秦,你听着--”她看着他,眸光霍地雪亮,这神情与苏烨在那次加汀岛研讨会对上他时一样。 安秦沉着眸,大约猜出苏影桐的决定。“影桐老师,请同意我和他们一起接管教士医院。”不等苏影桐开口,他先扬声。 苏影桐握住他的双手,松了开来。“安秦,谢谢你。”她背过身,离开椅座,走到窗边,眼泪不停地掉,嘴里低语着:“戈特…凯撒…克尔克霍温……” 现世冤家,你死我不独活。 安秦走出办公室,耳中仍萦绕着苏影桐说的话,眼睛朝前望去。 田安蜜走在贴院子一楼各大组织总部外的长廊,原本左顾右盼的美颜一对上男人,不再犹疑转动,脚步直直走来。 安秦有一秒钟几乎要跑上去,却是手握口琴,沉住了。他把口琴往后裤袋塞,定止脚步,等女人接近。 “我以为是梦,醒来一直在找你们的总部办公室……我要还你口琴,但它突然不见了……”她是跑着到他面前的,莹辉如珠的眼帘映着他。“安秦--” 她一叫他的名字,他立即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往外走。走过八十六年历史、战火痕迹斑斑的断墙喷水池,林荫大道一半树木枯干抽冒新绿,死绝成活,生生不息,处处奇迹。 海浪涌岸,盐味浓浓烈烈,是夜夜尘封的泪。 她说:“我有写信给你--” 他没在听她,或者天空的战斗机中队阻扰了她的声、他的耳。但,心呢?不都说、心有所不能…… 她扯他握在她手腕的大掌,他转过头,皱了眉,像是不耐烦,没多理她,脚步快得她跟不上,最后将她抱起来,压进一块大岩石的阴影后,扑躺着,这样天空的机体扫不到他们。 他如野兽,凶猛地吻她的唇,舌尖深采,牙齿狠咬,尝到血腥才罢休。“为什么来这儿?” 她嘴角渗出血,唇瓣破皮红肿,却是扬挑一抹笑。 绝伦笑丽冲撞他胸口满腔的怒意,他重重合眸,再次堵住她不肯回答、笑得甜美的嘴。 她不反抗、不呼痛,粉舌与他交缠,像在打一场态势胶着的仗。 他扯开她浅灰长裤裤头,这该死的志愿队制服!他要撕她的衣服,她不让,紧紧地拥住他,不反抗就是不反抗,可明明是与他作对! “我拿到口琴了,你滚回你的加汀岛。”他感觉她舔着他的耳朵,冷声冷调伤害她。“这里不需要任何慰安--” 吻住安秦的嘴,田安蜜也野蛮地扯他的裤头,这会儿,换她咬他的唇、他的舌,她要咬到让他一段时间无法吹口琴! 安秦粗喘一声,咽下血腥,彻底愤怒了。这个不怕死的小女人!用力地将她扳过身,令她趴伏,蛮劲压制她的背,托高她腰臀,释放松落的裤头下的偾张欲望,扯低她的底裤,悍然冲挺,进入她潮暖的禁域。 她仰起纤颈,抽吟一声,双手撑起,柔荑抓着沙地,放开又抓,怎么也抓不着。 “安秦、安秦--”她呼喊他,头微缓朝后转,甩动长至肩下的发丝。 他们分离的岁月写在三千--不,六千发丝上,不仅她,他的发也长了,绑成一束垂在背上,他往前抵靠,发丝即与她缠在一起。 “安蜜……为什么要来……”他狠命地抽插,存心弄痛她,要她怕、要她赶快远远逃开。 她却迎着他,抬起一只手往后压他健美的窄臀,不让他离开。 他们都出征了,哪还有回头躲避的道理? 他为什么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她为什么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难道不明白? 他们都出征了! “别走……”她娇喊声中有哭泣。 他拉开她覆在他臀侧的手,她反掌抓他。 “别走……安秦……”她要跟他一起,他对她的承诺都还没实践,怎能走? “要走……一起走……”这次,飞过天空的战斗机没抢走他的声音,她听见他说-- “一起走,一起走吧!” 