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逼人嫁》 初遇 「护住官银!」 冷雾弥漫的山道间,随着一声警觉的高喝,一个个黑影瞬时从密林间、巨岩后窜出,杀入经过的车阵中。 车上,有着大批运往京城的官银。对此,劫掠者势在必得。 狭小的山道上陷入攻与守的刀光剑影,面对盗匪人数的优势,负责押银的官兵们顿时陷入苦战。 贫穷饥饿是骚乱之源。 连年旱灾饥荒,生活困顿的老百姓早已无粮可食,再加上瘟疫四起,没饿死的亦难挡瘟神召唤,而在位的少年皇帝却终日沉迷女色、荒废政事,让亲近的宦官恣意弄权,结合外戚把持朝纲,置地方天灾人祸于不顾,原本富庶的南方之地早已民不聊生、盗贼横行,百姓为求生存,烧杀劫掠层出不穷,即使砍头的勾当,也是人人争抢着干。 刀起刀落,横血飞溅,倒卧血泊的官兵层层堆叠,转瞬间,仅剩下领兵的官差男子独自浴血奋战。 「我说这位官爷——」眼看面前这顽强抵抗、抵死不从的官差始终久攻不下,为首的蒙面贼枭抓住出招空档,忍不住放话商量道:「我瞧你武功底子不错,也算是条汉子,咱们互相给对方一个方便,乖乖将钱留下,我便不杀你。」 喘着气,以手背缓缓抹去嘴角沁出的腥红,刚毅冷锐的黑眸射向环伺而上的抢匪,咬牙道:「休……想。」 有骨气,很明白,没得商量! 「呿,尽忠职守是件好事,但也要看看你卖命的是啥主子,这年头『忠孝仁义』不值钱,瞧瞧咱们当今皇帝那德行,值得吗?」 「那是我的事。」要他弃械投降,双手奉上官银,不如要了他的命。「想从我手上拿走钱,除非先杀了我!」 鲜血自前额滴落,混着迷蒙白雾,染红了视线。 凉冷的空气中,肃杀之气再起。在这世道衰微的年代,人与人间,没有真情,不存真义,所谓的忠心也只是选择杀戮的对象不同罢了。 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 「老大,别跟他废话那么多,先宰了他再说!」 钱,抢了就有,这是他们生存的规矩,何况现在是以多对少的局面,那批官银根本已是囊中之物。 血残的杀戮再度围攻而来,男子拚命挥舞手中长剑,以一挡十,尽管早已伤痕累累,仍是撑着其过人的意志,力抗群雄—— 路旁草丛里,一双不解世事的稚龄圆瞳,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切。 好多人、好多血,好可怕…… 小小躯体蜷缩着,不住颤抖。她不过是想偷偷采些沾有露水的草药回家煎给娘喝,怎知就瞧见一群恶汉杀人抢劫,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必须以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鲜红热液在黄土道上四散窜流,宛如蜿蜒曲行的毒蛇,缓缓迫近她的脚丫,加深她的恐惧。 尽管惊恐至极,可她的脚却像生了钉似的,无法移动分毫。 她的眼亦然。 那满布血痕、执拗不屈的男子,紧扣着她的目光,每一次的刀剑碰撞,都尖锐得令她心骇莫名,直到男子挺硕的身躯因久战体耗难抵巨大的攻击,失控飞撞至草丛边,她才忍不住尖叫出声—— 视线初次有了交集,却同样骇然。 没料到草丛里会突然冒出个受惊的小女孩,男子惊讶之余,在紧袭而来的锋刃落下前,直觉地扑向她,以身躯挡护在前—— 金属穿透血肉的声音,她听见了,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靠近。 银白色长剑从他的背刺穿心口,没入她的腹腰间,还来不及感受到任何疼痛之前,锋利的剑身已快速抽离,温热的鲜红刹那间飞溅喷出,惊吓苍白的稚颜瞬间洒满骇人的血迹。 杀戮,顷刻凝结。声音,渐次远离。 她快死了吗? 不行呵,她不能死!娘还等着她的草药,弟妹们也在等着她回去煮饭给他们吃呢,还有隔壁姥姥的棉被破了,她也还没帮忙补好……她……不能死…… 小小的脑袋里流转着许许多多的挂念,最后,全停在压住她的男子身上。 她的小手捂在他的胸口上,想阻止鲜血涌出,但带着浓浓腥味的温热红流,仍然从她的指缝间不断渗出,在两人身子间晕染扩散。 「官爷哥哥,你别死……」她颤抖道。 静寂冷凉的雾气中,落在她颈间微弱的气息,显示他一息尚存。 他缓缓抬眼对上她,双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喉间一紧,猛地呕出浓浓鲜血,便身驱一软,再没发出半点声响。 视线交会仅只一瞬,她初遇他,却成永恒,深深烙印在她眼里、心底,甚至无瑕的灵魂深处,许久、许久—— 第一章 「假钱?」 这是疑问,更像是质问,沈缓的,甚至带点懒意,却是威慑十足,令捧着帐本恭敬站在席前的李衡不由自主地猛打寒颤。 奇怪了,刚才有冷风刮过吗?怎么身后忽然一阵凉? 他偷偷抬首瞄了眼英气逼人的主子,心里更是发毛,斟酌着接下来的说词。「那个……就是……」 「多久了?现在才发现。」 仍是淡淡的一句,从声音、表情皆判读不出主子的情绪,李衡的背脊更是凉冷。 「今天一发现……就马上给爷呈上了。」李衡小心翼翼道,即刻补上一张钱票,让主子看个明白。敢冒死在主子休息时坚持来报告,他也算是尽忠职守了。「初步清查了下,至少已有一年之久,因为这些钱全是从那些贫户人家来的,所以数目不算太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可亏大了。 仲孙隐斜躺在卧席上,双眸眯成细缝,细细端详手上的银钱,半晌,线条分明的唇角意外勾起一抹浅笑,道:「这个有点意思。」 李衡略微讶异地看向仲孙隐,心头更加惴惴不安。「爷,您的意思是……」 「如此粗糙的伪钱,怎么可能没发现?负责点收的人该换双眼睛了。」仲孙隐说道,话中并无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听来却像是要人来领罪似的。 「是新来的,所以疏忽了,不过……我倒是有个发现。」 「说来听听。」 「就是这些贫户全来自同一个地方——兴安城。」见仲孙隐起身,李衡连忙抱着帐本紧张追问:「咦?爷啊……您要上哪儿去?」 「查假钱的来源。」 「您要亲自去?是要出府吗?」李衡眼睛一亮。 原本忐忑的心立刻飞扬起来,那表示他也可以乘机一起出去蹓躂,不必成天闷在府里跟这些永远对不完的帐本大眼瞪小眼了,喔,万岁! 「我去,你留在府里继续看帐。」 「不是吧,老大——」 可怜的哀号、几乎喷出的眼泪……主子果然是主子,马上就能读出他卑微的心思,并且毫不留情地摧毁它。 「别叫我老大,我不是。」仲孙隐徐徐纠正。 「隐爷——」识相地马上改口,只见李衡紧抓仲孙隐的衣袍袖角,露出乞求的可怜表情,只差没跪下来抱住他亲爱主子的大腿。「您要『一个人』去?」 「除了假钱的事,还有什么要呈报的吗?」仲孙隐不为所动道,对助手的「摇尾乞怜」故意视而不见。 「那个……」尽管心急如焚,李衡仍是个尽职的小忠仆,马上条理分明地回答道:「各司爷们要求咱们快些拨款过去,说什么已经『捉襟见肘』了,没钱很难办事之类的,尤其是淮爷那里,催得可凶了……爷,您真的不考虑带我一起去?」只要爷能答应带他一起出府,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唉——」仲孙隐凝望窗外灰蒙蒙的雾气,没来由地幽然叹息,似有感触道:「每个人都管我要钱,殊不知要钱难,管钱更难哪!」 这么多年来千篇一律的日子,有时还真让他感到腻了。 「爷,您又犯倦怠病啦?」小忠仆连忙一旁倒茶水,贴心奉上。「其实啊,偶尔出去走走、透透气也是好的,若是能有个伴儿随行,那就更好不过了……爷,您确定不要让我跟……」 「阿衡。」 取过茶水,悠哉享用。 「在!」 中气十足,洗耳恭听。 「淮那家伙,一年到头闲来晃去也没见他给咱们挣多少银子,要钱倒是挺勤快的,就搁下他那一份,其他的全先拨付吧。」越是急着想要钱,他偏不给。 「是……」 被点燃的卑微希望再度破灭,李衡略带失望地在帐本上记下一笔,整个人明显气弱,隐爷四两拨千斤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及,看来这回是没望了,爷根本连听都没听进他的哀求。 「爷啊,其实我也不是想替淮爷说情……只是觉得……淮爷他有任务在身,必须时常出去蹓躂,花费自然也就大了些,才会这样求财若渴啊!」就不知他有多羡慕淮爷身边的小吏,没事就能跟着出去逛逛。 才想着,李衡旋即对上仲孙隐打量的目光,心头猛一惊,连忙改转心思——当然啦,平心而论,在他心目中,他的主子才是世上最好的主子! 偷瞄了仲孙隐一眼,发现锐利的双眼仍然定在自己身上,李衡连忙再补强心思——跟着仲孙隐做事,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就算从此不能出府,他亦无怨无悔! 见仲孙隐调转视线,李衡这才暗暗松口气……呼!每次他偷偷在心里有点小抱怨时,就会发现主子在盯他,真可怕!有时他都不得不怀疑他的主子有读心术,能读出他所有心思。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有爷您坐镇于此,其他司爷们也难如此快活。」 身为财务大总管,仲孙隐理财生财的能力有目共睹,他跟在仲孙隐身边多年,主子虽不是府里最有权势的一个,可连最上头的老大主子都赏识他,凡事还得让他三分,毕竟,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在哪儿,钱就是重要!有钱,就是好办事! 「阿衡……」 「在!」 「去申请出府令。」 「是……」依然有点不死心,他再探问:「是要……一张?还是两张?」 「你自己看着办。」似有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划过仲孙隐唇角。 算了,还是死心吧! 「我这就去……」主子永远都是对的,爷要留他在府里,定有他的用意。虽然放弃争取,李衡还是忍不住再淡淡强调一次自己的重要。「其实阿衡还是有用处的,去哪儿定能帮您的——啊?!」他一怔,瞪圆了眼,讶异道:「爷……您您……您确定要穿这样去?」 一眨眼,仲孙隐已换妥衣裳,一副打算出远门的模样。只见他一个帅气旋身,金丝袖袍潇洒一扬。 「怎么?太醒目了吗?」 一袭亮面银紫色绸缎绣真丝金线长袍,腰系清透纯净的上等翡翠玉饰,指套闪亮晶莹的镶金蓝宝指环,随意束尾披垂的俊逸长发,潇洒自信,意气风发。 没错,跟平日的装扮相比,仲孙隐确实已经「朴素」许多,但一身低调的华丽仍是掩不住的贵气逼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瞧,这次他们的任务是「微服出巡」,可打他们来到兴安城后,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哪一个不是逮到机会就乘机多瞄全身闪着金光的仲孙隐一眼。 爷儿果然是爷儿,一出马就是与众不同! 「阿衡。」 「在,老大!」有求必应、有喊必答,向来是他忠心的标记。 「要讲几遍,别叫我老大。」 「是,隐爷!什么事?」仍然中气十足。 「你的脚离地了,是准备飞天了吗?」仲孙隐冷瞟了李衡一眼,淡淡说道。 「没办法,实在太开心了嘛!」李衡眉开眼笑道。因为仲孙隐最后还是答应带他一起出府办事,令他雀跃不已,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飞扬起来,他开心得都快飞上天了呢! 只可惜顶上刺眼的阳光,照得他有些头晕不舒服。 「我们不是出来玩的。」他不疾不徐提醒道,冷锐的视线默默被街角聚集围观的人群吸引。 「咱们有任务在身,这我当然知道。」身负查假钱的重责大任,他自然不敢轻忽,只是刚出府,凡事新鲜得紧,见什么都有趣。「我说爷啊,咱们那么久没出来,要不要先去那个『钱来客栈』填填肚子……咦,爷,您去哪儿?」慌张的脚步急忙跟上坚定沉稳的步伐。 李衡跟着仲孙隐来到街角凑着人群看热闹。在这兴安城里,百姓们平日最大的娱乐就是上茶馆聊是非、上大街看狗跳鸡飞,哪儿有热闹便往哪儿钻去,喜事爱看,丧事也不放过,若是喜事丧事一起来,那可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瞧瞧,来了来了!」有人大喊。 李衡兴致被挑起,抛下主子箭步上前,踮起脚尖,跟着引颈翘望,只见一顶系满红白布条相间的轿子,随着鼓乐和鞭炮声出现眼前,围观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请问这些人是在做啥?」李衡随手抓了个挡在前头的老头儿问。 「咦?你不知道?是施家在嫁女儿呢!」 「不是啦,是『招赘』才对。」一旁大婶马上纠正。 「施家?哪个施家?」 「还会有哪个施家,当然是城南最大户的施家呀!」老头儿和大婶异口同声,同时转头多睇李衡一眼,道:「这位小哥是外地来的吧?」 「呃……『勉强』算是吧。」李衡含糊道。 「那也难怪了,竟然不知道施家。」逮到了个「适合说话」的对象,大婶自然不介意浪费一点唇舌,无私贡献所藏,发挥说长道短的本领。「瞧瞧施家那颗掌上明珠,可是个标致的大姑娘哪,家世又好,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唉,真是可怜哪!」 「怎么会可怜?太年轻不能成亲吗?」李衡不解。大多姑娘不都是及笄之年就许配给人了吗?他听不出到底哪里可怜了。 「成亲当然可以,只可惜姑娘家还没出阁就死了。」 「死了?!」李衡惊讶眨眼,再用力瞧了一下,刚才打他面前经过的明明是顶花轿没错呀。「不是说正在娶亲吗?」 「是冥婚!冥婚你懂不懂?」大婶再三强调。 施家是兴安城里最有钱的人家,想当施家乘龙快婿的人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鲫,即使是娶牌位加入赘这等条件,仍是大家争破头的抢手事。 「施家姑娘是怎么死的?」李衡问道。 「突然生了急病,唉,连柳家也救不了她。」 「柳家?哪个柳家?」门外汉又问。 「当然是咱们城里医术最高明的柳家大夫。」只可惜再多的钱仍无法救回宝贝女儿一命,只好花钱找人完成女儿想出嫁的心愿,婚事丧事一起办。 李衡细细咀嚼众人的话,脚步暗暗移向仲孙隐,心有盘算地道:「爷,您听到了吧?是富家千金的婚事呢,说不定咱们又能有大笔进帐了。」他似乎嗅到一股跟「钱」有关的气息。 仲孙隐耸耸肩,不置可否。这婚礼兼丧礼的场面固然吸引他注意,但周围一股特殊又略带些熟悉的味道,却更挑起他的兴趣。 那味儿非常微薄,尤其在这百味杂陈的大街上,一般人更是难以注意到那份特殊。但,他注意到了。 对仲孙隐而言,那微弱的气息就像是随着他呼息似地进入他的身体,再窜入四肢百骸,让他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慢离开拥挤的人群,循着那股味儿来到大街旁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前—— 一阵强劲狭风掠面而过,有张纸片状的东西飞至他脚边。 还未来得及细看,一抹娇小的白色身影,已紧追着那张玩意儿而来,他直觉伸脚踩住它,却换来一句尖声急喊—— 「不可以!」 慢了!那张纸已然「横尸」在他脚底。 白衣姑娘奔至他跟前,情急之下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分际,蹲下身直接伸手捉住他的脚踝想挪开。 仲孙隐单眉微挑,按兵不动,定定垂首望着眼前这一袭白衣、发际插系一朵红花的年轻女子。 「抱歉,你的脚……」轻柔娇细的嗓音带着浓浓泣音。 「我的脚怎了?」他明知故问。 第二章 他的声音似乎惊着了她,只见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泪眼迷蒙地望着他。 「秦……秦大哥?」她猛然起身。 被泪水占据的模糊视线中,她看不真切他的长相,只隐约感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受强烈袭来。他说话的声调,以及流窜于周身的特殊气息,都像极了某个她认识的朋友…… 「谁是秦大哥?」仲孙隐盯着眼前爬满泪痕的脸庞,皱起眉头。 老天,踩她一张纸,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你不是秦大哥……」她用力眨眨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滑落,视线瞬间清楚许多,声音同时也沮丧许多。眼前这男人全身上下「金光闪闪」,像日阳一般,闪亮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也对,秦大哥不会穿成这样……」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更像是在咕哝抱怨。 闻言,仲孙隐眉毛扬得老高,对她的结论觉得分外刺耳。 怎么?他的穿着是哪里碍到她了?有必要露出一副好像是他对不起她的模样吗? 「为什么你不是秦大哥呢?」她瞅着他,毫不掩饰自已的失望,喃喃道:「秦大哥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天杀的!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她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谈?!他真是吃饱了撑着,中邪了! 「其实也不是失望,我只是太难过了,想要别人的安慰罢了……」 她幽叹一声,垂下头,双肩无力地垮下,无精打采地走回墙角边,蹲身面对一堆烧得热红的火焰。 看来他是遇上痴儿了!仲孙隐耸耸肩,思忖着,正想移步离开,忽然想起脚底下那张纸,他蹲下身,轻轻将那张中间夹有银箔的纸片抽出,认真端详了半晌,才走到她身旁,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给我朋友钱和礼物。」她回道,忙碌的小手不停地将一叠又一叠的纸片丢进火堆里,听起来又要哭了。 没错,那是钱,只可惜不是给活人的,而是给死人用的「纸钱」。 「你朋友?是指施家的千金?」 「嗯,婉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泪眼婆娑地道:「她生前一直想嫁人,现在终于得偿宿愿,我真的替她好高兴……」一袭的白衫代表了告别的忧伤,而发际的红花则是对婚嫁的贺喜。「所以我来这里送她一程……送上我给她的红包和礼物……」说着,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再度溃堤。 仲孙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某种兴趣似乎被勾起。 「可你这纸钱看起来跟一般店家卖的不太相同,你是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他微讶道。 「我知道婉婉不会缺钱,她家人向来给她很多,但我还是想表示一点心意……」 「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 「因为施家不让我们去,我知道他们怪哥哥没治好婉婉的病,但我知道哥哥们都尽力了,反正没关系,我只想默默送婉婉一程,就算是在这里,我想她应该也会收到——」她好心疼,婉婉是个好姑娘,这么早就过世实在可惜,若要先走,也该是自幼就体弱多病的自己才是。 「那可不一定。」他幽幽道。 「什么意思?」 这小姑娘的行为虽然古怪得紧,但显然情义十足,他不想泼她冷水,却还是忍不住提醒她。 「说不定你烧的钱根本送不到她手里,早被一些孤魂野鬼给抢走了。」 「会吗?」她瞪大眼,惊道。 「当然。」他点头,神情看起来颇为诚恳,不像会唬哢人。「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可以防堵。」 「什么方法?」 「在上头写上你和往生者的名字。」 「真的?」她从没听过。 「信不信由你。」他耸耸肩。「幽冥之事有时也跟阳间一般,有会偷会抢会害人的坏家伙,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的丧礼,更是他们捞油水的好地方。」 「真的吗?那可不行,这可是我要给婉婉的!」她站起身,防卫地环顾四周,好像真有坏家伙要来抢钱似的。 见她天真略带傻气的反应,仲孙隐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难不成你『见鬼』了?」 「当然不是,你笑什么?!」她有些恼了。这么悲伤严肃的事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没同情心! 他噙着一抹饶富兴味的笑,缓缓道:「若我说我看得见,你信不信?」 她怔忡,一时间无法回应。 他的双眼如暗夜深潭,映衬焰火红光,眸色流转,忽深忽浅、忽明忽暗,像是会吞噬人似的勾魂摄魄,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 「怎……怎么可能?」她半信半疑道,虽然她以前曾听过有些人双眼特殊,能见鬼神。 「瞧,这不就来了一个。」 果然,一道快速移动到几近飞扬的身影直冲他们而来,她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爷——」 这、这、这「鬼」开口说话,而她竟然也听见了!她震惊到忘记哭泣,粉颜瞬间刷白。 「您怎么跑来这里?」李衡气急败坏道。一发现主子不见,简直吓坏了他,害他到处疯狂找人。「她是谁?」 仲孙隐耸耸肩,没回答他,只兀自靠近她耳边,神秘兮兮说道:「你想知道他是什么鬼吗?」 「什么鬼?」她傻怔怔问。 「冒失鬼!」 见她圆睁着垂泪的双瞳怒瞪他,他满意地放声大笑,扬着手离开。 「喂,你笑什么?『金光闪闪』!」她脱口喊他说个明白。这个人衣着刺眼就算了,连说个话都刺耳。 闻言,仲孙隐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她,表情十分古怪,一旁李衡更是愕然到下巴掉了半寸。 「请问你喊我什么?」他问。 「我问你笑什么?」她回问。 「你能哭,我为什么不能笑?难道这世间没有公平可言?」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一时语塞,旋身离去前,他以背影再回答她。「还有,我的名字是仲孙隐,不叫『喂,金光闪闪』。」 李衡憋着笑,紧跟在仲孙隐身后,回头瞧瞧白衣姑娘,又看看自家主子,感觉得出身后娇嫩的小姑娘着实憋闷坏了。 「你笑什么?」仲孙隐瞥了眼偷笑的李衡。 「没啊,我没笑!」不想找死就打死不承认,他指着仲孙隐手上拿的纸片,赶紧转移话题。「爷,您手上拿的是什么?」 「有点意思的东西。」 仲孙隐默默将那张纸钱纳入袖中,无法收住唇角的笑意。李衡好奇极了,却不敢再多加过问。 「走吧,去吃点东西。」 难得的提议成功换来李衡发亮的双眸。「好!」这次他真的开心到快飞天了! 「欢迎光临,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最好吃的全部拿出来!咱爷俩全包了!」李衡豪气点菜,他好久没有出来吃外食,肚子里的馋虫早迫不及待了。 「是,马上来!」 信顺朗声应答,快手快脚将桌子抹干净,飞步张罗而去。 真好,来了个大爷大户,自然要尽力伺候得服服贴贴才是,尤其大掌柜出门办事去了,他这店小二更该维持「钱来客栈」的金字招牌,让它更加闪闪发亮,赚更多的银子。 转眼间,满满的山珍海味已「争先恐后」地上桌。 看着初次上门的两位大爷大快朵颐,用膳愉快,信顺亦笑得合不拢嘴,在旁满意地直点头。太好了,这一顿饭起码替客栈赚进二十两银子,走运的话,说不定还会有额外的打赏,思及此,上扬的唇角更是一路咧开到耳旁去了。 「小二!」 「是,大爷有何吩咐?」多多吩咐吧!只要有银子,跑断他的腿都可以! 「还有空房吗?」 「客官要住房?」信顺眼睛一亮。「有有有,有空房!」刚好只剩两间,今天生意好到老天爷有保佑。 「走吧,爷要休息了。」酒足饭饱后,李衡迫不及待催促道。 见两位大爷站起身,熟门熟路地朝客栈后方走去,信顺忽觉苗头不对,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等等,两位客官请先留步!」信顺鼓起勇气喊住两人。「那个……很抱歉,本店恕不接受赊帐。」 锐利目光似两道寒风拂过,信顺忽觉背脊一凉,浑身猛打冷颤。 「你现在……是跟我们要钱的意思吗?」李衡抢在主子开口前问道。 「小店小本生意,麻烦请先付清饭菜钱和今晚的住房钱,我才能带你们去客房。」信顺伸出手挡在两人面前。只要是该收进的帐款,他是决计不会手软的。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咱们爷是谁啊——」李衡「提醒」道。 