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王朝》 第1节 第一章 宣怀风把双手举到脖子下,收拢围巾,冒着雪匆匆往同仁会馆赶。 这个春节,比任何一年都冷。 人走在路上,寒风呼呼往脖子里钻,空气吸到肺里,像会结冰似的。但冷归冷,毕竟是大年三十了,已经有穿得像粽子似的孩子们在街上兴高采烈的跑着,丢着噼里啪啦的炮仗,有几个蹲在家门口堆雪人,等着一年里最丰盛的团年饭。 经过一个路口时,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窝蜂的追过来,朝他伸着手。 「先生!先生!新年大吉大利!赏几个发财钱!」 「步步高升!先生!赏几个发财钱,步步高升!」 宣怀风看见他们跟过来,早就加快了脚步,但是最终又停下了,从怀里掏出一毛钱,递给其中一个看起来最瘦弱的孩子。 乞丐们的声音顿时轰响,「我呢?我呢?」 「赏几个发财钱!」见到有人施舍,本来蜷缩在路边檐下,寒冬腊月饿得脊梁贴背的难民们眼都亮了,前仆后继的涌上来。 宣怀风吓了一跳。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拿去施舍,赶紧抱着手里的书本,撒开脚步往前跑开了。 回到同仁会馆,身上已经跑出一身汗。 宣怀风呼出一口气,跨进早被踩得微凹下去的老门槛,把白色的长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整理了一下领口,才缓步进去。 会馆的伙计正端着热水经过,看见是他,停下来,朝他笑着说,「宣先生,是您啊?怎么走得一身汗?我这有热水,给您拧条毛巾擦擦。」拿下肩膀上搭的白毛巾,在热水里荡了荡,「新毛巾,干净。」 宣怀风道了一声谢,接过毛巾。 「不是走,是跑。」他用热乎乎的白毛巾轻轻抹了一下脸,动作带着一种不寻常的优雅好看,年轻的脸因为刚才的跑动染上一丝淡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在路上给了一个小乞丐一毛钱,结果围了一群上来。」 伙计一听,就叫起来了,「哎呀,您不该给啊!这年头,满大街的乞丐,给了一个,准跟一百个过来,再多的钱也给不够。」 「有一个小孩子,看着怪可怜的。」 「外头可怜的人多着呢,谁不可怜?」伙计打量了宣怀风一眼,实实在在地说,「宣先生,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说错了您别见怪。您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太好心了,今天帮这个学生买笔,明天施舍一下乞丐,我看您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有钱也先管好自己吃住……」 「哦,对了。」宣怀风把手伸进怀里,「学校今天发了薪金,这个月的房钱,还有下个月的,我现在就付。」 「别别!我不是追您的房钱。」伙计一脸尴尬的摆手。 「该付的还是要付。」 宣怀风把口袋里的信封掏出来,里头装着学校刚刚发的薪金。 他不是资深教员,薪金并不高,一个月的薪金,加上补课补到大年三十的补课费,还有微薄的过年费,信封中总共只有二十三块钱。 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算不错了。 现在全国乱哄哄,似乎一切都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改变中,各种政府此起彼伏,朝令夕改。 前一阵子还在提倡外国科学,要重视数学教育,现在新的教育总长上任,数学立即又不重要了,立即时兴起国学来。 学校的教务长前几天曾经透出口风,可能要裁掉几个数学教师。 宣怀风想到这个就有点苦恼,默默咬了咬牙,不去想年后裁员的事,用一副平静的表情从信封里取出四块钱,「给,两个月的房租。」 「谢谢了,宣先生。」 宣怀风把钱给了伙计,转身往自己租赁的房间那头走,后面伙计又追了上来,「宣先生,您看我这记性,对了,忘了和您说,今天下午有您的电话,是我接的。」 宣怀风把头转过来,「是我姐姐?」 「对对,是年太太打过来的。您猜得真准。」 宣怀风微微一笑。 这也不用猜,他到首都不到一年,又向来不喜欢交朋友,人生地不熟,除了姐姐,也没别人会打电话到会馆找他。 「她说了什么吗?」 「年太太说,今天大年三十,一定要过去她那里吃团年饭。」 去姐姐那? 宣怀风不明显地皱了皱眉,温和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我这就打个电话给她。」 刚要走,伙计笑着说,「宣先生,电话不用打了。年太太再三叮嘱过,您别想着不过去,找什么借口敷衍也不行,她就你一个亲弟弟,绝不许你在外头过大年三十的。」嘿了一声,「我是照着年太太的话转告您的。」 「嗯,知道了。」 姐命难违,没办法。 宣怀风回到房间,梳洗了一下,本来打算就这样去,想了想,又转回来打开衣橱。 衣橱不大,他挑了一套出来。 西装是从前留学的时候在英国定做的,材料和手工都一流,所费不菲,只是毕竟穿过几年,没有刚做好时那样尊贵气派,不过仍是干干净净,平整的。 宣怀风换好衣服,到街上买了两袋水果,才往年宅里去。 到了年宅,按了门铃。 一会儿大门就开了一条缝,露出张妈熟悉的脸,一瞧见宣怀风站在门口,顿时笑得眼睛眯起来,殷勤地叫起来,「小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小姐正在里面伸长脖子等着你呢。」 张妈是陪着宣代云一起过门到年家的老妈子,从小看着宣家姐弟长大。 宣代云嫁给年亮富那几年,还没新式婚礼这个词,依旧流行那一套老传统,宣代云披红头巾上花轿时,张妈就是跟在花轿旁的陪嫁老妈子。 宣太太去世得早,张妈一辈子没嫁人,就把宣代云宣怀风看成自己生养的,见到宣怀风比看见谁都高兴,脸上的皱纹全笑得打褶了,拉着宣怀风的袖子就往里头送。 「太太!」张妈到了东屋,提高的声调里全是欢喜,「小少爷过来了!」 「怀风来了?快进来。」 「姐,没买什么东西,给你和姐夫带了一点水果。」 「真是的,说了多少次,来姐姐这里不许买东西。你是我亲弟弟,又不是外人。」宣代云,也就是年太太,轻轻责备了一句,立即又变得喜洋洋的,扶着他的肩膀,「怀风,就站在这,别动。张妈,把我帮怀风买的新衣服拿过来。」回头冲张妈说了一句。 「姐姐,我已经找到工作了,要衣服我可以自己买……」 宣代云一口截住他的话,横了弟弟一眼,「就你那点教员薪金,够干什么的?你又从小娇生惯养,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唉,从前有爸爸在,钱淌水似的用。他老人家要是看见你连套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还不怨我……」声音哽了一下。 张妈双手捧着衣服过来,忍不住开口,半劝半埋怨着说,「小姐,大过年的你说这个干什么?今天要高兴才行。」 宣代云连忙擦了擦眼角,换了笑脸,「对啊,张妈,你看我看见怀风过来就高兴得糊涂了。快,把衣服裤子换上。」 张妈也腾过手要帮宣怀风解扣子,两个女人殷勤得让宣怀风薄脸通红,连忙拿手挡着,「我自己换。」 宣代云呵地一笑,缩回手,「张妈,怀风害羞呢,让他自己换吧。怀风,到屏风后面去。」 宣怀风抱着衣服往屏风后面走,张妈还在唠叨,「这小少爷真是的,对着我有什么害羞的?小时候还不是我天天帮他换衣服换裤子?」 宣代云说,「张妈,怀风不是小孩子呢,到了三月就二十二了。」 「就算一百零二,他也还是小少爷。」 宣怀风从屏风后面出来,她们还在絮絮叨叨,转头猛一看见宣怀风站在眼前,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宣怀风被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自在的看看自己,「穿得不合适?」 好一会,张妈才舒了一口气,双掌合十的念了一句佛,「活脱脱一个金玉童子,满大街成千上万的人,找不出一个比小少爷更适合的了,哎呀呀,瞧这身板挺得,肩膀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这衣服穿在你身上才真的是十全十美……」走过去帮怀风整领子整袖子,啧啧赞赏个不停,眼里全是说不出的自豪。 宣代云却忽然说,「怀风,我看你怎么又瘦了?这衣服是你上次过来时量了你的尺寸,找文月斋的师傅定做的,怎么穿起来腰那里显得空荡荡的?」 「空荡荡?」张妈一听,往后退一步,眯着老眼上下打量。 她刚刚才夸这套新西装十全十美,现在又皱着眉附和了宣代云,「果然是腰杆子细了,怎么真的瘦了?」 「没有。」 「我就说会馆里没有东西吃,伙食都被那些人克扣呢。」 张妈顿时心疼,「这世道真是不叫人活了,小少爷是我捧在手心里捧大的,如今也被人作践。小少爷,算我求你,搬回这里来住,张妈每天下厨给你整治吃的。」 宣怀风想也不想就摇头,「会馆很好,吃得也好。」 「再好也好不过张妈的手艺,小少爷从小就是吃张妈做的菜长大的。」 「张妈……」 宣代云一把拉了他,两姐弟坐了并排的两张垫着锦蒲团的圆凳。 「怀风,我正想和你说,搬回来吧。」宣代云声音略低了点,遗传自母亲,和宣怀风极为相似的水汪大眼看着弟弟,握着他的手说,「别管你姐夫,他这个就是嘴巴坏。说到底我还是年太太,当年我嫁给他时,咱们宣家也没少给嫁妆,如今爸爸去了,当姐夫的总不能连个小舅子都容不下。外头那些会馆又旧又破,都是没去处的穷酸租住的地方。听说有的会馆被褥里还有虱子,我的老天,你能在那种地方长住?」 「同仁会馆很干净的,也没有虱子。」 「谁和你争什么虱子!」宣代云恼火地瞪了弟弟一眼,又气又不忍,「怀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也满二十的大人了,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如今我们姐弟只有你姐夫一个倚靠,你倒好,就为你姐夫几句不好听的话,一声不吭搬出去。出去几个月,脾气发够了,也该回来了吧?」 「姐……」 「听我把话说完。你那个数学教员,过完年就回去学校辞了吧。那么一点点薪金,不够吃,不够用的,难道能一辈子靠教书过日子?」宣代云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掌,带着一丝狡黠的浅笑,「你姐夫前几天得到了内部消息,过年后他就要被提升为副处长了,这几天乐得找不着 第2节 着东南西北了。我趁着他高兴,和他提了一下,要他帮你在局里谋个职务。」 宣怀风一听,清秀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刚要说话,宣代云又抢在他前头说,「不过现在闲人多,空缺少,人人都削减了脑袋往局里头挤,谁不想找个清闲又能赚稳定薪金的职务?你姐夫虽然要升副处长,但上面还有正处长呢,这事恐怕还要走动走动关系,送点礼。礼金方面别担心,姐姐这里存了一笔私房钱,衣服也给你做好了,出去见人办事,总要穿着光鲜点。」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帮宣怀风理了理本来就很平整的衣领,目光荡漾着温柔和自豪,轻声说,「我弟弟模样俊,稍微打扮一下,像张妈说的,满大街的人都比下去了。」 张妈在旁边整理着宣怀风换下来的衣服,插了一句,「可不是嘛。」 「听姐姐的,趁着过年你姐夫要给长官们拜年,你在后面跟着学学东西,见到贵人巴结一下,送点钱,谋个正经事做。」 宣怀风的脸色,像犯了头疼似的,蹙了眉,「姐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 「什么那种场合?这是你时来运转的机会。多去去宴会什么的,说不定撞上好运,不但谋个职位,连什么司长总理的女儿都能结识呢。」 宣怀风更加尴尬,「你说到哪去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宣代云露出正容,「你都快二十二了,还不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凭你这份相貌人才,又是到英国留过学的,配不上司长总理的女儿吗?说起来都是爸爸想得不周到,好端端的把你送去英国念什么书?要是他在世时操心一下你的婚事,那时候还用得着说,名门淑女随你喜欢的挑。现在不同了,为了你自己日后前途,总要挑个家境好点的,能帮你忙的,你也别说姐姐俗气,今非昔比……」 正要继续往下说,年家一个丫环在外头喊了一句,「太太,先生回来了。」 宣代云立即站起来,朝外面应道,「知道了。」 回过头,又赶紧把宣怀风从凳子上拉起来,「你姐夫回来了,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犯倔脾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金丝线的小锦囊,塞到宣怀风手里,低声说,「你把这些钱收好,就说是你自己工作赚的,不要让你姐夫知道是我给的。早就想给你了,偏你不听话,几次打电话要你回来,你都敷衍我。」 宣怀风不肯收,「姐姐,我不缺钱。」 「少和我废话。」宣代云在他手上掐了一把,硬把东西塞进他西装口袋里,警告的瞥他一眼,匆匆出去迎接丈夫了。 宣怀风拿着锦囊,满心不是滋味。 张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小少爷,姑爷等下要进这屋的,先到我屋里坐坐吧。」 宣怀风绝对不想和刻薄的姐夫碰头,立即跟着张妈出了房门,从小花园经过时,恰好听见声音从客厅的窗户直透出来,敲铜锣似的难听男音,正是他姐夫年亮富在大声说话,「亏他有脸回来。走的时候不是一副英雄好汉上梁山的气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狗熊了?」 宣代云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 年亮富嗓门更大了,冷哼着说,「我说个笑,你就当真了?妇人之见!现在局里的职务这么好找?别人打破了头的抢呢。况且,我升副处长的公文还没有正式下来,这种时候最关键,一点差错都不能有,我是诚惶诚恐,唯恐出一丁点事,你倒聪明,还专门给我找事!」 宣代云忍不住说,「你小声点,他会听见的。」 「听见更好!」年亮富毫无顾忌,声音从客厅里放出来,整个年宅都能听见了,「别以为自己真是天生的公子,胎里带来的福气早用光了,有个爹当司令了不起吗?这年头司令多得像米似的,腰杆弄把枪,带两个兵,说是军阀,其实和占山头的强盗差不多。今天这个威风,明天那个威风,那又怎样?一死就树倒猢狲散!」 「年亮富!」宣代云的声音蓦然尖了,「大年三十的,你少拿我去世的爸爸说事。军阀,军阀又怎么了?我爸过去在广州当司令,能够呼风唤雨时可没少给你好处,别忘了你在局里的职位是谁花钱帮你买的。不是我爸给你撒钞票,你年亮富能在北京混到这地步?你当年娶我的时候,怎么跪着求我爸点头来着?要不是我爸……」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声猛然撞进耳膜。 宣怀风眼角一抽,撒开步往客厅冲。 张妈从后面双手一张,死死拉住他,噙着眼泪拼命劝,「不能去啊!小少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小姐姑爷的事,你去了闹得更大。现在你们姐弟无依无靠,和姑爷翻了脸,你让小姐到哪去?她可是从没吃过苦的,会馆那种地方也不能住……」 客厅那边,宣代云凄厉的哭声像箭一样射向屋顶,听得人心寒,「你打我?年亮富,大年三十你给我耳光,你这没良心的!你打死我好了!我让你过桥抽板,让你那些上司瞧清楚你这条中山狼!」 宣怀风听得揪心,回头对张妈咬牙说,「张妈,你放手!那畜生打我姐姐,我饶不了他!」 张妈虽然年老,终年操持家务,力气却当真不小,宣怀风居然一时无法挣脱。 她生怕宣怀风真的跑进去找年亮富算账,双手紧紧抱着他后腰,用力往自己的小屋那头拽,一边拽一边劝,「夫妻打打骂骂,常有的事。小姐怎么说也是年太太,有吃有穿,有人侍候。小少爷,张妈求你了,别去给小姐惹事。你不听,我就给你跪下了。」硬把宣怀风拉到了小屋里,按着他坐下。 宣怀风憋了一肚子气,难受得如同被人在肺里扎了几根针似的。 在屋里坐立不安了半个小时,好几次要出去看看姐姐,都被张妈拦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丫头过来问,「怀风少爷在这里吗?」 张妈应着说,「在这呢,是不是吃饭了?」 「嗯,太太要我过来说一声,开饭了,请怀风到饭厅去。」 宣怀风到了饭厅。 年家夫妻已经坐在桌旁,饭桌上正开始摆菜,因为是团年饭,菜色倒颇为丰富。 宣怀风见到年亮富,黑着俊脸剐了他一眼,走到宣代云身边,低声问,「姐姐,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宣代云像个没事人似的,眼睛往上挑着,看看宣怀风,「上菜了,快点坐下。」 她脸上已经重新上了妆,脂粉厚厚的,香气扑鼻,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粉掩住了脸上的指痕。 宣怀风还想问下去,宣代云伸出手指在他腰眼戳了一下,朝一旁的年亮富努嘴,数落了宣怀风一句,「笨头笨脑的,见到姐夫,也不会问一声好?」 宣怀风只好硬着舌头叫了一句,「姐夫。」 年亮富「嗯」了一声,点点头。 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好了,吃饭吧,今晚菜多,你要多吃点。」 宣代云把弟弟安排坐在自己身边,先帮左边的丈夫夹了一筷子菜,转过来又帮弟弟夹了一颗虾仁,露出笑脸,「怀风,你姐夫已经答应了,帮你活动一下,在局里找个事做。」 宣怀风怀疑地瞥了年亮富一眼。 「亮富,你说句话啊。」宣代云朝她丈夫使个眼色。 年亮富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年后吧,姐夫尽量给你说说话。年轻人,心气不要太高了,开始的时候,位置可能不会太高,不过,你要是有本事,勤勉一点,会巴结一点,没多久就能升职。怎么说,姐夫在局里也有点影响力。」 一瞬间,宣怀风几乎糊涂了。 夫妻之间的关系真令人难以理解。 刚才还又哭又闹,都动手了,怎么一转眼就和好了呢? 一顿年夜饭,宣怀风味如嚼蜡,吃完后,他再次拒绝姐姐要他搬回来的要求,匆匆回同仁会馆去了。 临走前,把姐姐塞给他的装了私房钱的锦囊,悄悄放回了她梳妆盒里。 第二章 整个春节,除了大年三十那顿不知滋味的团年饭,其他乏善可陈。 平常租住在会馆里几十个人,有的回家过年,不回家的也约了三五好友出去热闹热闹,愈发冷清。 这倒便宜了宣怀风。 他一向喜欢安静,回到会馆,在书柜里挑了几本厚厚的外国小说,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 会馆是按人头交伙食费的,饭菜虽然不精致,那伙计还算会招呼,揣摩着宣怀风的性子,饭做好了也不在窗外叫他出来吃饭,很伶俐地弄个小盘子,把热饭热菜端进去,让他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吃。 如此连续几天,殷勤得连宣怀风也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囊中羞涩,还是从信封里掏了五毛钱递给伙计,算是过年的红包。 不知不觉,一个春假就过去了。 宣怀风依旧去学校教书。 到了三月初,这天下课回来,宣怀风一进门,会馆的伙计就眼尖的瞄到他了,赶紧跑过来,「宣先生,你可回得真巧。年太太电话刚打过来,说要找您,我正想挂呢,一回头就瞧见您进门了。」 宣怀风谢了一声,到电话间拿起电话。 原来姐姐要他今晚过去参加酒会。 「怀风,不许你不过来。今晚的酒会,我和你姐夫筹备了不少日子,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别喊我做姐姐。」宣代云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必须到会的理由,最后一锤定音,「晚上七点前就来,记得把我给你新做的衣服穿上,打扮得漂亮点。」 话说到这个份上,宣怀风再多借口也是徒劳。 挂了电话,在房里磨蹭到六点,估计着一路过去,到达的时间差不多要花掉一个钟头,才换上春节新做的西装出门。 到年宅的时候,时间刚好七点。 太阳已经坠到视野以下,远远的天边,只剩一片隐隐约约的灰忽忽的云。 宣怀风远远看了一眼,年宅在暮幕下灯火通明,像一个花尽心思打扮,等待情人到来的女子。 大概所有可以打开的电灯都打开了。 大门外停了几辆油漆光亮的小汽车,有的车前面还插着政府小旗子,蓝白色的旗帜在晚风中偶尔意气风发地招摇晃动。 宣怀风到了大门口。 年宅的门房认得他,叫了一声「怀风少爷」,把门让开,请他自行进去找年太太。 说是七点开始的酒会,其实早就有客人过来了,年家仿佛成了开放的小公园,从大门口到走廊下,到处都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男的多数穿着西服,女的打扮各异,有西式裙,也有穿旗袍的,端着酒在那自由自在的谈笑,见到宣怀风经过,都不禁瞥他俊逸修长的背影一眼。 这里的人,宣怀风几乎都不认识,他也不喜欢和人搭讪,随便叫住一个端着酒盘子的丫环,问,「太太在哪?」 那丫环朝他笑了笑,下巴往客厅方向一扬,「在里头呢,这会恐怕抽不开身。」 宣怀风往客厅走去。 未进门,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声 第3节 音传出来,进去一看,好热闹,已经人满为患了。 客厅里原有的一套八仙桌椅早没了踪影,靠墙的地方现在是一张超大长桌,上面铺着酒红色的进口绒布,各式各样的点心用晶莹剔透的玻璃碟子盛着。 六七张麻将桌,把客厅其余地方几乎都占了,每张桌旁都围着不少人观战,此起彼伏的洗牌声,还有吃胡的喊声笑声混成一团,即使坐在隔壁的人说话也必须扯直了嗓子,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怀风!这里!」宣代云正打麻将,一手摸牌,一手举起来在半空里朝宣怀风招了两下。 宣怀风这才从其中一张麻将桌旁看见姐姐,在人群里侧着身,慢慢走过去。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宣代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上出的牌,一边随口问他。 「不是七点吗?我又没有迟。」 「说了要你早点到啊。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赶早场过来的都是几个熟人,大人物还没到,今天局长还有好几个处的处长都要过来呢,」宣代云打出一张八万,嘴里叮嘱他,「等一下人家到了,你别拘束,上去和人家打个招呼,说说笑笑就……」 话没说完,宣代云的对家忽然咯咯笑着,把牌一倒,「胡了!」 众人又重新洗牌砌牌。 宣代云掏出小钱包,把输了的钱给对家,站起来说,「有点事忘了交代张妈,你先替我玩两盘。」 宣怀风摆手,「我不爱赌钱。」 宣代云一哂,「才一块钱一个筹子,算什么赌钱?输了姐姐给。」拉着宣怀风往椅子上按。 「姐,我不会。」 「那就学。连麻将都不会,以后和同事上司怎么混?」 正争持,年亮富从客厅外面匆匆走进来,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脸上颜色红黑,一路上两手推开好几个挡住他道的客人。 「你还在打狗屁的麻将!」他来到宣代云面前就拼命跺脚,「快撤!快撤桌子!」转身朝着愣愣看着他的几个麻将桌旁的人,两手往外,在半空中虚晃着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宣代云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大事情!」年亮富立即把头转回来,「白总长的副手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白总长今晚也到!」 宣代云还是不明白,「什么白总长?你们部里的长官不是廖总长吗?」 「现在没功夫和你说!」年亮富急得额头发亮,搓着手团团转,「快招呼佣人们撤桌,人家白总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一尊大佛,这次是馅饼砸我们头上了。人家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年轻英才,听人说他最不喜欢政府官员搓麻将唱戏。」猛地一顿,吊高了嗓子朝窗外的听差叫一声,「年贵!打个电话把今晚预备的戏班子退了!叫他们别来!」 回过头,看见一干打麻将打得正上瘾的客人们愣着没动,人人眼睛都看着他,顿时一吼,「撤桌子!」 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起身的起身,转身的转身,几个小丫环和听差赶紧上来搬桌子。 一个听差过去请示,「先生,麻将桌子有两张是借隔壁张先生家的,现在就还他家去吗?」 「还什么?都扔掉!别留着!麻将一并扔了!」 宣代云皱眉,「你这个干什么啊?」 「少废话,反正不能让白总长看见我家有麻将桌子,快点!快点!没吃饭吗?磨磨蹭蹭!」 宣怀风站在一边,年亮富眼尾都没扫他一下,只顾着催促所有人清理客厅,一个劲的指手画脚,大声嚷嚷。 「先生,」年贵忽然从门外跑进来,「外头一下子来了很多汽车,一堆贵人来了,张处长好像也在里面?」 年亮富倒抽一口气,脸都白了,「刚打了电话,怎么来得这么快?」 四处看看,厅里那些过来打秋风,白吃白喝捧场的熟人们站在各处,麻将桌却只撤了五桌,还有两桌没来得及撤。 年亮富紧张得手指都抽搐了,狠推宣代云背上一把,「你快去挡一下,等一会再迎进来。」 宣代云也被丈夫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往前趔趄一步,正要出客厅迎那群贵人,厅门处影子一晃,客人已到了。 人群中有好几张是熟面孔,年亮富的顶头上司张处长,材料处的陈处长,局里几位副处长,还有难得赏脸的主管教育部的廖总长,这些人打扮得年轻时髦的美丽眷属在后面跟着。 这一群人都是有些身份的官员,平时出场都算威风人物,现在所有风头却全被站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男人占了。 顶多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官像被大师用刀子细细雕琢过似的,深刻分明,眉目间显得干练精明,这本来会令人察觉他的厉害,心生警惕,但唇角轻松自然地微微扬起一点弧度,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又让人把警惕心都不知不觉地松懈下来。 所有男人的西装革履中,只有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细丝驼绒长袍,衬出他比一般男人要高上一截的修长匀称身材,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让人一眼就把目光停在他身上。 所有人随他一同进来,众星拱月般围在他身边,却又似乎忌惮冒犯到他似的,不敢和他贴得太近。 那分气派威风,竟比总理到场还厉害些。 客厅里蓦地安静下来。 年亮富看着听差们笨手笨脚才搬到门口的麻将桌,恨不得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面对着沉默的尴尬,那璀璨明星似的男人站在门前,环视厅里一圈,才笑了一声,「忽然造访,实在冒昧了。不过,主人也不至于不肯迎客吧?」语气亲切友善。 他这一开口,整个客厅才算有了一丝活气。 「对啊!小年,贵客临门,怎么当主人的反而呆站着了?」站他身边的廖总长立即呵呵笑着,朝年亮富说,「这位海关的白总长,可是我平时想请都请不动的贵客。今天他肯移步到你这,把我都吓了一跳。」 白雪岚侧过头,微笑着和他搭话,「廖翁取笑了,我什么时候推辞了你的请客?」 有这么一点时间,年亮富才找回舌头,抹一把额上冷汗,赶紧携着宣代云迎上去。 「怠慢,怠慢,贵客忽然临门,我是受宠若惊,被唬呆了。」年亮富堆着笑,朝两位总长说了抱歉,又和几位处长握手打招呼。 宣代云也赶紧朝跟来的几位夫人小姐问好。 把客人们迎进客厅,丫环们捧着酒水上来,趁着这空当,听差们赶紧继续把剩下的麻将桌往外搬。 年家夫妻自然陪着两位总长寒暄。 「年科长喜欢打麻将?」白雪岚问。 年亮富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立即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最恨打麻将的,吵吵闹闹,不成体统。这么多中国人,如果人人都做正经事,不把时间浪费在麻将这种无聊的东西上,中国早就富强了。」 这位白总长家世实力不容小觑,是尊必须敬拜的大佛。上个月在海关走马上任时,他写过的几篇文章就已经被年亮富恭恭敬敬的拜读过了。 年亮富狡猾地引用了一句白总长文章里的话,想到自己客厅里出现麻将桌这件事,总归要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咳了两声,一脸严肃地指着身边的老婆说,「说起来真是惭愧,内人也是个爱打麻将的,为这事我们已经争吵过好几次了。今天一回家,见客厅又摆了麻将桌,把我气得说不出话,我就叫听差的把麻将桌和麻将通通给我扔掉。」 其实摆麻将桌这件事,压根就是年亮富的主意。 这年头有几个官员不嫖不赌不打麻将?廖总长和几位处长,不但爱打麻将,更爱赌钱,因为要办酒会,特意投其所好设的麻将桌子,没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跟。 宣代云背了一个黑锅,但事关丈夫仕途,和自己有切身利益,当然不会反驳,只轻笑着搭话,「我也知道不该打的,偏生被几个熟朋友拉着,我又是主人,不答应情面上过不去。亮富他这方面倒很不错,从来不碰麻将牌。」 白雪岚了然地笑笑,「年科长是看过我写的文章吧?」 一句话把年亮富说得非常尴尬,摆着手解释,「不不不……」 「那些都是场面上的话,说说而已,你们还当真?」白雪岚仿佛生来就嘴角带笑,轻描淡写地说,「麻将是国粹,我也时常打的,既然年太太是麻将高手,不如以后抽空和年太太来一场牌战?」 他谈笑风生,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大家都想不到这位来历不凡的新总长竟然这样和善,实在是知情识趣,原来诚惶诚恐的空气一下子轻松多了。 「原来白总长也好这个,我就说嘛,都是中国人,怎么能不打麻将?国粹,嗯,这个词用的妙!」廖总长哈哈笑了几声,做个洗牌的收拾,朝白雪岚看一眼,「白总长,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这牌战不用延期了,现在就开战,怎么样?」 年亮富一颗心安放回胸腔,瞬间春风满面,赶紧要年贵把刚才「扔掉」的麻将桌和麻将都拿回来,亲自指挥放在客厅正中央。 年贵又请示,「先生,其他的麻将桌要不要也摆回来?」 年亮富还没说话,张处长就已经摇头了,「不用不用,几张麻将桌摆在一块,吵得天翻地覆,扰了总长们打牌的兴致。」 宣代云露出为难的表情,「那处长和夫人小姐们岂不闷着?」 「哪里会闷?」好几人说,「难得看总长打牌,我们要观战呢,正好学点本事。」 这样一个客厅只摆了一张麻将桌,剩下的人都一副打算观战的模样。 只是麻将不是桥牌,只能四个人打,一屋子客人,白总长和廖总长是一定上阵的了,剩下两个却不好挑。 年亮富不敢得罪顶头上司,再三请了张处长入座,正筹谋剩下一个请谁,已经手痒的廖总长把手朝宣代云招招,「年太太入座。」 「这怎么行?」 「年太太是主人,又是白总长指明要会战的牌友,年太太,你不上阵就是不给白总长面子。」 白雪岚含笑看着宣代云。 宣代云自己都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但她怎么说也是司令女儿,见过不少大场面,心里虽然高兴,脸上还是礼貌矜持的,眼角往厅里一扫,忽然发现找不到弟弟的踪影,宣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趁她不留意溜了。 这场酒会是为了年亮富巴结上头而特意花大钱准备的酒会,宣代云特意把宣怀风也叫上,就是希望能为宣怀风谋一条出路。 现在是把宣怀风介绍给这些重量级人物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宣代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别过头,对身边端酒水的丫环小声说,「赶紧把怀风少爷找过来,就说我有要紧事和他说,要他快过来。」 说完,朝两位总长一位处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才终于入了座。 宣怀风在客厅一片混乱时悄悄出了外头,本来打算见见张妈就回会馆,正和张妈说着话,丫环就找来了,见到他急匆匆的说,「怀风少爷,太太叫你过去,说有要紧事。」 第4节 「什么事?」 「就是要紧事。」 宣怀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不能把姐姐的话当耳边风,只好又过去。 到了客厅门口,站在阶上一看,原来又是打麻将,不做声的掉头就想走。 但宣代云人坐在麻将桌旁,心却没在麻将上,正焦急地等着宣怀风过来,不断抬头张望。 虽然桌旁观战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宣怀风个子高,又在阶上,还是被她一扫眼就瞧到了。 看见宣怀风转身,知道这弟弟又不听话,宣代云一着急,扬声就喊,「怀风!你站住!」 她忽然提着嗓子一喊,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宣怀风身上。 年亮富的脸色顿时黑下来,顾忌客人们在,忍住没冷哼。 宣怀风被她叫住,只能转回来,走到桌边,低声问,「姐姐,你找我什么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代云倒尴尬起来——总不能说是要怀风过来结识一下两位总长,谋个职位。 幸亏她反应快,和桌旁的总长处长每人递个微笑,假装顺口的提一句,「这是我弟弟怀风,人年轻,从英国留学回来的。」 说完,抬头横了宣怀风一眼,嘴里说,「找你过来,当然有事,没看见我正打牌吗?我连被人家胡了两把,你过来帮帮我。」 宣怀风轻轻苦笑,「我又不会打麻将。」 「不会不要紧,」正巧轮到宣代云摸牌,她摸了个麻将在手,却不立即翻过来,递到宣怀风嘴下,「借你的福气,帮我吹一口。」 众目睽睽下,轮到宣怀风尴尬了,哭笑不得地说,「这种老掉牙的把戏,你也信?」 「你吹不吹?」宣代云半笑半嗔地瞪他一眼,「不吹以后不许叫我做姐姐。」 宣怀风迫不得已,只好低头在牌背上吹了一口气。 不料宣代云翻过牌,一看,顿时呵地笑起来,对那三位说,「抱歉,真的胡了呢。」把牌轻轻一推。 竟自摸了个清一色,还外带着两个梅花牌。 他们这麻将打得钱比寻常的大,十块钱一个筹子,按着当下的番数算,每人要给宣代云一百二十块钱。 三个输家都没把这点小钱放在心上,笑呵呵地数了钱,递给宣代云,又重新洗牌。 一边洗牌,廖总长一边闲聊,「年太太,令弟一表人才啊。」 「您过奖了,其实年轻人不在相貌,能实在做事就好。」 「想必做事也是很不错的,令弟现在在什么地方高就?」 「正为这个头疼呢,他学的是数学,如今不吃香。」 宣怀风看见牌局没完没了,又想抽身后退,被宣代云暗中一把拽住西裤,单手摸牌,笑着和廖总长说,「我这弟弟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教授们都说他勤快又听话。可惜回到国内,没机会受人赏识,肯用他的人倒不多……」 「太好了,刚想借用一下呢,只不好意思开口,」坐在她对面的白雪岚忽然打断她的话。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白雪岚指着竖在他面前的一列牌,「年太太,我这手牌糟糕得很,借令弟的福气,也给我吹一吹,让我摸一把大胡如何?要是赢了钱,我做东道请客。」 大家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轰然笑起来,纷纷讨好凑趣,「是的,是的,福气不能都让年太太用了。」 「不然太不公平了,应该给白总长借用一下。」 「那廖总长和张处长又怎么办了?不如一视同仁。」 廖总长也是个懂谈笑的风趣人物,把手一摆,很豪气地说,「福气让给白总长,反正他赢钱要请东道,我们把本儿吃回来就行。」 张处长说,「我食量大,所以举双手拥护廖总长这话。」 众人又哈哈大笑,非常开心。 白雪岚没理会身边的人怎么说笑,始终嘴角微微扬起,视线稍往上抬,直落在宣怀风脸上。 虽然是斜斜往上的仰视,那眼神却如俯视般,带着一种藏在轻松闲淡里的压迫力。 轮到他摸牌了,他把牌拿到手里,却不肯翻,眼睛还是静静盯着站在宣代云身后的宣怀风,摆出一副宣怀风不过来吹一口,他就不翻牌的姿态。 如此一耽搁,整个麻将局就停了,打的人和看的人都在眼睁睁地等。 气氛为之一变,沉默下来。 年亮富绝不肯让这场关系前途的牌局出岔子,看见宣怀风像木头杆子一样直挺挺站着不动,恨不得踹这不懂事的小舅子两脚,连忙过去拍他的肩膀,挤着笑说,「来来,给白总长吹一口。」用力推了一把。 宣怀风被他推得轻轻一个趔趄,又稳稳站直了,抬起眼睛,缓缓扫视周围一圈。 他容貌遗传自美貌早逝的母亲,眼睛又大又亮,极为有神,黑白分明的瞳子一动,光华流转,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禁骤然一闪神,定睛要再看清楚那双眼睛时,宣怀风已经一个转身,径直往厅门走。 众人都愕然,看着他挺拔倔强的背影。 年亮富心里大叫糟糕,宣代云却有些担心弟弟一直被爸爸宠溺,受不住这种气,正想叫住他安慰两句,已经被别人抢先了。 「怀风!」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先叫起来的竟然是炙手可热的白总长。白雪岚朝着宣怀风背影叫了一声,见他不但没停下,还有加快脚步的迹象,索性站起来追过去,「几年没见,开个玩笑而已,你何必动气……」 第三章 宣怀风恍若未闻,只管往前走。 白雪岚追在后面,见他真的直朝大门方向去,连跑几步,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又觉得在外谈话不便,脸一转,瞧见一个小木门。 白雪岚也不管这是哪个老妈子丫环的小房,推开门就把宣怀风拉了进去,用背堵着门,笑着说,「到英国留了学,脾气越发大了。算我这玩笑开得不好,你不高兴,骂我两句就行,用不着见鬼似的转头就跑。」 宣怀风打量他肩宽体长的身子一眼,琢磨自己要推开他闯出去的成算不大,只好开口说,「你那些玩笑,每次都是害人的。」 白雪岚立即啧了一声,「从前那件事,你还在记恨?」 宣怀风把目光别到一边。 他确实是在发脾气,却不知道自己这神情格外诱人。 白雪岚叹了一声,忽然双手作揖,口里说,「算我求求你,消消气行不行?要我道多少次歉?那一天我确确实实是无心之失,也怪我不好,酒量浅就不该喝酒,谁知道大家一起下馆子,被同学怂恿着灌了两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还哪里分得清你的卧房还是我的卧房?」 宣怀风眼睛盯着墙角一只青花瓷瓶,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大家谁都别再提。你把门让开,我要回去了。」 白雪岚像钉在门口似的,皱起眉说,「口是心非,你的口气分明还在生我的气。说到底,不过是进错卧房,错睡在你身边而已,古人尚且秉烛夜谈,和衣而睡,光明正大得很,我又没做什么……」 「你还要做什么?还不足?」宣怀风猛然抬起头。 白雪岚脸上表情凝了一凝,半晌才赔着笑,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令尊怎么那天早上也不知会一声,忽然过来看你,他进你的房间,为什么连门都不敲就直接进去……」 宣怀风忍不住轻哼一声,「原来这都是我爸的错了。早知道你这样委过于人,我就该让他当时把你给枪毙了,免得你在他死后来说他的坏话。」 白雪岚连连拱手,「多谢,多谢。我知道那一天令尊误会大了,真的想枪毙我的,幸亏你帮我说好话,这可是救命之恩。让我明天请你吃饭,当作报恩的开始好不好?」 宣怀风冷冷问,「不如你把路让开,当作报恩的开始?」 白雪岚朝他微微一笑。 