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娶》 第一章 【第一章】 徽州 艳阳天,天空蔚蓝得无边无际,金灿灿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射大地,唯有深深大宅那曲折蜿蜒的檐角廊柱下,重重幽凉阴影犹静静盘踞,像蹲着某个不知名的鬼魅。 事实上,每当入夜,奴仆们都会不自觉远远绕行而过,就是不敢穿越那一处早被封起来的旧园子。 听说,每到入夜,那斑驳的老墙后就会传出阵阵鬼哭。 听说,曾有个新来的仆人大着胆子,偷偷爬过墙头想一窥里头究竟,却当场魂飞魄散,吓得连滚带爬惨叫连连—— 「有鬼……全身都是血的女鬼……救命啊……」 一时间,大宅内人心惶惶。 谈宅大主子谈礼复事后闻知大怒,非但痛斥了下人们一顿,严命不准任何人擅闯这座园子,更不准任何人再有怪力乱神之语,违者五十大棍打将出去! 此举虽是强行压制住了众人的窃语议论,却阻绝不了台面下逐渐散播、弥漫开来的恐惧。 但无论如何,昔日谈家三房居住的那所园子,如今已是奴仆们眼中闹鬼的凶宅。 「胡嫂子,你在谈家待了这么多年,肯定听过很多关于『那里』闹鬼的事儿吧?」一旁等着烘炉上那壶水滚的小丫鬟又怕听又爱听,忍不住凑近。 「就算有鬼,也是冤魂哪……」灶下老大娘胡嫂子脸上皱纹更深了,擀着面的手微微停顿,叹了一口气。 「冤魂?」小丫鬟睁大眼睛。「真的吗?为什么?」 「去去去!别挨着老婆子想听啥子鬼故事。」胡嫂子回过神来,嘘赶道:「你守到一壶滚水都快凉了,拎回去不被臭骂一顿才真叫有鬼呢!」 「哎哟!那倒是。」小丫鬟吐了吐舌头,赶紧拎了滚水壶便忙回去了。 小丫鬟吃力地拎着滚烫的水壶,忙奔回那栋谈家大宅里最精致华美的绣楼。果然是迟了,才一跨进门坎,就听见了主子在哇啦哇啦叫。 「就用这水,想冷死我呀?」 「小姐对不起,热水马上就到了,奴婢待会儿马上帮您重弄一盆温的,您再忍忍。」 「杏儿姊姊,」小丫鬟一反方才在灶房里的淘气,硬着头皮忙把滚水壶拎了进去。「水水水……来了。」 「到哪儿钻沙躲懒去了?要是耽误了小姐的事儿,仔细你的皮!」大了几岁的丫鬟恨恨瞪了她一眼,接过滚水壶赶忙绕进屏风内。 一把娇嫩清脆的嗓音气急败坏嚷嚷:「快快快!我要来不及了!大哥哥好不容易才答应带我去赏花的,你们快点儿行不行?」 「小姐息怒,都是婢子不好,您快别生气了。」杏儿急急赔罪,快手快脚地将滚水和入了冷水盆里,仔细试了温度,这才急忙打湿、扭干帕子。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那只雪嫩小手一把抽过帕子,顾不得还在滴水,气呼呼便胡乱抹起了脸。「很慢耶你们!」 那是一张娇嫩得吹弹可破、宜喜宜嗔的小小鹅蛋脸,眉目如画,嘴角还泛着一朵浅浅的梨窝,只可惜此刻正在气恼中,否则料想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必定甜美可人极了。 她是谈璎珞,谈家大房的千金,也是被谈家大老爷宠上天的掌上明珠。 今早起床,就为了久等不来的洗脸水,便惹得她小姐大发娇嗔,直到妆容缀点得娇俏妥当,换好了一身以金丝银线绣成的牡丹衫子,支使到前院吩咐大少爷务必等候的丫鬟也回来复命了,她这才欢喜地露出了笑颜。 「行了行了。」急躁的心思稍定,谈璎珞终于有空回头对丫鬟们嫣然一笑,好不大方地宣布,「花会上若瞧见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本小姐再买回来分你们吧!」 「谢小姐。」杏儿和小丫鬟忙谢不迭。 直待她终于离去了,丫鬟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相视苦笑。 「咱们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唉。」 今日是徽州一年一度最热闹的花会,无论大大小小花坊皆会将自家精心培植的山茶——别名曼陀罗花——送往城中最繁华的那条古街上,按去年名次高低顺序排数儿,举行一连三天的花卉鉴赏会,由徽州知府、知县以及有头有脸的富商们裁判比评,分别选出前十名,花中魁首者可得匾额一座,黄金五百两为奖赏。 为此,城里城外通州上下,各花坊无不使尽浑身解数,以期一举夺魁。 徽州百姓们更是在这三天里争相前来欣赏或清丽出尘、或美艳绝伦的各品茶花,把偌大一条古街挤得是万头钻动、水泄不通。 谈家大少爷笑咪咪地牵着妹妹的手,一脸友爱之情,可不知怎的,他左颊凹陷扭曲的旧伤在微微牵动下,笑容却有着几分掩不住的惊怖骇人。 谈璎珞每每看见他颊上丑陋的伤痕,心头就不禁掠过一丝难受。 「大哥哥,」她抬头望着他,心下难过,嘴上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很疼吗?颊上的肉真长不好了吗?那每天早上起床照镜子会不会吓着自己?大哥哥有没有考虑过在上头贴个花黄还是狗皮膏药什么的遮遮?」 「混说什么?!」谈运庆恼怒地瞪向她,「你当我是什么妖魔鬼怪?」 「干嘛那么凶?人家也是关心你。」她一脸无辜,「提供点小小的意见罢了。」 「你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下回换我把你细皮嫩肉的脸咬下一块来,看你疼不疼,还敢不敢乱说话?」他有些火大。 「那我就叫爹爹扣你月钱。」她得意洋洋地笑着。 「你真是——」他大大气结。 「是什么?」谈璎珞斜睨着他,兴致勃勃地反问,「小恶霸?捣蛋鬼?告状精?」 「好了好了好了……」他被她搅得头疼,只得抱着脑袋频频摆手告饶。「就算是哥哥说错话行不行?」 「听说老福堂的玫瑰酥饼好吃极了,大哥哥要是能亲自买来给我吃,那我就不跟爹说你欺负我。」她笑嘻嘻,一副小人得志貌。「也不叫爹扣你月钱了。」 「本少爷去买?」谈运庆皱了皱眉,瞥了身后服侍的小厮一眼。「让狗子帮你买去,大哥哥在这儿陪你赏花岂不更好?」 「啥?」她故作耳背,大声嚷嚷:「大哥哥说什么?你反正也不缺月钱?」 「行行行,我去买,我去买。那你在这儿乖乖等,可别乱跑。」谈运庆对小厮使了个眼色,「看好小姐,人多,别走散了。」 「是,大少爷。」 古街上人声鼎沸,大伙纷纷挤来蹭去,争相品评那各色雪白、娇妍、朱红、淡绿茶花。 「这株『倚栏娇』可美得紧哪!」 「不不,像那株『月丹』才叫好看……」 「那有什么希罕的?这品娇艳非常的『一捻红』才端的是动人……」 谈璎珞平时都被保护在谈家大宅里,几时见得到这般的扰攘闹热景象?她也不嫌挤热得慌,兴奋得小脸红绯绯,一忽儿蹲在盆花开一红一白的「二乔」前看得津津有味,一忽儿被人潮挤到了那株据说名闻天下的「风尘三侠」前头,她不怕被挤坏了,倒让身旁努力想隔开人潮保护她的狗子急得一头汗。 「哎哟!」狗子可说是搏命上阵,一双大脚丫被人潮给踩来踏去的,频频惨叫。「你们当心点……哎哟喂呀!」 第二章 「你很吵耶。」谈璎珞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小姐对不起……啊!」狗子突然拔尖儿大叫,忙缩起脚,疼得龇牙咧嘴。 谈璎珞本觉不耐烦,见他那副蠢相又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你呀,要在这儿免费给人家踩脚丫子玩,还不如去给我买一盅梅汤来喝喝。」她小手拚命搧着风,「呼,这天,真是热死人了。」 「是,小姐……」狗子痛得泪汪汪的,还是有些迟疑道:「可是大少爷吩咐过,要小的看好小姐的。」 「我说狗子哥。」谈璎珞突然面露笑意的唤了一声。 「嗳,」狗子顿时受宠若惊,忙立正站好。「小的不敢,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想请问一下现在大少爷不在,你跟我谁大?」她扬眉看着他。 「当然是大小姐大。」主仆尊卑之别,就连他狗子也懂的。 「那不就得了。」她的笑脸倏收,二话不说,大拇指一比,「去!」 狗子张大嘴愣了好半天,最后只得乖乖服输认分。 「那、那小姐在这儿等会儿,狗子马上买去,您可别乱跑,万一迷路可就不得了了。」狗子不忘千叮咛万交代。 「知道了!知道了!」谈璎珞的注意力早被另一盆花瓣红粉的茶花吸引住,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迷路咧,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哇!这盆花儿长得真漂亮,亏他们怎么养的?」 不一会儿,闹哄哄的人潮越发拥挤,挤来蹭去的臭汗早取代了满城花香,谈璎珞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挤着行进,额头渐渐沁出热意,小手再怎么搧风也不凉了。 「这什么天?专门晒人干的吗?」她环顾着陌生的街道,顾不得叨叨抱怨,蓦地一呆。 咦?这、这又是哪里呀? 满满的人潮,眼生的屋檐高墙,街巷更是纵横如迷宫,她开始觉得不安了,努力迈动着两条腿,拚命挤出了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可怕人海。 好不容易钻出拥挤人潮,到了一处较僻静的巷子口,她略一定神,方才想起—— 大哥哥和狗子呢?不是说马上就回来了吗?该不会连他们也走失了吧? 「需要帮忙吗?」一道温柔含笑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吓?!」谈璎珞倒退了两步,充满警觉地瞪向来人,「你、你……干、干……什么的?」 可恶!她那一慌就大舌头的毛病又跑出来了。 「抱歉。」高大俊美的男子对她微微一笑,「吓着你了?」 爹爹说过外头坏蛋太多,尤其是男人,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管他的笑容是不是她生平见过最漂亮好看的——说不定越俊越是坏家伙呢! 谈璎珞满眼戒慎地盯着他。 「我只是想问——」 「等一下!」她双手叉腰,娇小身段倒是霸气十足。「我准你跟我说话了吗?别以为仗着自己长得俊就可以随意搭讪姑娘家,告诉你,本小姐才不吃你们登徒子这一套!」 登徒子? 男子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她弯弯眉儿紧紧皱起。 「对不住。」男子不以为忤,神态依然和煦如春风。「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姑娘可是迷路了?或许我可以——」 「用不着!」她下巴高高抬起,「本小姐才没迷路,我只是……呃,在这里歇歇腿儿喘口气罢了,要你充什么英雄救美呀?真多事!」 为了充分强调出自己的气势,她激动地挥舞着小手,却没料想到恰恰好挥中了他脸颊。 啪地一声响,刹那间,两人都呆住了。 他没有抚颊,也没有生气,高大身形动也不动,谈璎珞却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她……她竟然打了人? 脑中闪过头一个念头便是赶紧道歉,可一想到是他自己没头没脑找人乱搭讪,她突然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这一巴掌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我存心赏你的。」她嘴上好不倔强,粉嫩脸颊却娇艳通红得离奇。话说完,活像心虚似地转身就跑。 跑出了有一段距离后谈璎珞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奇丑无比的大鬼脸。「活该!痛死你!」 然后,又一溜烟不见影儿了。 独留身形高大修长的他,皓玉般的英俊脸庞印着刺目红痕。半晌后,他用手背缓缓抚过发烫的颊,蓦地微微笑了。 「好一个泼辣带刺的倔强姑娘。」 后来,谈璎珞还是靠自己的力量回去了。 有什么难呢?只要走到县衙,双手抱臂,极不耐烦地望着门口衙役,开口说:「喂,想不想赚外快?我可是谈家的大小姐哦,只要你们谁能送我回去,我爹肯定重重有赏!」 自然有迫不及待想讨好爹爹的县官和衙役,屁颠屁颠的搓手哈腰,抢着恭恭敬敬将她送回谈家大宅。 谁不想要点儿好处?尤其他们谈家富甲一方,随便门缝子里扫扫的银子就比他们一年的俸禄还多。 大大方方坐着官轿被送回谈家大宅的谈璎珞,一路上可是很心安理得。 谈礼复巡视产业回来时,恰恰与亲自押轿护送的县太爷相遇,一得知此事,除了奉上沉甸甸的红包道谢外,一进了屋,自然是勃然大怒,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尤其是狗子,更是吃了一顿好打。 「我又不是故意的……」谈璎珞跷着二郎腿,嚼着满口酥饼,一嘴含糊,好不无辜。 绣楼里,杏儿斟茶伺候主子,对于挨打的弟弟狗子是半句情也不敢求,只用很哀怨的眼光瞅着自家小姐。 「他们被骂被打又不是我害的。」谈璎珞配茶冲下了嘴里的酥饼,接触到丫鬟们满是怀疑的眼神,登时嘟起小嘴,「好啦,可是我迷路了耶!万一我真的不见了怎么办?你们都没有一个人担心我迷路回不来吗?」 「奴婢们当然担心了……」杏儿忙不迭表明心迹,却是满脸没奈何。 唉! 「担心个鬼啦。」谈璎珞嘀咕,没好气地抱怨,「搞不好你们心底巴不得我别回来了,省得一天到晚得应付我这个千金大小姐,是吧?你们私心是这样想的吧?」 这这这……这话教她们怎么回呢? 杏儿蕊儿啼笑皆非,不敢吭个声。 「璎妹妹,咱们不是约好了要去万缎庄取衣裳的吗?」一道娴柔女声自外头响起。 多亏这么一打岔,丫鬟们无不松了口气,连忙唤了声「翠小姐」。 「哎呀!我怎么都给忘了?」谈璎珞眼睛一亮,跳了起来,兴奋地拉着绿裳女子,「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等等,怎么能这么说风就是雨的?」谈翠环忙道,「咱们还得去向大伯伯禀明要出门,得等他老人家许可才能乘轿去。」 「呿,不就去取件衣裳,又不是花木兰要上战场,还搞那套十八相送来着?」谈璎珞心急不耐烦地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谈翠环停顿下来的脚步和小小拉扯,终于穿透了她满脑子兴匆匆的急切。 「又怎么了?」她皱眉。 「璎妹妹,你是大伯伯的心头宝,也是咱们谈家的金枝玉叶,自然想什么便能做什么,可是我和你不一样……」谈翠环有一丝黯然,咬着唇儿。「若没禀明大伯伯,大娘是不准我出门的。」 第三章 谈璎珞好不同情地看着她,「二婶婶就因为自己不能生,而翠姊姊又是二叔叔和外头窑姐儿生下来,抱回我们家养大的,所以她看你什么都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对二叔叔说你的坏话……我怎么给忘了呢?」 谈翠环闻言,秀气脸庞浮现难堪的潮红,却只能憋着气,也不敢对她说出只字片句的不满。 「璎妹妹能理解,那自然是最好的了。」她努力压抑下受伤的自尊,挤出一丝笑。 「你又何必跟个没脚蟹似的任人糟蹋?二婶婶这样处处挑你的错处,还不都是欺负你没个好出身吗?可你娘当妓女也不是你乐意的呀!」她替堂姊抱不平,忿忿道,「我说大人们最会说一套做一套了,听说当年二婶婶许你进门认祖归宗时,表面贤良淑德,嘴上对二叔叔说得可好听的了,可现在——」 谈璎珞全然没发觉自己的仗义发声,听在谈翠环耳里不啻一记记火辣辣伤人的掌掴,犹自说得义愤填膺。 谈翠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极力抑下阵阵气苦悲愤。 这回能到万缎庄裁做新衣裳,还是沾了谈璎珞的光,如果她口气不对,惹恼了谈家这个真正的大小姐,说不定她盼了好久的漂亮新衣裳就泡汤了。 所以她继续憋屈着,陪着笑脸道:「我知道璎妹妹心疼我,不过大娘其实刀子口豆腐心,她平常待我也挺好的……」 「哪里好?」谈璎珞一脸不以为然,「二婶婶那样待你,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气恨?别骗人了。」 像她呀,就是怎么也看不惯那些伪善、矫揉造作的势利嘴脸,明明心里恨得牙痒痒,可一个比一个还虚伪恶心。无聊! 「咳,咱们……就别为我的事儿耽搁时辰了。」谈翠环脸上笑容略僵,「还是办正事儿要紧,好不?」 「那倒是,反正翠姊姊你自个儿都被欺负惯了,我还替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谈璎珞兴匆匆地道:「走走走,咱们取衣裳去。」 谈翠环面上愤怒一闪而逝,柔荑还是亲亲热热地挽着堂妹,好似多么姊妹情深似的。 位在典雅建筑间的万缎庄年初开张之时,几乎全徽州都不看好这家标明专卖高价昂贵丝缎的商号,毕竟这儿最便宜的布料起价就要五两银子,几乎可供一户小康人家三个月有余的开销,有谁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会来这么贵的绸缎庄买布裁裳? 可万缎庄这一年来却跌尽了众人的眼珠子,它非但没在半年内倒闭,反而一开张后便客似云来,至今生意兴隆鼎盛如故,出入的客人们非富即贵,几乎全徽州官宦巨贾家的夫人千金都是它的座上宾。 后来众人才知晓,原来万缎庄各式昂贵美丽的缎子种类不下千项,而且大半都是外头绸缎庄里寻不着的珍货,再加上里头的裁缝师傅们都是昔日皇宫里退休下来的知名工匠,作工非但精致细巧,且款式独特漂亮,几乎式式样样都不同。 富贵人家的夫人千金们会为之风靡不已,也就不难想见了。 一踏入朱红大门,首见的便是一个形如井而露天的清凉天井,四周植着几丛桂花,一堂珍贵红檀木桌椅摆放其中。由于万缎庄贵客采预约制,一次只接待一组客人,所以当谈璎珞和谈翠环依约翩然来到时,一名笑意晏晏的掌柜已垂手恭立,招呼下人将精致细点香茗一一端上。 「两位谈小姐请用点心。」唐掌柜笑容殷勤有礼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半点惹人厌的铜臭味儿。「今儿有上好的『胭脂醉』,请小姐们品评一二。」 「谢唐掌柜。」谈翠环柔声有礼道,款款落坐,好不端庄。 「我们的衣裳呢?衣裳好了吗?」 面前那一盒四小品的豌豆黄、驴打滚儿、杏仁糕、缠丝奶油小饽饽,谈璎珞才一坐下,便手挥目送,一下子吃了大半,却也没忘了正经事。 反观谈翠环,好一副大家闺秀的款儿,连茶也只是举杯微微沾唇,连一口都不敢多啜。 「小姐莫急,您那一袭『月光』自然已经是好了的,还有这位小姐的『花华』,待会儿小人便让他们取出来给您。」唐掌柜面不改色,笑意晏晏。 「那就好,你们手脚还挺麻利的嘛!」谈璎珞边说边喝光了杯里的茶水,柳眉微一扬,不太愿意承认地喃喃,「这茶好香啊!没想到你们这间小布庄也供得起这么好的茶,嗯,有品味。」 「谢谈小姐夸奖。」唐掌柜微笑道。 「璎妹妹。」谈翠环秀气白皙的脸庞难掩一抹渴盼地等待着新衣,却也不忘表现雍容庄重,柔声轻斥。 「干嘛?」谈璎珞一脸莫名其妙。 谈翠环小脸有些红了,声音放得更低了,「说话有礼些,莫忘了咱们的身分。」 「我不是称赞他们有品味了吗?」她怪异地瞥了堂姊一眼。 谈翠环本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想到这个任性的娇娇女压根儿半点幽娴贞静的自觉都没有,索性由她去了。 也好,丢脸现世的是她,这样反而更能衬托出自己的温柔婉约。 【第二章】 不一会儿,两名身形高身兆美丽的姑娘双手捧着银盘,上头各摆放着一袭美丽的华裳,从容而来,恭敬折腰献上。 谈璎珞眼前一亮,迫不及待要伸手过去接,可没想到大半年没得裁制新衣的谈翠环一时忘情,偏也选在这时起身要拿,一个手拐子霎时磕碰飞了谈璎珞那一袭「月光」。 「哎呀!」捧着的姑娘惊呼,只捞到了一角袖子,大半皎如月光的衣衫全落在地上。 「我的新衣裳——」谈璎珞倒抽了口凉气,忍不住气愤地望向堂姊,「翠姊姊,你是怎么回事?干嘛把人家的衣裳弄掉?现在可好,都脏了,你说怎么办?」 「璎、璎妹妹……对、对不起……姊姊不是故意的……」谈翠环也吓坏了,双手紧紧搂抱着自己那袭新衣,像是深恐她会抢了去撕烂。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她心疼地捡起遭尘土污了一大片的雪白月色缎子,气呼呼地嚷了起来。「你一定是嫉妒我穿得比你漂亮,买的衣裳比你的贵,所以你想借机整我、报复我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谈翠环一想到回家后的惨况,慌得脸色煞白,急急想解释弥补。「你别生气,千万别告诉家里人,我、我负责帮你洗好衣裳好不好?」 「怎么洗?都脏成这样了,你现在倒是洗给我看呀!」 「璎妹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谈翠环焦急害怕得顾不得表现小姐风范,眼圈儿都红了,死命拉住她衣角。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杀了人,说一句对不起,那人就能活了吗?」谈璎珞哇地大哭起来,跺脚连连。「人家盼着穿这件新衣裳很久了,还特别喜欢上头绣的花样,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给我赔来!赔来啦!」 唐掌柜眼见情况开始失控,不插手也不行了。他清了清喉咙,硬着头皮陪笑道:「呃,谈小姐请息怒,有话好说,还是您要再选别的……」 「我不要别的,我就要同一件,就这一件!」谈璎珞固执如咬住就不放口的小蛮牛,不依不饶地嚷道。 「这……」唐掌柜也慌了,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好,就同一件,就这一件。」一个清朗含笑的嗓音在一团嘈吵混乱之中优闲响起。「我答应你。」 第四章 所有人一呆,不约而同望向声音来处—— 堂烬玉树临风的颀长身形缓缓走来,意态从容优雅,笑容温润如玉。 谈翠环小脸瞬间嫣红若霞,立刻慌张地敛容整衣,再度恢复娴秀气质模样。 谈璎珞则是眨了眨泪汪汪的眼,有一刹那的迷惘。 这谁啊?怎么那么眼熟? 还未及深思,脑子乍然闪现昨日那天外飞来一巴掌的情景! 「啊!」她指着他的鼻子大叫一声,「你?!」 「是我。」他抿唇笑了,笑眼熠熠地迎视着她。「真巧不是?」 谈璎珞破天荒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勉强回过神,闭上傻傻张了半天的嘴巴,一滴晶莹的泪珠还在眼眶里打滚,吸了吸鼻子。 「你在这里干嘛?」她想也不想地问。 堂烬一怔,被她的少根筋问法逗得有些忍俊不禁。「咳,我是店东,这万缎庄是我的产业,所以我在这里,应该是很合理的。这个回答,姑娘可还满意吗?」 「勉勉强强啦。」她再吸吸鼻子,撇了撇小嘴。 「璎妹妹!」谈翠环为她的无礼倒抽了一口气,又在一边频频猛拉她的袖子。 「干嘛啦!」她也火大了,冲着堂姊大皱眉头,「想说什么直接讲好不好?这样叫叫叫的,是在招魂哪!」 「璎妹妹!」谈翠环红了小脸,羞窘欲死。 怎么……怎么能在人家俊秀公子面前…… 「咦?」谈璎珞才注意到自家堂姊脸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不由得眯起双眼,研究地看了看这个,再转头望向那个——身长玉立,含笑翩翩的男人——刹那间大大顿悟,暧昧地拉长了音。「哦……」 哦什么? 堂烬疑惑地看着她。 「嘿嘿嘿……」她不怒反笑,还冲着他笑得好不诡异。 堂烬哭笑不得。 怎么方才哇哇大哭,现在泪水还悬在眸底要掉不掉的,竟又笑了起来? 「是他们招呼不周,委屈了两位小姐。」他黑眸熠熠,笑意吟吟地望着她,「不如,我命他们寻出同样一匹绸缎,请绣工裁缝师傅日夜赶工,最迟三日,一定为你做出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如何?」 「唔……」谈璎珞煞有介事地摩挲着下巴,很是慎重地考虑了起来。「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他微笑承诺。 「袖子上一样要绣蝴蝶的。」 「你喜欢什么就绣什么。」 「要大只的。」她得寸进尺。 「你想多大就多大。」他笑吟吟同意。 「好!成交!」她终于满意地昂起下巴,一把抓住堂姊的手,「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璎妹妹……」谈翠环深怕她惹得他不快,急急低唤,「你别这样。」 「哎呀!你不懂啦!」谈璎珞抬头直视堂烬,圆滚滚的眼儿发亮。「如何?」 「小姐但说无妨。」他含笑如故,好脾气地问。 「三日后,我要你亲自送衣裳过去。」 「好。」他一颔首。 「一言为定!」她伸出指头来,「喏,勾勾手,爽约的是小狗!」 他低头看着她小巧雪白的指尖,嘴角笑意更深了,并未有一丝迟疑,伸出修长大手与她勾了勾手指。 指头交缠,定下契誓…… 谈璎珞感觉到指尖肌肤传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异样感,她顿时像被烫着了般,猛然抽回手。 「呃,就三天,」她加重语气凶狠地撂话。「本小姐就只给你三天,迟了,我可是要来砸你万缎庄招牌的!」 堂烬深邃眸子闪亮,笑得更愉快了。「我不会忘记的。」 「璎妹妹,你、你别跟人家公子这么说话,太失礼了……」谈翠环小脸羞红,越发没法见人似的,只是紧抓着她的手,像是想制止她的鲁莽,却又难掩心中小鹿乱撞。 「谈判就是要大声,不大声,气势怎么压得过人?」她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走啦走啦,我们回家!」 谈翠环顾不得再说什么,就被身形娇小却气势十足的谈璎珞硬生生拉走了——幸亏新衣裳一直紧紧攒在怀里。 厅里一片悄静无声,半晌后,堂烬终于笑了。 「真是好一颗霹雳火爆的小辣椒子……」 「公子,您没事儿吧?」唐掌柜一脸内疚。「这谈家的璎珞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心肠倒不坏,偏偏那张嘴皮子就是不饶人的。是属下不好,竟让这样的贵客冲撞了公子。」 「没的事。」堂烬笑笑,眸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任性傲娇背影离去的方向,喃喃,「我顶得住的。」 谈家大宅 「我真的是太佩服我自己了……」谈璎珞往嘴里扔着小糖核桃,贝齿咬得喀啦喀啦响,难掩满脸得意洋洋。「我真是个大好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像我这么懂得体贴人的千金大小姐呢?太难得了,实在是太难得了……」 她自我感觉良好到根本没发现一旁的丫鬟们憋笑的憋笑,抱着桶子吐的吐。 「话说回来,我堂堂一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竟然充起了红娘撮合良缘,还把莺莺小姐的戏分全让给了翠姐姐,仔细想想,是有点儿吃亏。」谈璎珞嚼着甜脆喷香的糖核桃,又若有所思起来。