「不管何方神圣,吃饭付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想两位爷是外地来的吧——」信顺左右张望了下,低着身、压着嗓,也认真提醒道:「老实说,我劝两位爷还是先付了钱吧,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两位会发生什么事……」 「喔?会发生什么事?」这话倒是勾起了仲孙隐的兴致。 「这……我也说不上来……」信顺老实道,毕竟他才刚谋到这份差事不到三个月,很多事情他其实一知半解,但大掌柜和前辈们提过的事,他倒是记得很牢。「只是我知道之前有些在咱们这吃霸王饭的人,不知为何不出两天,全都遭遇祸事,吓得全都自个儿跑回来付清帐款,嚷着下次再也不敢了。」 「喔?这么有趣。」仲孙隐的玩兴冒出头。「那我倒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看来是真想赖帐了! 「别啊!大爷!」情急之下,信顺整个人扑上前,一把抱住仲孙隐的腿,哭丧着脸求道:「这位富贵爷啊,我瞧您这身穿着不像是付不起饭钱之人,今儿个若是收不到您的钱,小的肯定会丢了这份差事的,我家奶奶病了,我还得挣钱给她老人家请大夫看病呢,我求求爷您了——」恐吓故事无效,再祭出哀兵之计。 「好,我挺欣赏你的!」瞧这店小二如此克尽职责,他都被感动到快跟着哭了呢!仲孙隐从袖口掏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稳当当地放进信顺的手掌心,似笑非笑道:「这是饭钱和给你的赏银,至于房钱,等你先带咱们去了客房,我自然会给你。」 信顺两眼发直、两脚生根,捧着银子杵在原地。他这辈子还真没摸过这么「有分量」的钱呢! 「爷给你赏钱就赶紧答谢,还傻愣着做啥?」李衡点醒呆头信顺。 仲孙隐含笑,问:「如何?够吗?」 「够够够、够够够——」信顺点头如捂蒜,两眼跟着闪亮亮。这些钱足够吃两个月不成问题。「两位富贵爷儿,这边请——」 能为两位财神爷带路是他的荣幸,信顺脚步轻快得似跳跃的鸟雀,若待会儿服侍周到,大爷心情好再多打点赏银,他可就要乐得飞天了。 领着人步入后花园,才举步刚踏上阶梯,信顺忽觉身后一空,猛地转身,却见两位财神爷兀自拐往西厢房方向,不觉惊叫:「两位客官请留步——」 「又怎么了?」李衡翻了翻白眼,快被这罗嗦的店小二给惹烦了。 「客房请往这儿走。」 「那房看来不错……」李衡指了指花园另一侧。 「不不不,那儿可不成!」信顺连忙阻止,想拉回两人。「西厢房不提供客宿,这……其实我也不太知道为什么……」信顺显得有些为难。「可咱们大掌柜有郑重交代,那里绝对不行——」 「死小子,那也得看对象是谁啊!」 第三章 倏地,一名体态圆润、蓄着白胡的男人高声打断信顺的话,堆满笑意从门廊处快步而来,嘴里还不断叨念。 「唉呀,小的真该死,竟不知隐爷大驾光临——来来来,这边请,小的这就立刻带爷去休息。」二话不说,立马领着两人走往那「号称」不对外开放的西厢房。 一旁,耿直又忠良的脑筋可转不过来。 「等一下,大掌柜,你不是说那间房不对外——」 大掌柜恶狠狠回瞪一眼,示意信顺闭上笨嘴,紧接着又笑脸盈盈对着仲孙隐主仆二人招呼道:「隐爷这回过来,打算住多久呢?」 「没打算,看情形吧。」仲孙隐平淡道,走入西厢房前庭。夜风领着茉莉花香迎面扑鼻而来,淡淡清香令他不由得暗暗深呼了口气,长久以来习于紧绷的心,瞬间松缓下来。 「不瞒爷说,这庭里的一花一草,小的可是不分晨昏昼夜悉心照料着,一刻都不敢懈怠……」大掌柜邀功。「还有关于这一年来营收的帐本——」 「好了,咱们想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老规矩,今晚没事别过来打扰。」李衡出声打断大掌柜的唠叨。 「是是,明白明白——」大掌柜连声道,躬身恭送两位大爷步入房门。「请爷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吩咐,小的马上到。」 房门掩上,大掌柜吁口气,一转身,便对上一脸狐疑的信顺。 「掌柜,你不是说这间房给再多钱都不对外开放的吗?」信顺仍然没搞懂状况,有钱的大爷他也不是没遇过,从没见过不苟言笑的大掌柜卑躬屈膝成这样。「而且你忘记先跟他们收钱了!」 「收你个头!隐爷的钱你也敢收?!」大掌柜重重拍了信顺后脑勺一记,揪着他走出西厢花园。 这下,换信顺紧张了。 「为……为什么不能收?我刚还跟他们讨钱呢!」他伸手探入衣袋想拿刚才那一锭银两,可东摸西找就是捞不着。咦,钱跑哪儿去了? 「什么?你跟他们要钱?!」大掌柜惊吼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你知不知道他——」 「啊啊——」 信顺突然爆出比他更大的惊叫声。 「你想吓死人啊!叫那么大声!」又是一记重拍与责难。「小心吵到隐爷!」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信顺手拿一张从怀中摸出的纸片,两眼发直、不住颤抖,结巴道:「刚刚……他明明给我……一锭银子……怎么变成……」 一张冥纸?! 这回大掌柜倒是挺镇定的。「这是隐爷给你的?」 「是……」真是见鬼了! 「算你走运,不管隐爷给你什么,你『笑纳』就对了!」 「为、为什么?」实在笑不出来,他现在的表情肯定比哭还难看。 「因为他是咱们『钱来客栈』的大老板,笨蛋!」 柳必应站在「钱来客栈」外,宝贝似地抱着一捆褐色纸包,不断朝店内张望。 午后烈日下,她急急跑过好几条大街,额上覆着薄汗,未施胭脂的粉颊虽然略显苍白,仍难掩内心的雀跃兴奋。 「信顺、信顺!」好不容易盼到信顺忙碌的身影出现,她倚着门框探出半身,以手圈住口,朝店内轻喊。 「必应?」信顺惊讶,急忙跑出店。「你怎么来了?」 「放工了吗?」 「快了,等大掌柜回来我就可以走了。」前夜,奶奶的病又发作了,他今天特地跟大掌柜提早告假半天。「我听说你最近也病了,怎还到处乱跑?」 「我想去看奶奶呢——」她笑着亮出手上的纸包。「瞧,我还带了人蔘。」 「人蔘?!」信顺惊叫出声,随即又怕被旁人听见似的,连忙压低声道:「那不是很贵吗?」 「可我想送给信顺奶奶补身子。」柳必应强调道,她一身淡青色曲裾襦裙,领口、手袖、裙摆处皆饰有绣色滚边,虽然朴素淡雅却显灵秀清丽,和信顺一身补丁的粗衣相比,看得出家境不算太差。 「你哪来的人蔘?柳二哥不可能答应给我这个的……你……该不会是偷拿的吧?」信顺担心道。 柳家医术全城知名,可柳家兄弟严苛的行医条件和特殊的脾性也同样远近驰名,可偏偏柳必应老爱偷拿家里的药材出来给他,每每让他胆战心惊,深怕她回家之后被兄长们责罚。 「不打紧,我家里多得是。」柳必应微笑道。 浅浅甜甜的笑靥,带着发自内心的真诚善意,信顺眨眨眼,在此瞬间,他彷佛瞧见她身后闪动着一道紫白红光,宛若仙佛降临,如幻似真。再次眨眼,那道光不见了,必应仍是必应,瘦小的身子站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着。 许是日阳太强的缘故吧,才会看走了眼。 「可是柳二哥他……」 「别担心。」柳必应安抚道。没错,她是没经过二哥同意就擅自拿了这上等人蔘,但她知道那是大哥从外地特地托人送回来的,必是上上之选,才会迫不及待想拿去给奶奶补身子。「这样吧,我先去买点东西,咱们老地方碰头,我等你一起回去。」 「可是……」信顺心里总觉过意不去。 「就这样说定喽,等会儿见。」柳必应婉转打断他的「可是」,挥挥手,抱着人蔘急忙忙转身跑开。 他打小就认识必应,虽然身家背景相差很多,但她一直不曾嫌弃他家境清贫,反而真心将他视作朋友,尽己所能地帮助他。 信顺望着柳必应如春风般轻拂而去的身影,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怎么?现在『钱来客栈』是付钱请了一尊『门神』来镇店吗?」 如北风般冷刮而过的问话在身后响起,顶着大太阳,信顺竟觉背脊一凉,冷到寒毛全竖了起来—— 「隐……隐爷。」一转身,果然见到那令他如惊弓之鸟的大人物。 炽阳日照下,仲孙隐一袭细缎金衫,样式虽简单,无太多繁复的绣饰,可那只饰于领口的罕见红绿色宝石仍是晶亮闪闪,尽显华贵,有别于他们这些下人。 「报告隐爷,小的刚刚在『送客』……」面对主子大老板,信顺诚惶诚恐,他不想被认为是偷懒,毕竟这份差事对他很重要。「请问爷现在是想出去吗?还是想用膳?小的马上去张罗。」不想被继续追究的上上策便是懂得转移话题。 「爷想出去逛逛。」回话的依然是仲孙隐身旁最忠心的李衡。「说说这城里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去的?」 「瞧爷今儿个如此精神,若有兴致赏花,百花园倒是首选,那是城里最适合春游的好地方。」许多未婚配的男女都会在那儿聚集游园,也是个认识人的好地方。 「我对花花草草没兴趣。」仲孙隐直言道。「还有呢?」 「不然……百花园再过去有间大仙庙,听说很灵验的,爷若想求段好姻缘,也可以考虑到那儿去兜兜。」信顺再献一计。 「要我去求那只狐狸?不如等下辈子吧。」仲孙隐意兴阑珊。「还有呢?」 「那再下去的『阎君庙』如何?」信顺不屈不挠,试图博大老爷欢心。「这可是兴安城民大大小小最爱去的地方了,庙里供奉的小阎君和跟随祂的十六部司爷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呢——」 「喔?是吗?」 见仲孙隐微挑起眉,有了反应,信顺信心大增,投其所好道:「尤其是那库官司的司爷,更是带财来的,若是想为事业求财,求祂可神了!」 「真的?你求过?」 「是……没有……」口沫横飞的自信瞬间缩了回去,信顺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毕竟穷成这样,哪有啥事业可求的?只是听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有没有听过『求人不如求己』?关于钱,我想我求自己还来得快些。」仲孙隐难得扯出一抹笑,浑身散发自信的魅力。 光!他身后有光! 信顺眨眨眼,怔愣住。眼前如同之前在柳必应身上目睹的画面,只是在他暗金色的光芒中,似乎带了点闇黑之气。 「也对啦,隐爷如此年轻有为、精明干练,挣钱能力自然不在话下,根本不需求助于神明之力。」他再眨眼,咦,那光不见了。 看来他真该找个大夫去看眼睛了,今儿个净看走眼!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李衡插话道,说了半天,还没半个让隐爷觉得中听的。 「这个嘛……」这倒考倒他了!信顺左思右想,用力动着脑筋。 「有个地方我倒有点兴趣。」看向人来人往的大街,仲孙隐忽然开口,目光深远。 「哪里?」 「刚才说的『老地方』。」 「咦?」 「拜托、拜托,求求您了!」 声声哀求从街边小铺断断续续传出,渐渐引起路人注意。 「要我卖鸡给你,没门儿!」大嗓吼回,伴随着不耐烦的抱怨。 「求求您,大叔,这不是我要吃的,是要买给信顺奶奶的,她老人家病了……」细细的哀求仍不死心。 「跟你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再多钱都不卖!」大胡子老板气毛了,冲出来用力推了瘦小的娇躯一把,啐道:「滚开!别挡在这儿妨碍我做生意!」 大胡子老板回身走回铺子,顺带吐了口水除秽气。世道不好、时局纷乱,就算随时有饿死的可能,但有些银子他不屑赚就是不屑赚。 柳必应稳不住身子,向后连退两步,几乎要跌坐在地的同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捞住她。 这气息—— 难道是……秦大哥?! 柳必应心一跳,逆着日光,转头一瞧——「金光闪闪」! 「该死!」 低沉的嗓音隐含怒气,锐利的目光更像是要杀人,炙热的烈阳下,似有一道刺骨寒风冷刮而过,令人不寒而栗。 「出来道歉!」命令明显是针对大胡子老板,并且不容违抗。 「我说这位公子,你还是别多管闲事,这位姑娘她——」 「废话少说,出来道歉。」他的耐心有限。 「怪了,你叫我道歉我就道歉,你算哪根葱?!」大胡子脾气也上来了,他是个宰鸡的粗人,直来直往、好恶分明,就算对方是个穿着不凡的富家公子,说不让就是不让! 「不管什么葱姜蒜,同样的话,别让爷说第三次。」一旁,李衡跳出来代为警告,因为仲孙隐铁青的脸色,已冷到足以令热闹的大街瞬间结霜。 柳必应被吓到,不明白何以双方突然变得剑拔弩张,眼见这「金光闪闪」的公子似有发怒的迹象,急忙打圆场道:「没关系的,我不要紧。」她直起身,抚平裙褶。「我只是想买只鸡。」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 「咦?」什么意思? 「这家伙令我觉得恶心。」仲孙隐咬着牙,直瞪着横眉竖眼的大胡子,森冷的深褐色眼眸似乎散发一抹红光,令人不寒而颤。 围观看戏的路人越聚越多,柳必应更努力想当和事佬。「不会的,这位大叔心地很好,他只是不想……」 「他的口水沾到了我的衣服。」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不约而同地偷咽口水。听来……似乎真有那么点恶心。 「对不起,你的衣服我赔给你,请你别生气。」她真的觉得好抱歉害到他。 「赔?」仲孙隐冷然的目光终于转向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疑惑。 第四章 这女人的脑袋是有毛病不成?干么帮欺负她的人赔不是。 「我赔你就是,请你别再追究了。」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但给双方添了麻烦,她自觉抱歉,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万一因此而影响大叔做生意,她就更过意不去了。「我认识一家不错的布庄,你跟我来,那里或许有您这款衣料。」这「金光闪闪」的衣裳质地细致,若真要赔偿可能所费不赀,可她还是执意为此事负责。 柳必应拉着仲孙隐的衣袖,慌忙想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怎么?不买鸡了?」他皱眉道。 她顿了下,为难地看了大胡子一眼,退怯道:「没关系,我改天再来。」 仲孙隐乘隙给了李衡一个眼神,多年尽忠职守,让李衡一接到这无言的命令,立刻明白主子之意,点头衔命办事去。 急匆匆离开围观人群后,柳必应这才感受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羞窘,连忙放开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那个……你朋友怎么没跟来?」她回过头,没见到李衡跟随的身影。 「他等会儿就来。」仲孙隐没跟着她的脚步,兀自拐往另一个街角。 「咦,你要去哪里?布庄在这一头。」她指向另一方。 「你不是要去阎君庙吗?」 「是……是啊。」她拐个弯,小跑步跟上他,半晌,才后知后觉道:「咦?你怎么知道?」 他似笑非笑没回答,反而问:「谁是秦大哥?」每次见到他,她总有很明显认错人的神情出现,令他不由得好奇。「你老是错认,是因为我们长得很像?」 她摇摇头,沿着街缓缓与他并行。 严格说来,秦大哥的穿着不像他这般富贵华丽、金光闪闪。 当然,跟她第一次见到他比起来,今日他穿得更为低调了些,可仍比一般寻常人来得奢丽亮眼。他是个出众的男人,伟岸不凡的外型,再加上潇洒闲适的气度,她相信无论他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人群里他都是出色抢眼的,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瞧,这一路上,无论经过的是姑娘闺女或是市井大婶,不都纷纷投来关注的眼光吗? 「因为你身上有股和秦大哥相似的气息。」虽然两人长得不像,但这是实话,她不知该如何详述。 「喔?」他从未听人如此说过,倒是特别。「怎样的气息?」 「这……我也说不上来。」柳必应仰头,抬眼望向他线条分明的下巴轮廓,这股气息很奇特,难以言喻,她不曾在一般人身上感受过。「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大哥,是在十岁那年父亲过世当天,他是一个很关心我的长辈朋友,就如同我兄长一般。」甚至……比她的兄长更加关注她。 「他是哪里人?」现在,他的兴趣更浓了。基于某种直觉,他总觉得此事与自己或许有些相关。 「我也不清楚。」很奇怪,她从来没问过,也没想到要问。「其实……他并不常来看我,但至少每年我的生辰日他一定会出现。」 「你的生辰日?哪一天?」他望着前方,看似随口问。 「呃……就在这个月……」她支吾道,第一次被不算熟稔的男子问及如此私人之事,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不知为何,自己竟乐意与他分享心里话……她才见过他两次面不是吗?明明对他的第一印象也并不是十分良善,究竟是哪来的信任感呢? 「关于秦大哥,其实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什么巧合?」 「那是一个小秘密,你想知道?」她有些红了脸。 「无妨。」 「那个秘密就在阎君庙。」 阎君庙是兴安城里信众最多的庙宇,供奉的是阴间之神小阎君,数十年前,它曾经灵验到几乎有求必应,香火因而达到了鼎盛,所有大小城民的大小事物皆前来祈愿,甚至还有听闻盛名不辞千里而来的外地人。 小阎君是掌管此州郡县方千里内的阴间神只,相传祂是地狱之殿阎罗王所有儿子中最俊美无俦的,在祂身边更有许多司爷判官为其效力,各司其职,协助他掌管一切阴阳之生死大事,并根据不同的因缘福报而给予惩恶扬善。 百姓们膜拜祂们,更敬畏祂们,通常来到阎君庙,除了祈求此生顺其所愿、衣食无忧外,更希冀来生能更加圆满富贵。 对柳必应而言,阎君庙更具特殊意义,毕竟这是一个她开心时会来的地方,也是一个伤心时必来的地方。 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曾带她来此拜拜并告诉她,她是娘跟小阎君千求万求才求得的宝贝,虽然后来娘因为生她难产而死,仍然无悔。 她时常一个人来此,希望阴间之神小阎君能将她的思念带给过世的爹娘。同样的,若是她想见秦大哥,她也会来此祈愿,很巧的是,通常此愿也都会成真。 「拜完了吗?再讲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 仲孙隐靠着大殿前方的龙柱,两手交叉胸前,轻轻打了个哈欠,无奈的声音带点催促。 来到阎君庙已经超过半个时辰,她合掌跪在大殿前都快化成石头了,还不见她起身,他真不懂哪来那么多愿望可以说? 深深三磕头,柳必应以手抚地撑起久跪麻痹的双腿,吃力起身。 「我希望小阎君能保佑信顺奶奶的病好转。」她仰头朝他解释刚才祈求的内容。 「人各有命,生死亦有定数,该走的时候就该走,就算是阎君也不可能任意更改一个人的阳寿。」他冷然道,颇有看淡生死的洒脱。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凡事不该强求,懂吗?」 他淡淡丢下一句话,离开龙柱踱步上前,倾身凑近仔细打量大殿上那一尊尊的神像。 「我想这里该整修一下门面了,瞧瞧这些家伙的脸,一个个都快『面目全非』了。」他略带笑意地揶揄道,霎时,紧张的柔荑冷不防捂上他的嘴。 「嘘——千万别说这种话!」她瞄了眼大殿上排排而坐的神只们,忐忑不安。当着众神的面说大不敬的话是会被惩罚的! 仲孙隐拉下她的手,意外地露齿而笑。「我明明说的是事实,瞧,那一张张脸本来就被熏到看不出是圆是扁了。」 「怎么会?明明看得很清楚。」她一脸认真,不想他胡乱开神只玩笑。「我就觉得那一尊长得很像秦大哥。」这是她意外发现的有趣巧合,也是她想与他分享的秘密。 「喔?是吗?」这倒有意思了!仲孙隐敛起笑意,屏气凝神,状似专注地又打量一遍,才又开口道:「这尊应该是小阎君身旁『感应司』的司爷吧!」信众们能不能「有求必应」,大概全都要看这家伙的脸色了。 「呃……应该是吧。」她也不确定。「我只是有一天忽然发现祂长得跟秦大哥很像。」 「那这一尊呢?」他突然指着另一尊脸被烟熏得最黑的,问:「你觉得祂长得跟我像吗?」 柳必应怔愣,趋靠上前,认真盯看后立刻面露惊喜,道:「咦,仔细看还真的跟你很相似呢!」 闻言,他眉峰挑高,冷哼一声。 「见鬼,究竟哪里相似了?」那尊神像明明丑多了!「我的眼神看起来有那么凶吗?」是她识人不清,还是他的双眼有毛病? 她尴尬一笑,怯怯地看他,依然是个老实人。「现在看来……是有那么一点……」 「有一点?」他瞪视她,嘴角虽噙着笑,却充满了胁迫的威吓,似在无言要求她修正自己的说词。 「不过……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面恶心善的。」她朝他嫣然一笑,像是拍马屁的话听来却无比真诚。 「也许你说对了一半。」他两手背在身后,悠然踱步到供桌前,有意无意瞄了眼桌上供品一眼。「说不定我不只是面恶,连心也是恶的,呃……这东西看起来真难吃。」 「不是的,我不是说你——」 她正急着想打圆场,倏地,一群捧着牌位、披麻戴孝的人涌入大殿,两男两女一见到柳必应,全都僵住步伐,面色难看。 「啊,是王家庄的哥哥们。」一见到来人,柳必应脱口说道。 「我呸!」捧着牌位的为首男子身后,另一名男子箭步冲出,对着柳必应怒目相向,带着明显敌意。「别哥啊哥地叫,咱们非亲非故受不起!」 「对不起……」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恶心!」其中一名女子也站出来吼她。 柳家世代医术高超,远近皆知,从前柳老爷还在时,至少还仁心仁术,可如今当家的柳家二公子柳济世是出了名的势利,向来都是有钱才医病,没钱活该贱命。这一年来,王家兄妹们为了给亲娘治病,散尽家财,没想到柳家人竟然在他们银子用尽后,眼睁睁见死不救,无论他们如何千求万求,就是不肯再多看病人一眼。 如今,再多的钱都无法挽回已逝的亲人,他们也只能在此举行法会,祈求阴间之神小阎君让他们娘亲黄泉路好走,却偏偏碰上让他们最痛恨的柳家人。 这伤、这痛,该如何讨回? 「滚出去,我们不想见到你!」 两名女子伸手将柳必应推出殿外,柳必应一时反应不及,不小心绊到门槛,整个人往前扑倒,所幸被仲孙隐够快的身手给护住。 「请问,什么叫滚出去?」仲孙隐稳住她,目光缓缓扫向王家每一个人,口气无比森冷。「这庙难道是你们的,别人都不能来?」 「没关系的,我们走吧……信顺可能在外头等我了……」她拉住他急着想离开,又是一副不想事端扩大的委屈模样,不断赔不是,道:「对不起,王婆婆的事我很遗憾,真的很抱歉……」王家人的伤痛她当然明白,也很愧疚,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你做错了什么?不准道歉!」见她如同面对大胡子鸡贩一般急着息事宁人,仲孙隐真有些恼了。 「你这家伙,不知道就少管闲事!」王家男子忍不住叫嚣。 闻言,仲孙隐眸光一敛,脸色一沈,忽地似乎有股风动打众人身旁拂掠而过。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偏要管。」他坚持不肯移动分毫,骨子里某种强硬的脾气似乎因她而启动了。 「我真的没关系,走吧……」 柳必应拉着仲孙隐往外急走,同时间王家男子一拥而上,猛推两人一把。 「既然是一伙的,更好,一起滚出去!」 一阵混乱的拉扯推挤,众人才退至庙门外,即被更多闻声来看热闹的信众给团团包围。 「你这践踏人命的柳家人,滚!」 人群中,有人见势起哄,跟着就是另一波更强烈的骚动。仲孙隐伸手环护她的肩,以身体挡住人群推挤,趁乱间,有人丢掷石头,竟不偏不倚打中柳必应的额头,顷刻间,鲜血如注,红液满布惊惶的脸庞—— 「该死!」 仲孙隐攫住瘫软晕厥的身子,霎时眸露血色红光,急怒的热流奔腾激窜,不带血色的面容更是青白得骇人。 风动更剧,众人更加不安躁动。 「隐爷!」 惊愕的叫喊声同时出现于人群中,迟来的信顺和李衡傻怔在人群外围,皆被眼前景象狠狠震慑—— 「可怜的孩子,明明生在一个好人家里,为什么这么命苦……」 「奶奶,您先躺着休息吧!」 「我放不下心哪,大夫说什么时候会醒呢?」 第五章 恍恍惚惚中,有人在身边谈话,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却可感受话中的急切与关怀。 「大夫说了外伤不要紧,只要没呕吐,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唉,老天爷怎么就忍心对待这样贴心的好孩子……」 修长的睫毛颤动着,沉重的眼皮下,茫然的黑瞳试图找回一丝清明的神智—— 「咦,醒了、醒了!必应、必应啊——」才刚睁开眼,孱弱的身子猛地扑向柳必应哭喊着。 「信顺奶奶……」她闷哼一声,虚弱万分。 「很好、太好了……还认得奶奶我,可见脑子还没有被砸坏……」信顺奶奶激动道,担忧的心绪化成一行行泪水,跟着不禁急喘起来。 柳必应挣扎地想起身,但身子却被老人家牢牢箝抱,难以动弹。 「奶奶,您这样抱得必应难受,自己也难过呀!」信顺趋上前,想松开奶奶执拗紧抱的双手。 「我不要紧的,奶奶……」柳必应额头裹着伤布,轻拍着老人家安慰,泛紫的唇仍无血色,心底却盈满感动——这样的拥抱,竟温暖得令她鼻酸。 