宣怀风看他那样子,以为他不会让了,正要开口说话,白雪岚忽然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门口的去路,做个很有风度的手势,「请。」 宣怀风不再和他说话,立即出了木门。 他知道回去客厅和姐姐姐夫道别,一定又会有一番纠缠,索性谁也不知会,直接往大门口走,在夜色下匆匆回同仁会馆去了。 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第二天下课回来,远远就瞧见伙计站在同仁会馆伸长脖子在望什么。宣怀风心里正琢磨是不是年公馆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没想到那伙计老远看见他,立即转身跑进了会馆大门。 宣怀风正奇怪,走了两步,发现又有一个人从会馆大门跑出来。 老天!竟然是年太太亲自来了。 宣怀风只能迎上去,叫了一声,「姐姐。」 「总算把你等到了,你姐夫没耐性,还想去学校找你的,被我劝住了,怕你不高兴。」年太太拽住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往大门里带,一边说,「昨天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害我被你姐夫盘问了一个晚上,问你怎么和白总长认识的。话说回来,那白总长的人真不错,虽然年轻官大,却和时下那些眼睛长到额头上去的年轻人不同,有礼貌,又懂说笑,难得的是一点也不摆官架子。」 宣怀风趁着她一个话缝,不着迹地打断了问,「姐姐,你今天找我到底什么事?」 「还不是白总长?他太客气了,说昨天吃了我们的酒会,不还礼过意不去。下午就派副官过来传话,今天他在天音园要了几个包厢,请我们听戏。」 宣怀风一听,脑门子就有点涨,抽着胳膊说,「你们去吧,我不喜欢听戏。」 「别忙,你听我说。」宣代云拉着不肯放,偏过头看着他,「是玉柳花的戏,当红的名角,一票难求呢。唱的是《秘议》,你当年不是最爱《牡丹亭》这一折吗?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就着调子哼了两句,水汪汪的眼珠子瞅着宣怀风,「就算你不看戏,陪姐姐看一出总可以吧?」 宣怀风无奈地说,「什么看戏,八成是姐夫想借机巴结别人。这是姐夫的事,何必拉着我一道?我又不懂这些人情交际。」 宣代云又笑又气,轻轻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就你尖酸,一针见血的,连借机巴结都说出来了。你姐夫要谋生,你就不用了吗?有白总长一句话,你在政府里谋什么差事不行?人家的哥哥是总理呢。」 两人因为说话,就停在了天井处,还未进屋,忽然听见外面汽车喇叭哔哔响声传了进来。 宣代云说,「哎呀,一定是你姐夫接我们来了,你快去换套衣服出来。」硬把宣怀风推到房间里,自己把守在门外。 宣怀风知道逃是逃不过的,只好随便换了一套衣服,一出来,宣代云就蹙眉了,「怎么穿这个,年纪轻轻的,穿西装正合适,蓝布长衫多土气。快进去重新换一套。」 宣怀风不肯进去,「人家是总 第5节 长,我们比穿的,能比得过人家吗?」 「你这孩子真是的,别的年轻人都是唯恐出去见人打扮得不够漂亮,偏你性子怪。」 正纠缠着,外面汽车又哔哔哔哔叫起来。 宣代云没办法,「算了,你姐夫等得急了。」带着宣怀风出会馆。 果然,大门前就停着小汽车,年亮富在车上坐不住,下车站在门口,正伸长了脖子望,看见姐弟俩出来,搓着手说,「快点,快点。姑奶奶,干什么去了?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了。」 「总要换件衣服。」 「上车,上车。」 三人上了汽车,汽车夫立即发动汽车,直奔天音园。 在车上,年亮富又埋怨了太太一句。 宣代云笑着拍拍先生的肩膀,「急什么?戏七点才开呢。你这么早过去,也不怕太唐突?反而让白总长觉得你古怪。」 「姑奶奶,礼多人不怪。早去不要紧,就怕迟了,失了礼数,人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觉得我们不识趣。」年亮富埋怨归埋怨,心情却很好,穿着一身高级西装,还在上装口袋里塞了一条绸手绢,转过头来,对宣怀风也是满面春风,「怀风,你和白总长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瞧你们的样子,似乎交情很深?」 宣怀风心里不觉警惕起来,面上淡淡的问,「昨晚他没回客厅去吗?姐夫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年亮富说,「问了,白总长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么多客人在,他又是长官,我总不好追问。」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没有借这个兴风作浪,略为安心,轻描淡写着说,「我和他从前一同上过课,交情并不很深。」 年亮富高兴地说,「好啊,同学情谊可比什么都来得地道,两小无猜最可信。」 宣怀风哭笑不得,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充其量,只能算当过一阵子同学。」 年亮富却一口咬定,「同学就是同学,又什么一阵子不一阵子的?」 宣代云一直在旁边听着,插进来问,「怀风,你的同学,我多少都认识。怎么从来没听过白总长的名字?是从前那个白鹏振改了名吗?可看模样,又和从前我见过的不像。」 「不是白鹏振。」宣怀风说,「白雪岚是后来转学过来的,那时候姐姐已经嫁人了,再说,我和他认识不深,也没有请他到家里玩过。统共就一起上了两三个月的课,后来……后来我不是到英国留学去了吗?两人就没再碰面。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他还认得我。」 宣代云噗嗤一下笑出来,「你说话像个老人家似的,到英国留学那么一些日子,又不是几十年过去了,怎么会认不得?再说,你这么出色模样,他把别人忘光了,也许还记得你呢。这张脸,真把妈妈什么长处都继承了。」 一边说,一边在车厢里把手伸过来,往宣怀风脸上俏皮地拧了一把。 宣怀风怕她拧起来没完,连忙把脸转到一边,装作感兴趣地问年亮富,「姐夫不是教育部的吗?昨晚听你们说,白雪岚是海关总长,他又不管教育部,和他拉关系干什么?要撞钟,怎么不撞教育总长那尊大佛?」 年亮富瞅着宣怀风的表情,活生生一副感叹纨绔子弟不知世事的模样,摇着头说,「亏你还是留过学的,这点道理都不懂?虽然名儿都是总长,那可是有大不同,好比卫生局长和警察局长,整个的天壤之别。教育部一年才多少油水?海关就不同了,关税他管着,走私他管着,光是每个月没收上来的烟土,你想想有多少?」 宣怀风奇怪地问,「没收的烟土,不是应该销毁吗?」 「是烧是卖,还不是海关总长说了算?」年亮富嘿了一声,眯着小眼睛低声说,「海关那头,银子可是海水一样淌进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教育部说不定每年还要求海关赞助一些经费呢,总之,白总长说一句话,连廖总长都不得不给十分佛面。」 宣怀风听了,没有吱声。 汽车夫似乎早就得到年亮富吩咐,把汽车开得飞快,在街巷里疯了似的高速穿梭,不一会就到了目的地。 几人下了车,年亮富仔细一瞧停在园门外的几辆擦得闪亮的小汽车,忽然变了脸色,「糟了,糟了,我们还是比人家迟了。」 宣代云说,「你别没头苍蝇似的,还没进去,怎么知道人家到了?」 「妇人!」年亮富横她一眼,指着一辆车说,「海关总长的车牌,我能认错?」 年亮富赶紧带着姐弟两个进去,一进门,就有戏园伙计殷勤引路,把他们带到一个装饰得非常豪华的上等包厢。 白雪岚真的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斜着半边身子百无聊赖地往外看,听见动静,把头一转,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盯着跟在年氏夫妇身后的宣怀风身上,缓缓站起来,嘴里笑着说,「客人来了。」 年亮富首先道歉。 白雪岚很自然地摆摆手,毫不在意道,「是我自己来早了。幸亏早点来,要是请客的比客人还迟,那才难看呢。」 大家谈笑风生了几句。 包厢开阔的阳台正面对着戏台子,是看戏的上好位置。 年亮富从阳台看出去,有些惊异,「今天是玉柳花的新戏,平时看客们打破了头抢票呢,怎么今天这么冷清?」 白雪岚不在意地答道,「我怕看客们多了,吵得不能好好听戏,今晚是把天音园给整个包了。我们四人清清静静,享享耳福。」 这可是大手笔。 宣代云没想到竟是如此优待的回礼,不由又惊又喜,年亮富更是肃然起敬,「白总长太客气了,愚夫妇怎么当得起?难得玉柳花向来出了名的架子大,很少肯给人单演的,居然也请动了。」 白雪岚只是扬起嘴角,不着眼地一笑,「我的面子,她多少要给的。」一边说,一边淡淡扫了站在一边的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的任何挑衅,猛然被他目光扫到,终究按捺不住,忍不住暗中瞪了一眼回去。 白雪岚顿时笑容更盛了,装作专心和年亮富交谈,问年亮富,「本来是七点开戏的,现在是六点半。既然人到齐了,不如现在就要他们登台吧。我们也免得干等。」 年亮富当然说好。 白雪岚把手探出阳台,往下面等着侍候的戏院伙计打个手势,吩咐好了,回过身和年亮富说,「还有一个问题,这包厢设计着是给两个人看戏的,四个人坐,未免太拥挤了。幸好,隔壁还有一个好包厢,已经叫他们专门打扫过。」 「白总长想得太周到了,越这样,我们这些被请客的越心里不安。」宣代云笑语,目光一转,「只是,哪两位到隔壁包厢好呢?我们可是个个都想多和白总长这样有学识的人学点东西呢。」 白雪岚看见宣怀风嘴唇一动,赶紧截在他开口前说,「棒打鸳鸯的人最可恨,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贤夫妇分开的。」 年亮富本来很想和白雪岚多多攀谈,不过白雪岚开了口,他当然只能举双手赞成,「多谢成全。那么我就只能厚着脸皮把小舅子留下了,请白总长多多照顾。」 作了两揖,带着太太过去隔壁包厢。 宣怀风想跟着出门,被白雪岚在后面拉住胳膊。 宣怀风转头,正色道,「大庭广众,不要拉拉扯扯的。」 白雪岚很听话的松了手,「好,不拉拉扯扯。不过,我把整个园子都包下来给你赔罪了,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赏?难道真要我跪下求你原谅不成?」 这时,戏台子那边笛声幽幽呜咽飘过来。 「看,」白雪岚指着戏台那边说,「戏都开了,你从前说喜欢《牡丹亭》的《秘议》,我们安安生生听一出,不行吗?」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不忍的,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神情。 宣怀风一怔间,已经被白雪岚顺势一拉,坐了下来。 那边乐声已起,首先一个净角登了场,开口唱的就是「芙蓉霞帔,短发难簪系」,虽然不甚年轻美貌,唱得却颇有功底。 这段唱完,只听戏台布幕后一把声音极婉叹低回地传出来,「幽期密意,不是人间世,待声扬徘徊了半日。」 那声音极好,令人魂魄都似浸到里面去了。 连宣怀风都不禁坐直了,看着戏台方向。 慢慢的,一人从幕布后悠悠登台,一边走,一边又唱,「落花香覆紫金堂。」 这人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玉柳花了,在这出戏里反串柳梦梅,台风台步都无可挑剔,果然唱作俱佳。 宣怀风自从去英国后就没有听过戏,本来不怎么感兴趣的,没想到一听又听进去了,入神地细细欣赏。 原来这出戏也不仅只《秘议》,后面连着几出,演杜丽娘的旦角也出来了,宣怀风开始以为既然玉柳花是挑大梁的名角,这旦角功底大概不如玉柳花,后来一听旦角在《婚走》里按着盛如花唱,「生前事,曾记怀。为伤春病害,困春游梦境难捱。」唱腔好得不得了,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曲终,余音犹绕梁徘徊,忽然有人在耳边说,「我就不懂,《秘议》那几句词有什么好的,你偏喜欢。」 宣怀风猝不及防,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转过头来,才发现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把椅子挪到了身边,刚才说话,嘴巴几乎就是贴在自己耳朵上的。 他不习惯地把身子往后移了移,皱眉说,「你坐得这么近干什么?我喜欢哪一出,又妨碍你了?」 「好,好,不妨碍。」白雪岚好脾气地耸耸肩膀,自己哼着唱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又挨过身子来,问宣怀风,「我唱得怎么样?」 他唱得确实不错,宣怀风也不好睁眼说瞎话的诋毁,语气不怎么好地说,「和名角都可以一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拜过师呢。」 白雪岚呵呵笑起来,「你要是肯收我,我就拜你当师傅。」 宣怀风从前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善于把话题越扯越远,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戏。戏听完了,我该回去了。」 白雪岚也赶紧站起来,「这么快走干什么?可惜了。」 「可惜什么?」 白雪岚还没说完,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年亮富带着太太眉飞色舞的进来,满嘴夸赞,「要不是托白总长的福,我们可听不到这么好的戏。惭愧,惭愧,听戏听了几十年,这次才算长了眼界。」 宣代云也满意到了极点,「我知道玉柳花唱的是柳梦梅,不知唱杜丽娘的是哪位,断不至于是无名辈,实在唱得好。」 白雪岚说,「是福兰芝。」 宣代云惊诧道,「我就说怎么像福兰芝呢!原来竟是两大名角都被您请来了,真不容易。听说福兰芝在上海,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现。」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说,「她本来在上海,刚好过来探望朋友,被我撞巧了,顺便请她演这出。幸好,《牡丹亭》她是熟的。」 宣怀风站在宣代云身边,低 第6节 声说,「姐姐,我们别打搅别人了,告辞吧。」 话才出口,就被宣代云一边笑着和白雪岚搭腔,一边偷偷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白雪岚全看在眼里,吩咐伙计多拿两把椅子过来,再多送水果点心入包厢,请他们坐下聊天。 宣代云刚刚把宣怀风拉着坐下,又有人从包厢门婀娜进来,朝着他们一笑,还蹲下福了一福,「多谢几位贵客捧场。」 原来是玉柳花洗干净了脸,换过衣服,特意过来谢客。 她名气大,在行当里头算是顶尖角色,连政府处长总长们都常捧她,绝不能当寻常戏子看待。年亮富不算初次听她的戏,却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奉承人,「哎呦」一声,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口里说,「我只是被请客的,可不敢当玉姑娘这样的礼数。」走上前伸手要扶她。 玉柳花哪肯让年亮富随便碰自己,肩膀侧了侧避过了,站起来后笑靥如花,「白总长这样大手笔,真让人受宠若惊。倒不是为了钱,是这份面子难得。日后我会报白总长这个大恩的。」 白雪岚懒洋洋倚在椅上,拿眼睛挑她,笑问,「要是日后戏瘾犯了,想请玉小姐再演一场,不知肯不肯赏脸。」 玉柳花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笑吟吟给各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了,放下茶壶,拿起白雪岚的杯子递到他手上,「白总长又存心看人家笑话吗?」 白雪岚一脸无辜,「我怎么存心看你笑话了?」 「还说呢,包了整个戏园子,却净挑人家不常演的戏唱。」 「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当然,这半个月都在练呢,为了练这出《秘议》,人家连首本曲子都丢生疏了。要是以后观众们喝我倒彩,白总长说我怎么办才好?」 白雪岚有趣地呵呵笑,「谁敢喝你倒彩,我把他关警察局去。」 玉柳花眼睛勾魂夺魄地瞅他一眼,「您不是海关总长吗?怎么?还兼管着警察局?」 白雪岚朝她挤挤眼,「警察局长和我熟。」 玉柳花笑着「哦」了一声,左右看看,问他,「我还是第一次和福兰芝登台,她的模样在台上看很标致,不过下台洗了胭脂,似乎就平常了。听说她在上海名气还是很大的,您要不要请她过来聊聊天?」 「这次不请她过来了,毕竟你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嘛。对了,正好有事想请教,」白雪岚和玉柳花逗了一会,始终不见宣怀风神色有少许改变,一边和玉柳花说话,一边用手往宣怀风那边一指,「你帮我看看,我这朋友要是上了妆,粉墨登场,是他俊些,还是白云飞俊些?」 白云飞是时下一个极俊俏的男角。 宣怀风本来就不好的脸色,立即更糟了。 玉柳花进门时就瞅见在座有个很俊的年轻人,不过素不相识,又有白雪岚在,不敢贸然关注。听见白雪岚问,她转头细细打量了宣怀风一番,捂着嘴笑了一会,回过头来对白雪岚说,「这话我只对在座几位讲,可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我会被白云飞怨死的。」顿了顿,才回答,「良心话,您这位朋友要是肯拜师学艺,几年就能压过白云飞的风头了。」 宣怀风气愤极了,立即就要站起来离开,宣代云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在隔壁椅子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哀求地摇了摇。 他只能憋着不动,把脸转到一边表示抗议。 白雪岚恶劣地继续和玉柳花说,「奇怪,你又没听过他唱曲,怎么知道他能压得过白云飞。」 戏子是最懂人情交际的,玉柳花这时已经明白白雪岚想她夸赞自己这位朋友,俏皮地偏着头,「我没有听过他唱曲,可是看见他的俊俏啊。这样美丽又气质好的人,台风是没的比的了,嗓门一定也是上好的。」 白雪岚哈哈大笑,抚着玉柳花嫩白的手说,「你真是个可意人儿。」把头转到一边,问年亮富,「年处长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年亮富笑容堆了一脸,点头说,「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这种事只有玉姑娘这种行内人才最有资格断定。」又凑近压低了声音,有点尴尬的轻轻说,「那……白总长,我只是个科长,处长这称呼……亮富实在不敢当。」 「科长处长,差不了多少。」白雪岚无所谓地摆摆手,语带双关的浅笑着说,「我说你是,你就是。」 年亮富先是一楞,瞬间眼睛就亮成两盏电力十足的灯泡。 宣代云也惊异地立即在椅子上坐直了。 「说句实话,年处长这样的英才,放教育部实在是可惜了。要是廖总长肯放人,我还想请他把年处长让给我海关这边呢。别的不敢保证,不过每个月进项嘛,那是一定比从前多几倍的。我白雪岚从不亏待自己人。」 宣怀风听到这里,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在椅子里不舒服的轻轻动了动。 果然,白雪岚扫了他一眼,对年氏夫妇说,「另外,对怀风的才干,我是极看重的,呵,总不能真的让他粉墨登场吧。我很希望怀风可以当我的副官。」 宣怀风立即反对,「你不是已经有副官了?」 「孙副官虽然不错,但事情太多顾不过来,我还缺一个副官。」白雪岚答了宣怀风的话,把脸对着宣代云,淡淡说,「只要怀风肯屈就,我明天就要海关这边下公文,把年处长和怀风的事都一起办了。」 宣怀风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扶手,「我自己的事,你干什么对着我姐姐说?」 站起来,也不告辞,怒气冲冲走了。 注1:「烟土」,俗称未经炼制的鸦片。 第四章 仿佛怕后面有人追来似的,宣怀风匆匆出了天音园。 到了门口,看着园子外停着的汽车,又看看前后左右,竟如孑然一身,原先一股子怒气,无来由变成一股孤寂。 这一会,连同仁会馆也不想回了,看看远处,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沿着大街一步步往下走。 此时月华初上,城里酒馆饭店的霓虹灯照得满街五光十色,还有新潮的西餐厅,留声机播着西洋乐从窗里逸出来,正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及官员们寻乐的好时候。 宣怀风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上来了,入目越繁华,感觉却越冷清,汽车在大街上穿梭时用力按的喇叭声也觉得讨厌。 夜风迎面吹在脸上,带着一点寒意。 他在一个玻璃橱窗旁停住脚,下意识地想拢一下领口,才记起今天穿的一席长衫,这种天气,实在有点单薄。 在店里头穿着漂亮制服的男店员瞧见他停在橱窗旁,还以为是客人,出到门口笑着请他进门,「先生,进来看看,各种西洋好货,都是现成的,全城洋行里,我们大兴洋行是货色最全价钱最公道的了。」 「大兴洋行?」宣怀风还以为恍惚间听错了,有点不信。 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招牌。 不禁怔了怔。 再回过神,一只脚已经跨进店里。 他心里乱乱的,像一盘应该理整齐的丝,被谁从中间硬扯了几条出来,一边装着打量店里一台半人高的自鸣钟,一边问那店员,「贵号是新开张的?」 那店员脸上堆着笑答,「听先生这样一问,就知道先生是熟这块地头的。这里从前是个钟表行,生意不好做不下去,我们就把这地方盘下来了。不过您可别小瞧这大兴的招牌,我们大兴在首都虽是新店,但总店在广东许多年了,名头不小呢,不信您哪天到广东问问,凡是买舶来品的,谁不知道大兴?真正的童叟无欺。先生,这自鸣钟是刚到的,法兰西的货,您要不要细瞅瞅?价钱一定给您实惠的。」 「那太笨重了,我看点小巧的吧。」宣怀风把脸低下,像在看玻璃柜里头的银链子,嘴里说,「贵东家真是个能人,新店都开到首都来了。」 那店员为了揽生意,只管殷勤和宣怀风搭着话,一边掏钥匙开玻璃柜,把宣怀风正看的一条银链子拿出来让他细瞧,一边说,「东家是能人,少东家更是能人。我们东家现在生意都交少东家管了呢,在首都开新店就是他的意思,说什么立足国本富庶之地,那些深奥词我也不记得了,但少东家真是有脑筋的,您想,首都有钱人多,眼界又开阔,谁家里不买点高档舶来品?您先生这种气质,一看就知道是识货的。」 他还要叨叨往下说,宣怀风唯恐他问自己这条链子要不要,赶紧把链子还了他,「款式不那么合意。」 踌躇着要不要开口问那人如今下落,唇抿了几次,却仿佛怎么也张不了嘴。 那店员原本看他模样清秀,虽然穿得不顶名贵,但也不寒酸,气质绝不是寻常人家,说不定是个主顾,现在瞧宣怀风的神情,知道他口袋里是没几个钱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把银链子锁回玻璃柜里,问宣怀风,「你先生还要不要瞧点别的?我们这里也有点便宜实惠的,送给女朋友挺划算。」 宣怀风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问,见店员这样瞧不起他,顿时打消了想头,转身出了大兴洋行。 他再也没有闲逛的心思,左右看看,今晚黄包车生意又大好,一眼望过去,没瞧见一辆停在街边等客的空车,索性不管晚上衣薄风寒,步行回同仁会馆。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在灯光璀璨的大街上还不怎样察觉,到了同仁会馆附近的偏僻小巷里,穿巷风擦着身子过,把蓝布长袍的袍角吹得直往上撩。 宣怀风冷得猛打哆嗦,暗暗懊悔不该省那么一点车钱,要是刚才在大街上再找一下,也就三五毛钱的弄辆车坐回来了。 现在后悔也没用,只能加快脚步往同仁会馆那头走。 好不容易,远远看见同仁会馆大门上挂的点灯,像灯塔上的光一般在黑暗中幽幽闪着。为了省电费,会馆里的点灯都是到时间就灭的,只在大门上留一个昏黄的灯泡亮着。 宣怀风在远处看见灯下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再往前走,才看清楚是一辆汽车停在会馆门前,把整个门都挡住似的,很有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 他心里不禁就想到了白雪岚。 现在已经很倦了,再撞上去,恐怕又要一番纠缠,还不如找个地方躲开他,想到这,宣怀风停下脚步就转身。 刚走了一步,脑后一股风声袭来,骤然一股大力涌到背上,把他硬推到墙边。 宣怀风吃了一惊,才转过头,胸口又被人用力按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白雪岚可恶的脸,忽然跳进他眼里,轻轻压了压嘴角,笑得很滋悠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打埋伏仗,没想到一仗成功,捉着你了。」 宣怀风被他按得脊背完全贴在冰冷的青砖墙上,一股寒气透过薄袍直往里钻,瞬间简直怒不可遏,「你是疯子吗?」 白雪岚咦了一声,「这话怎么说?」 「放开我。」 「你先把话说清楚了。」 「有什么好说的?」 「我怎么成疯子了?」白雪岚有条不紊地问,「我好心请你看戏,你给我脸色看;我请你当我副官,你倒像我 第7节 占了你什么便宜似的;你说,你这样怒气汹汹不辞而别,算怎么回事?我就不能过来请教一下缘故?结果,你一个晚上不知道去哪了,我又怕你出事,只能一直守在这。要是晚点再不见人,我可要去警察局报案了。请问一下,我这样的朋友,怎么被你看成疯子了?」 「有话你就说,动手动脚干什么?」宣怀风去拽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力气连张妈都斗不过,更不用说白雪岚,两只手拽一只手,简直如蚂蚁撼大树,偏偏又不能像女子一样用指甲去抓,只能干着急。 白雪岚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管谁看见,难道现在还有人敢把我拉去枪毙?中国真是太不自由了,那些害死人的封建老古董,连坐下起立都要讲究一番,活人都能生生憋死。倒是外国人开放,尤其是法兰西,人家多好,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女人都敢在大街上搂着亲嘴。」 宣怀风气道,「你到法兰西留学,就学了这些?」 白雪岚瞥他一眼,乌黑的瞳子光芒幽幽一闪,倒叫人有些心悸,对宣怀风说,「我学的多着呢,都演练出来,怕吓着你。」 自失地一笑,松了手劲,把宣怀风放开了。 宣怀风从墙边挪开几步,离着白雪岚远一点。 他不好掉头就走,闹得好像决裂似的,沉默了一会,只好开口说,「副官的职务,我是不敢当的。多谢你的好意,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白雪岚出奇的好说话,爽快地说,「你放心,我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天下还有逼着人家当官的?我只怕我不提,难保令姐夫不提。」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对着白雪岚总容易冒出怒气,把唇抿得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低声说,「你这是故意要我为难。」 白雪岚忽然叹了一声。 两人在夜里站在没灯的巷口,稍微站远一点,就连面目五官都在昏暗中模糊了。 宣怀风只听见白雪岚叹气,瞧不见他此刻表情,又等了一会,才听见白雪岚在半空中啪地拍了一下双掌,下决定似的说,「好罢,我知道怎么做,你心里也是瞧不起我,要疏远我的。」 宣怀风说,「我没有瞧不起你。」 「那就是要疏远我了。」 宣怀风不做声。 白雪岚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白,来个默认,苦笑着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就是因为喝个小酒,借你的床躺了半夜?」 宣怀风说,「那只是其次。」 「怎么说?」 宣怀风又不做声了,站在风里,只能看见颀长秀苗的身体轮廓有些僵硬。 白雪岚又叹了气,说,「我明白了,你是恨我坏了你和奇骏的好事。」 宣怀风声音骤然紧了,「你别胡说八道!我和他有什么好事?」 白雪岚一阵冷笑,笑声直刺到宣怀风冷飕飕的心窝里去。 「你用不着不认,我从前只是猜疑,如今竟是证据确凿了。要不是我害你被送到国外留学,说不定你早和奇骏成了事了,是不是?怪不得你怨我。」 宣怀风气得发抖,牙齿一阵阵打战,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雪岚说,「好,我遂你的心。从此以后我是我,你是你,算我们没认识过。令姐夫那边,我自然会安排。你放心,我种的因,我自己吃那个果。」 说完,跺了跺脚,就这样朝汽车那头走。 宣怀风看着汽车一阵风似的从会馆门前开走,转眼去得连影子都瞧不见,风中的引擎声消失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醒过神来,握拳的双手还在打颤,腿也是软的,简直要拖着脚步才能挪动。 敲了好一会门,值夜的伙计打着哈欠出来给他开门,瞧见他的脸色就哎了一声,「宣先生,这天气日温夜冷呢,怎么穿了薄袍子,我看您脸色不好。」 宣怀风恍如没听见,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连衣服也没心思换,脱了鞋躺在床上,瞪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发呆。 这一夜也不知怎么闭上眼的,第二天宣怀风在床上就觉得浑身难受。 但现在学校正在猛吹裁员风,他不敢请假,逞强从床上起来,头重脚轻,连站都站不稳,扶着床边就一阵目眩。 「小心!」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进来扶住他,这才没摔到地上。 那人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宣先生,你病了?」 宣怀风一看,原来是谢才复,是和他同一个学校教英文的。宣怀风虽然不喜欢热闹,但谢才复和他都是同仁会馆的住客,又是同事,平时关系自然比好些。 宣怀风勉强笑了一下,「昨晚可能着凉了。」 谢才复这时才看清他身上穿的衣裳,「哎唷,你怎么穿着长衫睡?昨晚喝酒了?我看也不像啊。瞧这长衫皱成一团了。」 可惜地抚着宣怀风身上的长衫。 宣怀风被他摸得满脸尴尬,硬撑着站起来说,「不碍事。再病也要上课,迟到了可不好。谢先生,你今天没课吗?」 谢才复见他站起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坐着,站起来说,「今天有课,我只是想约了你一道到学校去。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宣怀风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又是借钱了,皱眉问,「嫂夫人身子又不好了吗?」 谢才复把手抓了抓椅背,才叹气说,「昨天接到信,是我女儿写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她妈妈看来是连写信的力气都没了,这病……这病……」 宣怀风想起自己母亲也是早逝,感同身受,一阵难过,低头想了一会,说,「这样,我先换了衣裳,和你一道到学校去。路上我们再谈。」 谢才复让到屋外,站着等宣怀风换过衬衣西裤出来,有些担心地问,「宣先生,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还是请假一天吧。」 宣怀风摇了摇头。 谢才复也知道他担心什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他手里的备课本拿过来,帮他拿着,两个人一道出门。 快到学校大门时,宣怀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一个信封塞给谢才复,「这一点先寄给嫂夫人,要是中国医生不行,咬咬牙请个外国医生。就算出诊金贵点,要是能把人看好,也值得。」 谢才复把那信封攥在手里,满脸羞愧,嗫嚅着说,「我知道你也困难。我这是旧账未了,又添新账,实在没办法……」 宣怀风满脑子发晕,实在不想再听这些,把手一摆,「别说这些话了。」 谢才复感激涕零,把信封收了起来。 因为宣怀风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达学校时,都快打课铃了,两人匆匆告别,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课。 教育部发放的资金总没有准时到位的,教员薪金也时有时无,常打白条,但就这种情况,学校还三不五时裁剪教员。 人裁得越多,分摊到每个教员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怀风本来教四个班数学的,现在增加到六个班,几乎天天要在教台上站大半天。 平时也就罢了,身体不好时就不大妙了。 第一堂课他还勉强撑住,上第二堂课时,宣怀风已觉得眼前视野摇晃,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学生们也瞧出这年轻的教员不对劲,好几次宣怀风在教台上懵懵的,坐在头排位置的学生就小声提醒一声,「宣先生?宣先生?」 宣怀风「嗯」一声,才像把野马一样跑远的神志拉回来继续讲课,但渐渐课本都拿不住了,要把手撑在教台上支持着身体。 学生们都看不下去了,班长站起来说,「先生是不是病了?我们扶您到教员室休息一下?」 宣怀风却份外有些倔,提着嘴角强笑一下,「没有大碍……」 话未说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了。 学生们见先生晕过去,吓得一阵大呼小叫,顿时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务主任。 谢才复在隔壁上英文课,听见动静也丢下课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宣怀风抬到教员室。 学校里由一个国文教员兼任卫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医,听闻有教员晕倒了,也匆匆赶来,帮宣怀风把了脉,说,「着凉而已,现在的年轻人,不做一些劳力活,反而动不动就头晕发热。大约吃两剂药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温水来喂病人。 宣怀风喝了一些温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眼一看,身边黑压压围着都是人,许多是班上的学生,谢才复在一旁殷切道,「你刚才在教台上晕过去了,唬了我们一跳。早该听我说,今天请个假好了。」 教务主任不知哪里忙去了,这时才进门,先探过头,看看宣怀风状况,接着目光左右一扫。 「看什么?都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沉下脸,先把挤在教员室看热闹的学生轰走。 那兼任卫生科主任事情已了,打声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谢才复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学生扔在那,碰见教务主任难免有些心虚,叮嘱了宣怀风两句,讷讷地走了。 教员室顿时清空了大半。 宣怀风被他们扶到长椅上躺着,现在也不好干躺着,坐起来,手扶在椅背上醒了醒神。 教务主任问,「宣教员,身子顶得住吗?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怀风摇摇头,低声说,「歇一会就好,我还留着一群学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话,又耽搁他们一堂课。」 晕过去醒过来,精神似乎还好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务主任叫住他,「宣教员,你等等。」 宣怀风回过身。 教务主任说,「既然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和我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谈一下。」 宣怀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主任办公室。 教导主任关起门来,请他坐下,踌躇了一下,对宣怀风露出颇严肃的表情,「宣教员,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校誉的事要问你,请你如实作答。」 「什么事?」 「你在课堂上,有没有对学生们说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的话?」 「你要说实话!」教导主任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学生家长已经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还严正声明,如果不处理,还要告到教育部去。我问你,你在课堂上,是不是对着学生们说了什么多的脱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怀风病中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听了这个,更是愣了好一会,才问,「什么?什么脱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学生的家长,也是有体面的文化人,在国学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断不至于诬陷人。」教导主任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似的盯在他脸上,「他说得很明白,你上课时向学生们说不堪入耳的事 第8节 ,他儿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讲课不讲数学,反而讲什么男人洗澡,还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宣怀风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他误会了,我说的只是亚里士多德……」 「那么说你就是确实说了这种话呢?!」教导主任脸色骤变,提起手,似乎要一掌击在桌上表示愤慨痛心,后来又考虑到身为主任的风度,喘了几口粗气,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背后。 「主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说的绝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然请那位家长来,我可以亲自解释。」 「上课不好好讲课,说什么洗澡,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还不是不堪入耳?」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宣教员,若是别的,我还努力为你争取一下。可这事关系学校清誉,实在无能为力。你今天就请回吧,课自然有人替你上。」