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如玉》 第1章 当晚。 祁连山,千秋寨。 “再说一遍——”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由宽大的襟袖中伸出来——更准确地说,是懒洋洋地斜点出来,雪白滚了金边云纹的宽阔的襟袖垂下来,看过去那根手指似乎笼着一圈朦胧的光芒,“这个女人是谁?” “云养德那个贪官知府的女儿啊。”三当家很痛快很得意地说着,“那狗官,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不怕报应,也不派人多守着他一家子的小命,女儿出来上香,居然连个丫鬟都没有。给我撞见,就顺手抓了,拿她随便换个三五万银子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吧?” “原来你也知道伤天害理?”慵懒的声线拖拽着在千秋堂缭绕回转,“云养德不是好货,你欺负女人就不伤天害理?强抢无辜就不伤天害理?是非不分就不伤天害理?” 那个人连问三句,这才慢吞吞地坐了起来,狭长妖魅的丹凤眼斜斜上挑,“老子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好得很,老三你真有出息。” “这个——”三当家被问愣了,下意识反驳道,“但她是狗官的女儿。” “看来你也知道她是女人。” “她那爹不知做了多少断子绝孙的事,她哪是什么无辜了?” 手臂懒懒地撑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原来你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爹做的,我只当你不知。” 三当家被堵得一滞,仍是不甘,“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哪里是非不分了?” “你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半抬着下巴示意过去,“比你身上的质料剪裁好过多少?” 三当家愣住,跟着看过去,半截身子还在麻袋里的少女,上身衣裳只是极普通的罗布,简单的斜襟式样不注意和男装真没什么差别。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注定也不是什么好货。只不过,”起身站起来,一举一动仍带着那股说不出的懒洋洋的韵味,不知怎么偏让人移不开眼光,他出现在哪里,别人的眼光就要忍不住跟到哪里。 “只不过,”他接着道,“碰巧我们面前的这一个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而已。” 他说着已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来把她从麻袋里拉出来,顺手扯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老大真是明察秋毫啊——四周一圈的小喽罗目中一致闪出崇拜的星星。 “小妞,”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没被吓傻吧?” 少女摇了摇头,目光湛然,开了口,声音很沉静:“多谢。” “我的人绑架你,你对我道谢?”忽然就伸手捏上了她的脸颊,看着她一身落魄,直觉地觉得手痒,“我是温良玉,有趣的小妞你呢?” 她侧首微微躲了开去,却是眉也不皱:“云起。” “云起?”呆了一下,目中闪过赞叹,“真是好名字。你那爹有这种气魄?” 云起镇定答:“我爹虽为酷吏,昔日也是正经科考出身,起名小事,还不至为难。” “是吗?”手指动了动,看着她莹粉的脸颊,真想捏上去,“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云起似乎欲言又止,终于口齿清晰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一语即落,三当家立时跳起来,“臭丫头,你敢侮辱我大哥?!” 众喽罗一齐义愤填膺。 温良玉挥手,“吵什么吵什么。我本来就是贼,不止我是,你们全都是,小妞又没说错,有什么好激动的。” “不是啊!”三当家愤怒,“大哥你没听见吗?这个臭丫头敢说你是女人!” “……有吗?”他想了一想,一脚贴着地就扫过去,“不学无术的混小子,老子很久不出手了,特地下山抢了两麻袋书回来给你,叫你顺便也教教底下的兄弟,别告诉我你全用到茅厕去了!” “啊?那个?”三当家没躲过,撞到身后的椅子,揉着大腿痛得龇牙咧嘴,眼睛心虚地四处游移,“没有,我哪有那个胆子——” “没有?”他懒懒地哼,“那摆出一脸被说中的做贼样,做什么?” 三当家听那一声哼来得不善,到底不敢说谎,嚅嚅着道:“我——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深觉委屈地瘪嘴,“我认得的字加起来超不出十个手指,那些天书的书名都认不全,怎么教人啊?” “你不学无术还有理了?”凤眸微眯,“强抢妇孺也没人教你,你怎么就会了?我不跟你嗦,也不为难你,十天之内,把那些书的书名全给我会念会写,做不到你就自己瞧着办。” 这还叫不为难?!三当家瞪大了眼,“大哥,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哀嚎,“太残忍了!” “到底人不读书就是不成,话都不会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不感激还扭曲到‘残忍’上面去?”他摇摇头,“算了,我管你怎么想,总之照我说的做。你闹得出‘佳人’是女人的笑话,我千秋寨可丢不起这个人。” “佳人不是女人是什么……”三当家哭丧着脸嘟囔。 “我说的那个意思,是指美好的人。”云起温雅解释,她对着绑架她的人,脸色居然很温柔,“寨主气概品格,本不该沦落至此。言行举止,亦非寻常,若然有心,必是另一番气象。” “……”三寨主一脸茫然,就近抓住一个喽罗的衣襟,“你听得懂这个女人在说什么?” 喽罗比他更茫然地摇头,“小的一个字都不懂。” 再抓住另一边的那个,“你呢?” “好像是说我们老大了不起?”非常非常不确定的语气,“又好像不对——为什么后面会扯到天气上面去?” 再望过去,不等他动手,那个小喽罗抢先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小的也不懂。” 下一个喽罗讨好地接过话来:“三当家都听不懂,小的怎么会知道?” 三当家郁闷的目光在堂里环视了一圈,问道:“你们全听不懂?” 众人一齐点头,动作整齐划一。 温良玉以袖掩面,细细呻吟:“真不想承认,老子手下全是笨蛋……” 他那样一个男子,做出这种横袖过面类似于戏子的动作来竟然没有半分矫揉,长长的云纹袖摆垂下来,倒是说不出的风流慵懒之意。袖摆扫过去的时候不小心微触到云起面颊,带起她颊边发丝一荡,连带着她心中也禁不住一跳。 这样一个人……简直是由不得人不心动。 “大哥……”三当家伤心地低语,“就算我是笨蛋当着外人也该留点面子吧。”心有点痛耶。 “应该是我求你们给我留点面子,笨就笨,还把脸丢到外面去。”没好气地撤袖瞪过去,“瞧瞧你做的什么好事,要多大才不用我跟在你后面收拾?” 他站起来,动了动脚,“真是,老子这寨主当得和老妈子有什么区别……” “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三当家的脸垮了,眼睛闪闪亮亮的,疑似水纹,“你果然是嫌弃我了,嫌我没学问,又总惹麻烦,做事从不想清楚,我就知道……”连声音都可疑地哑了,“你、你嫌弃我……” “我还嫌你不会生孩子呢!”过去抬手就敲上他脑门,“神经兮兮的,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一身的毛病?叫你念两本书还跟我讨价还价,老子嫌你早一脚踹了你下山了,管你死活?少给我学女人一样腻腻歪歪的,我最烦那套。” 三当家捂着额头,眉心疼痛地拧着,嘴角却咧着大大的笑花,造型诡异之极。 温良玉不忍卒睹地别过头去,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手下…… “好了,这一折腾天也晚了,小妞,今晚就委屈你在这里呆一夜了,明早我叫宣桑送你下山,没什么问题吧?” “我有问题!”三当家嚷嚷起来,“为什么要我送?”被点到名的宣桑正是他,这名字是温良玉起的,他本来无姓,便连姓也是从的温姓。 “因为是你把人弄回来的。”温良玉慢慢地道,斜过眼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了。”缩缩缩,一直缩到了身旁小喽罗的身后,连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来。开玩笑,外人不知道,这种杀无赦的口气他是听得多了,后果也是领教得多了,哪里还敢吱声?又不是真活腻了。 “不过有点麻烦——”点点额角,“我们寨里没来过外客,又大多都是男人,嗯,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间吧,我去和宣桑挤一夜。我保证不会有人敢去骚扰你,可以吗?” 云起扬头看他,一笑,“多谢寨主费心。” “什么?!”温宣桑跳起来,“大哥你要让这个臭丫头住你的房间?凭什么凭什么?不行,绝对不行!” 眉间闪过煞气,他出口的话依然悠然:“那依你之见,扔到柴房比较好了?” 温宣桑呆一呆,他只是直觉反应不妥,倒没想过要把云起弄到哪里去,听他这样说,一呆之后忙点头:“不错,就是那里好,大不了我借她一床被子。” “你也觉得不错,那就好办了。”温良玉冲他笑道,“恰好我也不惯和别人睡,你自愿去柴房真是再好不过,记得多带床被子去,初春时候山里入了夜还冷得很。” “呃?咦?大哥——” “再嗦连柴房也没了,直接到练武场去蹲一夜马步,听明白了?”满意地看着对方的脸色一点点惨白,又一点点缩回喽罗身后去,这才转过头去。 “我领你过去。” 云起有点吃力地爬起来,好在她坐了大半天,麻痹的血脉也差不多恢复过来,拍拍身上尘土,跟着温良玉去了。 出了千秋堂,亮得有些诡异的月光洒下来,走在与白昼几乎无异的练武场上,云起抱住了双肩,有丝恍惚。 “冷吗?”温良玉注意到她的动作,“入夜山里温度降得快,你怕是不适应。” “……还好。”她低低地答,“寨主,这里的月亮好亮。” “是吗?今天是十六吧。”温良玉不以为意地掩口打了个哈欠,“不是有句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 不是这个意思……这种地方,这种应该暗无天日的地方,为什么却连月亮都这么亮? “寨主,”她欲言又止,“你不止这条路的吧?” 温良玉走在她前面,背影颀长地映在地上,一贯不经心地负着手,明明是夜里,看去却是光风霁月的风姿。 “不错。我下了山,随便改个名换个姓,就是十七八条光明大道。只不过不幸的是,我身后的那些笨蛋都只有这条路,我的十七八条光明大道也就统统不见了。”他笑笑,“小妞,你是聪明人,我和笨蛋呆一起久了,都差不多要忘了怎么和聪明人说话了。” 云起垂眼,“抱歉。” “怎么?”他讶然,继之摇头笑道,“我没别的意思,这也不是了不得的问题,真是,总和笨蛋呆一起果然不太好。”他微侧了头,“小妞,做云养德的女儿也不轻松吧?” 云起摇摇头,“是十分不轻松。” “所以出门才连一个随从也不带?” “已是过街老鼠,”她淡淡道,“何必更自取其辱?” 温良玉“嗤”地一笑,换了话题:“忘了问了,宣桑路上没为难你吧?若有只管说出来,回头我找他一总算账。” 云起摇摇头,“没有,他也没时间做什么……寨主,为什么我觉得,你对于找他麻烦这种行为的兴趣,远远大过了这件事本身?” “有吗?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温良玉认真深思,一会眸中涌出笑意,“真是这样啊,习惯成自然吧。” 想到那边还有一个人可以捉弄,手指按上了心口的位置。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手痒心也痒起来了。 走过练武场,就是寨里众人的居所,几排房屋的排列方式凌乱得有些奇怪,杂乱无序得像孩童的戏作。 她迟疑地停下脚步,“这莫非是……什么阵法?” “这也瞧得出来?”他跟着止步,“眼力不错啊。” “我在家时略翻过《易经》,可惜才识有限,不能通读。”云起若有所憾,“也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阵。不过只这一阵,大约足盛府衙三百精兵。可是寨主手笔?” 温良玉摆摆手,“不必这么看得起我,这种弯弯肠子我可没有。说起来是照着以前二弟的意思建的,不过那小子山上待腻了,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走吧,现在阵眼未启,这阵法没有什么效用。” 虽是未启,还是绕了好一会才进了温良玉的居室。云起看他挑亮了灯,苦笑,“寨主,你明早能不能过来带一下路?我未必走得出去。” “你不说我也理会。宣桑也是这毛病,这里刚建起来时,他哪天不摸错屋。大半夜出来起夜,结果一直转到天亮也转不回自己屋子,这种笑话多了去了。” 温良玉嘻嘻笑道,说到别人的伤心事他倒是开心得很,笑意就染上了眉梢。四处看看,“小妞你住着吧,我不打搅了。”云起感激点头,看他甩甩袖子出了门。 温宣桑的屋子在前面一排,温良玉懒洋洋走过去,远远地见着没有一丝光亮。不由皱了皱眉,那小子,抓了姓云的小妞连赶了几天路,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山路才回到寨里,换了往常,这么大运动量早迫不及待第一时间往床上扑了,怎么还逗留在前堂吗? 径自踹门进去,点灯——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入眼的是无处不在的书,比如说,桌脚下垫着的那本——泥土地凹凸不平;墙角里塞着的那本——看形状估计是鼠洞;窗台下翻开的那本——字迹已经被泡成了一个个黑团团;枕下垫着的几本——因为上面的软枕使用时间过长已经被压成了扁扁的一层;床顶上的两本——作用不明;还有他手边满是烛泪的一本…… 身子晃了晃。 一手抓住了桌边,一声脆响,桌角被他生生扳下来。换了个地方去抓床柱,听到微微危险的开裂声忙松手,慢慢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蹲下来,看到桌脚下露出的《太上感应经》的古雅封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忙不迭别过眼去。 好一会,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行,他必须撑下去,要晕也要把那个臭小子五马分尸之后再晕—— 不止,是挫骨扬灰—— 不够,还要点天灯鞭尸—— 这样咬着牙想着,心里那口气总算回了过来,站起来,动了动手腕,俊雅的青年面上露出的是毛骨悚然这种词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的恐怖笑容,很好啊——真是太好了—— 一路往千秋堂走回去,里面的喽罗们已散了大半,还剩几个闲磕牙的见了他去而复返,忙跳起来,道:“老大,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他摇摇头,眼光转了一圈,柔声问:“知道你们三哥去哪里了吗?” 几个喽罗困惑地对看看,一个道:“不是老大叫他去睡柴房了吗?三当家走了有一会了,还后悔把那个小妞抢回来来着,咕哝着什么‘引狼入室’的,样子不是很高兴。” 温良玉愣了一下,柴房?叫他念书从来当作耳旁风,一句玩笑话倒当真了?什么脑子! 一时恶向胆边生,也不答话,返身直奔柴房。 砰! 一脚踹开门,清冷的银辉流泻进去,不用刻意找寻,第一眼就看见柴堆旁蜷着的那人,大约是觉得冷,整个人和身上的薄被纠缠得难分难舍。侧卧的姿势,只看得见他一边侧脸,还被散乱的黑发遮了一半去,月光下,倒愈衬出那素净的肌肤。温良玉怔了一刻,走过去蹲下,下手没什么轻重地把他翻过来。温宣桑显是睡得极熟,后脑磕在一根突出的木柴上也没什么反应,只眼睫稍动了动。看来这几天是真的辛苦了,不然不会这么快就睡得人事不省。 这小子——扳出手指数了数,今年有十八了吧?吓,皱起眉头,怎么长得这么快?自己捡到他的那一年也不过是十八岁,算来已经六年了吗? 真的好快,那时明显营养不良只到他腰际的身高,小孩子一般模样的少年,再过两年就弱冠了呢。 盯着那张清秀得近似唇红齿白的脸看了一会,目光似被吸住,有些转不回神来。臭小子生得越来越不错了——这样想着,眼中渐渐迷蒙起来,着魔一般俯下身去,越凑越近—— 膝盖撞到了地面,发出喀一声轻响。看着眼前已不到两寸的秀雅的脸,维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闭了眼,后退。 真是疯了—— 一指点向眉心,他看着粉嫩嫩的云起小姑娘的脸只有作弄揉捏的兴趣,然而在这破柴房里,对着一个差不多由他一手带大的没学问没脑子的小子,竟想——竟然又是想—— 真是疯了。 呆呆地坐在一边,转头去看在梦中微扬起唇角的那个人,为什么觉得那张脸越看越是该死的顺眼,分明是个还没发育完全连声音都还没变过来的臭小子。 再不想去想,心里也隐隐知道,有一些事情在很早前就开始不一样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 过去的两年他为之所费的一切努力,显然全是白费了。 不太妙啊。 睡梦中的温宣桑翻过身去,四肢裹着薄被差不多全部缩到一起去了。 冷吗?这小子的身子骨好像一直不怎么样,平常拖他出来练练马步喂喂招,还满脸不情愿的,真是活该。 这么想着,过去把他连着被子一起抱了起来,自然是有重量的,却比想象中的轻很多。 他平时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走出柴房,忍不住又皱眉,从他十五岁起,自己就很少再管他什么琐事了,又不是真的老妈子。放手了几年,但是如今看来,放任他显然是个错误。 袖子一紧。 垂下眼去,见一只手拽了上来,眼睛明明是闭着的,却呢喃出两个字:“大哥……” 月光下,温良玉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光芒,吸了口气,抬步走去。 翌日清早。 朝阳透过纸糊的窗格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清脆的鸟鸣四起。 吵死了……叽叽喳喳的叫什么叫…… 迷迷糊糊地翻身,手臂顺势甩出去。啪—— 清脆的声响。 没反应过来,闭着眼继续往被子下钻,试图躲过屋外烦人的鸟叫。 床的内侧,温良玉捂着脸,望着床顶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再不迟疑,伸手探进身旁的被窝,拎着那个人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 温宣桑不可避免地随着动作向他靠近,头窝到了他颈侧,温热的吐息洒在那片肌肤上,可以感觉到频率极是平稳,良好的睡眠质量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额角的青筋隐现了一下,眼中的火焰化为凶光。温良玉垂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试探叫道:“宣桑?” 没有反应。 意料中的事。露出正中下怀的笑容,温良玉清咳一声,调节了一下嗓音,确定可以发挥出最满意的效果,再度凑过去—— “温——宣——桑!” 静止了一刻。 “打雷了吗?”猛然跳起来,温宣桑瞪大着茫然惊惧的眼,显然被吓得不轻。 “……”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地跟着拥被坐了起来,捧着因他动作过猛而被撞到的酸痛的下巴,温良玉皮笑肉不笑地问:“醒了?” “嗯,呃?大哥?”醒是醒了,脑子却没这么快开始运转,温宣桑怔怔地看着他杀气毕现的脸,呆呆地道,“大哥,你的样子好可怕。” “是吗?”磨牙。 温宣桑没再注意他,看向窗外,疑惑地眨了下眼,“天气很好啊,怎么会忽然打雷?” 温良玉翻了下白眼,这小子小时候被外力弄醒就会是这么一副白痴样,原来现在还是没长进。 温宣桑又用力想了一会,总算将现实对等起来,“不对,是大哥你叫我?”他皱皱眉抱怨,“你声音好大,吓了我一跳。” 还没清醒。笃定地想着,温良玉气定神闲地继续等待——等待他完全清醒之后要算的一笔笔账。 真是期待啊。 温宣桑的目光转回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然后忽然伸出手去把他滑到肩头的中衣拉好,道:“大哥,你的衣裳没穿好——” 他的手停在那里,眼光也定在了那里。 眼睛一点点慢慢瞪大,浮出不敢置信的光芒。还在被窝里的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好痛—— 不是做梦—— 温良玉温柔笑问:“宣桑……你摸够了没有啊?” “呃?啊啊啊啊啊——”凄厉惨叫着,收回手见鬼一般直往后退,人在受到高度惊吓后很容易会忘记一些事情,温宣桑也忘了,他睡的是外侧,这一不计后果地后退逃开—— 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连着被子一起摔坐到了地上,再咚一声,是头撞到床框的声音。 床上,温良玉悠悠然当着他的面掀被,系好了中衣的带子,抬眼对上他,打量一会,感叹道:“终于醒了。” 第2章 温宣桑捂着额头,牙齿上下打着颤,“你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良玉心里一滞,眯了眼,“你说我干什么?”很好,臭小子翅膀硬了,从来只会成天黏着他的人,居然也学会对他质问了啊。 “我、我不知道啊……”抖着,竟然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温良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那股郁闷愈加厉害。连下半身的被子也踢开,刻意移到床的外侧向他凑过去。 温宣桑果然又是那一脸见鬼的表情,裹着被子蚕蛹一般快速向后移。 “够了!” 温良玉再看不下去,断喝一声,伸手抓着他的肩头一把把他拎了上来。 温宣桑躲不过去,一头撞进他怀里,僵了一刹,再度不屈不挠地后退,只是他这回吸取了教训,改而往床尾的方向退,一直到背抵着那边的床柱才停下来。跟着抓起有些下滑的被子重新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长长散乱的黑发因这一番动作更披得半身都是,一双怯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温良玉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倒是好气又好笑起来,“你搞什么鬼?好像我对你怎么样了一样,真是。我再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对你这么个小鬼出手吧?” 温宣桑不说话,眼中竟有了淡淡的警惕之色。 温良玉脑子里一把火焰轰轰地燃起来,相处六年,差不多是相依为命的感情,做梦也没想到有天会从他眼里看到这种神色,想到原来他眼里自己是这么龌龊的形象,一口气几乎背过去。 温良玉冷冷看他一眼,下床穿鞋,捞过一边的白锦外袍。 走到门口时,刚一开门,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声响,木凳被绊倒的声音,然后一个棉团来势甚猛地扑上他身后,还有温宣桑惶恐的叫声:“大哥!” “放手。”他淡淡道。 不说还好,一说腰间的那双手更加勒得死紧,温宣桑的声音恐惧到颤抖:“不要!” 感觉到身后那个棉团拼了命地往他身上扒,顿了一下,垂下眼看着腰间交握着用力至发白的手指,道:“你不放,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出他声音中些微的紧绷之意,温宣桑快吓哭了,哪里还敢放,“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要怎样就怎样,随便你对我做什么——” “……”知道他是会错了意,温良玉重复:“我说真的,放手。”一大清早,昨晚还让他有邪念的人这么紧抱着他,咳,他有点什么反应也是应该的吧。 可惜他忽视了以温宣桑那种理解能力,哪里能想到这个,被他一说更是打定主意死也不撒手了,带着哭腔道:“大哥,我也是说真的——你、你要怎么样都可以,我绝对不会反抗的——”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没生气,也没要对你做什么,你放手。” “真的?”镇定了些,温宣桑小心翼翼地问,“也不走?” “不走!”温良玉没好气地回道。 身后扭了扭,然后又没了动静。 温良玉等了一刻不耐烦起来,“说了我不走也没生气,你还要干什么?别给我打什么得寸进尺的主意。” “大哥……”温宣桑细若蚊蝇地唤道,“那个……我动不了了。” 温良玉皱眉,“什么动不了?”该死……这小鬼靠他这么近做什么,虽然还隔着层棉被,却阻挡不了想象的飞跃。 “……我好像被被子困住了。”温宣桑极度羞耻地说出这句话。 温良玉脑中空白了一下,“你——” 这个白痴!脑中的所有绮思灰飞烟灭,忍耐着伸手先扳开腰间的束缚,也懒得做什么了,运了两分真气直接把身后的棉团震开去。 温宣桑噔噔噔退了几步,一跤跌坐在椅子上。他原来就是拖着被子下床追温良玉的,中途绊到了凳子,自己又不慎踩到了被角,也难怪会是这么一副狼狈相了。 “大哥——” “你这种眼神什么意思?我欺负你了吗?”扬眉看他,一脚踩上他身旁的木椅,随便披着的外袍滑了一半的衣摆在地上,意态当真说不出的邪魅风流。 “……”未开口一张脸先红了个通透,视线看着他的脸已是有些直了,“大哥……” “你会不会说点别的?” “呃?哦。”勉强收回一半神魂,温宣桑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大哥,刚才是我不好,你别误会,我没全醒,不是冲着你的。” “是吗?”他哼一声。 温宣桑赶忙点头,不敢错过申诉的机会:“大哥你要做什么那是绝对没关系的。但是你知道,这个,我忽然被吓醒,心里完全没有准备,床上又忽然出现了一个 ——一个男人,当然会吓一跳。我以前的事——”他声音低下来,似乎极度不愿启齿的样子,眉眼都黯然下来,“大哥也是知道的。” 温良玉初听没有反应过来,不耐地刚想问,所幸及时缩回了口。 以前的事……真不是愉快的事。 他们的第一面,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那时他下山办事,不慎走错路进了一条死巷,结果就撞见了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小小宣桑,正在和三四个成人厮咬——是的,那种打法只能称之为厮咬,瘦弱的身躯完全不具备与成人相抗衡的实力。 原来并没怎么在意,他不是真正太好的人,但撞见这种摆明恃强凌弱的情况还是会出手。不过,出手前他不巧听见了一些话,一些让他改变了小小的惩戒一下的想法而改为杀无赦的话。 并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的,只是简单的以众凌寡的事件,那些人抓宣桑的意图竟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想吐。 还只是个孩子,又是男的,只是生得清秀一些,就被人生出那种心思——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如果那天他没有走错路,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原来你还没有忘记吗?”轻声问。这么多年了——不过这种事情,作为旁观者的自己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又怎么指望险些变成受害者的他轻易释怀? 宣桑看着粗爽大方,来山寨后不久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心底却还是有那一块疮疤在的吧,除了自己,从来不和任何人有肢体接触,二当家以前还在他面前抱怨过,只是他没有深想而已。 温宣桑捏着衣襟的手微微颤抖,“我……我忘记了,但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来。刚刚我知道是大哥,但是就是反应不过来……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他主动缠着别人是一回事,但一早在床上全无心理准备地发现另一个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算了,是我没想到。”温良玉向他摇摇头,露出温柔的笑容,“不关你的事。” 温宣桑怔了一下,受宠若惊。这两年大哥总是嫌他闯祸,很少对他笑得这么好看了耶。 温宣桑傻傻地跟着笑,然后想起来:“大哥,我不是在柴房的吗?” 温良玉的笑容立即收了起来,屈指敲向他额头,“你什么脑子?真话玩笑话也听不出来?你这副破身体,我敢在这种天气撵你去柴房吗?” “大哥是怕我得了风寒麻烦吗?”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因为心疼他啊。 