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爹娘外,还是有人在乎她的,不是吗? 「可怜的孩子,这教我怎能放得下你们俩安心地走呢……」信顺奶奶咳着、喘着,心疼着。信顺是她唯一的孙子,而柳必应是唯一不嫌弃信顺,真心真意对他们祖孙俩好的人,两人虽然出生不同,却同样是可怜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牵挂。 「奶奶千万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啊,对了!」柳必应忽然想起那包从家里偷拿来的人蔘,急着左寻右找。 「你找什么?人蔘吗?放心,已经和鸡一起炖上了,马上就好。」信顺说道,一想起柳必应在晕厥前仍紧紧抱着要送奶奶的人蔘,便感动得无法自已。 「鸡?」她愣住,不解。哪来的鸡?她明明…… 「这回幸亏有了隐爷和衡哥的帮忙,一切都没事了。」信顺回答道。 在他赴约之前,其实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讶异当他到达阎君庙时,正好碰上拎着两只鸡被阻隔在人群外的李衡,以及为保护必应而被人群团团围住的仲孙隐……思及此,信顺不由得打个冷颤。 他无法描述隐爷激动暴怒的模样、慑人的景象,只觉得一切古怪得紧。 「隐爷?衡哥?」谁呢?她头昏极了,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跟你一起去阎君庙的公子。」信顺压着嗓,再低声补充道:「而且……他是我们『钱来客栈』真正的大老板。」 那个「金光闪闪」?! 柳必应环顾四周,窄小破旧的草屋中,除了信顺祖孙二人,不见其他人。 「他呢?」 「先离开了,他说一会儿会派人车来护送你回家。」信顺说明。 在阎君庙前,仲孙隐单枪匹马抱着昏倒的柳必应奋力突围,接着请大夫就近到信顺家为她包扎伤口、诊断伤势,待一切安顿妥当后,便带着李衡先行离开。他因不及言谢,还被奶奶念了一顿。 「那……他有没有受伤?」柳必应好抱歉让无辜的他受牵连。 「他没事,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点疲累,脸色很苍白,所以先回客栈休息了。」 「嗯……」她淡淡应了声,心里仍然挂念着。 她还记得在失去神智前,他双臂抱着她,一股强劲的力量似乎自他体内迸裂而出……在那一刻,她竟有种看到鲜血自他胸口喷飞而出的错觉。 隐隐的痛,瞬间袭击了她的胸口,并疼至腰腹之间—— 忍着全身的不适,柳必应起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信顺奶奶紧紧箝握。 「唉,躺着别起来呀!」信顺奶奶老泪纵横,羸弱的身子顶不住过度的伤心担忧,不停颤抖。「我说咱们信顺这大老板实在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你还不知要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奶奶,我没有被欺负,只是误会一场。」她试着解释想让老人家安心,其实也不明白何以事情会失控。 「头都被打破了,还说没有被欺负,难道要等他们要了你的命不成?」 「他们只是刚失去亲人,太过伤心,我不怪他们。」 「你这傻孩子,都伤成这样了还替人说话……」发善心是好事,可有时他人不领情的善心只是换来对自己的伤害。她明白这孩子或许是想补偿,但她兄长的所作所为,并非是她可弥补的。 「奶奶您别激动了,当心伤心又伤身,来来先躺着,我出去端鸡汤进来。」信顺扶好奶奶在席榻歇下后,即刻跑出房去张罗炖好的鸡汤。 「必应,答应奶奶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只要做得到,必应一定答应您。」 信顺奶奶幽幽长叹,雾白色的眼瞳看着她,布满皱纹的眼角噙着泪光。「信顺,一直都是孤单一人……奶奶老了,如果有一天先走,请你一定……继续跟阿顺当朋友……好吗?」 「一定!」她毫无迟疑地保证,伸手轻轻抹去老人家的泪。「奶奶您放心,信顺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而你……」信顺奶奶拉着她贴心的小手,语重心长道:「听奶奶一句话,就算你哥哥们忽略了,不在乎你的终身大事,但你也要懂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姑娘家还是要觅个好人家嫁了,一辈子才能有个倚靠……」 「这……我当然也明白……」但,谈何容易呢? 想起施家千金婉婉,人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成天上门提亲的人如过江之鲫,但最后仍是含憾而终,只能在死后由家人为她办个风光的婚礼,何况是体弱的她呢? 即使爹爹和哥哥是替人治病的大夫,却难改她自幼多病的事实,就连算命仙都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谁又会愿意娶她呢? 嫁人,对她而言,早已成了遥远的奢望。 似乎读出她的心事,奶奶捧过她的手,默默翻转她的手背,塞了个小小软软的东西入她掌心。 「这是奶奶我唯一能留给你做纪念的。」 柳必应摊开掌心,是一个粗布缝制的锦囊。 「知道百花园过去约一里路,有间红色小庙吗?」 「嗯,以前听婉婉提过,好像是间狐仙庙。」听说专门让人求桃花和姻缘的。 「那是大仙庙,记得去那里取条红线放进去,别小看这间小庙,它可是非常灵验的——咳咳!」说着,奶奶突然剧烈咳了起来。 柳必应连忙轻拍她,抚顺气息。「奶奶,先歇会儿吧,抱歉今天吓坏您了。」 好不容易缓过气,信顺奶奶合上眼,扬起淡淡笑意的嘴角充满回忆。「当年……信顺爷爷就是我去大仙庙给求来的……」 「真的?」 「千万记得为自己打算……」担忧交代的话语渐弱。「若是有喜欢的人……定要为自己争取……奶奶还想看你嫁人呢……」 「鸡汤来了!奶奶?」信顺端着汤快步进房,就见柳必应以指就口,示意他噤声。他闭上嘴,蹑手蹑脚放下鸡汤,小心翼翼凑近床边看着。 信顺奶奶闭眼像是入了睡,又似清醒着,低声喃喃道:「这么多年……终于……很快就能见到信顺他爷爷了……」 奶奶的话令柳必应鼻间一酸,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原本该相守到老的人,因为阴阳两隔,唯有等到死后才能再相见,这样的苦,如何熬得过? 她凑近奶奶耳边,轻声说着:「奶奶,都知道您想爷爷了,但,你会长命百岁的,会活着看到信顺娶媳妇的,这对爷爷才有交代嘛——」语毕,只见老人家带着笑,沉沉入睡。 「你对奶奶说了什么?」信顺不解问。 「贴心话。」柳必应挤出如往常般温暖的微笑。 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可这蚀人的思念,也必须等到将来她离开人世的一日,才有可能消失。 那,几乎是一辈子的等待哪…… 「报告爷,已经差人去信顺家接柳姑娘回家了。」 「嗯。」仲孙隐盘着腿,闭目养神。 李衡直盯着主子瞧,一刻不敢移开担忧的视线。今天他可被爷的模样吓坏了,就如现在他的脸色也不似平日那般,呈现出异常的火红。 「爷……您还好吗?」 「嗯。」 窗外传来打更声,入夜了,许多白天浑噩的思绪都清晰了起来,但有些事,终究是想不明白。 「你还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别在一旁兜兜转转的,我头都痛了。」仲孙隐双目闭垂,淡淡开了口。不用眼睛看,都知道李衡这家伙没事瞎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没错,他是有满肚子的疑惑,若不问清楚他会憋闷死。 「爷……我说您今儿个为什么会插手柳姑娘的事呢?」这不像爷的作风,爷向来不多管闲事的,他认定凡事皆有定数,从不插手不相干的人事物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何况是主动为人出头。 今天在阎君庙前,他清楚看见爷「动了气」,千真万确,可他担忧的是这一震怒,惹了一般百姓,怕是连带着就要惊动到顶上大主子了吧! 「谁教他们老是弄脏了我的衣服。」那些人没事动手动脚的,惹得他心烦。 「当然啦,血染了爷美丽的衣裳是那些人不对,但他们针对的是柳姑娘,不是爷您啊!」李衡平心而论道。还有,他们砸破的明明是柳姑娘的头,怎么换成是爷的脑袋出问题了? 仲孙隐慢慢睁开眼,泛着暗红的眸光,有着说不出的诡色。「要不是那个傻瓜笨笨地站在我前面,被砸到的就是我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难不成爷还把柳姑娘当成了「救命恩人」不成?「可咱们这趟出来是来查假钱的,其他的事,我看咱们还是少管为妙。」他鼓起勇气给主子提出忠告。 「实话说,她并不算『其他的事』,我想她跟假钱的事有关。」仲孙隐不疾不徐道。 「真的?!」李衡跳起来,惊讶道:「怎么知道的?爷发现了什么吗?」 「嗯。」仲孙隐慢条斯理闭上眼,继续闭目养神,姿态很明白,话题到此为止。 这岂不是想他死吗?他心脏不好,不想连胃都给搞坏掉,天知道胃口被吊久了是会得病的! 「老大,求求您了,说一说嘛,您是怎么发现的?」李衡扑向前,双手紧抓仲孙隐的衣角。 「说过上千次了,我不是老大。」这家伙一急就不长记性。 「爷——隐爷——我最最英明的隐爷——求您了!」 「哈哈——求您了——哈哈哈——」 回应李衡的是一阵如银铃般的少女笑声,还连带模仿李衡「苦苦的哀求」。李衡吓到,连忙从仲孙隐跟前弹跳开来,面对窗户警戒地提防来人。 「早知道你在外头偷听了,进来吧!」仲孙隐淡定道。 倏地,窗扉被一阵劲风震开,一抹迅捷的黑影飞窜而入,直攻向李衡,李衡眼明腿快连忙向后连退数步,顺利躲过袭击。 「小气鬼,让我抱一下会死喔?躲那么快!」 嘟嘴抗议的是个穿着一身黑色羽纱的少女,脑后扎着一束乌黑青丝,潇洒俏丽地甩动着,而覆于额前的黑发中醒目地夹杂一绺金丝,略显稚气的大眼灵动慧黠,又带点妖魅之气。 第六章 「心领了,被你抱到比死还可怕不知几百倍。」李衡明显地避她远之。 「死有什么可怕,谁没死过?」少女哼道。每个人上辈子投胎转世前都死过呀!「隐哥哥——」少女看向一旁,笑着转移目标,道:「鸦鸦好想你们喔,你们出来为什么都没通知我一声?」 「你这不也找来了。」仲孙隐睁开眼,看着蹦蹦跳跳而来的少女,微微一笑。 「要不是你今天在阎君庙前引起那场大骚动,人家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呢!」说着,少女眼眸一亮,趋上前,好奇地道:「还有,今天那姑娘是谁呀?」 她都看到了,隐哥哥为保护那姑娘,好神威呀!吓得那帮愚民百姓目瞪口呆、屁滚尿流,个个见鬼似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最最让她好奇的,还是那令隐哥哥失控发威的姑娘,竟有能耐让赫赫有名的冷面隐公子不顾身分,出手相救。 「只是一个见过两次面的人。」 「不是吧——」她夸张惊呼。才见过两次面就「这么强」?!看来这姑娘的「功力」非比寻常,才有办法让冷面公子破功。「那那那——还会有第三次见面吗?」她迫不及待问。 「看来你日子实在闲得发慌。」仲孙隐摸摸少女的头,展现少有的亲昵。 「是嘛,谁让你老是不出来蹓躂,我都好难见上你们一面呢。」她实在好可怜喔,每天独自在外流浪,寂寞没人陪。「隐哥哥,你什么时候会去见那姑娘?可不可以让我跟?我保证会乖乖的,绝不干扰你们——」 「那就先闭嘴!」李衡示意少女噤声。 没多久,即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叩——叩叩——叩叩叩—— 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响,紧跟着,门外传来大掌柜的通报。「隐爷,外头有个柳姑娘说想见您。」 「啊,来了?!」她忘形喊出。难道就是那位柳姑娘?「马上带她过——呜!」反客为主的小嘴被李衡一把捂住。 「隐公子?」门外再传来大掌柜带着疑惑的确认。 仲孙隐以眼神示意李衡,后者受命,连忙一手捂着少女的嘴一手拖着她,往屏风后头藏去。 「带她进来。」仲孙隐回话。 半晌,大掌柜领着柳必应进房,偷瞄了仲孙隐和柳必应两人一眼,即使心中存有再多的好奇,仍然十分识相地沉默退出。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隐公子。」柳必应垂眼道。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有个念头,便顺道折了过来。 仲孙隐瞧见柳必应额头裹着的伤巾还沁着微红,不禁皱起眉,道:「我以为这时候我差的人应该已经护送你回家才是。」 「是的,但我还是想过来亲自跟隐公子道谢,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意外让他卷入她的纷争,她心里真的过意不去,加上他三番两次替她解围,也令她心生感激。 「柳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须言谢,只要你没事就好。」 闻言,柳必应左胸口像是被什么猛敲了下,芳心不由得加快跳动起来。 他……算是在关心她吧? 「我很好,谢谢隐公子关心,也谢谢隐公子对信顺的照顾。」怎么办?心跳越来越快了。 想起白天在阎君庙前,他为了护她而紧紧抱着她,奋力突围,那股强烈的力量,她至今仍能深刻感受……一思及此,心便如被鞭抽似的脱缰野马,失控狂跳。 停!再这样跳下去,她快不能呼吸了! 不行,不能停,停了她就一命呜呼了! 柳必应的思绪被如擂鼓般急跳的心给严重干扰,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信顺是咱们『钱来客栈』的伙计,关照他也是应该的,别放心上。」仲孙隐说道,察觉到她脸色有异,不由得眉峰蹙拢,问:「柳姑娘,你还好吗?」 「很好……我很好。」她力持镇定。 「天晚了,我想柳姑娘还是尽早回去休息才是。」 「嗯,那……我告辞了。」柳必应对他深深鞠躬,为掩饰自己纷乱的思绪,慌忙转身离去,可才退向房门,她又忆起今晚来此的目的,连忙打住脚步,略带犹豫地回过头,似有千言万语。 「那个……」 「啊!」忽然,隐隐传来一声痛呼。 「什么声音?」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柳必应被莫名声响打断,她左右环顾,房里除了她和仲孙隐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屏风后,李衡忍着右手的疼,换成左手继续捂着黑衣少女的嘴。这只「死鸦头」,竟然敢咬他的手,改天他定要好好教训她不可! 「没什么,只是只乌鸦在叫。」仲孙隐微笑着,好心提醒她。「柳姑娘是不是想说什么?」 她点点头,支吾道:「我……可以问隐公子一件事吗?」 「什么事?」 「隐公子你……为什么会出手帮我呢?」毕竟他们非亲非故。 「没什么,我只是讨厌别人说话动手动脚的。」他耸耸肩。「而且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喔,对,衣服!」她想起这件事。「我可以赔给你。」 「小事一桩,无须挂心。」 他不会要她的赔偿,只是看不惯她唯唯诺诺,老是跟人道歉认错赔不是的模样,好像千错万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似的,看了就令他莫名心烦,反而对她无法视而不见了。 「总之……谢谢你。」她欲言又止,犹豫着想再说些什么,可内心交战半天,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化成了矜持的道别。 「那……我告辞了。」 柳必应,你真够孬了!明明最想问的一句话,怎么偏说不出口呢? 她再次鞠躬,转身离去,才走到门口,她再度打住脚步,深呼吸,猛然转回身,喊道:「隐公子——」 「啊!」又是一声闷叫。 柳必应吓一跳,再度左右张望。「什么声音?」 只见仲孙隐含着微笑,面不改色道:「最近半夜乌鸦特别多,挺吵的,柳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她吞吞吐吐,看来有些紧张。 「请说。」 「隐公子你……」柳必应鼓起勇气迎视他,双手扭着裙侧,几乎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全用上了,才终于握住拳,红着脸大声说道:「你……愿意娶我吗?」 砰! 更大声回答她的,是瞬间倒下的屏风—— 她果然是脑袋被打坏掉了! 柳必应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床顶的帷幔,脑子昏昏胀胀的,似有千万支槌子在里面敲敲打打。 前一晚,她因为一时冲动,似乎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 躺在床上,她拉高被子遮住火红的脸,越想越窘到想再打昏自己算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跟一个男人「求婚」! 肯定是因为信顺奶奶的关系。 昨晚,她原本只是想去「钱来客栈」亲自跟仲孙隐道个谢,没想到一路上,她老人家那番催她嫁人的话却紧紧纠缠着她,令她难以忘怀,直到她走入客栈的前一刻,所有浑沌不明的思绪忽然间全都清晰起来,而模糊的想法也化为一个清楚的脸孔——仲孙隐。 如果真要她挑个人嫁,此时此刻,他是她「最有感觉」的唯一人选。 至于是什么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她的脑海里始终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就是他了,就是他! 为什么? 难道是他一身贵气逼人、老是让她睁不开眼的打扮? 又或者是在阎君庙前,他那「英雄救美」的无敌气魄? 若说嫁人是她此生待完成的「心愿」,那么,或许她奢盼的,仅仅只是一份被呵护的感觉吧? 而他,给了她这种感觉。 前夜,在她匆匆忙忙丢出问题后,意外换来房内另外两个人的现身,让她羞到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活埋,等不及仲孙隐的回答,她便像个做蠢事的孩子般,双手掩面逃之夭夭。 唉,他肯定会觉得她是个脑袋坏掉的疯丫头吧! 柳必应幽幽自叹,看来这辈子最大胆的计划是彻底失败了。 才想着,只闻房门被轻叩三声,随即传来熟悉的男声。 「必应,醒了吗?我进去了。」 是二哥! 柳必应不自觉用棉被蒙住头装睡,想遮住受伤的事实。她听见二哥推门而入的声响,一颗心高高悬着—— 「别憋了,我知道你醒了。」他一语戳破妹妹装睡的事实。 柳必应缓缓拉下软被,露出一双骨碌大眼,心虚道:「二哥,早啊……」 柳济世入房,将手中药箱放在桌上,打开药箱拿出里头的瓶瓶罐罐。见二哥没搭话,柳必应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好自己先找话题,道:「春儿呢?」 「我让她熬粥去了。」 「为什么要熬粥?」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家里没人生病啊,为何要吃粥? 柳济世细长冷厉的双眼扫向她,不发一语,接着又缓缓移开,继续忙着手上的工作。那是一种无言的责备,她懂得的。 房内顿时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柳必应扭着棉被,想开口说点什么,可脑子却空空无一物。 说穿了,她是畏惧柳济世。 二哥向来严肃不苟言笑,在他面前说任何话做任何事,她都习惯了先观察他的脸色,深怕一个不留心便说错话或做错事,惹得二哥不高兴。相较之下,和大哥柳悬壶的相处便自在许多,只可惜大哥长年在外奔波,从事药材生意,一、两年才难得回来一趟,想要见到他并不容易。 柳必应紧张万分地看着柳济世的一举一动,直到他拿着伤药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她才忍不住打破沉默道:「二哥,关于昨天的事——」 「柜子里的人蔘是你拿的?」他若无其事问。 她点头默认。 「那是大哥花了一、两年的时间才找到的千年寒蔘。」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怒气,却森冷得令人打颤。 「对不起,二哥。」柳必应大半张脸仍躲在棉被下,像个等着被父母责骂的孩子般,嗫嚅道:「可信顺奶奶病了,所以我才——」 「跟你说过多少次,少跟那些穷人往来。」 「但信顺是我朋友。」柳必应道,毕竟信顺的爹爹当年曾经在柳家跟着爹做事,多少也算柳家故人,她不懂,为何哥哥一点念旧的情分都不给? 柳济世伸手拉下她遮脸的棉被,明显不悦地道:「贫穷跟恶疾通常是连在一起的。你老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伸手拆开她的伤巾,他脸色更臭了。「这是哪家大夫包扎的?搞得伤口都发炎了。」 柳必应沉默,不敢再多言。 莫非她真的做错了? 柳家虽然没有富可敌国的家产,亦无威风显赫的官衔,但依凭着柳老爷和柳家少爷们看病行医,多年来,也攒有一些积蓄,算是小康富裕之家。无奈近年来世局纷乱,天灾频传,病死饿死的老百姓非常多,她只是想尽一点棉薄之力,尽可能帮助一些人,但最终总是招来哥哥更多的责难—— 柳济世动手帮她换药,虽然气氛僵滞,柳必应还是闭上眼,偷偷地贪享了一下兄长难得的关怀。 第七章 来自家人的温暖支持,是她自小渴求却极难拥有的。爹娘过世得早,两位长兄如父,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她,令她吃穿不愁,可兄妹三人虽相互依存,却又不甚亲近,彼此间总有着一层说不出的隔阂。 在这一刻,她宁愿相信,兄长对她生气其实是因为担心她。 「那个男人是谁?」 额上传来一阵刺痛,她自漫想中被拉回。 「谁?」 「昨天和你一起招众怒的男人。」他将药粉撒在她伤口上,让她的头更痛了。 「他叫仲孙隐,是信顺的老板。」她没多想便直觉回答。「他也是我朋友。」 「朋友?」他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人的,对他又认识多少?」 「他是个好人,帮我解过围,还救了我。」就算刚认识又如何?而且是因为她柳家人的身分才会招惹事端,不是他,他是无辜被卷入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别太轻易相信人,说不定他只是利用你。」柳济世一副世故的态度提醒道,他这个妹妹向来是谁都好的软性子,是个容易相信人的笨蛋。 「可我没什么好被人利用的。」为什么哥哥对事情总往坏方向去想呢?她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她相信仲孙隐就是。 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她内心即莫名泛起一丝甜意,竟想再见他一面。 「你想什么?脸这么红?」柳济世警觉道,细长的双眼充满打量。敷好药,缠上伤巾的同时,他顺手在她额上探了下。 「没什么。」她心虚地偏转视线。 柳济世看着她,沉默半晌,待缠好伤巾之后,才忍着气道:「人蔘的事我暂不追究,但那毕竟是大哥的心血,你记住下不为例。」 「是……」 「还有,这阵子你最好都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 她好为难。「可我答应了信顺奶奶要去看她。」 「那就别去了。」 「可是……」 「二少爷、三小姐——」房门口传来的叫喊打断了柳必应,只见春儿跑进房,比柳必应更为难的小脸紧贴在门扉边,怯怯地望着两人。 「什么事?」回话的是柳济世。 「那个……外头有人想找三小姐。」 「谁?」 春儿犹豫了下,望向柳必应又看看柳济世,察觉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可在柳济世的瞪视下,她只能据实以报。「他说他叫信顺。」 「信顺?!」柳必应吓一跳,猛然从床上坐起身。信顺怕极了她二哥,从来不敢靠近柳家半步,一大早的突然找上门,实在很不寻常,肯定是有急事。 「没你的事,躺好。」柳济世冷声喝止她。 「可是信顺他——」 「乖乖在房里待着,我去见他。」柳济世一贯的作风是他说了算,起身走向房门的修长身形散发沉默的威严,那就是命令。「春儿,看好小姐。」 「是。」 「等一下,二哥——」柳必应焦急地想下床,身体却早已被春儿先行一步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二哥!」 兴安城一早的清晨,乌云密布,遮去大半旭阳的光芒,天色灰灰蒙蒙。