「不过那家伙虽然讨人厌,但身家还行,长相也挺俊的,脾气又好,配性情畏缩得跟只老鼠没两样的翠姐姐倒也刚刚好。」 嗯,就这么决定! 「妹妹,你在哪里?快点来看看我帮你买的好玩意儿!」 谈运庆兴匆匆地拎着一只红木精制的鸟笼子,里头是一只啼声婉转美妙的翠鸟。 「哗……」谈璎珞双眼亮了起来,开心地奔上前去,急急接过那只鸟笼子,迫不及待逗起了那只浑身羽毛嫩绿如翡翠的小鸟儿。「好可爱哦,是给我的吗?是给我的对吧?」 「当然是送你的了,这翠鸟可不便宜,通身翠绿叫声好听的,一只就得三十两银子呢,光是为了买它,哥哥这个月的月银就去了大半……」谈运庆嘴上叨念抱怨,可依然满眼疼爱地看着她。「妹妹喜欢吗?」 「喜欢!」她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大哥哥对我最好了。」 谈运庆看着面前这个足足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妹子,颊肉扭曲丑陋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复杂而感伤的笑。 就是这个娇蛮却天真可爱的小妹,改变了原本那个愤世嫉俗、放荡沉沦的自己。 至少在她面前,在她眼里,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好哥哥。 别再像过去那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大哥哥你冷吗?」谈璎珞注意力从逗着的翠鸟儿身上转移向他,纳闷关怀地问。 「不,不冷。」谈运庆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教她怎么喂养。「待会儿我让人去灶房拿些细碎黍米来,还有清水,要准备一小钵清水……」 万缎庄 堂烬手上执着一只小竹桶,为面前那盆花开灿烂的茶花浇水。 这便是今科茶花花魁,名唤「风尘三侠」,花开三朵,花办深紫硕大者乃叫髯客,雪白则为李靖,娇红小巧的自是红拂女。在墨绿枝叶间,但见紫茶具王者气派,白茶富侠客之风,红茶清丽出尘如巾帼奇女子,令人观之浑忘俗事烦忧。 他以绢布拭去叶上微点灰尘水珠,手势翩然,举止轻柔如待心爱女子。 第五章 「公子。」唐掌柜躬身而入,恭敬奉上帐本。「这是这个月的细目总帐,请公子过目。」 「有劳了。」他微笑点头,「便搁着吧。」 「是。」 「慢着。」他唤住唐掌柜,略略沉吟,方开口问:「那件衣裳做好了吗?」 「师傅们正在赶,尤其是袖子和裙摆那些蝴蝶,只只栩栩如生,可不好绣呢!」唐掌柜苦笑。「原先的衣裳是花了整整三个月才做好的,所以这三天……」 「我对你们有信心。」堂烬露齿一笑,「告诉师傅们,若能赶着明早做好,这个月的饷银多加三倍,以慰辛劳。」 「公子,您当真……」唐掌柜诧异地抬眉。 「人言为信。就算只是跟一个小姑娘做下的允诺,身为商人,我又怎能不守信用呢?」 「是,属下明白了。」 谈璎珞百无聊赖地夹起一筷子虾球放进嘴里,随便嚼了几口便囫圃吞下,又胡乱喝了两口鸡汤,便挥挥手叫撒下。 「嘴淡,吃什么都没味道,不吃了!」她支着下巴,皱着眉头。 蕊儿忙上前撒菜,杏儿也赶着沏了杯热热的春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给小姐漱口。 「小姐小姐小姐……」一名小丫鬟急呼呼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顾不得众人的白眼,嚷嚷道:「老爷……请您到厅上去……听说、说、说是有人找您啦!」 「找我的?」谈璎珞疑惑地抬眼,瞬间兴奋地跳了起来。「啊哈!」 可上门了吧! 「是啊,就是找小姐的。」小丫鬟一路跑得急,热得满头大汗。 「杏儿,来帮我梳头!」谈璎珞放下杯子起身,瞥了小丫鬟一眼,「还有,给她一碗冰镇的梅汤喝喝,瞧她喘成那副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屋里新养了只小哈巴狗儿了呢。」 「是。」丫鬟们低声应道。 小丫鬟傻傻地望着小姐回房梳妆的背影,直到一碗冰得凉凉的梅汤送到自己眼前,这才恍然醒觉。 「小姐说的哈巴狗儿,指的是我吗?」 「捧着快到外头喝去吧!」蕊儿嘘声催赶。「管主子当你是什么?只要她高兴就行了。」 「噢。」小丫鬟捧着这碗希罕难得的梅汤,赶紧溜了。 谈璎珞素来不爱有奴婢跟前跟后的,嫌其笨手笨脚,所以就算是到厅上见客。也是自个儿单枪匹马地上阵去。 可才踏入厅门口,一听见那爽朗的男性含笑嗓音,她不知怎的,脚步陡然踏错了一步,脚下被高高门槛一绊—— 然后砰地一声,整个人扎扎实实地摔趴在地上! 「呜……痛……」她凄惨地被人扶了起来,撞得鼻子红肿泪汪汪。 「你还好吗?」抢前一步扶她的原来是堂烬,他满眼流露关怀和一抹忍笑之色。 「好什么好?你没瞧见我都跌倒了吗?」她愤慨地瞪了他一眼,「本小姐的花容月貌差点给撞扁了……」 「咳。」堂烬努力恢复一本正经。「抱歉,喉咙突然有点痒痒的。」 谈璎珞狐疑地瞅着他,明明就在他嘴角看到一丝可疑的笑纹。 「哎呀!爹的宝贝珞珞有没有怎么样?」胖胖和蔼的谈礼复急急奔来,心疼不已。「都是门槛坏,待会儿爹马上叫人把它拆了,怎么样?还很疼吗?要不要叫大夫来诊治诊治?」 「爹,人家摔得好痛喔!」她扁起嘴,哭哭啼啼的撒娇,「呜呜呜……」 「乖女儿,乖宝贝,不痛不痛哦!」 堂烬默默退到一旁,脸上噙着笑,看着他们的父女情深。 令人十分难以想像,眼前这名极之溺爱女儿的老大爷,就是堂堂徽州的殷商首富——谈礼复。 「嗳嗳,有客人在啦!」谈礼复突然想起,尴尬得老脸微红,笑着对堂烬赔礼解释道:「瞧我们父女这模样,倒教贤侄见笑了。」 「哪里。」他笑笑。「能有这般父女情深,自是人人艳羡,谈伯父真乃好福气。」 「呵呵呵,贤侄别笑我们谈家教养礼数一场胡涂便好了。」谈礼复捬掌大笑,「又哪里当得起这「福气」二字呢?」 谈璎珞一见堂烬温柔谦冲的笑意,顿时把刚刚摔到九天云外的目的又给记起来了,啊地一声大叫! 两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不约而同齐齐望向她。 「怎么忘了叫翠姐姐来了!」她一脸懊恼,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我是猪哦?」 他们两人脸上均露出不解之色。 「也不对,他人在这儿,爹爹也在这儿,翠姐姐要是也来这儿,那就不能照着我想的那样了……」她含糊咕哝盘算着,「那一切不就白搭了?这样不就表示,我活脱脱是个吃饱没事儿干的鸡婆大小姐,连管件闲事儿都管不好吗?」 谈璎珞这一番完全没有逻辑可言的自言自语,让堂烬不管有多想细分辨出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却始终未果,所以他听到三分之二就放弃了。 倒是谈礼复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咙打断女儿的话。 「珞珞,爹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堂公子。他们堂家可是我们谈家昔年的老相与,自从他们搬到山西太原去了之后,都足足有十多年没见了呢!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万缎庄原来就是贤侄开设的商号。对了,人家堂公子今儿还亲自替你送衣裳来,还不快谢谢人家?」 「请。」堂烬笑笑,将装盛华裳的锦盒双手奉上。 谈璎珞接过那只锦盒,睁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他,「咦?」 「原来你我是世交。」他浅浅一笑,「真有缘,不是吗?」 「嗯,是挺有缘的。」世上这么老套的事儿居然还真有,她不禁嗤笑。「那接下来该不会什么什么……咱们从小是指腹为婚的烂桥段吧?」 「念及你我二人年龄上的差距,应该是没有「指腹为婚」这件事。」堂烬看着起码小了自己八、九岁的她,嘴角不禁微微往上勾。 「那就好。」 「不过……」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害她一颗心跟着吊高高。 「不过什么?」她脸上满是戒慎防备地瞪着他,「你想老牛吃嫩草?」 「珞珞!」谈礼复尴尬万分,赶紧拉过女儿,「怎么这样对堂哥哥说话呢?他也不过就大了你几岁,什么老牛吃嫩草的?这么难听。」 「他什么时候又变成我哥哥?」她面露骇然。 谈礼复别有深意地瞥了堂烬一眼。「其实,咱们谈家和堂家渊源倒是很深的,若有机会的话,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家人呢!」 堂烬恂恂尔雅地一笑,不置一词。 谈璎珞正要抗议,突然想到堂姐,立刻笑眯眯地改口,「是啊是啊,说不定呢,呵呵呵。」 【第三章】 堂烬方和谈礼复叙了一会子旧,谈璎珞在一旁坐得屁股有臭虫咬似的,不断扭来蹭去。直到话题告一段落,她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不由分说拉住了堂烬的袖子。 「爹,人借我一下,等会儿就还你!」 「什么?珞珞,你这是……」谈礼复顿时傻眼。 「不妨事,晚辈去去就回。」堂烬眸光含笑地望了谈礼复一眼,随即任由那只雪白小手拉扯着离去。 第六章 谈璎珞就这样拉着他的袖子,像在牵牛似的,穿廊拂花拐弯儿,走着走着就到了谈家二房院落外的园子。 然后跟作贼一样,把他推到翠绿攀藤的葡萄架下,指头搁在嘴边「嘘」了一声,自己蹑手蹑脚地到月洞门口探头探脑。 不知那个尖酸刻薄的二婶婶在不在里头?她倒是不怕的,因为二婶婶见了她,只会满面堆欢,一个劲儿地讨好她,可是事涉翠姐姐,二婶婶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也许当着她的面还不敢怎么样,可等她一转身,翠姐姐肯定又会被二婶婶揪着耳朵拖去跪算盘珠子了。 「我可以请教……」堂烬见她鬼头鬼脑,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微微挑眉,「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在做好事。」她头也不回地答道,眯起眼,继续研究着里头的景况。 嗯,不如叫他扔颗石子儿去敲翠姐姐绣房的窗子好了…… 「谈小姐?」 「别吵!」她见里头人影一闪,隐约好像是二婶婶那梳得跟拜神用的堆高馒头没两样的发髻,连忙噤声往后一躲,一颗心跳得老急。 等了半晌,二婶婶果真神情高傲地昂首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几名趾高气昂的大丫头,一行人就这样威威风风地去了。 「真是天助我也!」谈璎珞可乐了,兴高采烈地回头对他猛招手。「可以了,可以了,你可以出——」 人呢? 恼人的大雨,哗啦啦自夜里下到天明犹不歇止。 好不容易稍稍停了,旋即又滴滴答答地落了起来,就这么接连好几日下不停停的,潮湿雾气镇日沉沉笼罩整个徽州,整座谈家大宅,连人,仿佛都快要跟着霉坏了。 谈璎珞真是讨厌极了下雨,尤其是夜里雷电交加的暴雨,就像雷公电母搜天入地要把恶人抓出来劈死。 而且每逢雷雨天,她的头就会痛,就会有些模糊人影声音争相在她的脑子里打架。 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号哭,无止无境的害怕就像浓稠的血般湿黏了她满手满身,直到几乎将她淹没窒息。 有一次她再也受不了,尖叫着逃到谈礼复房门口猛挝猛喊,直到他张开温暖的怀抱心疼地环住她,她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说着那些骇人的残影。 谈礼复先是一僵,后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都是爹爹不该,没发觉你就站在祠堂外头看……唉,这才吓坏你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当时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了那些? 「什、什么祠堂?」谈璎珞脸色青白,牙关打战地问。 「说来话长。」他轻声哄诱安慰道:「乖珞珞,总之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去想了,知道吗?」 「有人在哭,有人流血了……」她一脸惨白,惊悸犹存。「可是我想不起是什么……爹爹,到底是什么事?过去祠堂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丑事。」谈礼复脸色变得异常阴沉可怕。「是谈家有史以来最大的丑事,不该再被提起,从今以后,也不准你再问了,听见没有?」 「爹……」 「好了,回你屋里好好睡下,明儿爹就让大夫来为你号脉,开几帖宁神的汤药喝喝便好了。」谈礼复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些,摸摸女儿的头。「乖,爹叫姨娘打伞陪你走回去。」 她张嘴欲言,却看见了父亲眼底罕见的执拗与冷硬,只好住了口。 谈璎珞没有再问,可是从此以后,只要下雨,她就忍不住会想起爹爹说的,谈家有史以来最大的丑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丑事,让爹爹至今犹不能释怀? 她曾经偷偷问过谈运庆,可他的表情更像活见了鬼似的,脸颊上的丑疤就这样抽动地抖呀抖的,脖上青筋直冒,害她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她也去问过下人,可若非一问三不知的,就是像胡嫂子那样,吓得猛眨眼儿猛摇头摆手。 「反正下雨天就是这么讨人厌……」她咕哝,皱眉瞪着外头淅沥哗啦下个没完的雨,突然想起——「对了,那件讨厌鬼的事儿,我还没给翠姐姐一个说法呢!」 左右闲着无事,与其在这儿发霉,倒不如上二房那儿走走。 谈璎珞兴匆匆地使唤杏儿打伞,蕊儿拿披风,把一身穿戴得温暖舒适妥贴,这才娇娇贵贵地走出绣楼。 她无心观赏美丽的雨景,只想去做点儿什么好打发这恼人辰光,可是脚步才刚刚穿过谈家二房的院落拱门,经过檀木精离更就的窗廊下,还来不及叫杏儿收伞,就听见了窗内传来争吵声—— 「难道大哥真想逼死兄弟?」谈二爷口气冰冷。 「二哥,这事实不明摆着吗?如今老大是嫌我们碍手碍脚了,所以寻个理由就想把咱们俩踢出谈家。」谈四爷阴恻恻地冷笑,「行啊,谈家整座金山就让他一锅端了,我说大哥,你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二叔叔和四叔叔……竟然敢对爹爹这么无礼说话? 谈璎珞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呆了。 「好,好,现在倒是我这个大哥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闯下了那么大的祸,不寻思自省,居然还怪到我这个大哥头上?」谈礼复怒冲冲咆哮。「这些年来谈家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了,你们还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几时起,大哥心里又有谈家列祖列宗的存在了?」谈二爷嘲讽道,「你眼里不就只有银子吗?你心里除了钱以外,什么父子兄弟情,不都统统是狗屁吗?」 「老二,你也反了不成?」谈礼复又惊又怒。 「我谈老二若不是向来敬重你这个大哥,又何须跟着你做下那些欺心事?可既然咱们兄弟三人已经是在同一条船上,你千不该万不该,眼睁睁看着我和老四落了难也不救,还迫不及待同我们两兄弟划清关系——」谈二爷愠怒难禁,说得咬牙切齿,「你叫兄弟们如何不对你这个大哥心寒?」 「放屁!」谈礼复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弟弟鼻头大骂,「我将六间粮行和油铺好好地交到你们手里,谁让你们胡乱贱价给卖了?非但如此,还欠下相与们大批货款——你们银子都给挥霍到哪去,还用我一一点名吗?」 谈二爷和谈四爷心虚地相觑一眼,随即咬牙一昂头,两兄弟还是站到同一阵线。 「辛苦了大半辈子,挣来的银子都得缴到大房手里,每月开支帐项还得到帐房先生屋里领,稍稍透支了几笔款子,也得陪着笑脸讨情,就只为了从你手指缝里讨些落下来的肉屑儿……」谈四爷涨红了国字脸,气咻咻地道,「就你是个爷儿们,我和老二就是乞丐不成?」 「若不是你俩脑袋吃屎,生意做得颠三倒四,处处赔钱亏空,我怕你们穷困潦倒失了谈家面子,这才把所有总帐揽到大房底下管着,让你们还能锦衣玉食地同吃一锅饭,不是我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我早分了家,叫你们去自生自灭了!」谈礼复暴跳如雷。 「就你厉害?你最有生意脑袋?」谈二爷忍不住嗤之以鼻,冲口而出:「若不是有老三那些年积攒下的巨款做后盾,你谈大爷这些丰在商场上能这么呼风唤雨的吗?」 「住口!」谈礼复神情一僵,脸色瞬间惨白了。 第七章 几乎在同一瞬间,谈二爷惊觉地封口,谈四爷则是打了个寒颤,仿佛深恐惊醒了沉睡多年的阴魂。 整个屋子陷入了僵滞的沉默里,伫立在外头侧耳倾听的谈璎珞也屏住了呼吸,不敢稍加动弹或出声。 杏儿更是一脸惊骇失措,好似听见了什么杀头的天大秘密。 良久后,谈礼复声音沙哑的开口:「商场就是战场,只要一见了血,就会有无数敌人杀将上来,迫不及待将咱们谈家吞吃个骨头不剩。」他的语气苍凉得像是刹那间老了好几岁。「原来那些同咱们合作几十年的茶农,都转把茶叶改卖给了商家——南方商业霸主商岐风,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形势所迫,咱谈家今年也只能另谋去处,寻其他茶山想办法了。」 事关利益,谈二爷一时间忘却方才与兄长的争执不和,眉头忧虑地紧皱了起来。 「都是一堆见钱眼开的混帐!哼,这些年来不是靠谈家买贩他们武夷山上的茶叶,光守着那满山不值钱的破叶子,那些穷茶农早饿死了。」他说得忿忿然。 「这年头谁还管商德义气?」谈礼复面色阴沉,咬牙道:「商家半途杀出来抢走咱们的生意不说,其他那些无情无义的相与更是忙不迭见风转舵,个个赶着跑去向商家输诚讨好……」 谈四爷忍不住插嘴道:「老大,我们徽州谈家可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我就不信没了那些墙头草,谈家就会垮台?」 谈礼复烦躁地挥了挥手,「商场流言蜚语速度最是惊人,尤其咱们谈家向来树大招风,外头那群好事之徒还不更传得沸沸扬扬?」 难道他们家……要变穷了吗? 完了完了完了…… 谈璎珞心下一沉,胃不安地翻腾着,竖直双耳想听得更仔细些。 「璎妹妹,你一直站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娇弱的惊呼声响起,「会给雨淋着的!」 哎哟!她猛然回头,懊恼地瞪着谈翠环,想示意她闭嘴也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谈翠环的叫声惊动了里头商议着的谈家三兄弟,霎肘里头悄然无声,随即谈二爷推门出来,起初见门口无人,神情稍稍放松,直到目光瞥见尴尬僵立在一旁窗下的她们,脸色顿时大变。 「谁准你在这儿喳呼的?」谈二爷张口怒斥女儿,可一望向谈璎珞,愤怒面孔瞬间化柔和煦了起来。「珞珞是几时来?怎么也不先跟二叔叔说一声,我好派小厮们抬软轿去接你,这么天雨地滑,万一跌了脚可怎么好?」 「我想二叔叔上次打扬州买回来的杏仁饼吃,我那一小瓷坛子都吃光了?这才厚着脸皮,自己上门来跟您讨了。」谈璎珞脸不红气不喘地胡掰。 「那有什么问题?我那儿还收着好几盒,你爱吃多少有多少。」谈二爷疼爱地道,「二叔叔打发丫鬟给你送去,好不?」 「那敢情好。珞珞在这儿先谢过二叔叔了。」她瞥见一旁战战兢兢、深怕挨骂的堂姐,笑眯眯道:「那您忙,我到翠姐姐屋里瞧瞧她做的女红。」 她不由分说,扯着谈翠环就走,可不知怎的,脑子里依然回荡看方才听见的每一字每一句。 糟了,他们家该不会真要败了吧?那怎么办?那以后她就当不成千金大小姐了吗? 谈璎珞忧心忡忡,随即又哑然失笑。 她瞎操什么心哪?谈家乃徽州首富,爹爹和叔叔们纵然一时损失了几笔生意,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吧? 至于吵架……这哪一家子没有牙齿磕碰了嘴唇的时候呢?对!就是这样。她完全没有丝毫自己吓自己的理由。 向来被宠得娇贵天真的谈璎珞,三两下子就把刚刚那一幕全忘光光了。 感谢老天,雨终于停了。 谈璎珞松了好大一口气,待阳光露脸,便迫不及待去央求她爹答应让她到郊外的普陀寺上香。 想上香是幌子,出去透透气才是真,因为附近都逛烦了,去远的地方她又嫌累,不想靠自己两条腿到处溜达。 所以思前想后,还是来缠着爹爹说事儿了。 「上香?」谈礼复怀疑地瞅着她。 「是呀,珞珞想到寺里上香,顺道在佛前捐个几十斤香油,帮爹爹和咱们谈家祈福。」她拽着父亲的手臂,满面堆欢地撒娇,「就让珞珞去嘛,我保证会带着杏儿和蕊儿,还有家丁,而且绝不闯祸,好不?」 那一句「帮爹爹和咱们谈家祈福」打动了谈礼复,他想起最近谈家一连串的不顺,忍不住脱口道:「好!爹准你去,你顺道帮爹捐五百两银子在庙里铸个功德善名儿,越明显的位置越好,听见没有?」 只要请得满天神佛,就不怕区区几桩霉事就能减了他谈家泼天的富贵! 「爹放心,这事儿包在珞珞身上,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谈璎珞说得眉飞色舞,雀跃不已。 午后,一顶华丽轿子缓缓出了谈家大宅,两名丫鬟贴身随行,两名家丁押轿,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往郊外的普陀寺方向前进。 青翠郁郁的半山腰雾气霭霭,普陀寺的山门前香客络绎不绝,虽是神佛眼中众生平等,然则在住持僧人眼中,徽州首富谈家千金小姐难得前来上香,又携重金为寺里进添香油,自是得好生款待。 谈璎珞倒也有模有样地先在佛前烧了香拜了三拜,还意思意思地尝了些住持特地命人收拾的一桌上好素斋,然后她借口要在寺里清静地逛逛,便随意打发了杏儿和蕊儿在轿旁看守。 待杏儿和蕊儿前脚一踏出庙门,她后脚就自一旁的侧门溜出去了。 「差点闷死我也!」她拎着裙摆,蹦蹦跳跳踩过通往山下的石阶路,忍不住回头对远远守在老松树下的丫鬟轿夫们扮鬼脸。「你们就慢慢歇腿乘凉去吧,本小姐好不容易出门了,岂能傻乎乎在寺里穷转悠?」 听说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最知名的茶楼,最清幽的园子,还有全徽州最大的曼陀罗花山庄。 「就算买不到一盆正品的「风尘三侠」,最少也能挑几盆「抓破美人脸」回去养养吧。」她兴味浓厚地盘算着。 山脚下游人如织,虽算不上人声鼎沸,却也热闹非凡,还有小贩们吆喝叫卖着吃的玩的,谈璎珞乐得一下子看看这个,挑挑那个的,不一会儿便揣了不少平素希罕见着的小玩意儿。 什么苗疆的银制胭脂盒、无锡的泥人胖娃娃,都是些便宜的小东西,在她眼里却新奇有趣极了。 谈璎珞开开心心地揣着满怀的战利品,朝人问明了往曼陀罗花山庄的路,穿过一处长满大丛碧绿修竹的幽静小径,刚见到路旁逼植的各色嫣红粉黄曼陀罗花,心下正掠过一丝欢喜,蓦然听见有人呼呼喝喝的声音。 她好奇地循声奔去,陡地倒抽了一口气! 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持棍棒,杀气腾腾地围住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呼喝喊打声此起彼落。 而那个极力闪避抵抗的高大男子竟是堂烬? 堂烬身手纵然俐落敏捷,可终不是练家子,双拳难敌四手,在重重揍飞其中一名大汉时,肩头却也闪躲不及被一记粗棍狠狠砸中! 第八章 他闷哼一声,脸庞浮现痛楚,跟臆半跪在地,依然扬臂格刀了另一记棍棒。 谈璎珞震惊得呆在当场,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矛盾的念头——不知他惹恼谁了,就算被围殴也不关她的事,可是……可是…… 她内心强烈交战着,理智催促她转身就走,可她的双脚却仍然直直钉在地上,目光怎么也无法从眼前危险的景象移开。 他的处境险象环生,已经挨了好几记重棍,整个人狼狈不堪,眼看即将避不开后头追击而落的棍影—— 「当心!」谈璎珞脑子轰地一声,刹那间浑忘一切,想也不想地抓起怀里的无锡泥人娃娃就朝那偷袭的恶棍当头丢过去! 砰地正中脑门,那恶棍压根儿来不及看清遭何人偷袭,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嘿,本小姐果然很强!谈璎珞也被自己的神准吓到,随即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其余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不禁愣住了。 「四个打一个,算什么男人?」她嚣张地两手擦着腰,「简直是笑掉人家的大牙!」 堂烬脸颊在方才混战间遭划破了一抹带血伤痕,眸光在瞥见她的身影时,顿时也一呆。 她怎么也在这里? 「臭娘儿们!」其中一名恶汉率先回过神来,龇牙咧嘴怒吼,尤其在瞥见被她打晕的同伴后,更是又惊又怒。「你懂个什么?」 谈璎珞还不及回嘴,就被迅速回过神的堂烬一把拉到身后。 「这里跟你没关系!」他疾喊,眸光锐利而忧虑。「快走!」 「你疯了?他们四个——不对,是三个打你一个,你以为你有三头六臂挡得住吗?」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个大白痴竟然要赶走帮手? 「你是个女孩子,这里太危险了!」他一扫平素的亲切从容,有一丝气急败坏。「走!」 见堂烬颊上伤痕触目惊心地淌着血,宽大肩背却犹牢牢护住她,谈璎珞胸口涌现一道暖流。 这个笨蛋自己受了伤,干嘛还死死地挡在她前面? 「你这臭娘儿们既然活得不耐烦了,好,老子就让你给这混蛋陪葬!」三名恶棍交换了个眼神,煞气腾腾地挥棍狞笑着冲了过来。 「你还不走?」堂烬护着她急急后退。 「我干嘛要走?我谁?我堂堂谈家大小姐,他们要敢动我一根寒毛,我就让他们吃不完兜着——吓?你、你干什么?」谈璎珞猝不及防地被他拦腰扛起,头下脚上地趴在他肩上,不禁尖叫了一声。 「救我们两个的小命!」情况危急,堂烬也懒得再同她浪费唇舌,顾不得失仪地扛起她便大步狂奔。 「兄弟们,别放过他们……追!」三名恶棍穷凶极恶地追来。 纵然受了伤,堂烬扛着娇小的谈璎珞还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只是她不断在他肩头上挣扎,增添了几分扎手的麻烦。