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兽》 第一章 【第一章】 未烧尽的冥纸满天飞舞,从城东飘到城西,京头飞到京尾,随处可见。 京畿近郊的幽僻小径上,娇小纤秀的身影漫无目的的踱步,一只皓手频频自灰色短袂中探高,一举抓下数张完好无缺的冥纸,胡乱塞进斜挂在身侧的布包,见一张抓一张,匀净白皙的脸蛋,眉眼弯弯,哼笑从容。 「天皇皇,地皇皇,观请祖本二师降坛场,天红红,地红红,观请祖本二师亲降灵,太阳与太阴,二象照乾坤,包罗荣万象,神煞上天庭。」 容貌可人的小道姑嘴里反覆诵念还不太熟练的咒语,一路念来象是在玩顺口溜,由快到慢,再由慢到快,不亦乐乎。 倏地,她皱起眉头,左右顾盼,遍寻不着寸步不离的小助手,没好气的大喊:「当归!」 没多久,一只白蹄黑狗嘴里叼着一颗肉包闯过雨雾朦胧的街道,绕了个圈儿,稳直的往妙龄少女的裙摆边磨蹭。 辛芙儿双眼微眯,蹲下身子,不悦的责备,「正事不做,尽会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饿着你了吗?」想也知道,牠嘴里的肉包十成十是偷来的。 当归边啃肉包边低鸣,奇异的是,有高有低的音调竟然像极了人声抱怨。 辛芙儿献宝似的,同伙伴说道:「瞧,今儿个不知是哪家倒霉鬼在办丧事,准是负责烧冥钱的人打瞌睡,偷懒了,让我平白捞了这么多冥钱……」 蓦地,东南方向窜升萤绿天火,妖氛诡谲,那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靡靡风啸之中,格外引人寒栗。 她原本搔弄当归,瞎闹胡玩,猝然一震,仰高螓首,剧烈的青火映上眼瞳,惊觉其中必有古怪,径自嘀咕,「糟,几天前才斗了一个老黑茅,连桃木都还没削呢!」 当归蹭撞着湿润的鼻心,直顶袅秀腰腹,催促主子兼伙伴别再蘑菇、推托。 辛芙儿噘了噘嘴,轻哼,「我知道,又没说不去,你瞎操什么心?累的还不是我……」 叨叨絮絮之际,满心不情愿的娇影已经迈开步伐,一路朝衍生天文异象的源头处寻去。 她蹑手蹑脚的穿过狭仄巷弄,来到某处废墟,浓密的呛烟扑面袭来,当即屏气凝神,示意四条腿较方便的跟班当前锋,探探情况。 岂料,狗胆不大的当归哀鸣一声,竟瑟缩在后头,摆明不干。 辛芙儿瞪牠一眼,低声斥道:「当归!是你要我来的!」 当归肥敦敦的脖子缩了缩,给了她一记眼神,彷佛在说:这本来就是你的职责啊!关我啥事? 轰,火光幻变。 只顾埋怨的辛芙儿放眼望去,废墟内断垣残壁的园子池干石裂,显然曾经是富贵人家饮酒作乐的八翼红亭里设了一道黑坛,光是这么轻轻一瞄,她就能肯定今晚又是个灾难逢厄的难熬夜。 亭内,身披墨色道袍的道士高举桃木剑,不知在挥舞些什么,步伐乱中有序,在坛前来回踱步画阵,口中诵念一堆咒语。 努力的回想咒语的用意,暗中窥伺的辛芙儿陡然大惊,无声的捶打掌心。 糟啊!这个老黑茅竟然在施最阴、最毒的灭咒! 打了个寒颤之后,她不疾不徐的将手探入布包,摸索半晌,掏出一张符纸,贴在胸前,习惯性的喃喃自语,「呼,有贴有保佑,老爹,瞧眼前这个老黑茅似乎挺有本事的,你地下有灵,可要帮帮我。」 水汪汪的眼眸倏地一敛,提气直冲丹田,她抓出一叠冥钱,往天际胡撒乱抛,轰天巨响震住了仍在施法的老道士。 原本以为是误闯废墟的闲杂人等,转头一望,竟是同门,而且还是一位娇小灵秀的妙龄少女,白发道士怒瞪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姑。 「哪里来的无知小道姑,凭你也想阻止我祭坛?」 「臭黑茅,你施这种恶毒至极的咒,难道不怕日后恶咒反噬己身吗?」 听见她鄙夷的称呼,道士仰天冷笑,「原来你是白茅道术?自我开始修行以来,还真没碰过一个白茅道。小道姑,瞧你岁数尚小,道行肯定还浅,竟然敢来阻挠我行坛,存心找死不成?」 「老黑茅,你照子最好放亮点,姑娘我就是专门来收你这种心念不正的黑茅道士!」身穿白麻色道袍的辛芙儿举剑踢腿,凌空一跃,挥舞桃木剑刺翻祭坛,砸烂了香烛樽杯,毁掉行进一半的祭典。 道士登时勃然大怒,朝天空高抛一叠黄纸,桃木剑沾染些许红朱砂,在纸上刻画出数个鲜红的人形印记,准备反制砸坛的小道姑。 辛芙儿正沾沾自喜,破了老黑茅的坛,赫然听见同伴当归发出一声哀鸣,她心神收定,反身一瞅,神色大变。 来自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阴毒小鬼竟如百万大军变幻莫测的朝她攻来。 「可恶的老黑茅!」暗咒几声,她一路退出亭外,无意间踩灭了本就奄奄一息的残烛。 「哼,从来没有人能逃得出我的百鬼阵,敢坏我大事,就要有胆承担,鲁莽的小道姑啊,你今晚可要命留此阵。」远处传来道士自负的大笑。 好你个王八羔子! 「中元刚过不久,一堆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原来都让你收了当打手,看来我今晚是别想睡了。」辛芙儿抹掉额头几颗冷汗,告诉自己千万得沉住气。 匆乱翻找一阵,冥纸猛撒,桃木剑飞天一画,对方请来的是死相奇惨、死无葬身之地的阴辣百鬼,那么能压阵的就只有修为更高一层的百神。 「上请五方五帝斩鬼大将军降下,收摄伏尸刑杀之鬼,次收门户井灶之鬼,次收五虚六耗凶吹恶逆之鬼,次收蛊毒野道之鬼,次收山精崖石百魅之鬼……」 辛芙儿轻盈干净的嗓音如乐音,施喊的却是得扎扎实实修习数年方能练就的请神咒。 云烟苍缈,无可计数的阴神自天而降,或掌权杖,或持天刀神剑,正气沛然,有的小鬼当场吓得惊骇逃窜,不过眨眼间,百鬼阵几乎溃不成军。 白发道士倏地愣住,不敢置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姑竟然已掌握了请神的本领,虽说来的并非天兵神将,而是一般生前留有功德,死后受封代掌天职的阴神,但是如今能有请神功力的茅山术士寥寥无几,更遑论一个小道姑,莫非…… 百神战百鬼,情景骇目,不过在一般肉眼凡人看来,不过是两团浓雾交互纠缠,朦胧似雨。 道士跃步移目,在一片混乱之中,寻找小道姑的踪影,半是猜疑,半是肯定。 倘若真让他遇上那名传说中天授圣职,要扫除所有茅山黑术的白茅道传人,那可是万万大意不得。 骤然失了行迹的娇小身影其实哪儿也没去,钻进亭内,心疼的捡拾起没染上朱砂的干净冥纸,边捡边碎碎念,「天天买冥纸,人家还当我天天死了爹、殁了娘哩!啧啧啧,省着用,省着用。」 「吱……」 辛芙儿先是听到不寻常的声音,接着赫然对上一双黑得精粹的圆眸,凝神定睛再瞧得详实点,原来是一只绑在垮坛底下的毛茸茸小狸猫,正神色哀伤的瞅着她。 牠那双无辜的大眼水汪汪的,无声的恳求她帮牠松绑,不时发出沉沉呜鸣,牵引她向来就极为柔软的恻隐之心。 不过是只狸猫罢了,瞧,多可怜啊!多可爱啊!救牠、救牠……她的良心幻化为一尊小人偶,在脑海敲锣打鼓,频频鼓吹。 可是,不行哪!老爹在世时曾经说过,恶道士可以乱收,「东西」不能乱乱救。 「吱……」 淡淡一声哀鸣,弹指之间轻松击破了辛芙儿萌生的退缩之意。 管他的,不过就是一只小畜生,还能怎么着? 抓着冥纸的柔荑转向扒扯麻绳,毛色黑亮的小狸猫顺势扭动柔软的身躯,眨眼之间便从逐渐松放的绳缝顺利逃脱。 不料,上一刻还乖得像只家中宠物的狸猫突然反口一咬,白嫩的掌心烙下牙印,她当下尝到好心没好报的后果。 「嘿,没天良的小狸猫,干嘛咬我?」辛芙儿痛得直朝掌心吹气。 成功逃出生天的小狸猫一反刚才的可怜相,高傲的翘起绒毛长尾,尾端夹杂几撮灰白,光泽滑顺的绒毛甩过来甩过去,好不悠哉。 「莫怪乎老爹老喳呼着不能乱救,老黑茅养的怪狸猫一样都是邪里怪气……」她顿住,朝小狸猫一瞪,似乎察觉了怪异之处。 摇尾搔姿的小狸猫矜傲非凡,非是一般生禽,不仅神态表情几可拟绘人性,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充沛能量自牠的体内不断跃升。 第二章 「喔,我懂了。」甩了甩掌心,她顿悟,「你这只不识好歹的小狸猫准是偷吃了老黑茅炼制的丹药,才会被绑在坛上献祭,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狸猫,而是一只狡猾又爱装可怜的狸妖……罢了,算我今晚倒霉……」 小狸猫灵巧的蹲坐,静静凝望辛芙儿拾掇冥纸的举止,不时张嘴打呵欠,似乎对她的自怨自艾感到无趣极了。 蓦地,骨碌碌的黑眼珠微眯,动物的本能促使四肢蹬起,焦躁不安的在原地兜圈圈,绕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我说小狸妖啊……」 「谁准许你碰那只畜生?!」 熟悉的桃木剑凌风一刺,能钝能利的剑锋横在皎白的纤颈前,辛芙儿的咽喉滚动数下,咽了几口唾沫,手脚麻利,仰身撤退,躲开剑锋,喘气拍胸。 「呼……吓死我了,我可不想这么早就下地府跟我老爹团圆。」 忽觉一阵痒意席卷,她垂眸梭巡,小狸猫竟一派亲热的挨在腿边,活像是刚认了新主子,向她大献殷勤。 「呿呿……」辛芙儿稍嫌粗鲁的抬起脚,挪开小狸猫,都没闲工夫跟老黑茅斗了,她哪来的闲工夫招收新跟班? 白发道士的双手拱成鹰爪状,欲擒拿她脚边的狸猫,却在临危一刻被踢偏,有人佛心大发,抢先抱起软呼呼的狸猫。 道士一见狸猫落入小道姑的手中,莫名的情绪大乱,索性举剑乱刺。 「放下牠!」 「哼,我偏不。」辛芙儿娇俏的抬起下巴,经老黑茅这么一吼,才想扔开狸猫的手又搂得更紧。输人不输阵,虽然她看不惯小狸猫的跩样,但是怎么说都不能让老黑茅称心如意。 灵机一动,她干脆扯开前襟,将黑瞳圆瞠的狸猫利落的塞进襟内。她若真火大,也是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反正不过是只畜生,就不信牠能怎样想入非非。 她挠了挠脸颊,揉了揉鼻尖,故意双臂环胸,挤高香怀中的小狸猫,让臭道士干瞪眼,看得见,抓不着。 「老黑茅,瞧你的道行颇高,肯定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吧?今日我就请咱们开山始祖来制制你!」她的手指夹住一张黄纸,粉唇念咒,「急急如律令,敕请太上老君显灵!」 道士的面色倏地下沉,「你竟然敢……」 「没错,就请师祖出来办你,看你这个老黑茅还能嚣张到几时?!」她煞有介事的笑说,遂行念咒,「五雷三千将,雷霆八万兵,大火烧世界,邪鬼化灰尘,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哼,看来你的道行还不算浅。」道士嗤哼一声,当机立断,收剑停战,冷冷的瞪着她怀里的毛茸茸狸猫,杀气腾腾的警告,「孽畜,来日方长,劝你最好安分点,别乱来。」 「乱来的是你吧?臭黑茅。」辛芙儿轻蔑的咕哝。 「我劝你最好别轻易的放走那只孽畜,否则后果自理。」 「怎么?还来啊?要不要我再请一次师祖……」 道士怒不可遏的后退数步,眼看百鬼阵已是节节败退,不过是干耗罢了,于是左右挥袍,剩余的小鬼逐渐缩成一道光束,半晌,又成了漫天飞舞的人形符纸。 辛芙儿吮指吹声口哨,招来大获全胜的阴神,「嘿,这里,这里,老黑茅还没收哩!」 道士吹胡子瞪眼,眼见数以万计的阴神驾雾挪形逐渐靠拢,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弃坛而逃,临逃之际,不忘恶狠狠的瞪了她和她胸怀里的小狸猫一眼。 狸猫好整以暇的回睨,黑眸闪耀着得意的光芒。 待道士一走,辛芙儿拱手朝天际一拜,掏出大把的冥钱,撒在残败的道坛之上,点亮火柴,烧个精光,收受完贿钱……不,工钱才是,阴神在绚烂火光之中,化作点点光束,逐一散逸。 转瞬,夜空归于平静,又见阴雨蒙蒙。 小狸猫忽然纵身一跃,溜出馨香怀抱,定定的睐着娇俏少女仰天拜地,准备后续收尾工作,骨碌碌的黑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亮灿灿的睁着。 僻冷不见人烟的荒凉小径上,一行丧家浩浩荡荡的举行收魂仪式,绑在长竿上的白绸丝顺风飘扬,行过刚历经一场神鬼大战的废墟旷野,更添几分阴森。 小狸猫飞快的觑了行伍中央以上等木材辟成的棺木一眼,雨雾遮掩下,黑绒小巧的兽影骤然消失在出丧队伍之中。 辛芙儿气喘吁吁的舒开纤臂,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傻傻的仰望星稀无月的夜空。 折腾了一个晚上,弄得她筋骨酸疼,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唉,无奈啊无奈,谁让她是白茅道寥寥无几的传人,生来就被没天良的老爹训练来整治那些走火入魔的黑茅术士,可怜啊她,重振茅山道门的重责大任竟然落在她一介女流身上。 雨丝蒙蒙,淋湿了发怔的秀颜,当归伸出犬蹄,毫不客气的踩上主子的芙颊,提醒她雨势渐大,该打道回府了。 她压根儿没察觉,煞费苦心救下的小狸猫很没良心的溜了。 叹了又叹,她翻身搂住当归,取暖半晌,眼看那震耳欲聋的哭丧队伍行过,揉了揉贪狼肚皮,突然有感而发。 「生死难料,有生必有死……怎么这些凡人这么看不透呢?要是死了又能复生,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辛芙儿缓缓的起身,继续拾捡冥纸。 当归蜷缩成球状,慵懒的趴着,没兴趣回应她的胡言乱语。 夜,阴深得沉闷,丧家的哭声凄厉,像一首挽歌,哀怨寒心。 浓雾不散,凝聚了足够的水气,继续前后包抄。在行经一处独木断桥时,排场铺张的丧家队伍悚然传来轰天尖号,骇人听闻。 只可惜早已累瘫了的小道姑不耐雨点渐落渐大,淋得一身湿泞,摇头晃脑的循着来路背道而驰,远远的将尖叫声甩在脑后,不予置理。 【第二章】 简陋茅屋,断断续续传来惨绝人寰……啊,不,应当说是说比唱还动听的苦苦哀求声。 「仙姑啊!你要救救我家少爷……」 两根纤指对空画圆一挥,极其无奈的纠正跪地恳求的某家丁,「欸,别乱喊,我只是人间一介小小道姑,无德无能,构不上仙字。」 足足赖上两个时辰的家丁说什么也不肯走,换个姿势,继续叩头请托,「求求你了,辛姑娘,我家少爷不知被什么妖魔鬼怪缠上了,自从死了一遍之后……」 「哎呀!死了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来我这里哭爹喊娘?」辛芙儿搁下温茶,笑得古灵精怪又可爱,说出口的话可要比五月黄梅还要酸。 她双手一摊,言尽无奈。 「呸呸呸,我家少爷还没死呢!」家丁啐了几口,急忙又说:「是上回某位庸医乱下药,又把错脉,刚巧少爷气息薄弱,意识不清,晕睡了数月,大伙才会误以为少爷殁了。」 「听起来你家少爷应当是长年卧床的药罐子。」她沉吟,铁是前世冤亲债主众多,今世才要受尽病痛磨难来偿赎。 「唉,我家少爷是命好福薄。」 「是命贱吧!」辛芙儿嘀咕,陡然疑心大发,「你府上是哪里?」 「辜府。」家丁极度夸扬的口吻听起来真是刺耳。 「辜?」她眯了眯澄眸,捧在半空中的茶杯没喝半口,又搁回原位。「敢情你府上大人该不会就是那个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安穗公?」 家丁自知理亏,微微颔首,「安穗公是我家大人。」 辛芙儿两眼一翻,露出没辙的表情,嗑牙发闲的情致都被破坏了。 话说这位安穗公,不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贪官污吏,举凡伤天害理之事,能干多少便干多少,民脂民膏,能刮多少便刮多少,绝不容有半点宽贷,横行以京师为中心,往外扩散方圆五千里一带的各大城镇。 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这位死后铁定能荣任历来最恶之官的辜大人却是一脉单传,偏偏这唯一的子嗣自小体弱,成天与床榻不分,准是生下来帮他那下尽十九层地狱都还嫌不够的贼爹赎罪的。 「没死倒好啦!还不快回去给你家少爷煎药炖补品,干嘛来我这儿闲晃?」 「道姑有所不知,自从辜少爷遭逢那次被误认已死,装棺差点下葬的风波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不知怎地,长年茹素的他胃口大开,现在是餐餐无肉不欢,无酒不乐,简直要把大伙吓死。」 辛芙儿哼笑,「还挺懂享受的……这就是啦!铁定是地府走过一遭,才知人生苦短,不如寻欢作乐,好好的过日子,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去熬汤药侍奉。」 第三章 「道姑,你行行好,来辜府走一遭吧!」家丁又是央求又是叩头。 被缠烦了,她随手一挥,「知道啦!今晚三更,我管你是要用骗的,用打的,用扛的,下迷药,下降头,还是要钉在棺材里,把你家少爷带来就是了。」 「谢谢道姑,我这就回去张罗。」叩头谢恩之后,家丁狂奔离去。 终于落得清闲,辛芙儿按照惯例,上炉灶查看丹药炼制的情形,邻隔灶上已炊好满竹笼的鲜笋肉包,趁烫手之前,整笼平摆在地上。 不一会儿,当归火速奔至,吃得唏哩呼噜。 眼下这般悠哉无为的日子,她最爱了。 瞄了眼窗棂外忽然降至的融融夜色,辛芙儿拉下素簪,披散墨色长发,提笔点朱砂,在三根白烛上写下咒术,再逐一点燃。 古怪的是,烧亮的火光竟是青焰,朦胧的烛焰之中,缓缓出现了半身白影,满脸胡须的粗汉径自往座上一蹬,恶狠狠的瞪着她。 「辛芙儿,你真没用!」胡须老头劈头就骂,「前几天碰上的那个老黑茅,可是恶名昭彰啊!你收拾门户是怎么干的?怎么能让他逃了?」 辛芙儿横竖黛眉,火大得很,「那老黑茅邪门得很,我没被他整死就不错啦!要不是我灵机一动,抬出太上老君,你女儿我恐怕现在魂魄早下了地府陪你站哨。」 「呸,我辛道人的女儿哪可能如此没用,准是你发懒,不愿跟他斗!你老爹我哪是站哨?我是生前有功有德,死后才能在地府捞了个鬼差的名分来威风。」 「是啊!你可威风了,天天在地府喝孟婆汤当解闷,却把重振茅山的苦差事留给我,害得我日日与冥钱符咒为伍,三不五时就要去赶鬼杀妖,你算哪门子的爹啊!」 对于这段耳熟能详的牢骚,辛殊早已见怪不怪,笑道:「我瞧你是越来越有乃父之风,被你收拾掉的老黑茅繁不胜数,抱怨归抱怨,还不是一副越来越上手的样子,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辛芙儿受够了这些迷汤,毫无喜意,了无新意。「老爹,废话就别说了,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办……」 「我来也不是要说废话。」辛殊陡然打了个岔,「酸酸,昨儿个牛头马面被阎罗王训了一顿,说是数天之前的中元有异变。」 「什么异变?该不会又是那些老黑茅在搞鬼?」她百无聊赖的鼓起腮帮子,吹动刘海,不怎么感兴趣。 「极有可能。中元那日,地府不管事,有人乘机捉了孤魂野鬼充当小厮,还有一些妖魔鬼怪趁势捣乱,更糟的是,判官还搞丢了生死簿……」 「怎么听起来地府养的尽是些酒囊饭袋?」辛芙儿冷笑连连。 「别贫嘴。」辛殊横了女儿一眼,「中元过后,人间必有诸多乱象,那些心术偏颇的老黑茅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肯定要参上一脚,你最好……」他突然噤了声息,寒着一张脸,瞪着家门,想来应该是来者不善。 心神不宁,有一下、没一下随口敷衍的辛芙儿狐疑的看了老爹一眼,然后欲上前开门。 「别开。」辛殊出声制止。 「不过是个等死的公子哥儿,怕什么?」她完全不当一回事。这个时辰除了辜家大少,她没约别的贵客。 「酸酸!」他本欲再警告,无奈她用力一吹,白烛灭了两盏,他的形体霎时退成一片雾白,返回地府之前,他把握时间低声咆哮,「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是不是救了什么怪东西?可恶啊你,压根儿就把你老子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辛芙儿双肩一耸,心虚的移开目光。 哎呀!还真让老爹猜中。为了避免因一时的心软而被念到满头肿包,她赶紧又吹熄了最后一盏白烛,将老爹送回地府。 抽掉木闩,她推开房门,没料到那家丁还真把辜大少骗来了,冷不防的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将门外鹄候多时的身影蛮横的拽进屋内,一鼓作气的掏出怀中的黄符,朝对方的额头一贴。 枯等半天,没哀也没号,好端端的任由她压在灶瓦上。 怪怪,不是说撞邪着魔吗?怎么会贴了符还没反应呢? 这下辛芙儿总算肯睁大双眼,好好的端详被压在下方的这位「人」兄。 既然伏妖符失效,可见来者不是什么妖魔化成的,不过是尊凡人肉躯罢了,张眼瞧瞧也是无妨。 他的眼眸很黑、很深,像一泓幽泽,眉宇之间有几分灵气,鼻梁刚毅挺立,唇嘛,好像噙着一抹笑,肤色则是稍嫌苍白,显得病弱,容貌堪称一绝…… 「你瞧我,好看吗?」男子含笑轻问。 露骨轻佻的言语从一位散发出书香气息的男子口中说出来,还真不是普通的……邪门。 辛芙儿挑了挑秀眉,「你是辜府少爷?」 「正是。」他咧嘴一笑,当真是风神俊秀得教人目眩。「我还是头一遭见识到如此惹人怜爱的小道姑。妹子,你的模样还真俏……」 她因为他过度夸扬的口吻而满身疙瘩,抽回手,直觉想退开,反让他逮着机会,反客为主,轩邈拔躯侧身一翻,立刻便将娇小馨香的身躯俯压箝持,局势骤变。 「当……」想搬救兵的粉唇被大掌掩覆,辛芙儿惊愕万分,对方象是早已看穿她会出此下策,真不是普通的邪门。 「嘘……」男子的薄唇凑近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恼怒的脸庞上。 俊美无俦的脸谱近在眼前,象是自愿要让她看得真切仔细些。相对的,他也用深邃的黑眸梭巡她秀丽的眉目。 放肆贪婪的目光异常灼热,象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直瞧得她从骨髓凉至每一寸血肉。 坏了……她惹鬼惹妖惹魔都在行,就是不惹人,几时和这辜大少结冤? 「乖,我只想同你说话,别把闲杂人等吵醒了,嗯?」 直等到她无奈的眨动眼睫,暂且同意后,摀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大掌总算肯挪移开来。 辛芙儿聚精会神,再一次端详传闻中的病大少。怪了,瞧来挺带劲儿的,分明就和家丁形容的模样相差甚远……她的秀眉越皱越紧。 辜大少慵懒的挑起眉头,一派惬意,任由她检视。 「不是被鬼附身,也没被下咒……」她都快看成斗鸡眼,还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看仔细了,我这张脸、这副躯体、这双手、这双脚……从里到外的每一处都留神的瞧个仔细。」说话的同时,他冷不防又倾近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富贵人家特有的薰香。 辛芙儿闻惯朱砂的鼻子立时不争气的猛打喷嚏,揉了揉鼻端,皱起俏脸,暗自嘀咕,「看起来一肚子坏水,该不会是被淫鬼缠身吧?」 辜大少猝不及防的扣住她的螓首,踰矩的揉搓水嫩肌肤,态度十分暧昧。 她难以招架,频频打寒颤,又窘又恼,「放手!」 「这难能可贵的机会,教我怎么放得了手?」文弱翩翩的他笑容特炽,指尖来回刮搔她一边的脸颊。「瞧你,好好的芬芳年华全浪费在画符炼丹……啧啧,多可惜呀!」 辛芙儿咬牙切齿,「你谁呀你!干嘛管到我头上?还不快点放开你的淫手!」 温雅出众的辜大少大笑,「这不是管,是叫做关心。我是可惜了眼下这位如花似玉的俏妹子……」 「谁是你妹子来着?!非亲非故,别乱喊!」 她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就是没碰过这般难缠的「人」,何况对方似乎还对她熟悉得很,无论是眼神抑或举止,都亲昵得紧,可是她将脑袋瓜左翻右搅,就是不记得这号人物。 玉面男子五指撑张,把玩起抡成粉拳的软嫩柔荑,嘻嘻哈哈的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拿点什么来偿还,否则我良心不安,日子难过。」 「你是哪里来的疯子?」辛芙儿一头雾水,头昏脑胀。「我几时救过你了?打从我老爹葛屁的那天起,我就没救过半只妖、半只鬼,更别提人了,你要报恩,也得报对人。」 「是啊!我的恩人是你,千真万确。」辜大少晶亮的瞳眸对映着素白秀婉的脸蛋,专注凝神,两簇幽微的光芒在眸里勃发。 「你……」唔,好熟悉的眼神,却记不得是在哪儿见过,辛芙儿偏首,纳闷不已。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有这机会了,被那裘老头拴了二十多年,违背我的初衷替他干了大大小小的脏事……」他的脸色剧烈一沉,口吻也变得阴戾。 「裘老头?」她越听越疑惑。 「……是你救了我,给了我重生的机缘,天时地利人和全因你的出现而造就了我的生机,酸酸,我这条命等同是你给的。」 第四章 辛芙儿心头一凛,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幻听,「你……你喊我什么?」 自从老爹死后,就没人知道她的小名,除非这人会通灵,否则怎么可能…… 辜大少咧嘴一笑,「酸酸,我这辈子是跟定你了,你就认命吧!」 她瞪大眼,面前嘻皮笑脸,没半根正经骨头的辜大少,既不是卡到阴,也没被妖魔鬼怪附身,神智清晰,说话有条不紊,除去神态邪门了点,说话淫靡了些,笑容浪荡过了头之外,从头到脚都正常得很…… 「酸酸,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上哪儿去了?」 「说清楚,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黑山老妖……」他嘻嘻哈哈,「我也很想这样向你介绍自己,只可惜我不过是个人,有血有肉,会生老病死的凡人。唉,该不会你平日抓妖杀魔惯了,普通凡人入不了你的眼吧?」 「你……」辛芙儿怒气冲天,被他欺压在下还不够,竟然还得听他胡言乱语。 通常胡言乱语的人应当是她才对,嘿,居然角色颠倒了。 「先放开我,有话慢慢说。」她鼓起腮帮子,大口吞气。 瞧见她的贝齿一咬一合,要是再不松手,恐怕好端端的整齐齿列就要磨合成一团粉尘,辜大少总算稍稍收敛,却是斤斤计较,仅松开一掌,还她单臂自由。 辛芙儿恼怒的扫视心机狡诈的卑劣小人,甩了甩酸痛的肘臂,忿忿喊道:「既然你不是鬼,也不是妖,那就报上名号。」 他摸着下颔,眉梢高扬,好生玩味起这个问题,「要说名号嘛,好像还真没有,不过现在我有了一个名字,虽然差强人意,但多少也凑合着用。」 「什么乱七八糟的……报出来就对了。」秀丽的脸蛋紧皱,从头到尾听不懂半句。 「辜灵誉。」 「辜灵誉?」辛芙儿柳眉一蹙,确定他是安穗公捧成心肝宝贝的辜家公子无误,可是这和传闻中镇日与床榻缠绵难分的病弱模样实在相差太远了吧! 眼前的男子模样俊俏,一双剑眉如墨,高鼻深目,头披一瀑比女子还要撩目的青丝……当然,不能忽略他眉眼之间流动的邪魅,瞧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便知暗藏一肚子坏水。 「酸酸,你瞧我好看吗?」再一次,辜灵誉问得脸不红、气不喘,将脸埋入她的发内,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桃木味……」 辛芙儿感觉窘困,下意识的开口,「谁让你闻了?!给我滚远点。」 「唉,你一定要这么生疏吗?我们都什么关系了……」 「什么关系?」她瞠大瞳眸,爆出一声大吼。 「我说了,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几时救……」她恍然忆起烛灭之前老爹的那一吼,霎时细白的肌肤颤泛起细微可见的鸡皮疙瘩。 