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福晋》 楔子 「康敬贝勒娶的是谁家格格?」 「不是位格格,是陕甘总督纳兰大人的女儿。」 「哟!是吗?」 今日是皇太后寿辰,大大小小的福晋和诰命夫人、宫中的妃嫔,聚在慈宁宫外的永宁夹道中,等待总领太监的引领,进入慈宁宫内向皇太后拜寿。 主子们在这里侯着,身份低下的嬷嬷丫鬟们闲来无事,在夹道外围的朱墙边,谈天说地。 「听说这纳兰大人家的小女儿……瞧,贝勒爷大婚没多久就日日流连青楼,四处卖醉。」说话的人左顾右盼,声音也时高时低,显然有所顾忌。 「我也听说了。」 「听管事的说,这福晋不但不会治家,生活奢侈无度,任性蛮横,还很会败家呢!她一到王府,又是搭戏台,又是大肆采买,弄得贝勒爷心灰意冷。」 「……肯定是这样。那康敬贝勒可是朝中难得的文武全才,皇上也看重他,谁都知道贝勒爷向来也自爱得很。你们说说,以往谁听到他逛青楼?会戏子?」 「贝勒爷变成这样,跟福晋脱不了关系,好一个败家无德的女人。」 「唉!好好的一个贝勒爷,有权有势,钱财福份比我们不知道多多少,前两年贝勒爷在京内京外的生意经营得有模有样,赚得大笔银子,简直是富可敌国,如今却遇上这等不顺心的事,有再多银子也都被败光喽。」 「可怜哦,娶个福晋,家里一点温暖都……这下半辈子……」 嚼舌根子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她们感觉到身后有人,齐回头看。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们,她身后的一老一少奴仆脸色有几分怒气,要不是身前这位面目和善的主子用双臂微挡在她们前面,估计这两位必定扑上前来咬人了。 「你们—」少妇身后的小丫鬟第一个沉不住气。 「云草!不可放肆。」那位少妇轻声制止住自己的丫鬟,踩着高高的花盆底,沉稳地带着仆人走向一墙之隔的永宁夹道内,丢开那一群下人。 赭色的宫墙,映着一片沉默。 「不好!方才那妇人好面善。」那位少妇消失好一会儿,有人低低叫道。 「她好像是……」 「我也觉得好像是……」知道底细的几个嬷嬷慌了。 「好像是什么啊?你们倒是说啊。」 「刚才那位就是康敬贝勒的……福晋—纳兰茉英。」 「啊!」 第一章 【第一章】 大雨滂沱,天地昏暗无光。 六月底的风雨天气,给世间人带来不小的麻烦。离兰州九百里远的中津官驿,冷冷清清,唯有上房中住着陕甘总督纳兰惠赐的小女儿和随行仆从。 湿闷的官驿里,纳兰茉英静静地绣着荷包,心里却甚为烦恼,但素来的好教养让她表现出惯有的宁定。她从柳州探望祖母返回兰州的途中,大雨已阻断她的行程六天,即使是大雨停歇,恐怕也难雇船渡过汹涌的黄河。 听着烦人的雨声,她不免叹了口气。在兰州的爹娘肯定会担心了! 「我说小姐,这平宁侯太不近人情了吧。」贴身丫鬟娇嗔似的哼道。 「云草,不可胡说!」她轻声责备。 「哪有胡说小姐可是陕甘总督的千金,我们也有送上拜帖,平宁侯还是不肯借道给我们,真是过份!」平宁侯的领地内有一处捷径,可直通河对岸,即使是大风大雨天也能轻松摆渡到对岸。 「我说云草,你就别闹脾气了,听说上次京里的和硕格格要借道,平宁侯都没点头呢。谁都知道平宁侯小气巴拉的,又有皇太后撑腰,谁想借他的道都不成。」 说话的是春妈,她年轻的时候曾是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功夫上乘,见多识广。十年前,纳兰夫人想尽办法留住春妈照顾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茉英。任何时候除非有春妈随行,纳兰家才放心让茉英独自出远门。 「雨都下了六天了。」云草孩子气地跺脚。 「春妈教你一个方法,试试雨就会停。」 「什么方法?」 「头顶绣花针,站在雨里两天,龙王一瞧,呀,人间还有这么傻的小姑娘,便把雨给收了。」 「春妈!」云草气急败坏地跑向她。 春妈左躲右闪,推开房门跑出去,小丫头紧随其后,两人都消失在门外。 「唉……」纳兰茉英哀叹了口气。她要镇定、镇定,一定不要出声压制爱玩的一老一少,一定不能,否则这两人会更得意,更是停不下来。 砰咚,啪。打打闹闹的云草和春妈又一起冲回门边,都兴奋眨着闪亮的眼睛。 「小姐!」 「姑娘!」 「前堂出现了好英俊的男人哦。」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纳兰茉英额头上黑成一片。她们就不能小声点吗?让外人听见,多难为情啊。 「还绣什么荷包啊,走走走,姑娘跟我们一起去前堂看热闹。」春妈和云草飞快上前,一人架起她的一条玉臂,兴致高昂地把她拖行到二楼的楼梯边,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云草,你可以放开我了吗?」她被强迫地拉着蹲下,两人逼得她不得不往下看。「春妈,不要流口水。」天呐!她觉得头好痛。 春妈很容易犯花痴这毛病,不过能让她流这么多口水的男人倒是很少见。免不了心中的好奇,纳兰茉英视线往楼下的堂中投去。 在几十个身着绦色袍服的兵丁中,她一眼就看出引发春妈花痴的对象。 那个人身着锦织蓝靛长袍,外配米色蟒字纹贡缎斜襟外褂,足蹬漆黑朝靴,显得风姿出众,鹤立鸡群。 尤其挺拔壮硕的身姿,将清朗色调的衣袍穿得英挺贵气。 瞬间,她看呆了,被堂中的男人吸去所有的注意力。 「真的好俊、好帅哦!」云草的嘴角疑似流出水光。 纳兰茉英不自觉地揉紧手上的帕子,觉得两颊像要烧出火来。 那个蓝靛长袍的男人彷佛有一种奇怪的魅力,会吸收所有人的目光,且令人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从远处走近,她慢慢看清楚他的相貌,稍稍偏长的脸庞,如刀雕斧凿般深刻,俊美得无可挑剔,那带笑的眼眸,风流倜傥中也有着难以琢磨的深邃,她相信,这双眼的主人并非看到的那么温柔,如果要狠起来,这双漆黑发亮的瞳眸会相当的凛冽骇人。 心骤然变重,她只好将目光移开他魅人的双眼,停留在他挺拔的鼻子和修剪得整齐的鬓边,结果又使她乱了方寸,在看他与不看他之间矛盾。 「平宁侯到。」有人高声唱道。 那个男人露出醒目的笑容,他的白牙配着爱笑的唇纹,再度牵动人心。 浅浅的笑容,不损他自身的贵气,又独具魔力。只要他绽出这样的笑,勾勾手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极容易被这个笑容诱惑,无人能抗拒,哪怕是挥刀自尽也不在话下。 纳兰茉英看着他,周遭彷佛不再有别人,只有她和他。 「哟!平宁侯爷,康敬在此有礼了。」他潇洒转身,迎向一脸愤懑的胖子。 「少来这套了,康敬贝勒,你把本侯爷押到这里,小心我上皇太后那里告你一状。」大腹便便的平宁侯使出兰花指叫嚣,声音听起来女气十足。 「侯爷这是哪儿话?今日康敬来到侯爷的地盘上,当然要来拜会拜会,这是礼数。」 春妈摸了一把下巴的水渍说:「原来是康敬贝勒耶!难怪,难怪。」 「呀,是贝勒爷呢!长这么好看,还是京中的贵人。啧啧!嫁给这样的男人,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云草像作梦似的叹道。 「他是郑郡王的长子。」春妈在京中有相熟的姊妹,消息自是灵通。「本朝重骑射,王公贵族大都只能玩玩弓箭骑骑马,而康敬贝勒不但骑射高竿得很,文采也相当厉害,小时候就被送入御书房读书,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当朝皇上眼里的大红人,听说一年前,年纪轻轻的他已在军机处行走了。」 「好厉害哦。」云草双手相握,一副可爱的花痴样。 纳兰茉英神情微羞,低头暗自记下康敬这个名字。 「借道?你作梦,想都不用想。」平宁侯在下面怪里怪气地吼道。 「不过是借道,瞧把侯爷吓得。」康敬露出放荡不羁的神情,亲热地掸了掸平宁侯袍上的雨水。 「别说是你!就是郑郡王来,本侯也不给面子。」平宁侯是当今太后的亲外甥,听说太后还没嫁入皇家前,曾代自己的长姊养育他,两人情同母子,也难怪平宁候如此嚣张。 「侯爷也应该知道,康敬此次出兵,乃是十万火急之事,大雨挡住去路,两万大军停留在黄河岸上,坏了狙击准噶尔残部的大事,平宁侯你可担当不起啊。」他奉皇上之命,前往甘肃宁泉,配合同僚,剿灭叛乱,因为暴雨,受阻于此。为避免在黄河中损兵折将,几日前他特向平宁侯借领地内的黄河渡口一用,结果却吃足闭门羹。 「本侯不怕你!你向圣上奏我一本,难道我不会狠奏你一本?大风大雨就吓到了康敬贝勒,延误军机,哼,自求多福吧!」被强行押来的平宁侯气急败坏地哼道。 「这么大火气干么?既然侯爷不借道给本贝勒,那本贝勒也就闲得很,侯爷,不如一同品品茶吧。」 「随便你想干么。」 「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楞着干么?还不快给侯爷看茶。」康敬不改散漫地骂道。 青瓷茶碗很快送到。 「侯爷,茶来了。」康敬接过茶杯,掀开盖子,笑嘻嘻地把碗内的澄黄茶汁毫不手软地泼向平宁侯的脸上。 「啊!这是马尿,这是马尿。」湿了满脸的平宁侯像杀猪一样地叫嚷着。 「怎么会是马尿呢?侯爷你再嚐嚐。」他温良地起身,指挥下面人再去拿茶。 「本侯不要喝了,康敬你……你这个……我一定要告到皇太后那里。」 「侯爷,喝茶这样的小事,也需闹到皇太后那里?」他缓步上前,靠近平宁侯站定,手握住平宁侯坐着的太师椅背道:「你要到皇太后那里告本贝勒些什么呢?」轰的一声,太师椅在一阵烟尘里,散成七、八块,胖墩墩的平宁侯少了椅子的支撑,狼狈地跌落到地上。 「哎呀!不好了,平宁侯跌坏脑子了。」康敬大惊小怪地去抚背着地的平宁侯,其间又略微耍手段,暗中给了他几拳。 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的纳兰茉英,大吃一惊,再一看平宁侯可笑的模样,又不禁称赞康敬的手段了得。 「别打,别打。本侯让你借道,让你借道。」 「侯爷,不太好吧,本贝勒说要在此陪你饮茶的。你们这些下人干什么吃的?还不上茶。」 「不要了,不要了,康敬贝勒,道我借,我再借你十条大船渡黄河。」 「怎么能让平宁侯爷坐在地上?不快弄把椅子。侯爷,你这是哪儿话啊,咱们不说公务,只品茗话家常。」康敬唇边的笑纹霎时变得极其恐怖。 第二章 「你放过我吧,康敬贝勒爷!」 「侯爷,你怎么这么客气呢?」 「我给你二十条大船,二十条,从我领地的渡口过去,省去贝勒你不少时间。」平宁侯用袖抚着脸,带着哭腔说道,堆满肥肉的脸试图勾起笑来。 「不好吧?这样太麻烦侯爷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可是本贝勒还想留下来……」 「贝勒爷,由本侯送你至对岸。」再也无法忍受戏弄的平宁侯步步退让,无还手之力。 「好吧,既然侯爷都这么说了,康敬就不便推辞了。」他敛着精光的俊眸扬起,手下诸将霍然上前,带上被折磨得半死的平宁侯,火速离开这座湿闷的驿馆。 他就要离开了…… 一种激烈的冲动,震荡在纳兰茉英心中。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微微从木栏边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凝注在整理衣袍的康敬身上,此时,准备离去的他慢吞吞地回身,朝楼上望了望。 不好!她心口狂跳,连忙缩回身子,差一点点,就与他四目相接。 她矮着身子,退到路道里边,抚着彷佛烧起来的心口。 「走了!」云草失望地站起身。 「真的走了……唉。」春妈也垂下了头。 从来没有相识,就已经错过。纳兰茉英不免遗憾的想,也许此生再也不会碰着这个男人了吧。 农历十月下旬,塞北的暴风雪袭击甘肃与疆南交界处。这场大雪又急又猛,没给在此驻守的康敬多少准备的余地。 气宇轩昂的他踱出中军大帐,放眼望去,远方的山坡,近处的草场都堆满厚厚的积雪。 他拉了拉身上的青狐大氅,搓了搓手。 过度的低温,超出他预想的范围。他身后跟着的副将参将都黑着脸。这种滴水成冰的日子,踏出温暖的帐子,在外停留片刻,冻人的寒气如同水一般,迅速穿透人们厚厚的棉衣,带走体温。 「李参将,大批粮草还未到?」昨日陕甘总督有亲自送些粮,数量仅够营中五日之用。 「回贝勒爷,末将催促了很多次,但大雪封路,粮队仍是没有消息。」大批送粮队并未到达。 天气过于寒冷,粮草与取暖的木炭早已告罄。不是第一次领兵打仗的康敬,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缺吃少穿,军心必定散乱。他古铜色的脸部线条严肃地僵紧。 列队整齐,身着单薄的哨兵从几大营前走过,队尾一个矮小的士兵脸色青紫地拖着长枪前进,手上早已冻出不少血口。 康敬迎了上去,不由分说拦住了那位小兵,扯下肩上披着的厚氅,盖在对方的身上。 「贝勒爷。」小士兵吓得跪地磕头。 「起来吧!」营中兵士又是敬他又是怕他。他常与兵士们打成一片,同甘共苦。而冲锋陷阵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有这样勇猛的主将,谁能不敬仰他?然而,对于不听军令者,他也绝不手软。 「李参将,把我帐里的炭火都分发到各帐。」 「贝勒爷,冻坏了你,小的怎么向皇上交代?」李参将为难地皱起黑脸。出征之前皇上特意叮嘱他,要打点好贝勒爷的衣食住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担待不起啊。当今万岁爷可是极为疼爱这位贝勒。 「冻坏了我的兵,你打算怎么向我交代?」康敬含笑的鹰眼闪过一道利芒。 「小的这就去。」李参将敏捷地掸下箭袖,低首蹲身而去。 「各位大人,昨日夜里,陕甘总督纳兰大人送来三百石粮食,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但木炭,纳兰大人已无能为力,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康敬顿了顿,将锐利的视线调往西边的宽阔河流上又道:「据南疆传回来的战报,近日会有敌兵将从对岸直入青海,若不拦截,定会延误军机。一场暴雪,河水结上薄冰,前日命人搭出的石桥,又在风雨中毁于一旦,情势不乐观。」河底水深石尖,强行渡河,会折损马匹,必须有桥才行啊。 下属们在他身后,交头接耳,半晌了也没人提出个切实可行的法子。 他回身,直视身后众人。 此时正是艰困之时。 「木炭紧缺,情况紧急,小人知道,离这里五里地外,有一处庄园,年年种植小麦高粱之物,想必此时,麦草和枯了的高粱不计其数,能抵营中数日取暖。」只见陕甘总督纳兰大人的帐篷外站着一位身穿鼠灰布袄,青黑长袍的小吏。 故意压低的声线,让康敬拧了拧眉头。 大剌剌的目光落在小吏巴掌大的小脸后,他毫不迟疑地判断出她是女人。虽然她戴着绸帽,梳着长辫,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看出她是一个十七、八岁上下的小丫头。 那张脸,不艳不妖,素净如梨花,温婉如秋天的百合开在春天。 康敬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挑起一下。仅此一动,心竟然有些烫了。 欣赏着她的不卑不亢和矜持的风度,他细细回味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解决之道,通过缜密的研判,觉得还颇为可行。 「渡冰封的河,也很容易,后面营库里有几十口大箱子,原是用来盛米的,如今都空了,只要能有人在河上结起铁锁,把这几个箱子用清漆封住,相连在一起,便是一座上好的浮桥,河面薄冰破损也不碍事,伤不了马蹄。」 他在看她。纳兰茉英雪净的颊边一红,然而这不防碍她把要说的话说完。 「贝勒爷,那人是纳兰大人的下人。」有人提醒。 「这小吏的话可行吗?」有人问道。 对康敬说完她琢磨一夜的成果,纳兰茉英僵在帐边。是该上前跪拜施礼,还是该转身而去?他黑眸闪耀的精芒,乱了她的阵脚。 「呀,我的小……爷,你怎么在这里?」春妈闪身而出,架起她的右胳膊。 「小姐,你好滑头,偷偷出风头。」云草从另一边闪出来,架起她的左胳膊小声地抱怨。 两个人用力一架,迅速把她带离帐边,拖进最远处的油毡帐子里,掩去身影。 「贝勒爷,要不要属下把那个……」 「甭管了,你带一队人马整装出发到五里外的庄园。」 「是。」 「贝勒爷,河对岸十里的地方,出现准噶尔残部余孽踪迹!」肩头披着雪的哨兵匆忙而来。 「来人,把后面营库里的箱子都搬出来,按照方才那位说的做,速办,有任何拖延,领死。」出兵在即,康敬有条不紊地指挥万人大军,气势如虹。「兄弟们,都给我听着,像条汉子一样冲过去,捉住那些作乱的贼,用他们的马来喂饱肚子!都给我打起精神,不要辜负圣上的隆恩。出发,河岸边集结。」浑厚的嗓子震动山河,煽动起士兵的热血。 军营瞬间沸腾起来,勇猛的蒙古兵牵马挽弓,搅起满天雪沙,飞奔出营。 身披战甲的康敬,威风凛凛地奔在队伍的最前头。 而营中西北边的油毡里,纳兰茉英躲在素帘后面,偷看蓝天之下那雄姿英发的男人。 「小姐。」春妈笑嘻嘻地道:「平素,小姐一定会把出的主意告诉大人,然后再由大人告诉别人,今日是怎么了?」 的确,知她莫过于这位长者。她那不爱出风头的个性,鲜少会对外人如此直言不讳。 「小姐,这一来,康敬贝勒在心里记着咱们小姐了。试想这营里谁有我们家小姐想的法子好啊?」从小就被纳兰家收养的云草,已经被宽厚善良的小姐宠坏,最爱跟自家小姐没大没小地嚷嚷。 捧着自己暖烫的脸颊,纳兰茉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有勇气站到他面前。看他为难,她于心不忍,一反常态,挺身而出,甚至没有想好如何进退。 她懊恼地摇头,心湖纷乱乍起,春妈和云草在她身边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到爹哪里探听她的消息?轻率的开口相助会惹来什么麻烦?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预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传开的流言。 【第二章】 转眼四天过去。 按照纳兰茉英的提示,李参将从庄园运回大量的麦草和枯萎的高粱,一时间,营区各个帐篷都回复暖意。 而康敬也正是用她巧妙的办法连起浮桥,顺利抵达对岸得胜而归。此次一役,不但俘虏叛军三千人,还带回不少战利品,将士们无不欢欣鼓舞,军心大振。 「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营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你的事,连老爷都不知道哩。」用早膳时,云草忍不住叹气。 第三章 满心以为康敬贝勒会找上门来,她云草也能贴近地瞧瞧这位钟鸣鼎食的权贵,可惜,看来机会已失。 扒着眼前的小米粥,纳兰茉英没出声。康敬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举动,她也不免失望。 也许,对贝勒爷来说,她真的算不上什么。 「云草,春妈去驿馆给娘亲送信,你先给爹煎药吧,我去爹帐里查看一下营中粮草帐册。」她放下碗,细心地交代完煎药的事宜,便出了自己的帐子。 她害怕抛头露面,专找营帐之间无人的小路行进,来到一顶红幨帐旁,一袭银蓝缎面长袍拦住去路。 「你是什么人?」康敬猛然窜出,双手环胸,硕大的身形占满整条小径。 是他康敬贝勒。纳兰茉英一怔,接着恢复表面的平静,心里却掀起波澜。 他已除下甲胄,再度回到散漫的调性。眼睛里是暖暖的笑意,脸上又有坏坏的神情。 「我……是纳兰茉英,贝勒爷有礼。」她眼观鼻、鼻观心地温和打揖。 「看来你跟纳兰大人关系匪浅啊,姑娘。」古铜色的面容带着戏谑之意。 纳兰茉英哑然。她的男儿打扮并未骗过康敬贝勒锐利的眼睛! 「被猜透了吧。」他微弯健腰,拉近与她的距离,自然流露出来的坦荡,让她忘记他是高高在上的贝勒爷。 他平易得近乎热情,俊颜上的笑容醒目又特别。 受他的影响,她觉得自己也热情起来。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卸下了她的心防,她也轻轻地勾起轮廓红润的唇。 「干么低头不说话?」 「请贝勒爷保守这个秘密。」她不愿引人注意,也不想给身为陕甘总督的爹招来非议。 「姑娘混进营地就很麻烦。这营地是我的地盘,只能公事公办了,快快将你的底细报上来,今年几岁?跟纳兰大人是什么关系?家里有什么人?」 纳兰茉英哭笑不得。方才他还笑嘻嘻地嚣张,接着又装出大恶人似的霸道,私底下的他,真让人难以捉摸!活了十七年,他的与众不同,深植入她的心扉,心中既有因他产生的紧张,也有莫名的蠢动。 「贝勒爷是否还需要民女的生辰八字?家住何处?兄弟姊妹几人?祖籍哪里?回答这一些还有刚才的问题,是否就能满足了贝勒爷的好奇心?」她微笑地回答。 康敬眸光闪了闪,浮起欣喜的神情。「你很有意思!」 「过奖。」 「逼供要悄悄进行,如果惊动其他人,就不能偷偷放水给你,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偷偷放水,一定会说本贝勒以私害公,传出去会很麻烦。嗯!就这么定了,我们去远一点。」他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瘦削的肩头,毫不避讳。 纳兰茉英楞了楞,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康敬塞进早已备好的竹篷马车内。 「驾!」他跳上车头,大喝一声驱马出营。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无可奈何地兀自浅笑。这个贝勒爷呀,也太霸道了吧! 「你大可以放心,我已经差人帮你传口信,你的丫鬟知道你要出营透口气。」行进中,康敬高声告诉她。 带她离营,并非他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纳兰茉英想到这一层的可能性,恍然大悟。他在她的身上花费心思,她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快至晌午时分,小马车放慢速度,缓缓进入离营区最近的天水县。 「到了,下来吧。」 面前的深蓝布帘被掀开,健壮的身形出现在眼前。纳兰茉英站起身来,瞧了瞧他伸出的粗壮手臂,面露浅笑,从善如流地将白净的小手搭上去,借着他的搀扶落到地面。 「天水县城不算太大,也没什么可看可玩的,你先陪本贝勒去办点事,然后你请我用午膳的时候,我再慢慢逼供。你知道我事务繁多,粮草、操练骑兵、防备敌兵,样样都让本大爷忙得不可开交,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大恶人嚣张到不行。 「听贝勒安排。」唉!明明是他违背男女之防,把她拉了出来,却像她欠他似的。 拐过两三个巷口,天水县的官驿便在眼前。破破烂烂的小县城里,这座朴实官驿是唯一高大的屋宇。 「你先站在这里等。」康敬将她拉到官驿对面,指定一块地方,让她不许走开。 「贝勒爷,要请你吃午膳很为难呢,你不怕我跑掉吗?」啼笑皆非的纳兰茉英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理应他请才对吧?她助他渡过难关,一顿饭并不算多啊! 康敬转回过身,雍容的眉眼迷人地一皱,风流地说:「本贝勒从未见过逃得出我手掌心的女人。」 她泛起涟漪的心湖转而掀起巨浪。 「贝勒爷!」她羞怯难当地红了脸。 银蓝长袍一转,跨着轻松的步子踏进官驿,移上屋宇的二楼。 为什么要她站在这里?是戏弄她?还是……有其他目的呢?纳兰茉英抬首,马上捕捉到官驿楼上的朱窗里,一双堆着笑意的闪亮眸子正盯着她。 四目相接时,那双眼挑逗地对她一眨。 无形的电光石火在她体内狂窜。难怪他会让她站在这里,从那扇半开的朱窗,他可以完完全全掌控她的举动。 无形间,他的每一步设计,都是因为她! 瞥见窗下那一抹清雅动人,又有些局促的身影,康敬嘴角的笑加深。 「贝勒爷,这是皇上的密诏。」驿官避开半掩的窗户捧出一个用黄缎包裹的密匣。 「嗯,劳烦了。」 「贝勒爷哪儿话,本该是下属给你送去营里,实在不该让贝勒爷跑这一趟。」 「瞧你说的,如果让你进营,反倒引人侧目,还是我自个儿来取吧。」今天与其说是来取密诏,不如说他借此机会亲近纳兰茉英。她就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闯人他的军营,出现在他的面前,玉手轻抬,云淡风轻地就解决军中困顿,难道他不该好奇一下,多探问一些吗? 他对她很有兴趣? 将密诏放人箭袖内,康敬接受驿官的拜别踏出官驿,却不见纳兰茉英乖巧的身影。 「这一对姐妹真可怜!」 「可不是吗?」路过的人谈论着什么。 遁着声音的方向,他看着那女人的身影挤人街边上一群围观的人潮里。 康敬大步流星地跟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里,跪着一对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她们头上都插着草标,地上摊开的白布上写着卖身葬母。 「小妹妹,别哭。」纳兰茉英踏人内侧,诚挚地握着布满冻疮的冰凉小手。 雪已经停了许久,但天气依旧滴水成冰。 隔着人墙,康敬驻足,鹰眸锁在素净的小脸上,此时她的眉角上都是柔柔的温和。 思及这辈子所见过的女子,此种温柔风情对他来说,相当难得。 「来,快把饼吃掉吧。」纳兰茉英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圆圆的酥饼塞进小姑娘们的手里。 两位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姐,乌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 「快吃吧。」说着,她把地上的白布收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今日出来匆忙,只有这些了。」