所幸他惯常往返曼陀罗花山庄,对路径小道极为熟悉,很快便抄了捷径来到游客众多的大路上。 几个在摊子前挑拣选买的姑娘被突然冒出来的两人吓了一大跳! 堂烬歉然地朝她们一笑,随即扛着不断破口大骂的谈璎珞迅速没入人群。 姑娘们还未从那朵俊美的笑容中回过魂来,下一瞬间,几个气急败坏呼呼喝喝的嘈吵声继之响起—— 「人呢?人呢?」 「可恶!被他们逃了!」 【第四章】 堂烬在波光潋滥的湖畔将她放了下来。 「这儿应该安全了。」他才对她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腹间陡然炸开一记痛楚,「噢。」 谈璎珞龇牙咧嘴地猛甩着剧痛的手,恨恨地瞪着他,「你衣衫里放铁块吗?痛死我了。」 「我以为我刚刚才救了你一命。」他揉了揉肚子,有些苦笑。 「少臭美了,要不是本小姐牺牲了一只无锡泥娃娃,你的脑袋早被打爆了。」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记得。」他的眸光因回想而闪动笑意。「好个暗器。」 「把恩公倒栽葱扛着跑,就是你万缎庄堂老板所能想出的最好报答法子?」她怒犹未消地嘲讽。 哼,她还没忘记上次在二房院落外,他竟然抛下她便自顾自走了,把她搞得跟个呆瓜似的。也不想想,今日若不是她不记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早给那伙子凶神恶煞当柴劈了。 「事急从权,不得不冒犯小姐了。」堂烬尴尬地笑了笑,却牵动了受伤流血的颊,眉心微微一皱。 谈璎珞被当成米袋似扛来甩去的满腹火气,在瞥见他颊上伤口时刹那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焦灼的关怀。 「很疼吗?」废话,都流血了哪能不疼? 「你是在关心我吗?」他一怔,深邃眸光掠过诧异。 「谁、谁关心你?」她双颊涌起不自在的酡红,随即恼了,驳斥道:「啐,我吃撑了不成?我只是不想听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爹喊娘——还有,甭想同我借帕子擦,本小姐的帕子是真丝做的,一条就值十两银子,弄脏了你可赔不起。」 堂烬盯着她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起来,脸上不禁闪现好笑之色。 「你又笑?你到底在笑什么鬼东西?」她顿时火了。「干嘛每次都冲着我笑得这么古怪?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出于礼貌地敛住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眼角眉梢的莞尔。 她想皱眉,苹果般的小脸却不知怎地渐渐红了起来。 流光仿佛在刹那间静止了。 只觉午后清风轻轻拂过彼此的发梢、衣角…… 谈璎珞低头盯着石榴裙下隐约探头的绣鞋,胸口有一丝莫名牵魂,像是也被风撩拨起了什么。 堂烬凝视着她红了的娇甜脸蛋,修长大手不自觉地伸出,好似想碰触她的颊,却又迟疑地停顿在半空中。 耳边似乎掠过了一记隐约低叹,堂烬眸光微黯,终究遗是缩回了手掌,紧紧贴在身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提起温和笑容,「我送你回去吧。」 谈璎珞浑然不知他的内心交战,闻言却是愕然抬头。「你应该先去给大夫诊治吧?」 「小伤,不妨事的。」他淡然道。 「什么小伤?」她心下一紧,弯弯眉儿皱得吏紧了。「你刚刚挨了好几棍子,还有你的脸,万一破相怎么办?对了,方才那些人是谁?你的仇家吗?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 「只是一点小麻烦罢了。」堂烬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也或许他们认错人了。」 她顿了顿,随即大大恼火。「你当我是笨蛋吗?」 「再给我一百颗胆子也不敢这么想。」他说得一本正经。 她不禁一脸得意洋洋,「那倒是,本小姐谅你也不敢。」 他浓眉微扬,「那么敢问,在下可否先护送「本小姐」回贵府了?」 谈璎珞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心下尽管满满欣然,面上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地思索了半晌,这才挥了挥手。 「那好吧,本小姐勉强接受。」只是话语刚落,她随即又有些不安地追问:「可你的伤当真不要紧吗?」 「小意思。」他露齿一笑。 可恶的灿烂笑容,再度害她脑中空白了一瞬。 第九章 都是他! 害她失魂得像个傻瓜似的,忘了还在普陀寺门口候着的轿子和丫鬟。 直到黄昏时分,杏儿、蕊儿和轿夫跑回家里嚷嚷着小姐不见了,直到坐在屋里支着下巴发傻愣笑的她嫌吵,手擦腰出去骂人,这才想起——对喔,她忘了差人通知杏儿一干人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你们哭得我头都疼了。」谈璎珞没好气地瞅着面前哭得眼睛都肿了的丫鬟,懊恼地揉了揉眉心。 「小、小姐……」杏儿、蕊儿惊悸犹存,仍抽噎未止。「呜呜呜……可吓死婢子们了……」 「行了行了,我现在不好好站在你们面前?」她不耐地挥挥手,「去去去,都吃你们的饭去,别再在这儿罚站嚎丧了,本小姐还没死呢。」 「小、小姐?」杏儿、蕊儿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要再小小姐了,我可是大小姐,别把我给叫小了。」她索性跟赶鸡似地把她们俩硬推出房门,好图个耳根清净。「走走走!要是吃完了饭就去睡你们的觉,晚上我不用你们在跟前伺候了。」 省得整晚都对着她们泪汪汪的凄惨脸蛋,害她做恶梦。 杏儿、蕊儿被不由分说地赶出绣楼,连替小姐燃几盏纱灯也来不及。 待她们一走,谈璎珞纤背紧紧贴靠着门扇,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安静了。 总算,安静得可以让她细细回味今天日间所遇见的一切。 「原来……」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朵甜甜笑意,自言自 「听说,昨儿又有人听见鬼哭了!」 咦? 无聊到扬着牡丹团扇经过的谈璎珞脚步顿停,耳朵竖得直直的。 「是啊,这次准是真的,不但是刘妈,连老王头也都说听见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大老爷是决汁不信这些的,要不要咱们私下买些酒水黄纸烧奠一回——」 「谁敢到那屋里去烧奠?」打扫的大娘打了个寒颤。 「说的也是,光天化日都没人敢进那里了,更何况入夜?」浣衣的大婶声音压得低低的,「况且大老爷说了,谁都不准再去那儿,违者就大板子打出谈家!」 「可县这鬼万一越闹越凶……」 她们在说的是那一处早被爹爹命人封起来的老旧园子吗? 谈璎珞眉头微皱,心下疑忖。奇了,爹爹不是说那园子是年久失修,砖瓦都松动了,这才封起来不准人进出的吗?怎么会是闹鬼呢? 「嘘!别再说了,要是给主子们听见可不得了。」灶房的老厨娘连忙摆手。 「胡嫂子,你是那屋昔日用老的人了,怎么看也能担待看三分情面,可我们这些人可就不一样了,当年三爷……」 「你疯了?在这宅里还能提三爷的事儿吗?」打扫的大娘惊恐低斥。 三爷?不就是过世多年的三叔叔吗?为什么不能提? 谈璎珞脸上难掩疑惑,却听得更加专注入神——没想到花丛后头声音却变得细微几不可闻,她忍不住向前两步,却不小心压断了一根横生的枝叶。 「是谁?」 她心下一震,急急想躲,想想不对,便昂首挺胸地扬声道:「我。」 还以为里头那些人会乖乖出来拜见自己,没想到花丛后头陡地悄然无声,等她觉得不对劲,绕过去看时,这才发现大家早吓得跑光了。 「搞什么东西?」她顿时火大,「我可是大小姐耶!」 可恶!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一群胆小鬼。 「那处废弃的园子……」她面露沉吟,思索了起来。「当真有鬼吗?」 这怎么可能?想他们谈家是百年殷商人家,有钱有势,宅里光是奴仆就不下百人,财气阳气都这么重,哪可能闹鬼? 黄昏日渐西,昏鸦南飞。 「小姐,不要啦……」 「小、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爷要知道会打断我们腿的……」 杏儿、蕊儿和小丫鬟战战兢兢,试图阻止谈璎珞。 「你们该不会也怕鬼吧?」她没好气回头,眉头挑得高高的。 丫鬟们吞了一口口水。「不不不……不怕……」 「那不就得了?放手!」 丫鬟们只得怯怯地松了手,却是离得那扇紧闭大门远远的,满脸惧色。 「怕什么?我就不信里头真有鬼。」谈璎珞霸气十足地手擦腰,上下打量那挂满了蛛网的陈旧斑驳大门,「灯来,我自个儿进去看。」 「不不不,小姐,万万不能啊!」丫鬟们个个吓得不得了,拼命阻止。 夜色沉沉地笼罩下来,冷风不知打哪儿窜出卷过,树枝暗影里隐隐有不知名虫鸣夜鹑哀啼。 饶是谈璎珞天不怕地不怕,还是不禁心下惴惴难安。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要是此时此刻在丫鬟面前却步,那她谈大小姐的颜面何存? 「小姐……我们回去吧,这里真的很恐怖……」小丫鬟已经语带哭音了。 老实说,谈璎珞有一刹那的冲动想打退堂鼓,就这样下了台阶也好,可是这座神秘阴沉的园子里仿佛藏了很多很多的秘密与故事,她好想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样?真有仆人们说的那么可怕,甚至是闹鬼吗? 她盯着门上头特地用沉重大锁牢牢链住的生锈铁环,心底好奇疑惑之情更浓了。 「小姐……」 「吵死了,你们都回去!」她回头怒目瞪视。 「可是……」 「你们不走吗?那待会儿你们一个一个给我翻墙过去,替本小姐打前锋。」 丫鬟们吓得连连退后好几步。 「小、小姐,那、那门上落了重锁,是打不开的,咱们回去了好不好?」杏儿苦苦相劝。 「就这破锁能挡得住本小姐?」谈璎珞嗤地笑了,眸光四下游移,随手搬了颗大石头,粗鲁地砸向门上的大锁。 铁石交击的巨响在静夜里分外骇人。 「小姐?」丫鬟们惊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去拉扯阻止。 沉重斑锈铁锁终究禁不住重敲,喀地歪歪斜斜坠开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一声惊怒暴喝陡地响起。 「老、老爷,奴婢该死!」丫鬟们一惊,忙不迭跪了下去。 「嘿,本小姐还真厉害。」谈璎珞万万没想到自己还真砸得开这锁,不禁大乐,回过头来,得意地向她爹炫耀。「爹,您看,我把锁打开了,等会儿就推门进去瞧瞧。什么闹鬼不闹鬼的,都是那些平日不知做了什么坏事,胆小心虚的家伙们胡诌——」 啪!一记掌掴声响亮响起。 谈璎珞瞬间懵了,伸手捂住红肿熟烫的颊,不敢置信地傻傻望着她爹。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你竟敢、竟敢——」谈礼复硬生生止住话,依旧盛怒难当。「咱们谈家都到什么份上了,你还竟敢给我闯祸?」 闯祸?她到底闯什么祸了? 谈璎珞呆呆地望着暴跳如雷的爹爹狂怒咆哮,脑中一片空白,滚烫泪雾弥漫模糊了眼前。 她颤抖着指尖碰触颊边热热又凉凉的湿意——她哭了?为什么? 因为爹捆了你一巴掌! 现实瞬间穿透了因震惊而恍惚的脑际。 「我最讨厌爹爹了!」她满心受伤地哽咽了起来,紧捂着颊,哭着转身跑走了。 「珞珞——」谈礼复这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第十章 华灯盏盏明亮悬挂,繁华徽州城,越夜越是热闹一如白昼。 全徽州最大最气派的酒楼「将进酒」里,跑堂的小二们忙着端酒送菜,却也没忘频频朝凭栏窗边的那桌客人望去,眼里满是疑惑和惊艳之色。 那桌上,满摆着将进酒里最昂贵的各色山珍海味招牌菜,还有一坛子贵不可言的陈年女儿红,半升就得五两银子,算算这满桌酒菜,已经足够普通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可那桌上也就只坐着一个自斟自饮的客人,还是个娇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照她这个喝法,待会儿怕就醉死了。」店小二甲忍不住道。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一个娇滴淌的小姑娘边喝酒边哭。」店小二乙满脸怜惜同情之色。「好可怜哪。」 店小二们只敢在一旁窍窃私语,不敢上前关切,因为那美丽少女虽然边吃边哭,眉宇间却带着腾腾杀气。 「混蛋……咳咳咳……」谈璎珞仰头吞下一大口女儿红,醇厚甜香的酒液热辣辣地向下灼烧入腹,呛咳得她又是吸气又是掉泪。可是依旧阻止不了她继续斟满杯,一口一口吞咽而下。 可恶!可恶!可恶! 「不就是砸了个破锁,有什么了不得的?」砰!她气苦地将酒杯往桌上一甩。 「臭爹爹……不就是间破屋子嘛,人家只是想偷偷溜进去看一眼,又不是真的就会把鬼给放出来……他到底在凶什么?又怕什么?」 想起那一巴掌,她不禁又哽咽了。 变了……什么都变了…… 就连最疼她的爹爹都打了她,对她而言就像天崩地裂了一样。 所有一切她熟知的、安稳的人事物都渐渐变了样,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狂风暴雨就要来了似的。 爹爹的心浮气躁,二叔叔和四叔叔的惶惶不安,还有大哥哥也怪怪的……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想压惊似的又灌了一大口酒。 「开什么玩笑!我谈璎珞天不怕地不怕,我、我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断喃喃自语,努力说服自己。「反正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反正我们谈家有的是钱,不都说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吗?有钱,什么事儿摆不平?」 可,万一没钱了呢? 「不不不,不会的!」她又灌下一大口酒,倔强的否认到底。「我们家别的没有,钱最多,堆在库房里都快霉坏了,怎么会没钱?哈,哈,我肯定是喝醉了,我们谈家怎么可能会穷了呢?」 不断喝着酒,不断安抚着自己,谈璎珞支着沉甸甸得发晕发烫的头,喃喃自语,眼眶泪雾却怎么也消退不去,直到整个人砰地一声,醉倒瘫伏在桌上。 「……有钱……我家有很多很多钱……」 「傻瓜。」一声叹息在她头顶响起。 谈璎珞却全然无知觉,昏昏然不省人事。 「你认识这位姑娘?」另一个笑吟吟的男声问。 「嗯。」 「真巧。」 「是很巧。」那温柔沉静的嗓音有…丝迟疑。 「天下间如此巧合的事儿实在不多。」男子笑吟吟语调里满是顽皮轻快,意味深长。「可没想今年,光是本王也遇上了那么一两桩、两三桩、三四桩……你说巧不巧?呵呵呵。」 堂烬浓眉微挑地瞥了笑眯眯的静王一眼,嘴角扬起的笑纹里,藏了一丝若有所思的警戒。 陈旧木门上斑黑点点,紧闭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白雾不知何时弥漫了出来。浓浓地淹没了她的脚跟。 这、这是哪里?她、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无法动弹的身躯僵在原地,谈璎珞屏住呼吸,背脊窜过阵阵莫名的栗然,睁大了眼,瞪着眼前在雾里隐隐出现的两条白色影子—— 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白色的丧服染红了一大半,脸庞模糊得看不清五官,有什么不断从头顶和身体渗出来滴落地,带着浓浓恶臭,在地上凝聚成了一大摊腥红。 她寒毛直竖,魇在浑沌梦境里,无法动弹。 是谁?到底是谁? 那两条影子慢慢朝她飘移而来,微微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因为颈子是断的,切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就在这时,一只细瘦如枯枝的手指,闪电般抓住了她的袖子! 「鬼啊啊啊……」谈璎珞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喘息着,惊恐的冷汗湿透了衣背。「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是我害死你们的——」 「你醒了?」 温柔醇厚的声音彷若春风而来,奇异地抚平了她惊悸狂跳的心脏。 谈璎珞愣愣地抬头望着他,乌黑的大眼睛里仍残存着令人心痛的惧意。 「有鬼。」 「你是做恶梦了。」堂烬眸底行一丝难掩的怜惜。「那些都是假的,只是梦,别怕。」 「假的?只是梦?」她眼里盛满脆弱的惶惑恐惧,求助地望着他,「没有鬼?」 「没有鬼。」他胸口难抑微微心疼的牵动,伸手轻摸她的头,「你是醉了,做了恶梦。」 不知怎的,她相信他,尤其在他温暖大手抚慰地摸着她的头时,她惊如擂鼓的心渐渐跳回了原位,不知不觉地就安心了。 她望着他,双颊悄悄地红了起来。 「来,喝碗堂家家传的醒酒汤吧。」堂烬左手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汤碗,在她床畔坐下。 惧意褪去,谈璎珞这才感觉到晕眩沉重的脑袋,像被无形的鎚子一下又一下地痛击着,不禁疼皱了眉头。「噢,我的头……」 「宿醉在所难免。」他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关怀和一丝不赞同,「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喝那么多酒。」 「现在才说——人家以前又没喝过酒,哪里知道有宿醉这种东西啊?」她忍不住抱怨,陡然想起,「等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家。」他眼神变得柔和,嘴角不禁往上扬,不由分说将汤碗递至她唇边,命令道:「喝。」 她依言乖乖地喝了,一张脸随即揪成了包子。「嗯,你给我喝什么?」 「陈皮乌梅腌金桔子。」堂烬被她丑得可爱的表情逗笑了,「很醒酒吧?」 「岂止醒酒?」她忍不住埋怨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死人都给酸活了。」 「咳咳。」他忍俊不住,别过头去呛笑连连。 他又笑她了。 她谈璎珞堂堂大小姐,又出落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貌,可不是生来给他笑的,讨厌! 虽然又被他气得蹦蹦跳,可这熟悉的亲切温暖感,却奇异地消融了她内心深处无法言喻的惶然。 谈璎珞嘟着小嘴,可眼角眉梢却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慢着!既然这是你家,那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她蓦地想起,满脸狐疑。 「我昨夜在将进酒将你捡回来的。」他凝视着嘴上嚷酸,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仿佛上了瘾的她。「昨夜你……」 「我怎样?」她脸上浮起一抹倔强之色。 「不,没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紧绷,顿时改变了话题,「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准备些好吃的吧?」 「好。」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几乎又逗笑了他。「我真饿死了,谢谢你。」 「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堂烬起身回以一笑,顽长挺拔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口。 谈璎珞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呸,我在脸红个什么东西啊?」她捂住莫名发烫的脸颊,懊恼低咒。 第十一章 【第五章】 万缎庄后院小轩。 还未听见脚步声,鸡汤的香气已然飘扬绕鼻而来,谈璎珞这才发觉自己真的饿极了。 可是一抬头,她的喜悦与食欲顿时失了大半。 「小姐请用。」捧着银托盘的是一名有着圆圆笑脸的小丫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感到失望,可为什么不是他为她送来吃食的? 怪了,她又干嘛要在乎呢? 「就搁着吧。」她装作浑不在意,摆出一贯千金大小姐的傲娇样。 「是。」小丫头就要退下。 忍了再忍,谈璎珞还是忍不住冲动开口:「你家少爷呢?」 小丫头怔愣地看着她,像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谈璎珞脸蛋迅速红了起来,急急挥手,「没、没事儿,你下去吧。」 「好。」小丫头乖乖退下。 「什么好?好什么?」她懊恼地咕哝,气呼呼地将银托盘上的碗碟摆布得砰砰响。「回个话也颠三倒四的,这样的婢子要是在我们谈府早被打将出去了。」 她的怒气在想起「谈府」二字时消散无踪,起而代之的是一抹纠缠着难堪委屈的难过感。 现在家里想必已经是找她找得翻天覆地了。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人找过她? 「爹爹还在为我偷跑去鬼屋查探的事生我的气吗?」她眸光一黯,鼻头跟着发酸了起来。「哼!我不回去了,谁教他打我,还冲着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一股苦涩迅速在胸口蔓延开来,她喉头似梗着硬团,怎么吞也吞咽不下,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难道她就这么惹人烦、讨人厌吗? 连堂烬也懒待再来看她,只随随便便叫个小丫头来充数……都一样,他们统统都一样! 「谁希罕?」谈璎珞趴伏在桌上,肩头剧烈抖动着,终于哭了出来。「听见没有!我一点也不希罕你们,最好所有人都滚得越远越好!」 谈礼复原是心急女儿的出走,幸而当夜堂府管家前来报讯,说谈小姐独自在酒楼里醉倒了,被自家少爷带回堂府安歇,待小姐醒来再亲自送返。 一听女儿在堂烬府中,原本心急如焚的谈礼复松了口气之余,也不禁有些暗暗欢喜起来。 然而他的喜悦只维持了一夜,生意上的坏消息却在翌日接连而来。 书房里,谈礼复狠狠地将满桌帐本扫落地上,指着两个弟弟的鼻头狂怒咆哮:「为什么连茶庄那几块地也给卖了?店契、地契是谁从我屋里偷去的?说!」 谈二爷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皱眉道:「大哥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吗?茶庄不也是咱们谈家产业,我们三兄弟都有份,什么偷不偷的?」 「那么你承认就是你偷去的了?」谈礼复额上青筋冒起,暴跳如雷。 「大哥,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卖了茶庄的那笔款子,兄弟是有好用途的。」谈二爷得意洋洋道,「好吧,就说给大哥听也无妨,反正再过不了多久就有大笔利润回门儿了。」 「什么利润?你一向好高骛远,没赔个一穷二净我就阿弥陀佛了!」谈礼复强抑下熊熊怒火,咬牙追问:「就算拿去投资,也该先同我商量后再作决定——说!你到底把钱拿到哪里去了?」 「我和一个可靠的老相与合股,北上同人单作西凉马的霸盘生意。」谈二爷兴匆匆地道,「我打听过了,朝廷近日来征兵屯粮,有意南征暹罗,咱们若是能抢占这个先机,吃下全西凉的马匹买卖,届时还怕兵部不向咱们下单吗?」 谈礼复犹豫了一下,怒气渐消,却仍狐疑地盯着他。「若当真是如此,那自然大好,可这等朝廷机密,你是从何打听来的?」 「大哥,难道你真以为兄弟陪那群大小官员吃酒看戏,都是白白厮混的吗?」 谈二爷傲然地一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非平日花了大把银子周旋拢络,这样天大的利益哪里轮得到咱们谈家?」 谈礼复陷入思索,脸色变幻了几番,最后终于沉声问:「是哪家商号的相与?可靠吗?」 「大哥放心,那老徐和咱们谈家做了十几年生意,稳得很。」谈二爷哼了声,「我也让秦掌柜跟着去盯场压阵了,再说,那老徐有几个胆子敢吞我们的货?咱们谈家如今不过是一时缺了现银周转,可论商场上的势力,论在徽州的根基,又有谁能蜻蜒撼柱?」 「是啊,大哥平素就是太过谨慎保守了。」谈四爷见气氛终于缓和了,也兴致勃勃地插嘴,「所谓富贵险中求……」 「如果你们早几年懂得这么盘算经营,咱们谈家生意也不至于元气大伤,银钱吃紧到这等地步!」谈礼复恨恨瞪了两个不长进的弟弟一眼。「若非我谨慎保守,底下的生意早被商岐凤一锅端了,哪里还剩得了这几间酒楼茶庄供作营生,你们到底知不知羞耻?」 谈二爷和谈四爷脸色尴尬,互觑一眼,谈二爷忙堆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咱们是有根底的,不比那些小家小户。况且,大哥忘了现在还有个堂家在?」 一提到堂家,谈礼复面色稍转,眸底透着一丝心机深沉。 谈二爷和谈四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绷紧的神经总算微微松弛了下来,有些窃喜。 「哼!」谈礼复面色阴郁地开口,「总之,现在你们谁都不准再动家里剩余这些产业的脑筋,要是在茶叶和贩马的利润回收前,又给我捅出什么漏子,我绝不会饶过你们——听见没有?」 谈二爷和谈四爷此刻不敢再惹恼兄长,只得强咽下不平,勉强应了声。 书房窗外,花工阿牛正勤快修剪着枝叶横生的矮树丛,绿油油的叶子纷纷落下。 日渐黄昏,影斜映霞光。 自杏阁酒楼的雅座凭栏望去,但见大片典雅建筑民居祠堂俱沐浴在紫橙万丈光晕下,古色古香,如诗如画。 「昨儿酒未喝完,话未聊尽,不知堂兄可有十分惦念本王否?」静王啜了一口梨花汾酒,笑眯眯的问,「抑或觉得本王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才三天两头扰得堂兄不得清静?」 「好说。王爷盛意拳拳邀约,草民受宠若惊,又岂有不从之理?」