街上行人不多,原本该早起赶市集的商贩亦是稀稀疏疏,整条大街显得冷冷清清。 柳家大门外,信顺背着奶奶焦急等待,一见到柳济世走出来,随即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大门口。 「柳二爷,求求您,救救我奶奶!」信顺放声苦苦哀求,焦急的泪水早已爬满他的脸。「她昨晚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 一整晚,他跑遍整个兴安城,能找的大夫全找了,他们都说奶奶年岁已高,身子骨弱又染重疾,怕是没得救了,要他别再强求,就让她老人家平平静静地走或许更好,但他就是不愿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要试、要求,即使对方是对穷人不屑一顾的柳济世,是城里最有名的「铜墙铁壁」,他依然愿意一头撞上。 「要我救你奶奶?带来诊疗费了吗?」柳济世居高临下地看着信顺,表情漠然地冷眼旁观,说话口吻公事公办。 信顺吃力地空出一只手,将始终紧握在手的一只破布囊递给柳济世,后者打开布囊一倒,都是些小碎银。 「若您肯出手相救,信顺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知道自己的钱根本请不动柳济世出马,但那是他最后的家当了,而柳济世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很遗憾,这辈子我不缺牛也不缺马,你请回吧!」 柳济世冷冷回绝,将碎银放回布囊中,信顺急得扑向柳济世,小布囊震落在地,碎银散落一地。 「求求您了,二爷,信顺求您了!」信顺慌乱哭求,他可感受到背上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您要信顺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还是回去吧!」柳济世毫不心软,可一回身,即见到柳必应从房里紧张地急冲出来。 「对不起,少爷,我拦不住小姐。」紧追出来的春儿吓得连忙认错。 「奶奶、奶奶怎么了?」她一眼瞧见信顺肩头上的血渍,以及已然陷入昏迷的信顺奶奶。「二哥,必应也求求您了,帮帮信顺,救救奶奶,拜托——」她转拉住柳济世的衣角,焦急的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病了很久,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在面对死亡如此迫近的时刻,她心里仍是怕极了。她喜欢信顺奶奶,奶奶疼她、关心她,就像她自己的家人一般,若她老人家走了,不只她会寂寞,连信顺都是孤单一人了。 「必应,行医是我们的工作,不是义务,柳家不是开救济院来救济穷人的。」这是他和大哥柳悬壶向来的原则,不管是谁都无法动摇。 「不能……看在必应的分上吗?」她很少开口求他什么,以往,尽管与哥哥们的想法和做法不同,她都只是默默尽自己的能力弥补那些遗憾。 这是第一次,她求他。 「若是今日开了先例,难保日后不会有一样的情况发生,万一那些没钱的全找上门要求看病,我又该如何?」柳济世冷酷地指出事实。他这小妹向来心软耳根子也软,只要有人求她任何事,她立马就会答应,从来不会说个不字,但,他不同。 「二哥,求你了,就算看一眼也好,拜托……」她跟着跪求,苍白的脸上布满泪水。信顺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帮他,就算要她跪上个三天三夜她都无怨,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下起蒙蒙细雨。 柳济世冷漠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人,半晌,向来铁石心肠的他竟缓缓挪动视线,真的看了信顺奶奶一眼,出乎意料地执起信顺奶奶无力垂侧的手,默默按腕把脉。 泪瞳一抬,燃起一丝希望。 「我想我无能为力——」 一句话,又将两颗悬着的心打入谷底。 「小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柳济世对着信顺说道,不带一丝感情,旋身踅回屋内,并道:「春儿,扶小姐回房。」 「二哥——」 「二爷——」 柳必应和信顺同时哭喊,仍唤不回柳济世眷顾的一眼。 心,跌入绝望,如同天上的雨,不断往下坠落。 「奶奶,没关系,我们回家吧!」信顺抽泣道,似乎死了心吃力地站起,背着老奶奶,脚步沉重地离开。 「信顺……」柳必应担忧轻喊,挣开春儿的搀扶,也跟着他走入雨中。 「小姐,你要去哪里?」春儿紧张的喊,赶忙跟上。 「必应,你回去吧,你还受着伤呢……」信顺回头对她说。 雨,越下越大了。 柳必应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往回跑,春儿吓了一跳,她不明所以,只好跟着跑,可才到门口,又见到柳必应拿着一把伞冲出家门,追上信顺,将伞撑开,为信顺奶奶挡雨。春儿顿住,有些不知所措,但基于责任,最后还是跟上了她。 「信顺,别灰心,还会有办法的,也许咱们再去找找其他大夫……」她哭道,不愿放弃任何希望。 信顺背着奶奶在雨中走着,泪水却在脸上逐渐收乾,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现实的坚强。「没用的,能找的都找过了……我想奶奶累了……」 必应撑着伞,默默跟着,雨水打在她身上,湿了衣裳,冷了她的心。 原来,她和哥哥们的疏离,看似淡淡地不着痕迹,其实早已随着岁月一点一滴侵蚀了她,而今,彻底摧毁她最后仅存的坚强。 夹杂着雨声,她似乎隐隐听见一声鸟叫,抬头一望,竟见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上盘旋。 一股不祥之感爬上心头。 那是冥界来的使者吗?准备要来带走奶奶的吗? 不!不可以!看着奶奶暗灰色的脸,柳必应全身发抖,忍不住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奶奶——奶奶——」她不敢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深怕那令她最害怕的一刻已到来。 天啊,谁能来帮帮他们?救救奶奶…… 无助的沿街而走,雨水湿透额上的伤巾,她双唇泛青,脸上毫无血色,浑身打颤得越来越厉害,步伐也越来越摇晃。 「小姐,咱们回去吧!」春儿忧虑道,也是浑身湿透。她怕柳必应手酸了,想接手拿雨伞的工作。 柳必应猛摇头,紧紧握着伞柄不放手,喃喃道:「不,我要找人救奶奶……找人救奶奶……」 突然间,她想到了他—— 她急忙抓住信顺,也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道:「走,咱们去钱来客栈。」说不定仲孙隐有办法帮他们! 信顺被点醒,也许……可以一试。「说不定……」 话未落尽,街道前方,熟悉的修长身影赫然出现在雨幕中,一前一后。 三人不自觉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来人。老天爷真的听见她的呼唤了吗? 柳必应用力眨眨湿睫,刺痛的眼似乎看见了希望的光亮, 而无助的心,亦在此刻紧紧攀附唯一的浮木,期待着被救赎上岸。 「是隐公子!」 泪眼相望中,她双膝一软。还有—— 「秦大哥?!」 「求求您——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拜托——求求您了——」 卑微乞求的女声,忽远忽近,似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幽幽呼唤着—— 阒黯的黑、耀眼的白,杂陈交错,忽沈忽明。 「我不能失去他——求求您了——一次也好——就一次——」 她看见了,另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跪求着,苍白容颜似曾相识,像极了自己…… 她病了。大病一场,发烧三天三夜,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原来她口中的秦大哥是你。」 「真没想到会让你再遇到她。」 谁?谁在说话? 头好沈好昏,她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掀不开,她想出声,喉咙也乾哑到发不出声音。 「她是谁?为何你要关照她?」她认得了,这是仲孙隐的声音。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这是……秦大哥? 静默。 她在哪里?全身好热、好痛,好不舒服。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抚摸她的脸,冷冷凉凉的,甚是舒服。 「你究竟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呢?」低沉温厚的嗓音在耳畔轻拂,恍若自言自语,更似在对她叙说。 迷蒙间,她睁开了眼。 房内,烛光浅浅,映照着一抹伫立于床前的身影,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可感受到那投射而来的柔和视线,似在担忧着她。 第八章 「秦大哥?」她掀了掀唇,声音微弱。 对方皱起眉头,低声咕哝。「搞什么,老是认错人。」 一身贵气逼人的紫绸金缎……是仲孙隐。她虚弱地再眨眨眼,俊朗的脸孔清明起来,她定定地望向他,交缠的视线满是疑惑。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哑声道,目光环顾四周。 这里是她房间,房里仅有微弱烛光,现在是夜晚时分了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哥哥不可能让他进来的—— 「怕你死了,来看你。」他答得一派轻松。 「我……快死了吗?」她喃喃道,想起身却感到身躯如千斤重,难以动弹。 「只是病了。」 仲孙隐收敛神色,上前一步坐在床侧,定定地看着她。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此刻他的陪伴,竟令她感到莫名安心与温暖。 然后,她想起了让自己病倒的原因。 「信顺……奶奶呢?」她颤声问。 他沉默半晌,才道:「她走了,很安详。」 她浑身一震,眼神黯然,泪水似乎已随雨水而逝,这回,意外地再没有眼泪。 「那……信顺呢?」 「那小子比我们想像的坚强。」 她点了点头,平静得令人心疼。 走这一趟兴安城,她的出现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却依旧让她闯了进来。 他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在乎她的反应,他该马上转身离去才是,夜探她,本就是冲动之举,于她、于他,都是不合宜的,他本只是想看她一眼,确定她没事就走,可脚步还是选择了逗留。 「人生有很多事是你必须学习面对的,包括死亡,它或许是你这辈子的课题。」他语重心长道,希望她能看破生死。「那些大夫们都尽力了,奶奶年纪大了,阳寿该尽之时,别说是你的哥哥,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救回。」 「嗯……我知道。」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死亡不代表分离,它或许是相聚的开始。」 她缓缓点头,接受他的安慰,而心的裂痕,也愿为他而弥缝—— 仲孙隐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发丝,给了她一抹鼓励的微笑。 「头还疼吗?」他柔声问。 她缓缓摇头,是疼的,只是她已经习惯了。 「腹部会疼吗?」他没来由地再问。 柳必应讶然怔愣。他怎会知道她有腹疼的毛病? 其实,那不是病,只是打她出娘胎以来,右腹上便有个红色胎记,但自从遇见他之后,不知为何,在那胎记的位置有时竟会隐隐泛着疼。 「有一点。」她低低道。他为何会如此问她? 「疼是正常的。」他喃喃道,像个大夫似的好像在帮她看诊。「偶尔,我这里也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同时,她觉得左胸口也抽痛了一下。 「你的心有毛病?」她问,或许这就是为何有时她会觉得他脸色微泛青白的原因了。「有没有找大夫瞧过?」 闻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有,我的心不是生病。」 「但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反过来担心他。 缓缓敛住笑,仲孙隐冷不防地伸出手拭去她眼角上的残泪,忽然又问:「刚才是不是作梦了?」所以才会在昏迷中仍伤心哭泣。 他凝望她,深邃如夜星的双眸彷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柳必应又怔住,他怎么知道? 「我想……我看见了死去的娘。」她诚实道。 明明是梦境,却又如亲眼所见,像是曾经在她眼前真实发生过的事。 「好奇怪,我娘在生我时就过世了,我明明没见过她,但我就是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她……」她转向他,蹙额颦眉。「这是第一次,我梦见过世的娘,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生与死,早有定数,又何须忧虑?」他淡然道。 「我不是忧虑,只是……不想有遗憾。」 「遗憾?」 柳必应看着仲孙隐,想起先前那没勇气等到的回答,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她再次大胆提问。「若有一天,我未嫁先死,你……能娶我吗?」 「在你死后?」 「嗯,就像施家那样为婉婉办冥婚,你只要娶了我,我保证我不会回来干扰你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且说不定到时我还可以助你赚更多的钱。」人家都说冥妻会旺夫呢。 况且,她答应了奶奶要为自己争取幸福,现在她卧病在床,尽管再羞再窘,她躲不开逃不了,所以,她选择勇敢前行。 「人死后会归往何处?我时常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知死后是否存有幽冥世界,但这条黄泉路注定是无人相伴,每个人都必须独自前往,可……必应实在害怕孤单一人。」每次想到这种感觉,她都不免恐惧,总想或许有一天,那些往生亲友能回来告诉她是否存有幽冥府,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阴森可怕? 但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你现在就担心死亡这件事,未免太早了些。」 「人生很难预料,像婉婉跟我同年纪,也是说走就走了。」每每想起婉婉过世前那般的害怕与无助,她便胆颤心惊。「独自面对死亡这件事,很可怕……」 他拍拍她,算是安慰。「别担心,死后的世界或许并不如你想像那般可怕。」 「你怎么知道?」 「若我说我去过那里,你可相信?」 「真的?」她瞪大眼。 他笑出声。「若我说我不是人,是鬼,你可也信?」 她死命摇头。怎么可能?他明明活生生在她面前,看得见触得着,怎么可能是鬼?「我不信,你只是想吓我。」她笃定道。 他又笑。「也对,你这么好骗,不吓你吓谁。」 外头远远传来打更声响,四更天了! 「我该走了。」他忽然说道。 「你要走了?」这么快?她有些不舍。 「事实上,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她惊道,挺着被病痛侵蚀的身子,奋力坐起身。「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了。」 「回去?」她紧张起来。「你是指离开兴安城?」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会再来?」 「短期之内,大概不会。」见她泪眼汪汪,一副舍不得的模样,他左胸口竟微微刺疼了起来。 见他打算站起身,情急之下,柳必应猛地扑上前,喊着:「等一下!」 她一把勾抱住他,不顾男女分际,紧紧实实的。 「可不可以……别走?」 她觉得被遗弃了,心,好痛。 「是我错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收回请求,你不用答应娶我,但可不可以请你留下来当我的朋友,好不好?」她慌了,急急说了一大串,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滑落。 她紧紧攀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伤心难过、如此依依不舍,但想到与他分离,竟令她痛得无法自已。 「别担心,我会再多留几天。」 仲孙隐意志动摇了,眼前这爱哭的丫头,竟有能耐让他破例更改决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纠缠呵…… 双眼充满柔色,他环臂回抱她,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道:「别哭,日后你若想见我,就到阎君庙祈愿,说不定也能像见到你的秦大哥那般见到我。」 「万一见不到呢?」她啜泣道。 「不都说了『心诚则灵』。」 「我心诚了,可大家最后都还是离开了……」柳必应难过大哭,既脆弱又绝望。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 仲孙隐叹口气,发现自己真放不下她。「我答应你,若有一天,你未嫁而死,我绝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的。」 终于,他承诺她。 「真的?」泪眼抬望。 他微笑颔首。「到时记得让我找到你。」 「好。」 「很好,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等一下……」 一眨眼,环抱他的双手顿觉一空,眼睁睁的,她看着他活生生自眼前消失! 「隐公子!」她大喊,想再抱住他,却往前扑了空,整个人重重跌下床。 「小姐!」 疼痛,再次袭击她的头、她的身、她的心。 柳必应缓缓睁开眼,眼前只有焦急的春儿,她一脸茫然,左右环顾。「隐公子……」 「小姐,你作梦了。」 梦,是吗? 柳必应怔怔望向窗外,而回望她的只有高悬夜空的一勾新月,她有些被搞糊涂了。 倘若刚才那是梦,那么真实又是什么? 「爷,您还好吗?」 「嗯。」 「柳姑娘,她也好吗?」 「嗯。」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兜问了一圈,李衡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这个缠了他半个时辰的疑惑。没办法,谁教老大手上拿了一张纸钱,足足瞪视它有半个时辰之久了。 「果然是好骗的家伙。」仲孙隐端详着那张都快被他「一眼看穿」的纸钱,无奈一笑。「没想到她真的在上面写了名字。」 那是一张冥纸。 上头有信顺奶奶和柳必应的名字,这显然仍是柳必应亲手制作的,用来烧给已经往生的信顺奶奶。 还记得他初遇她在大街上烧纸钱,他恫吓她关于孤魂野鬼会抢钱之事,建议她可以在纸钱上写着自己和往生者的名字,没想到她真的按他的话去做。 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傻瓜! 「爷现在打算怎么做?」李衡问。 他知道仲孙隐关心柳必应,也知道爷已经打破既有的原则,插手了不该插手的事,虽不明白个中原因,但仲孙隐介入越深,他便越感忧心。 「再多观察个数日吧!」 仲孙隐将手上的纸钱纳入袖袋内,李衡欲言又止。 基本上,关于假钱的来龙去脉,他相信仲孙隐心里已经有谱,也该是回府的时候了,为何还迟迟不走呢? 「什么事?说吧!」看着李衡还杵在跟前,仲孙隐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府里传来消息,这几天有些不寻常的小状况。」李衡报告道。 「什么状况?」 「有大批的小额存户,纷纷要求兑现他们存在咱们这里的钱,而且我查了一下他们的背景资料,发现全部是来自兴安城内的贫户,也就是之前在咱们那里存入『假钱』的那一批存户。」 「喔?」仲孙隐挑高眉,直觉肯定这事也和柳必应有关,但究竟是什么呢? 「查出挤兑的原因了吗?」 「还不确定主因——」李衡停顿了下,才又道:「但我听说他们全捧着钱,偷偷去了同一个部门。」 「哪里?」 「延寿司。」 延寿司?仲孙隐不由得皱起眉头,「延寿司」的头儿是府里有名的臭石头,脾气又臭又硬,与其他部门也少有互动,这些人去那儿做什么? 「我想,这些人可能是想拿钱去拜托事情吧!」李衡说道,根据他打探来的小道消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愚蠢!」那颗臭石头岂是用钱可以说得动的?!想拿钱去「延寿司」打通关,无疑是把钱丢进火海里,有去无回了。「是谁让这些人做这件事的?」仲孙隐心中疑惑更大。 「没听说,好像全是自发的。」 莫名地,仲孙隐有些烦躁起来,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告诉他,似乎有事快要发生了。「去查清楚!」他难得严词命令道。 第九章 「不用查了,当然是有人快死了嘛!」 斩钉截铁的回答突兀地加入两人的对话之中。 窗外,夜色中,黑衣少女两手托颊抵在窗棂上,额前那绺金丝映着月光闪动着,她打了个呵欠,等不及两人来发现她,自己开口说话。 「又是你!」李衡失声叫道。「你干么老爱偷听人说话?」 「哪有偷听?我向来都是正大光明地听,只是没被发现罢了。」她若真有心偷听,就不会现身说话了。 黑衣少女跳进屋内,再度不请自来。李衡翻翻白眼,反射性将双手藏于身后护着,上次被她咬的仇还没报呢! 「很简单,会去『延寿司』的目的只会有一个,就是想要延长某个人的寿命,重点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她故意卖关子。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当然,不过你也可以问这个『小气鬼』啊!」她指向李衡。 「为什么问我?」李衡抗议叫道。 「你昨儿个回府办事时,不是还偷偷去翻了簿子查柳姑娘吗?干么不顺便跟隐哥哥报告?」她出卖他的行踪。 可恶!这个「乌鸦嘴」,竟敢打他的小报告!李衡恶瞪着少女,企图以眼神直接杀死她。 「你去查了她?」仲孙隐冷声问,这可是犯戒的行为。 「是……去问了一下。」李衡心虚地承认。因为好奇,所以套了点小交情,去「关心」一下柳姑娘的生死。 仲孙隐沈下脸思索着,不发一语。 见主子没再追问,李衡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小心翼翼地探问:「爷……您想知道吗?有关柳姑娘的生死——」 「不用查也看得出来柳姑娘活不久了。」少女抢话道,贡献自己的观察。「她印堂明显泛黑气,我不相信你们看不出来。」 语毕,一阵静默。 黑衣少女见仲孙隐没吭声,李衡也在旁不敢吭气,只好迳自继续道:「说来这柳姑娘也挺可怜的,明明是正室所生的孩子,却要看着两个同父异母哥哥的脸色过日子;明明是哥哥和人结下梁子,到头来却变成她的麻烦,唉,还真可怜。」 三十多年前,柳家在兴安城里靠着柳老爷行医救人,也曾立下不错的口碑,只可惜,当年原本和夫人鹣鲽情深的柳老爷,竟私通自家丫鬟生下两个儿子——柳悬壶、柳济世。 而结缡多年肚皮始终没消息的柳夫人无法接受这事,伤心欲绝,成天以泪洗面,终至积郁成疾,柳老爷懊悔不已,尽他毕生所能医治柳夫人,终于多年之后,柳夫人也如愿怀了柳必应,尽管身子骨弱不宜生产,她还是坚持要生下这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孩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难产而死。 柳夫人死后,等待多年的丫鬟并没有被扶正,或许是愧疚,或许为赎罪,她将柳必应视为己出、悉心照顾,只是没几年,也跟着柳老爷双双过世。当时柳必应年纪还小,柳家遂由两个庶出的儿子承袭衣钵、执持家业,只是尽管两人医术高明,却是冷血无情、嫌贫爱富的市侩大夫。 「你倒是打探得挺清楚的。」仲孙隐终于开了口,语气里没有责备,倒是有些感慨。 「柳家在兴安城里也算有名,想不知道也难。」 