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情郎》 楔子 皎洁的月亮沉睡在雾霭中,雄峻的山峰隐藏在夜色深处,一个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海边荒凉的悬崖小路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一张轮廓深刻的俊脸上,有着线条紧绷的嘴唇和挺直的鼻子,纠结的眉宇间,混合着悲伤、失望和愤怒。 咸咸的海风拂过脸上,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衣衫,浸血的手臂变得冰冷麻木,但他恍若未觉。 “逸海——” 轰鸣的海浪声中,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喊声,年轻人身形一顿,兀自回身,挺立在小道中央。 一匹黑马破雾而来。 距离男子几尺处,女子熟练地控制住一直向前冲的坐骑,跳下马背,直扑他身边。 看到他臂膀上的血迹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气喘吁吁地问:“你受伤了?” 他扬了扬浓眉,目光不看她,而是看着“噗噗”喷气的黑马,轻蔑地说:“被疯狗咬了几口,没什么。” “你为何这样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子焦虑地问,细致的眉头皱起。 这是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子,冰肌玉骨,明眸皓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恬静之美。谁会相信,如此娇俏纤细之人,竟能驾驭高头大马,夜驰山岭? 男子傲然挺立,沉默不语。 “你要去哪里?”女子再问,因他不愿看着她而伤心不已。 “离开!”两个硬邦邦的字,从男子紧绷的唇间逸出。 “你真的要丢下我离开吗?”女子惊问,转过他的脸,迫使他面对她的眼睛。“难道你忘了我们对彼此的承诺?” “别再提那个。在下本是渔夫之子,流民之后,过去竟敢心存高攀之念,实在是无知可笑!”男子的语气听似谦卑,实则充满讥讽与怒气。 “不要这样对我,我从未那样想过。”少女双目噙泪,他疏离而无情的语调是如此陌生,令她不知所措。 男子的目光扫过她起伏的胸口,再回到她苍白的面庞上。那绝美的眼眸中所流露出来的痛苦,令他眼里闪过某种情愫——爱慕与怜惜。可不过眨眼间,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冷硬。 他不会再为所谓的“爱情”,承受她父亲的羞辱与追杀,再也不了! “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崔小姐。”他冷漠地说。 崔小姐?! 听到这声称呼,女子的面色更加苍白,她挫败地扭绞着双手,失望且不甘地望着他。“我不相信你是如此善变之人,我爹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他目光一黯。“你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会的,可我要你跟我去,我们一起去见他,我早该这样做的。” “我不会跟你去!”他寒着一张俊脸,转身想走。 她忘了矜持,抓住他没有受伤的手。“那就让我跟你走!” 他的脚步定住,眉峰痛苦地一颤,并未转过身来。 感觉到他的肌肉在自己的手中紧绷,她满怀希望地说服他。“带我走,我们说过再也不分开的。” 他侧过脸俯视着她。 那曾闪动着爱的柔光,带给她无限欣喜和欢笑的黝黑眸子,此刻映着月光,显得格外冷峻和冰凉。 “忘掉过去!”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不带感情地说。 他的绝情是如此伤人,她想哭求他留下,但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那样做。 她挺直背脊,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热泪,愤然道:“如果这真是你所希望的,那我会照你说的做,我会忘掉你,忘掉过去!可是你——懦夫,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在泪珠潸然落下前,她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奔向夜雾弥漫的山林。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男子的嘴角严厉地绷紧,努力克制着追回她的冲动。 懦夫?!这难道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不,我不是懦夫!永远不是! 我郭逸海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和她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父亲瞧瞧,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一章 灿烂的阳光,绵延无尽的山林沙滩,深邃无垠的苍穹,一望无际的大海,天地是如此广阔。 崔婉儿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眺望着宁静的海面,知道在这平静的表相下,正酝酿着新的风暴。 仰起头,她的视线转向无云的高空,那里,不畏狂风巨浪的海鹰,正在驾风翱翔,那矫健的雄姿令人神往。 飞翔吧,海鹰,自由的使者,愿你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勇气和希望! 她默默地祝福着,目送海鹰飞向远方,然后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走下山崖。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刚走进南苑,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便焦虑地迎向她。 看着侍女满脸焦虑之色,婉儿惊讶地问:“怎么了?” “新总兵大人到了!” 婉儿嘴角轻扬,露出迷人的笑容。“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天要来吗?为何这么紧张?” “不是……是王老爷也来了,他要见你,老爷召你去前厅。” 侍女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也颇为奇怪,可她顾不上多想,惊喜地问:“你是说王世伯吗?” 侍女点头。“正是他。” “太好啦,我现在就去见他。”婉儿心情振奋。 王世伯是爹爹的同乡好友兼顶头上司,在这个倭患猖獗的危急时刻,他的到来不啻是个好消息! 走出寝院,她再次感叹:“我上次见到他时,他刚调任福建都指挥使司,转眼已经过了四年。”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那时小姐还在家乡……”侍女回应道,却在看到她忽然失去笑容时,知道小姐又想起了那段伤心的日子,忙改口道:“不过现在王老爷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还是很关心小姐呢。” “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从小就喜欢他。”笑容再次出现在婉儿美丽的脸上。 四年前,外祖母过世,王世伯返乡参加葬礼,并给她安慰。之后她跟着在外做官的爹爹离开家乡,从那时起,她就没再见过那位仁慈又风趣的长者。此刻能再见到他,她自然很高兴。 两人匆匆往前走去。 卫府因河水拦腰穿过,自然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以石桥相连。前半部为卫府官衙,后半部是宅第,南苑则是婉儿的居所。 走进大厅,尚未适应乍然转暗的光线,她就听到一阵豪爽的笑声:“哈哈,婉儿丫头,你总算来了,我正担心是不是姑娘大了,忘记世伯了呢!” “世……王大人,恕婉儿来迟。”她笑意盈盈,在看到他身上严谨的官服时,改以正式的称呼向他行礼问候。 王大人毫不在意地对她摇手道:“哎,不必拘礼,还是喊世伯亲切点。” 此刻面对眼前宛若玉兰花般娇艳的世侄女,他既惊讶又感慨地对身边表情严肃的崔大人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崔贤弟好福气,有如此美丽聪慧的好女儿。” 崔大人干笑几声,并未回答。 婉儿笑道:“谢世伯夸奖,婉儿多年未见世伯,今日得见,甚感欢喜,不知世伯可否多住几日?” “世伯是想,可此番只是路过,不能久留,因此才急着要你来见个面。” 听他说只是路过,婉儿感到遗憾,但也明白事理。“世伯深得朝廷信任,位居要职,自然公务繁忙。既然无法久留,那容婉儿为世伯斟茶以示敬意。” “好好好,不过先来见见泉州新任总兵大人,你与他应该早已相识,此次世伯也算顺道送他上任。”王大人开心地侧身,向她引介。 当她的视线顺着王世伯的手臂,越过父亲僵硬的肩膀时,她的笑容消失了。 在那张红木八仙桌边,坐着从不曾被她遗忘的身影。 是他——郭逸海! 心在胸口狂跳,彷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急速奔跑,她感到呼吸困难。 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她,朝廷委派的新任总兵是他?为什么两年来,没有人透露过他的行踪,让她一直以为他云游四海去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联络过她,难道他真的彻底忘了她?! 夏日的风带着潮湿闷热的气息,从敞开的门窗吹来,她深深地呼吸,仍无法纾解胸前的巨大压力。 “怎么?你不认识郭将军吗?他两年前,曾在这里做过参将呐。”见她神情异样,王大人逗趣道,并转身看看郭逸海,他顿时愣住了。 那年轻人虽然端坐未动,但面色冷峻,两眼紧盯着婉儿,手中的细瓷茶碗已经快被他捏碎了。 这真是怪事!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开朗风趣的郭逸海,为何从进到这里后,就变得沉默冷漠了呢? 再看向婉儿,他更加纳闷,刚才那个笑盈盈的女子消失了,此刻的她彷佛受到了极大惊吓,对郭逸海瞪着一双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大人暗自思忖。 “不是……”婉儿求救的目光转向父亲,后者却回避了她的视线。 她感到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她往看不到底的悬崖走去,她无法躲避,只能靠自己救命。 她深吸口气,转向王大人,努力绽开一抹笑容。“我当然认识郭将军,只是自两年前他忽然离开后,再无消息,因此乍然见面,甚感吃惊。” 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依然平稳,没有透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感,希望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处于想要狂吼怒叫的崩溃边缘。 “是的,我们认识,而且曾是——好朋友。” 一直冷眼旁观的郭逸海终于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目光始终不离她的脸,淡笑道:“再次见到崔小姐,郭某不胜荣幸。可惜本将还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各位请继续叙旧,告辞了!” 他笑了!尽管那个笑容极浅,仍如闪电般击中了婉儿的心。 她呆呆地看着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情感。两年没见,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她最想知道的是,过去那七百多个日夜里,他是否也像她想念他那般的想她? 可是他不再理睬她,简短地向两个男人告辞后,甩开长腿,出了大厅。 他的动作如她记忆中的一样潇洒敏捷。当他大步走过她身边时,她清晰地感受到由他身上散发出的、比过去更加沉稳内敛的气质,也注意到他比过去更加宽厚的双肩和俊挺的身材。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 “我去一下就来。” 匆忙丢下这句话,她跑向厅门,却听到身后传来父亲怒气冲冲的诘问。 “你为何不带别人来?” 她的心猛地一跳,不解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很想转回去问个清楚,可又急着找郭逸海。 她有太多的疑问尚未解开。 两年前,父亲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导致他忽然离去?这两年他去了哪里?为何一去便毫无音讯,难道他真的忘记她了吗? 她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跑出了前厅。 院里有不少军人和官员,大都是新面孔,估计是王大人的随从。她的视线扫过人群,却找不到她要寻找的身影。 他是有意回避她的吧……黯然想着,她返回前厅。 “嘲笑他?抓他?你真的对郭逸海做了那些事?” 王大人惊讶而气恼的语气,将她定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对话,她终于解开了两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谜团。 得知真相,她感到震惊、心痛! 两年前,竟然是她的亲爹,冷酷地加害她最爱的人,扼杀了她的爱情,还满口谎言地欺骗她…… 滚烫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希望、她的爱与等待,都在此时,化为灰烬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许配给郭将军,等平了倭祸,就会下诏。” 王世伯的宣告彷佛一条绳索,紧紧勒住了她的颈项,她感到胸口闷痛难忍。 泪水狂肆奔流,她用手摀住嘴,将痛苦的呜咽强咽回腹中,踉跄地跑向后院、跑向她的避难所。 他恨她! 他想要成为驸马! 难怪他不想理她,难怪两年来,他从没捎过只字词组给她。而她竟愚蠢地以为他终究会回到她身边,信守他们的承诺。 她跌坐在大青树下,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是一双俊美却充满恨意的眼睛,是一段无法忘却的旧情,是一缕缕缠绕着她灵魂的回忆——尽管此刻,那些回忆带给她椎心刺骨的痛,却是她珍藏在心中的宝贵财富。 夕阳缓缓沉入大海,暮色笼罩天地,海面上出现了淡淡的雾霭。注视着那飘浮的白色云气,如珠的泪滴落在手背上,她迷惘的脑袋,渐渐飘向过去。 两年前,她满十六岁那天。 “小姐,今天想去哪玩?”早饭后,侍女翠云兴致勃勃地问她。 她摇头,兴味索然地说:“不去了。” 可是翠云不放弃,建议道:“今天小姐庆生,奴婢陪小姐到山里骑马射箭,或者到没人的河湾戏水,像在老家时那样。回来后,奴婢再给小姐做几样好吃的家乡菜,好不好?” “骑马射箭?”她神情落寞地说:“你忘记我爹爹说的话了?只怕我连碰都不能碰他马厩里的马,更别提出外射箭,我不想再惹他生气。” 她的话,让主仆二人都陷入了去年生日的回忆中。 那是她失去外祖母后迎来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她第一次在父亲身边过生日。她和侍女准备了好吃的家乡菜,满心期待的等着父亲为她庆贺。可是,父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餐,安静离去,彷佛那天只是个平常日子。 那时,看着父亲冷漠的背影,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与她同桌吃饭。 “唉,老爷就是那样的脾气,小姐别为这件事坏了庆生气氛。”翠云安抚道。 她也不明白,小姐漂亮又有礼,无论走到哪都讨人喜欢,为何独独老爷对这么好的女儿,连个笑容都没有? “以后别再提庆生,只有小孩和老人才庆生!”婉儿以嘲弄的语气说,掩饰着内心的伤痛。 “谁说的?小姐当然要庆生,否则老太太一定会托梦责怪奴婢的。” “我说不要就不要。”她固执地说,但在看到翠云忧郁的目光时,又于心不忍地说:“算了,如果你不怕走路辛苦,就陪我去清凉山玩吧,听说那里的风景特别美。” “好啊好啊,只要小姐开心,奴婢不怕辛苦,愿意陪小姐去任何地方。”翠云迭声答应她。 于是,两个女孩结伴出门,晌午过后才回来。 一进家门,翠云不顾她的反对,径自去厨房张罗晚餐了。 她则满腹忧伤地往屋后山坡走去,那里早已成为她需要独处,或排解孤独与伤心的宝地。 坡上绿草成茵,灌木与山花相间,传送着夏日的温情。坡顶的大青树一年四季郁郁苍苍,山坡那面是临海绝壁,深达数十丈。站在这里眺望四周,彷佛天就在头顶,海就在脚下,一切皆触手可及。 每次来到这里,对着大海蓝天习剑读书,她的心情总能重归平静,可今天,她觉得格外悒郁忧伤。 天依旧那么蓝,草依旧那么绿,大海依旧那么宽广。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树木透着沁人的芳香,花儿对她摇曳绽放……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可是这里不是她可爱的故乡,也没有她熟悉的朋友! 第二章 不知故乡的人们是否还记得她?不知外祖母的坟头是否开满了花? 思念与哀伤如潮水般涌来,她强抑泪水,在大青树下拔剑起舞。可每出一招,她眼前就出现师傅们熟悉的身影,耳边就传来外祖母爽朗的笑声…… 她的步法紊乱,持剑的手颤抖着。她跪在草地上,紧闭双眼,想锁住无法控制的泪水。 “老天爷!”她对着神灵祈求。“今天我满十六岁了,请让我的外祖母知道,我长大了,不再是任性的孩子!请让我的爹爹记得他有一个女儿!请让我……” 她说不下去,因为泪水哽咽了她的声音。 “姑娘,十六岁的生日值得庆贺,为何要如此悲伤呢?” 一个轻快的声音传来,她猛然张开眼,看到一张放大的脸——俊秀的五官和温和的眼眸。 她从没见过这么英俊秀雅的男人! 忘记了流泪和悲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俊美的脸庞。 他好看的嘴唇忽然咧开,露出温柔的笑容,令她意识到自己正不合礼数地紧盯着一个男人看,不由羞得双颊滚烫。 真糗!她霍然起身退后,大声问:“你是谁?” “我叫郭逸海,是卫府参将和崔府侍卫。” 他不仅模样长得俊,连声音都这么好听,婉儿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哦,我听说福建司王大人推荐了一个闽籍军官,就是你吗?” 他笑嘻嘻地说:“没错,正是在下。” 婉儿打量着他,好奇地问:“你应该到好久了,为何我都没见过你?” “我来了快两个月,之前多在水寨,昨天崔大人要我做他的贴身侍卫,并保护府第,所以我过来看看。”他说。 婉儿明白了,想到以后他可能会时常出现在这里,她突然有种隐私被人侵犯的感觉,他应该不会常到山坡上来吧?她暗自希望。 当她抬起头,望进他闪烁的黑眸时,她的心猛然一颤,彷佛被银针扎到,感到双膝发软。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惊讶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唯一可能的解答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温暖,在失去挚爱的外祖母后,这是她两年来见到的,最有感情的眼睛。 “来吧,擦掉泪水,好好庆祝你的生日。”俊美男子说。 她低头,看到他手中有块折迭整齐的方巾,她的脸更加滚烫。 从小外祖母就教导她要坚强勇敢,她也一直很独立坚强,可今天难得放纵一下悲伤,流了几滴眼泪,就被这个陌生人看到。 也许他会以为她像其它女子一样,是软弱的。 想到这,她除了沮丧,还感丢脸和气愤,她才不需要陌生人的安慰呢! 她赌气地侧过身,不理会他伸出的手,用左手手背擦去泪水,倔强地说:“我没有哭,不需要你的关心。” 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他笑了。“是吗?那你脸上的水是什么?雨水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下雨了呢?” 他善意的逗弄伤了她的自尊,被他看到她在哭,还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已经很让她难堪了,现在他居然还敢取笑她,教她如何能忍受? 她突然举起短剑指向他,厉声说:“管它是什么,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准到这里来!” 她很凶,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依然笑嘻嘻地说:“难道你是山大王吗?” “是又怎么样?你快走!”她的剑进一步指向他,真希望他立刻消失。 他不退不避,彷佛没有看到那几乎已经擦到衣襟的剑尖,继续逗弄她。“是不是留下买路钱,我就可以留下呢?” “不,我不要买路钱……吓,你敢戏弄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不由勃然大怒,挥手送剑。本想挑破他的腰带,给他个下马威以示警告,不料,一剑刺去,却落了个空,害她身子猛然往前倾,差点跌倒。 “姑娘手中是把宝剑,不该轻易出手。”身后传来沉稳的声音。 她倏地回身,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树下,脸上的笑容不变,眼里却写着一丝不赞同。 心口一紧,她嘴上仍不依不饶。“我是被你逼的,如果不要我出手,你就立刻离开!” 可他不走,反而笑得更加开怀。“山水乃造物者赐予天下众生的共有财物,非特定的人所有,就算姑娘是山大王,在下也无惧刀剑。更何况此处属卫所禁地,身为卫所参将,在下为何不能来?” 她说不过他,但她不希望他再出现在这里,打扰她的宁静! 可是她要如何赶走他? “你到底走不走?”她板着脸问。 “不走。”他双臂抱胸。“这里的风景很美,视野开阔,我还没看够呢。” “你……那你别怪我不客气了!”她想用文明的方法请他离开,可她做不到,怒气快撑破她的胸膛了。 她双臂开合,缓缓吐气,右臂持剑上举,亮如朝阳的明眸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收臂出击,想将他困在自己布下的剑阵中。 可是对方只是挥了挥手,她手中的剑就被轻松拂开。 这太让她吃惊了。 她的这一招,过去不仅多次被师傅称赞,在比武中也从没失过手,可他却能轻易化解。由此她可以肯定对方是习武之人,但她不甘心败在他手下。 她再次进攻,不顾一切地挥剑前进,不再顾虑用力的深浅。 这个姑娘还真有趣!舞刀弄剑的,不像个黄花大闺女。 郭逸海决定试试她的功夫底子,接了她数招。在她攻得更猛时,他低身闪避,夺了她的剑,并反手往她后背轻轻一拍。 她嘤咛一声,往前跌去。 就在郭逸海担心自己用力失当,让她受伤时,她稳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用亮得出奇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说:“你的武功真好!” 郭逸海僵住。他还以为她要大发脾气,没想到竟然赞美他。 除了他的妹妹,他很少跟年轻女子接触,因此面对如此美丽的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敬佩,他变得局促不安,把短剑还给她,问:“我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你的力道很轻,是我自己没站稳。”她轻快地走向他,接过剑,收回剑鞘中,笑盈盈地说:“你跟谁学的武功?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年轻的人,有这么好的武功。” 他显然能应付她的脾气,却应付不了她的赞美。他没有说话,双颊变得通红,连呼吸都不太平稳了。 看到从见面起就一直处于上风的他,终于露出窘态,婉儿的心情好得没话说。 “你打一套拳法给我看看,好不好?”她大胆地请求。 “我没那么厉害。”他拒绝,不想炫耀。 可她不放过他。“刚才你轻轻碰我一下,我就差点摔倒,我知道你比我厉害。不管怎样,就打一套嘛,我真的很想看看。” 他紧绷的双肩松弛了,脸上再次露出令她心动的笑容。“好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该拒绝你。” 这是婉儿第一次从一个俊秀男子口中,听到对自己生日的祝福,她的心感到温暖,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没有注意到她心情变化的郭逸海,在悬崖边为她表演了一套南拳。 他的动作矫健,力量刚柔并济;移动快速,如狂风骤雨;出拳迅捷,如猛虎出林;跳跃轻灵,如海燕掠空。在挥拳出掌间,让人感到气势磅薄,正气凛然。 “啊,你真的好厉害!”当他结束最后一个动作时,她兴奋地称赞他。 他微笑道:“你的剑术也不赖,可我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你师傅是谁?” 被他夸奖,婉儿俏脸通红,羞涩地说:“我的师傅有好几个,没有门派。” “是吗?”郭逸海想,难怪她的攻略防守毫无章法,不过除了因内力不足而力道偏弱外,她的剑招灵巧犀利,动作灵活,寻常剑客已不是她的对手,足见她的师傅必是高手。 “嗯,我的外祖母喜欢帮我找师傅。”她笑着说:“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你想拜我为师吗?” “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怎能收你为徒?” “啊,我叫崔婉儿,崔指挥使是我父亲。”她轻快地回答,再次恳求道:“以后你有空时,就当我的师傅,教我你刚才打的那套拳,好吗?” 郭逸海仍是摇头。“我自己也在修练中,哪能为人师?” “可是你比我强很多,就教我一点点嘛。”她央求他,怕被拒绝,她下意识流露出撒娇的姿态。 郭逸海难以招架。“如果你真要学,就学点防身术吧,你内力不够,不要学硬功。” “好,我听你的,谢谢你!”她向他道谢,还对他行了个大礼,打趣道:“师傅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他也回她一礼,一本正经地说:“徒儿免礼。” 说完,他们大笑起来。这一笑,让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生疏感消失了。 就在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时,侍女翠云来找小姐回府用膳,婉儿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分开,便邀请他一起去。他却忽然问她:“你喜不喜欢吃火烤新鲜海味?” 她美丽的眼睛闪闪发亮。“当然喜欢。” “现在正是大汛期,跟我走。”他站起身,豪爽地对她伸出手。 看着他伸出的手,她有点迟疑。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跟男子牵过手。可是,他是个好人,跟他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了?”郭逸海看出她的犹豫,但并没收回手。“你不想过个有趣的生日吗?” 她当然想!抛开顾虑,她大方地把手放在他手掌里。“我想。” 他的手指收紧,将她握住。“你一定会满意的。”然后他转向她的侍女。“你放心,我会把她平安送回来。” 之后,婉儿再也顾不上其它,因为他拉着她跑下山坡,做出了令她惊讶的事:没带她从正门出去,而是从河边的围墙翻出去。 “这样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解释。” 