堂烬一派谦冲尔雅,笑得好不亲切。 静王爷瞅着眼前笑得比他还温暖和气的俊美男子,忍不住支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唉。」 若说商岐凤是头震慑天下的可怕猛虎,那眼前的堂烬就是只教人摸不透底细的九尾狐;而且,他超不习惯有人笑起来比自己还漂亮迷人啦! 「王爷何故叹息?」 「坦白说,在去年之前,本王从未听过堂兄的名头。」静王摊一摊手,老实地道,「商场上,江湖上,无论是黑白两道,都打听不到堂兄家源起于何处、势力分布有多广。」 「这便是王爷亲自至万缎庄邀草民一聚的原因?」堂烬剑眉微挑,英俊脸庞有一抹诧异之色。「王爷太客气了,身为权倾半边天的当朝贤王,号令天下谁敢不从?您想知道些什么,只要开口,草民自是知无不言。」 「含混打屁的本领还不输本王,」静王喃喃,还真一副挺苦恼的模样。「细想想,堂兄你这人也就更难缠了。」 第十二章 他失笑。「王爷真谦虚,草民哪及得上您的一根手指头?」 「够了够了,再这么尔虞我诈吹来捧去的,咱俩没吐,旁边的酒客全呕翻在地了。」静王摆了摆手,「就开门见山的说了,本王想结交堂兄,不知堂兄可赏小王这三分薄面?」 堂烬嘴角含笑,眸底戒慎之色一闪而逝。「蒙王爷如此恩宠,草民岂能不识抬举?然草民不过是小小布庄的东家,又何德何能——」 「本王方才话尚未说完。」静王慢条斯理地为他斟了一杯酒,笑容可掬地道:「我说的是「去年之前」,可自今年初万缎庄立足徽州以来,本王忍不住包打听的个性,不免东问问西探探了一下,这才知道堂兄背后大有来头呀!」 堂烬面上闲适的笑意消失无踪,眸光锐利盯着静王,「哦?」 「也是巧合。」静王笑容依旧,只是神情掠过一丝感伤,但稍纵即逝。「原来堂兄是本王旧识的同乡……」 他捕捉到了静王眼底那抹苍凉悲伤,微微眯起眼,朝中有哪位大品官宦王公亦出身相同故乡? 静王立时回过神来,掩饰地一笑。「哎呀,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开始感慨世事,倒教堂兄见笑了。」 堂烬望着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王爷,眨了眨眼睛。 「总之,相见即是有缘,况且你我年岁相当,谈得又投契,不当知交好友实在太可惜了。」静王又是一脸笑眯眯的,猛占人家嘴上便宜。「怎么样?同本王相交好处可多了,静王府里有的是极品的「十八学士」和「风尘三侠」,如果堂兄喜欢,送你个百来盆也不是难事。」 「那么敝庄内不知有何东西是王爷看得上眼的呢?」堂烬淡笑地试探问道。 究竟,静王爷看上了他的什么? 「小东西。」静王笑得好不开心,「不过堂兄尽管放宽心,本王一来无夺人所爱的嗜好,二来无龙阳断袖之癖,你玉树临风矫健挺拔的身体很安全的。」 「多谢王爷放过在下的「身体」一马。」他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挑眉道:「草民是个商人,若不能事先盘算分析风险利弊,就算该笔利润再诱人,也断不敢贸然踏足其中。」 「说穿了,你就是怕本王挖坑给你跳吧?」静王扬眉看着他。 「王爷能允诺绝不挖坑给堂某跳吗?」他微笑反问。 「不能耶。」静王笑容更加灿烂,「因为小王素有整人癖,几时要发作也说不准呢!」 「那请恕草民与王爷纯粹神交即好,只有景仰,不涉利益。」他也笑得好温和好客气。「如何?」 「本王没猜错,堂兄真难搞。」静王笑叹了一口气。 「王爷真知灼见,英明盖世。」他不动声色,脸上笑意不减。 「彼此彼此。」 堂烬亲切的笑容一直维持到踏进万缎庄那一刻,脸色随即一沉。 「阿唐,到我书房来。」 「是,主子。」唐掌柜心下一惊,立时敛神跟随而入。 深夜,月静花寂。 谈璎珞无聊地在园子里闲晃,随手摘下几枝花儿着香气。 一整天。 她足足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他。 而她,也傻傻地待在这儿一整天,吃过了午饭,过了晌午,又吃了晚饭,然后……到现在夜深了。 她没有主动告辞回家,万缎庄里也没有人逐客,像沉淀静止不动的一缸水,就这么僵在那儿,进也不得,退也无路。 谈璎珞停住脚步,仰头望着夜空中那弯皎洁如微笑的月亮,脸上神情落寞而迷茫。 「想我堂堂谈家的千金大小姐……」她心下没来由一酸。「原来,我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呢。」 曾以为家是她最华丽的宫殿堡垒,在里头,她可以颐指气使,爱怎样就怎样,可现在……好像什么都变了。 谈璎珞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随即咬牙憋住。 不。 「一定出事了,」她倏地握紧了拳头。「家里,一定是出大事儿了!」 回想着爹爹和叔叔们那次的争执对骂,一字一句,在深夜心绪澄澈时刻,越发分明—— 原来那些同咱们合作几十年的茶农,都转把茶叶改卖给了商家——南方商业霸主商岐风,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商家半途杀出来抢走咱们的生意不说,其他那些无情无义的相与更是忙不迭见风转舵,个个赶着跑去向商家输诚讨好…… 商家。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个莫名其妙惹是生非的商家! 「商家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处处与我们谈家作对?」她怒气陡生,愤而将满手的花掷向空中。「他们凭什么把别人的家,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团乱?可恶!浑球!」 「有力气扔东西,可见宿醉是好了。」一把含笑嗓音自身后响起。 谈璎珞心跳漏跳了一拍,背脊窜过一阵无关寒冷的傈然,双颊也不知怎的微微发烫了起来。 「都过了一整天,哪里还醉?」她深吸口气,故作镇定地转过身,下巴高傲地昂起,「哼,你也太小看本小姐了。」 在月下,堂烬一如白昼所见的那般高挑俊美,温文尔雅。 最恼人的还是他嘴角那抹长驻的微笑,笑得令人恁地心慌。 但是今夜,他深邃的黑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丝淡淡的疲倦。 她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有种想碰触他微微蹙起的眉心,抚平上头皱折的冲动。 这人,今天都干什么去了?是去作贼吗?累成这副模样。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没睡?」 他俩同时开口,一怔,不约而同失笑了。 这么一笑,气氛不禁缓和了起来。 「我认床。」谈璎珞脸红红地低下头,胡乱找个借口。「你们万缎庄的床不好,太硬了,被褥也不够顶级,不是真丝的我睡不惯。」 「那真是我们万缎庄失礼了。」他笑了。「明日,我会命丫鬟重新为谈小姐铺一床上好的绣花被褥,也许你就睡得着了。」 「其实本小姐也不是那么难伺候的,」见他非但不恼,反而温柔体恤到令她有些良心不安,她清了清喉咙,「罢了,反正不就几晚,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他不禁抿唇笑了。 其实,她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刁钻刻薄任性呀! 「你呢?也认床?」她抬起头,挑眉问他。 「不。」堂烬眸里闪过一丝异样光芒,随即抬眼望向天边那一弯明月,轻吁道:「只是今晚月色太美,教人不忍就此卧枕酣眠。」 她跟随着他的眸光,凝望向那一抹皎洁,神情渐渐温柔了。 「嗯,今晚的月亮真的好美哦!」 尤其两个人肩并肩赏月的滋味,比一个人孤零零望着月亮发呆好太多了。 「你昨夜为什么帮我?」许是月光美得令人失神,有些不该说也不该问的话,突然就这么忘形地冲口而出,「我喝得烂醉如泥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那么好心地带我回万缎庄?」 莫不成,他是喜欢上她了吧?谈璎珞面上尽是挑衅倔强之色。可胸口却一阵没来由地怦然慌乱,双颊又发烫了起来。 堂烬收回视线,对上她明明掩不住害羞,却又无比坦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震。 随后,他浅浅地笑了开来。 第十三章 「堂谈二家乃是旧日故交,若单论情而上,互相照应亦分属应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语调流畅且顺理成章。「何况谈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昨夜你既醉酒,我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的话,像是对她的若有所盼生生掴了一记耳光。 谈璎珞一怔,脸上红霞消褪得一干二净! 长长睫毛迅速垂落,藏住了深深的难堪和陌生的酸楚……她顾不得分辨脑中闹哄哄的是什么,闪电般抬起下巴,强自挤出了一抹傲然的笑。 「那倒是,」她故作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字字却是自牙缝中进出,「故交嘛。」 故个死人头,交个大头鬼! 堂烬怔了怔,浓眉微蹙。「谈小姐——」 「我累了。」她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直到离开了他的视线外,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好厉害。 谈璎珞,你是个最最最蠢的大笨蛋! 翌日早晨。 「我要回家。」谈璎珞骄霸地手擦着腰,对亲自捧来早饭的堂烬宣布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今天?你确定吗?」 「那总是我家,不回去成吗?」她意有所指地睨了他一眼,「况且,我在这儿只是个客人,哪有理由赖着不走?」 她昨晚可是被「故交」这两个字气得足足一整夜没睡。 照他这样说,只要是故交阿猫阿狗都可以被他带回家,那今晚搞不好她就会发现他把翠姐姐也给捡回来了。 一点都不希罕,她才不要! 「你是堂家的客人。」他日不转睛的注视着她。「住在这儿,每个人都很欢迎你。你并不需要急着离开。」 「是吗?」 他浓眉微挑,略带询问不解。 谈璎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就是觉得胸口很闷,胃里塞了一堆小石子似的,还有对今早神清气爽俊秀斯文的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谢谢你这两日的招待。但认真说起,你家不过是我爹爹当年的故交之一,我也不过买了你万缎庄的几件衣裳,除此之外别无交情——」 「你在生我的气吗?」堂烬突如具来问道。 「我、我才没有!我干嘛生你气?你、你少自以为是了!」她突然心虚的结巴起来。 「你是在生我的气。」他放下手上托盘,大步走近她,浓眉纠结。「为什么?」 「就说了没有!别以为什么人什么事儿都非得跟你有干系不可……」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拼命压抑下他颀长挺拔身躯所勾起的莫名怦然感,脸色有些气急败坏。 「你——你少臭美了,莫名其妙!」 「谈小姐——」他忘形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是要回家!」仿佛触着电般,她心跳加速,急急甩开他的手,心慌地嚷嚷,「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掌心一空,仅有一丝方才握过的宁馨柔软还残留指尖……半晌后,堂烬低叹一声。 他的叹息令她心蓦地一揪,忙住了口。 谈璎珞这才发现心乱如麻的自己有多么小题大作,呐呐开口,「刚刚我只是……我……」 「我明白。」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温柔的体谅和理解。「你想家。而且,我本就没有理由强留你。」 她一震,眸光复杂地刚着他。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温柔、这么好脾气?难道他都不会生气吗? 刹那间,谈璎珞有股冲动想告诉他——其实,她从不觉得被强留。其实,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想家…… 可是,那终究才是她的家,是她唯一的家。 「用过早饭,我亲自送你回去,并且代你向谈伯父解释这一切。」他的语气平静。 「我可以自己解释,不用你费心的。」她执拗道,声音变得低微脆弱了起来,「说不定,我爹根本就没发现我离家过。」 堂烬深深地注视着她,不发一言,却伸手为她将垂落耳畔的发丝拂开。 「傻丫头。」 那温柔恍若蝶吻的轻触,令她浑身一颤,呼吸停顿了瞬间。 「你慢用,我去命人备轿。」他自然不过地对她一笑,随即从容优雅离去。 谈璎珞还傻在原地,久久……心,又乱了。 【第六章】 当他们一前一后踏入谈家大宅,下人们迎接而来的不是惊喜万分或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是一张张脸上明显的惶恐畏惧不安。 「你们见鬼了不成?」谈璎珞脱口而出,顿时寒毛全竖了起来。 该该该……该不会那天她闯了鬼屋,真把鬼给放出来了吧? 「大小姐……不是的……」一名老仆人结结巴巴地道,「是老爷们在吵架。」 「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呃,我是说吵架有什么?」她吁了一口气,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爹爹和叔叔们最近特别爱吵,谁不知道?对了,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反正肯定又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在德厅里。」老仆人见她抬脚就要走,忙鼓起勇气拦住。「大小姐,还、还是不要吧?大老爷真的真的很生气——」 「放心,我爹见了我就开心了。」谈璎珞自信满满地道,一个劲儿便往前冲。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蓦地攫住了她的手肘,硬生生将她脚步拖停下来。 「你……」她回头愕然地望着堂烬。 「我陪你去。」他语气温和坚定。 「可这是我们谈家的家务事……」她一愣,理所当然道:「跟你没有干系,你犯不着淌这浑水。」 「我陪你去。」他再次重复,语气坚决而不容撼动。 她脑子乱糟糟,心下却没来由一暖,仓卒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直到进了德厅,听到里头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谈璎珞脸上闪过一抹恐惧,有那么一刹那,她万分感激有他的陪伴。 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强作镇定,不忘对他炫耀道:「听见那一声脆响了没?我们谈家人连发脾气时砸的都是上好青花瓷,三百两银子一只的那种。」 「府上的水准没话说。」他微笑附和。 「那可不?」谈璎珞噗地一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也多亏了他,她纷乱心思顿时镇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对厅里暴跳如雷的身影唤道:「爹。」 气喘吁吁,举止几近疯狂的谈礼复霍地回头,双眼血红愤怒,犹如困兽般怨恨可怕。 她心下打了个突,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谈二爷和谈四爷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只是在瞥见堂烬的瞬间,三人脸色陡然僵住,迅速交换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珞珞,你怎么来了?」谈礼复神色复杂,随即想起自己那一日对她的失态大吼,还有那一记掌掴,眼底顿时盛满了悔傀和心疼,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对不起,那天爹爹是怕你出事,这才急疯了,失手打了你……还疼不疼?你还生爹爹的气吗?」 谈璎珞心头一热。鼻头顿时酸楚了起来,「爹爹……」 「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是最体谅爹爹的。」谈礼复喉头发紧,眼眶红红。 「爹爹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 「以后珞珞会乖,一定听爹爹的话,不再随便乱闯祸了。」她拼命点头。 第十四章 堂烬静静伫立一旁,眼神温柔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连允诺都是那么孩子气。 谈礼复吸吸鼻子,瞥见堂烬时,不禁有些尴尬。「贤侄,坐坐坐,呃,方才教你见笑了吧?我们兄弟几个就是这样,一讨论起正事来,谁也不让准,非得争得面红耳赤不可。」 「未曾先递名帖求见,就这么贸然闯进来,是晚辈失礼了,还请三位叔怕见凉。」他拱手笑道。 「好说好说。」 「爹,二叔叔,四叔叔,你们为什么又吵架了?是因为咱们家里的生意又出问题了吗?」谈璎珞心急地冲口问出,「还是那个商家又找我们麻烦了?」 谈礼复脸色剧变,惊惶又懊恼地瞥向堂烬,极力维持声线平稳。「傻孩子,你瞎说什么?咱们谈家生意很好,哪有什么问题?还有,又是谁对你胡乱嚼舌商家的事儿?商家跟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又哪里会找我们麻烦?」 「可我明明就听见你们说……」 「商场上的事儿你女孩子家不懂,就快别瞎搅和了。」谈四爷不安地睨着堂烬,清了清喉咙,板起脸道。 「我也是这家中的一分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激动地嚷嚷。 「丫头,没听见你四叔叔说的吗?」谈礼复又烦躁了起来,低斥,「没你的事儿,回你屋里去!」 她脸色一白,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滚,可依然倔强地拼命忍住。 堂烬不着痕迹地跨步挺身挡在她跟前,沉静开口:「璎珞姑娘也是出自关怀长辈之心,这才把话稍稍说急了些,还请诸位莫再严词责怪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一愣。 「三位爷心焦,是为了原本答允商借八十万两银子予谈家前去贩茶的芜湖蒋家,突然改变心意,临行抽手…事吧?」他眸光坦率而不带丝毫批判,对于他们三人脸上浮现的难堪与慌乱彷若无睹,只是平静地就事论事。 谈家三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片刻后,谈礼复咳了一声,强自镇定道:「没错,芜湖蒋家的确曾主动提议质借八十万两银子,不过老夫没答应。想我谈家相与知交遍布全徽州,不过区区八十万两,也还轮不到他蒋家来献殷勤。」 堂烬若有所思地微笑。 谈家确是相与故交满徽州,而谈家,的确也是不把八十万两银子看在眼里。 但,那已是去年之前的谈家了。 现在的谈家,庞大产业与势力在内忧外患的纷扰侵袭之下,除却这所谈家大宅与那七、八处因商路络绎而获利丰厚的酒楼外,其他的粮行、茶庄尽落入他人之手,就连原先祖业根基的武夷茶山,也因苛扣茶农,以至于契作相与了百年的茶农人家纷纷转而投入凤徽号商家之下。 商岐凤素有南方商业霸主之名,挟带天下独掌一门的庞大船队、马队及雄厚惊人的巨大财富,近年来势力版图扩展至更大更广,除却货运的主业外,还轻易插旗丝、茶、酒等,谈家妄想和商岐凤角力,无异螳臂挡车。 他心里一晒,曾听父执辈们感慨,昔日商业奇才谈三爷一死,谈家就再无真正的商人了。如今想来,确是如此。 「贤侄放心,那些没商德道义的,想看我们谈家山穷水尽,还早着呢!」谈礼复阴沉着老脸,抿唇冷笑。 老二卖了七处茶庄所得的银子五十万两,买下西凉超过八成马匹是绰绰有余了,待消息回返,还有兵部那笔可观的大订单下来,依照昔年经验,一转手便能有翻三倍的价差,算算,保守估计利润起码不少于八、九十万两白银。 如此一来,谈家立刻就能谷底翻身,一吐这些年来被凤徽号压着打趴的那口恶气! 虽然谈礼复并不愿去想,西凉马那笔生意会有可能出什么岔子,但为了分散风险,也为了能多点儿翻本的筹码,早已经营数十年的茶砖事业自然更加不能放手。 买办的茶商已经不只一次来信催赶,若四个月内未能再将新茶交货上去,日期一到,合同自动作废,他们便有权向其他人买茶。 谈礼复没察觉到自己正咬牙切齿,死死握紧拳头,回想起自年来经历的连番重创—— 可恶!上次被凤徽号半路杀出吃下的茶砖生意,以及老二、老四与人争作珍珠黍霸盘失败,还有其他胡乱赔失的银子,一次次害得谈家元气大伤。 认真数算起来,光是这几年来,谈家损失的已不止三、四百万两银子了。 所以这次的两笔买卖,谈家是再也禁不起任何闪失! 「如果谈伯父不弃,那八十万两银子就由晚辈来出资如何?」堂烬察言观色,略略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 谈家人齐齐愕然地望向他,其中尤以谈璎珞为最。 「贤侄如此有心,照说我是没理由推拒好意。」谈礼复率先回过神来,心下虽是惊喜万分,略一深思,还是先以退为进。「只是你堂家善办丝绸营生,我谈家做的是米粮酒茶生意。正所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贤侄若想借此插旗茶砖买卖,日后再与谈家争食这方大饼,伯伯虽是资金一时青黄不接,却也没有白白将生意拱手让出的道理。」 「爹,」谈璎珞一时急了,「我想堂老板不是那个意思——」 「爹爹不是在问你。」谈礼复睨了女儿一眼,皱眉道。 「谈姑娘,不妨事的。」堂烬给了她一抹温柔的眼光,随即坦荡地迎视谈礼复,笑了笑。「谈伯父,倘若晚辈真有那等心机谋略,此时此刻,您最先该提防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凤徽号的商岐凤吧?」 谈礼复一震,神情有一丝不安。「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无论是行运河或走陆路,南北货运,都是凤徽号的天下。」 谈礼复神情一黯,随即咬牙。 自己何尝不知以商府之势,谈家纵然倾尽全力也难以一斗? 「晚辈虽不知,谈家因何缘故得罪了凤徽号之主,可如今商场上人人皆知,只要是谈家的货,风徽号便拒绝承运。」堂烬语气平静,眸光却锐利深刻。 谈礼复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谈二爷和谈四爷也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没想到,谈家窘境已沦为商场上的一大笑话。 「如此一来,谈家欲贩的货物不沦大小,势必得委请其他小户运送,几经辗转波折打通关,旷日费时,耗去更多成本。到最后,真正结算到谈家手中的利润怕也所剩无几了。」 一提起这个,谈四爷忍不住气愤道:「就是那天杀的商岐凤偏与我们作对!」 他说得咬牙切齿,「老子一无刨了他商岐凤家的老坟,二没挡了他商岐凤的财蹒,他凭什么处处针对我谈家?」 「若非商家掣肘,我们谈家又伺至于此?」谈二爷也愤慨道。 谈礼复警告地睨了两个失态的弟弟一眼,轻咳一声,强自镇定地看着堂烬。 「贤侄对我们谈家处境了然于胸,想必有所见教?」 「见教不敢。」堂烬瞥见谈璎珞若有所盼的目光,眼神一暖,朗声温言道:「如若谈伯父信得及的话,晚辈愿代谈家出面处理这笔茶砖买卖,并接洽为万缎庄运丝的相熟船行,走轻舟入水道,避开凤徽号势力范围的运河,想来商岐凤想拦也无从拦起。」 第十五章 「哎呀!老夫怎么从没想过有此法?」谈礼复欣喜万分,忘形地一拍大腿。 「谈家如今正在浪头刀尖上,行事自然有所不便。」他微微一笑,「可不知晚辈这个提议还行否?」 「好,太好了。」谈礼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摇了摇。「堂贤侄此计甚妙,既然你都这么出面挺我这老头子了,我再推却就显得不近情理了。」 「好说。」堂烬好脾气地笑着,「谈堂两家本就是故交,日后同在徽州,彼此多个照应,亦是晚辈的好福气。」 「话说回来,贤侄此次就这么白白出力,难道对老夫没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谈礼复意有所指地问。 「实不相瞒,晚辈确有私心。」他若有所思地浅浅一笑。「不知伯父可否拨冗片刻,和晚辈一叙?」 谈礼复微微一笑,苍眉略挑。「贤侄既有此心,伯伯又怎好推拒于你呢?来来来,我让下人送些好酒好菜来,咱们爷俩不如好好尽兴聊聊。」 谈璎珞有些迷惑的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也要!」 「谁都不许打扰。」谈礼复笑瞅着女儿,「我和我这好侄儿可是有正事要谈的。」 「可是……」 谈二爷笑呵呵地上前摸摸她的头,「好珞珞,二叔叔屋里有老信轩的核桃糕,好吃极了,你跟二叔叔回去拿好不?」 谈四爷也凑兴道:「你四婶婶昨儿买了只玳瑁猫,可爱极了,你要喜欢,四叔叔便作主送了你。」 「那——好吧!」种种礼物相诱,终于成功转移了谈璎珞的注意力。 可临走前,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再偷偷望了堂烬一眼。 三日后,谈璎珞终于知道他们那天谈的是什么了。 「爹,您……您说什么?」她的下巴瞬间掉了下来。「提、提亲?」 谈礼复笑吟吟地看着迅速脸红的宝贝女儿,又是欢喜又是有些感伤。「唉,爹爹虽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子家大了,总是得寻个好婆家的。堂烬那孩子温文儒雅又才华洋溢,行事是极聪明有魄力的,性情又好,你要嫁了过去,爹爹也就放心了。」 「爹,您是怎么了?我又没说要嫁,您、您扯那么远做什么去了?」她脸蛋热烫得惊人,又羞又慌又窘又急地啐道:「而且……而且说不定人家真正要提亲的对象,不是我,是翠姐姐呢!」 「可人家明明指定要求亲的,就是你谈大小姐璎珞姑娘。」