温良玉只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想什么,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不是想着他,他得了风寒也和他没关系,有什么好麻烦的? 犹豫片刻,还是把嘴边的辩驳咽了回去。就这样吧,总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危险了。 温良玉勾勾手指,“好了,我们来算账吧。” 温宣桑一呆:“算什么账?” “我想想——一时还真的数不清楚。”一脚踹开踩着的椅子,脚尖后挑勾来另一张,舒适地窝进去,“时间多得很,我们不着急——你又躲什么躲?” “我怕死得太难看啊。”哭丧着脸,按照以往经验,算一笔账他就要脱一层皮,现在看大哥这会审的架势,他不知不觉中不知做错了多少事,要被算多少账,想想就觉得好可怕。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别打开溜的主意——你要知道,就算你想躲也是躲不过去的。”温良玉慢条斯理地开始跟他说教。 “但是我又不是——”温宣桑不知为什么缩了口,丧气道,“我知道了。” 温良玉略为满意地点头,“很好。那么你自己先说说看,你错了哪几处。” 温宣桑一指呆滞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我说?” “你说出哪条,那条的刑罚减半,怎样?” 温宣桑忙不迭点头,“好好。”他想了一下,“不该把云起抢回来?” “这个我昨晚说过了,不过也算你对。”温良玉懒洋洋地支起下巴,“那么说说看你为什么不该?” “啊?” “说得对这条的刑罚就免了。” 抛出诱饵,成功地把温宣桑眼里的不平转化为斗志,“嗯——因为她是女人?” “继续。” “和她爹品行不一样的女人——”努力回想他昨晚说过的话,“她没做过坏事,我要出气找麻烦也不该去找她?” 温良玉满意颔首,“不错,看来我说的话你倒还记着。” 温宣桑看他高兴,傻笑,“大哥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记着的。不过,大哥,你对那个云起好像很好?”后一句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只是他自以为而已,完全没察觉刺探的口气早泄露了一切。 “有吗?”温良玉倒给他问得一愣,“我怎么不觉得?臭小子,我对你好你怎么从来不说一声,拿个外人搅和什么?” 温宣桑低声道:“但是大哥对她好温柔,你从来没那么对过谁。” 意识到他竟是有些认真地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温良玉略直了身,“我当然是有目的的,不过什么目的你暂时就不要问了,反正将来有好戏看。” “原来大哥不是喜欢她?”立即精神起来。 温良玉瞠目,“你想的是这个?混账,你当我什么?见了女人就发春的白痴?”一脚踹过去,“我看你欠扁差不多!” 温宣桑照常没躲过去,不过他身上棉被还在,被踹到也不怎么痛,反倒喜滋滋地道:“大哥,这个错你是不是不罚我了?” “我答应过的事有不算数的吗?”温良玉没好气地看他一脸笑容,一句“白痴”硬生生咽回了喉咙。真是……越来越怀疑自己究竟是什么眼光,偏偏就总是一边郁闷一边忍不住动邪念。 ……说出来怕是会吓死他的吧,这样的自己,和当年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所以不能说,不能显露,不能忍受他一直单纯信任追随着的眼光掺入哪怕一点厌恶的情绪……再渴望,也必须忍耐。 “大哥,你脸色不太好耶。”温宣桑凑近了点看他,“我真的说错话了?” “离我远点!”温良玉直觉一手推开。 温宣桑捂着鼻梁伤心地看他,“大哥你果然生我气了。” “……真想掐死你。”无力地垂肩,省得成天这么烦。“好了,这条算你过了。接着说,再扯些有的没的你给我小心。” “哦。”温宣桑小心地退回去,“那个——不该、不该不看大哥带回来的书?” “只是这样?” “还有……”眼睛心虚地乱瞄,这满屋子随处可见的“证据”想狡辩也辩不过去,“不该把书到处乱放,拿来垫桌脚,堵鼠洞,垫枕头……”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几不可闻。 “第二条。”温良玉向他比出手指,“宣桑,怪不得你从不让别人进这里,宝贝得像禁地似的,原来关起门来就是这么糟蹋我的心意?” 温宣桑心虚地往后缩了缩,“我不是有意的——那些书放着也是放着,我一时顺手就——”都怪他昨晚只顾着补眠,回来拿了床被子就走了,没想到屋子里的“杰作”给大哥看见会是什么后果。 “还敢辩?”温良玉斜睨他,“照昨晚的法子办,减半后十天之内会念会写这里一半书名,有没有什么意见?” “大哥——”温宣桑可怜兮兮地眨眼。 “原来你比较喜欢原来的分量?”温良玉微笑点头,“我知道了。那就像你希望的那样好了,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听我的,难得你这么有上进心。” “不要不要,一半就一半好了。”哀怨地吞回到嘴边的讨价还价,这样还叫“不会强迫”?分明是恶霸二选一。 “那么接着说。” “啊?还有?”皱了眉,不敢怠慢地继续用力反省——反省…… “大哥,可不可以提示一下?” “昨晚。”温良玉爱理不理地丢给他两个字。 “……”敢怒不敢言,这叫什么提示?说了和没说一点差别都没有! 再反省—— 一炷香过去。 温宣桑脱力地趴到桌上,“大哥——你想我怎么死直说好了。” “果然还是一样笨。”温良玉也无力,懒懒道,“第三条,会错我的意思擅自去睡柴房。” 温宣桑想想,认命道:“算我不好,大哥想怎么样?” “念在你没因此生病的分上,这条就算了。”温良玉宽宏大量地摆手,继之叹一口气,“真是,我对你实在是太好了。” “咳咳——”冷不防被口水呛到,一时咳得脸都红了。不及想别的,心里暗叫要糟,果然—— “笨蛋宣桑。”那个人指着他不客气地嗤笑。 “是,大哥说得对。”心情惨淡地附和,还好自己没存了会得到安慰的妄想,现在心里只是小小痛了一下,没受太大的打击。 “第四条,你太轻了。” “呃?”茫然,这是什么错? “吃得太少,缺乏锻炼。”接着下评断,一手拉过他细弱的手臂,晃了两晃,严肃地道,“这个是我一直疏忽,总以为你还小。昨晚一下子想起来,你十八岁了还这么点分量,这怎么行?从明天开始,每天早半个时辰起床跟我跑步,一日三餐只要我在都和我一起,明白没有?” “大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全是感动的光点,“你对我真好。” “你知道就好。”温良玉满意地点点头,“你这么发育不良的样子,再不好好纠正以后要怎么娶老婆?你不介意打光棍,我还嫌我兄弟没人要,连我的面子也丢了。” “……”光点一下子全部消失,“大哥,你——你要娶亲?” “谁说是我?我是在担心你,你大哥这种品貌往外一站,还用得着考虑这种问题吗?顶多烦扑上来的女人太多会被压死而已。” 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这种很明显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温宣桑却知道也是事实。怔怔地,什么也没想,心里忽然就有些痛。 温良玉不管他那么多,径自往下数:“第五条,”他指指自己的脸,“看见了吗?你的罪证还在。” “嗯?”眨眨眼。 “过来点。”他勾勾手指。 温宣桑回过神,依言凑过去,盯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半天,“……怎么了?” “再过来点。”温良玉不耐烦地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拎到眼前眼前一寸左右的地方,“现在看见没有?” 鼻息间温热的吐息袭到他脸上,温宣桑脑中一片空白。 静寂。 还是静寂。 “宣桑?” “宣——桑?” “宣桑——”嗓音低柔得近乎婉转起来,眼中放大的俊颜柔和得不可思议,“竟敢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走神走到这种地步——”捏着他下巴的两指“温柔”地掺了一分内劲,“告诉我,你真是活腻了吗?” “啊——痛痛痛痛痛!”哀叫,一直叫到对方终于不堪噪音地皱眉松手,才挽救回可怜的险些脱臼的下巴。 双手忙不迭护住,眼泪汪汪地瞪过去,正想说什么:“咦,大哥——你这里好像有点红。” 终于发现了?温良玉活动着手腕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是啊,认出你的大作了?” “呃?” “呃什么呃?这就是你刚才弄出来的,想赖账不成?” 吞了口口水,他弄的?没印象啊——下意识盯着那点红,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抹残余的影像,那是—— 赫然瞪大了眼。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很荣幸是不是?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动过脸——”斜斜的眼风飞过去,“没想到第一次就葬送在你手里了。” 温宣桑怔一下,一张脸蓦地红了个通透,“我、我——” 温良玉怀疑地眯眼看他,“用得着惭愧得话都说不出来吗?你脑子里转到什么龌龊的方向去了?” “我、我——”温宣桑头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只剩了个后脑勺给他。 温良玉原来不过信口一说,这时见着他摆明心虚的表情,倒也怔了。这小子——他平时偶有一点遐想往往自责半天,躲得他老远,他倒好,居然当着他的面就给他毫不忌讳地邪念,真是,真是—— 一口气哽在心口,凭什么一样的心思他的就要见不得人啊! 温良玉气不忿地伸手把他的脸抓出来,“躲什么躲?你倒是真敢想。” “呵呵……”温宣桑通红着脸对着他傻笑,“大哥,我不是有意要打你脸的,你知道的,我那时还没睡醒嘛。” “你——”眼见着话题被转回去,温良玉吸一口气,“好吧,那你说,这条你要怎么罚?” “我给你打还?”温宣桑小小声。还是——不要吧,大哥一巴掌差不多能拍扁他了。 “这可是你说的。”眼神闪了一下。 “等、等等!”说完就后悔的人立即比出暂停的手势。 “好了,这种小事我没空跟你多嗦,一个巴掌——帮我扫一个月地,便宜你了,就这么定了吧。” “大哥你明明比我还懒。”他小声咕唧。 温良玉已起身,穿好外袍正低头系着衣带,闻言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楚,只淡淡抬眉,“你说什么?” 温宣桑立即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我说大哥的主意好。” “你还呆着做什么?漱洗完你要送小妞下山回去的,忘了吗?” “哦,我知道了。” 站起来把裹着的被子扔回床上去,他里面中衣里衣都穿得好好的,正要到墙角的衣柜去拿外衫,不防一脚踢在桌脚下的《太上感应经》上,一绊之下半个身子都扑在温良玉身上,门口便于此时传来一声大大的抽气声。 “你、你们——” 温宣桑刚稳住身形,莫名其妙地站直了看过去,“我们怎么了?” 门边的云起见到他衣着不全的整个身子露出来,手指抖抖地指着他,表情更是要晕过去的样子,与昨晚的镇定冷静简直判若两人,“你、你们果然已经——” 温宣桑看着她,指望她继续说下去,不料却一直停留在那个“果然”上,耐性转眼就被磨尽,瞪过去一眼,“有毛病的女人。” 径自过去开柜,取衣穿好。 “小妞,”他温良玉见到她身旁探头的一个小喽罗,料着是他带的路,使了个眼色,小喽罗机灵地先走开了。 他这才接着道:“你以为我们能做什么?” “你们竟然住一起!”接近于控诉的口气更是完全颠覆昨晚的形象。 “小妞,”漫不经意地对上她的眼,“我想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问出这句话?” 潜台词是: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此事? 他不解释不辩驳,轻飘飘的反问里是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的凌厉如针,如同私人领地被侵犯后不留情的防范。更深一层,是如一道墙围堵住他与温宣桑,些余景色不容外人窥视,更加不接受他人指手划脚。 云起被这一句反问堵在当场,一时心思电转,这种防范不能不让她觉得有些……诡异。 一边温宣桑也被震住,住一起?他们昨晚住一起?他被大哥一大堆账算糊涂了,竟然一直都没真正意识到这个重点之中的重点。说不出有多么复杂的视线转向那张床,他们就在这张床上睡了一夜—— 而他竟然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荒废了百年也难得撞到的天赐良机?! 啊啊啊啊啊—— 咬着拳头无声地发泄。 “饿了?”温良玉分神注意到他的动静,“自己去厨房。” 温宣桑的脸色立即惨淡下来。大哥还当他是饿了就啃自己手指头的奶娃儿?他丧气地垂下双肩,张了张嘴,忽然就懒得说什么了,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抬步往外走,走过云起身边时一怔,噔噔两步倒回来,仰头看她——是真的仰头,眼珠都凸出来,“你、你竟然比我高这么多?!” 他掳她回来一路上差不多都把她揣在麻袋里,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本来又虚得很,根本没注意到别的什么。 “靠,你嫁得出去吗?” 云起被他一语惊到:“你、你怎么说粗口?” “废话。我没挑剔你昨晚说的鸟语,你又管我说什么?”温宣桑皱眉看她,想到半点好处捞不到,等会还要辛辛苦苦再把她送回去就满身的不爽,说话更没什么好声气。 目光徘徊了一下,他更加瞪直了眼,“你竟然和大哥差不多高?你你怎么长的?” 赶忙再退两步,十八岁少年的自尊心被打击得所剩无几。 云起弯唇笑起来,神情出乎意料的温柔之极,如同昨晚看他的样子,“你这样正好,别想太多。” 温宣桑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淡淡道:“我去厨房了。”说着走了。 “这小子又哪里被惹到了?”温良玉撇一撇嘴。 云起的心神已全部收敛回来,微笑道:“刚才是我失态了,此来主要是有一事相求于寨主。” “宣桑莽莽撞撞抢了你回来,本来就错在我们,小妞你有什么条件说就是。” 云起摇头,“不是条件,我未被撕票已是感激不尽,哪有什么资本谈条件?只是请求而已。” 她顿一顿,说了句话。 第3章 温宣桑漱洗完毕,心不在焉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一路踢着粒小石子。 有多长时间了?他靠近一尺之内定然回避,与他说的话越来越简短生疏,瞧他的目光越来越沉默稀少,偶尔多言必是挑他的不是,左不过怪他不学无术成天惹麻烦,真真相见不如不见。 多少次冲到嘴边的辩驳硬生生咽回去——大哥你聪明一世就真信了那些麻烦是我年少不解事惹出来的?! 不敢说,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也不敢说。已经只剩下这一点点了,怎么还敢把最后一丝维系的假象也打破? 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不明白为什么相依为命的感情不知不觉间会淡化至此,做着这样笨拙的挽救,试图能得回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关注,心里不是不知道徒劳无功,却完全没有别的办法。 袖子里的手轻轻握住,昨晚是被大哥抱回去的吧,这两年间再没有过的亲密动作,然而又是为了什么? 大哥——我日日夜夜满心满意全是你,难道真会笨到连你的真话玩笑话也听不出来吗?明明是真心撵了我去睡柴房的,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脚下一个失力,将石子踢到了一个小凹坑里,赶上两步以脚尖挖出来,继续恍惚着神思边踢边走。 像今早的亲近又是多久没有过了?要不是太过猝不及防,他也不会反应不过来。 之后令他醒了还如梦中,看那人言笑晏晏,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想思考,只怕一想到这两年的疏远委屈,要忍不住抱着他哭出来。 敞开了全部心怀任他予取予求,他说什么他应什么,几个小小惩罚算得什么,为博他一笑——他真是宁可倾其所有。 强烈到似乎有什么在破茧而出的感情,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定位,只知道,心底多日不曾出现的那种感激涕零的满足是真的。 只为他无意的一丝温柔而已。 可惜,没料到局外人会突然出现,他郁闷无比地跑出来,一肚子不满又无处可撒,因为这人,恰是他自己拖进局里来的。 有丝预感,这次,他大概真弄了个麻烦回来了。都是大哥这一阵子对他不冷不热的诡异态度,他一个人不免东想西想,结果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那时没在意过,现在心情不好起来却忍不住要计较,结果愤没泄出,反而又惹了新的烦恼,果然是麻烦。 不过没关系,等会就可以把她扔回去了! 扬起嘴角,一脚大力踢出,前方随之响起哀叫声。 一抬头,他见一个小喽罗抱着腿在原地转圈,好笑地过去按住他,“喂,没断吧?” “没那么严重啦。”小喽罗苦着脸放下腿站稳。 “那你露出一副痛苦得要死的表情做什么?”温宣桑笑斥,“害我还以为我功力大进了。” 小喽罗傻笑一下,“三当家,你没去送那个抢来的小妞?” “吃完饭就去。”温宣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什么晦气提什么。” “又挨老大骂了?”小喽罗了然地眨眨眼。 “我看是你讨骂还差不多!”温宣桑一掌拍到他脑门上,真恨不得去撞墙了。看吧看吧,随便一个路人甲都知道大哥现在对他有多不好! “又恼羞成怒了……” “你说什么?”温宣桑一脚踢在他膝弯处。 他用劲不大,小喽罗往前踉跄了一下总算没跪下去,心里迟来地后悔,早知道就不卖弄有限所知的几个成语了。 小喽罗赶忙将功补过:“没什么没什么。三当家,你这个方向是去厨房?” “是啊,怎么?” “不用去了。”小喽罗摇摇手,“早被抢完了,我就是从那回来的,也没吃到。”一群没良心的土匪,不过睡迟了一刻,就连碗粥也不给他剩下。 温宣桑一怔,“什么?连我的份也没了?” “老大的都没了。”小喽罗爱莫能助地耸肩。 “这帮造反的臭小子!今天抽的什么风?”连他和大哥的份都敢抢! “呃?三当家你不知道吗?”小喽罗不解地抓抓头发。 “知道什么?”火气十足地反问回去,他现在只想找人算账! “你每天都起来得迟,以前你的早饭都是老大去吃的时候,顺便让李婶收起来的,等你去了再拿出来,不然有哪天不被抢光的?”小喽罗迟疑地道,“要算造反的话,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吧?这事三当家一直都不知道吗?” 还有句话没敢说出来,照三当家的懒法,有时日上三竿才晃去厨房,别说早饭,不刻意藏着的话连中饭都没他的。 “……”完完全全地怔住。心里有什么不知名的滚烫的东西,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小喽罗悄悄往后退了两步,顿一下,又往后退两步,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三当家,你可不可以别笑得那么可怕?” 好怪异,他拼命抑住转身逃跑的欲望。 “你什么眼光?这叫高兴,高兴你明不明白?”温宣桑把脸凑过去,更加得意给他看。 “呵呵,大哥没忘了我哦,他天天记着我的早饭,天天想着我对不对?” 小喽罗胆战心惊地连忙点头。 温宣桑脑筋转了转,“今天因为他没去,所以我们的早饭就都没了是这样吧?” 小喽罗再点头,又补一句:“不是我抢的。” “废话,谁问你这个?”笑眉笑眼,心花一时朵朵开。 温宣桑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去看看还能不能找些别的。我的没了就算了,大哥的现做也要有。” 小喽罗如获大赦,转身正要走,听见身后有人大叫:“三当家,等等!” 温宣桑疑惑停步,站在原地,等那个小喽罗冲着他跑过来,步子急了些,收不住险些撞到他身上。 他扬扬眉,“赶着投胎吗?跑什么跑?” “不是——”那小喽罗喘着气,好一会才缓过来道,“是老大,他叫你吃完饭去千秋堂,有事要说。” “大哥找我?”他精神立刻上来了,“我这就去。” 说着也不等他说出第二句话,匆匆往前堂的方向而去。 被留下的两个面面相觑。半晌,后来的一个道:“三当家怎么好像很激动的样子?”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他也没说什么啊,“喂,老大要说什么事啊?” “好像和三当家抢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关吧,听说她想赖在咱们寨里不走了。” “什么?!” “什么?!” 千秋堂里,温宣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一样。”温良玉懒懒地半倚在虎皮椅中,“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妞,跟我说她看中了咱们寨子的好风水,决定要留在这里养老了。” “养、养老?!” “她是你带回来的,所以我叫你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当然不行!”温宣桑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边怡然坐着的云起,“喂,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山寨!全是男人的山寨!你不怕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你还要留下来?” 云起微笑点头。 温宣桑闭一闭眼,由冲击中定下神来,下了结论:“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她柔声道,“你能没事,我自然也不会有事。” “别乱拉关系。难道你指望我成天跟在你后边,保护你不受人染指不成?”温宣桑翻个白眼,“就算我能保证我们寨子里的全是好人,但这里是祁连山,连我都不知道这座山里一共有多少座山寨贼窝,天真的大小姐,你还是乖乖回你的府衙去吧,别在这里说梦话。” “我回去若有活路——”浅浅一笑,云起道,“你以为我会选择留下来吗?” 温良玉直起了身。 温宣桑蹙眉,“什么意思?” “此地偏远,我爹专营多年,总算巴上了京城里的一条线,我若回去,两个月后就得披上嫁衣去做那个不知哪个部的尚书的第五房小妾。” “呃?”他吃了一惊。 她继续淡淡笑道:“老实说吧,我出府当然不会一个人都不带,这种事也由不得我做主,不过后来跟着的丫鬟都被我甩了。我会落单,是想独自摸清周围的环境,好在婚期之前顺利脱逃。被抓到这里是意料之外,不过既然来了,我昨晚想了想,再坏不过如此,失踪这几天,回去后爹一定会加强防范,我再想逃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如索性留下来。” “……你爹拿你去和亲?”他看着这女子,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可以这么说吧。” 温良玉一指支住下巴,“宣桑,你的结论?” 温宣桑有些茫然地看过去,“我说了算吗?” 温良玉颔首,“是,这事以你为主。” 温良玉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眼前模模糊糊地呼啸闪过一些景象,原来——原来也是不幸福的吗? 他恨过自己为什么要沦落到做山贼,是因着大哥才一点点解开心锁,这么多年过去,然后竟然有人宁可来做山贼? 想笑,兜兜转转原来大家还是一样,多讽刺多好笑。 是真想笑,一滴水珠却落在了鞋面上。 长身而起的轻风卷了过来包裹住他,温热的手掌跟着降下来掩住了他的眼。 “宣桑宣桑。”有人低低地在耳边唤,声音温柔得几近于叹息。 禁不住伸手抓了那人的衣袖,感觉他手掌渐渐濡湿,反过来湿了自己的面颊。 果然是不能任性的对不对?想着找别人出气,到头来伤心的还是自己。 “宣桑?”这次是云起在唤,直呼了他的名,竟然也极之自然。 “我没事。”他闷闷的,并不抬头,声音带着鼻音,“你要留就留好了,安全自己负责。” “我们这没空屋子了,二弟的暂时没人住,但是里面机关阵法一大堆,进去就别想着出来了。”温良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真要留下来,还要另盖一间。麻烦,要是男人随便和谁挤一下也将就了。” “共住我不介意——” 温宣桑猛然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瞪着她,“你说什么?留你下来就不错了,别打我大哥的主意。” 云起抿一抿唇,似忍俊不禁,“我什么时候说要和寨主共住了?更别提打他什么主意。我是想,和你一起不知怎样?” 在场的几个小喽罗齐齐大惊,知道这小妞要留下来,人人都以为她是被老大的风采所迷,怎么原来她看上的不是老大,竟然是还是少年样貌的三当家?虽然说,三当家生得眉清目秀确实不错,但和老大一比,哪个女人会选一个小孩子? “老牛吃嫩草啊。”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喽罗一齐恍然大悟。 云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不行。”出声拒绝的是温良玉,微微眯起的凤眸中笑意懒散,“小妞,你是聪明人,我以为你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 云起无辜微笑,“我没敢打寨主的主意。” “我的主意随你打。宣桑——”悠悠的话尾忽然一转断然,“不行。” “不知寨主以什么身份回答?” “云姑娘,我实在该教教你明白到底踏在谁的地盘上。”温良玉笑,“如果让你觉得我是很讲理的人的话,那我这里先道歉了。然后你听好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理由。即便对于女人,我的忍耐也不是没限度的。” 温宣桑一头雾水地抓着他的袖子来回看,昨晚还是好到让他满心不舒服的两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火药味就这么大?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他试着插话:“喂,我不管你们在说什么,反正我不要和你住。” “你当然不会。”温良玉低下头答复他,眼尾扫向云起,“我不敢碰的人,不代表别人就有插入的余地了。” 背景有喽罗小声配音:“争风吃醋?” “争的人好像不大对?”迟疑。 “好像是三当家?”更加迟疑。 “嘘,别说话,老大在瞪了。” 几个人一齐往后躲了躲。 “要是我坚持呢?”云起试探轻笑。 “不怎样,威胁人不是好品行。”温良玉弯着眼眸笑,“所以我不说什么,你不妨试试。” 云起沉默一会,不知在想什么。 “……”温宣桑张了数次嘴,这个——有没有人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明明他也是主角之一吧,为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温宣桑不着痕迹地退退退,退到战场外,拉拉一个喽罗的袖子,“喂,他们在说什么?” “好像在讨论三当家你的归属权?”小喽罗悄声回他。 另一个喽罗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两眼星星道:“三当家你好幸福哦,我长这么大只有为别人吃醋,还不知道被人吃醋是什么感觉呢。” “嗯,好羡慕哦。”在旁边的跟着效仿。 额角滴下一大滴汗,这一群笨蛋——难怪大哥昨晚要那么郁闷,想到自己的手下就是这么一群脑子装稻草两眼冒星星的草包,真是—— 他忍不住凑过去:“喂,你们说真的?” “嗯?三当家你不是很不屑的样子?”小喽罗小心翼翼地问。 “多嘴,我问你回答就是了,谁叫你疑问的?” “嘘,老大和那个小妞全看过来了。” 直起了身,视角调正看过去,温宣桑哀怨地垂眉,“大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得绝症了?” 温良玉掩面别过眼去,“别叫我,我不认识这白痴。” “大哥你心情不太好?那女人惹到你了?”温宣桑打量他两眼,跳过去讨好地拍拍他,“没事,你想对我撒气随便好了,我不介意的。” “你……”就是这张无辜的脸,这样弄不清状况自以为是却用力想要安慰他的样子,让他由最初愚蠢的感动渐渐升了华变了质,不自觉中发酵出异样的感情,等到终于发现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来。 往旁让了两步,躲开他的手,“别给我发挥你的想象力,有空去找人盖房子吧,照着你二哥以前留下的图纸,别破了整个阵的布局。” 温宣桑笑容有些垮下来,“为什么要我去——” “人是你带回来的。”一句话干脆堵回他,“也是你要求留下来的。” “我愿意吗,但总不好真要她去嫁个糟老头子吧。”温宣桑有点别扭地低声道。 “宣桑,”云起温柔对他笑,她对着温宣桑似乎一直都很温柔,“谢谢。” “呃?”温宣桑恍惚了一下,有丝腼腆,“那个,不客气。” 温良玉不巧见着他微红的半边脸,微眯了下眼,一个弹指敲向他太阳穴。 