莫非是那天她不知哪根筋错乱,大发慈悲所救的…… 眼角斜斜一睐,辜灵誉那双黝黑的眼珠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酸酸,你猜着了吗?」 熟悉的眼神、突兀的言语、若有似无的暧昧……辛芙儿的神情从沉思再到讶然,继而转为震惊错愕。 张大嘴巴好半晌,她的喉咙象是梗了颗果核,怎么也吐不出半个音节,纤指颤巍巍的朝他高挺的鼻尖戳去。 「你……你是老黑茅绑在坛里的那只狸猫?!」 辜灵誉欺近惊白的俏颜,鼻子亲昵的碰触她的鼻尖,猛蹭几下,猛然一瞅,还真是像极了一只受宠的小动物。 但是他伸舌舔过她嘴角的动作,可一点也不可爱。 「欸!喂!」她的身躯僵直如枯木,眼珠差点滚落眼眶外,就连她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当归都不曾这般舔她。事实上,这只笨狗不要吃垮她便已是万幸,哪可能待她如此亲热的左蹭右吻。 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 历经辛家三代摧残的矮小灶台终于承受不了两人躯体的重量,瞬间垮成残碎瓦片。 霎时,辛芙儿满腹恶火简直要直烧天际,下达黄泉,十天十夜也灭不了。 「有话好好说……」听起来是求饶没错,落在眼前的黑发遮住了些微锐芒,一双撩魂的眼眸邪肆的流瞟,时而眨动,时而笑眯,真是好不淫浪。 辛芙儿握紧了桃木剑,一手叉腰,气得樱唇呼呼吹气,火气旺得能将方圆五尺之内的飞禽走兽窝烧成一餐美味珍馐,若是嘴上有两撮长须,早翘上天了。 「说,你是怎么附在辜灵誉的肉体?」这该死的、没长好双眼的淫鬼,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招惹她这号恶人。 辜灵誉意犹未尽的回味着方才的吻,实际上,应当归类成舔舐才对。 「你错了,这不是附,而是占,我占了这病鬼一直以来用不上的肉身,虽然他的相貌充其量只能算得上顺眼,但光是这几天我试过无数女子来看,应当是很吃得开……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你个鬼!」 「鬼?可惜我不是鬼。」他还当真一脸肃穆的思索、玩味。「好不容易能从妖变成人,现在又要变成鬼……可真是难倒我了。」 「停止!」辛芙儿皓腕一挥,举高刚削好的桃木剑,顶住辜灵誉的鼻梁骨。 皱得像泡水白绢的芙颜龇牙咧嘴,恶狠狠的瞪着,有幸目睹者是该感倒害怕,偏生这位不知死活的辜大少依旧笑得满面春风桃花生,活像天职便是卖笑。 他……他那根本是淫荡浪笑! 老天爷,这家伙是吃错药不成? 举凡刁钻恶鬼、歹心精怪、吃魂魔神,她瞟都不瞟,出手快狠准,杀剐戳刺刨扁踹踢全部一次到位,唯独面对这种不耍威风、尽耍淫招的家伙没辙。 「酸酸,你要是真喜欢鬼的话,不然让我回去辜府躺个两三天,白白饿个几顿,要不就是找口井,把自己扔进去……」 「你说够了没?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个明白透彻,休想活着离开。」辛芙儿把剑一横。 辜灵誉反射动作的仰高玉颈,俯视着她,「该说的我都说了……辜家少爷魂归西天,我乘机占了他的肉身,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少给我轻描淡写的,一只小小狸妖居然能占据一个凡人的肉躯,从我跟在老爹身边学习白茅道术以来,连听都没听过,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说来话长,不如你先把剑放下,再泡一壶上等普洱茶,让我俩坐下来好好的谈,你意下如何?」 「作你的春秋大梦!」辛芙儿冷哼嗤笑,「从来没有一只妖魔鬼怪能踏进我的屋子,你这只穿着人皮的狸妖犯了我的大忌,今晚休想好手好脚的离开。」 「是吗?」辜灵誉含笑挑眉,双眸半合向下凝望的姿态煞是迷人。「打从我前脚踏出辜府,就有随身侍从跟在后边,那还是明里,暗里呢,至少有五位蒙面大内高手提剑缩在檐上,若是一宿未出,我敢打赌,这间传家寒舍恐怕要沦落跟炉灶同样的下场。」 「你……你……」辛芙儿全身起鸡皮疙瘩,差点忘了辜灵誉来自多么显赫辉煌的宰相世家,要是她一剑刺穿他,明儿个京师内满街准是处处张贴缉拿自己到案的公告。 「把剑放下,咱们有话慢慢说。」他哄劝。 「谁跟你『咱们』?少攀亲带故。」 她不甘不愿的移开剑锋,俏颜僵白,怒瞪他几眼,百般犹豫之后,只好替五花大绑在梁柱上的辜灵誉解开麻绳,防恶兽似的飞快蹦得远远的,宁愿被万箭穿心,也不要再遭受第二次的「侵袭」。 挣脱麻绳的束缚,辜灵誉扭松发酸的肩头,一路搓揉着臂膀,啧啧抱怨,「凡人的肉体真是不管用,连这一丁点的小小折磨都受不住。」 辛芙儿双手交抱胸前,幸灾乐祸的嘲笑道:「谁教你哪个不挑,偏挑上这位远近驰名的破少年,这位辜家贵公子打从生下来,大病小病从没间断过,下床的次数应该是十根指头数得完,你占了这样弱不禁风的躯体,不出三年,肯定玩完一条烂命。」 「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一定要活过三十个年头才行。」他笑嘻嘻的边说边径自落坐,将桃木剑拨开,掀开倒立茶碗,帮自己倒了碗凉水,喝了一口,旋即皱眉咕哝,「我从来不知道凉的水这么难喝。」 辛芙儿不动声色,将他过惯辜府大排场的养尊处优尽收眼底,不禁冷笑摇头。眼下这出戏不是「狸猫换太子」,而是「狸猫变太子」才是。 「来嘛!坐啊!我又不会吃了你。」辜灵誉一只手慵懒的支着腮帮子,笑眼迷蒙的瞅着她。 第五章 他黑发披肩,眉目若画,肤色苍白得教人心疼……哎呀,眼前的男子别说是妖了,根本是勾魂美魔来着,而且道行绝对属于上乘。 「你……你少来,别用那种恶心的口气说话,也不准用那种淫浪的眼神瞧我,小心我挖出你的双眼。」 在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辛芙儿暗防他随时会再次偷袭,一手按在剑柄上,一手则扳住臀下的木凳,若是稍有动静,随时可以拿来充当防身利器,堪称宜室宜家的百用良品。 狸猫变成人?! 辛家传道三代,她自小硬被逼着习术,凡属白茅术范围,不论最低阶,还是最上乘,都学遍了,还真没听说过妖魔能变成人的怪事。 老爹骂她不该胡乱救人,难不成就是指眼下这一桩? 辜灵誉反客为主,斟了碗茶,递到她的面前,望着她一脸狐疑、提防,兀自说道:「道理很简单,我修练了上千年,就盼着能尝尝当人的滋味,那裘老头……也就是那晚被你驱走的黑茅道士,某一次他在山中修行时碰见了我,知道我的心愿之后,假意要我跟着他,只要碰到合宜的躯体便能帮我一把……」 「老黑茅说的话,你也信?」辛芙儿嘲讽他。 「是啊!我很笨,居然真的信了他的鬼话。」辜灵誉不以为忤,「刚开始他只是要我帮他招来一些山中灵兽,不然就是一些同修,藉由吸取他们的精力而助益修练道行,慢慢的,他变得更贪婪了,要我帮他伤害同门道士或是白茅术士,日子一久,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在利用我。」 她噗哧一声,哈哈大笑,「你傻子啊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他,居然在帮他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后才恍然大悟,当妖当成你这副德行,还真是怪孬的。」 辜灵誉也不阻止她取笑自己,继续说下去,「当他看穿我想离开的念头时,便以施下巫咒的绳索綑着我,然后就在你巧遇的那一晚,打算完全吸收我的灵气……酸酸,若不是因为你,今天我也不能达成心愿,这一切都多亏了你的相助。」 「天哪!」辛芙儿抚额呻/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闯下如此滔天大祸。「我居然帮了一只狸妖变成人,老爹要是知情,不把我拖下地府埋了才怪。」 「不必担心,裘老头择定夺我灵气的那一晚碰巧是伏吟刑破之日,地府大乱,黑白无常漏抓的饿鬼乘乱盗走了生死簿,可怜那辜公子偏偏选在这晚断气,判官没了生死簿对照,随便拘走魂魄便交差,以为留在人间的肉身早已下葬,错过了那当下,肉体已被我占据,只要等过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子,我体内的灵气便会自行凝聚成魂魄,届时,我便与一般凡人没有两样,阴间照样拿我没辙。」辜灵誉笑道。 他说得天花乱坠,她听得口干舌燥,只注意到最重要的一点。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算不上是真正的人?」 辜灵誉纡尊降贵,又帮她重新斟了一碗凉水,谈笑风生的回道:「嗯……该怎么说呢?我是货真价实的人,有脉搏,有鼻息,有热度,就是少了一般凡人该有的魂魄。你习白茅道术应当了解,凡人最珍贵的就是魂魄,能不能成人,最关键的一点便是灵气能否凝聚成魂魄。」 辛芙儿摀住胸口,挤不出半句话,神情惊悸,端起茶碗,仰首一口饮尽,压惊镇神。 怔愣的瞪着他温润的玉颜,一股寒气骤然窜过她的背脊。 瞧瞧她干了什么蠢事,竟然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造就一桩颠乱阴间规矩的异事。 惨了!这下惨了! 她最恨的就是被老爹揪着耳朵破口大骂,而今这桩可不是打打骂骂就能完结的祸难,是天降奇灾啊! 「唉,从那日算起,也才过了五天,要熬过七七四十九个日子,可真是一大挑战,酸酸,你说是不是?」占着俊美躯壳的狸妖朝她微笑,笑里满溢盼她说些感同身受的体己话的浓浓渴望。 辛芙儿火大得想杀「鬼」泄愤,哪来其他心思陪他数日子,当下拍桌怒斥,「开什么混帐玩笑?!你要是真的变成凡人,我的罪行可就重了,哪还有空管你七七四十几天来着!还有,谁准许你擅自喊我的小名?给我闭嘴!」 辜灵誉掩嘴窃笑,灼灼朗目挑逗似的觑睐着她,「你肝火太旺,辜府内除了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之外,滋身健体的补药堆积如山,明儿个我就让旺福送点降肝火的草药过来。」 「你……」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得返回辜府,省得那些大内高手以为你把我怎么了,一会儿要是闯了进来,那可就糟了,你说是不是?」他暧昧的眨了眨眼,大掌顺了顺牡丹绣金的水丝绸袍,瘦削的身躯随之拔挺伫立,咧嘴微笑,双手负于身后,大摇大摆的踏出简陋茅屋。 辛芙儿退得远远的,捧在手里的一碗水倾倒了大半也浑然不敢大意。 「你说是不是?我呸!」她模仿他方才亲热关怀的口吻,脸色难看得象是刚吞下一条臭鱼。「你个倒霉鬼哩!我真是倒了三辈子的楣才会碰到你这只没德的狸妖,该死的烂……」 冷不防的,辜灵誉探头进来,恶劣的笑咪咪说道:「凉水甜吗?里头可是掺了我对你的特别关怀。」 特别关怀? 辛芙儿双眉微蹙,灵动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下。 咦?是平时用惯的辛家三传专用茶碗,没啥稀奇可言。 不,不对劲,大大不对劲。 这碗水是从他手中递过来的,也就是说…… 「死狸妖,烂狸妖,没品德,没人德,你居然还敢阴我!」 「那么,自此暂别了,我的小酸酸。」辜灵誉拂袖掩盖窃笑,微微上扬的眼角尽带桃花,黑灿灿的瞳眸有如珠玉,不必一笑能倾城,光凭这双眼就足够拘魂勾魄。 「你……你……」 她抓起茶碗,气得想掷向可恶的笑脸,幸好尚留得最后一丝理智。狸妖耍贱,茶碗无罪,摔不得,摔不得,这茶碗可还要留下来当传家宝贝。 「谁是你的小酸酸?!你少给我装无赖了!干嘛拿你喝过的茶水给我喝?混帐!呸呸呸,恶心死了……」她不断的咒骂。 辜灵誉徐行,拖曳身后呈现弧长形状的墨青色绸丝外褂,褂下绣有象征富贵之意,娇艳温婉皆合宜的白牡丹,若是远远的眯眼瞧着,还真像一条黑中掺白的绒毛长尾。 「少爷。」随侍隐匿暗处,不敢打扰,躬身恭迎。 「回府。」辜灵誉懒懒的掩嘴,随兴的打个呵欠,眼角不着痕迹的瞟过从檐角撤离的大内高手,暗笑示意随从领路。 华轿已在前头等候,负责照料辜大少大小琐事的旺福俯在轿前,枯守多时。若不是某家丁一再保证小道姑法术灵验,他哪敢让少爷随便踏出辜府半步,弄不好,可是要活埋之后再鞭尸。 「少爷,你的身体是否觉得好些?」旺福不敢怠慢,连忙掀开垂帘,让主子倾身入轿。 调整好舒服的姿势,辜灵誉眉头一耸,目若荧星,风神俊秀的开口,「通体舒畅,好得不能再好,旺福,你找的道姑可真灵通,明儿个你送些降肝火的草药来给辛姑娘,顺便向她道谢。」 「啊?」旺福一愣。 为何要送降肝火的草药充当谢礼? 不过看少爷的模样爽朗有神,要他送一两黄金都不成问题,区区草药又算得了什么! 旺福从容的退下,连忙弹了下手指,大喊一声,「阿牛。」 「小的在这儿。」长工阿牛必恭必敬的鞠躬。 「明日一早,送两斤降肝火的草药过来,听见了没?」 「啊?」阿牛愣了愣,呆头呆脑的应了一声,「是,总管。」 两斤?!谁的火气这么大啊? 【第三章】 算算算……辛芙儿掐指猛算,不知抠掉多少指甲里的陈年污垢,指头都要被掰卸下来,端秀的双眉都竖成了苦命八字,怎么算就是算不出这一劫。 天哪!地哪!她辛芙儿究竟是在走什么霉运呀? 「当归,你这不中用的家伙,为什么那时候不阻止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抱头哀号,俏脸埋入茉莉白袖面,恨不得干脆拧下自己这颗欠扁的猪脑袋,然后就不必面对自己犯下的蠢事,直接下阴曹地府安享晚年。 她哀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见伙伴回应? 辛芙儿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眸自盘绕双臂间探出,只见多年伙伴蜷缩起四只白蹄,蜷舌舔喝茶碗里的降肝火茶,喝着喝着,狗脸飘飘欲仙,畅快淋漓。 第六章 「吃里扒外……有好处就不管我的死活……」她恨恨的骂道。 左磨右蹭,无病呻/吟了好半晌,她惶恐的仰起螓首。 「不成,我一定得赶在他成功的凝聚魂魄以前,把他的灵逼出辜灵誉的肉身……」 要是真让他当成了辜灵誉,那还得了?! 老爹会撕了她,判官会干脆拿笔捅死她,然后判她个永世不得超生…… 咦?不对呀!反正他说辜灵誉本尊的魂魄早就被拘提回归地府,等同阴间管不着阳世肉体,那么就算判官知道了,也不能拿假辜灵誉怎么样,她管这么多干嘛?管太多,可能容易被察觉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我管他当人之后是要作威还是作福,就算他变成皇帝老子,也没我的事,我何必为了一只区区混帐小狸妖苦恼半天?啧,我真笨。」 想通之后,辛芙儿当即心神舒畅,大快人心,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降肝火茶。 好啊!连日来捉妖杀鬼,还得收拾不知何年何月才扫荡得尽的老黑茅,辛酸苦命的她真是没过上一天平安喜乐的日子,呵。 「辛姑娘?」 杵在门口将近大半个时辰,旺福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插嘴打断一会儿咒骂,一会儿心花怒放,前后判若两人的小仙姑的冥思。 当归焦急,对着发傻的主子狂吠。 辛芙儿挥了挥手,凉凉的说:「是啊!我真笨,何必为了一只狸妖变成……你咬我的衣角做什么?」 当归龇牙咧嘴,咬住她的裙裳,不时发出闷声低鸣,实在颇无奈于主人每次难处一解开便容易得意忘形的习性。 「辛姑娘,你没事吧?」 辛芙儿狐疑的回眸,须臾,脸色微微发白,语无伦次的开口,「你……你几时站在哪儿?又不是纸扎的人,干嘛不吭声?」 旺福挤出虚伪的笑容,「小的在这里杵了大半个时辰,辛姑娘光顾着烦恼自己的私事,对小的不闻不问,怎么能怪小的?你说是不是?」 「什么跟什么……」辛芙儿不耐烦的咕哝,暗自观察旺福的神色变化,幸好她方才没说溜了嘴,要是狸妖变成辜大少的风声传出去,整个京师翻天覆地都还嫌不够。 「前儿个晚上托辛姑娘的福,我家少爷总算恢复正常,不吵着喝酒食肉,也不会再彻夜翻身无眠,辛姑娘的道行实在高深,我家夫人让小的来道谢,顺道告知今晚辜府特地设宴,敬邀姑娘一同参与辜府喜事。」 辛芙儿托腮喝茶,不感兴趣的问:「辜府有什么喜?」 「自然是庆贺少爷身体康泰无恙。」 「喔。」她眨动长睫毛,暗暗掩去眸内的恼意。这个辜灵誉当真开始作威作福了哩,到底是谁老爱骂她得意忘形,真应该去瞅瞅这位辜大少。 「这是宴帖,敬请辛姑娘收下。」旺福恭敬的呈上金帖。 自安穗公辜府放出的帖子可是非比寻常,要嘛便是一般邀帖,帖纸是朱砂红;若是淡橘色,便是插翅也难飞的鸿门宴;倘若是金帖,代表赴宴者将是辜家座上宾,万千下人都要奉为主子般悉心对待,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哪! 辛芙儿的眼睛瞬间一亮,翻开印绘牡丹的帖面,内里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堆罗罗唆唆的废话,省略不瞧。据闻,曾经有位老乞丐无意间捡到金帖,平白赖在辜府白吃白喝一整个月,对穷苦人家而言,一纸金帖远比天皇老子御赐的免死金牌还要来得珍贵。 「姑娘,你可千万要赏脸,否则小的回去不好交代。」末了,旺福说些奉承话,领着一班家丁打道回府。 辛芙儿将帖子从纸角边边儿细细端详到内页一滴未干沾上的墨迹,一寸都不放过,也不搭理纳闷的吠个不止的当归,嘴角弧度不断的往上扬。 忽然,辛家茅屋爆出好大一声欢呼── 「辜家金帖!这下吃香喝辣不必愁了,啊哈哈……」 当归呜咽,举起前蹄抹脸舔洗,不能明白,不过是张纸罢了,有何好狂喜? 忽忧忽喜的辛芙儿乐得象是背后插了双翅膀,欲飞冲天,极不端庄的跷起二郎腿,仰首大笑,眉眼弯弯。 「当归,我们这个月不必杆面啃大包,也不必替人降妖除魔,光是这张帖子,就够我们逍遥快活个把月……」 小黑狗懒懒的枕上前蹄,眼皮子半掀半合,横睐着喜不自禁的白裳少女,实在很不想在这节骨眼泼她冷水。 辜家发出的帖,是祸不是福。 辜府,盏盏华灯在朦胧光晕中逐一点亮,雕有富贵灵兽的六十多根玉柱高耸入云,青玉砌成楼阶,精心刻凿一朵朵青莲,当真是步步生花,一步一莲华。 正门口有一尊来自西域石窟,栩栩如生的巨型观音像,半合慈悲双目,端详造访者,望者无不肃然起敬,在富丽堂皇的府第之中,增添些许庄严。 「唔……到底要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够建造如此奢美的宫殿?」双手负在身后,灰衫身影挤眉弄眼,仰望着庞然楼宇,时而赞赏,时而叹息,换作她是华楼的主人,那该有多好呀! 她从小苦学茅山道术,成天与阴间打交道,结果在阳间也没混得比人家好,想想,这真是一门极不划算的功夫。 辛芙儿欣羡,但是不嫉妒,从跨进辜府之后,抱持观赏的心态,不时走走停停,这儿晃,那儿瞧,赏尽雕梁画栋,以及似乎永无止境的重重楼塔,彷佛身处神仙之境,教人飘飘然。 「仙姑,你终于来了,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凉,就是盼不到你……哪里来的死狗?去去去。」领路的阿牛鄙夷的挥手。 「这位小哥,牠不是什么死狗,牠是我的助手兼亲人。」辛芙儿扯动嘴角,制止火爆场面发生。上一位喊当归死狗的不识相小子,至今脚上还缺了块肉。 阿牛随即改口,「失礼,失礼,小的见识低浅,还请仙姑多多海涵。我就说嘛,这位黑狗兄两眼乌黑,颇谙人性的模样,还真讨人喜爱。」 不愧是辜家,一介小小家丁训练有素,懂得见风转舵,人话鬼话都说得通。 踱过横陈于开满牡丹九曲塘的石砖小桥,喧闹声浪随之近耳,歌妓吟唱,舞伶袅袅扭动腰肢,好一幅酒池肉林的景象啊! 顿下步履,阿牛撩开一幕轻罗帏幔。 辛芙儿眼波流转,赫然一愣,终于明白为何贪狼一整晚懒洋洋,不爱搭理她。 是祸不是福啊! 辜灵誉姿态慵懒,半躺半坐,衣袍大敞,袒露半边胸膛,手执金樽,双眼含笑,略带邪肆的目光梭巡过一班绝色舞伶,墨袂微微遮掩嘴边的窃笑。 在辛芙儿的眼里看来,就跟淫笑没两样,俏颜倏地紧绷,步履灵巧的闪身,藏匿于暗处。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少爷为了仙姑特地设宴,有什么不对吗?」阿牛搔脑,不解的问。 「你……白日里,旺福总管说的明明是你家夫人而不是你家公子,敢情你们在诳我就是了?」 「呃……」 「阿牛,杵在哪儿做什么?快带辛姑娘进来。」 戏谑浪语伴随夜风荡入耳里,辛芙儿浑身上下一颤,要是手中有把桃木剑,真想塞进那张嘴里,让他从此说不出话。 阿牛觑着宁死也不肯移动半步的辛芙儿,苦苦的哀求,「仙姑,你别为难小的,要是没办好少爷交代的事,小的可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混帐东西……」辛芙儿抿了抿唇,故意不看眼神调侃的当归。是可忍,孰不可忍,已经是凡人肉体,没有任何法力的小小狸妖,能奈她何? 她仰高下巴,大摇大摆的走进宴席之中,无视满场歌妓舞伶的注目,拍了拍袖口,扯了扯裙角,爱理不理的落坐……她的全副伪装却在迎上笑嘻嘻的俊脸之后彻底瓦解。 堂堂京师名门第一贵公子不顾形象,竟然小鸟依人般的腻近一介无名小道姑的背部,轻轻蹭着,讨好似的端起杯子,凑近不断抽搐的粉唇。 「我的小酸酸,你总算来了,一整晚等不到你来,光看这些莺莺燕燕周旋来去,我的胃口都没了,你一来便是满室生辉,我心情大好。」 霎时,歌妓的吟哦歌声停止,舞妓闪到腰似的全摔成一团,费劲抛了整夜秋波的媚眼全翻成一双双浊白。 现场美女多如浮云,辜大少却只对小道姑大献殷勤,岂有此理! 辛芙儿冷冷的弯动嘴角,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满桌珍馐,狠狠的反手推开贴近自己的俊颜,冷笑的说:「岂敢劳驾辜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第七章 「酸酸,你真冷淡,可是我喜欢。」辜灵誉丝毫不觉得自己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帮忙夹菜,不忘吩咐阿牛递上软垫,好让当归坐得舒服,宾至如归。 辛芙儿气煞,「你平时的威风上哪儿了?别因为他变成人,又是富贵之人,你就倒戈相向……我在同你说话耶!当归。」 当归压根儿不理,埋头就吃,吃得不亦乐乎。 辜灵誉忍不住窃笑,拿起黄金镀造的汤匙,小心翼翼的吹凉,送到抿得看不见唇线的小嘴前,柔声劝道:「酸酸,你也吃嘛!这盅莲子人参鸡汤是为了你特别熬煮的,喝一口,嗯?」 在他热烈殷盼的注视下,她忍住满腹恶心,张唇咽下津液,两眼直直瞪着他,声音压低的说:「少给我装亲热,快让那些闲杂人等退下,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单独跟我说?我求之不得。」辜灵誉故意扯开嗓子大嚷,成功的引来阿牛惊瞪、歌妓怒视、舞伶妒忿的三重洗礼。 若不是顾及性命安危,辛芙儿早就一拳揍得他后悔当人。 「听见了没?辛姑娘要和我私下相谈,其余的人可以下去了。」辜灵誉斥退众人。 不甘色诱失利,瞪得像母夜叉的舞伶和歌妓们鱼贯退下。 辛芙儿悄然握紧粉拳,五指利爪在腿上掐了又放,放了又掐,直等到帘幕垂下,才终于有了动作。 她揪住辜灵誉的衣领,恨不得化身为厉鬼,一口吞了他。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你要霸占辜灵誉的肉体,我没意见,也不想有意见,干嘛一直来招惹我?」 讶然挑起眉头,他狐疑的问:「怪了,旺福没把降肝火的草药送过去?」 「有,辜家的草药就是不一样,还真甘甜……不是,我是说……」收受贿品的辛芙儿差点咬掉舌头,愤恼的改口,「谁让你送过来的?你别利用辜灵誉的身分乱来,万一让别人起疑心,我看你怎么办!」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他笑得像只狐狸,可不知怎地,心口暖烘烘的。 「当然不是……」 「你知道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人是这么一回事,高兴能笑,伤心会掉泪,从前我只能透过双眼观察凡人种种,如今亲身经验,才知道狸猫与人有多大不同,每天睁开双眼,便有品尝不完的新鲜事物,有趣得让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其实当人也没什么好的,成天有烦不完的恼人事情,既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更不能自由自在……我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喂,你少给我转移话题。」 辛芙儿的皓腕下意识的施劲,嘶的一声,他的衣领不堪如此拉扯,上好绸子当场裂成两半,滑出指间,纤手一时抓空,来不及惊诧,就扑上光裸的胸膛,辜灵誉顺势健臂一横,将她拦腰抱进怀内,薄唇凑近细嫩的耳朵,徐徐吹气。 「酸酸,当我变成了辜灵誉之后,想到的头一件事便是你,一想到你当时不顾性命安危救了我,我做为凡人的这颗心便绞痛不已,一心只想着该怎么报答你。」 「好,你要是真想报答我,就滚回去克己本分当狸妖。」她瞠大眼瞳,力图振作,耳根子再怎么发烫,都不准自己露出半点异状,义正词严的下命令。 「唯独这一点无法顺从你的心意。」辜灵誉大笑,「报恩对我而言是一件远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现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朗朗笑声震得她头晕目眩,克制不住怒意,鞋尖勾住桌脚,准备等会儿来个仙姑闹宴。 「你讨厌成天追逐黑茅道士,也厌倦一天到晚替人捉鬼驱邪,更期盼能过过平凡人家的安逸日子,我说的对不对?」 「是又如何?」她不置可否。 不过见面两、三回,他竟然能将她看得比白纸还透,真是稀奇。 辜灵誉抽身,鼻尖凑近不正眼瞧人的微侧芙颜,嘻笑道:「那就嫁给我吧!我保证一定能让你舒舒服服的过完这辈子。」 等着看他玩什么把戏的辛芙儿陡然一愣,抑制不住的躁火瞬间在体内炸开,直接将桌子翻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你……」 机灵聪明的当归率先叼起能使自己安身立命的软垫,吃饱喝足,蹭着湿润的鼻子,昏昏欲睡,闪得远远的,无视前方不远处一地的狼藉。 「你要是敢把这种话流传出去,我当下就拿桃木剑把你宰了。」辛芙儿的上身半压在辜灵誉的胸膛上,娇媚的脸蛋绯红,气呼呼的瞪着他。 「难不成你是嫌弃我?」他蓦然收敛满面笑意,温雅的模样一旦失了笑,大病初愈的憔悴神情颇是惹人心怜,湛深的眼珠格外幽黑。 辛芙儿不禁心生愧意……不对,干坏事的人又不是她,何须有愧? 但是人分好坏,同理可证,无论是鬼是妖是神是魔,也都善恶有分。 习术多年,她岂会判断不出来他是正还是邪,否则在那节骨眼也不会贸然放了尚是狸猫之躯的他。 一路观察下来,他只是单纯的渴望成人的狸妖,她再清楚不过。 思绪一旦动摇,姿势摆得再漂亮,都不得不败下阵来,她杀气骤减,晕红小脸反而有了几丝淡淡怜意。 「欸,我这样说可没有恶意,捉鬼杀妖这么多年,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可以是美丽非凡,也可以是集天下大丑于一身,我早已不把事物的美丑放在心底,况且你现在已经正式成了辜灵誉,可以说辜灵誉是你,你便是辜灵誉。」