她顿了顿,摸向腰间挂着的玉饰,踌躇半晌。玉饰是宋家给她的定亲信物,攸关终身大事,送人恐怕很不妥。 转念又一想,宋家人向来行善积德,思凡哥哥应该不会怪她,方坚决地扯了下来,「这些都给你们,应该足够了。」 「姐姐,你等等我们,我们回去葬完娘亲,跟你走。」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含着满口酥饼哽咽地说道。 纳兰茉英摇头,「离这里五十里外的青山涧有一座书院,你们葬完母亲,可以上那里去,只要告诉他们,是纳兰茉英让你们去的,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虽说不算什么富贵的地方,但书院的人都很好。」回到营里,她就给思凡哥哥写信,宋家人一定会善待这些孩子。 「姐姐!姐姐!」两个小姑娘泣不成声,不住地给她磕头。 「你们还有很重要的事,快去吧!」她扶起两个小孩子,催促她们快快离开。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们,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最后消失在对街的远处。 善良的女人! 康敬敛眉细思。他喜欢善良的女人,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脑海里不禁浮现急于嫁给他的表妹茹娜格格。那个女人曾经当着他的面,打死一个女仆,个性凶狠至极。 表妹是额娘赫拉氏指给他的新娘人选,虽然两人并没正式订亲,但在其他人眼里,他们迟早会共结连理。 会娶茹娜吗?不会,他一点都不想,婚事更是一拖再拖。 第四章 「贝勒爷,抱歉,茉英的银子都没了,今日无法请你用午膳。这里还有一块酥饼,是茉英自己做的,就当是我的赔罪。」拍掉手上的尘土,纳兰茉英挖出袖子里最后一块酥饼递到他的面前。 小小的酥饼被挤压得皱巴巴的,甚至还缺了一半。 扫过淡雅的身影,康敬静默不语,雪亮的眸光笔直地落在她脸上。 这朵百合花,淡淡的,清新如露。他注意到她微微有些下陷的眼眶满含柔和味道,浓淡适宜的眉毛顺贴在细致的皮肤上,一如她温和的个性。 巴掌大的小脸粉腮匀细。眉头与眼睛之间似乎压着一片纤细的轻云,似颦还蹙,楚楚动人。 康敬跨前一步,垂眸睇向只到他胸口的头顶。娇小的她,拉扯起他难得的保护欲望。 花儿总是很脆弱,他怎能不去保护她呢? 「贝勒爷不喜欢酥饼?茉英倒是饿了,那我吃了。」看他半天不动,她决定自己享用。 「谁说我不吃?但为什么只有半块……」他适时地拉住她退回去的手,佯装不悦地拧眉,「这笔账我记下了,请贝勒爷吃饼,能用剩下的吗?」 瞧他讨债似的嚣张,实在令她忍俊不禁。 私底下的贝勒爷真是嚣张霸道得可爱,与那个攻城略地的康敬截然不同! 能贴近他身边,感觉他的种种样貌,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欢悦。 「不如贝勒爷你先借银子给茉英,这样即可请你用午膳,回营便还你。」 「好是好,可是……」他咬了半口饼道:「这饼真好吃,还有吗?」 「此次随爹送粮,行色匆匆,也就带了这么多。」 移动莲足,纳兰茉英开路,朝着城西的客栈走去,打算在那里享用午膳。 「天寒地冷,一个姑娘家,干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随着她的步子往前行进,面有难色地瞧着手上的酥饼。实在是太好吃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饼?酥皮入口即化,内馅焦香四溢,齿颊留香……这么好吃的东西,她竟然只给半块!真该好好算账,哼! 「贝勒爷应该也知道,准噶尔叛乱,粮草辎重大部分的供给都由陕甘总督府筹措,前线的、各地驻军的都需要照应着。府里的小吏、笔帖式都忙得人仰马翻,爹爹身上的担子太重,做女儿的哪有不帮忙分担的道理? 「茉英熟读账目,甘肃陕西境内,有多少出粮的地方,有多少可用的稻草,茉英了然于胸。此次跟来,也是因我爹最近染上痰喘之症,需要人照顾,茉英帮忙处理杂务账目之外,还要照看爹的身体,两者都不可废。」 「原来纳兰大人病了。」康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前的纳兰茉英,不仅蕙质兰心,还聪明过人,实在难能可贵。 「是,爹放心不下公务,身体劳累不堪,做女儿的哪能放心得下?到了,贝勒爷,天水县好像只有这家客栈,还请你不要见怪啊。」她微微让身,请跟在身后的他先行落坐。 「但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康敬别具深意地打量起疲惫的她。 本来细白的小手上,有了冻痕。雍容的眉头不赞同地拧起。 他看得很仔细,也很用心。 纳兰茉英觉得脸快要烧起来。他嚣张之下偶尔显露的关心,令她措手不及。 「唉,吃好点,给你补回来。小二,把店里上好的菜都给我上一遍。」他对着小二吩咐。 「客官,马上就给您上菜。」机灵的小二一见财神爷,脚下跑得更勤快了。 没到一袋烟的工夫,桧木桌便摆满各式菜品,虽然菜色粗陋,但也还算可口。 轻声交谈的两个人,慢慢地吃了起来,其间,康敬霸道地往她碗里塞入鸡腿、羊肝、牛肉。 吃着说着,客栈里猛地刮人一道旋风。纳兰茉英一抬眼,发现来人就坐在她身边,与他面对面。 「这位小兄弟,你打算跟他混啊?」此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双竹筷,大啖桌上的酱香牛舌。 「茉英别怕,这位是京城里万事都不通,奸邪可人,最爱拿别人的不幸当笑话的博卿贝勒。」 康敬对上他,笑得相当的恐怖。 「这菜怎么没有味道?」博卿抓来一瓶醋,往一碟小凉菜里倒进半碗醋,在大吃两口后,这才满意地抬起头来。 「对了,他还有一个专长就是把人食变成狗食。」嗅到呛浓的醋味,康敬立即对她补充介绍。 「小兄弟,你怎么能跟这人走这么近?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吗?你的人生可是会从此一塌糊涂,而且让他一直自以为笼罩整座京城的淫邪笑容,更加乐此不疲地淫笑下去……」 康敬眼角暗地抽搐了下,「看来你是皮在痒了!」 「我看你也是,练练?」 贝勒爷们相互挑衅,拍桌子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店外走。壮硕的康敬迈了两步后,又转回来道:「本贝劝去去就来,你先吃,等我回来,你碗里的东西要吃得一干二净。」临去时,又瞥了一眼,瞧她嘴角上有一小块酱汁,他没有多想,很自然地伸手,用粗糙的大拇指擦起那一片酱汁送入自己口中。 轰隆隆,纳兰茉英整个人呆若木鸡,沾染酱汁的嘴角一片火辣,仿佛送进他嘴里的是她的芳唇。 花了好半天工夫,她回过神来,两个高大的人早已不在眼前,只听见离她不远的客栈西窗外传来模糊的打斗声。 怦!有力挥拳的声音。 咚!重物撞击的声音。 「没脑子!善捕营的事就够你忙的了,还来甘肃做什么?」 「要不是某个爱淫笑的家伙快冻死、饿死了,本贝勒才不来呢。我告诉你!粮跟炭我都给你送进军营了,别太感谢我。」砰!又是一拳。 「要你多事!下大雪,你就该好好在京……啧,玩阴的!」 「说好不许打脸。我都听人说了!杀敌你比谁都勇猛,出征的那天,你不是答应我,不会拿命去搏吗?嗯?你那天竟敢差点受伤!」 「这么大雪天,山高路远,你也不想想要是出了什么盆子,你善捕营的差事怎么办?你被拖去午门斩首,我一定笑着看。」 耶!这两人是在打架还是在…… 京中的贝勒爷都跟他们一样吗?明明心里担心着对方,却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按捺住被康敬拔乱的心跳,纳兰茉英对感知到的一切懵懵懂懂。 窗口外霍然安静下来。 「总算把那个小鬼打发走了。」没一会儿的工夫,银蓝色袍服迅捷地再次回到她面前。 门外响起马蹄声,她朝外一望,只见脸上挂彩的博卿贝勒在店外挥手,向他们道别。 「小兄弟,不准和他拜把子交朋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教训。」风尘仆仆送粮而来的他丢下狠话,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分明是吃醋嘛!纳兰茉英心底暗笑。 「啧,这小子皮还在痒。」康敬握着拳头叫嚣。 「你受伤了!」他挺直的鼻梁边有一块淡色的青紫,吓了她一跳。 「我没有。」 「这里,都青了。」她指指自己眼下的位置,提醒他。 「本贝勒怎么可能会受伤!别扯了,吃饭。」 他是战无不胜、智勇双全的康敬,受伤?他绝对不承认。 刚一抬手举筷,他顿时僵了僵,暗叫不好,他肩上的旧伤复发,整条胳膊酸痛不已,甚至牵连后背也痛了起来。 「贝勒爷?」 「我说我没受伤。」微带威胁的锐利目光杀过去,好似在说「有胆再说一遍,我就翻脸」。 明明就……呵!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纳兰茉英轻咬唇瓣忍住不笑出声来。故意逗一逗他,还真是蛮有趣的…… 跟他在一起,她永远不会无聊啊! 「我是问,如果用好午膳,我们可否回营了?」 「嗯!本贝勒准了。」 她向店小二要了件东西,便跟着康敬坐上马车回到军营外边。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之时,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依依不舍。 「康敬贝勒,就到这里吧,营中人多嘴杂,就此拜别。」纤纤素手藏在腰后,她来到马车前,仰起头凝视俊朗的他。 虽说脸上挂彩,可丝毫不损他健康清爽的形象。他很高大,与他相比,她实在显得有点过于娇小。 「你欠本贝勒的钱别忘了,还有半块饼。」他双手盘在壮阔的胸膛上,煞有介事地提醒。 「一定不忘。」她伸出手,将一个小皮囊递到他的手里,「这里面我装了些雪水,你用它按住肩,就会舒服很多。噢!我不是说你受了伤,只是解解乏。」她在他变脸前,连忙补了一句。 第五章 「本贝勒勉为其难收下了。」话虽然说得半推半就,但康敬脸上浮起可疑的暗色。她竟然关心他呢! 纳兰茉英浅笑着转身走远。 掂了掂小皮囊,他望向夕阳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一片黯然。 突然天边的红霞变得那么的伤感,四周的积雪也比平时显得森冷。 这一切只因为她走出他的视线。 怔忡之中,康敬回到营地,忙完公务后,径自来纳兰大人的帐房不远处散步,只希望能再一睹芳容。 结果,等来的,却是五十开外的春妈。 「贝勒爷有礼了。」 康敬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拘礼。 「贝勒爷,明日一早老身跟我们家小姐要动身回兰州了。」今日她也在天水县城里,姑娘的行踪刚好被她暗地里撞见。她偷看到自家小姐跟这位贝勒爷并肩而行,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也知道姑娘跟宋思凡少爷的亲事,可她横着看、竖着瞧,这康敬贝勒爷可是人中龙凤,错过这一村,再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夫婿? 再说,姑娘跟宋思凡少爷根本谈不上任何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兄妹之义,大可不必为了这份亲事而放弃贝勒爷。 她要回兰州了?康敬没露声色,状似不在意地听着,心底迅速地运转,一时间想了十几条留住纳兰茉英的计划。 见他没有反应,春妈只得使出激将法道:「我家姑娘定亲了,本来在两年前就该嫁过去,但战火一起,两家都没辙,所以一拖再拖。」 该死!她为什么不早说她定了亲?康敬只觉得心底焦急了。前一刻他还想着,那文静的身影摆在他的家中,该是何等的美好?那时,他的寝房不会再冷冷清清,他的内院里会充满生气,怎知…… 「此次我家夫人急着叫我们回去,可能是又要开始准备婚礼的事情!觅勒爷,我家姑娘也不小了呢。」春妈加油添醋一番。 「是,是不小了。」他眼皮抽了抽。 耶?怎么贝勒爷冷着脸呢?而且越听越让人看不出点感情?难道这位皇亲贵胄对姑娘没有意思?那他今日拉姑娘去天水县做什么? 左右思量之后,春妈只得说:「时候不早了,老身退下,就此别过。」 「嗯。」很敷衍地应了声,康敬僵着臭脸大步流星地转回军中大帐。 好个纳兰茉英,她欠他好多好多饼,欠他好多好多钱,竟然不还想溜?等着,这笔债,他要讨一辈子……一辈子! 悄悄地,让她还上一辈子! 养心殿飞檐上的琉璃神兽挂着积雪,而殿下的青砖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深冬,被召回京城的康敬贝勒,踏进紫禁城。 「臣康敬给万岁爷请安。」他身披朝服,跪在养心殿的偏殿内。 「圣躬安,你就起来吧。」当今圣上亲切又不失威严地抬手。 「谢皇上。」康敬从青花石上起身,挽起掸开的箭袖。 「甘肃那边朕已派别的大臣代替你,京中有更重的事需要你来处理。」 「请皇上示下。」 「准部叛乱之后,准部贵族尔撒纳便领军投诚。朕予他双俸禄,赐顺亲王头衔,世袭罔替。然而善捕营那边有些关于尔撒纳不好的消息,说他意图不明。」皇上端起桌上的羊奶吹了吹,心事重重地说:「眼下南疆不得安宁,这京中也让朕担心啊。朕要你替朕好好地查查这个尔撒纳,看看这个狗东西,到底有没有与准部里应外合之心,若是有……」万岁爷的眼底浮起一股杀气。 「臣,接旨。」咚的一声,康敬再次跪伏在地上,「臣不忍见皇上操劳,定将尔撒纳的事査个水落石出,给皇上一个交代。」 「好!这事交给你,朕就少几分烦忧。瞧瞧这郑郡王府,你爹和你那几个弟弟要是有你的办事能力,朕也不会连夜传你入京了。路上还算顺利吧?」由他接下棘手的案子,皇上的脸上平添一丝放心的笑容。 「回皇上,只要皇上需要臣,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康敬。」他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郑郡王府的荣辱兴衰之所系。多年来,他殚精竭虑,拯救渐渐衰败下去的郑郡王府,让这个破落豪门因为有他,而重回权贵的行列。 「别跪着了,站起来说话。」 「臣有一事请皇上恩准。」康敬嵌有红宝石的顶子,深深一拜。 「说吧。」 「请皇上赐婚,将陕甘总督之女纳兰茉英指给臣下。」 「看来甘肃发生了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皇上顿住,想了想道:「也该选秀女了,陕甘总督之女哪里配得上贝勒?」虽说陕甘总督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但康敬毕竟是宗室子弟,这婚配显得门不当、户不对。 皇上若是不应允,茉英就要嫁给别人了……康敬心头一缩,默不作声,低垂着头继续跪在硬质的青花石板上。 「康敬,你可知道上次有人来求朕赐婚,是什么下场?」皇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赐婚事小,但若开了这个先例,动不动就有宗室子弟要求赐婚,必将出乱子。 「臣知道,革去爵位,永不复用。」 「你不怕?」 「康敬只知道,假若娶不到纳兰茉英,臣将抱憾终生。」简短时日的相处之下,他动了心,无时无刻不怀念她的温柔,和她眼眉之间似有轻愁般的神韵。她的聪明、她的善良,偶尔逗他时藏不住的浅笑,今生他要是再也看不到怎么办?这些美好被另外一个男人收藏下来,他一定会疯掉。 「哈哈,原来你康敬还是个多情种。」皇上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如这样,就说陕甘总督助战有功,朕替他家做个媒,将她女儿指婚于你。」见他如此地坚持,皇上便改变了主意。出征准噶尔部,陕甘总督的确做得很好,不如让这件赐婚变成激励前方将士的策略,让那些为他出生人死的人清楚,远在京城中的皇上绝对不会忘了他们的战绩。 「谢皇上!」 指婚的圣旨很快便传到了郑郡王府,郑郡王接完旨意不到半个时辰,郑郡王福晋——康敬额娘的小厢房里,就流泻出滔天的怨气和哭声。 「姑妈,姑妈,我都在王府里住了十年了,你老说表哥会娶我,这下怎么办?他要娶个乡下丫头了,姑妈!」茹娜格格发疯似的跪在郑郡王福晋赫拉氏的脚边,抓住她长裙的绣花滚边,张狂地哭着。 赫拉氏黑着一张脸道:「你急什么?擦干你的泪!」她与侄女茹娜都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格格,她们能骑善射,说话元气十足,天生带着一股蛮横之气。 她的母族这些年来既无战功也无实权,家境每况愈下,要不是靠京里的郑郡王府周济,早就沧为破落户。康敬向来不喜欢蒙古的母族,她原想着只要把茹娜嫁给大儿子做福晋,里外都是自己人,她的母族就依然能受到完全的庇护。 但,皇上的指婚打乱了她未来的计划。 「姑妈,我爱表哥,你不能让他娶别人。」 「皇上的旨意谁能违抗?」 「姑妈,你不是答应我,让我做表哥的福晋吗?你答应我的。」茹娜野蛮地哭喊。 「给我闭嘴!」 「怎么办,怎么办?」茹娜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叫。 「蠢丫头,面对狼群你也用哭的吗?」赫拉氏冷冷地挑眉。 什么意思?茹娜镇定下来,胡乱擦了把腮边的泪。 「不过就是一个陕甘总督的女儿,她嫁进来,无疑是只待宰的小羔羊。」阴沉沉的声音透露出凶残的味道。 茹娜彻底不哭了。 「她是福晋,你难道不能是侧福晋吗?」 「姑妈!」她站起身子道:「我不要做侧福晋!」 「蠢丫头,你康敬表哥糊涂,可有姑妈在,她那个福晋之位迟早是你的。」 「那女人要是不让呢?」 「就让她站着进来,躺着出去!陕甘总督一家都在兰州,她进了这王府,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康敬又常常在外,你我的机会多得是。」阴毒的笑在老妇人的脸上盘旋。 「姑妈,我的好姑妈。」茹娜开怀大笑,抱住赫拉氏庞大粗壮的身子摇啊摇,「姑妈,你对茹娜太好了。」 【第三章】 甘肃兰州,陕甘总督府接到指婚圣旨,纳兰家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纳兰茉英在内。他们都看着圣旨,一时不知该做何处置。 按照旨意,正月之前,她就得离开爹娘,嫁往京城,这一切真的太快,也太突然了……她即将是康敬的福晋!嫁给那个她欣赏的男人? 第六章 「老爷啊!皇上为什么把茉儿指给康敬贝勒?为什么?」纳兰夫人哑着嗓子问道。 「唉,别再问了,给茉儿准备嫁妆要紧。」 「这下怎么跟宋家人交代?想当年幸得宋家老夫人出钱资助,老爷才考取功名。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纳兰家今天的富贵。」将茉儿许给宋家有一半是为了报恩。 「夫人,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来补偿宋家了。」 「茉儿,你嫁往京城,娘真的不放心!」纳兰夫人抽了抽鼻子,泪水滴落。 「娘!不哭。女儿懂得照顾自己,更何况不是还有云草跟春妈吗?」 「从小就将你许给思凡,娘是知道思凡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可你如今嫁往京城,娘根本就不知道郑郡王府的人会怎么对待你,还有那康敬贝勒……」 看娘红了眼睛,纳兰茉英哽咽中又有一丝坚定地道:「康敬他会对我很好,娘你放心吧纳。」 兰夫人一怔,疑惑地皱眉。 她低下头,绞着手中的锦帕。其实她并不完全了解康敬贝勒,他最多也只是泛泛之交,但她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她也有股说不上来的冲动,想要在他的左右陪着他,不管是苦是甜,在一起就好啊! 她怀念他的嚣张和可爱的霸道,在不知不觉间,那个男人就在她的心底烙上了印记。这份感觉,她跟思凡哥哥之间,从来没有过。 「茉儿,你先去休息吧,该打点的事,你尽管开口。我跟你娘还有些话说。」纳兰惠赐示意女儿离开。 纳兰茉英娴雅地退了出去,返回自己的卧房,碰见内室中手舞足蹈的两个人。 「我们要去京城啦!」 「好开心哦。」 「还要住郡王府哦!」 「好过瘾。」 春妈和云草手挽着手,笑逐颜开,高兴之情与纳兰夫妻的沉重情绪截然不同。 真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纳兰茉英连连摇头后振作精神,招来乐不开支的两人准备远嫁的事宜。 在最短的时间内,纳兰茉英和家人将一切置办得井井有条,从喜轿到嫁衣,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腊月中旬,她红火的花轿就抬进了郑郡王府。 拜过天地之后,蒙着喜帕穿着满族喜服的她被安置在喜房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胃都快缩了起来。 她好紧张! 纳兰茉英沉稳过人,也很早熟,但面对人生大事,她还是不免像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郑郡王府与兰州的家截然不同,从此,这里是她的家,可为什么连四周嗅起来的气味都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诸多陌生感令她不安。这里是京城,充满了陌生的面孔,除了云草和春妈,她再没有熟悉的人可以依靠。 她试图调节呼吸来缓解压力,却不见成效。 今日是她的洞房花烛。即使康敬是她欣赏的男人,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做好准备。出发前,娘说的那些闺房之事,她竟然因紧张而忘得一干二净。 老天!她要镇定下来。 晕染着粉彩的小脸上挂上大大的汗珠。 刚要抬起袖子抹掉汗水,头上的红色喜帕便无声地被揭开,一双带笑的清爽俊眸,与她对上。 康敬!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甚至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 他在笑,同样一身满族吉服的他,对她大方地笑着。 那样健康而醒目的笑容,顿时化解掉她心中的纷乱,嘴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勾起。 「我的小新娘,一路上辛苦了。」康敬促狭地笑道,动手除去她头上的凤冠。 「贝勒爷!你……不用到前面……」她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不由得舌头打结。 「有什么话,一会慢慢说,现在我们赶时间。」他大咧咧地挑开她襟口上的盘扣。 啊!她心底又乱了,呆呆地任着康敬褪掉她宽大又不便于行动的吉服。他、他……他此时就要她吗? 不知该如何动作的茉英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康敬除下自己的吉服。 此时的她只穿着衬裙和小袄。 那张古锏色的脸没了笑容,然后越靠越近,刹那间,她甚至嗅到他身子的味道。纳兰茉英大口喘息,紧张地闭上眼。 「你有没有其他衣服?」康敬顽皮地笑着,心情大好。她来到他的城池,从今日起真正属于他,从此这世上,只有他能是她的夫君。宋家人,宋思凡,哼!一边去吧! 嗯!他说了什么?纳兰茉英不明所以地眨眼睛。「什么衣服?」 「找到了,就这件吧。」康敬匆匆地找来一件素白的外袍给她罩上。 「贝勒爷?」纳兰茉英气息不稳地睁大眼睛。 「来,一边吃一边说,我们时间很赶哦!要是慢一步,麻烦就大啦。」康敬伸出大掌,握住她玲珑的小手。由于适才的紧张,她的小手冰冰凉凉,他拧起眉头,「你没乖乖地替我看顾好自己。」 「呃?」 「以后再找你算账,先把东西吃掉。」康敬斟来酒,郑重其事地递给她,「酒很辣,慢点喝。」 对上他深深的目光,她像着了魔,难喝的酒,被她缓缓吸人小嘴里。 染了酒色的唇,在红烛下散发出诱人的光彩,康敬喉中猛地收紧。她的美和娇弱,挑逗起他的欲望。 轻轻地伏身,他吻上她,浅尝辄止,在惊吓到她之前,他体贴地退开,其中包含着无尽的不舍。 酒意和他迷人的气息,柔化她眸光,但不安还在她胸口打转。她要面对许多以往不曾尝试的东西。 「乖!来,吃这个,还有那个,花生、枣、桂圆……这个甜甜的,多吃两口。」他把小菜和喜庆食物喂进她嘴里,自己也大吃起来。 看他吃得很快,她也乖巧地配合,用最快速度吃完他递来的食物。 「太好了。」看着被扫空的盘子碟子,康敬相当的满意。 这样听话的丫头,真是难得啊。 他笑着套上一件早已备好的劲装,在她还未来得及问他有什么打算时,他便推开房门,半搀着她踏出红红暧暧的新房。 耶?他要带她出去?纳兰茉英虽然心中有疑问也充满兴致。 「茉儿,别怕,有相公在。」康敬拍拍健壮的胸口,得意扬扬地说道。 「茉英是贝勒的福晋,贝勒爷到哪里,茉英跟到哪里。」 温柔轻灵的嗓子听得康敬骨头都酥软了。她温柔中的坚定捧着他的心升上半空中。 「你们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走,我去替你们挡着。」藏在墙角的博卿贝勒探出头来,如临大敌似的轻嚷。 「你给我看紧点!别透露我的行踪。」康敬朝博卿打出一个手势,拉着纳兰茉英便走出寝院。 绕得纳兰茉英花了眼,康敬才在一处湖山石堆砌而成的高高假山边停下。他伸出坚实的臂膀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柳腰,她柔软的胸腹紧紧贴着他的身侧。 「马上就到了。」 假山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走通往顶上,康敬护住怀中小小的身子,将她往上带。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他的怀里,她的心一阵小鹿乱撞,他强壮的身形令人心醉。 