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逃》 楔子 黄沙滚滚,一人一骑自远处疾驰而来。 骑在马背上的是个装束俐落的年轻姑娘,窈窕的身形彷佛和骏马融为一体,晒成蜜糖色的姣美脸庞散发着自信的傲人风采。 奔驰间,一座马场已近在眼前。 半人高的围篱完全没有使她缓下速度,她只俯首在马儿耳旁低语了句,甚至不用振缰吆喝,默契极佳的坐骑随即纵身一跃,轻松地跨过了那道障碍。 马儿一着地立刻减速,冲势收得恰到好处,正好在马厩门前停下步子。 而骑术精湛的袁长云比它更快,马儿都还没完全立定就已灵巧跃下,完美的姿态犹如在阳光下飞舞的蝶,落地时几乎没扬起尘埃。 在马儿颈鬃处轻抚了下以示嘉勉,袁长云走进马厩,张口要喊人,却被眼角瞄到的一对人影给顿住了声音—— 男的是这座小马场的主人武朝卿,和她一块儿长大,早已熟到不能再熟;而女的虽然没啥交情,也还算在认识的范围内。 他们北方儿女不像南方人那么小家子气,被逮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就像犯了滔天大罪,只是那女的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要人不想歪都很难。 袁长云表情未变,视若无睹地走到一旁水槽拿起木桶提水。 「长云,你来啦?」反倒是看似聊得热络的武朝卿还能分神招呼。 即使那张勾笑的俊美脸庞扬着愉悦,也丝毫感染不了袁长云,她只淡淡地掠去一眼,然后就自顾自地提着水出去喂马了。 快搞定,本姑娘没空看你们卿卿我我! 虽然只是一个眼神,但武朝卿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黑眸里的笑意更浓了。 「朝卿哥,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不满半路杀出程咬金,女子娇嗔地揽住他的臂膀,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我有正事要忙,下回再聊吧。」即使是在下逐客令,但衬上那让人如沐春风的俊魅笑容,被迷到心酥魂茫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办法生气? 「好,你忙,可是下回一定要陪我好好地聊喔。」沉醉在他的魅力之下,女子就算再怎么依依不舍,也只能乖乖离开。 喂完马走回的袁长云刚好和那女子迎面对上,只见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美女如今正咬牙切齿,眼中的嫉妒及怨恼毫不隐藏地朝她射来。 袁长云不觉得生气,反倒暗暗好笑,走进马厩,看见武朝卿仍斜倚着栅栏,那被众多姑娘誉为「玉树临风」的从容姿态,只换来她的不屑嗤哼。 「人都走了,省省你的万种风情吧。」她将水桶扔回水槽,走到他身边。 「怎么?吃醋了?」偏偏,武朝卿还不知死活地丢来这句。 「你别再到处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袁长云咬牙。「我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怨恨。」 「何必撇得那么清?」迎上她杀人似的目光,武朝卿开怀低笑,而后不经意地补了句:「她只是在问我驯马的事。」 当她笨蛋啊?袁长云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眼。类似的画面她都不知道撞见过几回了,现在才在强调清白会不会太迟了些? 「是、是,好个虚心求教。」她敷衍应道,踏上栅栏的横杆,探身往里望。她特地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他斗嘴的。「马呢?你把它关在哪儿了?」 她知道他追踪多日的野马已进行到最后的诱捕阶段,而她向来都是第一个和他共享这份喜悦的人,于是算准了日子过来,迫不及待想看看他费尽心力获得的成果有多丰硕。 「功败垂成。」武朝卿苦笑,双手一摊。「让你白跑一趟了。」 袁长云顿了下,若无其事地跃下栅栏。 「没差,倒是你,技术得再练练,别老将时间花在和女孩子打情骂俏。」于事无补的安慰她给不来,唯一能做的是用谏言代替鼓励。 「是,弟子虚心受教。」挨了训,武朝卿反而笑得更加灿烂,还用她刚刚的话揶揄回去。 袁长云好气又好笑地瞪住他。她是不希望看到他被失败打击得一蹶不振没错,但他也太云淡风轻了吧?守了多日的猎物溜了,若换做是她,早就呕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他却还笑得出来? 正要再念他几句,袁长云看到他至今仍斜倚栏杆的慵懒姿态,再想到他刚刚那句功败垂成,丽容倏地沈下,这下子她不仅想骂人,还想踹人了。 「伤到哪儿了?」口气很冷,眼底的怒火却旺盛到足以烧掉整片草原。 虽然她问得很没头没脑,武朝卿却很清楚她察觉到了什么。 「左腿,摔下马时扭伤了。」他老实回答。 依然漾笑的俊容看起来很无辜,像他说的只是不小心在门阶拐了下那么简单,但她知道在那轻描淡写的短短几字里,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心动魄。 诱捕野马在前半部分全赖观察和耐性,而一旦出手,赌上的是用生命相搏的势在必得,这危险性他不会不懂,但却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 忆起刚刚那女的紧靠在他身上的画面,袁长云更火了,要不是顾虑到他有伤在身,她真的会直接一拳捶下去。 「都痛到站不住了,还浪费时间和她闲扯干么?再不然也该叫她扶你进屋,而不是让她压着你!」她边骂边拉过他的左臂架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自后环过他的腰际,带他离开栏杆。 这一连串的动作扯痛了伤,疼得武朝卿龇牙咧嘴的,但笑眯眼的愉悦模样却活像是偷腥得逞的猫。 「我有我的顾虑。」他轻哼,半故意半依赖地将大部分的重心全倚在她身上。 「只会在那些姑娘家面前装模作样有什么用?怕丢脸就把骑术练好,别光会给我添麻烦。」看似瘦削的他其实全是精实的肌肉,才刚走出马厩的这一小段距离已让袁长云累得气喘吁吁,可满腔的担虑仍逼得她不住嘀咕。 她的吃力武朝卿当然感觉到了,黑眸染上了微恼,但只一瞬就被带着疼惜的笑意取代。 她错了,他没讲并不是为了面子,而是他的脆弱、他的受挫,只想留给真正有心的人一起分担—— 一个就算超出负荷,也要紧紧抓牢他不让他摔倒的倔强姑娘,她不会说好听话,也从不坦率地表达出她的心软,只肯将体贴隐藏在看似冷硬的举止里。 「没办法,老师教得不好。」武朝卿低笑,不着痕迹地调整重心。虽然靠着她的感觉很好,但,他只想逗她,不想累坏她。 「什么我教得不好?是你半途而废!」袁长云轻易地被引走了注意,忙着反驳的她并没发现肩上的负担突然变轻了。「别忘了,从小到大,你骑马输我、比腕力输我,要不是我锲而不舍,别说驾驭野马了,你连马背都骑不上去——」 会让别人觉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全是他想永远深烙于心的珍贵回忆。武朝卿扬笑听她数落,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 只是,他们不再是孩子了,也不再是过去的他们。 身边的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拥有玲珑身段的英气姑娘,环靠身侧的软馥曲线足以诱人想入非非。 而他,也早已不是她口中那个没用的男孩了,许多事都在变,不变的是广阔的天和一望无垠的草原。 他将这些改变清楚地看在眼里,但她却不曾察觉。 望着地上那两道彷佛紧密相偎的长影,武朝卿微微勾笑,静静地品味着他用臣服换来的温柔滋味。 第一章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 唔,没有牛羊,只有一匹因摆脱负担而昂首甩尾的马,还有一个摔得灰头土脸的男孩双手撑地,狼狈地从草地上爬起。 「武朝卿,你很没用耶。」一旁观战的小男孩毫不留情地拍手大笑。「连我都能撑上两根草,你居然还比输我!」 被一个小弟弟取笑,即使恼怒,武朝卿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不发一语地拍去身上的尘土,漂亮稚气的脸上满是不在乎。 北方人大多以养马维生,生长在这种环境中,骑马不只是必备的生活技能,也成了评断能力的标准。大人们直接表现于马场的经营,而孩童们则是在游戏中学习,利用不同的竞赛来精进骑术。 武家是少数不靠饲育、专以诱捕及驯服野马闻名的猎马行家,代代相传的独家本领无人能出其右,总是能捕到别人连影子都看不见的罕见神驹。 这一日,袁氏姊弟跟着兄长来到武家,大人们谈生意去了,他们小孩在等候时闲着没事,看到围栏里这匹数日前捕到的马儿,野性尚存,就提议来场比赛,用随手可见的草点燃当成时间长短的依据,比谁能在马背上待得久。 惨的是,占尽地主之利的武朝卿输得一塌糊涂。 「袁长地,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好不?」坐在栅栏上的袁长云低哼,轻巧跃下,将手中烧到一半的长草扔到地上踩熄。 年仅九岁的她虽长得清秀俏丽,但男孩该有的傲骨和豪爽她一样也没少,骑术出众、耐力超群,当每个孩子都成为她的手下败将后,再也没人敢因那毫无威胁性的外表而小觑了她。 「你干么帮他说话?」别的孩子会因此而噤声,但从小就见惯姊姊威严的袁长地不服气地嚷。 「不然赢他很得意吗?有本事你赢得过我再说啊!」袁长云冷嗤道,瞥见一旁的武朝卿,拧起眉。 他长得唇红齿白,就算刚刚在草地滚得一身脏,那漂亮的脸蛋仍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那双水水媚媚的丹凤眼,简直美得像天仙下凡—— 问题是,这家伙是个比她大上两岁的男孩啊! 「你到底有没有在吃东西?」望着那矮了自己半颗头的瘦小个子,袁长云忍不住开口。「胳膊没肉就没力气,当然一下子就被马给甩下去了。」 她知道武朝卿很弱,但没想到竟会弱到连马背都还没坐稳就被摔了下来。幸好他没力归没力,动作倒是很敏捷,一着地就先滚离马蹄践踏的范围,不然她哪有闲情逸致坐到这时候?老早就跳下去救人了。 「有啊,我吃得可多着呢。」武朝卿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我天生就长不胖,没办法。」 父亲是魁梧的北方汉子,母亲是娇小美丽的南方姑娘,老天爷却开了个大玩笑,精致完美的五官、白里透红的肌肤,当这些让众家女子求之不得的优点全落在一个男孩儿身上时,带来的不是赞叹,而是数不尽的讪笑嘲讽。 「骗人!」袁长地捋起衣袖,逮着机会就要一较高下。「你一定有挑嘴的坏毛病,不然老早就像我一样壮了。」 要是别的男孩定会立刻不甘示弱地卷起袖子,为谁比较强壮争个面红耳赤,但武朝卿却是一脸认真地打量那只伸到眼前的小小胳臂。 「哇,真的很壮。」看到对方因自己一句话开心到手舞足蹈,武朝卿抿唇忍笑。太好哄了吧?他随便说说而已。 「袁长地,你闭嘴。」袁长云看不惯弟弟的胜之不武,但更不认同武朝卿的说法。 长得瘦小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能老拿这个当藉口。好比她,虽是个女孩儿,还不是靠着苦练来的技巧打败那些又高又壮的臭男生? 可他呢?输了不当回事,被人嘲讽也只是笑笑地当没听到,甚至被长地这种小鬼头挑衅都默默吞忍,难怪大家老爱骂他像个娘儿们了,他简直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我也没壮到哪儿去,但哪一样比不过人?那是你不够努力。」不想老是看到大家像打落水狗一样欺负武朝卿,她给予忠告。「武伯伯那么厉害,只要你肯好好地学,光凭驯马的功夫就够让大家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闻言,武朝卿那双漂亮的凤眼浮上一抹暗泽,只一瞬,他随即垂眸隐去,挂在唇边的依然是那满不在乎的笑。 「每个都强,谁来当输家?总要有人殿后吧。」他耸耸肩淡道。 他也曾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弥补天生的差异,学会他们那像是与生俱来就能在马背上翻腾的好本领,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最后他总算认清了,早在他出生时,身上那一半南方血缘已造成了坚不可破的隔阂,这个道理他从很早以前就懂了。唯有释怀、唯有不在意,他才能不去想自己有多孤独。 年纪尚小的袁长云看不出那笑容里的自我解嘲,单纯的小脑袋里只对他的不思上进感到气愤及不可思议。 你跟长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处,他……很辛苦。只要提到武朝卿,大哥都会语重心长地叮咛她。 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何大哥要这么说。 她知道武朝卿从小就没有娘,有人说武伯母是病死的,也有人说她根本没死,而是受不了北方的苦日子跟人跑了,不过那都是传闻,事实真相只有大人才清楚,也没人会对他们小孩子解释这种事。 但、没娘又怎样嘛?!她爹还不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可她曾拿这个来当作藉口吗?有因此怨天尤人过吗? 袁长云越想越怒。他以为她和他比赛只是为了当赢家?她才没那么无聊,这种一面倒的胜负她一点也不稀罕!她会找他比,是想激起他的好胜心,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只要他愿意努力,就算依然只有垫底的分,至少还能让人看得起。 结果呢?他根本就无可救药! 「随便你,我要回家了。」袁长云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脚一踏、手一撑,俐落地翻过快跟她一样高的栅栏,朝系在一旁树下的坐骑走去。 「你不等大哥了喔?别丢下我啦——」袁长地见状,没办法翻越栅栏的他赶紧从底下的空隙钻出,快步跟上。 武朝卿羡慕地望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背影,只在这种旁人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会放任真实的情绪显露出来。 如果她有一个像他这么弱的手足,应该会严厉鞭策,就算他哭爹喊娘也不会心软吧?可惜的是,他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人会将心思花在他身上—— 包括他的父亲,不只别人视他为异类,就连父亲也从没对他有过任何期待。 须臾,他收回目光,脸上只余早熟的淡然。 「朝卿,没跟长云他们一起玩?」此时,年轻男子的嗓音自后传来。 听出来人,武朝卿心情立刻好了许多。 在父亲所有往来的生意对象中,他最喜欢袁长风。并不是因为袁长风对他特别好,相反的,在他们调皮捣蛋时,袁长风还会连他和长云姊弟三个一块骂,但就是这样的一视同仁,让他感觉自己是被接纳的,彷佛和其他孩子没有不同。 武朝卿回头正要应声,却看见和袁长风一起并肩走来的父亲,才刚浮现嘴角的愉悦立即敛去。 而当他察觉到父亲冷冽的视线迅速在他身上绕了圈,然后望向一旁吃草的马儿时,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已有了底。 所以当武父走近,不由分说甩来一巴掌时,武朝卿并没有太惊讶,反倒是看见兄长出现而走回的袁长云被这突来的举止给吓得停住脚步。 北方汉子性情暴烈,用打骂来管教小孩早已是司空见惯,却没人会这样不发一语就直接动手。 「你好大的胆子!我准你骑马了吗?它是你碰得了的吗?」武父直至此时才口出咆哮,怒目俯瞪着被打得跌坐在地的儿子。 听出武朝卿挨打的原因,袁长云一脸错愕。 武伯伯怎么知道他们刚刚有比马?而且每次她和长地说要帮忙磨磨马的野性时,武伯伯不但不会拒绝,还会夸他们好勇敢,为什么这次会气成这样? 更何况,提议要骑马的人是他们而不是武朝卿,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打人?!袁长云虽然满腔疑惑,但怕武父又动手,急着解释的她赶紧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谁知才刚来到武朝卿身边的她都还来不及出声,就听到武朝卿如此开口。 袁长云睁圆了眼。比马明明就是她和长地的主意,他照实说不就得了,她又不会怪他,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好汉啊? 「不是的……」没想到她一出声,就又立刻被截断。 「我一时忍不住,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武朝卿开口的同时一边往旁微挪,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前面,让父亲的注意力只落在自己身上。 望着那张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庞,武父身子一僵,原本只有愤怒的冷容开始龟裂,换成了混合着伤痛的复杂表情。 将一切看在眼里,一直保持沉默的袁长风选在此时介入。 「武大哥,这就是你刚说的马吗?你估量它成为种马的可能性有多大?」他领头朝马匹走去,表现出一副兴趣浓厚的模样。 或许是买卖重要,也或许是忆起还有外人在场,武父重整神色,跟了上去,专心在生意的讨论上。「只要再驯服一阵,绝不成问题——」 望着两个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袁长云好生气,将兄长巧妙圆场的苦心误认是在粉饰太平,她用力瞪住兄长的后脑勺,拚命瞪、一直瞪。 臭大哥!光会叫她要和武朝卿好好相处,真的需要他帮忙时怎么没见他吭声?一丘之貉! 看似专注和武父谈话的袁长风其实正留心着他们的状况,这股毫不掩饰的怒意他当然感觉到了,却只能苦笑在心。 他为妹妹的正直及勇于承担感到欣慰,但这并不单纯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长年累积的情绪需要寻找出口发泄,朝卿那孩子很聪明,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枷锁,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着痕迹地帮着他,介入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袁长云忿忿不平地收回视线,看到身旁的武朝卿已然站起,像刚刚摔了马那样若无其事地拍着身上的灰尘,不同的是原本白嫩的脸颊已变得又红又肿,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转成了歉疚梗在喉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她低声开口。 「一个人挨打就够了吧?没必要把大家拖下水。」难得见她露出这么不知所措的表情,武朝卿颇觉好笑,嘴角一牵动,才发现挨打的那半边脸几乎没了知觉。 如果他埋怨个几句她还会好过些,他笑得越无芥蒂,袁长云越难受。「但、要不是我们……」 「我要是不答应,你们也没辙吧?」谁提的并不重要,他想骑,就这么简单,只是没料到爹的眼睛那么利,光从他身上的尘土就猜到他们干了什么事。 袁长云想道歉、想道谢,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纷杂的情绪转了又转,终究还是只能抿着唇,任由那股亏欠和歉疚在心里钻。 「你爹好凶喔。」袁长地直至此时才敢靠过来,压低嗓音悄声说道。 「还好啦,习惯了。」武朝卿用舌头顶着麻掉的那半边脸,他待会儿还是用条湿巾子敷一敷好了,免得之后爹爹看了难受。 第二章 看到弟弟那余悸犹存的表情,再看到武朝卿那没事人样的平静,袁长云突然发现,被她归类成没用胆小鬼的他不该有这股勇气的。 连长地都被武伯伯吓到不敢吭声,更何况是首当其冲的他?结果他非但没诿过卸责,甚至还扛下一切。 难道……她对他的看法一直是错的吗?而他对骑术的生疏,是否也真如他们所认知的那么单纯呢?武父方才的咆哮倏地跃进了脑海,有股冲动促使她脱口而出—— 「你爹不让你骑马吗?」 没料到深藏心中的秘密会被猛然揭开,武朝卿一震。 「哪、哪有?怎么……可能……」他本来还企图用轻快的笑语带过,但在发现自己干涩的声音是这么缺乏说服力时,他沉默了,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强抑着不露出更多失守的情绪。 袁长云永远也忘不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那么难过的表情。 直至此时她才知道,原来在那总是一脸无谓的笑容底下,一直都隐藏着某些她从来不曾察觉的事。 你跟长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处,他……很辛苦。她开始有些明白大哥为何会这么说了。 「唉,我骑术太差,我爹怕我伤了马,不让我碰也是应该的。」须臾,当武朝卿抬头望向她时,已能泰然自若地自嘲笑道。 虽然他轻松扬笑的表情一如以往,但袁长云很确定他们刚刚都没有误会彼此的意思——武伯伯不但不准他碰马,甚至没教过他骑马! 他那一身烂技术不会全是靠自己摸索学来的吧?想到他那总是引人发噱的笨拙上马姿势,袁长云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而他明知自己会摔得灰头土脸,有人邀他比马,他还来者不拒?她瞪着那张笑脸,既气他隐瞒这件事,也气自己竟然这么久才发现。这家伙到底是勇敢还是笨呐?能活到现在还没被摔死算他命大! 被那双晶灿的瞳眸紧紧盯着,武朝卿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忐忑。 她的个性又呛又硬,不论是比马或是打架,输了一定要赢回来,那股必胜的气势就连高头大马的孩子王见了她也得畏惧三分。 但并不包括他。 或许是她那总带点不屑搅和的倨傲,或许是她连骂人都认真得像在就事论事,虽然她从没掩饰过对他的不以为然,他却从没怕过她,反而还很钦佩那刚柔并济的强悍。 只是她刚刚才冒出那句他招架不住的话,现在又这样不发一言地瞅着他,还真是……让人胆颤心惊。 袁长云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按捺下怒火。不对,该怪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太保护儿子的武伯伯——虽然她严重怀疑武伯伯是在害他而不是在保护他,若舍不得他受伤,不会狠得下心打他那一巴掌。 「武朝卿,你平常忙不忙?」 「……忙。」武朝卿愣了下。他们家就他和父亲两个人,马场的杂事都归他管,这应该算忙吧?只是,她怎会突然问这个? 「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找你比较方便?」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袁长云耐着性子解释,见兄长他们已开始往这里移动,她赶紧切入正题:「你爹都什么时候出去追踪蹄迹?出去一趟大概都多久回来?」 「……早上,时间长短则看状况。」武朝卿还是一头雾水,不懂怎会变成在讨论这个话题。难道她想跟爹一起去学怎么捕马吗? 「好,你每天辰时都在这里等我,我教你骑马。」忆起隔墙有耳,袁长云转头对张口结舌的弟弟提出警告:「你不准说出去喔。」 「……教我骑马?」武朝卿愣得更久。他听错了吧?应该是找他比马吧? 「对。」见兄长他们更接近了,袁长云几乎是从齿缝中吐出这个字,想到他可能是怕被父亲发现又挨揍,急急补了句:「用我的马。」 就算她突然长出三头六臂,武朝卿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 通常会主动找他骑马的,都是为了享受那将人踩在脚下的骄傲滋味,而不是真心想找他一起玩,她却和他定下每日之约,只为了……教他骑马? 望着那张总是扬着冷漠的俏丽脸庞,武朝卿完全说不出话。 「长云、长地,回去了。」袁长风扬声呼唤。 「明天开始,不准迟到。」袁长云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扔下这句,随即若无其事地朝兄长奔去。「来了。」 「你完喽,我姊很凶的。」袁长地笑咧了嘴,一蹦一跳地追上兄姊。 要不是袁长地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武朝卿真以为刚刚所听到的全出自幻觉。 她愿意像教自己弟弟一样,用相同的心思对他?不是为了取笑他,也不是为了看他出糗,而只是为了教他骑马而来? 迟来的喜悦慢慢渗进了心扉,武朝卿必须咬唇才能忍住大笑大跳的冲动。 他恨不得她越凶越好,他求之不得! 如果武父有看向他,一定会注意到儿子脸上掩不住的狂喜,但怕尝到懊悔痛苦的他,选择了无视地与他错身而过,让这个修补父子关系的机会悄悄溜走。 以往面对这种情况,就算武朝卿再怎么自我安慰仍难免感到失落,但这一回,被人接纳的喜悦太强大了,即使父亲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广大的天地里,他已不再孤寂了,有人愿意接纳他,即使只有一个人,对他的意义已胜过所有。 晴朗的日阳照耀着,正纵马前往武家的袁长云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好。 她原本以为教武朝卿骑马是件苦差事,但这段日子的相处让她对这项任务以及武朝卿这个人完全改观。 他虽然个儿小、力气不如人,但不怕摔,不管她训练得再严厉也没喊过一声累,而且很聪明,许多诀窍一点就通,现在他不只上马姿势俐落,驭马的技巧也越来越好,看到他每天都有显着的进步,那种成就感比自己骑马赢人了还要开心。 远远地,就瞧见有抹小小的人影一如以往地在栅栏边等着,她兴奋地振缰加快速度,想把握仅有的时间多教他一些。 跃下马,袁长云走到他身边。 「你觉得你爹今天多久会回来?」 这个问题得在他接过缰绳前先问,不然要是他一上了马,简直像黏在马背上下不来,只顾着拚命学习和练习,那股认真劲儿影响了她,害她一投入也常常忘了时间,有次还差点来不及在武伯伯回来前离开。 幸好武朝卿听到有蹄声接近,赶紧要她牵着马从后院偷溜,怕武伯伯耳尖,她走了好远才敢骑上马,最后虽然是有惊无险,但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她可不想再来上第二回了。 