他让她踩着他交握的双手攀上墙头,接着他轻盈地越过墙头,把她从墙头抱下来。做这些动作时,他一气呵成,显得那么轻松自在,彷佛她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而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双脚才落地,她还来不及羞涩,来不及回味,便被他拉着手快步奔跑起来,而他爽朗的笑声吸引了她。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的两个妹妹,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跟她们在一起了。”他边说,边拉着她的手往海边跑。 他把她当作他的妹妹了?她欣喜地想,难怪他对待她的态度那么自然,而她发现自己喜欢有他这样一个哥哥。 如此想着,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他感觉到了,转过脸给了她一个令她心跳加速的笑容。 转眼间,大海已出现在眼前。 婉儿从来没像这样奔跑过,在一番激烈的奔跑后,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他也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她立刻瘫坐在沙滩上,但又被他拉起。“刚刚跑过,还不能坐。” 他带着她沿着海岸慢慢向前走,她随即发现,这里是个她从没来过的岬角。一边是高耸的海蚀石崖,另一边则是浪潮汹涌的海水,前方巨大的岬角突向大海,在晚霞和海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宁静美丽。 第三章 “太美了!我从未来过这里。”美景当前,她忘记了疲累,喘着气赞美。 “这里是龙口岬,这时候通常不会有人来。”他告诉她,转过脸看着她被晚霞映红的面庞,显得十分快乐。 “跑了半天,你好像一点都不累,连气都不喘。”她惊叹地看着他。 他指着岬角说:“你以为我们走了很远吗?其实没有。如果水性好的话,等涨潮时,从这里可以游到我们离开的地方。” “真的吗?”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发现岬角与泉州城果真咫尺相望,不过从海水的颜色判断,这里是个险滩。 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这里的海面下布满了暗礁,很少有船只敢到这里来,所以才会这么宁静。” “果真是险滩。”她低声道,再次看向岬角对面。暮色中的泉州城,笼罩在袅袅炊烟和迷蒙夜色中。 “来吧,去找我们的晚餐!” 他兴奋的呼唤,令她精神一振,看到他正往岬角走去,急忙跟上。 潮水涌向海滩,拍打着海岸,发出轰鸣。 此刻郭逸海走得并不快,可他的步伐很大,婉儿根本跟不上,只好看着他先登上那座黑色巨礁。 他回头对她呼喊,但在浪潮声中,她只看到他的嘴在动,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屹立在礁石上,夕阳投下了他的剪影,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 “快看,涨潮啦!”他忽然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然后好像无法再忍受她的迟缓和笨拙似的,俯身将她抱起,大步跑下石崖。 震惊地看到自己正紧紧贴在他胸前时,她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 可还没等她想到该如何指责他的行为,他已经把她放回地面,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这片正被海浪吞吐着的沙滩吸引了,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岬角。 “脱掉鞋,快点,潮水来了!”他催促她,并先将自己的鞋脱下,放在身边的石坎上。 她立刻脱掉鞋子,把自己小巧秀气的鞋子放在他的厚底鞋旁边。看着两双并排而放的鞋,她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甜甜的,憧憬的…… “婉儿,快来啊,你还在磨蹭什么?” 他失去耐心的呐喊,在海潮声中显得格外急切,打断了她的遐思。 她红着脸跑到他身边,一波海潮向他们涌来,未曾料到的力量击打在她赤裸的脚上,她尖叫着往后退,但仍被浪花弄湿了裙脚。 “这海浪好大——啊,好多螃蟹!”她的惊呼变成欢叫。 “是啊,快抓吧,这就是我们的晚餐喽。” 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螃蟹、海蛎和贝螺随处可见,有的在第二个浪潮中又被卷入海中,可是大部分都留在了沙滩上。 她大笑着追逐试图逃跑的“猎物”,然后拉起已经潮湿的宽大裙摆,把“战利品”兜在里面。 “很聪明!”郭逸海赞赏着,也将自己的收获放在她身上。 很快地,他对她说:“够了,那些留给明早拾海的孩子们吧。” 她点头,知道每逢大汛期的清晨,都有老人孩子在海滩上“拾海”,可她不知道原来那些海鲜是在傍晚涨潮时就被“送”上岸的。 跟着他走到石崖边放鞋处,她发出哀叹:“糟糕,忘记洗脚,脚上都是沙,怎么穿鞋呢?” 他笑了笑。“一点细沙怕什么?” 婉儿看着他单脚跷起,随意抖一抖后,径自套进鞋子里,再以同样的方法穿上了另外一只鞋。她站着没动,心想她可不能像他那样穿上鞋。 他似乎没想要她穿,抓起她的鞋子,放在她提高的裙摆上,然后双臂抱起她。在她张嘴想说话时,他说:“好好看住我们的晚餐,我看到有螃蟹想跑了。” 她赶紧低头,捏紧手中的布料,而就在她分心的时间里,他已经抱着她上了礁石,在一个凹进山崖的石洞前放下她。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些树枝。” 在他忙碌着准备篝火时,她已经把裙里的海鲜抖落在地,再用石头把牠们围起来,避免牠们逃跑。 很快地,篝火点燃,天也黑了,在初升的月亮和涌动的潮声中,他们吃着自己亲手捉来的海鲜,像一对老朋友般的聊着天。 “我忘了,你不回去吃饭,崔大人会担心吗?”等两人差不多吃饱时,他突然想起来,抱歉地说。 听他提到父亲,婉儿脸色微变。“不会,我父亲已经有一整年没有与我同桌用餐了,今晚也不会。” 听她这么说,郭逸海很吃惊。“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她淡淡地说:“那又如何?爹爹不记得我的生日。” “怎么可能?”他大吃一惊,随即试探道:“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他当然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神情令婉儿莞尔,心情竟不再那么阴郁,不禁暗想,他真是个直率又好相处的人。她理解他为何吃惊,因为自己也很吃惊,她从来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可是却情不自禁想对郭逸海倾诉。“我爹与我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 随后,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专注地听着,知道了她出生在建宁珍珠村,那里山清水秀,温馨宁静。在她两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此后她由外祖母抚养,直到两年前外祖母忽然病逝,她才被唯一的亲人——她的父亲崔大人接来泉州。 从她的语气和神情中,他可以看出她思念故乡和去世的亲人,在泉州生活的这两年并不快乐。因此他问:“你不喜欢泉州吗?” 她思索着回答他:“也不是,泉州很繁华热闹,可这里不是我的故乡。” 她继续告诉他,外祖母为了不让她成为像她娘那样羸弱的“药罐子”,从她懂事起,除了教导她女红,请私塾先生教她读四书五经外,还请剑客教她剑术。 听到这里,他满脸笑容地打断她。“难怪你的剑术不赖,想必你外祖母都是请那些遁世剑客传授你剑法,对吗?” 他轻快的语气和英俊的笑容,令婉儿因回忆而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不由也笑了,回答道:“对,我的师傅是遁世剑客,而且个个都为人正直。” 笑容让她本来就秀丽的五官,更添了惊人的美丽,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喃喃地说:“你外祖母把你教得很好。” “是的,外祖母很疼我,也非常以我为傲。”婉儿因快乐的回忆而眉飞色舞。“你知道吗?外祖母对我要求很严,她要求我剑术文章,骑马射箭,捕猎女红,样样得精。所以我虽然有点瘦,但从来不生病。” 说着,她还自豪地对他挥挥胳膊。 郭逸海注视着她,想起最初看到她独自跪在山崖上哭泣时,曾以为她是个悲伤忧郁的女孩,而现在,他相信她本性开朗豪爽、热情活泼,是她的父亲和骤然改变的生活,令她变得郁郁寡欢。如果可能,他愿意帮助她恢复快乐的心情。 随即,他十分惊讶自己的想法,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为何就对她有了这种强烈的保护意识? 应该是她的单纯和孤独吸引了他,让他有了想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冲动。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对她那位不愿与她同桌共餐的父亲感到愤怒,如此甜美可人的女孩,竟得不到亲生父亲的疼爱! “你父亲真是个没心肝的怪人,难道他看不出你有多可爱吗?”他忿忿不平地说。 他对她父亲的谴责,虽然令婉儿吃惊,却也让她备感欣慰。这两年,除了侍女翠云,从来没有人给予过她这样的赞美和安慰。可她仍不愿自己的父亲被人看低,于是急忙说:“我好高兴你认为我可爱,不过我爹爹可不是怪人。” 她三言两语把父亲的家世告诉了他:崔家是兴化有名的道德世家、书香门第,后来因家道中落,爹爹被他的姑妈,也就是婉儿的外祖母带到建宁抚养,与姑妈的独生女成为青梅竹马,感情很好,长大后由外祖母做主成了婚。 婚后,爹娘的生活十分甜蜜,可惜娘的身体太差,怀孕生女后更加羸弱不堪,在她两岁时病逝。 极度伤心的爹爹从此很少回故乡,也不关心她,直到外祖母去世,她被接到父亲身边,才真正开始认识父亲。 “难道他把你娘的死,怪罪到你身上?”他难以置信地问。 “恐怕是的。”她低沉地说,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对,来泉州后,听到有人说爹爹是弱将,治不成军,我就去跟他说,要他改,结果让他更讨厌我了。去年生日时,我本想让他高兴,备了家乡菜,可是他不喜欢……” 回想起去年被父亲拒绝的感受,她眼眶发烫,于是停住话,用力拨弄着火堆里淡淡的火苗,黯然地想:郭逸海说错了,爹爹不是怪人,她才是。因为她竟然相信爹爹深爱娘亲,就一定会爱她,给予她渴望已久的父爱。 尽管她竭力掩饰,郭逸海仍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不由对她父亲将失妻之怒转嫁到女儿身上,漠视她、伤害她的行为深感不齿。 他很想告诉她,她父亲的行为罪无可恕。可是他不愿再刺伤她的心,于是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你父亲是个笨蛋,他不知道他损失了什么。” 看到郭逸海眼里的同情和怜悯,她感到更加想哭,可是她绝不能哭。因此她垂下头拨弄着树枝,强咽下眼里的泪。 郭逸海目睹这一切,善解人意地不再多问,以免触碰她更多的伤痛。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么你也有权知道我的。”他微笑着说,把他们的谈话引向了轻松的话题。 知道他在设法消除她的悲伤,婉儿很感动,而她也想了解他,于是安静地听他用生动活泼的语言,说着他的家人、朋友和师傅。 得知他是合欢岛二少爷,五岁起就被娘亲送到泉州少林寺,与大哥一道拜师学武,十岁改投一元法师门下为徒,并随师傅云游四海时,她羡慕地说:“有得道高僧为师,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好!” “是的,我很幸运。”他回忆着那些有趣又难忘的往事,感恩地说:“我师傅武功高强,才学丰富,随他云游天下的那十年,我明白了好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看出他很喜欢他的师傅,而他跟随师傅走南闯北的丰富经历,深深吸引了渴望遨游天下的婉儿,于是她不无遗憾地问:“你为何离开他呢?” “我才不想离开呢,是师傅执意赶我走。”他的眉头不快地皱起。“王大人与我师傅是朋友,师傅说如今倭寇横行南海诸岛,朝廷正值用将之时,所以要我投奔王大人。” “你怨你师傅吗?”婉儿问,又安抚他道:“可是你师傅说得没错,王大人要你来泉州,就是因为这一带海盗经常犯事,倭寇迟早会来。” “刚开始我是有点怨师傅,不过现在不了。”他意气飞扬地说:“我娘常说好男儿习武为强身,更为护家保国。得知我被王大人推荐,授任泉州卫所参将,我娘很高兴。如今,如果倭寇敢来,我准揍得他屁滚尿流!” 第四章 豪情染红了他年轻的面庞,有着与他同样的豪情壮志的婉儿,看着他光彩逼人的五官,崇敬地说:“我也会跟你一道揍倭贼!” “你是女子,照顾好自己就行,杀倭寇、灭海盗是我们的事。” 她生气了。“谁说女人就不能杀倭寇、灭海盗?你小看人!” 见她双目冒火,郭逸海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连忙笑道:“是我不对,不该小看了婉儿姑娘。” 看到他赔罪,婉儿明白他并非有意轻视她,于是不再生气,并对自己的小题大做感到惭愧。 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感到有种亲昵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婉儿轻声问他:“你几岁?” “二十。”他低下头,用石头将残火压灭,补充道:“年底满二十一。” “哦,你这么年轻武功就那么好,我也想象你一样。” “像我什么?当护卫?”他笑着逗她。 “不,像你一样武功高强。” “没有那么高强。”他谦虚地说,也不忘鼓励她。“你也有很好的基础。” 她气馁地说:“可是我的内力不够。” 他笑了,觉得她真的很可爱,既要强,又有自知之明,于是指点道:“那就锻炼内力。你可以每晚睡觉前打坐,早上起床后扎马步,平时多爬山跑步,这都可以提高内力。” “真的这么简单吗?”她怀疑地说。 他摇头。“一点都不简单,要每天坚持,一、两年后才能见到成果。” 她信心满满地说:“我明天——不,今夜就开始,而且会每天坚持。” 他并未把她的话当真,因为他还记得最初习武时,他可是在师傅的高压下被迫“坚持”的。现在想来,那时每天必做的功课很无趣,但确实有用。 随后两人越聊越放松,郭逸海有着说不完的故事,而他俏皮的语气和英俊的笑容,总能在婉儿心情低落时,轻易地改变话题,让她快乐起来。 两人一直聊到月色当空,郭逸海最先站起身,对她伸出手。“来吧,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她快乐地将手放在他平张的大手上,与他手拉着手返回卫府。 和离开时一样,他没有带她从大门进去,而是走到围墙外,越墙而入。 “今天快乐吗?”在南苑外分手时,他问她。 “是的,我很快乐,谢谢你,逸海!”她感激地拉着他的手,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与他肢体碰触的感觉。 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他眼睛一亮。“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喊我的名字呢。” 她笑了,想起自己从见到他开始,真的是第一次喊他名字,不由难为情地说:“我想我今天对你多有失礼之处,请原谅我,平常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轻拍她的手背。“没关系,我理解。如果今天我对你有失礼的地方,也要请你恕罪,我平常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话让她笑出了声。“喔,我俩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是它使我们的言行举止失常。”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他凝视着她,喃喃地说。 他的双眼明亮,在黑夜里彷佛两簇燃烧的火焰,让她的胸口暖暖的。 今天,他给了她太多异样的感觉,而她相信确实有某样她尚不理解的东西存在于他们之间,不管那是什么,她都欢迎它的存在,因为它带给了她快乐。 就是从那天起,婉儿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 她不再感到孤独,经常去找郭逸海,要他教她武功。 几乎每个晚上,他们都在大青树下见面,她告诉他当天的趣闻,他说之前所遇到的新奇事给她听,他们还给大青树取了个名字——“不老树”,希望他们的友情像它一样,四季常青。 在他们相识四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婉儿刚洗漱完,就听到窗外传来郭逸海的声音。 凑近窗口一看,他正隔窗对她招手。“快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还没吃早饭。” “别着急,我会带你去吃。” 她不再多问,匆忙跟翠云说了一声就跑出门,与他从侧门离开。 “你今天怎么有空?”一走出卫府,她马上问他。 他淡淡一笑。“我常常有空。每天除了去水寨,就是等你父亲的召唤,可你父亲不像武官,倒像闲文官,总是待在书房里,害我不是晒太阳就是打瞌睡,骨头都快变软了。我刚才跟他说要出去转转,他答应了,我才来找你。” “我父亲就是那样。”说到父亲,婉儿的情绪低落了起来。 “别想了,反正你我都管不了他。” “是的,管不了。”她振作起来。“我们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他神秘地对她微笑。 他的笑容让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感到既兴奋又害羞,忙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因为他说会带她去吃早饭,因此她以为他会带她去集市,不料,他带着她直奔城外,而且走的是没有人走的山路。 江边有不少船,当他带她走向一艘小船时,转身问她:“愿意跟我坐船吗?” 看看拥挤的江边,她说:“如果今晚比剑时,你让我三招,我就愿意。” “没问题,我让你十招!”他爽快地答应。 这么痛快?但她确信他不会食言而肥,于是满意地说:“好,我跟你坐船。” 他满意地微笑。他当然会遵守承诺,而且他很想告诉她,无论是今夜还是过去许多个夜晚,每次比武他都有让她,可惜她除了剑术尚可,拳脚功夫太弱,与他实在没法比。不过,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因为他得维护她的自尊心。 船上的两个人,一看到他们,立刻对郭逸海笑道:“二少爷好,老夫人可想你咧。” “你们呢?你们都没人想我吗?” “当然想。”两人争先恐后地说:“可是这么多年,二少爷很少回家,我们哪里还敢想?” 他们亲切地说着话,起舵升帆,当船驶出码头时,她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了。 “逸海,你要带我去合欢岛,对吗?”她悄悄问他。 “对。”他的脸不自在地红了,腼腆地说:“现在正是合欢花开的季节,我想带你去看看。” 认识他这么久,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脸红,不由觉得可爱。 难道他以为她不想跟他去吗?唉,真是个傻瓜,他该知道她愿意跟他去任何地方,只要他肯带着她! 见她不说话,郭逸海有点急了,盯着她的双眼问:“怎么了?你不想去吗?如果不想,我可以让船回去。” 她“噗嗤”一声笑了,轻声道:“傻瓜!”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我是什么?” 她笑得更加开心,踮起脚来,靠近他的耳朵说:“我说你是傻瓜,难道你真不知道,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 说完,她往船头跑去,留下他独自站在那里傻笑。 没有到过合欢岛的人,永远不知道它的美丽。 婉儿好高兴他带她来,让她欣赏到这里与她的家乡和泉州城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们在了望塔前下船,缓缓走向主岛。 她看着在朝阳下显得生机勃勃的岛屿,感到心情舒畅。这里有连绵不绝的山丘和潺潺涧流,盛开的合欢花与翠绿的松树交相辉映,彷佛一座美丽的花园。 沿溪而上,她不时看到飞瀑峡谷,听到鸟啼虫鸣。 在一个悬崖边,她看到一株盛开的合欢花探出山崖,禁不住伸手去摘,不料脚下岩石松动,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身体就被郭逸海强壮的胳膊抱住。 “小心!”他将她从险境中带回。 “这里好美!”她陶醉地看着他,快乐的笑意出现在她嫣红饱满的唇上。 他俯视着她,黝黑的双眸紧盯着她。 她感到口干舌燥,不由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他的眸光凝在了她的唇上,在她腰上的双臂,不自觉地施加了更多的压力,他的头低下,她情不自禁地扬起脸迎向他。然而,一只鸣叫的鸟儿飞过他们头顶,惊醒了他们。 她看到他的头猛然抬起,脸上的激 情消失,眼神恢复了平常的自然和快乐。 “是的,合欢岛很美,你也很美。来吧,跟我来。”他轻柔地说,然后搂在她腰上的手松开,继续往前走。 她感到失望。为何失望?她并不清楚,不过她的失望很快就得到了补偿。 郭家人好客而热情,每一个人都热情地迎接郭逸海,也热情欢迎她。 当看到郭老夫人见到久别的儿子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心情,看到郭逸海像个孩子似的被母亲抱在怀里时,婉儿热泪盈眶。 她没有享受过这样深浓的母爱,但她丝毫不嫉妒郭逸海,有的只是羡慕。 而后,当郭逸海把她介绍给郭老夫人时,老夫人慈祥、赞赏的目光让她想起外祖母,如果不是郭逸海的小妹芙蓉及时闯进来,她恐怕无法控制满眶的泪水。 她喜欢郭芙蓉,那个漂亮女孩虽然有点冲动,但非常善良。才听郭逸海说她没有吃早饭,郭老夫人和芙蓉立刻为她吩咐饭菜。而后,郭逸海被族人带走,她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不过她并不寂寞,吃过饭后,芙蓉陪她在岛上玩,给她讲关于她的家族和她兄姊们的事情。 经由芙蓉的口中,她了解了更多她所不了解的事,并且非常钦佩芙蓉的姊姊郭芙兰。 芙兰只不过比她大两岁,可是不仅能处理岛务,还亲自带渔船出海捕捞。想到茫茫大海上的狂风巨浪和暗礁激流,她不由对那位无缘相见的女子深怀敬意。 这次来合欢岛,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郭老夫人的识大体、明大义、忠于族人、热爱家庭,郭芙兰的不畏艰险、勇挑重担和郭芙蓉的开朗活泼、机智莽撞都令她刻骨铭心,也因此对自己这两年来一味沉浸在孤独悲伤中感到羞愧。她不能再那样生活,她要像郭家的女人那样,做无愧于生命的人。 直到上船离岛时,她才见到郭逸海。 “我喜欢你的家人。”在回到泉州,返回卫所的路上,她对他说。 他则对她挑起了眉。“那是否包括我呢?” 婉儿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听出他有所暗示,不由羞红了脸,悄声道:“如果你是郭家人。” 郭逸海登时眉飞色舞,立刻充满期望地追问她。“我当然是郭家人,所以说,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她看着他,明白他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可她目前还没有勇气,给予他那个答案。 对于男女情事,她知道的并不多,尽管她崇拜他,欣赏他,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到他的声音,但这就是那种能将两个人合为一体,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情吗? 对此,她仍不完全清楚,因此她以一个微笑作为回答。 他似乎仍想听她说出答案,一双眼直盯着她不放。 可惜有个士兵跑来告诉他,崔大人找他,他只好放过她,随士兵离去。 后来他们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不过那个晚上,当她追着他,要与他比剑时,他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不仅让了她十招,还让她“赢”了。 第五章 连续数日的暴雨在昏天暗地的午后达到巅峰,雨点像石头般敲打着屋顶,狂风卷起的沙石扑向紧闭的门窗,发出恐怖的呼啸。 当一股飓风将屋顶的瓦片掀落时,翠云发出尖叫。“小姐,房子要塌了!” “不会,这房子很结实,不会塌!”婉儿镇定地说。 尽管她心里并没有那么肯定,但因过于担忧郭逸海,她根本不在意喀喀作响的屋檐和窗板。 自前夜分手后,她就没再见到他,后来得知晋江因山洪暴涨冲毁堤坝,他被派去协助护堤拦水了。 这次决堤,导致泉州城内的河水暴涨,无论官兵还是百姓,大家都很恐慌。看到今天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她深深为处在第一线的郭逸海担心。 他此刻在哪里?安全吗? 当又一声惊雷撼动屋宇时,她无法再忍耐,不假思索地找来蓑衣穿上。 翠云急忙问:“小姐要去哪里?” “我去前面看看。”她匆忙道,心想她早该这样做了。 拉开门,猛烈的飓风迎面而来,她几乎站不住脚,身上的蓑衣根本没用,转眼间她已全身湿透。她没有理会翠云的劝阻,她用力将房门拉紧,往河堤走去。 离开卫府往河堤走去的一路上,她震惊地看到这场暴风雨所造成的灾难。不少树木被连根拔起,路上到处是及膝的积水、泥泞和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的木板竹片,有的人家屋顶被吹走,有的人家院墙坍塌,有的房屋被倒下的大树压垮。 擦着脸上的雨水,她深吸一口气,顶着风雨往城外山坡走去。她看到很多官兵往那里走,郭逸海或许也在那里。 登上山坡,眼前所见是滔滔河水,汹涌的洪水如脱缰的惊马,势不可挡地冲破河堤,漫向低洼地,吞没了那里的农舍和树木,令人有种山崩地裂、陷身汪洋大海的感觉。 看到许多官兵和百姓,正用各种工具搬运沙包草垫,堵住溃决的堤口,她忘了要寻找郭逸海,自动加入人群中。 有人递给她簸箕,她接过,跑上山坡装沙砾。 一趟又一趟,她和其它人一样,冒着风雨奔忙。 不知跑了多少趟,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可是轰鸣的水声、风声令声音模糊,她只看到人们往后面的山坡奔去。 “怎么啦?”她大声问,但听不清是否有人回答。 一个男子撞在她身上,她差点跌到。“溃堤了,快跑!”那男子大吼。 “溃堤了?”她全身发凉,扔下簸箕就往回跑,却听到身后有女人的哭叫声。 难道后面还有人?她停下脚步往回看,倾盆大雨阻挡了她的视线。 女人的哭喊声十分凄惨,她循声找去,发现了被泥沙埋住下半身的年轻女子。 河水已经涌来,她无暇思考,跑过去抓住她,那个女人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可是水势太猛,她被冲倒在泥沙中,但她迅速站起来,知道如果不赶快站起来,泥沙会立刻将她和她一起埋住。 “用力!”她对着女人喊,并藉助这股力量,将她从泥沙中拔出来。 可是那个女人似乎被吓坏了,除了哭喊,她站不起来。 婉儿想背她,却无法把她拉上背脊,只好用双手拉着她的肩膀用力拖她走。 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她没功夫去查看声音的来源,她得先救人! 