假山顶上出现一座透着烛光的亭阁,康敬推开格子门,将她请了进去。 「冻坏了吧。」他赶紧带上门,捧着她的小脸,揉了揉。 在他掌间的热度中,纳兰茉英傻傻地笑。 大掌下的那张小脸,鼻头红红的,烛影映进她的眼里,清亮而宁静,康敬一时意乱情迷。 接触到他灼人的眼神,她害羞地低头,声若蚊蚋地道:「云草跟春妈呢?」进洞房后,她就没看见这两个爱玩爱闹的下人。 康敬稍稍退开,推开亭阁的窗户,冰冷的寒气吹淡他脸上的暗红。他真的想她想到身体发疼。 「这里是我叫她俩安排的,她们此时一定是偷跑去混酒喝了。」 亭阁中,有桌有椅,有酒有茶,亭角的小火盆里,烧得正暧和,布置得还算妥当。 纳兰茉英移步道:「春妈和云草有时很活跃,可能不太像一般的下人,希望贝勒爷不要太在意。」 「我很喜欢你的下人,你不要为这些事担心。只要是你的,好的、坏的,我都要。」爱屋及乌嘛。康敬笑弯了眼。 她含羞地笑了,心里暧和得如同亭内的火盆。 「快看那边,前厅的筵席还没散呢。」从这里向外望,郑郡王府尽收眼底。前厅此时灯火通明,喝酒猜拳的声音不绝于耳。 「爷,今晚为什么带茉英到此?」纳兰茉英移动目光,找到在夜色里发出彤红光芒的院落,那里是他们的新房。 「等等!」康敬从怀里掏出怀表,很认真地看着,「快到了,快到了,马上谜底就会揭晓。」 第七章 如坠五里迷雾的她,张眼睛,往下看,只见红彤彤的院落外,出现几条可疑的身影,有的在疾速移动,有的则走走停停。不多时,就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新房的位置腾出白烟。 「呀!」纳兰茉英下意识地抓住他强而有力的大手,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有美人在怀,康敬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爷,这是……」 「这都怪为夫。」努力压下身体的骚动,俊颜上闪过愧疚。 劈里啪啦,新房的位置上,又是一阵乱响。 火力十足的鞭炮同时炸开来,刹那间如同天落惊雷,天空也被照亮。 「咳咳,有一年玉贝勒成亲,我和博卿还有好几个亲王贝子,一起去闹洞房,结果,博卿那个笨蛋,玩出火来,把玉贝勒的新房给烧了,所以玉贝勒今天也找来好几个亲王贝子『礼尚往来』。」其实当日他是主谋,在她面前,他全推给博卿。 「京里闹洞房都这么可怕。」这可是京城,亲王贝勒们也会做出比百姓更可笑的事? 「嗨!这都算不得什么,以前在上书房读书,读累了就和亲王们到宫外玩玩,打打架也是很平常的呢。我们都是兄弟,偶尔也调戏调戏自己人,茉儿你以后会慢慢适应的。」康敬坦率地摊开手,压低一边的眉毛,油腔滑调地说着。 扑哧一声,纳兰茉英笑出声来,瞧他滑稽的样子驱走了她心底浓浓的疏离感。敢情这京里的迖官贵人,也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砰砰咚咚,外面又滚过混乱的声音,她不得不庆幸康敬有早点带她出来,要不这闹洞房的架式肯定会要了她半条命。 「让他们闹去吧,哈哈,他们肯定还以为我在里面呢。」他好不得意。 伸手掩上这边的窗户,他神秘兮兮地招手,她心领神会,连忙附耳过去。 「还有秘密,只有我知道,今天看在你跟爷成亲的分上,就让你知道一下。」许久不见的嚣张又回到他脸上。 呵呵……贝勒爷真的好好笑!她笑容加深,跟他在一起总有好多好多快乐。 「来,这边。」他牵着她来到对面的窗户边,随着咿呀一声,不远处,紫禁城的赭红宫墙和半露在外的三大殿的飞檐翘角出现在眼里,再望远一点,甚至还能看见宫门附近提着西瓜灯的宫女。 雄浑的建筑群惊得纳兰茉英一时半刻说不出来话。 「福晋,这里可是爷的专属亭阁,这府里,包括我阿玛都进不了这个后院,登不上这座假山,因为这座假山是皇上专程赏给本贝勒的。今天,它也属于你。」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个人到这里批阅各部送上的条陈,或时而独自望着紫禁城想着朝中的奏议。此处一如他的心,除了纳兰茉英,再无其他女人停留。 恢复沉静的眼睛,转回到他的面上很认真地说:「纳兰茉英何德何能,让贝勒爷如此信任。茉英出生并不显赫,我爹以前是一位贫苦的学子,我娘为了供我爹读书,还卖过酥饼,我五六岁的时候,还曾到市集上帮娘做饼,后来爹有了功名,慢慢的仕途也顺了,茉英才不用抛头露面。」 如果再倒退十年,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福晋,攀上她人生高峰。如今她站在京中的郑郡王府里,真正成为一位福晋,身边还有一个令她心动不已的男人,这一切美得令人措手不及。 「酥饼!我想起来了,某位小姐说过会还我半块饼,结果呢,自己却溜了。她还欠我好多好多银子!」 「上次事出突然,逼不得已,贝勒爷饶命啊。」纳兰茉英半开玩笑地轻叹道。爹急着回兰州处理公务,她只得随行,临行前本想道别,可实在是脱不开身。 「谅你也不敢戏耍爷。」 「茉英不敢。」她柔顺地配合他。 「好想吃饼呢,还有吗?」他拉过她的袖子,朝里探了探。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高热,心旌摇摆。突然,她觉得很感动,他并未急于向她索取鱼水之欢。 在他看似嚣张霸道的面孔下,有着一颗体贴温和的心。她感觉出他有多渴望得到她,但他在为她隐忍。因为他看出她的害怕。 他给她财间,让她去适应陌生的环境,小心保护着她脆弱的内心,并想尽办法让她熟悉周围的环境,也让她渐渐地熟悉他的存在,助她放低心结。 别看刚才那些插科打诨的话,看来漫不经心,其实底下蕴藏着满腹心思。 她是何其的幸运!优秀的他愿意为她筑起一个可靠的家。 「喂!没有饼?」失望的笑眸撞人她失魂的眼睛。 「饼我都放在吉服里了。」纳兰茉英无奈地摇头。 「早知道让你穿上吉服了。」 「吉服里的酥饼做出的时间太长,吸了水气,已经不那么好吃了。不如明早茉英做些新鲜的出来给爷尝。」 「那就明早,吃新出炉的。茉儿会做这么好吃的酥饼,发财啦。」想到酥饼的味道,康敬笑得更迷人。 「小小的酥饼,卖不了几个钱。」 「有爷在,就能发财!」 「哦?」 「你做好酥饼,我拿到军机处,让他们都尝尝,叫他们每人写一幅称赞的墨宝,然后拿到宫外说,这是内阁大学士吃过的酥饼呢,不信?你去问啊,他要是没吃过,我把宅子送给你。这个,这个是军机处中堂吃过的,看到没,有墨宝为证。有人一听,一定会出钱买,肯定日进斗金。」他语气调高,装成卖饼小贩的架式,小声叫卖。 「哈……哈哈……」纳兰茉英掩唇大笑。他怎能这么可爱? 「你笑了就好了。」康敬松了口气。他担心佳人想家、想爹娘,怕她偷偷哭泣又不告诉他。若是那样,都会成为他的罪过。他要她快乐,要她幸福地笑着。 「爷,你的肩……」见他脸色变了变,她伶俐地眨眼道:「这一天很辛苦,我想爷的肩也累了,让茉英为你揉揉。」 温柔的话,吐露出她挂心的惦念。 「只是累,你揉吧。」他死都不认他左肩上的老伤。这是他年少时出征留下的纪念。 这个贝勒爷啊,好爱惜面子呢,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没做太多停留,纳兰茉英伸出素手,按住锦袍下,硬如岩石的肌肉,拿出从春妈那里学来的推拿,慢慢地推揉他纠结僵硬的肩头。 他放平肩头,咬牙忍受住长期折磨他的旧伤。 他是最可靠的夫婿,怎可能被伤痛打倒,他绝对不让小娘子看到他伤痛的样子。 「爷,以后每晚让茉英为你消除疲劳好不好?」她小小的手,用足力气,轻揉慢拈,舒缓地推开纠结在一起的肌肉,逐步让它们恢复柔软。 好舒服!康敬的眼里浮起可疑的闪光。这么多年,他紧绷的肩头,有了一丝轻松的滋味。 他仰起头,古铜色的脸庞和肩臂都像被暧流包围。他的心里好暖和,茉儿做的虽然是一件小小的事,但对他来说特别重要。 「你是我求来的福晋,你是我需要永远珍藏的宝。」康敬敛下眸色,轻轻地对自己呢喃。 「爷,你说什么?」纳兰茉英拔尖耳朵,想要听清楚。 「你揉得还算不错!」 「爷喜欢就好。」 坐落在高高假山上的小小亭阁里,暖暖的,从这一夜,他们都将心交付给对方,好好收藏。 「呀!天亮了。」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动了动,纳兰茉英最先醒过来,惊讶地轻叫。 昨夜两个人聊得太开心,临近寅时才背靠着背在亭阁的躺椅上熟睡。 康敬咕哝两声,伸伸臂膀,打了个哈欠,「是,该回房睡。」 「爷,该去给公婆敬茶了。」她焦急地道。 他一愣,暗暗责怪自己,高兴到忘形,竟然把敬茶的事给忘了。 「别急,来,爷保证让你赶上敬茶。」他掏出怀表看看,二话不说,矮下身子抱起她轻若羽毛的身子,风驰电掣地跳下假山,健步如飞地马上回到新房外。 洞房的门口一片狼藉,庭前的黄杨,有的都被烧去半边,留下焦黄的细沫。贴着大红喜字的玻璃隔窗上沾满密密麻麻的火硝印迹。 「这群混蛋!不过还算给面子,没把新房给烧了。」康敬龇牙咧嘴地咒骂道。 「小姐,你可回来了。幸好你昨夜不在。」春妈红着眼睛从侧面厢房闪出来,「那些爷下手太狠,昨儿个我跟云草,满头满脑都是辣椒细沫。」 纳兰茉英用令康敬晕眩的眉眼,促狭地睐了他一眼。他收到,弯唇一笑,两个人默契十足地不去公开事情的来由。 第八章 「好了,春妈快准备吧,我要去给阿玛和额娘敬茶。」 「衣服我都给贝勒爷和福晋准备好了。」春妈喜滋滋地开口。自家姑娘嫁入京中,成了福晋,她真是与有荣焉。 换上春妈准备好的衣服,两位新人相携来到郑郡王府正北边的主厅。 宽敞的主厅上首,郑郡王已和赫拉氏隔着紫檀木案而坐,郑郡王府的晚辈亲戚各站在两侧。 纳兰茉英迈腿踏进厅内,就听见堂上肥硕的赫拉氏哼道:「哼,真是架子大,不愧是陕甘总督的女儿啊!来晚了,也不通报一声。」 声音很低,却让厅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低下头,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 「别怕。」康敬沉下脸,威仪地盯了一眼坐在堂上的额娘。 赫拉氏扬眸,高傲地翘起下巴。 还好有他在!纳兰茉英浅浅地吐口气,感受到紧握住她的大掌,保护的意味深浓。 「哎哟,都别站着了,快敬茶吧。」茹娜热情地迎上来,从一个漆盘里端出茶碗来,往纳兰茉英的手塞,沏得滚烫的茶水就溅在她的手背上。 碍于有众人在场,纳兰茉英只收敛了下眉头,硬生生忍下肌肤上的灼痛。 这里有问题!再笨的人,也不会忽略这一拥而上的敌意。 她握着荼碗,心潮起伏。好好的郑郡王府,潜藏着她所不知道的内情。婆婆为什么不喜欢她? 这个茹娜是什么来头?还有堂中那么多晦黯的眼神,有的麻木、有的是看好戏、有的是满怀怜悯。 「阿玛喝荼。」纳兰茉英放慢速度,捧起荼碗,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郑郡王笑着接纳,并无刁难。 「额娘喝茶。」她勇敢地跪得很近,挺起腰杆,仔细捕捉赫拉氏的眼神,想确定这份敌意是否存在,还是她会错意。 厅中气氛倏然紧绷绷的,赫拉氏盘着手,眼神不与她有任何接触,让她端着茶碗的手尴尬地留在那里。 太明显了,纳兰茉英终于能确定婆婆非但不喜欢自己,反而很厌恶她。 紧抿着薄唇,康敬咬了咬牙。他料到额娘会反对,但没想到额娘能不顾大体到这种地步,茉儿怎么说也是皇上指给他的,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额娘,这茶你不喝,就是不认茉儿这个福晋,就是抗旨,这事传到圣上耳朵里,儿子就不得不摘了花翎顶戴去领死,你也不希望郑郡王府被圣上给封了吧?」众人愣住的当头,他冷笑着,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提醒自己的额娘。 恶狠狠地瞪了眼儿子,赫拉氏听出话中夹枪带棒的威胁。她粗鲁地抢过纳兰茉英手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甩开茶碗,蛮横地走出前厅,不给任何人慰留的余地。 「哟,表哥,姑妈怎么说也是长辈呀!呵呵呵。」茹娜假笑着打圆场,目光则时不时地瞟向情敌,招来表哥一道冷漠的瞪视。 康敬替纳兰茉英解了围,面带愧疚地搀起她,带着她面向众人站起。她是他的珍宝,怎能随意让人欺负? 「这个家,谁与纳兰茉英、我的福晋为敌,便是我康敬的眼中钉。会有什么下场,心里该清楚。」他放出狠话,给在场的不在场的一个狠狠的警告。他是郑郡王府的支柱,谁敢得罪他? 直接的表白,令茹娜满脸酱色。这个她苦苦等候十年的表哥,为了其他女人,说出这种话,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纳兰茉英睁大眼睛,凝视气势骇人的夫君。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吝惜任何一个呵护她的举动。左边的胸膛里,像是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她觉得自己终此一生,可以好好地依靠他,不论离亲人多远,不论这里是陌生的京城和王府,她都不用害怕,只需要为他坚强。 准备带妻子离场的康敬被郑郡王叫住,「敬儿,到书房来,阿玛有事交代。」 他环视一下四周,低声对妻子说:「径自回咱们的东院,切忌与额娘撞上。」他必须小心以对,额娘任性残暴的个性,他很了解。只要回到东院他的地盘,春妈又会拳脚功夫,他的茉儿就会安安全全。 「贝勒爷请放心,茉英会便宜行事。」她用温柔的眉眼浅浅地笑着,平抚康敬心中的担忧。 目送着妻子出了前厅,康敬随着郑郡王往西侧的书房而去。 提着素裙,纳兰茉英小心谨慎环顾,脚下却走得飞快。 「我说嫂子,你这是往哪里去啊?」带着笑意的潇洒声音从她身后飘来。 她回头,一看,不由得笑道:「原来是博卿贝勒,茉英有礼了。」甩帕上肩,她蹲身行礼。 「小嫂子太客气了,耶,看你好眼熟?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在天水县的小哥。」博卿一脸暧昧的笑,「就知道这亲事不会这么简单。」看来康敬跟她是早就暗通小曲儿了。 「嘘!贝勒爷,这是秘密。」纳兰茉英包容他的笑闹,温和地以指点唇。 「别怪我多嘴,多防着茹娜。别看她是个落魄的格格,其实心狠手辣。」他脸上失却笑意,厚道地提醒。 回想起堂上茹娜骄纵的面孔,她的神情不禁黯淡下来。 「看来今早你已经领教过了。」博卿垂下眼,一派了然的神色。「小嫂子,请你一定要坚强地应对,康敬为了你,差点丢了……」 「丢了什么?」她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讯息,好奇地追问。 「博卿!」康敬从他后面无声无息地出现,有力的手死死握住他朝服的衣领。 「你想干吗,你抬脚干吗?你皮又痒了!」 「这次专打脸。」 「好!你去撞墙吧。」 见两个高壮的男人扭在一块,纳兰茉英把疑问放进心底,幽幽地道:「爷,晚些时候我会做酥饼。」 一听到酥饼,康敬连忙踢开博卿,回到她跟前,把她纳入臂弯,「那你就不要在这里站着了,我送你回东院。」他转过脸,对着博卿说:「你在这里等着,一会找你算账。」 温柔地把妻子送回东院,康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郑郡王府。他很想留在茉儿身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然而有任务在身,他只能埋下心中渴望,与博卿前往善捕营,共商暗査尔撒纳。 「顺亲王尔撒纳最近形迹让人捉摸不定,他时常上妓院寻欢作乐,又是赌又是嫖。」博卿头痛,不知如何下手。 「我要亲自去,博得他的信任。」眼下南疆战势吃紧,最好能速战速决。尔撒纳跟京中权贵并不熟悉,可谓独来独往,想要收获有用的消息,他必须博得他的信任才行。 「你?你不是刚大婚吗?」 康敬面上泛起苦笑,他拿起桌子上善捕营带回来的消息,不时地拧紧眉头。 「你我都是朝中臣子,此时当是义不容辞。」 「小嫂子会怎么想?」 「茉儿她……」想到妻子那双温和的眼睛, 康敬心里一阵烦乱。他有愧! 「我要是小嫂子,没等你回家,就包揪款款回娘家——」 「真啰唆!」康敬打断他,沉吟片刻后,把全副心思放在公务上,慢慢地向博卿交代暗查尔撒纳的策略。 不论是为了茉儿,还是自己,他都要速战速决! 【第四章】 春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庭前庭外一片白雪皑皑,高大的雪松上积了一层晶莹的白亮。深夜中,悄无声息的郑郡王府东侧有一盏西瓜灯正慢慢移动。 康敬带着一身疲惫,随着前面引路的小厮,阔步迈向他东院外侧的书房。 抬脚迈进书房外的月洞门,只见书房内有着暖融融的灯光。想必是东院的总管给他留的灯。 他摆摆手,接过小厮手里的灯,「今夜我还要处理公务,你先下去吧。」 小厮躬身后转身而去,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回过身来,康敬抬手推开书房的门,一袭素衣的小女人,正曲着肘,在书房西侧的小桌上打着盹。 冷冷的寒气和骤然而来的惊喜,令他精神大振。 在这个雪夜里,她像是一道轻盈的光,唤醒他肿的眼睛。这几天来,他在军机处与各位中堂讨论国事,还得抽空处理吏部兵部的条陈和 地送上来的密折。除此之外,他还得分出时间缠在尔撒纳的身边,想尽办法,赢得他的信任。 比如今日,他就与尔撒纳在妓院里待到深更半夜。 轻手轻脚地迈入书房,他吹熄了西瓜灯,关上房门,拿出怀里的掐金丝怀表一看,已是夜里两点了。 坐着的娇弱身影,令他既疼惜又心痛。 他们才大婚不久,本该是耳鬓厮磨的时候,他却给不了茉儿温存的时间。 第九章 「爷,你回来了。」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纳兰茉英带着浅笑迎上去,在他跟前停下。 「你在等我?」康敬哑着声音动情地问道,手指温柔地挑起她脸上顺垂下来的几根青丝勾放在她细白的耳后。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娇羞温柔的样子,惹来他热情的索吻,坚实的双臂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品尝她浅淡的气这样的深夜,有心爱的女人为他留盏暖暖的灯,静静地守候,他便极为满足。灵活的舌忘情地溜进香馥的唇中,与丁香小舌纠纠缠缠,直到他胸膛涨满满足,才轻轻退开。 「爷。」被吻到两颊绯红的纳兰茉英,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呢喃着,一股浓重的脂粉味飘进她的鼻端。 在他的怀里轻轻退开几分,她皱起细致的眉头。没有出声询问他的去向,而是心痛地抬起纤纤细指,抚摸上康敬肿的眼睛。心细如发的她,即刻察觉出他的疲惫。 摇摆的烛光中,她清新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担忧。 「爷,茉英希望你好好保重身子,不要太过操劳。」 「你不问我上哪去了?」康敬看看她的神色,嗅了嗅臂间俗艳的香气,无奈地苦笑道。 「茉英大概已经猜出爷去了哪里。」没有任何埋怨,她笑盈盈地望进他的眼晴里。「爷不用担心茉英。爷是公门中人,有太多难处要应对。我爹做官多年,初人官场就是一介小小县令而已,随着爹的官越做越大,茉英也见识了许多,其中的门道自然很清楚。上司下属,还有各方势力,都得应酬关照到,常常一不留神,就会出乱子,而去那种地方,更属难免,官场上的应酬,茉英还是懂得。 「说出来还怕爷笑话,茉英觉得很惭愧,想着爷去过那种地方,心里也会有些不舒服,那种地方……莺莺燕燕……可是,见着爷一天睡不了三个时辰,用饭也匆匆忙忙,茉英怎能再给爷增添烦恼?」她有充足的理由去相信她嫁的男人。明知他每晚可能都待在青楼里,但他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告诉她太多太多东西。此时,她想给他的,只有信任和支持。 得到体贴的谅解,康敬周身的劳顿感一扫而光。这世上也许所有人都误会他、错看他,然而,他的茉儿,依然会支持他。 瞧见他为之一振的神情,纳兰茉英定了定神,大方地拉着他的箭袖,往书房的花厅移动。 「爷,申时的时候,茉英想着,你可能会回来得很晚,可能会饿,你书案上还有那么厚的文书有待处理,茉英无能,不能与你分担,只好备了些你爱吃的饼和清粥,为你解乏解饿。」 踏进花厅,薄薄的蒸气和香味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气氛,酝酿出感动。 中央的大理石面桌上,摆着烧着红火的小炭炉,小炭炉上的紫砂盅里,响着咕嘟咕嘟的声音。 小炭炉周围还摆上七八个小碗,都是醒胃的小菜。 康敬坐到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纳兰茉英的一举一动。她揭开紫砂盅,氤氲的水汽扑上她水嫩的双颊。 混合着她清馨的粥香飘然而来。 「爷,尝尝这个粥。」她从紫砂盅里盛上一小碗米粥,放到他面前,「以往我爹晚归,娘就会煮燕窝粥等着他回来,茉英今天也学做一次,还请爷不要嫌弃。」 烛火下,清香的粥发出诱人的亮眼色泽。 「我怎么会嫌弃?高兴还来不及呢!」她似一滴清露,落在他这片草叶上,引来轻轻的颤动,摇落出他满心满意的喜欢。「还有饼,真是太好了!」喝下一碗粥后,康敬精神大好,连吃下三块酥饼,又配了些菜。「这些小菜也不错吃呢。」 「这饼啊,是今晚才出炉的,很香呢。」 「你手艺越来越好了!只许做给我吃,别人不许给。」他霸道地命令道,换来她纵容的一笑。 她喜欢他这样蛮不讲理、占有欲十足,只对她流露出的孩子脾气。 「对了!额娘和茹娜有为难你吗?」康敬的目光顿时幽黯下来。 「爷,不如我们来交换啊!博卿贝勒说你为我做了些事,到底是什么呢?」这几天她放在心里琢磨,也没能猜出个结果来。 康敬邪气地一笑,「我不跟你换,你要是不说,我这就去问秦无德。」 秦无德是东院的总管,料理贝勒爷的内务,对贝勒爷忠心耿耿,在郑郡王府里,他从不卖郑郡王爷和赫拉氏的面子,好几次茹娜想直闯东院,都被他拦下。 「怕了你了。」纳兰茉英连忙出手按住他的肩,稳住他欲动的身子。 鎏金的自鸣钟已走向三点,这个时候去闹下人,有点太过分了吧。 「那你快告诉我,她们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她并未如实回答。秦总管和下人们忠于职守,以至于额娘或者是茹娜并未与她有正面的冲突,但是,茹娜和额娘并未死心,处处为难她,东院需用的物品,全被她们扣押不发。做粥和饼所需要的食材都是春妈买回来的。 「茉儿,你为什么要隐瞒?」康敬露出不悦的神情,赌气似的放下吃到一半的酥饼,「我不在府里,可不代表我不关心你。」茉儿呀茉儿,受了委屈,干吗不对他讲?他忍不住气闷。 「爷,不要生气,茉英不知轻重,请爷要怨就怨茉英吧。」贝勒还真霸道啊,他有事瞒着她,却要她先坦白。 「秦无德今日中午就差人把事情告诉我了。以后受委屈,一定得告诉我,要是不讲出来,你就是在心里没拿我当你的夫君看待。不是说夫妻乃是至亲之人吗?难道你要跟我保持生疏?」康敬不满地哼道。 「爷,茉英知道该怎么做了。」温驯的她,连连点头。「其实茉英不介意这些的,能在爷身边,天天看着爷,爷不在家时,瞧着爷用过的文房四宝、贴身物品,茉英就很开心了。」谁让他是她的贝勒爷呢,即使他蛮横地实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策略,她还是好喜欢这样的他。喜欢了,就能把他的缺点通通包容下来。 可疑的颜色浮在他的颧骨下方。他没想到茉儿会这样大胆地表白,一时让他反应不过来,整个人晕陶陶的。 她好像很懂他,知道他心里需要什么,红袖一扬、便令他整个人欢乐不已。 清清嗓子,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圆圆的印石,「用这个,到城中丰德钱庄就可随便取银子出来,多少都行。」 「丰德钱庄?就是在咱们大清朝有几十个分号的钱庄。」捧着交手过来的小印石,纳兰茉英端详了一下。 「当初我也只是觉得好玩,就把这钱庄给买下了,没想到这几年,它自己变得有声有色。你收好了,以后咱们东院就用钱庄的银两,府里就让她们闹去吧。」反正他的护卫就守在东院,想要动他的茉儿,想都别想。他太了解额娘和茹娜了,她们野蛮的个性,实在让人无法恭维。 几句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听得纳兰茉英瞠目结舌。有人生意做得很大,却深藏不露。 要面临的困难,他一一为她设想周到,这种种体贴之举,从来没人为她做过。不知是屋中热气太重,还是她太过疲劳,眼泪竟然滚出眼眶,内心轻软如白云。 有势力强大的贝勒爷做后盾,她已胜出额娘和茹娜。 「哟,我的小小福晋,你这么爱钱啊,见钱就哭了。」康敬坏坏地皮笑,拥过她瘦弱的身子,古铜色的大手爱怜地拍着她的背。 「贝勒爷,又开茉英玩笑!」他竟然还笑她。「最近东院后庭要搭戏台,办筵席,你就放手给秦无德去办,他手脚勤快,人也聪明,大的事由我来料理就行。过十几天,我请顺亲王到府喝酒,请些江南的戏班子,进院子里唱两天好戏。你爱听什么戏告诉爷,爷叫他们都准备着。」他已经渐渐跟尔撒纳亲近起来,为了获取更多的机会,取得对方更多的信任,在家大摆筵席是不可避免的。 「贝勒爷,你公务已经很繁重,这点事让茉英来办就好。」府内府外的事,他都不让她沾,她这个福晋,真是从天亮一直闲到天黑。 「累坏了你,心疼的可是我,让我这么心疼着……茉儿你好狠啊。」他不满地撇唇。 清脆的笑声自纳兰茉英的唇里逸了出来。她又被他逗笑了,看他这样坚持,她就依了他。 「时候不早了,再聊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对不起爷,耽误你办公了。」她暗暗自责,一碰到他,她就会在莫名的快乐里,乘着无数飞升的泡泡直冲云霄,忘乎所以。 第十章 「一见你,我就有精神了,过会儿看文书会很神速!」他顽皮地对她眨眨眼。 「茉英就先行回寝房了。爷别只顾着做事,忘了休息。」 康敬瞄了眼窗外的飞雪笑道:「茉儿就在这边的暖阁里休息吧,这么大的雪会冻着的。」 「但这样会扰了爷的清静!」 「你躺到暧阁去。」她眼下的阴影在加重,令他不得不半强迫地推她进人暧阁睡在木榻上。 