她成天四处闲晃,五湖四海内皆有好姊妹、好兄弟,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没有打听不到的。 「自己的哥哥不疼不爱,还好现今还有一批穷鬼关心她的死活,总也算是值了,不枉她之前为他们尽心尽力,在这些人往生之后还烧纸钱给他们送终,算这群穷鬼还懂得知恩图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集体到我这里兑换存款,就为了要去『延寿司』替柳必应请命?」仲孙隐也理出了个头绪。 也对,这批存户之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假钱来存款,现在他已经肯定这些「假钱」来源全是柳必应,那么,这群请命者唯一的共通点,便是认识柳必应。 「很显然,肯定是有人不知打哪个管道得知了柳姑娘命不久矣,然后一个传一个,接着大伙儿急了,不想她如此红颜薄命,想回报她的恩情,于是就集体发了这个行动。」黑衣少女十足把握地道。她虽然不属于府里的一分子,但这事儿很容易理解和推论的,看起来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真是这样?」仲孙隐转向李衡,问。 李衡一怔。「什么?」 「她命不久矣?」 李衡先是迟疑,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最后,还是点了头。「说是……三个月后会病死。」 若生死簿上确实如此记载,那么就八九不离十了。 想起柳必应含着泪,向他述说害怕死后孤单一人的心情,仲孙隐的心隐隐微抽。 死,对她而言,说不定反而是另一种解脱吧…… 「不过,我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黑衣少女说道,这也是她今晚前来的主因。 「什么?」 「还记得那个在『阎君庙』前跟你们有过冲突的王家吗?」 「记得,怎么了?」她不提,他几乎都要忘了这群人。 「今天我经过王家,发现他们家附近有股妖气。」她慎重道。 「妖气?」 「我也不确定,只觉得那股气很不对劲,让我无法靠近,所以有点担心。」毕竟她功力尚浅,有些事虽然可以感应到,却无法应付。 先前潜藏于内心、那股隐隐蠢动的不安,似乎更加扩大了…… 「小鸦,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仲孙隐决定重视黑衣少女提供的讯息,毕竟,她拥有他们没有的某些能力,而她的担忧必然事出有因。 「是!隐哥哥,别说一件,十件都可以!我全答应你!」一听仲孙隐要派令,她精神全来了。 「这几天,麻烦你偷偷跟着必应,有任何状况随时来跟我回报。」 「没问题!」答得爽快。 她最爱仲孙隐给她任务了,这样她才不会无聊到觉得身上都要长霉了! 「另外——阿衡。」 「在,老大!」忘情的回应按例又换来一记瞪视,李衡只好连忙改口:「是,隐爷!」 「你先回府去处理挤兑之事,并探一下『延寿司』那块臭石头对这项请愿的态度为何。」 「是,马上去!」 「我也马上去!」 两人接令后,难得有志一同地同时转身,并肩迅速朝房门方向而去—— 「两位!」 仲孙隐喊住两人,眉头纠紧,正「穿门而过」的两人猛地打住。 「用、走、的!」他揉揉额角,用力提醒。 闻言,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头,倒着「飘」回房里,双脚缓缓落地。 「是。」 他们装模作样拉整了一下衣衫,不疾不徐地打开房门,跨出门槛,人模人样地——办事去! 见、见鬼了! 信顺拚命按揉双眼,一看、再看、三看,确定眼前已空无一人,才敢从花丛后现身,脸色早已吓得死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死了,他打起精神处理完后事便立刻返工,虽然心绪仍然低落,但他自认状况正常,并没有伤心到发疯的迹象。 可……刚才那……是什么状况? 信顺双腿不住发抖,沿着长廊倒着走,直到出了西厢房才急急转身,拔腿想跑—— 「你干么?!」 随着一声低喝,他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大掌柜。 「大、大、大掌柜!」他仓皇道,上下排牙齿直打颤。 「做什么匆匆忙忙的?如何?问了吗?」大掌柜问。 「那、那里……闹、闹鬼……」信顺指着西厢房,有些语无伦次,答非所问。「那个……用飘的……没开门……」 今天他当夜班,大掌柜让他来问问隐爷,是否需要准备宵夜解饥,可他一步入西厢房外花园,即隐约听见房里传出对话,似乎是在谈论必应……他基于好奇,又怕打扰,所以便决定先绕至花丛后等待。 孰料,他们才刚结束谈话,他便惊见一男一女在没开房门的情况下,身体直接「穿越」门板而出。 他故意用力眨眼,心想肯定是看错了,没想到亲耳听见隐爷要他们「用走的」之后,出现了一半的身体随即凭空消失,接着,房门从内被拉了开,只见那对男女很正常地「走」了出来。 「别胡说!」大掌柜拉下脸,正色道:「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回家休息?」见信顺言行古怪,体恤他丧亲不久,大掌柜努力收回惯有的斥责,表示关心。 信顺点头又摇头。 对啊,他本来也以为自己太累眼花了,才想努力说服自己,试图平复这突来的惊吓之际,忽然,他眼睁睁瞧见那走出房门的黑衣少女瞬间幻化成一只乌鸦,在他目送之下凌空飞去。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一只乌鸦呢? 这不是见鬼了是啥?! 「难道……这就是西厢房平日不对外开放客住的原因?因为闹鬼?」信顺低声问道,自认这个推测十分合理。 「我活腻了才会把『闹鬼』的房间给隐爷住!」大掌柜反驳道,态度倒是冷静,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西厢房不对外开放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是隐爷专属的厢房。」 「是这样吗?」信顺半信半疑。 「心里有鬼的是你吧?」大掌柜直言道。 「也是……」 闻言,信顺叹口气,黯然低头。 「掌柜你说对了,自从奶奶死了之后,我天天心里总想着希望奶奶的鬼魂可以回来看我,只是我千等万等、左盼右盼,结果奶奶的魂没等到,却盼来了……」他忍不住回过头,又瞄了一眼西厢房,全身打了个寒颤。 「信顺,你真的累了,我看今天你还是早点收工回家休息吧!」大掌柜好意道,不想信顺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不,我很好,一点都不累!」他坚持强调,确信自己现在神智清楚,刚才的一切也绝不是幻觉。「只是觉得有点古怪——啊!」 他失态地喊了声,猛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关键。 除了那个会变乌鸦的黑衣少女之外,他记得另一个跟她一同「飘」出房门的是隐爷身旁的——李衡大哥?! 是了!这就是为何他觉得古怪的地方了! 灵光乍闪。「大掌柜,我忽然有个想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信顺勾住大掌柜,将他拉至一旁角落,压低着嗓,严肃而谨慎地说出自己推论的结果。 「我想西厢房其实没有闹鬼,而是……」他再看一眼,确定四下无人「也无鬼」,才道:「隐爷他们本身就是鬼!」 瞬间,大掌柜神情丕变,但很快又恢复惯有的不苟言笑。 他从袖里掏出一袋钱,拉着信顺,语重心长道:「我说信顺哪,来,这钱你拿着,回家休息一、两个月再来吧!」 「我不累,真的!」他想工作。 「不不不,工资双倍照算给你,回去好好休养。」 「不是钱的问题……」 「三倍!」这是砍头价了!他心头淌的血足可论斤计算了! 「大掌柜——」这下子换信顺开始担心他老人家了。 稍早,日阳是打东边落下还是怎的,不但见了鬼,连吝啬大掌柜都中了邪! 「三倍!外加包三餐!」大掌柜忍痛拍板。 第十章 很好,他没有被吓疯,倒是大掌柜彻底被他搞疯了,开始撒钱当财神。 真是……究竟搞什么鬼? 大仙庙果真名不虚传。 小小的一间红色小庙,没想到香火如此鼎盛,信徒们的供奉物多到挤满桌台。 大仙庙里供奉的是只白狐仙,若是想求姻缘桃花,来此就对了。 传说中这位狐大仙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有双勾魂媚眼,能够迷倒众生,只要是被他「一眼看中」的姑娘,没有能逃出他手掌心的。 奶奶临终前,千叮万嘱地希望她能来此为自己拜求一段好姻缘,因此,她来了。 掌心里紧握着奶奶赠送的小布囊,柳必应诚心诚意祈求着,希望白狐仙能赐与她一个良人、一段良缘。 「必应——」 「嘘,别说话,奶奶说必须非常专注、诚心诚意。」 合着眼,小心谨慎地执行每个祈愿步骤,顺利取得红线后,柳必应小心翼翼将红线收进小布囊里,并将另一条红线以另一个小锦袋装好,交给一旁的信顺。 「好了,一条给你,一条给我。」 「它又不是月老庙,会灵验吗?」信顺有些怀疑。 「当然!」柳必应连忙遮住他的嘴,不想他在神仙面前乱说话,万一得罪了神仙可就不灵了。「奶奶说灵就灵,我们要这样相信。」 他拉下必应的手,道:「奶奶是挂心你,为何连我都要?」 「奶奶当然也希望你能娶个好姑娘,成家立业。」她将小锦袋硬塞给信顺。「来,咱们一起努力吧!」 信顺看了小锦袋,又见柳必应仍显苍白的脸上努力为他绽放的笑容,心里万分感动。「必应,谢谢你,你真的对我们好好……」鼻间一酸。 奶奶死后,他坚强地未掉过一滴眼泪,可此刻,他竟有股想哭的冲动。 「因为你们也对我很好呢。」她微笑。 大树下,金光透过树叶缝隙直射而下,光束轻洒于她的周身、脸上,形成一道七彩光晕,眩目动人。 又来了!那感觉又出现了! 之前他在客栈门口也曾见过一次,如同现在,柳必应带着真诚的笑靥,浑身散发耀眼光芒,宛若仙子下凡,更像随时会自眼前消失似的…… 一眨眼,那道特殊的七彩光芒消失,必应依旧站在阳光下,对他微笑。 「你看起来气色好很多。」 「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再难缠的病也该好了。」她自我解嘲,不想让人认为自己老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倒是你,这几天挺悠闲的,不用去上工吗?」 「大掌柜赶我回家休息呢!」 信顺将大掌柜反常的大方行为告诉柳必应,却换来一句小小的质疑。 「你该不会是偷懒,被解雇了吧?」她轻问,跟着拍拍他的肩。「别忘了,你可是答应过奶奶会好好工作的。」 况且,仲孙隐不只是帮过她,更在大雨中拉了无助的她与信顺一把,在奶奶临终前为她请大夫做最后努力,并协助信顺处理后事,对信顺而言,仲孙隐可算是个照顾手下的好主子,他更应该好好为他效力才是。 「你看我像是会偷懒的人吗?」 她摇头。 「那就是喽!」信顺当然没有忘记奶奶临终前的交代。「隐爷对咱们有恩,我想努力工作报答他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偷懒?!只不过,说到隐爷——」 他犹豫停顿,欲言又止。 「隐公子怎么了?」 左右张望,确定方圆百尺内无人接近,信顺神秘兮兮凑向她,附耳道:「我怀疑他『不是人』!」 「什么?!」她惊呼一声,是听错了吧!接着,她微愠道:「枉费隐公子这么照顾你,你怎么可以骂他不是人呢?」 「嘘——」这次换他捂住她的嘴,暗示她先别激动,听他说完。「不只是他,连他身旁的李衡都『不是人』。」 被捂住的嘴,呜呜嗯嗯直抗议。 「因为我怀疑他们是……鬼。」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无声,却如轰天巨雷般,震得柳必应哑然无语。 抗议声戛然而止,她安静下来,圆睁着大眼,见鬼似地直勾勾瞪视着他,惊讶莫名。 「信顺,你是不是想奶奶想到走火入魔了?」信顺终于松手后,她好认真问道,反过来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生病,胡言乱语。 「当然不是。」他知道他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 信顺详述当晚在西厢房撞见的一切「异象」,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当晚他回家之后想了很久,越发觉得他们不是人的可能极高,不只是他亲眼见到李衡会飘,更因为他想起了先前在阎君庙前发生的一切—— 「就像在阎君庙前,隐爷他为了护你脱困那次,也实在吓到了我……」 「他怎么了?为何吓到你?」那次她昏倒了,醒来时已在信顺家里,完全不明白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那天,隐爷的眼睛——」 话说到一半愕然停止,信顺像是发现了什么,惊愕地望向一旁树梢。 「怎么了?」她跟着抬头看。 树梢上,有只乌鸦伫立着。 是错觉吗?为何他老觉得那只乌鸦在盯着他们瞧呢?准是那天晚上被那少女变乌鸦的一幕给吓的,现在对乌鸦特别敏感。 「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信顺紧张地拉着她快步离开,往较多人聚集的百花园走去。 柳必应也被他搞得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吗?」 信顺的话听来荒诞,却又有几分可信,她不认为信顺会骗她,更相信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不由地,她想起仲孙隐来她床前探望的那天晚上,他也是活生生自她眼前消失…… 尽管事后她说服自己那是个梦,可一切仍真实得令她惊疑。 「若真如你所言,那……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跟着信顺,好认真地思索这问题。仲孙隐身上感觉并无阴森之气,她不怕他,也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该不会是……为你而来的吧?」凭着莫名的直觉,信顺猜测道。 「我?」 怎么可能?在此之前,她和他并不相识啊? 「因为那天在阎君庙前——」 信顺的话倏地被一群阻路的人给打断,来人约莫是二十来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城民,一脸敌意,个个杀气腾腾。 「就是她!」 为首的其中一名女子指着柳必应,大声喝令,众人蜂拥而上,信顺直觉护她在身后。 是王家的哥哥姊姊!柳必应认出带头的男女。 「打死她!打死她!」这群城民像是被蛊惑般集体起哄,团团聚拢进逼,看来似乎是想抓住柳必应。 「喂!你们干什么?!」信顺大吼,想斥退众人。 这情况很是古怪,这群人看似愤怒的脸上,似乎有着更深层的恐惧。 「各位,这个妖女!今天若不除她,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受害呢!」王凤煽动道,因仇恨而显得面目狰狞。 「你才是妖女吧!在这里妖言惑众!胡说八道!」信顺吼回去。 「她哥哥见死不救,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他们王家也是受害人之一!「而她——在人死后还不放过对方,成天鬼鬼祟祟烧符作法,为的就是想让死者不得超生,无法到阎王那里告他们柳家一状!」 「不是的,你们误会了,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柳必应急急澄清,被这番指控吓坏了,而众人如见妖怪般仇惧的视线似利刃般杀来,更令她惊恐。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有人扭曲她的行为至此? 她只是同情那些人生病往生,不想他们生前家贫如洗,死后依然穷困潦倒,若真有幽冥世界,她烧纸钱也是希望他们在那里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不只如此,各位,那天在阎君庙前的一切你们也都看到了!」王凤再举另一个更有力的例子。 果然,众人再度骚动。 「没错!」一旁的王龙也附和姊姊的话。「她还有个同伙,那男的才是真正的妖怪!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是魔!」 当日,那一身金缎的男子为了护她,双目竟发出红光,还驱策风动,在无风无雨的日阳之下,以他的妖法卷来强风阵阵,阴寒刺骨,刮得众人睁不开眼,并在眨眼间以比飞还快的身手,带着她在众人眼前迅离消失,这是所有人都见到的事实。 「对!把那个眼发红光的妖怪也一起抓来!」人群鼓噪。 内心极度的恐惧引发人类的狂性,怨愤之气如暴风般席卷而来,将柳必应笼罩包围。 晴空之上,一只头顶金毛的黑色乌鸦,盘旋而飞,躁动不安。 王凤注意到了,指着上空,激愤道:「看到了吧,正如我所说的,只要有这妖女在的地方,就有那只乌鸦,那可是不祥之物!」这是她近日观察到的,更能佐证她的说法。 人群里,有人持弹弓攻击乌鸦,一颗石子飞射而上,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那只乌鸦嘎叫一声,在顶上盘旋一圈后,迅速飞离。 「她养的妖物肯定去通知她的同伙了!大家动作快,抓住她!」 王凤下令捉拿,众人一拥而上。 推拉抓挤中,信顺以身护她,力求脱困,反遭众人群起攻击。 混乱间,有人抓住了柳必应的头发,朝后用力拉扯,她吃痛地大叫,顺着强劲的力道不得不朝后仰起头,王凤见机立刻从袖里抽出一根事先备好的银针,直直插入她的眉心间。 柳必应尖叫一声,印堂瞬时发黑。 「必应!」信顺惊骇极了。这群暴民肯定疯了,竟然光天化日下动用私刑。 见王凤得手成功,群众更加高昂亢奋,人性中某种嗜血本能被唤醒,兽性取代人性,众人抓住柳必应又抓又打,力道之大,非一人之力可抵抗。 信顺完全被人群挤开,满脸是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被王家人鼓动利用的愚民们,抓着柳必应朝城外方向离开。 「救、救命——」信顺大叫想求救兵,无奈百花园内的男男女女全被这突来的骇人骚乱给吓到,个个一脸惊愕地杵在原地,无人出手搭救。 不行,这样下去,必应会死! 信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朝「钱来客栈」奔去—— 「不好了!不好了!」 一团黑色飞影直直撞开窗扉,跌落在地,翻滚了两圈后,才狼狈地幻化成人形,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 正在房里静修调息的仲孙隐和李衡,见黑衣少女受伤慌张的模样,有些惊讶。「怎么了?」 「那个……柳姑娘被抓走了!」 「抓走了?!」李衡惊讶道。无怨无仇的,谁要抓她? 「被谁抓走了?」仲孙隐沉着气,冷声问。 「王家那个凶婆娘!」黑衣少女急告状,忙又补充一句。「就上次在阎君庙前把你气到的那个。」 仲孙隐挑眉。「我没有被谁气到。」他更正。 「这次保证就会把你气到了!」黑衣少女笃定强调。「这群疯子,似乎是想对柳姑娘动私刑!还说你是妖人!」 仲孙隐闭目盘坐,似在冥想,又似在感应,只见他襟上的红绿宝石闪动着奇异光彩,半晌,他眉头深锁。「该死!」 「怎么了?」黑衣少女和李衡同时屏气,等待下文。 「我知道她在哪里了。」他起身,迅速往房外而去。 「老大!」 「隐哥哥!」 第十一章 意外地,两人同时喊住他。 仲孙隐停住,回头望向两人,看似冷静无波的脸上隐隐散发愠色。 「用、走、的。」这次,换成两人有志一同地提醒他。 悬浮在半空的身子,并没有妥协落地,相反地,仲孙隐唇角一勾,选择瞬间消失,隐身快移。 「老大,等我啊!」李衡大喊一声,来不及接收到仲孙隐要赶往何处的讯息,只好先跟着隐身移动,想办法追上。 「喂,两位——」人家也想去! 空荡荡的房里,霎时只剩黑衣少女独自对着空中无言呐喊。 属于鬼界的隐身穿梭,对于属于仙界且只有两百年功力的小乌鸦而言,实在是她做不来、跟不上的。 「还有,人家受伤了哪……」好可怜喔,没人理她…… 默默变回黑色小乌鸦,她拍拍受伤的翅膀,摇摇晃晃飞出窗外。现在,只能找兴安城里属于仙界的众兄弟姊妹们帮忙打探地点了。 兴安城外百里处,有个茂盛巨大的森林,密林内,暗藏一座由大小不同的石块堆砌而成的高台。 柳必应发丝散乱,伤痕累累躺在石台上,全身插满银针,奄奄一息。 夕阳余晖落尽,石台前,一名身着黑色道袍的道士,在众人的包围下,正在设坛作法。入夜后的森林,暗黑降临,更显阴冷诡谲,只有立于坛前的几处火把,随风晃影闪烁,勉强撑着几点光亮。 当仲孙隐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来了!」 道士怒喝一声,手持桃木剑直指向他,一道黑色剑气飞袭向他。仲孙隐向后移闪,凝气挡护。 众人抽气惊呼。 「果然厉害。」道士冷笑一声,看来今日是遇上对手了。 单单一个短暂交手,双方各据一方,评估对方的实力。众城民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深怕一个不小心,被四射而来的妖气法力所伤,纷纷退至林后,远远观战。 仲孙隐冷冷看着,一眼即看穿眼前这个黑袍道士并非凡人,只是「乔装」成「人」罢了。若他的感应没错的话,此人应是来自妖界的黑魔,因为这道劲射而来的黑气,非一般人类道士所能拥有的。 「隐公子……」 意识模糊间,柳必应虚弱地睁开眼皮,就着微弱的火光,她看见悬浮在半空中的仲孙隐。 他来救她了吗? 他说过在她死后不会让她孤单一人的,这表示……她快死了吗? 「你别动。」 仲孙隐飞身靠近她,黑魔道士立刻火烧一张闇符咒,凌空射向他,一股强风黑气卷袭而来,强行布局于三方之间,断阻他和她接触。 此道黑色的妖邪之气,令他怒火更炽。 「咱们鬼妖两界向来互不侵犯,劝你现在就放了她,别干涉了不该干涉的事!」仲孙隐冷声警告他,算是下战帖前最后的喊话。 「这才是我要对你说的。」 黑魔道士邪笑,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我身受委托,拿了好处自然是要替人办事。我瞧你这一身,应该在鬼界冥府里也有个一官半职吧,奉劝你还是别插手这些凡人之事,以免惹祸上身。」 兴安城向来是神、仙、鬼三界出没之地,鲜少有妖界之徒出入,尤其是他这种黑妖,更属少见。他初来此地便接到这宗委托,本来只想牛刀小试一番,没想到会遇上来自鬼界的官差。不过也好,若能打败此人,对他在妖界树立威名也有帮助。 「她是我的人,你就此放手,我可以不追究。」仲孙隐下最后通牒。 「送你两字——」道士挑衅意味十足。「休想!」 协商破局,暗林间沙沙风动,更添肃杀之气。 「退!」 黑魔道士率先出手攻击,始终强捺怒火的仲孙隐亦被激怒,终于转守为攻,出手反击。 石台下,王凤看着斗法的两人,内心激昂澎湃。 之前,王家听闻有此道士初来兴安城,法力十分高强,专收孤魂野鬼、镇妖除魔,遂在城里聚众集资,并答应各自折王家兄妹十年寿命为条件,终于请动他前来,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对柳家见死不救的恨意,在母亲咽气的一刻已深深融入她的血液中,啃蚀她的理智,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要报仇,今日她就要柳家人为此付出代价! 耳际嗡嗡作响,柳必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有两股强大的力量互相强硬拉扯她,像是要将她的魂魄与rou体强行分离一般。 意识,正在远离—— 「收魂大法?」 仲孙隐有些惊讶,这是来自妖界的黑法,是一种恶毒的法术,据他所知,此法已失传数百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襟上的红绿宝石,再度闪动奇光异彩,并发出奇特的响声,那是属于他用来传递讯息的特殊宝物,表示鬼界的人已经找到并回应了他。 「小心……」 柳必应微弱呼喊,见道士再发另一波袭击,想助仲孙隐挡开,但他身手更快,早已集气结咒,化解攻击。 身为鬼界官派司爷,他少说也拥有数百年的修为功力可以对抗,但柳必应毕竟是凡人之身,岂能抵御得了两造如此强烈的震波强袭? 「必应!」 她虚软的身躯如布娃娃般随着剧烈的爆裂声震飞开来,重重摔下石台,口吐鲜血,数道淡淡白光自她体内散出,消失于夜林中。 仲孙隐凌空飞身,本想在空中拦抱住她,却被道士的闇符咒攻击阻拦下来,逼得他不得不使劲挥动袖袍,七枚古币自袖口飞出,在空中排阵如北斗七星,发出七道金色光芒,对克黑法。 七颗千年古币是他专属的法器,百年多来未曾使用,而今却逼得他不得不使出。 一旁,王凤见形势逆转,心知不妙,立刻抽出预藏的匕首,直冲向身受重伤、几乎断气的柳必应,往她左胸口一刺—— 「该死!」 