一股更猛的水浪冲来,她再次跌倒,顷刻间,无数的泥沙压在她胸口上。在失去呼吸前,她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随后,她被人拖出了泥沙。 猛烈的雨水冲走了堵塞她呼吸的泥沙,她张开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虚弱地问:“逸海,你还好吗?” “姑娘,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郭逸海神情紧绷,眉头深锁地看着她。“这样恶劣的天气,你为何跑出来?” 他脸上布满了雨水,下巴有点点胡碴,眼神充满担忧。 见他的人没事,她为此感到高兴,开心地告诉他:“两天没有你的消息,我好担心,想来看看你。” 他的眼睛闪过喜悦的光彩,但仍坦言道:“我也想说同样的话,可是这两天脑袋里全是大水,你能原谅我没有跟你说一声就消失不见吗?” “当然能。”她坐起来,看看空旷的四周,担忧地问:“那个女人呢?” “她没事,我把她交给她的家人照顾了。”他用手擦掉她脸上残留的泥沙,忽然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得更近,动情地说:“婉儿,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姑娘,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可是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真的把我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 想着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被泥沙洪水淹没,他的心不由揪痛。 她不能出事,她必须好好活着。 在看到她被淹没的那一刻,他发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那绝不仅仅是友情,也不是单纯的喜欢。 他爱她,他不想失去她! 婉儿体会到他发自内心的惊惧和忧虑,不由仰起脸,不理会流下眼帘的雨水,张大眼睛看着他,因喜悦而双颊粉红。“我没有想吓你,我只想救那个女人。” “我知道。”他抑制着激荡的感情说:“但我好怕,如果我迟了一步的话,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今天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死了。”她回握着他的手,想到差点就被洪水泥沙淹没死去时,她同样感到害怕,可她不是怕死,而是怕再也见不到他。“逸海,谢谢你救我,刚才真的好险!” 他忽然将她搂进怀里,急切地说:“婉儿,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答应我!今天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万一我迟了一步,那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狂猛的心跳和真实的恐惧,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我答应你!” 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她颤栗地问:“你怎会在这里?” “我本来在南安,得知这里有决口时就赶来了,幸好我来了。” 想起未完成的任务,他扶她站起来。“来,我找个士兵送你回去。” 她不想离开他,请求道:“我没事了,让我留下吧。” “不行,你不能留下,立刻回去更衣休息。再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会担心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他坚决反对,并立刻招来一个士兵。 他的态度虽然武断,可他的呵护之情让婉儿心里甜丝丝的,因此她听话地跟随那个士兵离去。 暴雨终于在次日凌晨减弱,但雨仍渐沥沥下个不停。 午后,郭逸海冒雨来找婉儿,说要为崔大人外出办事,今夜就回来。 婉儿取来蓑衣为他穿上,吩咐他回来时要来找她,两人在暖暖情意中分手。 随后,婉儿安心地等着他,因为他说过今夜会回来。 可是她一直等到东方发白,也没等到他。 天亮后,她到前院打听,得知他并没有回来。 又过一日,暴风雨终于完全停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晴朗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她独自坐在“不老树”下,望着明月发呆。 这已经是第六个夜晚,郭逸海始终没有回来,没有他的日子,变得好长好长。 好几次,她想去问爹爹,可每次走到爹爹房门口,就又转了回来。因为她已经从过去的经验中得知,她不可能问出任何东西,反而会引来爹爹的厌恶和训斥。 她将思念和忧虑压在心底,默默期待着他归来。在这时候她才深切体会到,郭逸海不仅仅是她的朋友,还是她最喜欢的人。 过去,每个无眠的夜晚,她思念着外祖母和师傅们,现在,她发现她思念最多的人是他——那个有着温和的笑容,俊美的容貌和一身好武功的男人。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姑娘,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他已经两次委婉地告诉她,他喜欢她,也明显渴望得到她的相应,可是她因为害羞,一直没有亲口告诉他。现在她好后悔,如果她当时就告诉他。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感情的话,他一定会时时想着她,而不愿在外逗留。 都怪她没有告诉他实话! 就在她为自己的失策懊悔不巳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婉儿!” 她猛然回头,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 “逸海!逸海!” 她跳起来,旋风般扑向他,一头扑进他怀里,大声说:“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好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 她的热情让他有点吃惊,但随即紧紧抱着她,开心地说:“我喜欢你的欢迎方式,可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我去过南苑,没看到灯火,以为你早睡了。” “没有,我睡不着,心里总是想着你。”当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两人贴得有多紧时,她对自己大胆的举动感到害羞,想离开他的胸怀,却被他抱得更紧。 “我也每天在想你。”他俯身看着她。 她羞涩地问:“真的吗?那你为何迟迟不归?” 他轻叹。“我本来以为可以当天回来,不料洪水冲垮大桥,不得不改道,后来又遇到两个千户所的战船被困,我去帮忙,直到今天才把事情办完。。’’ “我好担心你,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看到她欲言又止,他追问她。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而我还没有告诉你……”刚见到他的刹那间,要说出这句话似乎不那么困难,可现在依偎在他怀里,她反而失去了勇气。 “告诉我什么?”他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 他的眼睛充满感情,给了她力量,她平静而羞涩地说:“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在她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也要告诉你,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她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喘,靠在他身上,柔嫩的面颊紧贴着他长满胡碴的粗糙下巴。“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抱起她走回大树下,坐在刚才她坐的地方,温柔地说:“是的,我真的喜欢你。”郭逸海深情地看着她,说:“认识你以后,你带给了我许多欢乐,也让我体会到爱上一个人的滋味。我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吗?” 她美目含情,双颊娇红,“我愿意,我要你做我的夫君,我会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他温柔地说:“明天我就回家跟母亲禀明,再向你爹爹提亲,我希望尽快跟你成亲,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也不想再跟你分开了。”听到他的计划,她感到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她靠向他,将脸贴在他的颈间低声说:“山坡、大海、月亮和“不老树”,都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这算不算我们的山盟海誓?” “算,当然算!”他大声地说,然后俯身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他忙了好几天没休息,直起身对他说:“你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 “你说得对,明天我还要回家,还要向你爹爹提亲,然后明天晚上,我想“不老树”能容许我对我心爱的姑娘,做些逾矩的行为。” “什么逾矩的行为?”她惊讶地看着他。 第六章 他露出调皮的笑容。“你以为光是这样抱抱你,就能解我的相思之苦吗?” 她并不真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深情的目光让她感到心慌慌,羞得俏脸通红,只好把脸藏进他的怀里。 “别害羞,我们注定彼此相属,我会等待。” 他炙热的唇贴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她是如此渴望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但就像他所说的,他们注定相属,因此她也会等待! 翌日深夜。 婉儿独自站立在“不老树”下仰望着夜空,明亮的群星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闪烁不定。 什么时辰了?逸海为什么还没来? 她几乎无法克制住焦虑又兴奋的心情。今夜,她和逸海的亲事就能定下了! 从昨夜与逸海分手后,她几乎一直都在回想着他们互诉情衷的那一幕。爱上值得爱的人,又能得到对方的爱,那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她知道今天一早,逸海回合欢岛见他娘亲了,也得到了他家人的祝福和允诺。 现在,他是否去找过她爹爹了? 她相信爹爹一定会答应。虽然他们的行为不合礼数,未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私定终身,但爹爹一定能理解她与逸海是真心相爱。 何况,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爹爹的负担,爹爹很喜欢郭逸海.一定巴不得把她嫁掉,因此她期待着逸海给她带来好消息。 逸海说了,只要爹爹一答应,合欢岛的聘礼很快会送到,他们的婚事会尽快办妥,她是多么地渴望那一刻早日来临啊! 想到他们将永不分开,她的身躯因期待和兴奋,微微颤栗着。 她眼里闪耀着光芒,红晕染上她美丽的双颊,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投进他强壮的怀抱,与他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个晨昏。她毫不怀疑,她会爱他一辈子,而他也会爱她一生一世。 “小姐——” 就在她憧憬着未来的幸福时光时,翠云来了,她焦虑地迎了过去。 “怎么样?有看到逸海吗?” 翠云的神情很不安,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没看见,我去老爷院子里找人打听,还没进门,就听下人说,老爷今晚脾气很不好,又是骂人,又是拍桌子,还砸了花瓶……” “是对逸海发脾气吗?”翠云的话让婉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爹爹会发火?为什么? “不清楚,不过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看到郭参将走了。” “走了?” “是啊,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走了?”婉儿面色一变,转身就走。 “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追他!”婉儿一阵风似的奔下山坡。 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合欢岛,她不能让他一声不吭地就走掉。 她奔向卫府马厩,马厩小厮不让她牵马。“小姐,夜黑风高,明天再……” “闪开!”她闯入马厩,快速备马,不理会小厮的絮叨,也不在乎闻讯而来的父亲的阻拦,骑上马出了门。 可是,她追上了郭逸海,却追不回他的心。 他走了,带着对她的怨恨和误会走了,而她始终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直到今天下午,她才知道,是爹爹无礼粗暴的言行伤害了他。 “他竟敢忘了身份,勾引婉儿。婉儿既单纯又傻气,自以为喜欢他,与他私定终身……” “就算他武功再高,不过是一介武夫,我要是允了他,怎对得起婉儿她娘?崔家乃书番门第,官宦世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我不可能答应!” 下午爹爹对王大人说的话,回响在耳边,她的心痛苦地颤抖着。 她靠向身后的大树,发出既痛苦又怨恨的呻吟。 她想停止回忆,停止思考,驱散心头的苦涩滋味,找回冷静与自持。可是顽固的大脑不肯配合,那些声音纠缠着她。 “怕他闹事,我派人带兵抓他,他竟敢反抗……” 天啦,爹爹羞辱他在先,追杀他在后,难怪他那时候满身血迹。 想起两年前在山道上拦住他时,她在他手臂上看到的伤和身上的血痕,她更加痛苦不堪。父亲怎能做出那样卑鄙的事来? 可是,事实证明平庸无能、胆小怕事的父亲,就是做出了那样的事,他不仅因郭逸海的提亲而大发雷霆,为了斩断郭逸海对她的爱,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对付他,还欺骗她,让她误以为是郭逸海抛弃了她…… 难怪郭逸海恨她,当年她也曾间接伤害了他。想到自己那时对他的态度,她感到懊悔。 今天乍然相见,她感觉他变了好多。 体格更魁梧,表情更严肃,深邃的目光比过去更犀利冷漠。 理智上,她知道应该与他保持距离,可她的心仍强烈的渴望着他,想要重新认识他、靠近他、分享他的欢笑、了解他这两年来的一切…… 她不会害怕他的改变,因为她也变了。 那个孤独寂寞,渴望被爱的十六岁女孩,已经消失了。虽然失去郭逸海,带给她很大打击,但她很快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并赢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爱护与尊重。 可是,她想重新赢回他……已经太迟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许配给郭将军,等平了倭祸,就会下诏。” 王大人的声音再次如重锤般砸在她心上,她心痛欲裂,却仍坚强地对自己说:就算不能找回他的爱,她也要改善与他的关系。 但眼下她得先找父亲谈谈。王世伯今天指责父亲自倭寇犯闽以来,采被动守城的做法,她明白,如果不是王大人在朝廷斡旋,父亲早就丢官了。 她一定要尽力劝说父亲不要再漠视水鬼勾结倭寇的不法行为,否则早晚会惹出大祸。 想到又将与父亲发生争执,她的眉头皱成一团。如果可能,她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弥补父亲的过失,减少因父亲的失职所带来的灾难。 好在现在领兵的是郭逸海,想起他当年的豪言壮语,她相信他会是个好将军。 忽然,她感到颈后传来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她倏然回头,四周并无异样,依旧是月光笼罩,白雾弥漫。 可是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慢慢站起身,背靠着树干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没人回答,只有头顶的树叶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走出大树阴影,朝四处看了看,依然没发现什么。难道是自己弄错了? 收拾起混乱的思绪,她往山下的南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后,刚才她靠过的大树上,才传出一声低叹:“警觉性不差嘛!” 随后,宛若一片落叶般,郭逸海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闷闷地想,她变得更美了。即使像刚才那样坐在那里,不动也不笑,只是安静地坐着,仍透着难以言喻的美丽和端庄。 他忘不了下午在前厅乍然相见时,那对美丽的眸子里闪过的惊喜,可是她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如果不是太过了解她的话,他一定不会察觉。 她确实变了。与十六岁时的天真烂漫相比,她变得更加沉静优雅。如果说两年前她的美丽,还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带着少女的清纯和甜美。如今的她,则已是盛开的花朵,绽放出成熟美艳的魅力。而要命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深深地被她吸引。 但他得提醒自己,尽管她美丽无比,深深吸引着他,他也不能妄想再去碰触或摘取,因为那朵美丽的花儿不属于他! 因此,当他走上山,发现她在大树下时,他只想躲起来安静地观察她,并不想与她碰面。 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他仰头打量着这棵见证他的愚蠢和痴情的大树,嘴角露出嘲弄的笑纹。 那时他实在很蠢,以为只要自已想要,就一定能够得到,只要真心付出,就一定会有所收获。然而,事实粉碎了他的天真。 两年来,他不曾忘记过这里,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到这里。 可现在他来了,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更因为他的家园和亲人正陷入倭寇手中。 想到家人,他的目光转向月光下的大海,他渴望能看到永宁湾,看到合欢岛。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茫茫海水,渺渺云烟。 令他欣慰的是,这次朝廷不仅派他来泉州领兵,还把大哥调回来担任永宁卫指挥使。 他相信大哥已经获知他来泉州上任的消息,他得尽快去永宁与大哥见面,还要设法去趟合欢岛,了解那里的状况,查明娘和妹妹们…… 某种诡异的感觉干扰了他的思绪,他突然转身,机警的目光直刺身后。 夜色下,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当认清来者时,他锐光微敛,诧异地问:“你不是离开了吗?”” 婉儿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我没有离开,只是像你一样暂时隐身。” “什么意思?”他问。她的回答出人意料,他不由得想,难道她离开前就已经知道这里有人? “意思就是藏起自己,找出躲藏在身边的人。”她慧点的黑眸闪动着笑意。“那不是你教我的吗?” 他该记得她有多聪明的。 郭逸海脸色一变,僵硬地说:“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她并来因他的态度而退却,反而抬起头,对着他露出微笑。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她的回答只是轻轻几个字,却像一块块巨石,投入他早已波澜起伏的心海,引起了滔天巨浪。 “难道你没忘记?”他克制地问,声音里透着一丝诧异。她微微转开脸,美丽的笑容蒙上一层阴影。“没有,我从没忘记。” 她的语气依然轻松,可神情届得落寞,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婉儿再次转向他,他俊美深沉的黑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以保持平静。 两年前他绝情离去,她曾经伤心地发誓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包括他! 可是今天突然见到他,又得知了当初他被迫离开的真相,她封存的爱如同灰烬中不灭的火种,再次燃烧起来。此刻面对他,她难以抑制地想再次投进他的怀抱,让他的拥抱驱散内心的失望和孤单。 然而,看到他眼里的疏离与克制,她知道他不会希望她那样做,即便她毫不怀疑自己会爱他一辈子,但他已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公主! 痛楚由心头扩散到全身,她的眼前起了一层水雾。 “我无法忘记。”她轻声说,用力眨去沿水,走上山坡,站在大树下。 “你看“不老树”,这还是我们一起给它取的名字昵,因为我们希望它四季常绿。”她仰头看着婆娑作响的茂盛枝叶。“我喜欢来这里,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在这里与你相识、比武、争吵的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大树,无法阻止自己韵心随着她深情的语调,回到当时他们给大树命名的欢乐时刻——地们手拉着手圈住大树,许愿要让他们的感情像这棵大树一样四季长青,永不衰老。 第七章 往日的记忆软化了他的情感,他的视线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她忧郁的目光像被白雾笼罩的水波,荡漾着朦胧的光芒;她被月光吻遍的美丽脸庞光滑而柔嫩,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碰触它,感受它的柔软和细腻。 但他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从来不争吵。” 她的嘴因听到他的话而惊喜地张开。“我就知道你记得!” 她抚摸着粗糙的树干,轻声说:“你一定也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相识的。后来,我们几乎每天都来这里见面,我要你跟我比剑,逼你教我武功。你经常坐在这里,听我说小时候的事,看我练剑,还指点我武功,可惜我太笨,一直学不好。” “你一点都不笨。”他提醒自己该停住,并马上离开,因为这样的谈话,引起了某种他最不想要的情感起伏。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跟她说话,他和她都会重新陷进那团曾带给他们痛苦的乱麻中,而那正是他一再提醒自己要全力避免的。因为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的思绪无法从回忆中抽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与她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 想起与她初相见的情景,他紧绷的下颚放松了。 那天,她先是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在哭泣,后来又像被人侵犯了领域的领主,挥舞着短剑命令他离开。血气方刚的他自然不肯让步,两人在大树下比划起来,而他略施内力,便把她手中的宝剑夺了过来。 他的武功令她不服也得服。就是那天,他们成了好朋友。 之后,她死缠着他学功夫,他则带着愉悦的心情接受她的“纠缠”。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但他体验到了从来有过的兴奋与喜悦。与她在一起对,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每次分开,他都在期待与她下一次的见面;每次见面时。他都渴望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她向他吐露心意的一幕,犹如发生在昨日般,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 “唉,那时我真的很笨,成了爹爹的帮凶。”婉儿轻叹。 “什么?”她忽然的自责,将郭逸海从回忆中唤醒,他一时难以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眼里闪着泪光,内疚地说:“那天夜里,我听说你走了,就骑马追你。可你一点都不像你,见了面不是赶我走,就是嘲弄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天是爹爹羞辱了你,可我却错怪你,还那样骂你……” 想起那时她骂他是“懦夫”,他的嘴角自嘲地扬起。“你对我的态度,并不比我对你更恶劣。” “那么,你可以原谅我吗?”她仰起脸望着他,期待的眼神令他无法拒绝。 “没什么好原谅的,那时我也有错,不该对你那么粗暴……” “我原谅你。“她打断他的话,带着真诚的笑容说:“我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你的气,对你的感情也从没改变过。最初我以为你回去合欢岛了,就托人去找你,可是你娘和你妹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那时我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事,所以没有告诉她们。” 面对她真情流露的双眼,他既受感动,也有一丝怀疑。 真的吗?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没有因为两年的分离,及当初他对她的恶劣态度而改变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婉儿终于问出从下午见到他起,就存在心中的疑问。 “做到什么?” 她在他身上比划一下。“考武举,做朝官。” 他低头看看身上的官服,解释道:“最初我是想回合欢岛,可是路上中了孙余事的暗箭,与他的人打了起来。打伤官兵,得罪上司,我还能回家吗?只好北上找我师傅,结果听说京城有武举考试,心想如果能做个比你爹大的官,就可以报被他羞辱之仇,也可保我家人不受连累。当下心一横,去了京城,后来阴错阳差地成就了我的志向。现在我回来,并不是因为你父亲,除了朝命难违外,我是为了解救合欢岛和我的家人,其他的事情,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听他说“不在意”其他事时,婉儿心一沉。他是在暗示他不是为了她而来,也不想与她再续前缘吗? 