一起走后,他们没再对彼此说一句话,仿佛,他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行过林荫大道,各走各的,左右两条路,回到贴院子,匆匆用餐,在延续正午能量的炽红夕照里,出发往教士医院。 五百哩路程,八小时沉默,除了检查哨武装士兵的盘问,但那打破沉默的盘问通常在他出示身份后噤了声,好像他这个荆棘海无国界来的寒地男让那些士兵冻伤声带,不说二话,开栅放行。 “没想到安医师在这个国家如此吃得开,像高阶军官一样威风。”悍马车后座刚又被检查哨士兵手电筒刺眼光束螫醒的苏烨,语带风凉,讽刺地说:“想必安医师也能随便朝人开枪--” “苏医师,你们的任务领袖已经委权于我,这趟任务请务必听我指示行动。”安秦如苏烨所愿,开他一枪。 苏烨眸光一冷。“那女人跟你交代了什么?”昏暗车厢之中,他的声音宛若利刀锋芒。 瞥瞅后视镜,像在注意夜路状况,不像在看那双愤恨的眼睛,安秦平声平调地说:“艾隆…扬…伊戈先生不是女人--” 啪地一声,苏烨重击皮革座椅。“安秦,少装疯卖--” “怎么了?”前座的田安蜜转醒。 苏烨咬牙,吞回怒气。“抱歉,安蜜,我作恶梦动作太大,撞到药品箱吵醒你。” 田安蜜摇头轻语:“阿烨,后座堆满药品,是不是很难睡--” “没事。”苏烨淡淡一句。 “再忍忍,就快到了。”安秦发出嗓音。 田安蜜端坐,手伸出御寒毯外。揉揉肩颈,偏转美颜,就着偶尔反射的玻璃薄光看着安秦的侧脸。 “你累吗?”这是他们一起离开那院子沙滩后,她首度对他开口。 “多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你们。”他却不单对她一人说,语气更是犹如下指令。 “不劳烦安医师。”苏烨应声道:“我研究过路线,我们换个手。”这车是他们志愿队所有,卫星导航系统设定得缜密精确,根本不需要安秦领路。 “开启导航系统会被追踪,更有可能被怀疑是间谍活动,尤其我们的目的地是教士医院。”安秦分析道,像又开了苏烨一枪,存心教他难看。 “阿烨,我们在地图上研究过的路线似乎与实际状况有差距……”田安蜜将脸庞转向窗户,看着外头灰扑扑的荒漠。她记得他们翻阅的资料里并没有这一段,这个国家在内战开打的一百年前,就已都市化极高,城镇连着城镇,乡间也不会是荒漠。 “这一带是地图上的泉水市。”安秦像是知晓她的疑惑,也像只是纯粹说明,眼睛望着挡风玻璃外,道:“前一次内战使用了毁灭性武器,别说著名的泉水没了,当初整城死尽,没一个活口。” 一个活口也没有的泉水市?田安蜜很难想像,一滴泉水无剩,没有生命。她的心怦怦跳快。窗外茫茫如黑雾笼罩,仔细瞧窗上一层沙土,飞散又聚积,聚积又飞散。多少死人?多少骨灰?昔日泉水市,如今黄泉路。这想法突冒,她猛一震,柔荑伸探,握住安秦停在排档杆上的手。 安秦回头,看她对着窗外微白的脸庞,反掌包裹她冰冷的手。 在剩下的路程里,苏烨没再发表言论,似乎重返梦乡。他们交握的手一直没放开,说要一起就一起,换档也没能教他们分离。 幽幽过了泉水市,初阳稍露,抵达教士医院。 那医院在一座长长石桥的十一点钟方位,外观像教堂,同样有着红色十字代表它是医疗所。 院里出乎他的预料,不见任何军服病患出入走动,病人全是老弱妇孺,但,事情很难讲,叛军没有特定样子,他们由若干前政府军师团和民兵组成的军队,共同效忠叛变的前政府军最高元帅。 “凯撒将军!”一个小病患,左脚打着支撑用的石膏,拐跳、拐跳地接近他们,稚声直叫:“凯撒将军!凯撒将军!” 安秦神色隐隐一变,蹲低高大的身形,双掌轻覆小男孩肩膀。“我们是新来的医师。”他指指自己白色贝雷帽上的青羽徽饰,再指着绿色制服衬衫上的相片识别证。 