「马借我好吗?」武朝卿不像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接过缰绳,只低低说了句。 干么一来就闹她呀?袁长云心里暗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武朝卿这家伙学骑马很认真,却也将破坏她的冷淡表情视为挑战,老爱说些有的没的逗她。她就偏不笑!他越闹她,她的脸就板得越臭。 通常只要她脸一沈,就连大哥都知道要闪得远远的,偏偏武朝卿这人不知是不怕死还是勇气过人,就算她开口骂人也不以为意,没个正经样,让她不但没办法真的生他的气,也渐渐将这种攻防当成另一种乐趣。 「我要是不借你,你有马可骑吗?」袁长云故意冷哼,但一对上他的眼,她立刻发现不对,那异常沈冷的眸光说明了有事发生。「怎么了?」 武朝卿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当他看到她那瞬间转为关怀的表情,猛然泛开的温暖让他必须用尽意志力才能将那股情绪压下。 「我爹昨天早上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昨晚他整夜等门,眼睁睁看着天际从黑转亮,偏偏家中的马刚好都卖掉了,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她来。 「会不会是武伯伯走不开?」怕是他多想,袁长云安慰道。 她知道有时候遇到警觉性较高的马匹必须用耐性来耗,否则只要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前功尽弃,为了隐藏气息而费上数日守在原地的事时有所闻。 「如果我爹有这个打算,他会先跟我说。」武朝卿摇头。爹不是没有彻夜未归过,却从不曾像这样突然不回来,他知道绝对出事了。「马借我,我要去找他。」不等她回答,他抽走她手中的缰绳。 他该不会想要自己一个人去吧?见他翻身上马,袁长云赶紧挡在前方。 「去我家请我大哥派人帮忙吧!」这家伙急疯啦?袁长云正想斥责他的有勇无谋,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态是如此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我们武氏家训只有一条——关于猎捕马匹的一切绝不外传。」武朝卿没有回应她的提议,只轻轻说出这句话。 怎会突然扯到家训去?袁长云愣了下,随即会意他所说的「一切」也包括了捕马的地点,顿时气得俏脸胀红。 「都这种节骨眼了还要保什么密?我才不稀罕那个鬼地点,我是担心你!」他平常练习时最多只绕着马场跑,没爬过坡、也没骑过远路,谁晓得他要去哪种荒山峻岭找人?袁长云越想越心惊,口气也跟着急切了起来。「要是连你也出事怎么办?勇敢和鲁莽是两回事,又不是没人帮你,干么一定要自己扛?!」 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武朝卿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还有谁能像她这样帮他担心着、顾虑着?除了这个面冷心热的女孩,没有人了……他忍下心底那股热潮,转为支持自己前进的力量。 「我知道,但我真的只能自己去。」虽然在父亲眼中他连骑马都没资格学,但那是武家世代传承的尊严与骄傲,即使是尚未被认同的他也必须守护。 「那好,只有我跟你去总成了吧。」情急之下,袁长云抓住马鞍边缘就想爬上马背。 武朝卿没和她争辩,而是悄悄地用缰绳控制马儿闪避,袁长云没马镫可借力已经爬得很辛苦,马儿乱动更是让她的努力全变成了徒劳无功。 袁长云还以为是自己太笨拙而气愤不已,却突然发现是他在暗中阻挠,她停下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亏她那么认真教他,将他当自己兄弟看,他竟连她都防? 即使个性倔强的她只愿将怒气表现在脸上,但武朝卿仍看见了她眼中受伤的情绪,这让他觉得难过。 不,早在她开口说要教他骑马时,她就已成为他最最信任的人,他不是对她有所防备,而是有些事必须自己扛起。 「长云,往北方走。」 「……啊?」袁长云从盛怒转为困惑。 武朝卿扬笑,轻柔开口:「如果我到申时还没回来,带着人往北方去找,知道有你守着,出了事会来救我,我就不怕了。」 其实他并不害怕,因为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他会更小心,就算是初次独骑也不足为惧,会这么示弱,是为了说服她留下,一味地拒绝只会更伤害她。 或许是他笑得太好看,或许是他柔和的语调带着安抚人心的沉稳,原本绷得她胸口发疼的怒气缓和了。 还有他所说的话也撼动了她,无须任何解释就已轻易地让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他竟将不能外泄的秘密跟她说…… 袁长云咬唇,向来果断的她难得有如此踌躇的时候。其实他顾虑得没错,若没人留下,出了意外,就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只是……她又怎么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去? 第三章 她很想再劝他同意回去搬救兵,怪的是,他明明带着笑,也没跟她争得脸红脖子粗,可她就是知道他绝不可能妥协。 这家伙平常不是很逆来顺受的吗?怎么遇到事情会变得这么拗啊?! 「可恶可恶可恶——」她懊恼大叫,而后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摆。「申、时,只要一到申时没看见人,我管你什么家训,绝对带一堆人去把你那个秘密地点翻出来,听到没有?!」 「好。」武朝卿不但没被她的狠劲吓到,反而笑得更加灿烂,彷佛她说的不是威吓而是温柔鼓励。「要麻烦你用走的,辛苦了。」 被这么一说,袁长云才想到马若被他骑走,她只能用走的回家。对于这点她倒没放在心上,只怕他会把这段时间也算进去。 「先说好,申时是要出现在我家喔。」要是等到申时不见人她才开始从这儿走回家,那根本啥都别想救了。见他点头,她才松开对他的拉扯。 武朝卿坐直身子,但视线仍锁着她,定定地凝视那掩不住担虑又要强装无谓的娇俏小脸。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想知道,连他的父亲都不喜欢他,为什么非亲非故的她却愿意为他做这些? 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个问题,袁长云愣了下,然后诧异、慌乱、困窘的情绪接连在脸上窜过。 「我、我、我哪有对你好?我是看不惯有人那么弱,还自不量力,要是出了事,搞不好会怪是我这个师父没教好……」原该凶恶的反驳一出口却被尴尬破坏得七零八落,袁长云不禁恼红了脸,整个人背过身去。「你不是很急?赶快去找武伯伯啦!」 她脸红了?还结巴?他只不过是问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耶!这意外的发现让武朝卿惊喜不已。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性冷,现在他知道了,她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脸皮还薄得很,连要承认她的善行都像在砍她脖子似的。 想到她来不及掩饰羞窘的可爱表情,武朝卿必须咬唇才能忍住大笑的冲动,因挂念父亲安危而积郁至今的低落心情总算稍稍获得了纾解。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人会等他,有人会挂虑他。一思及此,他的胸口充满了无穷的勇气。他会平安回来,绝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及关怀。 眼神转为坚定自信,武朝卿一勒缰绳,马儿立即嘶鸣。 「我走了。」 袁长云回头,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想到他刚说的那句话,晕红尚存的脸又热了起来,让她好懊恼。 这家伙是哪根筋不对了?干么说得像她是个大好人似的?她只是闲着无聊找事做罢了,不然他还能靠谁?其他人只会笑他,武伯伯也不教他,她可不想等到哪天他被马摔成重伤才来后悔自己的袖手旁观。 脑海浮现那时他被武父打倒在地的情景,袁长云有些为他难过,但更多的是打抱不平。 她不懂,原先以为武伯伯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才会不准武朝卿骑马,但经过相处,连她都能发现看似笨拙的他其实有着天生的好资质,经验老到的武伯伯又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难不成武伯伯也像他们一样,都先以貌取人吗?但他们是父子,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武朝卿只是不好胜而已,但勇气和耐力一样也没少,不然也不会进步得这么快。 而他今天所展现的临危不乱也让她刮目相看,她没有把握要是当她的家人下落不明时,她是否还能像他一样沈得住气。 袁长云再度朝他的方向望去,他的身影已变得好小好小,方才被他安抚下来的担虑又爬上了心头。 他们才刚刚开始真正认识,她要教他的事还很多,他不准出事,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武朝卿,要是申时之前没看到你,你就完了。」 她深吸口气,用倔强拂去心头的不安,挺直了背脊,步子豪迈跨出,为时一个半时辰的步行长征就此展开。 刚离开马场时,对自己能力有所顾忌的武朝卿只敢维持平稳的速度。 但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太美好,体内彷佛有头蛰伏多年的猛兽被唤醒了,催促他不断加快、再快,不仅要追着风,更要凌驾于风之上。 那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像,他必须压低身子才不会被强劲的风势吹倒,但却一点也不会感到恐惧,只有兴奋和自信流窜过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做得到,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一如他进到草原就自然而生的方向感。 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爹很少带他出门,就算把去过的地方都记得很清楚,认识的路还是少得可怜。 至于那个不能外泄的地点——爹连马都不让他骑了,又怎么可能会将猎马的秘密告诉他?那全是爹喝醉时不小心透露的,爹只在那时候会忘了眼前的他是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意气风发地对他畅谈关于捕马的事。 他默默地将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下,期待有一天他不再只能听,而是能够实际体验,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只能靠自己摸索。 他找得到吗?光凭他脑中那些不知是对或错的记忆,他真做得到吗? 但奇异的是,当望着那一整片看似全都相同的景色,他就是能找到爹曾提过的细微差异之处,引导着他驰骋过草原,在山林穿梭,仍坚定方向毫无迟疑。 越入人烟罕至之地,他就越放缓速度,专注的眸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因为这正是野马容易出没的地点,也是父亲目前锁定诱捕的区域。 看到远方草丛里似乎有人影,他急忙策马上前,一颗心因无法确认状况而提悬着。 那人正是武父,昨天他犯了心急出手的大忌,不但猎物溜了,自己也被坐骑摔落把腿给跌断了,那匹该死的马甚至就这么丢下他,跑得不见踪影。 不愿坐以待毙的他用树枝固定断腿,勉强半拖半爬地行走,耗尽了力气却连这片林子也出不去,最后,又累又饿的他放弃了,仰躺在地准备等死。 乍闻声响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听出那确实是有人骑马朝自己而来,他惊喜不已,用所余无几的力气撑坐起身,一看清来人,才刚扬起的笑容僵在唇边。 武朝卿好不容易终于找到父亲,激动的他甚至等不及马儿完全停步就直接一跃而下,但看到父亲的表情,本欲奔近的脚步连同喜悦全部瞬间冻凝—— 即使在这种需要救援的关头,父亲仍宁愿是其他人而不是他。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武朝卿想到有个女孩在等着他,心中的难过顿时被激励取代。爹没有大碍,而他也平安顺利地找到了爹,这就已经够棒的了,他等不及要回去和长云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爹,我来接您了。」他牵着马来到父亲身旁,彷佛他只是像平常一样为父亲备好马匹,对他的狼狈只字未提。 这情况太出乎意料,武父依然无法从震惊中回神,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知道袁家丫头偷偷在教他骑马,那天他其实看到了,本想制止,后来还是改变主意,故作不知没拆穿他们。 因为他看到朝卿笑得好开心,他从未在那孩子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 这孩子像他娘,不只脸,连纤细的外型都像到让他心惊,无时无刻在提醒自己妄想将天仙留在身边的下场,于是他要自己别对他抱有任何期待,甚至对他视若无睹,这样就不会将这如玉细致的娃儿给弄碎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做错,直到那一天看到儿子的笑靥,才突然惊觉他从未看过武朝卿表现出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爹,我要使力了。」武朝卿搀着父亲,吃力地想将他弄上马。 撑着自己的微小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武父聚集残存的力气配合移动,忙了半天终于趴上马臀,已痛得他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这样、这样就好……」见武朝卿还要来扶他,武父虚弱阻止。就算他勉强坐起,也撑不了多久,倒不如像具尸体就这样趴着还比较省事。 「是。」怕父亲中途滑落,细心的武朝卿又推又顶地帮他调整好位置,用绳子将他缚在马上,这才准备动身。 正要上马时,他停住。不对,这样爹不就知道他都背着他偷骑马了吗?这个念头才刚窜过,武朝卿随即暗骂自己一声笨蛋。他都骑到这儿来了,现在才在假装又有什么用? 不管了,就算挨打也无所谓,赶紧把爹救回去比较要紧。心念一定,他踩镫上马,跨过马背时还很小心别去撞到父亲。 「爹,要走喽。」 武朝卿怕颠簸会让父亲挨痛,和来时的迅捷不同,回程时他很谨慎,尽量挑平稳的路走。 虽然面朝下的武父看不到他驾驭的情形,但马儿稳健的步伐和那维持在掌控中的速度都清楚地告诉他,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好儿子,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学得这么好。 只是朝卿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就算他学会骑马,也没人教他辨认方位啊,光凭他一个孩子不可能独自找到这儿,一定有人帮他,只是还没出现而已,一定是的! 「谁带你来的?其他人呢?」 「我不会带其他人来的,武氏家训我记得很牢。」不过长云是例外。武朝卿在心里默默补充,因想到她而扬起了笑。她不是外人,她是这世上他最重视的人。 他像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听在武父耳里却成了震撼。 这路有多远?他从没真正带他走过,他竟找得到?这路上他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害怕过?武父还有好多话想问,但纷杂的情绪梗在喉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朝卿长得再像他娘又如何?他依然流着他们武家的血脉啊!想到自己过去对他的漠视,他不禁眼眶发热。 「袁丫头还挺会教的。」好不容易他总算能开口,即使心里满是欣慰,但长年以来的疏远让他拉不下脸说好听话,只能以这种方式来间接称赞儿子。 只被斥责过的武朝卿哪有可能听出那隐藏的意思?还以为父亲是在怪长云多事,他连忙否认:「她没教我,是我自己偷学的,不关长云的事。」 那扞卫的举止让武父颇为好笑,也感到自责。他怎会一直认为这孩子软弱没用呢?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他勇敢正直的个性,他却视而不见了这么多年。 这场意外是老天爷看不惯他的作为所给的当头棒喝吧?让他知道自己错了,要把握机会去弥补。 「以后叫袁丫头早上别再来了。」武父低声开口,顿了下才又说道:「等我伤好,你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学捕马,要玩,等回来之后你们再玩去。」 听到第一句话,武朝卿的心跳差点停住,只须臾,又因父亲接下来的话狂鼓了起来。爹不但没限制他不准和长云玩,还要教他捕马? 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没再哭过,因为他的柔弱外表已够让爹讨厌了,要是再哭哭啼啼的,爹会更后悔生下他这么让人丢脸的儿子。 更何况这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事啊,怎么会是想哭呢?他要笑,还要跟爹道谢,保证他会好好学,他才不哭呢,不准哭! 武朝卿吸气,不断告诫自己撑起嘴角,满腔的喜悦让他的笑容绽得毫不费力,但克制不住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嗯。」最后,抿唇强忍哽咽的他已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应出一个字。 第四章 其实无所谓的,因为他心目中那个只对他展露严峻表情的威武父亲,此时也已泪流满面。 这一刻不需言语,虽然他们都还有待熟悉、有待琢磨,但隔阂的心墙已然崩塌,其他的就留待时间来慢慢修补了。 那天,当武朝卿来袁氏马场报平安时,袁长云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将心思放在照料那匹辛苦奔波的马儿上头,彷佛对他救人的过程是否顺利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倒是袁长风频频追问,不但没责备他的隐瞒,还派人寻找武父那匹弃主逃跑的坐骑、张罗药材、借他骏马应急,陪他一起回武家打点后续。 袁长风的鼎力相助让武朝卿很感激,但那一晚让他带着微笑入眠的,是那表里不一的别扭小姑娘。 他看见了,看到那快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如释重负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还有她因偷听他和袁大哥对话听得太专注,停下了帮马梳毛的动作,结果被不满的马儿咬辫子以示抗议。 从此,他的生活开始起了变化,一连串的忙碌等着他—— 照料父亲、练马、被长云带去四处挑战,将曾取笑过他的人一个一个赢回来;等父亲伤好后,变成学捕马、练马、再被她带去四处挑战,让没笑过他的人也一个个成了手下败将。 「一国的」——其他孩子都这样叫他和袁家姊弟,提到他们总是艳羡中带着崇拜,只要想到这个词,他就会忍不住笑,他不再是孤独一人,若有人敢欺负他,长云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因为他们是「一国的」! 那段时光充满了惊喜,他拥有了生平第一匹马,赢了生平第一场马,凭着一己之力捕到了生平第一匹马,因为太快乐了,快乐到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幸运,有时候睡到一半会突然惊醒,以为这只是场梦。 直到看到自己开始长高的身形,还有与长云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默契熟稔,都在告诉他那无数的喜悦全是这些年的真实经历,没人能夺走,那股虚浮才就此消失。 因为有长云的出现,让他明白难过是会结束的,然而人们无法阻挡的生老病死,也提醒着快乐不会一直持续。 在他刚满十六岁,长云十四岁时,袁伯母因病过世。 此时棺木已然入土,不同于送葬时的严谨,回程时有人先行告别,有人默默离开,变得三三两两的队伍少了哀凄,却多了分曲终人散的寂寥。 出发时和兄弟领在前头的袁长云如今缓缓独骑,麻布头罩遮去了半边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陪父亲一起前来的武朝卿只在上香时和她正面相对,她没有掉泪,脸上也没有哭过的痕迹,只是神色沉静地尽着丧家的礼仪,一一对着来为亡母送行的宾客叩首答谢。 送行时,身为小辈的武朝卿只够资格跟在队伍尾端,但他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直到现在已不用那么拘谨,他还是骑在后头,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看到有个长辈骑马来到袁长云身边。 「咱们北方儿女就是要像你这样坚强,做得很好!」那个伯伯声如洪钟,豪迈地拍了下她的背就走了。 很、痛!袁长云咬牙,镇日累积的烦躁与怒气再添一笔。 烦死了,干么每个人见了她只会说这些话?她哭不哭、坚不坚强关他们什么事?她又不是做给他们看的,况且这本来就没什么好哭啊,娘只是去和爹作伴,她高兴都来不及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就算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又如何?反正她忙得很,要做的事很多,才不在乎呢!抿着唇的小脸满是倨傲,已有曲线的身子挺得笔直。 听到又有蹄声靠近,袁长云一看清来人,愈加沈冷的表情像是瞬间蒙上一层冰霜。 这时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武朝卿。 任何人对她说那些话她都还忍得住,就他不行,因为他是武朝卿,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永远都知道她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气,而什么时候又可以继续闹她。 她不要安慰、不想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快走开!她在心里大吼,死命盯着前方想让他知难而退。 「欸,来比马吧。」武朝卿对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视若无睹,脸上轻松无比的笑容像他们只是出来踏青。 「我不要。」她咬牙。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就算她看起来不怎么难过的样子,也不代表有玩乐的心情! 「反正现在也没事了,比一下嘛。」平常很懂得分寸的武朝卿今天却异常难缠,仍一脸灿烂地笑着。 「别、烦、我。」袁长云更火了。什么叫没事?对她而言,这不只是葬礼结束那么简单,她娘走了,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怎能说得这么无关紧要? 「你不会是上回差点输我,所以不敢接受挑战了吧?」武朝卿挑眉。 「谁差点输你?」袁长云不敢置信地抽了口气,终于正眼看他。「明明就是你输!」 她承认,现在的他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离高大威猛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男女天生的差异都渐渐浮现,她已经没办法再像以前赢得轻松,必须靠着技巧及苦练才能保住不败之地。 问题是,她好歹也算他师父,没沦落到输他的地步! 「是平手吧?好啦、好啦,算你赢。」武朝卿撇撇唇,一副不跟她计较的宽宏大量。「这回比出个高下,你就没话说了吧?」 他居然暗指她赖皮?袁长云气炸了,差点冲上去把他嘴角的笑给揍掉。「武朝卿,我警告你……」 她话还没说完,那个始作俑者已一勒缰绳。 「看谁先到万丈崖,输的人要帮赢家提鞭喂马一个月!」语音未落,武朝卿已纵马飞窜而去。 袁长云呆了呆,赶紧策马追上。「武朝卿,你作弊!」 原本正和武父说话的袁长风回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远去,眼中满是嘉许及欣慰,他知道妹妹已不需要他担心了。 恼武朝卿的颠倒是非,袁长云一心只想用胜负让他心服口服,她忘了丧母之恸、忘了被她抛在后头的队伍,使尽全力猛追。 她紧盯着领在前方的身影,嫌遮了视线的麻头罩太碍事,一把扯下塞在腰际,任它在奔驰间迎风飞舞。 察觉她的接近,武朝卿全速前进间不忘变换方向阻挡,还抛来笑意满满的一眼,更让袁长云气得牙痒痒。 驰骋间,他们已来到山脚下,等在前方的是陡峭的坡,虽不如它的名称真有万丈之高,却说明了它的难度,坡度险峻、土石松滑,若非艺高人胆大根本上不去。 不过技术纯熟的两人早已征服过这个万丈崖,登顶对他们并不是件难事,他们追求的是一次比一次快,训练自己更精益求精。 虽然已来过无数次,知道危险性的袁长云仍不敢轻忽,专注心神,带领着马儿勇敢向上,而一旁的武朝卿也几乎和她登到同等高度,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兴奋及鼓励。 见目标就在眼前,两人更是各展其技,结果袁长云快了一步,抢先来到崖边。 「我赢了!」她勒马回头,因剧烈活动而红艳不已的脸蛋上满是开心的笑。 「甘败下风。」以一匹马身之差饮恨的武朝卿来到她身旁,大汗淋漓的俊容不见丝毫懊恼,唇角勾扬的表情仍是那么轻松自若。 登顶后的壮阔景色是诱使他们一再挑战的奖赏,袁长云着迷地望向前方,宽广的草原及蓝天彷佛远到看不见边际,她不禁感动地闭起眼。 