说完,把脸别到一边。 宣怀风懵懵懂懂的耳边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个很响的炮仗,整个人都怔了,安安静静的坐着,半天没吭声。 教导主任见他不说话,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会叫财务给你算出来的,今天你就领了吧。至于收拾东西,我看你还病着,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体好些了,再过来带回去。对了,我记得谢教员和你是一个会馆的,也可以请他代你收拾了东西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到校长那去一趟。」说完,自顾自的出了办公室。 宣怀风在椅子上呆坐着。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该耗在办公室里。 他站起来,慢慢走回教员室。 教导主任通知了财务给宣怀风结算薪金,小学校里消息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在教员中传遍了,几个没上课的教员看见宣怀风进来,都抬头盯着宣怀风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怜悯的,还有庆幸自己并非要离开的那个的。 谢才复刚刚下课,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惊,进来教员室把宣怀风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都说你被开除了,不是真的吧?」 宣怀风点点头。 「总要有个缘故吧?」 宣怀风苦涩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只说了四个字,就没继续往下说。 谢才复见他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知道他病上恐怕还带着气恼,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叹了一口气劝道,「先不要着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来找主任谈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个学生,「去,给宣先生在校门口叫辆黄包车。」 又走进来,扶了宣怀风,「来,我送你到校门口去。你今天坐车走,不要再走路了。」 到了门口,那学生真的叫了一辆空黄包车在那等着。 谢才复让宣怀风上了车,站在地上微抬着头和宣怀风说,「会馆里冷冷清清,伙计也不会侍候人,你不是在这里有个姐姐环境不错吗?不如要黄包车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 宣怀风立即把沉甸甸的头用力摇了一下。 经过昨天的事,现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静养,还要再添一层烦恼。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关处处长的位置,岂能放过他?必会逼迫他去应酬白雪岚的。 宣怀风既然不肯,谢才复也不好勉强,吩咐了黄包车夫到同仁会馆,还把车钱往下压了一毛钱,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黄包车走了。 宣怀风坐在车上,黄包车摇摇晃晃,震得他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苦熬,车轮好像咯到一块石头,整个黄包车猛地镫了一下。 宣怀风难受得嗯了一声出来。 黄包车夫听见身后有声响,一边继续往前拉,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啦,先生。这一带,路铺得差劲,到处都是碎石头,是颠了一点。要是平安大道那样的好沥青路,车跑起来就顺畅多了。」 宣怀风一听平安大道四个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睁开了一丝缝。 大兴洋行…… 他身上骤冷骤热,说不出的难受。 这股难受中,又夹着一分不知该到何处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车夫几个不经意的字给勾起来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会馆。 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把他拉到大兴洋行,宣怀风下车给了钱,抬头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刚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发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个铁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洋行镏金的大门,静静站着,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站了一会,宣怀风不禁掀着唇,虚弱地苦笑。 在车上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过来,似乎到这里就万事俱定了。但他又过来干什么呢? 这样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过来丢人现眼? 他这样想着,缓缓转身,用手扶着墙边支持着身体,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想离开。 还没走过大兴洋行擦得澄亮干净的玻璃橱窗,忽然吱呀一声,一辆汽车正好停在了宣怀风身边,直对着洋行门口。 司机开了车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车里出来,朝洋行里走。 宣怀风只朝他们一扫眼,立即把脸别到一边,藏着半边身子。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径直朝里走,后面那个却一下车就瞧见宣怀风了,几乎跑着冲到了他面前,把他抱着问,「你怎么在这?脸色这样差,病了还在街上乱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时髦高贵的白雪岚 宣怀风这时候膝盖已经是软的了,白雪岚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岚身上,把白雪岚也吓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说句话?别吓唬人!」 一边忙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来。 和他一道下车的男人正要跨进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连忙又跑回来,「怎么?这是你朋友吗?发了急病?」 探过头来一看,猝不及防震了震,失声道,「怎么是怀风?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着急地抚着宣怀风渗着冷汗的额头,「怀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奇骏。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宣怀风原本头偏到一处,这时候似乎吃了神药般,竟然有力气把头转到朝外的一边,低声说,「奇骏……奇骏……」 林奇骏立即应道,「我在这,怀风,你别怕,我在这里。」 「奇骏,」宣怀风轻轻喘息了几下,很细声的说,「你抱着我,我不要别人抱……」 白雪岚脸色刷得变了,十指勾得像老鹰爪子似的。 林奇骏虽然觉得很伤白雪岚面子,可现在也不是顾及同学面子的时候,对白雪岚小声说了一句,「他病沉了,说胡话呢。」 一边说,一边伸过手把宣怀风接到自己怀里,低头说,「别怕,我带你看医生去。」 将宣怀风抱进汽车,吩咐司机立即开到济善医院去。 白雪岚站在原地没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眼睛简直要滴出血来。 第五章 宣怀风在奇骏怀里无比安心,也没了要支撑下去的心,在车上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一觉醒来,人已经躺在济善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白亮亮的墙壁,挂着新的淡青色大帘子,一支犹带露水的桃花,单单插在床头边的玻璃花瓶里,美得楚楚可怜。 宣怀风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听见有人问,「喜欢吗?特意请人从城外山上摘的,刚插上你就醒了。」 宣怀风回过头。 林奇骏穿了一件白衬衣,很干净清爽地从帘子后面钻出来,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削到一半的苹果,走到床边,瞧了瞧宣怀风的脸色,放下刀和苹果,斟了一杯温水给宣怀风喝,说,「等我一会。」 顺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削了皮的苹果用热水烫了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戳了一块,递到宣怀风嘴边,「医生说你营养不够呢,水果也要多吃点。」 宣怀风说,「我不爱苹果。」 奇骏笑着看看他,「我好不容易削好了,还侍候着喂你吃,这也不肯赏个脸吗?」 宣怀风莞尔,张嘴接了,慢慢的嚼着。 苹果脆脆甜甜,咬起来咔嚓咔嚓的声音份外好听,他一向不爱吃这个,偶尔这样吃上一口,却又觉得不错,简直算得上唇齿留香了。 林奇骏一直带着笑看他,很有耐心的等他吃完,又喂一小块。 不知不觉,一整个苹果都喂完了。 林奇骏问,「还要不要?我再削一个来。」 宣怀风摇头。 林奇骏又说,「医院的饭食很糟糕的,我另让佣人在公馆里给你熬稀饭,结果现在还没送过来,这些人做事都不经心。我这就打个电话去催一下。」站起来要打电话。 宣怀风拦住他说,「刚刚吃完一个苹果,你又去催稀饭,想撑死我吗?」 林奇骏只好坐下,把手打开摊了摊,为难地说,「我还没有照顾过病人,除了喂病人吃东西,还能做什么?」 宣怀风问,「就不能陪我聊聊天?」 林奇骏说,「你要聊天,我当然陪你。」 宣怀风说,「隔那么远,我说话太费力了,你坐到我床边吧。」 他们做同学时就很亲密,林奇骏答应了一声,去帘子后面用水壶里的水把手洗了洗,回来就坐到宣怀风床边,又问他,「你要不要坐起来一点。」 宣怀风点点头。 林奇骏把他扶起来一些,把枕头竖了竖,让他半边上身靠在自己手臂上。 两人就亲密地聊天,说别后的事。 林奇骏问,「你不是到英国留学去了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又什么时候到了首都?我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 宣怀风问他,「我爸爸去世了,你在广东,难道不知道?」 林奇骏说,「这个当然知道。伯父去世时,我还代表家父到你家吊唁,当时你家里就只有你二娘和三弟,我还问她,你会不会回国,请她等你回来了,给我报个信,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怀风,你怎么在街头病成这样?」 宣怀风默然了片刻,才苦笑着问,「你瞧我这样子,猜不出来么?这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谁也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落魄潦倒了。」 林奇骏有些吃惊,「不至于吧?伯父在广东经营了这些年,怎么会一点东西也没留给你。」 宣怀风说,「他出事的时候,姐姐外嫁,我又在英国,鞭长莫及。等赶回来的时候,东西都落到二娘手里去了,我不是她生的,自然没东西留给我。除了几箱子旧书,就是一些我过去的衣服,还有一千块钱。」 第9节 林奇骏气愤道,「她也太不是人了,偌大家产,把长子就这么赶出门吗?」 宣怀风从前也很恨她,过了这段日子再回想,心情反而平和了些,对林奇骏说,「你别太恼火,我想她也有自己的难处。三弟年纪太小,她一个女人又不会挣钱,当然要把能弄到手的钱都攥紧了。我们两家不同,你家是世代大商家,底子厚有根基,我爸是一个穷当兵的,靠枪杆子立家,实话说,他的钱,大半都是生前抢来的,人一去,钱也被他的下属们明的暗的偷抢了大半。剩下一些有名无实的股票,多半不能兑现。过去他在很多公司商铺都占了干股,每年净吃分红,那是人家依仗他的势力,把股份当保护费一样给他的,现在他这个司令不在了,这些收入当然也就没影了。我看,二娘除了广东那栋大房子,还有一些存折现款,恐怕也捞不到更多的。」 林奇骏说,「你说的也对,可她毕竟对你太刻薄了。」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宣怀风脑子里一下子闪神,想也没想,就反问了一句,「你又为什么不来找我?」话出了口,才觉得自己语气太冲了,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非常尴尬。 两人都默默低着头,好一会没说话。 宣怀风闷了半天,才语气婉和地说,「我去你家找过你,林伯母说你在杭州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请她给个联系的电话,地址也好,她只说你是年轻人四处跑动的,没有固定的去处,电话地址一概不知。你猜也能猜到那是何等窘迫的情景,她只差未开口要我和你绝交了,既然如此,我再纠缠,就太无趣了。」 林奇骏脸上黯然,「有这样的事?她倒一直瞒着我,还说不知道你家的消息。」 宣怀风说,「提起这个,我倒很奇怪。我家虽然穷了,但我一直不曾得罪过她,从前去你家,伯母都很慈祥的,怎么忽然就恨不得我从此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林奇骏忽地沉默下来。 宣怀风奇怪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林奇骏沉默得异常久,宣怀风把脸转过去对着他,连问了几声,他才把目光移到宣怀风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心地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但请你不要对我生气。」 宣怀风说,「你尽管问,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奇骏犹豫了一会,咬了咬牙,问他,「那时候,你为什么忽然到英国留学?」 宣怀风身子一僵,「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林奇骏说,「你说好了,不生气的。」 宣怀风手撑着床,整个坐起来,直面对着林奇骏,「你说明白,问这话什么意思?」 林奇骏见他气得两颊晕红,极为动人,立即心软了,又懊悔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换了口气,柔声说,「你别生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问了。这句话真的没什么意思,只是你忽然去了英国留学,走得那么快,太不寻常了,难免有人疑心,给你造谣生事。」 宣怀风问,「造什么谣?」 林奇骏说,「那些人吃饱了撑着,乱嚼舌头,你不知道最好,为什么还要追着问,自己给自己找难受?」 宣怀风说,「别婆婆妈妈的,说话不要说一半。你听到什么,都告诉我。」 俊俏的轮廓绷出一股决不罢休的倔强。 林奇骏只好告诉他,「他们说,你和一个人在房里过夜,被你爸爸撞上了,怕家丑外扬,所以才立即把你送去英国。」 宣怀风眉头几乎拧成一团,「什么和一个人在房里过夜?你说清楚点,那个人是谁?谁说我和别人过夜了?谁这么可恶起的头?」 林奇骏说,「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谁起的头?」 宣怀风看他的样子,明显是还有话没说,冷着脸说,「你有话就说,不要瞒我,这件事我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难道外面的人都传着我的谣言,我自己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行吗?」 林奇骏非常后悔提起这事,被宣怀风追着问了一番,最后只好全部坦白出来,说,「你去了英国后,就有许多风言风语,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说你那晚在宾馆里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找了个男孩子。你也知道,那些有钱的姨太太们最喜欢传些没有影的闲话,有的还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到似的,说你花钱买了一个在戏班子里当学徒的男孩子……唉,提那些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低声说,「我母亲和郑太太还有几位姨太太是牌友,她们聚在一块,难免说起,所以我母亲就信以为真了。怀风,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要生气,好吗?」亲密的抚了抚宣怀风的脸。 宣怀风把脸侧了侧,半天没说话,像是气的,又像是愣愣的,半日,没什么力气地说,「我看你的心里,恐怕也在想,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吧?」 林奇骏忽然停住手,不悦地问,「我什么都实话和你说,你却来疑心我?」 空气一下子陷入沉滞。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林奇骏深庆有人来救场,赶紧咳了一声站起来,扬声说,「请进。」 房门推开,原来是林家的司机老胡。 林奇骏一看是他,沉着脸问,「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人已经病了,还经得起你们这样存心的饿?」 老胡挨了一顿骂,陪着笑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实在是厨房的偷懒误事,一会说没有新鲜黑鱼,一会说稀饭一定要熬够时辰,磨磨蹭蹭的。您看,一弄好我就赶紧送来了,油门都踩尽了,刚才在楼下停车,一时心急没留意,还差点蹭到白先生的车呢。」 「什么?蹭到谁的车?」 「我的车。」白雪岚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病房,笑着和林奇骏打个招呼,「我过来探望一下。」 林奇骏一看是他,态度非常好,「多谢费心,怀风已经好些了。我还想找你道歉呢,昨天一时匆忙,把你撇下了。」 白雪岚语带双关地说,「不碍事,你和怀风是青梅竹马,交情自然是我比不上的。」 他走到病房里,看了看四周,把唯一的椅子拉到林奇骏面前,「你是这里的主人,这张当然是你的宝座了。至于我,借这里坐一下,应该不介意吧?」 不等林奇骏说话,已经一点也不客套地坐在了宣怀风床边。 宣怀风被他放肆的样子气得眼睛瞪得老圆,立即挪开来一点,回过身皱着眉问,「哪有探病坐到病人床上的?请你走开一点,我不习惯这样开放的法兰西风。」 林奇骏没想到宣怀风当面对白雪岚这样不客气,赶紧拦着说,「怀风,房间里面没椅子嘛。你生着病,情绪也如此糟糕。」 白雪岚把唇一扬,眼睛斜了宣怀风一下,轻笑着说,「他对我向来如此,生病没生病都是一个样。你以为他对谁都像对你这样亲热?」 宣怀风听他说的话句句里面都带着骨头,恼得脖子都微微发红,抿着唇,把脸别到一边。 老胡趁着他们三人交锋,早走到小桌子旁把饭盒打开,取出瓷碗烫过,把热稀饭勺在里面,端了过来说,「宣少爷,趁热吃点,里面放了黑鱼片,很养身子的。」 白雪岚大马金刀的坐在床边,即使受了宣怀风冷待,仍是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看见老胡把稀饭端来了,反而啧了一声,「这热滚滚的一碗,病人怎么端得了?洒了烫到不是好玩的。我喂他吧。」一下子把老胡手里的碗接了过去。 林奇骏早觉得哪里不对劲,忙说,「雪岚,别开玩笑了,你是来探望的客人,怎么做起这种侍候人的事情来了。你把地方让让,我来喂他。」伸手来接白雪岚手上的碗。 白雪岚呵地一笑,「谁喂不是喂,难道你喂的就香一点吗?我看看,你手上是不是涂了什么**药?」 宣怀风早不耐烦了,气得断喝一声,「不要喂了,我什么都不吃!」 掀开被子躺下,把头脸都蒙在被子里。 他这样一躺,两个老同学都觉得大没意思,白雪岚不再啰嗦,把碗给了林奇骏,站起来把床边位置让了出来。 但宣怀风脾气已经上来,林奇骏叫了几声,宣怀风始终不应。 林奇骏没法子,只好放了碗,打算等一会再喂宣怀风吃。 白雪岚虽然讨了无趣,却不打算离开,似乎存心留在这里磨蹭时间,见宣怀风躺在床上默然抗议,索性和林奇骏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看过医生,查出来是什么毛病吗?」 「其实就是冻到了,又不知道保养,身体不好,一病就严重。另外,还说他有点营养不良。」 「开了什么药?有什么忌食的吗?」 林奇骏见他问得这么详细,也觉得挺奇怪,不过既然是老同学问,就把医生叮嘱的都说了一遍。 白雪岚哦了一声,想了想,问,「不知道找的是哪个医生?」 「这里的林医生,是我一位远方堂兄,医术很不错。」 白雪岚说,「既然是贵亲戚,那自然是很好的。」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林奇骏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今天没有公事要办吗?」 白雪岚精明得很,立即笑着问,「这个问题,很有端茶送客的气势,我是不是该起身告辞了?」 林奇骏大觉不好意思,摆手说,「误会误会,大家老同学了,白问一句,你就这么多心。」 白雪岚这才解释道,「其实我留在这里,是有缘故的。」 林奇骏露出询问的眼神。 白雪岚说,「我和怀风虽然交情不好,毕竟还是有来往的,不但和他,和他姐姐、姐夫,这几天才见过面。你想想,怀风病了,如果我不通报宣小姐一声,恐怕她日后会怪到我头上。所以我一早就打电话到年宅,通知了怀风的姐姐,请她过来探望一下。这是尽我当朋友的道义。我看她很快就会来了,既然如此,当然是奉陪在这里,免得人家来了找不到地方。」 林奇骏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姐姐我从前也很熟,未嫁时在老家常见面的。我知道她嫁到了这里,只是不知道确切消息,联系不上。她丈夫姓年?嗯,我也好像有这个印象。」 又说了两三句,走廊里传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咔哒咔哒的急促声音,直朝他们这边来。 宣怀风所在的病房,是这层楼中最里面的,若有人过来,看来就是来这里的了,一听这声音,白雪岚和林奇骏都猜想大概是怀风的姐姐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一起起身,朝房门看。 果然,宣代云很快出现在门口,穿着绿呢缎旗袍,手里提着个小挎包,赶到房门口探了探头,见到白雪岚,立即明白找对地方了,和白雪岚点头打个招呼,心急地往里走。 张妈跟在她后面。 林奇骏赶紧打招呼,「代云姐,好久不见。」 宣代云正急着去床头看宣怀风,忽然听见林奇骏说话,猛然停下脚步,看了看林奇骏,有些惊诧,「这不是奇骏吗?什么时候到首都的?亏你心肠好,来这 第10节 里探望我们怀风。」 记挂着弟弟的病,匆匆说两句就丢下了林奇骏。 宣怀风躲在被子里,早就听见动静,这时候把被子掀了坐起来,「姐姐。」 宣代云赶紧过去,握着他的手,「你这孩子,真把人急死了。病成这样,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幸亏白总长好心,给我打个电话,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宣怀风恨恨瞅了白雪岚一眼,低声说,「我的事,他管这么多干什么?好端端的让你急成这样。」 宣代云要不是看弟弟生病,真想拧他一把,轻声骂他,「你啊,狗咬吕洞宾,你生病了,人家给你通知家人,这样也做错了吗?什么时候你才知道一点好歹呢?」 张妈在旁边早把宣怀风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一遍,插嘴说,「我的小姐,你就别忙教训他了,小少爷正生病了。你也不心疼心疼他,问问他的病,你看这瘦得脸上没一点肉。」伸手抚摸宣怀风的脸。 当着白雪岚的面,宣怀风像孩子一样被张妈摸脸蛋,觉得很不自在,脖子一缩,避开张妈的手,「我好多了,一点也没瘦。」 白雪岚走过来,安慰宣代云说,「年太太放心,怀风只是偶尔着凉,本来是小事,因为没有人照顾,才把事情闹大了。另外,他的营养也要补充补充。这里的林医生给他开了药的……」 有条不紊,把刚才林奇骏告诉他的,一字不漏转告了宣代云。 宣代云认真听了,感激地说,「白总长,你对我们怀风实在太照顾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拉着宣怀风的手说,「弟弟,你承了人家的恩,心里要记住,日后总要报答人家的。」 宣怀风呕得只想吐血,如果再当面给白雪岚难堪,是一定会给姐姐责难的,只好转过脸,瞪了林奇骏一眼。 林奇骏也是一脸尴尬,无奈地耸了耸肩。 张妈对白雪岚更是感激涕零,在她心目中,就是这人把小少爷从大街上救回来的,恭恭敬敬地问白雪岚,「白少爷,那个林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中医?」 宣怀风不想白雪岚把张妈也蛊惑了,抢着说,「张妈,这里是西医院,医生当然是西医。」 张妈说,「哎哟,西医可不好。我听人家说,西医可狠毒的,往活人身上扎针呢。」 林奇骏被丢在一边,借机插进来说,「话不能这么说,西医有西医的长处。再说,中医难道就不往活人身上扎针吗?针灸就是用针扎的。」 张妈正色道,「林少爷,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敢驳您的话。这可不同,针灸那是用针刺经脉,老祖宗传下的东西,西医扎针,听说还要打水进去,哎呀呀,还有把人血抽出来的。」 宣怀风怕林奇骏下不了台,赶紧说,「张妈,你别和人家啰啰嗦嗦的,我现在又没有扎针,你计较这个干什么?」 「是啊,别唠叨了。」宣代云说了张妈一句,回过头对宣怀风说,「经了这一次,我是想清楚了。你别皱眉,今天我是一定要给你做主的。同仁会馆,不许你再住了,别的地方也不许住,今天就把你接回家。」 宣怀风苦恼地叹了一声。 宣代云果断地说,「别废心思了,我不会改主意的。这次是你命大,正巧碰上白总长,你这样孤零零在外面,病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好好一个人,硬折腾成这样子。你是要把我的心捣碎吗?还是你心里觉得我不配当你姐姐,不配照顾你?」 林奇骏瞧宣怀风很不愿意的样子,在一旁开口试图劝一劝,「代云姐,至少让怀风在医院里住几天,等病情稳定再说。」 宣代云转过头,对他礼貌的一笑,「林少爷,我知道你和我家怀风,友情是很好的。不是我不接受你的意见,可医院病人多,反而容易过病气。在家里,我和张妈全心侍候,管汤管水,难道不比医院好?不瞒你说,我们家老爷子,从前也是不信西医的。」 白雪岚说,「接回家是再好不过的,谁也比不上亲姐姐照顾得好。不过依我看,医生开的西药,还是要按时吃,又不是打针开刀,当中医的药丸一样吃不就成了?」 宣代云很给白雪岚面子,点头说,「您说的也对。」 结果,宣代云当天就和张妈一道,把病中的宣怀风带回了年宅。 宣怀风和林奇骏久别重逢,都以为可以两人私下好好呆几天的,这个单人病房就能算个小小的甜蜜天堂。 这一下,全被白雪岚给打乱了。 第六章 宣代云颇有乃父之风,坐言起行,把宣怀风接回年宅,一边要张妈布置小少爷的卧房,一边把年贵找过来,「怀风不在同仁会馆住了,你雇辆车去,把他留在会馆的书和衣服收拾一下带回来。要是有房钱欠着,你把账一并结清了,回来我给你钱。」 为了好照应,宣代云特意把弟弟安排在离自己厢房只有一道月牙门隔着的房里。整个年宅忙了好大半个时辰,才把病人给安置妥当,宣代云和张妈商量了一下,又找了一个中医给宣怀风看病,免得被西医误了事。 宣怀风被这么闹了一天,身上也倦,躺在刚铺好的床上,将睡欲睡时,张妈叫了一声,「小少爷。」捧着一碗热腾腾的中药,小心翼翼地进来。 宣怀风睁开眼,苦着脸问,「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我刚吃过西药,怎么又端中药过来?」 「您就听张妈的话吧,照小姐说的,这叫双管齐下,两个医生总比一个医生灵验。」张妈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用软枕垫着腰,唠唠叨叨地说,「小少爷,我们可是中国人,您虽然留过洋,但您骨子里还是黄帝子孙呢,这些老方子传了几千年,治好了多少人啦,您小时候……」 宣怀风直犯困,无奈道,「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你饶了我吧。」低头把很苦的中药咕噜咕噜喝了,「这样总行了吧?」躺回床上。 说也奇怪,也不知是否中药的效果,睡意全涌上来,一下子就沉沉不语了。 不知睡了多久,夜深人静时,院子里忽然哐当一声,像什么被砸碎了,宣怀风猛地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侧耳听了一会,又没有别的动静了。 宣怀风便倒头又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张妈捧了早饭过来,宣怀风问,「昨天晚上,院子里面什么事那么吵?」 张妈说,「好像砸了一个花盆。听门房说,姑爷昨晚深夜才回来,人也喝醉了,在大门那吐了满地都是,叫门房扫了半天呢。」 宣怀风心里顿了一下,问张妈,「姐夫为什么喝得这么醉?」 「不知道,姑爷有时候脾气很大,我当下人的,怎么敢多嘴去问?」 吃完早饭,又被张妈哄着逼着,硬灌了一碗中药下肚。 张妈刚走,宣代云打着哈欠进来,坐在床边问,「早饭吃了吧,身子怎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宣怀风想了想,问她,「姐姐,昨晚姐夫喝醉酒了?」 宣代云点点头,脸上忽然逸出一丝神秘的喜色,低声说,「你知道他昨天怎么了吗?」 宣怀风摇头。 「你姐夫昨天接到公文,他被调到海关当稽查处处长了!」宣代云笑吟吟地说了,伸出一根指头,往宣怀风额头上一戳,「你啊,老把白总长当仇人似的。其实人家哪里对不起你了?」 宣怀风得到这个消息,也非常愕然,完全搞不清白雪岚此举用意。 难道他以为先把姐夫升官了,我就不得不去当他的副官了? 这未免可笑。 宣怀风说,「白雪岚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他的眼神就很不正气,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呵,你还学会看人家的眼神了?嫌人家眼珠子乱转,你的眼珠子不转吗?」宣代云说,「我看你是先入为主。」 张妈这时候推门进来,走到床前说,「小姐,白少爷来了,说想探望小少爷。」 宣怀风立即说,「不见!」 宣代云拍了他脑门一下,「人家好心来看你,你摆什么架子?就算不看人家是个总长,也要想想是人家把你从街上救到医院里去的。」 宣怀风说,「送我去医院的是奇骏,关他白雪岚什么事?张妈,你去要他走。」 「胡闹!」宣代云喝了一声,正色道,「怀风,你到英国读了两年书,连中国人的礼数都忘光了吗?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你同学,又不曾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何至于这样嫌弃他?上门就是客,宣家人可不能当逐客的主人。」回头对张妈说,「你去把白总长请过来。」 张妈赶紧去了。 宣怀风被姐姐骂了一顿,低着头闷闷不乐。 宣代云也知道他心里不满,叹了一声,站起来说,「现在是新时代了,年轻人总嚷嚷什么自由。好,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人,你和朋友之间的事,我不多嘴。说到底,我也没有逼着你和谁友好的权力。人请进来了,你和他好好谈谈。不过凭我看,总不觉得他有什么不配做你朋友的地方。」 说完,转身出了房门。 不一会,白雪岚就跨了进门。 他今天穿着一席天蓝色缎子的长衫,风流儒雅,很有风采,见到怀风,问他一声,「你病好点没有?」 一边走过来,居然又是很不客气地坐在床边上。 宣怀风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问,「你这人到底有没有信用?不是说了你是你,我是我吗?才说了几天的话,你就全部忘记了?」 他来势汹汹,白雪岚却显得很坦然,柔声问,「你身子不舒服吗?这么一脸难受的样子,身上还烫不烫?」伸手要摸宣怀风的体温。 宣怀风不客气地一掌打开他的手,「你少来这一套!我受够了,再不想和你闹这些假客气!昨天你故意在奇骏面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叫我姐姐来,你这些伎俩,实在让人痛恨!请你立即离开,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同窗之谊,我对你连话也不想说!」 白雪岚被他一掌打开,再好的耐心也被打没了,脸色阴沉下来,冷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发那么大的火呢,原来是为了奇骏。我把你姐姐叫来,坏了你们双宿双栖的好事,对不对?」 宣怀风气得胸膛激烈起伏,指着门说,「你走。」 「好,我走。」白雪岚傲然站起来,「你别后悔。」 「要我后悔,你等到下辈子去!」 「敬酒不喝喝罚酒!」白雪岚本来转身要走的,忽然被激怒似的,猛然转回来,弯腰一把抓住了他,拧着他的下巴,恶狠狠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白雪岚这辈子没被人这么欺负过,宣怀风,我告诉你,你这杯罚酒喝定了!」 他的手劲很大,宣怀风竟然挣扎不开,人一急,低头就往白雪岚手腕上咬。 疼得白雪岚倒吸一口气,把手猛抽回来。 他在床前站直了,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渗血的牙印,挑起眉,缓缓地扫向床上的宣怀风。 宣怀风被他的目光瞅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往墙角靠,想 第11节 着要不要叫人进来。 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瞬间沉默的房间,充满了风雨欲来的紧张, 不料,白雪岚不怒反笑,冷冷地说,「咬得好,你可算欠我一笔血债了。」 把手腕举到唇边,竟然探出舌头,像狮子舔舐猎物身上的血肉一样,一点一点去舔牙印上的鲜血。 然后朝着宣怀风邪恶地一笑,转身非常骄傲地去了。 宣怀风看得毛骨悚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呼出一大口气,倒在床上。 张妈走进来,奇怪地问,「我刚才看见白少爷回去了,脸色黑黑的,好像和谁吵了一架似的,不会是和小少爷吵架了吧?」 宣怀风提起他就来气,「谁和他吵架?我才没那闲功夫。」 张妈一点也不明白两人之间的事,只说,「对啊,我说白少爷那么斯文的人,总不会和小少爷吵架的,可能是有什么心事吧。」 宣怀风警觉地问,「他走之前,有和姐姐说什么吗?」 「没有,」张妈说,「小姐在屋里照顾姑爷呢,姑爷昨晚醉厉害了,刚刚才醒。本来他们说着等一下要招待白少爷的,没想到白少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对了,小少爷,小姐和你提了没有?姑爷昨晚喝得那么醉,是因为遇到大喜事呢,他升官了!」一脸喜洋洋的。 宣怀风不禁烦恼。 姐夫刚刚接到升稽查处处长的公文,现在把白雪岚惹翻了,恐怕姐夫的处长也就泡汤了。 这事真不好和姐姐交代。 张妈只顾着高兴,还在絮絮叨叨说年亮富升官的事,宣代云要如何布置新家具,如何宴请亲朋好友,好好热闹一番。 宣怀风越听越烦,对张妈说,「我还正生病呢,你到底让不让我休息?」 张妈这才关了话匣子,「对对,小少爷要多休息,你先躺躺。我去准备午饭,给你特意熬点鱼汤。」 宣怀风蹙眉说,「一点胃口也没有,喝什么鱼汤?我不要吃午饭,你让我安安静静睡一会就行了。」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 张妈嘟囔着,「生病的人怎么可以不吃饭?」仍旧出去准备午饭了。 宣怀风躺在房里,睡又睡不着,起来又觉得四肢无力,吃饭又没胃口,好像怎么都很难受似的。这一天,宣代云过来探望了他五六次,每次脸上都笑吟吟的,显然是为年亮富当上处长的事高兴。 宣怀风越看姐姐高兴,想起和白雪岚决裂,越感不安,恨不得姐姐不要来看自己才好。 偏偏到了晚上,大概是因为心情好到极点,连一向对他很冷淡的姐夫年亮富也跟着宣代云进房间看望他,一坐下,就对白雪岚赞不绝口,「别看白总长年轻,真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谁想到他办事这样利落,这么大的调动,一两天的时间就办好了,局里的老赵和我说,海关那边连办公室都给我准备好了,绝好的黄花梨木桌子。嘿,海关真是大油水的地方,连用的东西也比别人矜贵。白总长年轻有为,有他管着海关,海关自然比从前更强一百倍……」 宣怀风听他白总长前,白总长后,恨不得拿个茶壶塞到他嘴里头去,无奈地躺在床头听了一阵子,对宣代云虚弱地说,「姐姐,天色不早了,姐夫昨晚睡得少,也该休息了吧?」 宣代云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对年亮富笑着说,「多谢你大驾光临,屈尊来看我弟弟的病。我知道,你坐在这里,浑身毛孔都想着出门呢,快去吧。」 年亮富说,「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心过来看你弟弟,你就满口子讥讽,一会子大驾光临,一会子屈尊的。」 宣代云朝他一笑,「您现在不是科长,是处长了呢,我难道不能说大驾光临这样的词吗?这是夸你呢。」 年亮富被她说得高兴起来,也嘿嘿笑道,「你嘴巴快,我说不过你。今晚确实约了牌局,我还是去吧,不然人家说了升了官就爱迟到了。」站起来,和宣怀风打个招呼,乐呵呵地走了。 宣代云等丈夫走了,挪过来靠着弟弟坐得近点,低声说,「我看你刚才脸色很不好,出了什么事吗?你姐夫一提白总长,你就一脸的不耐烦。」 宣怀风说,「没事。」 宣代云问,「那么今天他来看你,你和他谈得怎样?」 宣怀风说,「有什么好谈的?探望病人,不过就是寒暄一下,说说天气什么的。」 宣代云说,「那就好,我就怕你对人家不礼貌,把人家惹恼了。你休息吧,我也不吵你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宣怀风见姐姐要走,忍不住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回过身,问他,「你还有事?」 宣怀风本来想把事情明说了的,但转念一想,难得姐姐这么高兴,就算过几天姐夫升不上处长,这几天暂且让姐姐高兴着也好,摇摇头说,「没事。