第十九章 “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说着,长指多出一根棒棒糖,吸引得小朋友眼睛大亮。 “安秦医师、安秦医师……”马上记住他的名字。 安秦笑着,把糖给他。“你要不要告诉我,你的脚怎么了?” 小男孩用牙齿咬着棒棒糖外的玻璃纸,不清不楚地道:“痛痛……就痛痛啊--” 安秦医师背后的漂亮阿姨走来,拿走他的糖。小男孩抬头张嘴,呆看着。 “我帮你拆开。”田安蜜撕掉玻璃纸,将糖还给小男孩。 小家伙开心地舔了舔。“谢谢阿姨--” “我是安蜜医师。”她揉揉小男孩一头松软的鬈发。 “安蜜医师!”小男孩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含着糖,指向安秦背后的苏烨。 “他是苏烨医师。”安秦站起将苏烨整个挡住,小心地抱起小男孩。“你从哪里跑出来的,该回去休息了。” “怎么都没有医护人员出来?”田安蜜跟在安秦身旁,看了看设备还算齐全的急诊大厅。 “就是没人才让我们来接管。”苏烨拉住田安蜜。“那边有位孕妇好像很不舒服,我们过去看看--” “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看似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女医师走到他们眼前。 “啊!小雷尼!你怎么跑出来这里?” “妈妈……”小男孩含着糖,说话模模糊糊。 “你是他母亲?”安秦放下小男孩,盯着忙得满头汗珠的女医师。 女医师摇摇头。“这孩子住院三个月了,前两个月他母亲都在这儿陪他,第三个月实在得张罗家计,没时间来看他,他便时常溜出儿童病房拖着腿来门口等母亲。” 田安蜜听了女医师的说明,不禁又抚抚小男孩,安秦也再给他一根糖。 “他的脚怎么受伤的?”安秦一面问,一面走向在急诊大厅角落虚弱哀嚎的孕妇。 女医师说:“被威力强大的流弹打中脚踝,拖了太久才从橡树桩难民营送来,都已经感染并发骨髓炎,差点要截肢--” “橡树桩难民营不到半里处不是有医疗所?”安秦双眉一皱。为何舍近求远过桥来? “孩子母亲说0l医疗所是政府军的,孩子父亲是戈特…凯撒…克尔克霍温将军的追随者,她本来自己帮孩子处理伤,后来不--” “居然有这种事!”苏烨大叫打断女医师嗓音,回个身,揪起安秦的衣襟。 “这就是你们选择性救人的结果!” 男人错位之间,女医师倒抽口气,两眼直勾勾看着苏烨。 “阿烨,你别这样,这里是医院。”田安蜜劝道。 这个国家真的很混乱,他们怎能跟着乱! 安秦冷静地扒掉胸前苏烨的双手,对女医师说:“这位是苏烨医师。”他目光沉沉望进女医师眼底,有种莫名威势。 女医师一恍,点头如捣蒜。“有有有,我记得伊戈先生有说要派一位苏烨医师来……” “正是他--” “不用你多嘴。”苏烨丢下话,先一步去察看孕妇状况。等另外三名医师接近,他大喊:“开三指了--” “啊!”女医师呼道:“产房在这边--” 四名医师急忙把孕妇送进产房。 三个小时后,田安蜜坐在医师休息室橡木圆桌面窗的位子,喝着冷掉的咖啡,听说是很不容易才弄到的奢侈品,医院司机泡的,欢迎他们新医师。 苏烨喝光离去。安秦一口未喝也离去。教士医院在他们今日到来之前,仅有一位女医师妲希雅,和负责运送伤病患又做些杂事--例如泡咖啡--的医院司机。 安秦了解个大概,巡视医院一圈,决定从ol医疗所调来自己的学生。 田安蜜喝完自己的咖啡,美眸凝眄桌上那杯完全没动的咖啡,端起它,她离座走近窗边,斜倚窗柱,望着医院大门入口广场上的悍马车,没一会儿,男人出现在广场--她的视野里。