心软是她最大的致命伤。 「酸酸,你的心眼真好,善良得让我好生佩服。」黑眸弯弯,辜灵誉惯常的灿烂笑容里藏有甚多难解的意绪,埋得很深、很深。 「这不是善良,而是我习术多年自行悟出的想法。」为了黎民百姓,她收过不少好妖好鬼,善良这种字眼不太适合放在她身上。 世间善恶因为立场不同而随时随地可以更迭,并没有绝对的善、绝对的恶,只有执着己见的自我立场考量,说穿了,便是私心。 「能碰上你,真是我修了三千年也得不来的幸运,得知自己被裘老头利用之后,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再信任凡人,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凡人都存有恶心,当时你明明可以选择不搭理我,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救了我。」 「是啊!我一千个、一万个后悔莫及。」她翻个白眼,真想一剑砍了自己。 方才一阵缠斗后,风水轮流转,她上他下,被欺压在红绸绣金软垫上的辜灵誉眉开眼笑,大掌悄悄的绕至后方,攀上纤秀背骨,在她察觉之前,先发制人的重重一按,须臾,软玉温香抱满怀。 「辜灵誉!」 「谁喊都没你这声来得悦耳动听,黄莺出谷都不及你,酸酸,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好好的报答你。」他贴在她的耳后,喃喃细语。 在辜府见多凡间欢愉,男女情事之间他也懂得,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大的馈惠就是疼惜珍爱,唯一的良策便是将她迎入辜府,日日照看。 辛芙儿恼火,拱起手背,竖着十根指尖,又抓又挠,「小王八羔子,你快放开我!谁说要嫁给你了?报恩的方式千百种,你偏挑这一种最下流的,我看你不是想报恩,而是想报冤吧……」 「嘘……大内高手。」辜灵誉张嘴含 住白皙的耳垂,外人瞧了象是亲昵狎逗,实则是轻声警告,「当辜灵誉什么都好,唯一的坏处便是无论到哪儿都有人守着,根据我对辜府的了解,辜灵誉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那天我一下榻,情形可精采了,真可惜你没能瞧见。」 「放……放开你的臭嘴!」她浑身筋骨酥软,几乎瘫痪在他怀里。 该死的小色妖!到底都去哪儿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轻薄功夫?还是说,这便是他的本性? 「好香、好软……」他呵呵称赞。 「我浑身上下都是朱砂桃木味,哪里香了?」头一次有人称赞她香,怪哉。 「当人之后,我最不习惯的一点便是薰香,待在裘老头身边久了,习惯朱砂、桃木剑,一日不闻便觉得浑身不适……从前都是我让人家抱在怀里,如今反过来能这样搂着软绵绵的身子,呵,真好。」 「你知道我是谁吗?」辛芙儿的贝齿上下磨合,嗓音又尖又细。 「辛芙儿,小名酸酸,是所剩无几的白茅道术传人。」 「那你还敢这样招惹我?!信不信我随便拿根木桩就能戳死你?不想死的话,就快松手。」 第八章 「我已经禀明双亲,要迎娶你为妻,往后我俩想干啥就干啥,凡人最在乎的不外乎名节、操守……诸如此类,如今我俩是未婚夫妻,不必再遮遮掩掩。」 她当下眼冒金星。什么叫做不必遮遮掩掩?说得好像他们是躲在僻陋街巷里偷来暗去的奸夫淫妇。 「辜灵誉,你存心找我麻烦就是了,今天要是不整治你,我辛芙儿还算得上是什么白茅道传人?你给我死过来。」 辛芙儿顾不得肢体长发纠缠暧昧,身穿规矩灰色道衫的娇小身体翻身在上,两手朝一笑足以倾灭整座京师的俊美脸皮掐去,完全当他是当归级数在欺辱,浑然忘了他是有血有肉、性向确凿的雄性生物。 食色性也,无论是人是牲皆然。 辜灵誉眉眼弯弯,狐般俊媚,成人之后最麻烦的一点便是,属于人的贪欲永无止境,潜伏体内的馋瘾隐隐作祟,再配合要风得浪的尊贵命格,霎时欲/望攀升至高点。 管他一张俊脸正被搓圆搓扁的蹂躏中,双臂一举,捧住芙颜,仰身送上薄唇,极富技巧的吻住她,趁她惊魂未定之际,舌尖堂而皇之的溜进她的嘴里,戏玩逗弄。 辛芙儿招数猜尽,就是没料到有此一招,她并非一般良家妇女,行走大江南北惯了,去过不少风月场所,那是狐狸精最爱乔装成美妓藏匿之处,早已度过撞见男女欢爱场面会窘涩扭捏的尴尬期,如今是百毒不侵……但,看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则是另一回事。 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他也使得出来? 「辜……唔……」 「嘘……大内高手。」他细心提醒,活像是一句制死她的妙用咒术。 「大内高手关你亲我什么屁事?!尽快挪开你的嘴巴,信不信我待会儿把它撕成稀巴烂……你还有心思笑?!」 「嗯咳。」 「咳什么?」她爆吼。 「嗯咳。」 「我说你是在咳什么鬼?」耳朵听得泛痒,她揪起窃香得意的俊脸,怒目一瞪,但见薄唇弯弯上扬的桃花面满是春风,窃笑都来不及了,哪来多余肺力发咳? 那……那活像肺痨鬼咳个不停的人是谁? 眼角斜斜一觑,幕帘之后朦朦胧胧可见妇人一袭暗朱绣裳,气度雍容,容貌尚存些年少风韵,眼尾吊得高高的,似曾相识…… 晶润眼珠骨碌碌流转瞄瞟,那人一身嚣张气焰,不正是和这只风 骚狸一模一样吗? 辜灵誉倾身向前,悄声的说:「瞧,大内高手传递风声的速度可快了,这会儿连辜家夫人都请了出来。」 「辜家夫人?」她唇齿一颤,骤然弹开,退得远远的,踢醒睡得香熟的当归,转身想掀开另一道帘子,钻过绣球花丛,像个没事人一般开溜。 「辛姑娘可是我们辜府的金帖贵客,连点像样的菜肴都没能尝上便掉头就走,实在有失辜家礼节,还是今夜的菜色不合辛姑娘的胃口?」 尖刻的嗓音宛若定身咒,制住了蹑手蹑脚遁逃失败的辛芙儿,拍了拍额头,翻了个白眼,暗自呻/吟,有道是:福祸难避,此话果真不假。 「辜夫人,失敬。」她忍住满腹无奈和怨气,躬身作揖,不忘狠狠的瞪了犹然在笑的辜灵誉一眼。笑笑笑,早晚笑死你! 下人们手脚利落,一眨眼的工夫便清得干干净净,半点残羹也不留,撤换上另一张崭新绒毯,铺得舒适宜人。 辜夫人贵族礼仪跪坐,弄得辛芙儿绷紧脸皮,拘谨端坐。 热水一冲,青花瓷中菊花瓣舒展绽放,丝丝甜香一扫酒肉靡味,辜夫人端起杯子,徐徐啜饮,好整以暇的端详着坐在对面的小道姑。 「辛姑娘似乎很对灵誉的眼,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他提及女子的名字,辛姑娘不仅仅治好了灵誉,连带的还把他的魂魄勾走了,实在了得。」 听着她似嘲似谑的话语,辛芙儿心想,名门人家说话就是这样,永远听不准话中含意。 「不不不,是辜公子福大命大,我只是帮他安安心神,驱走围绕在身边的不干净玩意儿,辜夫人过奖。」现下不只一把,三把冷汗都淋漓畅流,如果不砍了辜灵誉,她就改姓。 对身畔可人儿的藐瞪视若无睹,辜灵誉径自笑道:「娘,只要有芙儿在,我整个人神清气爽,瞧,我现在不仅能站能坐,还能走能跑,方才芙儿还嫌我气血太足,差点搂得她喘不过气……我的意思是,你一定得同意这门亲事,芙儿一日不进门,我这颗心就一日难安。」 心肝宝贝一开口,辜夫人露出宠爱的笑容,一反面对辛芙儿时的高姿态,慈眉善目的安抚道:「灵誉,你别着急,娘明白你的心思,铁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啊……」辛芙儿正要反驳,却被辜夫人打断。 「我遣人调查过,辛姑娘今年芳龄十八,同我们辜家一脉单传,无父无母亦无兄姊弟妹,孤苦伶仃的担起辛家相传的道馆……」 呜……描述得真传神,从尖酸势利的辜夫人口中听见自己乏善可陈的凄楚家世,连她自己都要掬一把心酸泪水了。 辛芙儿皮笑肉不笑,「辜夫人,你快别说了,我知道自己命贱,不值得一提,区区一介草民实在匹配不上辜公子,肯定是他一时感激在心里,才动了娶我的念头,你千万别当真……」 「换句话说,辛姑娘是看不起我们灵誉?」辜夫人眼尾一吊,口吻不疾不徐,逐字加重音节。 「哎呀,哪儿的话,辜公子玉树临风,翩翩有礼,温文儒雅,堂堂京师一介贵公子……」降魔除妖,她样样在行,可就是不懂尔虞我诈这一套,充其量只能将所有的恭维话语全说出来,尽可能的吹捧。 「好,说得好,能得如此良婿,相信对辛姑娘而言是美事一桩。」辜夫人顺势接口。 「是啊!我实在高攀不上。」天花乱坠,东拉西扯,说得口都渴了,辛芙儿端起杯子,喝了口菊花茶,总算能松口气,幸好。 「择日及合八字,对辛姑娘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 「小事一桩。」要是连基本功夫都不会,她还算什么白茅道传人? 「那好,在正式入门之前,请辛姑娘暂留辜府,一方面能筹备婚娶事宜,一方面又能就近照料灵誉,你意下如何?」 喝到泛渗着苦味的一口茶,辛芙儿当下喷了出来,弄湿袖子,错愕的出声,「啊?」 搞什么?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是绕回原点? 辜夫人鸣掌,旺福诚惶诚恐的走上前,她刻意看了辛芙儿一眼,扬声道:「吩咐下去,即日起辛姑娘便是咱们府上贵客,饮食起居悉数比照少爷,下人们如有任何不敬之举,遵照辜府规矩,一律杖打五十,逐出京师。」 「辜夫人……」 「如果没有其他异议,灵誉,我让旺福安排辛姑娘住在离你的寝房最近的漱玉阁,你看如何?」直接略过当事者未完的申诉,辜夫人拍掌定案。 「这是再好不过。」辜灵誉转头,朝脸色发青,惊吓得下颔松脱的辛芙儿咧嘴灿笑,亲热的喊道:「往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也不必太过分你我,反正早晚都是要睡在一块,你说是不是?」 最好是……是你个鬼啦!辛芙儿撞邪似的,暗恨在心头的神情如是说着,碍于辜夫人在场,满腹冤火只能忍到自己得内伤,不能发作。 【第四章】 「辜灵誉,我辛芙儿今生若是不杀你,誓不为人!」 辛芙儿朝天一吼,无奈手里无剑,只能赤手空拳顺随激动的情绪胡乱挥舞,直至筋疲力尽,后仰一瘫,才肯鸣金收兵。 难得能松懈一身筋骨,舒舒服服的躺在榻上作个春秋大梦,可是她心里闷透了、憋坏了,想起某人得意欢喜的模样,就恨得牙痒痒的。 凭什么要她留下,她就留下? 她也真傻了不成?竟然陪着他瞎闹胡玩。 应该趁这大好时机,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是。 辛芙儿翻身坐起,拨开水丝帷幔,圆眸左瞟右瞅,梭巡一遍,小心翼翼的滑出尚未更衣的下半身,足尖摸索着鞋子。 暗处一隅,埋伏者止不住窃笑,左臂横腰,右手曲肘顶在腰侧,一只右鞋倒挂在指头上,若再看仔细些,不难发现款式尺寸皆和榻下另一只凑成双。 「怪了……我记得明明脱在这儿的呀……」她纳闷的喳呼。 未穿布袜的赤裸莲足往外围探去,蓦地,不知遗落何方的鞋子竟然自行套在小巧雪足上。 第九章 辛芙儿的眼皮巍巍一颤,瞪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双大掌帮着自己将鞋子穿好,拇指压住踝骨,轻轻按着,这下当真是插翅也难飞。 白皙裸足摆在宽大掌心里,彷佛盈手可握,细致小巧得宛若一只玉雕饰物。 辜灵誉贪恋不舍的直勾勾瞅着,怎么看都看不腻。凡属一般人间的事物都令他觉得新鲜,正所谓入境随俗,学会了用两条腿走路奔跑,端正坐姿,斯文吃食,饮酒作乐,男欢女爱,唯一学不来的是……情。 人类有情,是为万物之灵,动物也有情,却不过是单纯的渴求生存与否之情,与凡人纠葛多变的七情六欲大大不同。 雌雄之间为了繁衍续命,不论喜欢与否,可以随意交配,单单如此,并无多余牵扯、窒碍;换作凡人,却是另外一回事,不单是为了传宗接代,还得讲究门当户对,是否为心之所属、情之所锺……讽刺的是,这种只能意会,不能传授、仿效的虚幻之物,他学不会。 在富甲天下的辜府看惯了虚情假意、逢场作戏,让他越发不能将人类之情看得透彻明白。 有人可以为了一两银子休妻卖女,有人则是为情舍生,宁死不屈,小小一座辜院大宅宛若世间缩影,光怪陆离,悲欢离合,应有尽有,不必踏出宅院,便能体受凡间人情冷暖。 他感到迷惑不解,究竟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似乎无迹可寻,无律可从,问过旺福、阿牛,甚至是身旁所有的下人,众说纷纭,每个人的回答大相迳庭,他们各说各话,或解释,或以物比拟…… 「情?就跟白花花的银两一样珍贵,可是呢,要说珍贵,当然是银两好,钱在情在,钱不在就什么都不在。」势利眼的旺福露出贪婪的笑容,做此解析。 「爱?少爷,你真是爱说笑,爱不就是那样吗?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喂鱼的阿珠笑得花枝乱颤,还以为是辜灵誉在同自己打情骂俏,自作多情的变得害羞。 「情?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银两买不到的?情啊,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喏,你上京师第一等的妓院瞧瞧,只要亮出银子,还怕那些婆娘无情吗?」固定在辜府城墙外讨赏的乞丐语带轻蔑的抒发己见。 众人的答覆都是一种独到见解,他全听进心里,却不能体会。 这是成为普通凡人前最后一道难题,也是他渴望成人的最大心愿,体悟人的情爱从何而生,最后又是怎么消磨殆尽,只要学会了如何去爱人,他便不再是占有人身的灵兽,而是真真正正的「辜灵誉」。 「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罢手?」辛芙儿泄气的妥协。 所幸浓浓夜色掩盖了双颊的嫣红,只能听见怨气极重的闷声质问,他这么个揉搓法,是想把她的脚丫当饺子皮捏来下汤吗? 「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你不知道?侥幸让你当了辜灵誉,如今千方百计把我弄进辜府,说是报恩,却不知道你肚子里在打什么歪主意,该不会是害怕那老黑茅来找麻烦,所以希望我陪你度过这段聚魂的日子……疼啊!你干嘛掐我的脚?」 辜灵誉抬起黑眸,残光之下,格外烁亮,嘴边无笑,一反平日的轻佻嬉闹,大半隐没在阑珊夜露的俊颜异常肃穆。 辛芙儿微微怔住,分放两边的柔荑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这是在面对棘手的对象时,她才会有的反应。 「我……」说错了什么? 「虽然我才刚当上凡人,但是并不表示没有七情六欲,在这之前我是一只历经八百年漫长岁月修练的灵兽,从有了自我意识到能够长生不老,从茫昧无知到懂得品赏人间百态,一点一滴得之不易,我了解凡人受情感牵制的痛苦,也懂得动心的滋味,所以我不允许你用『只是一只兽罢了』的心思来看待我。」 融融夜色,抹深了这一席夹带冷冽气息的重话。 眼看他坚毅的目光染上淡淡的忧郁,让向来不知内疚为何物的辛芙儿抿着嘴唇,慌张无措。 「好吧!说老实话,我确实是这样认为……」她的口吻莫名的显得小心翼翼,像极了安抚,「不过你也不能怪我,斩妖除魔本来就是我的天职,我知道很多精怪纠缠在人世不肯离去,就是盼着有一天能变成真正的人,但那大多是空口白话,几乎没有一个能真正做到……」 「我做到了,而且还是托你的福。」 「这就是啦!你想想看,我长这么大以来,连听都没听过这样的事,更别提是亲眼所见,如今你是辜灵誉的事实众所皆知,我了解你想快些融入凡间种种的急躁,可是我不懂,你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不放?」 「我说过了,我想……」 「报恩。」她撇了撇小嘴,悄声咕哝,「到底是报冤还是报恩,还没个准呢!」 大掌顺沿而上,扣住小腿末处,连同踝骨一起,暗劲一扯,榻上的人儿惊呼一声,险些滑进狼口里,幸好她的下盘及时顶住,才幸免于难。 「总之,我不许你再曲解我的心意,依我现在的身分,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将话说白一点,我要你留下,你不能说不,就如同眼下这般……该怎么形容才妥当?嗯……对,软禁。」 「软禁?!你胆敢软禁我?!」真是可恶至极,他想当辜府少爷尽管去,无缘无故,干嘛要牵连到她身上? 「天南地北扯了一大圈,我心里的话只讲了一半,剩余的另一半才是重点所在。」辜灵誉唇红齿白的俊美脸皮恢复嘻笑,彷佛上一刻的严谨肃穆是云烟幻影。 辛芙儿咬牙切齿,「你这算哪门子的心里话?我可以拒绝继续往下听吗?」 他笑看着躺在掌中的匀白藕足,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一颗颗疙瘩,就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他人碰触,抑或是……排斥他? 「酸酸……」 「不许你喊我酸酸!」 「我什么都学得快,除去尚不能拥有魂魄以外,应该没有谁会怀疑我。」 「那不就恭喜罗!」他讲他的,她酸她的,无妨。 「除了爱人之外,我什么都学会了。」 辛芙儿口无遮拦,「爱人嘛,那还不简单,仗恃着你这张俊俏脸皮,要什么天仙绝色肯定都能畅行无阻……」 大掌暗暗施劲,疼得她拱起脚掌,支撑全身重量的两肘倏地乏力一软,冰凉的触感霎时席卷而上,攻往最爱胡说八道、喋喋不休的小嘴。 当即是日月无光,暗云诸集,天华飘飞……所有最恶劣的天象都在眼前演绎一遍,辛芙儿恍惚回过神来,感觉到唇瓣热辣如麻。 他再次窃了她一记吻,试探般的吻,象是在摸索、找寻一个不能以言语诉说的答案。 「每个人都说爱人很简单,情啊爱啊,凡人不就是因为拥有这些才能统驭万物?可是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爱、真正的情?凡人终其一生寻寻觅觅,在滚滚红尘中尝尽爱恨嗔痴,都是为了心中所爱,可我始终不能明白,要怎么样才能断定何谓真爱?」辜灵誉半眯充满疑虑的双眸,抵住厮磨相缠的唇齿,喃喃自语。对于这个难题,他心底一直微带惧意,在正式跨越这道鸿沟之前,他还算不上是真正的一个「人」。 「你……你……」樱唇挤出尖亢的疾呼,她下意识的曲高膝头,想踢开黏呼呼的高大身躯。「辜灵誉,你存心找死是不是?堂堂一个白茅道传人,岂能这样三番两次任由你欺负?你以为这样做就是爱人吗?告诉你,爱人才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然你告诉我,怎么做才算是爱人?什么样的情才算得上是真情?」 「我……」她严重语塞,艳色腮帮子鼓得胀胀的,隔了许久答不出话。 「嗯?」他像只窃笑的狡猾狐狸,曳长了尾音,捺着性子等待。 「好吧!我承认有时候当人很简单,有时候又是异常艰难,炼丹符籙杀鬼降魔收拾茅山门户,我十八般武艺皆在行,哪来多余闲暇去搞七捻三?」 「搞七捻三?」 「说白一点,也就是男欢女爱,阴阳交合。」一定要她说得这么粗俗才懂吗? 「所以我俩全是白纸一张,懵懵懂懂,不解人事?」 「你不解人事?!除非我两只眼都瞎了,实在看不出来你全身上下哪里不解人事……欸,你的手在摸哪儿?」 「好软……」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腰腹上,翻身交拥,下颔顶在散发出淡淡朱砂香的肩头,十指环在腰后,牢牢交扣,耍赖似的说:「那些烟花女子刻意投怀送抱,直教我作恶。婢女唯唯诺诺,只想飞上枝头当凤凰,惹人心烦。唯独你,身上没有一丝浮华靡气,对我不假辞色,不扭捏示好,这种感觉很特殊……」 第十章 「我管你想怎样,别动不动就碰我!凡人第一课,男女授受不亲,你懂吗?」 绸缎吸附不了太多体热,不一会儿便全渡进粗麻布衫内,弄得辛芙儿浑身燥热难耐。 搞什么呀?干嘛抱这么紧?又不是烤鸭。 「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你一会儿,好不好?」他讨好似的软声软语。 「不好!」耳畔传来朗朗笑声,痒死人了,她稍稍扭动螓首,侧过芳颊,不意竟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偷了腮帮子一记暗香。 眼下软玉温香在抱,辜灵誉心生不轨,啄了嫣容一口,轻轻呵气,「酸酸,当我想了解怎么去爱一个人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想,这样代表着什么?」 「我倒霉啊!还能有什么?!」辛芙儿努努嘴,挣脱不开,干脆自行调整舒服的姿势,省得等会儿这里疼、那里酸,委屈了自己。 他迳行脱掉她还没焐热的鞋子,腻腻蹭蹭的赖进榻内。 她又拉又扯,抵死不从,每回碰上他,整排皓齿都快磨坏了,万一到了发苍苍,齿摇摇,连根鸡翅膀都啃不动时,看她怎么咬死他…… 不对,又不是白首之约,她干嘛与他周旋到老? 「芙儿,别磨牙了,要磨就到我的嘴里磨,省得伤着自己。」 「谁允许你喊我的名字了?」 他轻轻缈缈一唤,不知怎地,她心底的墙顿时松松软软垮成一摊泥水,难以言喻,无从形容的微妙感受在心中发酵。 「什么都不给喊,那我要怎么喊你才对?」 「哎呀……总之,我累了,我管你要怎么喊才对,我睡了。」辛芙儿胸口陡然生闷的侧过身子,其实只是在他的怀内转了半圈,闭上双眼,假意入睡。 对付爱闹爱玩、没半刻正经的家伙,唯一的良方便是不理不睬,让他自讨没趣。 可惜,辜灵誉非是一盏省油的灯。 静不了片刻,他便撑起上身,支额俯觑,伸出让下人修齐的指头,滑过侧身而卧的姗秀睡颜,轻声道:「世人总说得不到的方是无上至宝,酸酸,我知道习术之人大多不近女色,就不知道白茅道术是否也有这条规矩?」 偏偏有人就是很好招惹。 辛芙儿两眼倏地一翻,拍掌仰颈一瞪,「别拿我跟那些老黑茅相提并论,他们不近女色是害怕道术会就此减弱,因为他们习的黑茅道术专走旁门左道,需要自守的戒律自然繁杂,正统的茅山道术是拿来调节阴阳两界的平衡,不是拿来害人的……」语音开高走弱,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懂何必向他解释这么多。「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你少来烦我好不好?」 她推歪托腮俊颜,将慵懒的颀躯挤进榻内,两人之间腾出楚河汉界,划分彼此的地盘,继而咧齿闷哼一声。 「敢靠过来的话,我把你的手剁成肉泥喂当归。」 辜灵誉挑高墨眉,挑起一绺盘绕皓颈根处的暗褐色发丝,缠在指尖绕呀绕的,眯眼一笑,一路勾着发丝卷缠到底,冰凉指节焐过温热雪肤,登时招来万箭穿心之瞪。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松开发丝,任由她歪着颈子拢好一头未束的散发,缩回指头,垂眸俯觑,抿起润唇,扬起深邃的笑容,食指根部不知几时扯下一根细发,他捺着性子将它缠在小指,指头灵活的蜷蜷放放,端详许久。 所谓红线哪…… 他翻身,展臂一揽,将半睡半醒的人儿圈进怀内,万般珍惜的拨弄披泄在后的青丝,弯下浓睫,倾身一吻,呵痒似的落在她的腮畔,霞色满容的心形小脸冷不防的缩了缩,抬起手背,隔开呼出热雾的嘴。 「小心我将你一箭穿心……」辛芙儿闷声嘟囔,闭得太紧的双眸泄漏了尚存有一丝清晰意识的佯装。 辜灵誉的嘴唇磨蹭着绯色耳根子,催她入梦似的低声道:「一箭穿心也好,剁了喂狗也罢,我只想让你知道,只要我是凡人的一天,那便是非你不可。」 也许是为了报恩,或许是因为不舍得与她分开,总之,从当上凡人、萌有意识以来,一直盘据心海,始终无法抛却的就是她,若要形容,那便是一股流动的贪念,渴望能时时刻刻都有她在身旁。 贪念呵…… 「吵死人了……」辛芙儿蹙起眉头,挠弄腮与耳,意图拨开烦人的杂音,其实全听进心里了,又懒得与他争论不休,这只狸……不对,这个人真是死心眼,都不要他报恩了,还死缠烂打,前身是狸,现在倒更像一只人形狐妖,一天到晚掩袖窃笑,眼波流转之间便是阴谋阳谋一块齐下,当人还真是有慧根,不必一年半载,便将凡人的诡计巧诈都学到骨髓里去了,真是…… 他是凡人的一天就非她不可?那岂不是一辈子了吗? 要是让老爹知道一只化人狸妖竟然妄想与她携手偕老,恐怕阴间闹不够,还得上来人间胡搅一场……哎呀,她又想到哪儿去了? 他随口说说,她竟然也当真,傻子。 辛芙儿心烦意乱,翻身重新睡过,不意一头埋入阔深的胸膛,揉揉撞疼的鼻尖,眼角微掀,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好整以暇的低头瞅着她,嘴边笑意湛湛。 她不甘示弱的瞪回去,这边可没在怕的。 只是瞪到眼花撩乱,眼睛发酸,泛现闪闪泪光之后,她倒头就睡,管不着两人的姿态是否太过亲昵,全随他去了…… 良久,黑得纯粹的眸子才缓缓合上,馋笑未止。 有道是,看得到,吃不到的,最是可口。 呵,此理不假。 【第五章】 踏遍大江南北,行奔天下,直到现在才发觉,最容易聚阴之地原来就在京师第一名府,威名满天下的辜府。 邪,走到哪儿,撞到哪儿。 莫怪乎正牌的辜家公子才活了二十个年头便一命呜呼,镇日睡在汇聚大批冤死鬼魂作祟下的王府,八字过轻,身体孱弱的辜公子就算没病死,恐怕也让恶鬼活活缠死。 喏,眼下长廊到底,一路向左,正面迎来一座赏月八角凤檐亭,一只素衣女鬼正伸长舌头,杵在原地左飘飘右扭扭,学起柳条迎风吹拂的袅袅姿态,欸,都摇了两天还不腻啊?她看得都嫌烦了。 四下无人,穿不惯锦衣又换成灰麻色布衫的娇小身影来回踱步,凌乱步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稳妥,朝吊死女鬼走去。 辛芙儿俯身,摸摸蔓生兰花草,垂首嗅嗅桃李乍熟涩香,眼角一瞟,齿动唇不动的低声询问,「几时往生的?」 女鬼幽幽一瞄,犹豫了良久,才确认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气虚的说:「记不得了,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甚至久到连她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 辛芙儿弯弯腰椎,佯装打呵欠,呆望花景。 几名端茶的婢女嬉闹的转过长廊,没太大留心荒废已久的后花园有一名辜家贵客。 实情是,她们巴不得能忽略便忽略,对这群妄想摇身变凤凰的怀春少女而言,半路杀出来没有半点姿色可言的辛芙儿无疑是眼中钉、肉中刺。 「说说看,你为什么整日站在这儿东摇西摆,活像一尊不倒翁?光用闻的也闻得出来你身上的冤气极重,否则艳阳高照还能面不改色的幽魂,这年头实在少见了,你肯定是心愿未遂,地府不能拘提……是或不是,都应我一声啊!」 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她像个丧失心智的疯婆娘,独自蹲在墙角,面对亭柱碎碎念。 女鬼文风不动,眼神哀怨,「我不清楚的事,你让我怎么应声?我只觉得胸口有股闷气,上不来,下不去,满腹苦水想向某人倾诉,却又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希望站在这里,也许某天那人走过,我便能一眼认出。」 「我没听错吧?你生前最后的遗愿未了就是为了向某人说心事,弄了半天,却忘了是要向谁说?」辛芙儿感到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眉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阴阳之间有鬼不奇,还真没听过这种怪事。 女鬼阴冷的瞟她一眼,「你愿意帮我吗?」 「我?」辛芙儿瞠大眼眸,指着自己,「你得了吧!