这一敲没收敛力道,温宣桑出其不意,捂住呼痛:“大哥我又怎么了?” “没事。”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道,“我手痒。” 温宣桑敢怒不敢言地站开两步,想说什么,被那一敲忘了,捂住肚子,“好饿。” 云起略拧眉,“早饭没吃饱吗?” “是根本就没得吃。”温宣桑的声音中带了三分委屈之色,“全是饿死鬼投胎,连我的份也敢抢。” 他幼年生活颠沛,跟着温良玉之前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现在食量虽不大,却最是饿不得,一饿起来就是这副见了谁都忍不住要撒娇一样的样子。 云起笑起来,“我去给你做,你爱吃什么?” 后面一阵吸凉气的声音。不、不是吧?这小妞看上的还真是三当家?! “你分得清盐和糖霜的区别吗?”温宣桑眨眼看她,显然神志还很清楚。知府千金大小姐的手艺,确实值得斟酌一下。云起窘然,“这个,应该吧。” “算了算了,我不想饿死之前先被毒死。”温宣桑敬谢不敏地忙摇头,有些撑不住了,顺势倒向温良玉的方向,“大哥——” “叫我有什么用?我也分不清。”温良玉没好气地扶住他。臭小子,竟敢第二个才想到他。 “我好饿——” “忍着。” “我饿——” “叫你忍着,再一个时辰就吃中饭了。” “饿——” “……带你去找李婶成了吧!”温良玉粗鲁地拖着他走出门。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吗?”云起看着两人的背影旁若无人地消失,有些回不过神。 “是啊。”小喽罗尽职地给她解释,“我们老大很好说话的,一遍两遍不答应,多说几遍最后一定会肯的。” 云起淡笑。是这样吗?只是对着你们而已吧?对她,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呢。 厨房。 “你再说一遍。”好生和蔼可亲的声音。 “我、我吃不下了。”缩至最小的身影配上细若蚊蚋的嗓音。 “你还真敢说啊——”温良玉微笑着,一声脆响,好端端的竹箸一分为二,“特地跑这一趟,特地麻烦李婶赶出这碗面,我特地坐在这里等着你吃,结果你动了两筷子就告诉我你吃饱了?是觉得我今早的教育还不够清楚吗?” “但是我、我确实吃饱了。”大哥久违的关心他是很感动啦,但是能不能不要拿猪的食量来衡量他的啊? “我说三当家啊,别怪李婶多嘴,像这么小碗面,我五岁的小孙子一顿能吃两碗呢。”灶台后忙着添火的李婶骄傲地大着嗓门插话。 难怪那娃儿养得比猪还肥!温良玉迁怒地偷偷瞪过去。 冷不防另一双竹箸被重新塞到他手里,“至少吃完一半。” “三分之一好不好?” “三分之二。” “呃?那不是更多了?”温宣桑睁圆了眼。 “再讨价还价就连汤也给我喝完,剩一滴等着我收拾你。”温良玉斜睨。 他真是放手太久了,不知道这小子居然混到这种程度,饿的时候才只能吃下这么点,不饿的时候呢?他的食量比麻雀大多少? 温宣桑不甘愿地戳戳,“大哥,其实你是不是不怎么高兴那女人留下来?”总觉得他火气有点大呢。 “你可以直接说我十分之不爽。”温良玉道。一个那种麻烦来路的,会跟他抢人的女人从此就在卧榻之侧了,他为什么要高兴? “我也不想的,但是谁知道她回去要和亲——”戳戳戳,少年长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其中的表情。 “别解释了,你那点心思我有什么摸不透的?别忘了是谁一手把你拉扯大的。” “……大哥,”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你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 “那又怎样?难道你翅膀硬了,就想抹煞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吗?”温良玉毫不脸红地看着他,“我不记得有教过你如此忘恩负义,说,这是哪个混蛋敢对你洗脑?” 什么跟什么—— 胡扯起来的大哥他完全不是对手——不,或者该说,他什么时候有资格做他的对手了,因为对方一点点关心就晕头转向的自己,注定永远只能是跟在后面追随的那个吧。 从终于信任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但是还是有一点不舒服—— 郑重地从碗前抬头,温宣桑清清嗓门:“大哥,我十八岁了。” 温良玉原来已趴到了桌上,闻言立即直起了身,“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向我宣告你的翅膀足够硬了吗?你果然是要忘恩负义了,就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别说我只养了你区区的六年,就算十二年你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我的吧——” “大哥……”脸型严重扭曲。 说着这种玩笑话的你,大概是完全不明白,我却是真正怕被抛弃呢。 这两年明显刻意的疏远,令他越来越不能安心,心里总是惶恐着会突然发生什么事,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怕打破虚幻的平静,然后恐惧的想象变成现实。 握着竹箸的指节用力至发白,要不要索性问出口呢,一个人闷了这么久,如此难得重新得回大哥的往日面貌……但,就是如此,才更加更加不舍得破坏啊。 算了,就这样吧,久违了两年的大哥的笑颜,他还没有看够呢。 不过另一条倒是一定要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已经长大了,大哥能不能把我当作大人看待了?” 老是拿他当小孩子一样地管教,做错一条就规规矩矩地罚一条,两年后不知为什么重新对他亲近的大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时光已经让他成长了不少。 其实,也并不是讨厌被罚的感觉,他只是——只是很单纯地不想再被当作小孩子,不想他眼里看见的只是个小孩子,希望——不自觉咬住了筷头,眸中透出淡淡的茫然。他到底希望什么呢? 温良玉感叹:“是啊,你都十八了呢,还要我成天跟在你后面善后。” 他这句倒不是玩笑,真是有感而发,只是,温宣桑若能欣赏才是怪事。 “……算了。” 不想说什么了,带着三分怅然三分无奈四分怨念的少年情怀,埋首到了被他戳成面糊的碗里。 第4章 下午,一大堆喽罗围在一片空地上。 “就这里好了。”云起道。 温宣桑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还用问吗?”温宣桑没好气地瞪她温柔的笑颜一眼,心里一阵恶寒。有毛病的女人,他是把她绑架到土匪窝的恶人好不好?老是笑得花枝乱颤的,不怕他一个不爽丢她去喂狼? “但是我不知道。所以当然要问啊。”云起笑颜不变。 众喽罗兴奋看戏,有人小声问:“这个是不是就是戏里唱的欢喜冤家?” 有人小声答:“大概吧。看样子三当家比较占下风哦。”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谁?诋毁本当家名誉的是谁?”凌厉的目光扫过去,“给我自动报名!” “王大嘴。” “孟含晖。” 两只手臂乖乖地举起来。 “你们两个,”温宣桑一挥手,倒颇有几分气势——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的气势,“过去那边练武场,每人五十个跟头。自己数,许多不许少。” “三当家的处罚越来越像老大了——” “什么像,就是从老大那照搬的嘛。” 低声交流完毕,王孟二人一同垮着脸应了个“是”。 “别以为我没听见。”温宣桑哼一声,“说我学大哥,你们有胆子不妨把刚才的话拿去对他说,他不罚你们绕这祁连山跑一圈,我跟你们姓。”不识他的宽宏大量,唉,果然对笨蛋是不能有太高的要求的。 “王宣桑?” “孟宣桑?” 两喽罗对看一眼,一齐摇头,异口同声道:“难听。” “你你你们——”手指颤颤地点出去,大叫道,“一百个跟头,一个不准少!” 众喽罗齐齐大步后退,包围圈瞬间扩张一倍。 “哇,好恐怖。”痛苦掩耳。 另一个接口:“三当家的变声期还没过吗?” “老大不是说三当家发育迟缓吗?”第三个加入,“真可怜。” “混、混账!”他气得拼命跺脚,“大哥什么时候说过我发育迟缓了?你们这些人才是脑子发育不良!你你,还有你——”手指挨个点过去,“刚才说话的,统统到那边去,五十个跟头,许多不许少!” “等等,”云起略起了好奇心,看着其中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人道,“你叫做孟含晖?” 孟含晖直接被点名,有些受宠若惊,结巴道:“是、是啊。” “这名字谁起的?” “我爹,他教过私塾,”孟含晖腼腆而骄傲地亮了眼睛,“还中过秀才哦。不过,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玉韫山含晖——难怪。”这样秀气的名字在这山贼堆里实在太过扎眼,咳,并且和本人的五大三粗形象也差太远了些,要她不注意都难,“令尊好学识。” 孟含晖挺了挺强壮得过头的胸脯,“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这小子是个孝子,”温宣桑插话,这一打岔他暂时忘了跟头的事,“我还没见过孝顺成这样的,他爹临去时叫他当山贼,他就真卖了房子和田地跑到山上来了。” 云起呆住,“呃?” “那个——”孟含晖抓了抓头,有点为难地想着称呼,“三嫂,你刚才念的那句什么诗就是我爹留给我的遗言,他去得早,我那时候小,又顽皮不肯念书,只听懂里面有我的名字和一个‘山’字,大概是我爹怕他去了,我一个人养不活自己,就叫我上山入了伙吃百家饭。” 他这么说着,又是腼腆一笑。 “……” “三嫂,你怎么了?”孟含晖奇怪地问,“有点眼熟——嗯,那时候老大听我说完也是这副表情呢。” 眼光再转过去,打了个冷颤:“三、三当家,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吸气,再吸气,一字一顿:“你、叫、她、什、么?” “三嫂啊——”三个字一字比一字低下去,“那个,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嘛——” “早晚的事——”温宣桑被刺激到极处倒是说不出什么了,“你,两百个跟头!” 他转头,“还有你们,愣着干什么?快去!” 于是,多嘴五人组在众喽罗同情的目光下排队前往练武场,尤以殿后的孟含晖的背影最是萧瑟。 两百个——呜,他的头一定会一个变成两个大了。 小出了口怨气地抬眼,冷不防又对上云起温柔得近乎宠溺的眸光,温宣桑不自禁摸了摸手臂,“喂,我告诉你,我们之间除了‘绑匪和肉票’这种关系之外,是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的,你别想什么奇怪的事。” 云起微笑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承认的。” “认你个头!”这女人的脑子八成也是发育不良! 云起不在意地扬着唇,“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温宣桑这才想起之前的矛盾,瞪她一眼。他向侧前方走出了十步,走到自己的屋子门前,又走回来,恶声恶气地道:“你明白了?明知故问。” “所以?”好脾气地追问到底,明显挑战对方的底线。 “还要问?” “那个三当家,我们也看不明白啊。”有喽罗插话。 “笨蛋。”温宣桑双手比划出长度,“看不出来?这里到我的屋子只要十步就可以走到,我怎么能允许她要盖的房子离我那么近?” 小喽罗受了教,却不服受到的侮辱,小声喃喃:“不知道谁被老大骂的‘笨蛋’次数最多——” “练武场,一百个跟头!” 又一个牺牲者诞生。 “近点不好吗?”不怕死的云起继续问下去,“宣桑不觉得很适合我们联络感情?” “我们没那种东西可联!”温宣桑冷冷瞪着她,“再嗦,你就到京城去和那个什么尚书联好了。” “真的不可以吗?”遗憾地叹了口气,云起放弃了死缠烂打,“那好吧,我换个地方好了。” 她展开手中的图卷看了看,出了包围圈往后一排房屋走去。 温宣桑松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夹缠不清的女人,真让她靠自己那么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大概连门都出不了了。 “那就这里吧。”云起止了脚步,四处看看,勉为其难地道。 “随便你。”温宣桑跟着看看周围,目光忽然定住,“不对——不行!”他叫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十倍,“绝对不行!”“但是这里离你很远了啊。”云起无辜地道。都不在一排了呢,她牺牲好大。 温宣桑不说话,清秀的脸板得一丝笑容也看不见,咚咚咚用力走过去,到倒数第三间屋子前,又咚咚咚用力走回来,“明白了?” 云起摇头。 跟过来的身后的喽罗跟着摇头。 “八步。”温宣桑比出手势,眼睛亮晶晶地瞪着她,“离大哥只有八步,我绝对不准你离他那么近。”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呢?”发问的女子眸中波光潋滟——或者,其实也可以说是诡光闪烁,“这是寨主的意愿吧,你可以代为否决吗?” “这个不关你的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全身的防备都打开来,警戒提升到顶极。 他现在摸不清大哥对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想法,无论如何,尽量把两个人隔远点总是没错的。这里——哼,他都没能离大哥这么近,这女人,更是休想。 “但是我觉得这里不错啊,不然至少要给个不行的理由吧?”云起很有耐心地和他耗。 “说了不准你离大哥这么近,听不懂吗?”温宣桑看看近乎是咫尺之遥的温良玉的居所,拦阻的决心愈加坚定起来,“谁知道你会不会半夜摸到大哥房里,对他做出不可告人的事。” “咳、咳——”云起呛到,“不可告人?什么不可告人?”竟然真认为她对温良玉有兴趣? “不可告人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他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又没做过。” 呆了一下,云起抬了乌黑的眼眸看他,“原来——你还不懂?” 今早是她误会了吗?难道真的没什么?没、没这么夸张吧,这么多年了,不说别人,那个温良玉怎么看也不像个毫无所觉的笨蛋啊—— “莫名其妙。总之绝对不准在这里盖,你继续选地方吧。”温宣桑懒得理她好像听到什么奇闻一样的震惊表情,女人都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吗?他回头要跟大哥说他才不要娶老婆——嗯,气昏头了,应该说,就算他能娶也不要娶,有大哥就好了,才不要别人插进来。 “你不觉得,还是问过一下寨主的意见比较好吗?”云起笑眯眯,她今天的形象从头到尾与昨晚实在相差太远,并且,似乎因着温良玉的不在场,连上午那一点点最后的遮掩伪装也完全丢弃了,只是一以贯之的笑颜,模糊了这其中的差别而已。 “说不定他会同意呢?” “胡说,大哥才不愿意!”少年的性子被轻易激上来,转头问,“大哥哪里去了?把他请过来。” 有喽罗举手回话:“我知道,我看见老大下山去了。” 温宣桑蹙眉,“下山?做什么?” “这个不知道了,老大没说。”喽罗答道,“不过有交代,叫三当家你记着他的吩咐,不要以为他不在就可以偷懒了,等他回来要检查的。” 他学着温良玉的口气和那种惯常的懒懒散散的神情,半眯着眼——一双绿豆眼眯得像睡着了一样。 温宣桑恶寒地撇过脸去。人比人——不是人啊。 “应该是去查我的身份了吧。”云起气定神闲地道,“千秋寨又不是客栈或者善堂,随便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收容。宣桑好心要留下我,寨主自然要肯定我无害才可以吧。” “讨厌……”深觉别扭地低语,怎么觉得这女人比他还了解这里一样?这种话明明是该自己说的才对,就这样被抢了台词,对方还一脸的镇定和自如,就算以后是要留下来作为山贼的一员,进入角色也太快了点吧? “你真不像个女人。”哪有女人对山贼这种身份这么驾轻就熟的? “啊,谢谢。” 有喽罗抓了抓头,“我是不是听错了?三当家骂她不像女人,她还道谢?那上次我也这么说我家婆娘,她怎么甩我一把菜刀?” “我老婆从床上把我踢下去,然后罚我打了半个月地铺。”身旁的人跟着抓头。 “啊,你才娶的那个也这么凶?”大喜,找到知音,二人蹲到墙角交流血泪史。 “真的不能盖在这里吗?” 温宣桑斩钉截铁地点头,“当然!” “那就没办法了啊——”图卷敲向掌心,敲出三分潇洒三分得逞,“宣桑,我们只能做邻居了呢。” “什么意思?”不好的预感涌上。 刷一声,羊皮卷在他面前展开,“看见了吗?照二当家的布局,只有在这两处动手不会破坏阵局。也就是说,我或者离你十步之遥,或者在寨主八步之内,没有别的选择呢。” “怎么可能?”粗鲁地一把抢过图卷,温宣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怎样?”她没骗人哦,出现这种结果应该叫做:天赐良机。 他绷着脸把图卷扔回给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我看不懂。”乱七八糟的横线竖线,搭配一些更加乱七八糟的符号,倒是有文字注解,但是他又不识字! 云起怔一下,收了笑脸,柔声道:“没事,宣桑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午后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宣桑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最好?”退了两步,退到了阴影里,少年清澈的眼眸意义不明地眯起,声音中是浓重的,与他的形象绝不符合的讥诮之意,“我说过,别和我套什么关系。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别逼我想起来。” 这么说,不就表示其实你什么都记得嘛。云起眼中划过一抹释然。还好,总算肯定他还记得,只是这种语气这种神情,真是看得有点伤心呢。 “你记得什么?”她若无其事地卷好图卷,“我对那个没兴趣,只想知道你决定好要和我作邻居了吗?” “……”别以为转移话题就能骗过他了,才不相信这个女人真是因为看上他才老用那种眼光看他的,虽然,这样过度清醒对自己的自尊有点小打击。 “这还用问吗?”他不甘地撇嘴,“相比起来,我宁可自己承受你的骚扰,总比冒让你半夜摸进大哥的房的危险好。” 云起叹气:“宣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对你大哥一点企图也没有?”她看上去就真的急色到这种地步吗? “怎么说我都不相信。”温宣桑瞪她,“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真的什么也不懂。你上午看大哥那种眼光,就差把他生吞活剥了,以为我没发现?” 云起一口气哽在喉间,咬着牙笑,“是啊,宣桑眼力真是好,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好大哥看你又是什么眼光?”那才是真的生吞活剥好不好! 温宣桑却忽然怒起来,“你这么问什么意思?跟我炫耀吗?大哥这两年是看都不看我了,那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废话!”摆明戳他心肺嘛! “……”看着面前少年鲜活的愤怒,云起突然有些想笑。 可怜的温良玉,她上山一天不到,已完全摸清他的心思,但当事人却硬是能一直一无所知。总是对着这么个不解半点风情的笨蛋,个中滋味实在不是“辛苦”两字就能形容得尽的吧。 尤其某一日,当他终于得知真相时,知道自己这么多时日的压抑苦忍,究竟为的是怎样莫名其妙的理由,大约是只有吐血才能一纾心怀的了。 她一边走一边笑。后面温宣桑不爽地踢飞一粒小石子,虽然对方并没说什么,却还是强烈地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想到以后要和这个女人成为邻居,心情前所未有的阴霾起来。大哥啊,你一定要记得,我是为了你的清白才甘愿牺牲自己的。 过了三天,盖房所需的一应原材料都已搜罗采买完毕,山寨上下人等一齐破土动工。 温良玉一点消息也没有,温宣桑有些坐不住了。 云起偶然听到他唠叨倒是好笑,“哪有这么快?就算只算来回路程三天时间也不够啊。” “嗯,是吗?”温宣桑扳扳手指,算了算自己把云起带回来所费的时日,定了些心下来,“来回路程,加上查证所需的时间,起码还有半个月啊。” 少年恹恹地托了腮,看着十步之遥的尘土漫天,“还有这么久——真讨厌。”好想好想大哥哦。 “寨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怀念得会不会太早了点?”云起看他颓丧的样子,一时心痒,忍不住伸手揉揉他顶心柔软的发。 他凶巴巴地一把挥开,“喂,本当家的头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不要变相占我便宜,监你的工去,我和大哥的事不是你这个外人能明白的。” 被毫不犹豫地排除在外了呢,不管表现方式如何,却都和温良玉一样,理所当然地不允许外人介入彼此,这种距离——真的只是“兄弟”吗?世上有这么独占的兄弟吗? 云起摇头笑一笑,转身而去。 温宣桑看着她纤长的背影,目光阴郁下来。 “喂,你真要留下来?”烟尘四起喧嚣嘈杂中,他出声。 云起脚步一顿。 “别转过来!”先声阻止,再出口的话平板不兴,“你留下来,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太过直白到一针见血的问话,背对着的云起似被烟尘迷了眼,一双眼蓦然眯起,“什么意思?” “你不用和我打什么马虎眼,勾心斗角的事我本来也不懂。”温宣桑淡淡道,“只不过,你真有什么目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要是等大哥回来,他不会有什么情面留给你的,不要以为——他看上去很好说话,就真的很好说话了,更不要以为他查不出来。你不是祁连山的人,没听过温良玉的名声,但你想想我们这一群战斗力基本上为零的人,怎么能在这虎狼堆里立下足的,心里就该有点数。” 不是人气,不是运气,不是他人庇护,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是实力——千秋寨温良玉一个人的实力。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啊。”她轻笑,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宣桑,你被保护得不错,所以勾心斗角的事是不懂,但,也并不是个草包呢。 这世上的好人从来就不多,但是多么幸运,你遇上一个不太坏的。我们的遗憾才不致太过深重,至少没有变成罪孽。多么……幸运啊。 “我所勉强能明白的一点是,你——似乎在担心我?”她柔声问。 “谁、谁在担心你了!”趴着的少年如被点中死穴一般立即直起了身,声音跟着慷慨激昂起来,“这不过是我身为千秋寨三当家所必须要具备的警觉心罢了,随随便便放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总要试探一下,万一你是官府安插的内鬼,我不是引狼入室?不过你不是的话,就老实点去监工吧,别指望我会帮你这个。” “……”云起没回答,站在原地不动,只肩头微微颤动。 温宣桑看她肩头抖动的频率,心头起了不祥的预感:“喂,你不会是在——” 蓦然转过来的如花笑靥证实了他下面未出口的话语,未及做出反应,女子的身形已先扑了过来。 “宣桑你好可爱哦。” 紧随清朗的笑语后,眉心一瞬间暖洋洋的,如轻风依恋拂过,又似蝴蝶透明薄翼掠过一般的柔软触感。 “你你你——”捂着额的少年声音都变调了,“你敢非礼我!” 云起上扬的唇角笑眯眯的,“不错嘛,还知道这叫什么,真怕你什么都不明白,给人占了便宜也不知道呢。” “啊,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不远处热火朝天忙着盖房子的喽罗群中传来惊叹声。 “这小妞好大的胆子!” “相比起来三当家有点逊哦。” “唉,为什么没人来非礼我呢——” 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惊叹声中,新一轮非礼事件代替原来的同居宣言迅速在千秋寨传播开来。 第5章 两年前。 荒芜的官道上,一行六辆大车的队伍缓慢地行驶着,由车行速度和两旁的护卫的数量可以看出,车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准确一点地说,是贵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当空,这条官道所处位置极是偏远,少有人迹,一路更见不到茶棚之类,马上的护卫大约赶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隐隐的困倦之色。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树林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猛地跳出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车队起了短暂的骚动,一马当先似是护卫头领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来,“小子穷疯了吧?毛还没长齐就学人抢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严,让人看笑话了。” 随着悠悠的叹息,又一个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是真的就那么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出来,拨开草丛的动作优雅如拂开珍珠帘幕,几分自在几分慵懒,白色的缎袍宽袖长带,二十来个护卫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谁都忘了说话。 “宣桑笨蛋,谁叫你说的那些蠢话?”温良玉一抬手,夺过少年拿着——或者说是“抱着”的长棍,随便往地上一顿,气势立即一变,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偏是半点不惹人生厌。 “啊?那不是抢匪的四句真言吗?”温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个头!”手腕一转,棍头由上轻敲向他后脑勺,“这是官道,你开的?这么本事回山再开一条给我看看。” “大家都这么说嘛。”他小声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来抢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经验,想一鸣惊人让大哥刮目相看的,不过,好像又失败了。 中年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对方又多了一个人,不过看着明显也是软脚虾一类,大概能经得起他一拳就不错了。于是傲睨的神气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没长齐了吧?” 这话侮辱意味甚浓,换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为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的开端了。那首领说完这句话,心里也同时起了戒备之意,防着对方突然发难,他虽看不起对方,毕竟也没当对方是死人。 温良玉眨一眨眼,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微笑道:“抱歉,有关于这个问题——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装,我倒可以考虑先透露给你。” 温宣桑扯扯他衣袖,“恶,大哥,就算他是,你连这种货色也能接受?” 护卫群中有窃笑响起。 中年男子被这一句话噎得几乎发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招人“调戏”,听着身后笑声一时脸都青了,“你——” 温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对方所受的刺激显然过大,“你”了半天也没接下去,倒是第二辆车厢里探出一颗苍老的头来。 “赵校尉,你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老夫等着赶路。” “校尉吗?”温良玉摇摇头,“果然是树大根深的尚书大人,被革职回老家了,还能劳动正规武官一路护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抢你都觉得对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温宣桑跟着附和,摩拳擦掌,“捞完这一票我们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载应该绝对不是问题。”