谈礼复瞅着女儿,「话说回来,这又关老二家的翠环丫头什么事儿?」 「那、那是因为……因为……」她心跳得好急好快,脑子成了坨煮沸的浆糊似的,好半晌才勉强拾回了早八百年前的红娘念头,却又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翠姐姐和他年纪相当,我、我还这么小……哎呀,总之,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那、那都跟我没关系啦!」 谈礼复看着破天荒腼腆尴尬得语无伦次的女儿,不由得哈哈大笑。「傻丫头太小看爹爹了,我又怎么会瞧不出你女儿家真正的心事呢?你呀,其实也是喜欢人家的吧?」 「爹——」羞得猛跺脚,面上挂不住,不禁恼了。 谈礼复深知自家女儿的倔强性子,当真急了,说不定还真执拗得偏生不嫁,那他如何借由两家合亲,攀上堂家的势力? 思及此,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丫头,若是你真的讨厌他,说什么都不愿嫁,爹爹这么疼你,自然也不会逼你非嫁入他堂家不可。」 「呃……」谈璎珞一怔,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 「想来是咱们谈家百年运势也终究走到了尽头,当败则败,就算有擎天之力也势难挽回……罢了。」他眼眶红红,笑得有些勉强。「你就当爹爹今儿什么都没对你提过,是爹在说浑话。说的也是,我的宝贝珞珞将来要嫁,当然是得选个自己合意喜欢的夫婿才行,对不?」 「爹!」她心下一揪疼,再也无法故作漠视,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您别这么说,咱们谈家是不会败的,女儿不许您自暴自弃!我就不信,这世上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能解决?」 谈礼复瞥见女儿心疼的眸光,鼻头倏地一酸,再也抑不住满腹的悲愤焦急难过,老泪纵横了起来。 「珞珞……咱们家、咱们家就要撑不下去了……」 「爹——」她心痛地望着父亲,喉头也哽住了。 「我万万没想到谈家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想起近年来种种恶运,谈礼复不禁哽咽难言。「家里头如今越发艰难,好不容易集结最后的资金把宝全押在茶砖和贩马买卖上,可若没有个人护持主掌,外头敌人虎视耽耽,根本就不可能让我们谈家有再喘息翻身的机会。爹爹真的很怕,万一再度失败,咱们谈家就真完了。」 「爹,不会的,堂……堂大哥他不是答应了要帮忙吗?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珞珞相信他一定会帮我们的!」她急切地安慰父亲。 「我自然是信得过他,可他毕竟是个外人,若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对内他如何服众?对外,他又怎么替咱们谈家合理争取、出头?」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谈璎珞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愿意挺身而出为谈家担下这一切? 那么外人不就更加会去揣度他的心机,甚至曲解他的好意了吗? 一想到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君子,却被外头人们恶意怀疑批评得满身臭名,她就义愤填膺,忿忿不快了起来。 「所以……我当真要这样冒险嫁进他堂家门吗?」她喃喃自问。 谈璎珞有一刹那的失神与惴惴不安,或者她心底深处真正想问的是—— 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娶她进门,甚至不惜奋力一搏,也要出头担下她家这个着了火的事业? 难道……或许…… 她一张脸瞬间红成了五月榴火,一颗心差点自嘴边跳了出来。 「他真的是爱惨我了?」她双眼发光,兴奋万分,自信满满。 一定是!肯定是! 哎呀,这么迷恋人家,早说嘛……谈璎珞笑得合不拢嘴。 「好!」她抬起头,掩不住心里的乐不可支。「我答应下嫁他堂烬就是了!」 「你、你真答应了?」谈礼复顿时大喜过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太好了,太好了,爹马上就跟堂家商量婚事去!」 谈家,终于有好消息了! 【第七章】 由于堂烬家中长辈已不在,所以心急的谈礼复索性全包办了这桩婚事的筹划,只不过用的都是未来女婿的银子,花了说快不快、说慢亦不慢的一整个月,便花了上万两办成这场热闹铺张的堂谈两府合婚喜事。 光是大设流水席,还有广发喜帖给全徽州及所有生意场上的往来相与,就花去了五、六千两银子,席上皆是各色山珍海味,参鲍肚翅应有尽有。 玉树临风的堂烬一身新郎喜袍,衬托得他丰神俊朗,优雅迷人。 席上,可不知碎了多少颗女子的芳心呢。 其中暗暗哭得最惨的是谈翠环,私底下狠狠把那个趾高气昂、天生好运的堂妹给咒骂了好几遍。 第十六章 「不公平,这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她望着席上那频频被人敬酒的英俊红袍男子——她的堂妹婿——不禁悲从中来,恨得咬手绢儿。「凭什么她谈璎珞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在家备受宠爱,现在又能嫁给这样的如意郎君……她前世究竟是烧了什么高香,为什么这一世能过得这么称心快活?」 谈运庆却是呆呆地坐在席上,贵为大舅子,可不知怎的却连半点喜意也无。 感觉像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了的痛苦和不甘。 只有谈家三位老爷满面春风,喜上眉梢,也是这宴席上最高兴也最得意的人了。 一场婚宴,人心各异。 而坐在堂府那布置得富贵华美、喜气洋洋的新房里,身穿凤冠霞帔的谈璎珞被迫乖乖坐在锦绣床沿,却是坐到浑身腰酸背疼,却也难忍心中喜悦和忐忑。 ——今天晚上会怎么样呢? ——他将来可会一直待她好? ——往后她娘家的生意,他应该会全部护持得妥妥当当吧? 谈璎珞一忽儿小脸红得发烫,一忽儿又紧张得手心冰凉,两手不断绞拧着红艳华丽的嫁裳裙裾,坐立难安。 终于,仿佛过了一生之久—— 隔着红盖头,她什么也看不到,却清楚听见了那稳健从容的脚步声响起。 她心儿猛地震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心慌意乱得有些晕然。 直到那大红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红盖头被他持黄金喜秤挑起,她乌黑明亮眸儿难掩一丝羞涩,却又勇敢地直视着他—— 她的相公。 「娘子。」堂烬身上微有酒气,清澈的眼底却毫无半丝醉意,低沉的轻唤令她背脊窜过酥麻傈然感。 尽管谈璎珞自认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倔强,可此时此刻,她所有的贵气与傲气全不知跑哪儿去了,剩下的只有像海浪般拍涌上来的娇羞赧然。 堂烬执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着,深邃眸光瞅得她心跳加速,双颊染彤。 「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 傻子,堂都拜了,他俩自然是夫妻了,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吗?她脸蛋儿更红了,嘴角不禁往上扬。 「有些事,我想我们有必要开门见山地谈一谈。」他温和地道。 现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我知道这门婚事乃是出自商业联姻的考量,其中并无儿女情意,但我是决计不会委屈你的。」 他语气沉静如常,她闻言却是一呆,全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有儿女情意呢?他不就是因为爱煞了她,这才挺身而出还主动求亲的吗?而且他当然不能委屈她,她往后可是他的爱妻了,不是吗? 「所以我向你保证,你既已是我堂烬的妻,入了堂家的门,这一生我都会好好照顾你,让你衣食丰足无忧。」他眼神深刻地凝视着她,「你可以相信我。」 谈璎珞脑子宛若一团浆糊,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就这么说定了。」他淡淡地道,随意地端过一只黄金鸳鸯杯,付她举起杯子致意,「请。」 他不待她反应过来,与他共饮交杯酒,而是迳自一仰而尽,随即搁下空了的鸳鸯杯,便起身往外走。 谈璎珞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足足过了一生之久,她才霍地跳了起来,愤然追过去。 「站住!」她全身都在颤抖,眼眶灼热,怒火上涌。 红袍身影停顿住,堂烬微微侧首,礼貌的询问:「娘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呼吸急促,胸口却好痛好痛。「什么叫作商业联姻?什么又叫作没有儿女情意?」 「堂谈两家结亲,为的就是能联手对抗凤徽号。打从一开始,你不是便已知道了?」他微感诧异。 「我——」可恨的是,她竟连半句也辩驳不了。 但他应该心知肚明,他所做的种种一切都是为了讨她欢心的,不是吗? 「你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着吧。就别再胡思乱想,从今起安心地做堂家少奶奶就行。」 「我没有胡思乱想,明明就是你——」她喉头哽住。 明明是他先待她那么温柔,那么好,这才让她全无招架之力地喜欢上了他。 可现在,这一切又算什么? 「娘子?」堂烬泰然自若地看着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怎么了吗?」 「好!就当它是商业联姻,可是我要你发誓,你堂烬只能有我谈璎珞这个妻子,你这一辈子永远不准给我纳妾。」她拼命忍住泪意,倔强地昂起头。 「好。」他微微一笑,仿佛对于这样的要求亳不意外。「我答应你。」 「还有,你得扶持我娘家,助我娘家东山再起。」她憋住想哭的冲动,咬牙道,「这是你欠我的!」 「当然。这不就是堂谈两家结亲最主要的目的吗?」他对她温柔笑了笑,随即从容离去。 谈璎珞瞪着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喜气光影下,刹那间,突然觉得那顶美丽珠翠凤冠沉重得令她的头晕眩剧痛难忍。 「这门亲事……这门亲事究竟是算什么?」她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疼得几乎沁出血来,痛得无法呼吸。 究竟是爹爹骗了她?还是她骗了她自己? 艳红烛泪刺目地凝固在桌上,一双黄金鸳鸯杯,一杯空,一杯冷。 谈璎珞独坐了一整夜,直到天明。 她双眼酸涩痛楚,胸口燃烧的愤怒只余灰烬青烟。 思前想后,再心有不甘,再气再恼,都掩盖不了她的相公原来不爱她的事实。 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会错意、表错情。 原来他真的只是出自于故交之情,这才好心包揽此事。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爱上她。 谈璎珞硬生生将泪意逼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他会爱上她的! 「我会做给他看,我会让他知道,我谈璎珞只要肯做,就会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堂烬是三生有幸才能娶我为妻……」她握紧粉拳,小脸满是坚决,「所以,他一定会爱上我的。」 沮丧气馁、要死要活才不是她的作风,她谈璎珞这十几年来又怕过谁来着? 「来人,快快帮本小姐——不,是本夫人梳洗!」她扯下了碍手碍脚的霞帔,脱掉那袭令人窒息的厚重嫁裳。「还有,叫所有下人到大厅集合,我这个新夫人有话要亲自同他们宣布!」 「是。」 一个时辰后,大厅站满了垂手恭立的大小管事与奴仆,静心等待着新任当家主母到来。 谈璎珞一头乌黑长发梳成美丽端庄的发髻,刘海也往后梳,露出了雪白莹润的额头;可精心打扮的妆容却掩饰不了眼圈下一夜无眠的暗青。 「拜见夫人。」众人跪了下地。 「都起来吧。」她逼迫自己捺定性子,姿态雍容地坐在主位上。「你们也明白,我相公生意做得很大,所以从今儿起,这个家大大小小的事儿都由我这个夫人负责管理,谁都不许为了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劳打扰他,听见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微带迟疑地回了声「明白」。 管家清了清喉咙,「请问夫人,这是主子的意思吗?」 第十七章 谈璎珞火气顿时冒了上来。现在是怎样?连个下人都以为她这夫人是当假的吗? 他们都知道堂烬不是因为爱她才娶她进门的吗? 谈璎珞胸口突然变得好紧,紧到个能呼吸。 「你谁?叫什么名字?又是干什么的?没瞧见你家主子昨儿用八人大轿把我光明正大迎娶进堂家来?我是他娘子,就是你的主母,你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 她下巴抬得高高的,这样就不会被人瞧见泛红湿润的眼眶。 管家一凛,忙连称不敢。 「既然不敢,那往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只要好好照做便行了。」她哼了哼,若无其事地一摆手,「好了,都下去吧!」 「是,夫人。」 待众人鱼贯退出后,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谈璎珞一人。 「很好,璎珞,就这么照着一步一步做就对了。」她喃喃自语,努力替自己打气。「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老大,让相公知道你会把家里打理得很好,只要这样做就对了。」 可是……还要做什么? 她突然发现除了摆谱端架子以外,她什么都不会。 谈璎珞心底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那,她该怎么让他爱上她呢? 相较之下,堂烬全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此刻身上背负的责任,并且毫不犹豫地执行下去。 自婚后第二日起,他便全心全意地贯彻着自己对岳父允下的那个承诺。 出资八十万两银子,暗中派遣最信任的左右手带着十八艘轻舟,名义上是往苏州购丝,再迂回走江南水乡如蛛网般交织纵横的水道,直取福建武夷山。 堂烬早私下透过情搜深入了解了武夷山如今的茶况,也清楚掌握了茶农间的纠葛。 凤徽号自有茶山生产独门茶「胭脂醉」,也和武夷山最顶尖的茶农订下契作之约,包括谈家数十年来合作的百年第一茶——陈家在内。 不过据他所知,陈家有一子一女,长女聪慧精明能干,为人八面玲珑,深得乃父真传,举凡家中茶务大权尽揽于一身;陈家独子自觉受冷落,愤而携茶种出走,落脚于武夷近江西一处偏远雾山上,自号方为正宗陈家茶。 堂烬命心腹找上的,就是陈家独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会愿意合作的。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捷报传来—— 「陈家茶足足供了我们一千斤春茶、三百斤乌龙团茶,还有五十斤的武夷铁罗汉……哈哈哈!真是太好了!」谈礼复做梦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乐得合不拢嘴。 终于一扫心中积郁怨愤的一口恶气! 「岳父,这是我的人今早快马加鞭送返而至的一百万两银票。」堂烬微笑着恭敬奉上。 谈礼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张一百万两银票,老掌不争气地颤抖着接了过来,满面抑不住狂喜兴奋激动。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了。 「另外,茶商们满意极了,都说谈家竟能取到如此极品的茶,那么往后宁可少收一成,年底也非同谈家续约不可。」堂烬又道。 「哈哈哈,好!很好!」谈礼复捬掌大笑,畅快得意非凡。「这下可教他们不敢再小觑我们徽州老谈家了吧?」 「百年徽商谈家果然名不虚传,据说陈家茶正宗传人一听是谈家要的茶,二话不说,立刻将珍藏茶砖尽数搬出,甚至还派人随行押船,一路上照应茶砖的干湿状况。这原来,都是谈家的面子。」 「好女婿,这不都是承蒙你出的力吗?」谈礼复面上谦虚,话里却止不住沾沾自喜。「不过话说回来,谈家是百年老店了,在各商号相与间,这三分薄面还是有的。」 「医父太客气了。」他笑笑。 「话说回来,你毕竟年轻啦,还没见过当年谈家风华正茂、商霸天下的繁华盛景……」谈礼复心思不禁飘远了,帐然的遥想当年。「想我父亲叔伯那一辈,光是各房库内收着的五尺高珊瑚树、龙眼大的南洋珠、巴掌大的顶级翡翠,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宝贝啊!」 堂烬凝视着他,神情专注,似也听得入神。 「唉,只可惜子孙不肖。」谈礼复苦笑,自责道:「我们兄弟虽有心勤加经营祖业——不怕自家女婿笑——然而,我们兄弟资质和父执辈相比是差得远了。」 「岳父过于自谦了,现今商场局势诡谲多变,人心难测,朝廷又时不时盯着咱们这票商人,动辄横加干涉霸拦好处,现在做生意,手法已不能比当年了。」 堂烬一席话深深说到了谈礼复心坎里去,恨不能立时引为知己才好。 「这话实在!现在的商人哪还有半点道德?个个张大了口,迫不及待将对手吞吃个骨头不剩,就像商岐凤那样!」 「岳父……」堂烬有些欲言又止。 谈礼复瞥见他的犹豫,心下了然,「你还是想知道,我谈家究竟如何得罪了商岐凤?」 「冤家宜解不宜结,或者清楚了症结所在,就能平抚商岐凤那股紧追不舍的怒火。」他语气温和地道。 「可恼的就是,我谈家根本就无从得罪过他商岐凤!」谈礼复气苦恼怒又委屈,手掌重重拍了下桌面。「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何非把谈家赶尽杀绝不可?」 「岳父查过了个中内情吗?」堂烬面露深思。 「怎么没有?」谈礼复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惊怵之色,随即强笑道:「我派人打听过,凤徽号如今对外管事的是个名唤玉娘子的女人,听说她出身青楼,还曾是某个大官的七姨太,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狐媚之术,竟然能让商岐凤如此宠幸和信任?」 然而,谈礼复没有对他坦诚的是,那个玉娘子的真实姓名,竟和他那失踪多年的侄女儿一模一样。 真是她吗? 不,不可能是她,她绝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谈礼复极力咽下恐惧和寒颤感,理智强烈告诫着、说服着自己——当年她一无所有又伤痕累累,只怕早就不知病死饿死在哪个乱葬岗了。 堂烬望见他眼底的惧色,心念微微一动。 「不过,这次真是多亏我的好女婿鼎力相助。非但为老夫讨回了这口气,这一百万两更是我谈家的及时雨,这下资金的调度,该给相与们的货款也都暂时没问题了。」谈礼复深吸一口气,回到主题。「接下来就等我二弟那头的好消息……」 「岳父过奖了。」堂烬依然谦冲低调,毫不居功。 「呃……」谈礼复有些不甘愿地想起,讪讪道:「瞧我高兴的,倒一时给忘了,这一百万两里有八十万是该还给女婿的,还有也得再扣掉理应给堂家的赚头……」 堂烬看得出来,岳父极为心疼那转眼间就要被瓜分得七七八八,仅剩无几的一百万两,他眸光微微一闪,不禁笑了。 「岳父,此刻正是谈家生意重振昔日荣光的紧要关头,每一笔挣进的银两都极为重要。」他顿了顿,一脸诚恳地道:「如果您老不嫌弃的话,我出资的这八十万两就当是无息借您的如何?往后方便的话,岳父再行归还万缎庄即可。」 「无息?」谈礼复老眼…亮,不敢置信地喜道:「当、当真?」 「是。」 第十八章 「那、那怎么行?」谈礼复几乎抑不住心头狂喜,表面却还是故作犹豫。「不行不行,老夫岂能占尽自己女婿的便宜?这话要传出去,那我谈家还有何颜面在商场上立足呢?」 可他也确实需要这笔巨款,好填还那两个不成材的弟弟所闯下的亏空……思前想后,谈礼复顿时深陷矛盾两难。 岳父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堂烬也早就准备好了最妥贴最不伤面子的回答。 「岳父如此自律严明,不愧为商界德高望重、人人敬服的大老。」他话中的尊敬,令谈礼复笑得合不拢嘴,「那么,就名义上打个契约,说您是以那位在江畔的八处谈家酒楼为押,向小婿质借了八十万两白银,待那笔贩马交易完成,赚得营收再行归还小婿,赎回楼地契。当然,这不过是前人撒灰,迷迷后人的眼罢了,岳父,您以为如何呢?」 什么!那八间生意最丰、位置最好的酒楼? 谈礼复脸色微变,有些惊疑不安地看着他,难掩几分踌躇。 「如果岳父信不及小婿的话,那自然也可以莫拟此契约。」他怅然一叹,「小婿不过是商场上后进小子,岳父对我没有足够的信心,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呃,不不不……」谈礼复一惊,连忙陪笑解释,「哪儿的话,贤婿对谈家这么有情有义,百般看顾照应的,我又怎么会信不过你呢?」 「岳父无须安慰小婿。」他淡然一笑,「商场之上自是得步步为营,不能尽信他人,就算是亲如翁婿亦如是。这样的道理,小婿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往后还得靠这位商场奇才替谈家出头,谈礼复完全不想他有半点误会、丝毫不快,赶紧道:「那几处酒楼也值不得几万两银子,贤婿拿它做八十万两的价值来抵,已经是大大吃亏了,我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况且待贩马的利银一来,堂家届时真要依约讨,谈家也不愁没银子还。 再说了,他也看准了这个女婿没那个胆真讨这笔银子!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办!」谈礼复深怕他反悔,立刻研墨提笔书写了一式两份的抵押质借契约,「来来来,就这么个写法,这样两边互利互信又互相不占便宜,贤婿看看可还使得?」 堂烬依然有些迟疑,却还是好脾气地接过那两份契约,眸光缓缓浏览一遍。 「岳父是商场老将,这么写自然妥当万分,只是您真的不必非如此不可……」 「你我速速签了便是!」谈礼复假意老脸一沉,「再推辞,就是不给我老头子面子了。」 堂烬只得乖乖顺从。 待两人签名落款印指画押为记后,谈礼复这才露出满意神色。 反正有珞珞在,哪里怕这个身家丰厚的贵人娇客飞了不成? 而且现在谈堂二姓已同为一家,日后,他谈家的库里又何愁装不进堂家海一般的银子?哈哈哈哈! 谈礼复眼底满满的贪婪和算计之色,心机深沉得令人寒颤。 「贤婿年纪虽轻却是经商奇才,光是这两个月,便不知代老夫输通了多少位相与,也替我谈家解决了不少的麻烦。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时候让年轻一辈出头表现了,所以老夫想,不知贤婿可愿代为全权管理我谈家的生意?」 堂烬浓眉微蹙,二话不说断然婉拒。「不,小婿何德何能?虽是姻亲,可又是外姓,如何能代掌谈家事业?」 「老夫再三思量过,就你最适合了!」谈礼复急切地道,「且先不论贤婿待我谈家的高恩厚情,就凭你这一手运筹帷幄,就远远非我那两个不肖弟弟可及,更甭提你那个顽劣不堪的大舅子了。」 「人言可畏。」堂烬摇头叹息。 「可是——」 「岳父,往后在生意上,小婿处处帮衬些倒是应该。但代掌谈家事业,确实不合适,还请岳父收回提议。」 谈礼复一时哑口无言,却也不愿就此罢休。 好,不要紧,反正谈家一定有人能让他改变心意的。 万缎庄。 堂烬信步而入,随即一怔。 天井下,那娇艳甜美的身影好不熟悉,好似是他因忙碌而阔别了两个月的新婚妻子。 「娘子?」 谈璎珞一震,抬起头来,双颊不争气地浮起嫣然红晕。 这两个月来他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歇在书房里,就算回房,也是在她睡着之后。 他们甚至尚未圆房……谈璎珞小脸先是一红,随即变得苍白。 「相公。」她呢喃轻吐,鼻头有些酸酸的。 她多想像只哈巴狗儿似地猛巴住他不放,可见他负手伫立的模样,又不敢放肆。 因为她得学着温柔,因为男人都喜欢婉约的妻子,因为她要当一个在他心目中最最称职的好娘子。 「怎么了?有事吗?」他微笑问。 谈璎珞望着那温柔如昔的笑容,心却不知怎地疼了起来,如果他未曾在洞房花烛夜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那么此时此刻,她就能理直气壮地扑进他怀里撒娇,甚至撒赖,就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妻子那般眷恋着深情以顾的相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客套陌生疏远。 可恶!她又想哭了。 「娘子?」他凝视着她,语气有些迟疑,「你……在哭吗?」 「才没有!」她匆匆用袖子抹了下,恶声恶气地道:「你瞧错了,我哭什么?哪有什么好哭的?只、只是有沙子迷了眼罢了!」 堂烬眸底微微一闪,手动了下,像是想伸手触摸她,却又忍住。 「好。」最后,他只是简短地道。 「好什么?」她反倒愣住。 「你只是沙子迷了眼。」他淡淡地同意。 谈璎珞心一酸,泪水险些真的夺眶而出。 难道他就不能再多注意她一点儿?再多关心她一点儿吗? ——她生平首次痛恨极了他的温柔有礼! 「呃,我……前几日有清灶房熬些绿豆汤给下人们消消暑。」她吞下自我嫌恶的酸楚感,下巴抬高,背脊挺得更直。 堂烬微带迷惑地挑高了眉,有一刹那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那儿去了。 「消暑?」不是已入秋了吗?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怀疑我这个夫人当得不够格?」