你走的时候,帮我把窗子打开一点,晚上有风吹进来,舒爽一点。」 宣代云爱怜地理着他的头发,「你病还没大好呢,不要吹风。等好了,姐姐每天都让你开着窗户吧。」密密叮嘱一番,才回自己屋里去了。 接下来几天,宣怀风总不自觉地想起白雪岚走前那恶狠狠的眼神和所说的话,像怀里揣着一个随时炸开的大炮仗,因为林奇骏没有过来探望,心情更加不好,人也显得很没有精神,张妈连说是西医的药丸吃坏了,把宣代云也游说得慌了神,又请了几个中医来为他看病。 好不容易,这天林奇骏总算来了。 宣怀风一听张妈说林少爷来了,高兴地立即就要从床上起来,张妈赶紧按住他,劝着说,「小少爷,你的病才好一点,不能随便下床啊。昨天张医生还说你血气不足,一定要卧床静养呢。」 把宣怀风按回床上,才去把林奇骏请进来。 林奇骏一进来,才叫了一声「怀风」,就直跑到床前来了,焦急地问,「你到底怎么了?病了这么些天都不能下床吗?」 宣怀风看看房门已经掩上了,大胆地拉住他一只手,把他扯到自己床边坐,问他说,「这几天,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林奇骏说,「很想来看的,可是事情都缠上身了,洋行在这里负责的只有我,不理会实在不行。你知道吗,我计划在首都开三家分店的,一家在平安大道,还有两家未定下来,我正想办法在华夏饭店附近寻个好店面……」 宣怀风截住他的话,「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说生意经的?」 林奇骏连忙笑着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一说到正事就什么都忘了。你好点没有,要不要我扶你下床走走?」 「奇骏,我问你。」宣怀风忽然换了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很近的看着林奇骏,轻轻问,「你还想……亲我吗?」 林奇骏一愕,静默下来,年轻的脸掠过一丝激动的潮红,有点不敢置信,低声问,「我们过去说的笑话,你是当真的吗?」 宣怀风深深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当真呢?」 林奇骏被他这深深一眼,几乎把魂魄都看飞了,握着宣怀风的手,只觉得手心一直冒汗,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你要我亲你,是真话呢,还是玩笑话?要是真话,我可就真的亲了。」 宣怀风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其实早紧张得呼吸都忘了,把林奇骏的手捏得紧紧的,鼓起勇气说,「你要有胆子,你就尽管来。」 房里的空气仿佛全部温暖的凝住了,好像暖暖的蜡脂,在他们身边流动。 两人都像在梦里一样,不敢随便动一根小指头。 彼此默默凝望着。 很久,林奇骏才大着胆子,稍稍把身子往前蹭过来一些。 这些微的动静,在宣怀风看来,好像面前的大山震动了一样,他期待了很久的世界,正轰隆隆地放着金光向他走来。 林奇骏来到面前,宣怀风轻轻把头往上一凑,四片早就发烫的唇就贴到一块了。 他们互相抱着,就这么静静让唇贴在一块,说不出的甜蜜快乐。 宣怀风只觉得一腔的热泪都想痛快流出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走过来,他们像被吓到的兔子一样分开,各自摆开一点距离。 张妈进来问,「厨房要预备饭了,林少爷今天留这吃饭吗?」 「留。」 「我还有事。」 两个答复,几乎同时响起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宣怀风疑惑地瞅瞅林奇骏。 林奇骏为难地解释,「不能留下吃饭了,我下次来陪你。今天约了雪岚说事情,一定要去的。」 宣怀风脸色蓦地沉下来,「你怎么总和他混在一起?」 「我们说的是正事。」林奇骏说,「他是海关总长,洋行的货物都要从国外运来,做洋行的,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宣怀风重重哼了一声,把脸转到窗户那边去。 「我不在这吃饭了。」林奇骏对张妈又说了一次,等张妈走了,坐回床边,握着宣怀风的手说,「我知道你想我陪你,等我有空了,当然天天陪着你。现在分店正要开张,我是真的走不开。怀风,你还生着病呢,不要闹脾气,好不好?」 宣怀风生气归生气,也很不想两人好不容易把事情说开了,却又闹得不欢而散,闷了一会,转过头,叹了一声,「你说的不错,正事要紧。不过白雪岚那个人,心地并不如何厚道,你和他打交道,千万小心一点。」 林奇骏说,「你放心,谁当了官,心都会变黑的。我自然会小心。」 两人垂下眼睛,默默把双手在被子底下紧紧握了握。 眼神好一阵痴缠不舍。 林奇骏这才走了。 第七章 自从那一天后,林奇骏倒真的遵守诺言,只要能抽出时间,就到年宅来陪宣怀风。 两人情意绵绵,每次见面都觉得满腔话要说,还忍不住想再做点别的亲密事,可恨身在年宅,总难免要顾忌重重,一下子怕有人从窗外走过,一下子又怕张妈推门进来,竟是满腹憧憬无从下手。 唯其如此,反而让他们有爱恋日愈炽热之感。 连张妈也常常疑惑,「那林少爷倒真的很关心小少爷,总是每天过来,听说他还管着家里的生意呢,怎么看起来很空闲?」 这一天,林奇骏又来看宣怀风。 宣怀风身体已经大好,见到林奇骏来了,掀开被子跳下床说,「今天说什么也要出门走动走动,我都快闷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外衣找出来,在屏风后面换。 林奇骏走过来探头看,宣怀风听见他的脚步,把换下的睡衣丢到他头上,假装瞪着眼恐吓他,「我在换衣服,你过来干什么?」 林奇骏说,「过来看看,你不答应吗?」 宣怀风还想假装绷着脸,但忍不住嘴 第12节 角往上翘,笑得连酒窝都露了出来。 他毕竟有些羞涩,转过身,背对着林奇骏穿衬衣。 林奇骏看着他的裸背,曲线流畅如天上的仙泉,一点瑕疵也没有,顿时一阵心猿意马,正想走前一步,把他刚穿上的衬衣脱下来,张妈的声音忽然从窗户外头传过来,「小少爷,医生说你可以吃点油腻菜了,今晚张妈给你烧芋头扣肉,好不好?」 两人都忽然被吓了一跳。 林奇骏立即退到屋角去了。 宣怀风穿好衬衣,跑到窗户那边朝外说,「别烧了,我今天出门呢,晚饭不回来吃了。」 张妈叫道,「这可不行,病才好几天呢,就开始往外跑,你就是在外头跑才病的……」 宣怀风哪里肯听她唠叨,拉着林奇骏,一溜烟从房里跑出来,到了大门,对门房说,「等姐姐回来,你告诉她,我今天和同学出去,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坐上林奇骏的汽车,拍着皮椅垫说,「快开,快开,我简直要闷死了。到郊外去,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快活得如孩子一样。 林奇骏吩咐汽车夫开到郊外。 这时节,正是郊游的好时候,草地嫩芽都长出来了,绿茸茸一大片,连绵无际,连空气里都流动着嫩草的清香。 林奇骏叫汽车夫去买些吃的喝的来,两人挑一块草地坐下,惬意地晒太阳。 林奇骏问,「这一阵子怎么不见你姐姐?」 宣怀风说,「她忙着呢,既要买新家具,又要买新首饰,还要准备在家里开酒会。我想过两天,大概还打算换房子了。」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 原以为白雪岚会在姐夫的处长职位上搞鬼的,谁知道这么多天下来,公文一点也没变,年亮富还是当上了海关稽查处的处长。 上个礼拜,年亮富已经正式上任,到稽查处报道了。 为了这个,最近宣代云特别忙,张罗着开宴会,既要庆祝一番,又要答谢鼎力支持的各方好友,当然,更要紧的是把新上司,新同事都请过来,搞好一下关系。 至于年亮富,本来就很少在家里呆,现在几乎晚晚都出去应酬了。 林奇骏问,「我听人家说,你姐夫能够当上处长,是雪岚在里头帮了忙?」 宣怀风心情顿时大打折扣,「你为什么总要提起这个人?」 林奇骏说,「白雪岚我们都认得,提一下就提一下,为什么不能提?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忌讳了?」 宣怀风不想答他,把手上一个橘子扔在草地上,自己躺下,入神地仰望蓝天白云。 林奇骏忍不住过去,轻覆在他身上,在他耳边问,「你想什么呢?躺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都跳了。」 宣怀风仰躺着,装作闭目养神。 他的神态极美,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每一个毛孔都是漂亮的。 林奇骏低声问,「我亲你好不好?」 宣怀风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嘴角却轻轻勾起一丝弧线,很甜的笑着。 林奇骏说,「我可当你答应了。」 凑过去,深深的吻了他。 两人在草地上,说了许多只有彼此可以听的亲密话,接了无数个甜到极点的吻。 时间像疯马一样,簌地就过去了,快得简直令人惊讶。 到了晚上,汽车夫买来的食物早就吃光了,两人肚子都开始觉得饿,不得不离开这片草地,坐车回城里吃饭。 到了华夏饭店,被听差引着上二楼时,刚好在楼梯上碰见白雪岚在几个官员簇拥下,谈笑着往下走。 宣怀风赶紧把头转到一边,身边的林奇骏却唤了白雪岚一声,「雪岚。」 白雪岚往林奇骏看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说,「我这里正有几个朋友,下次和你聊。」竟然扫也没有扫宣怀风一眼,就这样和那几个人下楼去了。 尽管如此,宣怀风还是浑身不自在,觉得好像受到监视一般,等他走了,对林奇骏说,「我们换个地方吃饭。」 林奇骏奇怪地问,「为什么?」 宣怀风说,「我不喜欢这里。」 扯着林奇骏,找了另一家饭店。 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定,宣怀风总觉得什么坏事会发生似的,在饭桌上也没心思和林奇骏说笑,匆匆把饭吃完,就要林奇骏送他回年宅。 回到年宅,他要林奇骏先回去,自己进了大门。 走到小院的月牙门,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忽然「哐」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跳。 一个偌大的花瓶从正房飞出来,砸在小院天井里,彻底的粉身碎骨。 宣怀风不由站住了。 「亏你还有脸说!」宣代云尖利的哭叫声从正房飙出来,「姓年的,谁不知道你在外头玩戏子?大家得过且过,谁也不捅破谁,我忍着你,你就该知足了!好啊,现在当了个处长,有钱有势了,在外头玩那些破烂还不够,还要娶到家里头来!我告诉你,你姨太太敢进门,我和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头顶静谧幽远的天空,被她尖锐的声线完全划破了。 宣怀风本不想插手,打算往睡房走,忽然又想起上次吵架,宣代云挨了年亮富的耳光子,终究放心不下,换了方向朝院子里走。 正房里宣代云的哭闹和年亮富的骂声不断,骤然轰隆一声,似乎谁发了大火,连房里的家具都蹬翻了。 宣怀风刚走到台阶下,房门猛然拉开,年亮富一脸怒气地从里面出来,刚好迎面和宣怀风碰上。 年亮富似乎没想到他在门外,仓促间滞了滞,愧色一瞬即逝,转眼怒容就更深了,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问宣怀风,「半夜三更的,你在我家院子里偷偷摸摸干什么?」 宣怀风关心姐姐,没空和他计较,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问,「怎么吵起来了?这么晚了,姐夫到哪去?」 年亮富已经升了处长,这阵子又见白总长对宣怀风很冷淡,言谈中似乎都不愿提及他,心里明白这小舅子的功能已经用光了,对宣怀风的态度自然也直线下降,当即对着宣怀风从鼻子里嗤了一下气,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哟呵,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请问你是年家哪门子尊长,要来过问我年家的事?」 宣怀风不料他如此跋扈,气往肺上一冲,但他是来劝架的,真大吵起来,反而给宣代云添乱,只好忍着气说,「姐夫……」 年亮富反而截住他的话,「别姐夫前姐夫短,我当这供应吃喝的冤大头,当太久了。照我说,把你游手好闲的功夫拿出一成来,挣些钱养活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现在的年轻人,整天高喊什么个性自由,却整日在别人家里吃白食,到底算怎么回事?我虽然不在乎那么一点米粮,但为国家养个蛀虫,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 年亮富和宣代云吵架,早把年宅的老妈子听差都惊动了,不知多少人躲在墙后面偷听。 他这么一顿发作,一点脸面也不留,宣怀风从小被人众星捧月长大,极清高的人,顿时羞愤得浑身一阵乱颤。 「年亮富!你少拿我弟弟找事!」房子里窗户刷地被人猛然掀开,宣代云从里面探出头,把窗台上一盆月季哐当一推,在廊下砸个稀巴烂,隔着窗户指着年亮富大骂,「他吃你的住你的,花的钱比得上你供应那个唱戏的小婊子?我弟弟怀风,说什么也是你正经小舅子,你当姐夫的支援他一下,有什么说不过去?怀风一天三顿饭,能吃你多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成千上万的砸在那贱人身上,是一点也不手软!成天花天酒地,丢着正经老婆在家里不管,你还算是个男人!」 年亮富也不示弱,转过身,指着窗户里头,「泼妇!我当年瞎了眼把你娶过来,你瞧不起唱戏的婊子,你还不如人家呢!」 宣代云声音更尖利起来,「年亮富!山水有相逢,你别把我们姐弟欺负得狠了,你等着瞧!」 年亮富讥道,「就凭你俩个倒霉样?年大爷我等着呢!」 重重哼一声,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宣代云见他真的走了,楞在窗边,哇地大哭起来。 宣怀风进房里去,怔怔看了片刻,才走过去,低声劝她,「姐姐,他已经出门了,你哭也是伤自己的身子,何必这样难为自己?」 宣代云哽咽道,「我心都被他踩碎了,还在乎这身子吗?」 宣怀风不善劝解,眼前痛哭的是他一向刚强的姐姐,更有些手足无措,见她这样掉眼泪,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咬着牙垂头站在她身边,一点话也说不出来。 宣代云用足劲哭了半日,渐渐声音小了,呜呜咽咽的,一边说,「怀风,姐姐命苦,这可是给你做了榜样,这辈子什么都能信,就是不要信什么爱情,那都是书上骗人的话。我当初就是上了爱情的当,千挑万选,选了个年亮富,满以为他对我体贴,又是我自己喜欢的,准是个两情相悦。谁料你看,当上个破官,就马上要弄戏子当小老婆了,他还是个人吗?」 张妈在年氏夫妇吵架时不敢进来,后来见年亮富走了,才敢跟在宣怀风背后,蹩到房里,躲在角落里陪着宣代云掉眼泪。 见宣代云哭得好点了,张妈走过去,取了一条手绢帮宣代云擦脸,一只手去拭自己老脸上的湿气,哽着嗓子说,「我的小姐,这事了不得。戏子都是妖精变的,心肠比蛇蝎还狠,进门当了姨太太,有姑爷给她撑腰,还不一门心思地害你这个正经太太。千万要想个法子,让姑爷死了这份心。」 宣代云说,「让他死心有这么容易?他被那狐狸精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要是能劝得动,也不至于和他吵。」 张妈说,「不怕,你还有小少爷呢,不是说他认识那个白少爷,就是姑爷的上司吗?请小少爷央白少爷出出面,谅姑爷也不敢不给上司面子。」 宣代云心中一动,抬眼去瞄宣怀风,却发现弟弟的脸刷地变成青白。 她大概猜到宣怀风有些为难,不愿勉强他,只对张妈说,「这些官场上的事,你又不懂,别瞎出主意。」 宣怀风低声说,「姐姐,你的事,我一定帮忙的。」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只把纤纤的五指覆在他手上,轻轻握了一握。 第二天,宣怀风就给林公馆打了电话,请林奇骏过来一趟。 林奇骏来了,到了房里,和宣怀风并肩坐下,问他说,「你找得我这么急,又不愿在电话里说,到底什么事?」 宣怀风轻轻叹了一声,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都向他说了。 林奇骏听了,皱起眉头,「代云姐是巾帼中的英雄,想不到遭遇这样的人。」 宣怀风问,「你帮不帮我姐姐?」 林奇骏说,「当然帮。不过这种人家夫妻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插手?就算我开口,也毫无立场。倒是雪岚很能在其中起一点作用,不如我去请他出个面?」 宣怀风立即冷下脸,「就是不想找他 第13节 ,才把你请过来。你一个外人说话没有立场,为什么他就有立场?」 林奇骏见他两颊绷着,高挺的鼻子又倔强又漂亮,笑着道歉说,「是我的错,怎么忘了你和他八字相冲,见面就吵架呢?那么你说好了,我要怎么帮忙才好?只要你说的,我都听话去做,可以吗?」 宣怀风本来见他一叫就过来,心情有几分好转,可听他一张嘴就想去找白雪岚,心里又难受起来,看林奇骏赔笑,依然脸上还是淡淡的,说,「我看,事情一步一步来,你认识的人多,想请你先查一下姐夫看中的那位,是什么来路,什么样的人物,是想哄点小钱,还是很有野心的。」 林奇骏义不容辞道,「这个容易,等我回去,立即去办。不但那戏子的行踪住址,我看你姐夫平常出入的地方,交往的朋友,都不妨查一下,日后代云姐和他办交涉,也许也有点用处。」 他这样殷勤,宣怀风不禁心生感激,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头了,朝他微笑了一下,「多谢。」 林奇骏不禁和他挨得近了点,温柔地说,「你我两人,何必说这个谢字。其实,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倒想开口求你。」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有什么事求我?」 林奇骏说,「看你姐夫的为人,你住在这里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我知道你性子高傲,不想靠着我生活,但长期看你受人家欺辱,我也受不了。我求你从年宅搬出来,不要再受你姐夫的气。说到住处,我立即就能帮你找到几个不错的,由着你挑。」 宣怀风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林奇骏说,「怎么,你信不过我吗?」 宣怀风把脸抬起来,看着他说,「其实我姐夫说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一个年轻人,靠人家供应吃喝住处的活着,有什么廉耻可言。我也想搬出去,可我不要白花你的钱。我只想问你一下,你那洋行里,有什么空缺没有?我没有太大本事,毕竟还是读过书的,算数是我的本行,英文很流利。你要是肯雇我,我就有薪金了。」 林奇骏一把握着他的手,放在心窝上,喜道,「有的有的,我那里正缺一个分店经理,既要懂账目,又要会英文,我正头疼请不到人呢,怎么竟把你给忘了?既然如此,我今天回去就正式下个雇佣函,你把东西收拾一下,等明天汽车过来接你。这职位还包了住所的,虽不豪华,却也算雅致,你连住处也不用另租了。」 两人这样说好,心里都很高兴,肩靠着肩坐在床边,两两凝望,都觉得心里涌出一股活泼泼的希望来。 林奇骏见宣怀风粉红色的唇微微抿出一点笑意,忍不住慢慢挨过去。 宣怀风知道他想吻自己,微笑起来,闭上眼睛,扬着脸等着。 忽然,外面走廊上一阵脚步声,两人吓得赶紧分开。 原来是个两个小丫环在外头打闹着经过。 两个人虚惊一场,不敢再在年宅乱来,想到明天搬出去后,自由的日子就开始了,于是也不心急。 密密说了一番私语,林奇骏因为忙着洋行的事,只能和宣怀风告别,依依不舍的走了。 宣怀风等他一走,就认真收拾起东西来。 他的行李本来就不多,几件衣服外,只有几箱子书。 他先把衣服收起来,放在个小箱子里,书倒不忙着收拾,打算明天先出了年宅,等安顿下来,再找人过来把书取走。 不然,要是现在就把书收拾起来,张妈一定会发现,张妈发现了,少不了又告诉姐姐,姐姐知道他要搬走,肯定又来劝骂一顿。 这种事情,他实在不想再惊动姐姐。 等到了洋行,安定下来,把姐姐接过去,让她看看干干净净的住所,想必她也会放心下来。 因为和奇骏有了约定,宣怀风心里踏实了许多,晚上吃饭的时候,唇角总是忍不住往上轻扬。 张妈看见了,很有些奇怪,问他,「小少爷什么事那么高兴,一个晚上乐呵呵的?」 宣怀风说,「没有,你看错了。」 张妈说,「我看错谁,也不看错小少爷你,一定是有什么高兴事。」 宣怀风不说,她只好自己瞎猜,想了一会,小声问,「是不是姑爷那边的事,小少爷想到主意了。」 宣怀风说,「你放心,我已经请人出面了。先查查那女人的来历背景,知己知彼,自然就能想到法子对付。」 张妈笑起来,「那是,那是!狐狸精嘛,就怕现形。查清楚底细,再对付她不迟。可怜小姐还在房里闷着,也不肯出来吃饭,我等一下去见她,把小少爷帮她办的事告诉她,让她也好安心。」 宣怀风说,「不用急,等事情办成了再说。」 吃了饭,他去正房里宽慰宣代云一番,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窗户上刚见一点点灰光,他就从床上起来,把装衣服的小箱子放在床边,穿好衣服等着。 那期待感,竟如私奔一样。 在他心里,这大概就是私奔了。 这一生一世,只和奇骏在一起,听他说话,看他的模样,那真是最快活的事。 宣怀风一边憧憬,一边等着,院子里白光渐渐不再灰霾,天边红云染成一片,很快的,太阳从红云里跳出来。 宣怀风有些不安,但又知道自己是太心急了,日出时分,林奇骏或者还没有起身。 他就继续等着。 张妈来问他早饭想吃点什么,宣怀风不想她发现自己的事,把小箱子轻轻踢到垂下来的床单盖住的地方,敷衍着说,「我吃过早饭了,昨天开的一包饼干,还剩一大半,早上起来,我懒得叫早饭,自己拿着饼干就着水吃了。」 张妈唠叨一句不爱惜身体,就出去了。 宣怀风原以为很快林奇骏就会来接,不料这样一等,竟然等了大半个上午。 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吉祥,却又很怕自己对爱人生疑,只一味为林奇骏想理由。 或者下雇佣函,安排住处等等,也需要时间。 奇骏对他,向来是很体贴周到的,总会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才现身。 宣怀风就这样呆坐着等,连站起来踱步都没心思,撑到中午,张妈又来了,站在窗户外头问他午饭想吃什么菜。 宣怀风开了房门,轻声说,「什么也不想吃。」 脸色青青的。 他过去电话那,拨了一个电话到林公馆,林家一个听差接了电话,见是找他家少爷的,很礼貌的问,「请问您是哪位?」 宣怀风说,「我是他同学,叫宣怀风。」 听差请他等一下,过一会后,过来拿了电话说,「我们少爷不在,出门去了。」 宣怀风问,「到哪里去了。」 听差说,「少爷的事,我们当听差的不清楚,似乎是出远门了。抱歉,帮不到您。」 宣怀风还想再问,听差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拿着话筒,半天才讷讷挂上,一时脑子里都是空的。 张妈看他从房间出来,就觉得他的样子不对,过来一看,他站在电话旁,整个人木木的。 张妈吓了一跳,「小少爷,你怎么了?脸上这么雪白雪白的?快坐下歇歇。」 宣怀风僵僵地站着,被张妈扯了几下衣袖,才醒过神来,凄然笑道,「我好得很,你别大惊小怪。」 张妈不信,「这个样子,还说什么好得很?不行,我还是请小姐过来看看,你前阵子才病过呢,不要又复发了吧?」 宣怀风拉住她,「姐姐已经够心烦了,你还闹她干什么?我肚子饿了,张妈,你随便弄点吃的给我好了,送到房里来。」 为宣怀风做饭,那是张妈最负责的一件事,一听宣怀风说饿,也就不去找宣代云了,赶紧到厨房去做饭。 宣怀风一人慢慢走回房里,把门关上,坐在床上。 怔了半天,觉得眼眶热热的,好像什么东西要滴下来。 他不禁生气。 为了这样的事流眼泪,自己也太无用了,要是有本事,何必一定要人家安排工作,汽车来接? 就像从前一样教书,在同仁会馆住,也是不错的。 他一边生气,一边又隐隐约约害怕,这眼泪滴下来,恐怕什么不吉祥的事都成真了。 他也曾被人造过谣,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现在还没见到奇骏本人,就不该怀疑奇骏。 他实在不想怀疑。 这样想着,他索性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拧,咬牙说,「不许哭,不许哭。」 不料,这样一拧,泪珠在睫毛上再也挂不住,嘀嗒一下,直直掉了下来。 第八章 晚上,宣代云毕竟还是听见张妈报告消息,亲自过来看了。 宣怀风见到宣代云,想起自己请林奇骏打探消息,结果一点消息也得不到,连林奇骏都不见了,又为自己难过,又对姐姐内疚,向宣代云说,「我身子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张妈就是疑心大。」 宣代云说,「我看张妈说的有道理,你的脸色好差,眼睛怎么了?竟然红红肿肿的?」惊讶地扳着他的脸,要仔细看。 宣怀风低头避过去,掩饰着说,「这两天睡得不好,眼里都是血丝。」又问,「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宣代云的脸蛋立即黯淡下来,「谁知道?自从那一天走了,好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他心里已经没有这个家了,人心变起来,真是快。」 这话说中宣怀风心事,不禁跟着姐姐深深叹了一声。 宣代云正想着丈夫的事,倒没有注意弟弟的异常。 接下来几天,宣怀风都像活在一个分裂的世界。 一会子想出门,到大兴洋行,或者直接上林公馆,把林奇骏找了,当面问清楚,一会子又觉得不可以出门,万一林奇骏真的临时出了远门呢?他到了地方,一定会立即打长途电话过来解释的,要是那时候刚好出了门,岂不刚好错过? 一会子又想,林奇骏大概是反悔了,和姐姐说的一样,人心变起来就是快。 一会子却又全盘推翻,林奇骏请他搬出年宅,那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在一起那个感觉,那种舒服,不是假的。 迷迷糊糊过了几天,宣怀风瘦了足有两三斤,人显得更加瘦弱。 张妈看他们姐弟两人都憔悴,心疼得不断念佛,想方设法煮好东西给他们吃,无奈一个丈夫不归家,一个情人不见了,都不是饭菜可以治得好的病。 再好的伙食,对姐弟两人而言,都如嚼蜡罢了。 这一天日上三竿,宣怀风因为难受,还躺在床上发呆。 张妈过来,敲着门说,「小少爷,有一个叫老胡的到了大门,说代人送一封信过来给你。」 第14节 /> 宣怀风起初不理会,后来猛地一想,想起这老胡,不会就是上次曾到医院送过稀饭的那个老胡吧?那一定是林奇骏要他送的信! 宣怀风骤一紧张,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匆匆穿着鞋子,一边朝外头说,「张妈,我立即就来,你请他稍等等,我立即来!」 连鞋带都来不及绑,就冲去开了房门。 张妈在门口等着,看见他心急的样,笑着说,「不用急,人家早走了,留下信呢。就那么两张纸,值得这么慌慌张张的吗?」 宣怀风哪里有功夫听她唠叨,把她手里的信拿了,转身锁了房门,立即打开信。 抽出信纸展开,就看见林奇骏熟悉的笔迹。 宣怀风鼻子差点发起酸来。 信是用钢笔写的,字还是一样好看,但显得有些凌乱,好像是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写的。 怀风吾爱: 家母忽然到了这里,对于我种种行踪,看管得很严,这段日子,连打电话也无法自由,要独自外出,不受家母委托的人监视,更是艰难。 工作安排一事,也要暂时放下,等时机恰当时再提。 这真是大家庭的痛苦,你也是从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大,想必也知道我受到的压力。 深深的想念你,爱着你,无论如何,我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 奇骏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 宣怀风拿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也只能看出那么几行字。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惊讶,有些欣慰,又有些难以言语的失望和痛苦。 但仔细一想,也不能全怪林奇骏,他毕竟有自己的顾忌。 当年,宣怀风也被爸爸紧急送到了英国,还不是一样? 他把信攥在掌心里,脸朝着窗户外面,站着看了久久一阵,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眼里去。 不管怎么说,林奇骏只是被家庭管制住了,而不是变了心。 也许,就应该知足了吧。 有了林奇骏的信,宣怀风多日来阴霾的心情总算稍转一点。 午饭和晚饭都多吃了一点。 张妈既欣慰,又觉得奇怪,「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好像灵丹妙药一样,早知道这样,我就请识字的先生帮我写几封给小少爷了。」 宣怀风在年宅里闷了多日,既然知道林奇骏的状况,就没有必要守着年宅的电话,吃过晚饭后,他打算到外面散散步。 到了大门口,竟然刚好看见一辆黑色汽车开进巷子。 这一条路面上,宅子气派较大的就是年宅,宣怀风一看那车,不禁就想,难道姐夫回来了? 他就站在台阶上等着。 果然,那汽车到了年宅大门就停下了。 车门一开,年亮富从车里下来,低着头思忖着什么的样子踏上阶梯,一时没注意有人在阶上。 宣怀风虽然讨厌他,还是叫了一声,「姐夫。」 「嗯?」年亮富猛然抬头,看见是他,脸色没什么表情,问他,「你姐姐睡了没有?」 「还没有。」 年亮富不知琢磨着什么,随口说,「没睡也不要紧。」 没再理会宣怀风,自顾自地进宅子里去了。 宣怀风想了想,姐夫回来了,恐怕还会和姐姐大吵一顿,他放心不下宣代云,决定还是回去看一看好。 到了宣代云住的小院,刚好就听见争吵声起来了。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黄色的灯光印在窗户上,里面人影晃动,宣代云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气愤地问,「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一回家就翻东西,你到底翻什么?别碰,这是我的东西,年亮富,你到底干什么?」 年亮富在房里,不知动了她什么东西,宣代云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叫着说,「你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 年亮富说,「你又不用,留着干什么?给我吧。」 宣代云的声音尖得把屋顶都划出几道痕迹了,「给你干什么?你休想!你拿老婆的首饰去讨好那些下贱婊子,你还要不要脸?还给我!年亮富,你敢碰我的嫁妆,我就和你拼了!」 说话间,房里一阵噼里啪啦,夹着瓷器砸在地上的清脆声。 似乎动上手了。 宣怀风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贸然闯进他们夫妻房里,一听这动静,担心姐姐吃亏,立即冲了进去。 宣代云正拽着年亮富的领口,抢他手里拿着的一条珍珠链子,她虽然骁悍,却终究是女流,个头力气都比不过男子,看见弟弟过来,赶紧叫,「怀风!快快!我的珍珠链子!」 宣怀风二话不说,冲过来就去扯年亮富的胳膊,使足了劲硬往外扭。 他力气也不大,但毕竟是两人斗一人,年亮富顿时败下来,一不留神,珍珠项链被宣代云一把夺了回去。 年亮富见东西被抢了,气得青筋直跳,狠狠推了宣怀风一把,「吃白食的烂货,要你管什么闲事?你给我滚!」 又隔着半间房子,指着宣代云大骂,「八辈子没人要的蠢货!一条珍珠链子,老子买不起吗?你不给倒好,我买十条给小凤喜!」 宣代云哭得梨花带雨,双手把珍珠链子捧在心窝口处,坐在床边哭着说,「你不是人!你不要脸!」 「对!我不是人!我不要脸!你嫁个男人不是人,自己很有脸吗?」年亮富一口答允了小凤喜要送她一条珍珠链子,这次特意回来取的,没想到不能得手,气急败坏起来,「你等着瞧,我明儿就把她娶进门,八人大轿!正红色袍子穿在身上!你嫌人家是戏子,不肯让她当姨太太?我告诉你,我把她当正房娶!我就喜欢,怎么着?现在人都是有自由的,有爱情就能结合。你受得了,就和她当个姐妹,平妻!懂吗?你受不了,我也不稀罕你,离婚就是了!你不是向来都很有新思想吗?离婚多简单的事,到政府办个手续,登个报,以后你要当尼姑要找小白脸,都由你!反正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别和我年家扯上干系!」 宣代云坐在床边,开始还呜呜哭着,听到后面,就不再吭声。 忽然眼睛一闭,身子往后一仰,咚地一声,倒在床上。 宣怀风本来站在她前面,挡着姐夫过来,听见后面动静,转头一看,顿时大惊,扑过去抱着宣代云软软的身子大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张妈和一干听差都躲在外面,一听见宣怀风叫,她也什么都不顾的冲了进来,见了这场景,拍着大腿高声哭起来,「小姐!小姐啊!这可怎么办?姑爷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年亮富狠狠骂了一通发泄,没想到一向厉害的老婆,竟然倒了下去,一时间也楞了,呆看了片刻,跺脚吼起来,「你们都是死的啊?还不快点叫医生!混蛋!全是吃白饭的!」 听差们顿时轰然跑去打电话请医生过来。 年亮富却又忽然想起小宝贝正在等他那串珍珠链子,现在宣代云那串恐怕难以到手,还是快点去买一串才行,不然,小凤喜又要和他闹脾气。 年宅上下忙得一团乱时,他竟不言声地坐上汽车走了。 后来,来了一个学中医的医生,上次他也帮宣怀风刚看过病的。 到正房给宣代云把过脉,见病人睡着,不敢惊扰,就都在屋外讨论病情。 宣怀风很焦急,请教他说,「医生,我姐姐不要紧吧?她最近吃得少,睡得不好,心情又难过,是不是焦虑过度?」 医生斟酌了一会,说,「按脉象看,焦虑是有些焦虑的,但没有大碍。」 宣怀风难受地说,「我姐姐一向身体很强健的,现在都晕倒了,你还说没有大碍。」 医生露出一点笑脸,「凡是怀孕的女人,多少比平日柔弱点,这也是常事。」 宣怀风和张妈,一起愣住了。 「什么?」 「恭喜,年太太她有喜了。」 宣怀风和张妈还是愣着,医生连说了两遍,他们才惊醒过来。 张妈本来哭得伤心,一下子全翻转过来,变得喜气洋洋,乐呵呵地搓着手,就差在原地转几个圈了,连声说,「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这一定是天上的太太保佑小姐呢。这下可好,小姐有喜了,姑爷的心也就回来了,天下男人没有不想当父亲的。准保姑爷把那狐狸精忘到天外头去!」 宣代云还躺着,不好惊动,她迫不及待的要把这消息告诉年亮富,可又不知道年亮富去了哪里。 宣怀风却没有张妈那么乐观,对张妈说,「姐夫恐怕刚才就走了。要想找他,也不是没办法,这些听差里面,总有知道主人行踪的,他们只是瞒着我们姐弟和你罢了。」 他转身看了一圈,指着众听差里头最得年亮富重用的那个说,「年贵,劳你走一趟,去那女人的住处,告诉姐夫,姐姐有喜了。就说请他回来看看。」 年贵陪着笑说,「怀风少爷,您说笑了。那女人的住处,我怎么会知道?」 宣怀风淡淡说,「不用抵赖了,你们都是拿姐夫的工钱,自然都帮着他的。我虽然笨,这一点道理还是懂的。」 又说,「我现在不是套问地址,要上门吵架,只是请你过去通报一下消息,这对姐夫也是好消息,不用担心他骂你。要是嫌走一趟辛苦,如果你有那边的电话,就请打个电话过去。」 年贵看他那眼神,虽不犀利,却亮亮的,很有神,似乎挺笃定,自己也不好再抵赖,笑着说,「您莫怪我们,先生吩咐了,谁都不许告诉太太的,我们当听差的,只能听先生吩咐。我这就去打电话。」 说完,真的立即去了。 宣怀风怕外面人太多,吵到姐姐,把其他人都劝散了,和张妈在房门外等着。 不一会,年贵就回来了。 张妈立即问,「怎么样?打通了吗?」 年贵点点头,「打通了。」 张妈高兴地问,「姑爷什么时候回来?」 年贵似乎很不好意思说,看看宣怀风,动了一下嘴唇,没说出来。 宣怀风看他神情,已经知道事情不顺利,无可奈何地说,「不要紧,你就照直说吧。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告诉我们。」 年贵这才告诉他们,「先生接了电话,听说太太有喜了,倒是愣了一会。后来,我听见有个女的声音在旁边隐隐约约,不知说些什么,再后来,先生就说,就说……」 张妈急道,「唉呦,你就直说吧,他到底说了什么?」 年贵瘪了瘪嘴道,「先生说,这件事看来是天意了。」 张妈关心则乱,点头直道,「是是是,当然是天意。」 「你听我说完。先生是这样说的,」年贵学着年亮富的语 第15节 气,一字一板的说,「既然是天意,那就让老天裁决好了,叫太太好好养胎,要是生个儿子,行!她当大太太,小凤喜当妾。要是生个女儿,那就对不起了,她生不了我的儿子,我就再娶一个太太。小凤喜进门,和她平起平坐,两个人就姐妹相称好了。这是我的处置办法,她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 这番话说完,张妈几乎昏厥过去,唉呦一声,手撑在房墙上,吐了好几口气,人才说得出话来,微颤颤道,「这……这可千万不能让小姐听见。要是听见了,真会活活把她给气死,可怜她还怀着孩子……」顾忌房里的小姐,只不敢放声哭。 宣怀风默默站着,低着头,慢慢的,把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对年贵说,「姐夫说的话,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更不要和我姐姐说,她要是听了,受了气,出了事情,我可是找你算账的。」 转过头,安慰张妈,「你不要哭,天塌不下来。姐夫这个人,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处长职位,十个小凤喜也比不上他的官儿要紧。我和他的上司白雪岚,是很熟的朋友,请他出面来调解一下,事情就有转机了。」 张妈泪眼中的希望,一下子被点燃了,拉着宣怀风殷殷看着,「小少爷,这可全靠你了。你可不要胡哄我一个老婆子。」 宣怀风正经地说,「房里躺着的是我亲姐姐呢,我为什么拿这个哄你?」 他走到客厅那里,看着那镏金的拨轮盘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筒提了起来,放在耳边,将电话拨了一转,对着话筒说,「接线员,请帮我接海关总长,白雪岚总长的住处。」 电话打到白公馆,有人拿起电话说,「这里是白公馆。」 是个听差。 宣怀风报上姓名,说要找白雪岚。 那听差似乎从不知道宣怀风的名字,听他说了,在电话里很礼貌的说,「宣先生,抱歉,白总长出门去了。」 宣怀风问,「知道他到哪去了吗?」 那听差倒也痛快,告诉他说,「总长吃过晚饭就到天音园去了,今天有白云飞的戏。」 宣怀风挂了电话,进去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叫辆车,直往天音园去。 他知道自己和白雪岚那样决裂,如今去求人家,自然少不了被白雪岚讥讽一番。 过去之前,他就给自己叮嘱了无数次,见到白雪岚,不管他说什么,为了姐姐,只要努力忍耐着,至于赔礼道歉云云,只要白雪岚肯出面阻止姐夫的胡作非为,一切不在话下。 不料,到了天音园,他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今天白雪岚没有包下整个天音园,下面的座位票可以卖给散客,但早就卖光了,宣怀风到了园门口,一眼过去,只望见没钱买票的戏友站在门口乌压压一片,伸长着脖子白听戏。 他挤到最里面的门,把口袋里姐姐给的钱掏出来几张纸钞,塞给看门的两块钱,才被放进了园里。 他知道白雪岚这样爱花钱的人,看戏一定是坐包厢,进了园子也不往一楼看,径直往楼梯上走,刚到二楼,忽然一声暴喝响起来,「喂!干什么的?」 楼梯口站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士官似的大汉,腰带上别着一把匣子枪,杀气腾腾的瞪着他。 