我不过是在辜府寄宿几日便走的过客,要怎么帮你?」 「我天天站在这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盼着谁来,辜府上下就只有你一人能看得见我,难道你忍心见我一日复一日的等下去?」 世风日下,连鬼都懂得放低姿态博取同情,真不简单。 「欸,你这人真是……」她犯头疼了。 「酸酸?」甜到能渗进骨子里的亲昵称呼响起。 第十一章 辛芙儿打了个寒颤,蹙起眉头,转过身子,果不其然见着一张狐狸笑容,习惯性的翻个白眼充当回礼。 「如果哪天我不幸英年早逝,欢迎你来帮我招魂……啊,不对,如果是你来招我的魂,肯定吓到魂飞魄散……」 辜灵誉对她百无禁忌的调侃方式见怪不怪,笑骂道:「咒谁都可以,就是别咒自己,我可是盼着你和我白头偕老。」 「哼,白头偕老……」她不置可否的轻嗤,「你不是一早进宫去了?」 「安穗公……不,应该是我爹才对,他怕我不堪负荷谒见圣上的繁文缛节,让我先行回府,他那害怕我随时会倒下的模样有趣极了,凡人的肉体真是脆弱得紧。」 「废话!你是安穗公唯一的血脉,辜家能不能延续香火,全靠你一人,不宝贝才怪。」 辜灵誉对她嫌恶的模样一笑置之,「虽然我不是很能了解人间所谓的善恶之分,但是在京师走动一阵,或多或少也能感觉到一般百姓表面上敬怕辜家势力,私底下却极为唾弃,我想……」 「你想什么?」辛芙儿凝觑着他。 他一脸慎重的深思熟虑,象是在考量怎么布好一场战局。 「虽然我的灵魄占据了辜灵誉的躯壳,但是仍能感受到先前他残留下来的零碎意念。」 「喔?这可有趣了。」她感兴趣的腾出空位,示意他坐下来戏说从头,浑然不觉在这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底下藏有多少主动接纳的含意。 看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露出迫不及待的兴奋笑颜,辜灵誉心思缈远,久久不能自己。 单单一抹微笑就能撼动心扉,凡人的躯体真是妙不可言。 他轻抚疾速鼓动的胸口,弯身坐在石墙雕栏上,靠着天生的习性,举手投足高华绝代,特别是拂袖弄摆时半睨半瞟的慵懒雍容,岂止是贵气,圣凛不可侵得教人心生慕意……辛芙儿偷偷看傻了眼。 多年前她曾在圣上出巡列队时瞄过一眼当时的辜灵誉,混在王公贵戚之中,他不甚显眼,又病又苍白,连走段路都要左右两边有人扶持,干瘦得像只游走阳世的饿鬼,如今相对照,此时此刻的辜灵誉要霸气得多。 不可否认的,是「他」赋予了全新的辜灵誉。 「辜公子是心地良善的人,打从出娘胎就时常大病小病不断,残留在脑海内的记忆有远有近,时而交杂,最教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心期盼能导正安穗公的横行霸道,心怀鸿鹄大志,可惜注定是要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听他用辜公子来代称,她总觉得有些别扭,托腮思忖,「听起来他的心肠挺好的,和他老子真是天差地远,人家说孝子难求,安穗公作恶多端,欺压百姓,却有一个这么贤顺的儿子,真是讽刺。」 「他的躯体传承了他离开阳世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执念,这股执念强大而不容忽视,所以我只能尽可能的替他完成心愿。」 「也就是说……」她偏歪螓首,似懂非懂的瞅着他,「你想替他完成生前未了的心愿?」 辜灵誉颔首,「知恩图报不正是凡人口口声声所讲的情义?」 辛芙儿露出诧异的表情,「小狐狸,你这番话真教我刮目相看……」糟,说溜了嘴。 「小狐狸?」他挑高眉头,看着她垮下脸,神情慌张,加重语气问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小……小狐狸,你别误会,我这不是一语双关,而是单纯的觉得你很像一只狐狸……」她越描越黑。 「其实你还是把我当成一只狸妖看待,对吧?」俊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不是……」仓皇之间,她不知从何解释。 天光微暗,浓荫暗影抹上俊颜,半明半晦交织成淡淡阴郁,辜灵誉低垂眼睫,拢袖起身,姿态清冷。 辛芙儿霎时无所适从,怯颤的喉头勉强挤出声音,「辜灵誉……」 「是,我是辜灵誉,可是在你的眼中,好像永远都是偷了人身的狸妖,怎么样也入不了你的眼,比那些穷凶恶极的黑茅道士还要不如。」他不看她,挺拔的身躯伫立在暗影之下,鸷悍难近,语气寒冽。 「我没有……」她的一颗心泛凉,看着冷冷的掉头便走的高大背影,倏地起身,两手揪皱裙摆,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启,好半晌就是喊不出声。 很快的,他走远了。 她呆杵原地,闷闷不乐的低语,「我只是觉得你像只狡猾的狐狸,又没说你什么,你干嘛那么小心眼?」 跌坐在雕栏上,她缩起双膝,支肘托腮,十指掐肿了净秀的鹅蛋脸,瞪着方才他坐过、如今空荡荡的位子,依稀可以闻到一丝他衣角薰过的香气,怪刺鼻的,竟然害她的鼻头泛起酸意。 蓦然,一阵湿意袭来。 她低头一瞅,原来是当归吐着舌头,边跳边舔,拉回她不知散飞何方的心神,踢了踢腿,不搭理当归,她心里正烦着,思绪莫名的被他方才的冷淡以待束缚住。 逼他知难而退,这样不是更好吗?她为何要感到苦恼? 「酸酸……」 一阵寒意袭来,辛芙儿不仅是心底发凉,猛打哆嗦,缩起皓颈,往旁一觑,一抹白影像失根的残花东摇西晃,不过惨白的脸庞多了一丝丝阴笑。 「原来你还在啊!」她朝女鬼翻白眼,脸色同样没好到哪儿,苍白若雪,全身气力象是被谁抽走,无精打采。 女鬼飘到她的身畔,气若游丝的说:「原来你和他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这么一回事?你胡扯什么?」辛芙儿撇开头,不理会女鬼,径自闷烦。 「呵,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方才那位红颜美少年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第三人知道的秘密……」 「你烦不烦哪?!都跟你说没有了,我和辜灵誉只是……」 「只是什么?」 「哎呀!你不懂啦!」辛芙儿挠腮搔发,摆出苦瓜脸。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了,一只心愿未遂的女鬼又懂什么? 「呵……」女鬼兀自笑着。 「呵什么呵?行行好,哪边凉快哪边去,别来这里妨碍我想事情……」 「酸酸,咱们说好的,你要帮我了了心愿……」 「我几时跟你说好了?别自己乱搭话。」这女鬼的调调怎么跟某人一个样?这年头阴的都在比谁的脸皮比较厚吗? 「只要你帮我,我就教你怎么和他和好如初,如何?」 「我干嘛要跟他和好如初?我巴不得快些离开辜府,和他划清界线,谁理他这只喜怒无常、翻脸像翻书的臭狐狸?生气最好,省得我还要白费力气跟他斗来斗去,我堂堂一个白茅道传人,一把桃木剑就能劈得他来世相会……」 女鬼嘿嘿嘿的阴笑,索性蹲下身子和当归玩起你丢我捡的游戏,留待辛芙儿径自嘴硬,对着空气滔滔不绝。 有人偏爱装模作样骗鬼,可惜,连鬼都不信。 「小春,今晚轮你守夜,你可要当心了,千万记得避开汲芳斋。」 「为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那个。」秉烛走在前头的香儿放低音量,挤眉弄眼。 「哪个?」乡下来的小春憨愣得像根木槌。 「哎哟!就是闹鬼啦!汲芳斋曾经死过人,之后每到夜里就会传出啼哭声,还曾经有两个长工半夜上茅房,结果在那里撞鬼。」 小春摀住嘴巴,吓得脸色发青,正值夜深,四下无人,说这种话根本是想害她破胆。 「香儿,你讨厌啦!故意说这些话吓唬我……」 两人嘀嘀咕咕,穿过绿荫扶疏的中庭。 夜枭发出呜咽,一双锐利的金瞳在夜色中炯炯烁耀。 长廊上每道楹柱设有烛台,火光虽然幽微,一路迤逦,仍然照亮了整条廊道。 倏忽,阴风大起,须臾之间熄了数盏烛台上的火。 缩在角落许久的娉婷身影冷不防的掩嘴打个喷嚏,揉了揉秀挺的鼻尖,双手交抱胸前,忍下哆嗦,低声咕哝着。 早知道就把睡得太死的当归挖起来,省得她独自一人吹冷风,牠却蜷缩在下人日日铺换的毛毯里睡到翻肚,莫非她真是苦命种不成? 一阵冷风吹来,她眼角横了一眼,撇了撇嘴,「这位鬼大姊,我是让你去吹灭火,不是让你把我活活的冻死。」 朦胧的鬼影哀怨的回道:「是你要我一口气把烛火灭了……」 「好好好,你说话就说话,不要死去活来的拉长着音,虽然我是见怪不怪了,可是这辜府是集天下大阴之地,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浑身发毛,瞧,疙瘩都冒出来了。」辛芙儿来回摩挲手臂,不过抱怨归抱怨,顺从长久以来练就的敏锐天性,梭巡过婢女所指的方向,双眼微眯,暗暗思忖。 第十二章 「酸酸,现在你想怎么做?」女鬼问道。 辛芙儿弯动嘴角,比向院子东边,象是从中悟出了些许眉目,「我们上汲芳斋一探究竟。」 「不好吧……那里不是闹鬼吗?」女鬼的脸色越发惨白。 辛芙儿眉角横吊僵抖,若不是夜太深,还能清楚的看见她的额头暴浮数条青筋。到底是哪来的天兵大头鬼,自己是鬼,居然怕起同类? 「大姊,你也不差啊!要比阴森、哀怨、缠人,你样样行,怕什么?」她冷笑的说。 「酸酸,你真懂得怎么夸人……」女鬼嘿嘿的笑着。 辛芙儿失笑,无言以对。怎么近来碰上的鬼不是黏呼呼,就是少根筋?饶了她吧!再这样下去,往后遇上厉鬼,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理会连是褒还是贬都搞不懂的鬼大姊,藉着夜色遮掩,毋需躲躲藏藏,她步履灵巧的越过两座院落,来到重门深锁的汲芳斋,蛛网密布,飞尘漫天,加上久无灯火,果然是极佳的聚阴之地。 「糟了,门被锁上,进不去。」 辛芙儿抓握粗链,吃力一扯,这非得三名彪形大汉来才有可能强行解开,进不去等于没戏唱。 「酸酸,算了吧!这样是行不通的。」袅袅腾升的雾白鬼影拾起枯藤,逗弄树梢上的胖夜枭。 瞄了一眼闲到发慌的女鬼,辛芙儿汗如雨下,低声吼道:「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又帮不上忙。」女鬼委屈的辩白。 将一口怒气分做三次,深深吐纳,就当作积阴德,不跟她计较,辛芙儿咬紧牙根,一脚踹住门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比自己胳膊还要粗上两倍的锈链当作某人可憎的狐狸笑脸,用力拉扯……她忘不了他今日转身离去时的疏冷。 无缘无故生啥气啊?气死最好,明明是他自己小心眼,耳朵敏感,居然敢对她这个救命恩人摆臭脸?! 困陷在自我冥思的辛芙儿,一时用力过重,竟然让自己呈抛物线弹了出去。 「啊……」她惊呼出声,脑袋空白。 倏地,宽大黑袂铺天盖地飞掠而来,滑过惊悸魂散的秀丽容颜,随之覆上,蒙蔽了视线,等了半天,非但半根骨头都没摔着,寒毛直竖的娇躯还稳稳当当的躺在一堵墙内。 她怔忡的回神,耳畔传来熟悉的嘻笑声── 「三更半夜,辜家贵客不在房里睡觉,却在闹鬼纭纭、荒废已久的汲芳斋装神弄鬼,酸酸,我看你是技痒了吧?」 拨开衣袖,转头瞪着俊美的笑脸,辛芙儿悻悻然推开护卫自己不受半点伤害的颀躯,神色比见到鬼更难看。 「辜灵誉?你不是很气我吗?为什么要帮我?」 他扯好袖口,没了白日里的清冷,又恢复先前笑闹不休的姿态,狐魅勾人的笑道:「我担心你呀!你的心肠太软,我怕你一个闲着又帮起别人,届时报恩的人太多,几时才能轮到我?」 「你……你看得见她?」她指向坐在树梢摆荡不定的一缕幽魂,确定他淡淡的睨了抱着夜枭招手的女鬼一眼,当下错愕极了。 「当然。」他颔首。 「这么说来,白日里我和她的谈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辜灵誉咧嘴一笑。 「那你干嘛装作视她如无物的样子?」她咬牙低吼,顺便送他几记白眼。 「我不想招惹太多是非,在辜府,即便我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可是耳目众多,我的一言一行依然受到严密监控。」他贴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别忘了,有一班大内高手日夜不休的跟着我。」 两人不由分说,有志一同的溜动眼角余光,几尺之外,张牙吞天的瑞兽雕檐旁卧伏着几道暗影,不时抬首窥探院落里的孤男寡女。 辛芙儿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掐指算算时辰,现下刚过子时不久,一堆大内高手平日是将十全大补汤当水喝了不成?亦步亦趋,一刻也不得松懈,就算要保护一名体弱多病的贵公子,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你也瞧出来,辜府里阴谋巧布,野心勃勃,即便是亲人之间也多有防范,你猜,这些大内高手是奉了谁的命来监视我?」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会捉鬼画符籙,不懂勾心斗角,你阴我、我阴你这一套。」辛芙儿再白他一眼,推开笑得放肆的俊颜,重新与铁链缠斗。 辜灵誉伸出大掌,按下刚碰上链条的柔荑,手腕一转,重新握回掌内,大掌小掌腻在一块,热铁烫肤似的吓着了她。 「你……你做什么?」皓腕努力钻啊抽啊,好像他掌里烧着一团火,连带的也会遭受波及,亟欲挣脱。 他扬高眉头,「怕你伤着,怎么了?」又不是头一次握她的手,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欸,是你自己白日里对我摆出辜公子的臭架子,还敢问我怎么了?不过是喊你一声小狐狸罢了,有必要大发雷霆吗?」 辜灵誉微笑,笑意不达眼底,冷冷的瞅着她,嗓音冷冽的开口,「我不喜欢你那样喊我。」 辛芙儿压根儿不吃他这套,轻哼,「你钻什么牛角尖?天大地大,你的底细只有我知道,你这是心虚,不打自招,难不成是怕我说漏嘴?」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不然是什么意思?」她毫不畏惧的瞪着他,回敬他难得动怒的眉眼。 「酸酸……」 「嗳。」树梢上晃动的幽幽鬼影陡然插话,「你们真打算这样没完没了的斗下去?」 「别吵。」 他们两人异口同声,一齐瞟瞪女鬼,默契好到教人哭笑不得。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希望互不纠缠,两无瓜葛,是你一相情愿,闲来无事想报恩,我根本不期望你报什么恩,我只是误打误撞的救了你……」眼看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转为凛冽,一时肝火过盛导致口无遮拦的她居然梗住喉咙,说不下去。 辜灵誉面色阴森,大半轮廓暴露在月色中,色泽却不是温暖的白,而是冰冷如霜的银。 「没错,我是一相情愿,对我而言,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受到情感波动的人,我感激你,敬佩你,甚至是……」他顿住,薄唇微抿。 辛芙儿冷冷的替他接着说下去,「充其量不过是本着感谢我一时心软,间接帮了你一把,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激之情,这样就够了,说什么要娶我报恩的鬼话就可以省下,我背负着振兴白茅道术的重责大任,没有心思也没有闲暇耗在辜府,陪你游戏人间。」 辜灵誉毫无预警的松开手,往后退一大步,霎时,清晰可见的俊秀轮廓藏匿于黑夜,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只能凭借着身体感官,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他狰狞的皱起整张脸庞,似乎……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他没了笑意的嗓音浊哑干涩,卡了一颗苦糖似的,涩味瞬间涌上,淹浸咽喉。「我和你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我当成了凡人,依然不懂人间尊卑贵贱之分的区别。」 「你在胡说什么?」辛芙儿略带迷惘的蹙起眉头,「如今你已经是辜灵誉,不仅富甲天下,而且身分地位高人一等,哪来的卑贱……」 「是我不该痴心妄想。」 「你越扯,我越胡涂了,你到底妄想我什么?」她偏歪着头,傻傻的问。 「当我被裘老头缚在祭坛上时,以为自己应该是活不成了,其实在揭露裘老头的阴谋之后,我就看开了,也不再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凡人的事,毕竟一个人忍受孤寂,白白活了近千年,能这样解脱也好……」 黑暗中响起若有似无的笑声,阴郁的句子被凛冽风声拆散,散在耳畔支离破碎,宛若颤泣。 听在辛芙儿的耳里,好难受,心底象是某种东西碎了,无形的痛楚刺得她每寸肌肤都泛疼。 「然后我遇见了你……那一夜天色混浊,没有半丝美丽可言,可是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深深烙印着你当时的模样,犹豫该不该救我时的苦恼模样……自那一刻起,我心底深埋的贪念全被唤醒,这种念头比从前要来得更强烈,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辜灵誉自我解嘲似的剖露心情轨迹,「碰上你真是我最大的幸运,那一夜,盼望了将近千年的心愿终于成真,他的阳寿已尽,所以我霸占得心安理得,没有内疚,没有其余杂念,只闪过一个疑惑,如果她再遇见我,会不会……」 第十三章 「会不会什么?」 他敛目,嘴角微扬,淡淡的说:「罢了,说出来又能怎么样?于事无补。」 「辜灵誉,你把话说清楚。」她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清楚东南西北。 「我说了这么多,你却从没听进心里。」他别开脸,不再看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多情,放心吧!我不会再纠缠下去,明日一早就让旺福送你回去。」 「辜……」辛芙儿瞠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目送他离开,耳畔彷佛还飞绕、盘旋着他忧郁的叹息。 伫立半晌,她蹲下身子,双臂轻轻环抱自己,脸上满是迷惘,心绪紊乱,越想越胡涂。 若不是他千方百计与她相认,哪怕是走在路上两人四目相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便是那日被自己所救的小狸妖,他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何苦要冒险让她详知内情? 说到底,她始终不能明白他想报恩的心。 有什么好报的?她也是误打误撞帮了他,根本不是有意,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而今,她终于成功的使他松口放弃,两不相干,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心窝感觉空空的,好不舒服。 「酸酸,你真笨。」女鬼不知几时来到她的身旁,幽幽叹了一声,「为什么不拦着他?」 「拦他?」辛芙儿惶惑的侧首,继续死鸭子嘴硬,「我为什么要拦?好不容易让他放弃想报恩的蠢念头,我拦他做什么?」 「你呀……」女鬼摇头兼叹息,一脸可惜。 「我怎样?」月光之下,她明明泫然欲泣,还要假装不驯。 「傻子一个。」 「胡扯什么?小心我不帮你。」辛芙儿闷闷的转身,眨去眼里的湿意,拂拍衣裾的尘埃,正要起身,一具胸膛冷不防的自后方扑抱而来。 杳杳薰香搔动鼻息,芳心蓦然漏跳一拍,梗在她喉间的一句话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不敢相信寒着脸离开的家伙居然会折返。 异样的情感胀得她胸口发烫,不同于当初出师告捷的热血沸腾,象是体内深处一股悸动涌破封印,想跳脱她的控制…… 「辜灵誉……」 「别动。」辜灵誉的薄唇贴近她的耳朵,托抱她的腰肢,往暗处一拖,低声警告,「辜夫人正独自朝这里走来,没带半个婢女。」末了带有几分玩味。 大半夜的,最讲求排场的辜家主母居然独自来到传闻中闹鬼的院落,除非是傻子,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其中蹊跷…… 辛芙儿的耳朵被他呵热,极想躲开,最后还是忍下了,压抑对她而言相当棘手的莫名悸动,缩在他的怀里,探出半颗头,不敢随意眨眼,深怕错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辜夫人穿戴整齐,环顾四周,确认无人,随即从锦织腰带里掏出一把锁钥,解开拴住斋门的链头,逐一卸下链条。 从辛芙儿所在的角度看来,辜夫人的脸色铁青,双手微颤,尽管掩饰得极好,还是看得出来她从头到脚都浸泡在浓浓的惧意之中,只怕有个人在她的颈后轻轻吹气,三魂七魄就全跑了。 「可好了,三更半夜,一堆不相干的人全挤来这儿,我们是来寻线索的,辜夫人总不会是来寻鬼的吧?你说呢……」她打趣的说,觑了一眼后方的人,突然忆起两人不久前才正式决裂,嘴角别扭的僵住。 啊,尴尬了…… 幸好辜灵誉直盯着汲芳斋,辛芙儿在松了一口气之际,感到莫名的怅然,心里怪闷的。 「依我看,能坐上主母位置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安穗公生性风流多情,光是侧夫人便有十多位,辜夫人出自名门贵族,从小便懂得算计布局,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恐怕也曾经干了不少肮脏事。」 他一番深入的剖析揪回了她分散的心神,不着痕迹的藏好淡淡的落寞,专注凝神的思索其中古怪。 「究竟汲芳斋里头藏有什么秘密?」 「走。」他指向另一头的扇形小窗,不等她回应,便轻托她的腰身,飞快挪动身形。 【第六章】 辜灵誉和辛芙儿蹲在墙角,一同探头,露出两双炯炯目光。 暗不见天日的阁房内,桌垮椅塌,刺鼻的霉味阵阵传来,辛芙儿摀住口鼻,拚命忍耐,因为不像他习惯在黑暗中张望,她双眼微眯,过了许久才稍微看清楚。 他扶正摇摇晃晃的脑袋瓜,示意她往里边看,辜夫人蹲在一只焦黑的圆盆前烧黄纸──辛芙儿时常当作宝贝的冥钱。 「你瞧。」他轻声细语。 她不禁浑身哆嗦,如果角度再偏上一些,他的唇恐怕就要吻上她的耳垂。 心思紊乱的辛芙儿不敢妄动,顺从他的指示,瞄向内壁悬挂的一幅人面画像,画中女子娇媚动人,含笑盈盈,画纸大半截被热烟薰成焦黑,怕是再过不久,纸上的花容月貌也要遭殃,毁在烟硝肆虐。 那张脸……好熟悉哪…… 「啊,那不就是……」 「谁?是谁在那儿?」辜夫人双肩蓦然一缩,全身寒毛直竖,眼泛凶光,来回梭巡,一古脑的将冥钱全抖进盆内,再不疾不徐的灭掉火苗。 尽管万籁俱寂,她依然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全都仔细的巡过一遍,再三确认是自己岔神听错,重新绕好链条,落上旧锁,伫立原地,静静的睇了一会儿,再疑心的回首一瞟,随即离去。 汲芳斋外缘围栏与墙角夹缝内,一只大掌摀住半张俏颜,将之压进怀内,惊觉自己差点误事的人儿瞪大双眼,不敢出声,难得乖巧的任由他摆布。 掩眸淡瞥,他的胳臂横在腰间,紧紧相揽,辛芙儿能感觉到脉搏不寻常的剧烈跳动。 她不敢胡思乱想,虽然早在被他拦腰抱入墙缝里的刹那,脑海出现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下意识的晃动螓首,甩掉那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哎呀,她的脑袋已经乱到语无伦次。 辜灵誉缩回护持的手,掌心因为她呵出的鼻息而雾湿一片,依稀还能闻到极浅的朱砂香,袅袅钻心,是他闻惯了的气味,曾经一度无比痛恨,如今万般眷恋…… 眷恋? 多么陌生的感觉。原来对某件事、某种气味,甚至是某个人,产生害怕不会再有的恐惧便是眷恋……原来这就是眷恋。 原来,他正眷恋着一种得不到的幸福。 「呼……」辛芙儿拍了拍胸口压惊,「辜夫人那一眼还真是杀气腾腾,如果让她瞧见了,肯定小命不保。」 「芙儿,你真是沉不住气。」辜灵誉脸上挂着笑,象是喟叹。 耳尖的察觉到他改了称呼,口吻显得特别生疏,辛芙儿掩睫,眨了几下,藏好怅然若失,故作稀松平常的模样,「我是一时情急,谁知道她的耳朵这么尖,就听见了,一般人应该都会以为是鬼魂在作祟吧!辜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瞧她怕归怕,关键时刻照样摆出一脸阴狠,肯定有鬼……」 「叫我吗?」女鬼托腮的青脸赫然出现,蹲在夹缝口,暧昧的嘿嘿发笑,「酸酸,你当真把他拦回来了?」 「大姊,你能不能正经点?我们两个方才差那么一丁点就让蛇蝎妇人剥皮削骨……」好啦!她承认是有夸大其词了点,及时收敛修正,「辜夫人在里头对着一张画像烧冥钱,你知道画的是谁吗?」 「谁呀?」 「就是你!」辛芙儿很是大器的附赠一双白眼。 「我?!」女鬼大吃一惊,长长的舌头掉了出来。 没有防备的辛芙儿吓了一跳,不禁往后一靠,恰好偎进了辜灵誉半曲的臂弯内。 他扶正她之后,旋即松开双手。 辛芙儿暗暗看在眼里,感觉象是被冷淡的拨开,胸口无端的酝酿一股闷气。 「酸酸,你是说汲芳斋里挂有我的画像?」女鬼忽略了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随意收好舌头,又急又喜,「这样一来,只要朝汲芳斋这条线索着手调查,就能知道我是谁,查明我的身分以及死因,之后便能知道我未了的心愿……」 辛芙儿头疼的打断她的话,「别想着要一步登天,一样一样慢慢来,光想到辜夫人那杀人于无形的眼神,就够我抖的了,我收过的厉鬼都没她可怖。」 「酸酸,你一定要帮帮我……」女鬼阴森森的拉长颤音,舌头又掉下来,血淋淋且曳得长长的,惊骇万分。 虽然早已见怪不怪,肌肤仍是不由自主的冒出数颗疙瘩,辛芙儿搓搓手臂,蹙起眉头,悄声咕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要帮,也得看人家的脸色,又不是我说了算。」 第十四章 能离开辜府应该要狂喜才是,毕竟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可是为什么总觉得象是被拿扫帚撵走,心底酸酸的,好不甘心? 辛酸成了心酸,当真是好酸哪! 「酸酸……」女鬼放低姿态,央求道。 「别瞪我,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辜府,你找别人帮忙吧!」辛芙儿摸了摸腮帮子,佯装没听见,眼角余光不受意志控制的瞟向正弯身自墙缝出来的辜灵誉。 「这位俊俏小哥,你能不能帮帮我?」女鬼转而向辜灵誉求助,「辜府上下只有你和酸酸看得见我,除了你们两个,我真的不知道能拜托谁……小哥,你帮帮我吧!」 「我帮不了你。」他没有允诺,冷淡的回道。 距离灵能完整聚成魂魄的大日尚有一段,除了乖乖演好辜家贵公子的角色以外,不能沾惹其他是非。 