仲孙隐见状厉喝,疾飞而下,眼发红光,掌集阴气重击王凤,只见她rou体当场震碎四散,就此成为枉死于森林里的孤魂野鬼。 「啊——妖怪!」众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尖叫着逃窜。 仲孙隐抱起柳必应,拔出她胸口的匕首,以掌凝气轻覆于伤口上,温热红流自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晕染扩散在他金光闪闪的衣袍上。 她已无生命气息,他知道,但他不想放弃! 「必应……」他的左胸口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恸绝不已。 是的,自从秦无淮那家伙现身提醒他之后,他终于想起了她。 前世,他为救她,左胸口替她挡过一刀。 而今,她这一刀,也算是为他挨的。 若不是当日他在阎君庙前失控,露出了些许真面目,岂会让这些愚民以这样的想法对付她?若非他的介入,她又岂会跳脱生死簿上的记载,而遭逢此劫? 她不该如此惨死的!不该! 尽管肉身已死、三魂七魄已散,他仍然不会放手让她走!他承诺过她,绝不会让她孤单一人,魂魄飘荡在外而无所依。 感觉强烈的一击自身后袭来,仲孙隐紧紧抱住她的躯体,以身挡护—— 「大胆,阎帅的人也敢动!」 李衡大喝,带着大批鬼武士赶至护主。冥界司爷被妖界黑魔攻击,是何等大事,若要追究,恐怕是要惊动天地了。 眼见寡不敌众,黑魔道士一甩道袍,大批蝙蝠顿时自暗林间飞出,密密麻麻四处窜飞,护他离开。 终于,暗林归于平静,四周静寂得骇人。 「隐爷……」李衡轻声低喊,见主子仍抱着柳必应不放,不由得有些担忧。 仲孙隐提住一口气,蕴结掌气,不久即见一颗亮如白昼的明珠现于掌心。 李衡一惊,蓦地明白主子的用意。 这颗夜真珠是仲孙隐上任「库官司」司爷一职时,阎帅大人赏赐予他的护身之宝,亦是他以前世修为换来的宝物,难道,他想用它来护柳姑娘肉身不死? 可经那黑气重击,柳姑娘早已魂飞魄散,就算护住了她的肉身又能如何? 将夜真珠轻轻放入她口中,众目睽睽下,仲孙隐倾身封住她的口,以其数百年修来的真气灌入她体内。 她的唇仍残有余温,而他的心,就此沦陷——竟是在她死了之后。 他知道,他放不开她了。 入夜的月,暗黑的林,以及慢慢吞吞、虚虚弱弱赶到的一只小乌鸦。 身后跟着的一大群麻雀、白鹤与蝴蝶,都是她在仙界的好姊妹,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探到消息,匆匆赶来帮忙救人,岂料,戏已落幕—— 唯一来得及见到的,是大批鬼武士护着仲孙隐一行离开的身影。 「隐哥哥……」看背影就知道,这回他真的气得不轻。 小乌鸦依依不舍,对着林间低低嘎叫两声。看来仲孙隐和李衡打道回幽冥府去了,而她又要到处游荡,无聊好一阵子了。 唉,好哀怨。 还有,她也受伤了哪…… 孟婆汤? 望着眼前递来的那碗晶莹剔透的汁液,她踌躇不前。 「我可不可以不要喝?」 「不行,每个人都要喝。」 「可我不想忘记他嘛……」她难过啜泣。「婆,求您了……」她好不舍,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孩子,婆知道你难过,但你做错事,不能留在这里了,必须去投胎转世,我们不能让你记得一切。」 「我知道错了,我会去投胎,但能不能让我还记得他?」 她哭了出来,身后已是长长一排等待队伍。 曾经近在咫尺,现在却残忍地要她将他排除在记忆之外,她怎能做得到? 孟婆拍拍她,附耳偷偷安抚。「别担心,这碗是婆特地为你调制的。」 「是吗?」 孟婆汤向来有分大忘、中忘、小忘,全看个人的因果造化来判定该饮用何种孟婆汤,而这碗,不算太糟。 「婆婆向你保证,若是来世你有缘遇到他,你的心会告诉你,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 无尽的浑沌似乎包围了她许久。 一个无色无彩、无边无际之地,模糊不清,直到她看见一道白光,似在召唤着她,才举步维艰、吃力地朝白光而去。 她在哪里?又该往何处而去? 她想不明白,只知顺着白光前行,应该就会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净的白色。 软软绵绵、馨香淡淡,她恍若躺在朵朵白云上,轻飘飘的,像是在飞,甚是舒服。 她死了吗? 脱离rou体的羁绊,魂归西方极乐了吗? 「啊,是你?!」好开心、好惊讶的尖叫打破了这份舒适恬谧。「你回来了、回来了!」 还搞不清状况,一个面容黝黑的亮丽女子忽然扑跳上床,好热情地抱住她,一直反覆说着同一句话。「你回来了!回来了!」 「请问……你是?」柳必应开口,喉咙感觉很紧。 「我是喜愿啊!」 「请问……这里是?」 「隐爷的宅邸啊!」 「仲孙隐?」她的心猛地一跳。好想念的名字,似乎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对啊,你有没有很开心?」喜愿眉开眼笑,好像有用不完的笑容一样。「今儿个淮爷跟我说,有个特别的任务要出借我到隐爷这里来帮忙,我还不知道是因为你呢!」 第十二章 「淮爷?」又是谁呢? 「啊?你不记得淮爷了?」喜愿的嘴张得圆圆大大的,像是合不起来,好夸张的惊讶表情。「那他可要伤心死了,你可知你走了之后,他还挺想你的。」 「其实……我也不记得你,我们之前认识吗?」 「什么?连我都不记得?」她快晕死了。「那你究竟记得谁?」 「我想……我认得隐公子。」她脸红道。 「啊,也对,毕竟你喜欢他那么久了。」 喜愿非常理解,见到多年老友已让她够开心的了,就算对方暂时不记得自己也无所谓了。 「兜转了一圈,终于让你等到这机会,听说还是他亲自带你回来的唷!当然啦,淮爷有特别交代说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放心,我一定会保守这秘密的。」她朝她猛眨眼。「怎么样?你现在离他可近了,有没有好开心?」 这姑娘表情好多、好有趣。柳必应忍不住笑了。 「我……喜欢他很久了吗?」好奇怪,这位姑娘为何这样说?她怎么知道她喜欢仲孙隐? 「非常非常的久,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 「啊?」这么久?怎么可能? 柳必应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好像认识她,而且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唉呀,该不会是孟婆给你喝的孟婆汤太浓了吧,怎么你的魂都回来了,却还什么都不记得呢?」喜愿说道。 「我的魂?」柳必应一怔。莫非……她真的死了?不是说这里是仲孙隐的宅邸吗? 喜愿挺背坐直,一副打算来给她好好授一堂课的态度,说明道:「这里是幽冥府,阎帅大人的地盘。」 「阎帅大人?」这又是谁? 「阎帅大人就是小阎君,不过他比较喜欢我们叫他『阎帅』。」 说到阎帅大人,喜愿的眼睛整个都亮起来。 「你知道的,以前你暗恋隐爷,而我……当然是比较爱我们的阎帅大人喽!」她好怀念以前两人窝一起说秘密的时光,现在彷佛又有回到当时的错觉。 看来,喜愿是她以前的好朋友,她们应该知道彼此不少心事。 「你说的小阎君,可是兴安城里『阎君庙』所供奉的那个阴间之神小阎君?」柳必应问。她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小阎君是掌管地方的阴间神只,传说中他是阎罗王所有儿子中长得最好看的。「所以这里是阴曹地府?」 「也不算是地府。」喜愿道:「咱们这幽冥府,是介于阳间与阴间地府之间的『鬼府』,是人死后亡魂第一个要来报到的地方,也是决定亡魂要被送去地府受刑或是重返人间投胎前的审判处,当然,也有不少是幸运被留下来的,毕竟,幽冥府里的生活很是逍遥自在,大家都巴不得能在这里谋个一官半职的,既可过好日子又能修行自己。」比起那些在外飘荡、无人管辖的游魂,或是在天界与地府受一堆天条规范的神仙阎罗比起来,对他们这些胸无大志的小角色而言,这里才是真正的好地方。 想来,死后的世界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可怕。 「我听说小阎君——呃,阎帅大人,他手下有很多司爷和判官为他做事,所以这么说来,隐公子他……」 「隐爷是『库官司』的司爷。」喜愿点头,像是在讲自家主子一般地与有荣焉。「你知道的,这『库官司』可是个大肥田呢,每个部门都得看他脸色。」 「为什么?」 「因为他管钱的呀!隐爷是咱们这里的财务大总管,连阎帅大人要用钱都还得经他盖印批准才能提钱出来,不过说起来,也没有人比隐爷更生财有道了,他连在阳间的赚钱生意都不放过,像供吃供住的客栈啦、香烛冥纸专卖啦、钱庄啦……举凡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无所不包,所以咱们幽冥府是所有鬼府当中,最最有钱的。」 她好得意,好像只要她多讲仲孙隐,也能跟着走路有风似的。 「不过我们家『感应司』也很不赖,淮爷其实也对财库贡献不少。」 她向来公平,自家主子当然也不忘褒扬一下。 「你知道的,像兴安城里的阎君庙就属我们淮爷的『感应司』管辖之一,它越灵验香火就越鼎盛,香油钱就越多,然后咱们进帐就跟着多。」 「感应司……」柳必应喃喃道,脑海里有些线索开始联结起来。 「我就觉得那一尊长得很像秦大哥。」 「这尊应该是小阎君身旁『感应司』的司爷吧!」 蓦地,她想起与仲孙隐在阎君庙前有过的谈话,所以这表示—— 「你们家淮爷……该不会刚好是姓秦吧?」她探问。 「咦?你想起来了?」喜愿瞪大眼。 她摇头。「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刚好跟阎君庙里『感应司』司爷的神像长得很像,每次总会在我伤心时刚好来看我。」 「那肯定就是淮爷没错了!」淮爷名为秦无淮,一直都是她们的上司。「以前咱俩一起在淮爷手底下当差,你投胎转世之后,淮爷放心不下你,肯定会抽空去偷偷探望你的。」 「原来……」所谓巧合原是这么回事,秦大哥和隐公子根本就是旧识。 她和仲孙隐,也是。 「只可惜当年你就是心太软,做错了事,不然也不用去人间受这种苦了……」喜愿想起这段伤心往事,忍不住又扑上前,紧紧环抱住她,感怀地道:「我好高兴你现在回来了……」 这姑娘好真情流露喔,她的心也跟着暖起来。 「那我……可以去『感应司』看一下吗?」看来那是她以前待过的地方。 「好啊好啊!」喜愿兴奋道,拉起她的手立刻行动,可双脚才刚下床,她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不对,我现在是调来这里帮隐爷做事的,差点忘了,我该先去通知隐爷你醒了才是——」 说风就是雨的她马上放开柳必应的手,飞也似地离去,留下她一人不及反应。 「对了——」 喜愿又奔回来。 「改天我再带你去『感应司』转一圈,那里可比这里好玩多了,说不定你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来了。」她眨眨眼,再度消失。 这姑娘说话快,情绪更快,连来去都像一阵风—— 好有趣! 这房里摆设极简,用色倒是挺华丽,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 柳必应走出内室,独自在房里摸摸看看,很是好奇。 在人们口中,死后的幽冥世界该是阴气森森的才是,她怎么都没料到会是如此舒适恬静的平静之境,房外花园甚至种植许多花花草草,蝶儿翩翩飞舞。 至于她自己——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瞧了瞧自己的手臂。她死的那天晚上,应该是伤得很重才对,但现下以灵体的模样看来,她竟是「毫发无伤」,全身上下只有说不出的轻盈之感。 「你喜欢这里吗?」 仲孙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柳必应回过身,看见他正倚着门柱,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她朝他灿烂一笑,按捺不住再见到他的澎湃汹涌。 他们……好似分开了许久,心中竟是满满的想念。 仲孙隐走上前,在她还意会不到他的意图前,他已直接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拥抱着,久久不放。 「隐公子……」 「欢迎你回来。」他低喃的话语落在她耳畔,有心疼、有不舍,说不清的情绪交杂。 柳必应眼眶一热,情不自禁也伸手回抱住他,道:「谢谢你,没有丢下我一人。」 在她死后。 「我答应过你的,就会做到。」他低声道。 那晚,她魂飞魄散,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他费尽心力,花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勉强护住她的元神,将她四散的魂魄聚收回来——承诺,他做到了,势必也将付出代价,可至少,他现在能够见到她、拥着她,这样就足够了。 「谢谢你。」她好感动。 谢谢他如此在乎她……谢谢他没有丢下她一人……谢谢他带给她满满的感动与喜悦……谢谢他让她再遇上他! 她的前辈子,应该也有做些好事吧……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该去哪里?」她问道。 人死了,不都是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报到吗?她应该也是吧? 「你就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他道。 「可以这样吗?」 「我说了算。」他收紧双臂,气息埋在她颈窝,深怕一个松手,她就会再度从他跟前消失。 柳必应有些受宠若惊。仲孙隐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流露出这般真情,向来都是彬彬有礼、冷静客气的谦谦公子模样。 「隐公子……你抱了我好久。」还没放手的打算吗? 「我知道。」 还是没放手的迹象。 柳必应全身僵直,丝毫不敢移动半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开口。「隐公子你……」 「你……还会想嫁给我吧?」他忽然问。 「咦?」 「你不是说过,若有一天你未嫁先死,想要我娶你吗?」他好认真地道。「如今你真的死了,你说该如何呢?」 「咦?」柳必应满面通红,语塞。 当初要求他娶她时,她并不知道他「不是人」,想说他只需娶她的牌位,让她不至于成为无后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他依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生活。可如今,情况却跟她当初想的不太一样了。 「你想要有个真正的『冥婚』吗?」他凝视她,手指轻轻抚过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现在,他只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不管用任何方法。 「可咱们俩都是鬼魂呢,这……」而且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司爷呢,他不会想娶她的,应该只是在逗她吧? 「谁说鬼魂不能结婚?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冥婚』,不是吗?」他似笑非笑道。「而且你可能不了解一件事——」 「什么事?」 「千万别轻易要求我答应你任何事,因为我向来『说到做到』。」他收敛住笑意,双眸深处有着淡淡的情意流动。「所以——」 他刻意停住。 「所以?」 「所以——现在你非嫁我不可了。」他一字一句宣布道。 咦,他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现在,换她被吓到了。 「这个……你不用再考虑一下吗?」 「你不想要我娶你?」 「不是的,只是……」 「那就是想我娶你。」 「也不是,而是……」 「啊,我明白了,你其实不想我娶你,你其实是想嫁给我。」他故意闹糊涂她。 「我不是不想嫁给你,也不是不想你娶我,只是不想……」天啊,她都被搞昏头了。 「你是嫌我不够有钱?」 「不是……」金光闪闪,够有钱了。 「嫌我长得不够好看?」 「不是……」他长得可好看了。 「那就是需要检验一下货色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 猝不及防地,他忽然倾下身,朝她的唇烙下一吻。 双唇相触的热流如此清晰,她明明是没有rou体的魂魄,竟还能感觉到心跳得好快、全身发热、快要昏倒。 思念、拥有、交缠、占有,灵魂间相互的共鸣,在此交会的一瞬,早已穿越岁月的波流,化为永恒。她彷佛真的等待这一刻,等待了数百年之久—— 第十三章 她真的……喜欢他呢。 她的心很清楚地告诉自己。 仲孙隐留恋地在她唇瓣上点下最后一个啄吻,专注而坚定地看着她。他的心,同样澎湃。 「验货完毕,这个吻可好?」 「嗯……」她点头,晕陶陶的,迷醉不已。 「你点头了,表示可以嫁我了?」 他果然是个生意人!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谈生意」,三言两语加利诱,莫名其妙就让她点头、成交。他若能这样赚钱,当然也能为他自己得来美娇娘。 喜愿说,仲孙隐这趟出府,回来之后确实有变,确切原因她也不清楚,只说他变得比较有点「人味」。听说他以前做事一板一眼,是有名的铁面司爷,凡事走程序按规矩来,难套交情做事。 「隐爷前世是个官爷,为了保护一批官银坚持奋战到底,力战到最后一刻,才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不幸被刺身亡。」喜愿看着柳必应,故弄玄虚地问:「你知道那个小女孩是谁吗?」 柳必应看着她几乎泄底的眼睛,按某种直觉回道:「难道是……我?」 喜愿点头如捣蒜。 「你曾经偷偷告诉我,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忘不掉这个人了。」 其实仲孙隐原本是幽冥府的鬼差,只是个性太刚烈,所以被阎帅批了去人间投胎,好磨一磨他的性子。最后一世的他身任朝廷的护银官爷,为护银与救人而死,阎帅念他性子忠诚耿直,待他回幽冥府后,便升他为管钱的司爷。 「他也知道那女孩是我吗?」柳必应问。 「现在应该知道了吧,不过之前他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你后来也在幽冥府里当差。」她实话实说。 因为在前世,柳必应被仲孙隐救了之后,幸运地活了下来,直到十年后,才在一次疟疾饥荒中,将食物让给娘和弟妹吃,自己饿得骨瘦如柴、生病而死。她比仲孙隐晚些来幽冥府,阎帅看她纯厚又孝顺,于是就让她跟着秦无淮在「感应司」里学习。 「我还记得你以前每次看到隐爷,总是远远地偷看着,根本不敢靠近半步。」喜愿一边说道,一边带着柳必应走在繁花盛开的小径上。这条路是从「库官司」前去「感应司」最近最秘密的通道,一般不会有人经过。 「为什么?因为害羞?」若是喜欢他,为什么不上前告诉他呢? 「对我们而言,司爷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可远观仰望,何况当时隐爷刚从两千年后的未来冥界修习回来,那时他的言行举止可特别了。」喜愿道。 「两千年后的未来冥界?」好特别。 「咱们冥界的官差只要经过批准,是可以随时跨越时空,随意来去过去与未来,只要是阎帅大人想培植的官差,都有机会到未来去修习。」喜愿当然也怀抱希望。「我也好希望有一天能被阎帅相中,这样就有机会去两千年后瞧瞧了。」 「这个……可是两千年后的东西?」 柳必应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白银项链,链上有一个镶钻心型坠饰,闪亮亮的。 「这是隐送我的,我刚刚才发现它可以打开。」 她示范地打开心型坠饰,里头镶嵌着一小张纸片,上头印有仲孙隐的脸。他说若是以后她想他,就可以看看这个。 「啊,这个我知道!是照片。」喜愿兴奋道:「听说阎帅大人宅里可多了,他很喜欢照相,听说整个屋子都是他自己的照片。」 「真的?」她左看右瞧就是想不明白,怎么脸会跑到纸上去的?若说是用画的也太真实了吧! 「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进阎帅大人的府里瞧瞧,他们说那里有更多来自未来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喜愿两手交握祈愿,真不愧是阎帅大人最忠实的拥护者,三句不离阎帅大人。 柳必应小心翼翼收好项链,心里有丝甜意,这……应该算是定情物吧?经喜愿一说,它肯定是很珍贵的东西了,仲孙隐说那个坠饰是「心」的形状,难道也代表了他将自己的心给了她? 「到了!」 喜愿带她穿越一个红色门宅,来到一个放满大铜镜的房里。 「以前咱们就是一起在这里当差的。」 「这儿?」柳必应看着这里的一景一物、一桌一椅,确实有似曾相识之感。「好多铜镜,是做什么的?」 喜愿拿起铜镜旁一本厚厚的纪录本,道:「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在这里听取那些信徒的愿望,将它们一一纪录下来,呈报给淮爷,经淮爷筛选过后再呈报给阎帅,阎帅会评估每个求愿者个人生平的福报功过,决定要不要让他们愿望成真。」 「听起来这差事很不错。」这勾起了柳必应的兴趣。「你们怎么听取那些愿望?可以示范一下给我看看吗?」 「可以啊!」喜愿左右瞧了一下,趁现在四下无人,她走向最角落的铜镜前,道:「来,这座是管兴安城阎君庙的。」说着,将手掌平贴于镜面,过了一会儿,镜面上出现了影像。 柳必应看得好惊奇。「真的是阎君庙里的大殿!」 喜愿指着出现在镜面里,长得很像秦大哥的神像道:「瞧,祂就是淮爷!」 「那么……这个就是隐喽?」柳必应指着脸部被熏得最黑的神像。「为什么把他的脸弄得那么黑?」她想起仲孙隐在阎君庙前抱怨这尊神像做得太丑,不禁莞尔。 「那表示他最受信徒欢迎啊!」喜愿笑道:「大家都梦想能发财嘛,所以隐爷的脸向来都是『最黑』的。」 闻言,柳必应也笑了。 然后,她们瞧见了一对男女持香跪在大殿前求愿,从铜镜里也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 希望小阎君保佑,让小姐早点醒来。 这声音好熟悉! 柳必应立刻趋上前,仔细看清铜镜里男女的长相,不禁惊呼。「啊,是春儿!」她移动目光至跪在春儿旁边的男子,是信顺! 「信顺变得好瘦……」她喃喃道,忽然有股睹物思人的感伤。信顺以前就很瘦了,怎么现在更瘦了呢? 喜愿见柳必应神情黯然,忽觉事情不对劲,连忙关闭铜镜。 「这工作大概就是这样了。」她赶紧转移柳必应的心思。「走走,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逛一逛——」 「我还可以再回来这里当差吗?」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从铜镜见到以前的故人。 「不可以!」 回答的是另一个人,两人同时转过身,望向从内室走出来的男子。 「秦大哥?!」柳必应惊喜,绽放笑颜冲上前。「真的是你!」 虽知秦无淮其实是冥界的司爷,但她一直半信半疑,如今算是眼见为凭。 「淮爷。」喜愿有礼地向主子问安,道:「她说想来看您,我便带她来了。」 「坐吧,来得正是时候,今儿个好吃的东西可多了。」秦无淮一挥袍,桌上立刻摆满一堆水果和点心。「今天各庙供的点心还不错,来,尝尝。」 当家主子热情招呼两人坐下,柳必应只觉新奇极了,方才小小低落的心绪便被暂时放下。这幽冥府里果然是好吃好玩的东西很多,连差事都这么有趣。 「为什么我不可以再回来这里?」柳必应挑了自己爱吃的桃子,问道。 秦无淮含笑看着她吃水果的模样,眼底有着无限疼惜。 「原因有三,第一你心太软、太有同情心,不可以。第二,你现在在幽冥府是未报到无身分的幽魂,不可以。第三,其实你还没有真正死亡,所以不可以。」 咳!柳必应和喜愿同时被噎到。 「没死?!」两人同时惊呼。 那么她的魂为什么会在这里? 「隐那家伙坚持护住你的肉身,也坚持要将你的魂先私藏起来。」秦无淮说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隐太害怕你再受到伤害,这是他保护你的方式。」他比较担心的是,为了救她,仲孙隐已经破戒越权做了他不该做的事。 目前阎帅大人出游去了,暂时不在幽冥府内,但纸能不能包得住火,谁都没有把握,现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我的肉身现在在哪里?」 「你想看吗?」 她用力点头。 「看了可别哭。」他先强调。他最怕看到她哭了。 她再用力点头。 「保证不哭。」 