宣怀风看那制服,不是警服,却又带枪,想了想,大概是海关检查走私的兵员制服,再探头往里看,走廊上也站着四五个同样的大汉,都立正严肃地守在包厢门外。 他家里也是显赫过的,明白这些是海关总长的护兵,对守在楼梯口处的一个护兵说,「劳驾,请你帮我通报一声。我是白雪岚的同学,叫宣怀风,有点要紧事找他。不耽搁他时间,说几句话就好。」 那护兵听说是白雪岚的朋友,神情才不那么凶恶,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一番,才说,「你等等,我帮你问一声吧。」 宣怀风看他进了那包厢,不一会就出来了,问那护兵,「他怎么说?」 护兵脸色比刚才凶恶多了,把手一挥,「去去去!你奶奶的同学,我们总长说压根不认识什么姓宣的。快滚快滚!」 宣怀风想不到白雪岚居然这样回答,一下子怔了。 他自己和白雪岚要求决裂的,现在又厚着脸皮过来求救,心里羞愧万分,要是平时,早就一声不吭掉头走了。 偏偏事关自己的亲姐姐,他实在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在楼梯处站了一会,又鼓起勇气和那护兵交涉,「劳你再走一趟,帮我递一句话给他。就说我向他道歉,这次……」 那护兵不等他说完,粗暴地截断他说,「还给你递话?他妈的,你当老子是给你消遣的吗?快走!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拔枪啦,老子就把你当刺客办!」 宣怀风心想,白雪岚既然已经传话说不认识自己,那打电话到公馆是无用的了,现在难得找到真人,一定要把他叫出来见一面才行。 豁出去了,在楼梯处伸着身子往走廊那边叫道,「白雪岚!白雪岚!你出来!我就只和你说几句话!」 这一来,连包厢门口的几个护兵都被惊动了,手按在枪匣子上看着这边。 那护兵见宣怀风这样胡闹,大为生气,恶狠狠道,「你这是存心找死啊?以为老子不敢崩你是不是?」 不过在戏园子里,又有长官在听戏,他也不敢真的拔枪,走前一步,拽住宣怀风的领口,把他拖到二楼走廊上,一拳就打在他腰眼上。 宣怀风从小到大还没挨过这样的打,腰上猛地轰然一撞,浑身都像瘫痪了般,呜一声倒在地上,疼得身子蜷起来。 「我让你找死!」 那护兵还不解恨,赶前两步,刚要踢他几脚狠的,厢房那边的门忽然开了。 白雪岚走出来,一脸不自在地问,「外面吵什么?让人怎么听戏?」 护兵们一看总长出来了,个个做好立正姿势,那个打人的也赶紧停下,立正报告说,「长官,这个人在外面吵闹,一定要见您。」指了一下地上的宣怀风。 白雪岚扫了地上的宣怀风一眼,问,「谁打的他?」 那护兵看他脸色不对,有些害怕,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我打的。」 「扶起来,」白雪岚冷冷说,「不像话,传出去就说海关的人随便动手打老百姓,你是让我难做人。」 护兵听了,赶紧把宣怀风扶起来。 宣怀风仍痛得额头冒汗,抬头一看,却不禁失了一下神。 原来白雪岚出来,包厢里其他人也跑出来了,好奇地跟在白雪岚身后,看好戏似的看着这边,上次见过的玉柳花俨然在其中,今天不用她粉墨登场,有功夫打扮,穿着得特别时髦俏丽,像个现代小姐似的。 更想不到,林奇骏也在那群人中,西装笔挺,玉树临风,和白雪岚一样的鹤立鸡群。他似乎是和白雪岚一道约了来天音园,在包厢里听戏取乐来着。 他站在白雪岚身后,一脸担忧地看着宣怀风,看见宣怀风瞅见他,却不禁把身子微微往后退了一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来。 宣怀风本来就已屈辱万分,见到他那目光,更是痛得无以复加,只能咬碎了牙硬撑着站在那里。 看见白雪岚转身要回包厢,宣怀风叫道,「等等!」 白雪岚停住脚,又把身子转过来,「宣先生,有什么指教?」脸上虽然笑着,眼睛却冷冷的。 他既然转身了,其他人也随着他一道转身,都盯着宣怀风打量。 宣怀风窘迫得没法子,硬着头皮说,「请借一步说话。有一件事,实在没法子,想和你商量。」 白雪岚眼中精光灿然,扫视着他,口里淡淡说,「宣先生说笑了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好商量。不是早说好了,你是你,我是我吗?」 两人隔了偌长一条走廊,他那眼光却犀利得叫人心寒,那么远,也像一把飞刀似的冷凛凛射到宣怀风身上。 宣怀风被他这样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惨白。 林奇骏看得实在不忍心,挺身出来当和事老,作出笑脸,和白雪岚说,「雪岚,都是同学,何必呢?怀风不懂和人打交道,言语上常冒犯人,你一向知道的,为什么这次如此不肯原谅他?我代他向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白雪岚瞥了林奇骏一眼,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地想了一会,才说,「好吧,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转回头,对宣怀风冷淡地说,「我这会正看戏,没功夫和你谈。要真有事,这样吧,明天晚上六点钟,我有半个小时空闲,你到白公馆来。不要迟到,我公务很多,过了时间就不候着你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进包厢去了。 林奇骏在走廊上停了一会脚,头不断往回望,一副很想走过来和宣怀风说话的模样。 偏偏玉柳花发觉他没跟上来,从包厢里出来找他,对他笑着说,「原来林少爷被丢在这了,您可要快点来啦,再过一会,可要错过白云飞上场了。」 另外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男孩子,看起来似乎是个学戏的童伶,也跑过来对他撒娇,「林少爷,你到底看不看我哥哥的戏?他要知道上场时你不在,可是会生气的。」一点也不避忌,抱着林奇骏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包厢里去。 宣怀风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嗡嗡乱响。 几乎摇摇欲坠。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年宅的。 第九章 宣怀风回到年宅,坐在床边,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半天一动都不动。 张妈知道他出门是为宣代云找白雪岚的,一直关切着他回来没有,做完了手头上的功夫就赶紧过来了,问他说,「小少爷,你见到白少爷没有?他答应了吗?」 宣怀风挤出个苦笑,点点头说,「见到他了,但他今天太忙,约了我明天下午六点钟,到公馆和他详谈。」 张妈念了一声佛,「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宣怀风敷衍了张妈,在床上捂着被踢到的地方,蜷着身子躺了一晚。 一下子想到林奇骏,一下子想到白雪岚,心里那种滋味,像鱼被放到有热油的锅子里两面煎熬。 就这样煎熬着,眼睁睁的,一刻儿也没有入睡,撑到了天亮。 他们虽然说了要把事情瞒住宣代云,但宣代云在年家当太太,少不了一两个耳目,第二天,宣代云还是听到了风声。 下午三四点钟,宣代云使唤丫环把宣怀风叫到自己房里,背靠着床头,病恹恹地问他,「我听说,你去见了白总长?」 宣怀风说,「是的。」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是为你那不争气的姐夫吧?」 宣怀风没做声。 宣代云猜也猜到答案,又问,「见了白总长,他有什么话说?」 宣怀风不善说谎,既然姐姐问了,就把昨天告诉张妈的重说一次,「见面是见面了,不过没有机会详谈,今天晚上六点钟,我还要去他公馆找他 第16节 。」 宣代云低下头,想了一会,把张妈叫过来,吩咐她说,「我那边桌子上一个檀木匣子,你打开来,里面有个真丝手绢包着东西。你拿过来给我。」 张妈把东西拿过来。 宣代云拿了,打开手绢,里面包着一卷纸钞。 宣代云和张妈说,「你把年贵叫进来。」 张妈出去了,不一会,年贵和张妈一起进了来。 年贵问,「太太,你找我有事?」 「年贵,你过来,这钱赏你。」宣代云等年贵过来,从纸钞里面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递给年贵,「有件事,你帮我去办。我们家的汽车,先生坐出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去雇一辆也好,借一辆也好,弄辆汽车回来,怀风要用。」 宣怀风想不到她弄这么一个来回,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禁说,「姐姐,用不着,我一个人去,叫辆黄包车就行了。」 「不行,要汽车。」宣代云下了定论,和年贵说,「快去办。」 年贵笑着说,「太太,不用另外找车,家里的汽车刚刚开回来呢。」 宣代云倒是一愣,「先生回来了?」 「先生还没有,不过汽车夫小谢的衣服都在这里,他总要常回来换洗的。我去问一下,要是先生晚上没吩咐用车,不就可以接送怀风少爷了?」年贵就出去问那小谢。 宣代云看年贵走了,叫宣怀风坐到自己床边来,和他好声好气地说,「弟弟,我看你那神情,和白总长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密,是吗?」 宣怀风最不想提起这个,低着头不做声。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今天过去,不管是不是你同学,交情有多好,反正,是我们求人家帮忙。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既然是求人,更不能寒寒酸酸。你好歹也是司令的儿子,不能落魄到坐着破烂黄包车,可可怜怜的到人家公馆去。」 「姐姐……」 「姐姐是爱面子,你就让姐姐爱面子吧。」宣代云截住他的话,低声说,「听姐姐的,换身好衣裳,坐着汽车,威威风风的去,这些钱,都揣在口袋里,见到公馆的听差,随便抽一张赏给人家。」 她把那一卷钞票都塞给宣怀风,又说,「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寒酸,人家更欺辱你,你要大大方方,别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宣怀风拿着她塞过来的钞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年贵这时候进来,说汽车晚上刚好可以用。 在宣代云安排下,宣怀风只好换了一身剪裁很漂亮的丝质西装,坐上漆黑光亮的汽车,按时六点到达白公馆,来赴白雪岚的鸿门宴了。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到白雪岚的公馆,原以为不过是带花园的单栋别墅,等到了地方,朝窗外一看,不禁有些发怔,竟是好大一座富贵府邸。 白雪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人,住的毫不西化,两扇大门猩红色的,上面挂着铜环虎头,十足的高门大户,排场比宣家当年显赫时还大。 车一停,年家的汽车夫小谢下车帮宣怀风开车门。 宣怀风有些怀疑,「你不会带错地方了吧?」 小谢开着车门等他下来,笑着说,「舅少爷你真会说笑,别的地方还有错,白总长是先生的上司,他的公馆,我能弄错地儿吗?」 宣怀风下车,小谢也不走,把车停在公馆外面等他出来。 大门上的听差足有五六个,看见有客人来了,下来了两个人迎客,问客人姓名。 宣怀风说,「我姓宣,和你们总长约好了六点钟来的。」 那听差拿个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用手指顺着溜按下来,说,「是有这么一个约,宣先生请,我领你进去。」 宣怀风跟着他进去,过了中庭,上阶梯,迎面就是一个极大的大理石屏风,那听差没直接把他带去见白雪岚,却领着他绕过一道回廊,从一丛一人半高的白珊瑚摆设旁过去,到了一个小客厅,请他坐下,给他看茶。 宣怀风问,「怎么不见主人?」 听差陪着笑说,「抱歉,我们总长正见客呢,要请您等一下了。」 「要等多久?」 「总长的事,我们可不敢和您乱打保票,每天想见总长的人多着呢,总长也不是个个都肯见的。您能约上半个小时,已经很不错了。」 宣怀风想起姐姐的吩咐,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钞票,递给那听差,问他,「我们约了六点钟的,现在都六点过五分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听差收了赏,笑脸更为殷勤,露出点为难的样子,低声和他说,「和您实说吧,您今天要见总长,我看有得等的,总长这会子,正在书房里和白大爷聊天呢。要是上了茶,谈兴起来,恐怕最少也要等上一两个小时。」 宣怀风一怔,「哪个白大爷?」 「就是那个唱戏的白云飞。」 宣怀风虽没见过这人,但提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很不自在了。 白雪岚上次就叫玉柳花拿白云飞和他比,昨天林奇骏在天音园,似乎也是去看白云飞的戏的。 听差收了他的钱,总不好就这么扔下他呆等,自告奋勇说,「这样吧,我去瞧瞧,要是白大爷快走了,我就来告诉您一声。」 宣怀风只好坐在小客厅里,闷闷地等。 过了半刻钟,那听差回来了,和他说,「先生您这可不运气了,书房里上了茶,刚才还到厨房要了两碟子点心,依我看,很有长谈的意思。」 宣怀风皱眉道,「我是有急事来见他的,劳你通报一声,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不妨碍他多少功夫,几句话的事。」 那听差也不推辞,点头说,「好,我帮您去问问。」 宣怀风坐在桌旁,也不喝茶,频频看着手表。 身在白雪岚的公馆里,他总觉得像到了很危险的地方,虽然富丽堂皇,到处都透着一点阴森。 看着时针慢慢指向下面的中线,尚未见到白雪岚,已经六点半了。 听差总算回来了,叹了一口气,「宣先生,我看今晚要见,是不成的了。」 宣怀风问,「你帮我通报了吗?」 听差说,「就是给您通报了。总长和白大爷聊得正高兴,要我过来和您说一声,今天不方便,没时间见您,请您先回去,明天再另约时间吧。」 宣怀风再好的耐性也被磨掉了,站起来说,「六点钟是他约的,既然定了,就应该遵守,怎么能这样把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书房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说完就走到小客厅外面去。 那听差着了慌,跟在后面,又不怎么敢强行拦他,一个劲地劝,「宣先生,这可不大好,我们这里是海关总公馆,几十个护兵守着呢,您这样乱逛,保不定他们把您当刺客了。您留步,留步……」 宣怀风不理会他说的什么,站在走廊上四处望着,挑了一个方向,看着觉得像,径直往里头走。 沿途遇上几个护兵,大概见他模样周正,衣着光鲜,后面又跟着一个听差,也不太留意,没有阻拦。 幸好大凡中国大庭院,格局总有多少相似,正厅位置,书房位置,都是大略可以猜到的,宣怀风从前家里也是偌大的园子,虽然第一次来,按着感觉走了小半圈,转找电灯亮堂处,居然真的找到书房了。 隔窗一看,里头灯光亮晃晃的,好像白日一般,白雪岚和另一个男人,一人坐了一张沙发,面前一张小茶几,摆着茶水点心,正很惬意地交谈。 那听差怕惹事,早就悄悄走了。 宣怀风自己去敲门。 里面白雪岚问,「谁?进来。」 宣怀风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白雪岚一看是他,眼中波光一闪,仰着头,坐在软软的沙发里,很清淡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宣怀风忍着气说,「白总长,你和我约了六点钟,在公馆见面的。」 另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听差说的白云飞了,发现进来的不是下人,很礼貌的站起来,转身看了宣怀风一眼,转头对白雪岚说,「原来是客人。抱歉,抱歉,我聊得忘了时间,误了你的事,还是先告辞好了。」 又转过来,对宣怀风轻轻说了一声,「实在抱歉。」 他穿着一件天蓝色夹袍,人很秀美,这样文质彬彬,气质不凡,倒让宣怀风颇为惊讶,这样一来,反显得自己举止粗鲁,脸颊红了一红,对白云飞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打搅你们的谈兴了。只是我实在有急事,要和他说一说。」 白云飞温柔地说,「不要紧,我本来就该走的,刚才是忘了看时间。」 接着就向白雪岚告辞。 白雪岚要送,白云飞坚决推辞了,自己出了书房。 亮晃晃的书房,一下子就只剩下白雪岚和宣怀风。 气氛顿时更为尴尬。 宣怀风站在书房靠门的地方,白雪岚也不请他坐下,自己大模大样坐在沙发里,端着喝了半杯的热茶,在白瓷茶杯边缘抿了一小口,用很放肆地眼光,慢慢地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觉得身上被他扫过的地方,都泛起一阵凉气,本来打算等白雪岚说话,现在却等不下去了,只好先开口,尴尬地说,「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请你出面帮帮忙。」 白雪岚问,「是你姐夫和你姐姐吵架的事吗?」 宣怀风点点头。 白雪岚有趣地一笑,「人家夫妻的事,我一个外人,能帮什么忙?」 宣怀风说,「那倒不是,我姐夫这个人很倔强,但你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白雪岚不置一词,把茶杯放在茶碟子里,轻轻转着,把宣怀风晾在一边,晾得困窘不堪了,才指着白云飞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说,「你坐下再说吧。」 等宣怀风坐下,白雪岚又把茶几上另一杯茶端起来,递到他手里,「这是真正的大红袍,很难得的,你尝尝。」 那茶杯放在茶几上,不用说,是刚才走掉的白云飞碰过的,宣怀风哪里肯喝,接着那杯茶,半晌只拿在手里。 白雪岚笑着问,「怎么,嫌这是戏子喝过的?」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舒舒服服躺在沙发厚厚的椅背上,瞥了宣怀风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总以为自己很矜贵吗?告诉你,要换了十几年前,白云飞比你还尊贵不知多少呢。人家祖上,过去袭着爵位的,和皇帝连着姻亲呢,住着大庭院,一从娘胎里出来,丫环嬷嬷一群围着,比红楼梦里的宝二爷还宝贝。可有什么用?一个大革命,多少代的风光都革掉了,贵族血统值几个钱?房子钱财没了,家一散,落魄得比自己的下人都不如,只能粉墨登场。幸亏,他长相好,嗓子也不错,人更是很识趣的,没你那些臭脾气。和你比起来,倒是找他解闷聊天更有趣些,你说是不是?」 宣怀风听了他一番带刺 第17节 的话,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忍着气问,「我姐姐的事,你到底愿不愿帮忙?」 白雪岚玩味地看着他,「我帮又如何,不帮又如何?」 宣怀风说,「你帮忙,我自然很感激你。要是不帮,那就算了,这种事,也勉强不了人。」 白雪岚立即说,「我要你感激我干什么?这种没用的客套,我看着就心烦。」 宣怀风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失望了,索性把茶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妨碍你,告辞了。」 白雪岚问,「你这样就走吗?」 宣怀风回过头问,「不然还要怎样?」 白雪岚看他的神色,俊美中透着阅历不深的青涩,真是非常诱人,眯起眼睛,睐着宣怀风,冷笑着说,「宣少爷,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海关总长的公馆,想闯就闯,想走就走吗?恐怕没这么容易。」 宣怀风瞳孔猛地一收,警惕起来,「就算你是总长,也没有随便扣人的权力。现在这时代,有法律和人权的。」 白雪岚挑着唇角,不在意地一笑,「在我这,我就是法律。」 朝外面叫了一声,「来人。」 宣怀风趁机往门外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两个护兵,每人都配着盒子炮,仿佛门神一样目不斜视地守着门。 心脏猛跳起来。 外头听见白雪岚叫人,进来了两个听差,垂手站着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问,「宣先生是怎么过来的?」 听差回答,「坐汽车过来的,车还在外头等着送他回去呢。」 白雪岚吩咐,「你把汽车夫叫进来。」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年家的汽车夫小谢就被听差带了过来。 白雪岚也不让小谢进书房,就在书房门口站着,对小谢说,「你不用等了,宣怀风乱闯公馆,犯了我的规矩,被我扣下了,你回去,叫她姐姐过两天到我这里领人。」 宣怀风听了,头嗡地一下响了,咬牙说,「你这是强行囚禁!」 趁着还有小谢这样一个自己人在,一边说话一边快步往外走。 白雪岚也不拦他,坐着悠悠笑着看他怎么逃。 果然,还没跨出书房门,两个护兵就拦上来了,把宣怀风往里面一推,推得宣怀风几乎栽倒。宣怀风还在挣扎着出去,两个护兵索性一人反绞了他一只胳膊,用力一扭。 宣怀风只觉得手臂仿佛被折断一样,疼得冷汗直冒,咬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护兵把他押到白雪岚的沙发旁,按着他的肩膀,逼他坐下。 白雪岚仿佛做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笑了笑,对小谢说,「愣着干什么?照我的话去办。」 小谢只是个汽车夫,讨工钱过日子的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看到凶神恶煞的带枪护兵一边一个站在宣怀风身后,完全是把宣怀风扣押的样子,胆子都吓破了,颤着身子连连给白雪岚鞠躬,连忙说,「是……是……」就打算快点逃走。 宣怀风心急如焚,却还没有忘记他的姐姐,看着小谢转身走,朝他着急地大叫,「你不要把事情告诉我姐姐,你会急死她!小谢!小谢!你回来!」 他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好转过头,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将就你一次。」 叫人把小谢重新叫回来,对他说,「你回去,就对年太太说,宣少爷在我这里歇下了,一切好得很。别的事,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明白吗?」 小谢刚刚见识过白雪岚的手腕,见到他笑吟吟的,也觉得胆战心惊,低着头说,「知道,知道。」 白雪岚说,「嗯,去吧。」 小谢如逢大赦般,赶快走了。 宣怀风见小谢走了,心里凉浸浸的,四肢都觉得发麻般,沉默了片刻,看看门口站着的护兵背影,还有身后两个高大的看住自己的护兵,问白雪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雪岚开门见山说,「这个你还不懂?你心里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早说过,这杯罚酒,你是喝定了。」 对两个护兵一扬下巴,「把宣少爷送到我房里。」 护兵们经过训练,都是只执行命令的,白雪岚一说,他们就立即动起手来。 不管宣怀风怎么呼救挣扎,还是被送进了白雪岚的大睡房,关了起来。 第十章 哐当! 从外面关闭起来的房门,传来下锁的动静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宣怀风被人猛然推进来,从光亮的书房到光线黯淡的睡房,视野一下子迷蒙起来。 他有些害怕的打量。 房里大灯没有开,只有桌上一盏台灯亮着,丝布灯罩架在灯泡上,把灯光遮掩住大半,照得房里物件影影绰绰。 这睡房极大,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套房,首先是一个会见密友的小偏厅,往里一进,才是方方正正的睡房,大床就摆在最里头。 宣怀风站了片刻,看清楚晕黄灯光下,上面挂着宝罗帐,纯白色帐纱垂到下面的大床,不由一阵战栗。 想到白雪岚已经说得十分明白的话,他心里就莫名的惊惶起来。 宣怀风一刻也不想在这呆,转身擂门,放了嗓子喊,「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开门!」 门在外头下了锁,上好的厚木门,怎么砸也砸不开。 他知道,外面一定有护兵守着的,可叫破了嗓子,一点回应也没有。 宣怀风擂了半天,渐渐知道自己是出不去的,脊背冒着寒气,又把身转回来,看着只有自己的大睡房。 这种事,竟然会让自己碰上…… 宣怀风怕自己害怕得昏了头,两手抱在胸前,逼着自己假装镇定的踱来踱去。 想不到。 竟然这样……目无王法…… 仿佛他就成了白雪岚手里捏的一条小虫子。 他不要做白雪岚的小虫子。 不该来的! 宣怀风很懊悔,说什么也不该来,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该来求他。 从认识白雪岚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白雪岚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一次见面,白雪岚就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的笑容让他不舒服,他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让他不舒服,他看人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过去,和林奇骏在一起谈笑时,白雪岚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嘴角也带着笑。 宣怀风觉得,白雪岚静静笑着,盯着他看的眼光,像在看一件东西似的。 一件属于他白雪岚的东西。 就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看中了玻璃橱子里的一条金链子,或者一条精致的手绢。 宣怀风一直很警惕,他总有意无意避着白雪岚,叫同学们到家里去玩,从不带上白雪岚。 他也不明白,那一天,白雪岚是怎么找到他临时住的宾馆的,明明只和奇骏约了一道游山,自己单独一个房间,为什么到了早上,白雪岚会和他躺在一张床上? 头还枕在白雪岚肩膀上! 那一个早上,睁开眼,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噩梦。 现在,他又掉到这个噩梦里来了…… 目光触及里进的床,宣怀风生生打个寒颤,他停下脚步,把目光从床上调开,仿佛要找到什么东西来保护自己。 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但白雪岚的力气很大,他是知道的。 要是等白雪岚进来,真把他按照白雪岚的意思给做了什么,还有什么脸面活? 那是生不如死的。 何况,他已经有了奇骏。 奇骏要是知道了,又怎么办? 宣怀风一阵心如刀割,想起他和奇骏在草地上甜蜜的亲吻的时候。 要他背叛奇骏,他宁愿死了的好。 白雪岚叫护兵把宣怀风带到睡房去,自己却坐在书房里,不急着起身。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仰面思索着,隔了一会,拿起摇铃晃了晃,叫听差把茶水点心撤下去,给自己沏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来。 宣怀风的事,还需冷静的斟酌斟酌。 人已经关到房里了,是吓唬吓唬他,还是釜底抽薪,断绝了他的退路呢? 夜长梦多,先把人要了,再慢慢让他回心转意,对一般人来说,或者可行。 白雪岚就怕对着宣怀风,这样的伎俩不成功。 真的强把他要了,宣怀风那个烈性子,说不定真的会寻死。 提起宣怀风的烈性,白雪岚苦笑着摇头,真是又爱又恨。 听差沏了热咖啡来,他端起来,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饮着。 把一杯咖啡喝完,白雪岚也总算想定了。 与其强要了,让宣怀风寻死觅活,还不如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软化了再做他想。 就这样吧。 白雪岚转头,看看落地大摆钟,上面时针指到十二,已经很晚了。 宣怀风在睡房里被关了几个钟头,一定早吓得魂不附体了。 也好,去掉他的威风,该去会会他了。 像一个老练的猎人,耐心等到了时机,白雪岚站起来了,带着一个很有趣味的笑容,走到睡房门口。 两个护兵笔挺地守在门外。 白雪岚指指里面,「有闹吗?」 护兵陪着笑说,「在里头打了半天的门,一直在闹。现在大概是累了,消停下来了。」 白雪岚早就猜到会这样,示意他们把门锁开了。 走进去,桌上台灯亮着,小偏厅里一点声响也没有,白雪岚估计他大概躲到哪个角落里了,反正逃不出这一点大的地方,也不着急,缓缓踱着步子往里走。 到了最里面,看见床上的罗帐被人放了下来,掩着大半边床,白纱里头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有人背对着外面,侧躺在床上。 白雪岚有些惊诧,又不禁轻轻一笑。 想不到这人比自己想的豁达,居然敢在这里睡了。 自那一夜使了个醉酒计后,就再没有见过宣怀风的睡容,想到熟睡时微微绯红的俊脸,头枕在自己肩上,像花朵垂在绿枝上的柔美,心里忍不住滚烫起来。 第18节 >白雪岚笑容温柔了许多,把纱帐轻轻掀开,钻进去坐到床边,低声问,「装睡的吧?我不信你睡得着。再不起来,小心我脱你衣服了。」 宣怀风却像真的睡熟了,仍旧静静躺着。 白雪岚忽然心里吃惊起来,叫了一声,「怀风?」伸手去扳他肩膀。 只轻轻一扳,侧躺的身子一点力也没有,竟就随着他的手翻过来,仰躺在床上。 宣怀风年轻的俊脸,白里带青,仿佛连气息也没了。 「怀风!」白雪岚本来把他关起来吓唬他,这下子倒把自己唬到了,大叫一声,把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身子抱在怀里,朝着外面放声大叫,「来人!快点来人!快找医生!」 外面的护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按着腰杆上的枪匣子,飞一样的冲进来,看见宣怀风在白雪岚怀里一动不动,都懵住了。 一个讷讷说,「总长,我们不知道屋里面的事。」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还比较机灵,赶紧弯腰把手在宣怀风鼻子上探了探,连说,「还有气息,这个样子,应该是吃了什么。」 白雪岚脸都发青了,冲着他喊,「吃了什么?你说啊!」 这一会功夫,外头的听差们也冲了好几个进来,一进来,房里的事情一目了然,大家都知道这宣家的少爷寻死了,他们中有不少是当了很多年官邸差事的,做事还算有章法,立即有人赶去打电话叫医生。 有一个叫张戎的听差阅历深些,见白雪岚只管抱着宣怀风,拼命抚他额头脸颊,对他说,「总长,您太心焦了,这样抱着也不成事。我看寻常人身上不会带着毒,他大概是吃了房里什么东西了。您想想房里有什么有毒的东西,让他翻出来乱吃了?」 白雪岚关心则乱,被他一提醒,人倒是醒了醒神,皱着眉说,「没有啊,我在睡房里放毒药干什么?」忽地眼睛一睁,身子震了一震,「前几天海关送过来一些烟土样品,用油纸包着,大概在抽屉里,你快点打开找一找!」手直直指着那桌子。 几个听差赶紧去翻,却没有翻到。 又人人弯腰去床边地上慌慌的寻,真的让他们在床底下找出一张油纸。 张戎拿着油纸在鼻子上一闻,烟土味直冲鼻,说,「看来是把烟泡水喝了。」 白雪岚听了这句,心稍微松了一点,才不像刚才那样急得发晕,「烟土的话,是有得救的。」立即恢复了几分沉着,对张戎说,「你快打电话,和医生说病人是喝了烟土水,赶紧带对症的药来。不!我们派车去接!把公馆所有的车都派出去,就近的医生都要他们带医药过来,谁到得快就重赏谁!」 把好几个听差都派去接医生。 自己抱着宣怀风,坐在床边心急如焚地等着。 这一等,好似等了几辈子,像在火上烧着一样,不到一两分钟,就瞪着眼睛问,「怎么还不到?」 房里留着的听差小心地陪着笑说,「您是太焦急了,车才刚刚出去呢,最快也要十来分钟才到。」 白雪岚让宣怀风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不断帮他擦汗,额上的汗只有一点点,冰冰的,很快就无汗可擦了,白雪岚只觉得宣怀风双颊越来越青,连气息都似乎要尽了,刚刚才略安的心,一下子又悬起来,生怕医生还没来,宣怀风人已经撑不住了。 恨不得冲出去大街上把医生拽一个进来,又不敢撇下宣怀风。 那种惊惧的煎熬,是生平未有过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短短十来分钟,白雪岚觉得自己像死过十来次似的,忽然间,听见外面听差们喊,「医生来了!」 一个半夜被抓起来,衣服都没穿好的西医提着小药箱一头大汗的小跑进来。 白雪岚还嫌他慢,连声说,「快点!快点!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 那西医早在路上听听差说了是喝了烟土水,这个病人倒不难治,赶紧到床前,解开宣怀风的衣襟,让他透气,然后抓住宣怀风细细的胳膊上,扎一针进去。 宣怀风其实只是半昏,还留着一点意识,他天生畏疼,针一扎进肉里,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 白雪岚听见他这声呻吟,像自己也扎了一针救命药似的,一口大气松下来。 医生帮宣怀风打了两针,又取出药水,要白雪岚帮忙撬开他的嘴,喂了两小瓶下去,笑着说,「喝了这点药水,等一下再喂他一些水,吐出来就好了。」 白雪岚见他说得如此轻松,反而有些不信,「这样就行了吗?」 医生说,「病人气色还好,一看就知道吃下去的数量不大。现在人只是麻痹了,并无大碍的。」 他是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来看诊的,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向白雪岚告罪,说要告辞。 白雪岚却因为被吓得够呛,唯恐宣怀风病情又有变化,对医生说,「今晚请留下,至少看顾到明天早上。诊金是一定从厚的。」 硬把医生在客房安顿下了。 宣怀风吃了药,又被喂了一碗白水,后来身子一动,果然哇哇哇大吐起来。 白雪岚抱着他,也被吐了一身,却不觉得有什么。 等宣怀风吐干净了,白雪岚取过水,灌了宣怀风一些,让他漱口,看看睡房,地面上脏得不能用了,今晚只能换地方睡。 便把他抱到另一处厢房里。 宣怀风身上还穿着来时的丝质西装,这时候已经睡出许多褶皱,因为医生让他透气,西装和衬衣都左右打开着,露出大半白皙胸膛,在一呼一吸间,轻轻起伏。 白雪岚进了厢房,把他放到床上,自己随便弄套衣服换了,又叫听差把自己的睡衣找一套出来。 他亲自给宣怀风换上。 宣怀风还在麻痹状态,手脚软软的,倒变乖了很多,白雪岚像摆布一个真人大小的娃娃一样,动着他又白又细的长手长腿。 给病人把睡衣套好,白雪岚一低头,才看见宣怀风眼睛开着一条小小的缝,黑色的瞳仁在里面露出一点点,似醒未醒,一脸很无防备的样子,怔怔瞅着他。 白雪岚苦笑着说,「你也算厉害了,反倒修理起我来。」 宣怀风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乖乖地看着他。 白雪岚问,「你现在到底是迷糊呢?还是清醒呢?」 宣怀风仍旧没有动静,头靠在枕上,略偏了一点点,安安静静的,迷迷糊糊地盯着打量。 白雪岚今晚的野心本来被打消了的,这一刻,却猛然野火燎原般的烧起来,神色一变,受不了热似的解开自己的衣襟,不禁低头又去看宣怀风。 看一眼,又看一眼。 他骤然长叹一口气,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股脑全脱了精光。 站在床前,顿了顿,终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把躺在床上的宣怀风身上的睡衣全剥下来。 **裸地躺上床,把**裸的宣怀风,用一只手抱在怀里。 然后,另一只手拉过床头摆着的叠好的被子,抖了抖,用力一扬,让双人被把他们两人完完全全盖住了。 这一刻的感觉,玄妙得难以形容。 全身上下被被子蒙着,白雪岚不觉得气闷,倒觉得他们两个被隔绝到了另一个很远的,与世无争的世界似的。 宣怀风柔软的身子,一丝不挂伏在怀里,他忍不住慢慢挪着手,从肩胛骨一路摸到后背。 被子底下,一点光也透不过来,绝对的漆黑。 只凭手感享受宣怀风身体美丽的线条,反而让白雪岚更加兴奋起来。 小小的密闭空间,他仿佛闻到宣怀风散发出来的烟一样氤氲脑际的肉香。 不知为什么,白雪岚渐渐就焦躁起来。 他用力抚摸着怀里人的身体,似乎刻意要把他摸醒一般,指尖从细腻的背部滑过,落到下面狭窄的臀缝,执拗地往里钻探。 既紧绷又柔软,奇特的触感令人呼吸困难。 白雪岚以为自己早准备好了,现在却还是心脏砰地一跳。 他忽然觉得空气不够用了,烦躁地一蹬,把身上的被子蹬得远远的。 院子里的灯光一下子透进窗,使他视线模糊,他从床上坐起来,低头看着闭着眼睛侧睡着的宣怀风,不着寸缕的身子起伏着优美曲线,夜的光华覆在他身上,像笼罩着一圈淡淡光环。 白雪岚一向觉得宣怀风好看,却从未如这一刻般觉得他如此动人,活像粉色琉璃铸成的人儿。 弧度迷人的后腰,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如晕染开的一抹墨色,覆在肌肤上。 白雪岚一股冲动上来,忍不住低下头,在那后腰的胎记上狠狠咬了一口。 宣怀风当即被他咬得清醒过来,吃疼地「呜」了一声,想翻身避开后腰上的痛,白雪岚更不愿放过,仿佛狼一样用牙齿咬着那小小的肉,不断加深牙印,把宣怀风咬得呜咽挣扎。 等咬得尽兴了,才一下子把宣怀风翻过来,让他仰躺在床上。 这样**裸仰躺在床上让男人打量,宣怀风倍感羞辱,拼命要翻过身蜷缩起来,白雪岚和他拧着干,硬把他按着,不许他动,伸出一只手去挑宣怀风的下巴。 宣怀风被迫抬起脸,白雪岚借着窗外斜射进来的月光,看清他俊美的脸,精致无暇的五官都带着令人血脉贲张的羞耻窘迫,欲反抗而反抗不得。 大概白雪岚真把他咬疼了,连眼泪都渗了出来,闭上的眼睑覆着浓密睫毛,湿漉漉的,一个劲轻颤。 白雪岚猛然间觉得自己真是个下三滥,今晚的事,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这八个字的评语可是逃不掉的了。 真是既下流,又无耻。 他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手却无论如何也缩不回来,沾在宣怀风洁白的胸膛上,反复抚摸那上面两颗嫩嫩的小芽。 不料越抚摸,欲火越不受控制,就像一个口渴的人,忽然喝了咸酱油一样,更发疯似的口渴,手摸着都不解恨了,干脆头往下一压,牙齿咬住一个乳投,用舌尖拼命的顶着那小肉点。 宣怀风「呀」地轻轻叫了一声,带着一点哭似的尾音,使劲推白雪岚的脑袋,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发觉不行,又用脚往上蹬。 白雪岚被他连续蹬中几下,却不如何疼,执拗的伏在他身上不下来,含着小巧的乳珠,两边脸颊收起,簌!用力地吸。 「啊!」宣怀风被他弄得受不了了,把脖子往后一仰,喘着气说,「你杀了我吧……」 这句对白,倒是小说里强抢民女时常用的。 任谁在床上吐出这一句,白雪岚都觉得十分可笑。 唯独宣怀风轻轻说了,带着一股很绝望的气息,一下子把白雪岚野马脱缰似的**拉回了大半,抬起头,拧着他的下巴转回来,脸对着脸,冷冷说,「这话可笑。你本来就一心要寻死的。这身子,你自己都不要了,怎么还不许我碰?百姓家里剩 第19节 的饭菜,尚且施舍乞丐呢,你待我,连对乞丐都不如。」 宣怀风不肯和他说话,甩开脸,又想翻身蜷起来。 白雪岚一把抱住他,把他困在怀里,强硬地说,「好,你不想和我说话,咱们就把事情做到底。