望着乖乖躺下的纳兰茉英,他俯下身子,眷恋不已地亲吻住她仿佛含着一片轻云似的眉头,还有温和的眼睛。 直到她呼吸变得轻浅,他才蹴回书案前继续繁忙的公务。 月亮缓缓爬上楼宇,聚积着京城多数青楼的陕西巷内,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寻芳客都相继涌向这里。 从高高的二楼往下看,康敬神色佣懒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尔撒纳马上就要来了,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否则这样做太冒险了。」博卿站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别那么胆小怕事。尔撒纳暗中的动作,你我都知道,可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闹到皇上那里,很容易被人反咬一口,只有引蛇出洞,才能让他原形毕露。」他时常带笑的眼眸杀气一凛。 「他投靠朝廷之前,便与准部头领有极深的矛盾,如今放假消息给他,说准部头领阵亡,便能马上试出他的底细。」 「你有把握?」 「我已经叫下边的人传消息去了。」康敬远远地看见尔撒纳的八人抬大轿朝这里摇晃而来,迅速吩咐,「叫人上酒,把花魁们都叫进来吧。」 博卿瞧了他一眼,不再有异议。 「博卿,今晚喝多点,让他以为我们都醉了,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他交代完,率先饮尽才传上来的酒。 待他眸子里晕染上一层醉意时,尔撒纳左拥右抱着美人来到厢房,高声吼叫着,热情地与他们两人对饮。 顺亲王尚不知自己已慢慢落人康敬贝勒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圈套。 康敬坐在郑郡王府中的练功房内,暗自厌弃自己。今夜他又带着一身酒味混杂着呛鼻的脂粉气回来,先前,秦无德帮他沐浴过后,脂粉气虽是没了,但酒气仍很重。 今晚为了引尔撒纳上钩,真的喝了不少酒,就算酒量很好的他,也不免有点头晕。他不要茉儿见到他醉的样子。他是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贝勒爷,当然不能在自个儿的福晋面前失了面子。 几番挣扎之后,他决定在练功房散散酒气,再去寝房那边找他的福晋。 「表哥。」 身后飘来浓郁的香气。康敬神色一黯,幽幽转过身,见被艳色斗篷包裹严实的茹娜。 蒙蒙的烛光照在健美的她身上,她妖娆地走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来这府里没有秘密。」他冷冰冰地一笑。 「表哥,茹娜都入府十年。最初你不也夸过茹娜吗?还带茹娜逛戏园子,怎么这几年待茹娜这般冷淡?」他四处出差办事,本来也没多少时日待在府内,不知从何时起,就算待在府中仅有的时光里,他也老躲着她。 「回去休息吧,别再啰唆。」他只是想来散散酒气,却遇上这个麻烦。康敬按住额角跳动的青筋。 「表哥,皇上指婚,你不得不娶纳兰茉英。」 一丝愤怒出现在茹娜脸上,「她不配。我,才配得上表哥。」 「这话,你对皇上说去。」有点头重脚轻的他闪到另一边,举步往外走。 「表哥。」她冲上去,使出蛮力,从后面抱紧他,「表哥别走,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做不做福晋,茹娜不在乎,我只要你。」她来到京城,住在王府,从头到尾只爱过文武双全的他,而他却越来越疏远她,甚至到了忽略她的地步。 「放手!」康敬厌烦地吼道。要不是顾念她是一个弱女子,他早就把她赶出郑郡王府,任她自生自灭了。 模糊视线适时地往下一看,抱住他胸膛的竟然是两条光溜溜的手臂。 茹娜扯下身上的披风,露出不着寸缕的健美娇躯。 「我不比那个女人差。」她死死地缠住他,大胆放浪地亲吻他的侧脸。 康敬皮笑肉不笑地伸长猿臂,轻巧地把她推倒在脚边,用沉默和冷漠应对她的挑逗。 仰起头,茹娜咬着唇,捕捉他的神情。她傲人的双峰、结实的双腿都暴露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并无半点欲念,甚至脸上还有浓浓的鄙夷。 她不禁备受打击。没想到她放弃尊严,换来的却是羞辱。 「哼。」康敬转身,绝情地说:「你已经看到了,我对你不感兴趣,还需要我说些什么吗?」健硕的背影不带任何感情地走远。她做任何努力,对他都无效。 晦暗的灯火中,茹娜蜷紧身子,神情扭曲地叨念,「纳兰茉英,你要死。对,你一定要死!没了你,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明媚的春天来临,万物复苏,晴空蓝得像是一片宁静的海洋,紫禁城三大殿宇上的澄黄琉璃瓦在灿烂的阳光里闪亮。 这样的好天气,预示着好兆头。康敬怡然自得地迈出军机处所在的景运门,天上流动的云彩从他的头顶上飘过。 昨日深夜,居心不良的尔撒纳顺亲王,听信他和博卿的说辞,中了早设计好的圈套,以为准部头领已战死在南疆,预谋着偷偷摸摸地出京,奔回老巢,接掌准噶尔部的汗位。 顺亲王带着他的人马和家眷,借着夜色掩护,刚走出德胜门外,就被康敬堵在半路上。天还未亮之时,顺亲王及其家眷皆被秘密押至天牢,等候皇上发落。此事敏感,怕影响前方的战况,皇上下令封锁消息。紫禁城内外,很少有人知道顺亲王已成为阶下囚。 一切都已结束,康敬如释重负。他不用再流连花丛,夜不归宿。 是时候回家,好好陪陪他新婚的娘子了。自从皇太后七十大寿,茉儿人宫拜寿之日起,他就忙东忙西,几乎以军机处为家,两个人根本没时间碰面。 好想她!那个温和宁静的女子,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 除了思念,他还亏欠她太多。为了任务,他迫不得已混迹青楼,而且是在他刚大婚不久。这种事落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很难以接受。 但茉儿懂他,从不抱怨。 他深深感念茉儿的信任和宽容。 在疲劳的深更时分挑灯夜战,每每是她的无怨无悔支撑着他继续下去。 不论任何时候,他都笃定,不管再累,茉儿都会为他点一盏暖暖的灯,等他归来。 今日,他打算暂且放下繁重的公务,趁着这个好天气,早点回府,带着茉儿四处散散心。这段时日真是委屈她了! 茉儿从来不怨不恨,只是一味地温柔待他,让他更不能再冷落她。 心里这样想着,康敬踏上四人抬大轿,返回郑郡王府,准备给妻子一个惊喜。 当他刚迈进寝房的东院,站在门口守着的云草没好气地瞄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对屋里禀报,「贝勒爷词来了。」 「云草,你这是……」他早已习惯茉儿的下人没大没小的派头,然而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小云草满脸写着讨厌。 「哼!」她黑着脸不理他。 这小丫头,好奇怪,平时可是见他就笑,今日是怎么了? 康敬爱屋及乌,不去跟云草计较,带着点不解,他迈过门坎,一抬头便瞧见站在桌边的纳兰茉英,正加快速度收拾铺满桌子的书信。 「爷,你回来了。」春妈老练地上前请安,试图挡住他往桌边移动的步伐。 「几日不见,春妈功夫见长啊。」一味地贼笑,康敬脚下一变,利落地闪过春妈,来到桌前,抽走妻子手里的一封信。「茉儿,有信也不拿给夫君看看。」 他笑嘻嘻地展开信纸读下去,一目十行越看笑容越僵,最后变得面无表情。 「爷!都是些不实之词,别往心里去。」她上前,不改温柔地牵起他的手。 「别往心里去?这是谁写的信?居然说你挥霍无度,喜好奢侈之物,败家无德招来谣言,还要亲自来京里教训你?」 「我远在柳州的祖母,不知其中详情,误信了谗言,不碍事的。改明儿个我就写信回去,让老人家安心。」纳兰茉英拉着他的窄袖,引他坐下,「回来这一会了,还没换下官服呢,先把朝珠取下来,让茉英伺候爷更衣吧。」最近她收到好多亲朋好友的来信,这些书信全都指向一件事,那些传来传去关于她的流言。 第十一章 「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这事宫里都传遍了!」少不更事的云草从门外探进身子,抱怨道:「我跟福晋入宫,你知道那些宫人都怎么说我们福晋的吗?」她抽泣两下,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云草,别说了,快出去!」这个丫头啊,真被她给惯得不成样子。 「让她说。」康敬冷静地按住妻子,抬起下巴,示意小丫头继续。 「宫里宫外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一会说福晋败光家财,一会又说福晋不讨爷的欢心,还说你上青褛,是因为我们福晋不好,爱花钱,还在家里大摆筵席。可是我们谁不知道我们家福晋有多温柔贤良,呜呜呜……」云草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片黑云飘上康敬的额头。 「听说在兰州的老爷夫人都担心得不得了,害怕福晋被休。」 纳兰茉英暗中眨眨眼,春妈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转身出去,拖着云草走出了寝房,留下夫妻两人。 「爷,别往心里去,谣言止于智者,茉英看来,没什么可以操心的。」 「不行!明明是我不好,他们干吗污蔑我的福晋?那些不长眼的蠢人。」暗查尔撒纳的任务相当机密,连军机处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自然是不能当做说辞去到处解释。但,难道要让茉儿一直背着不实的骂名? 古铜色的大掌暗自收紧,他内心充满深深的内疚。 只听一阵跑步声由远而近,秦无德捧着半边被打肿的脸,跑到寝房外面。 「爷,福晋带着人正往院里冲呢,小的快挡不住了。」 与妻子交换下眼神,康敬站起身,侧耳一听,连珠炮似的咒骂声从东院外传了过来。 「叫纳兰茉英给老娘出来,她丢光了咱们郑郡王府的颜面,这个扫帚星!」赫拉氏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小院落。「什么陕甘总督的女儿啊,听听外面都说些什么?挥霍无度,无视公婆,你怎么有脸待在这个府里?迟早叫敬儿休了你。」 仇视纳兰茉英的她,明知那些谣言不实,却拿来借题发挥。 纳兰茉英眉头轻地拧起。 「茉儿别怕,交给我。」康敬不由分说地冲出门去,直奔院外。 没过一会儿,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赫拉氏的叫嚷声再也听不见,郏郡王府再度恢复平静。 坐在寝房里,用手中的帕子抹了抹鼻端,纳兰茉英心情还是乱了,指尖变得冰冷。 无形的困扰挥之不去。有些事,她无法掌控,京城对她来说,并不熟悉,她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兽,不知所措。 「茉儿,对不起!」她感觉到凉凉的指尖被温暖的大掌包住,康敬深邃的眸子撞进她的眼里。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回到她的身边。 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眸,默默地给予她勇气。 有贝勒爷在身边,她什么都不介意,替他背骂名,她心甘情愿,无怨又无悔。 纳兰茉英受他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第五章】 「爷,要去见皇太后?」 「对,我想了一夜,这是给你洗脱骂名的最快方法,想到他们在外面胡说八道,我一刻也等不了。历来皇太后御前伴驾的都是有贤名、被人称道的贵妇,比如说礼亲王的儿媳妇、镇国公的弟媳。你与她们相比,丝毫不差,只要皇太后留下你伴驾,那些嚼舌根的,就不敢太放肆,毕竟皇太后老人家的眼光谁敢质疑?」康敬为纳兰茉英的事前前后后谋划了一夜,终于被他想到一个又快又好的办法。 「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那个酥饼,绝对会哄得皇太后很开心。」 绯红的唇瓣嗫嚅着,她迟疑地道:「爷,你难道忘了吗?」这家伙也太健忘了吧! 「忘了什么?」 「去年六月,在中津官驿……」 恍然之色出现在康敬的脸上,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境,暗自叫苦不迭。大清朝不许后妃干政,为了行军作战,他根本就没考虑皇太后这一因素,平宁侯要在皇太后面前告状,皇太后拿他也没办法,然而现在情况大不同,皇太后肯定抓住这个时机报仇。 「茉儿,去换上晋见的锦袍,不管皇太后如何刁难,我都会承受。」事到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 「爷!不可。」此次前往慈宁宫,不是正中皇太后的下怀吗?难道皇太后会大方到不计前嫌? 坚定地握住细白的小手,康敬顽皮地笑道:「茉儿甭担心,爷的笑容无敌,伸手不打笑脸人,放心啦。我是宗室子弟,算起来皇太后是我的长辈,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的。」其实他也没有太大把握,这样说只是宽慰她。 见夫君坚持,纳兰茉英无可奈何地换好衣衫,随同他前往慈宁宫。 满头银丝,面容却保持着中年状态的皇太后,笑呵呵地在慈宁宫玉秀院里接见他们夫妻两人。 大方程度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好似洗脱骂名之路异常的顺利。 「康敬,你这浑小子,本宫大寿,你怎么没来啊?」皇太后略带顽皮地笑着。 「老祖宗,康敬在皇上跟前办差事,风里来雨里去,实在是抽不开身,但老祖宗,康敬可是时刻把您放在心中。」 「哟,好个放在心中。听说,你没少为难平宁侯。」 一直跪在地上回话的康敬仰起头,绽放无敌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做贼心虚的表情。「老祖宗,这是个误会,康敬只是请平宁侯喝喝荼。」 「哦,误会。看来本宫真是老了,那个平宁侯在本宫耳朵边哭诉这么久,原来都是误会。」 康敬和纳兰茉英两人跪在地上沉默地交换着眼神,同时想到平宁侯已到皇太后面前诉苦过了,情势对他们不利。 皇太后端庄起身,由嬷嬷搀扶着来到纳兰茉英的面前,伸出手托起她小小的下巴笑道:「好文静的女子啊,竟然嫁给这个浑小子。」笑着摇摇头,「别看本宫每日待在这宫里,外面的流言蜚语,本宫还是听说了。」 「老祖宗,这事要怪就得怪康敬,我的福晋绝非恶妇,败家更是无从说起,她替康敬蒙受不白之冤,实在委屈她,请太后帮帮茉儿。」 「很难得啊,本宫还未见过康敬贝勒如此着急过呢。」皇太后别有用心地瞟了眼低眉顺目的纳兰茉英,暗忖着,这可是一个给平宁侯出出气,又给自己讨回面子的好机会啊。 「太后圣明。」他躬身深深地一拜。 「康敬,你可真看得起本宫!知道我这个老太婆没多大用处,自己的亲人受了委屈,也只逢闷在心里,不了了之。但我这老太婆还是知道,在这京里的女眷之中,我老太婆还是有那么点小小的作用,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自是不在话下,这就是做皇太后的唯一好处。 「本宫点了谁,谁来慈宁宫伴驾,有人还敢置疑这个人的品行?能人得了这紫禁城,那绝非心术不正的平庸之辈。有人想要品头论足,那可是直接冲着本宫而来,谁敢呢?康敬,你好精明,想借本宫做挡箭牌。」皇太后的声音先抑后高,最终把话完全说开。 「不愧是老祖宗,康敬的心思,您都看明白了。」他一样耍赖地笑言。 「本宫凭什么给你这个人情?」收起笑脸,她漠然地转转小指上的指套。 「康敬愿为太后效犬马之力,终生铭记太后恩典。」 纳兰茉英徐徐偏过头,满含感激地盯着康敬的侧脸,冰雪聪明的她,领悟到他的打算。哪怕眼前皇太后做出再过分的要求,他也会用命去拼。 「是吗?似乎很有意思。好!本宫就给你这个卖命的机会,但是,老太婆年纪大了,说话很喜欢不算话。」她明笑着提醒。 「只要有一线希望,康敬就会心存感激。」 「好,那就让本宫见识见识你的诚意吧。浑小子,皇上给本宫从蒙古找来了摔跤高手,你和他们比划比划。」皇太后踩着花盆底鞋高傲地移步室外,康敬与纳兰茉英默默地随后跟出。 来到慈宁宫宽广的院子里,只见六个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一字排开地站在树荫下,每个人都如同一堵厚厚的门板,打开的双掌偾张,好似能轻松抓烂一根朱柱。而这六个人站在一起,犹如一道坚实的城墙。 过度的惊讶,以至于矜持的纳兰茉英都不雅地半张着嘴巴。她家贝勒爷会被摔死的!强烈的恐惧令她挪动身子,靠近康敬轻声道:「爷,还是不要。」 他回她一抹很轻松的笑意,安慰她说:「没事,只是玩玩,哄老祖宗开心很容易的。」 第十二章 「你们都听好了,康敬贝勒刚跟本宫说,你们几个都是酒囊饭袋,说他的摔跤功夫你们都比不上。本宫想着你们千里迢迢从蒙古来,也得给你们一个机会。」皇太后郑重地指示,「你们就跟康敬贝勒过过招,让本宫瞧瞧谁最有本事。」 老太后呀,你还真老奸巨猾!这次真是被她害死了。见那些蒙古大汉横眉竖目地瞪着他,康敬脸上窒了窒,只得假意笑笑。 「康敬,他们都准备好了,你还不快上场?」 见他杵着不动,皇太后一脸看好戏似的提醒。 「康敬这就上。」脱掉外罩的米色锦褂,康敬握了握纳兰茉英的小手,昂首挺胸地迈到六个摔跤高手的中央,顿时与他们扭打成一团。 在强而有力的对手包围下,他使出浑身解数,飞起健腿,先踢开两个对手,接着迅速躲开另一个蒙古大汉的抓握。 他灵活的身形和快速的动作,虽然违背摔跤的规则,但使他在六个人的合围中占得上风。 傻子才会按规则来,那样他早死翘翘了,再也握不到茉儿的小手,亲亲她的小嘴。 「浑小子,还挺机灵的。」皇太后瞒了眼场上的情形,眉开眼笑。能让康敬吃点苦头也不错。 跪在侧边的纳兰茉英,担惊受怕地看着场中飞窜的银蓝身影。那六个大汉,如蒲扇的大掌往他抓去时,她的心窝就像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般。 砰咚!康敬一时大意,身后被人偷袭,两个蒙古大汉铆足力气抓住他两肋的位置,将他举起,再狠狠地掷了出去。 只见一道银蓝色的流星划过天空,准确无误地落在纳兰茉英跟前。 「爷!」她含泪地颤抖着,握住他流血的大掌。 「茉儿,爷一点事都没有。」康敬咬牙,带着笑容,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摆出一个潇洒的姿态,「茉儿,你刚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只是打得有点累了,偷溜下来歇息一会儿,这些蛮子,爷根本不放在眼里。」痛死了!他暗自在内心叫道。 脊背铁定负伤挂彩了……可他怎能在茉儿面前示弱?他可是茉儿眼里顶天立地的英雄,丝毫的不完美,都不能让茉儿知道。 纳兰茉英轻皱起眉头。她太了解这个爱逞强的男人。难道她不知道他已经受伤了吗?他脸上的抓伤和青紫都是假的?这个爷呀,真是令她心痛又无奈。 「浑小子,你的对手都在等着你呢,还不快去?」皇太后可没打算放过他。 眼睛里急速闪过怨怼,康敬暗咆一声,噌地跳跃起来,飞也似的又冲进场中,与六个大汉再次扭打成一团。 场内,拳脚无眼,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纳兰茉英心疼得闭上眼睛。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即带着康敬离开这里。 轰的一声,她心口缩紧,睁开了眼,臾见康敬清朗的身影独自站在场中央,六个大汉全都被扳倒在地。 含着轻云似的双眼,迅速看向他的脸,那一张平素健康清爽的脸上,如今五颜六彩,红的紫的青的黑的一样不少。 「好!打得好。浑小子,皇上器重你,看来是有几分道理的。」皇太后连连鼓掌。 「老祖宗过奖了,那可否考虑一下,让我的福晋接下御前伴驾的差事?」康敬半躬身地打揖。 「急什么?本宫还有事要劳烦康敬贝勒呢。」 她向旁边伺候的嬷嬷道:「去,把本宫那只玳瑁八哥拿出来。」 要一只鸟儿做什么?纳兰茉英和康敬面面相觑,猜不着皇太后的用意。 「王八!王八。」一只黄黑相间的八哥被请了出来,刚一出场,这小家伙就喷出满嘴骂人的词汇。 「这是暹罗国送来的贡品,本宫甚是喜爱,不过,你们瞧瞧它这张嘴,真让人受不了。」 「这鸟,茉英还是头一次见。」 「这种玳瑁八哥,在咱们大清啊,根本找不出第二只。浑小子,教它说些吉祥话,本宫再考虑你的提议。」 「这不难,请老祖宗放心,交给康敬好了。」 这比打架容易多了。 「来人啊,把康敬贝勒和福晋送去侧殿,什么时候小宝贝儿能说出吉祥话了,再让他们俩出来。对了,为了不让他们分心,谁也不许送吃的进去。」皇太后奸邪地一笑,满心喜悦。 这个死老太婆,摆明要饿死他跟茉儿。康敬心里明白,可是敢怒不敢言,而且此时放弃,先前就白挨打了。 在没有反抗的筹码之下,夫妻俩被关进侧殿,陪着小鸟儿说话。 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纳兰茉英垂着头,心疼地道:「爷!我们回去吧。皇太后她……不怀好意。」 「茉儿,你该怨我骂我,别像眼下这般,丝毫不责怪我,甚至于还替我着想。」她为什么就不责怪他呢?这样默默付出,触动他的心,令他更加不舍。 他的秘密任务,连累她遭受不白之冤。大清朝内,从至亲到陌生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这样的骂名,要放在哪位妇人身上都不会好过。茉儿远在兰州的家人,也受了连累,每日担心着女儿。 而他额娘更是落井下石,恨不得将茉儿赶出王府。 宁定的笑容挂在纳兰茉英淡雅的小脸上,她柔柔地抬起手,抚摩着康敬新冒出来的青髭,「茉英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不想生气,只想笑着对你。」 「你这个小傻瓜!」他喟叹不已,指头缠住她下巴边的头发,向她靠过来,光洁的额头抵住她的,深情款款地睇着她。 「茉英也会觉得委屈呢,可是一看到爷比我更生气,莱英就不委屈了,也很难去怨什么。有你替我分担,有你替我生气,茉英还有什么好怨好气的呢?再说,天底下,谁不被人说三道四?先皇在世之时,不也被人说他小气尖刻吗?你和我都知道,这些都不是事实。茉英这点小委屈,真算不了什么。」 「以后要觉得委屈,我教你一招。」康敬坏坏一笑,嘴角上的青淤扩大开来。 纳兰茉英看了,愧疚地轻轻叹息。 「博卿的大嫂,在她相公那里受了委屈,就会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相公打,场面很是壮观,可以从府里追到府外。」有这种好戏他就和博卿坐在静王府的墙上看热闹。 本来还在难过的她,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来,「爷也想尝尝鸡毛掸子的味道呢。」 「好,到时候我们来玩我跑你追,有益身心呢。」 「能够嫁给贝勒爷你,茉英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做了许多好事。」她再次抬起手,用帕子按住康敬眼角下被蒙古摔跤手抓破的皮肤,那里渗出血来。沾完他眼角的血,她接着说道:「茉英配不上贝勒爷,茉英家世单薄,门不当,户也不对,可上天还是给了茉英这样一个机会,把贝勒爷送到茉英身边。与流言和不顺遂相比,如果这是代价的话,茉英无怨无悔。能为贝勒爷背骂名,也是一种运气。若没有遇到你,若没有嫁给你,茉英会更伤心。」 「茉儿。」康敬攥住她小巧的下巴,靠近她的唇瓣。她的情深意重,令他万分感动。这个女人,喜欢他、爱他,带着点傻气,一点都不求回报,更令他爱得不可自拔了。 本想吻住这个可爱的小女人,却不知道扯动了哪块伤,他定住动作,缓缓放开了她。 眼见就要偷香成功,嘴角却痛得要死,他暗自爆出一串咒骂。 「爷怎么了?」纳兰茉英担优地轻唤。 「我一点都不痛,我哪里痛了?一点都不痛,那些蒙古摔跤手,比我惨多了,哈哈哈!甭担心,我是铁打的。」对!他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痛得要死也不叫痛的康敬贝勒。在他福晋面前,就算浑身都快散架了,他也要表现出自己无所畏惧的模样。他是大清朝里最可靠的夫婿,不能有一点破绽。 看他逞强的模样,她忍不住酸他,「嗯,除了额头上有块青紫,眼角破了,左颊有刮痕,嘴角肿了点,左肩还抬不起来,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得不得了。」贝勒爷真是又别扭又逞强,难道他显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她就会休了他不成? 咻——一片乌云很快飘到康敬的头土,他垮下肩膀,闷闷地低下头。完了,被茉儿看见他不帅的样子了,他在他娘子心里,再也不高大、不威猛了。 「王八!」那只爱说脏话的小八哥,突然开口说话。 「这只破鸟。」康敬神色俱厉地跳起来,不怀好意地踱到八哥面前。皇太后的意思很清楚,如果他不能把这只破鸟给教成乖宝宝,他就得和茉儿在慈宁营这个偏殿里头活活地饿死。 第十三章 「王八。」名贵的玳瑁八哥,偏头对着他骂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最好识枏一点,上一次骂我王八的狗东西,现在已经转世投胎了。」 但鸟就是不鸟他。 「王八。」八哥顽固地再次骂道。 杀气十足的大掌横过去,狠狠地握住它细长的脖子。 「你苒叫一声试轼,信不信本贝勒让你死个痛快?」康敬恫吓八哥。 「爷,不能伤了它。」纳兰茉英焦急地握住他的衣袖阻止。 康敬颓唐地松开手,抹了一把脸道:「差点忘了这是老祖宗的傻鸟。」冥顽不灵的破鸟,差点让他坏了大事。 「王八。」 「小鸟,乖乖,你住在皇宫里也有很长时间了吧。」