「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 「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表情凝重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的人儿,两个满面胡渣的男人同时陷入可怕的沉默。 是哥哥吗?为何看起来如此憔悴? 「那天,信顺那小子背着她回来时,她全身伤痕累累,几乎已经断气了。」不眠不休的照料让柳济世的声音既乾又哑,已不见往日的强势傲慢。 因为担心再遭报复,当天,他带着妹妹残破的病体连夜离开兴安城,找到这小村落暂时落脚。如今,rou体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为何她就是无法醒来? 「所有能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都没有用——」 多讽刺啊!亏他还是个名医,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 桌上堆叠着满满的医书,是他束手无策下仅存的希望,只要能让他发现一点眉目都好。 「瞧瞧我们做了什么?怎能让她遭遇这种事?」 柳悬壶在床边坐下,痛心地看着原本拥有粉嫩双颊的妹妹变得枯槁乾瘦,宛若是个活死人,他执起她骨瘦如柴的手,悉心诊脉,眉头深锁。 一接到二弟通知,原本在崑仑山上寻药的他便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她醒过来? 「妹妹是被人害死的!」 柳济世握着拳,忿忿咬牙,声嗓中有自责、有懊悔,更多的是心痛。 自小,他们就想对这唯一的妹妹好,但碍于年龄与身分,他们始终与她保持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或许是因为庶出的自卑吧,当必应越是想亲近他们,越是对他们展露纯真无瑕的笑容时,就越令他们自惭形秽。 想对她好,却不知如何应对,最后,只能以自己认为对的方式,表达对她的手足之情。 难道他们真的做错了吗?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是我们害了她!」 柳悬壶内心的自责不会少于柳济世。 妹妹从小体弱多病,算命的曾断言她活不过二十,母亲和父亲过世前,亦再三嘱咐他们必须好好照顾她。这些年,二弟拚命赚钱、钻研医术,为的是她,而他长年在外奔波寻药,一发现珍贵有用的药材便立马请人速递回家,为的也是她! 如今,他们却害惨了她…… 「必应,你是不是还在生二哥的气?所以不想再见二哥了?」柳济世走向床边,低垂着头,沉痛地问。 一滴水珠,落在柳必应的脸上。 二哥,你在哭吗?是在为必应而伤心吗? 「必应、必应,你这名儿是大哥给你取的,因为你打一出生,不管谁逗你、跟你说话,你必定都会笑着回应……你能……再回应大哥一次吗?」 柳悬壶紧紧握住柳必应的手,声音好轻好柔。 「该怎么做你才能醒来?如果可以,哥哥们愿意折自己的寿,只愿换你健康无忧地活下来——」 保证不哭?才怪! 柳必应哭得唏哩哗啦,搞得「感应司」都要淹大水了。 第十四章 她从来没见过大哥和二哥这么伤心无助的模样。 印象之中,哥哥们不曾对她笑过,也不曾对她表示过关爱,每次她笑着想亲近哥哥时,却是被推得更远,令年幼的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可能不是柳家人。 可原来,哥哥们还是爱她的,他们的冷漠,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关心而已。 「他们其实不该生在柳家。」 秦无淮抹去铜镜上的影像,一手按着眉心,一手为泪如雨下的柳必应递上一条帕子。 「他们的命运是你造成的。」 「为、为什么这么说?」她抽噎着。 「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你必须离开这里,被迫投胎转世?」 柳必应摇头。她只知道好像是因为她心太软,做错了事,所以被阎帅处罚。 「当年,你是跟在我身边做事的当差小吏,因为天天坐在这里听取那些信徒的愿望,听着听着,就开始滥用你过多的同情。」 「同情不是好事吗?怎还嫌多?」柳必应以帕子抹去眼泪,还擤了鼻水。 「因为你开始欺上瞒下,藏起一些不会被核准的求愿,然后自己偷偷批过,让对方愿望成真。」秦无淮说道,话里没有责怪,只是后悔当年保不了她。「若是只有一、两件案倒还好,没想到你越做越多,最后终于出了乱子,导致阳间命运秩序大乱,最后还是被我们发现了。」 就像柳老爷当年私通丫鬟,是不该生有子嗣的,但那丫鬟天天到阎君庙哭着祈求,希望能为柳老爷怀上孩子,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也让丫鬟愿望成真,结果因此改变了柳夫人的命运,间接造成她的早逝。 这也是阎帅选择让她去投胎做柳夫人女儿的原因,因为那是柳夫人原本应得的。 「你的哥哥们原本该投胎去别的人家。」 「原来是我欠他们的……」 「也不尽然,因为在五百年前,他们曾经是你的弟妹,你为照顾他们自己却病死了。」秦无淮说道,前世今生、因果宿命,没有绝对。「如今,他们造了属于自己新的业障,这是他们自己必须去面对、修行的。」 她听了,心里还是难过,总觉得自己欠哥哥什么,如果生生世世的轮回只是让某些事或关系不断循环重复,目的又是什么?她参不透。 「既然肉身未死,这表示我该回去了,是吗?」 「你想回去吗?」他反问她。 「我……不知道。」她实话说,真的不知道。 原本她对人世间没什么太大的留恋,那里不存在她渴望的爱,可以说离开就离开,但如今看见哥哥为她这般伤神伤心,反倒让她不舍了。 可若选择了回去,便是要她舍下仲孙隐了……她也做不到。 「实话说,据生死簿记载,你仍有一个多月的阳寿。你该是生病而死的,隐他介入了你的事,结果改变你和其他人的命运——」 秦无淮分析给她听。支开了喜愿,有些话也能说得比较明白。 「现在隐私藏了你,你在这里没有身分,自然无法久待,但若去『注册司』登记身分,便要按规矩接受审判与安排,再度投胎转世。」 「所以不管选择哪条路,我都无法留下来跟隐在一起?」 「隐正在走一步险棋,他想留下你,或许和你成亲,是他认为唯一可能将你留在身边的方式。」仲孙隐的性格有其刚强固执的一面,人家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但即使他强留下柳必应,真的是对她好吗? 「或许我可以去求阎帅大人给我一份差事,让我留在幽冥府里,我保证会好好修行,不再犯一样的错。」反正她终究是快死的人,不管是现在或是一个月后,她都会再回到这里。 秦无淮叹口气,说出心中的担忧。「是的,或许你还有机会留在幽冥府,但问题是隐那家伙能不能留下,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她不懂。「他是司爷大人,当然可以留下,不是吗?」他当这差都五百年了,早不受轮回之苦啊! 「因为这一次他为了救你,不仅擅自动用阎帅大人的聚灵珠,而且还亲手杀死了王凤。」 「他杀了她?!」 「王凤就算有罪,也自有天道来处罚,隐无权结束她的性命,那不是他职权内能做的事。」 「可他是因为我……」前世如此,现在也是。他遇上她,似乎总是没好事。「那现在该怎么办?」她急了,不想仲孙隐因为她再遭遇不幸。 「听我一句话,干脆你们两个拎着包袱一起逃跑算了,当一对亡命天涯小鸳鸯。」秦无淮说得好认真。 「真的吗?」她更认真。「可以逃得掉吗?」 「废话,当然逃不掉。」就算阎帅大人平常看起来悠悠哉哉、闲闲散散的,像是不管事似的,但想逃出他的眼皮,根本不可能。 「拜托,秦大哥,别玩了!」她又快哭出来了。 秦无淮竟然笑了出来。 「是福是祸,大概只能等阎帅大人回来才知道了。」他拍拍她,一派轻松地安慰她。「秦大哥相信你是个有福报之人,有时危机就是转机,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万一……不直呢?」 「那就——」他收住笑,忽然正色道:「换一条船如何?」 「秦大哥!」 算了,既然逃不掉,那就选择勇敢留下来吧! 仲孙隐为了她犯戒越权,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人的,她要留下来和他一起面对。面对那个传说中,长相很俊美、说话很有趣、做事很摸鱼的——阎帅大人! 「大人,得罪了!」 刚一踏进宅院,阎帅大人立刻就被两名气急败坏的助手一左一右架住双臂,直接「请」到他办公的豪华处所。 「喂喂,我才刚出游回来,不能让我先坐下来喝个水、喘口气吗?」阎帅无奈地抗议。 「大人请见谅,因为事情实在很多又紧急,等着见您的人都快排队到天庭那里去了。」最主要也是他们两个负责看门的,已经快被这些人给烦死了。 「唉呀,你们大家别这么爱我嘛!」阎帅喊着,见两位助手没有松手的迹象,只好改口道:「起码让我拿一下纪念品嘛!两手空空怎好意思去见人呢?」从外地出游回来,他还特地带了伴手礼要犒赏那些辛勤工作的手下呢! 「无所谓,他们比较想要见到大人本人!」 终于,两人不负众望地将阎帅大人给「请」到了众人面前。 「阎帅大人!」 众司爷官差一见到阎帅现身,纷纷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得几乎要挤破房间的大门。 「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眼看场面快要失控,阎帅只好亲自指挥秩序。 「大人,慢不得啊,再慢就要出人命啦!」人群里有人喊着,他们个个手上都有成堆的公文等着阎帅盖章。 被众人冲锋陷阵的气势给逼得节节败退,阎帅退守房内,一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已将整个桌面淹没,还蔓延到地面上,成叠成叠地摆放在地,无奈叹口气,转过身,朝着门外抢着进房的爱将们喊道:「好好,三个一组,一起来!」 大家又是一阵乱,谁都不肯让谁,编组破局。 「来来,大家注意听了——」阎帅再跳出来主持大局。「要报告的事跟人命有关的请举手。」 四分之三的人举手。 废话,幽冥府里的事还能有啥?十之八九当然跟人死掉这件事有关,那不是人命是啥?! 「好,跟女人有关的请举手。」 很好,砍掉了一半。 「跟兴安城民有关的举手。」 再删一半。 阎帅满意地直点头,终于清爽多了。 「好,你、你、你,先进来!」他「随手」钦点了三个看起来职责内应该不容易有大事的司爷与鬼差先进房。「其他人在外头先行编组,领号码牌候着!」 阎帅走到桌案前端坐着,拨开部分公文,露出一个足以看见来人的小缝,看来颇有要认真听取报告的态势。 「延寿司」的寿君、鬼差小鱼、「巡察司」的凉爷依序进房。 「好,臭石头你先说。」阎君一时口快,见三人同时怔住,连忙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我是说,寿君,你先说。」 都怪仲孙隐成天臭石头臭石头地喊,害他都被「带坏」了。 寿君上前递交一份厚厚的签署书,道:「这是请愿书,最近约莫有一百名来自兴安城的魂民联合请愿,请求我们为一名叫做柳必应的女子延长寿命。」 说着,他又搬上一个大布袋。 「这是这些人拿来企图贿赂卑职的钱财,请阎帅点收。」 果然是尽忠职守、公正清廉的臭石头。 「哇,哪儿来的女子魅力这么大?」阎帅好奇心被挑起了。「竟能让这么多小魂民愿意为她这样做。」 一旁,鬼差小鱼忽然举起手。 「别急,等一下就轮到你了。」阎君安抚她。 寿君继续报告。「卑职查过生死簿,柳必应下个月后阳寿即尽。」 鬼差小鱼又急急举高手。 「我也去其他司查过她的生平,此女还算有仁心,做过不少善事。」寿君递上正式报告。「这是卑职对是否要延长柳必应寿命所做的报告,请阎君过目。」最后再补一句。「因为时日不多了,请阎君尽速批阅。」 果然是老臣,相当了解主子积案的功力。 「好了好了,小鱼别跳了,手放下,换你了。」阎君收过延寿报告,笑眼面对这可爱的小鬼差。 「提早了、提早了!」小鱼指着阎君手上的报告。「柳姑娘的死期提早了!」 「喔?」 「木牌通知我她死期提早了,我去勾魂时竟然发现她的魂魄早已不在躯体内了,意思是——她失踪了!」 「什么?!」反应最意外的是寿君。若属实,他那关于柳必应的延寿报告岂不是要重写了? 「而且她不是病死的,说是被人害死的。」小鱼又说道。 忽然,一旁「巡察司」的凉爷举手了。 怎么今天大家都这么性急?阎帅示意他等会儿再说,并微笑对小鱼道:「我明白了,即刻就会派人去查这件事。真可怜,竟然让我们小鱼白跑一趟。小鱼,你的报告是什么?」 「报告完毕了。」 「这么巧,同一个人的事?」阎君转向凉爷,玩笑道:「你呢?不会也跟柳必应有关吧?」 「关于这个柳必应——」 凉爷才刚开了头,他随即夸张惊呼:「不会吧,真是她?!」他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这个柳必应倒是很抢风头嘛! 「最近收到一个来自兴安城民王龙的告状纸,他到阎君庙来『告阴状』了。」凉爷交上状纸,里头赫然就有柳必应的名字。 「此人宣称,柳家人害死他的母亲,接着他的姊姊王凤,也枉死于柳必应鬼界『同伙』的手下,他希望能为姊姊王凤的枉死讨公道。」 听来事情复杂了起来,阎帅的头也开始隐隐痛了起来。 「已查报『速报司』去找到了王凤的枉死亡魂,她现正准备去枉死城报到。」凉爷报告道。既然接到了「告阴状」申诉案,他就必须调查。「只要阎帅同意,卑职立刻前往枉死城提来王凤亡魂,来指认究竟是哪位鬼界的人杀了她。」 「好,你马上去处理这件事。」阎帅当下立刻批准。 第十五章 望着桌上刚才腾出来的一条缝隙立刻又被文件填满,他不由得哀怨地叹口气。 到底是谁嫉妒他帅呢?就是见不得他过几天好日子,才出去蹓躂没几天,就搞一堆事来烦他。 他起身走向窗边,打开窗户,对外宣布:「好了,外头的各位,由于现有急案待处理,今天见客名额已用完,大家请回,明天请早!」 见众人不约而同唉叫一声,他又体恤地补了一句。 「有急件者,可以先把文件留下,他日再来报,还可以顺便领取纪念品。」 众人们交头接耳,咕咕哝哝,该留文件的留文件,不久,众人一哄而散,房里的三人也接获指示,各自行事离去。 耳根子终于再度清静了。 阎帅甩甩衣袍,如释重负,正想打道回府时,只见一名小吏匆匆忙忙赶来。 「阎帅大人——」 小吏喊住他,疑惑地左右张望,讶异四周冷冷清清。他听说阎帅回来了,大家全都跑来排队要见他,怎么现在半个人都没有?莫非他连队都不用排了?真幸运! 「来报告事情的?」 「是。」他双手奉上被捏得绉巴巴的文件。 小部门小凉差,平常没啥重要事可做,最近终于有案上门,当然要努力表现一下。 「不会刚好和一名叫柳必应的女子有关吧?」 「咦?阎帅你怎么知道?」大人果然是大人。 见鬼了,果然又是她!阎帅翻翻白眼,觉得自己被鬼挡墙了。 「给你一口茶的时间,快点说吧!」 「有魂民来申诉,说他们从阳间带来的钱,是由柳必应烧给他们的,如今被发现这些纸钱并不是咱们在阳间有认证的纸钱,是假钱来的,他们听说隐爷去阳间追究这件事,很是担心,想替这位柳姑娘说说情呢!」小吏果然以一口茶时间,火速说完来龙去脉,还差点被自己口水噎到。 「好,明白了。」阎帅接过绉绉的文件,道:「现在,顺便派给你一个差事。」 「阎帅请说。」 「把那堆文件过滤一下。」他指向地上那叠刚才被众人留下的文件。「只要是跟柳必应有关的全部抽出来。」 「是。」 「还有,传话出去,除非是这个叫柳必应的本人来找我,否则七天之内,本人闭关不见客!」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鬼新娘。 仲孙隐的新娘。 柳必应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经过妆点后的自己,瞳眸中有期盼、有满足,更有忧虑、有犹疑。幸福,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却因沾惹上了血腥,彷佛随时会断送似的。 纯白色的纱床上,红色床幔相间交错装饰其上,红衣、红钗、红唇、红烛,全都等待着重要一刻的到来。 她等了他好久了呢…… 前世、今生,冥府、阳间,她初遇他、再遇他,她的视线一样离不开他。 这回仲孙隐不知花费多少气力才将她抢救回来,不管是她的灵魂或躯体,她都是他的。 他就要兑现他对她的承诺了,为何她竟如此不安呢? 「你看起来不太快乐。」 仲孙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透过铜镜定定凝视她。 「我是不是一意孤行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很像在作梦。」很不真实。 或许,这一切本来就不是真实,是幻境,是他对她施的法术。 他立于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大拇指若有似无地抚过她柔软的耳垂,像是无意又似在调情,很是亲昵。 「我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他轻声道,眼神坚定。 他向来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只要是心中决定的事,任谁都改变不了他。 「你真的不后悔这么做?」透过镜面,她回望他。 仲孙隐笑出来。「这应该是由新郎问新娘才对吧。」 有时他做一件事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罢了,就像他前世为护官银而死,阎帅念他忠义不阿,所以在他死亡后便让他担任「库官司」司爷一职,把关幽冥府的所有财产。 但殊不知,当年他不肯对抢匪束手就范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他如何效忠皇上、尽忠职守,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那抢匪要他弃械投降,乖乖把钱奉上,他偏不! 他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他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勉强。 就算他真想把官银奉上,也在对方开口要胁之后,让他不愿顺对方之意而行。 可为她,他无法说不。 「我不后悔。」她朝他微笑。 她想牵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并肩走下去。 而事实上,她也真的主动牵起他的手,红着脸仰着头看他。仲孙隐唇角一扬,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倾下身印上她的红唇。 吻,是一个宣示,他的,她的。 他以令人迷醉的缠绵探索她口中的甜蜜,她用最天真的深情回应他的索求,她从不曾怀疑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真,他是老天爷给她最大的恩赐,就算只能拥有此刻,她同样感恩。 唇与舌紧紧交缠,仲孙隐轻托她的身子拉她起身,双臂紧紧拥着她,更热烈地加深这个吻。 他的心、他的魂,因她而颤动。 他无法形容自己究竟喜欢她有几分,只知道他不想放开她,他与她,灵与魂的纠缠,前世即已启动,未来将更难割舍,短暂的拥抱对他而言已不足够,他想与她在一起,更长更久—— 一滴咸咸的泪,沁进唇舌之间。 他放开她,见她泪眼盈盈,讶异不解。 「怎么哭了?」 柳必应抹去泪,唇角载满感动。「隐,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回抱他,紧紧的。「我好高兴现在不是一个人。」 「现在我也不是一个人了。」 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我不会丢下你的。」她保证道,发自真心。 「那就该更开心些,不想做我的新娘吗?」倏地,他伸出手,以食指按住她的眉心,轻轻揉着。「瞧你的眉头都快打结了。」 「我只是……」她顿了下,才说出自己内心的一丝忧虑。「听喜愿说……阎帅大人好像回来了。」 「没错,他是回来了。」他倒很镇定。 「你……不担心吗?」她忐忑不安。 「我现在只想专心想我们的事,其他的我不在乎。」 「可是……」就因为是他们两人的事,才令她担心。 他当然也知道事情后果可能相当严重,可他不想她为此担心,他只想见她开开心心、平平顺顺。 有任何事,他来扛。 「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说了和秦无淮一样的话,而她,也跟着问了一样的话。 「万一……不直呢?」 「直接撞上去不就直了?」他说得倒是直接爽快。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那……记得要对准一点。」 她的回答令他莞尔,也配合着玩笑道:「好,我尽量。」 两人相视一笑,共享此刻的甜蜜。 他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疼惜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此时,房里忽然刮起一阵阴风,红白相间的纱帐飞舞飘动,恬静的气氛瞬间化冷。 「隐爷!」房外,传来严肃无起伏的口令。「阎帅想见你,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仲孙隐神色一凛,不觉以手臂紧护住柳必应。 阎帅大人从来不会以此方式要求见人,会派鬼武士前来,只有一个情况——怕他抗命脱逃,换言之,是一种变相的捉拿。 「我会去见他,你们先请回吧!」他传音回覆。 他的房外设有结界,没有他的解封,鬼武士暂时是进不来的, 「阎帅请你现在务必跟我们前去。」鬼武士行事向来就是一板一眼,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没得商量。 若他坚持不从,他们强攻进来是迟早的事,为今之计—— 「闭上眼!」他低声对她说。 「隐——」 在她尚未明白他的用意前,他已以手覆上她的眼,接着,她感觉身子一轻,耳旁一阵嗡嗡沙沙的声响,待她再睁眼,已置身于一片紫蓝色的云雾之中。 「这是哪里?」 「抱歉,今晚属于我们两人的婚礼,可能要暂时延后一下了。」他道。 「那些人呢?」她左右环顾,除了云雾茫茫,什么都见不着。 「他们大概要花一点工夫才找得到我们。」他牵着她,在云雾中前行。 「我们要去哪里?」她紧张,不解地问:「我们不去见阎帅吗?」这是抗旨呢,罪加一等。 「我想……暂时先把你送回去,对你而言或许比较好。」她在阳间仍有一个月寿命,或许可以为他争取一点时间。 「回去?」她一惊,回阳间?「那你呢?」 「我去见阎帅。」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知道你还想见你哥哥们,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他向她保证道,推着她往云雾前一道白色亮光之处走。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回去!」她开始慌了,内心不安更剧。 这情况令她害怕极了,她有强烈不好的预感,这一别,说不定两人再难相见…… 「若真有什么事,你用这个可以找得到我或是其他冥府内的人,像阿衡或淮那家伙。」她指着她颈项上那条他送她的项链,再指指自己襟上的红绿宝石。 那不是普通的饰物,而是冥界特有用来彼此联络通话的宝物。 「隐,别这样,让我跟你一起。」她紧抓着他,还是不愿放手。 隐约之中,一阵轰轰的踏响,忽远忽近,缓缓迫近。 「他们来了,你快走!」 他拉开她的手,用力推她,她一个踉跄,跌入白光之中—— 电光巨响。 她再回头,已不见仲孙隐。 三日了,事情毫无进展。 不,应该说事情僵住了,该让它如何完结呢? 阎帅蹲在花园一隅,拿着木槌对着地洞玩打地鼠的游戏,一边叨念着:「说说,这家伙这么拗,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些天,他唯一破例见的人就是仲孙隐,本想听他本人为自己辩解一下,给个说词,没想到这家伙连想都不想,一口就承认自己确实杀了王凤,并且私自擅用了他的聚灵珠。 唉,多伤他的心呀,他可是他的手下爱将哪,幽冥府里一直以来的模范呢!怎么会变成一个偷儿和杀人犯呢? 他俩认识都几百年了,仲孙隐这拗性子一上来,真是谁都拉不住。对于感情事,他「开窍」得晚,没想到一来就闹得这么大,怕他为此再做出更多难以挽回的冲动事,他只好先将他「留府察看」一阵子。 唉,没想到一张自制的假纸钱,不但扰乱了地府的秩序,更打乱了一名良官数百年来的修行。 「真是我疏忽了,连聚灵珠被偷偷动过都没察觉到……唉……」阎帅一边用力敲打东冒西窜的地鼠,一边喃喃问道:「还有那个柳必应不知跑哪儿去了……她的魂魄既没有回阳间去,也没在幽冥府里……究竟跑哪儿去了?」 