强忍内心的痛,她对他说:“你大哥最近已经收复了永宁城,城墙修筑得比过去更坚实牢固,也许很快会收回合欢岛,你想去见他吗?” “是的,王大人离开后,我会尽快去永宁。”他说,目光越过大海,阴郁地投向远方。“不知我娘、我妹妹和岛上的人怎么样了?” “听说你大妹坠海落入倭寇手中,如今下落不明。黑山因为一心想将合欢岛据为已有,因此上岛后没有大开杀戒。”婉儿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现在永宁有你大哥为帅,加上你的力量,平定倭祸、收复合欢岛,只是时间问题。” 他却没有那么乐观,想起下午在军营了解到的驻军近况,他蹙眉道:“我得先整肃泉州水师,否则逢战必败,何以成事?” 他的话是对泉州官兵的批评,也是对她父亲的指责,但她没有生气,反而为他的一针见血感到高兴,附和道:“没错,泉州水师懈怠松散,早该好好整顿了。前几天两艘巡海船,差点儿被倭寇劫走,幸亏渔民救了他们。” 他脸上再次闪过惊讶之色,那件事千户所并未上报,就连崔大人都不知情,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暗中查问出来的,她怎么会知道?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不过是道听涂说。”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看来,她己不再是过去那个郁郁寡欢的女孩,为此他感到欣慰。过去两年来,那个孤独地对着大海哭泣的女孩,一直困扰着他的心,每次想起都让他心痛。 带着复杂的心情,他问她:“那你知道那些渔民的头儿是谁吗?” 她平静地看着他。“听说是飞鹰。” 这下他更惊讶了。“你知道飞鹰?” “当然。”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所有泉州入都知道这个名字。” “见过他吗?”他紧接着问。 “没有。”她平静地回答,并因他语气中的急切而暗自心惊,谨慎地问:“为什么这样问?难道你想抓他?” 他眉梢一挑,冷冷地说:“我确实想抓他。不过与王大人一路来时,巡视多个千户所,大家都说泉州匪患不绝,沿岸水鬼作乱,官兵久治无功,匪盗不惧官府,只畏“飞鹰”。如此看来,我抓他必定有违民心,因此我想先见见那位自以为能替天行道的侠客。听说他蒙头盖脸,从不说话,以鸥鸣发号召,善弓箭火弩,能击剑射镖,没人见过他的真面日。” 听出他对“飞鹰”有诸多不满,她的心更加沉重。“你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他太过胆大妄为,无视官府,滥施恐吓惩戒,有点太过分了。” “可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护海防倭,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啊!” 他神色严厉地说:“虽是好事,可他蔑视官府,罔顾法纪,本身就是违法!” “你想惩治“飞鹰”?”婉儿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其道理,但仍很震惊。 “如果他再不收手,早晚会把自己送进牢里去!” “你该多了解他。”她激动地说:“在明知危机出现时,他怎能不管?” 尽管对她突然激昂的情绪感到纳闷,但他仍就事论事地回答道:“他该把所知道的危机报告官府,由官府出面处理,而不是越俎代庖。” 她脸色一沉。“那如果官府无能,毫无作为呢?难道百姓就该等着被倭寇血洗吗?” 他笑了,目光冷硬而尖锐。“你的“道听涂说”还真不少。可是,你不觉得出现这样的后果,该被指责的人,正是你的父亲大人吗?” 她声音中的锐气消失了。“是的,我父亲确实该被指责,是他的无能和失职,造就了“飞鹰”。” 她忽然变得毫无生气的语气令他不舍,但她所说的正是他了解到的事实,因此他不避讳地说:“现在我来了,我会改变这一切!” 见他如此果断自信,婉儿既宽慰也忧虑。 他来此不过半日,已掌握了这么多重要资讯,足见他很有责任心,行事作风也完全不同于父亲或以前的官吏。可惜他对“飞鹰”的否定态度令人遗憾,因此她试图说服他:“为了公正起见,在抓“飞鹰”之前,你应该知道,他闯入的民宅、民船都是贼人与倭寇勾结的窝藏点,他恐吓惩戒的,也是事实确凿、与倭寇或海盗有关联的人。” 郭逸海发现,他非常不喜欢她如此了解和关心另一个男人。 “如果他适可而止,与官府合作,我自然不会抓他。”他下颚紧绷地说:“你为何如此在乎他?你与他真的不相识吗?” “不相识。”她坦然地看着他。在知道他对“飞鹰”的看法后,她不可能告诉他更多,却希望能让事实改变他。“如果你想见他,我也许可以帮你打听。” “不用,我会找到他。”她的目光带着令人费解的忧虑,那晶莹透亮的黑瞳穿透了他的心。无论他如何提醒自己远离她,仍不愿看到她忧虑心烦,因此本能地安慰她。“我能理解你为他辩护的原因。” 她眨眨眼,惊讶地看着他。“什么原因?” 他看着她,很不乐意地承认道:“飞鹰在这一带享有极高的威望,如果不是皇命在身,责任重大,我其实也很佩服那家伙。” 她明显的松了口气,但仍暗自提醒自己,郭逸海非常敏锐,必须多加留意。 “如果没有他和渔民的努力,泉州城恐怕在永宁沦陷前,就被倭寇攻破了。” 她面带笑容地说。 她的笑容牵动着他的心,他不满意自己轻易被她左右,却控制不了自己。“听说他安排了不少暗哨,用焚烧旧船和弓箭传信,向官兵报警。” “是的。”她回应道:“黑山秀男攻破惠安后,一路南下,泉州、永宁不仅财富集中,又是深水湾,对急需停泊战船的黑山倭寇来说,是最理想的地方;而人口密集、城市繁荣的泉州更加诱人,加上城里贪利忘义的商人和为非作歹的流民与他暗中勾结,如果飞鹰不在沿海设暗哨监视、不给那些背叛者严厉警告的话,你想我爹和泉州城那么多的官商富豪,还能安枕无忧到今天吗?” 听到她对当今情势的了解和分析,他很惊讶,想不到她这样一个纤弱女子,竟如此熟悉时局、关心海防。为此,他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简单地回应道:“听你这么说,我更想见见那位大侠客了。” “他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放心,我会想办法。”他自信地说:“现在太晚了,既然你有那么多的“道听涂说?”我希望再找个时间跟你谈淡,可以吗?” 她笑了,非常开心地笑了。“当然可以,任何时候,悉听尊便。” 第八章 伴着他走下山坡时,她快乐地想:虽然他不再提他们的感情。不再对她表现出温柔的爱意,但他仍愿意跟她说话,听她解释,他的目光也不再冷冰冰的,她为此感到格外开心。 希望这是一个契机,让他重新接受她——爱她! 因为太高兴,她忘了其他的事,忽然,她想起来了,心口一凉,倏地站住。 “怎么了?”走在她身边的郭逸海察觉她的异常,担心地问。 “你……”她困难地吞咽着,在他没有表明愿与她恢复旧情时,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可是她必须要弄明白:“你真的要做驸马吗?” “驸马?”他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 她坦言道:“今天下午王大人说的,皇帝要你娶常安公主。” 常安公主?想起那位病殃殃的小公主,聪明的他当即明白了王大人的用心,不由从喉头发出一声类似咒骂的嘀咕,然后越过她走下山坡。 见他不解释,甩下她拔腿就走,婉儿更难过,追在他身后说:“这是好事,我恭喜你!” 他倏然停住,转过身来。“你真的恭喜我娶其他女人吗?” 她的双肩垮下。“当然是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认识做驸马的人。” 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和不失风趣的言语,让他想大笑,更想骂王大人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想出这么个馊点子来刺激她。 可他笑不出来,也骂不出来,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那我要让你失望了,因为王大人在说谎,我不会成为驸马。” 说完,他真的走了。 她则在他身后像座泥塑般发了半天呆,最后才嘴角一扬,笑了起来。 他不做驸马! 她笑着、跳着,跑回“不老树”下,围着大树转圈。 他不娶公主!王大人是在开玩笑,而且她知道为什么。 那位好心的世伯一定看出了她与逸海之间的问题,看出了爹爹的反对,因此他想要帮助他们! 只要他不娶,她的希望就还在,只要她努力,她一定能让他们的感情如同“不老树”一样,再现勃勃生机! 翌日早晨,众官员群聚刺桐港为王大人送行,不少百姓也来凑热闹。 护送王大人的船队离开后,送行的文武官员也走向各自的轿子。 郭逸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丝毫不在意挤过身边的人或轿,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站在稍远处的桥边,面对大海、享受阳光的崔婉儿身上。 他很想知道,王大人登船前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他可没错过当王大人结束耳语,笑着登上船板时,她双颊布满红霞的模样。 此刻,人人都在动,但她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看见她的父亲走近,心想也许她是在等她的父亲。然而,崔大人好像没有看到她似的,迳自经过她身侧,走向等待他的官轿。 一把无名火窜过胸口,他用力瞪着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优雅地坐上轿子,扬长而去。他竟然如此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他再看向婉儿,她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依然平静地面朝大海。 他的脚尖不由自主地转向她,想去陪伴她,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衣男子出现在她身边,用手轻触她的手肘,她转过脸来对他微笑。 那笑容仿佛一记鞭子抽在他心上,望着那迷人的笑容,他震惊地了解到,无论怎样说服自己,他仍强烈地渴望着她,他有股冲动,想扭下那个男人的头。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婉儿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也许是那个男子跟她说了什么,可惜那男人背对着他,附近又很吵,他根本听不到。 最糟糕的是,她忽然转身跟随那个男子沿海岸离开。 他绕过人群想跟上她,却在转过渡桥时,被一个热切的呼唤喊住。 “郭将军!卑职总算见到你啦!” 他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军官带着一群士兵站在他身后,而那些人对他来说,都不陌生。 他的眼睛在明亮的朝阳下眯起,脸上的线条绷得像梭子上的线。“孙仓事?我应该没有记错,你还是仓事吧?” “没错,卑职是。”对方脸上堆满笑容,可是目光却畏惧地闪躲。 郭逸海内心焦虑,却无法走开,只好问他:“有事吗?” 那人看看身边的同伴,壮胆道:“昨日听说新任总兵大人是郭将军时,卑职和弟兄们就想去府上负荆请罪。当年……当年弟兄们听命行事,冒犯了将军,如今在将军手下,还望将军大人大量,放兄弟们一马。” “当年多有得罪,请将军大人饶我们一回……”那些士兵也纷纷开口。 郭逸海自然清楚他们说的“当年事”,看到前方的婉儿和那个男子已经走上了海边山坡,他不想跟他们纠缠,匆忙说:“以后再说,我现在有事,不便耽搁!” 说完他转身想走,不料孙仓事竟“扑通”一声跪下,士兵们也纷纷仿效,弄得他又气又恼,却又发作不得。 “起来!你们这像什么样?”他厉声喝道。 等他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后,他放缓语气道:“过去的事,你们是听命行事,我不会怪罪你们。以后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谁有空计较陈年旧事?只要你们服从指挥、不误正事,我不会为难各位,现在快回军营去。” 听到他的话,他们才如释重负地连声保证一定会服从指挥。 等他们离去后,他也失去了目标。 沙滩上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在捡拾海藻贝类,他走过去打听,结果没有人看到有个漂亮女子跟一个渔夫样的男子走过。 他在山坡、海滩转了一阵,终因不见婉儿的踪影而失望地往回走,可脑海里一直在想那个男子。 那人浓眉短髭,皮肤黝黑,粗手大脚,衣着普通,怎么看也不像是婉儿那样的大家闺秀会结交的男人。可他亲眼看到婉儿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那无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而且,他也记得婉儿忽然失去笑容后的忧虑眼神。 显然,那男人与婉儿的关系不浅,而且是为找她而来。 他是谁?为何见到他,婉儿那么高兴? 他又对她说了什么,令她突然愁眉不展? 一个个问题蹦出,郭逸海感到心浮气躁,他对自己说,这不是因为嫉妒,而是职责使然。 他在意的是,他们去哪里?要做什么? 以他对婉儿的了解,他不相信她是个会随便跟男人来往的女人。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况且他亲眼看到她对那个男人温柔地笑,还跟他走了,这该如何解释? 带着满腹的疑问和郁闷的心情,他回到军营,随即被整训水师、驻军的事情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 首先他得与各部将领见面,制定计划,安排操练和防卫诸事。 而后,他要去永宁府与大哥见面。 不过,忙归忙,他仍没忘记去南苑找婉儿寻求答案。 可惜他连去两次都未能见到人。侍女告诉他,小姐外出不在家。 第一次得此答案尚可接受,第二次仍得此答案,他不高兴了。 最初以为侍女搞怪,可暗中探查后,他证实婉儿果真不在家,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耽搁,只好怀着懊恼和疑虑,离开泉州,前往水宁。 他当然没有想到,就在他被孙愈事等人缠住时,婉儿已经登上一辆停在山坡上的马车进城了,而后,同他一样,她也陷入了繁忙的计划中。 蓝庄位于泉州城东,是个依山面海的美丽村庄,蓝家的大宅就在村子中央,一条连接闽江的清泉似玉带般环绕着,四周平畴万顷,风景优美。 庄主蓝氏为官宦出身。现任庄主蓝廷儒虽年不过三十,但因为人豪爽正气,方圆数十里的乡邻渔村,每逢发生争执斗殴,宁舍官府,去找他公断,而他也能秉持公道,好言劝解,令各方满意而归,因此深得人心。 马车在蓝庄豪宅的内院停下,不等小厮帮忙,婉儿已自动掀帘下车。 一个儒雅男子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婉儿小姐,你可来了,我真怕来不及找到你啊!” 见一向自律甚严的蓝廷儒神色焦虑,全无往日气定神闲之姿,婉儿明白事关重大,当即抽回纤手宽慰道:“蓝大哥莫急,就算你不去找我,我今天也会来。” “嗯……真对不起,一时情急,我失态了!”蓝廷儒不好意思地道歉。 婉儿微笑。“蓝大哥不必介意,婉儿绝无怪罪之意。” 蓝廷儒略感安心,随即道:“跟我来,我们进去说。” 在书房坐定后,婉儿直言问道:“这次被劫的货船从何地来?” “吕宋。” “几时被劫?” “昨夜五更。” “地点?” “龙口岬。” 听到熟悉的地名,她的心抽了一下。“船老大是——” “老韩。” “很好,我认识他。” 他对她投以钦佩的目光。“泉州的船老大,你恐怕全都认识。” “那可说不定。”她站起身。“我得走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我就知道能依靠你。”蓝廷儒随她一同站起,叮嘱道:“小心点,飞鹰!” “我知道。”她对他笑了笑。“你也小心点,别说溜了嘴,把我给出卖了。” “不会的,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你!”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情而专注,其中所包含的情感,早已为她所熟悉。可是,无论他有多好,她都不会接受他,因为在她心里,早已有了无可取代的人。 “哦,对了,我还想跟你和大伙儿商量,以后我们恐怕得与官府合作了。” 知道她又在转移话题,他无奈地自嘲:“我总忘记你是多么擅长迂回战术。” 她则回以微笑。“我是说真的,这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行动。” “那样最好,我早建议你与官府合作,那可以减轻你的危险和压力。是你一直不同意……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泉州卫有了新总兵。” 蓝庄主双目凝着她。“你是说,新来的总兵大人,与你父亲和其他官吏不一样吗?” “是不一样。”她逗趣道:“本来昨晚的接风宴,卫府已发帖请你去,是你自己不愿出席,否则可以亲眼见识一下他的不同。” 蓝庄主皱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对官场敬而远之。” 婉儿当然知道,因而淡然一笑,把郭逸海对“飞鹰”的看法告诉了他。 “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说,就算今天我不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原因?” “是的,我想让大家了解新上任的总兵大人,并不喜欢我们私下行动。” “听起来他确实与过去的军爷不一样。”他若有所思地问。 “他是谁?” “郭逸海。” 他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他回来了,这下你更有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理由了,对吗?” “就算他没来,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拒你于千里之外。” “呃,我真的很伤心!” “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的心很难被女人所伤。” 她的话引来他的一阵大笑。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 第九章 离开蓝庄后,婉儿忍不住想,蓝廷儒确实是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虽然他对她的痴迷有时让她烦恼,可他是个真君子,守信用、讲义气,靠他的暗中协助,这两年她才能以“飞鹰”之名,将怒气冲冲、急于复仇的渔民组织起来,保卫家园。 可现在,也许真到了该改变做法的时候了。 “小姐,今夜你还要出去吗?” 傍晚,婉儿回南苑,侍女翠云为她送来洗脸水时忧虑地问。 “是的。昨夜五更,蓝庄主的货船被劫,我让大家去查,目前已得到一些线索了,我得尽快找回货船,绝不能让海盗或倭寇得到它!” 她边清洗,边把今夜要做的事简单告诉她。翠云虽然是她的侍女,但也是她自幼相识的玩伴和朋友,她们之阿的关系既是主仆,又是姐妹,她从来不对翠云隐瞒自己的事情。 得知她的计划后,翠云把郭逸海今天午饭前来找她的事告诉她。 “你是说,他来这里找我两次?”这消息让婉儿十分震惊。 “是的,而且两次都很着急。” 婉儿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他再也不愿踏进这个地方了。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那么急着找我昵?” “不知道,他只是问我小姐去了哪里。” “你当然不会告诉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 “是的,所以他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昨夜分手时,他并来说过要见面,为何今天连番找她,还因找不到她而“不高兴”? 她想不明白,却忽然想起清晨王大人临登船前,对她说的话。 “他是个好男人,丫头,好男人总是要配好女人,别放走他!” 她当然明白王世伯口中的“他”是谁,没想到她对郭逸海的感情,连王世伯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晚饭后我去找他,看他有什么事。”她转身梳头,掩饰满脸羞涩。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她往隔壁的“翰轩居”走去。 “翰轩居”是原总兵大人的屠所,与崔宅并排而列。两宅之间有巷道相隔,并各有侧门相通。郭逸海是泉州新任总兵,按规矩,自然得人住这座府第。 出了侧门,直行十来步就是“翰轩居”。 婉儿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静悄悄的庭院里没有任何人影。 她绕到后院,看到两个认识的护卫在廊檐下吃饭。 听说她要找郭将军,那两个士兵告诉她,将军外去公务,今夜不会回来。 外出了? 得知此讯,她先是惊讶,继而松了口气,相信他一定是去永宁了。因为昨夜他说过,等王大人走后,他要去永宁见他大哥,打听他母亲和妹妹的清息,以及合欢岛的近况,说不定他先前来找她,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如此一想,她安心了,看看天边的月亮,推算着时辰.匆匆回到南苑。 “翠云,帮我把鱼皮甲取来。”一进门她就吩咐侍女。 翠云取来她每次行动时都贴身穿的鱼皮甲,问:“小姐见到郭将军了吗?” “没有,他不在。” 婉儿没多解释,脱下身上的绸衣长裙,穿上紧身鱼皮甲。 这件甲衣是她的剑客师傅在她离开故乡时,送给她的珍贵宝物,据说是用一种罕见的海兽皮所制,坚韧如钢铁,柔软如丝缎,穿在身上既轻便又有护身的作用。 “小姐,今夜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当她准备在鱼皮甲外面套上男子的黑衫时,翠云突然开口,令她吃惊地扬起眉毛。“过去你从不阻止我,今夜怎么啦?” 翠云的不安更加明显。“奴婢不敢阻止小姐,只是今天郭将军来此找过小姐两次,奴婢怕他起疑心,那小姐的麻烦就大了。” 她安慰翠云。“不会的,他应该是去永宁了。他来找我,一定是要告诉我这件事,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总觉得小姐今夜不该出去。” “不行,白天劫匪不敢露面,但今夜必有动作,我得尽速追踪,否则货物一旦被销毁,或转移到倭船上,再想夺回就难了!”婉儿说着,穿上黑色衣裤。 见她一定要去,翠云只好帮她把头发梳成髻,扎于头顶,再覆上黑头巾。 她将短剑藏入袖中,系上腰带,换了双黑面轻底便鞋。 看到翠云忧心仲忡的样子,便安慰道:“别担心,如果顺利的话,那今夜就是我最后一次夜出,以后我会乖乖地在家数星星。” “如果那样就太好啦,小姐不该忘记自己是大家闺秀。”翠云开心地说,但绝不相信她的小姐会“乖乖地在家数星星”。 婉儿对她做了个淘气的鬼脸,便往门口走去。 “小姐,面巾。” 当她准备开门时,翠云提醒她。 “我记得。”她转回身,轻轻拉扯头巾一角。顿时,厚重的面巾垂下,她整张俏脸只剩下两只眼睛,在预先留下的孔洞后闪闪发亮。 “安心啦,郭逸海不在府里,估计去永宁了,今夜不会再来。” 打开房门后,她再次安抚翠云,随即灵巧地闪出门去。 对着被关上的房门轻叹一口气,翠云收拾着散落在床上的农裳。 无论谁见到小姐,都会认定她是个娇柔恬静的大家闺秀,很少人知道,小姐有着不输男人的才干和胆识,更有着令人懊恼的固执和坚持。 星月晦暗,浓雾弥漫,郭逸海穿过白雾,走向泉州城。 今天他本来是要去永宁见大哥,没想到会在半路上与巡海的大哥相遇。 兄弟俩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因此他干脆陪伴大哥巡视了永宁卫的几个千户所。 看到大哥在短短时间里,重新整合了因为永宁失陷、指挥使战死而溃不成军的永宁水师、旗军和火弩兵,他感到由衷的钦佩。 有大哥在,合欢岛一定能收复,黑山老贼也休想继续逞凶。只是,最让他和大哥忧虑的,是不知道大妹芙兰的下落。 据说有人把英兰从倭寇手中救走,可那人是准? 对此,他和大哥都毫无头绪。 望着大雾弥漫的山林,他决心像大哥一样整顿泉州驻军,找回失踪的妹妹。 可是,想到上任以来所看到的泉州驻军状况,他的眉峰拢起。 泉州水师虽然拥有不少的战船,但指挥不善和管理松懈,导致水军素质低下,士气不高。他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与崔大人合作,这真令人沮丧! 忽然,一声高亢的鸥鸣打断了他的思路。 海鸥夜半多栖息于悬崖峭壁间,极少夜行,此刻怎会孤独啼鸣? 难道是他——那个“飞贼”?想起“飞鹰”会以鸥鸣召唤部属,他双目扫过笼罩在茫茫白雾中的山陵。 这座山并不高,沿海而卧,靠城区的那面是起伏的树林岩石,山坡下有富庶的田庄河流:靠海的那面则是峭岩耸壁,其下是由无数的黑色礁石和沙滩串联组成的大屿礁,及绵延数十里的海岸线。 确定山上并无可疑的动静后,他立刻朝海边跑去。 走出山林的阴影,脚下是柔软的沙滩,沙粒吞噬了足音,而越靠近海,雾气越浓,他的感觉也愈加敏锐。 海潮声中,他昕到某种吵杂的声音,似有人在吆喝,又似金属碰撞声,而且不在附近,在更远处。他迅速跑下沙滩,决定去弄个明白。 前方一片凸出的礁石间,隐约闪过几个人影,可是看不真切。 就在他绕过礁石往前奔时,一个男人猛地撞在他身上。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随即那人惊叫着爬起,试图逃逸,但被郭逸海一把抓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竟不再叫唤,胆子也大了,不但不逃,还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恶声恶气地问:“你他妈的又是什么人?千嘛抓住老子不放?” 这无礼至极的话当即惹怒了郭逸海,他手一拧,对方发出一声哀号,知道遇到强手,赶紧松手,细小斜眼满是惊诧。 “本将乃泉州总兵郭逸海,你给我好好回话,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拔掉你的舌头!”郭逸海严厉地警告他。 一听对方身份,那人双膝一软,跪在礁石上,抱住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大人饶命,小民孔老三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得罪了大人……” “起来,没见过像你这般欺软怕硬的人!”郭逸海甩开手,叫他起来,问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在这里干什么?刚才跑掉的人是谁?” “我……他们是船工,我们想补船,可雾太大……”孔老三支支吾吾地说。 这么晚补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几个黑影,郭逸海怀疑地问:“船呢?” “啊?”孔老三微微一愣,才指了指礁石后面。“呃,在那儿——海边。” “走,带我去看看。”郭逸海并未全然相信他。 孔老三带他走过礁石,浓雾中,果然看到一艘渔船泊在海边浅滩。 查看船身后,他上船检查,见甲板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多为清理船底、剔除废网、打捞坠海物品或救人的工具,便问:“你们是水鬼?” “是的。” “家住何处?” “城西“大力锤”。” “那不是泉州有名的铁铺吗?” “没错,那是我家开的。” “铁匠做水鬼?” “哈,海上没事时,我们兄弟打铁,挣点散银。”他傻笑着回答。 虽然这个人目光不正,形迹可疑,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郭逸海只好放了他,继续往卫所走去。 路上,他仍在想那几个仓惶逃走的“船工”。他不相信他们没有听见孔老三的惊呼声,却没有一个人回头“救”他,难道他们不是一起的? 夜沉雾浓,卫府大门紧闭,四周静无声息,他绕至河边,越墙而入。 