温良玉回答他,“谁叫尚书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带了这么多礼物来拜山。” 这两人一搭一唱,赵校尉怒然拔出剑来,“就凭你们两个?” “啊,被人嫌弃人少了呢。”没奈何地耸肩,温良玉一个响指,“兄弟们,出来壮壮声势吧。” 呼啦啦—— 车队众护卫目瞪口呆。 赵校尉直了眼,觉得拿剑的手有些软。这、这么小的树林,怎么能藏下这一百多号人的?虽然看上去质量有点优劣交杂。青年笑颜很诚恳地道:“其实本来不准备让他们跟来的,这里离我们祁连山有点远,来来回回的不怎么方便。不过后来想到,尚书大人挖了朝廷的墙角这么多年,不知道攒下多少家当,我一个人不好拿,还是多带点人来的好。” 探出身来的尚书大人白了脸,“赵、赵校尉?” “你们是祁连山的?”赵校尉的脸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绿林还好说,祁连山的恶匪出了名的难惹,连朝廷都不敢轻易招惹,他怎么会这么倒霉?! “原来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温良玉话说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么了?” 温宣桑抓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没事。” 温良玉眯了眼,挣开他的手摸上他额头,盯着他,“没事?” 温宣桑心虚地转开眼珠,“那个,有一点不舒服。”他强调,“只有一点点!” “真不该带你出来。”没辙地叹一口气,手指滑到他太阳穴轻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晒一会儿也能中暑。” 那语气那动作说不出的疼宠,敌我两边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着两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见惯;反观另一边,显然就没这份镇定功夫了。 祁连山的劫匪都这么与众不同吗?赵校尉瞪着眼勉强找到理由,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他在这边挣扎,那边温良玉按摩完毕,道:“你到树林边呆着,别在这里凑热闹了,等会事完了,我再给你去找绿豆汁。”温宣桑满心不愿,但头实在晕得厉害,心里也堵得欲呕,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娇:“还要酸梅汤。” “得寸进尺。”温良玉翻他一个白眼,“知道了,还不一边呆着去?” 目的达成,少年手遮在额上,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树林走过去。 温良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过去,便是在此时,赵校尉咬着牙猝然发难。 左掌在马鞍上一拍,身形借着那一拍之力腾至半空,剑势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剑花,此人剑法竟是不凡。 “惑敌之术,不能一击奏效,白费力气又有何用?”看似没在意他突袭动作的温良玉上半身蓦然后弯,背后披散的黑发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手中长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锋利剑刃,一击之下,非但未断,反倒完全消减了对方人在上方的优势,出口的话气息绵长,字字清晰,不受半点影响。 “好帅……”路边的温宣桑痴迷地捧了颊,看大哥打架真是种享受。 但作为被打的赵校尉却显然没办法欣赏,完全不是对手!脑中恐惧地掠过这样的觉悟,却已经停不下来。他被那长棍一拨之下虎口剧震,险些连剑都丢掉,勉强撑住,心里却已经再清楚不过,打不打都是输,现在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头也被罢官了,自己何必替他这么卖命。一有了这种想法,赵校尉的出手顿时懈怠起来,温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懒得多结冤仇,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点中他门户大开的胸前要穴上,没下辣手。 “好啦,还有想护主的一起上就是——这么想找死吗!”懒洋洋的腔调一转为犀利,脚尖踢起赵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剑,两指捏了剑刃扔出,两个动作连贯得一气呵成。在旁人看来,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来是有个护卫见温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树上,悄悄摸过去想抓了他威胁,还差着五步远,温良玉的飞剑追上去,生生将他的肩胛骨钉了个对穿,余势不歇,带着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温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额角被那人肩头透出的剑尖划出一道血痕来。 温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计算之后的冲力,这时情知不好,身形一闪已冲了过去。 “宣桑宣桑,你怎么样?” “大哥你好紧张——”温宣桑皱着细致的眉看他,“我没事的。”呼,不过还是有点小痛。 温良玉深知他性子,见他没哭,知道是不怎么严重,心微定下来,小心拿下他的手,“给我看看。” 额角的血痕极细,看样子显然也不深。温宣桑拍拍他的手,“没关系的,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大概连疤也留不下来的。”有点惋惜呢,第一次的抢劫生涯,都留不下什么纪念。 温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拖着他回到大道:“没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给我收起来。” 温宣桑吐吐舌头,他只是想想嘛。 “还有谁想上吗?”温良玉微笑着,看对面被适才变故惊得变了脸色的众人,眼底却见不到半分笑意,“尽管来,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点事做呢。” 官兵虽不见得一定怕死,却素来看自己的命比别人宝贵些,现在眼看着赵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惨状,胆已吓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齐下了马,走到路边去了。还有一些下仆婢女之流,早吓得腿都哆嗦了,哪里还敢抗争什么。 “你们、你们怎么能——”车厢中的林尚书气得手指乱颤,“你们这群废物,就这样弃老夫于不顾?” 温良玉挥挥手,“还等什么?开工吧。” 便有十几人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林尚书先被粗鲁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着这些人竟是要连车一齐抢走,心痛得几乎晕过去。 “你、你们——你们这些强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报官剿了你们的老窝?” 千秋寨的众喽罗忙着推车,没人有空理他。 温良玉悠悠然走过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书大人,你也配说这八个字吗?你做的那些事,有几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来的?不要太心痛了,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你的,你抢别人的,自然就有别人来抢你的,想开一点,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吗?” 一番话以循循善诱的口气说出来,如教训无知幼童,林尚书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听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不是吧,这样就不行了?”温宣桑惋惜地凑过来看看,“本来还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么?贪污心得?”温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来研究这个不迟。” “我才不要做官。”温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着大哥。” “做一辈子山贼也无所谓?”凤眸波光流转,透出浅淡笑意。 “当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劲地巴上去,“大哥,有没有一点感动?我对你不离不弃哦,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们。” “原来你对我这么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动都有点难呢……”话尾渐渐模糊,距离不知何时近到咫尺,直直盯视的墨黑的瞳眸闪着晶亮的光,有意无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当真无以回报,为兄以身相许如何?” 刻意低哑的嗓音,温热暧昧的气息直扑上耳廓,天上艳阳高照——是太艳了吧,才会让他的头又昏沉起来。 “……你还真脸红了?”青年无比恶劣地大笑起来,伸手扯他的脸颊,爱不释手地捏来戳去,“宣桑,笨小孩,我才小小释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唉,这也怨不得你,谁叫你没见过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不要惭愧了。” “……”温宣桑被玩得险些吐血,愤愤地扯开他的手,“大哥,我生气了!” “都说了原谅你了——”见他眼睛圆溜溜瞪来,当真有些着恼之色,但衬着红红的脸颊偏又是可爱到不得了,心里不知哪个角落,如信手拂过琴弦,铮然一动。 温良玉兀自笑着,照心中所想,低头就往他脸颊上亲了一亲,“谁叫你先来招惹我,不知道从哪场戏里学的白烂戏词,意思还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乱套。” 不等温宣桑说话,他忽然低声笑出来,“宣桑,那校尉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你还真是乳臭未干呢,身上还有乳香味——”变本加厉地凑近,脸过分地几乎埋进他的颈间,呢喃着,嗓音沉醉出不尽的慵懒迷离之意,“你好香。” 温宣桑怀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闻到汗臭味。”顺势扇了扇,“好热哦。” 温良玉一头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经勾引你倒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拳头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会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议无效,这句只是认命的自言自语。温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个问题问你。” “嗯?”懒洋洋侧首抬眼看他,头依旧大咧咧地搁在他不算宽厚的肩上。 “那个——你要老实回答我的。” “我不老实怎么样?你要逼供吗?”半闭着眼眸,“问就是了,嗦什么开场白。” 少年的脸有些红,稚气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认真,外带着三四分尴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顿了顿,接下来的四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喜欢男人?” 晴天霹雳——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过这一刻的震惊,“你、谁告诉你这种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小孩,从头到脚连名姓都跟了他的,纯洁美好得笨蛋一样的小小少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竟然会知道这种事情了?是哪个向天借了胆的混账敢污染他? 心里飞速滑过山寨厚厚的名册,片刻间筛选出可疑人选,正想着回山后要如何动用酷刑逼出罪魁祸首,冷不防温宣桑一声大叫:“难道是真的?” “……”一口血险险就这样真的喷出来,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是啊,你今晚就来给我侍寝好不好啊?” 纯洁无瑕的眸光回视他,“侍寝?什么意思?” 万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温良玉站直了身,认真看进他眼底,只见一片纯澈坦荡。心里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这小子,大约不知哪里听了只言片语,自己糊里糊涂地瞎揣摩,其实还是什么也不懂得。不过,不对—— “你根本都不懂,从哪里得出我性向的结论?”温良玉拧眉看他,“谁告诉你我喜欢男人的?”恶,提到那个词都一阵恶寒。 温宣桑讪讪地,隐约明白自己又闹了笑话,脸上红晕不减反深,“那个,我听说书的说,分桃断袖什么的,大哥你好像都做过。” 温良玉满脸黑线,拼命抑制住发痒的手,“我什么时候做过那些白痴事了?” “你不记得了?”清秀的脸容无视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伤心的样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们一起睡午觉,后来你先起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身下压着断的半截袖子。拿去问大哥你,你说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个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丝丝都不走样的!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男人之间也会有那个、那个感情,前些天从说书的那里听说后,想到他和大哥之间的种种,愈想愈是不安,仗着今天自己受了伤——呃,好吧他承认,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伤,不过反正大哥一样紧张嘛,这时候问,就算说错什么话,大哥也舍不得罚他。 “那是因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借手臂给他枕了,毁了他一件衣服不说,死小孩,还给他联想到这种事情上去!“后来的说法不过是随口哄哄你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睡着了就和猪一样,打雷都照睡不误,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来,被沉重打击了。 “老大,东西清点完了,用处不大的也扔掉了,这些人怎么办?”一个喽罗凑过来问。 “全捆了扔树林里,官兵捆紧点,反正他们迟早挣得开。”他头也不回地扔下话,继续问,“那个‘分桃’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 “等等,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温良玉恍悟打断,一时啼笑皆非,“那个桃子是你从我这里抢走的好不好?谁和你分了?我没抢回来就不错了。” 温宣桑怔怔问:“抢走的不算吗?” “当然不算。”温良玉有些无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欢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义,断章取义,全被他占全了,“你以后少去听那些歪书歪戏,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经书来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脸,他好讨厌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什么圣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想到什么了?”没错过他眼底一点倔强的冰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把脑子里讨厌的事甩出去,那些东西才不要记着,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欢男人?” 原本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当地敲下去。温良玉咬了牙笑,“别的臭男人我不喜欢,不过如果是宣桑你的话,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样?考虑一下,是不是就这么从了我?”想他聪明绝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么会教出这种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这种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实还很好看的吧——生气与无奈混合成一点也不掩饰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压抑了情绪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表情啊,换作别人,大哥什么时候知道“容忍”这种词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顿暴扁上去了。 心里因为这个而暖暖的,对他说出的话倒没怎么在意。少年顾自有些羞涩又十足认真地道:“大哥,你喜欢我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喜欢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弑弟而后将他曝尸荒野的冲动,他的教育真是彻底完全地失败。听听那是什么话吧,连最基本的逻辑承转关系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恋童癖!”这小子——其实也确实还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啊?”一颗萌芽的少年心裂成两半,温宣桑未及问别的,先前的喽罗又跑来,“老大,全办好了。我们可以回山庆祝了吧?” 温良玉闻言,四顾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无差别,放了一堆粽子的树林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五车物品精简成了三车,遂点点头,“那老头怎样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还以为与三当家说话没看见呢。喽罗咧嘴笑道,“没什么,就是用二当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记号。兄弟们学问有限,就画画乌龟打个大叉什么的。老大你要不要过去留一下墨宝?额头上留了一块给你哦。” 说得眉飞色舞的,不知可怜的尚书大人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温良玉摇头,“算了。”估计那老头也见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种?”温宣桑兴致来了,眼睛发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说着兴冲冲地跑进树林里。 温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会见他甚是得意地蹦跳着回来,便问:“你留了什么?” “坏人!”头一扬,得意洋洋地大声道。 喽罗忍俊不禁,哈哈笑出来,“三当家,小孩子才这么骂人。你不会别的吗?要不要我教点你?”他们是山贼耶,怎么能连骂人都不会? “不用。”温良玉轻描淡写地看过去一眼,“只不过这两个字的笔画少点,所以他碰巧都会写而已。” 被看的人缩了缩脖子,威风灭了一半。大哥真不给面子,就算是事实也不用这么明地说出来吧。 温良玉不再理他,一挥手,“回山!” 众喽罗兴高采烈地押车上路,待他们走了一段,温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断后。 “大哥,我们就这么回去了?”温宣桑跟在他身边,觉得不太真实地问。 他第一次的抢劫生涯啊,如此伟大而具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步,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心里空落落的摸不着底,没有他任何的表现机会,额上的一点小伤痕还是躲不开大哥的飞剑才留下的,说出去非但不具备勋章的光荣意义,反倒是证明他反应迟钝的耻辱。 呜——好不甘心。 “不然怎样?你以为挑一次没有危险的抢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吗?”温良玉懒懒答道,他费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温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见?不知道是谁在毫无危险的行动中都能受伤。” 轻飘飘一句话,立马把温宣桑刚冒出一点小苗的不满掐断。 摸摸鼻子,讨厌的官兵,刚才应该也在他脸上留点纪念的! “宣桑……”低声唤,生平第一次,温良玉的声音中出现了迟疑之意,淹没在前方的车辕声笑闹声中,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萧瑟,“刚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少年斩钉截铁地答,怎么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欢男人,他怎么办? “……我知道了。” 些微怅然的叹息,很快在烈阳下蒸发成虚无。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战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众喽罗勾肩搭背地笑骂着去后山的溪流里洗澡。有一个看见温宣桑一身汗地往厨房的方向跑,笑道:“三当家,你又不和我们一起?要是嫌挤,大不了我们让个宽阔点的地方给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烦,还要去厨房拎热水。”另一个加入劝说行列。 温宣桑捏着鼻子后退两步,他要怀疑自己被闷在巨大的腌菜坛子里了。难怪大哥说他身上香,和这些人一比较起来,他倒真成香的了。 温宣桑瞪过去一眼,“我怕长针眼啦。你们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长针眼?”喽罗憨厚地反问,“我们有的三当家又不是没有,怕什么啊?” 另一个接道:“大不了小点嘛——” 温宣桑脖颈都红彤彤的了,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你你——你们都给我滚去洗澡啦!”郁闷郁闷,他为什么要和臭男人讨论这种事情啊! 两个喽罗见他动了真气,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驴肝肺,委屈地低着头抱着衣裤走了。 温宣桑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对着天上繁星翻了个白眼,呼哧呼哧地继续跑去厨房拎水了。 温良玉身为寨主倒没他那么多讲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挤在一起下饺子那也是万万不成的。武功在这时发挥了独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轻功,半盏茶的工夫已赶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腻。 众喽罗自然不可能想到,他们此刻洗的已然是别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温良玉对此不会有半点愧疚。 神清气爽地回了寨,温良玉不经意看到桌角放着的金创药,心里迟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额头的伤虽然不重,动用金创药有点小题大做,不过那小子体质弱得很,万一处理不慎,脸上留下伤痕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想着,他信手捞了药瓶在手,推门出去。 隔了五步远,见着陈旧的窗纸透出朦胧泛黄的烛光,温良玉微蹙眉,宣桑不会是在浴桶里睡着了吧?烛火暗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个笨蛋睡着了”的想法,温良玉没多考虑别的——事实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考虑的,就算给他看见不该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避讳的,于是直接加力推门。 山寨里没屏风这种奢侈品,他一推开门,就见到那个他以为睡着了的人。不过,室内灯火昏黄,雾气蒸腾缭绕,能见度其实极低。 而以温良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看到木桶里背对着的单薄白皙的双肩,隐隐约约的,那线条极是优美婉转,甚而有几分惹人可怜的意味。心里突地一紧,莫名地竟觉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里,脑中再如何觉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开去。 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推门弄出的动静不小,温宣桑大骇之下早已转过头来,见着是他,一时也怔住。但旋即回过神,惊吓得整个人沉进了水里,张了嘴,吐不出声音,试了几次,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来:“……大哥?” 声音低哑,大约是在水里泡久了,乍然开口还有一些些晦涩,于此时同样暧昧难解的室内听来,别有一种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疯了! 雾气里对上那双澄然惶恐的眼睛,温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脚跟悬空到了土阶上,他一无所觉,又退了一步。 