余波未平的兴奋感仍在血液中流窜,让她忘了身体的疲累,所有的烦郁都随着汗水逝去,只有舒畅的快意笼罩着她,那看所有事都不顺眼的坏心情,似乎已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她缓缓地张开了眼,视线仍望着眼前的景致,激烈的心跳逐渐平稳,却因感觉到身旁那人的陪伴而起了另一种悸动。 他向来就不是在乎输赢的人,更别说是主动提议比赛了,这场挑衅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她。 她以为自己可以泰然接受失去母亲的难过,大家也都以为她调适得很好,只有他看透了自己,没给她任何安慰,却用她最需要的方式带她宣泄了情绪。 他的察觉,是因为太了解她了,抑或是因为他也懂得这种痛?袁长云轻轻吁了口气,却释不去心口的揪拧,她心疼他,也懊恼自己竟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很少提起武伯母,就算偶尔有人问到,他也都笑笑地说不记得了,他的反应太自然,所以她也不以为意,还以为他真是因为没有印象所以少了留恋,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在那无谓的笑容里还藏了更多她不曾察觉的秘密。 「要多久才能忘记?」她轻声开口。他忘了吗?还是他依然痛着?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武朝卿心一震,随之而起的是满满的感动。傻丫头,明明现在最难过的人是她,怎会变成关心他了呢? 「会一直记得的,因为那都是回忆,会忘记的只有难过。」他的母亲曾是造成他痛苦的起源,而今他已真正释怀,更感到欣喜,若不是这一半的南方血缘,他永远都不会发现这面恶心善的姑娘有多珍贵。 袁长云回头,望进那双盈满温煦笑意的眸子,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好快。 那漂亮的五官是她从小就看惯的,那总是挂在嘴角的从容浅笑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彷佛他变成熟了,不再是那个事事都要依赖她的瘦小男孩。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她连忙抑下。 不,哪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是比她弱,还是那个对她构不成威胁的无害玩伴! 「刚刚是我赢喔,你要是再敢说成是平手试试看。」她仰起下颔,用胜利者的骄傲姿态睥睨他。「想赢我?你还早得很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她并不是那种爱自我吹捧的人,但只要一遇到他,她就是控制不了,好像这么做就可以证明他们都没有变,证明他们的关系还是和以前一样。 武朝卿笑笑没说话,却突然用马鞭挑起她的手,看到她的掌心布满新旧交杂的伤痕,他的笑容未变,黑眸却闪过一抹愠色。 「偷偷练得很勤嘛,怕输我?」他轻哼,用戏谑的表情掩饰掉眼中的不舍。 「才、才不是!」袁长云急忙抽手,反驳得很义正词严,微红的脸却透露了她的作贼心虚。「我本来就练马练得很认真,跟你无关,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我才没放在眼里。」 怕他又拉她的手过去细看,她下意识地将手藏在背后,防备地瞪着他,剑拔弩张的模样简直就像被侵入地盘的小兽。 望着她倔强的脸,武朝卿突然有股冲动想对她做些什么,想看她被逼急了会有什么反应,但理智终究还是获得了胜利。 他急什么呢?他还不够懂她吗?她是一匹最难诱捕的宝马,太急躁只会让她溜得无影无踪,时间还长得很,若说到比耐心,他还怕比不过她吗? 「这么瞧不起我?看来要得到你的认同还有得等喽。」武朝卿低笑,不着痕迹地将略显僵凝的气氛轻易地化解开来。 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袁长云悄悄松了口气,也对自己的反应过度感到抱歉,只是……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她赢得有多辛苦,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彷佛被赤裸裸地看穿。 第五章 「来吧,给你反击的机会,我们来比谁先回到我家。」将那些奇怪的想法全都抛开,她刻意轻快地说道。 「我来喊开始。」武朝卿调转马头。 「没问题。」袁长云做好准备,只等他一声令下。 「你教我骑马的责任就到今天为止。」 全神贯注的袁长云怔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她急忙追上,为了不输掉这场比赛,也为了想问个清楚。 最后仍是她赢了,但对于他临走前的那句话,不管她怎么问,却总是被他用笑语轻描淡写地带开,等她发现他还是什么都没回答时,她也错过再追问的时机。 虽然是她赢了,但不知为何,那股梗在心口的烦闷却比输还难受。 五年后 位处边关的大城是南北往来的重要通道,应有尽有的市集里更是人来人往,贩子的吆喝声和买家的杀价声此起彼落,交织成热闹活络的景象。 「长云,等等、等……救我、救我啦,长云!」原本还刻意抑低的声响,在发现情况已完全超出控制时,变成了顾不了面子的急嚷。 走在前方的袁长云懊恼停步,一回头,眼前的情景让她很想直接掉头离开—— 一个娇小女子狼狈地被马儿拖着走,而原该乖乖被她牵着的坐骑正大摇大摆地东晃西逛,眼中压根儿没新主人的存在。 「长云——」被带往反方向的禹绫又扯开喉咙喊。 怕引来侧目,袁长云快步来到她身边,咬牙低道:「你怕认得我的人还不够多是不是?」口气虽凶,但她一接过缰绳,靠近马儿的轻声安抚却是如此温柔。 「我以为你没发现嘛……」禹绫可怜兮兮地说道,看到自己搞不定的马儿一到她手上就乖乖听话,立刻又转为一脸崇拜。「哗,长云你真的好厉害,我再学八百年也没办法像你这样。」 瞪着那张真诚无比的笑脸,袁长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鬼才要跟你耗八百年,限你回去前和它打好交道,不然就算你被它丢在半路我也不管你。」将缰绳塞回给她,袁长云牵着自己的马转头就走。「快一点,你已经耽搁我们不少时间了。」 「好、来了来了。」禹绫赶紧小跑步跟上,怕一没了她在身边当护身符,那匹坏马儿又开始拿乔。「马大爷,你乖乖的啦,咱们都别再惹长云生气了好不?」 看似头也不回的袁长云其实都有留心身后的动静,听到紧随的脚步和那带着讨好的商量,她得抿唇才能抑止涌上的笑意。 大哥在前些日子娶了这个来自南方的千金小姐,一开始她非常反对,气大哥为了生意赔上自己的终身大事,而当见到那像是风吹便倒的娇小个子时,大嫂这两个字她更是喊不出口,因为她已经可以想见她捱不住苦,丢下大哥一走了之的情景。 没想到这南方小女人柔弱归柔弱,毅力却挺够的,总是被马儿耍到团团转还能越挫越勇,被她凶也能笑嘻嘻地跟前跟后,亲热地猛喊长云,完全没将她的冷脸当一回事。 这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也有个不怕她凶、不怕吃苦的小个儿平反了她的偏见,让她刮目相看,只是—— 「你为什么一定要欺负我啦?你再这样我要跟相公告状喔……」 听到身后那一点威胁性也没有的嘀咕声,袁长云深吸口气。 为什么两个感觉那么像的人,资质却是天差地远?!她不求大嫂像武朝卿那样一点就通,但至少、至少让她看到一点点进步成不成? 要不是念在大哥的分上,好几次她都差点将她从马上踹下去……不对,用不着她踹,这女人甚至连上马都要踩着她的肩才上得去! 「长云,你说的粮行是不是那一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禹绫还兴高采烈地指着前方的铺子问道。 她的话提醒了她,袁长云再深吸口气。 现在最要紧的是带大嫂认识往来的商行,只要这项任务一了,她以后就可以不用再烦记帐、叫货这些琐事,为了这个大好远景,她忍,她忍、忍、忍! 一想到这儿,袁长云心情立刻好了许多,正要往粮行走去,却又突然顿住—— 粮行前聚集了一小群人,笑靥灿灿的武朝卿被诸位姑娘众星拱月,简直比市集上生意最好的摊子还热闹。 有必要说曹操曹操就应声出现吗?袁长云不悦地收回视线。可恶,要招蜂引蝶不会去别的地方?挡在那儿害人都没办法做正事了。 「你在看什么?」个子小的禹绫踮脚张望,一看到武朝卿,眼睛整个亮了起来。「哇!那位公子长得好俊喔,我连在南方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呢,他是谁?你认识吗?」 看到自家嫂子也被他的魅力迷倒,袁长云心情更差了。 「原来你喜欢那种瘦弱型的,现在换人还来得及啊!」她冷嗤。真不懂她们到底喜欢他哪一点?真正值得信赖的男人是像她大哥那样慓悍威猛,而不是这种光长身高不长肉的漂亮男人。 「才不是,我只喜欢相公,其他人我都不要!」禹绫忙不迭地摇头,然后又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那个人到底是谁呀?感觉你们关系匪浅喔。」 虽然那男人真的很俊,但她对相公可是忠贞不二,会那么在意全是为了长云,十九岁的她早该许个好婚配,却从没听相公他们提起,她还想着要找时间问问,没想到机会反而自己送上门,当然得好好把握住来场姑嫂间的体己话喽! 不习惯有人这么靠近,更不习惯有人当街示爱——即使对象并不是她。袁长云尴尬地红了脸。这种话应该是小夫妻关起门来自己在闺房说,她一点也不想听! 「谁跟他关系匪浅?我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家偶尔会跟他买马而已。」袁长云挣扎着想拉开一些距离。 「相公不是也会捕马吗?为什么要跟他买?」禹绫才没那么简单放过她。直接说青梅竹马不就好了吗?越撇清越有问题,长云和那俊俏美男子之间绝对不单纯! 「他是专靠捕马吃饭的,要极品好马只有他才捕得到。」想到这样好像在贬抑自家兄长,袁长云赶紧声明:「这可不是因为大哥技术差喔,要不是大哥要兼顾马场,能花在捕马的心力有限,不然哪轮得到武朝卿出头?」 「原来相公说的武朝卿就是他啊……」听到名字,禹绫恍然大悟,心念一转,又笑道:「可是相公很夸赞他耶,还说如果要找妹婿,一定要这种人他才放心。」 看到长云从瞪圆眼转为窘恼的脸红模样,禹绫不禁在心里偷笑。她可没说谎喔,相公是真的对他赞誉有加,她只是自己帮忙补上最后两句而已。 「放心个头!」袁长云胀红了脸,既气他们私下谈论她的婚事,更气大哥竟将她和那家伙配成一对。「除了捕马,其他的他从来没赢过我,那么弱的男人我才不可能会嫁!」 「那要是有人比你强呢?」慵懒的男子嗓音插了进来。 袁长云不用回头就已知道来人是谁,她暗暗咬牙。干么偷听别人讲话? 「当然是要再赢回来,我袁长云才不可能输。」回头看到那漂亮到不像话的俊脸正冲着自己笑,她更火大。「你忙完啦?」 「瞧,她这不是很矛盾吗?」对她的暗讽置若罔闻,武朝卿转头对禹绫笑道。「输她的不嫁,赢她的她又不服输,你说,这辈子她嫁得出去吗?」 「没错、没错!」禹绫点头如捣蒜。哇,近看更是不同凡响,长云居然狠得下心将这种男人贬得一文不值?有鬼,一定有鬼! 「你认识他吗?这么一见如故?」恼他们连成一气,袁长云先是向禹绫吼,然后又瞪向武朝卿。「我的终身大事轮不到你来发表意见,你搞定那些投怀送抱的烂桃花就好!」 「同是南方人,人不亲土亲,当然一见如故。」越挨骂,武朝卿笑得越开心。 「你也来自南方?」禹绫掩唇惊嚷,兴奋之情全写在脸上。「难怪我就觉得你长得不像北方人,你来多久了?习不习惯?」 看到向来笑脸迎人的大嫂竟激动得像要哭了般,袁长云突然觉得生着气的自己很像笨蛋。她总算见识到他的好人缘是从何而来了,连为他童年引来不少嘲笑的身世都能拿来当成攀亲引戚的桥梁,算他行! 「你们慢慢叙旧吧,不打扰你们了。」将马丢给武朝卿,她头也不回地朝粮行走去。 「……长云生气了?」禹绫笑容缓缓褪去,犹豫着该不该追上。 「没事,她只有那副表情能吓唬人,嫂子不用担心。」武朝卿微笑安慰。 「你很了解她嘛。」禹绫对他更有好感了。这男人真的懂长云,不错不错。「我知道她只是嘴硬,其实人很好,会以为她真的生气,是因为怕她误会。」不好意思说得太明,她指指彼此。 「嫂子多心了。」武朝卿低笑。「我想,长云应该连吃醋这两个字要怎么写都不晓得。」 一个活泼娇俏的少妇,一个言行轻佻的浪子,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留他们独处,但长云就是可以毫无芥蒂地走掉,他很爱她如此坦荡的心思,但有时这一点也让他很挫败。 「可是刚刚看到你在跟一群姑娘说话,她脸色不太好看耶。」禹绫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些端倪,眼中闪过黠光。「欲擒故纵这招要斟酌使用,不然小心适得其反喔。」 心思被说个正着,让那带笑的俊容染上些微尴尬之色。 他承认,他是耍了点小计谋,他虽没刻意招惹那些姑娘,但若要断绝她们对他的希冀,其实他是做得到的。 却因为她,那个完全无视他的改变,将他贬到一无是处的固执小女人,他故意不划清界线想引起她的—— 武朝卿暗叹一口,好,就算引不起妒意,只要引起一些些在意也好,让她知道他其实很炙手可热,但她的冷淡反应却只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搬石头砸脚的傻子。 他现在已经认清了,宁可告诉自己她只是因为别的事在生气,也不要再抱着无谓的期待。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将话题转开。「嫂子对北方的生活还习惯吗?」 「嗯,相公他们都对我很好,只是天气有点冷,马儿也不听我的话。」虽然她忍不住小小抱怨了下,仍掩不住那一提到丈夫就洋溢幸福的表情。「听我相公说你很行,你是怎么办到的?居然能比北方人还厉害。」 「长云帮了我很多,而且老实说,我只算半个南方人。」武朝卿对小时候的辛苦简单略过,人在异乡已经够不安了,她需要的是鼓励而非打击。「先母也是从南方嫁到北方,如果她还在世,一定会很高兴多了同伴。」 相同的际遇让他对袁家嫂子多了份关心,这片土地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温暖的手,再大的差异都可以克服。 「知道有人比我早那么多年嫁到这儿,还把孩子教得那么好,我安心好多喔。」禹绫笑道,却突然往后一个踉跄,原来是她牵着的马又开始不安分地逛起大街了。「你这笨蛋,回来啦!」她气急败坏地和它展开拉扯。 「让我来。」武朝卿哑然失笑,赶紧上前帮忙。有这种打不倒的活力,看样子他也不用太担心了,袁家嫂子绝对可以在这儿适应得很好。 第六章 见别人又是一出手就简单搞定,禹绫哀怨地看着那匹马儿。 「你给点面子嘛!」谁的话都听,就是没将她放在眼里,好呕喔! 「教你一招。」武朝卿手一翻,有如变戏法般似地变出了根胡萝卜,折了一半递给她。「像这样喂它。」他用手上那一截示范要怎么将胡萝卜立在掌心。 「这样?」禹绫如法炮制,手才刚伸过去,之前甩都不甩她的马立刻亲热地靠了过来,一口吃掉那截胡萝卜后,眼睛还眨呀眨地直看着她。「然后呢?」她兴奋不已。 「然后呢——」武朝卿微笑拿着那截胡萝卜朝马儿靠近,直视着它,脸上的笑容好温柔好温柔。「不听话就没得吃,懂了吗?」在他用温醇语调低喃的同时,手上那截胡萝卜也已直接往禹绫抛去。 禹绫眼明手快地接住,只见那匹总是趾高气扬的马儿一脸震惊地看看他,再看看她,像是终于接受了她身为主人的事实,垂头丧气地嘶鸣了声。 「哗,你真的太厉害了!」禹绫开心地又笑又跳,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手上那截记得收好,别被它给偷吃了。」武朝卿好笑地提醒。 「相处得很融洽嘛。」袁长云那像在自言自语的冷哼自后传来。「如果嫌我太早回来,我可以再去别的地方晃晃。」 回头看见她吃力地抱着一袋马秣,他动作自然地接过,帮她置放马背上。 「看在袁大哥的面子上,这驯马的费用就不跟你收了。」要损人谁不会?武朝卿轻松自若地接招。 「平常那么多姑娘跟你讨教,怎么就没见你收过钱?」明知他只是说说,她就是忍不住想反驳他。「而且你其实没把我大哥放在眼里吧?说没办法来喝喜酒,却有时间在这儿和人有说有笑。」 「我那时守着一匹马走不开,这你也晓得。」武朝卿苦笑。「我只不过是进城来买些东西,谁知这样也能被逮住。」 「你活该,谁教你老和姑娘家纠扯不清。」袁长云嘴上虽仍念着,其实心里早已不气了,望向那个正专心和马儿嘀嘀咕咕的小女人,她压低声音问:「你觉得我大嫂待不待得住?」 近年来南北联姻的例子越来越多,但能幸福圆满的几乎是少之又少,她并不是在诅咒大哥大嫂他们,只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没问题的,就算你瞧不起她,也该对袁大哥有信心。」武朝卿微笑。他猜得没错,她刚刚是怕袁大嫂碍于她在场有苦难诉,所以刻意回避。「别担心,我家的状况并不代表全部。」 心里的不安被抚平了,但随之而起的是对他的关心。袁长云很努力想从他那轻松自若的笑容找出一丝丝的隐瞒,一如以往,她什么也找不到。 三年前,武伯伯在一次意外去世,那时他所展现的是真正的泰然以对,而不是像她当年丧母那脆弱不堪的强撑无谓。 她知道这些年来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已逐渐好转,但仍有着疑惑,然而看到他那毫无芥蒂的神情时,她问不出口,因为只要提出任何疑问,都会让她觉得自己像在谴责他的伪装,于是她将那些问题放回心里,要自己相信他是真的释怀了。 只是当看到他总会对那些南北结亲的家庭多加留心及关怀时,压抑下来的疑问又会不由自主地隐隐浮动。 「怎么?太久没见到我,发现我变迷人了吗?」武朝卿促狭道,接触到她凌厉射来的目光,他忍俊不禁地大笑。 「那些姑娘是怎么回事?竟看上这种人。」袁长云恼声嘀咕,却也对这种一如以往的相处方式感到安心。 随着年龄增长,他们都有各自要担负的责任,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十天半个月都没见到人也是常有的事,有股忧虑总会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怕他们会因为太久没见而变得生疏了,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情形一直都不曾发生。 「不懂得欣赏的你,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吧?」大街上并不是适合深谈的地方,武朝卿用玩笑的方式点到为止。「我该走了,帮我转告袁大哥,改天我会亲自登门送上大礼,祝贺他新婚。」 临去前,他不忘再去跟禹绫那匹坐骑「关切」一下,又和禹绫聊了几句,这才迈步离开。 看着他在人群里消失了踪影,袁长云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她好想念以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觉得相公的眼光真的很不错耶。」禹绫踱回她身边,笑得好暧昧。刚刚她是识趣地留给他们独处的机会,瞧他们聊得可开心呢。「他没你说的那么差啊,连我这匹坏马他都能三两下就治得服服贴贴的……」 怎么又提这档子事啊?袁长云懒得理她,拉着马儿直接掉头走人。 怕被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镇,禹绫顾不得要点什么鸳鸯谱了,拚命拉着马儿想跟上,谁知刚刚乖巧不已的马儿选在这时候跟她闹别扭,一直用鼻子顶她,威胁她将剩下的胡萝卜交出来。 怎么会这样啦! 「不要抢,武公子说你要乖乖听话才能给你……长云、等我,我不认识路啊——」 「武大哥,这烧鸡是给你补身子的,快趁热吃吧!」 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武朝卿头痛不已。 什么叫作茧自缚他现在懂了,就是当三更半夜、这种匪夷所思的时刻,竟还有爱慕者捧着烧鸡来敲门──他对自己过去所采取的错误策略感到后悔不已。 不能怪她们得寸进尺,始作俑者是他,他不该让这些好姑娘心怀期待,这些心意他承受不起,也受之有愧。 「我心领了,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时间。」虽然口气严肃中不失温和,然而直接挡在门前的态度已清楚表明了他的拒绝。 「可是……」女子有些被吓到,仍不死心地将东西往前递。「那你收下好不好?你收下我就走。」 「我真的只能心领,回去吧,以后若有关于马的问题我仍很乐意帮忙解惑,其他的,我并不值得你再费心思。」武朝卿就要进屋关门,却被那女子接下来的话给顿住了动作。 「人家只是想说你刚帮忙击退山贼很辛苦,才会在这种时候跑来,武大哥你不要生气,我这就走……」 「等等,你说什么?」武朝卿喊住她,他为了追踪一匹狡猾的马儿搞得刚刚才回到家,怎会和山贼扯上关系? 「武大哥你不晓得这件事?」女子惊讶低喊。「袁家遇到了山贼,我以为你和他们关系那么好,一定也去帮忙了,所以……」 武朝卿越听越心惊,直接打断她的话。「在哪里?!」 他知道袁大哥前阵子领着马群南下交货,带走了不少男丁,至今尚未回来,而遇到这种事长云绝不可能会置身事外,甚至可能会一马当先……他握紧了拳,强硬地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全都抹去。 不,他要信任她的能力,她不会有事的! 「可、可是……山贼都……抓走了啊……」没见过他如此冷厉的表情,女子吓到结巴。 从她的话里拼凑出来龙去脉,武朝卿好想掐死自己。她一开始不就说了吗?以为他帮忙击退山贼,这代表危险早已解除,他现在才在穷着急又有什么用?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你赶快回去吧。」放心不下的他仍想尽快赶到袁家了解状况,正要走向马厩,却听到有蹄声接近。 「武大哥,什么声音?」女子也听见了,害怕地朝他靠近,不会是有漏网的山贼逃到这儿来了吧? 专心戒备的武朝卿没空理她,他望向声音来源,精锐的目光在黑暗中搜寻,却听到蹄声在围篱外停住,然后一声低喝,再起的蹄声又迅速远去。 那声低喝彷佛重击在他的胸口──那是长云的声音!想到她为何而来,又为何而走,他全身血液瞬间冰冷。 「马借我,你进屋等我回来。」 武朝卿只来得及丢下这些话,不等那女子有所回应,就已飞身跃上她的坐骑疾速奔驰。 夜色模糊了视线,却丝毫没缓下他的速度,武朝卿仗着对环境的熟悉及高超的骑术,漠视体内本能的危险警告,不顾一切地加速直追。 终于,那抹身影总算已清晰可辨。「长云,停住!」 结果她非但没停,反而发了狠地催促马儿急奔。 该死的她!武朝卿很少有被逼到这么想破口大骂的时候,他不再浪费力气,而是专注于追赶,不消多时,已紧随在她后头,赶上她是迟早的事。 「走开!」袁长云回头怒斥,却见他不但没有任何阻挡动作,反而一心朝她靠近,察觉到他的意图,她不禁变了脸色──他想直接跳上她的马!「你疯啦?不准你这么做!」 回应她的却是一双被怒火烧灼的眼,狂肆地宣告他的势在必行,她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连带缓下了坐骑的速度,不只是怕他真的铤而走险,更因那强悍的气势震慑了她。 武朝卿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原本只想夺下她的掌控权逼她停下,但看到她那双向来只有自信的瞳眸闪着惊慌时,混合了担虑与心疼的恼怒一涌而上,让他转为纵身将她从马上扑下,一起跌进路旁的草丛里。 即使他们奔驰的速度已缓了许多,那股冲势仍让他们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被武朝卿紧紧护在怀里的她没有受伤,只被滚得晕头转向。 她还没来得及回神,气急败坏的咆哮已在耳边爆了开来。 「你跑什么跑?天色这么暗,还骑那么急,受伤怎么办?!」 她被他压制在地,视线被他填得满满,那么近,近到让她连他眼中的每一丝情绪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只愤怒,还有恐惧、担心以及更多她不敢分辨的光芒。 从不曾见过他如此霸道慑人的模样,袁长云心颤到几乎无法呼吸,但忆起刚刚见到的情景,以及她为何来到这里的原因,再度涌上的委屈瞬间转成了愤怒。 「你做的事才叫危险!」他竟还好意思凶她?「你骑得比我还快,甚至还想跳到我的马上,你以为你会飞是不是?就算骑术好也不能拿命这样玩!」 那刺猬般的倔强神情让武朝卿想不顾一切地吻她,又想将她抓起来,把所有的武装全都狠狠地摇掉,但终究还是因为听出她话里的担虑而心软了。 只晓得念他,难道就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更让他担心吗?他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为什么来了又走?」他放缓了声调,不再和她硬碰硬,而是诱哄着要她亲口说出他已约略猜到的事实。「你一定是有事才会在这种时间来找我,不是吗?」 那双眼如今只余温柔,深情且专注地直视着她,袁长云发现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坚强正在逐渐崩解,他陌生的神情和倒戈的自己都让她害怕,她连忙别开头,不再看那双会使人软弱的眸子。 然而,因他而起的酸楚却像烙在心上,任她将唇咬得再紧,也没办法让那股难过褪去。 今日,南下交易的大哥提早回来,却在即将抵达家门的五十里外遇到了山贼,得到消息后,她和长地带人前去支援。 虽然在过程中大哥为了保护同伴而受伤,但他们仍是大获全胜,用不着对外求助,光凭他们袁氏马场的慓悍就已将那群山贼打得落花流水。 第七章 这原该是振奋人心的好结果,可她非但没感受到喜悦,反而在回到家后,因一幕情景而乱了心神── 总是温柔可人的大嫂将受伤的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众人无不谴责大嫂的冷血寡情,大哥却能看透表象,感受到大嫂对他的体贴和在乎。 突然间,她好羡慕大嫂,也觉得好孤独。 大嫂的担虑无依有大哥可以倾诉,她呢?比男人还刚强的她甚至没办法表现出恐惧,因为袁长云是不会害怕的。 本来就不需要怕,她是真的有能力而不是在虚张声势,她打倒了好几个山贼且毫发无伤,这还不值得骄傲吗? 但不管她再怎么说服自己,那股恐惧就是如影随形,逼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心整个发慌。 等她回过神,她已骑着马朝向武家奔驰,心神不宁的她甚至忘了拿灯笼照路,也不确定他是否在家,就这么执着地想要见他,想见到那个即使她不用示弱也可以轻易看穿她的人── 是她太傻,才会以为可以从他这里得到慰藉。 「没事了。」曾经亟欲倾吐的冲动被失望冷却了,她平抑嗓音,若无其事地要将他推开。 