他改变策略跟小八哥攀起交情。 面对康敬的笑容,八哥鸟突然不出声了。 「能隹在宫里,世上的人都会羡慕你,吃着世上最好的,住着世上最奢华的,瞧瞧,你多神气,小八哥,你试着改改口,皇太后会给你更多的好处。」 傻鸟摇了摇头,啄琢玳瑁色的羽毛,顿了顿,小豆眼里精光一闪,很不给面子地哼道:「王八。」 康敬和纳兰茉英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茉儿,你先在一旁歇着,让本识勒来斗这只傻鸟。」他体贴地搀着她坐在廊边朱色的栏上,再转回身去,把八哥的鸟架拿到身边,开始不停地说:「太后吉祥,太后吉祥。」 雕饰着各色莲花图案的偏殿里,康敬的好嗓音不绝于耳。而那只小八哥,硬是一声都不吭。 四个时辰过去,他仍不放弃,反复念着「太后吉祥」四个字,直到下巴火辣辣地痛着,嘴巴快冒出火来了,那只傻鸟竟然只是在那里偏着头乱看。 纳兰茉英在一旁看着他,任时间不停流逝。 越是仔细看着,她越是发现贝勒爷脸上斑斑驳驳的伤越发严重。听着他越来越低哑的嗓子,她心如刀割,内心产生强烈变化。 「爷!茉英要去找太后。茉英不要这御前伴驾的差使了。」蹙起楚楚可怜的眉头,她缓缓起身,眼里布满了血丝。 皇太后是铁了心让康敬难看,以报往日仇怨。 将他们关在侧殿里训鸟,恐怕只是无数刁难中的一项,往后还有什么,她连想都不敢再去想。康敬从小到大,生长在侯门中,自恃甚高,向来又爱惜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突然间,负罪感让她好难过。 「茉儿?」他抚着下巴,连忙拉住她。 「爷,求你了,让我去对太后说,即使能帮助茉英恢复名声,茉英也不要了。太后戏弄我们,照这样下去,她是不会见好就收的。」 「茉儿,再给我一点时间。」对上她脸上的不舍,他心里好似有一滴蜜,在缓缓地蔓延开来。 他好喜欢她心疼他的样子,这个世上,只有茉儿给的疼爱最令他动容。 「外面的流言,茉英不怕,即使被亲人、被朋友指责,被祖母咒骂,茉英也不怕!贝勒爷,咱们不求太后了,好吗?答应我。」难过的情绪猛然而出,纳兰茉英攀在康敬的臂上,眼泪一滴滴坠人他的银蓝袍子里,慢慢晕染成暗花。 「茉儿,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有同样的心情,心疼你被人无端指责,心疼你为我无怨无悔,心疼你为我背负不实的骂名……这是我造的孽。再说,我是你的夫君,是茉儿最好的依靠,怎么能纵容这种事情越演越烈?」 温柔的神情,从康敬的黑眸里倾泻而出,他爱怜地用大掌抚抚她的额心,用浅浅迷人的笑镇定她不安的心情。 乌黑的蜂首靠在他的臂弯,她小声地啜泣起来,小手紧紧握住他的银蓝衣袍,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她的夫君,会在她不顺遂时,在她不安时,在她脆弱时,给予她最大勇气的人。纳兰茉英看向康敬的眼神,由感激转为更深的灼热。 「好了!我们一起来教这只破鸟吧。」忍受身体的疲惫,他将她按在身侧,继续开始努力教鸟儿说吉祥话。 【第六章】 慈宁宫中,两个时辰转瞬即逝,天色暗了下来。太监进人侧殿点完宫灯又转了出去,并未给他们送来吃食和茶水。 又累又渴的纳兰茉英和康敬,根本顾不上咕噜叫的五脏庙,只顾埋头跟八哥苦战,最后,只见那小鸟眨了眨小豆眼,轻轻地叫,「太后。」 他兴奋地击掌,「太好了!」 「王八。」情况急转之下,小八哥坏心眼地再叫,「太后,王八。」 两个人同时脸色惨白。这个死八哥,存心害死他们。 「你刚骂得很好!很贴近我的心意,但是小鸟啊小鸟,你能放进心底不说出来吗?」康敬无奈地翻翻白眼。 「爷,歇息一会吧。」纳兰茉英振作起精神,摸出放在袖子里的纸包,「我带了酥饼来,你先填填肚子,看来到明儿个早晨,我们也没法回府。」 「还是福晋最聪明,任何时候都带着我爱的酥饼。」康敬孩子气地一笑,接过她拿来的小酥饼,「吃到你的酥饼,我浑身都有力气了,一会再打六个蒙古摔跤手都没问题。」他开心地大嚼一口,熟悉的焦香味道填满嘴巴,平抚着他难受的伤痛。 他的笑,爽朗热情,感染着她抛开低落的情绪。 酥皮轻软,细如雪片,无声地从康敬的指缝掉在他袍子上。玳瑁色的小八哥,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嘴馋了,竟然跳下它的翡翠鸟架,带着脚上的银链子,跳到他的旁边,用粉色的鸟喙啄取细白的酥皮。 纳兰茉英愣了愣,康敬也停下来,视线交会在八哥身上。这只贪嘴的小鸟竟然越吃越高兴! 「八哥也爱吃酥饼?」 「有办法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站起身来抖掉衣服上的酥皮。 小八哥一见吃食没有了,愤怒地啄向他的手。 「想吃吗?」康敬坏笑一下,轻松躲开八哥的攻击,「想吃就给我老实点。」 掰下手上酥饼的皮,他递了过去。小八哥一见,疯了一样地扑上来取食。 「你这只笨鸟最好给大爷懂得什么是吃人嘴软。跟着我说,太后吉祥。」没几下子,他手里的酥皮被吃了个精光。小八哥又抬头瞧向他手里半个酥饼。 「小八哥,说出来就有得吃。」纳兰茉英帮忙催它。 小八哥扭头看看自己鸟架上的鸟食,又转过头来看看酥饼,挣扎了好半晌也不出声。 「看来你是真不懂人的规矩。」康敬轻蔑地一笑,将剩下的酥饼都往嘴里放。 「太后吉祥。」小八哥把早就听得耳朵出油的话喊了出来。 「真乖。」他拔下酥皮,散在石台上让它啄食。 「贝勒爷……」纳兰茉英神情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泪光闪闪。 「茉儿,我们有救了!」 小八哥在吃掉一块小酥饼后,「太后吉祥」这四个字已经说得相当顺口了。 夫妻两人兴高采烈地提着鸟架子,重新回到皇太后面前。 康敬喜滋滋地禀报,「皇太后,这只小鸟儿已经会说吉祥话了。」 「是吗?让它说来听听吧。」皇太后见这对狼狈不已的夫妻到来,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她总算是挽回了不少面子,往后看谁还敢拿她和平宁侯不当回事?今日杀鸡儆猴相当成功。 「来,小八哥,我们已经有些交情,给点面子。」康敬小声地与它耳语道。 小东西睐了他一眼,小脚丫一移,到鸟架的另外一边停住,待着不动了。 「太后吉祥,说啊。」他冷着脸催它,越催它就越不给面子,甚至闭上了眼。 「康敬贝勒,你是存心戏弄老太婆吧?」皇太后面露不悦。 情急之下,纳兰茉英灵光一现,连忙从袖筒里取出油纸包,拿出仅剩下的两个酥饼中的一个,素指拨下几片酥皮,洒在小八哥鸟架的前面。 它猛地睁开眼,一边说着,「太后吉祥,太后吉祥。」一边朝酥皮飞扑过去。 小八哥发出与他嗓音相同的吉祥话时,康敬大大地松了口气,眼露欣赏地看着妻子。 皇太后看了看小八哥,迷惑不解地问:「你们给它吃的什么?」 「回老祖宗的话,是我家福晋亲手做的小酥饼。」 一听是宫外的吃食,皇太后像是有了半分的兴趣。 「呈上来,别是什么坏东西,吃坏我小宝贝的肚子,本宫可不依。」皇太后像老小孩似的撅起嘴巴。 「请老祖宗过目。」纳兰茉英双手捧上油纸包,将最后一块献上去。 第十四章 接过小酥饼,皇太后放到鼻子下嗔了嗅,一股令人垂涎三尺的勾人酥香味扑鼻而来。她古怪地仔细打量了下手里其貌不扬的吃食,忍不住轻轻咬了口。 醇厚诱人的焦香气和人口即化的酥皮,美妙得不可思议! 皇太后一边品尝着酥饼,一边流露出矛盾的神情。这个不起眼的小酥饼,实在是太好吃了,好想再多吃点……可是为了一块饼,就放过那浑小子,会不会显得她太好说话?那往后谁都能踩在她头上横行? 瞧准皇太后的喜爱心情,纳兰茉英连忙道:「这小酥饼,是茉英娘家代代传下来的手艺。酥皮是用三种特质的面皮混制而成,很是费工夫,而这馅料就更是考究。要上等的炒面、黑芝麻粉,还有咸香适口、经过好几道工序做成的肉干,再把这肉干磨成粉,加在这馅料里,才有难得的焦香之味。」 皇太后回味着嘴里的余香,心里暗叹:要是不留住这个纳兰茉英,以后肯定就吃不到小酥饼了!但转念一想,她轻易妥协,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康敬在一旁察言观色,皇太后一时拧眉一时陶醉的样子,颇让他纳闷。 「本宫累了,送康敬贝勒和福晋出去吧。」心一横,咬牙把半块饼丢回纳兰茉英手里,佯装出厌恶的样子。为了块小小的酥饼变节,实在有失身为太后的颜面。 「既然太后累了,康敬与福晋这就告退,改日康敬还会到慈宁宫,以供太后玩乐。」这个言而无信的老太婆,等着瞧吧。 脸上挂彩的康敬保持着笑意,心底也不气馁。 别当他康敬是吃素的,就算是皇太后,就算他们之间结的梁子不小,他也还是有办法达到目的。 「送客吧。」无聊地抖抖手中的帕子,她扭头不再看他们。 幽蓝的夜色下,天空静静地飘下细如绣花针似的小雨,宫中的天街与夹道,都在宫灯的光影下显得湿漉漉的。康敬与纳兰茉英带着一身的疲惫离开慈宁宫回到郑郡王府,准备择日再战。 从慈宁宫回来,康敬便没了人影。 纳兰茉英独自守在东院,按照夫君临去时的吩咐,在家中潜心做着酥饼。 夏初的早晨,庭院里的花朵上沾着晶莹的露珠,高大柏树的绿油油叶子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摇摆着。她早早地起身,在春妈的伺候下梳洗打扮着。 「小姐,不对,福晋,福晋。」云草活泼的声音由远而近地飘过来。 「这个丫头啊。」她对着镜子,宠溺地笑道。 寝房的门很快被云草粗鲁地推开,一张活泼红润的脸孔,映进纳兰茉英眼前的铜镜里。 「大早晨的,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她沉静地转身,像个大姐姐似的理了理云草乱成一团的鸡窝头。 「当然开心了!宋少爷来了,他还带了好多礼物给云草呢。」 「宋少爷?哪位宋少爷?」 「啧,小姐,就是跟你定过亲的宋思凡少爷啊。」 「思凡哥哥来了?」纳兰茉英惊叹道。康敬一直忙忙碌碌,归宁的日期一拖再拖,突然听到家乡有人来拜访,她格外高兴。 「对,就是思凡少爷。秦总管把他请到了前厅等候。」 「春妈,帮我穿衣八她站起身来,穿上居家便服,带着春妈和云草一起来到前厅。 和煦的日光,穿透盘字纹的窗格,洒落在前厅的地板上,一个文弱、身材中等的尔雅男子,坐在厅中客座上,手执书卷,低头认真研读。 「真是思凡哥哥,到哪里都不忘带着书。」朴素的纳兰茉英穿着素雅的裙衫,面带笑意地站在宋思凡的身后,半开玩笑地说道。 一脸书卷气甚浓的思凡哥哥,令她喟叹不已。 他们基本上从小就认识,成长的岁月里,彼此的爱好、家人、举动,都相当熟悉,如同兄妹一般,可偏偏就是没有异样的情愫。 从书卷里抬起头的他,对着她亲切笑道:「茉英,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出发前有给你写信,看样子,你肯定还没收到。」 她被指婚给康敬贝勒,他不但没有伤心难过,反而为茉英高兴。他和茉英的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可没往心里去。从小就把茉英当妹妹看待,男女之情,他是连想都没想过。 「最近收到的书信都快放满一间屋子,可能我还未在书信的山里找到你的那一封,思凡哥哥这次进京是为了……」自从她背上骂名后,收到的书信多到看不完。 「以前在书院读书的白海,做了国子监的官,他不听我的劝告,非给我谋了一个讲书宫的职位。」 「很好啊。思凡哥哥博学多闻,做讲书官,算是屈就了。」 「茉英妹子,嫁进这郑郡王府,你倒是变了,变得比以前爱说话了。」宋思凡笑她。 是吗?纳兰茉英掩唇笑弯了眼。没想到成亲没多久,她就已经沾染上康敬能言善道的习气。 「茉英记得以前,我们俩一般说不到三句话,就各忙各的了。」想起以前,两个人还真是没有多少话讲。 他含蓄地点点头,「你说得没有错。茉英,外面的流言,我都听到了。你别放心里,你是怎样一个姑娘,思凡哥哥心里清楚,不要慌,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经历许多事情后,听到家人似的劝慰,她满心暖意,「思凡哥哥,谢谢你。」虽然跟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们仍像是相亲相爱的家人,而且宋家与纳兰家渊源极深,思凡哥哥一个人来京城任职,她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照料这位书呆子哥哥。 「其实,国子监的事很忙,我本不想到府上叨扰,但是巧云和巧朵非要我来,哦,你还不知道谁是巧朵和巧云吧。她们就是你在天水县救下的两个小姑娘。」 「上次给她们俩寄了些小袄冬衣,还合身吗?她们在书院听话吗?」 「衣裳都挺合身的,两丫头高兴了好几天。大的那个,如今已能跟着我娘一起打理书院的内务。」 「茉英替两丫头谢谢大家。」 「巧云和巧朵要我给你带些东西。」宋思凡拿过放在一旁的红色布包袱,「她们给你绣了四块锦锻,还把新学来的诗词抄写出来,叫我一起带来给你看,还有,这些是她们从山里采回来的枸杞。」 纳兰茉英接受下两个丫头的心意,既高兴又欣慰,从此孤苦的小丫头能吃饱穿暖,也让她放下了一颗牵挂的心。 交代了礼物一事后,宋思凡并未久留,未至晌午便踅回了国子监。 吩咐春妈把两个丫头的心意拿回寝房放置,纳兰茉英转回内室,正想着她家贝勒爷人在何处,康敬便兴冲冲地返回府内,二话不说,带着她直奔慈宁宫。 前往慈宁宫的路上,提心吊胆的她害怕此次入宫,又如上次那般惨烈,她不免反复追问贝勒爷,却都被他用神秘的笑意挡下来。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也就不再多问。 进了慈宁宫,两人被带到皇太后的御座前,高高在上的她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看了他们俩好半天才开口,「浑小子,你这几天没闲着啊。」 「老祖宗,康敬在军机处办差事,哪能闲着?」他唇角一抽,笑得不怀好意。 「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让皇上皇后都来给你说情?」皇太后看了眼他脸上前几天所受的伤,幽幽地问。 好个康敬!她闷闷地想到。这小子,带着满脸的伤四处走动,朝堂内外好像都知道她这个老太婆不近人情,刁难宗室子弟,这几日皇上皇后上她这里请安都提起他来。 「荖祖宗,您这就冤枉康敬了。康敬除了当差,可什么也没说啊。」 「是吗?你知道,今日连平宁侯都从中津写信来替你求情。」 「哎呀!康敬真是感激涕零,俯仰有愧啊。」 他急切地皱起眉头,伏下身子磕头。连日来,他四处打点,动用一些关系,半是利诱半是威胁平宁侯支持他。 纳兰茉英顿觉胸口浦起一股震撼生命的洪潮。 为了除去她的污名,康敬的努力与投入,出乎她的意料。原来这几天,他一直在外面为她努力,从不放弃。面临艰难,是他,把那份沉重牢牢地放在自己身上,不让她有丝毫为难,这是多么温柔的情怀。 感觉到妻子脉脉含情的目光,康敬容光焕发,应对更加流畅。有茉儿在他身旁,他坚信天下无难事。 第十五章 「其他的,都别说了。」皇太后脸色黯沉地道:「你这个臭小子,教唆宫里的太监,暗地里用酥饼喂玳瑁八哥,这下可好,那个畜生别的什么都看不上眼,非要吃你家的酥饼,本宫要怎么跟你算这笔账?」除了皇上皇后到她这里来说情,还有就是她的心肝宝见连续数日不曾进食,听其他嬷嬷说,那是想吃酥饼了。 「啊!老祖宗,老祖宗,您这样说,康敬真是百口莫辩呀。小鸟爱吃什么,跟康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嘴上否认,心里却很得意。 他买通内务府的人,先在每天的鸟食里拌上茉儿做的酥饼,等小鸟上瘾到不吃酥饼就不行的地步,再给它换上不再放酥饼细末的鸟食。那只骄纵的小鸟,没吃到酥饼,当然要大发脾气。完成这点小事,对他康敬来说易如反掌,花不了多少时间,顺便他还可以顶着脸上的伤,四处转转,引来无数同情。 「浑小子,少糊弄本宫。」皇太后威严地命令,「把你家的酥饼送进宫来。」 康敬暗地里朝妻子挤了下眼睛,纳兰茉英当即心领神会。 「你们倒是说话啊。」想到那只心爱的小鸟,平缓的声音不由得提高。 「回太后话,外传茉英挥霍无度,不懂治家,实乃误传。茉英小时候,家境清贫,从不敢奢侈过度,因为茉英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每一个银子都得来不易。 「即使嫁做人妇,茉英不改初衷,尽力协助夫君,让没有勒爷能安心为皇上办差事,可以说,茉英从来没做过任何一点有违妇德之事。无中生有的谣言,给茉英无尽的困扰,也使茉英的家族蒙羞,如果流言继续中伤,茉英再难安下心来做出好吃的酥饼。」她侧头看了眼夫君又道:「请太后谅解。」 说得好!若不是有外人在场,康敬恐怕已将他的爱妻搂在怀里。 慈宁宫的大殿内,纳兰茉英的声音久久绕梁不去,皇太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下不了决定。 「吉祥吉祥吉祥吉祥。」一位宫女提着鸟架子从偏殿进来,那只玳瑁八哥站在鸟架上不住地点头哈腰,没完没了地叨念。 「哎哟,我的小宝贝,你就别叫了。」皇太后抚着心口,宠溺地说道。可那只小八哥为了吃到酥饼,卖足力气地展示自己的本领。 当它一看见纳兰茉英,翅膀便兴奋地挥舞起来,叫得更大声刺耳。 「好了好了。本宫明日便下懿旨,把御前伴驾的差事给纳兰茉英。但是你们给我听好了,要是被本宫发现传闻是真的,本宫决不姑息。」有皇上皇后的说情,有康敬自个儿的努力,还有小鸟的逼迫,皇太后想想这也不算一门很亏本的买卖,至少康敬身上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多谢皇太后恩典,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康敬拉来爱妻,掀袍跪地,诚恳地道谢。 「还不快把饼拿来,饿死本宫的小宝贝了。」 皇太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这就来,这就来。」 纳兰茉英正为难地看看自己的袖子,由于出来得匆忙,她可什么都没带,哪知道,康敬从身上摸出七八个油纸包解围。 接过酥饼,皇太后自己抓来一个,一边喂小鸟,一边也撕下半边自己享用。 在酥饼咸甜的清香中,纳兰茉英这才想起来,每逢她在府里做好酥饼,秦总管就会过来把酥饼都拿走,原来都落进贝勒爷的口袋了。 那一张堆满深浅不一伤痕的脸,深深触动她柔软的心房。 在渡过重重难关之后,她看清他所有的心意,明白在他的心里,只有纳兰茉英的存在。 康敬对上她情真意切的眼神,轻轻地,展开一个深具魅力的笑容。 为了他的女人,他任何牺牲都无怨无悔。 纳兰茉英得了御前伴驾这个差事,郑郡王很高兴,康敬很高兴,府里的其他人也很高兴。这不但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也是一件惠及王府的好事。 能在皇太后御前伺候,沾着皇太后的光,谁敢看不起郑郡王府?谁不自觉矮了三分? 然而,有两个人,却气得食不下咽。 「姑妈!这可怎么是好?那个下贱女人,居然做了御前伴驾,以后有太后给她撑腰了。」茹娜咬破了嘴唇,很不甘心地叫道。 「混账,混账。说她败家,竟一点用都没有!」赫拉氏也有些坐不住了。 「从她嫁进来,表哥就在东院布置了护卫,我们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摆明处处防着咱们,她一点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这个女人,好难对付啊。」她狠毒地冷哼。 「我试了好几次哄她出来,请她去外面走走,她都置之不理,可恨!」 「上次给你的鹤顶红,你倒是用了吗?」赫拉氏在暗地里,已密谋加害纳兰茉英数次。但由于康敬严密的保护,计划数次落空。这次本想凭借流言,可顺利地把这个女人赶出王府,哪里想得到,康敬铆足劲地护着,让向来忌惮儿子的她,不敢再妄动。 「姑妈,怎么办?东院我进不去,怎么办啊!表哥他完全不理我,姑妈……姑妈……别说福晋之位,我连侧福晋的位置都沾不着。」茹娜号啕大哭,狂乱间踢掉脚上的绣花鞋,抓烂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够了!」赫拉氏不耐烦地大喝,侄女才连忙收声。 她抄起长长的烟杆,狠狠地吸了两口,眼神狠毒到家。 「姑妈,长此以往,不但是茹娜,就连姑妈你在王府里的地位也不保啊,我昨日听到姑父说,要让纳兰茉英来当家,我们完了。」 如果让外人来当家,她们在科尔沁的母族将再难得到扶助。赫拉氏想到这点,心里一团烦躁。 「你别闹了,让我来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看来这个女人,只能死!」 她狠狠吸了两口,烟锅子里的烟草,烧出噬人的火红。 今日是玉贝勒迎娶侧福晋的日子。 一大清早玉贝勒府前的胡同里,排满达官贵人的软轿和马车。放眼望去,能并列六匹大马的胡同,被宫里的、宫外的、大臣的、亲王家的马车挤得水泄不通,后来的马车刚转人巷口就再也挪不动步子。 女眷们只得静静地留在马车或是轿子里,等着进人贝勒府,参加喜筵。 在离巷口不远处的地方,一辆粉饰一新、车盖上挂着红流苏的乌棚马车,缓缓地随着队伍停停走走。 盛装打扮的纳兰茉英坐在宽敞的车内,静静地绣着帕子。 「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进府啊?」云草已有些不耐烦了,时不时挑开窗上的锦帘往外看。 「就快了吧。」停下手中的针,凝神想到此时她家贝勒爷和博卿正在准备闹洞房的事。今晚他们又要送给玉见勒一份「大礼」了!她一想就不由得暗笑出声。 这两个在朝中有些分量的贝勒爷,在私底下根本孩子气得很! 随行的春妈正要问她笑什么,就听见乌棚马车外,有几位等得不耐烦的贵汩在路旁闲聊着。 「皇后都夸她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呢。」 「说她奢侈无度的那些人,现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皇太后钦点的御前伴驾还有错?像以前的尹夫人、现在的佟氏,谁不是人人称道的贤妇。」 「男人上青搂,就得咱们来背罪名……明明是个好媳妇嘛!」 「都说外面的人羡慕咱们的地位,可谁知道咱们的苦啊。」 小声的交谈声吸引了纳兰茉英的注意,她和春妈一起挤到侧边,认真地听着。 「那个纳兰茉英,才人宫伴驾多久?」 「一个月不到吧。」 「听说皇太后可欣赏她的手艺了,每天都吵着要吃她做的小点心。」 「没想到陕甘总督的女儿,有这么好的厨艺。」 「挺难得呢。」 「半个月前,皇后身体违和,不喜用膳,听说太后就让她去看看,她在坤宁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一道苹果酿,许久没胃口的皇后,竟然吃了两碗。」 「皇后娘娘勤俭贤明,一听这好吃的苹果酿只需几文钱,连连称赞呢。」 听着这些话,纳兰茉英喜上眉梢。总算还她清白,也不枉多年来,她帮助母亲操持家务,勤劳地照顾父母了。 也多亏有了在娘家的辛苦历练,入宫才能一展才华。 「皇上赏了她一壶珍珠,真令人羡慕呐。」 「现在谁还敢说她败家?估计太后第一个出来骂人。败家?我看这大清朝没有比她还节省的福晋了,做的酥饼、苹果酿都是又好吃又省钱。」 第十六章 「太后更是逢人就说纳兰茉英的好,个性朴实,不喜铺张出风头,还说,就是给她一座银山,她能办出三座银山才能解决的事。」 「奇怪得很呐,自从她得了这个差事,康敬……也不见去青楼寻花问柳了。」 「有这么可人的福晋,还去找花娘干吗?」 「就是!」 「听说郑郡王府现在就是她在当家做主呢。在纳兰茉英的手里,郑郡王府以后就更强大、更不好惹了。」 想到康敬,纳兰茉英不由得羞赧暗笑。这些时日,他不再那么忙了,总是抓住两人都有空的时间带她出去游玩。即使与他呆呆地坐在后院看天上的云朵,她也觉得心里泛甜。 「福晋,这真是太好了!」春妈拍拍她的削肩,欣慰地道。 「嗯,雨过天晴了。兰州的爹娘也放心了,祖母也不伤心了。」 「多亏了贝勒爷。」 「哼,他自己闯的祸。」云草下巴翘得高高地说:「福晋,要好好教训他。」 「我看啊,最该罚的是你。」她半开玩笑地糗这小丫头。 眼前一亮,马车的帘子被打开,主仆三人一看来者,都戒备地坐直身子。春妈更是打起精神,防着茹娜有什么过激之举。 「表嫂,在这里等很久了吧。」浓艳妆扮的茹娜强行登车,摆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坐下。 纳兰茉英点点头。 「我跟姑妈的马车还在后头呢。表哥呢?」 「他先进去了。」 「今天玉贝勒娶侧福晋,不知道表嫂什么时候给表哥娶一房侧福晋啊?」她半开玩笑地试探。 侧福晋?纳兰茉英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等她宁定之后,只听茹娜说:「此次玉贝勒娶的侧福晋,可是福晋给他挑的呢。」 「哦?是吗?」 「玉贝勒的福晋虽说满心的不愿意,听说这会儿还在寝房里哭得伤心呢。可是有什么办法,在京城里,王府里要没个侧福晋和侍妾什么的,是会被人笑话的。」茹娜拉过她的小手,过分热情地拍了拍。 纳兰茉英垂下头,沉默不语。 「你瞧瞧这个京里,谁不是三妻四妾,表嫂也不想表哥被人笑话吧?说我们郑郡王府寒酸得娶不起侧福晋。」茹娜笑嘻嘻地道:「娶外人,多有不便,表嫂可以多考虑考虑自己人啊。」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瞟自己,笑容放肆而热辣。 这纳兰茉英在她眼里,和善、软弱,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 「这车里怎么突然这么臭啊?是谁这么臭?」 春妈沉着脸,到处嗔了嗅。 「好像是这边。」云草指着茹娜的方向,大声说道。 「真是秽气!」 茹娜按捺住即将爆发的火气,阴阴地扫了两个下人道:「表嫂,好好想想。」 丢下阴阳怪气的话后,她即下车而去。 【第七章】 凉风习习的夜晚,星子在庭前浓重的树荫里,若隐若现。沐浴完,带着一身清爽的纳兰茉英披散着头发,穿着斜襟夏裙,坐在大树下发呆。 