来人间之后学到的第二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举世皆准。 「酸酸……」女鬼幽幽的赖回辛芙儿的肩后。 一阵刺骨寒意钻来,弄得她唇齿发颤,胡乱的挥袖打发,「站远点,你身上的冤气太重,一靠过来就让我浑身发冷,我说没辙就是没辙,你让我怎么帮?」 女鬼哀怨的暗忖,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小两口闹别扭吗?否则住在辜家好好的,干嘛说走就走? 「我说……」偏偏辛芙儿的心肠是豆腐做的,终于发挥佛心,劝说道:「辜灵誉,你就帮她一回吧!再怎么说,你现在也算是辜家人,即便是从前发生的旧事,你也应该一并概括承受,不是说想要代替原本的辜公子做做善事吗?机会来了。」 辜灵誉的脸上不见半丝笑意,「这是你允诺她的事,与我无关。」 「欸,你……」见他不买她的帐,辛芙儿心底顿时有些受伤。 翻脸当真跟翻书一样,他那贵公子的嚣张气焰根本不必学,彷佛天生就如此。 可恶又可恨的臭狸猫!摆什么臭架子?当她头一天出来混迹江湖吗? 两簇赤焰燎亮了眼眸,辛芙儿豪气齐天高的喝道:「好,我帮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日一早不走了,要继续留在辜家帮这只吊死女鬼查明身世,了却心愿?」辜灵誉的神情依旧漠然,说话时只是微微扯动嘴角,连点情绪都吝于给予,完全判若两人。 她吞下不舒服的怪滋味,仰起下巴,存心挑衅似的回话,「没错,我正有此意,你有什么不满,趁早提出来,咱们当下面对面就把它解决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不是我死拖活拉缠着你。」 「放心,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与你无关。」 「我没有其他异议。」辜灵誉事不关己的冷言冷语,俊美的皮相僵得跟块青铜像没什么两样,在得到她的允诺后掉头便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十足十的矜贵傲态。 「真是可笑!你……你……」辛芙儿看傻了眼,指着一旁纳凉的女鬼,咬牙切齿的重重跺脚,「看见了吗?他有什么好神气的?黑白无常见到我都要礼让三分,他不过是个辜灵誉,居然这样对我!」 「酸酸,认了吧!明明是你拒绝他在先,怎么能怪他呢?」 「你说什么风凉话?现在是我要帮你,不是他耶!你不要因为他模样俊一些,就胳臂向他弯去……」 「咦?原来你也知道他长得很俊?我还以为你对他的样貌没感觉。」捉住她话中的矛盾,女鬼喜孜孜的调侃。 「鬼大姊!」越扯越离谱,辛芙儿气得揪发跳脚。 「嘿嘿嘿……」女鬼只是阴森的笑着,不想戳破后知后觉的小道姑的坚持己见,这种隐晦之事可不是她这只鬼管得着的,还是少管闲事比较好。 不过方才俊俏小哥的模样,她总觉得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呢? 「大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抱怨?」辛芙儿扯了老半天,猛然发觉她在唱独角戏,当真火大了。 「还真的……没有。」女鬼笑说。 「你真可恶,就跟姓辜的一样可恶!」只要住在辜家地盘,不论人鬼都一样,根本全是来克煞她的。 「你说他……叫做辜灵誉?」 「对啊!你那是什么眼神?」瞥见惨白鬼脸乍放的阴笑,辛芙儿打从心底发毛,决定闪远一点,省得又被缠上。 「酸酸,我总觉得他好眼熟……」女鬼夹带阴森寒意的靠向她。 辛芙儿喷嚏和疙瘩齐发,又蹦又跳的奔向漱玉阁。 「酸酸,你等等我呀!」女鬼穷追不舍,一路紧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什么都没听见……」 辜灵誉真是好样的,连女鬼都为之倾倒,他到底哪里好了?哼,她才不希罕呢! 辛芙儿脱掉鞋袜,摀住双耳,倒头就睡,还不忘恨恨的瞪了邻阁一眼,一口怨气堵在胸臆,却又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埋怨什么。 一下黏得像颗糖,一下跩个二五八万,要她滚出辜家大宅,他算是哪根葱?! 思及他撂下那句「与我无关」时的冷淡无情,她感觉到胸口一阵鼓噪,粉拳擂了数下,险些岔气,边咳边暗咒,在拉被翻身的刹那,隐约可见眼睫凝附着几颗莹光…… 邻阁,有人掩袂窃笑。 天光云影,柳绿水蓝,沛然阳光晒得人通体舒畅,筋骨酥软。 一抹矮胖人影仰起略塌且扁的鼻翼,深吸一口气。呼,真是好一个……令人感到无趣且不耐烦的漫漫午后。 伸完懒腰的旺福左右瞟一眼,偷偷打个呵欠,高声呼喝着一班下人手脚麻利些,快点把每处死角扫得干干净净,一颗灰尘都不能留,原因无他,为了庆贺安穗公的爱子彻底痊愈,今夜特地在专供宴请贵客、占地宽敞的明月楼设宴,赴宴者自然是京师的王公贵族,千万马虎不得。 「总管,厨子让你过去厨房一趟。」梳髻小婢站在一楼的玉阶上,大声疾呼。 「嗳。」旺福拾阶而下,返回主宅。 所有的辜家奴仆全都为了今夜的宴席而忙碌,唯一闲着的就是前方偕狗儿蹓躂的「前」辜家贵客辛芙儿。 何谓前?自然事出有因。 昨日清早,辜家的心肝宝贝在用过早膳之后,斯斯文文的取过牡丹绣帕,抹去嘴角的残渍,病愈后,他的俊脸越发红润,谈笑风生的告诉辜夫人,他只是因为太过感激而冲昏了头,现在想明白了,不能贪一时之快而误了辛姑娘的声誉。 辜夫人早就盼望他朝三暮四,自然是欣喜若狂,要搞清楚,他们可是京师第一名门的那个辜家,若不是念在辛芙儿曾经治好辜灵誉那疑似撞邪的失常行为,区区一个出身寒微的小道姑怎么配得上辜家心肝宝贝?也幸亏对方似乎有自知之明,一再抗拒,再经过她巧妙的按捺下这桩亲事,拖延至此,否则岂不是白白让乌鸦飞天当起凤凰了? 总之,尊贵非凡的辜公子如今不仅是身体复原得极好,脑子也开窍了,原本只喜欢腻在宅里追着小道姑团团转,现在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辜夫人欣慰极了,差点掉下欢喜的泪水。 换句话说,辛芙儿曾经是辜府上下亟欲奉承的红人,而今不过是凭借着一点小功劳便赖在辜家混吃混喝的小虫一只。值得一提的是,她来到府里后,靠着一身本事,替辜府收拾了许多不干净的玩意儿,倒也不失功劳一桩。 辜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持金帖临门住下的贵客,除非自行离开,否则不得失礼驱之。金帖之稀有,可想而知。 「我说……」淡粉色的唇瓣衔咬着顺手摘下的芦苇,辛芙儿刚睡醒,脸蛋略肿,嗓调含糊不清,「旺总管,这么匆忙要上哪儿?」 旺福撇了撇嘴,「今晚大宴,大伙都忙着呢,哪有心情陪辛姑娘闲嗑牙?」 「大宴?这里天天都有宴席,还分什么大小宴?」辛芙儿狐疑。 懒得与不相干的外人透露太多内情,旺福敷衍的说:「今晚来的可都是大人物,哪是平日那些小虾小将可以相提并论?哎呀!说再多,你也不懂。」 辛芙儿努努嘴,吐掉开始泛涩的草茎,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这些最懂见风转舵的下人对她前后态度大相迳庭,多半与辜灵誉的冷淡相待脱不了关系。 无妨,反正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暂且留下,等解决完鬼大姊的事情,抬一箱黄金来请,她瞄都不瞄一眼。 冷笑着嗤哼一声,她掉头离开。 第十五章 「咦?且慢。」旺福出声。 「你喊我?」辛芙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颔首,「辛姑娘,小的心里憋不住话,有件喜事一定要知会你才行。」 「喜事?什么样的喜事?说来听听。」她竖起双耳,愿闻其详。常言道,一喜破九灾,近来衰事连连,沾沾喜气也好。 「是这样的,近来我家少爷终于开窍,不仅会陪着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担繁重朝务,而且放眼京师,哪个人能与我家少爷相比?不出几日,他便在京里掀起了一阵骚浪……啊,不是,是风浪才对。」 「所以呢?」辛芙儿微挑秀眉,向来爽快直言的旺福说话开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爷身子骨太差,想当辜家媳妇的人早就挤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爷身体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脉……」 「旺总管,你有话就直说吧!绕得我的头都晕了。」她捶腿捏手,没兴致再听他褒来褒去,都能拿来煲一锅马屁粥了。 「二王爷、四王爷、八王爷底下未出阁的几位郡主,还有皇帝爷最疼爱的静乐公主,今夜齐聚一堂,表面上是帮少爷庆贺,暗地里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爷正值成家之岁,大人又是当朝宰相,如能与皇亲国戚结成亲家……」 「得了,我不是三岁稚童,也没卡到阴,言尽于此就够了。」 「怎么?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辛芙儿冷冷的瞪着他,半晌,出其不意的绽放灿烂的笑容,拱手祝贺,「太好了,我正愁辜公子打个盹之后又跑来黏我,他能想开,那是再好不过,省得我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费了。恭喜、恭喜,如果订下亲事,一定要留我贺喜,共襄盛事。」她一定送上三大叠黄纸当作礼金,哼。 她愉悦的哼着小曲,行色散漫的踱入后花园,没有半点颓丧。 旺福错愕不已,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头一回估算错误,还以为小道姑听见这番话,心底不免酸溜溜,结果非但不愠不火,反倒是落得一派轻松,啧啧,真是奇了。 蓦地想起厨子还在等着他去试宴席菜色,他甩甩头,迈开大步往反方向走去,经过川堂转弯处时,毫无防备的一头撞上暗赭色身影。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是哪棵长歪的杂树丛挡在这儿碍事?啊……」旺福当下脸色大变,平日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吹捧口才消失不见了,只敢低声咕哝,「我是说,多么挺拔的一棵树立在这儿……多美的风景呀……」 辜灵誉斜靠在朱色凤柱闸栏边缘,未束冠的黑发披散身后,御织署亲自量身订制的紫红色朝服穿出不久前羸弱、现今趋于英挺的高大体魄,细致的精工不仅在于织染方面,缘角全滚上一圈淡金丝线,黑色锦带上绣有巴掌大的白牡丹与一小串玲珑小禾穗,那是辜家权倾一世的象征。 裁缝师透过贴身仆从,知悉辜家少爷喜爱后裾曳地,紫袍下摆特地多裁数尺,末端同样绣了朵小牡丹,每当行走时,那便是紫衫翩翩,幻影若仙,尤其是仰高下颔,以睥睨之姿徐徐踱步,真是万般撩人。 教旺福震慑住的缘由并非眼前男子的站姿慵懒撩人,而是因为他眯眼抿唇、机关算尽的阴森模样,一反平日开口闭口谈风花论雪月的闲适暇逸。 辜灵誉冷冷的横了旺福一眼,瞳黑眼白,透彻如珠玉,本该是赏心悦目的,这一眼却教人浑身发寒。 「少……少爷?」旺福双膝发软。人谓虎父无犬子,辜少沉痾一除,褪去昔日的单薄软弱,换上睿智狡诈的面貌,狠样不比安穗公差,倒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辜灵誉垂眼瞟着绕过宅侧的人工凿池,盯住一只红尾锦鲤漫漫追逐,忽然开口,「是谁让你去向辛姑娘碎嘴的?」 「禀……少爷,没人让小的这样做……是小的自己多嘴。」用力吞咽口水,旺福差点噎到。 鲤鱼钻入荷叶下方,穿梭自如。 辜灵誉看似无心赏玩,炯炯目光从头至尾盯牢的都是那只红尾锦鲤,隔了半晌才说:「你做得很好,下回记得多说几句,说到她摀耳不听,才能停止。」 「啊?」旺福惊呼一声。现下是在演哪一出剧?莫非少爷根本对小道姑尚有余情未了? 「今晚给辛姑娘准备了什么酒菜?」 「就和往常一样,有醉鹅半只、鲜汁肥鱼、莲子紫米粥、枣泥炸酥虾……」 「全部撤下,杂菜淋碎肉一盘,半碗糙米饭。」 「啊?」 「照我吩咐的做。」 「少爷,这样做恐怕有失厚道……」旺福抹掉冷汗。 想暗着撵人也不是这么个撵法吧? 蓦然,刺骨的寒冷眼神射了过来,他不敢再多做置喙,欠身颔首,飞也似的奔向厨房发落。 锦鲤跃过水面,点跳一圈圈涟漪,慵懒紧随的目光徐徐飘开,落在方才旺福与辛芙儿谈话的绿荫小径,辜灵誉逆于光影交错之下的脸庞阴晦难测,嘴角若有似无的牵动。 看来这回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辛芙儿举起银箸,夹起一条比发丝还要细的笋干,不禁要赞叹厨子的精工,刚摘下不久的野蔬用热水汆烫之后,淋上切得细碎的肉屑,再配上一碗热烟冉冉的什锦糙米饭。 啊!真是人间……恶劣极品之最! 「这是什么鬼东西?」双掌分托案缘,做好随时翻桌的打算,她翻眼瞪向负责送膳的小婢,神情比中元节得不到一顿温饱的无主饿魂还要狰狞。 小婢瑟缩了下,唯唯诺诺的说:「是……是晚膳。」 「我当然知道这是晚膳!」娟秀容貌瞬间变为青面獠牙,桌案滑现十道爪痕。「敢情辜家上下是闹饥荒,还是闹鼠疫了?居然拿这样小鼻子、小眼睛的寒酸菜色来敷衍我?!」 「辛姑娘,请息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行事,什么都不知情。」小婢拚命赔不是。 「好,那你去叫旺总管进来,我倒要问问看,他是存什么心?」 小婢福身领命,迅速退下。 不一会儿,她行色仓皇的回到辛芙儿的面前。 「辛姑娘,今晚府里有大宴,总管抽不开身,要我来向你传报,姑娘的晚膳是经少爷授意,特地请厨子另外准备,总管还说……」 「说什么?」辛芙儿横眉竖目,彷佛厉鬼现形。 「总管说,少爷是怕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吃不惯府里的伙食,担心吃多了大鱼大肉,有碍姑娘的修练,所以特地下令要总管帮忙张罗……」借口烂得连傻傻笨笨的小婢都说不下去。 辛芙儿眯眼,咬牙切齿,「辜、灵、誉。」 桌案上的爪痕陡地加深,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索命也得找对人,弄了半天,原来凸肚短命的家伙是他。 「辛姑娘,你……你上哪儿?」眼看青面厉鬼飞奔出漱玉阁,小婢揪起裙摆,紧追在后。 前后追逐半晌,辛芙儿蓦然顿足,转身喝问,「说,那只该死的臭狐狸在哪里?」只可惜当下无法亲自削根桃木剑,狠狠的戳死他。 「狐狸?」小婢一头雾水。 「就是那该死的辜灵誉!」 「少爷在明月楼……啊,不行,现下不能过去……辛姑娘,留步啊!」 风吹拂时,珠帘叮叮咚咚,明月当头照,轻纱朦胧,映上人影,融融春意在楼内酒席中流动,平日宫廷内方可窥见的明争暗斗,原汁原味的搬到明月楼开演。 从前众家淑媛对这个辜灵誉只停留在镇日病恹恹、卧榻不起的印象,纵然他亲爹可是当朝皇上跟前的唯一红人,官阶位居二品的大宰相,如能订下秦晋之好,对家运兴盛绝对是有益无损,只可惜没人会傻到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葛屁的药罐子订下白首盟约,说不准洞房花烛夜过后便得守一辈子活寡,如此风险实在冒不得。 情势迭变,昔今大不同。 当辜灵誉身披紫衫,活跳跳的步进宫廷时,翩翩仪态不仅令人绝倒,曾探望过病情的王公大臣更惊诧于他有别于以往的木讷寡言,不复病痛缠身时软弱无能的模样,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神姿焕发,进退有据,言笑自负,颇有乃父之风。 一时之间,无人不拜服在辜灵誉的风采之下,盛况空前。 他不单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宠儿,在坊间更成了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觅婿榜单之首,其他公子哥恨不能变成辜灵誉,只消一记眼色,便能掳获众女子的芳心。 第十六章 没人料想得到,昔日那个又病又无能的辜灵誉会有今日的风光,当初铁口直断,论定他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算命仙,砸了祖上三代留下的招牌,羞愧得钻进某道地洞,至今还不敢出来见人。 辜灵誉,堪称当朝京师第一名门贵公子,当之无愧。 现在,席上坐着的全是一时之选,归于安穗公党派底下的屠将军的女儿,祖上两代皆官拜三品的叶督统的侄女儿……最耀眼的当然是由童贵妃所生、排行十二的静乐公主。 静乐公主深受皇帝爷喜爱,骄气重,架子颇大,不过是偶然某一次远远的瞄了一眼陪同父亲上朝的辜灵誉,从此便芳心暗许,非他不嫁,获悉今夜辜府有大宴,自然不能少了她。 她坐在辜灵誉右手边能掌控全场的上座,席间不时晃动螓首,与他交头接耳。 沦为陪衬的名门千金们眼红之余,只好藉着低头猛吃来弥补空虚感。没办法,身分有别嘛! 几杯黄汤下肚,静乐公主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愉快,两颊晕红,半挨在辜灵誉的肩侧,眼尾含媚,咯咯娇笑,戳高玉指,直闹着要他哼曲助兴…… 怒发冲冠的辛芙儿狂奔而至,一眼撞见,拨开珠帘的柔荑蓦然僵住,双脚定在原地。 笑声倏地消失,张张粉颜有志一同的睐向这位脸色铁青的不速之客,登时你觑我,我觑你,互相猜忌,若比作鸿门宴当如是。 辜灵誉好整以暇的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不着痕迹的推开借酒装俏,腻在肩侧的静乐,不疾不徐的回首一瞥,墨染剑眉半挑半扬,饶富兴味的转动眼珠,嘴角微扬,藏有言说不尽的狡智。 「辛姑娘?」 酸酸,芙儿,然后是辛姑娘,由熟稔再到形同陌路的称呼,说真格的,她感到莫名的火大。 口口声声称她为改变命运的救命恩人,态度忽热忽冷,纵然是她不断的推拒他所谓的报恩,实在也不必如此冷漠相待吧?可恶的臭狐狸! 辛芙儿露出僵凝的笑容,依循相同的模式回敬他,「辜公子,打扰了,小的有一事不太明白,特地前来解惑。」公子,小的,相当刻意兼故意的用法。 一听她自称小的,辜灵誉顿时淹没在轻蔑眼波之中,差点灭顶。鬼怪见多,说实在话,还是觉得有呼吸心跳的凡人最可怕。 「辛姑娘不明白些什么?」他撩褂起身,由横觑改为正视。 辛芙儿冷笑,「还能有什么?自然是与晚膳一事有关。」 「晚膳怎么了?」他扬高眉头,故作惊讶,模样当即是浑然天成,毫不造作。 「明人不说暗话,少在我面前装傻!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换掉菜色?你究竟存什么心?」她双眼凸瞪,一字一句全出自咬紧的牙关,分外清晰。 「我看近来辛姑娘似乎有些浮肿,怕是鱼肉吃多,有碍健康,特地让厨子弄清淡些。」 好你个辜灵誉,摆明拐着弯暗指她发福! 辛芙儿扯了扯唇,「辜公子,你这么费心的替我着想,还真是不容易哪!还是说,你嫌我这金帖贵客碍眼,所以故意这般整我?」 「辛姑娘,言重了。」 又来官腔那套,听得她纤眉怒蹙,却碍于现下时机不宜,只能暗暗腹诽。 「我管你几两重,把我的大鱼大肉还来!」辛芙儿快步上前,土匪似的抱起桌上那只尚且完整的醉鸡,在众人错愕之余,抓过辜灵誉手中半凉的鱼翅羹,仰头灌尽。 她扔下瓷碗,执袖抹抹嘴角,掉头便走,视在座莺莺燕燕犹如非阳间之物不存在于眼前,明明去路宽敞得很,硬是要擦撞某人方才被赖蹭过的厚实肩头。 「且慢。」 欲拨开珠帘离去时,赫然被喊住,她转头,冷冷的看着他,脸上写着:你奈我何? 「辛姑娘,你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辜灵誉的嗓音清冷生疏。 「怎么个不妥法?」臭小子,几日不见,气焰越来越高张,凡间之事,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早知如此,干脆一剑戳烂他。 「今日在场的可都是为我而来的贵客,辛姑娘贸然挟持醉鸡,岂不是刻意令我难堪?」 「分明是你先起的头……」她想了想,嗤哼一声,「我只是讨回我该得的,辜公子言重了。」掉头闪人。 拨开珠帘,她的身侧传来沙沙脚步声,垂眸一瞥,某人竟开始对她怀里的醉鸡「毛手毛脚」,她气不过,开始与他暗中较劲。 「真是太放肆了,哪里来的粗俗丫头,居然在本公主的面前撒野、扫兴,还不快点放手!」静乐公主妒火狂烧,阻止两人继续暧昧的拉扯。 辛芙儿吓了一跳,立刻松手,醉鸡掉落地上,愣了许久,她瞪向辜灵誉,忿忿的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他终于露出笑容,嗓音却是冰冷至极,「辛姑娘,常言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刻意压低音量,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辛芙儿手脚发凉,从头顶寒到脚底,脸色青白交错。 辜灵誉挑起眉头,「你说呢?」 「你是怕我会掀了你的底,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手段驱赶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说是不是?」 「辜灵誉,我真是看错你了!」她真是瞎了眼才会对他…… 「看错我什么?」他眯起眼眸,跨前一步,想抓住气到频频发抖的薄肩,却被躲开。 「我还以为你……」她猝然闭嘴,怕泄漏最真的心声。 「我怎么样?」 辛芙儿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双眼瞪大,一副很想宰了他,再剥皮取暖的凶样,在他焦躁不耐,亟欲挖掘出她内心话之际,突然扬手捏拳,扭断鸡头,扔向他,充当立誓证物。 「你放心好了,我才没心思管你的闲事!如你所愿,我现在就走,免得到时候你连杀人灭口这招都拿来试我,那我可就真的悔不当初。」 辜灵誉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摸着下颔,低声叹息,「就差那么一点……真是可惜……」 【第七章】 「酸酸……」 「闪远点,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算什么东西?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明明是他自己像颗牛皮糖硬要黏上来,现在居然反过来……」 「说啊!怎么不再往下说?」倒挂在枝枒下的女鬼听得意犹未尽。 臭骂不断的辛芙儿恍然回神,搞了半天,原来她一直杵在原地,面向一只拖长舌头的女鬼抱怨,真是好虚的泄愤法。 她抬腿踹了粗壮的树干数下,恨恨的说:「早知如此,当初真不应该救他,如今落到被他下马威,我应该把他抱回去熬汤来喝……」 「酸酸,你真的那么想离开辜府吗?」 「废话!」 「那好,你走吧!」女鬼变换姿势,高坐树梢,晃着两条已经没有用处的腿,凉凉的说。 「你说什么?」辛芙儿怔忡的仰起头,脑海竟然飞掠过某张恨得牙痒痒的臭脸。 「离开辜府啊!既然你这么讨厌这里,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惨白的鬼脸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自从相识以来,头一遭说了句像样的「人话」。 「可是……可是我答应了要帮你调查死因,找出未了的心愿,我……我怎么可以……」原先的猖狂气焰消失殆尽,辛芙儿支支吾吾。 「当然可以,其实我早已看开了,能不能重新投胎对我而言并非要事,我相信只要继续等待下去,总有一天那人会出现在面前。如果你没来到辜府,我还是得一个人傻傻的等下去。」 「鬼大姊……」她何必为了辜灵誉这个王八蛋的奸行而意气用事?他现在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好不快活。反观鬼大姊,依然徘徊在偌大的辜府里,不知何去何从。修茅山之道,志在捉鬼除害,但是面对善鬼,她向来秉持着能力所及之内,能帮则帮的想法。 「也许到死我都等不到那个人,不过最起码曾经痴痴的等过,也算是无愧于己。」 「……你早就已经死了。」辛芙儿感伤之余,不忘纠正她。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也不会再为难你,你没收了我,我已经很感激,不敢奢望你能为了我忍受辜公子,硬是留下来……」老是不大正经的惨绿色鬼脸蓦然浮现淡淡的哀伤,一改先前每次遇事就瞎闹的模样。 辛芙儿看了很不习惯,踌躇不定,想离开的冲动开始松动,怒气退为满心惘然。 第十七章 走,还是不走? 方才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撂下重话,如果明日一早辜灵誉发现她还赖在辜家,会如何耻笑她? 光是用想的,她就满腔怒焰,真想一脚踹死他。 可是走了……辛芙儿觑向树梢,正偷偷窥伺她神情变化的女鬼连忙颓丧的俯首,黯然神伤,登时她不由得又软下心肠。 有道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她深吸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妥协,「这样吧!如果今明两晚再查探不到任何线索,后天一早我便离开辜府,无法再帮你什么,你说如何?」 女鬼感动得冷泪凝眶,「酸酸,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免了吧!上一个说要报答我的人,到最后还反过来咬我一口,我才不期待什么报答还是报恩呢!」辛芙儿的俏脸皱成一团,喃喃自语,一思及某人跩个二五八万的臭脸,不禁火大。 「酸酸,你最好了。」 辛芙儿给了她「你少来」的表情,「欸,期限只到明晚,你别撒娇,给我认真一点,到底冤魂不散的人是你还是我啊?真搞不懂。」 高挂枝头的一缕幽魂笑得很阴森──虽说她自认为相当甜美可人,微微偏首,瞟向隔了两弯回廊外伫立的人影,以笑容示意对方,她替他解决了难题,隐没在楹柱暗影之中的俊颜似乎牵动嘴角,回了抹淡笑。 啊,这还是他头一次正眼朝她这只吊死鬼面带微笑,真是稀奇难得。 多亏她鬼脑机灵,用计挽留辛芙儿,否则辜公子根本不会正眼瞧她。奇怪的是,怎么看就觉得辜灵誉分外眼熟,有一股奇妙的感觉…… 「所以我们要……」辛芙儿有条理的说出自己的想法。「鬼大姊,你在傻笑什么?到底有没有听我怎么计划明晚?」 「没有。」女鬼据实以告。 「你这种令人抓狂的性子跟某人还真相像,该死的可恶!」才刚允诺的辛芙儿随即就想反悔,真痛恨自己的心软。 若不是心软,也不会救了小狸猫;若不是心软,也不会至今仍与辜灵誉纠纠缠缠。 对,全是因为她心太软的缘故,绝对不是因为某只狸的缘故,才舍不得离开辜府。对,都是心软害的…… 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日里,为了避开遇见辜灵誉的可能性,辛芙儿尽可能不待在阁楼,抱着当归,这边躲躲,那边藏藏,想起辜家上下敬而远之的汲芳斋,便将能见天日的时刻全消磨在这个鬼地方,心里真是闷得快要抑郁吐血。 