他疑惑的眸光令她几乎按捺不住脾气,活像被冒犯攻击了一般,尖声道,「还是你觉得我谈家小姐就做不好你堂家夫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眼神冷淡了起来。 话一冲口而出,谈璎珞就后悔了。 「我……我只是……」她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受不了人家冤枉我,而且我已经努力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当家主母,我才不想要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 「我会记住那一点的。」 她盯着他,有一丝绝望地感受到,他俩之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可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会让她觉得莫名的心慌与害怕? 她摇了摇头,甩去那毫无理由的惶恐,极力定下心神。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她抬眼望向他,挤出一抹她希望是傲然的笑容,「我今儿到庄里来,最主要是想问你,你答应过要帮我爹爹重振谈家的,难道你反悔了吗?」 「岳父去过家里了?」堂烬看来并不讶异。 「是我爹叫人接我回娘家坐坐,这才随口提起的。」反倒是谈璎珞没来由的心虚。「可是你答应过我的!」 第十九章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抬眼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当真希望我答应,总掌你娘家的产业?」 那低沉温柔的询问里,似乎带了一丝别的什么…… 谈璎珞心没来由的一颤,下意识地摩挲着突然觉有些冷的手臂——是错觉吧? 他不是这世上少数能令她感到信任依赖的人吗? 就算他们的亲事只是出自于商业联姻,可她也不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来。而她也从没忘记他一直以来是如何温柔待她的。 谈璎珞想起昔日种种,心头不由得一暖,而这给了她勇气,直直迎视他深邃专注的眸光。 「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爹爹吧。」 堂烬的眼神深刻而复杂,彷若掠过一丝心疼……和怜悯。 「你可知你爹想交付到我手中的是什么?」他轻声问道。 「我知道。」 「你不怕吗?」 她凝视着他,嘴角绽放一朵甜甜的笑容,「我们是夫妻,对你,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敛笑容,轻轻挑了下眉,「你的信任让我很感动。」 「那,你是答应了?」她心儿漏跳了一拍。 「我怎能令你失望?」他嘴角有一抹带着深意的笑容。「毕竟,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天井下,阳光过分灿烂,轻易教人花了眼。 而他的笑容,依然那么样地温柔。 那是倒映在她瞳眸里,一抹最清晰的心动。 谈璎珞痴痴地望着他,胸口涨满了窝心幸福感,她如释重负地发现——呵,是的,他还是以前那个堂烬,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要她继续努力,他肯定会爱上她,而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的…… 她的眼眶发热,嘴角却笑得好美好美。 【第八章】 苏州商府 谈珠五指尖轻点一页雪白纸笺,冷绝绝色玉容透着一抹深思。 「堂烬。」她黛眉微扬,询问地看着面前的总掌柜,「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是的,堂家的万缎庄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开张,据了解生意好极,日日进帐丰厚。」总掌柜恭敬禀道,「如今俨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过帐本了,我们凤徽号徽州驻号今年货运过万缎庄的绫罗丝缎三回,共计一十八船;但货物清单上却从不曾有过绣线这项。」 「绣线?」总掌柜有些不明白。「万缎庄许是习惯直接向徽州县城的绣线商号进货吧,毕竟绣线是小东西,不需要再额外自外地运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过,徽州绣线大小商号有一十二家,库中行货多半是向邻近的线坊大盘购进,仅有两家是委托凤徽号的船自苏州运去的,可是这些商号所卖的绣线,都不是万缎庄专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线。」 「夫人的意思是?」总掌柜总算听出一点苗头来,却还不十分清楚,为何主母会对小小绣线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别处输入百梭千色线至万缎庄内。」她沉吟道,「而此种绣线色彩斑斓丰富,细若蚕丝却坚韧不易断折,天下只有两处地方有产这百梭千色线,一是苏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乔家。」 「原来如此,文人真是见闻广博。」总掌柜一脸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诲,岂敢或忘?」她怅然一笑。 总掌柜深知夫人过去令人堪怜的身世,也不禁喟叹。 「不过,倘若虎丘燕家亦产此绣线,万缎庄为何不趁运绸缎之便一起采买同船货运,又何必另走他径……」总掌柜蹙眉不解。 「因为虎丘燕家两年前遭祝融肆虐,线坊尽数付之一炬,从此后,天下间只剩太原乔家有产此线。」谈珠玉淡淡道,「我也查过凤徽号,山西的驻号马队和码头船队每季上缴的总帐册,一样没有运过堂家万缎庄的绣线。」 「夫人行事如此仔细,属下深感愧甚。」总掌柜一脸汗颜。 「总掌柜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爷的算盘子儿,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帐,难免对这些琐碎之事会特别注意些,不比爷和总掌柜,平时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还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谦虚了,这话教属下更是无地自容了!」 「不过,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还是亏得绣线这小小破绽,顺藤摸瓜,两相印证下,我这才有些明白,为何谈家此回能瞒过我们凤徽号,南下贩茶,走舟过水不声不响的,一路顺利交货了。现在想来,竟和谈家那位贵婿脱不了干系呢!」 「那么,也该是属下去和同业们泡泡茶、聊聊天的时候了。」干练的总掌柜略一思索,会意一笑。「一知堂家的底,属下马上速速回报爷和夫人。」 「好,那么就有劳了。」珠玉目光回到那张纸笺上,看着上头笔画粗稚却工工整整的字迹,神情若有所思。 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彻底斗垮谈家商号。 就算是谈礼复那个奉为神只英雄的女婿娇客,真有三头六臂的通天本领,也休想保住人面兽心的那一家子! 谈璎珞一大早便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心花怒放,满脸笑容。 就连送上来的早饭里错送了一盅她讨厌的、腥味浓重的鲍鱼粥,她也不若以往在娘家那样的脾性,气呼呼地打回灶房去,而是索性赏给丫鬟们吃了。 陪嫁过来的蕊儿、杏儿用错愕惊慌的眼光偷偷瞄着她,一副以为她中了什么邪的模样。 但,这一切都无损她的好心情。 因为连着这几日,相公都早早便回房,睡前甚至会同她说说话。 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也许很快的,他们就会圆房,她也就可望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 「呵呵呵,真是丢死人了。」她自己想到笑出来,小脸红通通,两手猛掮发烫的颊。「光天化日的,脑子净装些害臊不正经的事儿,世上哪有我这么不知羞的夫人哪?」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谈璎珞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漆红提盒,里头装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灶房管事大娘最拿手的点心。 「最近相公一人管两头家,每天从早忙到晚的,肯定累极了。」想到相公的操劳,她不禁心疼怜惜了起来。「这栗粉糕好像也没那么补啊,我是不是该吩咐灶下得炖些长白山参或是灵芝汤什么的?」 就这么想着想着,她才踏进前院书房外的园林小径,突然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娇弱柔声,她立刻抬眼望去,错愕地瞪着那抹粉红色的身影…… 搞什么鬼? 她直觉躲在一大丛花树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沉香亭下的两人。 「这是我亲手熬的燕窝粥,最是滋补养气的,堂妹婿如果不嫌弃的话……」搽脂抹粉打扮得娇美异常的谈翠环捧着一只瓷盅,痴瞅着他,笑得怯怜怜的。「还请您尝尝看好不?」 谈璎珞眼角微微抽搐,忍不住看了看堂姐手上捧着的,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揣着的。 亲手熬的燕窝粥? 她妒火中烧,差点就想冲出去抓奸——呃,是和她「亲爱的堂姐」好好叙一叙旧。 第二十章 可她脚步却钉在原地,心念一动,闪过了一个「我倒想看看我的好相公怎么处理我的好堂姐」的念头。 「谢谢翠堂姐的这番心意。」堂烬笑容温文迷人,令人怦然心动。「还亲自登门送来,我想珞珞要是知道翠堂姐送了这么好吃的燕窝粥给她,她一定很高兴的。」 遭间接婉拒的谈翠环一僵,脸色有些幽怨,讪然道:「是、是啊……」 谈璎珞顿觉痛快极了,正要大摇大摆威风地出现,突然又眯起眼,瞅向谈翠环做的燕窝粥,然后再一次低头看看怀里厨娘们做的糕。 啐! 「我怎么能输?」她轻咬下唇,脸上倔色满满。「尤其还输给翠姐姐?那不如干脆去跳河算了。」 不过就是亲手煮个吃的,有什么了不起?而且会有多难? 谈璎珞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无声地离开了。 「亲手煮食根本一点都不难嘛!」 晚霞满天时分,谈璎珞得意洋洋地提着一沙锅自己亲手炖的人参大补鸡粥,自信满满地走进书房。 「娘子?」堂烬讶然地看着她。 「喏!」她兴匆匆地将整只沙锅塞给他。 「这是?」他下意识接住那犹有些烫手的沙锅。 「我亲手做的。」她下巴骄傲一抬,就差没从鼻孔哼出声来。 「你亲手做的?」他盯着她,直觉冒出了一句话:「能吃吗?」 她一脸大受侮辱,忍不住擦腰跺脚。「谁说不能吃?本夫人做得可好吃了,灶房里每个厨娘吃过都感动到流下眼泪,看我的人参大补鸡粥有多美味!」 堂烬挑眉,难掩怀疑之色。 「行不行,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她急急催促,自袖里变出了一支汤匙。 「来,尝尝看!」 「有劳娘子。但我现在不饿。」他对那支汤匙视若无睹,诧异褪去,一贯平静地道,「不如你带回屋里去,分丫鬟们吃了吧。」 谈璎珞难堪地红了脸,手指一松,汤匙立刻落到地上,一股又热又酸又苦的滋味瞬间充斥喉头。 「你、你连尝都不尝一口吗?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觉得我连锅粥都煮不好?你未免也太欺负人、太瞧不起我谈璎珞了!」 「身为堂家主母又何必亲自下厨?」堂烬嘴角含笑,语气却变得冷硬起来。 「若教岳父见了,误会我亏待你,岂不徒生两家嫌隙?」 「你犯不着拿我爹来压我,难道做妻子的煮顿好吃的给夫婿吃也不行吗?」她呼吸急促,胃绞拧成了一团。「这又违了你哪一点的故交之情了?」 「娘子只要好好在堂家坐享富贵便行,其余的,就别多劳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好想质问他是不是宁愿吃翠姐姐送来的,也不要吃她下厨亲手做的——可她不敢,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娘子请回。」 「反正煮都煮了,送都送了,你要是不爱吃,就把它全倒了喂狗!」她强忍夺眶泪水,咬牙切齿道,「总之,我是不会再端回去的!」 话一说完,她再也无法站在这儿,看着他温柔却客套疏离得令人痛苦的脸庞,猛然转身踉跄奔离。 堂烬伫立在原地,淡然的眼神微黯,他不是没瞧见她指节上红肿交错的一道道烫伤。 「真是个傻子。」他低声道。 良久后,他还是拾起落在地上的汤匙,用衣角擦拭干净,随即揭开了那只沙锅盖。 一股香喷喷的人参味直扑鼻而来,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整支长白山参浸泡在雪白与点点黑芝麻的浓粥里,撕成一条条的鸡丝看起来软烂喷香,令人观之食指大动。 是这样的色香俱全,让堂烬毫不犹豫地舀起满满一匙鸡粥放入嘴里——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非常、非常地古怪。 原来,那个黑黑的并不是芝麻…… 他本想把嘴里那口稀烂得恶心的鸡粥吐出来,但脑中又闪现她原本雪白纤纤,此刻却变得伤痕累累的小手——他胸膛一紧,一股陌生的心痛感窜身而过。 他还是咽下了那口可怕的粥。 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一整锅鸡粥。 也许真正傻的,是他自己…… 谈璎珞发了狠地乱扔猛砸满屋的东西,任何眼里看到的、手里拿到的,恨不得统统都摔碎了个干净方罢休! 杏儿和蕊儿吓得在卧房外间不敢进来劝,直到她伸手要扯下绣床上头挂着的双喜字,这才急急上前拉住。 「小姐,不行啊,那是得挂满一整年的喜字儿,不能扯,会坏了姻缘的!」 「坏了姻缘?」她蓦地松开手,随即哽咽了起来。「我的丈夫不爱我,难道这样的姻缘还不够坏、不够糟吗?」 「小姐……」杏儿心疼地看着她,却也只能安慰道:「其实姑爷只是忙了点,这才会冷落小姐您的,许是过一阵子就好了,您千万别挂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 「是吗?」她泪汪汪地望着陪嫁丫鬟,苦笑了起来。「我还能对他有期望吗?连我亲手煮食的东西,他尝都不肯尝一口……」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想当一个好妻子了,尽管不会做菜,可她一样坚持每天看过灶房里开出的菜单,怕下人们吃得差,怕他会觉得她这个主母不懂得惜老怜贫,她还拿出私房银子添上了几项鸡鸭鱼肉的开支用度。 想着秋尽就要入冬了,堂府里里外外的人若能有件暖和的新袄子肯定会很高兴,也是她命蕊儿回娘家偷偷向库房先生要了几十匹棉布,交给外头的针线工赶活汁,就是希望能在下雪前做好,分给府里的每位下人穿。 她知道她以前在娘家的时候是个五谷不分的娇惯大小姐,一天到晚只会支使下人做什么,从没体恤过这些人……可她知道他不一样,他向来爱护自己家里的人,就连跟个小丫鬟说话也是那么和颜悦色。 所以她忍下昔日大小姐脾气的作风,她希望他能看见自己的改变。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她颓然地捂住了脸,心口好痛好痛。「到底该怎么做,他才愿意把我当成他真正的妻子?才肯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丫鬟们没有作声,在缓缓走进卧房的堂烬示意下,她们静静地退出,临走前忧虑地瞥了眼小姐。 「珞珞。」 谈璎珞蓦地一僵,抬起泪眼蒙蒙的小脸。 堂烬眸光深郁地凝视着她,「对不起。」 心底酸甜苦涩齐齐翻涌了上来,她喉头哽住了,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刚在书房,我不该为了烦心谈家扎手的生意琐事,就对你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他伸手轻触她布满泪痕的颊边,「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相、相公……」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绞拧的心刹那间像是活转了过来,「你、你是说真的吗?你其实不是讨厌我,这才不肯吃我做的东西吗?」 「傻子。」他叹息,眸光微微闪动。「我堂烬又怎么可能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为妻?」 「那么你……是有点喜欢我了?」她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问。 「也许不只一点点——」他涩涩一笑。「甚至远超过我愿意承认的。」 第二十一章 她一愣,傻傻地、不明白地望着他。 堂烬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轻托起她红若粉嫩苹果的脸蛋,眸光温柔地看着她。 谈璎珞心跳得好快好快,仰头迎视他的目光,水灵眸底再也掩不住满满恋慕之情。 这一直以来的愤怒与泪水,失落与期盼,都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原来,她才是那个爱惨了他的人。 风中,依稀飘过了一声叹息。 刹那间,谈璎珞还不及分辨耳畔听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已经低下头,柔软的唇深深地覆住了她的。 然后,她的脑子突然变成了一团浆糊,再也不能思考、无法反应……娇躯轻颤着,脑袋晕眩着,心儿怦然狂跳着,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 ——她的郎君。也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也是最眷恋安心的依靠。 在这个美丽幸福的夜晚,谈璎珞经历了种种极痛也极欢的癫狂快乐,在那一刹那尖锐的痛楚中,交织着清晰的爱欲与疼痛渴求,却本能地想要更多更多…… 迫切渴望他强壮的身躯覆盖着自己,渴望那灼热紧紧地将她从里到外包裹着、彻底地温暖着、眷疼着她。 堂烬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因失控的情欲让一切离开了原来的掌握,可是她的柔软,她的战栗,她的紧窒和美妙,一再令他理智远扬,只能试图在狂野的冲刺与需索,追逐极致欢愉的大浪之中,努力维持最后一丝丝清明…… ——千万别伤了她。 夜更深,冷月西沉,被欲仙欲死的欢狂快感彻底榨尽了气力的谈璎珞,已然力竭累极地在他怀里昏睡了过去。 堂烬怜惜地以指轻轻描绘过她弯弯的眉、长长的眼睫……胸口浮现一股陌生的疼痛。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终于无可避免地伤了她,甚至比他当初所设想过的还要深、还要重。 可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是为了她,在这一刻,他还能改变初衷,阻止所有的一切…… 「不。」他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深沉惋惜。 布局经年,耗费巨资,眼看一切即将实现,现在岂能抽手? 「对不起。」他将她拥得更紧,语气却很淡。 一切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意就是生意。 一切,像是个梦境。 是个很美很甜,她这辈子绝不想醒来的好梦。 终于睁开眼,谈璎珞却好害怕这一切只是出自于自己的想像,她不敢想像这样充塞得心都快满溢出来的快乐,真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圆房了,她真的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幸而身畔依偎的温暖男性体魄在在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铁打一般的事实。 我们真是夫妻了。 谈璎珞那颗惊惶迷惑不安的心,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回到自己胸口,然后,再度感到阵阵目眩神迷的怦然悸动,再度尝到那暖暖的、甜甜的,备受宠爱怜惜的滋味。 这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相公?」偎在他怀里抬头看窗外曙光透窗,谈璎珞轻轻开口。 「嗯?」他双臂温柔地环护着她,嗓音低沉。 「这一切是真的吗?」 堂烬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傻子,难道你现在不是清醒着的吗?我们并非在梦中。」 「我怕的就是我其实睡着了,但我却不知道。」她的回答很傻气,却又异常认真。「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所有的幸福原来只是梦境一场……你、你可不准笑我。」「我不会笑你的。」他眼底笑意渐渐消逝,神情显得沉郁。「我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 像在做梦,脚底虚浮而不真实,努力想抓住素日一贯信以为真的凭据,却发现抬眼四顾茫茫,自己不知己失迷到了何方? 害怕,忐忑,喜悦,不安,无措又陌生得教人心慌。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傻!」她心窝一暖,妈然一笑。「真好,那咱们俩就扯平了。」 「我想,我应该比你还要傻。」他喃喃。 傻得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陷进去了…… 他眸底透着纠结复杂的挣扎,嘴角那抹微笑不知是喜是悲。 「相公?」 「嗯?」 「我娘家的事儿真的让你很操心,对不对?」她偎着他的胸膛,开口问。 堂烬沉默了,半晌后才低声道:「我答应过你的。」 谈璎珞心一揪疼,怜惜不舍地望着他,「可我是要你帮忙,没要你卖命啊!」 「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可是……」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语气淡然,眸光却有掩不住的疲惫。「日间心烦,也只是岳父大人迟迟未能真正放心将大印交付给我,致使出面洽谈生意的时候,多了些不方便罢了。」 「爹怎么能这么做?」她睁大了眼,愤慨不平道:「是他要你全权扛起谈家的生意,又怎么能把大印扣在手里?没了大印,谈妥的生意怎么定契?难道他又想你自个儿掏钱出来白填我们家买卖吗?」 「堂家出钱无妨,只不过商场之上,信义为重,纵然我有银子在手,可相与们是与谈家做生意,没有岳父的大印,日后若有纠葛纷争,对方纵是告上了官府也站不住脚。」他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谁能放心同谈家定契?」 她闻言越发义愤填膺,自告奋勇道:「我去跟我爹要大印!」 「珞珞?」他想也不想立刻反对,「不行。」 「为什么?」 「我说过,我要让你放心地在堂家安逸过日子,现在又怎么能为了生意上的事让你回去跟岳父——」 「是我自愿的!」她深深地望着他,脸上盛满了信任与爱意。「你为了我娘家的事这么奔波操劳,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我爹爹继续这样欺负你,吃定你吗?」 堂烬不发一语,深邃眸光越发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 就为了这一记眼神,这一抹柔情,谈璎珞刹那间领悟到,就算此时此刻为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何况,只是讨一枚小小的大印。 当日晌午,谈璎珞便大摇大摆地回了娘家,撒娇撒泼撒赖地硬逼自己爹爹把大印交了出来。 当她手捧大印,邀功讨好地放在堂烬掌心里,他双眸乍然绽放光亮,嘴角灿烂笑容闪现的那一幕,她心跳加速,幸福满足得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谈璎珞果然是他堂烬最爱的好贤妻啊,呵呵呵。 数日后。 「站住!」 身着淡粉红色衫子的姑娘身形僵住,仿佛想找地方躲,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璎妹妹。」谈翠环秀丽脸上带着一丝心虚,勉强露出一抹笑意。「我正要往你屋里去,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哟,这真是带给我吃的吗?」谈璎珞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而且,你走错路了吧?这可是往我相公勤于公事的书房方向。」 「是吗?」谈翠环怯怜怜地笑了,忙道:「也许是指路的丫鬟说得不清,我竟走错了呢!」 「走错路还不打紧,找错人可就事火了。」她眸光不悦地盯着堂姐,「翠姐姐三天两头便来找我夫婿串门子,大献殷勤,你心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还需要妹妹说吗?」 第二十二章 「璎妹妹,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 「只是想和我两女共侍一夫?」她毫不犹豫地打断谈翠环的话,再也抑不下一肚子火气。