他回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下。 她悠然一笑,知道他不是在看这边,只是扣在肩上的贝雷帽不小心掉落地。她想起他之前在加汀岛时,点到极品岛产咖啡,一滴不分她,这次大方留了一整杯冷咖啡。她喝了一口,瞅着他捡起帽子,上车驶离广场,出了木栅大门。 “嗯……”她轻喃:“还是加汀岛咖啡好喝--” “安蜜,要不要吃点面包?”苏烨推门走进来,往窗边站在她身边。“那个司机做的,想不到他还负责医院厨房。”他拿一块面包给她,有些惋惜地说:“可能不像加汀岛的好吃,而且没有提味果酱--” “阿烨,这里是战地,已经很好了。”她撕着面包,说:“肉桂的味道很香。”但她没吃,把面包还给苏烨。 苏烨是有点饥饿,两、三口塞完,咀嚼吞下。“我刚刚问过司机了,这附近有一个市场,物资不齐,勉强可以买到简单民生品。”他说。 那位女医师被安秦拉着问东问西,简直成了无国界浑蛋的专属秘书,他想了解医院附近一带的情势,只得和司机套交情,那司机倒是对他毕恭毕敬,有问必答。 “司机说这一带有三个难民营,比较远的一个最近有小孩集体感染水痘、麻疹……我们过去看看--” “嗯。”田安蜜应声。“带些针药过去。” 于是,苏烨着手安排,请医院司机载他们前往难民营,他们与司机约好五个钟头结束出诊任务,届时再请司机过来载他们,不能离开医院太久的司机也就原车折返教士医院待命。 一个半小时过后,安秦带了两名学生各开一辆车,进入教士医院。他的学生齐勒一下车,就说:“安秦老师,你确定要接管这医院?” “安秦老师,之样老师昨晚有来讯息,要我们避免过桥,军政府内部认定爆炸案主谋是叛军首领戈特…凯撒,克尔克霍温将军,政府军近日恐怕会在这一带有行动。”另一名学生--古斯也说着。 “笨鹅、杀手,你们听好--”安秦走向医院大厅出入口,一面交代着。“时时刻刻谨慎留意,随机应变,若真有什么事,一定要把这边的病患接运到ol医疗所。” 两名学生跟在身边,他继续道:“这边没有护理人员,事情比较多,你们快把患者资料分类整理出来,记得盘点所有针药建档,每两个小时巡视一次病房。” 齐勒和古斯点头应是,没再多说什么。反正他俩是无国界的杀手与笨鹅,没在怕的。 走进教士医院,两名学生自动解散去执行师长吩咐的工作。 安秦又巡了一趟病房,和妲希雅说了一下话,妲希雅感谢他多带了两名帮手,说好久以前将军成立这家医院就是想找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医师来管,安秦没对此表示什么,直接回医师休息室。 休息室里,不见田安蜜与苏烨,安秦心有异样,旋即离开,去问妲希雅。妲希雅在餐厅外的小庭园晒着太阳,吃两个小时前就该吃的早餐,她脸上有着呆滞,对他的问话没反应,他拿起要加进咖啡的糖浆给她,一只鸟儿在这时飞降,跳到她的餐盘,啄食面包屑。 他盯着鸟儿,慢慢放下糖浆罐,鸟儿咚地软倒在桌面。没有死,只是昏厥,飞不起来。他拉起妲希雅,带进室内,往急诊大厅,呼喊学生做紧急处理,那个脚踝受伤的小男孩也在大厅,再度徘徊门边等母亲,一见他走来就告诉他凯撒将军让司机伯伯载出去。 安秦根据小男孩指的方向,开快车追寻。过了市场,路只有一条,要找没那么难,就怕人已被带走。 正当他这么想,路边木兰树荫闪过一抹行人影,他踩煞车,打开车门,喊道--“安蜜!” 田安蜜缓行的脚步停定,茫然回首。安秦跳下车,跑过来抱住她。她一时间没反应,久久,才抬起手环着他。 “安秦、安秦……你有没有闻到--”她嗓音轻徐、飞颤地传出。 “木兰香……木兰好香呀--我妈妈说蛇都喜欢树上的花香……我不该……不该走在这些路树下--” “安蜜?”他俯首,托起她的脸。她颊畔红肿,唇角有血,头发凌乱。一股气,冲破他心口。“狗娘养的!”他握拳,肌肉硬得像武器。 感受到他从末有过的暴戾之气,田安蜜回神,拥住他,说:“我没事、我没事,是阿烨……那些军人拖走阿烨,我想阻止……” 司机将他们载到难民营的红色大门口,他们走进门后满是灌木丛的广场,走没多远,有棚屋和一排一排的帐棚出现,阿烨像是晕车一样浑身发软,他在地上蹲了半晌,棚屋里走出人来,是带枪的军人,他们一队四人,拉走阿烨,阿烨几乎无法反抗,她喊叫着上前,其中一个军人用枪托打她,她昏了过去,醒来已在木兰树荫下。她想起母亲讲的花香与蛇,莫名感到伤心,哭了起来。 “别怕,安蜜。”安秦听见她的哭声,将她抱得牢紧。 “阿烨他……”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他消失到哪……” “我会处理。”安秦抱起她,走回车边,将她放进前座,他抚抚她的脸,抹拭她嘴角的血迹,顺顺她的发,摘下贝雷帽往她头上戴,吻住她,轻轻地舔吮,直到她不再泪流,他关上车门,绕往车头另一侧上驾驶座。 他一面开车,一面拿出口琴吹,车子脱离木兰树道路,她在他的口琴声中睡着了。 张眸瞬间,苏烨以为自己梦未醒。这世界真是什么鸟事都有,都发生在他身上,连梦都不放过他。他记得自己像鸟一样被捕捉,真该死,他向小姨丈罗森学来的拳脚功夫在梦中没能用上,那些捕捉他的人,抓着他的头发,提起他垂得犹若吊死的头,左右晃着审视他的脸。有人说传闻很久,没能证实,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这次奇迹天降,百分百不会错,就拿来作饵,放出消息,不信他不现身…… 现身?是啊,一个很威的男人现身,真的只有身,他看不见他颈部以上,不过,此男讲话很威--威胁,一向是如此,很敢讲的人都没脸,他仅仅听见那嗓音说什么如果是谁的儿子,那个谁何必在他登陆当天派汽车炸弹……所有怀疑不合理,正规军绑架外国人难道要内战演变成世界大战……到时舆论会说谁是正义……国际联合军团会如何选边…… 很混乱的对话,连世界大战都出来了,这还不够威?哼……梦境一般就是这样,一个部分是一根羽毛,全部羽毛加在一起,变成令人想不通的鸟事。 庆幸他醒来了,虽然他头痛得快死。“浑蛋--” “醒了?”一个冷沉沉的嗓音像手术刀切开他。 苏烨坐起身,看见安秦坐在床边,忽然头痛加烈,痛得欲呕。他恨所有无国界事物,这支该死组织毁坏他的人生太多!“浑蛋家伙,别坐在那儿让我碍眼。” 安秦站起。苏烨以为这无国界浑蛋听话要走了,结果,安秦抓起苏烨衣襟,像他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只是更彻底--一个过肩摔,磅地一声,苏烨腿挂墙头朝床,姿势很糟。 终章 “浑蛋!你干什--” 苏烨来不及吼骂完毕,来不及帅气站起,安秦又过来,提起他,一拳将他揍回床上。鲜血自他鼻子流出,滴得他胸前一片红。 “该死的浑蛋--” “我说过,照我指示行动。”安秦睥睨着他。“苏烨,你胆敢再无视我的存在,擅自带走安蜜,就不是这么简单能了事。”身一转,走出门外。 砰地巨响,是苏烨跳下床搬椅子往门上摔。 这是干什么?真他妈的--搞得好像争风吃醋烂戏码! 安秦走出病房,田安蜜就站在门边。 “阿烨他--” “别进去看。”安秦将她紧紧搂住。 “嗯。”她点头,靠在他怀里应声。“安秦,对不起--” 他俯首,啄吻她的唇。“什么都别说,安蜜--” 田安蜜无声颔首,也吻他,深深地吻,粉舌探进他嘴里。 