一想到辜灵誉夹讽带贬的说话模样,她呕极了,宁愿饿一整天,也不要赌上有可能与他碰面的千分之一机会,要是被他知道她根本还没离开,天晓得他又要怎么冷言冷语,真是混帐王八! 夕照将碧丽辉煌的大院镀染成一片暖橘色彩,光与影相互竞逐着,任由势力渐强的一方将其吞噬,绚丽的日落景致寂灭于无边无际的黑暗,象是谁披泄一头极美的青丝,散向四面八方。 辛芙儿靠着汲芳斋东侧面向一片浓密花丛的斑驳颓墙,困意浓重,眯细双眼,斜斜倒倒的打起盹。 当归饿晕了便在花丛内绕圈圈,蹭物嗅闻,不时追逐蜂蝶戏耍。 咚的一声,她侧卧倒下,索性蜷缩成小虾状,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之中,彷佛瞥见一张很熟悉的脸庞。 浓密剑眉,尖挺的鼻梁骨,嘴角微微上扬,眼尾好似弦月,黑灿灿的眼珠像涂了釉料的珠玉,黑得太过纯粹,总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晚。 「喝!」辛芙儿惊声乍醒,差点滚下廊台。 一只手臂适时横搭,稳下她倾倒的肩头,顺势半揽入怀里。 胸口无端的发闷,睡意骤失的芙颜怔忡失神的靠上坚实的肩胛,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睡迷糊了? 直到头顶传来熟悉的朗朗笑声,她陡然惊醒,原来不是睡茫,胡乱作梦,而是有名小王八趁着昏天暗地之际,公然调戏她。 「放开……」困锁在臂弯内的软馥身躯有如一条虫剧烈的蠕动,肚子饿得正厉害,抵抗不过他的蛮力,到最后只能垮下眉眼,拚命横瞪。 「酸酸,我们和好吧?嗯?」辜灵誉的嗓音又轻又软,象是在求饶。昨天忧烦无眠一整夜,若不是女鬼施展苦肉计,惹她心软留下,恐怕激将过度,真把她逼走。 「你喊我什么?」 「酸酸,我向你赔不是,都是我不好,昨晚让你在那些人的面前受委屈,没吃到醉鸡,你一定很难受……」 「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她彻底傻眼。 辜灵誉不复前几日的冷峻漠然,眉眼含笑的凝睇她,又像先前打不停、骂不听,任凭嘻笑怒骂的痞相,久不见他的微笑……蓦然,她的胸口颤动数下,心湖泛起涟漪。 不对,她几时这么好说话了?她应该乘此良机狠狠的教训、修理他才是,没来由的心悸个鬼啊! 「我在讨好你呀!你瞧,我特地让厨子挑选最肥美多汁的嫩鸡,佐以上好绍兴,烤成的醉鸡……」辜灵誉边说边转头,指向他带来的诱人珍馐,没想到如今只剩下一堆鸡骨残骸。 「当归!」辛芙儿立时扭头,大吼一声。 果不其然,当归蜷缩在阶下,不停的舔齿,像个没事人打嗝、伸懒腰,为了避免遭受攻击,低吠一声,奔入花丛,须臾便没了踪影。 「可恶!居然啃得一块肉也不剩,好歹也该留些肉屑给我……」她手忙脚乱的挑捡骨骸,寻找一线希望,除了鸡肋骨节黏附些许筋肉外,大概只剩热气未散,隐约仍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算了,我让厨子重新弄过,你再忍忍。」辜灵誉按下想拆开鸡肋骨吮食的柔荑,扒开一脸欲哭无泪、不愿松手的女饿鬼,取出绸帕,逐一细心擦拭油腻腻的十根纤指。 心有不甘的将视线从尸骨未寒的醉鸡移开,辛芙儿看着他宽大的指掌,一双巧手握在他的掌内,显得如此纤薄,含窘的双眸再一路往上,端详着颀长的体魄形端骨秀,莫怪乎昨夜的大宴犹如相亲宴。 那些皇亲国戚瞅着他的模样,就像方才饿极了的她虎视眈眈的盯着肥嫩多汁的香酥醉鸡……恶,真令人毛骨悚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几乎完全忘了他曾经只是一只修行成精的小狸妖,如今完完全全适应、融入了凡间生活,俊俏的相貌和不凡的家世与他原本倨傲的心性简直是不谋而合,是便宜了他没错,谁让原先的辜公子命好福薄,注定早夭,真合了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无庸置疑,就算她真的不顾情义,敲锣打鼓,告知天下所有的人,现今的辜灵誉其实是一只狸妖,笑破肚皮也没人相信。如今想来,他聪明绝顶,狡猾一流,不可能担心自己身分曝光,假使不幸真的有人窥知内情,凭他的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实在不可能为此动念逼走她…… 好你个臭狐狸,居然敢耍着她玩?! 「你说,你到底是存什么心?」辛芙儿质问。 只要想起他疏离冷淡的对待,一股说不上来的躁怒霎时涌破胸口,彷佛遭受背叛般难受……怪的是,他们连朋友都构不上边。 「我能存什么心?自然是为你好的心。」辜灵誉放软腰杆,跪坐下来,好让她不必受限于两人身高悬殊之距,能尽情的欺压他。 辛芙儿自然不会懂得他体贴的举动,冷冷的嗤哼,「为我好?亏你说得出来,你几时做过为我好的事了?莫名其妙的把我拐进辜府,先是亲热待我,再来个翻脸不认人,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结果恃贵而骄,专门欺负我这种没有浮夸背景的小道姑,昨晚故意让我在那些皇亲国戚的面前难堪,像你这种人根本是……」 「是什么?」他缓缓挑起浓眉,静待下文。 「分明是背情忘义……」 「你说清楚点,我背了什么样的情?」辜灵誉突地凌身腾高。 辛芙儿一个不留神,气势锐减,腰一软,往后跌坐,要不是一手揪住他的锦衣襟口,早摔下半身高的廊沿,到时候威风耍不得,反倒成了鳖三。 「就……恩情,对,是恩情没错。」她说得不是很确定,更象是在说服自己。 「你当真确定那是恩情?」他的神色下沉,双眉再聚拢些,眸光再冷冽些,就合成了前几日端出名门架子的骄贵样。 辛芙儿当下一愣,面对这模样的辜灵誉,没来由的感觉到不舒服,甚至是害怕,总觉得他再也不象是初始爱对她动手动脚的辜灵誉,而是完完全全的名门贵公子,这才恍然大悟。 第十八章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习惯了某些事……无庸置疑,习惯了爱笑爱闹爱缠爱黏人的那个辜灵誉。 面对他的冷酷严峻,她反倒无所适从;见他将自己当作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对待,她心里难受;见他对自己的一言一语、喜怒哀乐无动于衷,她更是难受,那种难受远超过曾经遭受同门背叛的程度。 一直当作是因为被他缠惯了才会有的古怪反应,原来根本不是,原来她…… 「酸酸?」 「你……没事干嘛靠这么近?」蓦然回神,害她心魂出窍的罪魁祸首近在咫尺,差点连魂魄都吓散,忙不迭的推开刚要藉机窃香的登徒子。 不着痕迹的将差点滚出廊外却不自知的娇躯揽回来,被一掌推开的辜灵誉不怒反笑。可惜,睽违多时没能这般亲昵碰触,为了激发她心中暗藏的情愫,他可是忍了好些天,光是昨夜担忧她一气之下就此离开辜府,再也不回头,便整夜辗转未眠。 酸酸啊酸酸,果真令他心酸兼辛酸。 只是激将法用到最后,苦的反而是他,不但没什么起色,反而加深她的抗拒排斥,枉费他一天到晚出外与京师的公子哥儿们交际应酬,结果他们给的尽是些烂主意,说什么此法不出三日,必能让冥顽不灵的女子手到擒来,更狠一点的,说是不出三个时辰便投怀送抱。 哼哼,依他来看,那些公子哥儿不过是仗恃着显赫家世在招摇撞骗,而那些他们口中随便几招就能拐入府里当随身小婢的女子,也是爱慕虚华为先,真情在后。 酸酸不同,无论是人是鬼是妖,她都看得太多,相信至善至丑都见识、接触过,她已经不被表象迷惑。想当初她会愿意出手解救尚是狸猫之躯的他,恐怕也是识穿了他的本性。 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凡人,直到如今,他依然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说实话,你对我到底存着什么心?我是说,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一下子对我好,一下子翻脸不认人,现在又来找我示好,我真弄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辛芙儿小心翼翼的挪动坐姿,不愿离他过近。原因只有她心里明白,没人需要明白。 「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我喜欢你。」唾弃那些烂招,他决定直接表明心迹,不再故弄玄虚。 不同于以往的置若罔闻,秀丽的脸蛋浮现淡淡的红晕,清晰易见。 「我也说过,如果你只是单纯的为了报恩才这样缠着我,甚至是……咳,那大可不必。」避重就轻的略过「喜欢」两字,单是陈述,她便难以启齿。 辜灵誉深邃的眼眸瞅着她,「是,无可否认的,我对你的喜爱或多或少带些报恩之心,可是在这段日子里,可以说是看尽了无数人性脸孔,宫廷内的争斗,辜家层层藏匿的秘密,辜灵誉这个身分让我在短短时日内便尝遍所谓的世间百态,现在才知道原来当人并不快乐。」 辛芙儿抿了抿唇,低声咕哝,「是啊!你早该想到,也许让老黑茅把你吃了会更好。」也不用替自己种下一大祸根,当真是因果轮回躲不过啊! 「可是只要一想到能这样与你面对面的谈话,伸长手便能碰着你,在你眼中的我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是可以匹配得上你的辜灵誉,而不再是一只懵懂人世的灵兽,我就一点也不后悔。」 幽魅的双瞳隐约透着晦暗,不放太多情绪波澜,仅只是淡然的叙述,震痛了耳,撼动了心,这是辛芙儿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凝重严肃的吐露真心话,从来没想过当成辜灵誉的他内心深处竟有着这么深的自卑。 嘻皮笑脸的底下原来是害怕被嫌弃的惧意,自从她出师以来,碰过各种面目的魑魉精怪,美丑、道行高浅不论,他们全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狂傲自负,相信自己能一手遮天,扰天乱地,有的甚至是以自己非人非鬼的身分,不受限于阴阳律令而自豪。 唯独他,都已经「成人」,还以曾经是只不死灵兽一事而耿耿于怀,要是被那些爱夸耀自己是精是妖的家伙听见,肯定要大骂他有辱同类。 「傻瓜呀你,如今的你可是京师第一公子,有什么好自卑的?你是不是当人当傻了?明明是狸时狡猾聪明得不得了,反而做人做得傻不愣登……」辛芙儿放声大笑。 辜灵誉难以言说的郁烦淹没在朗朗笑语里,再也不见天日,肃穆的面色垮下,不自觉的跟着失笑,「你真的……」 「看来你要抛下过去的包袱,还很难,莫怪乎上回我不过是喊了句小狐狸,你就气成那样……」她趁他的脸色再次转暗之前,抢着开口,「若非你老是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我也不会这样喊,你可别会错意,此狸非彼狸。」 辜灵誉扯动嘴角,「看来我就算当成了人,在你的眼中,仍是脱离不了这样的身分,也好,这么一来,就算我无法继续当辜灵誉,最起码在你的心里能留下两种缺一不可的鲜活形貌。」 辛芙儿收敛笑容,「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无法继续当辜灵誉?你不当辜灵誉,难不成要回去当狸猫?」浓浓的不祥之兆浸漫心头,他突如其来的求降肯定事出有因,绝不单单是想与她和好如此简单。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你当真了吗?瞧你担心的模样,呵……酸酸,你心里果然有我,对不对?」辜灵誉顾左右而言他,嘻嘻哈哈,企图含糊瞒混。 她凝神端详半晌,以着再严肃不过的态度问道:「辜灵誉,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除了吃喝玩乐,能有什么事?你别多疑了……」 「你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向我示弱。」受够他的鬼扯,辛芙儿一把拖住他的衣领,直往汲芳斋外走去,「你要是不肯说,那我去问旺福。」 「酸酸,别闹了……」 「我不管你把我当成什么,朋友也好,救命恩人也可,如果你真心想与我交好,就别隐瞒我任何事。」 「……知道我把你当成什么吗?」 「什么?」她边拖边问,毫不拖泥带水,率真直爽。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记忆深处、烙在魂魄上的爱人。」 辛芙儿停下脚步,皓腕僵在半空中,指尖自衣领处一寸寸滑下,不意却让一只伺机已久的大掌掳住,反手一抓,愣成痴儿似的娉婷身段画圆折身,惊异瞠大的眸子尚来不及细细绘下他的形貌,连人带心一同跌进他的怀抱里,牢牢箝困。 「辜……」 他的唇抵住她冰凉的耳朵,她只能浑身发颤,屏住气息,不敢妄动,这种感觉比下咒更厉害可怖,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制伏住。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凡人对情的执着不同于成妖成精的灵兽,凡人死后,下了阴曹地府,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又是一世轮回,对于过往不会再有所眷恋。」所以要说脱离灵兽身分的他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抵就是如此。「灵兽年年月月守在深山野林中,靠吸取天地精华而造就灵识,想必不用我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正因为得来不易,灵兽的执念异于凡人,哪怕是功体被破,灵能被吸取,意念也很难消除,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上天下地都不会罢休。」 「……那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你明知故问,酸酸。」辜灵誉刻意倾身向前,让唇温暖冰凉的小巧耳垂,不像寻常姑娘家佩戴琳琅垂饰,她的耳朵皎白如银,软腻小巧,远远瞧上去,真像镶了一块半月形皓玉。 「你……你的执念该不会就是……」 「是啊!就是你。想要变成凡人的执着早在让裘老头绑在祭坛上后便消失殆尽,可是在你救了我之后,我一心成人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你,在那夜之后,我日夜思慕的容貌是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打从你一开始缠上来,口口声声就是兜着这几句话,我岂会不知?!」 那时候她只当他是说笑,不以为意,心想,一个成人不久的家伙懂什么情啊爱啊?可是如今……如今她不禁心生迷惘。 她以为自己也真的只是把他当作曾经顺手救起的一个「人」,以为留在辜府不过是陪他瞎闹一场,以为自己对他的在乎只不过是一时的同伴情谊,以为……有好多的以为……全是作茧自缚。 「我不否认勉强你留在这里是一招很奸诈的招数,初始我只是单纯的希望能以辜灵誉的身分把你娶进门,可是到现在才晓得,我不只是要以辜灵誉的身分把你留下,更是要以一个真正的人的心让你交心于我。」 第十九章 火云燎腮,不可抑制的渲染开来,唯有在炼丹时才会显现如此面貌的辛芙儿彻头彻尾成了一颗带有朱砂香、教人舍不得一口含下的粉糖。 「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箭穿心?」她闹不过窘意作祟,偷偷出拳,扁了他的背脊一下。 他闷哼一声,挺下这记暗袭,侧眸贪看她无措的模样,芙颜漾着深浅不一的桃泽,迷煞了赏识者的双眼。 「怕,怕极了,所以只好想尽办法拢络你,省得夜里睡到一半,被你一剑劈了。」辜灵誉嘻笑。 「胡……胡扯什么?谁会有事没事等你夜半睡觉去劈你?!」辛芙儿用手肘撞开环在腰腹的胳臂,眼角余光瞥见他藏在袖袍暗袋内的黄纸,双眼微眯,暂且按兵不动。 「酸酸……」他没察觉自己早已被盯视,正打算来个缠不死人不罢休,平举双袂之际,一只柔荑迅雷不及掩耳的伸过来,攻其不备,轻而易举的夺取目标物。 辛芙儿正窃喜东西得手,孰料辜灵誉剑眉一攒,当机立断,扭腕反扣,须臾间,紧抓四摺黄纸的纤掌落入他的五指山,动弹不得。 「你放手!」她仰起下巴,凌目横瞪。 「你先放。」他收敛笑容,五官僵冷。 霎时,攻防战厮杀开来,两臂交空拉锯,互不相让。 「不是说要拢络我?瞧瞧你现下横眉竖目的模样,我看根本是恨不得撕了我的臂。」她得时时惦记、刻刻慎防这只狡猾的狐狸出暗招,他以为甜言蜜语,谄媚一番,就能瞒天过海?哼,她差点就着了他的道。 「酸酸,你别激我,没用的。」他的脸庞森冷,一绺青丝横飞在眼前,掩去了眼内些许肃杀之气。 当解读出他眸内浮动的意绪时,辛芙儿为之一怔。不,他不可能对她萌生杀意,那么这股夹带恨意的凛冽杀气是从何而起? 茫茫夜色透映之下,氤氲双眸看向遭受压制的手中那张黄纸,方才事发突然,并未看个真切,此时凝神端详,赫然发觉这纸她并不陌生。 咬紧牙根,执酸的皓腕突如其来的振力反抽,他没料到她会以退为进,抓了一阵空,不过是刹那间的落差,掐皱的黄纸摊平四角,纸中内容悉数入了震惊双眸。 默读一阵,半掩在黄纸后方的容颜血色尽退,一片惨白,辛芙儿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这是……茅山修道之人对同门的战帖,怎么可能……这笔迹……」 乍生的惧骇布满苍白的脸蛋,辜灵誉探出手,按上她不停颤抖的皓腕,刹那,一阵战栗抖落了黄纸,辛芙儿空洞的双瞳直瞪着前方,在他还来不及抓稳之前,她仓皇的奔离他的视线范围,再也不见踪迹。 【第八章】 大雨滂沱,江浪泥沙滚滚,时而彻夜不眠,喧嚣沸腾的京师随之黯淡下来,街楼一路连绵的灯笼被凶猛的雨势打落了数盏,其中一盏让风卷起,重重的抛在朝南的陋巷转角处,一只沾满泥沼的布质左鞋不偏不倚的踩过斑斓的灯笼,被踩碎了的窸窣声极为细微,却震醒了心神。 独自站在陋巷中的辛芙儿悚然一惊,快步奔向许久未归的老巢──辛老爹总爱这样嘲弄的称呼,推开门闩,耳畔传来逐渐加剧的脉动,直到进入屋里都不曾缓下。 有人点了两根白烛,用意显着,无非是在等着她前来赴约。 「酸酸,你终于肯现身了。」一道身影端坐在炼炉前。 曾经也有一个人总是在天未亮时便守在炼炉前,等待丹药出炉,只是身形瘦小些,而此刻眼前的身影无疑的大上许多。 她静静的看着漆黑如墨的袖口绕画八卦图腾的道袍,那并非崭新的,常言道,旧不如新,莫非世间凡人都是喜新厌旧? 怔怔的瞪着穿着那道袍的身影,她的心彻底的凉了。 「原来真的让老爹说中了,你去崑仑山习道根本是个幌子,说什么要一同振兴仅存的茅山白道,结果全是连篇鬼话……不对,连鬼说的话都比你来得老实。」 蒸腾雾气朦胧了背对而坐的身影,却掩盖不去男子震肺的嗓音,「你被辛老头教傻了,白茅道可说是完全没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加入黑茅道才是时势所趋。」 辛芙儿摀住双耳,恨恨的说:「歪理,你说的全是扭曲的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炼炉前的身影站起来,「你还是一样固执,师妹。」 「我没想到原来你竟是欺师灭祖的叛徒,师兄。」 「哈哈哈……」男子狂笑,转身之际,黑袍彷佛一潭幽水飞掀浪涛,长发整齐的束髻,饰以一根素簪,眉清目秀,长年在深山锻链下来的浅麦肤色,已经完全褪去了当初离开师门求道的青涩模样。 尹宸秋,曾经与她青梅竹马,一同学会怎么削好桃木剑,怎么画出正确无误的符咒,互相帮助对方擒拿生平第一只恶鬼,两小无猜,相互扶持。 他曾经是她除了老爹以外,最信赖的人,也曾经是…… 「你还是没变,不过越大眼神越像老头,嫉习黑茅术之人如仇,我敢打赌,这些年来败在你手下的道士肯定多不胜数。」 「我没变,你倒是变了不少,想当初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待习术归来,便要与我一同收遍天下所有心术不正的老黑茅?太可笑了,我居然相信你的鬼话。」 在尹宸秋的眼中,她只看见无穷无尽的私欲取代了从前那股期许他有朝一日能替天行道的浩然正气,眼珠色泽不再墨黑纯粹,染上了点点锈斑似的棕。 恍然之间,另一双不时含笑的黑瞳穿梭在眼前,她心中灭了的一盏烛火似乎仍留有残余的火苗。 到现在她才晓得,所谓的万物之灵不过是比起其他生物要多了更庞大的私欲,永远根除不了的邪恶,没有尽头的欲/望,随时背弃诺言还能振振有词…… 突来的碰触惊醒了心神迷失的辛芙儿,俯首一看,尹宸秋竟覆上没有血色的手背,一阵浓浓的拒意夹带反胃恶心感倏地涌上咽喉。 「别碰我!」 「你当真不肯再认我这个师兄?」尹宸秋握紧被她拍开的右掌,没了旧时的温暖,阴冷得像她碰过的每一个走火入魔的黑茅道士,教人不寒而栗。 「不认,宁死也不认。」她咬牙切齿,断然起誓。 「好,你不认师兄,可以,那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未婚夫婿?」 辛芙儿放声冷笑,没想过他竟然还有脸提及两人自小订下的婚誓,笑声冷得可比天山傲霜。 「就算我死后还魂,尸身腐烂归为尘土,也不会嫁给你,当初和我结订誓约的人是白茅道传人尹宸秋,不是投身邪术的这个尹宸秋。」 「酸酸……」 「我不准你这样喊我,你根本就没有资格!」 「我没有资格?那谁才有资格?」尹宸秋笑容狰狞,彻底撕毁了残留在她印象里的最后一丝美好。「难道一只瞒天过海,侥幸窃取肉身成人的狸猫才有这个资格喊你?」 蚀骨寒意沁入体内,心跳如擂鼓,辛芙儿止不住额头冷汗涔涔,瞪大的圆眸映上尹宸秋阴森的脸孔,一直盘旋在头顶的不祥之兆彻底袭垮了她的坚强。 「你说什么?」 尹宸秋双手负在身后,以她为中心绕圆踱步,不时朝她笑道:「你怎么会不知情呢?我说的是一只小狸猫啊!一只在崑仑山悄悄修练近千年、深谙人性的狸妖,这只聪明绝顶的小狸妖可是帮他前任主人立下不少功劳……」 「那不是帮,而是老黑茅恶意欺骗他才干下的蠢事。」她不假思索的反驳。 「喔,是蠢事。那么你没顾虑到后续因果,擅自救了他,算不算是蠢事一桩?」 「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和他之间的事,还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 「你想出现在哪里,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我和辜灵誉的事,你同样管不着。」辛芙儿的双手悄悄紧握,里边已是汗湿一片,体温陡降,寒意包围周身。 「我管不着?」他停下脚步,屋外雨势渐歇,一切都挑在此刻静了下来。 「既然你选择背离师门,从今以后你我便形同陌路,你拿什么来管我?」 「就拿那只狸妖的命掌握在我手上,你说如何?」 「尹宸秋!」 「怎么?你怕了?」见她为了一只狸不惜连名带姓的喊他,尹宸秋冷笑连连,口吻益发讥诮,「以白茅道最后传人自居的你也会怕吗?」 第二十章 「不必对我耍暗招,你到底想说什么?」她一瞬也不瞬,无惧的迎视他的刻意挑衅,告诉自己,如今在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从前存有良善之心的师兄,而是一个她该当机立断,下手铲除的叛徒。 「犹记得在我离开前,你连一把桃木剑都削不好,如今老头走了,你也开始独当一面……你应该有所不知,崑仑山一带的黑茅道士都听过关于你的传言,曾经败在你手下,弄得自身道行尽失的人不停的转述,有位小道姑年纪轻轻,却功夫了得……」 「原来你待在那里都忙着听别人说闲话,还真是悠哉。」辛芙儿反唇相稽。 尹宸秋径自说下去,「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小道姑肯定就是你,所谓的白茅道根本就不存在,茅山之道本来就是一体,不分黑白,辛老头口口声声说要收拾门户,说起来他学的那一套不也等同黑茅道?」 「胡扯!你少妖言惑众,我不信你这一套。」辛芙儿怒斥。 「是不是胡扯,你心里有数,不需要我证明。去了崑仑山之后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里的道士不仅能驾驭百兽,更能招来尸魂控制,辛老头只会教那些伏魔咒、止血咒……哼,害我在崑仑山成了道行最浅的小僮。」 「因为不甘心、不愿服输,所以你背弃了曾在老爹面前发下的誓言,自甘堕落,投向黑茅……」 「我说过,茅山之道不分黑白。」 「是,道术本无黑白之分,而人却有善恶之别。」 「师妹,世间无善恶,唯有立场,你怎么就是看不透呢?」尹宸秋笑她傻。 辛芙儿冷笑,「我心中有善恶,无论立场怎么变动,对是非黑白的认定永远不变,从你穿上这身黑袍起,就注定与我为敌。」 「相信你应该看过我差人送去辜家的战帖,如何?想不想与我分个高下?」 「习术并非是为了逞凶斗狠,与人一决胜负。」她时时谨遵老爹生前订下的规矩,除非亲眼见到对方干下伤天害理的事,否则绝不贸然出手。 「还是说,你怕自己会败在我的手下?」 「我从不怕输,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一味追逐胜利的人,终其一生迷失在胜负之争里,无可自拔,可怜又可悲。」她以眼角余光斜睨着他,话里拐弯抹角,尽是嘲弄。 「辛芙儿,你别在我面前逞一时之快,很快的,你就会哭着要我手下留情。」 「你未免言之过早,等真的到了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清楚你和那只狸的事?」 单薄的肩头轻轻一震,湿透的掌心又渗出冷汗,她故作满不在乎,「想也知道,肯定是你从老黑茅口中套出来的。」 「如果我说不是呢?」葫芦状的炉台发出喑鸣,冉冉热雾笼罩满室,连带的朦胧了尹宸秋的面容。 辛芙儿挑了挑眉头,视线糊成朦胧雾色,不自觉的退了几步,寻求一个靠处,结果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站在后方的人,她惊跳转身,亟欲挣脱。 对方反手拽住冷透的皓腕,将她往怀内塞。 「辜灵誉?」漫天烟雾中逐渐清晰了容颜,不是尹宸秋,而是打从她踏进屋后便一再私心袒护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占满了她的心的人。 辜灵誉的脸色阴沉得一如天外席卷的乌云,收紧双臂,将她困在怀里。 被揽疼的辛芙儿不明就里,惊诧于他蓦然现身,却忽略了他眼底的晦涩难懂。 「辜灵誉?喊得真是顺溜,师妹,你对他可真有情哪!」尹宸秋取出炉里刚炼好的赭色丹药,把玩在指掌间。 辛芙儿置若罔闻,气急败坏的朝辜灵誉低吼,「谁准你来的?我要你来了吗?私藏我的书信的帐都还没跟你算呢!你回去辜家等着……」 「对不住,我骗了你。」辜灵誉嗓音低沉的说。 突如其来的道歉恍如响雷,震痛了耳膜,她怔怔的问:「你……你骗了我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骗了她?她当真这么笨、这么傻?蠢到一再任人耍玩? 「不对,应该由我来解释才对。」尹宸秋坐回炉灶前,一边端详丹药的色泽,一边高声的说:「我在崑仑山修练的这段期间,无意中捕获了一只深谙人性的灵兽,他与我交换了条件,只要我能帮他找到适当的肉身,从此以后便听令于我,孰料这只狸猫工于心计,异常狡猾,跟在我身边的这段日子暗中窃食了我不少灵丹,更勾结其余道士想盗走我的炼丹秘笈。」 辛芙儿难掩震惊,不愿轻信这番话,转而取证于辜灵誉,「他说的都是事实?」 「是。」