等半天等不到回答,阎帅转过头,一旁,一只乌龟正睡得香甜。 「你真好,成天没烦恼。」他继续自言自语。「干脆我也来学你,当缩头乌龟好了……」 「阎帅大人,『感应司』的淮爷要求见您。」有人来报。 「说了,不见客,我很忙呢。」 「他带了人说要来见您。」 「带谁来都一样!」就算是他老爹阎罗来也一样。 「他说她叫柳必应。」 第十六章 砰!吱! 终于,正中目标!一只笨蛋地鼠被打个正着,眼冒金星地昏倒过去。 「哈哈——」阎帅兴奋大笑,说道:「快让她进来!就她一个人,淮那家伙就免了。」 「是。」 阎帅站起身,拍拍衣衫,匆忙冲进屋内,严阵以待。 半晌,柳必应被领着进到屋里,只见阎帅早已一派潇洒地坐于席间,并已备好一桌茶点,迎接贵客。 「柳必应,久仰大名。」他笑道。 「你好,也久仰了。」柳必应向他恭敬行礼,开门见山。「我想见仲孙隐。」 「他不在……」 「我知道他来见你了。」 那日一别,她没有回到阳间,决定回头来找仲孙隐,但她迷失方向,不知道如何回到幽冥府,她试着想使用那条项链却找不到方法,还好后来秦无淮先找到了她。 根据李衡的打探,确信仲孙隐应该是来见阎帅了,只是之后再也没人知道仲孙隐的行踪。秦大哥说,仲孙隐应该是暂时被阎帅留下来「作客」了,所以她决定前来一试。 「别急嘛,先喝口茶。」他招呼她坐下。「我刚好也有件事要通知你。」 他递来一份文件。 「这是……」 「延寿令。」 柳必应怔住,仍不明白。 「我评估过你此世在阳间的表现,你存仁念有善心,所以决定接受寿君的建议,批准你的延寿令,此世你返阳之后可以顺利活到八十岁不成问题,如何?我待你不薄吧?」 「你是想分开我和仲孙隐吗?」她老实问。 噗地一声,一口茶喷出来。 「什么?!」阎帅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明明就待她不薄,她却把他想得这么有心机,唉,又是一个来伤他心的!况且,这是她自己做了善事,广结善缘,才有这份福报啊。 「柳姑娘这么说就伤感情了,你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要延寿还不可得呢。」 「那就折我的寿,换他自由。」 「你还真会『现买现卖』,这套生意经不会是跟隐学的吧?」阎帅调侃她,接着收住笑,正色道:「不过很抱歉,这可不是买卖,我既然批了你的延寿令,就没可能再折收。」 「这表示……你要处罚隐?」 「讲处罚太沉重,不过是可能摘了他的官位罢了。」他必须这么做才能服众。 「然后呢?」 「或许再赶出幽冥府。」 「然后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是他妻子!」她冲口而出,脸在发热。 「『几乎是』,但很可惜还不是。」他纠正她,有些嘻皮笑脸。还好他快了一步,不然这婚就真结下去了。 「隐也是为了要救人……他是为了救我,一切起因都是我,该责罚的也应该是我才对!」她急着想将罪揽在身上,是她拖累了仲孙隐,若说有任何责难,也该是由她来受。 「你何罪之有?又该如何责罚?」转叹口气,阎帅道:「隐有他自己该走的路、该修的业,我能做的、该做的都有限,况且王凤在阳间的家人有冤要诉,既然他们已经告阴状,那这个案子势必就要移交到阎罗王那里审判了,将来你们两人的命运,不是我可以掌控的,得靠你们两人自己的努力与造化了。」 闻言,柳必应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拿着吧,就算你不想接受,它还是会强制执行的。」除非隐亲手杀了她,断她阳寿,但,那又会是一个恶果循环的开始。 她哭着接过延寿令,心痛着。 就这样了?她这个没有身分的幽魂必须接受延寿的事实被迫「遣返」,那隐呢?他又将如何? 若是没了官职又不能继续留在幽冥府,那表示,他将再被打入轮回?或是必须入地府接受审判,甚至受刑? 她又能如何帮他呢? 「若我日后尽力助人救人,是否可以累积一些福报与功德,为隐求情呢?」她问。「或是,将来能有再见到他的可能?」 「或许不能直接受惠于他,但至少能让你比较容易心想事成。」阎帅回道。 见她拿着延寿令,泪流不止,再想着仲孙隐那份执拗,他不由得叹息。 「这样吧,今天我法外开恩,偷偷给你一条捷径——」能帮的就是这样了吧。他拿来另一张像是表格的文件给她。「你在这张表里填下你的『誓愿』,并做出一些承诺来换取,只要经审核通过,就会实现。」 「真的?」她泪眸一亮。 「不过不能保证需要花多久时间。」 她小心翼翼地捧过那张文件,视若珍宝,像是捧着人生唯一的希望。「能借我笔墨吗?」 他递了一支笔给她,那笔很奇特,笔尖很硬,不需蘸墨就会有颜色跑出来。 柳必应很认真地埋头填写表格,当她再抬起头时,不再是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下定决心、坚毅果敢的神采。 她将填好的文件交还给阎帅。他瞄了一眼,有些讶异。 「保证会帮我审核?」 「嗯。」 她点点头,抹去泪。「那……我能见他吗?」 「现在?」 「对。」 这女子看是娇娇小小、柔柔弱弱,可骨子里的硬脾气和坚定的意志绝不亚于仲孙隐……希望他没有看错人,而仲孙隐更没有爱错人。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地鼠都打腻了。 阎帅爽快答应,起身将文件收进案夹前,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救万人,只为能再见隐。 可能吗?做得到吗? 阎帅施法术带她来到一处屋所时,仲孙隐正坐在窗边,似在沉思。 他的能力显然是被阎帅封住了,所以只能接受被软禁于此处。 「必应?」看见她,仲孙隐十分错愕,接着,他的表情转为愤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抓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她走向他。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皱起眉,不顾阎帅即在附近,一把拉过她,生气又心疼。「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傻?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可是我想保护你。」 「我会保护我自己!」 「也对,你一直是有能力的人。」她笑自己的傻气,伸手摸过他的脸颊,亦是心疼。「我很抱歉,我真的很笨,不知道该如何帮你。」 「你不笨,只是太善良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泪水再次不争气地占据她的眼。「若是你没再遇上我,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为什么要道歉?你并没有害到谁。」他抹去她的泪水,心疼极了。「事实上,我很高兴遇到你,我不后悔为你所做的一切。」 就算让他失去现有的一切,他也无所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至少他现在的心是富足的,是金钱填补不了的。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她颤声道。「我……还想当你的新娘。」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只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 他紧紧拥着她,尽管心里已有底,知道自己即将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他仍然是个自信满满的男人。 「别担心,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他保证道。 「不管多少年、在何处?」 「不管多少年、在何处。」 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不再有其他。 前世与今生,他们纠缠彼此,若有来生,他们定会再找到彼此。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被迫要去投胎了,记得跟孟婆说说情,别给你太浓的孟婆汤,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记得喔。」他若要找她也会容易些。 「好。」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说不定可以找秦大哥。」他答应了会时常去看她。 「好。」 「还有——」 「你听起来像是在交代『后事』。」他故意逗她,想见她为他展颜而笑。 是呵,一般人是在往生前,因心有罣碍而交代事情,而她,竟是跟人家反着走,她是要活回去而放不下他。 「倒是你,别老是觉得自己好像都欠了别人,动不动就鞠躬道歉地任人欺负,以后你要更懂得保护自己,懂吗?」 「嗯。」 「还要记得好好吃饭,有好的东西就自己留下来吃,别老是分给别人。」 「嗯。」 「还有……」 「你现在也是在交代『后事』吗?」她流着泪,努力微笑。 「是在提醒一个傻瓜,别在我找到她之前自己就先阵亡了。」 「不会的。」她会好好活下去,等待着他。 柳必应好紧好紧地搂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一个婚礼,记得一定、一定要来兑现。」 「你是我还未过门的妻子,你终究是要嫁我的。」 不管多久以后—— 两人紧紧相拥,他们相信,这里是他们的起点,是永远,而非终站。 脸颊湿湿的,有人在轻拭她的脸,怎么?她哭了吗? 「醒了?必应?」 谁在说话?二哥? 「大哥!大哥!」带着兴奋和狂喜的声音。 沉重的眼皮掀开,她看不见任何人,只听见很像大哥的声音低喊着:「必应——必应——」 蒙蒙胧胧、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瞧见了大哥和二哥走动的身影…… 「哥……」她喊着,喉咙却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似睡似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十数日,她再度睁开眼。这回,她清楚看见了—— 二哥正坐在床边,打着盹。他看起来很疲惫,瘦了好多,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哥……」这回,她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必应?必应!」柳济世惊醒,凑近床边观看她的情况,接着一阵脚步声靠近,柳悬壶也走来床边,关心她的状况。 「醒了?」 虚弱的视线来回扫过两张急切的脸,曾几何时,她可以同时得到两位哥哥这般的关注,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望啊……昏迷的两个月,她深深觉得不舍,自己如此让哥哥们劳心伤神。 而今,三兄妹重聚,恍若隔世。 「认得我是谁吗?」柳济世急切问,流露欣喜的脸一触到她目光的同时,立刻收敛神色,恢复旧有的严肃和不苟言笑。 「二哥……」她喑哑道。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妹妹喊自己竟是如此悦耳动听,柳济世心中一阵酸楚,两个月来的不眠不休终于有了回报。 他们的小妹,从小有叫必回应的小妹,终于在他们叫了她两个月后,有了回应—— 一个月后。 柳必应在柳悬壶与柳济世的悉心照料下,虽然体力仍十分虚弱,但乾瘦的脸颊已渐渐恢复丰润,有了以往的光采。 只是昔日单纯小姑娘的气息已不复见,多了一份彷佛历经世事的沉静。 「大哥,咱们还要在这间小屋住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这日,早膳席间,柳必应终于问出闷在心里一个月的问题,她想自己已经恢复大半,应该可以适应旅途跋涉了。 「咱们不回家了。」柳济世答道。 「啊,为什么?」 柳悬壶接话道:「我们三兄妹找个安静的荒林山间,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地方,自给自足,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好?」意思是,他们不再回兴安城了。 「可我想留在兴安城。」 「留下?!」两人同时惊讶。 终章 这个地方令她受创至深,她还想留下?为何? 似乎读出哥哥们的心思,她扯开一抹坚强的微笑,道:「可记得爹说过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所以我们必须回去。」 况且,她想留在兴安城,也是因为她不想让仲孙隐找不到她。 她要留在那里,等他。 「但是兴安城那鬼地方——」 「好,我们就回去。」柳悬壶打断柳济世的话,顺着柳必应。他相信小妹有此坚持必有她的道理,他必须支持她。 「谢谢大哥。」柳必应脸上漾出幸福而感激的笑,这笑容,对他们两人而言是如此珍贵。「还有,大哥、二哥,必应可以请求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请大哥二哥教导必应所有医术和草药的知识,必应想学。」 一直以来,父亲和哥哥们从不让她接触这些,父亲过世后,哥哥们更是把关得紧,因此她不懂如何行医救人,只认得一些药材。 「你要学医?」柳济世惊讶。 「我想跟哥哥们一样,成为出色的大夫,这样,必应就有能力可以救更多的人了。」和哥哥一起继承爹的衣钵,行善助人,将是她此生的使命。 为他、为众生,她都必须这么做。 「好,大哥答应你,必定将一生所学全数传授予你。」柳悬壶答应道。 「二哥也一定让你成为当今世上最出色的女大夫。」柳济世保证道。 「谢谢大哥、二哥。」 她全新的人生有了奋斗的目标,在无尽的煎熬与等待中,她不只为他而活,也会为自己而活——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医传·女医志》 晋元年间,兴安城有女医,医术精湛,仁心仁术,有求必应,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人称「女华佗」,收弟子数十,传衣钵。享年八十,一生无婚配。 再遇 西元二○一○年。 燠热的盛夏闷、湿、热,她快脱水中暑了,住蒸笼里也不过如此。 看了眼手表,距离跟朋友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站在人来人往的捷运出入口实在热得令人抓狂。 虽然一旁的百货公司里更是人挤人,起码凉快多了。 决定了,进去吹免费冷气! 背着双肩背包,一脚跨进电动门内,迎面拂来一股凉气,她顿时觉得身心舒爽、通体舒畅,喔,真是炽阳下的人间天堂。 瞥眼一瞧,父亲节的促销活动琳琅满目,这才让她惊觉自己忘了买父亲节礼物。也好,她向来是个会利用时间的人,趁这一小时买好礼物绰绰有余。 跨上电扶梯,目标是四楼的男仕用品部,这里向来是人潮最少的一个楼层,即使父亲节快到了,也不见这里多上几位帮老公或爸爸买礼物的婆婆妈妈。 正要上到三楼童装部时,忽然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显然是匹脱缰小野马挣脱了妈妈的牵制后,顽皮地朝会跑会动的电扶梯而来。 「小宝回来!」急急在后追赶来的妈妈才刚喊完,小男孩即一脚踩错梯格,整个人往下一路滑摔而来—— 她站在正往上移动的电扶梯中央,直觉地以身体扑挡在前,想阻止小男孩往下摔,却没料到因为冲力再加脚后跟踩空,自己反而重心不稳,抱着小男孩一起往后摔了下去—— 一万人。 在她后脑勺撞向地板的刹那,她耳边彷佛听见一个声音。 是谁在说话? 晕眩让她短暂地失去意识,不知是两秒、十秒或许一分钟,直到坐在她肚子上的小男孩以哭声用力唤醒她。 众人朝她聚集而来。 「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紧?站得起来吗?」 几位好心的妈妈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 「会不会想吐?」 她摇摇头。「还好。」 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她低头看看自己,手脚还健在,没断,还好刚才有背包在后面当垫背,不然她的背部肯定会有严重的撞伤或擦伤。 男孩的妈妈连声道谢后,便急忙带着闯祸的小孩离开现场,深怕好心的救命恩人忽然一个昏倒,自己说不定还得赔偿医药费。 唉,什么日子啊! 她叹口气,赶紧离开脱缰小野马最多的三楼童装部,继续朝四楼前进。 随意兜逛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有吸引力的东西,正打算走人时,倏地,在下楼的电梯口附近,一个专柜前挂着鬼月淡季促销的活动广告,还有豪华顶级的神秘礼物! 哪个神经病公司会针对男性市场在这时主打鬼月促销?根本不会有人上门啊!是钱太多了还是怎样? 虽然这样想着,她的脚步还是朝那专柜移动而去,想看看里头究竟有什么新鲜货色。 「有求必应」。好奇怪的品牌名称,她愣了一下,才想转身离去时,倏地,拉炮忽然齐飞发射,彩带纸花朝她扑天盖地而来,现场响起一阵节奏高昂的进行曲。 哗,这是什么场面?!她吓了一跳,傻在原地。 「恭喜!一万人!」 三、四名穿着制服的店员迎上来,个个笑容满面。 「恭喜这位小姐,成为我们公司在此设柜之后第一万名参观人次,可以获得我们总裁特别提供的神秘大礼!」 「呃……可是我没有买东西啊。」她不好意思道,只是想进来瞄一下,就有礼物可以拿,但她向来就不是个有偏财运的人。 「无所谓,就说了你是第一万个参观人次。」专柜小姐兴高采烈地说明,递上一张表格给她。「请先填上你的基本资料,你将获得今天的神秘大礼。」 她整个受宠若惊,没多细想,便反射性地拿起表格开始填,随口问:「什么大礼?」 「现金十万元。」 「什么?十万?!」真的假的?她要晕了! 「这个还不是最棒的,最棒的礼物是你将获得跟我们集团总裁一起用餐的机会!」专柜小姐宣布道,惹来其他小姐羡慕的惊呼,大家都巴不得有这种机会呢! 「你们总裁帅吗?」她问。 她是听过有偶像明星会给幸运粉丝一起共餐的机会,倒没听过企业总裁这样做——除了出个吃饭价找女明星女模特儿的例外。 「帅!当然帅!」专柜小姐不约而同尖叫,仰慕地道:「你若看到他本人一定会吓到昏倒!」 才想着,专柜人员已特地为她送上一套高级洋装与高跟鞋,道:「公司早就预计今天肯定会破一万人,所以已经替总裁和你在顶楼的高级餐厅订好位,请你换好衣服直接上去吧!」 「什么?现在?!」她惊叫。 「对,现在。」 会不会太夸张了?不会是诈骗集团吧,来骗财骗色的。 算了,人不要贪,不然损失更大,还是马上走人为妙! 才想着要落跑,她即被所有专柜小姐热情包夹,强制推她进去换好衣服,并直接送到顶楼餐厅去——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个男人坐在包厢内的窗户旁,居高临下看着远方的市景,特殊的气质与神态,令他的外型更为抢眼出色……咦,等等,他看起来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男子微笑起身,彬彬有礼地招呼她入座。 「不好意思,我只剩十分钟时间,我和人有约了。」她开门见山地说,穿着一身高级洋装让她浑身别扭不自在。 「无妨,这活动对你来说确实太突然。」他始终挂着一抹微笑,视线没有离开过她。 才刚坐定不到三十秒,侍者立刻送来前菜,吃了两口,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他大叫一声。「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他含笑道。 「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 「哪里?」 「电视上。」 他是新闻报导过的全国票选最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年仅三十便拥有超过至少五十亿的身价,瞧他那低调的名牌服饰下,她很难不注意到他手腕上那金光闪闪的钻表,果然是有钱人。 他耸耸肩,微笑。「我想也是。」 前菜结束,浓汤送上,她浅尝两口,味道不赖,饥饿细胞被完全唤醒,便忍不住一口气将整碗汤全部解决。 他没碰半口汤,只是定定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其实没有喝孟婆汤。」没来由地,他忽然冒出一句,盯着她的视线益发灼热。 她差点被最后一口汤噎死。「没喝什么?」 他耸肩,笑而不语。 天啊,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说不定她可以介绍精神科医师的老爸给他……想到就做是她的原则,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老爸的名片。 「这是……」 「我老爸的名片,你留着,若平常你工作压力太大,状况不好,说不定用得上。」她热心道。 火速结束这一顿莫名其妙的神秘宴,她慌忙起身想告辞。 「有任何问题我都可以打电话,是吗?」他问。 「当然,不管任何时间。」她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不好意思,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你的一餐。」 「不客气,你应得的。」他微笑。「奖金部分,我们会再另外通知你来领支票。」 「喔,好。」都忘了还有奖金这件事。 她匆匆道别离开,前脚一走,立刻有人为他送来她刚才填好的基本个人资料。他认真端详,性格的唇角上扬。 很好,他终于找到她! 他不喜欢等待的感觉,他已经等太久了。 几乎是在思考的同时,他已拿起手机,拨号给她—— 全面追求,启动! 后记 天啊,时间在跑真是不知不觉,而且有时还真会被吓到。距离上一本,感觉好像才过没多久,没想到一眨眼竟然已经超过一年半了。 回想过去这段没出书的日子,只身在国外生活的我,生活上经历了许多事,也体验了很多,情感起伏之剧烈,也是过往生命中不曾有过的。 我很感谢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事物,无论是开心的、伤心的,我都感恩,也因此,曾经失去,却让我因祸得福等到了很重要的那个人,想想,我也算是个有福报的人吧(笑)。 所以,尽管没有出书,对我而言也不是没有收获,只是很对不起喜爱我的读者们,在此说声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不过幸亏有了这次合作套书的机会,终于逼迫我开稿了,不然,下一本书还不知会被我这个恶人拖到哪年哪月了。 基本上,和淘淘合写套书的想法,早在n多年前就曾经聊过,只是碍于诸多原因一直无法实现,而这次,也是在我今年回台湾碰面时,就迅速拍板定案了。 在和淘淘讨论套书设定的过程是快乐的,那种点子的交换撞击,好像回到以前在学校做报告时,一起合作讨论的情景,竟有种怀念的感觉。 只是,原本的设定是很活很跳跃的,比如一个像夜总会般的幽冥府,充满了二十一世纪元素的古代地府,甚至有提款机等等天马行空的设定,还有人物也是倾向活泼无厘头好笑的方向,但……我必须很汗颜地说,在我的这一本中,他们失控了! 可能跟写书期间,作者本人当时的情绪状态有关吧? 总之,最后我和淘淘的风格算是相差满多的,完全是两个不同氛围的故事,各位宝贝看倌们就同时吃吃不同口味的菜吧!多个选择多项享受喽! 至于这本书的写法和故事设定,有一些是我以前从来不曾尝试过的,感觉很新鲜,或许有些冒险,但至少是一种尝试。 这是一套合写的小套书,但未来有可能在这个套书的设定基础下,淘淘和我又各自发展出自己的小系列(彼此各自独立)。当然啦,那也必须是在我中途没有变节换别的题材,或者写稿速度要再加快快快快快的情况下,才比较可能实现,但我会尽力的! 另外,其实我本来是锁定秦无淮做为之后系列作的主角,没想到一路写下来,我爱上的竟然是那只小乌鸦——那个成天怕无聊,想要人家陪她玩,想帮忙却又有点无事瞎忙的女孩,我觉得她挺可爱的,都忍不住想玩玩她呢。 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到时先冒出来的又是另外的故事:p(常有的事……) 先酱,下一本会迅速开稿的,期待与各位能快些见面喽!下回聊!掰~~ 乔安于温哥华 2010. 07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