我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不用顾着脸面。你说我流氓也罢,弓虽.暴犯也罢,总之我是不放过你的。」 说完,压住宣怀风的双唇,狠狠吻了一气,把宣怀风逼得肺里的空气都用尽了,不断在他怀里乱转乱蹬。 亲完了,白雪岚放开宣怀风,抓着他的下巴,眼里带着凶光地问,「你和林奇骏,也是这样亲的吗?」 宣怀风倔强地一个字也不说,一个劲地转头,转身子,要把他身影眼神都撇到视线不及的地方,这可把白雪岚大大激怒了,索性把高大的身子完全压在宣怀风身上,探手往腰腹下面探,一把握住要害,「他帮你弄这里,很舒服么?」 宣怀风胯下被抓得一阵异样,又气又怒,伸脖子就往白雪岚肩膀上咬。 白雪岚身子一侧避过了,冷笑着说,「你心里只有姓林的,对我倒是想咬就咬,怎么就从来没想过我也会疼。」 低头吻住宣怀风的唇,舌头探进去,狂风扫落叶似的搅动口腔。 宣怀风连呼吸都赶不上,气力不继,脸色憋得发青,白雪岚吻够了才放过他的唇,像不给自己思索余地般的,也不容宣怀风喘息,两手握住宣怀风膝盖,左右一分,趁势把身子契进他两腿之间。 迸动的热物硬硬地抵在入口。 宣怀风畏惧地一颤,低声叫着说,「我不要……」 不等他说完,下身一阵刺痛,异物直直地嵌了进来。 脑里顿时恍惚。 白雪岚又进了一点,宣怀风才清醒过来似的,「啊」一下惨叫,不断把两脚蹬在半空里乱踢。 白雪岚得偿所愿,顿时被胯下热热柔柔的,吸住似的触感给逼得毫无理智了。 他也不是没和人上过床,对那隐秘的地方本无新鲜感可言,为了忘记宣怀风,在法兰西的时候还特意寻了两个同性情人,但现在全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 他就是想要这个人。 千金难买心头好,差一点都不成! 只有宣怀风能轻而易举,就把他一腔野火全烧起来。 热气直冒的快感让白雪岚只想按住宣怀风,宣怀风的脚在半空里踢过来,他索性两手抓住乱踢的脚踝,往左右扯,把宣怀风大腿根分得更开。 这样一来,臀部的秘地较容易进去了。 发疼的亢奋,试着往紧紧的热道深处挤,极安静的夜,仿佛能听见往深处挤压时碾过肉膜的声音,令人的牙齿有一点点发酸。 却也让人如野兽似的发疯。 他抓着两只白玉似的脚踝,在翘臀中央一点一点侵进去,每进去一点,就像把里头的林奇骏挤了一点出来,像在宣怀风这块冰上面撒了他白雪岚的一点火种。 占有的喜悦感把他的心涨得满满的,仿佛把一件眼馋了许多年的宝物,终于捧在掌心上。 腰杆用力一顶。 凶器完全放进漂亮身子的那一刻,一直乱滚乱动的宣怀风,忽然哇地一声,很大声地哭起来,十指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 白雪岚抓开他挡在脸上的手,不许他逃避,低头咬住他的唇乱吻。 「奇骏!奇骏!」宣怀风大声的哭叫着,拼命甩着汗津津的头。 在脑海里努力回想的奇骏的笑脸,被白雪岚骤然加重的动作给击碎了。 不管他怎么竭力逃避,却无法不感觉到自己正被白雪岚占有,被扩张到极点的秘处,羞耻的痛感沿着血管蔓延到全身,摩擦到肉的吱吱喳喳的带着水渍的**声,直往耳道里钻。 光裸的脊梁上,一阵阵电流乱窜。 气息完全紊乱了,喘着气,连哭都哭得断断续续。 他感觉着白雪岚反反复复抽动着粗壮的腰杆,在自己身子里面凶猛地深深地捣。 全身莫明地颤动着。 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激荡振奋,宣怀风这辈子也不曾体验过,他原以为是对白雪岚的恨意。当白雪岚一边动着,一边握住他的下面时,他才发现自己胯下不知什么时候挺得直直的。 「想不想让奇骏来看看这个?被我抱得硬起来了。」 宣怀风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看着白雪岚很有趣味地抚摸着自己那个代表着**的部位。 那地方竟然快乐地挺直了,期待似的在白雪岚掌心里跳动。 宣怀风的心猛地抽疼了。 他咬着下唇,大滴的眼泪淌出眼角,一颗一颗顺着脸掉在床单上。 白雪岚简直看得不忍,想停下来,骤一转念,又刻意让他这样绝望的无声哭着,动作反倒更无情了。 击打内部的频率越来越快,宣怀风也不叫疼,后脑抵着床单,身子努力反弓起来颤栗着,只有眼泪掉得更厉害。 折腾了不知多久,白雪岚一直抽动得十分厉害的腰杆,忽然稍稍停了一停,下一刻又猛地顶到最里面,在痛快的巅峰勃然爆发。 热热的精华溅在里头,像被开水烫到一样。 宣怀风像被踩到伤处的猫咪似的,骤然呜咽一声。 白雪岚一腔欲火泄尽,舒出很大一口气,伏下来。 盯着面无表情的宣怀风半晌,低声问,「我们再来一次?」 宣怀风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住漠然了,不得已把目光转过来,惊骇地瞪着他。 白雪岚温柔地抚着他下面,轻轻说,「你还没快活过呢,刚才不是硬了吗?我帮你弄出来。」 宣怀风被他摸得浑身发抖,严厉的眼神,渐渐转为哀求,双唇颤抖了良久,低声下气地小声说,「你已经得逞了,还不肯放过我吗?」 白雪岚心里一阵刺痛,本要说两句歹毒的话刻薄他和林奇骏,话在舌尖,却又忍耐着吞了回去,只说,「不错,我是得逞了。在你心里,白雪岚就是个强盗加流氓。」 宣怀风眼睛像含着水的两颗宝石,怔怔看着天花板,一点声音也没有。 房子里静静的。 白雪岚等了一会,叹了一口气,狠狠的咬牙,恶狼似的冷笑,「好,我就当个强盗加流氓。」 翻身躺在床上,扯过被子盖着,和宣怀风并肩睡。 说是得偿所愿,白雪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却汹涌着,刚才的快乐仿佛一下子飞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瞪着眼,盯着仇人似的盯着天花板。 「你!」隔一会,白雪岚用右脚踢踢身边的宣怀风,命令他说,「靠过来,把头枕我肩膀上。」 宣怀风好像没知觉,一动不动。 白雪岚冷冷说,「你今天已经认识了我的为人,该知道我是粗鲁野蛮的。有一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你遇到个强盗流氓?我正在兴头上,你如果不听话,我就拿绳子把你绑了,再强行玩上两三遭。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脾气暴戾。」冷酷地哼了一声。 宣怀风在他身旁,像变成了石头。 白雪岚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回应,暗想你还真的决心和我对着干了。 正打算转身把他硬抓过来,身边的宣怀风居然翻个身,僵硬的把头靠在他肩上。这姿势实在别扭,身子直挺挺的,却又在一阵阵颤抖,显然怕极了白雪岚真的把他绑起来,又逼他做那激烈的床事。 白雪岚心里暗叹一声,一丝儿得胜的感觉都没有。 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抱宣怀风。 宣怀风害怕地往被子里一缩。 白雪岚坚持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低声说,「别动,我没别的心思。你这身子,总要洗一洗才能睡……」 小谢受了一顿不小的惊吓,开汽车回到年宅,果然不敢胡说八道,按照白雪岚的交代,和张妈说了一句「怀风少爷很好,白总长留他住了。」自己就回了房。 张妈对白雪岚极信任的,一听说小少爷很好,自然也不担心。 因为天晚了,宣代云怀孕易倦,吃过饭已经睡下,张妈怕吵到她休息,也没有再去通报。 就这样过了当夜。 第二天宣代云起来,想起弟弟到白雪岚那里的事,对张妈问起来。 张妈说,「小少爷没回来呢,白少爷请他住下了。」 宣代云是有点知道宣怀风对白雪岚有成见的,怀疑地说,「不能吧?家就在城里,汽车来往很方便,为什么要住下?况且,怀风也不是爱在外头留宿的孩子。」 张妈说,「小姐,你太操心了。白少爷是好人,还怕他对小少爷招待不周到吗?要说小少爷不留宿,他在会馆也住了这么些日子呢,现在是大人了。」 宣代云沉吟一会,对她说,「这事,我不是很信得过。你把小谢找来,我亲自问一下。」 刚好小谢早上起来,还未接到年亮富的电话,要他到小公馆去,就呆在听差睡觉的小房里,一听太太找,只好过来听吩咐。 宣代云下了床,正在吃早点,见小谢来,就问他,「昨天你把怀风送到白总长那里,是怎么说的?怀风怎么在那里住下了?」 小谢见太太亲自过问,那可没有张妈好糊弄,心里七上八下,只好把白雪岚的话又说了一遍。 宣代云问,「在白总长那里歇下了?这话是白总长说的,还是怀风说的?那怀风有没有和你说,他和白总长谈得怎样?」 小谢便支支吾吾的。 宣代云见他那样子,陡然疑心起来。 一番追问,小谢再也扛不住了,苦着脸说,「太太,我不是有意瞒着您,我是不敢说啊。」 只好把昨晚所见所闻,完完整整都说了。 宣代云万料不到事情这样生变,像凭空被一锤子砸在脑门上,顷刻天摇地晃,砰地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才抬头对小谢说,「这么大的事,你……」 她本想狠骂小谢两句,但骂也无济于事,反是弟弟的安危不能耽搁,犹豫了一会,挥手说,「算了,我就是骂死你也无用,快出去备车,我立即到公馆走一趟。」 刚好张妈端了茶水过来,宣代云把事情简单说了几句,埋怨张妈说,「你真是老糊涂,昨晚听了怀风不回来,就该把我叫醒,他要是出了一点事,你就是悔断了肠子也不济事。」 一番话把张妈说得震惊无比。 宣代云也顾不上张妈如何惊惶担忧,自己匆匆换了衣服,就上了汽车,直奔白雪岚的公馆。 (中集) 第十一章 宣怀风因为近来打击一 第20节 重一重不断的来,身体日益瘦弱,喝了烟土水寻死不成,反而被白雪岚强占了身体,当夜身体就开始发热,开始说胡话。 这又让白雪岚紧张起来。 幸亏公馆里还留着那个为宣怀风治病的西医,白雪岚立即请他过来,给宣怀风打了两针。 西医有些奇怪,「虽然喝了烟土水,但针也打了,药水也喝了,吐干净就应该没事了,怎么半夜又忽然发起高热来?」 白雪岚心里有愧,把听差都叫到门外候着,说,「有一个地方,恐怕还要请你看顾一下。」 踌躇一下,上前掀开被子,让医生看宣怀风的下身。 那西医也是惯于行走权贵之门的,当即就明白了,神色显出一些暧昧,只说,「总长对心爱之人,用心自然是很真诚的,只是床笫上,似乎也宜温柔一点。」 拿出金丝边眼镜,夹在鼻梁上,很认真的低头看了看,还伸出指尖探了探边缘,宣怀风似乎察觉痛苦似的,轻轻呜咽了一声。 「有些伤到了,要消炎,还要上点药。」医生顿了一顿,低声说,「这位先生,看起来是头一次,原该给他一点时间适应的。」 白雪岚一向自问脸皮厚如城墙,此刻脸上却不禁发热,沉声说,「你说的是。还请快点医治。」 发炎药和软膏这些常用药,药箱里是备着的,医生便给宣怀风治疗。 这样一折腾,这一夜就过去了。 白雪岚等医生走了,帮宣怀风穿上睡衣,抱着他在床上,侧着身子躺着,就那么痴痴的盯着他。 有些觉得自己错了,又觉得自己不是全错。 心里复杂的滋味,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白雪岚一宿没睡,眼看窗外天上渐渐有了光亮,日头快从东边天际升起来了,才觉得疲倦。 正打算抱着宣怀风睡一会,听差却又过来打搅了,敲着门,在外头问,「总长,有一位年太太来找她家弟弟,说想见您。见还是不见?」 白雪岚不料宣代云这么快就找上门,陡然从床上坐起来,不禁有些发懵。 她当然是过来找宣怀风的,但宣怀风这个模样,怎么能让他姐姐看见? 日后更难以了局。 听差在门外等了一会,看房里没有回答,试探着说,「不然,把她打发回去?」 白雪岚却知道这样的打发,宣代云是一定会闹的,思忖了一下,朝门外说,「请她正厅里稍坐,我换过衣服,这就去见她。」 白雪岚下床,叫了一个年纪大的听差来,到屋子里守着怀风,又叫几个护兵,把厢房当保险库似的团团看守起来,才换了一套轻便的天青色长袍,到客厅去会宣代云。 宣代云身形未显,穿着一件改良过的黛绿色旗袍,端坐在客厅里,面前小茶桌上放着一碗飘着轻烟的好茶,她却一点也不沾唇,只等着白雪岚出来。 「抱歉,抱歉,年太太,让你久等了。」白雪岚一跨进客厅,脸上就带了迷人的微笑,对宣代云拱了两下手,歉然道,「你是有身子的人,怎么亲自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事,打个电话说一声,不是一样的?」 宣代云见白雪岚出来,矜持地站起来,挺着身板,正容道,「白总长,我今天是向您请罪来的。」 白雪岚奇道,「这是什么话?」 宣代云神色很正经,和白雪岚视线相触,并不畏惧地说,「我弟弟昨晚在贵公馆犯了规矩,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在您的地方犯了错,受点教训,原也是该当的。但他这样过来,是我的意思,要领受什么,应让我这当姐姐的来领。请您这就放他出来,至于我,或关到海关监狱,或送到警察局,都随你的意吧。」 白雪岚脸上显出一些惊诧,忽然又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猛拍一下大腿,「我明白了,一定是昨晚那个玩笑,随口一句说笑的事,怎么?他竟然当真了?」 连连摇头,苦笑着对宣代云拱手致歉,只说,「惭愧,惭愧,我只顾着和怀风是故交,说话失了分寸,一句妄言,倒把你给惊动了。」 宣代云却不为所动,「白总长,您也不必说这些客气话。我和怀风都是落难的人,有什么不明白?人失了庇护,是少不了到处被欺负的。但怀风好歹也是一个读过书的自由人,您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把他扣住了,我再不自量力,也要上门来问一下这道理了。」 她虽是女流,说话客客气气的,词锋却甚为犀利。 白雪岚不管她怎么说,只是微笑,「年太太,你这么一番话,可把我说得无地自容了。昨晚那句玩笑,我已经说过,是一时失言的,老实说,我虽然是海关总长,也受着法律的束缚,怎么能说扣人就扣人?」 宣代云说,「若您真是这么说,那自然感激不尽,既然他不是你扣下的犯人,请您叫他出来,我这就带他回家。」 「他不在这里。」 宣代云一愕,「怎么不在这?」 白雪岚把两手摊开,「难道我还真的敢扣住他?昨晚谈了一会,他就说要告辞。我确实留他住的,他就是不肯,说要到奇骏家一趟。」 宣代云更是惊讶,「那么晚了,他去林家干什么?」 白雪岚说,「他没说,我也没问。你弟弟的脾气,你自然是知道的,他向来不喜欢人家问他私事。」 他见宣代云怀疑地打量他,很坦诚地耸肩,「看来你是不信我了,不然就请你进来,搜查一下我的公馆。」 宣代云说,「这可不敢,我不是不信您,只是这事,实在不像怀风做的事。再说,他就算去了林家,谈完事情也该回家,怎么在外头过夜,连个电话也不打?」 林奇骏最近常往年宅跑,宣代云是知道的,也隐约觉得这两个男孩子亲密得有些过了头。 白雪岚要说宣怀风晚上去找林奇骏,她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的。 对白雪岚的态度,也慢慢回转过来,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既如此,我不敢再打搅,这样上门来讨人,真是很失礼的,只是我就这一个弟弟,关心则乱,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了。」接着就告辞。 白雪岚反不急着打发她走,关心地问,「年太太要去林公馆找怀风吗?」 宣代云说,「这个小孩子,总让人放心不下,我少不了到林公馆去一趟。」 「不是我说,你现在的身体,真要少跑动才行。」白雪岚笑着给她出主意,「如今家家都有电话,这么方便的玩意儿,怎么不用它?我这里就有林公馆的电话号码,替你拨一个过去,要是怀风在那里,你不就立刻安心了。」 他真是体贴到家了,由不得宣代云不感激,「那就麻烦您了。」 白雪岚把她领到电话旁,拨了电话,把话筒送到她手里。 宣代云一听,果然已经通了。 有人接了电话,似乎是听差口气,「林公馆,请问您找哪位?」 宣代云说,「我找林奇骏先生。」 那听差说,「请问是哪一位找他,我好通报一声。」 「我是年太太,」宣代云停了停,想起林奇骏未必对年太太这称呼有印象,补了一句,「我是宣怀风的姐姐,宣代云。」 那个听差本来听宣代云说是年太太,还不做什么反应,后来一听宣怀风的名字,倒在那头安静了一下,才说,「请您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下。」 宣代云就拿着话筒等着。 隔了一会,那头有人拿起电话,问,「请问,哪一位找奇骏?」 却是一个透着老态的女性声音。 宣代云不由一愣,对着话筒说,「我是奇骏同学宣怀风的姐姐,宣代云,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里的妇人说,「我是奇骏的母亲。」 「原来是伯母……」 「宣小姐,」那妇人虽然老,态度却颇为凌厉的,不等宣代云打完招呼,就截住了宣代云的话,礼貌但和冰冷的说,「我年纪大了,很不耐烦电话这些新事物,拿着话筒太不舒服,迫不得已,只能快言快语,有几句直肠子的话,对你,不知当不当讲。」 这些话,是很不客气的。 大家庭的长辈,更是很少这样对外人说话。 宣代云心里那股古怪更浓密了,口里道,「您只管说。」 林奇骏的母亲说,「坦白说,我对于奇骏和令弟交朋友,是颇不赞成的。」 宣代云一听这硬邦邦的话,神色难看,刚要说话,又听见那妇人在电话里严肃地说,「我这个意思,虽然一直不曾明白说出口,但令弟怀风,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他最近常常不断的电话过来,一通又一通,一定要见奇骏,搅得奇骏连洋行的正经事都没有心思去办,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很不明白。我们奇骏,一向是个好青年,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竟有了许多不好的习惯。年轻人这样耽搁前途,实在话,我是不赞成的。」 顿了一下,又说,「听说令尊不久前去世了,你既是他姐姐,那是家长一样的角色了,这个问题,也请你和令弟好好说一说。我这个当母亲的,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就儿子择友这一条,总要为他将来着想一下。你说是不是?」 宣代云听到这里,脸都气白了。 挂了电话,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只手托着额头,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强忍着不掉下来。 白雪岚尊重她打电话的**,拨通电话,就假装到一旁去看书,见她电话已经打完,拿着一本书,从厅那边踱过来,问,「怎么了?怀风不在林家吗?」 宣代云惨然笑了一下,说,「他就算呆在长虱子的会馆里,也比在林家强。如今这社会,失了势的人,哪里都要受人侮辱的,原来没了富贵,连人家家的电话也绝不能够打。」 便把林奇骏母亲的话说了一遍,神色越见悲愤。 宣代云把这可气的一切说完,叹了一口气,「怀风昨晚要是去了林家,必受比这更大的侮辱,以他的脾气,真不知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白雪岚深有同感道,「你这样一说,叫我也担心起来。怀风那个性格,是绝对受不住折辱的,现在总有年轻人受了折辱就离家出走,他可不要学了这种坏习惯去。」 宣代云听他这样说,顿时又想起年亮富在家里对弟弟说的那些刻薄之言,宣怀风早就三番四次说要搬出去,可不是受了林家挤兑,索性连姐夫也怨恨起来,都不回年宅了? 她越想越真,更加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他是撞死在墙上也不回头的,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白雪岚沉着道,「年太太,你也不能说风就是雨,怀风到底怎么了,我们还不知道呢。不过现在这样看,他是不可能呆在林公馆的,大概在什么地方胡乱过了一夜罢。要说找人,我是绝对可以帮忙的,容我先打几个电话,发散一下消息。」 当着宣代云的面,拨了海关部门的电话,请上下各级都留意一个叫宣怀风的,又拨通警察局的电话,请他们注意一下。 这还不够。 第21节 白雪岚叫听差把电话本子搬过来,将首都各大车站的电话都打了个遍,亮出自己海关总长的身份,只说走丢了一个朋友,请他们密切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白公馆和年宅。 宣代云本来对他很怀疑的,事情忽然变成这样,白雪岚却毫不记恨,一心一意的帮忙,让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再三对白雪岚道谢,「您这样好心肠,我倒对您失礼。」 白雪岚也再三宽慰她,「我和怀风本就是朋友,怎能不帮忙?况且昨晚的玩笑,也是我大大一个错误。」 亲自把宣代云送去公馆,看着她上车,心里明白,这缓兵之计只能拖延一天半日,宣代云再起了疑心过来公馆,可就不那么好应付了。 此事还要从宣怀风身上下手才行。 一等宣代云的小汽车离去,白雪岚转身就进了公馆,去找宣怀风。 白雪岚到了厢房,先站在门口,朝负责看守的听差张戎招了一下手,把他叫过去,「他怎样了?」 张戎说,「人已经醒了,只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躺在床上,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过。」 白雪岚说,「醒了就是好事。」 把张戎遣出去,自己走进房里,先不往床边去,反而在书桌上翻了一下,找出两张白纸,又从口袋掏出一支美国产的银壳子的钢笔。 走过去,把白纸和钢笔,一起放在宣怀风面前的床上。 曲起指头,在床栏上放肆地咚咚敲了几下,引起宣怀风的注意,说,「起来吧,纸和笔都在这里,你自己写吧。」 宣怀风本来打算抗争到底的,白雪岚若和他说话,他就死也不说一个字,白雪岚若要亲近他,他就咬他一块肉下来,至于饭菜,那更不会吃。 没想到,白雪岚一进来,却古里古怪地丢纸笔给他。 宣怀风忍不住不解地瞅了白雪岚一眼。 「你也不用装,我知道你心里的主意,准是不想活了。你还不是我的人,就已经烟土泡水喝了,现在身子被我占了,还不到处找毒药寻死?反正肉已经吃到嘴里,你要死,行!我不拦你。」白雪岚很不在意地撇了一下嘴,神情很似一个无赖,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只是有一件事,我们想说明白。你真的寻死了,是自杀,可不是我海关总长谋你的命,这一个黑锅,我不会替你背。这里,两张纸,拿着,你把遗嘱先写一下。」 白雪岚把床上的纸和笔往前一推,冷冷说,「我也不是光是为了给自己脱罪,你写了,给亲人留下一点话,也好安心的去,是不是?」 宣怀风不料他如此无耻,自己如果真的自杀,倒真是给这禽兽省了麻烦了,气得暗暗攥紧五指,听他提及姐姐,眉毛簌地一跳,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白雪岚察言观色,知道用对了方法,又说,「别人你不理会,你那个姐姐,今天早上已经上门要人了,你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你身上的伤,一下地走动,是瞒不住的。我看你姐姐的模样,是个聪明人,昨晚的事情,不如索性明说了,她也好照顾你的伤情……」 宣怀风简直像被扎了一刀,蓦地抬起他,凶凶地瞪着白雪岚说,「你敢对我姐姐说一个字,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白雪岚作出怒容,猛然站起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冷冷说,「我倒不信你真做了鬼,能把我怎么样。这里人人都可以作证,你我昨晚的事,是你情我愿的。哼,由不得你姐姐不信。难道你心里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要是真的那么纯洁,怎么又和林奇骏眉来眼去?今天,我就当着你面,帮你向你姐姐揭了这层硬痂,这样也好,方便日后你和林奇骏来往了。」 作势就要出去打电话。 宣怀风以为他真要揭露一切,反倒被他控制住了,不顾身上有伤,扑到床边把他拼命拉住,一时情急,气也透不上来,「你别去,你……你……我姐姐怀着孩子,你就这么没有人性?」 白雪岚把头转回去,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宣怀风,说有多无情,就有多无情,只是冷笑着说,「对啊,这可是一尸两命的事,我也不想当侩子手。但现在这样的情势,不说又怎么处理呢?她很快会上来要人的。」 宣怀风抬起眼,恨恨盯着他,「你这样的手段,我不信你想不出一个掩盖的幌子。」 白雪岚笑着问,「你这是求我帮忙吗?」 宣怀风把脸愤怒地一别。 态度虽然激烈,但实际上,却可以算是默认了。 白雪岚说,「这个忙,我帮是可以帮,但你怎么回报我呢?」 宣怀风愤怒地咬牙,「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你无耻的人!」 白雪岚说,「无耻就无耻,我帮了你这个忙,那我身边这个空缺,你就要赏脸了。」 宣怀风这才知道,当副官的事,到现在还留了个套子等他来钻。 宣怀风问,「你以为这样,我就一定受你要挟了吗?」 白雪岚微微一笑,「你不受要挟,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最糟的结果,不过一拍两散,反正我也没有怀着孩子的姐姐要照顾。至于我家里人,向来都知道我这些恶习的,不过得两句教训,何况现在我又是海关总长了,多少给我一些面子,风流之事,不至于挨家法的。」 第十二章 白雪岚一番说话,把宣怀风骗进了自己的套套里,心里却明白事情千头万绪,还有别的地方要自己亲自处理一下。 他派人把孙副官叫过来,笑着朝床上的宣怀风指了指,「怀风答应到我这里任职了,也是当副官,日后大概可以帮你分点负担。」 孙副官能在海关总长手下当差,合得了白雪岚的眼缘,自然是个极聪明的,听白雪岚这样一说,又看看宣怀风又气又恨,一肚子话憋着说不出来的样子,早就猜个**不离十,面上一点也不带出来,很欢迎的说,「真是求之不得,宣副官的学识,我自问是比不上的,以后要请多多指教。」 又咨询白雪岚的意见,「不如我先叫人给宣副官准备任上的制服?量身子,裁缝做出来,也要几天的功夫。」 白雪岚说,「衣服当然要做,不过那个不急,宣副官正病着呢,不必赶着让他上班,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说着「宣副官」三个字,他自己都觉得有趣,唇角轻轻往上勾着,瞥了床上的宣怀风一眼。 白雪岚对孙副官说,「这里你先照看一下。」 把孙副官留下看着宣怀风,他自己出了房,到书房里面摇铃,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说,「你去把公馆里的人,都叫到后院来。」 管家问,「是光叫公馆里所有听差门房老妈子呢?还是连护兵也叫上?」 白雪岚说,「全叫上,还有,昨晚请来的那个医生,也一道请过来。」 管家答应了一声,出去办了。 白雪岚等管家走了,亲自去了一趟账房。 不多时,公馆里头听差、门房、司机、老妈子、年轻丫环、护兵,全被叫到了后院里等着。 乌压压一群人,在池塘边看过去,把假山到小石头桥一片都占住了,人人脸上都带着疑惑不安,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稍微有些年长有资历的,偷偷问管家,管家也一脸莫名其妙,「总长没说别的,反正等着就是了。」 众人干等了十来分钟,才看见白雪岚从月牙门那头走进来,两个账房先生跟在后面,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箱,顿时人人噤声。 白雪岚问管家,「人都到齐了?」 管家说,「只差孙副官,他说要照看……」 白雪岚说,「这个我知道,是我要他照看怀风的。其他人都到了就行。」 说完,走到屋檐下的台阶,上了两阶,潇潇洒洒地站在那里,缓缓环视一圈,眼睛精光闪烁。 大家心里都无端一阵紧张,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人人垂手站着等他说话,护兵们也摆出立正姿态。 精致宽敞的后院,顿时鸦雀无声。 白雪岚这才淡淡一笑,「干嘛都绷着脸?我叫管家把你们叫过来,不是要找大家的茬,而是要犒赏大家。我自从到了任上,诸事繁忙,听差们侍候得不错,护兵也很尽力保护,大家都是很不错的。」 他这样郑重其事把所有人找来,开场却是如沐春风般的一番夸奖,众人都不禁愕然,随即又松了一口气似的,生出一丝兴奋的期待。 白雪岚说,「我白雪岚的为人,大家也很清楚,从不亏待自己人,也从来不开空头支票,既然说是犒赏,必定有些诚意给大家看看。」 转头对身边两个账房先生点点头。 两个账房先生一个姓张,一个姓黄,趁着他说话的空当,已经从门里搬了一张小桌子出来,捧过来的两个小箱子都搁在上面,看白雪岚示意,郑重的打开一个小箱子,拿出账册钞票,然后按本子,一个个叫起来名字来。 「赵三福。」 「在!」 「过来,领五百块钱。」 「要钞票还是现洋?」 「现洋。」 黄账房一手拿账册,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做记录,张账房则从木箱子里把一捆钞票并几筒子砂纸包裹的现洋拿出来,沉甸甸地放在桌子上。 叫一个名字,就上来一个人,领了钱,都在账册上签名画押,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就随便盖个红指印。 那医生也被管家特意请了过来,就站在一旁。 白雪岚让他们领钱,自己却走到医生面前,和善的说,「昨晚的事情,让你受累了。这是诊金。」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好的钞票,递给医生。 医生想白雪岚赏赐下人出手如此大方,给自己的诊金就更不会吝啬了,如果当面仔细看支票上的金额,反而显得自己小气,双手接过来,多谢一声,目不斜视地收到自己口袋里,微笑着说,「您在这里处理家事,我很不好妨碍您。容我先告辞了。」 白雪岚说,「不急。还有些许事,想请你一起商议商议。」 医生问,「商议什么?」 白雪岚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请医生先在后院里等等,自己转过身,挑个近池塘的石墩子,舒舒服服地坐下,把后脑靠在朱红色的木柱上闭目养神。 等了一阵后,黄账房过来回报,说,「总长,钱已经发好了,请您训示。」 白雪岚睁开眼,缓了缓神,慢慢站起来,回到台阶上站好。 入目的听差护兵们个个喜气洋洋,手里攥着刚发的钞票或洋钱,朝上仰视白雪岚的眼睛都闪闪发亮。 白雪岚扫了一群,问他们,「高兴不高兴?」 这些人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最多也不过十来块的工钱,现在凭空有五百块钱到手,哪能不高兴? 下面的人本来不敢太放肆,听他这样一问,都忍不住呵地发出笑声。 有个胆子大的护兵在下头 第22节 说,「总长,咋能不高兴呢?反正以后您要兄弟们的命,咱也给您豁出去!」 顿时便有一堆表忠的声音冒出来。 白雪岚轻笑了一声,对那护兵说,「好,你是个懂得报恩的,是条汉子。」 转过头,对黄账房说,「开箱子,奖励他一根金条。」 发钱时只开了一个箱子,还有一个箱子,始终锁着。 黄账房把另一个箱子打开,俨然是一整箱光灿灿的金条,把所有人都看愣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黄账房拿出一根金条,叫那护兵过来,在册子上盖个手指印,把金条给了他。 护兵不敢置信地拿着那根金条,走回人群时差点栽了一跤。 白雪岚往下看着众人,沉静地说,「你们大概很羡慕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得了一根金条,自己怎么不说这一句呢?其实,也不必懊恼,你们既然在我手底下做事,总有赚金条的时候。我说过了,我白雪岚,不亏待自己人。」 说着,把微笑收敛起来,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我明白,外头不少人想打探海关总长的事,这些人,通常都爱给下人们偷偷塞点小钱,查探别人家的**,下流卑鄙无恶不作。有的人贪图这点小便宜,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把主人家给卖了,这样的人,要放在清朝雍正时候,是要下热锅活活蒸熟的!要落在我手里,我也饶不了他。今天我把话说明白,若是从前有往外泄露消息的,我既往不咎。从今日始,谁敢把公馆里面的事往外说,谁就是出卖我白雪岚。」 顿了顿,扫视着下面问,「你们大概觉得我以势压人。我这番话,其实是君子之道,有言在先,日后彼此做事才知道界限。要是有人心里不服气,这会就说出来。我不见怪,立即给你三个月工钱,再给你写推荐信,把你荐到别的公馆去,工钱也不会比现在少。如何?」 众人一阵畏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道,「这话也有道理,没有不服气。」 「哪个不恨那些在外头乱嚼舌头的?」 「卖主的事,绝不能干的。」 「公馆的事,天王老子问也不能说。」 「……」 「好。那我们就定了这个君子之盟了。」白雪岚淡淡说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账房手里的册子,说,「今天有领钱的,都在这册子上画了押,就当是我们这个约定的凭据。」 说完,又走到桌子旁,把木箱子的盖子又掀开来,露出那满满一箱子金条,拍着这些黄灿灿令人心动的宝贝说,「你们不辜负我,我也不辜负你们,这些金条,是为你们留着的。今天这大兵说了一句话,得了一根金条,你们日后也可以学他的榜样。发现谁对外说了公馆里的事,过来找我,报个信,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得一根金条的赏。」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畏惧,心想有金条当赏,就好比布了个特务监视网,谁敢胡乱把公馆的事情往外说,以后连说梦话都要小心点才行。 连连点头称是。 白雪岚见已经把内部处理完毕,才对管家打个手势,让众人散去。 他走到医生跟前,笑着说,「惭愧,让你久等。你们看我们当官的,总以为轻松自在,其实很有些头疼的时候,光是一点家务,就要整肃半天。」 医生看这一场好戏,早就额头冒冷汗,尴尬地挤着笑说,「不敢,不敢。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海关总长的任何事,他绝对打死不敢泄露一个字。 如今乱世,打家劫舍的强盗到处都是,那么一箱子金条的赏金,能把他的小命买个几十次了。 白雪岚「哦」了一声,轻拍额头,「本来是有事要商量的,不过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芝麻大的小事,我就不开口了。耽搁了你一日,请早点回去休息吧。」 叫听差过来,备车送医生回去。 医生胆战心惊地怀里揣着支票走了。 白雪岚站在后院,伸个懒腰,回身进到房里,拿起电话,「你好,是年宅吗?我找年太太。」 等了一会,电话里传来宣代云的声音。 白雪岚对着话筒,用悦耳但有些低沉的语调说,「年太太,我的人找到怀风了,他已经被我接到公馆里。不过……出了一点意外,详细的情形,还是请你到了我的公馆再说吧。」 年宅的汽车被年亮富叫走了,宣代云接到电话,连忙叫了一辆黄包车。 上车后说了地址,一个劲就催着车夫快走快走,允诺多给车钱。 到了白公馆门口,她丢下一张两块钱就赶紧往里走,压根没听见车夫在后面欢天喜地地道谢。 听差把她领进公馆,白雪岚已经接到消息,出到前厅台阶上来迎。 一见面,宣代云就忍不住焦急地问,「白总长,您找到怀风了?出了什么意外?他还好吧?」 白雪岚叫听差下去,扶住她一只手,带着她往里去,安慰地说,「年太太,你不要着急,容我慢慢把事情告诉你。」顿是一顿,才说,「我的人是在一个小旅馆里找到怀风的,他喝了烟土泡的水……」 「什么!」宣代云猛地停住步子,脸色刷的白了。 白雪岚见她几乎要昏过去的样子,赶紧把她扶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叫人送热茶来,一边对她柔声说,「年太太,你千万不要着急,人已经救活过来了。怀风大概只是听人说过烟土水有毒,并不很懂的,喝的量也不大,打针吃药后,清醒了很多。」 宣代云听他这样说,直直的眼睛才慢慢缓过来,看着白雪岚,说,「我的天……这孩子,他是要我的命吗?作出这样的事情……」 白雪岚说,「他心高气傲,受了林家的气,一时糊涂罢了。现在醒过来,自己也很懊悔。我倒是想请你等下见到他的时候,不要为难他。」 宣代云脸上有一丝凄凉,轻轻叹气,「他不为难我就够了,我还敢为难他?要是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见我地下的母亲?」 唏嘘了一阵,她用手绢抹了眼泪,抬起头道,「白总长,请您带我去见他。我把他领回家去照顾,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必定要好好看紧了他,再不能让他出一点事故。」 白雪岚问,「你是要把怀风带回年宅吗?」 宣代云,「那是当然。」 白雪岚沉默起来。 宣代云有一点疑惑,「您这神情,是有什么不愿意说的吗?」 「年太太,」白雪岚摆出一副斟酌了很久的样子,才试探性地问,「怀风在你家里,似乎过得不甚开心?」 宣代云一愣,很快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低头,讷讷地低声说,「他姐夫最近,常常喝醉,有时候说的话不好听。」 白雪岚理解地说,「年处长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公事上能干,个人生活上,却有一些小小毛病。不是我冒昧,要过问别人的家事,只是怀风是我的故交,又是我刚刚从别处救回来的,看着他这样,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醒来后,我和他谈了一下,他最近过得好像很不好,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他本人很不想回年宅。」 宣代云吃惊地问,「您这话的意思?」 白雪岚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她,「换了在平日,我是不开这个口的。但怀风受了许多挫折,现在正是最需要静养的时候,回到年宅,我怕他又要抑郁。要是你不介意,我请你把他留在我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宣代云想了想,摇头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家里确实有些矛盾,唉,这些事真有些羞于启齿。但把他放在您这里,又算什么呢?虽然是朋友,总不能让怀风这样打搅您,我也毕竟要自己看顾他,才能放心。」 「年太太,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白雪岚正色道,「朋友之义,就在互相援助,为什么怀风出了事故,就不能在我的公馆小住呢?难道你把我看成林奇骏之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无缘无故耽搁在别人家里……」 「那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第一,我们是朋友,第二,怀风已经答应当我的副官。他就算不需要休养,上任后,还是要住到我公馆里面的。」 宣代云惊诧起来,「您说什么?怀风答应当您的副官?」 白雪岚点头,叹了一口气,「我们几个朋友里,他从前是最看重林奇骏的,所以和别人都不太肯交往。经过这次的事,他大概也看开了点。我诚恳地和他谈了谈将来的打算,他总算答应暂任副官,当我的帮手。自然,以他的才学,我也知道当副官委屈了他,等他有了一些经验,我还要举荐他的。」 怀风终于肯在政府谋职,而且一进去就是总长副官这样的职位,对宣代云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 她最心疼的就是从小娇惯的弟弟到处受气,现在弟弟成了白雪岚的副官,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这孩子总算开窍了。 