落在院内河堤上,他刚想举步,却听到一丝恍若叹息的声音。 倏然一惊,他立刻藏匿身形,留意着前方。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穿过白雾向他飘来,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可等他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黑影消失了,眼前仍是浓雾深锁的庭院。 刺客! 可是刺客要杀谁?崔大人住在北面,这边除了南苑的婉儿,就是翰轩居的他,都不具刺杀价值。 难道是他看错了? 他眨眨眼,四处无人,真是他看错了。 他走上石桥,蓦地,他的身躯如石柱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视着前方,那里,一道黑影若隐若现地飘浮在白雾中。 这真是怪事!难道几天没睡觉,他产生了幻觉? 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幻觉,更不相信鬼怪之说。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装神弄鬼,半夜吓人。他必须抓到这个人,给他点教训! 他快速向前,目光锁住那恍若幽灵的黑影。 当发现幽灵正往“翰轩居”飘去时,他无声地咒骂。 该死,我要是让你进了我的卧室,那才真是见鬼了! 他开始运功,正准备出手时,那“幽灵”忽然转过头来扫了身后一眼,随即消失在墙壁转角处。 第十章 崔婉儿!他脑子炸了。尽管只是短暂一瞥,但那美丽而熟悉的面庞,在朦胧夜雾中犹如刺目闪电,他绝不会看错。 她为何在深更半夜、大雾弥漫之时到院里游荡?难道她喜欢午夜散步?还是又去“不老树”下练功?还是…… 另一个念头啃咬着他的理智:她与男人深夜幽会? 早晨那个将她带走的黑面男人,赫然出现在脑际,他浑身僵硬。 他愤怒地盯着墙角,没有意识到强烈的妒意正在扩散。 心底有个声音对他说:管她做什么?就算她跟一百个男人幽会,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怒气。身子一跃,他跟了过去,他要抓住她,逼她说出那个男人是谁,然后,他要去杀了那个男人! 令他吃惊的是,当遭到攻击时,婉儿并没有试图逃走,也没有发出求救,而是像个醉汉一般顺着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跌靠在墙壁上,用一双虽然吃惊,却毫无惧色的眼睛看着他。 “逸海,是你!”发现攻击者是他时,婉儿克制住内心的震惊,暗想;今夜他不是该在永宁吗? 郭逸海的双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将她控制在墙壁与自己之间,他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仔细搜索,似乎想挖出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的沉默和审视并没有令她不安,她被雾气浸染的面庞湿润而苍白,乌黑的眼眸带着疲惫与平静,小巧挺直的鼻梁光洁无瑕,诱人的嘴唇轻颤…… 她娇小而美丽,他想把她小心地捧在手心、藏在怀里保护。 可是,当他的视线由她完美的五官,缓缓移到她凌乱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着时,他倏然收回双手,退离她身边,眼中的温情消失,下颚严厉地绷紧。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散步。”婉儿平静地回答,想尽快应付过去。 她很累,为找回蓝庄被劫的货船,今夜她率领同伴们,在海上与倭贼厮杀,刚把夺回的货物送到安全的地方,早已精疲力竭。 然而,看到他突然出现时,她暗自庆幸因为太累,从桥下涵洞回来前,她没有费事打捞被树枝勾落河中的头巾,否则此刻她会更难解释自己的夜游。毕竟,蒙面夜行比披头散发夜游,更难解释。 “说谎!” 他的低吼让她一惊,而他怀疑的注视,打破了她的平静,加深了她的不安。 但她此刻没有力气与他多解释什么,她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她双膝一挺,离开身后的墙壁,向侧门走去。 可她的身子被猛然扯回。 “话没说清,不许走!”见她不理睬他的怒气,转身想走,郭逸海更加怒不可遏,将她再次压回墙上。 如果他的态度好点,不要用这么愤怒的口气责问她,或许她会把今夜的事统统告诉他。可现在,面对他的不信任,她拒绝以诚相待。 她冷冷地反问,“因为睡不着,我出来走走,不行吗?” “走走?独自一人吗?”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尖刻的话语从紧闭的双唇迸出。“何不干脆说实话,这样的大雾天,正好与情郎幽会?” 他竞怀疑她与人幽会? 婉儿气愤地说:“如果你对我的了解和信任就只有那么多,那我有什么必要对你说实话?” 郭逸海扯下她头发上的草叶,再指着她身上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看看这头乱发,再看看这不男不女的衣裳,还有这些泥沙草屑,你以为我会相信这是你半夜睡不着,独自在地上打滚玩耍造成的吗?” 看着他充满厌恶的目光,婉儿既羞愧又生气,双颊涨红,随即又惨白如纸,羞愤间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她心虚的表现,让他更加愤怒。 “你真是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吗?”他痛心疾首地抓着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她。 “不过两年时间,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告诉我他是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快说!” 婉儿无法开口,她的头被他摇得很不舒服,肩膀也被他抓得发痛,于是她开始反抗,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推开。 他没有松手,反而忽然将她抱起。 双脚离地、身体失去平衡的她,在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中,只能紧闭双眼,任他为所欲为。 当她从腾云驾雾中落回地面时,她的双脚无法站稳,双目无法张开,因为眼前的一切仍在旋转。 她紧紧抓着他,靠在他身上,等待那令人恶心的晕眩感消失。 他耐心尽失地将她按坐在地上,粗鲁地追问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她勉强张开眼,发现他们已经在山坡上,此刻自己正背躲“不老树”坐着,而那个将她粗鲁地“掳”来这里的男人,则满面怒容地站在她面前,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宽阔的躺膀挺得笔直。 “谁?什么男人?”她茫然地问,脑袋仍有点迷糊。 “别装了,那个与你幽会的男人,他是谁?” 他忽然俯身,额头几乎碰到她的鼻子。她不由往后仰,想要避开,却望进那对燃烧的黑眸。 “是那个在刺桐港将你带走的男人吗?”见她蹬着他不回答,他更加恼怒,阴沉沉地问。 “走开!我懒得听你胡说八道!”她生气地跳起来,用力推他。 由于毫无防备,他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但仍将她紧紧抓在手中。 “是胡说八道吗?”他的头高傲地昂着,愤怒的目光射在她的脸上。“那么说服我,让我相信是我看错了,你没有被一个粗野男人带到海岸山坡去;让我相信今夜是我想歪了,你半夜三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原因,只是睡不着觉,独自在泥沙草地上玩耍!” 婉儿僵住。 他生气的样子很可怕,目光阴沉,浓眉直立,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情绪失控,就连两年前他受辱离开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发火。可是,他凭什么这样说她? 她怒视着他,并快速回想着早上在刺桐港发生的事,她的瞳孔陡然放大。 “你跟踪我?”她质问他,语气里充满愤怒。 他不屑地撇嘴。“我还没有无聊到那个程度,只不过刚巧看到那个男人找你,可惜有事打岔,不然我确实想跟踪。” 她内心暗惊,凭他的功夫,要跟踪她轻而易举,幸好他没有,否则她的身份早已曝光,那么今天的事情也一定会节外生枝。 “别绕圈子,快回答我的话。”就在她暗自心惊时,他再次催促她。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注视着他脸上的变化,心想就让他误解自己吧,把她的夜归误会为“偷情”,总比发现她的身份,并牵连到其他人要来得好。 尽管被他说得如此不堪,令她懊恼,但想到那是因为他在嫉妒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这也说明他对她仍有感情,否则他何必吃醋? “你真的错了。”她不想再刺激他,平静地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出外游玩时认识了一些渔民农夫,今早那个“粗野男人”,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他看到我,跟我打招呼,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他不语,怀疑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让她感到脸发烫。 她不想隐瞒他,可是在他对她充满不信任时,她如何能对他说实话? “今夜很闷热,我睡不着,所以穿上这身衣服,以为这么晚了不会碰到人。以前我经常穿这样夜游,从没遇见过谁。如果知道今夜会遇到你,我一定会好好打扮再出来散步。” 她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让他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山崖上独自垂泪,在花园小河嬉戏的孤独少女…… 难道,那时她对他的感情,并非自爱,而是出自需要——排解孤独的需要? “是的,你一直这么孤单。”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暴风雨降临前的压力。“当年的我,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而成为你的玩伴,得与你亲近?” “你怎么可以那样想?”婉儿抿紧下颚,很气他看不清她对他的真挚感情。 她诚实地告诉他:“不,那时我亲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并不是因为孤独。我对你的感情始终如一,长这么大,除了你,我从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陪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嘴角那抹讥诮的笑纹消失,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 他凝视着她,突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被人抢走似的。 最初,她因惊愕而抗拒,但随即温顺地依偎在他胸前,发出颤抖的喟叹。“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带着喜悦和感伤的叹息,像一把火,烧毁了郭逸海残存的自制力。 他忘了一切,俯下头,做了他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吻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生涩而急躁,并含着怒气的吻,但当他分开她的唇,猛烈地索取她的爱,而她以同等的热情回应他时,他坠入了既震撼又甜蜜的激流中。 婉儿忘了两人不久前的争执、怀疑和不信任,她只想抓住她梦寐以求的爱——他的爱。 当强烈的欲望令他感到双膝变软时,他知道他必须停止,不然他会对她做出更不合礼教的事情来。 “婉儿……”他离开她的嘴,可她不愿意停止。 “别停……”她双目微闭,红唇半启地昵喃。 他克制着自己,握着她的上臂,将她轻轻推开。“我……不能再继续。”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不情愿地抓着他。“为什么?” 他俯视着她,再次为她的娇艳美丽动心,可是他必须管住自已的身体。“因为我不该碰你。” 她仿佛被他打了一掌。“你可以碰我,因为我是你的。难道你忘了两年前我们在这里互许终身?” “我记得,但在我还没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前,我不能碰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呼吸急促,双颊晕红,眼神狂乱,神情却有着一丝疲惫。 他不想再欺骗自己,他根本就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没有一刻真的恨过她。 看到她如此疲惫,他不忍心再折磨她。 他亲吻她的头顶,轻声说:“回去睡觉吧,我们都累了。” 他温柔的话语令她双眼蓄满泪水,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深情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恳求道:“逸海,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给我多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他们四目相接,气息相融,他无法拒绝如此坦诚而谦卑的请求。 清早,浩瀚的大海一望无边。 郭逸海站在高大的福船上,指挥着数十艘战船操练。 一艘“海沧船”劈波斩浪,如箭般驶来。认出来者,郭逸海命令舵手减速。 “郭将军,大屿礁发现两具尸体。”海沧船上的孙仓事,站在小船上报告。 大屿礁!郭逸海浑身一震,想起昨夜在那附近听到的鸥呜相遇到的孔老三,立刻将训练指挥权交给下属,然后飞身跃上海沧船,命令孙俞事立刻赶去大屿礁。 第十一章 大屿礁一带海岸曲折,分布着大量明屿暗礁。没有了昨夜的浓雾,巨大的黑礁石在灰色的海水和黄白色的沙滩上,显得突兀而森然。 郭逸海到达时,除了几个士兵,还有不少乡民在那里,多为老人和孩子。两具尸体扭绞着躺在沙滩上,显然死亡前,他们在打架。 面朝下的那个一身黑衣,双手掐着另一人的颈子,背上有个很大的窟窿,从伤口的深度和整齐的边缘看,为利刀所致。 面朝上的那个,年约二十四、五,短发蓬乱,面色青紫,双目暴突,屈膝顶在对方的肚子上。 郭逸海对一个士兵说:“去府衙通报仵作验尸。” “是。”后者往城里跑去。 “谁最先发现的?”他问走到他身边的孙俞事。 “附近玩耍的小孩,一定是昨夜涨潮时,被海浪冲上岸的。” 郭逸海看看下半身仍浸泡在潮水中的尸体,他让士兵费了点力将尸体分开后,把黑衣人翻转过来,当即大吃一惊,并听到围观者中响起几声轻微的抽气声。 是他——婉儿对他微笑,并随他离去的黑衣男人! 盯着这张浓眉短髭的黑脸,他难以置信。用手指按压死者肌肤,他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日午夜。 “有谁认识他们?”他问围观的人。 众人沉默,一个老人指着黑衣人。“他是蓝庄的邵五!” “城东蓝庄?”他看向老人。 那老人说:“他是蓝庄主的仆人邵五,是个好人,不该死得这么惨!” 乡民们走近围住黑衣人,为他拉平衣服,整理遗容,却无人走向赤身男子。 看来这赤身男子不是本地人:郭逸海暗自想着,让士兵找来一片破帆布盖在他脸上。 “郭将军,仵作到。” 郭逸海尚未作出回应,就听到围观的乡民起了一阵骚动。 “蓝庄主来啦!” 他回头,一个男人从山坡上走来,抱拳道:“各位大人、乡邻辛苦了。” 郭逸海问他:“阁下是蓝庄庄主蓝廷儒吗?”“正是在下。”蓝廷儒回望着他。“蓝某刚刚得知,家仆邵五惨遭不测,溺海而亡,特来确认。” 郭逸海指指黑衣男子。“蓝庄主请。” 蓝廷儒走到尸体前,定定地注视着黑衣人,而后身子一软,单膝跪下,口中喃喃地说:“是……他是我的家仆,可怎么……” “老爷!”身边两个随从将他扶起。 “郭将军,可否容蓝某带邵五回家安葬?”他抬起头请求道。 郭逸海观察着他,见他面色惨白,双眼泛红,盈然对他的家仆有很深的感情,于是说:“可以。不过官府需要先行勘验,请蓝庄主稍等片刻。” “蓝某可以等。” 郭逸海转身对府衙仵作吩咐了几句,然后趁仵作查看尸体时,对蓝廷儒说:“贵家仆看似在与人搏斗时坠海身亡,蓝庄主可否协助本将辨认一人?” “蓝某义不容辞。” “请跟我来。” 此时,裸身男尸已被移到停尸板上,仵作和他的手下都在黑衣男子身边,孙俞事则带着士兵们,忙着将观看仵作验尸的乡民驱散开来。 郭逸海走过去,掀开覆在那人身上的帆布,“就是这个人。” 蓝廷儒凑近,在看到死者可怖的面容时,喉咙发出困难的吞咽声,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蓝某从未见过此人。”言毕,连连退开。 郭逸海放下了帆布,思考着这个陌生人的来历,及他与蓝庄家仆打斗坠海的原因。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这人腰侧凸起的地方。他探手,摸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而后轻巧地将其抽出,反手塞进自己的袖口。 随后,他告别蓝廷儒,留下孙俞事协助仵作验尸,往城里的“大力锤”去了。 直觉告诉他,昨夜孔老三没有对他说实话,他们那时候出现在大屿礁,与那声令他疑窦顿起的鸥鸣和今天这两具男尸一定有关,他得去会会那兄弟俩。 “大力锤”在泉州城很有名,他去之前已先了解过这兄弟俩的情况,得知他们是多年前逃难而来的难民,有个小弟流落在合欢岛,被他妹妹芙兰收容。 他忧虑地想,不知合欢岛的失陷,是否与这孔家兄弟有关? 稍晚,当他离开“大力锤”时,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并非空手而归。 他见到了孔家兄弟,从孔老二的沉默寡言中看出他的阴冷,从孔老三的能言善道里察觉到他的狡诈滑头。 尽管他们一口咬定昨夜是在清理船底,后来因雾太大才放弃。可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郭逸海坐在桌前,注视着手中那个今天从死者身上取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刀鞘,轻弹刀鞘,一柄锋利的小刀跃然而出,他的拇指划过刀面上的图案,那是倭寇的保护神——八幡大菩萨。 这把刀表明了死者的身份,倭寇刀剑不离身,尤其是这种代表身份的刀更是珍贵,因此那名死者必是倭人无疑。 现在,他最想弄清的,是邵五的真实身份。 他真的只是蓝庄家仆吗? 想到蓝廷儒看到尸体时悲愤痛苦的神情,他的疑虑更深。尽管蓝廷儒试图表现出平淡,但那隐藏在眼底的情绪,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绝对不是单纯的主人对仆人的感情。 由此,他联想到这两天在泉州城所打听到的事。 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飞鹰和那位乐善好施的庄主。但对“飞鹰”的议论既有赞赏和崇拜,也有恐惧和诋毁,唯独对蓝庄主,几乎都是赞美。 他沉思着,想起那声高亢的鸥鸣,那显然不是自然的鸟鸣,而是人为模仿的声音,有着某种目的——召唤或传讯。 他知道每次飞鹰行动时,都有鸥鸣声出现。由此可知,昨夜在大屿礁发生的事情,不仅与孔氏兄弟有关,也与飞鹰有关。 如此来看,邵五可能不是蓝庄家仆,而是飞鹰的手下?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猛然一闪,他忽然有了个更大胆的推测:飞鹰一定与蓝庄有关系,或许,飞鹰与蓝廷儒本来就是同一人?惟有如此,作为仆人的邵五才会为主子外出,为主子而死! 以蓝廷儒的地位和财富来看,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条件组织民间的力量,承担起官兵无能担负的守卫责任。 这解释了为何每当倭寇或海盗来犯时,“飞鹰”总能及时采取抵抗行动,因为蓝廷儒拥有大批拥戴者,自然有丰富的消息来源。 这也解释了为何邵五那样一个没有行动自由的家仆,能在夜间私自外出与倭寇搏杀,因为他得到了他主人的许可。同样的,这也解释了为何自他上任以来,始终无法查获“飞鹰”的下落,因为他有严密的保护层和众多的支持者,想想看,谁会出卖自己的崇拜者?谁会想到富裕儒雅的乡绅,会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鹰? 当然,这同样解释了为何崔婉儿会竭力替“飞鹰”辩护,以及蓝庄仆人为何会去找她,因为她认识“飞鹰”——蓝庄主,并崇拜他。 她果真欺骗了他,果真有事瞒着他! 对此,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是想起昨夜她含泪对他说的话,他开始相信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瞒他,一定是被“飞鹰”所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果是这样,他会原谅她,忠于朋友的人不该受到指责。 疑团解开,他带着自信的微笑,往城东蓝庄走去。 他要去见那位勇敢的斗士,感谢他过去的努力,并礼貌地警告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不管是谁,不管动机如何。 都不能违犯朝廷律法蛮干! 为了节省时问,他选择走捷径,那是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道。 不过片刻,他已经穿过陡峭的岩石和茂密的树林,来到城郊的大峡谷。这条峡谷很深,两面危岩耸壁,层层叠叠,是道天然屏障,峡谷外即是蓝庄。 斜阳笼罩着峡谷,归家的老牛和放牧的孩子在谷中奔跑。 晃眼间,他看到一个骑着马的白衣女子,从山谷中跑过。 他本能地在山峦间奔跑,追赶那道白影,因为那景象令他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一个纵马追逐他的白色身影。 很快地,他看到了奔驰在前方的骏马,也看到了马背上的白衣女子,尽管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一点都不怀疑那是崔婉儿。 她在这里骑马? 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加速奔跑,可她却忽然失去了踪影。 看着起伏的山丘,他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他,因而故意躲着他,否则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 如果他有多一点时间,他会停下来寻找她。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等迟一点再去找她。 才进蓝庄,他就被屋前的一群人吸引了目光,并将他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他首先看到的是她,一身白色衣裙,双颊红润的崔婉儿。 他没有推测错,她真的认识蓝庄主! 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大家停止了交谈,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他锐利的目光越过婉儿苍白的脸,转向站在她身边的蓝廷儒,两人目光短暂交会后,他再转向其他男人,不由皱起眉头。 他很难相信像婉儿那样的官宦千金,怎会与这些渔民农夫来往?而且从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看来,似乎相处得很不错。 他讨厌自己对婉儿强烈的占有欲,也说服过自己不必嫉妒,可是当看到蓝廷儒的手保护性地放在婉儿手上时,他气得几乎要对那个男人出手。 难道,她与蓝廷儒有不寻常的关系? 他带着谁都看得出来的妒意走近,锐利的目光直刺他假想的“情敌”。 蓝廷儒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带着笑脸大声道:“郭将军来了,有事吗?” 他没有回答,锐利的目光转向婉儿。“你为何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与他的急躁相比,她显得平静,但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刚看到他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惊慌。可是想到昨夜两人最后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她不再担心他会误会自己,而是担心他的到来,会干扰她今夜的行动,因此她用坚定韵眼神告诉他,请他不要干预。 他们凝视着对方,他不是没看出她的请求,但他不能接受。 “天晚了,你还不回家吗?”他终于开口,眼睛因挫折和怒气而闪闪发亮。 婉儿看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不由为此感到高兴,轻声说:“我很快就回去。” 他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变得不再那么严厉,接着将视线转向蓝廷儒。 “蓝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郭逸海要求。 “当然,郭将军请里边坐。”蓝廷儒指着大厅的方向,再对婉儿说:“姑娘稍待,我去去就来。” 婉儿笑道:“蓝大哥无须顾虑,我会等你。” 然而,在她转向郭逸海时,却发现对方眼眸里的平和已被破坏,正燃烧着她领教过数次的熊熊烈火。 第十二章 她立刻想到是自己的那声“蓝大哥”惹的祸,他必定又把她与蓝廷儒的关系想歪了。 老天,这个男人真是个大醋坛子,她暗自苦笑。 她转身想走开,却听到郭逸海懒洋洋的声音。“既然你与蓝庄主如此亲近,那么我希望你也进来听听。”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他黑瞳一闪。某种感觉掠过心头,她感到不安,知道他仍旧不信任她,并视她为不安分的女人,这让她不久前刚恢复的好心情,变得阴郁。 这难道就是她深爱的男人? 她的眼睛一阵刺痈,可是她绝不会让他知道,他的言行有多伤人: 她朝着那双晦暗的眸子粲然一笑:“谢谢郭将军,我与蓝大哥是好朋友,能得将军信任,真是不胜荣幸,可是也得看蓝大哥是否愿意。” “来吧,我需要你的意见。”蓝廷儒挑衅地说。他看出郭逸海分明对婉儿情有独钟,却被妒意弄昏了头,因此想替婉儿给他点教训。 郭逸海果真怒气高涨。 蓝大哥!好朋友! 她对其他男人如此亲昵的称谓,令他难以忍受,再看到蓝廷儒公然表现出对她的占有欲,他更加愤怒了。 “那就进来吧,既然你们如此难舍难分!”他恶声恶气地说着,跨进屋去。 婉儿嘴角不悦地抿起,很想开口怒斥他的荒谬,但被蓝廷儒按住手肘。 她从后者的目光中得到提示:忍耐。 想想今夜的事和外头等待着她的人,她不再出声。 “蓝庄主,本将有事请教。” 看出她与蓝廷儒彼此信任,令他非常嫉妒,但他决心先把那磨人的感情放开,彻底挖出“飞鹰”的秘密。 他相信,如果他出其不意,便可以从婉儿脸上看出真伪,毕竟,他了解她。这也正是他邀她进来的原因。 他说话时神情状似漫不经心,可是熟悉他的婉儿和善于察苦观色的蓝廷儒,都知道实际上绝非如此,他非常认真。 