一双带着熟悉气息的大掌,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迷人的嗓子轻声道:「这是谁家的仙子,如此美丽,让本贝勒倾倒?」 纤细的手拉下眼上的掌,她徐徐回首,娇羞的模样和她眼底若有似无的轻愁,仿佛星影般迷惑世人。 康敬胸膛内顷刻间皆是爰慕。 对着如玉的容颜,他敛住了笑,低下身子触吻着她的唇。 直到她快透不过气来,玉色的薄衫下胸脯起伏不已,他才温柔不舍地退开。 「爷,回来也不叫人通报一声。」纳兰茉英起身,抬起头与人对视。 「我叫他们都退下了。」他不想别人打扰到她。「今日怎么提早回来了?是不是受了累?」 她摇摇头,眉间隐隐有些忧郁。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康敬敏锐地发现她似有心事,低下头,看着她单薄的衣衫,他心头难免担忧。 「爷,茉英只是不习惯太热闹的地方。」她天性好静,今日见了那么多人,自然有点不习惯,除此之外,茹娜的话,对她产生不小的影响。 她坐在夜里吹风,就是想理清头绪。 「真的好可惜哦,你没见到我跟博卿安排的好戏。」见她脸上有惆怅之色,想必是有难言之隐。他没有逼她说出来,而是体贴地说笑着。 「看来玉贝勒又倒霉了。」纳兰茉英娇弱地贴近他,贪婪地汲取他的气息。不知以后,是不是不能再独自拥有这一切? 失神半刻,风儿轻拂,她伸出小手牵住他的,将他往寝房内引去。 「爷乏了吧,茉英给你准备了解酒茶,先喝了再说。」她不改温柔,引他来到花厅,捧上茶碗,笑着看他喝下。 「舒服多了,为了把玉贝勒灌醉,我和博卿没少卖力地劝。后来那几个亲王,冲到喜房里,差点把屋顶给掀了,新娘子直往床底下躲。」 「唉!恐怕这京里,没人敢再在大婚之日请你们去了。」 「谁敢?」不请贝勒爷这种事谁做得出来?想死啊。 见他一脸耀武扬威的顽皮模样,她打心底里喜欢。他很霸道,偶尔还孩子气甚重,可她就是喜欢,并且爱到极致……没法子,谁让她看上他的第一眼,芳心就沦陷了呢! 纳兰茉英红着脸,接过康敬手上的空茶碗,拿过一盆清水,替他净手,在清凉的水底,他古铜色的大掌扣住她的腕。 借着靠近的姿态,他又偷了一个吻。 他身上的酒味,若有似无,飘散在她的口中,接着随那浓浓的情意,暖和聚满纷纷扰扰的心肺。 吻到火热,无法呼吸后,两人都轻轻退开,用额头抵着彼此,静静地感觉对方紊乱的呼吸。 情深纠缠,目眩神迷。 从水里抬起自己的小手,她喘息着,拿着布帕擦掉古铜色俊颜上的汗溃。 「爷,你先坐下,今日你也累了,让茉英给你揉揉肩膀。」她牵他来到椅前让他坐下,素手攀上他的衣扣,轻轻一挑,他的外褂、内袍都被解开了,精壮挺阔的胸膛,瞬间暴露在她的视线内。 她别开眼神,含羞地不敢看。 成亲之初,他忙着顺亲王之事,没时间圆房,后来谣言四起,他们更没心情圆房。再后来,茉儿得了御前伴驾的差事,皇太后霸住她不放,这可让他咬牙切齿了好几回。那老太婆竟然到了跟他抢福晋的地步! 想到这些,康敬欲哭无泪。他情难自禁地抱住爱妻的柳腰,整颗头埋进她的胸腹之间,来回流连。 一股子热气,顶在纳兰茉英的喉中,她柔美的双臂,交缠在他的颈后。 温存许久,她稳住心神,轻柔地按压起康敬肩头有些僵硬的部分。 他松开了手臂,倒吸一口气。 好舒服!肩头的旧伤,常常变得难以忍受,好比今日,忙碌一天下来,手臂也跟着僵硬不少,还时不时泛着酸胀感,加之上次与蒙古大汉一战,更是雪上加霜。 「爷,你真是累了。」试图借助精巧的按摩动作,替他解除痛苦的纳兰茉英不由得蹙起眉头。 他这肩疾又比以往更严重了! 「只是累哦,一点都没有因为旧伤什么的难受。」康敬瞪起眼来,死撑着打起精神。 「嗯嗯,只是累。」她哭笑不得,连忙识趣地附和他、哄着他。 搭在他宽肩上的小手,加速搓揉的速度,顿时他又酸又痛的肩头,由里到外散出一股热意。 那热意软化僵直的肌理,绷紧的肌肉也放松下来,趁着这个时候,她抓紧时机,找准旧伤的边缘,逐一推拿。 又是痛又是轻松的复杂滋味交替出现,而卖力给他按摩的茉儿已累得有些手软了,额心渗出细汗。 「好了,我不累了。」感觉真的好极了,虽然还想多享受一下,可他一点都舍不得茉儿辛苦。 大掌适时地出手,稳住还在他肩上推拿的小手。 「爷?」明明他还没有恢复,为何不让她继续? 「想跟你到院里走走。」 康敬一改平日嬉笑的神情,沉稳地扣住她的细腕,与她一同来到庭院里。 「今日的风真好。」他闭眼吸气,茉儿清雅的发香,立即钻进他的心肺,整个身子顿时炽热起来。忍下内在的骚乱,他含着笑意,与她并肩而行,绕着小小的庭院散步。 廊前的灯,在风里摇摇摆摆。 康敬温柔地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慢慢地等有心事的她开口。风儿像一道一道无形的纱,飘飞着,抚过他们又飞走。 纳兰茉英低首看着自己的足尖,暗忖:他一进门,就已感觉到她心事重重了。 第十七章 他没有逼迫她,也没有耍霸道,而是用耐心,静静地等她放下心防。 眼睛有流泪的冲动,心底却复杂难言……这样的贝勒爷,她不想与任何女人分享啊!若是他有了别人,她一定会心痛而死的。 时间一点一滴往深夜滑动,两个人的步子仍是不疾不徐。康敬温柔地给足她时间。 「茉儿,你要是觉得这庭院太小,我们还可以上前面胡同转转。」他宠溺地道,手指情不自禁地滑过她飘散的长发,绕进自己的指尖,牵牵缠缠不已。 稳住心底的烦乱,纳兰茉英轻轻吐了口气。 「爷,茉英不是个好福晋。」 「为什么这么说?」康敬停下坚实的步子,握住她的双肩,把她的身子扳到自己的跟前。在夜色下,闪着光亮的眼睛,就这样执着热情地看着她,将她娇小柔婉的脸庞放在自己的眼底。 「……在娘家,我爹只有我娘,至于姨太太、侍妾,茉英从不知是什么。从小到大,茉英仅看见,我爹只对我娘好,我娘全心全意爱着我爹。三妻四妾对茉英来说,真的好陌生。」 她迈进一步,两人衣衫相贴,她清澄的目光投向他。 「可是,到了京里就不一样了,今天听人说了许多,这京城里,哪个贝勒没有侧福晋?没有侍妾?茉英的心乱了。」 掩去眸子里的心绪,康敬若有所思地静听着。 「如果有一天,来了个侧福晋,我该如何相处?可是,如果不给爷娶侧福晋,贝勒爷和茉英都会沦为贵族中的异数,被人指指点点是可以预想到的。」 「就这些吗?」他倏然抬眸,嘴角的笑纹凛,看不出喜怒之情。 「爷!茉英想说的是,我不想跟任何女人分享你。茉英不是个好女人,想要霸占爷,只想爷娶茉英一个人。哪怕被人冠上不贤之名,也想坚持霸占你。」 强烈的语气,几乎不像是平日的纳兰茉英。 她睁秀目,神情坚定又担忧地面对他。 「这就是你的要求?」康敬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猿臂控制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推开寸许。 她的心在往下沉。难道他…… 「纳兰茉英。」他沉沉地唤她的名字,「如果,康敬下辈子还能选择,一定会寻找你,再跟你结为夫妻。不管是这一生,还是下一世。」低沉且有些沙哑的嗓子很认真地说:「我想娶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我的福晋,是我的女人,是我孩子的额娘。所以,你听好了——纳兰茉英,不管你怎么辛苦,都要好好地霸占我,霸占我的心,霸占我的人,霸占我康敬拥有的一切。」 啊?如此怪异的表白袭来,纳兰茉英顿时傻住。 「如果你不好好霸占,要让给其他女人一丁点,可别怪我不客气。」他龇牙咧嘴地威胁。 「爷,不娶侧福晋?」 「不要,那是什么玩意儿?其他人想怎么议论,我不管。」 「爷!」此时她竟激动得语塞。有他坚定的表白,她已不需要太多。 「这个家,只有你,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爷!茉英好爱……爷,好喜欢爷,好喜欢。」晶莹的泪水喜悦而出。 将她揽进怀里,康敬整个人快要融化了。在这个风儿轻轻的夜里,他知道自己停留的位置,那就是茉儿的心灵。 星影之下,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他的左胸腔中激起一片滔天巨浪。被茉儿爱着宠着,他好满足! 「茉儿,有一件关于我的事,你还没有霸占。」他将自己的口鼻都埋在她的发里。 顿时,纳兰茉英的大脑里闪过一道灵光,她当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羞怯地在他怀里,她无言地点点头,双颊宛如烧出火来。 「说出来。」康敬急切地催促她。 「爷!」他好讨厌!她红着双颊根本没有勇气抬头。 她的体温不停地在增高,而从他身上渡来的热度,也高得骇人,两个人都无比渴望着对方。 「好吧!那今晚,就让我霸占你,霸占你到底。」他不逼她说出羞人的话,矮下身子,打横抱起娇小的爱妻,迈着大步直冲寝房。 一切绮丽缠绵都被关在寝房的门内。 笼罩庭院的大树在风里,摇呀摇呀,一直摇到夭明,也没能窥探到屋里火热的场景。 文书摆满桌,康敬仔细看着,脑海里转来转去的却是那夜的欢爱。那一夜,他好爱茉儿汗湿的小脸,沉醉在他身下,犹如一朵沾染露水的秋 花,为他轻吐出来的吟哦,直人心扉。原来,那么清雅的嗓子可以那样的醉人…… 霎时,整间书房好似热腾了起来。 他好想她。 她好美,那样无瑕娇弱的身子,紧紧地包裹着他,温暧紧致的感受,吸走他毫无保留的爱,灵魂犹如登人天堂般的快活。他越想越投入,身体有了反应。 眼睛下面,是今日吏部送上的奏议简报,他看了看,急速做出妥当的批语,站起身,走向他的寝房。 来到寝房外,听见茉儿跟云草正待在寝房里说话。他嘴角衔笑,掀起银蓝袍角,欣喜地进入寝房。刚一入内,瞧见茉儿温柔的形影,就令他心神荡漾。 「爷!这么早就处理完公务了?」纳兰茉英扬起素净的脸问道。 「嗯,都忙得差不多了。」康敬移到屋子窗前的小桌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摆放的几幅刺绣。 扭过头,他瞄了在屋里整理物品的云草。这小丫头,真不识趣! 他清了清喉咙说:「云草,我刚听无德说要出门,你还不跟着出去瞧瞧?」 「真的?」一听有人要出府,云草高兴极了,她转头对纳兰茉英道:「福晋,晚些时候,我回来再帮你清点这些东西。」 「去吧,路上可别跟……」未等她交代完,她的小丫环就没影了。 康敬的笑容扩大,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猿臂不由分说地搂着她,让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爷!」纳兰茉英娇羞地轻呼。 「我是特地进来看你的。」他挺直的鼻子热情地贴近她的秀颈,亲昵地蹭来蹭去,大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她轻薄的夏衫里,抚上温热的娇躯。 下意识地缩缩肩头,她倒吸一口气。 窗外艳丽的夏阳,透窗而过,屋中热气蒸腾。 俊朗的脸庞向后撤,他专注地看着她。一张小脸,不施粉黛,如玉般细滑的皮肤,晶莹诱人,带着浅浅的清香。 「你好美,茉儿……」他醉了,眯起眼睛,气息浑浊凌乱。 他的称赞,惹红她的双颊,身体也热了起来,她低垂着头,放任他不安分的双手在衣下游走。 解开她的襟口,深浅不一的吻痕冒了出来。 他笑了,拔开衣衫,他探下头,继续加深那些他制造的吻痕。 「你是我的,都是我的!茉儿,谁都不能抢走你。」 皮肤上的啃啮唤起阵阵战栗。她没有阻止他,任他的热情浸没她所有的感官。 哗啦啦!他急切的需索动作,碰翻了桌角上一个小小的竹筐,筐中又小又红的颗粒,散了满地。 欢梦被惊扰,两个人额头相抵,甜蜜地笑着,两双眼睛里浓情满溢。 「唉!连小小的枸杞子都来搅局。」瞧了眼地上的东西,康敬无奈地笑道,轻轻摩挲她的小脸。 「这些枸杞子可是有来历的。」纳兰茉英离开他的怀抱,小心翼翼地起身,避免踩坏地上的小果粒。 「别担心,就是一些枸杞子而已。」他也起身帮忙捡。 「这是思凡哥哥特地送来的呢。」素手捡起一粒枸杞,她低头说,一点也没注意到康敬猛然窒了窒。 他当然记得宋思凡是谁,就是那个差点把他的茉儿娶走的男人。 「这些枸杞子,是巧朵和巧云给我摘来的。」 她半趴在地上,仔细地捡着,顿了顿又道:「巧朵和巧云你还记得吗?就是在天水县遇到的两个可怜小女孩?」怎么觉得背后怪怪的?她这才察觉不好,连忙回头。 康敬笔直地站在桌迈,神情有异地问道:「桌上这些刺绣……也是宋思凡送来的?」 「是两个小姑娘托他一起带来的。」 古铜色的大掌拎起一幅刺绣,他的脸臭到了极点,「哦,宋思凡送来的呀。」不要怪他脸臭,宋思凡本来就是他的禁忌。茉儿是他求来的,原来的债主找上门,他能开心吗?他也清楚茉儿跟宋思凡没什么,可强大的占有欲,在他心里空前地膨胀。 茉儿是他的女人,他的福晋,宋思凡竟敢在他的地盘上走来走去。哼! 第十八章 「嗯,下面怎么还有几幅字?」康敬夸张地睁大眼睛,嘴也张得老大,脸上还挂着奇怪的浄笑。 「也是巧朵巧云她们的心意啊。」 「是吗?好乖的小姑娘哦。」他伤心,他好伤心,黄黄的宣纸上,竟然写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不过是小姑娘随便抄抄写写的习作,可看在他眼里,就成了另外一回事。 宋思凡相思他的茉儿?康敬看得眼珠都快掉出眼眶。这个心思狡诈的债主,竟然透过两个天真无邪的丫头,向他可爱的茉儿倾诉衷肠……他气到觉得自己头都快冒出烟来。 该死!该死的宋思凡。 心里恨得滴出血,面上仍是那种惊诧的怪异表情。 「这都多亏了宋家人,他们宅心仁厚,这两个小姑娘,不但能吃饱穿暖,还能读书习字,再好也没有了,过年的时候,我会再寄点银两过去。」纳兰茉英被康敬奇怪的表情迷惑,没看出他此时的心思暗转。 「哦,好啊好啊,多寄点,一万两够不够?」 他连声称好,手上也没闲着。 吱啦一声,他手上的绣品变成了两半。 「对不起,茉儿,我太激动了,想到这两个小姑娘能快快乐乐地长大,我就……」他毁掉一幅,连忙道歉。 长睫扇了扇,纳兰茉英有些迷茫。绣品好好地在他手里,怎么一不留神就被毁得面目全非? 「哎呀,这字写得太好了。」康敬丢下绣品,又抓了桌上的宣纸,捧到面前,又是称赞又是点头,突然大手挥动,只见几张宣纸直接坠入桌子侧边,用来养莲花的瓷缸里。宣纸快速地吸收水渍,好好的一幅纸,变成团团纸浆。 傻掉的纳兰茉英,半张着嘴巴站起身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绝对是故意的!但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拧起忧郁的眉心。 「糟了,脚下好滑。」银蓝色的身影,在屋中做了一个奇怪的侧滑动作,从桌边一直滑向门侧,地上小小的红色果子,在无情的碾压之下,全成污物。 他真的很不爽!思凡哥哥送来的礼物,被毁得好干净。她不动声色地盘起手,看她的相公还要怎么演。此时,她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茉儿!相公该死,好抱歉。」康敬满脸愧疚地站起身,挨着她站在一起。 视线里那些暗红的果泥,令他一阵暗爽。茉儿以后都不会再看到这些邪恶的东西,很好! 「爷!你真的这么笨手笨脚吗?我可不觉得我的贝勒爷会出这样的丑。」穿透人心的宁定目光斜斜地对上康敬。这个平时爱在她面前装完美的大爷,能做出这种举动,实属难得啊。 纳兰茉英满腹看好戏的心态。 「我……」他爱上她的聪明,可是这种聪明,有时候也让他很难对付!康敬左望望右望望,装没事人似的叫道:「来人啊,把东院收拾一下,这么脏,是想喂苍蝇吗?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小心我把你们全换去西院。」掩饰的大喝声,唤来好几个嬷嬷,她们涌入寝房,利落地收拾残局。 变成碎布的绣片、糊成纸浆的字迹,还有被无辜压烂的枸杞,在纳兰茉英的眼皮子底下,被——收走。 粉红的唇瓣启,在此刻,她想说点什么,宽慰康敬吃醋的心。这满东院的酸味,真快冒出泡泡了。 可还未等她出声,便听到贝勒爷的抢白,「茉儿,到晌午了,阿玛早晨就传话过来,叫我们今日到西院用午膳,走吧,我肚子好饿。」 他伸出大掌停在空中,笑嘻嘻地盯着她。 暗自轻叹,她挡不住他笑容的吸引,小手交由他握住,并肩往西院用膳去。 来日方长,她会有机会跟他好好谈谈的。 【第八章】 夏曰炎炎,慈宁宫两侧的大树上,夏蝉热闹地叫着。皇太后在殿中,显得有些焦躁,酷热的天气,令她无法午睡。 「太后。」端着茶水,纳兰茉英轻轻一蹲。 「茉英你可来了。」 施完礼,她将茶递上去,又接过旁边太监手里的羽扇,温和地笑道:「太后,这是茉英今日特地为您做的甘草薄荷茶,清凉消暑。」 老人家呼了一口,悠悠凉意顺着她的嘴往下传去,肚内的五脏六腑顿时火气全消。 「唉,本宫今日不茉英平和温厚的性子,又不乏聪明的头脑,深得太舒服,一想有你在,本宫就不会觉得难受,就差王六去唤你进来。」她的 喜爱。在众多伴驾贵妇当中,她越来越欣赏年轻手巧、心细如发的茉英。 轻轻摇动手中的扇子,不疾不徐的凉风散开,吹干了皇太后额上的汗珠。 「太后,小睡一会儿可好?」 「睡不着。」皇太后像老小孩一样地撇嘴。 「太后,您先躺下,茉英给您扇扇子,一边给太后讲我爹在云南做官时遇到的轶事。」 「真的?」她乖乖地躺进紫檀木榻,眨着欣喜的眼睛,像个听话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等着茉英给她说故事。 安顿好皇太后,纳兰茉英就坐到圆墩上,摇着扇子,轻声讲起民间的传说。 她从小随父母到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没想到当年精彩的所见所闻,深受太后的喜爱。 听着有趣的见闻,像个小孩似的老人,渐渐入眠,她不敢怠慢,静静守候。 等太后醒来,她又在慈宁宫停留了些时间,陪着太后和皇后玩马吊,将近未时末刻,太后才勉强放人。 离开慈宁宫,纳兰茉英坐进自家的乌棚马车,踏着斜阳,转回王府。马车刚转进一条胡同,坐在车棚外面的春妈出声说道「那不是思凡少爷吗?」 「车夫,停车。」她果断地叫住车夫,挑开窗帘,往外一看,只见身罩灰色布袍的宋思凡,扶着胡同另外一侧的墙,正猛烈地咳嗽着,他脚边还有一个沉沉的大书箱。 此处离郑郡王府极近,难道思凡哥哥正在去找她的路上? 纳兰茉英连忙挥开车帘,让春妈扶她下马车,一路小跑,来到他的面前,「思凡哥哥。」 斯文的书生,一抬眼,见到是她,正要说话,结果被咳嗽打断。 「思凡哥哥,你还好吗?」她下意识地抚着他的右手,心急地为他顺顺气。一个多月没见,他不但瘦了很多,两颊凹陷,连眼眶都变黑了。 这种情形让她好担心。在京城里,她算是思凡哥哥唯一的亲人,思凡哥哥要是在这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怎么对得起宋家人?别说宋家人了,连她远在兰州的父母都不会放过她。 「春妈,快点,把思凡哥哥扶上马车,带他一起回王府。」 「我的书。」被健壮的春妈往车上带的宋思凡念念不忘他脚边的书箱子。 「我帮你拿着。」纳兰茉英吃力地提起木头打造的书箱,艰难地攀上马车。 车夫再次催动马匹,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回到了郑郡王府。她将宋思凡安顿在东院的前厅内。 「茉英妹子,别忙了。」他捂住嘴巴,忍下喉咙里的痒意,按住她的手,气喘吁吁地道。 「那先喝杯茶,春妈,热茶,快。」她抹了抹额头的汗,亲自把茶送到宋思凡的手上。 「宋少爷,你这是怎么了,看大夫了吗?」春妈忧心忡忡地问。 「不碍事,不碍事,今日真是巧了,我本要到王府来求你一件事,就在路上碰到你了。」饮下一口茶,他灰败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别急,再喝两口。」 「不喝了,我还有事。今日来,有一件很急的事求你,在京城里我举目无亲,只有茉英妹子你可以依靠了。」宋思凡垂下头,连声叹息,眉头紧锁。 「思凡哥哥,你的事,茉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你先别急,我这就去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要,先说正事。」他坚持,她也只好顺了他的意。「我本来在国子监边上赁了一个小院落脚,可不知怎么了,房东突然赶人,要我明日就搬出去。眼下时间紧急,难租到新的院子,还好,我一个同僚愿意暂且收留我,可是他就只有一间偏房,两个人住已经相当拥挤,没有法子,我这些宝贝书籍没地方存放,我想了想,还是先存放在你这里,等我安顿好了,再回来取。」 「思凡哥哥,房东为什么这么做?你都病了。」纳兰茉英心急如焚。身子骨本来就弱的他,又没人照顾,遇到这种事,更让人放心不下。 「这个房东,够黑心的。」春妈哼道。 「茉英妹子,别替我操心。我能应付得了。」 宋思凡掩住口,又是一顿剧烈的咳嗽,久久都停不下来。 第十九章 「思凡哥哥,听我的话,先看大夫。」 「不了,茉英妹子,好好帮我留着这些书,这些都是我多年收集来的孤本,十分珍贵,我千里迢迢把它们从甘肃带过来,可不想丢了它们, 拜托你了。」说到激动之处,宋思凡的手包住她的手腕,急促地呼吸,双目急切地瞅着她。 正在这个当口,就听见前厅外的门廊上一阵乱响。一道人影,极快地出现在门口。 纳兰茉英暗叫不好。回头一看,正是她家贝勒爷。 只见他古铜色的脸比平时暗三分,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往外跳。 「爷干吗穿着铠甲?」春妈咕哝一句。 不但穿了铠甲,他还带了吓死人的关刀。 完了!要出人命。 「哼,你是谁?竟敢直闯本贝勒的府邸?」康敬气喘如牛地挥刀,步步向宋思凡逼近。娘的! 他刚一回府,就听无德通报,说宋思凡跟茉儿一起回来了。他想都没想,抄了书房内的大关刀,就杀了过来。 人门第一眼,就见那个曾经跟茉儿定过亲的男人,握住他娘子的小手!他的刀真是没有拿错。 「爷!快放下刀。」纳兰茉英呼吸一抖,心口不由得缩紧。 「哼,听说这府里来了刺客,大家都闪开。」 他气势狂飙,刀风一闪,宋思凡头上的瓜皮帽,裂成两半。 康敬来势汹汹,宋思凡下意识地逃开,他身边大理石面的桌子,哗啦一声,又被切成了四块。 桌上的荼碗、荼壶、花瓶碎了一地。 「看你往哪儿逃!竟然想迷惑我的福晋。」怒意和酸意贯穿整个刀身,狠狠地再度劈了下来。 「贝勒爷,你误会了,我是宋思凡,是茉英的兄长,怎么会是刺客?」的狠骇人的追杀,吓软了他的双腿。 「春妈,快,带思凡哥哥出去,替我照顾他。」纳兰茉英没办法,只得叫武艺不凡的春妈扛起宋思凡跳出前厅。 哐啷!康敬丢下砍刀,顺势欺近她,他捞起她娇弱的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她扛在肩上,满脸的阴鸷。 心潮起伏的纳兰茉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反抗,只得凭他把自己当成沙袋一样扛着。 他加快脚步,来到两人的寝房前,喝退所有的奴仆,将他和茉儿一起关进了寝房内室中。 火大地拔下身上的铠甲,他粗粗地吸了两口气,一屁股坐到她的对面,死死地攥住她青葱似的指头。 她平抚下心中的难受和委屈,柔化眉头的轻愁,温和地看向他。她宠他,舍不得指责他,她想好好地跟他讲讲道理。 刚触到她眉头上他最爱的那种温柔,他就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可怜。她是他的茉儿,她从里到外都是他的,今日竟然被那个宋思凡偷摸了一把。适才的怒意都变成对茉儿不可自拔的独占欲。 她是他求来的,她是他的宝,是他心上最最柔软的部分,谁都别想觊觎。 谁有非分之想,谁就得死! 「爷!」纳兰茉英吐气如兰地轻唤着他,细白的额头抵上他挂着汗珠的额头,「爷,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家里有刺客我心急。」康敬撇着嘴,孩子气地哼道。 「别瞒我。」 「宋思凡,他不该来。」 「爷,思凡哥哥可以说是茉英的家人啊。」 「他跟你定过亲。」 「可是我最终嫁的是你。」 「你们定过亲。」他就是有心结。在他眼里,宋思凡就是不折不扣的债主,随时都有可能来讨回他的茉儿。 「爷!」她主动地展开双臂搂住他,把小脸架在他宽厚的肩上轻声地道:「爷不要吃思凡哥哥的醋好不好?莱英爱的人,只有爷你一个人。思凡哥哥是家人是兄长是手足之情,这是不一样的。」 「哼,你是这么想,那个酸书生可不这么想。」一直都是宋思凡有问题,他很笃定。 「你真的误会了!思凡哥哥也拿我当妹子看。」 「我没有,你们定过亲。」 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纳兰茉英忍住无力的心绪,缓缓地道:「纳兰家跟宋家渊源极深。我爹家道清贫,苦读十几年,一直无钱上京赶考。是宋家婆婆慷慨解囊,拿出五百两银子。纳兰家的兴旺发达,我爹的官运亨通,都得益于这五百两银子。」即使她很不赞同康敬对宋思凡的无礼,还是捺着性子跟他恳谈。 「哼!」提到宋家,他就不爽。 「就是因为宋家人有恩于我们纳兰家,才定下这门亲事,这门亲事,并非是儿女私情,只是纳兰家为了报恩。爷,请你不要想太多。」 「茉儿,我相信你没什么,但宋思凡是什么居心?他三番两次到府里来,肯定没安好心,他就是想……」就是想来抢他的茉儿。 「唉,爷,你这是强词夺理。」她无奈地笑道:「茉英对思凡哥哥没有男女之情,思凡哥哥也同样的对茉英没有非分之想,所以没有什么居心不良。」 「我不信。」他一把搂紧身前的玲珑身段,怨怼地反驳。 「其实,茉英算是在宋家长大的。爹爹初入官场,四处奔忙,我娘顾不上我,就把茉英交给宋伯母看顾。思凡就像大哥哥一样地照顾我,年深日久在一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我对于思凡哥哥来说,只是个小妹妹。」 「什么?你们还是青梅竹马!」他好伤心,茉儿年幼的时光,都由那个宋思凡陪着,他好吃醋。 看夫君又激动起来,纳兰茉英细白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动情地抚摸着他新剃干净的鬓角,「宋家知道我要嫁来京城时,他们没有生气,也没有责难,而是欢欢喜喜地送来了贺礼,那一天,思凡哥哥,很平静地跟我话别,还嘱咐我要好好做一个福晋,要孝敬公婆,体贴贝勒爷,还怕茉英做得不好,送了《女诫》给我。 