「遇到山贼袭击怎能用『没事』带过?别对我粉饰太平。」好不容易稍缓的怒气再度被燃起,武朝卿不放,反倒将她紧紧压制。 「你都知道了,干么还问?」气他的明知故问,更气他用这种方式限制她的行动,意识到两人有多贴近,她不禁红了脸。 「因为我要听你亲口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逞强?」他很庆幸她平安无事,但也相信和凶恶山贼正面交锋的冲击不是那么容易得以平复,他不希望她把那种情绪压在心里,有他在,他可以帮她分担,她没必要自己荷着。 「我才没有逞强!」袁长云怒声反驳,彷佛这样就可以同时说服自己,稍早之前那个慌到方寸大乱的人并不是她。「那种小场面我才没放在眼里,我的能力你还不清楚吗?连你我都赢得了,你担心什么?」 闻言,武朝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凝视着她的黑眸却在瞬间变得深不可测。 「是吗?你直到现在还这么深信不疑?」他像凌迟般缓慢地朝她俯身,温醇如丝的嗓音拂过她的耳。「我们多久没较量了?你依然对自己有信心?」 缩短的距离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用唇轻柔摩挲过她耳际的举止像在做某种预告,她不晓得他会再做出什么举动,却很清楚不管他做了什么都将会破坏两人间的关系。 她知道自己必须逃,但他所散发的无形气势太强大,她不但动不了,反而被他用肆狂的男子气息逼得心狂跳,全身虚软。 她不认识他,他不是她所认识的武朝卿! 「要比来啊,我才不怕!」突来的力气让她发了狠地挣扎。 察觉到她奋不顾身的拚命攻击,武朝卿既气恼又心疼。 虽然她并非花拳绣腿,但若要将她完全制伏,他是绝对办得到的。正如他刚刚所说,她的记忆一直停在过往,而且是停在他刻意塑造的过往──她或许赢得了别的男人,却早在多年之前,她就已经无法赢他了。 他不敢用尽全力,怕伤了她,也怕自尊受伤的她自此之后只将他视为敌手。为什么她一定要拚出高下?他也想成为她眼中顶天立地的强壮男人,问题是她允许吗? 想逼她臣服的欲望已被对她的不舍完全淹没,他暗暗低咒,稍微松开对她的箝制,立刻让她逮到空隙,不只朝他腹部狠揍一拳,还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踹开。 「谁说我赢不了你?」她踉跄站起,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你输我,不管再过多久你还是输我!」 她气得看也不看他,迳自走出草丛寻找坐骑。 刚刚那场角力让她全身酸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他怎能这样对她?他和那些女人暧昧得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不堪也加诸在她身上?! 忙了一场又回到原点,他这是何苦来哉啊!武朝卿无声低叹,起身追去。 「长云,天黑路险,我送你。」 「我才不需要一个比我弱的男人送!」想到自己特地跑来却撞见他和人深夜幽会的情景,袁长云更是气苦,她找着了正在吃草的马儿,迅速跃上马背。「你回去陪你的红粉知己吧!」 武朝卿扯住她的缰绳,不让她就这么离去。 「你误会了,她只是……」来送烧鸡?不对。来慰问他击退山贼有功?更可笑,他原先根本不晓得有这档子事。 以往故意塑造的浪子行径如今全成了自掘坟墓,武朝卿有口难言。 「她是你的谁都与我无关,放开!」虽然他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他,但方才所展现的阳刚气势还留在她的脑海,她只想离开,今天所有的一切她全都受够了。 武朝卿很想将她从马上揪下来,不让她就这么走掉,却又怕重演刚刚激烈打斗的情景,正两难时,她的话给了他一线希望。 「如果真与你无关,你气什么?」他试探反问,看到她顿时哑然的反应,满腔的挫败瞬间一扫而空。她真的在吃醋! 袁长云被问住了,直至此时,她才发现不只他不像他,连她也不像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当她来到围篱边,看到他并不是单独一个人时,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她的身体已抢先一步动作,催促她策马离开。 她不懂,平常最多让她看了烦躁的画面,今天为何会引起那么大的情绪反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只是累了。」为什么她要被他质疑?她突然觉得好委屈。「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扯回缰绳。 「那我呢?」武朝卿没和她争夺,却深深望进她的眼。「我是你的谁?在你心里,你将我放在哪种位置?」 尽管骑在马上的她占尽优势,但他那双在黑暗中仍显得灼亮无比的眼,竟强势到有种居高临下的魄力。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们是哥儿们,这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袁长云想理直气壮地吼回去,却发现在他的注视之下,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从来没做过的──不战而逃。 「下次见面,我等你回答!」武朝卿对着她远去的背影扬声道,虽然她没有回头,但他很确定她听见了。 直至再也看不到人影,武朝卿才收回视线。 他刚刚竟还以为回到原点?他急昏头了,只顾着追她,连她表现得这么明显都没发现。 即使一身疲累,即使他还得摸黑去找那匹不知道跑到何处的马儿,他却心情好得不得了,仰望星空,连看到弯弯的月牙都会觉得它在拚命地对他笑。 捕马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使计布下天罗地网时,它就是防备地离得远远;当心灰意冷了,它却卸除了戒心自己靠过来。 她已经开始察觉到了,他也已下了战帖,接下来她会怎么做呢?他好期待。 武朝卿满脸笑容,边走边吹口哨,原本让他觉得波折不断的夜晚,如今全变得精彩万分。 坐在自家厅堂,袁长云盯着面前的帐本,她看得很专心,那些黑字却很不配合,不但不肯进入她的脑子里,还一个一个龙飞凤舞了起来,像在嘲笑她的愚笨。 烦死了!她一恼,将帐本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再看它。 她不懂好好的生活为什么会起了连番波澜,先是武朝卿那家伙吃错了药,然后是她的顾虑成真。 大嫂跑了。 约莫一个月前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说大嫂是贪财代嫁的婢女,而她才是真正该嫁进袁家的人,结果大嫂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那女人将袁家搞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大哥终于受不了,直接将她送走。 于是好不容易推出去的管帐工作又落回她头上,她本来就对记帐这种琐事感到棘手,加上这段时间并不归她管,没人交接她哪搞得懂?每天都花上好几个时辰跟这帐本耗,让她好几次都差点想放火直接将帐本烧掉。 最气的是她没办法抱怨,因为老婆跑掉的大哥才是最悲惨的人,整天像行尸走肉似的,一定要把自己累垮才肯进家门,一进家门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让她和长地担心极了,却不管用骂的、用劝的,大哥依然故我。 也难怪大哥会被伤成这样了,因为就连她也很难接受,大嫂在这儿明明过得很开心,她和大哥之间的感情好到连在他们面前都还在打情骂俏,结果却说那全是假装出来的,她老早就受够他们这群北方蛮子,恨不得能早点离开。 真的是她没看出来吗?但有个人也跟她说没问题,就是因为有他的保证,她才会那么坚信不疑……脑海浮现那双她一直不愿想起的漂亮凤眼,原就已经郁闷不已的她更是烦到将脸埋进掌中。 她不要想他、不要想他、不要想他!大嫂的事已经够让人心乱了,那家伙只是闹她闹过头了,她根本没必要为他自寻烦恼。 心里虽强硬地想着,但不受控制的念头还是飘向了那一晚,漫然泛开的纷杂情绪将她整个吞没。 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他们的关系一直是无庸置疑的啊,他却突然变了个人,用她所不曾见过的狂悍姿态,跟她索讨她给不出的东西。 若那时她没挣脱……耳际发烫了起来,袁长云不敢再想,窘恼地抚着那只被他轻薄过的耳,却怎么也抹不去那彷佛还残留在肌肤上的温暖。 自从那一晚过后,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虽然这么想很不该,但其实她有些庆幸大嫂的事占去了她大部分的心神、时间,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忙碌着,而不是还要为自己的逃避找藉口。 没错没错,她可不是怕他喔,也不是故意在躲他,而是没空理他!就是这样没错!她说服自己,硬将那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搁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当她正陷于沉思间,门被用力踹开。 「我真的很想狠狠地揍大哥一顿!」袁长地气呼呼地冲进来,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老婆走了又怎样?放不开就去追回来呀,只会折磨自己像个什么样?!」 袁长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武朝卿找上门来,发现是自己的弟弟后,她才松了口气,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气恼又好笑。 「有本事你直接去跟大哥呛啊!」袁长云睨他一眼,在这儿说得义愤填膺的,一遇到大哥却只会奉承陪笑,吭都不敢吭。「我才惨好不好?这些帐烦死人了。」她将帐本推得更远,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我哪敢骂?要是大哥一时想不开……」袁长地没了声音,烦躁地扒扒头发。「算了,先不管他,朝卿哥呢?」 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袁长云脸红站起。 「我、他……你干么提到他?」长地怎会知道?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一晚的事啊!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袁长地诧异地看着她。「我想请朝卿哥一起讨论咱们马场的事,你自己也点头说好的啊。」 被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第八章 武朝卿虽是捕马人,但他对马场经营也很有见解,大哥常会开玩笑地说要是哪天他出了事,宁可将马场送给武朝卿,也不要落到他们姊弟手上被弄垮。 结果一语成谶,大哥是没出事,心思却完全不在马场上了。 当听到弟弟的提议,她不禁感到忧心,若是马场没出状况,长地不会这么说。虽然她很希望和武朝卿的瓜葛越少越好,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强出头把他们家传的马场搞垮。 反正是长地要跟他讨论,就算他们要促膝长谈个三天三夜,她也没必要反对。 「对喔,我忙到忘了。」袁长云强持镇定,拿了帐本又坐回去,假装认真翻看。真是的,她怎会听到他名字就慌成这样?又不是人已经来到她面前了……不对!「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等朝卿哥来呀,我们去他那儿,倒不如请他过来还比较方便,幸好朝卿哥不介意这点小事。」请到得力助手,袁长地笑得好开心。「真希望可以在大哥回来前讨论出个方法,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你去哪?」 「我忘了跟打铁铺订马蹄鐡了,你们两个聊,不用等我。」袁长云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完全没给他再追问的机会。 臭长地,干么不讲清楚?害她还傻傻地坐在那儿,她才不想和那家伙一起当臭皮匠!她奔进马厩,用最快的速度帮马戴上鞍具,却听到有蹄声接近。 糟了,现在骑出去会被直接逮个正着!原本已骑上马背的袁长云赶紧再跳了下来,改为牵着马儿从后头溜走,狂跳的心快到像要跳出喉头,在心里将那个罪魁祸首骂了又骂,气他在这么多年后又让她重尝这种心惊胆跳的滋味。 够远了吧?他就算看到也应该认不出是她。怕他追来,更怕她的两条腿敌不过马儿的四条腿,袁长云不敢回头看,直接心一横跃上马背飞也似地疾驰离开。 她猜得没错,武朝卿果然看到她了,但也因距离太远,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不可能是她,这次会面是她主动邀约,这时候应该已等在家中,哪还会在外头蹓躂?瞧那人骑得多急。 武朝卿收回视线,想到即将见到她,不禁扬起笑,满怀期待又有着对她的心疼。 他知道他们家这阵子因为袁大嫂的事一片愁云惨雾,他很想为她分忧解劳,但顾虑到她的个性和他们之前尚未解决的僵局,怕介入只会造成她更多的困扰,所以只好忍着什么也不做。 没想到她竟请长地传话,说要邀他一起商量马场的事,这件事让他高兴到辗转难眠。 虽然她可能还没有心思去考虑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她愿意向他求助的依赖已让他如获至宝。 武朝卿将心中的喜悦压下,要自己表现得泰然无事,这样她才不会觉得尴尬,她有多容易困窘他再清楚不过了。 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平稳心情,他将马牵进马厩系好、喂水,这才好整以暇地朝主屋走去。 结果一进屋,却只看到单手撑着下巴的袁长地在那里叹气,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姊呢?」 「我才想问你呢,你在路上没遇到她吗?」袁长地一脸哀怨。 「……我不确定。」不,他现在很确定,刚刚真的不是他看错,那个人是她。「长云只是去去就回吧?」他还抱着一丝希望。 「哪有?她居然要进城去找铁匠!有那么急吗?本来还坐在那儿的,结果一听到你要来,她就像火烧屁股似地冲出去了……」袁长地不住抱怨,却在瞄见他的脸色时突然住口,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朝、朝卿哥,你没事吧?你眼神……好吓人。」 「是吗?可惜她看不到。」武朝卿轻笑,走到袁长地指的位置,低头翻看着那本帐册,他心中的怒火越炽,动作却越轻柔。 她很有责任感,只要承诺了,不管再怎么讨厌的事她也会咬牙去做,就如同这帐本,向来被她视为烫手山芋,但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她一定会用生命守护,却因为他,让她慌到连帐本都忘了带走? 「原来,不是她要我来的?」他像在问长地,也像在自问。 「不是,但我有跟她说,她知道啊……」朝卿哥不会以为他在假传圣旨吧?没见过他这种魄力十足的模样,袁长地急到都快哭了。「我没骗你,我也没骗她啊!」 「我了解。」武朝卿微笑,想到他这一路的雀跃心情,想到他像傻瓜似地幻想美好前景,他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我都了解。」 他从不晓得原来自己也能像洪水猛兽,将人逼得落荒而逃。他是想过她会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人关系而不知所措,没想到她做得这么绝。 不是很有种?不是样样都比男人强?她竟在这种时候才展现她的懦弱! 「朝卿哥……」明明他眼神好像要杀人,为什么还有心情坐下来看帐本?不堪这诡谲气势的折磨,袁长地抱头哀号。「为什么你和我姊要挑这时候闹别扭?不是好好的吗?大哥的事已经够烦了!求求你们,我不玩了啦……」 武朝卿不理他,只专心将帐本一页页仔细看过。 他也不想玩了,看他的耐心等待却换来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她好强,所以他放低姿态,只求让她习惯他的存在;因为她迟钝,所以他开始表态,却只换来她的激烈对抗,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是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他只是一个方法用尽、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男人! 「长地,告诉我马场目前的状况,越详细越好。」无须扬声,他只用不疾不徐的嗓音就轻易截断了一旁的叫苦连天。 那唇角微扬的俊容不见丝毫愠色,却透着股莫测高深的邪冷。袁长地呆住,气焰完全无法匹敌的他,好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些年朝卿哥的能力有目共睹,他也从当年的没大没小自动改口尊称为兄长,但他不晓得原来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他小时候竟还欺负过他? 「朝卿哥,您要做什么?」他不想用这么谄媚的语气,但不由自主哇! 回应他的是温柔一笑,那是袁长地见过最颠倒众生的绝美笑容,也是他感到最毛骨悚然的一刻── 「不问清楚,我怎知娶了长云会得到多少嫁妆呢?放心吧,我会帮忙好好守住的。」 「武朝卿你给我开门!别当缩头乌龟,快出来!」 一个多月前的场景再度重现,同样的夜深露重,不同的是当时急着奔离的人儿,如今却来势汹汹地猛力敲门,大有没人应声就会直接将门踹开的豪迈气魄。 袁长云气炸了。 她东晃西逛等到天黑才回家,以为今天总算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却在听到弟弟转述的话后,急到连灯笼都来不及拿就骑马冲出家门。 怒火中烧的她再度用力拍门。 「我知道你在家,你快……」门毫无预警地拉开,出现眼前的赤裸胸膛不只哑住了她的喉,也让她的眼瞪得好大好大。 这、这是……什么?发现自己的手几乎贴上他的胸口,袁长云急忙往后跳,俏脸不受控制地烧红了起来。 初冬的夜晚即使在屋内也得穿着短袄才够暖,可他居然裸着上身来应门? 「你干么不穿衣服!」视线不知该往哪儿摆的她只能窘恼地盯着地。 「你敲门敲得那么急,我有时间穿吗?」武朝卿似笑非笑地哼了声。「顺便把门带上,很冷。」 见他直接转身进屋,袁长云愣住。 原本打算见人就打的旺盛怒火先是被出乎意料的「春色」给消弭大半,而他毫无愧色的神情更是让她所剩无几的气焰全闷成了困惑。 他怎么一副没事人的模样?难道是长地误传了他的话吗?那她跑来不就变成自投罗网?看着那半敞的门,她有种要踏进龙潭虎穴的感觉。 而且她直到现在才想到,她从没进过武家,即使她来过无数次,这间小小的屋子她闭着眼都能清楚地描绘出它的外观,但她和他的活动范围总是围绕在马厩及马场附近,她完全不晓得里面长什么样。 她不会……破坏了他什么好事吧?想到上次不愉快的经验,再加上他未着上衣的诡异画面,气愤之余,心也随之微微拧起。 不管了,是他自己要她进去的,就算要她成了程咬金也不能怪她!不耐被如此烦人的情绪纠缠,袁长云一鼓作气走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屋门的小小神龛以及武家的祖先牌位,然后是一眼即可看穿的简洁厅堂,厅堂中央简单摆着一张方桌及两张木凳,墙边放着修膳到一半的捕马配备,略显凌乱,却也为这几乎快称得上是家徒四壁的屋子增添了一股人气及阳刚。 桌上置着一个水盆,先行入屋的武朝卿此时背对着她拧乾巾子,旁若无人地继续擦拭身体,被她打断了什么「好事」再清楚不过了。 袁长云要自己非礼勿视,但她的视线却像被拉住了,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条巾子拂过他坚实的臂膀,那宽得恰到好处的肩膊,还有精瘦却不露骨的窄腰── 随着那条巾子游走,她的心跳变得好快好快,也惊讶地发现总被她鄙夷为弱不禁风的他,其实有着不同于魁梧体魄的匀称结实,每一丝肌理都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你顶着夜风跑来,就为了看我擦澡?」明知她在看,他非但不显局促,不疾不徐的举止反而透着股诱人的慵懒。 「才不是,我是来找你算帐的!」袁长云羞恼反驳,打死都不可能承认自己竟看他看到出神。「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忆起自己的来意,她心里同时也松了口气──他是独自一人在家的。 「什么话?」武朝卿将巾子扔进水盆,顺势回头睨了她一眼。 「你敢威胁长地却不敢当面对我说?」还装傻?袁长云咬牙瞪他。 「你敢在这种时间来找我,却不敢直接言明?」武朝卿干脆转身直视她,好笑中带着包容的神情像她是在无理取闹。 要是平常的她老早就怒气冲冲地反驳回去了,但现在她却只能傻在原地──刚刚在门前匆匆一瞥是一回事,盯着他背影看也是一回事,他现在这么大大方方地正面相迎,这、这……她狼狈地别开眼,羞到耳朵都红了。 老天!从小在马场打滚的她早看过男人打赤膊,但为什么那些大块头她都可以视若无睹,他却会让她慌成这样? 「你去把衣服穿好成不成?!」她也很想像他那么气定神闲的,偏偏他这模样让人很不知所措啊! 「怕什么?我又打不过你,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吗?」武朝卿轻笑,不过说归说,他还是走向内室。 袁长云回头,愣愣看着那道隔开厅堂与内室的深色布廉。他的口气和平常无伤大雅的戏谑完全迥异,语气中的邪魅轻佻是如此明显。 他……在调戏她? 好半晌,她总算反应过来,脸瞬间赧红,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 朝卿哥说你若不嫁他,休想他会再给我们马!接下来就是马匹的配种期了,大哥现在这样根本不可能去捕马,我知道这么做很委屈你,但我们需要种马啊,要是朝卿哥不帮忙,我们马场一定会完蛋…… 第九章 当她从长地口中听到这些话时,怔了好久好久。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在作恶梦,直到长地抓住她的手拚命哀求,那股力道才拉回了她的神智。 他怎会想娶她?他只要勾勾手指就有一堆姑娘到他家门前排队,干么挑上她?更何况他所捕的马奇货可居,叫价千金都有人买,他却拿来当成交换她的筹码,这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啊。 他是在耍她吧?他怪她那晚做得太狠,失了面子的他气不过,所以用这种方式报复她吧?应该是,绝对是! 她不愿再往下深思,因为越想会有越多不堪的念头跑出来,她不要想,她宁可告诉自己这只是他玩过头的幼稚行径,这样她才有办法用强大的怒气将所有情绪全都覆盖。 「这样你满意了吧。」简单穿了件里衣的武朝卿回来。 袁长云懊恼地发现这样并没有比较好!在烛火的映照下,他那衣着不整的模样反而有种撩人的妖媚。但怕再夹缠下去不知又要浪费多少时间,她决定对他的打扮视若无睹。 「你为什么要说……」想到刚刚他绕着圈子的回答,她只好撇开尴尬直接挑明了说:「我们家又不是赖过帐,干么不给我们马?还威胁……还威胁要我嫁你,别闹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她很努力要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但仍被浮上双颊的晕红破坏了自持。怎能怪她?谁谈论到自己的婚姻大事还能平心静气?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始作俑者、还是一直被她视为哥儿们的童年玩伴! 「谁说我在闹着玩?我很认真啊!」武朝卿挑眉。「这都得感谢袁大哥,我本来还以为得再等上一段时间呢。」 他的话震住了她,袁长云骇然地望着那张笑脸,感觉被她强制压下的恐怖念头又在蠢蠢欲动。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大哥什么也没做。」大哥现在状况正惨,他却要感谢他? 「就是什么也没做,我才显得重要,不是吗?」他低笑,深邃的黑眸闪着她无法看透的诡谲光芒。「这么突然我也觉得很抱歉,只是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和长地把好好的马场毁掉,那我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反正袁大哥现在不管事,我还省了争权的工夫,时机再好也不过了。」 窜过背脊的冷寒将她的怒气及呼吸全都冻凝,他这番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你在觊觎我们袁氏马场?」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挤出这几个字。在他们家遇到困难之际,他不但没出手相助,甚至还……趁人之危? 「你之前不也说过我捕马太危险,希望我转为经营马场?我接受你的忠告,你该高兴才是。」被人说中意图,武朝卿仍笑得很坦荡。 「我是要你靠着自己的能力,不是用计夺取!」她是如此劝过他没错,但当初说他割舍不下那种跟马斗智斗力的刺激与挑战的人,现在却拿这些话来反咬她?! 「反正你的心思注定白费了,马场属于袁家,就算你真娶到我也得不到好处。」 「在你心里,袁大哥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人吗?他不可能会亏待你,我都清楚他的个性,你怎能误解他呢?」武朝卿略带谴责地笑着摇摇头。「不过依袁大哥现在的状况,他应该会更乐得有人帮他扛下马场的责任吧?其实对你来说并没差别,你若嫁了我,我的不也就是你的?」 「你怎么能?我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却利用他的宅心仁厚这样回报他?」他对大哥的尊敬全是装出来的?他处心积虑了多久?他对她的一切呢?也全都是假的吗?她不由得打起寒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以为他会多少有些动摇,结果他却回了她这一句。