然而,当他直接宣称蓝庄主就是“飞鹰”时,他们俩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婉儿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和蓝廷儒的反应,让郭逸海很不高兴,冷然道:“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了,你怎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婉儿脑海里勾勒出蓝廷儒蒙头盖脸,手持弓箭的样子,无法止住笑声。 不过她真的很佩服他,上任才三天,就能寻到“飞鹰”的踪迹,虽不正确,却已接近真相。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把“飞鹰”与蓝庄联想在一起。可是,他对蓝廷儒的指控实在太出人意料! “你疯了!”郭逸海被她的笑声惹恼了,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笑出泪水的眼睛。 他在找她朋友的麻烦,她却在笑,而且是真正的笑,不带恶意的笑。 他想生气,却发现她的笑声让他呼出了久窒于胸口的浊气,他的眸光无法自已地紧盯在她笑意盈然的唇上。 “你才疯了呢!”她笑意盎然地顶撞他。 “呃,不……”看到他紧盯着婉儿的目光阴晴不定,蓝廷儒担忧地解释道:“郭将军有所不知,蓝某虽为男子,可既不会骑马,也不懂船帆,即便有心,也无力做那些保家卫国的侠义之事,将军一定是听到了谬传。” 郭逸海的双眼终于从婉儿脸上转向他,见蓝廷儒神态尴尬,目光坦荡,不像在说谎,便说:“不是谬传,我对你的指控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婉儿不笑了,脑子里飞快搜寻着自己在行动中,是否留下了任何对蓝大哥不利的证据,可是并没有。 幸好郭逸海没有让她焦虑太久,他把自己由今早发现的两具尸体引发的怀疑,及由此得出的推论,一一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分析,蓝廷儒张大了双眼,婉儿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抓到了重点。 “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是邵五。”他严峻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蓝廷儒脸上。“我要你回答这几个问题:一,蓝庄家仆一向很少外出,邵五昨夜为何会出海?二,邵五死前背上已有重伤,伤口显示为倭寇短刀所致,蓝庄仆人为何与倭寇交手?身为主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三,邵五——”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脸上的表情专注。 婉儿和蓝廷儒诧异地看着他。 当他突然起身时,婉儿问他:“怎么了?” “有人找我,我得告辞了。不过——”他凛然的目光盯在蓝廷儒脸上。“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我很快会回来请蓝庄主解惑。但在那之前,我要你记住,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今天起,“飞鹰”必须停止所有行动,否则后果自负!” 言罢,未等在座两人有所反应,他脚尖一点,消失在房内。 “发生了什么事?”蓝廷儒惊讶地看着门外。 婉儿了解他,沉吟道:“一定是有人在找他。先不管他,我也该行动了。” “放弃吧,婉儿,反正大部分货物已入库,如今郭将军对我们起了疑心,今夜如果倭寇和他都有行动,你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蓝廷儒忧虑地劝阻她。 她反对道:“不行,虽然昨夜我们已把货船和大部分货物找回,但我一定要把最后那批货也找回来,还要给孔家兄弟一个教训,否则对不起死去的邵五!” “邵五能理解。”想到忠仆,蓝廷儒神情沉痛。 “不,我必须去。”她站起身。“再说那批货万一被郭逸海发现,同样很糟,我不能让你陷入危机。” 蓝廷儒安慰她。“不必为我担心,朝廷虽实施海禁多年,沿海走私从来断过,难道真能为这点事,砍了我的头?” 婉儿摇头。“你太天真了。朝廷的海禁令有明文规定,走私者罪同海盗。郭逸海是个按律法行事的人,他不会放过你。” “尤其,这其中还牵扯到你。”蓝廷儒眼中带着愠怒和无奈。 婉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分辩道:“不,郭逸海也许嫉妒心强,但他不会公私不分,更不会假公济私伤害你。” “真的吗?你知道嫉妒心,会驱使男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吗?” “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但我了解郭逸海,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绝不会罔顾国法。” 她对郭逸海的信任和维护,令为人厚道坦荡的蓝廷儒也感到嫉妒,可是他了解婉儿对感情的忠贞,于是淡笑道:“但愿他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 “他是。”她轻松地笑着转开话题。“所以我要尽快把昨夜遗留的尾巴收拾干净,既不能让倭寇得到那批货,也不能让郭将军和蓝大哥为难。” 对她的用心良苦,蓝廷儒报以微笑。“那你千万要小心,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会十分小心。而且我保证,今夜是最后一次单独行动。” 她特别强调了“单独”两字,表明“飞鹰”即将消失,但她今后仍会行动——与官府一道。 夜幕夺走了落日的最后一抹绮丽霞光。 月亮尚未明朗,群星也来出现,灰色的天空中,一群群归巢的海鸟扑动着翅膀掠过海面,飞入高耸的岩石和密林中。 海面渐渐平静了,只有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低吼着涌上海滩,将人鸟遗留的足迹抹去。 崔婉儿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睁大双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 除了她的同伴,没人知道这里是她的观测点。从这里,她可以看到连接水寨和泉州湾顶端的海岸线。此刻,她专注地倾听着、眺望着,等待着。 终于,一道如海水般湛蓝的烟雾,在东面海域上空拉长、散开,接着西边古浪礁附近的上空,也出现了红色的烟雾,然后是白色、橙色……在不同方向散开。 很好!她发出一声轻叹,所有指令都已送达,现在她只需要等待出击的时间。 看看初最轮廓的月盘,她期待着几个时辰后的行动。 由于太专注,她没有发现,在她身侧小径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郭逸海并未预期会在这里看到她。 他刚离开卫府。在见过他的师兄——也是不久前打断他与蓝廷儒交谈的人后,他必须尽快做出部署。 师兄在大哥麾下任职,奉大哥之命,潜伏合欢岛已数日,今天专程赶来为他报信:昨夜有艘货船在龙口岬附近被倭寇所劫,本来要送往黑山处,因“飞鹰”阻挠而失败。今夜黑山派出倭船,前来泉州取货,泉州有内鬼接应,而那内鬼就是孔氏兄弟。 得知此讯后,他立刻赶回卫所,派人去“大力锤”拘捕孔氏兄弟,自己则前往水寨布署战船出海。 可是他没想到,才转入山道,就看到了她。 如果不是她宛如落叶坠地般的轻叹和他过人的眼力,他说不定会错过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她。 她就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块形状怪异、狰狞可怖的岩石上,伸长了秀雅的脖子,望着大海。 他知道时间急迫,他没有功夫陪她观赏海景,可是看羞她孤独的身形,一个在山坡上哭泣的女孩影像跳入脑海,他感觉胸口被狠狠捶了一下,呼吸加快。那一瞬间,离开的念头全然消失,他轻松一跃,来到她的身边。 婉儿被吓得面色突变,看清楚是他时,轻斥道:“你干嘛总是突然出现?” 他咧嘴一笑。“你干嘛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 听出他在模仿她的口气,她笑了。 看了眼天际,那些彩色的烟雾已经融入夜色,于是她安心地转向他。“我被这里的美景吸引了。你呢,为何在这儿?” “我也……被吸引了。”他凝视着她美丽的笑靥,很想说他是被她的美丽吸引而来,可是想到她与蓝廷儒令人怀疑的关系,且她对他始终有所隐瞒,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当师兄说昨夜倭寇的货船,因“飞鹰”阻挠而没送达时,他更加确信蓝廷儒就是“飞鹰”。因为就在昨夜,邵五与倭贼搏斗而死,这绝不是巧合。 但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事,也不会告诉她,今夜黑山将派战船前来接货,因为那是他的事。 婉儿只是轻轻一笑,关切地问:“傍晚你在蓝庄为何突然离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他淡淡地回答。 她自然明白那不是真的,否则他不会在那个时刻匆忙离开。 显然,他是有心不告诉她实情,于是她小心眼地说:“你想报复我,对吗?” “报复你什么?”他装作不知地问。 “报复我没有告诉你我认识蓝大哥。” “蓝大哥?叫得那么亲热,他真把你当妹妹看吗?”连他都恨起自己酸溜溜的口气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 “你不必吃醋,我与蓝大哥只是朋友。”她好笑的提醒他。 他嗤道:“你少幼稚,男人与女人能做朋友吗?看看姓蓝的那双盯在你脸上的眼睛,就好像饿狗盯上了肉骨头。”。 婉儿瞪他。“蓝大哥是正人君子,他一直很尊重我,不然我不会跟他做朋友,更不会信任他。” 第十三章 “是的,你信任他,却不信任我。”他的眼神变得幽深无比,突然将她拉进怀里,结实的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低沉地问:“你信任我吗?” 他的动作毫不温柔,他的手臂勒痛了她的腰,但她没有抗议或挣扎,反而主动将身躯贴靠着他的胸膛,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当然信任你。” “那你告诉我,他就是“飞鹰”,对不对?” 她柔软的嘴唇紧绷。“不,他不是。” “骗子!”他怒喝,将她推开。“在蓝庄我已经问得他哑口无言,如果不是我师兄召唤,我不得不离开的话,此刻我早已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这么明显的事,你为何还要瞒着我,执意偏袒他?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 他的怒气令她心惊。她望着他,轻声说:“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他的视线与她恳切的目光相接,如此真诚的目光,抚慰了他暴怒的心情,就像昨夜她请求他多给一点时间时一样,让他感觉到承诺和爱,也让他羞愧。 他为自己的狭隘和妒忌心感到羞愧,怒气冲冲地说:“我讨厌自己变成这样暴躁的人!” 这是句无头无脑的话,可是她理解,并深为自己带给他的苦恼感到内疚,她暗自发誓,今夜结束后,明天一定对他坦白“飞鹰”的事。 “别恨自己,你是最好的。”她温柔地说,然后做出了他绝对没想到的事:拉下他的头,踮起脚尖,吻住他因生气而紧闭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热浪席卷了他,他张开嘴,用比以往更大胆的热情回吻她。 当这个狂野的吻结束时,他们俩人都意乱情迷,并因喜悦而晕眩。 他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她。沙哑地说:“婉儿,这次就算你父亲派人毒杀我,也不能阻止我爱你!” 婉儿感到胸口一阵悸动,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抱着他,颤抖地说:“我爱你,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 他的唇再度攫住了她,这次的吻温柔、灼热,短暂。 飞快的一吻后,他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锁住她,严肃地说:“你先回去,我今夜有事,明天我会去找你,我们再仔细地做安排,不管怎样,山盟海誓是要被遵守的。” “是的,我们的山盟海誓!”她深吸口气,差点忘记今夜重要的行动。 分手时,他再次亲吻她,而她也用满含深情和期待的眸光,目送他远去。 今夜,不再是浓雾笼罩的大海像块凝脂墨玉,闪着幽暗的光泽。含羞的月亮穿过云层,露出皎洁的面容,高悬于天空。 连绵的黑色礁石和凸出的岬角,仿佛巨大的海兽,在闪动着粼粼银光的海面上舞动着、吞吐着,发出一声声咆哮。 一艘满帆的渔船在龙口岬缓缓移动,孔老二站在船首舵盘前,小心地避开可怕的暗礁,掌控着船行方向。 因为害怕惊动巡海的军船和其他船只,船上没有点风灯,也没用船橹,完全靠海风鼓动风帆,静静地往前行。 船舷边,孔老三带着几个手下,将手中的长篙深入海里,试探着海水的深浅及四周礁石的位置,同时也搜索着他们昨夜抛落海中的货物,并将各自的发现不断地报告给掌舵的孔老二。 航行在这几乎无人敢来的险滩恶流中,船上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孔家兄弟更是满腹怨气,暗自咒骂着“飞鹰”。 因为那个飞贼,害他们昨夜损失惨重——最好的船被凿穿两个大洞;因逃亡而必须丢下黑山派来接货的倭人,让倭人在海中与蓝庄家仆激战而亡;他们兄弟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如今也全都玩完了! 也因为那个飞贼,他们今夜必须冒死出海。 昨夜为了保船,他们不得不将已搬上船的货物,抛入乱礁滩,才没让船沉没。 可是因为黑山秀男急需那些物品,他们今夜必须返回那该死的恶水区,去打捞昨夜抛下的货。 更倒楣的是,昨夜兄弟俩带着手下拖船上岸时,却遭到飞鹰的阻杀,好不容易逃脱,老兰却撞到官府新来的总兵大人。这下可好,姓郭的将军像饥饿的猎人盯上猎物般,盯上了他们兄弟。 好在他们够机灵,没有在姓郭的登门“拜访”时,透露任何口风。 可是,即便这样,他们想继续在泉州混已是不可能。 昨夜与飞贼打了照面、泄了底,就算官兵不找他们麻烦,“飞鹰”也不会放过他们。于是兄弟俩决定,今夜把货捞上来后,就去投靠黑山,当“假倭”混日子。 而黑山也不嫌弃他们,今夜还特地派船前来接应。 想到有倭船撑腰,孔氏兄弟安心不少,但仍不足以平息他们对飞鹰的痛恨。 “二哥,找到货了,卡在礁石下!”俯身探海的孔老三忽然叫了起来。 “太好啦!放铁链八角钩,把它们捞上来!”孔老二嘴角扭曲地低吼。 忽然,一声锐利的鸥鸣划过夜海的长空。 十来艘乌木小船,突然从岬角后转出,领头的一艘商接向他们冲来,速度快得惊人。船首飞舞着巨鹰幡,幡下站立着一个手持弓箭的覆面人。 “是飞鹰!”有人惊呼。 “快,把货弄上来!”孔老二大叫。 可是来不及了,飞鹰的火弩射中船帆,迎风飞舞的帆立刻燃烧起来。随即,更多的火弩射来,孔氏的船多处起火。 “他奶奶的,灭火!快灭火!”孔老三暴怒地大吼,一边躲避火弩攻击,一边寻找兵器。 孔老二咒骂着转动舵盘逃出岬角,其他人有的忙扑火,有的则忙着将着火的术桶、物件往海里抛。 “飞鹰”并来放过他们,留下大部分船只打捞货物后,便紧追孔氏大船。 今夜,是复仇之夜,为了惨死的邵五和无数遭抢掠的渔民,“飞鹰”的宝剑定要出鞘。 率军巡海的郭逸海,此刻正在距离龙口岬不到十里的海域上。 与婉儿分手后,他到水寨调动兵力,不久后接到派去“大力锤”拘捕孔氏兄弟的孙俞事报告,说孔氏兄弟并不在铁铺,搜查其住处时,发现那里也已人去楼空。 对此,他并不吃惊,因为他并未预期孙仓事能抓住那对奸诈的兄弟,做那样的安排,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现在,他确定孔氏兄弟已藏匿在海上某处,准备与倭寇会合。 因此他下令搜寻倭船的同时,也特别注意孔家渔船,一旦发现,立刻扣船抓人。 这次他不会再放过他们! 忽然,海面上的一点阴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凝神细看,渐渐看出了端倪,于是命令跟随。 不久,一艘倭寇战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看到船首悬挂的黑骨旗时,他怒火填膺。傲慢无札的黑山秀男,竟明目张胆地以倭寇旗帜向我军示威! “放狼烟,要他停船!”他大声命令部下。 火弩兵立刻发射烟驽,两道交叉的白色烟雾出现在夜空中。 可是对方竟对这个停船号令置若罔闻.还加快速度,迂回前行。 “追上去!”郭逸海怒了。 倭船是为抢掠逃窜打造的,船身小巧,速度极快,但他们的战船是为海上攻盼而造,吃水深,航行稳定,但机动性和速度都不及倭船,要想追上它并不容易。 对方似乎也很清楚他们战船的特点,并充分加以利用。 在距龙口岬还有四、五里时,郭逸海看出倭船正加速驶进地形复杂的险滩,他知道必须立刻行动,否则一旦进入暗礁区,对方很有可能逃脱。 就在他将下令开火时,一声锐利的鸥鸣从龙口岬传来。他浑身一震,当即下令向倭船开火。 水师战船火炮齐鸣,一颗颗铅子击中倭船,倭船多处燃起大火。船上的倭寇最初拒不投降,想奋力顽抗,但很快便偃旗息鼓,成了瓮中之鳖。 郭逸海交由部下收押倭寇,自己则率副舰,驶入龙口岬。 不意外地,孔氏兄弟及他们的船出现在海面上,当他看到一身黑衣的“飞鹰”正在孔氏渔船上劈杀时,他热血沸腾。 今夜,他不仅要抓孔氏兄弟和倭贼,还要揭开这位“飞侠”的庐山真面目! 夜色中,他看到正如传闻所言。“飞鹰”全身漆黑,蒙头盖脸,手持利剑,动作敏捷,宛若一只雄鹰般,时而飞上桅杆,时而跳落甲板,利用桅杆、船帆和缆绳等船具,灵巧地避开对方的追击,并将敌人踢落海中。 目睹他左劈右攻,无所畏惧地独战群匪,他不禁为他叫好。 但尽管心生敬意,他要抓住这位飞侠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 在他看来,这非关正义与同情,而是关乎朝廷的声誉,关乎律法的威严。 然而,当距离越来越近,他的目光聚焦在那道灵活的黑影时,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那飘忽移动的身形,那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重重地叩击着他的心。 是她吗?真的会是她吗? 他全身冰凉,无法相信,但愿是他多虑了! 未等两船再靠得更近,他纵身跃上孔氏船。 迎面听到孔老二的苦苦哀求。“郭将军救命!“飞鹰”抢劫,把我弟弟和不少船工打落大海,还想杀我,请将军为民做主,抓住那个飞贼啊!” 郭逸海没有理睬他,他的视线追踪着“飞鹰”,后者在他踏上船板时,奔向船尾,纵身跃入大海。 “杀了他,杀死“飞鹰”!”海面上传来孔老三疯狂的尖叫。 他赶到船尾,望向船舷外。海里是孔老三和几个被“飞鹰”踢下船的男人,他们前方的海面上,有个黑影在浮动。 “砰”一声巨响,震得船上众人耳朵发麻。 黑影四周的海水,当即被炸出一片闪着白光的火花。 “混蛋!”郭逸海怒斥着,一把夺下偷袭者手中的火铣。 孔老二跌靠在船舷边,为自己趁人不备干的这一手,得意忘形。““飞鹰”死了!”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嚷嚷。 “把他绑起来!”郭逸海厌恶地命令。 几个强壮的士兵立刻上前,将狂叫的孔老二按住。 得意转为恐惧,孔老二明白自己的底细,恐怕早已被官兵掌握,但仍不死心地问:“我杀飞贼,为何抓我?” “抓你的理由并非这个。”郭逸海锐利的目光令他再难辩解。 “如果你忘了你和你的兄弟勾结倭寇所做的坏事,我可以稍后找人提醒你。” “杀死他!”船外再次传来孔老三的叫声。 孔老二无神的眼睛一亮,大喊起来:“老三快逃,官兵要抓我们……” 一只手掌飞快拍向他的后颈,他立刻瘫倒在甲板上。 郭逸海收回手,目光转回海面,明亮的月光下,远处那个黑影在挣扎移动着。 “朱参将、丁千户,这里交给你们,我去抓“飞鹰”!”他对部属大喊,匆忙脱掉身上的军服,来不及脱鞋就跳入大海。 他用力划水,一路点穴,令那些追逐者或卧海傻笑,或喃喃自语,而孔老三,他则让他的怒吼变成哀号。 第十四章 他不担心这些人的命运,因为他的部下正尾随他跳入海中,准备善后。 扫除障碍后,他的目标更加清晰了。 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黑影,看到他正用力打水,拼命想游向龙口岬的海滩,但似乎每次前进都被海浪送回原处。几次挣扎后,他仿佛力量耗尽了似的沉入海中,又挣扎浮起…… 不行,他不能让他就这样被海水吞噬! 趁着一个往前冲的大浪,他猛栽进水里,触摸到冰冷坚硬的海底岩石,然后抓住了“飞鹰”的衣服。 “我逮到你啦!”感觉到对方的抗拒时,他厉声说。 被他抓住的“飞鹰”立刻不动了,而且似乎已经晕厥,因为当他将他拉近时,他不再有任何反应。于是他用手臂揽起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他的手碰触到的身子柔若无骨、纤腰丰胸,绝对是个女人,这令他心中的猜疑变得更加可信。 可是厚重的面巾覆盖着她的脸,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也不确定她是否醒着,还是昏迷了。因为从他抓到她开始,她的双臂就不曾动过,也没有溺水者遇救时常有的咳嗽和喘息,这让他真的担心起来。 不管她到底是谁,他都得先救她。 他将那软绵绵耷拉着的头托出水面,仰躺在他的肩上,再从颈子下方把覆盖在她脸上的面巾拉掉。当那张在月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出现在眼前时,他觉得身上的血液突然凝结住了。 “真的是你?”他发出低吼,尽管已有所怀疑,可亲眼证实,仍令他十分震惊。“你是飞鹰?” 她的眼睛紧闭,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几不可闻地说:“我可以解释……” “你见鬼的“可以”!” 震惊带给他极度的愤怒,郭逸海有种想揍人的冲动,如果不是此刻她已奄奄一息,他想她会是他最想揍的人。 她的眼帘动了动,长如羽扇的睫毛扬起,乌黑晶亮的眸子睇着他,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令他的怒气不翼而飞。 他正想责骂她的荒唐,却看到一股刺目的鲜血,从她的额头流下。 “你受伤了!”他感到惊恐,抱着她往前游去。 而她,仿佛沉入了一个紊乱却安全的黑洞,昏了过去。 当她再次张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头顶是满天繁星和淡淡的月光。 轻轻转头,她看到郭逸海正坐在她身旁凝视着她,从那紧蹙的浓眉到紧绷的下颚,她看到的仍旧是熟悉的眉眼和既怒又怜的神情。 她痛恨自己的虚弱,否则她愿意立刻向他解释所有的事,让他不再生她的气。 “什么都不要说,稍后我会让你说个够。” 仿佛会读心术,他立刻了解了她的想法。并告诫道:“你头上有个洞,身上有很多擦伤,如果不好好养伤,你会变成丑八怪。” 丑八怪?有这么严重吗? 她抬起手想摸摸头上的伤,却被他拉住。“不要动,我刚帮你止血包扎过。” 她这才感觉到额头凉凉的。 “你的头是不是还很晕?”他忽然俯身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不怎么晕了。”她想坐起来,却在看到自己的身体时愣住了,双颊发烫地问:“你……解开我的衣服……” “哦,是啊。”他神态自然地说:“上岸后,你昏迷不醒,我要查看你的伤,所以解开了你的衣服。还好你的骨头没事,只是身上到处都是瘀伤,会疼上好几天呢。” 明白他的动机纯正,但婉儿还是感到害羞。她从没有在衣裳半褪的情况下与男人面对面,尽管那件鱼皮甲还在身上,但也是松松地敞开着,与裸露无异。 她抓着系带坐起来,不敢抬头看他,暗自寻找衣服。 “找它吗?”郭逸海从身后拿起那件黑衣服问。 她什么也没说,伸手想接。 他手一缩。“算了,又湿又脏,别穿了。” “不行!”她倾身抓衣服,却因身上的痛而停住,并皱了皱眉。 郭逸海见状,赶紧劝道:“别着急,如果你真要,我会给你。” “我要。”她的声音很小。 她异常的神态让郭逸海一愣,随即见她低垂着头,双颊通红,猛地醒悟到自己的唐突。 从抱她上岸后,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昏迷和发现她就是“飞鹰”这两件事上,因此当他脱掉她的衣服时,他一心只想查看她身上的伤,完全忘了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此刻,看到她哆嗦着拉扯鱼皮甲时,他才震惊地注意到,自己竟把她剥得只剩一点衣物。 脑袋一热,他惭愧地想一头撞到沙滩上。 “唉……婉儿,我没注意……呃,我是说,我没有看……”他支支吾吾地想解释,想道歉,却不知该怎么说。 她更加羞窘不堪,加上双臂无力,她的手指使不上力。 他抓起她系了老半天还系不上的丝带,替她把鱼皮甲系紧,把她的剑递给她,再把衣服上面的沙粒抖干净后,替她穿上。 她想自己完成这些事,可是每次他都把她的手拨开。 等她的衣服重新被穿好,两人都满头大汗,呼吸急促。 令人心慌的沉默笼罩着他们,那充满了光与热的沉默像火焰,渐渐逼近他们的心,仿佛要将他们烧成灰。 “逸海——” “婉儿——” 两人同时开口,又因惊讶而同时住口。 “你先说吧。”婉儿克制着羞愧说。 郭逸海双颊不自然地红了,他看看沙地,再看着她,急切地浼:“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是想确定你有没有什么致命伤,绝对不是有意侵犯你。” “我知道。”她看着他,难掩羞涩的眼里盈满笑意。“谢谢你救我。” “不谢。”他松了口气,随即严厉地说:“可是你仍需要好好解释。” “我知道。”依然是恬静的回答和温柔的笑容。 如此谦卑温柔的女子,怎么可能是那个纵横大海的“飞鹰”? 他看着她,难以置信,可事实就在眼前,她不久前所做的一切,至今仍让他深感震惊。 “现在你要怎么做?”她问道。 看出她眼里的忧虑相不安,他知道她想伺的是如何处置她——“飞鹰”。 对此,他早有打算。本想抓住那个胆大妄为的飞侠后,先关他几天,让他知道官府内并非全是无能之辈,再来就是跟他比一场武。 郭逸海确定自己会赢,如此也让那飞贼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那点雕虫小技只能捉弄倭贼,他这个总兵大人还不放在眼中。 最后,等那小子尝够苦头后,他会说服他到麾下做个偏将。 如今抗倭寇、治海盗,朝廷正需要大量忠肝义胆的勇士,像飞鹰那样的人才自当被推荐,而他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可如今发现“飞鹰”竟然是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还是他心心念念的意中入时,他的计划显然不再适用。 他不能将她是“飞鹰”的事公开,他得尽全力保护她,至于该怎么做,等他从发现她秘密身份的震惊中恢复后,他会好好考虑和安排。 不过,他不准备让她知道这些,及他以后的打算。 “暂时先这样吧。”他站起身,看向黑乎乎的大海,随即转向她警告道:“可是你不许再冒险行动。” 她想他“暂时”饶过她,一定是因为她的伤,她答应道:“好。” 他很满意她的温顺,看看天色,说:“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看出他想抱她,婉儿红着脸拒绝。“不要,我可以自己走。” 他坚决反对。“不行,你已经精疲力竭,还受了伤,走不了。” 说着,他坚定地将她抱起,大步往泉州城奔去。 躺在他臂弯里,婉儿终于承认他是对的,现在的她根本没有能力走回去。于是她放松自己,依偎在他怀里。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却一直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她为他具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和武功,感到既惊奇又钦佩。 