一脚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阶的脚底震得微微发麻,昏眩的神志终于清醒过来。闭上眼,上前把被他蛮力推开的门重新砰地关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室内一片沉寂。 温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会,猛然转身发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门,他足下不停,施了轻功在山林间穿梭。一轮圆月银盘似的挂在树梢上,亮晃晃洒下银辉,照得脚下崎岖的路几乎如同白昼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为妖—— 反常——即为妖—— 真气一滞,脚下踉跄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试图停下,自虐一样直直撞上前方坚硬的胡杨树身上。 头一阵剧痛,接着更加昏沉,满天繁星全绕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热没有丝毫减退,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终于,终于不能再骗下去了,终于不能不承认了,也——终于回不去了。 费了多少力气,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决不肯承认,压下所有隐约的蠢动,拼了命告诉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爱,什么都不懂,那样只一心信任他,随时随地缠着他,所以忍不住要时常去逗他宠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对他做出的亲密举动都贯上“纯洁”的旗号—— 但终于到了,骗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连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对那小鬼,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该放任的,一时自欺的后果导致他一陷再陷,终于再也回不了头。 刚才问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当然! 当然,当然。 连自己都觉得恐惧一直不敢承认的事,难道还指望那小子会有别的反应吗? 好多余的一问,好多余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轻了吧,对一直天真唤着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种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疯了。 顺势滑坐在树下,捂着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连眼珠都觉出酸胀疼痛,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露出个缝隙。 真是自虐了——却一定要做点什么,一定要借着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才能压下心里那股害怕,和,那压着的只有一点点然而一放出来能将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前路断绝,做什么不做什么结果都一样,他想要的那个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会是他的,他只能失败。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么也不懂,单纯当他是大哥赖着他,几番刺探,不是不情热,有时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这样勾了他陷下来,横竖他什么也不懂,自己说什么信什么,真要了他,他大概是连反抗也不会的。但是,但是——温良玉终究不是这样卑劣的人。 他终究办不到。 不屑用了别种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这么一直坐着,自己也分不清梦里醒着,只不知什么时候,迟来地觉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眯眼看去,东方已吐出了鱼肚白。 他竟是在这里坐了一夜了吗? 扶着腰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想了一会,举手抹了一把脸,仰头长啸一声,啸声绵长在群山间回荡,他自带着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后,无故失踪的温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现在温宣桑三尺之内。 第6章 春阳由大开的房门洒进来。 “你哪天能不喊着‘大哥’醒过来?”叹气。 “到你能不一大早非请入我房间那天为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她。 “是谁让我早上来叫他起床的?” “但是我没叫你不敲门。”这到底是什么女人啊?这么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天天出入他的房间,她不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他还怕被她给看了去。 云起挑眉,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你昨晚又梦见什么了?” 温宣桑没立即回答,曲起膝,半张脸埋了进去,过了一会,传出的声音闷闷的:“我的第一次。”第一次抢劫生涯,然后大哥就不理他了。 想了两年也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错,大哥不是小气之人,就算真恼了他,也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别扭不理人,至多抓他过来吼一顿也就完了。 只那一次,莫名其妙便被抛弃,也怀疑过是不是那晚他看见了什么,特地重新做了实验,但确定以他当时站的位置绝看不到什么重点,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还有,大哥虽然不理他了,要他念些正经书的念头倒还一直记得,唉,他为什么不索性彻底地躲他到底呢? “第、第一次?”云起胆战心惊地叫出来。 还有一半神志沉在梦中的温宣桑吓了一跳,抬起头:“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云起握紧了拳,“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啦。”提到这个时间段,他的脸色就禁不住黯淡下来。 “那么早?”再度大叫出来,云起的脸形都扭曲了,“这个、这个禽兽,你那么小他也忍心——” “小什么小?我那时也十六了!”痛脚被戳中,不客气地反叫回去,“再说是我自愿的,我高兴当山贼,你瞧不起就瞧不起,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还骂大哥,你再敢说他一句就去京城和亲好了,我才不理你了!” 云起噎住,“呃——你说的第一次是?”她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去拦路抢劫,怎么样?”温宣桑拥被冷冷看她,“知府千金自然是瞧不起的,不过你最好别再说我大哥什么,不是他,现在我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们的关系真是不可挽回了—— 提起来就这样切齿地排斥啊。她无奈而疼惜地叹:“对不起。宣桑,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差点被拖去相公堂子卖掉,你满意了吧?” 云起呆滞,“嗯?不应该是——” 温宣桑不等她下文大声打断:“不准说出来!” 窗边小鸟惊飞而去。 云起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中有光亮一闪而逝,“宣桑,你已经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我认出了你,知道我识得你女儿的身份,所以要被卖也不会卖到相公堂子里去。你一句“不准说出来”,却是——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霏儿——” “住口住口!叫你不要说了!”他不承认!他才不要承认!他是温宣桑,才不是什么云霏! “云霏早就死了!”一个枕头扔过去,“六年前就死了!” “我——算了,”接住枕头,掩不住的歉疚无奈之色,“原来就知道要你相认没那么容易的。我不勉强,你先起来吧,再迟早饭要没了。” “呃?对啊,现在没人给我留了,那群土匪!” 忙掀开被子跳下来,低头穿了鞋,跳过去拿了担在椅背上的外衫,动作慌慌张张的,适才一脸怒然如刺猬的少年似乎出自于想象一般。 “……”满心沉重的云起看他前后反差,张口结舌。 谁、谁说他是笨蛋的?情绪控制掩饰得如此之好,收发自如到此地步,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也未必能做得到,这个,就是温宣桑式的智慧吧?要吃多少苦才能历练出来? 想到这里,心里愈加沉重愧疚起来—— “你还站在这里干吗?早饭要没了!”温宣桑百忙之中抽空瞥她一眼,“喂,别指望我会帮你留哦,我们的关系没这么好。”说着人已冲出了门。 云起看着他一溜烟远去的背影,嘴角抽搐着。 什么控制,什么掩饰,这根本就是他的本能——听到食物忘记一切的本能! 抢完早饭,温宣桑拿着扫帚开始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去打扫温良玉的屋子。 云起在她背后不甘地浅哼一声,明明是自己的妹妹,每日里巴巴地赶了去给别人做牛做马,怎么想气都有些不顺。可这个笨蛋妹妹,还偏偏一意以为她对那块不良玉有好感,真是——气更加不顺了,刚吃下去的早饭堵得好生难受。 “小妞和三当家感情好好哦。”身后喽罗含糊不清地鼓着满嘴包子道。 同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应和:“是啊,三当家影子都不见了,这小妞还在这里呆看。” “老大再不回来就要抢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拿竹箸敲敲对面人的碗。 对面喽罗直着脖子想了一刻,眼睛一亮,“近水楼台先得月!” 额上的青筋直跳,这群笨蛋——这群连男女界限都分得乱七八糟的笨蛋,难怪初来那天晚温良玉上会那么说,他要不在,这群人真的会活活饿死在这里! “……都给我闭嘴!”蓦然转身,河东狮吼。 只静寂了一刻,不知哪个角落蹦出一句:“这小妞害羞了。” “你们——”云起夺门而逃。她要忍不住了,再待下去她一定会忍不住的——忍不住把这群笨蛋全扁成猪头! 第十四天了。 天天认认真真扫一遍的地,连床底也不忘蜷着身子爬进去,其实真也扫不出什么了,偷一天懒更完全不会看出来。 温宣桑不。她改了作息,原来懒得能在床上滚到中午的人,天天一大早让人泼凉水也要把她弄醒来,就只为过来扫这一遍地,完成那个人的嘱咐。 ——所以说,云起会觉得牙痒也不是没理由的。 温宣桑知道。只是这样做着他要求的事,心里就安稳一点,就不会胡思乱想。大哥是留了话给她的,不是无故失踪,不会一走一个月放她在山寨里急得乱跳,好不容易盼回来了却再不理她。 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哪里做错,想弥补都找不到方法,那么明显地被躲避,只能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偷偷哭泣,那种日子……她再也不要去过。 直起身捶了捶腰,呼,完成。 四处看了看,把扫帚扔过一边,俯身把被子抱出去晒。 大哥明天就要回来了,想让他知道她一直都乖乖的,没偷懒也没闯祸,他留下的事她都有照做。 大哥应该会夸她的吧?温宣桑傻乎乎地歪了头笑。比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之类——呃,姑且当作夸奖来听吧。 回去拿了扫帚蹦蹦跳跳地回自己屋子,她还有几个烦死人的书名要认,还好云起在,不然山寨里一大堆白丁,她再想学也只能干瞪眼。 一天很快过去,翌日清早,温宣桑从一堆鬼画糊的宣纸中醒来。 腰好酸,脖子好僵,腿好麻—— 略略一动,眼中立时逼出了层泪雾,保持着那个姿势再不敢动。 呜,好难过。 脑中迟钝地转了几圈,总算转出自己此刻何以如此糟糕的原因来。都是怕交不了差,她昨晚写那些讨厌的书名写到半夜,结果迷糊着,不知怎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教训教训,下次一定要记得,睡觉还是床最好。 吱呀一声,门忽然开了。 眼泪汪汪地看过去,云起见着她僵硬的姿势吃了一惊,“你醒了?怎么了?” 她眼力甚好,问完并不等温宣桑回答已明白她状况,忙走进来,手指按向她颈后穴道:“霏——宣桑,你不会就这么坐着睡了一夜吧?” 温宣桑用力把眼泪逼回去,“那又怎么样?” 云起不在意她不善的口气,忍笑,“不怎样,你全身像被大锤捶过而已。” 温宣桑呻吟一声,讨厌的女人,形容得还真像。 云起的手很快转移到她腰间穴道,推拿几下,俯身继续往下,她手法居然很不错,不一会,温宣桑全身酸痛已大大减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好了,我去接大哥了,你随便。”说着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出去,还带落了几张宣纸。 云起摇摇头,看着她活力十足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拾起来。 接下来一整天都没见到温宣桑,云起有些奇怪,问了几个喽罗,终于得到回答:“三当家啊?还在寨门口等着呢,呆在那里一天都没动了,说是等老大。不过天色都晚了,老大今天应该不会回来吧。” 那块不良玉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汤啊?!云起无力叹气,什么抱怨都说不出了,慢慢走去寨门。 门旁的石头上,一个单薄的背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晕红的残阳下,不知怎的便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宣桑,你饭也没吃吗?真是,寨主又没一定说哪天回来,半个月的期限是你自己猜的啊,他迟一两天是很正常的——”后面的话吃惊地顿住。 猛然抬起的眼眸,红肿得一塌糊涂,颊上全是纵横的泪水,脸色惨白着,“你说真的?大哥会回来?” “宣桑……”心头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痛起来,云起缓缓蹲下来,摸上她冰冷的脸,“是的,他当然会回来,只是会迟几天。”来不及问原因,先直接予以肯定的回答安抚。 “真的?”温宣桑居然没挥开她的手,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抖着抓住她的袖子,声音嘶哑,却十分迫切,“大哥会回来?”“他只是去调查我的身份啊,怎么会不回来?”顺势握住她同样冰冷的手,“宣桑,你在不安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他不理我……”温宣桑恍恍惚惚看着她,视线是空洞的,“他出去了回来就不理我了。我很怕,他躲得我好难过,我不要那样子——你来了他才又像以前那样了,我不要他再变回去,我怕……” 她抖得愈加厉害,泪水不断猛掉。云起惊觉不对,这时才明白温宣桑这半个月心里竟一直都在害怕。只是她没说,也就没人知道——她就继续一个人害怕着。 心底怜惜之意大起,忙安慰道:“不会的,这山寨都是他的,他怎么会不回来?你再等几天,一定会等到的。”家里有云三在,没那么好对付,温良玉就算能查出什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她几番肯定之下,温宣桑红红的眼中终于浮出了些许神采,“不骗我?”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乖,起来和我去吃饭好不好?”柔声诱哄。 温宣桑看着她,云起定定地回视,知道这时候不能有一丝躲避。 半晌,温宣桑先垂下了眼。 云起松了口气,知道她心志终于恢复过来。遂把她拉起来往寨里走去。 “……喂。” 云起心里一紧,不是又钻进牛角尖了吧?她更加放柔了嗓音:“怎么了?” “我要吃牛肉面,葱和生姜都不要,也不要太咸,等下送到我房里。” “你——”云起提起的一口气回下去,险些噎住,“知道了!”真是,再怎么心疼听到这种话也不能不打个折扣。 顿了一刻,她一偏头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想被人看到哭的样子吧?” 温宣桑低着头不答,算是默认。她怎么说也是千秋寨的三当家——虽然没当过任何一天家啦,不过这个名分上的面子还是丢不得的。 云起叹了口气,不知道要不要说,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她一下:“但是宣桑,你有没有想到,你在寨门前坐了一天,早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到了。” “……” “……” 云起无辜地打破沉默:“你瞪我也没有用啊,该看到的大概都看到了,没看到的应该也听说了——” “闭嘴!练武场,一百个跟头,许多不许少!” “什、什么?!” “你现在是千秋寨的人,我就有权叫你去翻跟头,你翻不翻?”温宣桑用力甩开她的手,大声道。 “我,这个——”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被自己搬的石头砸了脚,云起咳了两声,死死忍住吐血的冲动,“我翻。” “那就去吧。”温宣桑挥挥手,“牛肉面不要你送了,我自己去厨房。反正大家都看到了,那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云起听闻此言忍不住抗议:“那还为什么要罚我?”明明不在意的嘛! “我话还没说完。谁敢笑我,就和你一起翻跟头。”温宣桑摸摸眼睛,“应该会有很多很多人来陪你,那就没人和我抢晚饭了,真好。” 得意地走了。 “……温良玉这个混蛋,究竟是怎么教我妹妹的?” 出乎云起意料,第二天正午,她骂的那个人就回来了。 云起听到喽罗的欢叫声怔了一刻,眸光幽深起来。竟然只能多拖住他一天吗—— 宣桑说不良玉如何厉害,原来竟不是盲目的崇拜拔高。是自己这边疏忽了,导致真相来得如此早。 宣桑,对不起——深吸了口气,抬手掩住了眼,我们又要伤你一次了。 温宣桑是丢了竹箸直接从厨房往千秋堂飞奔的,跑到中途想起件事,临时转回房在一大堆宣纸里挑挑拣拣,抓出几张比较不太难看的,出门直奔前堂。 她步势太急,进门时一脚绊在门槛上,有喽罗禁不住惊叫。 温宣桑笑眯眯地往下摔,慌什么,反正有大哥在,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摔着的。于是只用力抓住手中的宝贝成果—— 砰。 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头晕目眩,无数金星群魔乱舞。 “天——”瞠目。 “一定好痛,听声音就知道了。”倒吸口凉气,心灵脆弱的感同身受地摸摸脑袋。 “这么正面摔下去,会毁容的吧?”同情,“不知道那小妞还要不要。” 各种各样的声音过后,终于她期待的那个响了起来。 “宣桑,你没事吧?” 你这么摔一下看有没有事!眼泪汪汪又委屈无限,因了在这个人面前,那无限的委屈更加无限。呜,她的鼻梁不知有没有断—— 一根手指轻轻把她的下巴挑了起来,泪眼中,见到久违半月的俊颜。 “大哥,你好像又好看了一点呢。”脑子还在昏沉中,下意识说出心里所想,配合唇角花痴傻笑。 温良玉垂眸,轻声问:“看来你没事?” “谁说的?大哥,我好痛哦——”这个姿势太辛苦,温宣桑勉强爬坐起来,一手捂住鼻梁,一手扯住他衣袖,“你为什么不接着我?我要摔成白痴怎么办?” “这种心你完全不必担,”温良玉的声音还是很轻,“原来就是了,摔一下说不定倒能聪明点。” “讨厌,大哥你又拐着弯说我笨!”气愤愤瞪他。以前她额上有道小小小小的伤痕,大哥也紧张得不得了,现在看她摔成这样,居然还嘲笑她! “其实你实在该感谢这一摔的。”青年终于半抬了眼眸,唇边扯出不明危险的浅淡笑意,“抵消了我想掐死你的想法。”一股淡淡的气氛发散了开来,恰站在对面能看清他表情的一个喽罗忽然有奇怪的感觉,老大——这句话不是开玩笑,他竟是认真的! 温宣桑眼也不眨,眸中凝聚了半天的泪雾却撑不住,凝结成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你恐吓我。” 她瘪瘪嘴,这一动作更多的泪珠落了下来,她松了他的袖子抬手欲抹,这才记起来,献宝一样把一叠宣纸塞给他,“大哥,你看,你说的事我有照做哦,那一半书名一共五十二个我都会写了。虽然难看点,虽然是挑了字数少的,不过一个都没少。对了,你要不要我念给你听?这个是‘大学’,这个是‘论语’,这个是‘三字经’——” 温良玉似笑非笑,“你还真会省事,大半都是两三个字的。” “谁让大哥给的期限那么短,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期待地盯着他,漾开笑颜,“算我过关吧?” “过关吗?”柔软重复,温良玉叹了口气,“宣桑,你以前一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不是装傻,就是千方百计找别的事来分我的注意力,或者做件好事来讨好我。今日你三管其下,想必——也是知道我有多生气了?” “呃?” “宣桑,我实在不该说你笨,以前那些,你只当我没说过好不好?” 原本已缓过劲来的鼻子再度剧烈酸涩起来,眼睛几乎睁不开,“大哥——” 青年打断她,眸中幽幽点点的冷光,“你若是笨蛋,那被笨蛋骗了六年的我又算什么呢?我可不想全骂到我自己头上。”“大哥大哥,”慌了,脑中一片空白,原来捂住鼻梁的手死死去抓住他衣袖,“我可以解释的,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解释什么呢?说你其实是云养德最末的小女儿,是云起的妹妹?你有六年的时间可以解释啊,”悠悠软软地叹息,尾音拖拽出一丝倦然,“你不说,现在你终于想说,我却已没有兴趣听了。” 在场几个喽罗一齐石化。 “……”果然全被查出来了。 这些日子隐隐的害怕终于全成了真。早该知道,她警告云起说别以为大哥查不出来,现在不知道他查到云起什么,自己的事情却是一件也保不住了。 “大哥,我不说只是根本不要再当云家人——” “我什么都不想听。”他打断。 “大哥你别生我气啊,你想怎么跟我算账都可以的——”她真的不想再次被扔下啊! 幽冷的眸光锁住她,温宣桑有些怕,因为从没见过他这种目光。 却不敢后退,僵硬着任温良玉的手指重又挑了过来,俊颜跟着放大,然后垂下了眼。 看不到让她害怕的冷光,正松了口气,唇上一痛——竟是温良玉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 是真的咬,咬完了旋即退开,手指跟着收回。 理智在九霄云外飘荡,呆滞地凭本能摸上唇,触手处一片湿意,她不会被咬下一块肉来了吧?会很难看的。 “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温良玉已拂袖起身,淡淡丢下话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气,在此之前,也不知道会作出什么事。不想被我掐死——” 他人已到门外,最后一句话和着纷飞宣纸一齐掷进来,“就离我远点。” 没听分明他的话,温宣桑只是下意识前倾跪倒,伸长了手去抢飘飞的宣纸。 “三、三当家,”喽罗结结巴巴地提醒,“你流了好多血——” 一滴,两滴,渐渐在地上变成一片,两片。 “三、三当家,你还好吧——”胆小的嗓音开始抖了。三当家流了这么多血,没哭得分不清眼泪鼻涕就够诡异了,竟然,竟然还在笑——赫! 温宣桑终于捡回了全部墨宝,腿一软,重又坐倒在地上。 血迹斑驳的唇角微微扬起着,大哥生气了——她知道,很生气。她要是被笨蛋瞒这么久也不会高兴的。 所以大哥生气——一点儿也不可怕的,至少他肯对着她生气,没有不理她躲着她,只冲着这一点,她就再被咬上几口也是要蒙在被子里偷笑的。 “三当家?”孟含晖蹲到了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有没有觉得——你的鼻子也在流血?”难怪到处都是。 “呃,嗯?”终于把这一句听入了耳中,温宣桑抬手摸了摸,“咦,真的?” 孟含晖无力,“三当家——那是你自己的血,你能不能别用那么好奇的眼光看着?”好像看着别人的什么稀奇东西一样。 “三当家鼻子跌出血,不会脑子也被摔坏了吧?”凑过来的另一个喽罗好同情地看她。 “不对,三当家是被老大亲过之后才流鼻血的。”孟含晖很肯定地纠正,“我站的位置好,绝对没有看错。” “那个是亲吗?”怀疑,“那老大的技巧也太差了。” “只是激烈了一点嘛,三当家的反应不是一样夸张?都激动得流鼻血了——” 温宣桑脸形瞬间扭曲,“这是摔的,摔的你知不知道?” 两喽罗怕怕地抱成一团,尖叫:“鬼啊!” 血流半面就够可怕了,五官再移位,眼中冒青光,背后几乎可见阴风惨惨。 “我吓人?你们两个大男人抖啊抖的抱成一团才叫恐怖好不好?”真是玷污视觉。 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温宣桑捂住鼻子站起来,懒得跟他们嗦,有些摇晃地自去找水清洗。 “抱着?”迟钝的两双眼对上,孟含晖惨叫一声,一脚踹出,“你敢非礼我!” 被踹翻的那个惨叫得更大声:“我对男人没兴趣,明明是你非礼我!” “什么?难道我对男人就有兴趣了吗——” 围绕着究竟是谁非礼了谁的中心,全武行于焉上演。 第7章 呼,好痛—— 倒抽了口凉气,镜中的纤眉扭成了一团。 温宣桑手抖抖地拿着棉签,脸贴在铜镜前查看伤情。 有点纳闷,她明白大哥很生气想要泄愤的心情,真要扁她她也只能咬牙认了,但为什么要用咬的?咬也就罢了,她全身上下咬那里不好,偏咬在唇上,不说会被多少人笑话,也忽略吃饭时的不方便,单单眼前就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盯着凝脂状的药膏看了好一会,这种金创药能不能抹在唇上的啊?不会起什么不良反应吧?刀伤掌伤什么据说是都能治的,但是——咬伤呢? 棉签伸进小瓶里搅搅,不管了,反正是药,治不好也不会毒死她。 沾了药膏轻轻触到伤处,眼睫禁不住抖了抖,呜,还是好痛。 但是好像心更痛啊—— 苦笑,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她的麻烦真的大了。 再怎么努力故作轻松,心底的惶恐不安还是越来越大,真的不是有意欺骗啊,但是事实俱在,这种单薄不具任何说服力的理由——连自己也觉得很欠扁。 起初的戒备所以隐瞒,后来时间拖得越久越不敢说,到如今,终于被他亲自查出来,真是最糟糕的真相大白的方式啊。 如果自己早点坦白的话,或许会被骂被罚,但无论如何,也比现在的局面好吧。 上好药,把棉签放过一边,温宣桑一头栽在铜镜上叹气。这下好了,像大哥说的,她有六年的时间说,她不说,拖到现在变成最要不得的局面。 要怎么才能让大哥消气?单单咬她一口显然是不够的,看大哥刚刚那么冷冷的眼神,说不定真是想掐死她。 “这个不行啊……”喃喃自语,“我还想一直陪着大哥的,不要这么早就变孤魂野鬼……” 她若死了就真成了孤魂野鬼呢,连烧纸钱的人都没有吧。娘早不在了,大哥不要她,那些云家人——哼,她才不承认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额头往镜面上轻轻撞一下,不要想不要想,她和那些人又没关系,还是想办法让大哥不生气重要得多。 这一想就想了三天,温宣桑不怎么敢出房门,若非必要,一直都只在屋子里乱转。温良玉说了不想看见她,她也不想送上门去给他咬。 但是这样闷着——无比郁闷地一掌拍在桌上,真的真的好无聊啊! “痛!”她抱着发麻的手掌跳起来。 再闷下去她要受不了了,居然连云起那个女人都不再来烦她,还有二哥,失踪了一年多也太离谱了点吧,她都快要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围着桌子转了两圈,温宣桑跺一跺脚。不管了,她不要再面壁了,一定要去见见大哥,大不了再被咬几口好了。 应该可以和他打个商量,让他换个地方咬的吧?想了想,现在是上午,大哥一般会在千秋堂。 再不犹豫,拉了门就出去。 远远地便觉得不太寻常,似乎越靠近千秋堂越见不着人的样子,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人都哪去了?” “是三当家啊。”