「只要你不说、长地不说,在他眼中我依然还是那个值得信赖的武朝卿,他也不会知道他的一蹶不振竟会害得亲妹必须牺牲自己。」 袁长云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不但要她下嫁做为条件交换,连兄长也被他拿来当成要胁? 「别这样看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坏人了。」武朝卿抚额苦笑,而后轻叹了口气。「我也想慢慢博取你的信任,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长云,别怪我,我尽力了。」 被背叛的震惊太强大了,心被冻到麻木的她,直至此时才感觉撕心的痛楚缓缓地蔓延开来。 尽力了?尽力了?!他的温柔、他的陪伴,还有那一晚的他,全是计谋?她却傻傻地为了他的问题患得患失了一个多月? 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所作所为如此冷绝,却还能露出这么抱歉的表情?猫哭耗子! 「你别傻了,就算──」强烈的愤怒让她脱口而出,却被他轻柔截断。 「别撂狠话,不然之后还要回来求我的煎熬会让你更痛苦。要你现在就答应是太强人所难了点,说你会考虑就好,其余的全留在心里,这是我诚心的建议。」 那唇角微扬的从容像是一切全在他掌握之中,她好想冲上去打掉他脸上的笑,却只能握拳,将那些已冲到喉头的话全都咽下──因为他说的话虽残忍得让她心痛,却也全都是事实,若要她再回来低头求他,她绝对会想先杀了自己。 以往因为有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而心安,如今却赫然发现,那全是他的算计,他对她越了若指掌,越让她浑身发冷。 「先说好,我要的不只是名义上的嫁娶,武家剩我一脉单传……」他故意不再说下去,满意地看到她的脸色从白转红。「相信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就那么有把握能捕到我们需要的马?」她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不算撂狠话吧?她只是想知道这桩交易到底值不值得。 「最近我已经快捕到一匹好马,只要你答应,从驯服到送至袁氏马场,我保证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月,而且在明年春天之前,我捕到的种马将会让你们一整年都不余匮乏。」 她恨他那么自信,然而他的宣言也让她好心动。 冬末到夏初是最佳的配种季节,因为小马会在草料丰富的次年春天出生,健康成长的机率比在其他季节产下的仔马高出许多。长地说他们今年淘汰的种马数量太多,若不补进新血,无法产出优秀仔马的袁氏马场将会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 她不想接受他的胁迫,但她能拒绝吗?大哥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他们真的只能靠他了,只是……对他而言,她还有其他意义吗?抑或只是他用来传宗接代以及确保取得袁氏马场的棋子? 她想问,但她却没有办法看向他,因为他刚刚的言行已清楚地表明,她觉得自己比被他拿来交换的种马还不如…… 既然他说不会逼她现在就答应,那她能拖则拖吧,就算无路可选,她也要再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对她、对袁家才是最有利的。 和来时的气势汹汹完全不同,袁长云低头默默地往门口移动,很希望这时候他能视而未见,好心地放她一马── 「你的回答呢?」偏偏,天不从人愿,难得占上风的他才没那么轻易放过她。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听了好讨厌!袁长云仗着他看不到,咬牙切齿地无声将他骂了又骂。 「……我会考虑。」 说考虑只是在帮自己找台阶,他和她都很清楚,她只能答应。 当他派长地传话叫她已可拨空去武家验货,她知道该是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她不喜欢拖拖拉拉,就算是她不愿面对的事也一样,于是她找了时机直接跟大哥开口,说她想跟武朝卿成亲,以及他们不打算办喜宴,也不想举行提亲迎娶这些繁琐细节。 关于这点,她已知会过武朝卿,纯粹知会而已,幸好他似乎知道她答应嫁他已到达容忍极限,没再在这部分刁难她,一切都依她要求。 由于两家都已无长辈,大哥又是个性豪迈的人,她觉得就算大哥会认为太过轻率而持反对意见,她应该也只要再多加说服就不成问题。 没想到她所准备的理由全没派上用场,大哥什么也没问,就这么答应了。最让她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大哥竟还对她说了声恭喜。 她不怪大哥没有察觉到整件事的诡异之处,但他越是无视,她越感到难过,大嫂竟将他伤成这样…… 害她只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同时心里也更加坚定绝不让大哥知道她是被迫出嫁。大嫂的事已经够他受了,她不要再让他承受无法保护弟妹的打击。 然后武朝卿将驯服的马儿送来,那是匹难得一见的好马,她也不客气地当成了聘礼直接收下。他拿这个当要胁已经够可恶了,休想她还会付他钱! 当晚,她就打点好行囊,翌日傍晚她像只是平常出门一般,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凤冠霞帔,更没有迎娶拜堂,她独自骑着马,将自己嫁进了武家。 抵达后,她一直拖延着不进屋,在马厩逗留了好久,最后是想到他一定老早就从蹄声听出她的到来,却还能沈得住气没出来关切,不知是在里面怎样嘲笑她了。 不想被他看轻,她一鼓作气地来到门口,结果门还没敲,气就馁了。 她不怨,因为这都是她要求的,她一点也不怨,只是当她站在武家门前,她的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敲门动作,她却没办法将它完成。 是肩上的包袱太重了……她这么告诉自己,心里却很明白那根本与包袱没有关系。 这道门她只进过一次,而再次踏进,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察觉自己竟有转身逃走的欲望,她知道不能再拖了,她深吸口气,发狠握拳用力捶了下去。 不多时,门开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往旁让了让。 「临阵脱逃这种事我才不会做。」做作!他一定很好奇她在外头蘑菇什么?才不管他呢,既然他要若无其事,她也没必要不打自招。 一进门,袁长云看到桌上摆着酒菜,不由得一愣。天哪,他不会还想跟她喝交杯酒吧? 「来吧,先向爹娘问安。」关门走进的武朝卿领她来到佛坛前,点了香递给她。 袁长云接过,即使她是被迫嫁过来,对于长辈她仍不敢不敬,只是她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只好三个鞠躬作数,一抬头,见站在前方的他仍虔诚地执香默祷,她不禁想起她离家前的情景。 今天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马场帮忙,只是提早回去梳洗,当她准备离开时,大哥也比平常早返家,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带她向父母牌位上香,看着大哥那宽阔的背影,她突然好想哭。 那时她拚命忍住了,但在此时,缭绕的香烟模糊了视线,明明他高瘦的背影和大哥完全不同,明明她打定主意认为自己这辈子都是袁家人,她却又不禁红了眼眶。 失神间,已完成祭拜的他回头要接她手中的香,来不及抑止情绪的袁长云只得低头掩饰,她不晓得他是否发现,因为他没有问,接香的动作也不见迟滞。 当他插完香回身,脸上挂着慵懒的笑。他应该没看到吧?她悄悄地松了口气。 「饿了吧?我准备了一桌好菜。」他突然朝她伸手。 第十章 她懊恼地闪过。可恶,她是嫁了他没错,但不代表他可以毫无预警就随便碰她吧? 「我吃过了。」她气都气饱了,哪还会饿?不过她才不想让他知道,那会让他更得意。 「我想帮你拿包袱而已。」他似乎颇以她的失措为乐,再度伸手时,成功夺下她的包袱。「不饿也喝点酒吧?天气冷,暖暖身子。」他迳自走到桌旁入座,将她的包袱随手摆在桌上。 对他那晚谈判时的冷然余悸犹存,她一直提醒自己,不管他笑得再灿烂,也不要相信他。 但或许是太习惯他的笑容,也或许是他一如以往的自然神态让人筑不起防备,袁长云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踱了过来,却想了想,将原本搁在他身旁的凳子拖到与他隔桌相对才坐下。 对她这个举止,武朝卿未置可否,不过他为她斟酒时却激动地洒出了一些,她才发现他忍笑忍得全身颤抖。 他以为她喜欢这样吗?袁长云懊恼地瞪他。 他当然笑得出来!因为他赢得了一切,不但如愿娶了她,还以为袁氏马场已是囊中物,如果今天换成得逞的人是她,要多少笑容她都可以笑给他看! 袁长云好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刚放下的酒杯立刻被斟满,她又是仰头喝下。 武朝卿除了慢条斯理地吃着菜肴,就是帮她斟酒,因为他的举止太不着痕迹了,忙着气他的袁长云并未察觉他真正入口的食物并不多,倒是酒已快被她喝光了。 她并不是没有酒量的人,但心情欠佳加上空腹喝酒,不一会儿已开始微醺,她不知道自己醉了,但酡红的双颊却透露了一切。 「放轻松些。」见时机差不多,武朝卿放下筷子。「你嫁我是一辈子的事,又不是熬过今晚就好。还是你连今晚都熬不过?如果害怕你可以老实说,我不会怪你出尔反尔的。」 士可杀不可辱,她拍桌站起。 「谁害怕?我袁长云才不会怕,而且说到做到!」一站起她就踉跄地往一旁倒去,幸好她及时扶住桌子才没出糗。怪了,地怎么会摇? 「果然是女中豪杰。」没让她发现眼中狡黠的光芒,武朝卿大力称赞。「既然你也不饿,那就入洞房吧,娘子,如果你不怕的话。」 那个称呼让她瑟缩了下,但他最后补上的那句话又让她挺起背脊。 「先说好,这没包含在我们的条件里,你别妄想我会叫你相公喔。」她才不让他那么好过。 「可惜,我那时没想到。」他抚掌叹道。那她这次的脱口而出,他得好好珍藏回味再三了。 「来、不、及、了。」她得意洋洋地嗤哼着。 只顾着落井下石的她,没发现眼中满是笑意的他完全没有惋惜之色,也没发现在酒力发作以及他言语相逗之后,她已经没像刚进门时犹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着心神了。 洞房就洞房嘛,她在马场里看马配种看多了,反正不就那么一回事?眼一闭、牙一咬就过了。 她抓起包袱,抱着慷慨就义的决心朝他上回进去着衣的内室走去,这时候她已没有心思研究房里的摆设,因为她必须净空心思什么都别想,不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很可能会就此消散。 她不怕,她不会怕! 她故意不看那张炕,随手将包袱一扔,开始专心一志地脱衣,她动作很快,一件剥过一件,想要赶快脱光好钻进被窝。 在她脱到剩下肚兜和亵裤时,一股温热自后将她包围。 「留件给我吧,别把我的工作抢光。」醇厚的低笑在她耳边轻轻撩动着,他的手不仅环住她,还将她的手也纳入了掌握。 她原本已因喝了酒而全身发烫,这亲昵的靠近更是让她血气轰然上涌,脑子里一片昏沈,只听得到自己狂鼓的心一下又一下,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感觉他的唇吻过她的颈背,她起了一阵颤栗,完全与厌恶无关,被他撩起的酥麻让她无力地只能凭依他而站。 他拉开了她的肚兜系绳,她却没有感觉,因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他大掌抚过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当她以为他会将肚兜扯开时,他却顽皮地隔着那层丝绸挑弄着她,当她以为他会让她保有一层遮蔽时,他却又突然从边缘探进手直接攻城掠地。 那无从预料的举动快将她搞疯,她下意识地压住他的手想阻止他。 「你要指导我吗?」他轻啮着她的耳垂,不但未受阻挠,反而勾着她的手指,带着她的手一起在她身上游走。 实际上主控者仍是他,但表面却像是她紧抓住他不放,这暧昧的景象让她羞到无法直视,恼他的陷害,她回头抗议── 「你……」才刚吐出一个字,她的声音和她的呼吸就完全被他的吻给吞噬了。 他……是故意布下陷阱等她自己送上门的吧?这是她唯一闪过脑海的念头,之后她的神智就被他的吻完全掠夺,等她有办法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已躺在炕上,而他跨跪在她臀际,用那双媚眼凝视着她,缓缓地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即使之前已经看过,但当他精实胸膛再次裸裎在眼前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的动作未停,这一回不只是上身,她还看得到他平坦的下腹,以及……她收回视线,急促喘气。天,她热到头昏脑胀了。 庆幸的是──抑或可惜──她胡思乱想的空档并没有太多,当他俯下身再度用唇与手朝她进行撩人的折磨时,狂猛泛开的情潮立即将她的理智全然销融。 「忍着点。」他用几近柔哄的语调在她耳旁说道。 忍什么……好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有异物进入自己体内,那股疼痛让她绷紧了身子,而那不适的侵入感也让她从心里到身体都在本能地抗拒。 「放松,长云,别抵抗,别让自己难受……」 他的低喃将她专注对抗侵略的心神拉回,她发现撑在她身侧的手,像是承受着极大的力量和痛苦而微微发颤,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盈满了柔情和心疼。 她看错了吧?他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娶她,圆房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不可能会用那种眼神看她……她迷迷糊糊地想,身子却缓缓地放松了,因为侵略者是他,虽然她还是会想抵抗,但为了他,她可以努力试着忍耐。 感觉到她的接纳,武朝卿一喜,把握时间将这最恼人却不得不做的苦行结束掉。 虽然疼痛只在一开始,但整个过程都让她很不舒服,袁长云为了压制将他踹开的冲动,一直闭眼强忍,当他终于结束离开她身上时,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总算熬过去了……正当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累到只想就这么沉入睡梦中,突然横上胸前的手臂吓得她瞬间清醒。 「你做什么?」她羞恼地推着他。不是才刚做完吗?他干么不放过她? 「天气那么冷,帮忙暖暖炕不为过吧?」他不仅手来,连脚都跨了上来,在被窝下将她拥得密密实实的。 不留空隙的火热相贴像是另一种更亲密的占有,方才因情潮销魂而无暇感受的尴尬如今全涌了上来,袁长云脸红挣扎。 「你不会多烧点柴暖炕啊?」这点钱也要省,有没有搞错? 「嘘,我好累。」他用微笑驳回了她的抗议,调整好两人最相合的姿势,直接闭眼不再理她。 他又用刚刚偷袭她的方式抱着她! 感觉到他的起伏紧密熨贴着她身后的曲线,她又羞又慌,不断扭动想要挣脱,怎奈他用他的长手长脚将她箝制得很好,没让她感到压迫却又拉不开距离,最后,她放弃了。 受尽镇日的心理磨难,加上那些酒,还有刚刚她初次承受的床笫之事,耗去她所有的心力,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稳健心跳,她的强撑瓦解了,心神也逐渐松懈,再度闭上眼的她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隔了会儿,她以为早已睡着的人睁开了眼,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也用棉被将她裹得更暖,然后温柔地在她肩上轻印一吻,这才带着微微浅笑拥着怀中的人儿幸福地入眠。 翌日,袁长云醒来时他已不在,由于她知道追踪蹄迹得在天未亮前出门,所以并不担心他的去向,反倒因得以独处而松了口气。 直至此时她才有心情细看四周,寝房比外头的简陋厅堂好上一些,多了两个木柜,还有让她睡得又暖又好的厚厚床褥…… 忆起昨晚在这炕上发生的事,她像被烫着了似地赶紧跳下,彷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羞人的画面自脑海抹去,但越是克制不想,他从进房后对她所做过的一举一动越是清晰得像是再次重现── 不成不成,她得赶快离开这间屋子! 明知没人在,陌生的环境仍让她感觉像是侵入别人家,她忍不住蹑手蹑脚,简单梳洗后就赶紧骑马出门,往家里…… 不对,现在要改口叫娘家了……想到身分的转变,心里掠过一股惆怅。 没差的,变的只是称呼罢了,瞧,她现在还不是一如以往回自家马场帮忙?只不过晚上换了个地方睡,其他的都跟以前一样。 决定了,她今天要做让自己快乐的事,那本笨帐册明天再面对。 她直接前往马场,而非像平常上午会在家处理帐务,一路上她骑得飞快,让迎面的冷风驱走满腔的郁闷,也连带将自己已嫁人的事抛在脑后。 「长云,干得好!」进了马场,遇到的第一个伙计在和她错身而过时竖起大拇指。 一开始她并未多想,毕竟这些称赞她常听到,但当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有人连远远看到她都特地驱马过来拍她肩头时,她不禁感到狐疑了。 难道是……才刚起念,立刻就被她自己否定。 不可能,她连出嫁的事都用「不希望引来太多注目」的理由请大哥保密,也严厉警告长地,不准他泄漏丝毫风声,既然如此,这阵子被帐本搞到无所作为的她,又有什么好值得赞许的? 思忖间,她已接近马场的主要位置,耳边隐约传来欢乐的谈笑声。 咦,自大嫂离开后,马场气氛也跟着低迷,发生了什么事让大家这么开心? 她好奇地直驰而去,在看清场中景象时,倏地瞠大了眼── 她以为那个应该正埋伏草丛、辛苦追寻蹄迹的人,如今骑在他之前送来的种马上头,从容的姿态犹如君临天下,而围篱外的伙计们不是拍手叫好就是一脸钦佩地望着他,彷佛他展现了多了不得的才能。 正当她错愕之际,一个在袁氏马场待了数十年的老伙计兴冲冲地朝她而来── 「没喝到你的喜酒王叔很遗憾,不过我也赞成别声张,唉,要不是怕头儿触景伤情,也不会这么委屈你,没关系,加把劲儿,等你们小俩口生个胖娃娃,咱们再来好好地庆祝!」 直至那人走远了,她还愣在原地,好半晌,那些话才一个字一个字进了脑海,张口结舌的震惊全转为面红耳赤的震怒。 小俩口? 胖娃娃?! 那家伙到底和这群人说了什么啊!她杀气腾腾地策马奔了过去,恨不得能立刻将他揪下马问个清楚。 第十一章 「啊,长云来了!」 「恭喜恭……哎哟,不能说不能说,反正你们知道的啦!」 她一接近,欢呼声此起彼落,原本围在栅栏边的人马立即让出了一条路,连栅门都帮她开好了。 而武朝卿不但丝毫没有愧色,还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马上,笑盈盈地望着她朝自己冲近。 那一双双含笑投来的视线让袁长云心里发毛。她怎么觉得若她敢对这家伙动手,很有可能会走不出这里? 察觉到气氛诡谲,她不敢轻举妄动,忍住出手的欲望来到他身旁,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咬牙低道:「怎么回事?」 「怕名不正言不顺,我只好稍微透露我们两个目前的关系。」 他也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回应,脸上笑容不减。「你放心,不该说的我绝对没说。」 那画面看在众人眼里成了耳鬓厮磨,引来阵阵叫好,袁长云脸色更难看了。 「你该做的是去捕下一匹马,不是插手管我们马场的事。」 怕惹人疑窦,无法直言他们的亲事只是各取所需的她,几乎是从齿缝挤出这些话。 要是他没来,就没人知道他们成亲,她不会被揶揄,更没必要假装和他相敬如宾。 「我有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还是把事情都办好之后才来的呢!」他没再抑声,甚至转头对一旁的观众笑道:「这匹马个性比较傲,我怕大伙儿搞不定,特地过来帮忙,各位不介意吧?」 语音方落,接连响起的慰问及赞扬已排山倒海而来── 「当然不会,感激都来不及了!」 「辛苦你了,朝卿啊,新婚燕尔,别累过头,记得留点体力。」 「叫什么朝卿?应该叫姑爷吧?哈哈哈哈──」 看到一群大男人竟因这无聊的对话而笑不可遏,袁长云一阵头晕。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只不过晚来一步,他就将她所认识的粗率汉子全变了个样,幸好大哥不在这里…… 不对,就是因为大哥不在,他们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我去理帐。」再待下去她绝对会忍不住砍了武朝卿那万恶根源。 「唔,我不这么认为……」他笑容微敛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袁长云的回应是直接调转马头离开。 他以为她是在请示他的允许吗?他还真以姑爷自居了不成?!返回袁家的一路上,她在心里拚命骂。 拢络了人心又怎样?帐归她管,财源收入都得由大哥经手,他再费尽心力也只是为他人作嫁罢了!一思及此,她的心情总算稍稍好转。 然而,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当她打开锁着马场重要文件的木箱却找不到那本该死的帐册时,她先是愣住,待一想通来龙去脉,才刚踏进家门的她,立即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回马场。 还隔着一段距离,武朝卿就已感受到那股气势,他从容下马,将缰绳交给旁人,叮咛了一些细节后,才好整以暇地迎向她走去。 一快一慢,两人正好在围篱边相会,怕高度之差让她不方便说话,武朝卿还体贴地踏上横杆,好让两人能平视对谈。 可惜的是,这番好意完全消弭不了她的怒火。 「你把帐册拿走了。」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将他拆吃入腹都不足以泄恨。 不用问,她很确定是他拿走了。 唯二的钥匙分别由她和大哥持有,原本就已相当信任他的大哥,在他成为妹婿之后,掏心掏肺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她甚至想像得到大哥领着他,毫无防备地将那些文件展露在他面前的情景! 他到底利用她晚来的这段时间做了多少事?难怪他听到她说要去理帐时会用那种眼神看她,那哪是欲言又止?根本就是等着看好戏! 「这个吗?」 他笑吟吟地从怀里抽出帐册。「我刚刚正打算告诉你,结果你一溜烟就不见了……哎,有话慢慢说。」他身子一侧,轻松地闪过她的抢夺。 「还我!」她已顾不得要在众人面前假装和谐,无奈他手长脚长动作还灵活得很,她怎么抢也抢不到,气死了! 她还以为依他狡诈聪明的程度,在得手后应该会先暂缓行事,和袁氏马场保持距离,免得动作太大被人看出破绽,哪想得到他竟会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直接找上大哥? 「我知道没有事先跟你讲是我的错,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你继续为管帐烦心,大哥也很赞成我这么做。」面对她再一波的攻击,他非但没躲,反而攫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别恼了好不?娘子。」 那称呼提醒了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她心一慌,差点被他整个人扯进怀里,幸好她的坐骑为了回避栅栏带开了两人的距离,她才有机会将手抽回。 「别那样叫我!」袁长云窘恼怒斥。 明明心里转着狡诈心思,却在众人面前装得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又是大哥又是娘子的,谁准他叫得那么亲热?! 面对她杀人似的目光,武朝卿只一味地笑,因为他知道他无须再开口,自会有人帮他伸张正义── 「唷,小俩口感情好,也别在我们面前打情骂俏嘛!」果然,这厢有人说了。 「长云你真是嫁对人了,瞧姑爷心多细。」那儿随即有人应声。 「就是啊,你不老说管帐烦得很?现在有人帮你了,你高兴都来不及喽!」手圈在嘴边吆喝得最大声的人,让她瞪大了眼。 长地?他啥时跑来的?其他人不明白事情缘由也就算了,可这笨蛋从头到尾都晓得武朝卿是怎么逼迫她的,跟着起哄个什么劲?! 「如果你坚持要拿回去,我当然没有意见。」武朝卿轻叹了口气,扬起体谅的笑,将帐本递到她面前。「只可惜我不能为你分忧解劳了。」 众人看到的是他一番好意被推拒的受伤表情,但离他最近的她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愉悦笑意。 她才没那么笨,袁长云忍住伸手的冲动。她若真敢接过帐本,一定会被骂不知好歹,他温柔包容的形象也会更深植人心,反而称了他的意。 尤其现在一面倒的状况完全不利于她,越反抗只会越陷泥沼,暂先休兵才是上策。 「随便你,我不管了。」袁长云勒马后退,临去前不忘瞪了阵前倒戈的弟弟一眼。 那有口难言的恼怒表情让武朝卿好想笑,他目送她忿忿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收回视线,击掌拉过大家的注意── 「来吧,还有哪匹马儿搞不定的快快送上来,咱们干活喽!」 好想睡,好想睡…… 当累了一天,必须用力掐大腿才能勉强保持清醒时,袁长云深刻体会到出嫁与否的差别真的很大。 以前马场离家不远,只要撑个一小段路就有温暖的炕被等着她,而今她却只能溜进娘家厨房摸走两个馒头,然后在夜色中顶着寒风,边啃馒头边打瞌睡地一路骑回去。 都是他害的!想到今天的悲惨遭遇,袁长云呕极了。 负责的帐本被抢走,她反倒还乐得找别的事做,却不管她走到哪儿,见到她的人不是挤眉弄眼,就是说些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话──拜武朝卿所赐,她出嫁的事八成全马场都传遍了。 害她被逼到无处可去,只好一个人待在牧草仓捆牧草,把自己累到半死又浑身脏兮兮,唯一的好处是,她累到什么事也没办法想,只要一沾枕就可以呼呼大睡。 坏处是──她快撑不住了…… 在她怀疑大腿可能已经不堪再遭受蹂躏时,她终于看到那小小的房子出现眼前。 