她安静了,可是郭逸海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一路飞奔中,他不时低头看她,再次发现她的变化是多么巨大。 在他心里,婉儿是个美丽乖巧,让人想要疼爱和照顾的姑娘。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也许表面上婉儿看起来柔弱,但她的内心却很坚强。在她温顺恬静的气质下,有着如烈火般的情怀和钢铁般的勇气。 想到她竟然能组织起那么多男人,为保护家园而对抗倭寇、海盗及宵小,他感到不可思议,对她的鲁莽行为感到生气的同时,也对她充满敬意。 当耳边的风不再呼呼地吹,婉儿觉得自己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张开眼,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卫府前的大街。 “别惊动人,去河边。”看着夜色中的卫府,她轻声说。 郭逸海考虑到她受伤的头部不适合越墙,因此想走大门,听到她的话后,不由俯身问她。“你有路?” “对,放我下来。”她在他手臂上扭动。 他不想放开她。“你知道的,我们还是可以从墙上进去。” 想起两年前第一天认识他时,两人越墙而出的有趣情景,她心里充满温暖,笑着说:“我当然知道,可是走桥洞会比较省力。” 他不再质疑她,抱着她走向小河。 “放下我,那里的路不好走。”走进浓密的树荫时,婉儿再次要求。 看看被挡去月光的河岸,他终于放下她,跟随她走人河边丛林。 从任何一个方向看,这里都不可能有路。蜿蜒的河水流向闽江,河水两岸的陡坡,是盘根错节的大青树和其他枝叶交错的大树,树下长满延伸到河里的杂草。 跟着婉儿,他很快就看到了桥与围墙的连接处,从石桥下的涵洞,进入卫府后宅。 “昨夜你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吗?”登上河堤,看到熟悉的景色,郭逸海想起昨夜大雾中忽然出现的“幽灵”,恍然大悟。 “是的,这里是我夜间出入的通道,卫所里除了翠云,没人知道。” “现在还有我知道。”他语带警告地强调。 “是的,还有你知道,因为是我告诉你的。” 他握起她的手,将她以身子拉向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以后不准再从这里进出。” “我尽量。”她迎视着他。 他看到她眼里的光芒,不由心一寒。“我会封死这个涵洞。” “不,你不会,否则我永远不会信任你。” 她在威胁他! 他双目锐光一闪,略微停顿后,沉声道:“是的,我不会,因为我需要你的信任,我也需要你好好活着。” 她的心悸动着,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僵硬的下巴,感觉浓浓的爱意泉涌而来,她柔声说:“我对你也有同样的需要。在有时间和精力解释所有事情前,我想让你知道,我很高兴今夜让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亲吻了他的嘴唇。 他一动也不动,一言不发地睁大双眼看着她,紧接着他线条刚硬的五官变得柔和,深沉平静的目光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第十五章 他用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进怀里,用火焰般的吻碾压她柔软的唇。 刚刚经历过死亡的威胁,此刻将深爱的人抱在怀里,他和她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们忘情地亲吻着对方,爱抚着对方,绷紧了身躯贴向对方。 原始的本能驱使着他们,让他们渴望着彼此。 直到手指再次触摸到她柔软如丝的紧身鱼皮甲,他才霍然清醒。 “天啦,婉儿,我忘了你的伤……”他愧疚地放开她,将她轻轻拥在胸前。 “我没有感觉痛,我喜欢我们做的事。”婉儿偎着他,气喘吁吁地说。 她娇懒的体态和直率的言辞,令他再次热血沸腾,但她刚刚经历生死关头,他绝不允许自己再伤到她一丝一毫。因此他抱起她,柔声说:“你需要处理伤口,需要好好休息。” 我需要你的爱!婉儿很想这样对他说,但她知道此刻他不会想听这句话;因此平静地说:“我的侍女会帮我。” 俯视着她深情的眼,他心中激 情澎湃,其中有对她的爱、对她的恼、对她的欣赏和敬意,更多的则是感叹。 他是多么幸运,能得到这个美貌与智慧兼备、勇气与毅力相当的小女人的爱。 他爱的不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女人吗?可是,他又是那么地担心她的安危。 怀着复杂的情感,他低沉地说:“我希望能把你囚禁在安全的地方。” 她微笑着仰起脸,主动亲吻他。“那就把我囚禁在你的心里吧。” “你已经在那里了。” “郭将军,你可回来了!” 次日正午,当郭逸海率队将昨夜逃逸的倭寇,连同那艘倭船押回泉州水寨时,迎面见到崔指挥使焦虑的脸。 “什么事?”他惊讶崔大人这个时候竟会出现在水寨,而且看起来失去了往常的冷漠。 崔大人频频擦拭着额头的汗。“你昨夜抓来的人犯逃了!” “逃了?全逃了吗?”郭逸海面色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噢,不,只有那铁匠两兄弟。” “不是已把他们押入牢房了吗?怎么逃走的?”得知逃逸者果真是那对狡诈的孔氏兄弟时,郭逸海感到震怒。 “早饭后衙差来报,说孔老二腹痛,大吼大叫不肯安歇,我让衙医去看看,不料却被人借机混入,劫走了孔氏兄弟。”崔大人面色发白地说。 郭逸海气得怨自己没事先提醒牢头,那孔氏兄弟诡汁多端,要格外提防。“他们逃走多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衙役和士兵们正在全城搜索。” “让他们继续搜索,另外,立即封海,不能让他们盗船出海。” “我已部署妥当,将军可安心追捕逃犯。” 对他的主动配合,郭逸海感到欣慰。“好,我去牢房看看。” 在牢房,他了解到人犯是被一伙声称是衙医随从的男人,忽然闯入,趁乱劫走的。那帮人个个手持大刀,动作迅速,下手狠绝,衙役根本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来者制伏,眼睁睁看着人犯被劫走。 由此推断,孔氏兄弟一定有同伙。 考虑到他们与倭寇黑山的关系,他估计他们很有可能是逃往合欢岛。 若让这群善潜海行船又凶残狠毒的匪徒,上岛投奔倭寇,无疑将给他的家园和大哥收复岛屿带来灾难,因此他必须阻止他们!。 返回卫所,他挑选精悍善战的士兵,来不及看望婉儿便离开了。 出城前,他又去“大力锤”,想确定孔氏兄弟是否逃回家。看到那里已经有官兵把守时,他知道不必再进去,于是转回大街。不料却看到孔家铁铺后的小街走过几个人,虽然他们的样子很普通,但以他过人的记忆力,立刻认出其中两人正是昨天傍晚,在蓝庄与婉儿站在一起说话的男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飞鹰”的同伴。他想,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定与逃逸的孔氏兄弟有关。 于是他让士兵们先到城门等他,自己则在另一条巷子口赶上了他们。 “郭将军!” 当看到一身戎装的他忽然出现在眼前时,几个男人都大吃一惊。 “别紧张,我只想问各位是否有事要去蓝庄?” “是的。”领头的人面带怒容道:“听说昨夜官兵抓住孔氏兄弟,可今天上午他俩竟带人来我们货仓抢劫,还想烧房子,幸亏被我们发现,将他们赶跑。可是刚才有兄弟来报,说他们去了蓝庄,所以我们得赶去看看。” 郭逸海相信他没有说假话,便告诉他们:“孔氏兄弟昨夜确实被官兵抓住,但今天上午被人劫走,我也正在追捕他们,先行告辞了。” 说完,郭逸海没再等他们,迳自转向山道,抄捷径往蓝庄奔去。 还在山林中奔跑,他就听到对他来说已经极为熟悉的鸥鸣声,随即是狗吠和奔跑呼喊声。 她到底在干什么! 一提气,他旋风般地冲出树林。 蓝庄庄口,一大群手持锄头、镰刀的乡民堵在那里,阻止任何人进入,而率领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在家安心养伤的崔婉儿。 看到她手持大刀,傲立在众人中,身上到处是血汗,额头上包扎的布条也浸染着鲜血,他的心绷得像弓,面色沉得像岩石。 “你受伤了吗?”他大声地问,迈着愤怒的步伐大步向她走去,仿佛没有看到众人敌视的目光和横挡在他胸前的棍棒。 “没有。”看到他,婉儿喜忧参半。喜他的到来意味着官府会介入,并妥善照顾受惊吓的村民;忧他的火爆脾气,恐怕会殃及池鱼。 她对他的脾气已非常了解,知道看到她没有好好体息,又跑来蓝庄时,他一定会生气。 不知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骇然气势使人却步,还是他身上的威严官服让人不敢冒犯,企图阻挡他的乡民在他逼近时,都不由自主地垂下“兵器”,连本来冲着他狂吠的狗,也在他大步走来时,咕哝着伏在了主人的脚边。因此他毫无阻碍地,笔直走到婉儿面前。 他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跟我来!” 她腰板一挺,可他凌厉的眼神阻止了她的反抗,她随即想到私下解释更好,于是就跟着他,走到远离庄口的一道院墙边。 他遽然转身,对她低吼:“崔婉儿,你见鬼的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情严厉,双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在护庄!”她努力保持平静地回答他,可双目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报告官府?” “官府?”她轻蔑地说:“官府连个犯人都看不住,让他们跑出来到处杀人逞凶,这样的官府我们能指望吗?” “即便这样,你仍得报告官府。”知道她说的犯人是孔氏兄弟,他感到惭愧,但他不能容忍她漠视律法,一意孤行。 他忽然凑近她,严厉的目光几乎要烧穿她的灵魂。“尊贵的大小姐,需要我提醒你,你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你这副模样实在有损书香世家的声誉,有辱你父亲的门楣吗?” 他的话痛击了她的自尊,让她想起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么邋遢,多么狼狈。可是想到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倔强地抬起下巴。“你根本不了解状况,凭什么指责我的行为?” “是吗?”他冷漠地问,想起昨夜她依偎在他怀里时的柔顺,想起她主动献上芳唇时的温暖,想起她自己也承认他们彼此相属,想起两人间的一切,他的心里翻腾着各种情感。 他想掐着她的脖子用力摇,直到将她摇醒,让她明自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指责她毫无理智的行为。 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什么都不想做,因为她太让他失望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他冷漠地问:“是什么状况,导致你不顾身上的伤,跑来这里?又是什么状况,让你把我昨夜的警告当作耳边风?” 想起昨夜她曾答应过他“不再冒险行动”,她想解释,可他没给她机会。 “难道你忘了昨夜刚从鬼门关捡回一命?”心痛和嫉妒令他双目赤红。“或许是因为太过想念你的朋友,你因此连命都不要地跑来与他相聚?难道忍耐一天的分离,对你来说是那么困难吗?难道你以为只要让他看一眼,你脑袋上的洞就能复原吗?如果是这样,你该死的留下吧,我不挡你的路!”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院墙。 老天,他不可能真的因为这样不要她吧! 婉儿听着他的指责,看着他因怒气而变得格外黝黑的双眼,和扭头而去的决绝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郭将军错怪婉儿小姐了!” 蓝廷儒的声音从院墙后面传来。 郭逸海蓦然转身,看到他正被两个人搀扶着走出前面的小门。此刻的他身穿月白长衫,右臂被绑束在胸前,灰白浮肿的面容,再无往日的儒雅洒脱。 “蓝庄主怎么了?”他绕过婉儿,走到他身边关切地询问。 蓝廷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将军请里面坐,容蓝某禀报。” 郭逸海点点头,看了眼身边高大的院墙,心想这可真是“隔墙有耳”,自己方才实在太性急,竟然忽略了这庄内的建筑墙内有墙,楼中有楼的特点。 看到婉儿转过身去,蓝廷儒忙说:“婉儿小姐也来吧。” “不了,我回去换身衣服,免得被人说闲话。” 知道她这话是针对郭逸海说的,蓝廷儒微笑不语,郭逸海则面无表情。 从蓝庄主口中得知,不久前带人抢劫蓝庄的是孔老二,并没有孔老三。但方才在巷子日的那帮人说,抢劫货仓时,是他们兄弟俩带人干的,那么孔老三后来到哪里去了?难道离开货仓后,他们兄弟俩即分头逃亡? 郭逸海不再生气,可是心里的忧虑丝毫末减。 以那对兄弟的狡诈来看,这很有可能,因为如此做可以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增加逃脱的可能性。 他必须增派兵力,分头追捕他们。不过他会以孔老二作为主要目标,因为他手中持有火炮,那是从蓝庄抢走的。 那混蛋今天突袭蓝庄,打伤庄主和护卫,抢劫蓝庄珍宝,还夺走了蓝庄主为护庄购买的火炮和几把小型火器。 如果不是婉儿刚巧去蓝庄,发现庄内异常,立刻发出警讯,打开仓库门放出被囚的他们,又用一把大刀率众抵抗的话,蓝廷儒的损失会更大。 因为要赶时间抓逃犯,他跟蓝庄王谈得并不多,但己足够让他了解事情真相,不由为自己错怪婉儿而深感内疚。 现在他只想等将孔氏兄弟拘拿归案后,不仅要再找蓝廷儒问个仔细,还要让婉儿好好跟他说个明白。 又一个夜晚到来。 婉儿坐在灯下缝着一件黑色衣物,翠云在她身边缝着鞋底。 “婉儿!” 忽然,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听出那声音,她身体一震,并没抬头,故作没听见。 “小姐,是郭将军!”翠云趴在窗口看了看,惊讶地说:“他怎么骑在墙头上呢?我去给他开门吧。” “别去!”婉儿低声命令她,依旧头也不抬。 第十六章 翠云僵住,看着她,再看看月光下蹲在墙头上的将军,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屋子里有灯,婉儿和侍女的一举一动,都被郭逸海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明白她还在为白天蓝庄的事生气,但他现在心情不错,不会跟她计较。 本来他是可以跳下去,轻松地将她带出来,可那样湿得太没面子,他已经来找她了,她应当主动走出来才对。 于是他低沉地命令道:“崔婉儿,你马上给我出来,不然我让你好看!” 婉儿听出他的不悦,心里有点志忑不安。 她确实还在气他白天在蓝庄说的话,可也一直在盼他回来找她。她想像着他走进来,对她温柔地笑,向她表示歉意,然后她会好好地跟他解释所有的一切。 可他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居然爬上墙头要她出去。他们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何况他白天才给过她当头一棒,现在叉用这样随便的态度对待她,她当然不想理睬他。 可是,想到他的武功,她也明白他要给她“好看”,绝非空口威胁。 她抬起头,对着窗外皱眉。“难道你没看见我在忙吗?” 他立刻回道:“我也很忙,大小姐!我刚抓回逃犯,安排好巡海,百忙之中前来找你,你就不能放下手里的破布片,挪动尊步走到这里吗?” 破布片?她震惊地看了看手中的丝绸,很想跟他理论一番,如此精美的料子怎么成了“破布片”?可转念一想,他抓回了逃犯,这可是大事,如果她再为难他,就太不通情达理了。 于是她终于照他说的,放下“破布片”,迈开“尊步”,小跑步地出了门,直抵他跨坐的墙边。 “好啦,我在这儿,你说吧。”她抬起头看着他。 “不在这里说。”见她乖乖走来,他的不满消散,把手伸向她。 “抓住。” 看看头顶上方的大手,再看看他闪亮的眼,她举起小手抓紧了他。 他轻轻一带,她如同飞鸟般跃上了墙头,然后被他抱着跳下地。 “头还痛吗?”才一落地,他的双手便捧起了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头上被包起来的伤口,关切地问。 她很高兴他如此关心自己,依偎在他胸前,轻声说:“不太痛了。” “其他的伤呢?翠云有好好帮你看过了吗?”他的手抚摸过她有多处瘀伤的身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抚摸她,她感到痒痒地想笑,便抓着他的手。 “看过了,没事的,你不用担心。”随后话题一转,问道:“你真的抓到孔氏兄弟了吗?” “当然,他们明天一早就会被送往福建大牢,这次有提牢官亲自监押。他们休想逃走!”他轻声回答。握着她的手往山峦走去。 和他手牵着手,并肩而行,婉儿对他的不满和怨气全都化解在两人的十指交缠中。清风伴着月光迎面而来,她动情地想,如果可能,她愿意跟随他,就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 心如是想,手指不由得收紧。 仿佛有感应般,他也加重了握持的力道,将她拉得更近。 暖暖的柔情由指尖传入心田,她的心弦颤动,情意深深地看着他。 “你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觉得自己成了美味大餐。”他突然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她仿佛做坏事被人抓住一般,羞得面颊火热,慌张地说:“我没把你当食物,只是在想你真行,短短时间内就抓回了孔家兄弟。” “我不但抓住他们,还找到了我大妹。” 这确实是个好清息。“是芙兰吗?”她欣喜地问。 “是的。前天我去见大哥时,他也在为芙兰担心,现在知道了她的下落,我们总算可以安心了。”逸海说着,目光转而阴郁。 “不过,她受了好多苦。” 看到他纠结的双眉,她不禁深为那个坚强勇敢的女人担心,摇摇他的手问道:“她发生什么事?” “来吧,我们在“不老树”下坐坐,我会告诉你。” 他拉她一起坐在大青石上,背靠着大树。 婉儿看出他的疲惫,不由心疼。从昨夜到今夜,他一直在忙,恐怕都没有合过眼。但她没有将她的心疼说出口,因为他已经开始讲述今天在抓孔家兄弟时,意外与他大妹郭芙兰相遇的经过。 他告诉她芙兰负伤坠海,被倭寇抓住,又被林家堡堡主救出,带回到林家堡养伤。今天下午在山道相遇时,芙兰想跟他走,可他却为了押解人犯,没能带走她。 “那不是你的错,芙兰是个明理的女子,她会理解你的。”她安慰他。 “是的,她理解,所以她答应让林啸带她走。”他忧虑地说:“但愿我没有做错,林啸能如他保证过的,好好照顾芙兰,治愈她的伤,否则我不会原谅自己,也不能饶过他!” “他会的,我虽未见过林堡主,但听说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大丈夫。而且你刚才也说,他似乎对你大妹情有独钟,你妹妹也对他有情,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姻缘,不是很好吗?”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万一我看错了昵?” “不会的,你的观察一向准确。” “是吗?你真的觉得我的观察准确吗?”她的话确实安抚了郭逸海,可也提醒了他的错误。 她认真地点头。“是的,我真的觉得。” “可是我看错了你,不止一次地误解你。”他的声音低沉。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婉儿有点意外。但他诚恳的态度感动了她,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坦率地说:“是的,你对我的好多指控都不对。今天我去蓝庄只是想确定昨夜参与行动的同伴是不是安全,蓝大哥的货……呃……”她突然顿住,想起这批货的来路并不适合告诉他,不由尴尬地改口道:“我是说——” “不必顾虑,我都知道了。”他温柔的告诉她。“蓝廷儒都跟我说了。” 她错愕地挺直了身躯,紧绷地词:“蓝大哥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郭逸海笑了,她受惊的样子很可爱,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小嘴像离岸的鱼似的一张一合。 他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用手合上她的嘴。“今夜,在我找你之前,我刚从蓝庄回来。” 喔,他的动作真快。 她喃喃道:“蓝大哥告诉你什么?” 摸到她手背上的一道疤,他举起来看了看,是昨夜被礁石划破的。于是想起一件几乎被他忽略的事。“婉儿,记得提醒我给你药膏。” “什么药膏。”她随口问道,心思还在蓝廷儒跟他的谈话上。 他捏捏她的鼻尖。“让伤疤不在你身上留下痕迹的药膏。” “喔,我知道了。”她拉下他的手,追阀道:“蓝大哥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那些货是从吕宋走私来的稻米、蔗糖等物,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走私,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还告诉我前年秋,他唯一的儿子被海盗绑架,是你冒险帮他救出儿子,从此你们成为好朋友;他也告诉我你成为“飞贼”的传奇……” “我不是飞贼!”她打断他的话,义正词严地抗议。“用“飞鹰”的名号只是为了壮声威,我从来没做过飞贼!” 他的神情不再那么放松。“对我和其他许多人来说,它们代表相同的含义。” “不对……唉,算了,你继续说蓝大哥告诉你的事吧。”本来她还想争论,但看到他幽暗的黑眸射出不容置喙的锐光时,她放弃了。 他很满意她聪明地闭嘴,否则他怕自己的怒气又会被引爆。 “他告诉我你成为”飞鹰”,是因为你对你父亲的无所事事不满,想替那些被倭寇和海盗抢劫杀害的人讨个公道:还说你集结周边岛屿的渔民,让他们成为你的耳目和眼线……难怪“飞鹰”总是能先官兵一步,掌握海上动态。”他顿了顿,直瞪着她。 婉儿看到两簇火花在他黑眸深处闪烁,于是不开口,听他继续数落。 “你多次点火向官兵报信,多次历险与倭寇海盗周旋。虽然每次都能成功,但我不认为那是因为你武功盖世、无人能敌,而悬运气!可是像你这样冒险,好运再多也会玩完,昨夜就是个证明——” “那可不一定。”她倔强地说:“昨夜我本来会在掩护其他人取得货物后,给孔氏兄弟一点教训,把他们的船烧掉就离开。是你突然出现,改变了我的计划。” “为什么改变?” “因为我知道你会死死咬住我,而我不能让你发现那批货的来路。” 他冷笑。“你为何不认为我对抓倭寇更有兴趣?” 她毫不怯懦地望着他。“你确实想抓倭寇,但你对“飞鹰”更感兴趣。” 他不得不在心里赞同她的说法。 当时倭寇和孔氏兄弟,已在水师的控制之下,而她——神秘的“飞鹰”却行踪不定,因此他急于抓住她,并揭开那层厚重的面巾。 “是的,你没有说错,我确实会死盯着“飞鹰”,直到将她抓获。” “这就是我不得不跳船,以此来引开你的原因。” 他双目怒张,一把抓过她.鼻子凑到了她眼前。“为了引开我,你竟然选择一条死路?” “我的水性很好,本来是可以游到岸边,顺利逃脱的,可是没想到入海时我撞伤了头,所以速度……” “本来?”他猛地握住她的双肩。“你真胡闹!只要你在冒险,就应该想到受伤、昏迷,甚至更糟的情况,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 见他如此激动,她安抚道:“我承认我失算。但我只是想尽力弥补我父亲的过失,每次行动也仔细安排,绝不是你说的冒险:” 愚蠢,她竟然以为自已的行动,能弥补她无能的爹在政务上的失败! 看着她真诚热切的双眼,他的心早已纠结成团。 见他仿佛在倾听般看着自己,婉儿只好继续解释,并希望得到他的理解。 “那时倭寇总是零星地骚扰渔村,我给他们出主意,在海滩上堆放木柴,一旦发现倭寇就点火报讯。开始时,官兵确实看到火警就采取行动,可后来因为看到警讯,倭寇和海盗就逃之夭夭,官兵白跑了几次后,就不再理睬了。” 说到这,她仰头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脸上露蹴笑容,继续回忆道:“篮少庄主被劫,我装成渔民混入匪穴,把孩子救出,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有了“飞鹰”的称号,大家也不再反对我跟随他们出海和护滩。后来,可能是我的出身,也或许是我的剑术还行,大家都愿意听我的,不知不觉中,我成了指挥者。将近两年的时间,大家保护我、尊敬我,我也喜欢他们,尊重他们,我们是好伙伴。” “蓝廷儒呢?他扮演什么角色?” 她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认定他是“飞鹰”吗?” “那是之前,但我知道他也很重要。” “是的,他当然重要。”婉儿承认道:“他是泉州城着名的富商和地主。有很高的名望,百姓都信服他,我的伙伴大多是他的家仆或属下,因此他提供地方给我们众会,也帮助我们传递消息,如果没有他,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第十七章 “他喜欢你,想娶你做他的三夫人。”他平静地陈述。 婉儿脸红了,那娇艳的红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尤其动人,郭逸海的视线无法离开那逐渐散至颈项的红彩。 “那是他一厢情愿。”她垂下头说。 “那我呢?我也想娶你做我唯一的夫人,这是一厢情愿吗?” 她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红晕仍在,身子却绷得笔直,双眼圆睁地瞪着他。 他拉她坐下。“闭上你漂亮的眼睛,不要那样瞪着我看,我不过是重复我们两年前的约定,你那样子,好像我突然变成三头六臂的怪物似的。” “那得怪你,是你突然转了话题,吓我一跳。” “我已经说过“山盟海誓是要被遵守的”,你不会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吧?” 她看着他,不由激动地问:“知道我是“飞鹰”,你还愿意娶我吗?” “是的,我要把你牢牢地绑在身边,让你为我生一群孩子,让你不再有时间做飞侠,到处去冒险。”他嘴角挂着算计的笑纹,眉毛得意地扬起。 她惊讶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 她被激怒了,忽地站起身来。“我爱你!从十六岁起,就梦想能嫁给你,我愿为你生育孩子,终生陪伴你,可是除非你爱我,否则我不会嫁给你!” 说完,她大步走下山去。他竟敢为了保护她而娶她,她绝不会让他得逞! 难怪重逢后这几天,他对她时冷时热,动不动发脾气,原来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喜欢她、爱她的郭逸海,他变了,他让她失望! 猛然间,她的身子被拖回,并狠狠地撞进一副坚硬的胸膛。 顾不上碰痛了额头的伤,她怒骂道:“你听不懂吗?我不嫁给你!” “你别无选择!”他胸有成竹地说。 婉儿屹立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焦虑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海滩。 小径的一端连着卫所,另一端通往她的秘河。 不久后,一个男子出现在岩石下方,轻啸一声,对她双臂交叉举了两下,她立刻发出柔和的欧鸣,并向他挥挥手,那男人随即消失在海滩上。 太好啦,信已送到!她安心地跳下岩石,沿着小径向卫所走去。 下午在集市上,一个认识她的外岛渔民找到她,说有几艘倭寇战船在古浪滩附近出现。她立刻派人向官府和蓝庄报信,刚才那人就是她派去官府报信的。 这是个重要情报,她本想亲自告诉郭逸海,可是想到这几天都没看到他,而且他那天也说得很明白,不许她再以“飞鹰”的身份活动,因此她不想激怒他,弄得两人之间关系紧张,才派信得过的人去报信,希望他会有所防备。 唉,逸海,你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寂静的山林,她轻声叹息,真的搞不懂他为何宣称要娶她,之后又再也不理她?