辜灵誉幽深的黑瞳直瞅着她。 她的面色惨白,原先对他的信任,一点一滴的散失。 「……为什么要骗我?」出乎意料,不挣脱,不责骂,她吞下被欺骗的屈辱,冷静的厘清。 「因为我不希望让你知道我的过去。」辜灵誉冰冷的眼眸直直瞪向前方,落在神情狰狞的尹宸秋脸上,以着极度痛恨的口吻说道:「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跟在他身边……我不想让你听见他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听在辛芙儿的耳里,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尹宸秋眯起双眼,释出杀气,「可笑!区区一只狸妖居然喜欢上我口中的辛师妹,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 原来如此,狸猫天天跟在尹宸秋的身边,长久下来,自然清楚他的底细,离开京师,告别了一手提拔他长大的师父,以及心心念念的小师妹,能解人意却不能言语的狸猫全听进心底,在脑海里偷偷的刻画、描绘起小名唤作酸酸的女孩。 慢慢的,牠兴起了想见她一面的渴望,而且与日加深,当尹宸秋因为背弃了师道,转而投向黑茅道术时,最痛苦的便是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小师妹,深厚真挚的情感看在牠的眼里,虽是不能理解,却烙下难忘的印象。 终于,想见她一面的渴望冲破了理性,牠勾结了一位裘姓道士,背叛了尹宸秋,只是没料到后来反被裘老头算计。 「……演变到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可以说是误打误撞碰着了我一心想见的你,第一眼……光是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尽管当时的我只是一只狸猫,可是确确实实的能感觉到对你动心……」 「动心?」尹宸秋冷哼,「别笑掉我的大牙了,一只狸猫怎么可能懂得凡人的爱?」 「我真的……很喜欢你,酸酸。」辜灵誉缓缓的松开双手,每松下一分,心便抽痛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看向怀中的人儿,怕会见到一双让他彻底失去继续当人的渴望的怨眸,怕自己会失去一心成人的唯一渴求…… 刹那,一只柔荑抓住不断下滑的织金锦袖,依稀可见皎白的手背微微浮现密不可数的青紫细筋,一路蔓延至袖内纤臂。 五根纤长骨节分撑拱起,浅粉色指尖刺过薄帛,陷入底下臂肉,暗暗使劲掐拽,那模样象是不愿失去,而亟欲挽留。 她,紧紧的攀住了他的手臂。 幽黑的眼眸蓦地瞠大,以着慢如千年辗转的速度掩睫垂瞥,目光在真实的触及是她的柔荑无误之后,褪脱冷意,无可遏止的涌现炽热的希望。 时空错置般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彷佛出现一只蜷伏在山林里的狸猫,日夜遥望苍穹,努力用着乏善可陈的理解力与想象力去描摹名唤辛芙儿的俏姑娘…… 「傻子呀你,既然如此,早说不就得了,我这个人可能是平时游走阴阳两界惯了,人话不爱听,鬼话妖话倒还比较信。」她露出灿烂笑容,手心冰凉不比他的,反而煨热了寒彻的长臂。 辜灵誉欣喜若狂,一度荒芜的心有如春霖降下,遂有了蓬勃生命。 尹宸秋面色如炉烟,由白转浊黑,搓弄于手的红丹自指缝滑落,滚至绣有一朵白荷、满是泥泞的鞋跟后边,喀的一声,退后半步,正中红心,再举足时,只见一摊枣红药泥……一如辛芙儿决心接纳辜灵誉的举动,狠狠的踩碎了盼着两人反目成仇的尹宸秋的心。 笑容点亮了原先苍白的花颜,辛芙儿娇美可人的笑道:「正好,你帮我教训了背叛师门的混帐一顿,和你恶意欺瞒我的罪行相互抵消,日后要是再犯同样的错,你就等着让我……」 辜灵誉猝然抓起柔荑,贴上发烫的胸膛,嗓音微哑的说:「一箭穿心。」 第二十一章 她感受到掌心底下的猛烈跳动,并拢纤指,稳稳覆贴,笑里少了戏谑,多了坚定不移的信任,难得不那么刁钻的柔声道:「你知道就好,省得我老是得浪费口舌提醒你这只臭狐狸。」 「是狐狸也好,狸猫也罢,我唯一想见的人就是你,渴望成人也是因为你,就算化成一缕不容于阴阳两界的灵魄,也不会忘记初衷。」 「好,很好,你最好记得自己许过的诺言,不要某天让我拿剑追着你跑,到时候可不是挖心这么简单而已……」 「你们两个……实在太可笑了!」尹宸秋陡然起身,用力扳开辛芙儿,妒愤交加的推开辜灵誉,却忘了他不再是狸,而是活生生的人,始终屹立不摇,炯炯迎望。 他是人,有血有肉,会痛会累,懂得七情六欲的一个人,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太阳底下,毫不遮掩的人。 「你以为你能就此称心如意?」尹宸秋一手擒住辛芙儿的双手,一手指向辜灵誉的鼻尖,扬眉肆笑,「别傻了,我知道你的弱点,更知道应该怎么把你打回原形,你别以为自己真可以就此瞒神欺鬼,继续当辜大公子,我之所以离开崑仑山,便是为了你,难道你以为我会空手而归?」 「尹宸秋,你少在我的地盘逞威风,他变成什么样子,是他的造化,是他的命,与你何关?你才是最卑劣的小人!我们曾经一同对统驭万兽之天圣帝君许过永远不会擅自利用灵兽达成私欲,你背弃师门就罢了,居然连曾经发下的毒誓也违背,你肯定会遭受反噬。」辛芙儿拚命挣动皓腕,直想一拳揍穿他那张贼脸。早知道会演变至此,那时候就应该让老爹一剑劈死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尹宸秋侧首,冷冷的睐着她,「尽管诅咒我,像他这种不过稍懂人性的畜生算得上什么灵兽?自以为可以逃出我的手掌心,还想藉由辜灵誉的肉体假意献殷勤,你不但不阻止他,居然还跟着瞎闹,哼,我看你八成是被他的肉身所迷惑。」 「随你怎么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犯不着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臭黑茅来教训我!」 「酸酸,你……」 「我不准许你喊那两个字。」比天外落雷更快,辜灵誉甩袂,挥舞胳臂。 当所有的音息归于寂静时,尹宸秋的左颊由浅到深,逐渐浮现一道暗红掌痕。 登时,彷佛一滴水掉落平静湖面,扬起万千涟漪,凝滞死寂的氛围倏地升起杀气。 尹宸秋怒气冲天,双眼泛红,低吼一声,疯了似的挥肘撞开辜灵誉。 辜灵誉眯起双眸,架高双臂,挡掉数记猛烈的突袭,尽管动作还算矫健,依然抵不过长年修行、功夫不俗的尹宸秋。 很快的,不单是青紫交布,各处挂彩,两道俱黑身影擦肩而过之后,辜灵誉面地的温颜划出两道血痕,血落于地,绽放几朵艳斑。 「辜灵誉!」辛芙儿当机立断,拿起四斗柜上尚未削尖的桃木,朝欲下狠手的黑影掷去,趁其不备,掏出灵符念咒。 尹宸秋侧身一闪,打偏桃木,听仔细了她念的咒,恨意加剧。「止血咒?你居然想为他疗伤?」 不过是两道浅得不能再浅的伤痕,竟能让她毅然使出上乘功底,可见这只成功的披了人皮、穿了肉身的狸妖早已打动了她,而他绝不允许这种荒唐事发生。 尹宸秋抓起黄纸,咬破指头,以血写下咒誓,抢在辛芙儿之前燃符入灶。 不一会儿,辜灵誉单膝跪地,稍作喘息,正要起身再战,窗外紫雷烁影,映得俊颜泰半陷入黑暗,他陡然瞪大双眼,浑身筋脉爆胀,一口血伴随仰天痛吼,吐得一旁浅灰衫身影浑身是红。 辜灵誉浑身痉挛,四肢不受控制的倒向辛芙儿的肩头。 苍白的俊容让血染成一片凄艳,万般艰巨的揽住她的肩膀,竭力撑颈张眼,唇齿频频颤动,断断续续的说:「我……和他……」 「别说话!我叫你别说话!」辛芙儿急红了眼眶,只能拥紧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搞不清楚尹宸秋究竟施了什么恶毒的咒。 「让……我说……」辜灵誉不顾自身异状,坚持说下去,「他……在崑仑山练就了如何利用灵兽的功体提高自己道行的方法……裘老头只学会半套,所以那晚才始终没能成功……我曾经帮助他诱害过不少同类……如今不过是报应……」 「鬼怪妖精本来就不讲求仁慈道义,你还提什么报应不报应?!」辛芙儿慌得六神无主,眼神模糊的瞅着他。「对,现在的你是凡人,不是狸妖,他根本伤不了你……」 「师妹,你恐怕忘了至要的关键。」尹宸秋双手交抱胸前,扬起眉头,冷冷的作壁上观,「喔,我差点忘了,老头应该不曾教过你这些事,这些自以为有点修行的小畜生想变成凡人的话,还得经过让灵肉合一的七七四十九天。不过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成功过,毕竟我们习茅山之术不就是为了阻止这些妖事?」 辛芙儿瞪着他,纵然再不情愿,也得逼自己问出口,「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尹宸秋冷冷扫过她怀里意识渐失的辜灵誉,眼神好像看待一只随时可以宰杀的牲禽,没有丝毫温度。 「当然是抽掉他的灵魄,当年他可是与我有过交易,他将多年修练的元神拆成两半,有一半在我的体内,当初言明等他替我办完所有交托之事后便归还,是他自己不守承诺,又怎么能怪我无情?」 「尹宸秋,你真不是个人。」一颗泪珠随着咬齿的劲道自眼眶晃落,辛芙儿恨不能藉由恨瞪将他大卸八块。 「不,你弄错了,『不是人』的是他,不是我。」尹宸秋仰头狂笑。 她气得肺叶胀疼,唇齿磨颤,抡起粉拳抹掉泪痕,厉声道:「把他的元神还给我!」 「我傻了不成?我远从崑仑山来到京师便是要收了他,还你?说什么傻话?!」 「把他还给我!」辛芙儿蓦然扑向尹宸秋,揪起黑色道袍,使尽全力扯弄,彷佛只要扯破这袭道袍,便能讨回元神。「我才没有你这么卑鄙的师兄,你根本就不是尹宸秋,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臭黑茅!真正的辜灵誉早就死了,他不过是借他没用的肉身完成心愿,你凭什么收了他?你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他喜欢上你,就凭他自不量力,居然想得到你的心,就凭着你本来该是我的。」尹宸秋压抑不下满满的妒恨。早在决心脱离师门的那刻起,他便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得到她的情意的资格,他得不到,一只背叛他的狸妖又凭什么拥有? 原来如此,她终于懂了,懂得何以尹宸秋要千里迢迢远从崑仑山返回京师,又为什么不肯放过辜灵誉,因为他心底丑陋的私欲不能被满足,所以嫉妒辜灵誉心愿成真,不甘心将放弃的渴望平白拱手让人,只好使尽手段破坏,既然无法挽回,就以毁灭来阻止。 一个内心充满妒恨、长年扭曲心态的黑茅道士能做出什么事,她再清楚不过,尹宸秋是铁了心要毁掉辜灵誉,毁掉他在无形之中辗转给了他的渴求,毁掉他修行近千年来唯一的执着……多么可怕又自私的人,彻彻底底剖露凡人求不得后的丑陋。 辛芙儿骤然松手,退了数步,目光决断如两道含霜冰芒凝视前方,弯身平蹲,握住温暖渐失的宽大指掌。 尹宸秋眼中堆聚怒意,端看她挽起辜灵誉的胳膊,指痕未消的脸颊显得格外狰狞。 「一句话,你还是不还?」徐缓的撇开视线,她连眼角余光都不愿停留在这个为了私欲不惜出卖信念的叛徒身上半秒。 尹宸秋隐去笑容,握紧拳头,坚定的回道:「不还。」 辜灵誉陡地睁开浊红的双眼,指尖抽颤的滑过倾下的皓容,扯开染血的嘴角,露出似哭的浅笑,声音细如蚊蚋,「虽然短暂……可是我的心愿已了……你和我心里所想的那个姑娘一样……甚至比我想的更好……」 她的泪水颗颗坠下,落在辜灵誉的眼睑、唇畔,冲淡了刺眼的鲜红血水,他薄唇微张,须臾感觉到齿里化开咸浓的涩味,终于领悟到,原来这便是所谓的苦。 他深深咽下离别的苦涩,心满意足。 「狸猫变成人……这种事往后只会是一种传说……只可惜……」 「我不许你说『可惜』这两个字,等我把你的元神讨回来,你又能继续当辜灵誉,逍遥快活的继续缠着我不放……」辛芙儿猛地摇动枕在臂上的辜灵誉,泫然欲泣,「你这个嘻皮笑脸的臭狐狸,我不准你放弃,你给我振作点,鬼大姊的事我还得靠你帮忙,很多帐还没跟你算清……」 第二十二章 「酸酸……爱上你是我变成人之后最终的满足……」辜灵誉趁意识彻底坠落无底幽冥之前,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支身仰颔,让冰凉的双唇印上颤抖的唇瓣,血花辗转绘上她的唇。 留不住半点残余的温度,辛芙儿凝结水雾的眼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垂合眼睑,侧身躺在她僵硬的肩膀上,即使闭上双眼,仍是维持着唇畔浅浅笑纹,得到她以情相待的一吻便是最后心愿。 灵兽的执念异于凡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上天下地都不会罢休。 如今,连一口气都不复在,肯罢休了吗? 真的甘心就此罢休了吗? 「我不许你罢休!不许,不许,不许……」她伏首痛哭,扯心撕肺,身子从里到外都喊着痛,惶惶溯忆两人自初次相见,再到一路纠缠不清,短如夜半浮梦,曾几何时,围绕在耳畔的嘻嚷字语全烙进体肤。 我不允许你用「只是一只兽罢了」的心思来看待我。 她从来没这样看待过他。 凡人终其一生寻寻觅觅,在滚滚红尘中尝尽爱恨嗔痴,都是为了心中所爱,可我始终不能明白,要怎么样才能断定何谓真爱? 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何谓爱。 当我想了解怎么去爱一个人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想,这样代表着什么? 她现在懂了,可是他听不见她的答覆,再也听不见。 芙儿,别磨牙了,要磨就到我的嘴里磨,省得伤着自己。 她不磨了,只要他能笑着醒来,什么都好。 只要我是凡人的一天,那便是非你不可。 那不再是凡人之后呢? 看来我就算当成了人,在你的眼中,仍是脱离不了这样的身分,也好,这么一来,就算我无法继续当辜灵誉,最起码在你的心里能留下两种缺一不可的鲜活形貌。 她根本来不及告诉他,管他是妖是狸是人,她早就……对他动了心,不论是人还是妖,她喜欢的就是那个他,嘻笑爱闹,永远不懂何谓正经的他。 辜灵誉,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第九章】 记忆的最深处。 千山万壑,幽烟袅袅,所有的视线淹没在一望无尽的蓊郁里,再无其余赘色。 癣绿苔青,丛生羊齿状绿叶一片片张扬的拾阶而上,漫过荒废已久、遭受岁月摧残的崩塌石阶。 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窸窣叶动,两孔鼻子自两片叶沿缝隙钻出来,不时嗅着雨后万物滋长的生息,远处传来声声呼唤,小狸猫烦躁的原地踱步,发出低声呜咽,踌躇片刻后,还是朝来时路返回归途。 在万绿之外的道寺门口迎接狸猫的是一名清秀少年,不久之前才换上黑色道袍,而没人知道当晚他是以着什么样痛苦折磨的心思瞪着这袭道袍暗自流泪。 少年一身是伤,刚结束今日的修课,以着小学徒的身分忍辱跟着一群黑茅道士习术,趁大伙休息时,与黑狸碰面。 「你去哪儿了?」少年瞪着散漫踱来的狸猫,弯身拨弄黑白交间的绒尾,紫肿的唇瓣悄声的说:「今天我学会了三个制伏山魈的咒语,三更时你帮我引出几只道行尚浅的魈,我要试验看看是否真的完全学会。」 狸猫上了黑釉般的圆眸始终张大,静静听着少年吩咐与转述今日被道士们刻意刁难、欺辱的情形,仅只是听着,不见任何反应及举动。 「……等我将那些雕虫小技全都学会,到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要跪下来向我磕头认错。」少年的脸庞掠过阴寒,深沉的转头,瞪着远处高矗的道寺,冷笑不止。「我抛弃了尊严,放弃了与酸酸的约定,背离了师门……待我出师之日,便是他们的灾厄之日,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但闻少年嘴里说出「酸酸」两字,狸猫机灵的抖动数下耳朵,黝黑的瞳眸浮动淡淡的意绪,象是人在思忖的模样,曲起后腿蹲坐,垂下双耳,仔细的聆听。 「酸酸现在应该学会怎么削好桃木剑……」少年的面容浮现几许缅怀,不自觉的温柔笑说:「她小的时候最怕鬼,结果师父把蓆子扔到外边,让她连睡了五宿,到最后她竟然还跟几只饿死鬼成了朋友……她老嚷着如果自己不是生在辛家该有多好……」 因为只身待在异乡的孤独寂寞,少年只能将满腹心声告诉一只狸猫,一只他藉由条件交易留在身边、谈不太上是朋友的狸猫,因为牠不能言语,于是能毫无提防的将心里话、满腹痛苦全数倾吐。 一只狸猫哪懂得人的心,又怎么会明白复杂的七情六欲,更不会懂得何谓思念,告诉牠,就和告诉一棵树一样毫无意义,可是最起码能稍稍化解他内心的苦楚。 可是少年忘了一点,这只狸猫终究和一棵树不同,牠虽然不懂人心,不解何谓情思,却有着和凡人相似的思考与好奇。 狸猫蜷起前腿,细细聆听,偶尔是白昼,偶尔是昏夜,在山穴洞口、在道寺角落、在淌满血泊之后的蹄印步行之中,一日日重复相同的动作,听着少年不厌其烦的反覆谈及那名可爱的小酸酸,从一道模糊的人影,再到揣摩她的眉眼嘴鼻,牠的心里有了粗浅的图绘。 从不曾停止诉说的少年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知道凝聚一股莫名的渴望,盘据在心里的摹影,顺随岁月的流逝,滴水汇泉般积存得更深,逐渐形成无法自拔的执念。 淤凝于心的朦胧影子,将会牵引牠到那遥远的彼方。 后来牠才懂得,原来这种执念唤作……相思。 青雾,迷离了视线。 烛火,一翦幻影哀艳凄楚,在蒙蒙破晓时分,宛若破曙晨光,风息拂落数道乱影,一双白如透明的柔荑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烛苗不被熄灭。 辛芙儿吹散满桌灰尘,将最后一盏白烛搁妥,笔沾朱砂,写下一道道符咒。 骤然阴风大兴,朦胧坐影浑身怒意,由青白逐渐转而清晰,一张铁青怒颜瞪着面色苍白、泫然的辛芙儿,好半晌不肯出声。 「老爹……」她沙哑的嗓音疾呼。 辛殊愤怒难休,双掌重重一拍,桌子为之震晃。「你还有脸喊我?!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人不救,居然救了一只狸猫,判官拘了辜家大少的魂魄,送进奈何桥之后,才发觉他在阳世的肉体未除,差点就让阎罗砍了,丢进油锅下面,你知不知道……」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是不让你骂,此刻最重要的是要你帮我一个忙。」 辛殊瞪大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救那只狸……」 「辜灵誉,我要救的人是辜灵誉。」她的眼神坚定若烙铁刻痕,告诉自己,也告诉辛老爹,她要救的是一个人。 「你……」 「原先的辜家大少已经重新投胎,不复存在,如今躺在辜家榻上的人是辜灵誉,我认识的那个辜灵誉。」 「酸酸,你当真着了他的道,一只狸妖啊……」 辛芙儿抿动嘴唇,露出浅笑,眺望破晓的眸子若一面澄湖,忧伤如秋水。「是,我是着了他的道,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背叛尹宸秋,也许尹宸秋真会帮他找到一具完好的肉身,助他成人,便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辛殊冷哼,「别傻了,背离本门宗旨,沦入满足私欲的人,是不可能会善待灵界之物,一旦利用完,便视如眼中钉,必定是除之而后快,还提什么帮助?」 「我听从老爹的话,一直都在替天行道,成天收拾恶鬼,不然就是清理门户,遵守你生前说的,不管阴间还是阳界,除非麻烦上身,否则千万别多管闲事,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也铭记在心。」偷偷揩去眼角的湿痕,她仰起纤秀的下巴,扬起眉头,「现在我不管阴间如何,阳间什么样,替天行道也好,收拾门户也行,我都要要回他的元神。」 「说得很动听,不过……」辛殊双手交抱胸前,横睐着她,收敛僵笑,「休想我帮你。」 「老爹!」 「你老爹我生前是传承茅山正统道术的道人,很威风没错,可死后论及在世功劳,却是过多于功,要不是时常替判官追捕恶鬼,才捞得小小鬼差来当,我早说过,一旦下了阴间,我便不再插手阳间的事,就算是我老辛的亲生女儿也一样。」 辛芙儿一脸难以置信,「你……你算哪门子的老爹?!」 「今非昔比,宸秋已经不再是你以前的小师兄,以他现在的功力,你绝对斗不赢他,我也不赞同你和他对上。」 第二十三章 「你疯了吗?」父女一个样,辛芙儿学他拍桌蹬椅脚,大气一抽,险些扑熄烛火,有一刹那,辛老爹的脸差点糊掉。 「欸,你别这么大口气,好不容易上来一趟,你应该不想我这么早下去吧!」辛殊低声抱怨。 「他骗了我们这么多年,害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帮我重振师门,傻傻的苦等,结果他却在崑仑山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是出自我们辛家的门徒,你这个做师父的难道不恼?」一向视黑茅如仇人的老爹居然劝她别和尹宸秋斗上,真是可笑,摆明了故意阻挠她讨回元神。 辛殊朝女儿翻个白眼,「恼是恼,可我不像你,为了某人彻底失去理智,你现在这模样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的寻求解决之道,简直是去送死……」 「就算会死,我也要斗。」 「瞧,你这样子根本无济于事,先冷静下来,等待时机……」 「等?!」辛芙儿瞪大双眸,「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把辜灵誉的元神纳为己有之后?等到他把我们白茅道术的声望都丢进粪坑洗臭之后?还是等到你女儿发苍苍、齿摇摇,成了孤僻老道姑之后?」 「酸酸,你真的喜欢上那只……」 「辜灵誉。」她堵住他的惊呼,紧蹙秀眉,严厉的指正,「你弄清楚了,之前他是狸猫没错,现在他是辜灵誉,不是狸,不是畜生……」 「畜生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辛殊不忘自清。 辛芙儿两眼朝上一翻,怒气顿时消失,「反正我不许你再那样称呼他。」 「随你想怎么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不会帮你。」 「当真不帮?」 「不帮。」辛殊坚决的摇头。 「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也不肯帮?」她长这么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为师那次曾经跪过,记忆中,还真不曾跪求过老爹。 辛殊大笑三声,「省省力气,苦肉计对我没用。况且,地府有令,除了黑白无常因为拘魂之便,在合情合理的范畴里能插手阳间事,放眼整座地府,甚至是判官都不能擅管,何况是区区一个小鬼差。」 「谁不知道你根本是怕事,想闲着发凉,才故意挑鬼差来做,单凭你生前的威望,怎么可能……」 「欸,有些话还是别说破比较好。」辛殊打断她的唠叨,觑了眼窗外渐明的天色,眼色略沉。「天就快亮了,近来世道衰微,阴间也跟着不大安宁,臭小子来到京师之后,灵界气氛紧张,绝不能小看他的能耐。」 「所以你是铁了心不帮?」这句是从她牙缝中挤出来的,又硬又涩。 「老实告诉你,不是不帮,而是不能帮,辜灵誉的肉身未化一事,判官耿耿于怀,如果能乘此机会将一切导回原状,那又何尝不是……欸,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瞥见辛芙儿红肿未消的眼眶充盈湿雾,活了一辈子,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女儿如此伤心的辛殊吓得跳脚。也幸好他早死了,否则以他的庞然吨位,这样一蹬,整座茅屋都要震垮了。 「有这么一个『死』没良心的老爹,能不难过吗?」辛芙儿恨恨的回道,搓抹湿透的脸颊。从老爹死后到现在,她还不曾这样请托过他,自己的女儿有难,当爹的居然打算见死不救,真是有违天理。 想到辜灵誉神智迷失,仅存一息的躺在辜家,她的整颗心像腌入梅子坛里,由内到外泛酸。 酸酸,酸酸……从他嘴里喊出来,一点也不觉得酸,反而是甜得腻齿,可他百喊不厌,终日绕在耳畔冲着她喊,酸酸,酸酸…… 此际,她的心真的好酸、好酸哪! 「天是真的亮了,我得走了,你别哭啊!」白烛蓦地灭了一盏,辛殊腰腹以下忽成模糊雾影,焦急的大喊:「酸酸,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贸然和臭小子对上,你敌不过他的……酸酸!」 辛芙儿负气的执袖擦泪,鼓起腮帮子,吹熄另外两盏衰微的火苗,登时,辛老爹一张错愕的老脸隐没于浓雾里,再不见形迹,隐约还能听闻老爹粗嗄的嘶喊,要她别冲动,末了全化成一团烟雾,破风散尽。 鸡啼破晓,熔金炫阳刺破云层,射穿大地,晒不去笼罩简陋茅屋的乌云。 辛芙儿呆坐流泪,愤恼的抓过白烛,用力折断,暗暗发誓,再也不见无情无义的辛老爹。 受够了那些阴间阳间不能越界混乱的规矩,判官犯的错,凭什么要她失去辜灵誉来弥补?凭什么?凭什么?! 没错,既然那些臭黑茅能不顾因果轮回,犯下悖逆天道的诸多祸事,取用一个已死之人的肉身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过是人间一个小道姑,又不是阴间鬼差,干嘛要替判官补过?对,她何必顾忌那么多? 管他阴阳戒律,管他天地伦理,去他的什么茅山道规,去他的人间不可乱! 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冷冷的拭去最后一滴泪,她双眸镇定的眺望窗外的艳阳,掐握掌心,直至十道鲜红指痕烙上掌肉,才逐一松放。 天若有情,亦当成全她的心。 恭奉太上祖师爷这么多个年头,她从没起过半点私心之欲,而今,为了一个执念,为了一个她想见的人,不得不举剑迎战。 辛芙儿俯身,拾起弯刀,掇起桃木,一片一片削去多余的部分,每下一刀,便刻上最重的执着。 她眯起湿了又干的双眸,桃木剑汲取了每一颗自额头滑至下颔坠落的汗珠,聚满她坚定不移的意念,终于成了一把生来带灵的桃木剑。 她举起桃木剑向皇天,咬破指头,在剑上写下血咒,发下毒誓。 「从今日此时起,我辛芙儿誓诛尹宸秋,否则此生必不安宁,辜灵誉一日不起,我一日不休,辜灵誉若死,我辛芙儿弃道不从,茅山白道就此而废,阴阳沦乱再不能平,我将逆天而行,下地府讨魂。」 毛雨丝丝,京师没入无边凄愁,哀悼之息弥漫,黄纸伴随号哭漫天飞落,雷在天边隐约蛰浮,无主孤魂齐聚在雕梁红瓦矗立最高的屋梁探首,窥看。 辜家,正在办丧事。 远在城外荒郊,魑魉精怪纷然而至,或飘或站或倒吊于树上作壁上观,灵界躁动引发阴间注目,黑白无常巡视过数回,处处可见鬼差踪影,他们伏于暗处监视,随时回报。 两道人影,一黑一灰,一阳一阴,相距百尺,各自画阵,肃杀之气锐不可当,道行较浅的小妖小鬼不敢多做停留,深怕一个不留神,便化为剑下魂。 「万法归宗一掌强,此身不是非凡身,化成无名无姓天子为正身,天不敢管,地不敢收,一步踏空中,二步踏云中,三步云中坐,四步影无踪。」尹宸秋持符诵咒,登时阴风怒啸,云海变色,靠得过近的妖精来不及闪避,一道被刮得老远。 