「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半点儿女私情。平日思凡哥哥最爱的只有书,宋伯母还一直担心他这样,是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了。」那次告别后,思凡哥哥不但没有任何停留,还忙着回书院授课,根本是对她无心。 「他老谋深算、深藏不露,他就是算计好了,让你没有防备,乘虚而人。」越说他的牙关咬得越紧。 此时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泼辣妇人,可以随便又哭又闹,大声咒骂这个不开窍的贝勒爷!要是那样,该多好,她就不用被气得内伤了。 忍住心口涌上来的火气,纳兰茉英咬住手边的帕角,重振精神。 「看吧,你也没话说了,大爷我说的都对。」 康敬嚣张地低声咆吼。 一定要忍住,杀夫是重罪,她抹了抹额头的汗道:「爷,你相信茉英是爱你的吗?」 「我相信。」他就是信不过宋思凡。 「是你的,谁也偷不走。」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瞧瞧自己一双洁白细嫩的双手,她真想把它们放在康敬的脖子上,收紧。 「爷!好好善待茉英的家人好吗?」 「我一直都对茉儿的爹娘、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很好啊。」每个月他都会捎礼物回兰州,茉儿娘家谁有难处,他都挺身而出,责无旁贷。 「爷,谢谢你对茉英的家人好,可除了纳兰家,宋家人也是茉英的亲人,请爷对思凡哥哥好点,茉英也答应你,不直接跟思凡哥哥见面,但思凡哥哥眼下有疾在身,居无定所,茉英还是会叫春妈过去照应。」 「不许。」 倏然,纳兰茉英的神情幽黯,眉头紧紧打了一个结。 楚楚可怜的形影,映在他的眼睛里,唤起他的怜惜,「别皱眉头,茉儿,不要伤心。」他拍着她的脊背,小声地哄着,「我不该对你生气的。都怪我不好,别气别气。」气坏他的茉儿,他非杀了宋思凡不可。 「爷,思凡哥哥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在京中有什么闪失,茉英无颜面对两家老人,请爷体谅。」埋在他温暧的怀里,她轻轻地恳求,希望得到他的理解。 怒意慢慢消散,康敬镇定下来,却没有响应她的恳求,暗中打定主意。只要宋思凡不在京中,一切都好办!只要茉儿看不到那个男人,他们的矛盾就迎刃而解。 善捕营的厢房里,博卿和康敬都脱掉外罩的莽袍,坐在一起豪饮。 「我说康敬,你干吗非劳师动众地对付一个国子监的讲书官?」 「劳师动众?宋思凡搅得我家鸡犬不宁!」 「哟,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到你头上?」博卿两指压开花生壳,倒出两粒胖胖的花生仁放进嘴里。 「该死的宋思凡,他竟然敢送枸杞给茉儿。」 第二十章 「枸杞怎么了?补身子啊!」 「你没听说过『此物最相思』吗?」 「啊?那是红豆。」 「都是红红小小的豆子!」康敬嫉妒地低喝。 「咳咳咳!」博卿太过惊讶,呛了口酒道:「被……你害死了。」 「难道我有说错?」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博卿指着他好半天说:「我想宋思凡不是那个意思。」他确定康敬已经走火入魔了,哪有用枸杞传相思的! 「他还写情诗给茉儿。」 「嫂子不是向你解释过了吗?是她那两个小姑娘写来的。」 「那是宋思凡的说辞!」康敬瞬间爆发,酒盅里的酒洒了一桌子。 端起酒盅,博卿道:「这么好的酒,你别浪费了。」 「博卿,我有一个办法,需要你出手。」 「唉,谁让我是你兄弟,说吧。」 「你不是有个包衣奴才放了外官,要去琼州做巡抚是吗?」 「嗯,我叫那小子好好干,等有点功劳,我再把他提拔回来。那地方,长年酷热,瘴气肆虐,地广人稀,没人愿去当差,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 「让他把宋思凡一起带去琼州。」 「嗯?以什么名目?」 「吏部会下文书,任宋思凡为琼州巡抚的文书吏。」 博卿一听,愕。看得出他有多忌惮宋思凡,简直是除之而后快。 「你帮不帮这个忙?是不是又想干架?」康敬丢下酒盅,手擂四方木桌。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成。不过这事要是被小嫂子……」 「是你的包衣奴才看上了宋思凡的才学,大力举荐,吏部才下了文书。」带着三分醉意的他笑得相当狡猾。 指着自己的鼻子,博卿哭笑不得道:「我好冤枉。」 「你哪里冤枉了?这么多年揍你,揍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浪费本大爷多少精气神,偶尔还要挂着彩出去给人看,你怎么赔我?」 这人太不讲理!算了,都是兄弟,他忍了。 博卿懒洋洋地说:「这事我应下来了,回去就办,不过小嫂子不是傻子。」 「你知道吗?天底下,只有我顶得住茉儿的冰雪聪明,放心啦——喂,做出要吐的样子给谁看?」 「你太肉麻,我受不了——吼!说了不准打脸。」 两兄弟都来了兴致,打翻桌子,扭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开打。 窒闷的房间里,烟雾环绕,蒙古来的萨满巫师在阴暗的屋子内,跳着诡谲的舞蹈。哗!哗! 腰上别着的大铜铃,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茹娜,我们的机会到了。」双手合十的赫拉氏露出一抹狠毒的神情。 「嗯,前几日,东院那边热闹得很,表哥扛着刀,怒气冲天地要砍一个叫宋思凡的男人,那人跟贱女人有莫大的关系。」茹娜阴沉沉地说。 「我已经叫你阿玛从蒙古调来些人手,快要派上用场了。」赫拉氏小声地与侄女耳语。 「姑妈,你别动手,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聪明的姑娘,让事情早点结束,福晋之位就是你的了。」她怜爱地抚着侄女年轻却骄横的脸。 「我要让那个贱女人,再也回不了头。哈哈哈!表哥不会再要她,不会。」伴着沉重的铃声,茹娜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第九章】 推开寝房的雕花木门,康敬踩进屋内,移身花厅,穿着一身白底墨竹滚绣边衣裙的纳兰茉英,缓缓地站起身来迎接他。 带着笑意,他任她移过来取走项上的朝珠,帮助他宽衣。 他垂头看她。 纳兰茉英低垂着眉眼,神情冷清。 「茉儿,怎么眼眶红了?」康敬连忙拉住她的手,紧张地问道。 虽然紧紧闭着嘴巴,红着眼睛,她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伺候他宽衣。除去繁重的官服,她让他坐下,神情凄楚地褪掉他的中衣。 很不对劲,难道出了什么事?他不安起来,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茉儿伤心的样子,令他好不舍。 对着他裸露出来的肩头,纳兰茉英搓着两手,直到双手温度升高,她才将两手放在康敬有些酸麻的肩头上,替他推拿。 「爷!最近肩好多了。」她鼻音很重地说。 「多亏有你,茉儿。」他拍拍在他肩上努力的小手,诚挚地感谢。每夜都有他的茉儿给他推拿,这个年深日久的老伤,也逐渐有了起色。如今写字看书太久,也不会难受了。 「写字看公文,不可太久。」她叮嘱他时,猝不及防的泪花猛地掉落下来。 「茉儿!」康敬不安地低呼。 纳兰茉英很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步,抬起染上哀愁的眸子。 「那一年,爷还没有见过茉英的时候,茉英就已对你怦然心动,缘分来得好快,快得防不胜防。」回头想来,她比他先动心。 茉儿凄楚的样子,狠狠地给了他心口一鞭子,痛疼一拥而上。他深情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 「在中津的官驿里,你慢慢地走了进来,茉英看到了你,心动了。后来在军营,酷寒的天气中,看你为战事烦心,茉英好不舍。从那个时候起,茉英就觉得贝勒爷不一样了,是某个对茉英来说重要的人。」 她哽咽着,一串泪珠滚出眼眶,湿透她的粉颊。 「爷,令茉英情窦初开的人是你,让茉英意乱情迷的也是你,茉英爱你!」胸口不停涌上酸楚,使得她不得不停下来,顺口气道:「虽然爷没有说,也不让博卿贝勒说,可是茉英知道,其实圣上能指婚,肯定与爷有关。我爹不过是个小小的陕甘总督,哪受得起这样的皇恩。所以茉英万般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缘分,这都是爷对茉英的情意。」 「茉儿。」性子平淡的纳兰茉英很少哭泣,她这一掉泪,康敬心慌了,不禁上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拭着泪珠儿,双唇吻上她纠结的眉头,「嘘,不哭,茉儿,我的茉儿。」每一颗泪珠掉落,都引来他的心慌。 「贝勒爷,我的贝勒爷,你难道不信任茉英吗?」她小退一步,染上雾气的眸子仿佛能透视他的心房。 「我没有不信任你。」康敬情急地吻去她的泪水,拉住她渐渐冰冷的小手。 「既然信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送思凡哥哥去琼州,你和我都知道琼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思凡哥哥从小就体弱多病,哪受得了琼州肆虐的瘴气和酷热?」今日晨间,照顾思凡哥哥的春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告诉她思凡哥哥要被派往琼州,收到消息,她并未怀疑是康敬所为,毕竟此事都指向新上任的琼州巡抚,是他向吏部举荐思凡哥哥的。 「这事我向吏部打听打听,你别急。」糟糕! 消息走漏……眼见事情败露,康敬扮猪装糊涂。 「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只会让茉英更伤心。」她深吸一口气,离开他的怀抱,疏离地盯着他。 怀里空出来,康敬失落地看看臂弯。好难过,茉儿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受伤的表情浮现在他俊朗的脸上。 「起初茉英并没有怀疑什么,今早太后召茉英入宫,在宫里恰巧碰到博卿的大嫂,闲聊了两句,原来新上任的琼州巡抚是博卿家的包衣奴才,说到底,他是你们的人。」怒火轰然窜上她的眸子。 耶!茉……茉儿好凶!康敬一时无法适应浑身怒意的小妻子。他忘了,即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博卿大嫂那个大嘴巴! 「爷,茉英不是跟你好好讲过道理吗?我与思凡哥哥没有儿女私情,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别的不说,他现在身染重疾,连上路都困难,你怎么能……」纳兰茉英只觉天旋地转,连忙扶住屋中木柱,稳住身子,定定神。 「茉儿,我给你打给你骂,你可千万别伤了自己。」他伸出双手,做出保护她的动作,再次被她闪开。 宽厚的肩膀垂了下来,康敬消沉地低着头。 过了半晌,只听镇定下来的纳兰茉英幽幽地说:「爷,你让茉英好失望,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抑郁的娇弱语气,令康敬一阵鼻酸,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道:「茉儿,我爱你,不论是在什么时候,我都爱你。」 「你爱我,就不会让我难做人!我娘前几日写信过来,要我一定得好好照顾思凡哥哥,我们纳兰家已经很对不起他们宋家了。你这样让茉儿怎么向娘亲交代?撇开这些,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思凡哥哥?」是她害了思凡哥哥的。 康敬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无言以对。 第二十一章 「宋伯母现在因为担心儿子的身体而病倒,如果我再告诉他们,因为我,因为我纳兰茉英,他们的儿子可能再也无法回去,他们会怎么样?茉英好惭愧,竟然害了那么善良的一家人。」 满喉苦涩的康敬,眼皮抽动。他也很委屈好不好!宋思凡在王府来来去去,他心里也难过啊,他都快被妒火烧掉半条命了,为什么茉儿不来疼他宠他,反而担心那个不相干的宋思凡?他应该在她心里占据所有位置,闲人都通通闪开。 在强大的占有欲和对茉儿的执着之下,他不愿低头,他就是不想再见到宋思凡。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尽力平抚掉心中的埋怨,纳兰茉英转身,打开衣柜忙碌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茉儿是要离开他?要回兰州?康敬心中一紧,急遽上前,刚想劝解,她就递过来一团东西,他无可奈何地接了下来。 视线往下移动,看着怀里的东西,他僵了僵。 「我很失望。」将手里的锦被和枕头交到他手里,她移到门边,打开房门道:「这几天都不想见到爷,如果爷想通了,可以给茉英一个满意的答复,茉英即刻迎你回来。」 什么?他……他竟然要被赶去睡书房?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懂事可爱的福晋要赶他走! 好伤心呐。 康敬呆呆地抱着满怀的寝具,踢着机械的步子来到妻子身边,垂下头,满心委屈地看着胸前的小脸。 他又没做错,为什么要他去睡书房? 她……她……她为了宋思凡踢他去睡书房! 去睡书房,早晨就没办法在寝房里,嗅着她淡雅的气息醒来,无法再拥住如花朵般的她,更没办法亲吻她。晚上下朝回来,也不能到寝房,让她服侍他宽衣,肩膀酸痛,也没人在乎了…… 心情越来越不爽。康敬垂下头去,僵在原地,流露出小动物被遗弃时的眼神。为了维持形象和尊严,他又不好意思开口恳求,只好僵在屋里赖着不动。 「请爷去书房吧。」纳兰茉英硬起心肠,将目光定在他的胸膛上。她差点就被他的眼神软化了。 然而就是再不忍、再心痛,她也要强撑住。赶他出去,她也是不得已为之。无辜的思凡哥哥不该受到刁难,更何况他什么都没有做! 「真要去睡书房?」他沉下脸来,艰难地动动唇。 「嗯。」不看他,一定不能看他。 「不……」他是贝勒爷耶,睡书房,好没面子! 咬咬牙,他告诉自己要忍。好吧,睡书房就睡吧,等宋思凡离开京城,他就赢了,回寝房也不是难事,凭他的功力,不怕茉儿不答应。 康敬抱着被子枕头迈出门坎,停住,高大精壮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低着头,不甘心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天水县,你借了银子请客?」 「记得。」 「你还说要赔我好多饼。」 「我也记得。」 「你别让我去睡书房,这些账就一笔勾销。」 挺起胸膛,康敬煞有介事地旧事重提。这也算是耍赖第一招。 「爷是想让我去睡书房,还是想让我回兰州的娘家?」纳兰茉英用沉静的语调说道,一眼也不看他。即使到此时,他都不肯松口,可恶! 「不用了。」茉儿对他好凶,胸口好痛!茉儿只袒护宋思凡,一点也不关心他一下。满怀受伤的心情,康敬猛地转身,打起精神,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走掉。等他想到安抚茉儿的方法,他会再回来的。 「救命啊!救命啊!」乘着秋风,飘来虚弱的求救声。 「救命……救命!」声音越来越低。 在屋中午睡的纳兰茉英从床榻中支起身子,侧耳龄听,寝房西侧的墙外,救命声不断。 「云草?云草?」打了个哈欠,她下床,披上外袍,唤着丫环的名字。 「啊!好痛,救命。」墙外的呼救听得人心不安宁。 叫不来云草,她就猜那丫头又溜出去玩了,想再唤春妈,偏巧春妈今日到市集上替即将远行的思凡哥哥配药去了。康敬被赶去书房,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她深觉挫败。找不到人怎么办? 她停住步子,站在花厅中等了等。 「救命,救命!」 人命要紧,她来不及到前院去找秦总管了! 纳兰茉英独自离开寝房,循着声音走向求救声的源头。 声音在东院侧门外变得清晰,应该就是这里,她停住步子,望了侧门一眼。这扇门很少开启,门外便是王府的中路地带,那里时常是宴客之处。 「救命……」 望了望当空的太阳,她不再迟疑地打开了这道侧门。此时正是白天,又在自家王府,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正这样想着,她跨出院门,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脑后遭到重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模糊的视线里,她好像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正值掌灯时分,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康敬带着三四个随从自吏部出来,返回景运门内的军机处,接下同僚递上来的茶,还未送到嘴边就被一个小太监给打断。 「给贝勒爷请安了。」小太监满头大汗地躬身一拜。 「这不是太后跟前的王六吗?起来说话吧。」 他盯了眼茶水,泰然地放下。 「贝勒爷,太后今日午后召福晋入宫,可是到了郑郡王府,福晋竟然不在,小的急呀,就叫王府里的人一起帮着找福晋,都这个时辰了,福晋还是找不到,王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爷,要不是太后跟小的要人,小的也不敢到这里来打扰你。」王六急红了脸,趴在地上期期艾艾地道。 康敬握住胸前的朝珠,镇定下情绪。茉儿素来好静,也不爱走动,除了人宫当差,很少出门,难道是……去见宋思凡了? 一片乌云混着夜色压在他的胸口,他敛住情绪,笑呵呵地吩咐,「王六你先起来吧,今日都这个时辰了,你先回慈宁宫回太后,福晋这几天染了风寒,我命嬷嬷把她送到城外的潭拓寺静养,可能匆忙了些,家里的下人并非全都知道。」为顾全纳兰茉英,他圆滑地应付过去。 「哟?福晋病了?那我就去回太后的话,请太后别再等了,你不知道太后一见不着——」王六拍拍膝上的土,哭丧着脸说道。 「别啰唆了,太后着急。」康敬打断他,让随从把他带了下去。 王六点头哈腰,连连陪笑地离开军机处。 康敬神态如常地把手上紧急的事交代下去,便向同僚告了假,带着随从,匆匆离开军机处。 在灯火幽暗的夜里,他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爷,是回府吗?」随身侍从站在宫门外的四人抬大轿前,恭敬地问道。 「去国子监。」 「喳。」 踏上四人抬软呢轿子,轿夫们急遽起轿,直奔城北的国子监。 刚停在国子监前的牌楼底下,国子监当值官员就迎了出来,一见身披莽袍、气宇不凡的贝勒爷,连忙上前巴结,康敬没动声色,让随从向官员打听那宋思凡的下落。 「爷,宋先生今日没来过国子监,还说今日该他授课呢。」机灵的随从很快打发走值夜官员回来禀报,「小的还问到宋先生的住处,听那个人说,他就住在后面的胡同里。」 沉吟半刻,他掩饰住心事,沉稳地道:「你去,看看他在不在。」 「喳。」随从脚下生风,消失在夜色里,一袋烟的工夫,他又小跑着回来,脸色沉重地回复,「爷,小的问过了,宋先生今日早晨出门后便没再回去。」 糟!情况不妙。不祥的预戚袭人心胸,康敬错愕,整顿好心情说:「快,回王府。」 事情为何会如此蹊跷?轿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行,路边民宅里的光亮从轿窗边一闪而过,他的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越发阴森。 抱着满怀纷乱的思绪,康敬下了轿,双手负后,迈进郑郡王府的大门,慢慢地走向前厅。前厅此时灯火通明,郑郡王与赫拉氏,一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敬儿,你可回来了。」郑郡王一看见他,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 「你那个少福晋可真有本事啊,瞧瞧这时辰,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下人侍女都不带,自个儿出去了,她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啊?」赫拉氏冷言冷语地讥讽,丝毫不在意儿子满眼的冰冷。 「春妈呢?」康敬疲惫地抚住额头唤道。 「贝勒爷,老身在这里。」头发散乱,同样一脸疲惫的春妈跨过了门坎。 第二十二章 「福晋人呢?」 「回爷的话,老身去买完药回来,就没有看见少福晋。」 「云草呢?」 「云草在东院呢,她说,她用过午膳,见少福晋睡了,她就跟着秦总管出外采买去了,回来也……」坏了,这下坏了,福晋不见了!春妈暗叫不好,「爷,会不会少福晋出了什么意外?」 「这在说什么呢?好好的一大活人,要是安分守已,能出什么意外?这可是郑郡王府,又不是一般百姓人家。说不准是她有了异心,做了对不起敬儿的事。」赫拉氏有意无意地在暗示着什么。 「福晋,你也上了岁数,多积点口德。」春妈护主心切,反击之词脱口而出。 「好哇,一个小小的奴才都能爬到我头上!这个家算是完了,完了。」赫拉氏撒起泼来,从椅子上滑下来,不顾颜面地大声号哭。 「够了!」康敬鼻翼翕张,阴森森地喝道。 一阵劲风吹来,厅前的大树摇摆了起来,无数枯黄的叶片,纷纷扬扬地坠落而下。他握紧双拳,试图理出头绪,但关心则乱,此时涉及到茉儿,他就无法冷静以对。 这时,东西院的两大总管都抹着汗水,小跑步地进到前厅道:「主子,我们前院后院,府内府外都翻遍了,福晋……福晋的马车和凉轿都在府里,今日根本没出去过,这……」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呢?」郑郡王更加烦躁地踱步。 慢吞吞地将眼神扫向额娘赫拉氏,再看了看急得满头大汗的春妈,康敬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一言不发。 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知道,宋思凡也没有了踪影。 仿佛有什么重物正缓缓压在他的头顶,他强力抵抗着,可那股力量太过强大,几乎快要压碎了他。 「敬儿,你快想想主意啊!」 「阿玛,都快二更了,早点进屋歇着吧,这事我自有主张。」他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如何去理解茉儿的失踪,但为了安抚亲人,他稳稳地点头。 「爷!外面有个嬷嬷有话说,是跟福晋有关。」一个小厮压低身子进来禀报。 正欲回房的郑郡王停下脚步,看了眼儿子。 「叫她进来。」康敬沉声道。 一眨眼的工夫,身形臃肿的嬷嬷,笨重地出现在前厅。郑郡王府很大,奴仆众多,但他并不认识这位嬷嬷。 「主子,老婆子有礼了。」 「别啰唆。」 「是,贝勒爷。今日晌午,老婆子正好在后门假山边上清扫落叶,就看见少福晋抱着一个小布囊,偷偷摸摸地开了后门。福晋可能以为边上没人,还跟门外的男人说了两句话,我听少福晋叫了声『思凡哥哥』,没多久,老婆子一眨眼,少福晋就合上后门出去了。」猛烈的夜风从门窗里灌进室内,蜡烛的火焰几乎被风吹灭,火光霎时幽暗不明。 老嬷嬷的话,令在场的人都无话可说,气氛紧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你这是胡说八道!你是受谁指使来说这些话的?」春妈气疯了地破口大骂,她根本不相信老嬷嬷的说辞。 「我才没有胡说,老婆子说的这些话,对得起天地良心。」老嬷嬷无所畏惧地发誓。 身怀武艺的春妈,握住拳头地扑上前,眼见就要动手痛打老嬷嬷。 「住手!还有没有王法了?自个儿的主子偷人,还好意思打人。来人啊,把她拖下去。」赫拉氏冷嘲热讽。 府里的几个小厮得命,很快拖住春妈,客气地把她带出前厅。 好似被冻僵的康敬,黑着脸,伫立在原地,他头脑里嗡嗡作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茉儿跟宋思凡私奔了? 「早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以后在外怎么抬头做人啊?哎呀!」赫拉氏没完没了地捶胸顿足,唯恐天下不乱。 「闭嘴!」郑郡王心烦地吼道。 这算什么?私奔?他的茉儿?康敬浑身冰凉,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过身,带着秦总管消失在前厅。 「爷!」追不上他脚步的秦总管,担心地在后面低叫。 来到东院门口,康敬沉沉地定住溃散的心神,停下步子道:「无德,你去找博卿贝勒,叫他速速到府,我有急事相商,然后拿着我的腰牌,去通知九门提督,就说吏部有事,请他密切严控各大城门,国子监讲书官宋思凡若出现,即刻拿下。」 「喳。」秦总管接到命令,取过腰牌,即刻出府奔向静王府。 康敬屏退跟在身后的随从,他独自一个人,踏进东院。 顿时,这个熟悉的院落,忽然失去了光亮,仿佛是一座静寂的孤城。老树在风里凄楚地沙沙作响,如同哽咽。四周点亮的烛火,像是幽幽暗暗的鬼火。 没有茉儿所在的地方,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 心房再次被沉重的痛刺穿。 她背叛了他吗?