难道他那样做是想侮辱她?还是为了表达对她的不信任? 她已经明确地告诉他,她爱他,愿意为他生育孩子并陪伴他,可他竟对此没有什么反应,难道他不再爱她,不再喜欢她了吗? 这几天,她有很多次想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是又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另外,她也想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蓝大哥和“飞鹰”。 这几天蓝庄所有的人,包括蓝大哥在内都人心惶惶。虽然自正德年起,朝廷的海禁略有放松,但仍严禁私造双桅大船出海贸易。因此,他们很担心郭逸海会紧揪住他们不放。 带着难解的忧虑和疑问,她走进了卫所。 本想像往日那样沿着回廊转入后院,但看到郭逸海和父亲及几位军官,正在中庭石桌边说话,个个脸色沉重,她立刻想到自己的报信起了作用。 怀着好奇和关切,她在屋檐的阴影不停下脚步。靠着廊柱倾听。 “倭寇活动频繁,与永宁湾战事有关,我们必须清理河道,扫清倭船,然后守住这里、这里,还有这个岬角……” 郭逸海身体微微前倾,正就着桌上的灯烛,指着海图说话,这是自三天前的晚上,他突兀地宣布要娶她后,她第一次见到他。 月光和灯光在他脸上投注了艨胧的光影,让他显得格外高大英挺。她痴迷地注视着他,尽管他这几天来对她的态度让她生气,可她仍然深爱着他。 忽然,一个声音将她混乱的思绪打断,把她的注意力拉回院里的石桌前。 “那样太被动,卑职认为我方战船该主动出击,将倭寇逐出海,在海上收拾他们!”一个将军粗声大气地说。 “正是。”她父亲也表达了意见。“拒其于万里之外,方可保四方安宁。” 当即又有人附和。但郭逸海仍凝眉沉思,看起来不太赞同。 “倭船以速度见长,逐之末尽,去而复来,此法不妥!”没有细思,这话便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她缓缓从廊下走出。 看到她,崔指挥使脸色一沉。“婉儿,这是军事会议,你插什么嘴?回去!” 听到父亲的喝斥,她顿然醒悟自己不小心将这里的讨论,当成了她的“飞鹰”密会,不由大感尴尬。她想离开,可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错误建议,她又希望给父亲一个忠告。 “让她说完!”郭逸海低沉地说,并转向婉儿。“把你的想法说清楚吧。” 崔大人本来还想反对,但见郭逸海面色不豫,只好沉默不语,将目光盯在女儿脸上。“郭将军让你说,你就说吧,但此乃军务大事,休得胡言!” 郭逸海很不满他对婉儿的态度,但隐忍未发,侧身让婉儿走近,提示道:“我们在讨论如何布防以抗倭,若有什么看法,你尽管说。” 婉儿点点头,暗自感谢他对她的支持。 她看看海图,说:“倭贼来犯多以战船随行,船型细长,移动灵活,杀掠抢劫后急速离去。因此如果逐敌于海上,我朝战船难敌其速。而且泉州湾多礁石岬角,灵活轻快的敌船容易循狭道而去,所以如果想要消灭倭寇,尾随追逐断不能成。” “婉儿小姐的说法有理,但若不能追逐,该如何擒之灭之?”一位将军质疑。 崔大人脸上的怒意终于消失,诧异的目光扫了女儿一眼,平板地说:“水师可在沿海包围他们,诱敌深入,像捕鱼般将其尽收网中。” 听到父亲的话,婉儿感到既惊讶又开心,这是父亲第一次接受她的意见。尽管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郭逸海也在这时给予了肯定。“没错,婉儿的建议很好。我刚才说清扫河道,扫除倭船,就是要断其援军和退路;在这几个地方部署战船,则是为了包围他们,一旦倭寇进入,即四方合围,让其退无可退。” “如此,咱们的弓弩兵也可以派上用场了。” “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铣胜小铣。倭寇与我们相比,除了船速快之外,别无其他,反而我们有大船,有大铣,所以此法可行!” 听到各位将军的意见渐趋统一,话题转向具体用兵的细节时,婉儿知道自己该退下了。 她悄悄沿着黑暗的走廊返回后院,心里充满了快乐。 这个战术是她带着同伴们与倭贼周旋时逐渐形成的,可惜可用的渔船和兵器有限,她无法付诸行动,而今有宫府的大船火炮,她相信这个战术一定能奏效。 夜里,婉儿忽然清醒过来。 床帏大开,可她分明记得入睡前,翠云把它放下了。 难道是翠云进来了?“翠——” “别喊。”身边垂叠的床帏边,突然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住。 熟悉低沉的声音令她欣喜,她回抱着他,将他高大的身躯拉坐在床上。 “逸海,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跑到这里来?”她惊讶地问,从窗外的月色看来,此刻应该己过了三更。 “睡不着,想来看看你。”他亲吻她的面颊,声音显得模糊。 “如果知道你想看我,我会不睡觉,等着你。”她抚摸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庞。 “不必那样,我不想打扰你休息。” “没关系,就算我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你。” “真的吗?”他凝视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眸,意志承受着艰难的考验。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来看她,可他无法克制想见她一面的强烈冲动。 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该离开,可他的双足仿佛被钉在了这里。 当她依偎在他怀里,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抚摸她,无奈他的双手自有其意识,搂在她纤细的腰上,抚过柔软的背脊,攀上细致的颈项,探入了她浓密的长发中。他警告自己不能亲她,但他的心引导着他的嘴,寻找着渴望的路径,直抵她甜蜜的樱唇。 “婉儿,我好想你!”他发出一声颤栗的喟叹,紧紧攫住了她。 如风暴般的激 情席卷了他们,激 情的火焰令他们融化在彼此怀中。她忘记了大家闺秀的矜持,他忽略了自幼恪守的礼数。一此刻,他们只想把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里,从此两人永远不再分开。 她用力抱着他,她柔软的唇为他张开,汲取着他的爱。 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呻吟,郭逸海才忽然从情焰欲火中醒来,发现他们正紧紧相拥着躺在床上,两人都衣裳凌乱。 她的双颊通红,眼腈晶莹闪亮,唇边漾着娇媚的笑靥,而他的双手,正钻进她衣裳底下,爱抚着她丰满的娇躯。 他僵住,惊讫自己的首次失控。 “逸海——” 她轻轻地喘气,手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臂。这样的碰触令他疯狂地想再次将她拉进怀里,压在身下。 他抓住她的手,将它轻轻放回床上,并抽身推开,拉好她的衣服,沙哑地说:“我最好把这一切,留到我们的新婚之夜。” 她不解地看着他,直到看到他整理身上的衣服时,才脸红心跳地想起他们刚才那疯狂而美好的一幕。可是尽管羞涩,她仍然想回到他的怀抱。 “别走,我不想你现在离开。”她焦虑地喊他,害怕他就这样走掉。 他看着她薄如蝉翼的亵衣,皱眉道。“我的定力,恐怕没有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好。” 她害羞地拉紧衣服,说:“我可以去加件衣裳。” “算了,别麻烦了。” “那你坐下。”她拍拍床沿。 他看了看她殷切的小脸,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坐下了。 她开心地笑道:“别害怕,我不会扑到你身上。” 我怕我会。他心里想,回她一个僵硬而克制的笑容。 “你们最后决定如何对付倭寇了吗?”她问。 他回答道:“是的。” “要包围他们?” “没错。我很感谢你,如果光是我的建议,恐怕很难说服他们,让所有人都赞成这个战术。” “我没做什么,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是“飞鹰”的实战经验吗?”他问,恢复轻松自然的神态。 她点点头。“可以这样说。” 虽然她没进一步解释,但他明白她以前一定尝试过,但碍于人力、配备有限,而没有成功。 第十八章 “为何这几天,你都不理睬我?”她又问,把心里的疙瘩倒了出来。 他一愣。“没有啊,是你一直躲避我,不然今夜我恐怕不会这样闯进来。” “我哪有躲避你?”婉儿委屈地说:“那天你说要娶我,之后就连面都见不到了,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怎么可能避开你?” “噢,那么说,是巧合造成了我们之间的误会。” 原来他并没有不理她,而是两人刚好都有事,错过了见面机会。 疙瘩解开后,婉儿的心情更好了。“这几天你真的很忙吗?” “是的,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水寨操练水师。精兵良将,是克敌制胜的保证。这也是我从“飞鹰”和她的手下们身上,领悟到的道理。” 听到他的话,婉儿开心得想在床上蹦跳,可是她当然不会那样放肆。 他轻声说:“我想你的伤差不多好了。” “嗯。”她抚着额头。“那得谢谢你的药膏,瞧,都没有留下疤痕。” “蓝庄主怎么样?他的伤好点吗?” “快好了。”随即,她想起大家担心的事,连忙试探道:“这几天官府都没有动静,你不会对蓝大哥和他的货动手吧?” 他坚定地说:“只要他留神,我不准备那么做,否则每年春夏东南风超时,光应付怀资贩洋的海商,我就得忙到吐血,如何对付杀人越货的倭寇相海盗?” 听到他这句话,她放心了,长长吁了口气。“你说得没错,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每年靠海求生存者数以百万计,朝廷如何能全禁?” 他立刻瞪着她,低声警告道:“这话就搁在肚子里吧,我可不想看到我未来孩子的娘,被抓去砍头!” 她双目发亮,可想到他娶她的目的,不由冷淡地说:“我说过不嫁你。” “你当然要嫁,不然我们这样又抱又亲的算什么?” 她脸红了,盈盈水眸既有渴望也满含忧虑。“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他惊讶地问:“你是聪明还是愚蠢,我娶你的原因,难道你真不知道?” 她生气地说:“你说是为了把我绑在你身边,让我给你生孩子。” 她娇瞠的模样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搂迸怀里,用力吻了一下,笑道:“没错,小傻瓜,我要把你绑在身边,好好地保护你、照顾你,这样我的孩子们才会有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哦,你终于承认了!”她高兴地拍打他的肩膀。“为什么那天不告诉我,害我这几天好难过。” “是你自己傻,怪不得我。” 幸福的她不再在乎他的奚落和逗弄,将头埋进他胸前,偷偷地笑了。 良久之后,她闷声闷气地问:“那么“飞鹰”呢?你还想抓她吗?” 他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幽邃的眸光直抵她心窝,半晌才说:“不了,她飞走了,没人能抓到。” 她笑了,眉眼间充满深深的爱意。“也许在适当的时候,她还会回来。” “也许吧,如果那样,我会跟着她、保护她!”他轻柔地说。 她笑出了声。“你想改行做个放鹰人吗?” “不,我要做驯鹰者。”他的吻随着他的话音,落在她绽开的笑颜上。 他温暖的气息骚弄着她的发鬓,他的手轻柔地抚着她的面颊,她晕陶陶地看着他。“你不可能真想驯服我。” “为了我们的将来,你需要被驯服——被爱驯服。” 她想抗议,可是看到他眼里溢满重逢以来,一直被他小心隐藏的深切爱意时,她忘记了要抗议什么,只觉得终于找到了她寻觅已久的东西——生命伴侣。 “我愿意为爱放弃……”她抓着他的手,言语哽咽,双眼充满幸福的泪水。 “我会让你的“放弃”变得值得。”他用一个深情炽热的吻,给了她承诺。 她仰面望着他,月光流淌在她的黑发上,为她娇美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无瑕的银白,勾勒出她婀娜多姿的体态。 他深深呼吸,嗅入她身上的芳香,然后克制地退开,扳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轻轻放回床上。 “我得走了,否则今夜会变成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的眼里充满爱意,令她的心为之沉醉。 夜晚是如此宁静,可两人躁动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一声悠长高亢的鸥鸣传来,令快速行走在山崖上的郭逸海浑身一紧。 他机敏地飞奔下山,往海滩跑去。 绕过凸起的礁石,他透过浓雾,仍可看到沙滩上正燃烧着熊熊大火。更远处,似乎也有火光在飘动。 浓雾中突然出现船影,随即有黑影飘过,但眨眼便消失了。 别又来了!他暗自咕哝着,发誓这次绝不会再把那抹黑影当作“幽灵”。 他紧跟过去,看到浓雾中移动的黑影—— 飞鹰!她居然这么快就忘了对他的承诺! 他感到怒气在胸口积聚,对着黑影大吼一声;“给我站住!” “逸海!”浓雾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全身乌黑,只露出一双眼的“飞鹰”出现在他面前,几乎同时,他的五指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该死的又在干什么?” 他的怒气还来不及爆发,她就反手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先.别生气。傍晚有艘海盗船在西岬登陆,想利用大雾抢劫泉州。因为你去了永宁卫,没法通知你,我们只好按老办法点火报信,现在我要去拦截海盗船,你去不去?” “我当然去,但你的人留下!”这时,他已经看清楚海边停泊着七八艘船,每艘船上约有十数人。 “不行,你一个人对付不了。” “谁说我是一个人?看看那边,官兵来了!” 会这么快吗?她怀疑地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但除了浓雾,什么也看不见。 他没耐心解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渔船边,急促地说:“想抓“飞鹰”立功的人不在少数,你快走!” 婉儿这时也听到沉重的奔跑声,知道真是官兵来了,而她当然不能被他们揭穿身份,于是她立刻上了船。 临去前,她再提醒郭逸海:“那艘海盗船没有旗皤,船首龙头内,藏有火炮,今夜雾太大,你千万要小心!” 声音渐去渐远,郭逸海注视着雾茫茫的海面,说:“我知道了!” 晨光将婉儿从极不安稳的睡梦中唤醒。 匆忙地洗漱更衣后,她跑到“翰轩居”,结果发现郭逸海彻夜未归。 直到午饭后她才得知,昨夜郭逸海率领水师拦截海盗,大获全胜,现在刚把俘虏和敌船押回水寨。 得知此讯,她十分高兴,立刻返回南苑,等待郭逸海回来。 可是才走到石桥,就看到蓝庄小厮从桥洞内跑来,她胸口一紧,准是蓝庄出事了,否则蓝庄的小厮不会来找她。 果真,男孩是来送信的。 不久前,一群蒙面盗贼闯入蓝庄,放火烧房,将正在吃午饭的庄主一家和家仆驱赶到中庭,然后抢劫财物,说要报仇。 小厮躲在马槽里,之后才逃出来找她。 盗贼?婉儿立刻想到郭逸海率军击败的倭寇,当即对翠云说:“翠云,帮我照顾他!” 她走入卧室。稍后,当她出现时,已是全身黑衣,身背弓箭的“飞鹰”。 小厮仿佛早已习惯她的变化,并知道她需要什么,说:“马在河边。” 婉儿由桥洞出来,找到林中的坐骑。 那匹马是当初她救回蓝家小少爷时,蓝廷儒送给她的谢礼,如今早已与她心灵相通,一看到她即摇头摆尾,却十分安静。 她牵着马走出密林,翻身上马,用力拉下面罩,轻抚马颈说: “走吧,马儿,让我们一起去救蓝大哥!” 骏马扬蹄,载着她往蓝庄驰去。她知道自己的出现会被辗转传到海上的渔船和附近的农田,不用太久,增援必到。 蓝庄到处是破坏后遗留下的痕迹。庄口堆积的稻草正在燃烧,火势波及磨坊和附近的牲畜栏,好在环庄而过的河流截断了火源,让它无法继续蔓延,到处散落着各种物品,有的地方沾染了红色的血液。 蓝府内,有奔跑声、狂笑声,妇孺的哭喊声和男人愤怒的咒骂声。 她取下背上的弓箭,沿着树林缓缓策马走近,从侧门缝隙里,看到几个男人正挥舞着大刀,将全庄的男女老幼围困在庭院内,另外几个则把贵重物品放在抢来的马背上。 “强盗!”婉儿暗自怒骂着,举起弓箭。 “婉儿快离开,危险!”忽然,蓝廷儒的吼声从对面谷仓传来。 她抬头,隔着横栏看到他。 “蓝大哥——”她正准备走过去,忽然听到一阵狂笑声,然后一把硕大的铁锤挟着“呼呼”风声向她飞来。 胯下坐骑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立刻自动往后跳开,铁锤落在距她两丈外的地面上,将石砖铺砌的路面砸出深坑。 “哈哈哈,“飞鹰”小子来得好,老子正愁无处找你!”一个蒙面大汉叫着,走到铁锤坠落处,俯身抓起铁锤,一把扯下面巾,带着狰狞的笑容看着她。 孔老二!他不是被押走了吗?怎会在这里? 想到被困的蓝庄人,她镇定下来,并抬手向他射出一箭。 她要激怒他,因为她看出他正急于抓住她报仇,这给了她解救被困者的机会。 孔老二气冲冲地用手中铁锤,打落了迎砸飞来的箭矢,瞪着牛眼大骂道:“找死!” 在他叫骂时,婉儿又发一箭,然后策马往庄外奔去。 急于复仇的孔老二果然中计。他恨透了“飞鹰”,如果不是他,他们兄弟不会输得这么惨。 在逃跑时,老三死了,被该死的提牢官一刀砍了,为此他发誓要报复蓝庄,报复“飞鹰”,要把他们统统杀光!烧光! 怀着满腔的恨,他拉过一匹马,翻上马背,追了上去,嘴里大吼着:“飞鹰,今天遇到我,你休想再活命!所有害惨我兄弟的人,都得偿命!” 婉儿看到他正策马追来,而蓝庄的村民和仆人们正在反抗,他的同伴已控制不了场面,那正是她要的。 她转入峡谷,沿着崎岖僻静的山道狂奔。 几乎在同一时间,郭逸海也正沿着山道往蓝庄奔来。 昨夜由于有婉儿提供的准确情报,他们追上了倭船,经过通宵奋战,终于歼灭企图偷袭泉州的倭寇。 回来后,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去见婉儿,因为他深知昨夜她一定为他担心得通宵难眠,而他也渴望与她分享胜利的喜悦。 可是当他处理完公事,赶去南苑时,却见到了蓝庄的小厮,得知蓝庄有难,婉儿独自赶去了。 得知此讯,他忧心如焚,立刻回卫所调兵遣将,要他们赶往蓝庄,消灭那群盗贼,自己则施展轻功,沿着山道独自先行。 没想到还没进蓝庄,他就看到了她。她正高坐马背,与一个拿着铁锤的魁梧男人对峙。 目光由发出寒光的铁锤,转向持铁锤的壮汉时,他蓦然一惊:孔老二! 终章 毫无疑问,这贼人一定是从福建提牢官手中逃脱了。 他疾步往谷底飞奔。 她正挥剑刺向对手,孔老二也舞动着铁锤砸向她。但婉儿灵巧的身子避开了铁锤,孔老二却没能逃过短剑的锐芒。 孔老二受伤了,在一声哀号中,他狂怒地扯掉了婉儿的头巾。 听到孔老二发出狂笑,看到他高举着铁锤砸向婉儿时,郭逸海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激昂清亮,在山谷中形成绵延不绝的回响,令孔老二停住了进攻,张惶失措地四处张望。 婉儿先是惊讶地愣住,随后笑了开来。 “逸海!”她轻唤,而他听到了,他与她只隔着最后一道沟壑。 “我来啦!” 然而就在这时,孔老二忽然丧心病狂地举起双锤,砸向婉儿。 婉儿迅速跳起,想避开他野蛮的进攻,可是右腿仍被其中一锤砸到。当即,狂猛的力量让她往后退了两丈,跌倒在斜坡上。 剧痛穿透了她的身躯,也刺穿了目睹这一幕的郭逸海的心,“孔老二,你该死!”他怒吼着,隔着树林朝他发出一掌。 树木崩裂,孔老二匍匐倒地,但他很快爬了起来,不理会嘴边的血,对着向这边奔来的郭逸海说:“就算死,老子也要拉个垫背的!”他转身对着婉儿狂叫;“你就是垫背的,所以,去死吧!” 婉儿看着他高举的铁锤,不由握紧宝剑,平举向前。她知道这将是她的最后一击,失去跳跃移动的能力,她的短剑也失去了优势。 就在孔老二的铁锤砸向她的那瞬间,一股力量打飞了他手中的铁锤,并将他推向前,直接撞上了婉儿高举的剑尖。她顺势用力,手中短剑刺入了他的心窝。 那一刻,孔老二和她都愣了。 “你……怎么做到的?”孔老二抓着胸口的剑,瞪着茫然的眼,倒在她面前。 “是我把你送上了她的剑尖,你这个该死的混蛋!”郭逸海的声音震得峡谷内碎石飞溅。 转眼间,他已经跃至孔老二身边,抓住插在他胸前的剑柄。 一脚踢向他,取回宝剑,说:“你早就该死了,所以,去死吧!” 作恶多端的孔老二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日气。 “婉儿!”郭逸海扑到婉儿身边,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没事……”她用手抚摸他的脸。 他快速点了她身上的几处穴位,视线从她血肉模糊的腿,到她镇定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脸——带着笑容的脸,心仿佛被撕碎了一般。 “婉儿……”他抱起她,颤抖地说:“该死的,我来迟了!” “不迟,你来得正好……”她轻声说,随即在看到自己的腿时,笑容散去,眼里充满了泪水。“腿断了,我会变成瘸子吗?” “不会,我保证帮你把骨头接上!”他亲吻她的眼。 “我相信你能!”她笑了,然后黑暗袭来,她晕倒在他怀中。 他抱着她跑向谷口,用他的心对她说:“婉儿,我以我的爱起誓,一定让你的腿复原!” 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房内的每一个角落,婉儿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躺在床上,泪水盈满了眼眶。 她受伤的右腿已处理过,断骨也被郭逸海接上,妥帖地放置在垫高的床架上。 而且,她已经得知,蓝庄的危机解除了。幸亏官兵到得快,蓝大哥这次除了磨坊和牲畜栏外,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 可是,她却无法遏制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帐顶的阳光跳动,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为何流泪,伤口很痛吗?”郭逸海俊厕挂满担忧,伏在她身边轻柔地问。 “不痛,你干嘛又吓我?”她很高兴看到他,但仍怨道。 “我没有,是你想得太专心了。”他坐在她身边。用手臂环着她的背,将她抱起,靠在胸前,擦着她脸上的泪,浓眉紧锁地问:“如果不是伤口痛,你为何伤心落泪?” “爹爹来过,他来看我,说他很后悔过去对我不好,他还说你是个好青年,他以前看错你了……”想起不久前爹爹悄然出现,满脸愧色的样子,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她说不下去,将脸埋在他胸前。 郭逸海明白了,一定是她冷漠的父亲昨天看到她血肉模糊的伤腿时,突然良心发现,而她竟为此感动得流泪。 他了解她,知道她尽管被父亲伤透了心,但仍爱着他。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服。 好久之后,她慢慢平静了,抬起脸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既懊.恼又要强地说:“噢,我从来不是爱哭鬼,从十六岁以后,我就没有哭过,所以你不准笑话我。” 他低头看着她,从没想过哭过的女人还能这样美丽。 他俯身吮去她睫毛上的泪滴,亲吻她哭红的鼻头,最后碾压着她柔软的嘴唇,轻叹道:“我不会笑话你,只要你哭泣,不是因为痛苦就行。” “不是的,它不是痛苦,是喜悦。”她喃喃地说,心想就算有痛苦,只要跟他说说,被他亲亲,就会变成了快乐。 他吻掉她眼睫上的最后一滴泪珠,轻柔地问:“这么说,你原谅他了?” 她点点头。“无论他过去对我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我或许对他有气,可是今天看到他那么痛苦,我不气了,我为他难过,这么多年,爹爹从没走出失去娘的悲哀。他深爱我娘,娘却因我而早逝,所以他迁怒于我,无论公不公平,我都能理解。”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蛋,轻轻吻着她的前额。“婉儿,你是个善良孝顺的姑娘,我爱你,我想做你的夫君。”他的额头顶着她的。 她微笑。“会的,等我们成亲后……哦,对了,你看这个。” 她将一直紧抱在胸前的双手摊开,露出手中的白色丝绢。 享医逸海看到里面有一对翡翠玉手镯和相同材质的耳环、玉佩和五簪。 她爱惜地抚摸着它们,说:“这是我娘最珍贵的宝贝,是成亲前爹爹送她的,今天爹爹把它们给我,可是我不想要。” “为什么?” 她低沉地说:“这些东西是娘的遗物,应该由爹爹保存,时常看到它们,他心里也会有所寄托,可是我又怕送还给他,会令爹爹难过。” “那你何不对他说,请他代你保管这些珍宝,等以后再给你?”他建议道。 她想了想,高兴地说:“这主意好,不会伤爹爹的心,又能把东西还给他。”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世上最好的珍宝?” “没有,你从来没有说过。”她娇羞地说。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而且以后每天都要跟你说一遍。”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住她的唇。 “爹爹打算辞官归隐,回老家给娘守坟、办私塾。”过了一会儿,婉儿说。 “唉,若是论文采,你爹爹确实不赖。”郭逸海轻叹。“看看他在卫所各处留下的题字和横区,谁不赞赏?可惜当朝采文官治军之策,让他做武将。” 她想了想,悲伤地说:“可是那样的话,他会很孤独。” 他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别发愁,无论他去哪里,他都是你的爹爹,我的岳丈大人,我们会去看望他,在他需要时照顾他。”见他毫无芥蒂地宽恕了她的父亲,她激动地说;“逸海,你真的很仁慈,我好爱你!” “很好,因为我正好也非常爱你。过几天,我会带你回家,去见我的家人,然后安排我们的婚事。” 她满脸忧色地说:“我很高兴你大哥收复了合欢岛,可是听说你娘受伤了。”他长叹了一口气,面色阴沉地说:“是的,我娘受了伤,我见到娘了。” “你回岛了?”她惊讶地问。 “我刚从合欢岛回来,只在那里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被娘赶了回来。” “你娘的伤怎么样?你妹妹好吗?” 见她自己都伤成这样,仍如此关心他的家人,他心里充满感激和温暖,在她郁结的眉心亲了一下。“娘的伤不算重,芙蓉很好,只是芙兰——” 得知郭老夫人的伤不重,她感到安心了,可是见他说到芙兰时似乎有点迟疑,她急切地问:“芙兰怎样?她也在岛上吗?” 他的目光黯了黯。随即一扫阴霾,乐观地说:“她已经从林家堡回家了,虽然伤得很重,但她会好的。” “你说得对,她一定会好的。”婉儿抚摸他的胡须,拉下他的脸亲吻。“我想见她,想见你娘和芙蓉……” “会的,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们!”他捉住她的手贴在嘴边,呼吸转而粗重。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双眼痴痴地望着他。 他曾经傻得以为可以忘掉她,殊不知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用这双令人屏息的美目,在刹那间融化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征服了他的心。 他低下头亲吻她,在她唇边喃喃地说:“再告诉我,说你爱我,说你是我的,我可以碰你……” “是的。”她俏脸发热,他的嘴唇缓缓地拂向她的颈项,直至前胸。衣襟敞开,她仰起头,让衣服从肩头滑落,让他碰得更多,喘着气把话说完:“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还要听。” 她甜蜜地重复了所有她曾告诉过他的话,其中最多的三个字是:我爱你!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