闷头跑的小喽罗冷不防被抓住,吓了一跳,抓抓头,“没事啦,老大下令让大家都走远点,不准靠近千秋堂。” “这叫没事?没事大哥下这种令做什么?”温宣桑皱眉。难道有人踢馆?不对,那应该找多点人来壮壮声势才对。还是有客?也不对,这和命令没关系啊,这些人虽然笨点,也没到见不得人的地步。 “不知道,老大没说。三当家想知道去看看不就成了?”小喽罗一咧嘴,跑远了。 莫名其妙。温宣桑一头雾水,好奇心倒是全被勾出来。闷了三天,最需要有点事来调剂一下了。 放轻了脚步,尽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大哥耳目灵敏得不可思议,她可不想什么都没看到就先被踹开。 千秋堂的门居然是紧闭着的。 真不太对劲啊。小心翼翼地潜至侧窗,弄湿手指,在窗纸上无声无息地戳破一个小洞,眯着眼睛凑了上去。 堂内只有两个人,一坐一立。 虎皮椅上的自然是温良玉,坐姿一贯地不正,也一贯地夺人眼目。 又有点看呆了—— “寨主似乎很早就怀疑了?” 有点嘶哑的声音,也有点耳熟。眼珠转过去,是站着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侧面,嘴角边有块淤青。温宣桑在脑中搜索,这脸也很熟啊,到底在哪里见过? “不算迟吧,你还在麻袋里的时候。”温良玉的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刚经过激烈运动。 “我不明白。” “山上不能行马,宣桑那点力气,能把一百多斤的东西独自拖到这里?做梦我才信。”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语气,似乎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怎样,在麻袋里爬走的滋味应该很不错吧?” 那男子颇为震动,“原来如此,我什么都没做,在你看来已是满身破绽了。后来让宣桑送我下山,自然就是试探了?” 温良玉哼笑一声,“我料着你舍不得走,反正你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异动,反掌就解决了。” 那男子叹笑:“我等失策太过,错看温良玉为寻常草莽,落得今日,实是无话可说。” 她不能听下去—— 这个真相她不该知道的,脑中徒自回响“快点走啊”的警告,脚下偏偏像生了跟般,半点动弹不得。 听男子接着问:“却不知寨主又是几时查知我目的的?” “你到的第二天早上。”温良玉的声音完全和缓下来,借着这短暂对话他已调息完毕,“带你到宣桑那里找我的小五说,在此之前你要他带着你在寨里逛了两圈,问了很多太详细的问题。” “那个孩子?”男子恍然大悟,“我连他也小瞧了。早知道当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阵图,我实在不该操之过急。”说到这个,他复又疑惑,“寨主既知我来意不善,如何那般轻易就把阵图给了我?” “你没听过缓兵之计吗?”温良玉斜斜一挑眉,“我不稳住你,怎么敢丢下这一堆笨蛋找到你老巢去?” 男子点点头,从温宣桑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唇角微扬起,“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几时知道我是假扮了女装的?”他声音中竟有隐隐笑意,“据我所知,我家霏儿在这里呆了六年,你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虎皮椅中的青年微微别过了眼去,双颊生出晕色——十成十是气出来的,“我捡回她的那年她才十二岁,那么小的娃儿,谁分得出男女?穿的是男装自然就当她是男孩子了。后来在我眼皮底下一点点长大,看着是越来越秀气,不过先入为主,这世上娘娘腔又多得是,我哪会去想她是女的?不想这小子骗得我好!” 最后一句极是切齿。 “不过你嘛,”温良玉转过眼溜了他一圈,“我只奇怪,别的不说,你的身高明摆在这里,怎么还敢扮什么女人?虽然这张脸粗看是没什么破绽——你和那个真的云起是孪生兄妹?隔了六年,宣桑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就不说她蠢了。” 心从最深处一点点冰冻起来,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清一个字。温宣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真冷。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铺洒一地,只照不进她方寸之地。 再也回不去了——茫然想,心里黑暗得要撕裂开来。 到底,还要她怎么样呢——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是这样,嘲笑着踩烂她所有渴望,从不犹豫地挥开她的手,永远看不到她的哭泣。 所以不渴望了,不伸手了,越躲越远,娘不在了,索性离开,一步一步永远在退,好不容易退到肯抓着她的手的人身边,但是原来,还是不成吗—— 幸福这种事,她是注定得不到的吗? 千秋堂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男子呛住:“咳,原来,这个的破绽在这里。” “不过你的脸倒真是和女人一样嫩啊。”温良玉邪肆地摸摸下巴,“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不过摸你两下也不算吃亏。这也是我刚开始没有完全肯定的原因。” “咳咳咳咳咳咳——”呛死。 温良玉悠悠然拿过茶杯。 “温寨主——”微微叹息,云起——现在应该说,云纵修往门边看了一眼,“她走了。” “你那种脸色是摆给谁看?”嗤笑一声,“觉得心痛了?还不是照样骗得她团团转?假扮女人都做得出来——别跟我说什么不得已,那种话只能拿去骗你自己心安。” 云纵修也不反驳,只脸色变了变,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只是借口。前阵子,京里有消息传来,说有人在暗中收集爹的证据,据闻还不止一派人马,那些东西若真砸下来——” 温良玉似笑非笑地打断:“满门抄斩都够了吧?” 云纵修沉默一刻,点头,“官场形势不是一两句说得清楚,总之,唯一的生路就是在那些东西到达今上案头之前,将功赎罪。祁连山是最好的踏板,我朝尚武,没有什么功劳能大得过军功。” “所以啊,”温良玉弹了一下指,“再牺牲一个以为早就死掉的异母妹妹,就更加是理所当然了吧。” “……我不是故意找上霏儿的,那天见到她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去查过了,才知她竟是活着,还入了千秋寨。”云纵修干涩地道,“祁连山里寨连寨,我们的兵力不足,不敢擅入。查探下来,只有千秋寨的人员防备最弱,主要是靠着古怪的阵法御敌。只要拿到阵图,想攻下应该就不难了。但是——” 他霍然抬头,声音坚定:“我承认利用了她,故意让她抓上山来,但我不想伤她,更从来没想要她的命!阵图昨夜我已传了出去,若不是想回来带她走,也不会被逮个正着。” “真可惜呢。”唇角弯出遗憾的弧度,温良玉笑眯眯地道,“宣桑已经被她的无情哥哥伤透了心,现在正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咬着手指哭呢,你说得再动听,我也不会转告的。” 不想伤她——多么好听啊,什么都做尽了,冷刀放出了,算计使完了,人心冷透了,最后说,不想伤?官家的人都是这么不要脸的吗? 宣桑笨蛋,幸好你没听到,不过前面那些就够你难过好一阵子了吧?温良玉满意地摸摸下巴,虽然过程差强人意,不过这事过去,那笨蛋就完完全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嗯,只是想象一下感觉就很不错。 “霏儿会原谅的,我云家上下六十几口性命,霏儿会谅解,她自小心地就——” “自小就是个笨蛋,对吧。”温良玉打断他,“所以听说你会被‘嫁到’尚书府去,她笨笨的就信了,往日的恩怨一点也没有去计较,就留了你下来,给你机会教她什么叫做伤害,毫无防备等你打碎她最后一点白痴希冀,我只是不明白——” 青年的眸光慢慢结成了冰,反耀着薄刃一般的利光,“你为什么还不从祁连山上跳下去?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认为自己的行为值得原谅?你云家的性命和她有什么关系?云大公子,你莫非忘了,当初宣桑是逃出来的?你们逼得她不得不放弃,切断和你们的联系,现在究竟有什么权利要她为你们背叛我?你信奉的那个朝廷的政令,有哪一条这么规定了?” 云纵修被问得站立不住,退了两步,脸色变得苍白。 他知道这人没有说错,他们云家对霏儿确实只有亏欠,当初是,现在也是,当初是年幼不懂事,现在是别无选择,然而不管有多少理由,事实是摆在这里的,不是“不得已”三个字就可一笔抹过。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伤害,但没有退路。 说她会原谅,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而已——明知道不现实,他们没对她有过任何好处,凭什么要求她无条件无怨言牺牲。 “我——”别过了眼去,轻轻道,“不必寨主说,我自己也觉得不耻。只是我身为长兄,这担子不能不担。” 温良玉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忽然站了起来,语意淡淡:“以后,宣桑就只是千秋寨的人了,明白?” “寨主任由她在门外偷听,不就是为的这个吗?”云纵修苦笑,“虽然是为了接她而回来的,但现在什么都揭穿了,我还没天真到以为,她还肯回去云家。” 温良玉随意地点了一下头,一边向门边走去,“这就好。接下来几天,还麻烦云公子在这里做一做客,等这件事了了,再请下山。” 云纵修迟疑了一下,“不过——” “我不会用你为质,”温良玉接下他欲言又止的话,“你想说,这是没用的吧。” 温良玉的眼神恢复了慵懒,打开紧闭的门扉,阳光洒落进来,他回头,挑眉一笑,“其实,你也不算太差,如果——不是被拖累得这么惨的话。” 为了那样一群没用愚蠢的家人,明知失败是什么下场,不会有人顾虑他,却还是甘为棋子。为一些重要的人,伤害另一个重要的人,自己往自己心里划上永不会愈合的伤。一步一步,算计的是别人,最后困死的却是自己。 退不得,进不得。 ——宣桑,原来云家还有一个和你差不多的笨蛋呢。这次的痛,你总算不是挨得冤枉到底。 一笑,拂袖出门。 第8章 扑咚。 温宣桑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膝盖,在地上呆呆坐了一刻,无声的抹抹眼泪,爬起来抓好小包袱,一拐一拐地继续在山林中穿行。 不痛不痛—— 努力在心里自我催眠,可是效用不大,摔伤的地方还是火燎一般。 抽了一下鼻子,早知道就把那瓶用剩的金创药带上了。都是伤心过度,竟然连闯荡江湖的必备良药都忘掉,匆匆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就跑了出来。 回不去了。 眨掉眼睫上新冒出来的泪珠,再也没脸回去了。她引狼入室,把官兵引了来,整个千秋寨就要因她一人而蒙难,好好的安宁日子被践踏。这种大错,就算从祁连山上跳下去一千次,也是没办法弥补的。 都是云家的混蛋,她十多年前就该知道姓云的没有几个好东西,还瞎了眼地去可怜他,把他留下来,给他盖房子—— 宣桑停下脚步,脸色忽然一变。 “居然——” 那个混蛋居然还亲过她!愤愤地立即抬起沾了若干根草叶的袖子向额头擦去。 装什么好人,扮什么很对不起很想念她的样子,这才几天,狐狸尾巴就全露出来了!她自从六年前那件事后,就一直很排斥别人的碰触,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他态度还不错的分上,当时就叫人把他丢到京城去和亲了—— 慢着,错了,他连性别都是假扮出来的,这自然也是编出来的鬼话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张开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圈套。 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白眼狼——简直就是个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她这个蠢到家的“东郭先生”,自己钻进去就算了,还把几百人都一起陪葬了进去。大哥一定恨不得当初没有救过她,现在说不定就在找她的路上,等不及要把她大卸八块了。 眼泪更加控制不住,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直落下来。想到那个人,心里一痛,脚下一滑,扑咚,又是一跤。 肿肿的脚踝渗出血来,却没有感觉,只是心里难受得要喘不上气来。 六年的身份欺瞒,加上如今的大祸——会被原谅这种事,她是想也不敢想了。 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只剩一件。那个狗官——从来没觉得这种人配当她的爹,娘的账还没有算,现在连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家也不肯放过,原来都不想再计较了的,可是,握紧了袖中的匕首,感觉金属的凉意一直渗进心里,为什么,为什么想要动她最不能忍耐的禁地呢—— 闭上刺痛的眼,六年前那个巷子里的黑暗漫天扑来。 不可原谅啊。 云府的后院。 “大哥怎么还没回来?”一身绫罗钗环的少女手持着富丽牡丹花色的团扇,精雕细琢的柳眉细微地拧着,不安地小步踱来踱去。 “你问我,我问谁?”跷着腿坐在院子里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道,交叠的腿一晃一晃。他相貌其实不算差,只是一身打扮富贵得无敌,整个人的气质却还不足以撑起来那些繁杂的佩饰,反被压得俗气无比。 “女人少跟着瞎掺和,晦气。”坐在那男子对面的人也厌烦地皱眉,相貌与前者有三四分相似,同样打扮得金灿灿,展览家当一般,远远地看着,好像两只金元宝面对面。只是后者的眼神显得阴冷一些,虽然同样像个金元宝,效果倒不至于也那么糟。 “要砍头大家一起砍,谁也跑不掉,你急什么?” 少女被他的眼神看得缩了一下,再听他的话,心内更是一阵惶急,“砍头——不要,我不想死,一点都不想,都是大哥,说去想办法,到现在还不回来,他、他不会先逃走了吧——” 咣当! 一个白瓷茶杯在她脚下炸开,冒着白烟的热茶溅上她的石榴裙摆。 “……”少女得哑住,动都不敢动。 “叫你闭嘴,没听见吗?” 把玩着剩下的盖碗,男子盯着她的目光阴寒如毒蛇的信子,“你放心,你们没逃到天涯海角之前,他死也不会走的。那种蠢货,杀了他也不会聪明到懂得抛弃废物。” “说话何必这么难听嘛。”跷着腿的男子笑嘻嘻地打圆场,“怎么说大哥也是为了我们奔波,锦儿,等大哥回来以后,那种话可不准在他面前提,不然以后再倒霉,他真不管,你哭瞎了眼睛也没用。” 云锦回转了一口气,连忙点头。 阴冷的男子不耐地看她一眼,“还站着干什么?回房绣你的花去,林尚书七天后就要迎你入门了,难道这些事情还要我教你?” “三哥——”云锦急急呼唤一声,一对上他的眼,声音不由自主又降了两格,心里的哀怨却是有增无减,“林尚书比爹还大五岁,我、我——” “怎么,不情愿?”跷着腿的男子冷笑了一声,“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想想,‘尚书夫人’这个称号,听上去就风光无限不是——虽然是续弦啦。要不是阿起逃了,你以为轮得到你?” “那正好证明大姐不愿意嘛。”不服气地争辩,想到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就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堂堂知府千金,才貌也没比谁差在哪里,凭什么后半辈子就要这么葬送?要不是有大姐逃走的先例,现在对她的看管严了很多,她早也跟着走了。 虽然说,爹这次想要翻身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那个老头子,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要她牺牲,太不甘心。 “没人问你的意见。”云二也不耐烦了起来,“别给我想花样,这么点事都做不好,养你十几年还有什么用?及早认清自己的身份,敢在这时捅乱子,看爹饶得了你。” 养你就有用了?除了在城里到处惹事横霸还做过别的什么?云锦恼怒地扯着团扇的穗子,只是不敢抱怨出声。 云三转着那个盖碗,斜着眼,“还没怎么样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窝里反了?我瞧也不必那个蠢货在外面费什么劲,算计什么人了,直接我们一拍两散岂不更好?还省了朝廷的两口刀钱呢。” 云二不着声了。 “……”云锦连扇穗也不敢扯了。 这个三哥,和很久前就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云霏一样,都是庶出,也都被兄弟姊妹们欺负大的。后来出去了两年,再回来时,不知怎么神气就全变了,阴毒得不行,随便一眼扫过就仿佛飕飕的寒风穿骨而过,甚至不用实际地去做什么,家里就没人敢再惹他了,最得宠嚣张的小弟都绕着他走路。 “没什么要委屈的了?” 淡淡的口吻,云锦听得一凛,心知这是最后的警告,咬了咬唇,终于放弃申辩。转身,不情不愿地往自己闺房的方向离去。 云二怔怔地出了一会神,问道:“纵仁,你说,大哥到底几时回来?” 天际的浓云不自觉间一层层压上来,无章法地互相挤压着,愈积愈厚,且有缓慢移动过来的趋势。 “回来吗……”云三纵仁眯眼看着天际。指尖的盖碗滴溜溜地转。 这种如同腐烂的蜜桃一样的地方,外表看着又红又诱人,一揭开那层薄薄的皮,满手流溢的毒汁洗都洗不掉,要那个蠢货回来——陪你们一起烂死吗? 不像家的家的空架子,就该一脚踹散了才干净。 ——千秋温良玉,莫让我失望啊,亏本的买卖,我不怎么喜欢做呢。 啪一声轻响,盖碗扣在桌面上。云三悠然起身,漫不经心地甩下毫不相关的一句:“要下雨了。” 留下满头雾水的兄长,径自而去。 轰隆隆。 这个夏季的第一场雷阵雨声势浩大地登场,青白的光芒在窗外交错着闪现,间或的雷声中,斗大的雨滴敲在屋檐上清晰可闻。 温良玉此时的心情,比之屋外的电闪雷鸣还要暴怒上几倍。 大哥: 对不起,我走了,去做我该做的事。 原来想多给你说些的,因为我们以后再见不到了。可是,我会写的就这么几个字,你别怪我,我已经后悔没听你的话多认点字了。 下面没有落款。 温良玉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上的根根青筋清楚地暴了出来。 随便来个雷劈死他吧—— 他的教育就失败到这种程度,思想诡异到这般地步的笨蛋,他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啊? 以为障碍扫除了,以前的事解决了,性别的问题没有了,可以安全放心地下手了——结果,主角居然竟然敢给他跑了! 他忍了这么久,这么久——居然还得继续忍下去! 把纸条拿给他的玄衣男子眨眨眼,看着英明神武的寨主大人一张被雷劈过一样的焦黑焦黑的脸,笑问:“现在,要怎么办?” 温良玉的面容克制不住地扭曲着,“除了把那个笨蛋揪回来,还能怎么办?” 窗外轰隆一声,一道雷极应景地炸开。 玄衣男子饶有兴趣地一笑,“一年多没见,那小子的胆子长进了不少嘛。说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居然把人给吓得逃跑了?我记得他原来可是恨不得整天挂在你身上的啊,难道是你终于按捺不住,伸出罪恶的魔爪了?” 没好气的白眼翻过去,“我至于那么禽兽?” 玄衣男子咧开嘴,“也是啊。要真得了手,就不会还是那什么求不满的脸色了。” 温良玉再忍耐还是禁不住一脚踹了过去,“什么跟什么!与这次叫你回来的事情有关,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你纠正一个观念就行了,宣桑不是小子。” “啊?”玄衣男子闪身,惊讶地睁大眼,“难道他已经开荤变成真正的男人了?老大,你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温良玉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突突乱跳的青筋,怒极了反笑,“我当然不可能允许。宣桑是女的,这样说,你的豆腐脑子总能明白了罢?” 惊叫,捧心。 “啊啊,怎么会?”这次的诧异是货真价实了,“她不过个子矮了点、嗓音嫩了点、长相清秀了点,举止娘娘腔了点,外加太爱对你撒娇了点——” 温良玉向他挑一挑眉,“这样不是女人,还要怎样才是?” 玄衣男子闭嘴。 为什么之前从没有过这个怀疑呢?先入为主这种潜意识,真是害死人啊。 “好了,说正事。我要下山找人,这里的安全只能交给你了。你的时间不多,官兵估计这几天就会来袭,好在我们不用跟他们正面冲突,逗着玩一圈也就是了。别的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这样。”温良玉语速很快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对了,那间新盖的房子里关着的人,要注意别让他逃了,也不能让他受伤,等这次的事过了,会有人来接的,不然随便扔下山去也没关系。” “喂——” 砰一声,被狂风刮回来的门扉让他接下来的无数疑问胎死腹中。 “什么世道,我才刚回来,压榨啊压榨,一个时辰都不给休息。” 霍青机——一年多前丢下一句“我玩去了”就再不见踪影的、千秋寨原二寨主向后咚地倒在床铺上,苦命地抱怨。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按照它从来不曾改变过的步伐,走过了五天。 截至现在,猜到或者知道温宣桑去向的,一共有三个人。 温良玉与她相处六年,摸透她性情,深知现今情势下,她不可能做出独自逃命弃众不顾的事来。而照以往的惯例,就算犯了错,她也不会一避了之,通常是使尽全身解数求他原谅。 所以,现在她走了,十成十是动这个心眼去了。再往深想一步:除了砍了那狗官,还有什么更能让他消气的? 最后的结论——笨蛋就是笨蛋。 应该说,温良玉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另一个郁闷并且严重的问题是,他虽然猜出了温宣桑的去向,也照着这个方向追了下去,可他毕竟比温宣桑晚了大半天的时间,下山的道路有好几条,那一场暴雨又把可能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净,这种种原因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已经快到了云府,一路上却连要找的人的影子也没看见。 在一肚子火的温大寨主心里,实在再没比这更糟的事了。 而另一方面,“知道”温宣桑下落的,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姓云。 倒回去——事发当日。 那一天,云锦的心情十分不好。她差不多被彻底禁了足,一步都不准踏出大门,云二的说法是:你就这个命,不认也得认。 云锦把闺房里的茶杯茶壶砸了个干净,五彩的绣线扯得一节一节,绣绷子砸在观音像上,大红的锦缎更剪得东一块西一块无处不在。 心里怨毒得火烧一般,凭什么她就该这个命?她该做的是春风得意少年登科的状元郎的夫人,那才称得上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塞这么个半截进了棺材的死老头子给她,半夜翻个身都要做噩梦,她死也不要! 四处看看,再也找不到什么可砸的东西,桌椅她是搬不动的。云锦咬着牙,用力拉开门。 刺耳的声音吓了站在门口的两个家丁一跳,忙垂下头来,“二小姐。” “我就在这个院子里转转,怎么,你们也要跟着?” 两个家丁齐齐道:“小的不敢。” 偷偷对视一眼,心里叫苦不迭。这府里的小姐公子们,明狠暗毒的,没一个好伺候,总是他们做下人的最遭殃,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云锦冷哼了一声,转到了墙根处,打量着高度。反正都派人来看着她了,摆明了不相信,那她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正思量着,要到哪里去弄架差不多高度的梯子,不妨那墙头上忽然显出一个人的半身来。 云锦吃了一惊,下意识尖叫:“来人,捉贼啊——” 那人显然也被她住,摇摇欲坠地在墙头上晃了两晃,居然“砰”的一声,栽到了离她鞋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上。 两个家丁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把那人拎起来,一左一右牢牢按住。 温宣桑这一跤实在摔得不轻,满眼的星星好半天才渐渐消失。 她离开这里已久,不知道云府的格局已经变过,只照着记忆,寻了原来最偏僻的一处后墙,想要偷偷爬进来,眼看就要成功,谁知竟与一人对了个正着。 云锦看了她一眼,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觉。遂伸手把她摔散的头发拨开,仔细盯着,越看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强烈—— “是你!” 恍悟地叫出声,她以前一向拿这粗丫头当做出气筒,虽然几年不曾见面,倒还认得她的眉眼轮廓。 温宣桑下意识嫌恶地皱眉,“吵死了。” 云锦习惯性地一耳光就扇过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果然贱命就是贱命,怎么折腾都没事。” 刚刚远离的星星又被扇回了眼前,宣桑晕沉了一下,总算由这手法认出,她撞上的是谁了。 冤家的路果然比较窄啊。 温宣桑冷冷地笑:“我也很奇怪,像你这种一万年都嫁不出去的蛇蝎女人,怎么老天还没有收了去?” 她在千秋寨耳濡目染已久,印象里,骂女人的话最严重的就是咒她嫁不出去。刚才那一个耳光勾起她所有抛弃的过去,当下毫不犹豫,就捡最具杀伤力的一句奉还了回去。 “你——”云锦倒抽口气。这句话正好击中她现在的隐痛,精致描画的五官都扭曲了,“啪”地又是一巴掌,“云霏!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娘见了我都不敢坐着,你有资格跟我这样说话?” 脸颊木木的,没觉得痛。宣桑眼睛亮亮地看她,破裂的嘴角诡异地上扬着,陡然间双肩一退一振,整个人滑行出去,从奇怪的角度脱开两个家丁的压制。紧跟着,三记耳光连环掴在云锦还带着睨傲的脸上。 “两巴掌是还你的,剩下一个是代我娘的。”温宣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笑眯眯地道,“你不配提她,姓云的一个都不配,记住了。” 两个家丁看着云锦恐怖的脸色,哪里还敢再等她吩咐,立即出手,重新把温宣桑压制住。他们刚才大了意,这时却是一点也不敢松劲了。 “好痛,不用这么紧张的吧。”宣桑小声咕哝。她其实根本没什么武功,只零零碎碎跟着温良玉学过一点点,像刚才那招,不过侥幸得手。 云锦全身发抖,却不想再把巴掌还回去了,这种儿戏般的惩罚,根本解不了她心头之恨! 这死丫头,天生就该任她踩在脚底下,居然、居然敢对她动手! “说我嫁不出去——”云锦狠狠地绞着手中的锦帕,咬牙,在原地来回走。 温宣桑懒得理她,这个“前二姐”的脑子不会有什么新意,她至多受受皮肉之苦,忍忍就过去了。倒是要动点脑子,怎么从这里逃出来,才好找罪魁祸首算账。 “我嫁不出去——”云锦又重复了一遍,霍然转身,凑近她。 “就是我说的,怎么样?”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云锦同样在渗血的唇角却愉快地扬起,“那好啊,既然我嫁不出去——云霏,那就你去嫁好了。” 她无比愉悦地继续道:“贱种也有点用处,真好。你这一回来,就什么都解决了。” 现在,温宣桑终于又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和亲的事是真的有的,京城某尚书的事也不假,原定的人选是真正的大姐云起,只是她早已逃了,于是云锦顺序补上。去千秋寨的云纵修,只是借用了这个名头好留下来,然后利用她,取得阵图。 终于全部清楚了,然而此刻温宣桑却完全顾不上这些。 她被塞在云二小姐的绣床下,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已经呆了一天一夜,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可以直接送上花轿了。 ——那就你去嫁好了。 好吧,她收回之前的话,云锦这次还是有点新意的,别人让她代嫁,她就把自己推上花轿,这叫什么来着?以牙还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唔,好像都不大对。 温宣桑辛苦地转了转酸麻的脖子,再弯弯冰凉的手指——她也就这两个部位还能动动了。 真郁闷,云锦说她不想嫁,难道她就想了?虽然大哥现在可能不太想要她了——叹气,算了,她还是不要抱这种不可能的希望了,大哥明摆着就是不会要她了。不过,不代表她就要对别人有兴趣不是?恶,何况还是个连云锦都不肯要的老头子。 