门窗缝隙透出的微光在黑暗中显得如此明亮,想到他已在里头,在心安之余,她也惊讶地发现它竟能给她一种「家」的温暖感觉。 应该是她累坏了吧……她不愿承认这种感觉与他有关,但心思却忍不住飘移了──他吃过晚膳了吗?她这么晚还没回去,他会担心吗?他在等她吗?还是根本不在乎她去哪儿了? 当她照料好马儿再来到家门前,昨天的忐忑又重回心头,不同的是还多了一丝期待。她在门上轻敲了下,随即推门走入── 迎接她的是空无一人的厅堂。 她想太多了,他才没那种闲情逸致等她呢,他还愿意为她留下烛光已经算很仁至义尽了。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抑不住的失落感仍在心口缓缓泛开,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不管了,她要就这样睡到炕上去,就不信他今晚还敢碰她。 想到她的浑身汗臭很可能会逼得他从睡梦中惊醒,那大快人心的画面让已快被疲惫击倒的她傻傻地笑了。 「不是往那儿。」在她摇摇晃晃地往寝房走去时,有人拉住她。 回头看到那张漾笑的俊脸,她眨了眨眼。 「你还没睡?」可恶,连臭醒他的这点乐趣都不给她。 「哪儿睡得着?」他挑眉笑应了句,带着她往另一边走去。 为什么他说得很理所当然,她却不懂他睡不着的原因?忙着用残存的清醒思索这个问题,她没发现自己毫无反抗地被他拉着走。 直到进了厨房,她原本已然半垂的眼瞬间睁大── 有个比她环臂还宽的浴桶摆在那儿,蒸腾的热气不停往上冒,将整个厨房烘得暖暖的,犹如一个强大的诱惑,呼唤着又冷又累的她赶快跃进它的怀抱…… 「水温我调好了,你试试,若觉得冷就加热水。」武朝卿指指灶上用余火温着的铁锅,而后又指向墙边的木桶。「太热就加冷水──听到没有?」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浴桶,他好笑地勾过她的下颔强迫她望向他。 他的指尖像会烫人,突然对上的湛黑双眼更是让她不知所措。 「听、听到了。」她窘恼低头,气他这么亲昵地碰她,也气自己因他这个举动而全身躁热……不,与他无关,是这里头太热了,她拚命帮自己的反应找藉口。 「去吧。」将她娇俏的脸红模样敛在眼里,武朝卿没说其他会让她更手足无措的话,转身离开。 他不会偷看吧?觑了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门帘一眼,袁长云本已开始解扣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然他何必要费心帮她准备热水?问题是她又没拒绝和他圆房,他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正犹豫时,视线瞄到那个大浴桶,刹那间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随便了,要看就让他看吧! 她将那些顾忌全抛在脑后,三两下就把自己剥得精光,开心地徜徉在热水的包围中。 「啊……」那舒筋活血的畅快感让她忍不住发出喟叹。 尤其是这浴桶够深够宽,她可以轻易地将整个身子浸到水里,头往后一仰,还能靠在桶沿,这种神仙般的享受真的会让人不知不觉就这么睡去。 不成,睡在这里头会淹死,她得起来穿衣……唔,要叫他帮忙拿干净的衣服来吗?好麻烦喔……她还是……先披上刚才脱下的衣服……然后再…… 意识开始混沌,她以为自己已起来穿衣、上炕安眠,而实际上她只是整个身子愈往下沈,睡皮也重到睁不开。 恍惚间,她听到水声,觉得自己飘浮起来,不像在水中那么轻松,却有另一种更踏实、更温暖的感觉紧紧将她包围。 第十二章 她发出满足的轻喟,舍不得睁开眼,却觉得唇上有些痒,而那股酥痒感还会移转,甚至是无所不在,让她暖烘烘的身子陷入了另一种火热的煎熬。 当她发现不对劲而终于睁开眼时,她已经完全落进他的掌控之中了── 她并没有看到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因为厚厚的被褥正覆着她,但她可以清楚感觉他让自己坐在他的腿上,他的手在她赤裸发烫的肌肤上游走,这正是让她体温节节升高的主因。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想逃开,身子却软绵无力;她想阻止他,却反而无助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想到未着寸缕的她坐在衣着完好的他腿上,那掩于被褥下不得见的画面,在想像中反而更显旖旎。 「乖,继续睡。」察觉她的清醒,倚靠墙而坐的武朝卿微微一笑,温柔的口吻像在哄她入睡,但他的手却更加地四处肆虐,不让她有喘息的余地。 「你……」 她想瞪他,却不知道这一睨,反被氤氲眼中的情潮化为了媚眼如丝,看在男人眼里只会诱人一口吞了她。 当他低笑吻啮着她的耳际时,几乎窜出喉头的申吟让她必须咬唇才抑得住。 「你……要做就快点,别故意折磨我。」她好不容易才找着自己的声音。 像昨晚那样快快了事吧,她好讨厌这么不像她的自己,那让她觉得不安,彷佛只要他再做些什么,她的理智、她的坚强就会被完全攻陷。 「谁说我在折磨你?」用着醉人欲融的低哑嗓音说着这句话的人,正以极其亲昵的方式探索着她腿间的温润。 他的触抚激起了另一波强大的快感,感觉到他的逐步进逼,她害羞得想并拢,他却用他的膝架开了她的腿窝,轻易地破解了她的阻挡,反而让他毫不费力地攻城掠地。 「你明明就是……」就说他一定不安好心眼,先让她在热水里泡得昏昏沉沉,让她没有力气反抗他的折磨。「别骗我不懂,马儿交配都很快的……啊……」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陡然加快的律动给逼得咬唇。 拿他和马儿比?这算褒还是贬?武朝卿将对她的着恼全化为行动还诸她身上,用手指模拟着欢爱的节奏,要她在他的带领下体会她昨晚无法感受到的美好。 被他燃起的欢愉几乎将她推至疯狂的边缘,那种不曾体会的感觉让她好怕,却又忍不住拱起身子让自己更贴近他的碰触。 不行,她承受不住了……就在她想叫他停止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情潮瞬间将她淹没,她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无助地攀住他的臂膀,任由自己在他的怀中颤抖。 天呐……她真的不行了……想到还要迎接昨晚那种难熬的感觉,她不禁想要开口求饶,但那股方褪的激情还在体内余波荡漾,她连申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睡意又整个席卷而上,感觉到他让她平躺炕上,她有种豁出去的感觉。要杀要剐都随便他了,让她闭着眼吧,就算痛她也管不了了…… 她没发现,预期中的侵犯并没有降临,甚至在她呼吸已变得平缓,睡到不省人事时,身旁的那个男人仍没有对她动手。 他只是侧躺着,单手支颊,着迷地将她的睡容敛进眼里。 折磨?想到她对他的控诉,他微恼地挑起一眉,谁折磨谁还不晓得呢! 「如果不是要让你恢复及适应,哪那么轻易放过你?」他贴近她耳旁轻道,换来的是她孩子气地朝他怀里偎近,彷佛在嫌他太吵。 再多的欲火中烧,都敌不过她这透着依赖的动作,他叹了口气,脸上却盈满了笑。 等着吧,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折磨」,他期待她的求饶,更渴望她的势均力敌。 她想不透。 一直到多日之后,袁长云进城处理事情,在茶馆稍作歇息时,心思一空下来,这个困扰她已久的疑惑又浮起。 即使后来他每晚都将她吃乾抹净,也让她明白那恼人的疼痛只属于初夜,她还是不懂他首次让她领略到欢悦的那一晚,为何只做了一半。 难道是她睡着了不记得?还是她弄错了?但不可能啊,后来每一次的经验告诉她,若他真的做到底,就算她再累也别想睡着。 「客倌两位是吧?请上座!」 一旁的吆喝声让她记起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茶馆,明知没人会看穿她在想什么,她还是尴尬了起来,赶紧举杯啜茶,努力克制因忆起那些画面而不住狂鼓的心跳。 只是她真的不懂……她把玩着茶杯,没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绪又绕了回来。 他不是为了让她怀有子嗣才碰她的吗?但他这么做,不但没办法让她怀孕,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还有,他的熟稔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一个吻或一个触抚,都能轻易焚烧她的理智,她却生涩到只能承受,被他引燃的激情火焰扰得无法自已。 想到必须要有多少经验才能累积成那种本领,她的心就像有小虫在啮咬着,又酸又刺,那不同于纯粹愤怒的复杂情绪,让她心情更加烦闷。 她好想找人问,不是那些和他站在同一边的臭男人,而是一个能帮她解答困惑,甚至是传授秘诀的手帕交……她暗叹口气。 老实说,她有点想念大嫂。从小就和男孩玩在一起的她,根本没有知心的同性好友,突然间,有个活泼开朗的小女人硬闯进她的生活,却在逼人习惯她的缠黏之后,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南方人都是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吗?如同当年那个老爱逗她闹她的漂亮小男孩,在诱她完全付出信任之后,却摇身变成一个城府深沉的人,用贪婪算计狠狠刺了她一刀…… 察觉自己连喝个茶都会陷入沮丧,懊恼之余,她仰头将手中那杯茶一饮而尽。 不要再想了!除了恨他,她没必要对他有任何想法。 她的诡诈不及他,想再多都无济于事,倒不如将所有心思全用来守住家产,也因此她才会三天两头就进城一趟,确定属于袁家的钱财仍安安稳稳地存在钱庄里。 更何况,她把握到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只要大哥没打算分家产,属于她的那份就算再多也只是空谈,他根本就拿不到手。 他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爱拉拢人心就随他去吧,反正做再多都只是白费苦心,她牺牲自己换来免费的良驹,这笔买卖还是她赚到呢! 她振作起精神,扬手招来店小二。 「再上壶茶,四色果乾、豌豆黄、枣泥饼都各来一碟。」她要吃饱喝足才回去,至于他,就傻傻地怀抱大好美梦为他们袁家做牛做马吧! 当她正等着点心上桌时,有人走近。 「袁姑娘,果然是你,我还想着这声音真耳熟呢。」那人问也没问就直接坐下,还自己倒茶喝。「都进城了,怎么没去我们铺子看看?你好久没跟小店买货啦!」 认出那脑满肠肥的模样,袁长云脸色一沈,而此时店小二送上点心,他竟也不客气地大快朵颐了起来,她必须握拳才能忍住没将他揪起扔出去。 这个施老板专做马秣买卖,人很不老实,偷斤减两被她捉到还死不承认,有一次她差点和他在街上打起来,要不是大哥拉住她,她真的会当场将这臭老头扭送官府,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跟他叫过货了。 都不相往来了他还来找她干么?还好意思吃她叫的点心?看到他吃得狼吞虎咽,袁长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连你大嫂偶尔也会到小店逛逛呢,她可精的哩,可惜啊南方人就是信不得。」完全无视她的敌意,施老板嘴里塞得满满的还能说长道短。「瞧,花了聘礼辛苦娶回来,结果就这么跑了,啧啧啧,真帮你们心疼呐!」 袁长云眯起眼。她懂了,这施老板绝对是在大嫂手上吃过亏,现在逮着了机会来落井下石。 她是不清楚大嫂那笑脸迎人的小小个子怎么制得住这施老板,但能让他恨到连人都离开了还来捅上一刀,不论大嫂做过什么她都只觉得替她感到骄傲! 不容对方如此诋毁家人,她正要开口叫他闭嘴,却听到施老板口沫横飞地继续说—— 「像你嫁的武家不也吃过南北联姻的苦头?用难得一见的宝马换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没用女人,还只生了个儿子就跑去寻短,这损失可大喽……咦?你大嫂好像连个子儿都没蹦出来就跑了?唉,明明就有前例,怎么就学不乖啊!」 怎么连城里的人都知道她出嫁这件事?袁长云正觉懊恼,没想到施老板接下来的话完全震住了她,让她连那幸灾乐祸的攻诘都无暇顾及。 他说的那人是她从未谋面的婆婆?只是……她听过的传闻并不是这样啊!是施老板在乱造谣吧?他的个性本来就爱兴风作浪,加上事隔太多年,才会将事实越说越离谱…… 她要自己别被没有根据的蜚短流长影响,但想到他当年那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显露的难过表情、想到武父对他的冷淡,以及小时候大人一提到此事就压低嗓音的场景,陡然揪拧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这才是事实! 「我只是过来关心关心,不聊啦,以后有空多来捧场。」误将她的震惊视作为家丑神伤,自以为报仇成功的施老板得意洋洋地离开。 袁长云咬唇强忍叫住他的冲动,逼自己坐在原位。 若武朝卿愿意说,他会自己告诉她,她不能用这种方式在他背后查探,那不是关心,而是满足好奇的探人隐私。 只是……他真的会有想对她说的一天吗?他们认识这么久,别说是对她透露一丝丝关于这方面的事,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更是让人无从察觉。 会一直记得的,因为那都是回忆,会忘记的只有难过。他曾这样对她说过。 真忘了吗?但若真的不在意了,他为何绝口不提?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连一点点的情绪都不愿对她释放?! 急涌而上的难过和怒气让她再无法负荷,她倏然起身,放下银两仓促奔出。 她没办法再没事人样地坐在那里,她必须离开、她要离开! 纵马出了城关之后,触目所及的是自幼伴她长大的无垠草原,乱成一片的思绪变得清晰,她的心却更加茫然了。 她该气他,气他将她排拒在心门之外,更甚至是因为无法原谅他觊觎袁家家产,进而省下自己的同情与关怀。 但为何……她发现她气的是看不穿他的自己,而他的隐瞒却只勾起她阵阵的心痛呢…… 傍晚,武朝卿刚踏进厨房,就看到那个蹲在灶前发呆的窈窕身影,他的脚步和正准备捋起衣袖的动作一起停住。 这是他家厨房,那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他也很眼熟,当然,他每晚都抱着入眠的玲珑曲线更不可能错认—— 即使他很确定自己没走错屋子,他还是忍不住又环顾了一圈。 平常非得拖到夜色完全低垂才愿意回来的她,今天不但比他早返家,甚至还烧好了热水等他?他绝对没有抱怨的意思,但……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原本是想调侃她的突来之举,但一走近,看到她脸上写满疲惫的神情时,全被不舍化成了温柔的低语。 第十三章 「怎么不趁热洗?」 他很清楚这是件多辛苦的工作,但因为他从小做惯了,也因为这对已成为男人的他并无足轻重,让他忘了,这是项纯靠体力、无法用技巧弥补的工作。 袁长云眨眨眼,好半晌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但已经累坏的她却连吓一跳都成了种奢侈。 「给你的。」她简短道,一站起,操劳过度的身体立刻用阵阵酸痛表达抗议,要不是因为真的没力气了,她绝对会忍不住咒骂出声。 她不是那种连生火都不会的娇娇女,但今天她深刻体会到自己真的很好命。 他们袁家虽以勤持家,不过为了专注马场事务,家里还是雇有基本仆佣,煮食、烧水这种杂事根本轮不到她费心;而嫁到这儿之后,每天只要一进门就有备好的热水等着她,她更是没发觉到有什么不便。 直到今日,当她必须从外头的井提进足以装满这浴桶的水时,她才发现这让她赞叹不已的宽敞容量全成了一场恶梦。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可以在提满整个铁锅的水、劈柴烧热、再转提到浴桶之后,还能维持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细心守住水的热度直到她归来? 「你比我更需要吧?你累了。」武朝卿挡住她不让她走,明白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是给你的。」难过及懊恼一涌而上,她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后就紧紧抿唇,不让已经颤抖的声音泄漏更多的情绪。 凡事都要求胜的她,很少有这么挫败的时候。 她不是在讨好或是想要弥补什么,而是从茶馆离开就直接回来的她,不见那布满热气的熟悉情景,才惭愧地发现,别说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了,她一心只想让他后悔娶她,更是顺理成章地连一餐都没为他备过,她甚至连他怎么果腹都不晓得…… 等她察觉时,自己已经开始挑水了。越累,她心里越难受。因为她不晓得那看似简单的付出,竟是如此辛苦。 「难道你要我洗完再帮你生出一桶热水?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武朝卿还是不让她走,语气已转为轻快。「你洗,还是一起洗?两个挑一个。」 知她如他,当然发现了她那不同于平常的沮丧,他并不是在这种时候还想逼她,因为他知道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让她乖乖进到水里去,而不是继续在这里和他僵持不下。 他以为她会横他一眼,窘恼地叫他滚出去后独占那桶水——没想到她却在静默片刻后,转过身开始除去身上的衣物。 那是一连串足以将男人逼疯的画面,直至她进了浴桶,背对着他而坐,只有颈肩露出水面,完美细致的线条仍是如此引人遐想。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选了第二个方式。」他很努力想说得像在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然而微哑的嗓音还是背叛了他。 怎能怪他?光是想到和她一起待在那浴桶里,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冷静不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却依然什么话也没说。 他也不再言语,直接当成取得默许,武朝卿开始动手脱衣,但那张俊魅的脸庞已不见笑意。 他进了浴桶,背对她而坐,感觉到她因两人背部肌肤相贴而僵了下,他没动,并未再朝她靠近也没有让出些位置,就这么维持原来的坐姿。 须臾,感觉她放松了下来,他才缓缓地深吸口气,再沈徐地吐出,要自己保持平心静气,但只要一想到她刚刚缩在浴桶里的画面,好不容易才压抑住的怒气和担忧仍一涌而上。 他从不知道这个浴桶竟如此大,大得像要将她吞没,那纤细的肩头看起来好小,让人无法和强悍骄傲的她联想在一起。 是什么事将她打击得如此脆弱? 「可惜你今天没去马场,不然就可以看到我新捕获的好马了。」他逼自己笑出声,还加进了炫耀的意味。 这件事应该会让她开心吧?不然至少也会被他那讨人厌的口吻激出一些怒气。 他却没想到这些话听在她耳里,只使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嗯。」想到他尽心尽力地达成他们的协议,而她非但没有丝毫付出,还被他侍候得好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她只应得出这个字。 没见到预期中的反应,武朝卿的一颗心直往下坠。他绝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她的臣服,她是消沉到无力反抗,到底怎么了?! 虽然他最想做的是直接转过她的肩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逼得越紧,只会让她越将事情往心里藏,他太清楚了,对她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今天的她,却让他有种捉摸不到的无力感。 他强忍心焦,努力寻思—— 输只会激起她的斗志,更何况他这阵子很收敛,她最多只会觉得气闷,而且就算闷,也会直接找他算帐,而不是愧疚到无法面对他…… 愧疚?他怎会直到现在才想到?!要不是顾虑到两人相贴的姿势,只要他随便一动都会被她察觉,武朝卿真的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 从不示弱的她,很少会有这种表情,而每一次,都与他有关。 第一次,是她察觉到他的孤独,她什么也没问,直接用行动改变了他的生命。 之后,她察觉到更多,开口问怕伤了他,她从不主动提起关于他父母的事,而是将那份关怀放在心里,但过于挂虑他的她,总会以为自己没办法再为他多做些什么而自责着。 当她担心而又无法诉诸于口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晓得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的担忧,但他从来不提。 因为他不希望她一想到他的身世就坏了心情,所以他从不曾言明,而是用实际的行动表达他的心无芥蒂,这些年来他不曾再见过她露出这种表情,于是他以为她终于放心了,结果…… 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那些陈年往事,但从她现在的反应看来,她肯定是完全曲解他的用意了。 总算找到原因,武朝卿又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倏然地心安。 害他吓死了,还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他绝对要她为他的胆颤心惊付出代价——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解开误会,这种无能为力的恐惧他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你知道我为何会被取名叫朝卿吗?」他往后靠去,让自己的背和她完全相贴。心情轻松了,他也开始有心思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多占些便宜。 「你没说过。」虽然沉宕的情绪还是笼罩着她,但这个从不曾听过的事引起了她的兴趣。 自己的轻薄行径并没有被发现,武朝卿笑得好开心,他知道她已被他勾走了注意。 「这名字是娘取的。」他必须捉紧心神,才能不去想身后的她有多诱人,继续专心讲他的故事。「娘是官宦千金,没吃过苦,连换衣裳都有丫鬟帮忙,有一天她去庙里上香时,被到南方卖马的爹给遇见了,爹对美如天仙的她一见钟情。」 没料到他竟会突然提到父母,袁长云诧异之余,也好想回头看他的表情,但她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因为她怕只要稍一动作,就会打断他。 她只能咬着唇,强迫自己定心,不只听着他的叙述,更试着要从他温醇的嗓音里分辨出是否藏有心伤的波动。 「爹在得知她是极力想跟他买马的买主女儿,开出了用马换人的条件。」知道她正凝神倾听,他更是放柔了语调。「于是娘嫁到了北方,这严寒的气候和简陋的环境让她好痛苦,她以为只要帮爹生了孩子,爹就会让她回去南方,所以她帮我取名『朝卿』,期望我跟着她回去之后,可以用功读书在朝廷取得好功名。」 即使他的声音里只有温柔,这段初次听到的往事依然让她觉得好悲伤,已预先知道结局的她,心头梗窒得快无法呼吸。 「没想到爹不但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反而还开始教她骑马,娘吓坏了,也绝望了。」感觉身后的她轻颤了起来,他在水下悄悄地寻找着她的手,坚定地握住。「爹以为娘终究会接受这个事实,生活还是要过,他不能整天都守在她身边,有一天,当他回家后没看到人,再循着脚步追去已经来不及了,那时是冬天,娘就在一片大雪里永远地睡着了。」 她已经分不清是他握着她,还是她握着他的手了。为什么他还能这么平静地说着?他才是那个最痛的人啊…… 她突然忆起一事,激动转身。 「那你呢?她把你也抱出去了吗?」即使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他就在眼前的事实也证明了他安然无恙,她还是忍不住提悬了心。 她很同情她的遭遇,但他是无辜的啊,要是她那时曾动过要拖他作伴的念头,就算她早已离开人世,她也要到她的坟前再狠狠骂她一顿! 「她把我留在炕上了。」唔,在她那么愤慨地为自己打抱不平时,他还趁人之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武朝卿很努力地对送到眼前的春光视若无睹。「别生气,要是她那时候连我一起带走了,你还有办法认识我吗?」 「她把一个小婴儿独自留在炕上并没有比较好!」越是深思越心惊,狂燃的怒火将方才拧心的难过全烧得一干二净。「要是炕不热了怎么办?要是你爹去个三天三夜才回来怎么办?你都很可能会冻着、饿着!」她握拳怒道。 武朝卿着迷地将她散发着气势的美丽模样敛进眼里,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她,为了他而难过,却也为了他而充满了活力。 「至少我爹也是及时回来了……」怕她气过头,他试着帮忙打圆场,结果一提到父亲,这小女人反而更加火大。 「你爹才是最过分的人!」想到他甚至连骑马都没得学,累积至今的心疼及恼怒让她停不了口。「硬要娶南方女人的是他,生出来的小孩长得像母亲又有什么不对了?他却把这件事怪在你头上,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他们怎么那么自私?想做什么就随自己的意思去做,都没有考虑到你……」 他倏然将她拉进怀里的举止顿住了她的声音,在他的环拥下,她才发现,她竟激动到开始哽咽了。 「爹不是恨我,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我。」他将她揽靠胸前,俯首在她耳边低语。「他当初是因为想让娘适应,才会试着教她骑马,没想到反而逼她走上绝路,他怕我也会步上后尘,所以什么都不做。」 他依然平稳地说着过往,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安慰,但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她原本澎湃的情绪逐渐地缓和了下来,心不再那么痛了,怒气也不再那么炽烈了。 