「我劝姐姐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省得自找难堪。」 谈翠环又羞又窘,却也心有不甘地颤声道:「妹妹,你、你这话从何说起?你怎么能这样冤枉姐姐呢?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从何说起?」她冷笑,「从亲手炖的燕窝粥说起,从堂妹婿不嫌弃便尝尝看说起。」 「不……那、那是……」谈翠环脸一阵红一阵白,心虚而畏缩。 「误会?」她柳眉扬得高高。 「没错,就、就是误会。」谈翠环如释重负,强自挤出笑容。「姐姐是想着妹妹初嫁到夫家,定有诸多不惯,所以那一日才亲手做了燕窝粥提来,给妹妹稍解慰思家之情,正好堂妹婿在,我才……才情面上请他尝尝的。」 「哦……」谈璎珞故作恍然大悟状。「所以翠姐姐是不想和我两女共侍一夫了?」 谈翠环听不出她话里真假喜怒,却情不自禁飞红了脸。「妹妹说什么呢,那、那当然不可能了。」 「那就好。」她冲着谈翠环一笑,却笑得后者没来由一阵发毛。「我想,翠姐姐也不至于这么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谈翠环瞪着她。 「是啊,我相公不辞劳苦地扛下谈家的生意,就是不想我为了娘家的事儿烦心。」她想起便心头甜津津的,不忘胜利地望了谈翠环一眼。「翠姐姐,都是因为我,我们谈家才能在堂家的仗势扶持下恢复昔日富贵。不管于公于私,你都不可能取代我在夫家和娘家的地位——一场必输的仗,你确定你还要打吗?」 她毫不留情的字字句句当头重击而来,谈翠环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谈翠环瞪着她,满心羞愤和积压多年的嫉妒恨意再也抑制不住,颤抖着尖声道:「你别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能这么称心如意,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总有一天,你会沦落到比我还不如!」 「你这是在咒我吗?」谈璎珞无故打了个寒颤,随即火大了。「翠姐姐,是你自己上门来找侮辱,你还好意思咒我?你就不怕我回去跟二叔叔告状?」 「我还怕什么?」谈翠环银牙一咬,满眼悲愤。「反正在谈家,我不过就是个多余的,谁都瞧不起我。谈堂两家结亲,明明我就比你年长,偏偏他娶的还是你……现下大娘逮着这个机会,还会让我好过吗?左右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告状去,最好叫我爹打死我这个娼妓的女儿,这样大家落得干净快活!」 谈璎珞愣愣地望着堂姐哭着跑走,不知怎的,满腹气愤顿时也不见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不安的愧疚和难过。 是啊,她自己集众人和相公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翠姐姐什么都没有。就算她嫉妒气恼翠姐姐的痴心妄想,可是这样待她,是不是也太过分了点? 「可明明是翠姐姐的错啊……」她一脸怅然。 只是她从不知道,原来翠姐姐竟是这么的恨她? 西凉 汉朝伏波将军马援曾日:「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天下名马举凡伊犁、大宛、西凉者,如何培育出最优良极品马种,是各牧场世世代代以来不传之秘。 徐东家和秦掌柜在西凉逗留了三个多月,早早便相中了几处驰名天下的牧场,想大举吞吃下所有强壮俊昂的良驹。 可西凉好马人人觊觎,谈徐两家联手共集资七十万两来争作西凉马的霸盘,放眼全凉州各大小马贩子,谁人敢与之争锋? 徐东家料定,那些马贩就算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银子,这一注,他们谈徐二家是独霸市场,稳赚不赔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原本平静的马市却异常波动,好似不只他们有朝廷兵部的内幕消息,因为这两三个月来,原本一匹三十五两银子的骏马如今被炒作到四十五两,而且还有往上增加的趋势。 「不能再拖了!再这么拖下去,我们带来的银子恐怕不够。」秦掌柜紧张地道。 「原先我还以为这些奸险的牧场主是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明摆着就是想海削我们一笔。」徐东家一脸懊恼,气愤道:「才想着要把行情冷他一冷,没想到居然真有人跟我们竞标喊价。可恶!那些马贩子必定是联合起来要对付我们!」 「徐东家,这笔生意当初是您老对我们家二爷拍胸口保证过,立马可以速赚速拿的。」秦掌柜急得一头汗,不满地埋怨道:「我们家二爷还为此不知在兵部那些老爷身上砸下了多少银子,这才得到的机密消息,可以及时抓住这大好良机。可是现在被这么一耽搁,您瞧,这下子可怎生收拾?」 「行了行了,就当我老徐错估形势了不行?」徐东家不悦地睨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说凉州我也比你熟识,那些牧场主虽然爱钱,还是不敢不给我徐老板三分面子……这样吧,我立时下帖子,今晚在全凉州最大的珍珠酒楼大摆盛宴邀他们统统来,酒酣耳热之际,席上我便宣布五十两银子一匹,不分良劣马,全盘都吃下。」 「不分良劣?」秦掌柜傻眼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打听过了,这些人个个以自己的牧马场为荣,面子上最是要强,手下培育出的、真正上不了台面的劣质马,十匹里也占了三匹。你想想,咱们只要用买两成劣马的成本去换来那八成的优良骏马,又能解决了牧马主们的麻烦,还怕他们不感激咱们这份情吗?这笔帐,怎么着都划算吧?」 「这——」秦掌柜恍然,面色逐渐明朗。「徐东家此计甚妙!」 「好说好说。」徐东家傲然地哼了一声,显是对他方才的责难犹记恨在心。 「总之,是不会让秦大掌柜难回去向你家东家交代的!」 「呃,徐东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小人见识短浅之罪吧。」秦掌柜笑得好尴尬。 徐东家正想狠狠数落他一番,却见出去跑腿打探的伙计大惊失色地匆匆跑了进来。 「东家,不好了,不好了呀!听说凉州牧马主们刚刚都收到了请帖,今晚要到珍珠洒楼去赴咱们敌手的宴啦!」 「什么?」徐东家倏地站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咆哮。 秦掌柜顿时也面色大变。 「而且听说价钱已经喊到八十五两一匹了,良劣不论。东家,咱们是不是就此认输——」 「认什么输?」徐东家气得青筋直冒。「要是输给了那一干子乌合之众,我徐富贵往后还有什么脸皮子来这凉州做买卖?」 「徐东家,那怎么办?咱们该抢先一步吗?可这八十两……」 「这一注谁输谁赢,胜负还犹未可知呢!」徐东家怒极冷笑。 「可对方出的价钱实在是……」 「现在已是最后关头,不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行了。」徐东家老脸一沉,立时下定决心,「咱们马上邀宴中午,一百两银子一匹,一举彻底了结!我看还有谁敢同我徐谈二家争这个霸盘?」 第二十三章 「一百两银子?这、这……徐东家,您可要再三思啊。」秦掌柜顿时吓住,话说得结结巴巴。「这后头牵扯的干系可大了,不、不好这么冲动……」 「再耗下去,迟早这笔买卖就得拱手让人,咱们徐谈二家从此在这凉州更成一大笑话了!」徐东家是杀红了眼了。「你说呢?」 秦掌柜脸一阵红一阵青,内心交战挣扎万分,最后想到万一买卖泡汤,他回谈家之后必定会遭殃。 依老爷们的脾气,说不定当场就叫他卷铺盖回家! 「好吧!」秦掌柜终于一咬牙,同意道,「就依徐东家说的办!」 西凉,刮起了漫天风沙。 有人一贯谈笑用兵,有人注定血流成河。 【第九章】 谈璎珞正亲自挑红豆子,口里哼着曲儿,心情好不愉快。 日前无意间听见相公说喜欢喝红豆汤,她便留上了心,今儿一早就叫丫头出门去买了一升的红豆回来,又唯恐店家卖的不干净,好的坏的统统混作一堆,所以她干脆自个儿仔仔细细地——挑过,把那些看起来干瘪的、太小的、碰坏了角的红豆去除。 这么大费周章的,就是想熬出一锅又漂亮又好吃的红豆汤,好博得他的欢喜称赞。 「真希望相公快点儿回来。」她满颊晕染着甜蜜蜜的红晕,边挑边自言白语,「这趟到苏州谈生意,应该不会耗去他太多时间吧?」 爹爹也真是的,还真的全把生意上的事儿都丢给了相公处理,他老人家却是自个儿跷着二郎腿在家里收钱算银子,害得她家相公这阵子来,里里外外忙得瘦了一大圈儿。 「听说红豆补血、滋养元气,」她越想越发兴匆匆。「那我得多煮几锅,好好帮他补一补。」 「小、小姐……」蕊儿迟疑地蹭进花厅,吞吞吐吐的。 「又怎么了?」兴致被打断,谈璎珞不高兴地抬眼瞅她,「不是让你们几个哪边凉快哪边去了吗?是觉得不够清闲,还是嫌缺茶少点心了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奴婢不敢……」蕊儿吓得忙摇手否认。「只是、只是……大少爷屋里那个被收用了的大丫头春儿,来求见小姐,请小姐千万得回去救救大少爷!」 「我大哥哥怎么了?」她立刻站了起来。 「听说大少爷被老爷命人绑到了祠堂去,说要执行家法呢!」 执行家法……一记记沉重碎骨的可怕粗棍落下……鲜血飞浅…… 她眼前一黑——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蕊儿急急扶住她软倒的身子,惊呼道。 谈璎珞这才发觉自己意识空白了一瞬,双膝软瘫如泥,身子莫名其妙颤抖如筛。 「在……祠堂?」她极力压抑下不断在脑海和胸口蠕动攀爬的无名恐惧,喉头干涩地勉强挤出问话。 「是,在祠堂。」蕊儿小声道:「听说老爷派大少爷下乡收租,可他非但没把田租收回来,还在外头同人豪赌天九牌,把乡下所有的田契都输光了。」 「你说什么?」谈璎珞紧紧抓住她的手,「是真的吗?」 「是真的,陪大少爷去收租的李掌柜见掩饰不过,抢着向老爷都禀明了。老爷气极了,说要打死大少爷呢!」 「快,备轿,我要回娘家!」 她们赶到谈家两堂,但见家丁们手持水火棍,杀气腾腾地站立两旁。 「爹,饶、饶命啊,我、我是遭人陷害的,我本来没想进那赌场去。」跪在祖宗牌位前的谈运庆犹不如悔改,一迳儿为自己辩解。「都是那个王大少,他硬拉孩儿去……孩儿想,总不好不给人面子,那便玩个两把……可、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像中了邪似的就、就……啊!肯定是三叔那院落不干净,煞气太大惹出的祸端——」 「闭上你的狗嘴!」谈礼复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晕去。「你这个不肖子,竟敢变卖祖传田产去滥赌挥霍一空,老子今天要不打死你,将来有何面目见谈家列祖列宗?来人,拿棍子来!」 「爹……」谈运庆吓得魂飞天外,急扑抱住父亲的腿,拼命求饶。「您、您就再给孩儿一次机会吧,孩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这孽畜,这些年来我给过你多少机会了?放着家里好好的买卖不做,成天狂嫖滥赌,不知在外头积欠下多少赌债酒帐,难道还要我——数说给你听吗?」谈礼复怒不可遏,尤其想到祖上积攒多年的庞大田地产业,竟然一夕间全化为乌有,更是心如淌血。 「爹,孩儿知错了,真的,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乖乖在家——」 「狗屁!」谈礼复痛心至极,「除了酒楼外,那些田地已是咱们谈家仅存最后的财产……我们现在正与商家恶斗,你不帮着自家也就罢了,竟然反倒扯家里的后腿?」 「爹,孩儿真的不敢了,以后也决计不会再惹爹生气了。」谈运庆战战兢兢地讨情。 「今天要是不彻底教训你一顿,我怕我谈家百年基业将来迟早毁在你手里!」 谈礼复怒喝一声,「拿棍子来!你们都耳聋了不成?」 「爹,饶命啊——」谈运庆带着旧伤疤的脸惊恐地扭曲,眼角瞥见了伫立在祠堂门口的谈璎珞,顿时大喜,一迭连声喊:「妹妹,快帮我跟爹求情啊,爹最疼你了,你帮我跟爹说,我真的都改了,真的!」 谈礼复扭过头来,盛怒的神情掠过一抹惊愕。 「爹,您再给大哥哥一次机会吧。」谈璎珞看着狼狈的兄长,眼底难掩怜悯和心疼,急急奔过来抓住父亲的手臂。「大哥哥肯定是给人陷害的,您就原谅他吧?」 「是啊,爹,我真是给人陷害的……」谈运庆点头如捣蒜,急急喊道。 「你这孽畜!你——」谈礼复看着满脸恳求的小女儿,和神情惊惶的大儿子,最终仍是不敌爱子切切之情,颓然地长长叹了一el气。「唉……你这孽畜闯下的祸,终究还是得靠你妹婿来收拾残局。」 「爹,这么说您不怪哥哥了?大哥哥快起来,地上硬,就别再跪着了。」她大喜,赶紧扶起了兄长。 「谢谢爹,谢谢妹妹……」谈运庆感激地望着她,见她美丽娇俏更胜以往,不禁又羞惭又自觉形秽。「哥哥……又在你面前出丑了。」 「傻哥哥,吃喝嫖赌也不是什么好习惯,以后你可都改了吧。」她柔声劝道。 「我一定改!一定改!」 谈礼复见他两兄妹情深甚为感动,可祖产田业尽失,毕竟大大心痛,忍不住道:「珞珞,你回来得正好,烬儿几时自苏州回来?你让他出面,再帮我们把那些田给买回来,这笔银子对他堂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答应你的!」 「爹……」若是往常,她必定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讨情要钱得那么理所当然的父亲,她胸口突然有种闷闷的、不舒服的感觉。「这事儿也得等他回来,再问问他的意思,哪里是女儿爱怎样就怎样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是咱们谈家的女婿,谈家有事,他自然得管。」 「可是——」 「珞珞,你该不是想对娘家见死不救吧?」谈礼复皱起眉,语带不悦。 「当然不是!」她不禁涨红了脸。 第二十四章 她答应嫁进堂家,甚至腆着脸面向夫婿讨情、商借银子,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婿数月来为她娘家做牛做马,出钱出力,难道这还不够?他们这还叫见死不救吗? 生平首次,谈璎珞突然觉得眼前的爹爹好陌生。 谈礼复察觉女儿脸上渐渐变了颜色,心下一凛,忙再度堆欢慈蔼地笑道:「你是爹最心爱的女儿,爹自然知道你为了咱们这个家,一直是尽心尽力的。这样吧,爹也不教你在女婿面前为难了。」 她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感激地望着他。 「这几日你就安心的在娘家住下,让爹好好帮你补一补,待女婿回来,这事儿你就略提上一提,若是女婿愿意就帮,若是有困难,爹爹也决计不敢勉强分毫的。」谈礼复低声下气,神情卑微讨好到了极点。「好不?」 「爹……」见年迈的父亲如此陪笑脸,谈璎珞的心微微揪疼,冲口而出:「您放心,我相公对我最好了,他一定会帮我们这个忙的!」 因为,他是她这一生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就算天塌下来,他都会为她顶住的! 堂烬终于自苏州返回了。 这番出门收获极大,他打探到了某些他想知道的事,也和某些他想照面的人有了几次接触。 并且,他终于见识到了那位商场上人人称道的传奇女子——鼎鼎大名凤徽号的当家主母。 有一种敌人,是远比朋友更加可敬,并令人深深激赏,那位玉娘子当如是。 「南方商业霸主商岐凤,果然名不虚传。」堂烬面带微笑,眸光深思,不得不承认。「有妻如此卓绝出色,更不难想见其人风范尔。」 然而这趟到苏州,他却与商岐凤擦身而过、缘悭一面。 听说,商大东家恰恰出远门了。 不过此行虽解决了他心上曾搁着的疑惑,却也产生了更多的迷团。 轿子缓缓近了谈家大宅。堂烬掀起帘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扇朱红大门。 庭院深深深几许,在这栋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院里,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之的秘密? 而他,又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 「姑爷快请进,小姐已经等您很久了。」 轿子进了谈家大宅,堂烬方下了轿,脚刚踏稳地面时,一个软软身子猛然奔进他怀里。 「你终于回来了!」谈璎珞紧紧攀着他,小脸埋在他胸前,止不住喜悦地哽咽低喊。 他拥住她柔软馨香的身子,心一热,声音有些沙哑,「嗯,我回来了。」 也许,当一切走得太快、太远,想回头,终已是太迟。 在这刹那间,堂烬生平首次感到心里纠结起陌生的犹豫、挣扎、迷惘和……心痛。 「相公,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堂烬察觉到她娇躯微微发抖,有些疑惑不安,不禁关切问:「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有谁欺负你?」 「不,」她急急否认。「我……只是很想你,也很想家。」 「好,我们就回我们的家。」他低沉地应允,双臂将她环得更紧。 在谈礼复殷勤和充满深切期待的目光下离开了谈家,可就算离了父亲的视线,谈璎珞还是觉得背脊有些刺刺的,胃沉甸甸的。 待回到家后,不知怎的,她迟迟没有向堂烬开口央求,请他代谈家把田地买赎回来。 当夜,她替他梳发,服侍他更衣,并替他燃了一炷宁神安眠的沉香。 「相公,好好歇息吧。」她偎在他温暖的怀里,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好好的睡,我陪着你……」 堂烬黑眸熠熠如寒夜星子,深刻地凝视着她。「娘子?」 「嗯?」她柔声问。 「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她手一僵,随即恢复轻拍。「没有。」 「当真没有?」他试探地问,「我不在家这些时日,家里都好吗?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作主的?」 「真的没有。」她心一热,原来他连出了远门,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傻子,家里既没缺砖少瓦的,我人也好好地在你面前,能有什么事吗?」 他深邃眸光透着一抹若有所思,嗓音低沉不可闻,「没有?」 「你就别再担心我了。」她妈然一笑,「我知道你就是不放心我,怕我受了什么委屈,可我真的很好,相信我。堂老爷,现下您可以安心睡了吧?」 堂烬眼神带着一丝复杂幽光地瞅着她,指尖轻柔地描绘过她弯弯的黛眉、小巧的鼻尖,和丰润甜红的唇。 「我相信。」他沙哑地道,「有你陪着我,我会睡得很好的。」 沉香飘散,夜色迷离,人儿终入睡…… 「他看起来是那么地累……」谈璎珞却睡不着,轻抚着他疲惫而略显憔悴的脸庞,心疼不已,咬着下唇喃喃。「这么奔波,这么辛苦……全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为了她的娘家,她也不希望他累坏了自己的身体,更不希望他卖命呀! 「相公,我以后要当个最好最好的娘子,替你分忧解劳,往后也决计不再让你为我操心烦忧了。」她粉颊轻贴着他颊边,语气温柔却坚定。「我,一定会让你不后悔娶我为妻的!」 待她醒来,枕畔已空。 「一定又忙着办公事去了。」谈璎珞双颊红通通,又喜又甜又是备感骄傲。 「都累成那样儿了,也不歇晚点儿再起来。这傻大个儿,做什么老是那么有责任感哪?休息一天,又没人会罚他。」 嘴里念念叨叨,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也懒得唤丫鬟进来服侍,她亲自穿束好了衣裳,细细绾好了发,见妆饰娇点得美貌非常,这才满意地走出卧房,经过前厅,伸手推开门。 几个丫鬟下人一见到她自里间出来,原本的议论纷纷停住,愣愣地瞪着她。 「怎么了?是本夫人长得太千娇百媚,所以看傻眼了吗?」她好笑地问。 「大、大小姐……」有个丫鬟终于鼓起勇气,哭丧着脸地上前道:「奴婢们不是想碎嘴议论主子们的事儿,而是……而是……」 「是什么?吞吞吐吐的,难道天塌了不成?」她见丫鬟们神情不对,心下没来由地一沉,强自镇定道,「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 「刚刚……刚刚奴婢听外头乱糟糟,传来的消息说……说二老爷的生意败了,而且外头还有一堆债主手持大老爷亲印欠下的借据,争相到府里讨债啊!」 谈璎珞心猛然一撞,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爹怎么会在外头欠债?我们家的生意不是都活转过来了?而且就算二叔叔贩马亏了,也还有我相公扛住,又哪里会——」 「姑爷一早就往谈家去了……」丫鬟欲言又止,满面挣扎之色。「他吩咐了,不准我们吵小姐您的,可是外头都炸了锅、翻了天了,奴婢实在不敢不禀明小姐。」 说得什么一团乱七八糟,只听得人心都急出火来了。 谈璎珞不再同下人们纠缠罗唆,顾不得惶惶然的焦灼,一迭连声命人备轿。 娘家有事,她怎么能不管? 第二十五章 德厅里,充斥着一些熟悉的,以及更多陌生的面孔。 谈璎珞气喘吁吁地赶到德厅,才快奔近门边,就看见了满面愤怒惊恐、气色灰败的爹爹,却不见二叔叔和四叔叔时,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不知怎的,脑中闪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爹为什么会有那种……大势已去的悲愤恨极绝望? 「为什么?」双眼怨毒得似要喷火,谈礼复仇恨的目光环顾着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对付我谈家?」 还有他几时又欠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借据?那上头盖的印肯定是那些混蛋私刻的,想趁火打劫,趁乱诈欺他们谈家。 「你谈家?」一个清脆的嗓音冷笑响起。「这谈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谈家。」 谈璎珞这才发觉那一抹耀眼似熊熊烈焰的红衫身影。 那是一个她平生见过最美、最冷也最艳的女子,一双美丽的瞳眸里,却极力压抑着澎湃汹涌如狂浪般的……恨。 她心下不禁打了个突。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令一个美得教人屏息的女子,有那样凄艳如女鬼的可怕眼神? 那样深沉骇人的咒怨目光,令她畏惧地僵在当场,双脚始终不能移动前进半寸。 厅上气氛紧绷危险得仿佛布满了火药,随时就要一触即发,是以根本没有人察觉到那个站在半敞门扉后头,被遮挡住的娇小身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谈礼复瞪着她,「你甭以为仗着凤徽号,仗着商岐凤的名头就能来折辱老夫。商岐凤呢?叫他出来!我倒要问问,这就是他对待商场先辈的手段吗?他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商德伦理?这般赶尽杀绝,难道不怕全天下的商人笑话、齿冷?」 「我夫君现在正忙。」玉娘子抿着唇儿笑了,笑得好不愉悦残忍而快意。「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以来马不停蹄的,一忽儿运作「势力」好叫兵部放假消息给你们,一忽儿赶往凉州,去替你们「拉抬」西凉马的价格……」 「你、你说什么?」谈礼复如遭雷殛,瞠目结舌。 「我正向你谈大老爷解释,为何我夫君没能贵人踏贱地的原因。」玉娘子高高挑起了柳眉,似笑非笑的。「唉,若非爱妻情切,以我夫君地位之尊,又何须大材小用地亲身出马对付你?」 谈礼复死死瞪着她,像是不信双耳的所听所闻,可是他的脸却瞬间苍老了数十岁,像是个死人。 一旁玉树临风、气质优雅的堂烬默默伫立,眸光带着一丝怜悯,却是袖手旁观。 是她?原来就是她……处心积虑想毁了他们谈家! 谈璎珞呼吸困难地瞪着眼前美艳却彷若地狱罗刹的女人——这个……这个贱人! 「你凭什么毁掉我谈家百年基业?我谈礼复从无得罪过你们苏州商家,你凭什么这么做?」谈礼复像疯了般狂吼,就要扑上前去活活掐死她。 玉娘子动也未动,众人眼前一花,她身后那名护卫已闪电般跃向前护住主母,并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谈礼复击飞出去,狼狈痛苦地跌坐在地。 「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玉娘子仰天大笑,笑声满满嘲讽与悲愤。「凭我是我爹的女儿,凭我爹就是这谈家的三爷,凭我娘被你们这些畜生诬陷私刑活活打死,凭我可怜的妹妹才六岁就命丧此地!就凭这些,你说我够不够资格毁了你全家,夺走你的一切?」 谈礼复面色若死,颤抖着指着她,「你、你是珠玉?」 「大伯父,好久不见了。」谈珠玉笑得好冷,目光冰如寒刀。「听说,这些年来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儿,什么闹鬼、交霉运、买卖惨赔,连大伯父那位如花似玉的四姨太秋菊年前也发了疯,给你赶回乡下了?」 「你……你……是珠玉?」谈礼复一脸失魂地喃喃,「你果然是那个珠玉?」 像是久远以前幽幽阴魂鬼魅又回来了,不再只是纠缠着他每个沉沉黑夜的恶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回来索命了! 「是,我就是「那个」你调查过的,同名同姓还同一个人的谈珠玉。」她的笑容令他浑身寒毛一炸,不由得瑟缩了。 「你还活着?你、你竟然没死?」尘封的丑恶记忆纷纷回笼,谈礼复深深不安了起来。 「是,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她缓缓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谈礼复跌跌撞撞退后。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喉咙因深沉恐惧而发干,犹如濒死困兽般试图再奋力一搏。「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你什么都不能做……你不能对我怎样!」 