云家这些人,果然还是如记忆中的一样,自私恶毒到理所当然的程度呢。 “三哥,你怎么来了?”是云锦有些怯怯的声音。 外间的脚步声伴着淡淡的反问跟着传进来:“你说呢?” 云锦镇定地挤出笑容,“三哥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云三扫她一眼,旋即直往卧房进去,头也不回地接着道,“看得我恶心。” “……”云锦愤愤吞下这口气,跟进去,道:“三哥已经派了人日夜看着我了,我也认了命,还想怎么样?” 云三在床前站定,目光随意游移着,似乎连看都懒得看她,“别这么激动,也别这么明白地告诉我有花样。或者你觉得,我派来的人,是听你的多一些,还是听我的多一些?” 云锦刷白了脸,她就知道那些贱仆靠不住!原想利诱加上威胁,起码能撑过两天的,那时木已成舟,想挽回也没有余地了,她至多挨顿骂,过后依然是她金尊玉贵的二小姐。没想到云三精明至此,一天的工夫就嗅着味找了过来。 “你是什么泼妇性子,这府里有哪个不知道?砸了砸东西就安静了,也不找别人出气,你身边的两个丫头连块头皮都没伤,反常到这种程度,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不找相关人等打听一下?”云三说完,低了头,道:“出来吧。” 床底下“呜呜”两声。 ——大哥啊,你被捆成这样,动一动给我看看? 云三微皱了眉,蹲下身去——这个人虽然整个散发着阴毒的气息,打扮得又像个金灿灿的金元宝,两者搭配起来很有些不伦不类,这一矮身,不知怎的,却分外得——有种纡尊降贵的味道—— 云锦看着他动作,怔怔地,竟然忘了阻止和惊慌,潜意识里,竟诡异地感觉,有点嫉妒床底下的那个人—— 云三伸进一只手,把床底下那个肉粽拖了出来,拿出她口里的布团,打量了一下,“原来是你。” 温宣桑哑哑地咳了两声。她从被抓到现在滴水未进,嗓子干得一时说不出话。 云锦听到她的咳声终于回过神来,赫然倒抽一口冷气——她在乱想什么! “你来干什么?找死?” 温宣桑大大愣了一下。印象里,这个三哥的娘死得早,一直是和她一挂被欺负的,除了不会哭之外,没比她出息在哪里。怎么现在——会是这种口气?而且看上去,云锦还十分忌惮他的样子。 “那个,我没找死的意思。”还有点呆地答道。 云三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就是要别人死了?是你的话,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宣桑又被刺激了一下,小声嘟哝:“就算吧,我本来也没准备活着回去。”这人好毒的嘴。 “何必这么英雄?都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吗?”云三忽然冷笑了一下,沁凉入骨,“横竖活腻了,也别太浪费。云锦,照你的意思办。横竖人家就是来送死的,怎么好辜负?” 眼中黑暗的气息漫卷,掩不住,也不想遮掩。为什么都这么喜欢往虎口里送?笨蛋就该乖乖地等人拯救,做不来动脑子的事就应有自知之明,逞的什么强?这些人又有谁稀罕?死了也只是活该,还要被想救的人践踏上两脚打上没用的印记。云锦心中一喜,转见他的神色,又不由打了个寒战,硬着头皮道:“三哥,你、你说真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有了转机总比没有的好。 温宣桑却傻了眼。愕然地微张着嘴,迟来地有了害怕的感觉——她不怕云锦,也并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被抓后,脑子一直都耗在如何逃出去的问题上,对于自己将有的遭遇,其实没有什么真实感。 但现在,同样的事情,由这个人说出来,不知怎的,被逼代嫁这个原来还觉得很遥远的事瞬间便被拉到了眼前,那种恐惧难过——也好像同时被拉到了心底。 云三淡哼了一声,谁也不看,竟径自走了。 宣桑费力地仰头,看见云锦开心得晕红的半边脸颊,眼前只觉得一片黑暗。 大哥…… 这种时候,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只想得起你呢。 第9章 祁连山。 晌午,阳光由不知名高大树木的间隙间洒下来,丝丝燥意,已隐隐有了盛夏的影子。 霍青机半仰半躺在一根粗大的枝桠上,灌了一口酒,打了一个哈欠,问道:“小孟,大哥真的交代了,我不能动手?” 孟含晖慎重地点头,“是的,二当家。” 霍青机沉默了一下,低下头去,眼神慢慢地转了一圈,撇撇嘴道:“那交代就交代了,让你们一、三、五、七、九——一共十个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是什么意思?” 孟含晖继续慎重地道:“这也是大哥临走时特别交代,怕二当家玩得太开心,忘了休息。” “大哥真是体恤我。”霍青机笑眯眯地道,“不过没关系,我真的不累,你们不用担心我。” 孟含晖答道:“二当家,我们不是担心你,是担心那些官兵。” 他左边的小喽罗一号补充:“他们只有两千多人,真的经不起二当家您的蹂躏。” “胡说。”霍青机严肃地板起脸,“难道你们都忘了,那些混蛋是要来毁掉我们的家园,抢走我们的妻女财产,把我们送到边关去充军?你们不跟着本当家去赶走敌人,还要替他们说好话?” 小喽罗二号答道:“那个恶婆娘,抢走也就抢走了。”天天踢他到床底,腰比他还粗,还不如去抱水桶。 三号跟进:“我们的财产本来也是抢来的,大不了再去抢就有了。”别人的东西,何必心疼嘛。 四号继续:“我们这里离边关也差不了多远,不过多走几步路,还能出去转转。” 孟含晖最后总结:“最重要的是,有二当家您的存在,以上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而且,如果不是有老大的禁令在,二当家倒是很有可能去霸占那些官兵的家园,抢走他们的妻女财产,把他们捆成粽子,从祁连山上一个一个——不,是一串一串地丢下去。 相比起千秋寨名义上的老大来,这个坐第二把交椅的、看上去丝毫没有危险的人才是个名副其实的“土匪头子”。 “真没出息。”霍青机不满地埋怨,又灌一口酒,“让我小小放松一下会怎样?不然,我保证不会过分子式,你们当没有看见就好了。” 孟含晖坚决地摇头,他是这个临时十人牢头小分队的队长,任重道远,绝不能松懈,“二当家到时候你一定会过分的,老大说,苍蝇见了血,绝不舍得只叮一口就飞走。” “咳、咳咳——”霍青机被呛到,“真伤心,难道就不能找个好听点的比喻?” 加急飞鸽把他召回来,以为可以放手大玩一场,他原来就是因为在山上呆得实在没趣才走了的。没想到软心肠还是软心肠,只肯让他改了个防守的阵势,怕他暗地捣乱,自己虽走了,却居然还私下吩咐别人看着他。 ——他其实没想过,不是温良玉的心肠软,而是他霍二当家的心肠比起别人,实在是太硬了些。 霍青机看看下面坚守岗位的众牢头,再大大叹了口气。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两天,外面黑压压的两千多人也在原地整整折腾了两天,就是找不到要攻打的目标,吵吵到现在,随便抓出一个都是两眼圆圈,形容狼狈,步伐晕沉。 真不明白,这些人的脑子都是馊掉的豆腐做的吗?阵势的确是千秋寨的保命符,但谁说了阵图就可以等同于命根子了?阵势既然能建,当然就能改,既然改了,那过时的阵图和废纸又有什么区别? 好大闲情啊,两千多人拿着一张废纸辛苦跋涉数百里,就为着和他们躲猫猫来了,现在这么一大群一大群地看过去,好心动—— 霍青机忙大灌一口酒,依依不舍地暂时别过目光。 孟含晖居然敏锐地发现他的状况不对了——事实上他也不是太敏锐,霍青机身上的血腥气不只可以闻得见,简直就可以看见了。立即提醒道:“老大说了,这次情况复杂,我们只要自保就好,若出了手,就不只是对上一个府衙那么简单了。”霍青机哀怨地咽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不过,这么大的一块馅饼就摆在眼前,他不能吞下去,垂涎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郁郁地往后仰倒在粗糙的枝干上。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画饼充饥再凄惨的事了。 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干什么?” 四肢的穴道都被封住,一身鲜红嫁衣的少女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珠子费力地转来转去,打量着如飞般在她脸上头上紧张折腾的两双柔荑,被晃得有些眼花,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警惕——她再迟钝也明白了,这些人的举动,和拿着刀在猪的脖子间比划的屠夫没什么差别,打扮好了,就该送她上供桌了! “闭嘴,不准动!”一旁的云锦习惯性地就扬起手,忍了忍,终于放下,嫌恶地看她,“刚上的粉又不匀了,翠欢。” 被点名的丫环忙拿过粉盒,重新细细描补。 “我有喜欢的人了,”温宣桑恶狠狠瞪她,只是碍于不能动弹,威力很遗憾地消减了两分,“你敢把我送给别人,小心我放火烧你全家。”这在她的概念里,已是十分恶毒的威胁话语了。 “喜欢——”云锦倒退两步,眼神很有些不可思议,“不知羞耻,这种话你也好意思挂在嘴边?另外,别忘了,这也是你家,你放什么火?” “我就是喜欢喜欢,关你什么事?你还没资格说话。这个家我早就不要了,你们我也全都不要了。”眼眸瞪得大大,努力撑着不要有东西流出来,到了这种地步——这种地步,是真的没有任何好再去期待的了,“你现在不放我,一路上机会多得是,我总能逃回来,你的梦最好醒醒。” 毫无愧疚毫不犹豫,和被大哥揭穿的那个一样,到底,要利用她到什么程度呢,不毁得她什么都不剩,就不舍得罢手吗? 门边的黑影已静静站了一刻有余。 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笨虽笨,总算还肯看清事实。不值得付出的,不需要拯救的,放手任他们窝里斗得腐烂去,多好?不加上一把柴就已足够仁慈。 那个人——该说是狠心还是善心呢?知道了云霏和这个家的恩怨,也知道了她还肯对所谓的亲人心软,于是半点不犹疑,大大方方将阴谋摊开到她面前,绝不代为隐瞒,绝不怕她伤心,就是要她难过灰心,但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打算。然后,眼都不眨切断她和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了,谁也分不走抢不跑了,完满。 惯然懒散的笑颜下,某一程度来说,是和他一样阴冷的灵魂。认定了自己的东西,即使自己不舍得动,也绝不允许有别人的存在,宁可就在一边牢牢守着。 看上去完全不像土匪,手段也实在不够狠辣的人,很容易让人遗忘温良面具下的本质,他不轻见血腥,大概不过是没有被犯到逆鳞,所以懒得计较罢了。 ——亲爱的大哥,这一个已经落网,你却总也不肯睁眼,沉浸在“好哥哥”的牺牲角色里不能自拔,那么,我只好说,我等腻了。 优雅的唇角微微地翘起,乍看上去,真是春风一般温柔的弧度。 “……”云锦察觉到什么,蓦然抬首,哑然。 堂外朝阳已升,一地光影流转。从她所在的角度,看不分明门边人的面容,连带那一抹弧度也同样不清晰,暧昧的晦暗中,感觉上明明是少见的柔暖若斯,却又仿佛要划破什么一样的锐利。 很——奇怪啊。 她在不安什么呢?云锦发怔,拿这丫头代替,是三哥亲口允了的,只要过了今日,她就逃出生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三哥这次会站在她这一边,不过又怎样?结果不会对她不利就足够了。 之后混不混乱才不用管,反正都结束了。就是这样,云锦的心情重新好起来,只要——只要过了今天就都结束了。 “……痛痛痛,你们干什么?想杀我就直接点,干什么折磨人?”眉头瞬间凝成一团,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就知道这个女人歹毒心肠,害得她这样还不满意! 云锦被吓一大跳,捂着耳朵倒退两步,“吵什么?野丫头,要不是你这么大了连个耳洞都没有,你以为谁高兴费这个事?放心,你这条贱命现在还有用处,死不掉。” 温宣桑一把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你才有毛病,你喜欢在耳朵上戳洞,随你戳十个八个,为什么还要往别人耳朵上戳?”居然是用那么尖利那么寒光闪闪的针耶,这些年大哥护得她好好的,哪里挨过这么痛的伤。呜,真的好痛—— “忍着点,一会就没事了。”一根沁凉的手指拂过她面颊,“别哭,妆要花了。” 好冰。宣桑瑟缩了一下,满满的泪意全被冻了回去。 眼珠悄悄往门外斜了斜,现在是夏天了吧,这是人应该有的温度吗? 走进来的云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好了没有?” 翠欢小心地拭去耳边一点微微的血迹,端详完毕,退到一边,微福下身,“回三公子,好了。” 云锦还在不悦地念叨:“你见过哪个女子没有耳洞的?你娘死得再早,这总该教过你的吧——” “闭嘴。”云三厌烦斜她一眼,见她立即消了音才转回去,上下打量了一遍,勉强点点头,“嗯,将就能见人了。前厅早布置好了,这就过去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温宣桑心中的警钟却是直响起来:“布置?布置什么?” “明知故问,当然是喜堂了。”云锦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看看身上的嫁衣,也该知道今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了吧?” “呃,啊?!”目瞪口呆,脑子跟不上了,“不是、不是要嫁到京城去?” “在这里成了亲,再去也一样啊。”云锦格格娇笑,见着她面色惊慌,心情好到不行,“就算名义上是正室,实际上不过是个填房,难道你还指望八抬大轿?有这个喜堂的形式给你就不错了。别看我,这可是林尚书的意思,他正巧在这里,这么要求了,爹当然不会拒绝。” 怎么会这样?温宣桑完全傻眼,打算得好好的逃跑算盘被一脚踩了个粉碎,就是说,今天、马上,她就要和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狗官拜堂了?就要和他变成一家人了?以后——和大哥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心脏激越得要跳出来,热血涌上面颊,从层层的胭脂下叠出来,桃花一般鲜艳。什么都无所谓,怎样都可以先抛在一边,独独这一点,只是想象一下就痛不可遏,好像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生生从心口挖去了一样,怎么可以? “我——” 云三信手一拂,点了她的哑穴,干脆了断她所有的抗议希冀。 大红的盖头凌空落了下来,阻隔掉所有外界感知,只剩眼前一片血光。 喜堂虽然简单了点,规模虽然草率了点,来贺喜的各路官员富豪士绅却是只多不少。 门前的车马从清晨就川流不息,不管怎么样,当朝堂堂二品尚书和本地知府千金的大好日子,这种摆在面前的巴结的机会都不会把握,还指望做官吗? 阿谀寒暄之声闹哄哄了大半个上午,临近正午时,正场戏终于开始。 没有人注意到,被两个丫环扶着的新娘的动作似乎僵硬得不寻常,司礼官高声唱礼:“一拜——” 尖锐的破空之声,凌空在观礼的众人头顶越过,一把长剑带着新郎的冠帽,“夺”一声钉入正堂的墙壁之中,竟整整没入半柄,余下露在外面的半柄嗡嗡作响,剑穗剧烈颤抖着。 整个喜堂瞬间炸开了锅,意外猝不及防,生死迫到眉睫,刺客还没有现身,大受惊吓的宾客们已慌乱奔逃躲避,尖叫声不绝于耳。 “什么人敢行刺当朝命官,还不快来人?”高堂位置上的知府云养德大喝一声,神色间虽也有些惶恐,阵脚倒未跟着大乱。 “回大人,”边上抖抖地挤出一个下属模样的人来,面色很是为难,“府里的家丁都派出去了,这——” 他欲言又止,云养德一愣,明白了他未尽之意。是凡能调到的人手,已经通通被他发出去剿杀祁连山的悍匪了,云府现在的状况,只有一些家仆女流,等于毫无守备。 “自己的命没保证好之前,怎么就敢伸手去动别人的东西呢?”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两声嗤笑,懒洋洋的,没什么气力,连嘲讽也懒得的一种口气。 一身红袍的林尚书护着摇摇欲坠的发髻,厉声道:“哪里来的宵小装神弄鬼?可知道,行刺命官乃是死罪?” “哪里来的狗官大放厥词,可知道,抢本寨主的东西是死罪的死罪?” 惟妙惟肖的句式砸回去,连语调都学得相似,只是多了一种高居庙堂的尚书大人所不可能有的,真正杀戮场上得来的血的味道。 堂前一暗,一个人背对着阳光,右手提着一把剑的剑鞘,慢慢地走了进来。 出乎意料,并不是想象中凶神恶煞的面相,来者甚至和这个词根本就搭不上边,唇边似乎是习惯性地带出的三分笑意,拿温雅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原来胡乱奔躲的人呆呆地看着,下意识停住了脚步,靠在一起,缩到了喜堂的角落。 空荡荡的大堂里,新娘还在静静地跪着。对峙的,就剩下了三个人。 云养德力持镇定,“你到底是什么人?擅闯入本府家中意欲何为?” “你的人闯到我家里,也并没和我打过招呼啊。”来者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却伸手把地上跪着的人拉了起来,剑鞘在她双膝上点了两下,然后让她半靠在身上。 云养德一时震得忘了呵斥他的动作,失声道:“你是温、温——” “我就是那个大人急于捉拿的土匪头子温良玉啊。”剑鞘横过肘弯,轻轻击打着另一手的掌心,青年的笑容温温和和的,“倒是云大人您,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呢。” “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自投罗网!” 温良玉不在意地歪一歪头,“就算是吧。不过,大人您确定调得出人手来捉拿我归案吗?” “贼子休得张狂。”林尚书沉着脸喝道,“你寨子里的一干悍匪此刻应该都已伏法,你孤身一人,能成什么气候?还是早早俯首就擒的好,还能有一条活路。” “是吗?”定睛看了他一会,温良玉忽然笑出来,“大人不合时宜的自信,真是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呢。”好巧啊。 林尚书一怔,伸出手指,“你——原来是你!”两年前他被贬还乡时,抢了他所有财物的,可不正是面前这个人! 温良玉笑眯眯地点头,“不用客气。说起来,我们从那以后就再没碰到过像大人一样的肥羊了。”太肥了,难怪,上面要按捺不住磨刀霍霍了。 他眼神一定,唇角勾出抹说不清的弧度,略推开身边人,身形忽地一闪,侵身上前,手中刀鞘几个利落的翻舞,倏忽间又倒退回去,把推开的人揽回身边。 角落里有低低的抽气声响起。 林尚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看时,才发现身上的喜服竟然已经碎裂成片,委颓在地,里面露出的白色中衣却是分毫无损。 赫然抬头,罪魁祸首向他笑得惬意无比,好似完成了一件多伟大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舒心到不行,“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样好多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别伸手比较好啊,明白?” “……”林尚书沉默。终于意识到孤身一人的,是他才对,这个无法无天的悍匪真想对他做什么,他没有半点力量反抗。墙角那些颤抖的废物,根本指望不上。 而这完全任人宰割的局面——居然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冀望于这个人的胆子还没有大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戮朝廷命官的地步。 可惜,看上去这希望实在太渺小。那悍匪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相反一直笑着,那种轻描淡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种姿态,没有任何顾忌。 所以,当他接下来看见那人忽然扔掉了剑鞘的时候,实在吃了一惊。剑鞘不是凶器——那种武功,要他们的性命大概也根本不需要兵刃。只是感觉上那像一个信号,一个他会不会开杀戒的信号。 温良玉像没看见他的吃惊,笑道:“不用着急,会有人动手的。”催命符由谁来下,他并不一定坚持,只要结果一样。 目的已经达到,他没什么兴趣再和这些脑子里总是拐了十七八道弯的人计较,一路累积的隐怒担忧,在切实重新掌握回身边的人时已渐渐安稳下来,他走这一趟,本来——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眼神流转一圈,不知向哪个方向,嘿然一笑,“云三,你等急了罢?” 语毕,再不打招呼,温良玉携了人,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竟自惊鸿般双双越出喜堂,只院墙上闪了一闪,片刻功夫便远去得不见踪影。 “也不是很急。”一个阴风飕飕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些年都等了,难道还在乎这一时半刻。” 云养德一呆,道:“纵仁,原来你也在?” “这种日子,”一个人从堂里不知哪个角落慢慢走了出来,招牌的必杀眼神,不是云三是谁,“我怎么能不在?” 云养德有些疑惑:“什么意思?对了,那个悍匪怎么会来抢你妹妹?难道他们认识?还有,千秋寨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都是你出的主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云三扬唇一笑,居然很是和蔼可亲,手指微微一动,袖子里就滑落出一段明黄的锦缎来。他就以那样和蔼的笑容,配上近乎刻进眼睛里的阴寒,笑着说:“今上有密旨,予林尚书及云知府,闲杂者,闪避。” 堂里一片哗然,无数的目光投向了被点名的两人,跟着,众大小官员如来时一样,潮水般涌出了喜堂,有多远避多远。 不详的麻烦的气息,这些在官场中打滚煎熬的人精们,已是毫无疑问地嗅到了。 圣旨的内容不长,因为扣下的帽子很大,大到绝对不给翻身的余地,所以,根本没有多说废话的必要。 查前吏部尚书林和连同下属知府云某,私造兵器,擅自征兵,于边关蠢蠢欲动,罪同屯兵谋反,十恶之首。即日起原地罢职,押解入京,择日候审。 “这——”云养德跪在地上,完全愣了,脸色一片惨白,“怎么会?怎么可能?” “御笔朱批,云知府,”云三看着他,“您说会不会呢?” 云养德呆呆地张着嘴,一时都忘了眼前的人是他的亲子,只下意识地辩解道:“可是微臣没有——微臣绝对没有通敌叛国之心!” “那么私造兵器呢?擅自征兵呢?行政官吏与当地武官协调报备之前,不得单独动用正规兵备力量。我朝律法明文如铁,云知府,莫非你都没有看过?抑或是明知故犯?” 云养德腿一软,就着跪着的姿势,颓然坐倒。 满目琳琅大红喜色,通通变作看不见边的晃眼讽刺。 “后生可畏啊。”林尚书咳了一声,一时间也仿佛老了十岁,“这一局棋,是圣上的意思吧?” 云三没有隐瞒的意思,“不错。”罢了官尚能劳动正规武官护送,不过两年,圣上便被满朝的折子逼得只能将他官复原职,美其名曰老将出山。一个区区二品尚书就能扎下如此深的根茎,卧榻之侧,试问还怎么睡得安稳? 所谓云某,不过是一个陪衬罢了。而他做的,就是借这个机会,将两个人绑到一起,顺带把这个没有必要存在的家彻底踹散。 恶毒吗?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恶毒的,不过现在——什么评价都已经没关系了。 林尚书咬着牙:“说是有人在收集你爹的罪证,根本就只是烟雾弹吧?不过想要他乱了阵脚,然后提出剿灭千秋寨将功赎罪的建议,府衙兵力不够,于是你接着诱使你爹触动最不能碰的律条,同时把我扯进来,最后顺理成章,安上那项大罪名。我只是一直没想到,你竟然会不惜拉自家人下水!”否则,也不会毫无防备,任由他们去做。 不必云三加以肯定,云养德也知道这是事实了,颤抖地伸出手来:“逆子,你、你为什么?” 云三收起了那一丝笑意,整个人从头寒到脚,“我和云霏的娘,都是云知府您当年三言两语就暗抢来的民女,她们死得早,你大概已经没什么印象了。那些年里,我娘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从来没理会在意过,可惜,有些人却是没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那你也不能栽赃到亲父身上来!”云养德怒道,那种事于他,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必要,“你知不知道,这是天理不容!” 云三冷笑一声,掷下那一卷明黄锦缎来,“云知府放心,弑父的罪我还没打算犯。量刑的时候,圣上多半会发你去采矿还是挖石头什么的。明言了也无妨,这就是我拿这次的功劳换来的,不用客气。” “你——”云养德被他后面两句颠倒黑白,几乎气晕过去。 云三不再看他,轻击了下掌,两列全副披挂的兵士肃然鱼贯入内。 云三薄唇轻吐:“现在,两位大人,请回京候审吧。” 当先走出门去,烈阳的光线刺到脸上,忍不住闭了一下目。 终于……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第10章 城外的某个小树林里。 不怎么高大的树木,枝叶却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阳光的入侵,只余地上点点碎金,偶有微风穿林拂过,晃动间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从大哥的左脚晃到右脚去了—— 眯了下眼,有点被那丝金色闪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脚去了—— 刷。 一直覆面的盖头忽然被扯下,情绪正在游离中的温宣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抬到一半反应过来,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实锁定在自己的双脚之间,不敢稍离。 心怦怦地开始乱跳,要被算总账了吧?听大哥刚才在喜堂说的话,寨子里似乎没有出什么事,那就不用担心了。至于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过来做了多少蠢事,要罚要杀,绝不反抗就是了。 只要……只要不被赶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没有多少时间,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总之就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终于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声音,视线里的双脚毫不犹豫地撤离。 “啊,不行!”她条件反射地,整个人直直倒过去一般地扑上那人的背后,十指不成章法地紧抓住手边的布料,憋了很久后脱口而出的声音——太过急迫,哽咽得居然几乎听不出简单的两个字,温宣桑自己也觉得了,恐怕意思没有传达到,连忙补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对着,身形丝毫不晃,问道:“不要什么?” “……别丢下我啊,大哥。”眼泪一串串滚下来,速度快得温宣桑自己都茫然,脑子里面乱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被那一个“走“字打击得丁点不剩。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人,在面对生平最怕出现的情形时,更加没有办法清楚思考,恐惧至深中,所有到最后都只变做了五个字:“你杀了我吧。” “……”温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语。 温宣桑把头埋到他背后,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顺着紊乱的思绪道:“我知道我给你惹了大麻烦,可是你要丢下我的话,还不如杀了我吧,我原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夏衣单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湿润的一块在扩大领地中,温良玉还是沉默。 “大哥,呜呜……大哥……”终于大哭起来,“别不要我,你捡了我的——呜,我只有一个人了,他们又欺负我……呜呜,要把我送给那个糟老头,好过分。大哥我知道我没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杀了他的,呜……别丢掉我……” 数天来的委屈恐惧,终于全部发泄出来。 温良玉沉吟着,身躯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动着,他注视着前方灰褐色的树干,面色莫名地不断变幻,启唇问道:“……宁可死也不想离开我吗?