「你又知道了?」她还是忍不住嘀咕。「他就这么撒手不管是在害你耶……」 他闻言莞尔。她还好意思说别人?只要他稍微想和她有所进展,她逃得比什么都快,要不是他用强硬的手段,搞不好她现在还躲着避不见面呢。 「人就是这么矛盾,越怕就越无视,越无视就越内疚。」因为爹娘的事让他学到了这个道理,也因此他才会有足够的耐性陪在她身边。「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那些全是爹亲口跟我说的。」 「你爹对你说的?」她怎么也没办法想像,记忆中那个对儿子从不苟言笑的人,竟会如此剖心掏肺地说出这些心里话。 第十四章 「是啊,在我十八岁生日那一晚,他对我说了好多。」那一晚他们把酒言欢,父亲将他视为知己好友,又哭又笑地对他畅所欲言,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还说他毕生最大的愿望,是遇到一匹让他驾驭不了的马,即使必须以命相搏,他也无畏无惧,因为这是他最期盼的依归。」 他停下,轻柔地勾起她的下颔,微笑直视着她。 「所以当他走时,我一点也不难过,还为他感到开心。而娘的离开,我也早已明白,没有谁有错,只是太在乎的感情用错了地方,学着放开,才是幸福。」 袁长云别不开眼,她觉得自己像是坠进他那片深邃眸色中,坠得很深很深,深到可以碰触到他的心,她感觉得到他宛如草原般宽广无边的包容,也心折于他那恬静安宁到足以将她包围的温暖。 她不会再怀疑了,也不会再为他担心了,他是真的释然了。 「只是——」他忽尔笑了,还笑得又邪又魅。「你现在应该不会再那么气我用交换种马胁迫你嫁给我的事吧?毕竟爹的一身本领全都传给我,我会照着做也是在所难免。」 「子承父业不是这样用的,你别把错推到你爹身上。」没料到他情绪转那么快,反应不及的她窘红了脸。「你就不怕我也跟你娘一样……」 她突然没了声音。都是他啦,不介意往事也就算了,干么又用这么轻佻的态度对她?害她也和他斗起嘴来,一时轻松过头而说错话。 「不,你不会。」他那笑弯了眉眼的自信表情让她知道自己多虑了。「你只会先把我碎尸万段,然后还义正词严地说我是罪有应得。」 懊恼地瞪着那张笑脸,袁长云没有办法反驳——因为这些念头她真的动过。 原来他的云淡风轻都是真的,她之前都帮他白担心了。连重蹈覆辙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难道他就记不住这种强硬的手段换来的是多悲伤的结局吗? 偏偏反应最怪的人是她自己,她应该要担心、应该要对他的动机感到不安,但除了全然放松的欢欣盈满了心头,其余的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连之前只要想到嫁给他就忿忿不平的心情都不知跑哪去了。 「不然你以为我会闷不吭声地让你予取予求吗?」她要自己说得很冷血,但一直浮上嘴角的笑让这成了件艰辛的任务。 她觉得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不用管,她只要负责板着脸就好,那种你来我往的感觉让她好快乐。 武朝卿闻言,蕴笑的眸中闪过一丝光芒。既然她都开口了,那他就不客气了。 「你好无情,我还以为你就算没为我一掬同情泪,也会多少给点安慰的。」他可怜兮兮地叹道,身体却和他示弱的语意相反,逐渐朝她逼近。 瞧瞧,这人就是宠不得,只要她稍微对他好一些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袁长云瞪着那近在眼前的精实胸膛,正考虑着要不要用力咬下去,却突然发现不对——她怎么和他贴这么近? 等到她再发现自己竟和他一起浸在浴桶里说了那么久的话,她的心跳完全乱了拍,连忙背过身去,慌张地想要爬出这让人血脉贲张的小小范围。 「你在做什么?」武朝卿明知故问,长臂朝她腰间一揽,软玉温香再度抱满怀。「你刚主动邀我一起泡澡时不是很大方吗?」 「我才没有邀你!」一心想赶紧逃离的她还来不及坐稳就又挣扎爬起,即使气到想打人她也不敢回头。 她也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居然会傻到同意和他共浴?都怪她累到失神了,这才会被他的话说动,不然她哪有办法再帮自己弄出一桶水?而辛苦帮他备好的心意又不想自己独占,她竟就这么接受了他的提议。 「还说没有?」他没再拉她回来,而是跪起身子接近她。「你还诱惑我,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将衣服脱掉——」 原本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在他慵懒语调的形容下,却成了销魂的挑逗,尤其他还低头用唇若有似无地吻着她的颈肩,那窜过背脊的酸软让她不由自主地仰首闭眼。 天……他究竟对她的身体下了什么蛊?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碰触,就已让她全身涌起热潮,像被融化般虚软无力? 「放手……」她用残存的理智想拂开他扣住她腰际的手,他非但不为所动,反而用愈贴近的身躯将她困在他和浴桶之间。「你不放手我怎么回房……」 她想嗔责他的急切,却在回头对上他的眼时哑了口,因为他眼中炽燃的情欲已说明了一切,他不是急到忘了,而是……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的意图已完全超出她所能想像。 「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她再度挣扎着想要爬出浴桶,但紧贴在背后的他不但限制了她的行动,每当她动作时都会感觉到他的火热抵着她,那像是将自己送上门的亲昵摩擦,更是造成她全身虚软的一大主因。 他总算松开了对她腰际的箝制,却用他的双臂按着桶沿筑起了藩篱。 「真的不要?」他不但用唇在她耳际进行挑逗的吮啮,还用极其缓慢却又存在感十足的力道,贴近她、又远离,贴近她、又远离。 每当她以为他会就此进入她,他反而退开了,而当她以为他已打算放过她时,他又用几乎进入她的霸道顶住她,这无法捉摸的节奏快将她逼疯了。 「你快点……」她已经没办法再管地点了,她好难受,她的身体在强烈地渴望他。 「求我。」即使他也因渴望她而受尽烈火焚身之苦,更清楚这两个字很可能会激得她用尽全力将他踹开,他却宁可铤而走险,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惩罚她。 因为她刚刚的消沉吓坏了他,他要她展现她的倔强,他要看到充满傲气、觉得自己可以和天抗衡的她! 「你、你别想……」他突然一个挺进逼得她咬住唇瓣,然而感觉他的退开,又逼得她只想挫败申吟。 他真懂得怎么折磨她!得不到满足的空虚让她好懊恼,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居然真的想求他…… 不,她绝不认输!她紧攀住桶沿不让自己倚在他怀里,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些微理智,只要他再次展开攻击,都几乎溃不成军。 「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别撑了。」他诱哄着,却已分不清这是在激她,还是真的在劝她降服。 因为他觉得那句话更像是在劝他自己,已快撑不住的人是他,他渴望看到她陷在情欲中的娇媚表情。 「你闭嘴!」气他的刁难,更气他将自己玩弄在股掌间的从容,陡生的力气让她发出了怒吼,还有办法回身一把将他推开。 这场景彷佛他骑马追着她的那一晚再度重演,正当武朝卿不知该为计谋得逞而高兴,抑或是该为她的挣脱而痛哭时,摆脱了他掌控的她却没有离开,反而跨坐他的身上。 当她沉下身子将他发疼的欲望紧紧包容时,那股强烈的快感同时贯穿了两人。 从不曾如此做过的她放任自己随着本能而动,而方才的等待是醉人欲融的春药,她感觉自己就快达到狂喜的境界,但平常可以轻易感受的美好,却只在她体内烧着,她越急,就越烧得她难受。 为什么?难道是他又动了什么手脚吗?那股痛苦交织着欢愉的感觉让她无法承受,她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咬唇忍住恳求的话语,但没了力气的她已快撑不下去。 她的生涩让他几乎失去了自持,只想尽情地享受她的给予及美好,但即使她没有开口,他也察觉得到她想要些什么。 他及时接手掌控了局面,坚定地将她瘫软的身子拥向自己,带她一起领略男女之间的欢愉。 那感觉来得又快又猛,她什么都无法想,只能紧紧环住他的颈项,任由那一波波的情潮将她完全淹没。 没人需要求饶,也没人需要认输,她用她的倔强给了他最难忘的体验。 在这一刻,他们已忘了抗衡,更不在乎谁赢谁输,只有彼此熨贴的心,传达着他们从不曾说出口的爱意。 袁长云自门廊探探头,见四下无人,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明明她每天都回娘家,干么弄得像做贼似的?她暗斥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留意四周动静,就怕有人会突然冒出。 见目的地就在眼前,她几乎快跑了起来,闪身进房、关门,迅速敏捷的动作一气呵成。 屏在胸口的气终于得以吐出,却听到背后有人开口—— 「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袁长云吓了一跳,回头见兄长袁长风正疑惑地看着自己,措手不及的她顿时窘红了脸。 「我、我哪有?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吧!」为了掩饰心虚,她用强硬的态度反击回去。「干么闷不吭声地坐在这儿?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马场吗?」 「我回来看看帐,总不能把事都丢给朝卿。」袁长风边说边翻看手上帐册,没听到回应,他疑惑抬头,却看到妹妹脸红得像颗熟透的桃子。「你……脸很红。」性子直爽的他还直接点明。 「来的路上冻红的啦!」她羞恼啐道,心里将那个罪魁祸首骂了千百遍。 都怪昨晚那场「较劲」太刺激,她完全不能想到关于他的事,不然他那双带笑的魅眼就会占据脑海,他的低哑呢喃也会重现耳旁,然后她就会想到…… 发现她竟只因为听到他的名字就在兄长面前神游了起来,她好懊恼。 所以才会躲躲藏藏地不想见到任何人嘛,现在每个人见到她的第一句招呼都与他有关,要她怎能不想到他? 她连马场都不敢去,因为他就在那儿,她独处时思绪乱飘也就算了,要是在众人面前还露出这副思春的模样,肯定被大家笑到连躲都没地方躲。 不过……避来闪去,却没料到大哥竟埋伏在这里,要是早知道,她才不会傻傻地送上门。 「真的好冷,冷死了。」怕一直站在门边太奇怪,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兄长旁边坐下,还边说边摩擦双颊假装取暖,自欺欺人地帮这片恼人的晕红增加说服力。 大哥应该有被她瞒过去吧?她偷偷往旁睇去,但那不怒自威的吓人脸庞实在很难看出端倪。 算了算了,还是装没事,免得大哥又提到他。 她随手从桌上抓了本书假装翻看,突然发现不管是她手上、桌上,或是兄长正在看的事物竟是如此眼熟。 这不是他们马场的帐本吗?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兄长一开始说的话。 「你把帐本拿回来了?」她忍不住问。难不成大哥终于发现武朝卿无法信任,不再让他管帐了吗? 「有人拿走过吗?」袁长风从帐本中抬头。「这些帐本一直锁在柜子里。」 袁长云诧异地瞪着他。怎么大哥说得好像她神智错乱了似的?自他们成亲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些帐本。 「哪有?武朝卿一直……」她及时将霸占两个字吞回。「……他接手之后,这些帐都是他在打理的。」 她不是一直希望大哥可以看穿他的真面目吗?但在发现大哥可能察觉阴谋的这一刻,她并不是像以往那样因顾虑到大哥心情而隐瞒,最先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怕大哥会不再信任他,甚至是冲去找他算帐…… 第十五章 袁长风沉默不语,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让她好忐忑,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再帮他说些话时,他才说道—— 「长云,你还不晓得?」 她怔了下。知道他娶她是为了袁氏马场?还是知道她为了得到种马将自己卖了?怕一开口变成了不打自招,她只能装傻。 「……晓得什么?」 「看你和朝卿那么恩爱,我以为你都晓得了。」袁长风轻叹,说是悲伤倒也不像,向来充满威严的粗犷脸庞反而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才没有和他很恩爱,你们眼睛瞎啦?!」她窘恼地拍桌站起。 不是在讨论帐本的事吗?怎会扯到这儿来了?「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说我就要走了。」 「我们马场不可能会倒,朝卿骗你的。」 没料到会听到这些话,袁长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可是,长地明明说……」 「长地只是求好心切,操心过头了。」知道自己让弟妹担心了,袁长风歉疚苦笑。「没进种马,产量是会减少没错,但绝不到经营不下去的地步。」 他之前所打下的根基太稳固,即使他再荒废个十年也撑得住,但他有预感说越多只会惹得长云更生气,他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袁长风的考量没错,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等她再看向他时,原本只有震惊的美眸已盈满怒火。 「在长地找朝卿来家里商量的那天。」 即使那凌厉射来的目光像是要杀人,袁长风还是老实回答。「你走之后,他们就一起到马场找我。」 「你和长地联合一个外人来骗我?」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长风叹气。「长云,这全是为了你好。」 「谁信你这鬼话!」要不是桌子太重,她老早就翻桌砸去了。 是她傻,光听长地的片面之词就急到跳脚,完全没发现他们所有的家产足以让他们挥霍;是她笨,以为帐册被他拿走,就没再来开过柜子确认,连帐册根本就好端端地躺在原位都不晓得。 破绽多的是,她却鲁莽到没有发现,这她都认了,可他怎么能拉着她的兄弟一起骗她?在她总算稍稍释怀他的算计之后,却发现她自以为是的牺牲,她以为顾全大局的妥协,全是一场骗局! 她甚至不知道该恨欺骗她的兄弟,还是该恨鼓吹家人一起背叛她的他了…… 她要自己别再想,把所有心力全用来生气,她只能生气,不然被撕裂的心会痛到让她撑不下去。 「朝卿跪着请求我将你交给他。」袁长风没有和她对吼,只淡淡说出一句话。 一时之间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张大眼看着兄长。 大哥说的是别人吧?他虽然不与人争,但绝不是会轻易下跪的人,他连小时候对父亲的冷落都默默承受了,更何况现在的他能力过人,足以拥有想要的一切,他根本没必要求任何人…… 「他是为了马场……」她想反驳兄长,也想要说服自己,但看到兄长坚定的神情,她谁也反驳不了。 「这些年我们一直扩增出去的地,全是朝卿出资买下的。」他平静说出的话再度震慑了她。「他不用娶你,马场早已有他的分了。」 「你又在骗我,他才没那么多钱。」话一出口她就用力咬唇。 用不着兄长回应,她已经知道自己这番话才是真的可笑。他捕到的马能喊到多高的价钱她再清楚不过了,他却仍过着简朴的生活,难不成她要说他是将钱埋在自家后院吗? 「别急着说服我,你先扪心自问,他娶了你之后,能得到什么好处?」袁长风知道自己说越多,只是让妹妹越往死胡同里钻。 「朝卿赶着在下雪前想再捕进新马,今天应该不会进马场,你若想到烦了,就去马场发泄一下精力,不用担心会遇到他。」 心虚打击得她抬不起头,袁长云已经不晓得该为自己躲着他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窘迫,还是该为她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而感到愧疚。 直到兄长离开,她依然站在原地,任由那个问题不断地在心头绕。 他有什么好处?她帮他备过一餐了吗?帮他洗过一件衣服了吗?难得良心发现帮他烧了洗澡水,结果还是便宜了自己,昨晚甚至还是他将她抱到炕上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忙到早出晚归,将经营马场的重担扛在肩上,却得不到一句感谢,还常换来她的怒言相向。 他有什么好处?当她一早醒来不见他的人影时,她竟只忙着庆幸可以免去面对他的尴尬,而非体谅他有多辛苦! 每自问一句,她就羞愧到无法面对自己,一低头,却看到她刚刚翻开的帐册里有着他的笔迹。 她颤着手,翻过一页又一页,眼眶无法克制地红了起来。 除了娶她的理由,其余的他并没有骗她,他真的连让她烦心的理帐工作都担下来了,让她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在马场忙着,他最清楚她有多爱和马匹相处在一起了。 为什么他不说,却要任由她去恨他呢?而她竟也盲目至此,一味地要自己恨他,与他作对,却将这些摆在眼前的付出及体贴都视而不见。 他对她有多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是吗? 强烈的心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颓然坐下,将那本帐册拥在胸前,却止不了阵阵的愧疚啃蚀着她的心。 他到底要什么?他又期盼她给他什么?在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之后,她要怎么若无其事地像以前那样地和他斗嘴打闹呢?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寒风冷飕飕,马场上的气氛却热闹滚滚。 「瞧瞧那个曲线、瞧瞧那个腿,真是教人心痒难耐呀,别拉我,我一定要上!」 「你那么粗鲁,只会吓得小宝贝心情更差,走开,瞧我的,肯定把它安抚得服服帖帖……」 「你不行,我来!」 「你才不行,我来!」 都怪昨天刚捕进来的马儿太优秀,不管有事的、没事的,都藉故过来这儿晃晃,而一看到那毛色发亮、肌理发达的漂亮体态,每个人都巴在栅栏边不想走,即使尚未驯服的马儿狂野地直喷气,大有「谁敢靠近就一脚踹死他」的气魄,那群汉子仍为了骑上那么一骑而争先恐后地吵了起来。 因心情欠佳想用忙碌来分散心思的袁长云刚好经过这里,这团混乱的景象让她拧起了眉。 「都聚集在这里做什么?」她走近斥责道。「马厩屋顶补强了吗?粮秣都备好了?可别一场大雪下下来就弄得我们人仰马翻。」 「长云你来得正好,就是你了!」 一见她出现,人不但没被驱散,还引起欢呼,有人甚至不由分说地直扯着她往前挤。 这出乎意料的场景让袁长云有些反应不过来。脸色冷、说话直冲的她向来是负责泼冷水的角色,怎么今天反而变成火上加油了? 「放开我……老天!」她正要将拉着自己的人喝退,却被眼前所见转为了惊叹。「这就是新捕进的种马?」现在已用不着人拉,她踩上栅栏探出身子,恨不得能再看得清楚些。 「是啊,这小子的傲脾气还有得磨呢,昨天朝卿已经驯服它一阵子了,今儿个就换你喽!」其他人见她动心,拚命怂恿。「施展本事让大伙儿瞧瞧,免得人家说我们袁氏马场派不出人。」 以往听到这番话,她绝对是当仁不让地准备大显身手,但刚刚从兄长口中听到的事已严重影响了她的自信。 想到要和他相提并论,她的心就沉重得像压了颗大石,甚至是却步了,因为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强悍是真有实力,抑或只是用来掩饰软弱的表象。 「快上啊,长云!」 周遭的人不断吆喝鼓噪,让袁长云没办法说出自己做不到,只好抑着想逃走的冲动,弯身从栅栏的空隙穿过,往那匹马儿走去。 见有人接近,原本烦躁踏地的马儿静止下来,黑溜溜的眼盯着她,像是等着看这个小东西想玩什么把戏。 那姿态状似轻松,但袁长云知道它正警戒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屏除杂思,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它的眼,努力传达善意。 「好孩子,别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她缓步从它的侧前方接近,边柔声哄道边朝它伸手,见它不仅没有闪避,还主动将头凑近嗅了嗅,她心中大喜,但怕吓到它,不敢贸然动作的她依然继续轻哄,并温柔抚摸它的颈项,好让它习惯她的气息及存在。 周遭早已安静下来,但她却没有感觉,因为她的心神全都放在这匹漂亮的马儿上头。 「乖,让我骑一会儿就好,别怕喔。」见时机差不多,她捉住缰绳轻巧翻身上马,怕它挣扎,她一坐上后就收紧双腿,用恰好的力道夹住马腹,以免被摔下。 没想到众人口中的傲马儿竟完全不挣扎,不但乖乖地站在原地,还撒娇似地回头像要她再多摸它几下。 「好孩子,表现得很好。」袁长云好感动,摸摸它的耳朵又摸摸鬃毛,一颗心已被它臣服的举止融化。 马儿好似舒服地仰首嘶鸣了声,却突然间毫无预警地立了起来,总算是她反应快,及时紧捉住缰绳,这才没被直接摔下。 「乖……」以为它受到什么惊吓,她试着俯身贴近它耳旁安抚。 结果刚刚乖巧不已的马儿根本不理她,反而还激烈地大幅度跳动,不但要将她甩下,甚至还回头咬她,要逼她放弃手中的缰绳。 看到它眼中狡黠的光芒,袁长云又气又好笑。这家伙刚刚是故意装乖,要诱她上马然后再狠狠摔她,好奸诈的马! 跟它杠上了,袁长云使尽技巧,不管它怎么跳、怎么甩,就是紧紧地黏坐在它的背上,没料到她这么难缠,马儿也火大了,用尽全力反击。 那力道大得让她几乎握不住缰绳,每次它跃动都撞得她五脏六腑像移了位,她知道自己被甩下是迟早的事,但拖越久越能挫它的锐气,她就算只剩意志力也要跟它耗。 袁长云原以为自己应该还可以撑上一段时间,却在视线扫过人群时不小心分走了心神——她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眼燃着怒火,藏于里头的焦急及担忧是如此显而易见。 他怎会在这里?! 那惊鸿一瞥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聪明的马儿立刻逮住机会,前蹄高扬,几乎用后脚完全人立了起来,她要再夹紧马腹已经来不及,整个人被抛了出去。 长年累积的经验及本能让她用打滚抵缓了冲势,也藉此远离马儿践踏的范围,将伤害减到最低,但那力道仍摔得她晕头转向,停下翻滚后她只能趴伏在地,没办法起身。 而那匹马儿像在等待这个机会,一甩掉她就朝众人所在的反方向疾驰,在接近栅栏时一个跃起,像长了翅膀似地越过了那道从没被逃脱过的界限,看得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然而心思全系在长云身上的武朝卿根本不在乎那匹马,他只在乎被摔下马的她,那动也不动的模样让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 「长云!」他穿过栏杆,飞快地奔到她的身旁。「长云?听得到吗?听到的话应我一声。」 即使他很想直接将她抱起,但残存的理智拉住他,怕随便移动她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他只能蹲跪在她身边,忍着心焦,用强撑出来的平静一声又一声地呼唤。 第十六章 直到此时,被吓傻的众人才纷纷回神,有人去追马,有人赶来关心。 那足以让人稳定心神的好听嗓音拉回了她半飘离的神智,袁长云勉强撑起身子,一抬头,却看到那张总是笑得云淡风轻的俊容竟慌白了脸色。 他不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吗?他不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吗……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毫不掩饰的强烈情绪,她怕了,心颤到无法喘息的她只想逃开。 「马……马跑了……」她别过头,不顾力气耗尽的身体正发着抖,仍挣扎起身。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他攫住了手。 「长云我来照顾就好,你们都去追马没关系。」他对众人的吩咐是如此冷静,但握住她腕间的那股力道,却是充满了愤怒及霸道。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挣扎,因为自后传来的炽狂气势正无言地警告她别轻举妄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朝马儿消失的方向越跑越远,留下他们独处。 她以为在大家离开后,他会强硬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她抵挡不了的情感逼她投降,但在不安的等待之后,却只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刚遇见大哥了。」那股慑人的气势消失了,而他的声音也一如平常轻快得像是带着笑意,但她却听得到隐于其中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苦涩。 这代表他知道她已明白了一切……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会那么痛,痛到她只能僵在原地,没办法回头,也没办法说出任何话。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宝物只有一个。」当她已知情,再隐瞒也没有意义。「我不在乎马、我也不在乎马场,因为这些只要我努力,全都可以得到手,却只有一样,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 虽然他没有言明,但他语里的深情已清楚地告诉她,那个宝物是她自己。但……她一点都不值得啊……她咬唇,紧紧捉住已开始动摇的心不被他真挚的倾吐诱走。 「你明明那么勇敢,为什么一遇到我就变得懦弱了呢?」这犹如自语的低喃更是狠狠击中她的心。