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宋思凡而不是他,曾经的情真意切,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 掩住刺痛的眼睛,康敬不愿面对这一切。 移动步子,他消沉地弯到东院的西侧,他给茉儿准备的小厨房就设在这里。喜爱做酥饼的茉儿,时常在这个小厨房里消磨大量时间。 在这个东院里,除了寝房,就数这里是留有茉儿最多印记的地方。 他希望在此感受到茉儿留下的淡淡气息,阻止他内心猛烈的冲撞。 极深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无法遏制的痛疼令纳兰茉英差点又晕厥过去。 这痛不是来自她肿起来的后脑,而是掌心,双手的掌心正承受着前未有的折磨。由于没有光,她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深深地钉穿她的两掌,她整个人几乎是被钉在地面上。 好痛!这是哪里? 「有……人吗?」她提起全身的力气,弱地出声。 一片漆黑里,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腐臭。 她几乎能感觉到阴寒的潮气,从脚底升起。 「有……人吗?」没有光,没有人,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纳兰茉英不敢移动,稍一使劲,她浑身就得承载着巨痛。 「茉……英……咳咳咳黑暗的另外一边爆出连串的晐嗽声。 她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思凡哥哥的。 「思凡……哥哥。」她用力瞪大眼睛,想在黑暗里梭巡他的身影,但黑暗犹如一道厚厚的墙,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茉英,咳咳……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移动,「今早你家的下人说你要见我,刚上了马车……我就失去了知觉。茉英,这是哪里?」 「思凡哥哥,茉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们好像……」好像被算计了! 是谁设了这个圈套? 为什么是她跟思凡哥哥一起被关在这里?这一切似乎没那么简单…… 「茉英,我们俩……被关在这里,贝勒爷会怎么想?你的名节……」宋思凡依靠声音,辨别出她的位置,准确地挨近她,并且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啊!茉英你在流血!」他魂飞魄散地惊叫道。 凭着感觉,纳兰茉英也能感觉出手心冒出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滴。不管是谁做的,她能感觉得到凶手置她于死地的恨意……不知是谁,竟然如此恨她! 「思凡哥哥,快想办法出去。」她的身体在变冷,若再这样下去,她将命丧九泉了。只是她与思凡哥哥一起失踪,康敬会怎么想?外面的人又将如何议论她? 不,她没有背叛康敬!她没有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她就要回去,不让康敬在猜测中痛苦神伤。 「茉英,我已经试过了,此处无窗无门,四周都被封死。根本不可能出得去。不管是谁要害我们,他们都不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了……」 「并且想让我们受尽折磨而死。」如此下去,她会等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在生命的最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骂名离开人世。即使是死后,她所爱的人也找不到她…… 绝望的时刻,康敬的脸浮上心头。占据她心灵的男人,能听见她最后的叫唤,始终相信她的忠诚吗? 【第十章】 推开木门,康敬走进纳兰茉英的小厨房,他动手点起油灯。跳动的灯光下,他木然地站在她常用的木案边,伸手触摸桌上的物品,往昔的画面跳入心底。 在滴水成冰的军营里,毫无防备中,茉儿如一朵轻云,轻轻地来到他身边。他被她的善良温柔吸引,爱上她平和的个性。天水县的那个午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满足他所有的好奇。 第二十三章 那天,雪后的阳光格外的灼烈,那天,他的心也莫名欢喜地烧灼了起来。 很快的,他们成了夫妻,每一夜,他都不再孤独地忙碌,不论多晚,他也会得到她亲手烹制的消夜。对于他的忙碌和忽略,茉儿从不报怨,而是选择在深夜里静静地等候,等候他回来歇口气的空当,用她的温柔来包围他,让他感觉她满满的关心和感情。这些时日,她柔柔地融入他的生活,用她特有的方式,令他产生无尽的依恋。 哪一天若看不到她,他便惆怅得不能自已。 然而,今夜使得那一切都变得好遥远,恍如前世。 喉结困难地上下滑动,吞咽下喉中的硬块,他猛然抬眼,屋角一排已制做完成还未烘烤的酥饼,吸引他的注意力。 康敬快步地走上前,握起其中一个,面粉簌簌地掉落。 茉儿总是在午饭前将半成品赶制好,午睡之后再到厨房进行烘烤,这样,到了夜里,新出炉的酥饼就能成为可口的消夜。如今这些酥饼,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好似在召唤着主人,快点将它们送入炉火。 突然间,一道光照进康敬的心灵,沉湎在混乱里的头脑,变得清晰。有谁在离去之前,还会按习惯赶制酥饼? 得到启示,他大步流星地赶回寝房,打开内室,四处查看。茉儿时常用的衣物和首饰都还在,而且一样不少,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改变过。 什么东西都没带?这绝对不是茉儿所为。一位心细如发、沉稳聪明的女人,怎么可能做毫无准备之事? 茉儿从来不会如此草率行事。在军营里,他就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糟!茉儿绝对不是自己离开王府,而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而这个人,有可能是宋思凡,也可能是其他人…… 很快的,康敬就否认了宋思凡。他文弱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在王府内来去自如,而不引起注意。 那会是谁?是谁如此周密策划这个圈套? 即将被现实压碎的康敬,强打起精神来。如果茉儿不是自愿离开,那她所面临的是危险的境地!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贝勒爷,此时茉儿只有他能救。 强烈的紧迫感,促使他从头理顺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可疑的人瞬间成为他关心的重点。 提着袍角,他走出东院宅门,准备在博卿来之前,去好好会会那个老嬷嬷。夜色里,缓缓飘来俗艳的香气,穿戴整齐的茹娜带着两个仆从迎面走来。 「表哥!」她满脸担忧地叫住他。 瞄了眼仆从手上的西瓜灯,康敬停了下来。 「你还没睡?」 「表哥,我都听说了,纳兰茉英真是不懂得珍惜,嫁人王府有什么不好?还跟人私奔了!那个女人太不识好歹,丢尽了郑郡王府的颜面。」她一副仗义执言的样子,说尽纳兰茉英的坏话。 康敬默不作声,面上一片颓废,心底却越来越清明。 「表哥,到我的院子里来吧,让我给你泡杯好茶,安安神。」茹娜抓住这个机会大献殷勤,她不知羞耻为何物,热情地张开双臂,亲热地挂在他的手肘上。 没有像往日一样决绝地摆脱她,康敬挑起眉头,用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神,来回扫视他这表妹。 眼皮子底下这个掩饰喜悦之情的女人是他心狠手辣的表妹,一个在他家住了十年,日夜想登上福晋之位的女人。 她跟茉儿的失踪有关吗? 茹娜很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眼神道:「表哥这里风大,到院里去吧。」 瞬间的转变,康敬捕捉到了。盘旋在他心底的疑云,几乎就要云开雾散。 「都快三更了,我说康敬,你到底想干吗呀?」博卿打着哈欠被下人带进来。 「茹娜,你先回去吧,我跟博卿有话要说。」 他眼中精光一敛,迅速掉头走向好友。「博卿,有事交代你去办,很急。」 未再看拉长脸的表妹,康敬拉着博卿的右臂,直奔东院。 他已经有了计划。 黑暗中,时间完全被吞没,她算不准是过了三个时辰,还是三天?除了无止境的痛,便是饥饿。她的意识一直迷迷糊糊,渐渐的,也听不到思凡哥哥的咳嗽声。 「给我凿开这堵墙,快点,动作利落一点!」 康敬洪亮的声音仿佛从很深很深的地底传来。 他终于找到她了!她一直强撑着,当听见他就在身边不远处时,她的力气已然耗尽…… 当一道光照耀在她脸上时,纳兰茉英彻底地晕厥了过去。 冲进凿开的墙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钉在地上的茉儿。康敬觉得自己人还活着,却有身陷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来得太迟,已经来不及了吗?他的茉儿被凌虐伤成这样,还能活命吗? 当疑点找出之后,他立即寻到那老嬷嬷逼问主因是谁,循线追查线索,出动博卿善捕营的人手逮捕可疑帮凶,才供出藏人地点,找到此处…… 但他好怕结果是——探出一指移至她的鼻前。 气息虽极为薄弱,但是温的! 「茉儿,茉儿?」他大声地叫唤,却不敢移动她,钉在她手掌心上的木钉令他畏忌。 这木钉穿透了茉儿小小的手掌,上头沾满了她的血液。数次上战场的他,明白只要动茉儿一下,就会再度扯动她的伤口,凝固的血液会再次涌出,这将可能使她再也无法苏醒过来。 但不管他如何叫,茉儿始终没有任何回应,一张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令人看了触目心惊。 康敬急切地站起来,吩咐秦无德和善捕营的兄弟好好地看管这处废弃的砖窑后,骑上骏马,飞也似的回到京城内,直闯太医院,二话不说抓起太医便往爱妻身边赶。 面有土色的太医不敢反抗,实在是被这贝勒爷给吓着了。即使他头发散乱,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似的,但他很识时务,没敢出声表示意见。 被带到城外的废弃砖窑,太医片刻不停地救治纳兰茉英,帮助康敬顺利地将她手上的木钉拔掉。 「太医,又出血了,快。」木钉一去,血如泉涌,康敬心惊叫道。 「爷,不碍事,在下已经做过处理,这只是伤口中的污血,流出来对福晋反而是好事。 「茉儿怎么样?她怎么没醒过来?」他凶神恶煞地看着太医,面如厉鬼。 「福晋脉象弱,得即刻回府,方便照料。」 「你要是救不活我家茉儿,小心你的狗头!」 康敬狰笑着抓住太医的前襟,紧紧咬牙哼道。 一听这话,太医猛打哆嗦,「在下定会竭尽全力救治福晋。」 「爷,马车准备好了。」秦无德指向外面。 「好!」他小心谨慎地抱住纳兰茉英孱弱的身子往外走,心底凄凉万分。在他臂弯里,茉儿轻得如一缕幽魂,仿佛随时都将离开他一般。 心情沉重地把爱妻放人车内,康敬将太医也抓上了车。 登车之前,他对秦无德交代,「把里面的宋思凡直接带往太医院。」 未再做停留,马车由他亲自驱动,风驰电掣地奔向郑郡王府。 「啊——」熟睡中的茹娜,被噩梦惊醒,梦中纳兰茉英血流满面地缠着她,惊得她醒过来,躲在帐子里擦汗。 她没有错……都是那贱女人的错!霸占了表哥的福晋之位,又不让他娶侧福晋。她明里暗地都表达了那么清楚,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就别怪她将她这碍路的绊脚石给去除…… 不是她心狠手辣,只能怪那女人不识好歹,硬是夺走了她的幸福……既然她不好过,那她也别想活了。 对!她没有做错!那女人该死! 刚缓过一口气,窗外的夜色就被熊熊的火光吞没。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噩梦? 房门被推开,七八个官兵冲进屋里,抓住了她。 「反了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茹娜凶悍地吼叫,张牙舞爪地对付官兵。 不管她再怎么凶悍,官兵依然合力抓住她的四肢,公事公办地把她带到前厅。 此际正是三更,前厅中聚满了人。 在众多绛色官服的兵丁中,她一眼就瞧见狂怒的康敬表哥、瞪着她的博卿、郑郡王,还有她的姑妈。 「这是怎么回事?」 厅中的蜡烛都被火把替代,发出劈里啪啦的燃烧声,还吐出黑黑的浓烟。 「茹娜格格,我大哥统领宗人府,他今日叫我前来拿你归案。」博卿冷笑道。 「抓我,凭什么抓我?」她不改强悍个性,厉声质问。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跪的都是什么人。」康敬利眼阴冷地看了她一眼。 在厅堂中间,一个老嬷嬷和五个蒙古壮汉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 第二十四章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很聪明,可是,你不该急功近利地叫老嬷嬷出来说谎,只为了你太想让我相信私奔这个事实。」他抓住了老嬷嬷,花去三天时间,动用计谋,才逼得老嬷嬷说出被茹娜收买的实情。「你还差了一招,不该动用蒙古人!」 九门提督在这事上也帮了不少忙,让他一举抓住这几个可疑的蒙古人。 「表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会明白的。」康敬抽出腰上的利剑,眼中厉气一闪,长剑穿透了她的手掌,「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些蒙古人什么都招了!」这一剑,他是为茉儿而出的。 茹娜吃痛的尖叫声直窜屋顶,她发了疯似的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给茉儿留下的伤,我会逐一还给你!」康敬残忍地哼道。「来人呀,把这个女人带回宗人府好好『招待』。」 血流如注的茹娜无人同情,她将要面对的是宗人府最严厉的酷刑。 眼见着半疯的侄女被带走,赫拉氏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忍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跌跌撞撞地迈过前厅的门坎,急忙躲进后院,在院中央,她心惊胆颤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额娘,你太让敬儿失望了。」康敬带着那柄染血的剑来到她的身迈。 赫拉氏不住地颤抖,嘴里念念有词。 「是你一直纵容茹娜,是你放任她伤害我的茉儿。你知道茉儿对我来说是什么吗?」 她紧闭着眼睛,不敢看自己的儿子。 「你从此离我的茉儿远一点。在科尔沁草原上,那几个舅舅,也看腻了草原讽景吧,皇上要在新疆屯兵,我会举荐他们前往的。从此郑郡王府不再扶助母族,再也不会。」对额娘最有力的惩戒,就是让她的母族迅速败落。 「敬儿……敬儿。」去新疆无疑是流放啊! 「这是你赫拉氏应得的下场!别逼我把你送回草原。」康敬收起剑,转身决绝地离开。 蛮横强势的赫拉氏,在这一夜,几乎老了二十岁。 夜空里,飘起雨,东院里的大树间闪耀着片片流光。康敬踩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茉英的窗边。 虽说是秋初,但为了顾好纳兰茉英,寝房内很早便点起了火盆,整个屋子暧意融融。 春妈和云草寸步不离她的床前,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就怕自个儿的主子又有意外。 「你们都下去吧。」他已几夜未沾枕,俊颜让人看了不再是心醉,而是心碎。 「爷……还是让我们来吧。」春妈对他们两个人都放心不下。 「都下去,我的福晋我来照顾。」康敬坚持。 春妈和云草也累极了,见他这般固执,也就放下手上的活,离开了寝房他伸出大掌,抹了抹纳兰茉英的额头。她的高热已然退去,听见被他吓得半死的太医说,只要茉儿不再高烧,就已逃离鬼门关。 稍稍放下点心,康敬用铜盆里的温水沾湿帕子,仔细为爱妻擦过小脸,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两只被包成粽子的手上,一看他的心就剧烈抽痛。 放下手上的帕子,他沉沉地坐到床边,凝神看着沉睡的她,「茉儿,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的顽固坚持,也不会让那些人利用我们的矛盾来陷害你。」 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诚心道歉。 「你嫁进郑郡王府来,我没让你过过几天好日子。」他艰难地吞咽那卡在他喉陇的硬块,「虽说去逛青楼是情非得已,但我还是对不住你。而你选择相信我,选择在深夜里等候,面对你的包容,康敬很羞愧。亏我还对自己起誓,一定要将你捧在手心里疼宠…… 「你是我的宝!而我让你那么辛苦,又让你为我背负不实的骂名。对不起茉儿,接下来的日子,让我用十倍、百倍、千倍的爱来补偿你,补偿这一生,直到我生命终结。茉儿,我爱你。 「你放心吧,经过这次,我已经痛定思痛,吏部那边我已经处理妥当,宋思凡不用再去琼州任职,我也把他安排在王府住下,还找了丁太医看着他,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以后,我会像家人一样照顾他。」他俯下身子,小心地吻住纳兰茉英苍白的唇角。 重重波折之下,他回头看,无理的嫉妒是多么浪费时间。失而复得之后,他才明白,幸福和快乐来之不易,需要精心守护,否则怕哪天一眨眼,那个人就不见了,换来无法弥补的伤痛。 一滴水珠不知从哪里滴落在茉儿的唇边。 「这颗泪不是我流的啊,你不要赖在我头上。」康敬抹干眼睛,死也不认账。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埋进妻子的发丝间,闷闷地说:「以后不要赶我去睡书房好不好?书房的床好硬,而且都没有你的香味!你生我气,也不来看我,我心里好不舒服,上朝都没精神,跟博卿打架还会输。罚我睡书房,我不怪你的,我知道茉儿在生气,可是,我好想吃你做的酥饼,你都不让他们送来给我吃。 「好吧,好吧,是我自找的,我答应自己要宠你,自己却不遵守,我该罚。等你醒来,让我回来睡好不好?我好想抱抱你,看你对我笑,看你眉上的温柔……茉儿。」越说鼻子越酸,康敬此时像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苦苦请求,不见往日的傲气和嚣张。 屋里静了静,他低着头,掏出怀表,一瞧时间,眉毛恐怖地锁紧。 「娘的,那个死太医还没学乖,他说你今日会醒,眼见就明天了,这个庸医!茉儿,你等着,我现在去收拾他,一会再回来陪你。」为掩饰住自己泪湿的脸他不敢抬首,径自取了墙上的剑,直奔房门。 「爷……」虚弱的女声沙哑地叫住他。 冲出去的高大身影很快转回来,他瞪着眼,错愕不已地停在床前。她醒了?一双温柔的乌黑眼睛正盯着他看。 「爷……」纳兰茉英嘴角勾起一个笑弧。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不会吧,流泪被看光光了? 他在她耳朵边说了那么长的时间,快吵死她了,还嫌她醒得太早?要不是还在承受伤口的痛,她一定会笑出来的。 「刚……才醒来。」她气弱地哄他。这个只对她孩子气的爷,需要她的好好呵护。暗地里听到那么多表白,她非常感动,没想到昏厥的这些日子,他做了好多,并为她妥协了思凡哥哥的事。 「干吗一边笑一边哭?」康敬摆出埋怨的嘴脸,用袖子温柔地拭着她的泪。 会哭,不是因为身体所遭受的严重打击,而是刚才他那一席毫不保留的告白。能全心照顾思凡哥哥,她能了解这对他有多么不容易。 「嘘,别哭别哭。」茉儿眼泪掉得越来越凶,他连忙丢下剑,伸手抚起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是手还痛吗?来,要是痛的话,咬住。」 他把自己的掌送到她的唇下。 「爷,不是痛,是开……心,是因为你如此爱我……激动的泪水。」纳兰茉英喘息道:「爷,我有话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醒来的她,还相当虚弱,是他的一份深情,令她压抑不了冲动。 「好!」 「当我和思凡哥哥一起不见时,你有没有怀疑过我的真心?」 「我只有迟疑,却从不怀疑。」他曾经迷惘,曾经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可他真的相信茉儿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 「茉英好感激爷的心和爱,谢谢你相信我,如果没有你的坚持与执着,你不会找到茉英,我会葬身在那个地方。是你对我坚定的爱,救了我的命。是你,拯救了我们的爱。 「被困在那里时,茉英想了好多好多。如果爷你稍有怀疑,便会中了圈套,就会被设计的人击溃,荣英也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会死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他是她的英雄。相爱的人,用爱为舟,共同应对艰难与风雨,大风大浪,也终会平安无事。虽然他们有争执,但那不妨碍他们相互守护的决心。 动情地拥住她小小的身子,康敬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反反复复地亲吻她的黑发。 「你不用担心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害你,不会,永远不会!」最后,他向她承诺道。 纳兰茉英全身放松地倒在他的怀里,不去问前因后果,她知道,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带着甜笑,静静地闭上眼睛,此时,只需享受有他在的幸福就好。那些丑陋的人,可怕的遭遇都消散吧。 把一生交给怎样的人才不会有遗憾,才会幸福? 相拥的他们彼此都有了满意的答案。 尾声 郑郡王府东院后面的小厢房里,仍在病中的宋思凡半靠在床榻上。经过了半年的调养,身受重创的茉英都已复元,而他的内疾却无起色。 啪!失神之间,房门被大力推开,康敬端着一碗墨黑的药汁,脸色阴黯地冲了进来。 两个人迅速地对上眼神。 噢!又来了。宋思凡心里一阵懊悔。当初就不该住进这王府里来,自从住进来开始,他就忘了什么是君子端方、温良平和。 「茉儿给你的,要你必须喝完。」沉着脸的康敬,用冷冰冰的语气道。这碗药本来是茉儿要亲自送来,半途被他软硬兼施地抢下。 茉英跟宋思凡情同兄妹,他当然不会再傻到乱吃糊涂醋,可他还是看宋思凡不顺眼。其中的原由,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怀好意地走到他面前,康敬不由分说地掰着他的下巴,把苦苦的药汁灌进他的嘴里。 「你——」宋思凡眼角滴出泪花。好过分! 「康敬,你……要是看宋某不顺眼,大可以赶我出去。」 「不行,茉儿会不高兴。」他巴不得一脚踢开他,可一想到茉儿皱起的眉头,他就是忍得吐血,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 「茉儿今天又送饼来了?」康敬撇着唇,看到小几上的酥饼,他很干脆地统统收起来,放进自己的袖袋里。 「这是茉英给我的!」宋思凡忍无可忍地怒道。 「是我的茉儿做的,就是我的。」 两个大男人像孩子一般地斗嘴。 「还给我!」顾不得身子,宋思凡站起身,掐住他的脖子。 「不还不还,就是不还。」康敬也不客气,反掐住他的脑袋。 一时间,男人们打得难分难舍。 「贝勒爷?思凡哥哥?」窗外是纳兰茉英疑惑的呼唤。 随着声音,她踏进了房内。 「茉英!」 「我的娘子,你来了。」 纳兰茉英抬眼,见两个男人都笑得很夸张,不但如此,康敬和宋思凡还像好兄弟似的勾着对方的肩,一派兄弟情深的样子。 咦?两个人已经这么要好了吗?她心中说不出的开心。没想到仅半年的时间,素来不喜欢思凡哥哥的康敬有这么大的转变,他真的将思凡哥哥看做她的亲人一般了。 「我在外面听到屋里好吵,过来看看。」 「没有没有,哪里有吵?」康敬大力地拍着宋思凡的后背道:「这家伙看我端药过来,很激动。」 「对对对,有贝勒爷服侍,很难不激动啊。」 快被拍到吐血的宋思凡用掌敲康敬的前胸。住在王府,他不舍茉英为他这个兄长多操心,有再大委屈,他都隐瞒了下来。 「别动,你的头上有饼屑。」康敬很亲热地拔着他的头发。 「是吗是吗?在哪里?」宋思凡也相当地配合。 「没事就好,那我就去小厨房忙了,思凡哥哥今日就别出房了,我会叫云草给你送饭来。」 「不用云草,我来就是。」康敬自告奋勇地请缨。 「由贝勒爷来送,我会吃得特别香。」掐死你,掐死你!宋思凡从身后偷偷扯住他的头发。他们如此热切,纳兰茉英也就放下了心,交代两句,转出厢房。她丝毫没注意到,她身后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无声互殴。 怎么觉得怪怪的呢?她顿了顿,回过头去看看。 在她回头间,两个男人仿佛什么芥蒂都没有似的,默契地勾住肩站在原地向她摆手。 她绽出一抹笑,开心地走出厢房的院子。 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吗?她不会再有任何一点担心,接下来迎接幸福的来临就对了!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