她原本还打算坚持要弟弟回家,现在立即改了主意,略一思忖,就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可就把他交付给您了。白总长,他在您这里,只请你看在过去的友情份上,要是有错,尽管教导他。」两只玉手,乞求地握住白雪岚的手。 白雪岚握紧了她的手说,「你尽管放心,我把他当自家人看待。」 宣代云感激一番,说,「他在哪里?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当然,他在院子后面的客房里。」 白雪岚领路,把宣代云带到房间里。 孙副官一直在房里陪着宣怀风,见到他们来了,站起来打个招呼,很识趣地离开了。 宣怀风躺在床上,听见动静,转过头,猛然看见姐姐来了,急得一个翻身坐起来。 扯动身上伤口,顿时脸上痛楚之色难忍。 白雪岚一个箭步跨上去,「你正在养病,坐起来干什么?又难受了是不是?快点躺下。」轻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枕上,转头对宣代云轻声说,「他刚刚大吐了一场,现在一动就肚子难受。」 宣代云看见弟弟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眶早就红了,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大哭,用手绢把眼角上狠狠擦了擦,走前几步,在床边坐了下来,看了宣怀风半天,才带着一点哽咽,轻轻说,「人生在世,谁一辈子不受点委屈?你怎么这样糊涂?要真的出了事,让姐姐哭断肠子吗?」 宣怀风听着宣代云的话,心里羞愧万分,又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担心地瞅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站在宣代云后面,朝着宣怀风轻轻一笑,递个你放心的眼神。 宣怀风又把目光转回姐姐处,很不安地说,「姐姐,你别哭。」 宣代云也怕自己忍不住骂他,又把怀风骂得想不开了,不敢往深处数落,挤出一点笑,说,「你要我别哭,自己就懂事一点。不过,我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受了一下气,糊涂了一次,也该长大一点了。白总长说,你打算做他的副官,我听了,很觉得欣慰。」 宣怀风心里微微一颤,拿眼睛去瞅白雪岚。 白雪岚威胁的眼神盯着他,用愉快的口气说,「怀风,你当我副官的事 第23节 ,我一见你姐姐,就忍不住说了。你姐姐也很为你高兴。」 宣代云说,「人家肯给你这样的机会,你要珍惜才行,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以后可要安分勤恳地为白总长办事,不要辜负了人家。」 宣怀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姐姐,我知道的。」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白总长算是你命里的贵人了。你呆在他这里,我也放心一点。」 又问了很多身体哪里不舒服的问题,循循叮嘱了许多。 白雪岚一直在房里陪着。 宣代云在宣怀风身边呆了两三个钟头,最后虽然很不舍,还是不得不起身告辞。 临走前,宣代云拉着宣怀风的手说,「你可要早点好起来,这个样子,姐姐看了就心疼。我要走了,明天就来看你。」 宣怀风一万个不舍得她走,却又更担心姐姐和白雪岚靠得太近,会落入白雪岚的陷阱,只好违逆着自己的心愿说,「明天请不必来了,医生说我的身体不碍事,很快就好的。」 宣代云说,「我不来看看,怎么放心?」 宣怀风说,「这里是总长公馆,很多人盯着这里。我以后是白雪岚的副官,这里又是工作的地方。要是一个副官的姐姐常到他工作的公馆来,容易落下话柄。我初来乍到,很不想这样。」 弟弟居然会考虑这些人情世故的事,很让宣代云欣慰。 她想了一会,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总能打电话过来问一下吧?」 白雪岚笑着说,「电话当然可以打。不但如此,等怀风好了,我亲自派车,把他送到年宅让你看看。」 宣代云说,「真能如此,那再好不过。」 便告辞离开了。 第十三章 白雪岚不想显得过于殷勤,拿捏着分寸,将宣代云送到庭前阶下,就止了步。 他回到厢房,宣怀风依旧躺着,似乎猜到他又会回来,故意斜歪在枕上,用背对着外面。 白雪岚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哑然失笑,「你这个样子,倒像被我强抢回来的大姑娘,留过洋的公子,怎么这样扭扭捏捏?也好,你愿意和我耍小脾气,我是很高兴的。」 宣怀风受不住他这些话,霍地转回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却半天也找不到够厉害的话,气得怔了半天,只好恨恨的说,「我没见过比你更不要脸的。」 白雪岚不以为忤,故意轻佻地笑着,「我当然要脸,这脸比寻常人的还厚一点,可以挡风的,不信你摸一摸?」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你摸摸。」 宣怀风这辈子没遇过这么怠惰无耻的人,越骂他,他反而越得意了,竟是无从招架,俊脸气得通红,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把头扭到一边,咬着牙不说话。 白雪岚笑了一阵,又从床边柜子上抽出一把杭州绸扇,展开来,边玩边说,「好啦,我就告诉你,别和我玩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要想不开,外头就是池塘呢,院子里还有几口井,大可以学珍妃的样,一头栽下去了事。我这个人呢,虽然没心没肺,不过还讲点义气,你给点面子给我,我就给点面子给你,好不好?」 宣怀风最恨他这种大模大样,一点也不把别人的权利放在眼里,倔强的扭着头,不想答话。 白雪岚不管他搭理不搭理,自己往下说,「你既然答应了当我的副官,当了我下属,少不了先给你定几个规矩。第一,称呼上,我们要讲一点上司下属的高低,不许你再白雪岚白雪岚的叫,以后叫我总长,称呼我的时候不要用你,要说您。第二,也是很寻常的一点,我发你工钱,你就要听我的话。第三,副官是贴身职务,你以后要探亲、会友,都要先和我请示,不然我有事派你,又找不到人,算怎么回事?这三点,你都听见了?」 他停下来,看着宣怀风的侧脸。 等了一下,又问,「你听见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他的俊脸上轻轻一拍。 宣怀风早愤怒得说不出话,觉察有东西拍过来,转头张嘴就咬。 白雪岚连忙抽手,却晚了一点,大拇指上一痛,已经被宣怀风紧紧咬住了。 白雪岚疼得眉头直皱,身不由己站起来,用另一只手去掐宣怀风牙关,「松口。」 宣怀风本来想狠咬一气的,却斗不过他老虎钳子似的手劲,牙关剧痛,只好松开。一松开上下牙,白雪岚立即把大拇指抽回去了,吃疼地皱眉看了一下,拇指上咬出几个小小的血印子,不由怒上心头,手高高举起来。 在半空停了一会,究竟没有大力扇下去。 狠狠地收了。 他找了一块白毛巾,裹着自己的指头,悻悻坐回来,「张嘴就咬,是猫狗的本事,你要把自己当猫狗看待,行,我由着你。」 见宣怀风又躺下去,用背对着他,白雪岚声音越发冷冽,「我可有言在先,对待小猫小狗,我可是喜欢用笼子项圈的,说不定还像驯兽师那样,偶尔用一下鞭子。」 宣怀风不管他说什么,始终躺在那里,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白雪岚又说了几句威胁的话,宣怀风似乎更烦了,用手摸索着被子往上扯,好像要把脸和耳朵都盖起来。 白雪岚本想着不管怎样,第一天总要和和气气,绝不要真的闹出大问题来,看着宣怀风要扯被子蒙头,不知为什么,按捺的火气一下子窜起来,忽然青紫了脸,暴喝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司令公子是不是?」 两手伸过去一扯,把朝里躺着的宣怀风整个硬翻过来,拧住他的下巴,咬着牙说,「宣怀风,你再敢这么不识抬举,我就不客气了。」 宣怀风本来就虚弱,被他这样一掀,身子像散了架似的,下身一阵阵抽疼。 脸上逸着痛苦神色,瞪着白雪岚大声问,「你什么时候抬举过我了?哦,昨晚的事,想必就是你的抬举?那可真多谢了!」 白雪岚凶神恶煞似的魔王样,被他这么一瞪,竟连骨头都有些酥软似的,铁青的脸,渐渐恢复了颜色,慢慢的,竟带出一丝笑来。 他温柔地看着宣怀风,把拧住下巴的力道放轻了,不好意思地呵了一声,低声说,「和你闹着玩的,怎么真像要和我吵架的样子?你身子还没好,就要和我斗气吗?」 他这个阴晴不定的脾气,向来是宣怀风最忌惮又最无可奈何的,只能不屑地哼了一声。 白雪岚又说,「你看,我的手都被你咬出血了,怎么说,还是我吃了大亏,你心里还不足?」 宣怀风实在不知怎么对付这百毒不侵的家伙,索性什么也不说,把视线钉在墙上的一个地方。 白雪岚哄着他笑道,「宣大少,你就赏脸说句话吧。你不说话,我可要亲你了。」 宣怀风一惊,眼神又落在他脸上。 白雪岚得逞似的笑起来,「你这样看着我,真害我把持不住。」 低下头。 宣怀风赶紧把脸转到一边,无奈他在白雪岚压制下,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脸往边上一摆,白雪岚的唇也追过来了,不由分说地覆上去,四片唇贴在一起。 热热的陌生的气息,直往口腔里钻。 宣怀风大怒,用手去抠白雪岚的眼睛鼻子,白雪岚避都不避,一把抓住他右手腕,竟还嫌不够,干脆把他左手腕也抓了,按在头顶上。 这样一来,反而更方便了些,用一只手把宣怀风两只手腕都抓住按着,另一只手钻到衣服底下,沿着腹部肌肉线轻轻摩挲。 宣怀风愈发被动,脸不管往哪边转,都摆脱不了白雪岚如影随形的追索。 牙关早被撬开了,柔软又坚硬的舌头在里面乱舔乱扫,他恨不得一口咬断它,牙关一开,白雪岚却趁机进得更深,像要到达喉咙似的往最里面撬着。 又酥又痒的异常感,让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宣怀风忍不住想咳嗽,却怎么也咳不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只能抬腿去踢白雪岚。 偏偏这姿势是绝不容易踢到上方的男人的,而且腿一张,昨晚受伤的地方就抽疼得让他眼冒金星,反而让白雪岚拿住机会,把身子卡到两腿之中,笑着揶揄了,「自己把腿张开了,这算怎么回事?」 低头又是深吻。 宣怀风打又打不过,踢又踢不到,还被吻得头脑发胀,心里那股挫败、气愤、屈辱、用什么字眼也形容不了,一瞬间,黑曜石似的眼睛上就覆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这又让白雪岚发觉了,可恨的笑着打趣,「你可不要哭,你哭了,我就要真把你当女人看了。」 一边说,一边挪着手,摸到衣下的**,来回打着圈圈。 宣怀风虽然和林奇骏相知多年,却是近乎柏拉图的性质,身体十分青涩,昨晚在麻痹中,还不算清醒,此时却是绝对清醒,那感觉更不堪了,白雪岚揪着**轻轻一扯,宣怀风「呜」一声,猛地倒抽一口气,浑身剧颤。 白雪岚停了吻他,把头往后拉开一点点距离,朝他露出极暧昧的笑容。 宣怀风脸颊骤然涨红了。 他知道自己是在竭力反抗的,心里却忽然充满了惭愧羞耻,似乎做了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强烈到可怕的意识,让他甚至在白雪岚面前都无法抬头了。 宣怀风不再恨恨地瞪视白雪岚,浓密的睫毛垂下去,激烈地颤动着。 白雪岚轻声问,「你怎么了?害羞吗?」 他在衣服下作恶的手又开始游走,似乎打算从胸膛往下移动。 宣怀风立即抽了一口气,小声说,「你不要这样。」 白雪岚明知故问,「不要怎样?」 宣怀风不做声。 白雪岚见他雪白的牙齿露出一点,几乎要把花瓣似的下唇咬出血了,把手从衣服里抽出来,抚着他的下巴,很柔和地问,「我别的都不做,只小小的亲你一下,可以吗?」 宣怀风一直没把漂亮的眼睛抬起来,沉默到白雪岚几乎以为他不会做声了,他才冷冷地说,「现在不是你说了算?我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又有什么区别。」 白雪岚不和他争辩,朝着他温柔地笑笑,「好,你说没区别,就是没区别。」 把唇覆下去,虚虚地罩住。 这次像换了个人似的,一点要强吻的意思都没有,舌头也没用上,规规矩矩的,竟然真的只是唇贴着唇,蜻蜓点水似的,很温柔地吻着。 宣怀风垂着长长的睫毛,一直沉默着,任他想如何就如何。 等白雪岚亲完了,宣怀风才缓缓把眼睑抬起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个正着,白雪岚忽然又恍了恍神。 宣怀风看了他半日,才低声问,「你心里,是打算把我当戏子一样玩弄?」 白雪岚说,「看你的意思 第24节 。」 宣怀风问,「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白雪岚笑了一笑。 宣怀风问,「你笑什么?」 白雪岚笑着说,「我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总算轮到你来猜我心里想什么了。」 他这样一答话,宣怀风彻底沉默了。 令人心动的眼睛又缓缓垂下去,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简直像一尊俊秀的雕像。 白雪岚好不容易等到宣怀风这样正正经经和自己私下对谈,倒有些懊悔自己一下子把路给堵住了,正思索着怎么想个法子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兜回来。 刚要开口,房门传来敲门声。 白雪岚只好暂时作罢,从宣怀风身上起来,问门那头,「什么事?」 听差在外面答话,「总长,有一个客人来了,说想请见您。」 通常听差通报,都会把客人名字报上,白雪岚听外头这样一说,知道来的不是普通客人,走过去开了门,往走廊那边走了几步,才问那听差,「哪个客人?」 听差半躬着身子,小声说,「是年处长。他今天打了多次电话过来了,照您的吩咐,都回答说您不在,也不知道您到哪去了,他像是有什么急事找您请示。现在又赶着到了公馆,再三请见,我就想,终归要通报您一声。」 白雪岚玩味地一笑,「我猜他也该来了,很好,把他请到书房,我在那里见他。」 打发了听差,他却不急着往书房去见年亮富,先绕到厢房窗边,悄悄往里面看。 宣怀风居然没继续躺着,找了个床角坐着,两手抱着膝盖。 白雪岚看了一会,宣怀风的姿势一点都没变,睁着大眼睛,似乎想东西想得出神。白雪岚知道宣怀风一定在绞尽脑汁想主意逃出自己的魔掌,不禁有些好笑。 他躲在窗户后面,足足瞧了十几分钟,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如此好耐性,对这种偷鸡摸狗的把戏倒开始乐此不倦起来。 忽然想起年亮富,把他晾在书房里面,也晾够了。 这才不舍地收回投在宣怀风身上的目光,施施然往书房那头走。 年亮富在偏厅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白雪岚等到。 一见白雪岚跨进门,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叫了一声,「总长。」 白雪岚轻轻「嗯」了一声,在沙发里很惬意地坐下,打量了年亮富一眼,「年处长,有什么公务?」 「总长,」白雪岚没请年亮富坐,年亮富自然只能站着。他也是老公务员了,知道上司喜欢下属怎么个态度,稳重中带着一点诚惶诚恐地说,「有一件事,实在是要紧,要向总长请示。」 白雪岚把头往沙发靠背上一仰,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嗯,说来听听。」 「昨天总长给亮富下达的紧急任务,要截停扣留两辆广东来的走私货车,亮富不敢轻忽,亲自领着一队人在城外埋伏,把人车都扣住了。总长叮嘱过亮富,这两辆车可能牵涉到吗啡和海洛因走私,不能走漏风声,照总长的吩咐,犯人们都秘密关到缉私监狱小牢房,不许见任何人,也不许给外界打电话。」 年亮富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悄悄瞅白雪岚一眼。 见白雪岚还是闭目养神,一点也没有过问的意思,只能继续独角戏似的往下说,「这些事,都是照总长吩咐来办的,处里的同僚都很小心谨慎,原打算等案子问清楚,一举把幕后黑手顺藤摸瓜的抓出来的,可……没想到,有一个犯人把身份亮出来,说是大兴洋行的少东家林奇骏……」 「什么?」白雪岚眼睛猛地一睁,坐直了身子,「你把奇骏给抓了?」 年亮富本来就有些忐忑,这下更不安了,嗫嚅道,「他还说,他是总长的同学……」 「当然是我的同学,」白雪岚一口把他的话截住,口气有些焦躁,「你太太的弟弟,怀风和他也是熟人,你难道不认识他?」 年亮富脸都黄了,小心分辩道,「确实看着有点面熟,但总长吩咐过这个最高级别的公务,走私犯情况复杂,无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绝对以保密为先,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把奇骏给关起来了?」 「是。」年亮富有些心虚地低头。 「简直胡闹!」白雪岚一掌拍在沙发扶手上,站起来。 年亮富自从遇到白雪岚,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自己动怒,吓得心都快停了,傻瓜似的站在原地。 「你这个处长是怎么当的?叫你抓几个走私犯,你倒好,把我老同学给抓进去了。你是干什么吃的?」 年亮富冷汗直冒,「下属是根据总长提供的车牌号码和……」 「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不不!下属绝不敢这样想……」 「海关稽查,情报有错误在所难免,如果每次情报都那么准确,我要你这个稽查处干什么?身为处长,连这点分析查证的能力都没有,见人就抓,是非黑白你都分不清!」白雪岚在书房霍霍地来回走着,对年亮富劈头盖脸的严厉训斥,「亏你还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家大兴洋行是正经生意人,被你无缘无故抓到监狱里,闹出这么大的事,连我都丢脸!人呢?放了没有?你给我郑重上门道歉!」 「是是,下属立即放人。」 「什么?竟然还关着?」白雪岚骤然停下脚,转身对着年亮富,几近咆哮,「年亮富,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既然人家亮明了身份,为什么不立即放人?」 年亮富满肚子委屈,哭丧着脸,战战兢兢说,「下属该死,处理公务不够果断,太过谨慎了,总长说过无论何种特殊情况都要保持秘密,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下属想还是要先向总长请示,打了很多电话过来,但是公馆的听差都说……」 「请示个屁!责任又是公馆听差的了?」白雪岚毫不客气地冲着他吼了一声,「你算什么处长?连个科员都比不上!我真是瞎了眼,千挑万选把你给当宝贝挑出来,看起来是个男人,做起事来就成了娘们!情况明明白白,你就不能有一点临机决断的本事,先放了再说?」 年亮富吓得直打哆嗦,什么都不敢说了,一味低着头认错,「是……是是,属……属下愚钝,属下处置不当。」 白雪岚把他狠狠发作一通,觉得火候也够了,颜色稍微缓和一点,走到沙发旁,重新坐了下去,打量年亮富一番,叹口气说,「亮富,别怪我骂你,你这个事,实在做得不地道。」 年亮富脸白如死人,头点得小鸡吃米似的,「亮富错了,亮富辜负总长栽培,请总长原谅。」 白雪岚冷淡地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是海关的人,我原不原谅你,事情并不大。但是,」他语气加重了一点,「这件事,对我们海关声誉影响很不好。人家奇骏原不原谅你,才是大问题。」 「是,总长教训的是。属下……」年亮富说,「属下立即放人,诚恳道歉。」 白雪岚,「你也太天真了,大兴洋行,可不是普通商人,人家好几代富商呢。以奇骏那种大少爷脾气,被丢到了监狱过了一夜,凭你这区区处长的面子道歉,怕是不顶用的。」 年亮富犹豫着问,「那总长的意思……」 白雪岚像无可奈何似的,又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你这娄子捅得不小,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帮你收拾了。这样吧,你立即把林少爷放出来,带到我这里,我代你说几句好话。希望他给我几分薄面,不要把事情往上闹。这事要让总理知道,我也保不住你。」 年亮富感激得鼻子都酸了,朝白雪岚九十度深深鞠躬下去,「总长,您对亮富,实在是……实在是恩同再造。」 白雪岚挥挥手,「多余的话不要说了,快点去办事吧。」 年亮富像被恶虎在后面追着似的急急忙忙跑去海关监狱放人,白雪岚就在书房里叫人送来咖啡,热热暖暖地喝着等。 一个小时不到,年亮富就把林奇骏请过来了。 林奇骏在监狱里关了一夜,白色衬衣的衣领和袖口都弄得有些脏,又惊又吓一番后,憔悴得很厉害,眼睛里血丝一条条冒着。 他一进门,白雪岚就站起来了,快步走到房门处,叫了一声「奇骏」,握住他的双手,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说,「你可把我吓死了,有没有受委屈?这件事真叫人难受,怎么查走私,把你也查进去了?你为什么在货车上?」 林奇骏仍有些惊魂未定,被白雪岚引到沙发上坐下,听差又送上热茶,端在手里喝了两小口,才渐渐镇定下来,说,「你问我,我也是一整个糊涂。那两辆货车是我们洋行的,送的都是法兰西货,是广东老店运过来的,因为有两件比较矜贵,我特意到城外接一接。不知为什么,就被你们海关抓了。」 白雪岚懊恼地摆手,「误会,误会,我真是被这些手下人气得短命了,政府里的事,官僚风气重,不足为外人道。我也是无可奈何。」又正色道,「不过,让你受委屈的人,我是绝不轻饶的。首当其冲,就是稽查处的人,刚刚我已经把处长给狠狠训了一顿。真是不会办事,知道你亮出身份,不立即放人,还耽搁来耽搁去,要不是我知道了消息,只怕他会把你再关上几个晚上。」 说着,瞪了房门口的年亮富一眼。 年亮富一路来的汽车上就已经向林奇骏道了数不清的歉,进了书房也不敢坐下,一副认罪态度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小心听他们说话。 一见白雪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年亮富立即过来,又给林奇骏鞠了一个躬,很谦卑地说,「林先生,您这次受的委屈,实在是在下太鲁莽了,该死,该死。」 林奇骏虽然有钱,却深明官家不可得罪,看见稽查处处长这样低三下四道歉,心里肃然警惕,赶紧站起来,双手执住年亮富,认真道,「年处长千万不要如此,你为国效忠,打击走私,正是楷模行为。国家正需要这种栋梁,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万万不可再道歉,我心里过意不去。」 说完,又转头去看白雪岚,感谢道,「这次多亏了你,我知道欠你一个人情。」 白雪岚笑着摇头,「你我老朋友了,说这种话太见外,我要怪罪的。」 他打个手势,要年亮富先离开,又请林奇骏坐下来,摆出一副倾心长谈的姿态,问林奇骏,「要不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一夜没有回去,音讯全无,恐怕令堂会担心。」 林奇骏想了想,摇头说,「让母亲知道了,怕她受惊,我索性换身衣服再回去,就当在外头住了一晚宾馆。我会叮嘱司机不要说出去,这件事,也请你帮我保守秘密,。」 白雪岚鼓了一下掌,赞道,「真是孝子。这样也好,把事情遮掩过去,海关也不至于太丢人。我可多谢你了。衣服我这里有,你洗个澡换上,我派汽车送你回去。对了,不如我再打个电话,和令堂说你昨晚是在我这里逗留晚了,歇了一夜,也免得她疑心你在外头撞见了什么不好的人。」 林奇骏本来说了一句,「如此就多谢了。」 听了白雪岚最后说的话,不禁又一笑,「你这人,说话总勾引人往坏处想,我在外头过一 第25节 晚,怎么就撞见不好的人呢?」 白雪岚神秘地勾起唇角,「我听说,令堂对你在外面交朋友,管得很严格。」 林奇骏露出个微笑,没说什么。 书房里沉默了一阵。 后来,林奇骏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不是说你约了怀风昨天来公馆会面吗?我本来想过来的,看看有什么能帮忙,偏偏遇到这事羁绊住了。他来了没有?到底怎样?」 白雪岚淡淡说,「还能怎样?唉,怀风最近,总是遇事不顺。」 林奇骏也叹息了一声,「我看他这一年来,遭遇了不少挫折。我们这些朋友,都应该努力帮助他。」 白雪岚点头,「也难怪他沮丧,不久前又被学校辞退了。」 林奇骏说,「说到工作,我倒是帮他找了一份。」 手探入口袋,掏出一张小信函似的纸,展开来,让白雪岚看上面的文字,颇期待地说,「虽然不是洋行经理,但怀风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副理这个职位,估计他也愿意做。过两三个月,经验阅历长进点,我再把他升上去做经理。」 两三个月后,母亲也该回去广东了。 白雪岚把脸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完,笑着拍了拍林奇骏的肩膀,「奇骏,我们真是想到一块了。啧,你有这么好的职位,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我就说怀风缺一份工作,昨晚就和他说了,请他委屈一点,做我的副官,他还答应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昨天上任,今天就辞我的职吧?」 林奇骏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似的,好半天,才僵硬地挤出一点笑容,「果然,是想到一块了。」 苦笑着,把辛辛苦苦弄到手的聘请函,废纸一样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闷坐一会,林奇骏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家见一见母亲,不久坐了。」 白雪岚也站起来,「我叫听差给你找身合适的衣服。嗯,你要不要见一下怀风,他现在住在公馆里。」 「住在公馆?」林奇骏才刚转过身,闻言站住脚,惊讶地回头,扫了白雪岚一眼,又了然地说,「哦,他是你的副官,自然住在公馆里。」 「不见一面吗?」 林奇骏脸色黯淡,想了半日,摇头说,「日后吧。我先把这边的事料理了才行,既然在你这里,总有见面的机会。」 白雪岚说,「那随你。」 摇铃叫了听差来,要他领林奇骏到里面去,挑一套大小合适的衣服换上。 等林奇骏走了,白雪岚又摇了摇铃,把管家叫了过来,像办成什么事情要庆功似的,两只手掌在半空中高兴地轻击一下,仰着头思忖片刻,吩咐说,「你弄一瓶好红酒,还有两个玻璃杯子,送到我睡房去。」 管家答应一声,转身要去办。 白雪岚忽然又把他叫住了,想了想,修改了一下吩咐,「不要红酒了,还是伏特加吧,喝起来痛快。」 第十四章 「这里边没人,请里头换。」 「谢谢。」 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进耳膜。 宣怀风霍然一惊,从床上翻身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瞅。 窗外是一个带假山的小庭院,中间种着几株半人高的月季,过去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 被月季枝叶挡着,宣怀风用尽了眼力,只看见楼前面站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门咿呀一下,似乎不久前有人进去了。 他很疑惑。 那一句谢谢,像极了林奇骏的语气。 难道他也到白雪岚的公馆来了? 宣怀风的心忽然紧缩起来,仿佛谁把它硬塞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小笼子里。 身上见不得人的地方,骤然一阵阵抽疼起来,带着强烈的羞耻鞭打着他。 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林奇骏出现。 或许听错了。 宣怀风安慰着自己,却仍不死心地盯着窗外那小楼的门,听差为什么还不走?站在那里,分明是等人,刚才进去的到底是谁? 他把十指搭在窗台上,巴巴瞅着。 一会,房门就有了动静,从里头被人打开了。 宣怀风定睛一看,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换了一套整洁衣服的林奇骏走出来,一直等着的听差立即迎了上去,问,「林先生,大小还合适吧?」 「很好。」 「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门口。」 宣怀风离得远,顺风飘过来的话,只能半听半猜。 摇曳的枝条偶尔轻轻一晃,垂下遮住林奇骏的脸,他连林奇骏的表情都瞧不真切,越发难受。 刚刚还犹豫要不要见林奇骏的,现在,脑子就成了一洼泥泞,什么清晰的想法都没有。 古式的四周雕着木花边的窗户,在他眼里成了监狱的囚窗,用力抓着窗边的十个指头都勒得发白。 他是来找我的吗? 怎么不看过来? 看见林奇骏转过身子,似乎要走,宣怀风急起来,叫了一声,「奇骏!」究竟还是没能忍住。 林奇骏簌地把头扭过来,往四处找着。 「奇骏!」宣怀风把手从窗户伸出去,用力朝他招了一招,「这里。」 林奇骏立即看见了,飞快地过来,站在窗外,一把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表情很复杂,激动中还有些腼腆,握着怀风的手,像要掩人耳目般,想作出个寻常的握手姿势。 但那实在太勉强了,况且握手之后,他又不想放开,改成用手掌包裹着怀风的手的模样。 宣怀风满肚子心事,也被他的手足无措逗笑了,有些感动,任他换着方式抓自己的手,微笑着问,「你这是干什么?」 林奇骏沉默了一会,说,「我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会我了。」 宣怀风问,「为什么?」 林奇骏说,「我太对你不住。」 宣怀风想起天音院的事,接着又想起和白雪岚过夜的事,心里道,不是你对我不住,是我对你不住。 脸色黯然。 他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林奇骏没阻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缩回窗户那头。 两人隔着窗户,都痴痴的,安静很久,林奇骏才低声说,「听说你当了雪岚的副官。」 宣怀风的俊脸一下子涨红了,仿佛忽然被赤身**拖到了大马路上一样,牙齿咯吱咯吱,打颤似的狠磨了几下,才语气古怪地问,「谁告诉你的?」 「雪岚说的。」 宣怀风不想林奇骏看见自己的表情,把头垂得低低的,问,「我当他副官的事,你怎么想?」 「是一件好事。你不正想找职位吗?」 宣怀风霎时胸口闷得难受。 他本来半跪在床上,挨着窗户说话的,胸膛一疼,竟有些膝盖软软要倒在床上的样子,赶紧用手抓紧了窗栏。 吸了两三口气,刚要说话。 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的听差走了过来,赔着笑和林奇骏说,「林先生,车还在外头等着。您看……要不这样,我到前门去吩咐司机一声,半个小时之后再出发?」 林奇骏好像猛地从梦里被惊醒了,「哦,不用了,我这就走。」 他把头转回来,目光深深探入窗内,脚往前挪,恨不得把身子也挤进窗里似的,朝里面低声说,「怀风,你怎么总低着头?我要走了,你把脸抬起来,让我仔细看一眼,好吗?」 宣怀风把手从窗台上放下来,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瘦削的肩膀带着很深的抑郁。 林奇骏小心翼翼等了一会,见他不肯抬头,心里更难过起来。 「那,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林奇骏叹了一声,轻声说,「你保重。」 宣怀风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木头人。 他连抬起头看林奇骏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听着林奇骏转身,皮鞋在地砖上轻轻的蹭过的声音,听着林奇骏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当他总算找到力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时,窗外已经什么人都不在了。 月季的枝叶被风抚着,在半空一阵阵轻颤。 刚才的一切,被握着的,暖暖的手,低声的对话,好像都是虚无的。 宣怀风在床上怔怔地坐着,觉得周围极安静。 从没有一刻,他察觉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所有以为可以倚靠的,其实都不可倚靠。 宣怀风想念起自己的爸爸,那是他生命中很不欣赏的一个男人,粗暴凶蛮,宣怀风小时候就见过他拿枪指吓平民,没什么原因,只因为宣司令心里不痛快。 当司令的爸爸不优雅,不怜悯,不懂科学,是个可笑的老粗。 但是。 宣怀风明白了,没有了这个当司令的爸爸,自己什么也不是。 他像一只原本长得很好的苹果,掉下树枝,栽在泥里,只能慢慢的腐烂。 他竭力去想象一只掉到泥里的苹果是如何恐怖的烂掉,从光鲜诱人变成不堪入目,想象得很细致,甚至让他自己全身发抖。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管家进来了。 当管家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时,宣怀风吓了一大跳,猛然抽了一口气,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管家。 那个样子,就像你把一个人从噩梦里拍醒了一样。 管家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赶紧解释,「对不住,我刚才和您说了好几次话,但您一直都像没听见,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出神了……我只好轻轻拍一拍……」 「什么事?」 「哦,」管家说,「总长吩咐,请您到睡房去一趟。」 宣怀风没吱声。 管家语气很恭敬,试探着说,「总长说了,要是您身子不舒服,不想过去,也不要紧,那就换他过来您这。」 像视野模糊了似的,宣怀风把乌亮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又缓缓睁开。 「不用了,」他说,「我过去。」 白雪岚在睡房里,桌上早摆了伏特加和玻璃杯子。 他叫管家去喊宣怀风,没怀多大希望,料着宣怀风是不肯来的,就只等着管家过来回覆,然后自己好亲自端了酒过去。 如果到了那边,可以问宣怀风,「又生什么 第26节 气了?你的气派真大,我要见你,就一定要亲自过来请?」 这个话,不算太卑躬屈膝,却又含有让步的意思,大概能把不久那段不讨人喜欢的对话抹过去。 这是白雪岚原来的打算。 没想到宣怀风却真的一喊就来了。 看见宣怀风的身影在门外一闪,白雪岚惊讶之余,居然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宣怀风瞅他一眼,「管家说的,不是你要我过来?」 因为病着,身上只穿着睡袍,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白色长毛巾绒带子,身上那股舒适的气质,一看就是留过洋的。 白雪岚只顾着打量他,一时没说话。 宣怀风瞧见桌上的酒,拿起来问,「伏特加?」 「是的。」 「俄罗斯人的酒都很烈。」宣怀风把玻璃酒瓶放回桌上,一根指头按在盖子上,轻轻旋转着,「怎么,你晚上要喝酒?」 白雪岚做梦也想不到宣怀风肯和他这样谈话,心里一股高兴,笑着摆个手势,请宣怀风在桌对面坐下,「遇上一点高兴的事,小饮几杯。不怕,我自己喝,不逼你共饮,要不叫听差给你拿点饮料进来?热咖啡还是热茶?」 宣怀风坐下来时,脸色微微变色,显得有些不适。 他想忍住,不动声色,偏偏逃不过白雪岚的眼睛。 白雪岚立即问,「不舒服吗?是我不好,应该给你拿个垫子。」站起来要去床上翻个垫子。 宣怀风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不用了,请你坐下,我们两个说点事。」 白雪岚何曾被他这样和颜悦色待过,再沉稳十倍,心脏也扑腾扑腾乱跳起来,点头说,「好,你尽管说。」 坐下来。 宣怀风认真的看着他,「你要我当你副官的事,是开玩笑呢?还是真的。」 白雪岚说,「当然是真的。」 「那好,」宣怀风说,「既然我成了你的副官,自然要尽自己的责任给你提醒。头一件事,就是这伏特加,酒性太烈,不宜夜饮,请你撤了,换过别的。」 白雪岚笑着说,「你这是为我着想,我听你的。」 把听差进来,要他把酒拿走,另外送点喝的过来。 白雪岚问宣怀风,「你想喝什么?」 宣怀风问,「有红茶吗?」 白雪岚便吩咐听差,「泡两杯红茶来吧。」 听差去了,两人静等着红茶来。 时间不长,只是走得很慢,相对地坐着,渐渐地,都默默感到一分和往日不同的味道。 仿佛吃了一颗五味俱全的果子,只是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白雪岚很想说点什么活络气氛,忽然想到白日说错了话,一时间竟也破天荒地诚惶诚恐起来,管束着自己的嘴巴,安安静静坐着,尽量用和善的眼光打量宣怀风。 不料宣怀风还是敏感极了,被他瞅了一会,浑身不自在地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白雪岚这才知道,他连自己这点目光也很不接受,只好把视线转到那瓶伏特加上,学着宣怀风刚才的手势用指头在上头故作轻松地缓缓转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道建议我已经全盘接受了,我看着你,自然是在想第二条第三条是什么。」 宣怀风来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想定,见到白雪岚,这么相对着一阵子寂静,心里又有点摸不着底,默默坐着不做声,目光也没有对着白雪岚,倒像在出神。 这是白雪岚最喜欢的神态,干净而不俗,好像离了尘世似的。 白雪岚趁机又大胆地偷窥起他来。 好一会,宣怀风轻轻咳了一声,白雪岚赶紧若无其事地把眼睛别到他处。 宣怀风的声音从他耳朵边掠过,云一样淡淡般,「我不知道对着你该说什么了。」 白雪岚千等万等,居然等来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却几乎忍不住呵地笑开。 唇角一扬,他又赶紧收敛住了,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对着你,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原本不过是附和,话说出口,猛然觉得这一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不禁又觉得一番感慨,不由自主轻叹一声。 宣怀风没想到他这么作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刚要说话,外面听差的声音传进来,「总长,红茶来了。」 「拿进来吧。」 听差把两杯红茶端到桌上,鞠个躬又下去了。 两人好像都渴了似的,一起掩饰着端起红茶,各自小口抿着。 白雪岚一边喝茶,一边脑子里滴溜溜地转,思忖着怎么打破这僵滞的局面。 说身体,那是揭人伤疤;说父母,勾起宣怀风的伤感;说姐妹手足,说不定把自己用他姐姐要挟他的恨意扯起来,得不偿失;说奇骏,更是忌讳…… 说天气? 那岂不成笑话了? 他脑子向来转得快,现在却呆得像被人倒了两桶浆糊,想来想去,居然只能搭讪着问,「你觉得孙副官这个人怎么样?」 「刚刚认识,不太熟悉。」 「就算刚刚认识,也可以说说感觉嘛。」 「应该挺能干的。」 白雪岚一笑,「说到能干,我倒是对你寄予厚望。我知道你是个做起事来极认真的,一百个人里头也找不到一个你这样的。」 