「没错,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谈珠玉冷冷地看着他,「可你还没死,你两个弟弟也没死,还有对我爹下药的秋菊,她虽是疯了,可嘴里整日喃喃说的,都是你叫她在我爹爹药碗里,每日下一点一点的砒霜……」 「她疯了!」谈礼复失声号叫,满头大汗。「她、她是个疯子,你、你不能随便听了一个疯婆娘的话就来诬陷我——」 「那敛尸的刘仵作可没疯,他还记得是谈家大爷塞了一百两银子,叫他向上头报个暴病而亡。」她目光凌厉而凶狠,谈礼复一窒,眼底满是绝望。「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你那两个弟弟不在吗?」 「你把他们怎么了?他们好歹也是你的亲叔叔,你这蛇蝎心肠——」 「我盼了那么多年就是等这一日,我怎么可能让你们死得那么舒心痛快?」谈珠玉笑了,笑声冰冷却无比畅然。「现在,有罪的无罪的一干人等,统统都在徽州府台大人堂前提刑问话呢。约莫一盏茶辰光后,衙门差役就会上门来提审大伯父你了。」 「珠玉……」谈礼复冷汗湿透衣衫,面色惨然地望着她,嚅嗫着试图恳求,「大伯父求你别这么赶尽杀绝,当年、当年或者我有不对的地方,可我也是一心为了维护我们谈家,我……」 「住口!」谈珠玉眸底怒火狂烧,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中进出,「你害死我爹娘和妹妹,吞了我谈家三房的家产,更毁了我们一家子的幸福。今时今日你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我……我……」谈礼复冷汗涔涔、老脸灰白若死,浑身惊悸畏缩着,脑中闪现了昔日历历情景—— 父亲称赞老三才是谈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老三每年赚进的银子永远比他们其他房的还要多上数十倍,相与们个个只愿跟谈三爷谈生意,做买卖,在商界人人只认得谈家三爷,那才真是个爷儿们,其余那几房只不过是糟蹋谈家金字招牌的败家子、无能汉…… 最令谈礼复恨到骨髓里的是——为什么就连香表妹也选了嫁给他? 这一切,无论是名,是利,是谈家的权势还是地位,甚至是香表妹,都该是他这个谈家长子的,他才是老大,他才是! 「不,我不后悔,我也不抵赖……」谈礼复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状若疯狂。「我这辈子最快活最得意的便是除掉了你爹,这是我这一生做过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我终于杀了他,成功夺回所有属于我的一切——」 第二十六章 「你这禽兽!」谈珠玉眼底杀气倏现。「就不怕我立时杀了你?」 「不准杀我爹爹!」一把盛怒娇脆声响起。 所有人尽皆一怔。 一直袖手旁观的堂烬闻声,气定神闲的微笑蓦地一僵。 「璎珞?」他脸色微变。 心,竟莫名停顿了一下。 【第十章】 谈璎珞疾奔了进来,张开双手,勇敢地护在自己的爹爹身前,仇恨怒极地死死瞪着谈珠玉。 这情景熟悉得令谈珠玉有一瞬间的震惊,脱口而出:「囡囡?」 不!不是囡囡。囡囡已经死了。 「什么囡囡?」谈璎珞有一刹那的迷惑,随即对她怒目而视,「我是我爹的女儿,也就是谈家的大小姐,你要报仇就冲着我来,放过我爹!要人偿命,就拿我的去!」 「谈家大小姐?」谈珠玉冷艳脸色一沉,「你是谈礼复的女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堂烬神情掠过一抹焦灼,低喊:「珞珞,你先冷静一点!」 「还怎么冷静?人家都杀上门来要我爹的命了!」 她气急的红了眼圈,担心害怕得想扑进他怀里,可一想到身后自言自语几近疯傻的爹爹,她心一痛,还是留在原处护着爹爹。 虽然,刚刚的话她都听见了,她也不敢置信爹爹竟然会做出这种戕害手足、泯灭良心的坏事。可是无论怎么说,这是她的爹爹,就算再错再坏,她也不能置身事外不管! 而且谈璎珞怎么也不明白,为何相公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爹爹、保护他们谈家,跟那个凶女人冲撞、咆哮回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堂烬目光灼灼,声音有种莫名烦乱,「珞珞,你最好先回屋里去,这里的事……很复杂,并且与你无关,你先离开,我随后会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 「相公,你怎么能叫我走?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能说跟我无关?」她气急败坏地嚷着。 「有太多事情是一时片刻说不明白的。」他凝视着她。 「好、好……果然是谈三的好女儿!」谈礼复满眼血丝地仇视着谈珠玉,咬牙切齿道:「毁我生意,夺我祖业……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联合外姓谋你先祖的田!」 「田?」谈珠玉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地望向一旁神情淡漠、眼底却有些微不安的堂烬。「什么田?这事儿应该问你家的娇客、好女婿吧?」 「你这女人胡说八道什么?别以为在这儿挑拨离间,我们就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谈璎珞气得浑身发抖,转而奔向夫婿,紧紧抱住他。「相公,你快教训那个女人,她竟然还把这一切嫁祸给你,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为我们谈家做了什么,她凭什么那么说你——」 「现下,」堂烬缓缓开口,脸上恢复平静从容,慢条斯理地承认,「唐掌柜已去点收了谈家的六万亩肥沃良田。那田,现在的确在我手上。」 谈璎珞先是一呆,随即大喜,感激万分地望着他,「我忍着没说,就是不想你又为了我烦心,可没想到你还是……」 「你错了。」他直视着她,眸底波纹不兴,平静地道:「田,既是堂家买来,就是堂家的。」 她傻傻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刚刚究竟况了什么。 谈礼复率先会意过来,他脸色惨白,随即涨得血红。「你、难道是你——还有那些盖我大印的借据……也是你?」 堂烬扬唇微笑,「岳父不愧商场前辈,思虑敏捷,人所不能及。」 那、那是什么意思?谈璎珞呆呆地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夫婿,他们之间一字一句的对话全劈进她脑子里,她莫名震惊害怕着,却又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谈礼复嘶声大吼了起来,惨遭背叛的痛苦远远超过了被谈珠玉击垮的事实。「为什么?」 「在商言商。」堂烬淡淡道,眸光悲悯地瞥了始终怔忡茫然的谈璎珞一眼,「臣父,两家结亲至今,你谈家所得的诸多好处,大大胜过我堂家。而我,不过是取了我应该得到的东西罢了。」 「你到底对我谈家做了什么?你、你就是想夺我家的祖田,你——」 「谈家八间酒楼的店契地契如今也该易主了。」他挑眉,笑笑道。 「我死也不会把酒楼让渡给你这背骨的畜生!」谈礼复颤抖怒吼。 「商人依约而行,天经地义。莫忘了,这也是岳父您亲手拟的合同。」他眸底闪过一抹冷厉,随即笑得温文儒雅。 「你、你别以为我谈家就此败了,就算那批西凉马是买贵了,折损了原有的利润,可你等着,一旦兵部发下订单来,我谈家就算赔本卖也能换得现银还你堂家,那八间酒楼你休想染指——」 「想来大伯父是气疯了,没听见我刚刚说了什么呢!」谈珠玉眸光轻垂,笑得好媚好冷。「朝廷出兵,只是个假消息,有静王爷帮衬,兵部哪里敢不发话?」 「你、你们……」谈礼复面色若死,仿佛只剩一口气。「竟是串通了来谋夺我谈家——」 「岳父,我从未与商府联手对欺您。」堂烬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我的目的很简单,那八间酒楼地点对我堂家至为重要,那六万亩良田也已有人指名要了,而这一切,都是我堂烬出人也出钱买回来的,并没占您便宜。」 「如果不是你主动提起要娶我的女儿,要联姻,我又岂会上你这狼子野心的当?」谈礼复悲愤痛斥。 「生意和婚姻都是一场豪赌。对我堂烬而言,又何尝不是搏了风险,娶了你谈家的女儿?」 「你这是骗婚——」 「错了。」他淡然地开口,「我是个商人,拿我有的,去换我要的,乃是天公地道,又何来骗不骗?」 「这么说……你不是真心要娶我的?」一个微弱的、颤抖的声音轻轻飘来。 堂烬一震,眸光闪过复杂难辨之色,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他转过头凝望着脸色苍白如纸,身如抖筛的谈璎珞。 「珞珞,我是真心娶你为妻的。」他亲口承认。「但,我从没说过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和你订下这个婚约。当初会做出这个决策,也不过是这世上另一场的商业联姻罢了。」 商业联姻?她和他之间,这些日子以来的甜蜜与关怀,就真的只剩下了这个? 谈璎珞眼前微微发黑,晕眩了一下,手及时扶住桌角,指节用力得泛白。 不,这不是真的。 她的丈夫不会这样对她……她的堂烬是爱她的,就因为爱惨了她,所以才会无怨无尤地为她付出这么多。 ——包括夺取她家的产业。 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甚至不能思考,心口深沉剧痛缓缓扩大开来,整个人就像快要被痛苦狠狠撕裂成了两半。 「不……不会的……」她不相信,死也不能相信。「我是那么喜欢你……而且你也对我那么好……你都忘记了吗?」 「我承认,和你成的这个亲,确实比我当初设想过的来得愉快一些。」他由衷道。 「愉快?愉快?」她想哭,可眼眶却灼热干涸得仿佛荒漠,但有种温度渐渐从胸口流失了,她突然觉得好冷。 第二十七章 尤其,当她瞥见一旁如复仇罗刹的谈珠玉,眼神里竟有一丝不忍的怜悯之色,她忽然荒谬得想大笑,可是她也同样地笑不出来。 她,谈璎珞,堂堂谈家的金枝玉叶,自小备受万千宠爱,今日居然沦落到被仇敌可怜的悲哀地步? 就因为她的丈夫从头到尾都不曾爱过她,因为她的幸福只是个精心策划下的谎言和笑话。 不不不,这是个恶梦,一个最最可怕的恶梦,她只要闭上眼,用力祈祷,等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相公是爱她的,爹爹是疼她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相公……」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攀住丈夫结实的手臂,想摆脱那可怕的幻觉和恶梦。「你是很爱很爱我的对不对?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我们家的家产,这不是个阴谋对不对?而且我长得这么漂亮,人见人爱,大家都喜欢我,我这么好,你没理由不喜欢我对不对?你忘了吗?我还替你跟我爹爹讨了大印……我、我都是一心为你的……你忘了吗?」 堂烬心一痛,极力维持淡漠的眼神有一丝震荡,想开口回答或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无话可说。他竟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词汇,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乱如麻。 「是,我要谢谢你。多亏了有那个大印所押欠下的借据,才能阻止你爹用贩茶的那笔获利,有机会将那八间酒楼的质条换回去。」堂烬定一定神,冷静地坦言相告。「在这一点上,你果然是我的贤内助。」 谈璎珞如遭重击般呆住了。 她眼底浮现的悔愧绝望,令他想重重踢自己一脚。 就像个小小的孩子突然被狠狠掌掴倒地,迷惘、痛楚、害怕又孤独,连最后一丝的希冀和信任都被毁灭殆尽…… 「你利用我。」她的声音低微颤抖得几不可闻。 「是。」他胸口一痛,昂然承认。 「一直以来,你都是在利用我。」 「我说过,这是一场商业联姻。」他咬牙紧扣住这点。 「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喉咙紧缩,气音呢喃。 他胸口纠结绞拧着无名的痛苦,片刻后,终于重拾回声音。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爱你。」 原来如此。 谈璎珞闭上双眼,觉得脚下土地崩裂开来,心,跌碎成千千万万片…… 「我恨你。」她眼前血红成雾,字字自齿缝中迸出。 堂烬做梦也没想过这简短的三个字,竟能重重地击溃了他他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脚步踉跄后退,用尽力气也无法命令自己恢复镇定。 她恨他。 他当然知道真相大白后,她必定会恨他,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他曾经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谁知—— 大错特错。 原来,伤了她,他竟然会这么痛苦? 「堂烬!我杀了你!」野兽般疯狂的尖喊声划破空气,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际,一抹冷厉刀光一闪而逝—— 堂烬痴痴地直视着谈璎珞,对于众人惊叫声置若罔闻,他的眼底,心底只有面色惨白悲伤如破布娃娃的她—— 谈璎珞,他堂烬的妻。 而他却亲手将她推入背叛痛苦焚烧的地狱。 「不要!」谈璎珞脸色大变。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却又像是变得异常缓慢,闪着寒光的匕首没入扑挡过来的血肉里,触目惊心的红迅速染满了衣衫。 「不!」堂烬缓缓软倒跪地,他不敢置信地紧紧拥着胸口插入一柄匕首的谈璎珞,全身冰冷,大手颤抖着碰触刀柄,想拔起,却又害怕得不敢稍加妄动。「珞珞……为什么?我骗了你,你、你恨透了我的,不是吗?该死!你不该为我挡下这一刀的!」 「我……恨你……」谈璎珞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痛得浑身冒出冷汗,小脸惨白若纸,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却仍旧痴痴地望着他。「可是……原、原来……真正爱惨了你的……人……也是我……」 「珞珞!」他痛喊,胸口犹如万箭穿心,恨不能立时就死在她面前谢罪。「你这个傻瓜,我根本不值得你爱……我一开始就是骗你的,你只是我的一颗棋子,你听见没有?你不准为我死……我不准你死!」 「没关系……都不重要了……」她口中不断溢出血来,嘴角却勾起一朵凄美若花凋零的笑。「世上……没有人能拥有一切……原、原来这句话是……是真的……」 「珞珞!」他大恸。 谈珠玉眼见面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谈礼复亲手杀了他的女儿,这是报应吗?或是另一种的血债血偿?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想了。 纵然心底有种多年家仇终能得报的快感,谈珠玉仍然命护卫速速前去找大夫来,毕竟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死亡,实在不该再多摊上一条人命了。 误杀了女儿的谈礼复看着满手鲜血,他仿佛梦魇重现般剧烈地发起抖来,茫茫然地望着白己沾满黏稠血液的掌心,突然痴傻地呐喃自语。 「我、我杀了她……我杀了珞珞……老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当好人……真的,我好疼好疼她的……」谈礼复嗫嚅着,目光直望着虚空中某处,「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我把囡囡当亲生女儿养大……老三,香妹妹,我、我还没有泯灭人性,对不对?可是我杀了她,我怎么会杀了我的女儿……珞珞……囡囡,大伯伯……爹不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谈珠玉整个人一僵,她瞪着谈礼复,有一瞬间心跳全然静止,随即怒吼着扑上前,紧紧掐住他肩膀猛烈摇晃着。「囡囡?她是囡囡?我的妹妹囡囡?」 「对啊……以前都活了,现在也能活下去的……囡囡不会死……」谈礼复自言自语,已经是疯了。「老三,你说对不对?我是好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谈家的百年基业……谁都抢不走……抢不走……」 「囡囡……囡囡,你不能死……姐姐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绝对不能再离开我!」谈珠玉抛下他,跌跌撞撞地爬到妹妹身边,看着那张失血晕厥的青白小脸,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失声。「快来人,快来人救我妹妹!」 「我不许她死!」堂烬挣扎着一口气抱起了妻子,不顾虚浮的脚步狂奔而出。 「她绝对不会死的!」 「囡囡——」谈珠玉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你这个天杀的负心汉,你没有资格再碰她!快把我妹妹还给我!」 三个月后 隆冬降,临,落雪纷纷。 他以为他真的会失去她。 然而,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谈家大宅,旧有主人逃的逃,疯的疯,为复仇而来的谈珠玉若非为了照顾几乎重伤而死的妹妹,勉强自己留在谈家大宅,否则,她早也已起程回归苏州商府了。 每天,堂烬都会到谈家大宅来。 但,谈珠玉都命人严守大门,坚决不让他踏入一步。 「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伤害我妹妹。」她冰冷眸光比万载玄冰更加慑人,「你滚吧!」 第二十八章 「商夫人,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堂烬脸庞憔悴消瘦许多。身形却依然挺拔地伫立在雪地里,任凭冰冷雪花打湿了他的发际、衣衫,轻声恳求着,「我只想亲眼看看她……好不好……我就会走的。」 「我妹不想见你。」谈珠玉语气冷漠,不忘讽刺道:「别以为你请动了静王抢发三百里加急,让宫里太医院首席太医赶来为我妹诊治,我就会感激你,我不管你让静王爷要去了什么条件,占尽了你堂家铁矿多少便宜,仍旧敌不过我妹曾为你受过的所有伤害!」 他不知道他险些害死了她的妹妹,甚至还差点害死了……谈珠玉眸光杀气一闪而逝,忿忿地瞪着他。 「我没想过她能原谅我。」他黑眸里尽是凄楚与心痛,沙哑地哀求,「商夫人,我只希望再见她一眼……就算躲在暗处,只能偷偷看她一眼也好。」 只要他亲眼确认她没事,她是平安的,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 只要能亲眼见到她健康完好的活在这世上,那么这些日日夜夜煎熬的相思之苦,时时刻刻啃噬的悔恨之痛,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了。 尽管只要想到,在这一眼之后,她就将永远离开他的生命,他就觉得无比寒冷苍凉凄苦。 堂烬情知,失去她,不至于会令他衰弱颓唐至死。 但是他也明白,一旦失去了她,那么他这辈子再也触摸不到幸福的影子,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谈珠玉不为所动,艳若桃李的脸庞依旧冷若寒霜。「你走吧。」 「商夫人。」 就在此时,一名丫鬟快步而来,对谈珠玉耳边低声禀告了些什么。 谈珠玉眸光微微一闪,美丽脸庞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但声音依旧冷得令人生寒,「就一眼。」 堂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霍然抬头,黯淡沉郁的黑眸瞬间亮了起来。 三个月来首次,他胸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 珞珞。 暖阁内,数盆腊梅被鎏金炭笼的热气一烘,花开得分外娇艳幽香。 和外头冰天雪地相比,一踏入里间,彷若四月春暖明媚天。 但堂烬对这一切全无所觉,他心跳加速,目光热切渴盼地盯着围着厚厚的雪狐大氅,腹间抱着暖手炉,却瘦削得令人心痛的谈璎珞。 她小脸雪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那个自信满满,惯常爱笑的娇蛮小妻子不见了,她对他,剩下的只有满身的防备与冷漠。 堂烬心如刀割。 「你来做什么?」谈璎珞冷冷地看着他,声音里一丝温度和爱意也无。 事到如今,难道他还能奢望璎珞会再用往日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堂烬明知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明知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心口,还是绝望沉痛得恍若烈火焚烧。 「我来看你。」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喉头微微紧缩。 「我没死。」她自我解嘲地笑了,「所以你犯不着内疚。」 「我不是为了内疚而来。」他眸光痛楚地凝视着她。浓烈情意只能压抑在心里,「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屏息等待她问为什么?可她并没有问,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似面对陌生人一般无喜无怒。 「见过了,你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他有些焦急的开口。 谈璎珞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心酸苦涩溢满喉头,他足足停顿了三个心跳的辰光,才终于能再度说出话。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他采手入袖,取出以红线系妥的纸卷,递给了她。 她只是看着他,始终没有伸手接过,甚至身子连动也未动。 堂烬眸底一黯,却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将纸卷放在离她最近的花几上。 「商夫人说,你们七天后就要动身返回苏州了。」他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 「对。」她环顾四周,掩不住眼底苍凉之色。「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人与事了。」 原来,她敬爱的爹爹竟是杀父仇人,她挚爱的哥哥曾经意图侮辱她的亲姐姐,而她这十几年来都在一个看似富贵却充满悔愧的谎言中长大。 她的姐姐为了找她,在谈宅里备受欺凌,几乎丧命;为了替爹娘报仇,多年来曲泪交织地一步一步爬向成功,甚至失去了孩子。幸亏苍天垂怜,最后,她终能拥有一份坚贞不移的爱情,和一个怜惜珍爱她的男人。 可是她呢? 谈璎珞曾经以为她什么都有,后来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 就像她曾经拥有过深爱她的丈夫,可,那终究只是另一个谎言罢了。 看着眼前的他,她告诉自己,再也不会为他心跳、喜悦、流泪…… 因为她恨他亲手拆毁了她自以为存在过的幸福。 ——原属于他们俩的幸福。 「珞珞,对不起。」堂烬深深地看着她,眼眶微湿。「然而我堂烬永远感激上苍,让我有幸娶你为妻……是我这一生,也是唯一的妻。」 谈璎珞僵在原地,不能反应,也不愿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她怕自己会失控,会哭,或者是狠狠地掴他一巴掌……甚至是冲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不! 她永远永远不会再接受他。 「珍重。」他终于强迫自己转身离开,咬牙忍住胸口剧烈的心痛,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那张小脸更加苍白若雪,但依然倔强地,不动声色地目送他离去。 直到他走到门口,即将跨过门槛,永远走出她的世界—— 堂烬蓦然回头,眼眸隐隐有泪。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愿意原谅我,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请你……让人捎来一个讯息给我,无论是什么……无论相隔多远,我一定千里驰马飞快来到你身边。」 话声刚落,他大步奔离而去。 像是再不走,这一生,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离开她了。 谈璎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眼前。直到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将遮挡住腹间的暖手炉搁在一旁,露出微微隆起的肚腹,缓缓起身,颤着手拿起那纸卷,慢慢地读着上头龙飞凤舞的熟悉字迹。 我堂烬,将名下万缎庄及谈家原有八处酒楼、六万亩艮田,无条件全数转赠予谈璎珞…… 泪眼朦胧的她,再也看不清楚底下的任何一个字了。 窗外,大雪纷纷飞落…… 【尾声】 半年后,一双男娃娃的小鞋子由凤徽号专属船队,自江南行运河,上岸转马队长驱北上。 直达送到山西太原堂家……堂烬的手里。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谁家天下之一《沽嫁》; 02、谁家天下之二《搏娶》; 03、谁家天下之三《江山》。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