安分一天,来到图尼埃法尔历标示着“甜蜜欢腾美好日”的阴雨天。这天很诡谲,伤病患特别多,据说是难民车翻落河谷,有些人自行爬上河岸,拖着伤躯找医疗院所,更多骨折、昏迷的老老小小被人道组织闲车送来教士医院。 入夜后,伤患的哀嚎声停下,安秦走出急诊大厅的治疗室,脱掉沾满血迹的衣服,洗了手,到值夜台落坐签文件。 “安秦医师--”一个声音响起。 安秦抬眸,扫视好不容易空荡下来的大厅。没有人,肯定是太疲累了,他抹把脸,继续签审文件。两个学生和安蜜还在巡房、安排床位让伤者休息,苏烨傍晚进了手术室,妲希雅当他助手。 “安秦医师,可否占用你一点时间?” 安秦昂首,沉吟一会儿,站起身。值夜台外确实有抹影子在移动,他走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何况战地用电、照明有管制,微灯瞎火很难瞧清那穿着一身黑的年轻人,他走到值夜台前,安秦沉眄他。他穿的不是军服,没有配戴可辨识身份的名牌徽章,但安秦一看即知他是军人。 “有什么事?”安秦问。 “应征司机。”年轻人说:“长者说安秦医师救了重要的人……你们没有司机,要将伤患运走--” 安秦皱了一下眉。年轻人止住嗓音,转开身,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安秦坐下,继续签文件。坠谷者五十三名,死亡者尚无,伤重者…… 三十分钟,或者四十分钟过去,他啪地放下笔,离座走出值夜台,复踅回,抓起柜台上的闪光物。是车钥匙。走到门边,看见濛濛夜雨中,多了一辆运输车停在大门广场。 安秦旋身迈步,奔跑起来。 “安秦老师--”学生齐勒回急诊大厅正要进值夜台。 “马上载运伤患往gl,动作快!”安秦下令。“第一批送过去后,多叫几个人把车都开过来……”至多三趟,一定要把整间医院的老弱妇孺伤病患全运过去。 不到一个小时,警报声取代暗夜细雨呢喃,战斗机压着屋顶飞过,第一个轰炸声俨然就落在教士医院门外不远处。 小孩老人都哭喊,女人尖叫不断,一车一车的伤病患被运走。 greenline医疗所是禁武区,炸弹不会落到右岸,过了桥就安全了。 安秦载着最后一车伤病患,跟着学生开的车。 田安蜜就坐在那车里,他看见她殿后,身形就在车斗边。那车才上桥,天空两架战斗机交会,落下弹药,轰地炸断了桥。 “安蜜!”他踩煞车,在车里大叫。烟尘散后,他看见那车在对岸急速开远了。他松了口气,掉转车头,得寻另一条路回安全的地方。 战斗机狼嚎似的声响不断逼来,他沿着河开,有树林做遮挡,没多久闪红灯的国际人道团体救援车跟上他的车,虽不知是哪个医疗团,但他感谢他们,他们一台在前引路,一辆压后掩护。 出了树林,战斗机屠杀似地下铁蛋。 轰轰轰轰轰……轰隆隆--安秦没预料到自己运气这么背--那应该是最后一颗炸弹,就落在他车头前两公尺,他躲过无数次威胁,偏偏这下逃不过,剧响将整车老老少少往地狱般的暗空掀腾。 一团团的烟吞噬各式哀嚎,有些人落地时,身体不是那么完整。后头驶来的车辆,不管活人、死人、残肢、尸块全捡上车,闪起救护警示灯,迅速回营,医疗团的营帐挤满了伤患。 “暗夜一下来这么多伤患……” “听说叛军首领现身了,政府军发动夜袭,战役还在持续扩火,好几处难民营受波及,一定会有更多伤者送进来……” 混乱中,医护人员剪开伤患衣物。“安、秦--”找到染血的识别证。“他的名字叫安秦,是无国界医疗团的医师--” “安秦?”有人不敢相信地大叫。“那个再生医学权威--” “这还能救吗?”急诊医师已在签结生命,尽管他还有一丝微弱气息,在这战乱地所有过于渺小的希望都得被放弃,即便是个再生医学权威,而且一大堆人等着救,他胸口渗血太快,止不住,手术会让他死得更快,徒劳且浪费有限的医疗资源。 