宣桑,你——是这个意思?” 抵在背上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力地点着,“呜……我是你救回来的啊,大哥,命本来就是你的。” 温良玉的视线一动不动,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没有救过你呢?我们就只是普通地遇见,然后认识,还会想跟着我吗?” “啊?”因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一边抽噎着一边道,“有什么差别吗?我喜欢大哥,又不是因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松动开来,但还是没有更多的表情,“为什么?”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过了?“我喜欢大哥啊。” “到什么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欢——”毫不犹豫,“最喜欢。” 温良玉蓦然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哑下来:“宣桑笨蛋,别回答得这么快,你真的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温宣桑便没了动静,连时不时的抽噎都停止了。 果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吧?温良玉睁开眼来,无奈地叹息。他实在不该期望过高,弄得自己也像个笨蛋一样。想想还要岔开话题,免得操之过急,再把人吓跑了。思量着正欲开口,却感觉后背被蹭了蹭。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种毫无疑问撒娇的动作,竟是自两年前他刻意疏远以来,第一次重新感觉到。 便听得极小声的嘀咕:“问什么都一样啊。” 轰然一声,温良玉僵直了身体,极力忍住转身的欲望,按捺着问道:“宣桑,我是说——” “大哥,别再加注解了,我没你想的那么笨啦。”她打断他,“你好嗦。” “……”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多疑了点,可是这种事情,他根本经不起弄错的代价好不好! 再不忍耐,温良玉反手一把将她从自己的背上扯下来,抓到面前,摆好,俯头,唇瓣跟着便压了下去。 过了一会。 又过了一会。 林子里微风穿过,温宣桑微喘着气,靠在他身上,脑子晕晕沉沉。 温良玉扶着她,等到她差不多回过神来,方哑声道:“明白了?” 宣桑勉强站直了身体,她先前哭得太厉害,精心描出的妆容被泪水冲得糊成一片,好在又在温良玉的衣衫上磨蹭了半天,倒蹭得干干净净。现在还原了素净的一张脸,两颊晕出桃花的颜色来。 她眨了一眨眼,忽然踮起脚跟,准准地压回去。保持着那姿势与他对看一刻,离开,眼睛弯成新月,几分得意几分得逞,说道:“大哥,你说我明不明白?” “……”温良玉见鬼一般地看着她。 “说了我没那么笨嘛,大哥总是小看人。”温宣桑得意之极,几乎有仰天大笑三声的冲动,难得她居然能占到大哥的上风,成就感之大简直无以用言语来描述。 “……”继续无语。 她有点担心了,“大哥,你没事吧?难道——”得意的脸蓦地大惊失色,“难道是我弄错了?你不是那个意思?” “乱想什么?”温良玉终于回过神来了,抬手就给她一个弹指,然后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好了,快点走了,回去再跟你算账。” “啊啊,大哥你不丢下我啦?”宣桑喜滋滋地忙跟上去,刚才已经酝酿到眼眶的泪珠刷地收回去,伸出手拖住他的衣摆,“不早说,吓死我了。”自动将他后面的“算账”一词过滤掉。 “我什么时候说要丢掉你了?” “你把我放下来,还说‘走了’啊,不是要丢掉我是什么?” “笨蛋,你那么重,难道还指望我一路把你背回祁连山去?我说走是要你下来用脚走。” “你又不说清楚——”哀怨的语调,少女笨手笨脚地拖着鲜红嫁衣的背影却是欢欣雀跃的,“而且,我都两天没吃饭了,哪里重了?那个女人真讨厌,除了水什么都不肯给,说是不能让我养出逃跑的力气——” 前面的背影便是一顿。 宣桑小时候饿怕了,所以耐不得饿,一点都耐不得,他知道。可是,现在她两天没吃饭,见了面却没听见她抱怨过一句,只是一直惨兮兮地求他,不要被扔下,不想离开他,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自己饿了整整两天的事情—— “咦咦,大哥你做什么?”忽然腾空,宣桑不由惊叫一声。不是才嫌过她重,怎么又要背她了?居然还施展轻功,又没人追,多浪费真气啊。 风声掠耳而过,身下青年的回答透出毫不掩饰的愉悦:“去把两天的饭都给你补回来!” 回去的路上没有什么事,两个人一路悠悠荡荡地逛回了千秋寨,在寨门前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温宣桑傻眼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交谈,终于忍不住摇摇手中的衣袖,问道:“大哥,你们认识?” 温良玉分神,点了点头,“是啊,不过不太熟。” “我怎么不知道?” “你又没有问过。” 温宣桑的目光便转回那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云三,道:“那,我现在问。你们怎么会认识?”真诡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并且落幕了一样。 “边走边说吧。”温良玉看一眼云三,后者沉默地先走出去,显然并没有担当解说者的意愿。算了,本来也没指望。 他跟上脚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之前,我去云府查云纵修的身份,撞见你前面这个,打了一场,然后发现立场有某方面的相同,于是就谈开决定合作。” “原来是那时候。”她点头,跟着问,“合作什么?啊,等等——我的身份什么的,不会都是他说的吧?!” “是。虽然不是有意告诉我,只是无意中提了一言半语,不过也足够了。”温良玉嗤哼一声,斜她一眼,眼里清晰刻着“这件事没完”五个大字。 温宣桑缩了缩,识相地闭嘴。一路上大哥都没有提起过这个,还以为他忘掉了。现在看来,她真是太会做梦了,大哥分明是要等到没事的时候,再坐下来好好把账一笔笔来跟她慢慢算。 温良玉接着解释:“简单地说,就是合着演一出戏,把该下马的人都拉下来。最后,我们得到的好处是以后不会再被莫名其妙地攻打,他的是踹散他家那个烂架子,顺带把云纵修解脱出来。”当然,对他来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一次断掉所有退路,确保以后不会再横里杀出个什么亲戚来,把这容易心软的笨丫头拐走。不过这条天知地知他知就足够了,某个笨蛋不需要明白。 云三因为不识寨里的道路,这时已经走到了两人的后面。难得他沉得住气,任由两人在前面说着与他有关的话,一路只作未闻,半个字也不开口。直到听至最后一句,方蓦然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前。 这间小屋与其他附近的相比,瓦色尚新,明显看得出来才盖不久。 正思量,冷不防一个人欢呼一声,大叫着从屋里扑了出来:“老大,你终于回来了!那二当家就不用我看着了吧?那真不是人做的差事——啊啊,二当家好像还在里面,我什么都没说,我去看寨门了!” 那人一脸的喜不自胜,自顾自喊完了就要跑开,却不知被谁由后面拍在肩膀上拖住。 一转头,才见是温良玉旁边站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白衫绿裙,梳着简单的双髻,淡青的丝带飘呀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开了口道:“给我站住,二哥回来了?他做什么了?” 孟含晖狐疑地看她,又看向温良玉。迟疑了一下,道:“老大,别怪我多嘴。你抢也抢个温柔点的啊,咱们寨子里的凶婆娘还少么?这小妞一来就这么横,迟早也要叫你去跪床尾——不止,吵起架来说不定直接把你踢到床底下去,还要拿着菜刀站在床边从中饭数落到晚饭时候。这些兄弟们都是有血泪教训的,不信的话,老大你随便找个来问问就知道了。” 温良玉咳了一声,眼神奇异。 “……”少女的嘴角剧烈抽搐着,收回来握紧的手背上暴出青筋,冒烟的目光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切齿挤出来:“练武场,一百个跟头!” “看吧看吧,我就说又是个凶婆娘——呃?什么?一百个——”顿住,孟含晖蠢蠢地张大了嘴,“三当家?!你是三当家!”原来三当家竟真是女人! 温宣桑很有气势地冷哼。她在路上换下那身太显眼的嫁衣后,就在大哥的压迫下恢复了麻烦的女装。说起来,刚穿的几天还很不习惯,直到现在才勉强摆脱了总被裙角绊到的窘境。 “我横?凶婆娘?”她冷笑再冷笑,“好得很啊,两百个,许多不许少。” “哦,明白了。”孟含晖萧瑟地转身走开,背影酷似只被霜打了一整夜的茄子。 “踢我下床底吗——”温良玉却是笑得眉眼弯弯,倾身过去,凑到她耳边问道,“宣桑舍不舍得?” 距离过近,杀伤力发挥百分百,温宣桑的脸颊瞬间暴红,结结巴巴的:“我——”脑子混乱地觉得这问题怎么回答都很奇怪的样子,一个字拖了半天,却再没了下文。 又一个人便在这时从屋里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笑眯眯道:“冲动的小孩子被抓回家啦?”围着温宣桑转了一圈,冷不防伸手抓住她一个发包捏了捏,很新奇的样子,“小三,你扮女人还是很像的嘛。” 宣桑先被吓一跳,跟着忍不住翻个白眼,打掉他的手,“什么扮不扮?我本来就是。咦,二哥你回来啦?怎么在这里?”“大哥让我看着里面那个。”眼神示意地转向室内,“有人来接就交出去,没人接就扔下山。”说到后一句,语气明显雀跃起来,可见对第二个主意大是心动。 ——之前孟含晖会也守在屋里,显然就是为了阻止他付诸行动。 “里面的?难道是——”宣桑迟疑地看向温良玉,那天她没有听完后续就跑了,后来赶去云府,一路上只顾担心难过,还真的没空想过云纵修之后会怎么样。 “温寨主。” 阴森森的三个字取代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凉薄之气四处蔓延笼罩,转瞬将夏日燥热扫个干净,“你应承的保护——就是这样?” 宣桑打个寒战,下意识往温良玉身后缩了缩,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她要弱自己的威风,实在是这人的气势,阴到让人站不住脚啊。 “你若不能成功,还留着他有什么用?”温良玉懒懒地笑,眉毛也不动一动,毫不否认灭口的心思,“横竖给你家的那几个活活拖累死,还不知道什么死法,不如我送他一程。” “……”云三沉默。因为知道他说得一个字都没错,只要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的好大哥是万死不辞定会伸手相救的,一次不成,就再一次,总之不会懂得自己的命也是命。这个人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蠢得让他咬牙切齿! 一片静默中,霍青机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立时引得三个人都下意识望过去。 他干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说罢转身进去,左掌在坐在桌旁的人肩上拍了一拍,然后把他拎出来,嘿嘿笑着解释,“刚刚顺手点了他的穴道。” 三道鄙视的目光齐齐砍过去。他们自然早看见云纵修坐在里面,只当他不解局面错乱才没有出来,这时方知是被点了穴道。 霍青机的神经坚韧无比,连云三的必杀眼神都能视若不见,拱拱手,“大哥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跟着却又去拉着温宣桑的发包道:“笨小三,别老见了大哥就晕头转向的,放着大好资源不会利用,白白浪费。你要相信,只要你勾勾手指,大哥绝对就找不着北了。祸只管闯,你不知道他跟在后面收拾得多乐意。他敢摆脸色,哭给他瞧,看谁心痛——” 温良玉微微一笑,斜掌为刃,轻飘飘切向他手肘,说道:“小霍,遗言可交代完了?” “呀呀,就知道有人要杀人灭口了。”霍青机哈哈一笑,退身躲闪,到底慢了一步,腕部被掌风扫到。他“遗言”交代得心满意足,当下也不还手,扬声笑着去了。 温良玉哼一声,一转头——立即后退,“你什么眼神?” 霍青机那番话,倒退一个月温宣桑一个字都不会懂。可如今那层窗纸已经捅破,她福至心灵,居然明白了,并且立即将之实际运用,眼汪汪地仰头,温良玉退一步,她毫不迟疑便进一步,声音软软地道:“大哥,我早知道错了,这次的事就算了好不好?” 她尽最大能力照着所理解的霍青机的意思做出来,可惜实在青涩,跟以前做错事后讨好的样子也没大的不同,所谓什么勾引就更谈不上了—— 一旁云三不屑冷哼。就算这样,纵然如此,对某人来说显然是足够了。还真是——随便勾勾手指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啊。 温良玉一惊醒神,倒全不为自己的失态脸红,自然地一抬下巴,“好了,人还给你,要怎样请便,不送了。”下完逐客令,便拉着温宣桑欲走。 一直没说话的云纵修终于按捺不住,下意识叫道:“霏儿。” 温宣桑脚步一顿,却不回头,跟着垂首反而加快了步伐。不管大哥和他们中间有什么交易算计,她被利用了是事实。大哥怎么处置,她可以不干涉,却不可能就此尽释前嫌。 脚下步子更急。那些过往,那些人是怎么样,都忘了放下吧。和此刻握着她手的这个人相比,全都不重要了。 一路回去温良玉的居所,途中跑过来打招呼的小喽罗一个连一个,抒发差不多一月不见的想念之情。温宣桑之前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得到这种待遇,有些受宠若惊,又不由大是得意,一个个招呼回去,一直到进了门,唇边的傻笑还没有收回来。 背后一只手拎过她,跟着“砰”一声,关门上闩。 温宣桑笑呵呵地问:“大哥,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温良玉笑眯眯地答:“算账。” 一盆冷水泼下来,某人瞬间从陶醉中惊醒,转成干笑,“啊,这个——” “宣桑,你真好本事。”温良玉在她两尺之外慢慢坐下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张纸,他轻飘飘搁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压着。 “你冒冒失失把云纵修绑上来,中了反间计,留他下来,蒙骗了我六年身份来历——”他一项项细致数说,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终不曾变动,只眸子里的黑色一点点聚拢浓郁,“这些其实我都没有恼过,这两年你到处闯祸,我也不得不跟着习惯了。只要你肯认真认个错,那就都算揭过了。” 温宣桑噤若寒蝉。状况不大对——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张纸,无奈被温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那嗓音低柔着,“从我看到这个东西开始,就只剩了一个念头——宣桑,”他目光漫不经心游移着,并不在她身上,温宣桑却陡然觉得一阵针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来,剥掉一层皮,瞧你是不是才能听话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后退,僵硬地笑着,“你不是认真的吧?” 温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啊。”语声中控制不住地出现抖音,温宣桑被他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眼神都僵凝住。只觉得这一刻,这个人竟然陌生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她从不曾窥见的另一面。温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谁都安全比谁都可靠,她被宠得有点过分,总是习惯毫不考虑地纠缠上去,换回懒懒的带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两年前,从来也不担心会被推开。而,就算在被疏远的那段时间里,也完全不是现在的感觉。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从温良玉身上感觉到“危险”。 “怎么不说话了?” 温宣桑缩了缩,一口气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来。 坐着的那人“嗤”的一声笑出来,“骇成这样?宣桑,你以前的胆子可没有这么小。” 以前…… 毫无预兆,眼泪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温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着,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泪水更加止不住。 温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现在又是怎么样!鼻翼酸涩,眼睫被沾湿得睁不开,宣桑胡乱抬了袖子去抹。 “你这是——”终于回过神了,“你好好的哭什么?我就是说你两句,又没打算怎样,难道说也说不得了?” 侧过脸去,继续胡乱擦抹。 温良玉叹口气,起身,伸手把她扯过来,“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开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轻轻去拭过一遍,然后把她惨兮兮的泪脸按到怀里,道:“好了,不说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动脑子做了一堆蠢事,还抢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无赖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心软的自己实在也没有什么继续讨伐的资格。 “我不是故意不杀他的,只是还没找到机会就被抓了,”抽噎一声,声音含糊着,“真的。” 温良玉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没杀了你爹生气?” 感觉怀里的头点了下,温良玉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拖出来,俯视那双泪蒙蒙的眼睛,平静地问道:“敢问温姑娘,你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温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张纸。刚才温良玉站起来,没了遮掩,她终于认出那就是她离去时留下的墨宝了。她那时说要去做该做的事,结果却没有做到,现在大哥拿着这张纸跟她算账,当然是因为她食了言。 温良玉极熟悉她的逻辑,第一时间明白过来。 “宣桑——”他捂着额头,觉得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就用着和之前一样的平静得麻木的语调道,“我早就知道你办不到,弑父这种事,云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来,何况是你?我拿这个出来,只是要告诉你不准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问过我。否则再被抓回来,我就要小霍布个阵,这一辈子你都别再想出房门半步,听清楚了没有?” 门扉紧闭的屋里没有任何干扰,极近的距离内,温宣桑清晰地听他平淡的一句句话语说出来,语气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她听出来那不算威胁,因为他分明会说到做到。 他话音一落,她立即点头,唯恐迟缓一时半刻,会马上被关回房里。 温良玉脸色稍释。 “嘿嘿,”她讨好地小心地顺杆蹭过去,“没事啦?” 他没什么好气,“这该是我问你的吧?”那么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样。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誉,她眸光晶亮,严正声明:“大哥,你刚才说错了,我才不是被吓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开始不争气地酸涩起来,直冲到眼帘,“大哥,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那时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虽然不聪明,可是知道了会努力去弥补的啊。你什么都不说,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要我怎么办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难过啊。” “那些乱七八糟的祸事,大哥真以为我是笨才会闯下的吗?你肯回头看我一眼,肯至少别躲得我那么远,我怎么会去把周围的山寨全招惹个遍?虽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门去欺负别人,可是我谁也打不过,他们的拳头一个都有我两个大,打到的时候真的很痛啊。” “回来了还要受罚,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肯跟我说两句话,脸色还摆得很难看,呜——” 被闷进了怀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温良玉低低地重复。 脑子里的一根弦剧烈地抽痛起来。他从来没想到会这样,只顾着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没考虑到这种举动对一直都腻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怎样的打击,一句交代都没有得到,就那么轻易被放开被丢弃,这傻丫头——他是怎么会想出那种蠢法子的? 不想伤害才躲开,却原来这本身已经是伤害。 “不会再有下次了。”收紧了手臂,乌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来,盖住了无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发誓吗?” “不要。”温宣桑哼哼,摇了摇头,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记得。你记得的话,发不发誓有什么要紧?”而你忘掉的话,发不发誓又有什么作用? 温良玉明了她没说出来的话,慎重点点头。只是——咳,关于那个为什么要躲开的原因,暂时他还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于是决定适时地转移话题:“宣桑,云家那两个横竖走了,你也就别记恨了。云纵修就是迂了点,也没想过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给那个糟老头,我们以前明明没有什么仇怨,他还害我。”要是云锦,动这个坏心思也就算了,温宣桑郁闷地想。她现在当然不会再有闲情去报复回来,可是嘴上抱怨两句,总是要的。 “他只是想让我看看你穿女装的样子。”温良玉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便宜他们,全部明说了。还是不要,让她心里总留着一根刺吧。嘴上说得再无所谓再无情,可是没人比他清楚,这笨蛋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好像他赞同云纵修扮成妹妹云起上山来一样,一个原因是为了支开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心理,想看看他小时候蛮横冲动,长大后忽然变异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么样子。别这么看我,无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个理由,他小时被云纵修欺负得也不少,这次救他一命,把他从云家的泥潭里拔出来,也顺手报复一把,算是得个心理平衡,以后两不相欠。” “……”温宣桑无语。真是看不出来,在三哥那张阴风煞煞的面皮下,居然还有这么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里其实早送了消息给我,不然我就算会赶到,也不可能那么巧出现。至于一直都瞒着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几乎要怀疑耳朵出了错,呆呆地重复道:“你的意思?” 温良玉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肯定简洁地给她两个字:“不错。” “就这样?”她眨眨眼,不确定了,长久以来面对他时的盲目的言听计从占了上风,虽然身为被骗被吓唬的受害人,却只敢缩了缩,弱弱地问,“为什么?” 温良玉看着她纯然困惑的眼神,无声地叹口气,道,“给你一次教训,你下次再闯祸前,才知道要动一动脑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场大雨浇下来,没能及时说出。拖到现在,可以想见这教训的效果已经完全打了折扣。 “……原来吓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出现救我——” 温良玉敲下她的头:“我确实救了你啊。” “这怎么能一样?”宣桑愤愤,推开他,“我吓死了,云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还点我的穴,翠欢拿针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头,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多了个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过的细细的珠链滑过指腹,带来微凉的触感,“很痛吗?” 浑然没察觉空气的流转突然暧昧起来,温宣桑撇撇嘴,“当时很痛,可是都这么多天过了,早就没感觉——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声音剧烈地颤抖结巴起来,僵立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个微湿温软的触觉,不不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热一点的气息缠绕上耳际,“不是你说痛吗?”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绝下,就千秋寨纯洁得可比万里晴空的温三当家而言,她或许知道用亲吻来肯定自己喜欢的心情,可是对于这种货真价实的调情——虽然程度实在不堪一提,也已经足够让她一直屏息到……晕过去了。 屋子周围的十数双眼疑惑地对视了一会儿,一致转向了某个中心点。 “二当家,怎么没有声音了?” 堂皇占据着最佳偷听位置和最佳脱逃地点的霍青机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还很认真——”小声嘟囔。 这个,霍青机低咳一声,他当然是以为里面已经不“需要”说话了,才激动地拼命支起耳朵,哪知道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就没有吧,我要去忙了,你们随便。” 一个小喽罗揉揉眼,“咦,二当家呢?” 另一个张着嘴,半天道:“已经走远了。”好快的轻功。 “哦,二当家还真是很忙啊。” ——在之后整整五天的翻跟头特训中,这十几个喽罗终于筋疲力尽地了解到,那天二当家为什么会那么“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随便听的吗?一时的纵容,不过是忙着某场忽然下下来的大雨,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而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