「我不想对你使诈,只是当你开始想要逃离我,我就只剩这个方法可以用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遇到他就变得这么别扭又讨人厌,她觉得歉疚,也想回应他的感情,但她就是动不了,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用情及心意是如此之深,整个人就慌到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想逃,以为逃开就可以维持现状,结果却…… 「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咬人。」他自嘲低笑,对她的执握已经放松,变成了轻抚着她腕间的肌肤。「像现在,你应该也只想逃到看不见我的地方吧?」 被说中心思,正要将手抽回的她僵住了动作,不知该气看得透彻的他,还是该气全在他预料中的自己。 她却不晓得,能看穿她,却正是让那个深情凝望她的男人最感到痛苦的一点,因为爱她、因为心疼她,他只能委屈自己。 「不过,你暂时可以缓一口气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想专注在捕马上头,可能不会每晚都回去,你就待在娘家吧,这样就不用来回奔波,也比我们那儿舒适。」他话说得很轻松,但顺着她掌指滑下的徐缓动作却透露了他的不舍。 他不想放手,也不愿放弃,他是如此渴求她,如此想要拥有她,但他累了,握在手中却没办法留住的无力感让他好累,方法用尽的他真的已无计可施了。 武朝卿逼自己收回手。给彼此一些空间吧,或许……他苦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连番的挫折让他也懦弱了,竟连这点奢望都不敢抱持。 再深深将她的背影敛进眼里,他毅然起身,依他所承诺的拉出了彼此间的距离。 她将重得自由的手紧紧握住,但为何她感受到的不是他的释放,而是失去温暖的失落呢? 想到他的话、想到他对她的好、想到这些年的一切,陡生的冲动让她终于有办法回头,他却已渐行渐远。 你暂时可以缓一口气了。他说。 你明明那么勇敢,为什么一遇到我就变得懦弱了呢?他叹。 她以为他可以准确猜中她所有的想法,但此时,她发现被说中的只有她的懦弱,她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但错得让她也想不透的是……她一点也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让人无法辨明事物,燃尽的残烛说明了现在已然深夜,但袁长云仍睁着眼,望着那片黑暗无法成眠。 明明他说他可能会彻夜不归,明明他主动要她留在娘家,她却还是顶着夜风,坚持回到这间小小的屋子。 听到她说要走,大哥没有多言,只是那「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表情让她实在很想砍了他,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她的拉不下脸,害武朝卿吃了多少苦?难道她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所以她忍住了,就算长地的大笑声连她进了马厩都听得见,她还是咬牙吞下那股恼怒,把力气花在纵马狂奔。 她回来做什么呢?袁长云蜷缩着身子,再度自问这个她已问过无数次的问题,而同样的,躺了大半夜,她依然没有答案。 只是从小长大的家让她待不惯了,只是想回来了,但少了那平常总让她咕哝缠人的怀抱,炕烧得再暖她依然觉得冷,被褥卷得再紧她依然觉得空虚。 习惯竟是如此可怕又恼人的东西,让她想抛弃骄傲、想漠视无法面对他的尴尬,只希望他能回来,别再那么辛苦地鞭策自己,捕马不急的,一点也不急的…… 这房里有他的气息,她闭着眼,想像他就在身后拥着自己,惶惶然的心得到了些许的依赖,她总算睡着了。 过了半晌,她被冻醒了,因为有股冰冷自后环住她。 身后多了人,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气息、或许是那专属于他的契合,虽然他没了平常熟悉的温暖,但她在还没睁开眼前就已经知道是他。 她觉得心安,却又好心疼,因为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紧得像是只要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不是要你别回来的吗?」感觉到她醒了,埋首她肩窝的他开口,声音好低好沈。 即使她见不到他的表情,声音也抑得像不带有情绪,她仍感受得到他的欣喜与激动。 这个发现让她好歉疚。其实她也可以做到观察入微的,是她没用过心,却还一边抱怨又一边享有他对她的了解。 「……我忘了。」她试着模仿他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冰冷实在太恼人了,她忍不住执起他环在她胸前的手举至唇边,想用气息帮他呵暖。 他竟将自己冻成这样…… 感觉她的呼息在已冻到快麻木的掌指拂过,武朝卿没有言语,因为要抑住那份几将胸膛冲破的狂喜已费去他所有的自制,在这一刻,他只能放任自己感受她的关怀。 当在马厩里看到她的马,他愣住了,还以为是自己累出幻觉。 他没想到她会回来,因为他是真的要放她离开,并不是在欲擒故纵,可她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他不求了,只要她愿意这样待在他身边,就算不用告诉他她的想法,他也满足了,她能回到家里等他,温柔地帮他呵着手,这不已说明了一切吗? 「知道你会等门,我以后就不能不回来了。」须臾,等到已能自若地戏谑,他才故意叹道。 听出他那隐于轻快之下的真实情绪,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可以开心的同时,却又觉得心痛——妻子等门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让他如获至宝。 「捕马不急,我们家没那么缺马。」她不要他那么辛苦卖命,他已不需要再用这个藉口留住她了。 「是我自己想捕,我是武家人啊!」他轻笑,眷恋地拥紧她。 原本是为了让她留有空间,同时也用与马较劲来分走自己低落的心情,然而现在他却是真心想要为他们的未来奋斗。 多不可思议?不到一天前,他还绝望到以为自己会失去她,现在却已能开始编织和她共有家庭的幸福情景,想做得更多、想累积更多的财富,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这段日子他那么「努力」,应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吧? 手缓缓移上她平坦的小腹,想到在她体内很有可能已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肉,那股喜悦与满足让他几乎无法自已。 他的话让她好不安,因为她会想到他提到父亲时所说的话。能和马缠斗至死,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她可以理解他们宁可被自己最喜爱的事带走,而不愿垂老躺在炕上等死的悲凉。 但……太早了,他还年轻,他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别这么丢下她,他说过他最想要的宝物只有一样的,别因为那些次要的东西而放开她…… 「我要你每天回来,不管再晚都要回来。」即使会被他认为是任性她也不管,她要逼他承诺,这样他会记挂有她在等,当他要奋不顾身时才能缓住他。「要是你敢为了捕马不进家门,我就让你睡马厩!」 武朝卿低笑,心里好暖好暖。 她的个性就是改不了,都到这地步了,直接说没见到他,她会放心不下这不就好了吗? 偏偏他就是爱她这什么都伤不了的凶悍,让他再忙再累,只要想到就会忍不住笑,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好,我答应你,别叫我去睡马厩。」他咕哝道,闭上眼感受她的软馥。「我答应会每天回来让你看……」 以为失去,却能再度紧拥她的心安,将他自豪的意志力全都瓦解,从不曾被疲累击倒的他,难得地开始昏沈了。 而这边,袁长云陷入了心头的挣扎。 她不是一直盼着他回来吗?结果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这样不是依然没有改变吗?在他累了一整天,在他对她付出了这么多之后,给他一句温言软语并不为过吧…… 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在她觉得自己若再不动作,狂跳的心很可能会就此跳出喉头时,她终于回头,却看到他扬着幸福的笑,睡得好熟。 她咬唇,想笑又有些失落,但最多的是对他的不舍。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又这么直接地看他。 心不慌了,只有悸动是那么明显,让她明白自己其实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 只不过是一句话,她却给不出,他也就这么有耐心,默默吞下这些苦,让她将他当成了坏人。 她倚靠进他怀里,环住他,感觉睡梦中的他也紧紧回拥自己,那可爱的动作让她好想笑,快被满满的甜意给融化。 别吵他,让他好好睡,这事不急,他们还有好多时间,或许等他这阵子忙完了,等大雪封闭了四周,他们只能待在这小屋子,到时她连想躲都没地方躲。 那时候,她应该就可以说出口了吧?再给她一些时间,再让她聚集多一点勇气,她应该就说得出口的。 不急呵,他们还要牵手走过一生一世呢…… 她以为时间还很多,她以为她还可以再凝聚倾诉真心的勇气,但当他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她发现她错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下午她从马场回来时还是细小的雪花,等她提水时,转为强劲的风势把她的脸刮得又冷又痛。 终章 但她还是咬着牙,提满了一整个铁锅的水,她煮完晚膳后才要烧热,这样他回来就可以洗个暖暖的澡,准备用膳了。 煮好的小米粥就搁在铁锅盖上连带温着,菜不多,而且都是她从娘家搜刮来的,有烧饼、酱瓜、腊肉煮酸白菜,不是很丰盛她知道,她会再改进,但目前只能请他先委屈一下了。 她等着他归来,水冷了又烧、烧了又冷,外头已风雪连天,连紧闭的门窗都像快抵挡不住般撼动着,她却依然专注守着那锅水,好让他踏进家门时就可以用温暖驱走满身寒冷。 她才不担心,他承诺过她的,再晚他还是会回来。她坚定地捉住这个意念,不去想时间。 烧着烧着,柴没了,她准备再去外头搬些柴进来,一开门,风雪狂猛卷来,若不是她及时扶住门框,她已被吹倒在地。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其实天已经亮了,是满天乌云让她以为还是黑夜,答应过她每天都会回来的人,至今仍没有出现。 刹那间,她只想冲出去找他,若不是又一阵夹带冰霜的暴风阻止了她,她真的会就这样奔进这冰天雪地里。 她这一去只是在找死,别说找到他了,她根本就自身难保! 察觉到自己的莽撞,她总算冷静下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将这个家顾好,别让他回来后还没办法休息。 她打起精神,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用手臂挡脸与风雪抗衡,去马厩安抚坐骑,巡视屋子有无需要补强的地方,当她抱着柴进入家门,门一关上,她累到只能靠着门瘫坐在地。 隔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又有了力气,看到柴散落一地,她想捡,却发现只不过出去这么一趟,她的手就已冻僵到没了知觉,连柴都拾不起来。 那他呢?露天席地直接承受风雪吹袭的他,怎么捱得住?漫然泛开的担忧让她再无法保持乐观,她无助环臂,将脸埋进膝上。 她要怎么再告诉自己他只是被匹狡猾的马儿给绊住了?风雪大到寸步难行,在外头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答应过她的啊! 感觉自己快哭了,她用力咬唇,将那股哽咽及脆弱硬逼回去。 她要相信他,她很强悍,而他是比她更强更有力量的人,心慌无济于事,他一定不会被这区区的风雪打倒,他都做得到了,她又怎能认输? 把那些消沉的思绪全都甩开,她撑地站起,抬头看到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她又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眼默祷—— 爹、娘,请保佑他,别在这种大雪的天气里带走他。 爹,您的英勇让我敬佩,但他有我,请原谅他没办法为了捕马牺牲所有;娘,如果时间能倒转,我会拉住您不让您睡在那冰天雪地里,但请您引领他回来,他有我,他放不开的,他没办法像您走得那么洒脱。 对不起,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改过称谓,但我现在已真心认定自己是武家媳妇,我不会再叫您们伯父、伯母了,请原谅我觉悟得这么迟,求求您们,让我有机会告诉他,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可恶,她怎么又快哭了?顾虑到自己现在正和公婆说话,袁长云忍住没将咒骂出口,但原本慌到坐立难安的心神已镇定多了。 她拾起柴,去厨房重新生火,将那锅水烧热,一边找出水囊装满饮水,还动手将菜肴一一夹进馒头里,再用油纸包起。 她努力做好准备,好在风雪停歇时可以直接出去找他。 如果他回来,他还是能洗个暖呼呼的澡,再喝小米粥配夹好菜的馒头;如果他没回来,有了这些水和食粮,她可以找上三天三夜也不怕体力不济,一找到他还能先让他填饱肚皮。 她刚刚是疯了不成?竟有勇无谋地想直接冲出去?他喜欢的不是这种会笨到找死的女人,而是真正帮得了他,不会雪上加霜的冷静女人。 等着吧,她要他感激涕零,庆幸自己娶到一个好妻子! 她让自己的心思和身体都忙碌着,说什么也不愿往不好的结果想去。 经过等待的煎熬,外头风雪总算转小了,虽然还听得到风呼呼地吹,但至少雪已快停了,只剩细细的雪花迎风飞舞。 她赶紧穿上披风,抓了准备好的水粮冲出门,直奔马厩。 「忍耐一下,帮帮我,回来我一定会好好犒赏你的。」她一边帮马配上装备一边安抚它,恶劣的气候会让马觉得恐惧,这是种虐待,但她已别无选择。 坐骑接受了她的恳求,似回应似安慰地嘶鸣了声,以蹄踏地表示它的蓄势待发。 袁长云很感激,却发现那蹄声怎么越来越大。 她的好马儿兴奋过头了吗?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蹄声已来到马厩前,她才惊觉原来是有人接近。 这一刻她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直盯着那道微敞的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彷佛只要一个眨眼、一个吐气就会让那人消失无踪。 此时,门开了,即使他的头上、肩上几乎都被白雪覆盖,她仍认得出那熟悉的身影—— 他真的回来了!倏然而起的心安化成眼泪模糊了视线,强撑多时的冷静已完全溃堤,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时,她已朝他飞奔而去。 「长云……」他才关上门正要唤她,就被她扑得往后倒,要不是身后的门太坚固,他们肯定会一起破门跌进雪地里。 「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的……我以为我来不及说了……」她将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环抱住他的手臂收得好紧。 她的眼泪将他的心全绞拧了,他也紧紧拥着她,像要将她融进血肉里般拥着她。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没骗你,我回来了。」他不断重复低喃,他知道自己吓坏她了。 他再也不会逼她示弱了,看到她这样发狠地哭泣着,想到她承受了多大的心理折磨,那感觉比他自己被千刀万剐还痛。 他宁愿她一直都是骄傲睥睨的,他宁可她别那么牵挂他,这样她就不会痛苦哭泣了。 「你还是骗了我,你没有每天回来!」她哽咽控诉,发现自己竟像个没用的女人只会哭,而她却没办法克制,哭得更凶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应该先关心他是否安然无恙,开心他的平安归来,然后带他进屋,让他涤去一身的疲惫—— 结果呢?她却是恶狠狠地骂他,还在他面前大哭,那她这段时间的冷静及强撑不就全都白费了吗?一思及此,她更是抬不起头来,眼泪鼻涕只能往他身上抹。 「我没事。」 他顺着她的颈背来回轻抚,柔声安慰。「我只是被风雪困住了。」 他幸运地找到一个山洞藏身,没想到这场风雪却比他预料的更长,想到她会有多担心,他在里头等得好痛苦,一见风雪稍歇就立刻赶回来,但也已过了一夜一天了。 「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会等到现在吗?」她好不容易终于停止哭泣,话说得冷硬,但明显的鼻音仍透露出她哭得有多惨。「我才没担心呢,我只是在家里待到气闷,想骑马出去蹓躂蹓躂而已。」 她逞什么强?不是要跟他说她有多在乎他的吗?不是要对他好吗?结果事到临头她还是死性不改…… 她又想哭了,却是毁了一切的自己让她懊恼到想哭,更想直接挖个洞钻进去,不让他看到她哭得鼻红眼肿的丑脸。 如果他会被她瞒过去,那他也就不是武朝卿了。更何况都哭到声音沙哑了还硬装没事,就算他想视若无睹都成了项艰难的挑战。 但,再怎么艰难他还是得做到,因为他知道她脸皮有多薄,知道这场大哭对倔强的她有多么难得。 在她这么防备尽撤之后,就算她要说马有六只腿他也会点头附和。 「可是我好累喔,别蹓躂了好不?来帮我烧热水,不然我连提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示弱这招最好用了,明明脸上还带着笑,他的口气却虚软得像是会立刻倒下,像足了他口中的没用男人。 平常他只要话里稍微透露迹象就担心不已的她,在他历劫归来之后,那份关怀更是无边无际,让她连困窘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居然还压着他?深埋的小脸儿总算离开他的胸膛。 「等等,我帮你把马鞍卸下……」想为他承担一切的她,连照料马匹的事都舍不得他做。 「我累得站不住了……」武朝卿虚软地往旁一倒,立刻被那奔回的小女人接住,他眼中的笑意更浓郁了。 那不急,他平常对坐骑很好,它不会介意多等他一会儿。瞧,它现在不就自个儿窝进它的位置呼呼大睡了吗? 「再撑一会儿,我水都提好了,而且还温着呢!」她鼓励他,一手紧环住他的腰际,另一手则紧抓住他环在肩上的手。「撑到进屋就好了。」 她吃力地扶着他走出马厩,此时外面风雪已经停了,之前的肆虐像是假的一般,现在外头的广大天地全被美得让人屏息的洁白覆盖。 但一心专注在他身上的她完全没发现,即使整夜没睡的她也累了,却仍只顾着将他的重量扛在自己身上,怕只要稍不留意很可能就会害他摔倒。 「你刚刚说……以为来不及跟我说什么?」结果他却突然冒出这句。 她心一跳,不仅分了神,被问得措手不及的她还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不过她没发现,方才可怜兮兮说自己没力的人,不但自己站得好好的,还有办法将差点跌倒的她拉了回来。 「没、没有啊,我哪有说什么。」她忙着否认,脸心虚地红了起来。 不是她又在闹什么别扭,只是现在时机不对啊,她才刚崩溃大哭,两个人也都累得半死,就不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吗?等到他们都吃饱、睡饱了,那时候应该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她懊恼地低着头,忙着帮自己找藉口的她,完全不知道身旁的那个男人正微笑看着她,爱恋地将她这可爱的模样珍藏于心。 即使她依然说不出口,他也再清楚不过了。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她爱他,爱得和他一样深,深到言语已无法形容。 当她奔向自己的那一刻,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愿意这么嘴硬心软地爱着他,他已别无所求…… 唔,还是有所求。 他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哄得她再跟他洗一场鸳鸯浴。 虽然那可能不是在消除疲劳,而是会让他们两人累到连路都走不动,但……他甘愿。 他挑起眉,笑弯了的凤眼闪耀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再度倚向那让他再怎么要都要不够的软馥身子。 「唉,惨了,我好像连爬进浴桶的力气都没有了耶——」 谁强谁弱?还有得较量呢! 尾声 半年后 两个大男人靠得很近,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手上的书册,偶尔还会讨论个几句,音量却压得极低,像是怕隔墙有耳。 「你们在干么?」突来的问句将定性较差的袁长地吓得差点跳起来。 一回头,看到姊姊拧眉困惑地看着自己,慌到连书掉在地上都顾不得了。 「没没没没没……我有事先走。」他胀红脸,一溜烟跑了。 这没道义的家伙。 被同伴弃留的武朝卿不动声色,想趁着她注意力还来不及转回时捡起那本书。 只可惜他亲爱的娘子反应比他预料的还快,他才刚弯下身子,她的短靴已出现在视线之内,摆明了他要是敢再伸手,就算被她「眼花」踩中也是自讨苦吃。 「我是想捡起来给你。」他先言明立场,然后才拾起,满脸笑容地双手递上。「你现在不方便弯身。」 他说的可是实话,已怀胎六个月的她挺着个肚子,虽然也没大到哪儿去,但衬着她纤细的身形总看得他心惊胆颤的,恨不得连走路都能搀扶着她。 「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袁长云睨他一眼,对他的呵护又好气又好笑。「我还能骑马呢!」 这又是他心里另一个痛,他承认他是保护过度了,这里的女人连临盆前一天都能骑着马到处跑,但……他就是放不下心嘛!前几天她居然还想要驯马?真不知剩下的这四个月,他要怎么忍住不把她绑在家里。 「骑慢点,算我求你。」他叹了口气。 「好,好——」那口气听起来就很敷衍,袁长云低头翻看手上的书册,一双美眸瞠得又圆又大。「这、这是什么?」 「春宫书。」气定神闲的他,说得好像在马场里看到马一样理所当然。 「怎么会有这个?」她咬牙。当她眼瞎啦?她当然知道是春宫书,他明明晓得她不是在问这个。 「大哥给的。」他最讨厌对娘子说谎了。 袁长云眼睛瞠得更圆了。「……大哥怎会有这个?」 「大嫂给他的。」他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为什么她一直想到「道貌岸然」四个字?袁长云头痛地闭眼,已经分不清是发现他和弟弟在光天化日之下翻看春宫书的打击较大,还是那诡异来源比较让她震惊。 「你不要以为现在没人对质,就可以把事情都赖到大哥、大嫂身上喔。」她警告道。 在经过长久的挣扎,大哥终于愿意抛开男人的尊严去找大嫂了,只是大哥都离开一个多月了,大嫂更是离开了快一年,要她怎么相信这本东西和他们有关? 「这是大嫂的压箱嫁妆,南方人怕闺女不懂得怎么圆房,都会附上一本春宫书,好让新婚之夜能够顺顺利利,要照本宣科还是自创奇招都随人高兴。」知道这种事会让她发窘,他还故意说得很详细。「大哥大概已经驾轻就熟了,当然就传给我。」 而长地这小舅子现在有了喜欢的女孩,来找他这个姊夫讨教,他当然也要再继续传承下去喽! 「那也应该是给我啊,怎么会是给你?」袁长云抗议。大哥未免也太偏心了吧?到底谁才是他的亲手足啊? 「你希望大哥当面将这本书交给你?」他挑眉一笑。 脑海浮现那个画面,袁长云哑然。 「那、那你也不该独占啊……」气不过的她还是忍不住咕哝。害她完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老是被他折磨到承受不了才……她突然想到一事。「你……全是从这本书学来的?」 「当然是现学现卖,不然从小就栽在你手里,我还有办法找人学吗?」他眯起眼,就算他爱她疼她,也不代表她可以诬蔑他的清白。 困惑多时的疑问终于获得了解答,袁长云不知道该开心他的深情,还是该恼他的一点就通,那她之前的嫉妒不就都白费啦? 「我哪知道啊!」她要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却忍不住唇角的笑。他从小就栽在她手里呢,听起来的感觉真好。「如果大嫂没有离开,这本书哪轮得到你手上?」 「大哥这不是去追了吗?」知道她是担心他们,他低笑道。「我相信依大哥的决心及耐力,一定能把大嫂带回来的。」 「最好他们能快快回来,然后生个小家伙和他作伴。」她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不然一个人太孤单了。」 「不会的,我会跟他说,当年有个小男孩,以为自己会孤单一辈子,却有个小女孩帮了他,不仅教他骑马,还陪他玩——」 他拥着她,一起漫步离开。 在这辽阔的天地间,北方?南方?已全都不重要了,幸福已将他们融合成了一家人,没有任何阻碍能将他们分开—— 编注:袁长风和禹绫是如何从相识、相爱到分离又重逢?请参阅花蝶1298【良人好难搞系列之二】《爷儿别闹》。 后记 席维亚 那个……小席子好像消失很久了…… 都是放假放过头,一没注意,时间就这么溜走了,不过小席子可没有完全消失喔,人家的部落格都有正常开张呢! ……只是最近比较没去打理而已。 小席子有在深切反省,而且为了表达诚意,我会再写个番外篇放上去的—— 至于放上去的时间嘛,小席子还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不过只要答应了小席子就会做到,大家可以想到时就去那儿逛逛看看,说不定就会有惊喜的发现。 目前部落格里已有《悔休媚妻》及《游戏太认真》的番外篇,有兴趣而还没看过的人可以先看这两篇,而已经看过的人,就请再回味一下喽! 还有那些游记、食记、闲聊文章等,都证明了小席子消失的这段时间,还是有在认真做出一番事业的…… ……呃,小席子自己已经心虚到讲不下去了,已拿出棍棒想打人的,还请手下留情。 最后附上小席子部落格的网址—— http://sylviacat.pi/blog 懒得记的人也可以在各入口网站直接输入「思维雅舍」,不管小席子放假放得再昏天暗地,只要去那儿还是可以逮到小席子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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