一批新的伤患进来了,哀嚎声乱糟糟,急诊床、担架、地板全是人,受伤的人。医师丢下了临死的,先救存活机率大的。 安秦和一些伤重到发不出任何呼吸声音的人们躺在墙边,一名医师负责巡视这些死尸般的重伤患。 医师帮安秦换了三次止血绷带,第四次仍迅速染红,湿凝成滴,哗淌若流,仿佛谁在为他哭泣,一地血泪。 “安秦,撑着点……” 他的意识模糊了,听不清谁在对他说话。 “别死,安秦--” 谁?在灿彩光芒中,谁对他发出召唤? “有人等着你,别死,安秦……” 嗓音璀丽,叠幻琉璃道,他走在清清脆脆甜美里,左手花香,右手甘露,寻一个依归。 是了。一个依归,这才是他最终的出征。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we’rejustwolostsouisswimminginafishbowl,yearafteryear runningoverthesameoldfearswishyouwerehere“anddidyouexchangeawalk-onpartinthewarforaleadroleincage--”田安蜜坐在病床边,轻哼着歌,手拿湿毛巾擦拭安秦的臂膀。 这个昏睡的英雄,把自己困在梦里半个月了,不知道是什么美梦让他这么流连忘返。 “嘿,张开眼睛嘛--”她洗拧毛巾,换擦他的脸。 “你不张开眼睛怎么看得见我,还有儿子呢--他很想我们……嗯--居之样医师说,下次聚会允许你迟到,但不允许缺席,再缺席,他就宰了你……”嗓音梗住,柔荑抹了抹美颜,她甜甜笑着,继续说:“外面下雪了,我不知道你的故乡这么冷呢,但,即使这么冷,我还是要吃冰淇淋,要吃插着花朵石榴糖的冰淇淋,你可别忘了,安秦--你可别忘了……” 你可别忘了-- 嘿,安秦,你怎能让我最心爱的妹妹哭泣?连我都没让她哭过呢……你会不会太可恶了-- 嘿,安秦,你想学我当英雄,还早呢-- 嘿,你说你看不清楚窗里那名抱着幼儿的女子……你真是瞎了眼的北国禽兽! 安秦眼皮跳动,忽地张开。青羽天花板,扶桑花吊灯,是居之样升师长领头做的改变。他说代表无国界和加汀岛的结合。 安秦缓缓转头,看见那抹身影一寸一寸拉远,他沙哑地叫出:“安蜜--” 田安蜜背着病床端水盆往盥洗间,陡然一颤,水盆落地,洒湿了脚和裙摆,她不在意,心头怦怦响地回身。 “安蜜……”安秦费力地叫唤着她。 很近的距离,她却用奔的,伏往床边,抓着他的手贴在颊畔,眼泪哗哗地掉。 “别哭,安蜜。”他抚着她的脸。 “我梦见你抱着一个孩子……你还唱(wishyouwerehere),但是我迟到了--之样、亚杰、阿莫、希德、卡诺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很大了,我如果不加快脚步,怎么可能实现那样的梦境--” “安秦、安秦……”她摇头坐直,拉出胸前的项链,打开相盒坠饰,让他看。 “这是安逸,你的儿子。” 安秦一愣,看着那小小的照片。“安逸……”呢喃着。 “名字是海英取的,他说希望孩子人生安逸,不要像你这样出征到战场……” 她柔抚他胸前厚厚的绷带。他差点死掉,差点被放弃,那天夜里,战火趋缓后,她和他的两个学生找遍教士医院一带所有的医疗团,最后在寇飞慈善医疗营的停尸帐找到他,他还有一口气,却被放在停尸帐,他的学生大骂寇飞是“coffin”医疗团。 无国界透过多方管道派了专机专艇接他回荆棘海医治,保住了他一条命。 “他们说师长近年不用随学员出队……”田安蜜说着。 