辛芙儿伫立,持剑的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冷冷观望。 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双眼肿胀如核桃,却毫无困意,望向山脚之下荧荧灯火,离皇城最近的建筑物缀满白缎,惊痛了深深眯起的双眸。 「在开始之前,有些话我想问你。」尹宸秋的声音唤回了她缥缈的心神。 「什么话?」她冷淡的别开视线,故意不看他。 「如果……他没有变成人,只是一只狸,你可还会接受我?」在彻底决裂之前,他仍抱持最后一丝希望,尽管是微乎其微。 辛芙儿弯动嘴角,嘲弄的笑说:「你忘了老爹曾经教过我们一件事,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所以你连如果都不肯给我。」这回,尹宸秋连冷笑都省了。 她充耳不闻,径自划开步伐,口中念诵,「青龙在天,兰蛇吞肚,日月非我形,阴阳自成质,乾坤造化中,六合皆归一。在天为雾露,在地为泉源。数尽阴阳尽,得之终不言。」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你输了,等于自诩为茅山正道的辛家从此除名,而我这个叛徒将会终结白茅道传人的传闻。」尹宸秋举剑,布阵。 「也容我提醒你一句,从我出师到现在,还真没输过,说不准你明天就得收拾包袱滚回崑仑山,重新来过。」辛芙儿不让他占嘴上便宜,刁钻的回嘲。 尹宸秋肆笑,「就算我输了,也不会归还那只畜生的元神。」 「放你一百个心,就算我输了,也要把他的元神抢回来。」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剑柄,辛芙儿磨咬贝齿,渗出些微血丝。 「好,你有本事,就来跟我拿。」笑声方歇,尹宸秋招来染瘟而死的极恶之鬼,须臾,数百张青面獠牙听从指令,铺天盖地的朝对面阵坛飞来。 第二十四章 这些瘟鬼多是战乱时因为粮食短缺、体弱染病而死,身处乱世的悲哀,以及终日不得温饱的痛苦,使得他们无法入六道轮回,一旦招受道士以血供养,便为其卖命。 能供养得起瘟鬼的道士非同小可,至少她从未遇过能召唤瘟鬼的黑茅道士。 老爹说得没错,今日的尹宸秋不容小觑。 「玉皇赐我天下名,赐我铜甲铁甲斩妖精,天德君,地德君,月德君,九凤破浪大将军,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辛芙儿施咒护身,还是晚了一步,一只枯骨收爪刮过芙颊,火烧热铁似的,细致的肌肤霎时皮开肉绽,空气中染遍血腥气味,招来更多噬血的恶鬼。 她摀住疼痛的脸颊,忍下想喊疼的冲动,挥剑砍下张牙咬来的饿鬼,转身削掉数十条枯骨,耳边传来尹宸秋肆无忌惮的狂笑。 「酸酸,光是第一局,你就招架不住,接下来的你要怎么办?」 撑起袍下微微颤抖的双膝,高举沐血桃木剑,辛芙儿抚着脸颊,破风一吼,「尽管放马过来吧!区区几只瘟鬼,我才不放在眼底。」 「嘴硬。」尹宸秋冷哼一声,吮指吹声口哨,下达指令,数不尽的恶鬼越发凶狠,攻势益加猛烈。 渐渐的,空气里混浊的血味越来越浓,辛芙儿身上的伤痕越添越多。 情势危急,持剑的皓腕隐隐作痛,肘臂轻举,每条筋脉跳动如鞭笞,体力已经见底,不堪负荷,厉鬼号声震耳,她却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投降!」对坛传来尹宸秋的劝降声。 「作你的大头梦!」辛芙儿视线模糊,拨开汗湿覆眼的发丝,咬牙回吼。 「不想死的话……」 「讨不回元神,我不如死了算了。」被抓破的手背鲜血淋漓,再也拿不动桃木剑,她当机立断,将桃木剑扔入坛内,抓起坛桌上的黄符冥纸,往上一抛,宁死也不愿认输。 「青瑶为使,能调风雨;白液金花,水生龙虎,赫然还丹;日月光顾,星辰透明,云中见路。诀中思深,会者有数。百岁之间,生死不住。」 听闻此咒,尹宸秋面色愀变,心神震慑,「你……」 「辛家子弟辛芙儿,敕奉太上老君,今以己身为介,以骨骸为媒,以血脉筋络为……」 茅山斗法不得离坛,否则咒术将反噬其身,凡是习术之人皆知。 却见单薄灰影缓缓走出阵坛,清丽的脸蛋血迹斑斑,任随百鬼袭身,无动于衷,溢血嘴角微微勾起,反覆念咒。 豁身施咒,茅山道术的最终手段。 轻则缺手断肢,重则失去宝贵性命,更甚者,三魂七魄飞散,永不能聚灵。 「住口!」尹宸秋斥责,试图阻止,「你给我滚回坛里!」 辛芙儿径自踱离阵坛,嘴唇微张微合,目光涣散无神,直直朝前走,昏沉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远远天边回荡着某处丧家锣鼓喧天的哭号,每一声螫耳刺痛她的心。 失去灵魄的肉身很快便会腐化,届时,就算真的讨回元神,没有了肉身,也是徒然。 没有宿体的元神撑不过几个时辰,便会化为乌有。 元神要讨,肉身要留,可是她连一样都要不回来,怎么办? 辛芙儿的双膝骤然发软,失去支撑的身子不受思绪控制,重重跪地,俯身朝地一抓,怔瞠的双眸降下比雨丝还惆怅的冰莹水珠,浸湿了沙砾,咸痛了手背上的伤口。 这痛,蚀心穿骨。 「太上老君,您老若有助佑,弟子辛芙儿在此恳求,茅山之道在于维系阴阳之和,今我欲破阴阳之衡,求得一元神,愿以己身交换……」 一巴掌打断她未完的呢喃诉愿,尹宸秋抓起失血过多、不支倒地的馨躯,扳起浴血的脸蛋,冷冷的问︰「只要你认输,我就撤阵,你认不认输?」 辛芙儿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找不到焦距,向着模糊的黑影,茫然的说︰「好,你把辜灵誉的元神还来,我就认输,想要什么,都尽管拿去好了……」 提高不断下滑、浑身冰凉的娇躯,尹宸秋低声咆哮,「你就真的这么喜欢他?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京师,就是为了阻止他,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他?为什么?他到底哪一点好?他明明就只是一只狸妖!」 「……没有为什么……他是妖,却心地至善……为了我,可以舍弃一切……他愿意用他的方式守护我……他说他要报恩……他要让我从此过着平凡的生活……」梗住呼吸,辛芙儿哭了,星星泪光之中,闪烁点点笑意。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不会离开你身边。」尹宸秋不甘心,恨不得能返转时光,回到从前。 「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她始终坚信着这条真理。 「对,你说的对极了……」他蓦然松手,冷酷的看着她失去平衡,跌回血泊里,让恶鬼继续肆虐横行。 荒郊,顿时变成一处人间炼狱。 「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你是造成这一切的因,而我就是来终结一切的那个恶果。」 鲜艳红液漫过贴附在地的侧颜,朝外左耳荡入陌生的咒语,惊醒陷入深邃幽冥里的意识,指尖陡颤,以双肘撑起上身,辛芙儿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楚返回坛里的尹宸秋又想使出什么招数。 沾湿的眼睫抖扬,倒抽一口阴森的冷气,惊悸大眼左右来回梭巡,四肢麻凉,不听使唤,她知道尹宸秋的能耐不小,可是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连唤尸咒也学会了。 来自四面八方,死了许久、尸身未腐的殭尸直扑而来,数以万计的恶鬼与丧尸,纵使她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收拾得了,就算老爹死而复活,恐怕也是摇头,束手无策。 「这些死不瞑目的殭尸若是进了京师,你说,天下是不是就此大乱?」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连茅山术中列为禁忌之咒,属最上乘的巫咒都学会,莫怪乎老爹一口笃定她赢不了,看来老爹早已识穿了他的底。 「既然你不肯投降,那么我就让你瞧瞧什么叫做真正的茅山之道,辛老头过去传授你的那一套根本是雕虫小技,我在崑仑山所学的才叫做道术。」 「我呸。」辛芙儿使尽气力大吼,「你那不叫道术,根本是谋害苍生的邪术,祖师爷最恨的就是这种打着他的名义,挂羊头卖狗肉的不肖徒孙。」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承认吧!你一定作梦也料想不到我能练就今日的成果,从前辛老头总说我的资质不如你,需要磨练的时间更长,可是我到了崑仑山,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便把那些臭道士的毕生所长都学会了,你说,到底是谁的资质不如谁?」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吗?」辛芙儿扬起眉头,骄傲的说:「因为老爹早就看透你的心性邪多过于正,他的用意即是要将你导入正途所需的时间特别长,他口中所谓的资质便是天性,天性不佳,自然是资质不才。」 「继续扯你们辛家的歪理无妨,此时此刻,你连站都成问题了,还有法子解决这群没有意识、只懂攻击的殭尸与恶鬼吗?」 辛芙儿非是不堪激的人,打从知道自己背负着振兴茅山正道、一辈子都得与鬼怪作陪的命运之后,她向来比谁都还要认分,对那些开口闭口唯我独尊的老黑茅的挑衅一直不太理睬,可是这回她彻底的恼火了。 不为什么,就冲着这个王八蛋居然曾经是她喜欢的师兄,老爹还曾经许诺让她过门给他当媳妇…… 如今想来,真教她作恶想吐。 老爹时常笑她小小年纪,意志如铁,其实她并非早熟,也不是有着什么沛然正气,而是凭借一股信念。 从前,那股信念是为了老爹的遗愿。 而今,这股信念是为了某人的执愿。 辛芙儿闭上双眼,又念起了方才未完的咒语,不顾虎视眈眈的群鬼群尸,不理尹宸秋放肆的笑声,不去想之后的结果,她只知道,她很想再见一个人,很想再听那个人喊她一声…… 「酸酸,不要。」 她震慑的张开眼眸,惶惑的眼瞳飞掠过一抹暗影,稍纵即逝,伸出手欲挽留,只撩起一阵微风,这才知道原来只是由心而生的幻觉。 越来越模糊的眼眸漾泛湿意,然后宛若黑夜最后一道残烛的灰色纤影倒落在艳泽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二十五章 干涩的嘴唇依着主人钢金难熔、异常坚硬的执着持续不断的诵念,无法汇聚的心神仅存割舍己身,寻回元神的最后念头,好想再听一次呵…… 原来执念会传染。 不是朋友,也不是恩人,而是想生生世世珍藏在记忆深处、烙在魂魄上的爱人。 【第十章】 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呕肺挖肝式的剧烈咳嗽在静夜里穿透云霄,撼动心扉。 不能呼吸的痛苦把她自一团昏黑混沌中抽离出来,腥热鲜红呛堵咽喉,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出不去…… 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竟敢摀住她的嘴,害她想大口喘息都不行。 连抽泣都疼得不能呼吸,痛到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辛芙儿只好改变方式,转而试图掀开沉重的眼皮,蝴蝶拍翅般不停的颤煽,以过人的意志恢复尚且朦胧的视线。 入眼的是,一张清晰程度差强人意的惨白俊容很不知死活的对她嘻笑,一身穿金戴银的奢贵丧服,长发整齐的往后梳,牙齿洁净若白银,虽然脸色难看得像鬼,但是至少还能对她笑。 「要不是我堵下你最后一句,恐怕往后成了我在阳,你在阴。」标准辜灵誉式的嬉闹口吻,语末总爱附送一句呵笑,醉了似的戏谑。 「辜……」辛芙儿气音呢喃,不敢轻信,深怕伸出手又扑了一场空。 还是一只微凉的宽掌好心的帮忙抓高柔荑,覆上咚咚作响的心口,微弱的脉动衬得胸膛底下的怦动更是清晰。 她听见了久违的鼓动,来自他的胸口,透进她的脉搏,渗入每一寸肌肤。 「听见了吗?」辜灵誉轻声询问。 「……听见了,臭狐狸。」她疲倦的闭上双眸,静静的聆听。 他撕下半截锦袂,细心的拭净秀颜上每一滴污血,指尖轻柔的滑过肿颊,细细摩挲,比夜色更浓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凝睇每道伤痕。 每一道伤都是不能言说的情意,是她为了他奋战到最后的证明。 「那一晚,你出现在祭坛时,起初我还认不出你……直到看见裘老头居然敌不过你,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底。」先前来不及言明的情意,他一次娓娓诉尽。「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成了辜灵誉,能够光明正大的走到你的面前,说实话,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若是真的见着了你该说什么话才好。」 「我还记得……你问我,你的模样好看吗?」她逞强的弯动肿胀的嘴角。不过短短数月,如今忆来,却长如一场生死轮回,再相见,恍如已过上百年。 「对灵兽而言,无所谓美丑,可是我害怕这模样的我让你讨厌……」 「够了,别再说了。」辛芙儿陡然打断他的话,咬牙撑开沉重的眼皮。 「酸酸?」 「我只说最后一遍,你给我听清楚了。」她深吸一口气,清空肺内的污浊,幸好方才被尹宸秋一掌打得脸肿,瞧不见逐渐扩散的嫣晕。「管你是狸是妖是鬼是人,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能好端端的活着,站在我的面前,我就很开心。」 「就这样?」满脸期待的辜灵誉倏地垮下俊脸。 「不然你还想怎样?」她噘起嘴唇。 「你应该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 辛芙儿两眼往上翻,赠送他一双白眼珠。「如果你变成狸,我就抱回家煮汤喝;如果你是妖,我就把你收起来当小差;如果你是人,我就……」 「就如何?」他眼巴巴的瞅着她。 「就……啊嘶,好疼呀!」毫无预警的举肘撞开前方的俊脸,她摀住双颊,缩身呻/吟,巧妙的躲掉窘人的问题。 「酸酸,你先回答我啊!」他气急败坏的穷追猛打。 「好疼啊!」她打定主意,继续装死就对了。 「酸酸!」被赖帐惯了的辜灵誉只好极其无奈的查探她的伤势。 「哎呀!你烦不烦啊?」辛芙儿蓦然睁开眼,挤开黏上来的烦人家伙,没了气力,干脆把他当垫背,撑起虚软的身子,环顾四周。 阵坛仍在,不见四面八方密集而来的殭尸恶鬼,更不见尹宸秋的踪影,只剩满地随风卷起飘落的冥纸,符咒余烬飞过眼前,滚落山脚,没入巍峨矗立的京师。 「尹宸秋呢?」她傻乎乎的扭头,瞪住又想蹭上来的辜灵誉。 辜灵誉抿了抿唇,百般不愿再提及这号人物,简洁明快的回答,「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老爹!」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面孔,辛芙儿不顾伤势,狼狈的爬起,摇摇晃晃,欲走向辛老爹,一个踉跄,就要跌落地上。 辛殊冷眼旁观,看着某道颀躯飞快的扶起她,心头颇不是滋味。 「臭小子,我家酸酸不过是心肠软,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她是真的着了你的道。」 辛家一老一少同一个样儿,「死」也嘴硬。 「老爹,你怎么会……」辛芙儿靠在辜灵誉的臂弯内,跌跌撞撞的走上前,刻意忽略他与某双狐狸眼互相角力的过程。「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是不是?是你收拾那些殭尸恶鬼的,是不是?」 「你老爹我还没有这种能耐。」辛殊冷哼一声,拇指往后一戳,引领她挪动崇拜的眼神,望向身后那名唇红齿白、手持红簿的俊俏男子。 辛芙儿一愣,「你……你是……」 「久仰大名,白茅道最后传人的辛姑娘。」乔正发上微斜的红纱帽,男子朝辛芙儿含笑颔首,手不曾闲下,继续批录,翻页再翻页,牛头马面与鬼差随伺在旁,等候差遣。 「判官怎么会在这里?」她彻底傻眼。 辛殊瞟她一眼,「废话!要不是判官出手,你现在早就去找太上祖师泡茶嗑牙了。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上阳世,黑白无常还是我把所有的交情全套完,才肯一块上来。」 「那他……」她指向辜灵誉,挂彩的娇颜难掩焦急,「他怎么办?」 「臭小子,你自己说。」辛殊双手交抱胸前,撇开头,不想沾惹关于这只孽畜的任何话题。 辜灵誉将半偏的馨躯拨正,举止悉心轻柔,执起方才撕下的锦帛,边擦拭小脸上的残污边说:「辜家公子虽然已投胎转世,但是尚有一魄留在地府,判官暂借于我,以至于我才能从棺材里走出来……」 「那你的元神呢?」 「在这里。」握住她的小手,抚在平坦的心口,苍白的笑脸盈满暖意。「我和判官有了交易,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从此刻起,在这具肉躯里有着我的魂、我的魄,我是真真正正的辜灵誉。」 辛芙儿不解,「交易?你和判官能做什么样的交易?」 「他要我代替辜公子完成他的心愿,这个心愿恰恰是影响阴阳两界平衡的最大主因。」 「阴阳平衡?」她的眼里浮现疑虑,思忖片刻,惊呼出声,「莫非判官的意思是要你……」 「没错,判官希望我能暗中导正安穗公的歪行,正所谓世风日下,阳间若值乱世,阴间不会好到哪儿,横死者多为难缠的恶鬼,上回中元节之祸便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判官已经批准你拥有辜灵誉的肉身?」 「非是拥有,而是成为辜灵誉。」 脏污退尽,露出秀婉的丽颜,脸颊红肿怵目,大掌不舍的抚过,尽管无济于事,辜灵誉仍然盼望能藉着冰凉的掌心,减弱肌肤胀热,化减些许不适。 她摇头,「我不懂。」 辛殊忍不住插口,「亏你是我一手拉拔的得意门生,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意思就是,生死簿上已经重新写上辜灵誉的名字,从今以后,没有人会追着他讨回肉身,他也不再属于灵界,而是……欸,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 藏不住的欣喜胀满胸臆,有酸有甜,涌上咽喉,呛出压抑整夜的泪水,不管黑白无常、判官和辛老爹在场,辛芙儿展开双臂,拥紧来不及反应的辜灵誉,收拢再收拢,差点掐得他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也无妨,只要尚能呼吸一口气,就代表他能守在她身畔,只要一口气还在,他便不必担忧会看不见心里想见的她。 执着的心愿终能成真,全是因为坚强的意念,不论对他抑或对她而言。 「够了,我看不下去了,臭狸猫,你的手脚给我放干净点!」辛殊打算分开两人。 辛芙儿蓦然转头,肿得像夜叉的脸蛋漾起灿笑,朝老爹头顶的云端高声疾呼,「他是辜灵誉,不是狸猫!」 「酸酸……」辜灵誉牵动嘴角,看着她偷偷流泪,又叫又笑的兴奋模样,喉头紧涩,不禁忆起判官唤醒自己的那一刻,彷佛历经一场盼过千年春秋的幻梦,能坚持到现在是凭着一股傻念。 第二十六章 再见一面……只要再见她一面就好…… 即使没了意识,没了思考,心跳不再,支撑衰微元灵不散的是灭不掉的渴望。 当判官微笑的解释救他的用意,以及相救的条件时,他以为是一场梦,眨眼即逝,直到抬起双腿,一脚踢开棺椁,朝着她在的方向狂奔,一切才有了真实感。 再见一面,一面就好,哪怕是只能一眼,随即灰飞烟灭也无妨……彼时处在混沌之中的他是这般想着。 如今,不只一面,而是相见一世。 一世啊!短如春梦,却能圆尽心愿。 「往后就算尹宸秋再来,我也不怕了,谁来我都不怕了。」辛芙儿夸张的笑嚷。 冥思中的辜灵誉回过神来,鼓动的胸口暖烘烘的,全是因为她…… 他懂了,原来凡人庸碌一生寻求的那份爱,魂飞魄散都要留住的爱,是得用血泪凿入骨里,刻进髓中,烙心蚀魂。 爱,就是宁愿失去一切也想获得的自私。 爱,就是纵然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执着。 辛芙儿乐不可支,拽着辜灵誉的胳臂绕圈圈,举高让她留派守在辜家、现今赶至的当归,朗朗笑声流泄在云浪未平的荒郊野岭,引来孤魂留步顾盼。 乍然风过,翻起掌中的生死簿,惊鸿一瞥,尚有一处新添的墨迹未干,儒雅的判官笑望片刻,遂乃提腕执笔,写下附注── 辜灵誉,寿元八十,宿缘尽时返归地府,不得轮回。 「呜……呜呜……」 一根纤指戳了戳五体伏地的旺福,悄声喊道;「旺总管……旺总管?」 旺福甩动肩膀,毫不理会,继续放声痛哭,「少爷啊……你怎么会如此苦命啊……明明前两天还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怎么一转眼就倒下了……」 「旺总管?旺总管……」 「少爷啊……你的福分怎么会这么的薄……」 「我说,旺总管!」来者不耐烦的加重语气。 「叫叫叫,不然是叫魂啊!要叫也不是叫我!」旺福扶起弯了一天一夜没能打直的腰,往后瞪去,倏地愣住,「你……你……」 「你不认得我了?是我啊,辛芙儿。」辛芙儿咧开贝齿,露出灿烂笑容。 按照惯例,小跟班当归绕在她的脚边,不时仰首嗅闻。 旺福脸色大变,「就算你化作灰,我也认得,你居然还有脸回来!那日少爷的尸体是你送回府的,你闷不吭声,掉头就走,是什么意思?夫人已经命令大内高手缉拿你到案,我劝你最好自己束手就擒……」 辛芙儿双手负在身后,螓首微仰,凉凉的往旁边一站,让滔滔不绝的旺福将身后的人瞧个真切仔细。 霎时,缀满白菊的灵堂不闻哭声,却闻哀号声── 「鬼啊!」 不必清场,所到之处自然而然让出一条宽敞活路,供两人大摇大摆的踱过川堂,吓晕的继续晕死,呆成痴傻的咚一声扑地,有人则是干脆打开棺椁确认,不消片刻,辜家公子成活尸的悚闻传遍大宅,甚至翻出红墙之外,成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淹没整座京师。 「鬼大姊、鬼大姊……怪了,跑哪儿去了?」遍寻不着鬼影,辛芙儿纳闷的返回漱玉阁,前脚未进,横来一只手臂,拦腰掳人。 「嘘……」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辜灵誉暗示噤声、观望的眼波,被他抱入暗处,缩在金屏与阁门之间的狭隘空隙,以一盆半身高的紫蝶兰充当遮掩,纤背紧靠着胸膛,露出一只眼,朝邻房窥伺。 辜夫人半坐在床沿,来回抚摸绣枕,背对的缘故,只隐约听见微弱的啜泣声,好半晌不曾言语,直至辛芙儿第二十三回推开朝她的耳畔吹气的淫狐之后,传来鼻音浓重的沙哑声音。 「灵誉,是我害了你……如果那时候我别把你从她的手里抢过来……也许你会快乐得多……」 辛芙儿怔忡,缓缓的回眸。 辜灵誉扬高眉头,要她继续往下听。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努力……纵使你非我亲生,虽然我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法骗过了众人,可是我心里一直对你和对她感到愧疚……我一直相信你在我的身边会过得很好……她是失宠的小妾,而我是正宫夫人,不论换作是谁,应该都会和我一样。」 原来如此。 两双对望的眼睛,默契十足的释出相同的意绪。 当年辜夫人深怕失去正宫地位,不顾天理伦常,用计抢走了小妾的亲生孩儿,逼得小妾悬梁自尽,小妾不怨天,不尤人,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将实情告知孩儿。 「都是我害了你……」 幽幽的叹息盘旋在风里,荡入每一双耳中,同样哀怨、凄迷的细碎叹息回荡在辜家大宅深处,散不去。 历经万劫,终于心心相系的一双俪人,携手来到汲芳斋。 「酸酸……」时常流连的树荫底下的幽魂,怅怅向一脸泫然的辛芙儿招手。 辛芙儿悄然侧首,推了轩邈长躯一把,示意他上前。 「去啊!」 辜灵誉敛锁眉头,踟蹰不前,「可是我……」 「你不是告诉我,你想了解凡人的七情六欲,现在这也是其中一环。」辛芙儿回以坚定的笑靥,交扣十指,将勇气自掌心渡予。「世间百态,人心无常,情,自然也有各种面貌,眼下这一种是亲情,就像我和老爹那样。」 「亲情?」辜灵誉略带迷惘的缓步上前,伫立树下,与惨白鬼脸四眼相望。 「你是……」 「辜灵誉,我就是辜灵誉。」而今他终于能够坦荡荡,无愧于谁的宣告。 女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辜灵誉,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纵然相逢不相识,阴阳两隔,她依然有种模糊的感触。 原来未了的心愿是见自己的骨肉一面,盼了半世的渴望,竟然是让自己的孩子知道一切来龙去脉,所以她终日伫立在树荫之下,等着他到来,没想到等着等着竟忘了初衷,也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是在等着一个人出现,等着见他一面。 织茧似的不断的绕啊绕,无论身在阴,抑或身在阳,任谁都是在作茧自缚。 但是只要信念仍在,只要不曾放弃,只要坚持到底,总会有实现的一日。 伸出枯指,摸过玉白温颜,总是惨绿的鬼脸刹那之间似乎不再那么可怖,微笑不再骇人,母亲的慈爱言说不尽,她淡淡的笑道:「你好就好,那么我就可以安心的离开这里,再也不必苦苦的等下去。」 辜灵誉扬起一直垂掩的炯眸,握住方要抽离、只剩枯骨的手掌,紧紧握住好一会儿之后,才松开指掌。 这一刻,他体会到人世间的情,可以复杂,可以简单,其中包含了各种姿态,常言总说,人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他看来,「情」又何尝不是? 「谢谢你,酸酸。」宿愿已了,再也没有理由留下,随着黎明到来,飘然幽魂逐渐散成一道道光束,女鬼含着如愿以偿的泪水,跟随黑白无常的步伐越过边界下黄泉,再也不能相见。 而后,乌云散尽之后的天,亮了。 绿池畔一朵牡丹缤纷绽放,生气盎然。 辜灵誉偏首,弯眸微笑,辛芙儿眯细瞳眸,璀璨金芒映照之下,风中波动扬成一道黑幕的青丝,与他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珠……呵,就像初次相见时的模样。 嘘,别跟他说,省得某人又自卑心作祟,届时又闹起别扭,翻脸不认人,那她往后吃穿要靠谁? 「酸酸,你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哈哈……没什么,只是……」她搔腮暗忖,一脸凝重。 「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她毫不扭捏的脱口而出,淤积胸臆的一句话恍若春雷,震蛰了静谧早晨,贯穿双耳,撼动心扉。 辜灵誉呆了半晌,浑身热血沸腾,「酸酸……」 「欸欸欸,别蹭过来、蹭过去的,小心我把你……」 「一箭穿心。」这句话,糊在两人厮磨的唇齿里。 「知道就好。」掩下长睫之前,喜欢嘴硬的人儿绯红着双颊,细声咕哝。 但问相思尽头是何处── 相守一世。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dbbb;手机站:m.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