他尚未从震惊中回神,转不开盯着相盒照片的眼睛,下意识地道:“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他的儿子安逸! “我有写信给你--” 一滴泪掉进相盒里,他握着相盒,抬眸看她湿湿的泪眸。 田安蜜重复道。“我有写信给你。” 安秦一顿,沉了口气,闭闭眸,将她拥进怀里。她小心地不敢乱动。他说:“对不起,是我没看。那时,学生在图尼埃法尔出了事,师长里,只有我一个单身没家累,我死了,不会有人是孤儿寡母,但我放不下你,我如果拆阅信,我一定会往加汀岛,临行前,我便把信都烧了--” “你怎么可以?”田安蜜呜咽一声,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对不起。”他吻她的发。 “你说要在冰淇淋上插花朵石榴糖只是甜言蜜语!”她伤心极了,从来没这么伤心。“你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骗我……” “我明天……”他吻她哭泣的唇。“我明天就做给你吃--” “我不要吃了!”她猛摇着头。“不要吃了……” “安蜜--”他抱紧她,不顾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将她拥得不能再紧。“我活着啊,安蜜--” “你以后还是会死掉!” 这是笑话吗? “我确实不是千岁不死妖怪……”安秦一笑,咳出声来。 田安蜜紧张地仰起泪颜看他。 他说:“你也放不下我……我该怎么办?” “和我回加汀岛。”她伸手拿枕边的口琴,说:“我又没还你,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没回答,只说:“不想还,就带回加汀岛,带回加汀岛吧--” “嗯,当然。” 尾声 他最甜美的出征地--一座城堡式公寓坐拥洁白沙滩,远方有正要返航的帆船,他躺在妻子--嗯,妻子,他最心爱的女人--铺的软布垫,没一会儿,在一旁边爬边走、正学习怎样进化的儿子,趴到他胸膛,啪啪啪地拍着他。 “怎么了?小逸--” “妈--”小家伙戴着母亲改小的白色贝雷帽,指着海上的帆影。“妈妈妈咪咪--” “嗯。”他仰坐起来,把儿子抱到肩上。 小家伙视野高了,呵呵笑,伸长手,想抓米白帆布伞下的红鼻贝壳风铃。 “那是爸爸妈妈的定情物串成的--”他慢声慢调,站起身。 小家伙抓到了。 他拍拍小家伙。“不要弄坏,才是好孩子。” 小家伙也一手拍拍他的头,一手撩得那红鼻贝壳风铃脆脆响闪闪光,开心笑耍嘴皮子水滴在他头上。 安秦俊颜满是笑容,扛着肩上甜蜜的负荷,走向另一个甜蜜。 田安蜜将船驶上浅滩,收好帆具,下船推上岸,看着丈夫肩上坐着儿子走来。 “海瑟叔叔把船保养得很好,我们可以夜航。”她走向他。儿子朝她伸手,想要她抱,却卡着父亲的头,哇哇地叫起来,上得了高,下不来。她笑了,甜美的容颜柔情至极。 他吻她,儿子攀住她。 “啊!小逸!别抓妈咪的头发!” 安秦赶紧将儿子抱下。小家伙倒是懂事,松了手,再攀往母亲胸口。 田安蜜将儿子抱个满怀,一手牵握丈夫的大掌。 “我们现在就出发好了。”安秦走回伞下,背起保冰盒。 田安蜜回头看他。“去哪儿?” “不是要夜航?”安秦微笑。 “可是太阳还很大……”虽已届落日,但他怕热。 “我做了冰淇淋--” “冰冰冰……”小家伙听见父亲说到关键字,开始跳针吞口水。 “到海上吃,到帆船上吃,我还插了花朵石榴糖……” “那就走吧--” 甜蜜的出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