宣怀风一口一口地啜,已经把一杯热热的红茶喝了大半,放下杯子,「说到做事,其实我不熟悉海关的事。」 「那不要紧……」 「明天开始,能劳烦孙副官给我一些海关的资料吗?」 白雪岚微诧,「明天?」 宣怀风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垂下眼看着杯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又不是做什么重活,不过看看书,熟悉一下公务,对身体不会有负担。边看书边养病,反而不会烦躁。还有,关于你前头和我说过的那些话……」 顿了一会,眼睛垂得更低,低声道,「我是你副官,自然称你为总长。」 「不过……」 「不过上司也要有上司的样子,既然是上下属,关系就该明白一点,不能公私不分,不清不楚。」宣怀风忽然咬住了唇。 白雪岚心猛地一热,冲口而出,「我就喜欢和你不清不楚。」 宣怀风的脸刷一下白了,抬头看白雪岚一眼,骤然又把脸别到另一边,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白雪岚离开椅子,挨到他面前盯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了,刹那间,恨意不知从哪里一股脑冒出来,白雪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磨着牙冷笑,「宣副官,你太小看我了,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就想把我套住?我白雪岚不会为了个好上司的虚名,白白放走已经到手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说完,怕宣怀风会逃掉似的,用力把宣怀风紧紧抱住。 宣怀风一动不动,静静让他抱着自己。 好一会,把脸稍转回来一点,贴着他耳朵问一句,「你以为你真的到手了吗?」 白雪岚猛然僵了。 宣怀风轻轻把他推开,站起来,「世间有君子,也有小人,哪一种能得人心,你要当哪一种,自己好好想想吧。茶喝过了,我该回去了。」 白雪岚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像没听见似的。 宣怀风也没理会,自顾自走出房门,回到客房。 晚上,正在床上睡着,他忽然感到床前多了一个人。 昨晚留下的恐惧一下子把他虏住了,猛然睁大眼睛,呼吸都停止了。 白雪岚把手指竖在唇边,「嘘。」 透过窗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令人看不懂。 白雪岚踢开鞋子,爬上床,不管宣怀风愿不愿意,和他并肩躺在床上。 「我想过了。」白雪岚盯着天花板,声音沉沉的,「当小人,虽有一时之利,但免不了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当君子,就凭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这是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你够绝的,给我两条路,都是死路。」 宣怀风心悬起来。 「不过,你既然给我两条路,我也投桃报李,给你两条路。怀风,我们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你要不,就成全我,要不,就毁了我。」 说完这一句,白雪岚翻了个侧身,对他伸出臂膀。 他的动作很快,却又显得小心翼翼,宣怀风躲闪不及,已经被他搂在怀里,半边脸不得不挨着他的肩膀,刚想挣开,白雪岚在他头顶上低声道,「你就算不肯成全我,又何必现在就逼我当小人?」 一下子把宣怀风唬住了。 他唯恐给了白雪岚作恶的借口,不敢再乱挣,在白雪岚怀里不安地轻轻喘息。 「多谢,多谢。你这样也算成全我一半了。」白雪岚一笑。 在他头顶亲了一下,满意地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起床,白雪岚已经不在房里。 听差端热水过来给宣怀风洗漱,顺便说道,「总长一早就出门办公去了,要我等您醒了,和您说一声。」 宣怀风不置可否,抹了脸,用盐粉漱了口,正踌躇要做点什么,孙副官就两手满满的上门了。 他左手拿书,右手拿着一小叠标着海关字样的文件,全放在桌上,微笑着说,「这些是总长吩咐下来的,我翻出来,都给您带来了。想不到宣副官这么好学,和您比起来,我真该汗颜了。」 宣怀风虽然身体不适,还是礼貌地站起来,诚恳地说,「我是新人,孙副官总是说您这个字,汗颜的应该是我才对。以后平辈称呼如何?就称你。」 「那怎么行?宣副官虽然初来,却是留过洋的,比我高明多了。」 宣怀风苦笑着问,「孙副官,大清早的,我们真要为个称呼较上劲?」 孙副官想一想,也觉得有趣,莞尔一笑,「果然不必较真。」 两人都换了平辈称呼。 孙副官便邀宣怀风一起坐了,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指着,说了一会,坦言道,「这些书里面都是些场面话,没什么看头,稍做了解就好。」 又指着文件,「这些,也是公务上的条框而已。至于人事,那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也是最头疼的,我们当副官大部分心思都缠这上面了。」 他打量了宣怀风一眼,「宣副官,你酒量如何?」 宣怀风立即摇头,「这个可真的很一般,我是绝不敢和人拼酒的。」 孙副官了然,点头说,「那我明白了。」压低了声音教 第27节 他,「以后遇上喝酒,你也不要拒酒,你越不喝,越容易被人灌,只要暗中在杯子里兑水就好。」 宣怀风欣然受教,对孙副官多了一分好感。 这一天,午饭和晚饭两人都在一起吃,公馆里厨子手艺很好,材料也俱全,吃得非常惬意,饭后饮过咖啡,才继续看那叠文件。 晚上白雪岚一回来,就去看宣怀风,进门瞧见宣怀风和孙副官在一张桌子上低头看文件,笑着说,「还在用功呢?几乎有悬梁刺股的架势了。」 孙副官听见声音,立即站了起来,笑答道,「宣副官果然是个爱读书的,用功这词用在他身上,恰当到极点。」 宣怀风抬头看着白雪岚走过来。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白雪岚说。 宣怀风把文件合上,不接他的话茬,反而问,「总长刚回来?吃饭了吗?」 孙副官看着这阵势,就知道自己不能掺和,看看表说,「总长,我还有一些公务处理,您看是不是……」 「嗯,你办你的事去吧。」 孙副官和宣怀风打个招呼,赶紧走了。 白雪岚等他走了,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隔着桌,撑着腮帮瞅着宣怀风,「说来听听,你今天都学了些什么?」 宣怀风问,「您一回来就急着查问我的功课吗?」 他对白雪岚说「您」字,语调很古怪,听得白雪岚扬着唇角直笑,「我明白,你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好,我自己去吃晚饭,不敢妨碍宣副官你用功。」 站起来似乎要走,又忽然转回身,低声说,「今晚我还是要过来的。」 宣怀风心脏怦地一跳。 再抬头,白雪岚已经出了房门,背影透着一丝笃定,真的十分可恶。 当晚,他果然来了,还是抱着宣怀风入睡。 接下来几天,都是白天孙副官陪他看书,晚上白雪岚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 宣怀风渐渐觉得,他像掉进了一个很严密的陷阱,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着,蛊惑着,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琢磨着要破白雪岚这个无声无息的暗局。 这一天,他比平时醒得早,察觉到白雪岚轻手轻脚的起床,从床上坐起来,对白雪岚说,「我这几天身体好多了,想去看看姐姐。」 白雪岚想也不想地点头,「也好,你姐姐也电话过来问过好几次你的情况了。我派车送你去年宅。」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白雪岚果然守信,让宣怀风坐着车子回去。 宣代云高兴得不得了,亲自去门口立等,好不容易远远听见汽车喇叭嘟嘟嘟嘟地响,连忙领着张妈下阶。 「怀风!」 汽车一停,扶在车门上的四个大护兵,左两个右两个地跳下车,啪地立定站稳,一个个精神抖擞,腰上别枪。 轿车上面插着迎风招展的海关总署小旗子,还是海关总长的专车。 宣怀风不等护兵过来开门,自己打开车门钻出来。 「姐姐!」他快步走过去,扶住宣代云,埋怨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一大早站风口里。我又不是什么远客,用得着闹这些规矩?」 宣代云紧紧攥着他的手,着实瞅了半晌,才放心笑道,「还好,没瘦多少。你前阵子病得不轻,又不许我去看,那不知哪来的西医,说什么探访多了妨碍病人静养,真真把我给折腾死了。你不知道,你在那里病着,我在这里想着,那滋味多闹心。」 「就是不想你跑动太多,也不想想,你现在可是带着个小人儿在肚子里面。」 「早晚等我病了,也不许你来看,让你也知道一下。」 「别!别!哎,姐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我不许你生病。」 「呵,你当上副官了,连姐姐生不生病也能管?人小鬼大的。」 两姐弟一边说,一边亲亲密密地挽着手进了年宅。 宣怀风摸着宣代云的手腕,凉凉的,还是说,「你实在不该出门在风里等的。」 「我着急,反正也坐不住。」 张妈在后面小步跟着,笑嘻嘻地插话,「小姐昨晚接了白总长的电话,知道小少爷回来,乐得一个晚上睡不着呢。还和我说,就那么几天功夫,好像分开几十年似的,从来没有这样念挂,比当年小少爷到外国喝洋墨水那段日子还难熬。」 「这怎么同?」宣代云边走边侧过半边脖子,和张妈说,「留洋那时当学生,家里有钱,要玩要乐都随着他,也没有人敢委屈他。现在是进别人宅子,吃住都是人家的,还要看着主人家的眼色,他又病着,叫我怎么不挂心?听说过去那里还是一个王爷的大府邸呢,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她也是无心之言,宣怀风却越听越不是滋味,强笑着截道,「好啦,姐姐,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我又不是……」 他本要说「又不是嫁进去」,猛地想起白雪岚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这话忽然说不下去了。 宣代云以为弟弟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女孩子形容,也不以为意,笑着说,「得了,好不容易见着面,你就挑姐姐话里的毛病。我不是因为想着你才这么说吗?你不乐意听一入侯门深似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总该可以听听吧?长姐如母,你平平安安,再不要出什么事情,也就算体恤我了。」 宣代云这些天在家里过得也颇快活,身子调理得比前一阵好多了,精神十足,一路说,一路带着宣怀风进了客厅,两人坐下,她还没有停嘴,「我想呢,我们宣家还是有点后福的。可怜你受了这些苦,总算遇上个白总长,真是我们家的贵人。缘分这事,你说怎么说呢,我是相信天意的,既是同学,又同样出过洋念过书的,他要是没出过洋啊,未必看重你留洋回来的本事。就这么巧,你们又都到了首都,还在我家里碰上,他还偏偏就缺一个副官……」 「姐姐,你累了,喝点茶吧。」 「……真是写在报纸上,人家都要当传奇来看呢。我不累,这是高兴的,你也知道,我一高兴就话多。」 「小少爷,你就让小姐说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那张快嘴。」张妈给他们端上茶,把手在蓝布围裙上抹了抹,乐呵呵地直笑,「别说小姐,连我这老婆子也高兴呢。瞧瞧我们小少爷,真是大出息了,那车,还有那几个大兵,排场大得吓死人,出来街上谁不羡慕地瞅着?要不是小少爷有本事,白总长怎么会这么看重你呢。要我说,这都是夫人留下来的根苗,夫人也是爱书的,小少爷就是个好读书种子,从小就听话好学,可惜夫人……」 宣代云知道她说起这个就没完,赶紧说,「好啦,好啦,我们正高兴呢,你别又让我们姐弟抱头哭一场。快点给怀风弄点吃的去。」 对张妈来说,天下间最重要的、最好的差事莫过于给宣怀风做吃的,一听宣代云说,立即兴冲冲做吃的去了。 宣怀风端起茶,热热地喝了两口。 惬意地扬起唇角,溢出一丝微笑。 不由有些感慨。 从前不觉得这里好,总想搬,现在回来,一下子又觉得这里比白雪岚的大宅子好多了,至少还有姐姐和张妈,也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防着白雪岚一时兴起,肆意妄为。 宣代云手肘倚在桌上,撑着半边腮帮,爱怜地打量唯一的弟弟。 一阵子不见,出落得更俊了。 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似的,鼻梁那么笔挺,一看就是个教养得很好的大家公子。 那眉目,神态,挟着一点点笑,让人看得出神,怎么瞅也瞅不够。 宣怀风见姐姐直盯着自己打量,不由失笑,「你看着我干什么?脸上有灰吗?」举手蹭了蹭脸颊。 宣代云幽幽叹了口气,「你啊,越来越像妈妈了。刚才喝茶这姿态,我就想起妈妈留下的那张照片上的模样。」 「哪里,姐姐长得和妈妈比较像。」 「我就只眼睛像,你是……嗯,就是那个人家说的什么……」宣代云一时忘了这新潮词,摸着脑袋想了一会,才猛地想起来,「哦对,气质!你就是气质像。」 「怎么不见姐夫?」宣怀风看看周围。 宣代云一听他问,玉葱似的手捂着嘴偷笑,小声说,「你姐夫最近倒霉了,笑死人。」 宣怀风奇道,「姐夫倒霉了,你高兴什么?」 「谁要他没良心,露出那副中山狼的嘴脸呢?」宣代云哼了一声,神态轻轻松松,「听说他不知办事时犯了什么错,被暂时停职了,现在就挂着个处长的空衔,一点事也没有,也捞不着钱。我看他整天愁眉苦脸,在我身边转悠,唧唧哼哼的,我呀,压根就不理他。这个人,不教训他不行,谁让他得志便猖狂?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不就是想我找你这个总长副官游说游说,给他求个情嘛,我偏要晾他几天,让他知道以后不要欺负人。」 宣怀风苦笑道,「姐姐,你这是何必呢?」 宣代云脸上显出和他们父亲很相似的一股子悍气,顽皮地说,「我就是要给你出这口恶气,让他羞愧羞愧,他要有点眼界,怎么当日不对他小舅子好点?如今出了难事,倒想央我去求情。」 想到什么似的,宣代云忽然促狭地轻笑起来,「你知道我怎么答他吗?我说,你升官,当处长,可没有我们怀风一点半点功劳,你不是说,你是凭自己本事让白总长看重你的吗?那你求白总长好了,反正你是他的爱将。」 宣怀风不赞同地摇头,「姐姐,你这样不好,他毕竟还是姐夫,工作没弄好,你不安慰安慰他,还净给他堵心。」 「好啦,就知道教训你姐。」宣代云横弟弟一眼,「我们夫妻几年,还不知道他那三分破脾气?他也是知道我的,刀子的嘴,豆腐的心。说到底一个锅吃饭,我当然不会眼瞅着他一直像条蔫黄瓜似的,你看,」她指指下面,「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血呢。」 「你知道就好。我什么也不盼,就盼姐姐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呵,托你的福,我最近可快活死了。你姐夫见了我像见到观音菩萨似的,走路他抢着扶,喝茶他抢着端,比张妈还尽心尽力。上次我喝老参汤,他还想拿勺子喂,我说,年亮富,一个大男人,整天围着老婆打转,你烦不烦啊?他竟然说,宣代云,你不是我老婆,你是我孩子他娘,我就乐意侍候我儿子他娘。」宣代云越说越乐,轻轻拍着桌面,笑出银铃般的声来,「你说,你姐夫俏不俏皮?」 宣怀风想象一个年亮富在姐姐身边转来转去当老妈子的样,也不由笑了。 两姐弟正聊得高兴,忽然听见脚步声蹬蹬蹬蹬地过来,都一起转头往门那边看。 很快,穿着一身新西装的年亮富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了。 宣代云问,「你瞎跑到哪去了?一大早不见人影?昨晚不是说了怀风今天回来吗?」 「你真是的,别一见到我就问罪,我可是为了你去忙了一大圈。」年亮富笑得特别高兴,从怀里掏出几张戏票,递给宣代云,「你不是迷上了正当红的那个白云飞吗?今天天音园里头演他的《黛玉葬花》 第28节 ,极难得的好戏,那可真是一票千金,不,是千金也买不着。我去的时候,卖票窗口都关了,几百个戏迷在外面嚷嚷说买不着票。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才托情弄了一个包厢。」 「呀!《黛玉葬花》可是白云飞的首本戏!」宣代云果然又惊又喜,把票攥掌心仔细看了一下,抬头朝年亮富露齿而笑,「算我冤枉你,给你赔礼道歉,总行了吧?人家怀风来好一会了,刚才还问你呢。」 年亮富转头去看他小舅子。 宣怀风早站起来让座,颌首微笑,「姐夫,好久不见。」 对上宣怀风,年亮富更加热情十倍。 「哎呀,怀风!坐坐坐!别站着。」年亮富亲热地按着宣怀风坐回远处,自己搬了张椅子过来,伴着老婆身边坐下,「对你不住,没迎你,刚才出门去了。我以为你会晚点过来呢,这几天气温有些转凉,你应该多睡一会才是,不该起太早。来来,我瞅瞅你的杯子,啧,这泡的什么茶叶?一定是张妈泡的,真是,怎么拿这种寻常东西出来招待?我看看我那瓶猴子青摆哪了。」站起来要去寻茶叶。 宣代云一把扯住他,又笑又怨地瞅他一眼,低声说,「坐下吧,忙来忙去干什么?也不嫌累。你要早些对我们怀风好点,也不至于有今日。」 年亮富尴尬地苦笑。 宣怀风虽然不怎么喜欢姐夫,却也不想他太难堪,站起来劝了年亮富两句,很随和地请他坐回来一道话家常。 「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姐姐也没道理,姐夫其实对我们不错,那时候我也没赚到钱,吃住都在这里,花的都是姐夫的钱。」 「瞎说什么,我们可是一家人。」 「对对,一家人。」 「至于姐夫的工作……」宣怀风停了停,脸上带有一丝不确定的神色,隔了一会,才说,「我不是不愿意帮姐夫说好话,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刚刚才当副官,现在只是看书学习,实事一点都没有做。一来,我不知道到底姐夫为了什么事被停职,不好插嘴;二来……这是帮一个处长说请,我恐怕没这个分量。」 看见年亮富面如死灰的脸,又加了一句,「不过,不管有没有用,我勉力而为。尽量请白雪……白总长处理这事的时候,考虑一下姐夫这些年给政府办事的苦劳。」 年亮富当官当上瘾的人,在官场里用足了十二分心思,又有数不尽的花天酒地的经验,总长宅子里的事,他比老婆看得明白多了,怎样也猜出一两分。 一看宣怀风的态度,并不是要挟怨报复,而且颇想帮助自己,顿时大喜,连声道,「多谢!多谢!不说什么分量不分量的话,只要你肯在白总长面前开一下金口,我就绝路逢生了。拜托,万万拜托。」 双手拱着拜了几下,觉得还不够,又站起身来,朝着宣怀风鞠了个躬,「过去的事情,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这刻薄的脾气一定要改。」 宣怀风赶紧站起来去拦。 年亮富却一不做二不休,转而朝宣代云又鞠一躬,半做戏半认真地说,「太太,我也给你道个歉。你大人有大量,以后少挑剔我两句,行不行?」 逗得宣代云咯咯地笑起来,「行!你知道错了,我还挑剔你干什么?」 厅中气氛,至此亲切友好到了极点。 张妈做好一桌子菜,叫小丫头过来请他们,三人都过去饭厅,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吃个酣畅淋漓。 宣怀风好一阵没有尝张妈的手艺了,胃口出奇的好,也多盛了一碗饭,欢喜得张妈连声念佛,说「白总长真是贵人,小少爷遇上他,整个的变了样,脸蛋也红了,饭量也大了。」 吃过饭,宣代云就拉上他们陪自己挑看戏的衣服鞋子。 她本来就爱美,衣裳很多,但肚子已经微凸,旗袍都不能穿,洋装又嫌累赘,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比着肩膀,要宣怀风和年亮富帮眼。 两个男人也没别的事忙,尤其是宣怀风,很久不见姐姐,特别想逗她高兴,乐得奉陪,坐在一旁不断说这个漂亮,那个飘逸。 年亮富见宣代云还想取高跟鞋,赶紧过去拱手弯腰,「姑奶奶,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骨,穿这玩意摔一跤可怎么办?」 「难道要我穿那些女学生穿的布鞋出门?多土气。」 「布鞋也有漂亮的,绸缎面的还不够好看吗?拜托,拜托,等你生了,爱穿什么随你。」 张妈难得和年亮富同一阵线,紧张地说,「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次一定要听姑爷的。」 宣怀风也加入进来。 宣代云只好挑了一双漂亮的布鞋。 等衣服鞋子挑好,天色已经微暗了。 「怀风,走,一道看戏去。」宣代云也不管宣怀风如何说,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出门。 年亮富就在后面笑眯眯地跟着。 到了年宅大门,送宣怀风过来的车子已经停在门口等着了,四个大兵威风凛凛地,木桩似的栋着。 「啧啧,真气派,怀风,你看人家白总长对你真不错。」 宣怀风提起这个就一肚子气,微微皱着眉说,「我就不爱这种,出个门,弄得像土匪头子出巡似的,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和他说不要,他一点也不听,硬要指派几个护兵跟着。」 「白总长是怕你出事嘛,如今世道乱,多几个人保护有什么不好?」既然有海关总长的轿车,年家的车就不必开了,宣代云他们三人都上了轿车,关上门,宣代云还津津有味地看那些护兵左右两边靠上来,一手熟练地攀紧车门,护法天王似的矗立在车身外边。 「你不爱这个,我倒挺喜欢。」宣代云对弟弟说,「你说,这个模样,像不像爸爸当年在的时候?出门也是一大群带枪的大兵跟着,谁看了不是又敬又畏?现在就是换了个军服的样式。」 眼中流露出对往事的唏嘘。 宣怀风倒不好说什么了,柔声哄她,「姐姐喜欢,以后我每次回来,都让他们跟着好了。等一下看完戏,再叫司机开车载你到热闹地方逛逛。」 到了天音园,果然万头攒动,整个戏园子都满座了。 年亮富弄到的包厢位置很好,就正对着戏台子,看得清清楚楚,少不了又得到宣代云几句表扬。 聊了几句,戏就上了。 宣代云果然很迷白云飞,开始还和他们闲聊几句,白云飞一上场,她就认认真真看戏去了。 宣怀风本来不怎么看戏,见姐姐听得如痴如醉,老老实实在一旁陪着,白云飞确实唱得很好,扮相也极美,渐渐的,连宣怀风也不禁悠然微笑,轻轻拍着大腿应和起唱腔来。 一曲戏终,全场掌声轰然。 宣代云更激动得站起来大拍两掌,忽然「唉呦」了一声,回头和年亮富说,「我真糊涂,应该送个花篮的,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下次再有他的戏,你可要记得提醒我。」 三人过足了戏瘾,一边聊着刚才的好曲好词,一边出了天音园。 正在散场,到处都是人,门口还停着几辆轿车,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四个护兵唯恐他们出事,抢过来把他们围在中间,一边用手拦开旁人,给他们让道。 宣代云走到轿车旁,头一抬,忽然惊喜地叫起来,「呀!那不是白云飞吗?」把手一指。 宣怀风越过人群看过去,视线落在白云飞身边的人身上,顿时浑身一僵。 林奇骏正拉开一只手为白云飞开车门,他很熟似的和白云飞有说有笑,半低着头,眼睛还直瞅着白云飞的脸。 把白云飞请上车,林奇骏也打算一同上去,转过身子一举头,猛然瞧见宣怀风的脸。 他愕然了一下,开口叫,「怀风!」朝对面跑过来。 宣代云自从接了林母的电话后,恨死了林家人,一看见林奇骏,连白云飞都忘了,沉下脸说,「怀风,别管他,我们走。」 拽着还在发怔的宣怀风,身子一矮进了轿车。 宣怀风心里涩涩的,忍不住转头去看窗外,林奇骏已经在汹涌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一边呼唤着一边赶过来。 「开车!开车!」宣代云朝司机嚷。 当林奇骏追上来时,轿车已经一阵风地开走了。 第十六章 快快活活的一天,因为林奇骏,弄了个不愉快的尾巴。 本来说好看完戏后坐车到四处逛逛,宣代云没了心情,只说要回家;宣怀风心里怅怅的,更没有玩乐的兴致;他们姐弟俩都怏怏不乐,年亮富还有什么说的,直接叫司机把轿车驶回年宅。 张妈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出门,板着脸回来,心里暗暗吃惊,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在客厅给他们沏上热茶。 茶刚端到宣怀风手里,和客厅只隔着一道屏风的小电话间里面就响铃了,不一会,听差过来,对宣怀风说,「舅少爷,您的电话。」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下,连忙把茶放了,站起来要接。 「怀风,你给我站着。」宣代云正歪着脖子瞅着年亮富给自己削苹果,这时候把头转回来,问那听差,「是哪一家打电话找舅少爷,你问过了吗?」 「问过了,是大兴洋行的林少爷。」 宣怀风早就猜是奇骏,一听听差说了,虽然还是生气他和白云飞搅合在一起,心里却又按捺不住骤然冒出的三分欢喜,四分急切,立即就走到电话间去了。 话筒刚拿起,宣代云从后面赶来,劈手夺了宣怀风手里的话筒。 宣怀风央道,「姐姐……」 「没出息!」宣代云杏眼圆睁地瞪着宣怀风,一指往他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狠狠一戳,「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理他干什么?」 说完,自己把话筒拿到嘴边,对着那边说,「林先生,真抱歉,我们怀风当了副官后,事情特别多,他这会儿没空听你电话。再见。」 啪!挂了电话。 宣怀风在一旁干瞪眼,急得脸都青了。 不料话筒放下去,不到一会,又铃铃铃铃地响起来。 宣怀风立即伸手去接,被宣代云闪电般在手背上打一下,拍开他的手。 「这林家的都是一窝子狼,料定了我们好欺负是不是?」宣代云气得眼眉倒竖,狠狠地低骂一声,又拿起话筒,愤愤地冲着那头道,「林先生,你也是读过书,有知识的人,请多少顾着点大家的脸面,不要三番两次的骚扰我们。我们家怀风和你做了这些年同学,并没欠你什么,你也犯不着老找他的不痛快。……什么?过来拜访?别!您可千万不要辛苦这一趟,我们年宅屋小檐矮,可不敢招待您这样的大人物。……什么都别说了,反正你要是再这样缠着不放,我可是会报警的。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又把电话一挂。 宣怀风连看姐姐挂了两次电话,那话筒好像血淋淋勾在他心窝上,难过得无法形容。本来还在为奇骏和白云飞的事生气,经此一役,竟然什么火 第29节 气都没了,只担心林奇骏听了姐姐这些话,不知道心里多不舒服,以后再见面可怎么解释? 宣代云看见弟弟这表情就生气,拉着他的手,把他扯出小电话间,回到客厅,露出正容警告说,「怀风,可给我听好了,你以后不许再和林家的人来往。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好?你一辈子做人读书,就爱结交这种混账?」 「姐姐,其实奇骏他……」 「奇骏!奇骏!你还口口声声奇骏!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宣代云扯着嗓子嚷了他一句,狠狠捏了他手背一把,咬牙切齿地说,「你再这样,以后别叫我做姐姐。反正你翅膀硬了,我现在管不着你。」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手按在小肚子上,呼呼地喘气。 宣怀风瞧见她脸色气得涨红,脖子上青筋直跳,心里也担心起来,半蹲在她面前,抬起头,小声说,「姐姐,你别生气,当心身子。」 宣代云把脸转回来看着他,「那你给姐姐个答复,你有没有这点子骨气?你说啊。」 「我……」宣怀风欲言又止,垂下眼,好半天,喉结才动了动,「我听姐姐的话就是了。」 宣代云这才脸色缓和下来。 因为瞧见宣怀风还是很放不下的样子,她又把宣怀风叫起来,到自己身边坐着,又哄又劝,说了许多体己话。 但无论如何,宣怀风总是快活不起来,闷闷坐着聆听了长长一番慰恳加叮咛,就站起来说要睡觉去了。 张妈等宣怀风出了客厅,才忍不住和宣代云说,「小姐,你也真是的,接个电话有什么打紧?倒把小少爷管束成那个样子,你看他刚才那耷拉着头的模样,真真可怜。张妈我看得心疼呢。」 「你懂什么?」宣代云从鼻子里冷冷哼出来,「别看那姓林的长得人模人样,十足的反复小人!从前看我们爸爸有钱有势,他和怀风不知多亲密,班上他们两人交情是最好的。后来爸爸一死,林家的嘴脸就全露出来了,好端端的,也没和他们有什么过结,偏要变着法儿糟蹋我们怀风。」 她压低声音,和张妈说,「我偷偷告诉你,这事你可不要和姑爷说。怀风前阵子在白公馆生病,不是着了凉。他就是在林家受了气,不知听了什么恶毒的刻薄话,一时想不开,去喝了烟土水!」 「我的老天爷!」张妈惊得眼都瞪眼了,两手捂着心窝直抽气,「小……小少爷他……怎么这么糊涂!」 「我这弟弟一条性命,差点就交代在姓林的手里了,你说,我能不急吗?」宣代云磨着牙说,「林奇骏是看准了我们怀风人好又老实,百般的欺负,前面逼得怀风喝烟土水,现在见怀风当了白总长的副官,可以捞好处了,又面孔一翻,殷殷勤勤地打电话。我看见他这副嘴脸就恶心!」 张妈还沉浸在小少爷喝了烟土水的震惊中,一边用力扯她的蓝布围裙,一边咬牙切齿,「真真作孽!这种人比蛇还毒!不得好死啊!小姐,你做得对,千万不能再让小少爷和这林家的来往,不然小少爷一定吃他们的亏。」 两个天底下最关心宣怀风的女人,很理所当然地同仇敌忾了。 宣怀风回到自己在年宅的房间,却是无比的寂寞痛苦。 夜风习习,穿窗而过,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心好像热热的白豆腐掉到了地上,碎了一些边角,没了原来的形状,又沾了数不清的泥沙。 吹不干净,剔不干净,洗,也洗不干净。 堵得慌。 奇骏现在在做什么?想必是不可能睡的。 怀风想起今天看见奇骏的那一幕,他是和白云飞在一起,也确实是有说有笑,他确实有帮白云飞开门,但是,那又说明不了什么。 白云飞是个唱戏的,不管从前是什么皇族血统,反正他现在已经唱戏了,应酬客人是他的本分。 宣怀风也不是没见过戏子应酬,唱完了戏,和捧他的人吃个饭,敬两杯酒,也就没什么了。 很寻常。 对于奇骏这样的洋行公子来说,偶尔看个戏,捧一下角,真的很寻常。 只是自己从前不知道奇骏也爱看戏罢了。 再说,白云飞真的唱得好,自己听戏的时候,不是也情不自禁打拍子了吗? 宣怀风越想,越为奇骏找到理由,开始那一点点残余的气愤,竟慢慢变成了自责。他不该这样在奇骏赶过来的时候,坐上轿车把奇骏丢在后面的。 然而,后面还变本加厉地让姐姐给奇骏这么多难堪,让姐姐挂了奇骏两个电话。 奇骏一定以为自己当了白雪岚的副官,就翻脸不认人了——换了自己是奇骏,也少不了这样怀疑。 根本不是这样! 宣怀风的心好像被猫爪子狠狠挠着一样,他忍不住从床上下来,摸索到鞋子穿上,趁着夜深人静钻到小电话间。 黑黑地一摸,电话匣子竟然是锁上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想了半日,咬咬牙,又静静走到外面,不惊醒门房,从里面把年宅的外门轻轻打开。 没想到,外门一开,眼前就冒出几个始料不及的人影。 「宣副官,是要回公馆去吗?」年家大门的阶前开着大电灯,四个大个子护兵正兴高采烈地在电灯下撒骰子赌钱,一见宣怀风出来,立即跳起来站得笔直。 宣怀风万万没想到他们就守在这里,身体一僵,好一会才摇头,「不回公馆。」 他走下台阶,四个护兵在后面排队似的跟上。 宣怀风回头看他们一眼,皱眉说,「别跟着,我一个人散散步。」 这四个护兵是白雪岚从手底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比猴还精,出门前,白雪岚还给他们每人喂了一笔钱,外加一份严密的叮嘱,怎么可能让宣怀风单独离开? 为首一个护兵嬉皮笑脸地说,「宣副官,不是不听您吩咐,我们兄弟也十分为难的。您看看如今的世道,满大街的流氓小偷,没地方睡,肚子饿疯了的乞丐,大白天走在道上还遭劫呢,何况这样晚了,哪个好人还敢在街上走动?您一个人去散步,要是被别人抢了东西,或是蹭破点皮,白总长回去还不杀了我们?宣副官,您心肠好,算可怜我们,让我们兄弟几个跟在您后头吧。不然回去之后挨军法,那鞭子抽起脊梁来可是见血的。」朝宣怀风又是敬礼,又是作揖。 宣怀风瞧他们的神色,知道这四张牛皮膏药是揭不掉的了,想偷偷溜出去见林奇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站在当场,两手攥成拳头,脸色忽青忽紫,在肚子里把白雪岚痛骂一顿。最后重重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进了年宅。 天色已极晚,年宅静悄悄的,宣怀风一肚子怨气,但怕惊动姐姐,只能忍耐着轻轻慢慢地沿着墙根走。渐渐的,一肚子怨气没方才那样沸腾了,却变得异常酸涩。 他想想奇骏的温和体贴,又想想白雪岚的霸道跋扈,两个人的行为个性,一个天,一个地,老天爷却偏偏要逆着道理来,让他和奇骏如隔天涯,把他和白雪岚塞在一个狼窝里。 忧愁浸上心头,他忽然想喝酒。 本来想去饭厅翻一下,但饭厅那里动静稍大,很容易惊醒姐姐姐夫,宣怀风在风里站了一会,记起张妈说过,小地窖里总是藏着几坛子老酒的。 他往花园角落那头去,拉起小地窖的上面的木板盖,也懒得找手电筒,借着头顶上一点银白色的月光一步一步下台阶。 钻到地窖里,月光已经照不进来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宣怀风心里烦躁到了极点,忽然陷进这样的黑暗,反而觉得有种可以尽情发泄所思所想的惬意,弯下腰,沿着最下面一级台阶往旁边摸索,不一会,居然真让他摸到了一个坛子。 那是典型的小酒坛,用指头摸摸,陶土盖子上还贴着封条,不知道是什么陈年老酒。 提起来,凑鼻子用力一嗅,从盖缝隙处就能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宣怀风把盖子揭了,也不管坛口有没有灰,唇抵在上面,咕噜咕噜的,狠狠连喝了几口。 顿时,一股辛辣从喉咙直灌到肚子。 几乎顷刻间,又从下往上,沸出一阵酒香,散在唇间舌上。 好酒!宣怀风在心里喊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情到底是喜是忧,反正,极想趁空醉一遭,醉得不省人事,再不用想那些人就好。 开头的几口酒还在肚子里烧,又提起坛子,仰头不顾后果地喝了一轮。 小半坛酒一下子下了肚,烧得五脏六腑着火似的,宣怀风却觉得心里好过多了,眼前一片黑,脑袋晕晕沉沉,他就坐在到处是灰的石阶上,半边身子倚着墙,轻轻拍大腿,断断续续地,哼今天听的《西施》里的词儿 「……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唱着唱着,身边似乎有些动静。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慢慢地把他发软的身子搂了。 宣怀风有些吃惊,但酒精起了作用,并不如何害怕,停了唱曲,打着酒嗝问,「你是谁?」 来人没说话,只把他抱得更紧了。 宣怀风扳着头,想看清楚对方的脸,但地窖里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忽然间,他想起今天那个电话,姐姐说不要奇骏过来年宅,难道……奇骏还是过来了?! 他骤然被什么振奋了,小声问,「奇骏?你是奇骏对不对?」 对方还是默默的,握着他的肩膀,慢慢靠过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温柔到极点。 「哦,奇骏……」宣怀风声线变得激动,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却又唯恐被别人发现似的,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很轻地说,「你过来了,我本来想去找你,可是我被监视起来了……真好,你过来了,那真的很好……」 他醉得有**分,脚也不稳,一边说,一边把发烫的脸贴在对方胸膛上。 淡淡的男人气味钻进他鼻尖。 宣怀风真高兴,奇骏比任何人都令他安心。他们从前只纯洁的接过吻,像一只蜻蜓和另一只蜻蜓在空中飞舞着相遇,轻盈的相爱。他从没有这么露骨地,带着令人脸红的暧昧贴过奇骏的胸膛,现在,他总算贴上了。 而且,奇骏的胸膛比他想的还结实。 此刻,数不尽的喜悦和热爱,把他原本充满忧患的内心给填满了。 宣怀风伸手,去摸奇骏的脸,那是崭新而奇妙的感觉,依靠着触感在心里默默描绘奇骏的模样,抚摸出来的奇骏更英俊,鼻子更挺,轮廓更好看。 他抚摸奇骏的手臂,那拥抱着自己的手臂强壮有力,可以摸到薄薄的肌肤下蕴藏着爆炸力的肌肉。 每触摸多一分,宣怀风就在半醉半醒中微笑,他的奇骏是最完美的。 而他,现在牢牢的,紧紧的和这个完美的男人拥抱着,天打雷劈也分不开。 「奇骏,你怎么不说话?」 「嘘……」奇骏在他热热的耳垂边,发出一个诱惑的气音。 宣怀风仰着头,让他肆意亲吻自己的脸颊和唇,热吻比从前的那些要炽热,好像奇骏也再也按捺不住深埋在体内的激情,再也不那么苦苦压抑动人的**。 他扯开宣怀风的衣服,很有男人味地暧昧地抚摸宣怀风精瘦漂亮的身体。 宣怀风温顺地,一百分之一百地配合着。 他喜欢,被奇骏亲吻的感觉。 他喜欢,被奇骏抚摸的感觉。 让他感动得想流泪,不,他已经流泪了,眼泪滑到他的嘴角,咸咸的快被奇骏拥有的幸福。 伴着酒意,一切都不断的升腾弥漫,变得更加美好,这上天恩赐的一刻,就如浮在西王母瑶池上一朵仙气四溢的硕大的洁白睡莲,美到无法描述。 「奇骏,好好的……对我。」他喘息着,唇抵着奇骏的唇。 奇骏的回应,是果断而且有力地剥去他身上所有的衣物。 烫热的异物挤入身体里,宣怀风**着伏在阶上,发出轻轻的激动的啜泣。 他想把和奇骏的第一次进行得更美好,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从容一些,或者,给予奇骏一些温柔主动的感觉。但是,他太紧张了,身体是僵硬的,绷紧的脊梁仿佛快痉挛了。 「啊……啊……」 里面涨得很难受,那是仿佛挤压到内脏的一种痛,每一次奇骏进来,抽出,宣怀风的心就悬起来一次,因为他知道下一刻那根粗大的属于奇骏的东西就会强悍地挺进来,好像要把他捣成碎片一样,挺入、抽出、再挺入……永无止尽地激烈地重复。 被同性把器官放进身体里的感觉怪异、恐怖、痛苦,但是,宣怀风一点也不希望停止。 这是他和奇骏可以做到的最亲密的事。 他只是慢慢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轻微的呜咽。 「呜——奇骏……唔……」 奇骏在身后激烈地动作着,双手握着他纤细的腰身,偶尔,奇骏会用手掌摩挲他的臀部。 可能双丘上的肌肤很少被人触碰,十分敏感,每次被奇骏这样摩挲,宣怀风就微微颤栗,怕痒似的缩紧双臀,每次缩紧,身后的奇骏都会重重地抽一口气,挺插得更加厉害。 「唔……嗯嗯……」被奇骏故意的再三揉搓臀部,后来甚至用手掰开两边的臀丘,让羞涩的臀缝曝露出来,宣怀风的呻吟有一点点走样。 反复的在同一个地方进行的刺入动作,开始让承受的部位从痛楚改为麻木,而后,是捎带着异常感的麻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体内肆虐的热物,给予身体的感觉不再是那么纯粹的负面。 第十七章 太阳从窗外斜照进来,暖暖地印在身上。 宣怀风蓦地一惊,从床上坐起身。 好一会,他才定了定神,又惊又疑地打量周围。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回了自己平日的睡房,连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 是奇骏? 昨晚的事清晰地在脑子里重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触感却鲜明得令人害怕。 昨晚的事,是真的……还是做梦? 宣怀风心脏乱跳地胡想着,下身一股奇怪的不适感沿着脊梁骨往上隐隐约约地滑上来,他试着挪了挪身子,顿时脸颊一片绯红。 不是梦。 他舒了一口气,但下一刻,笑容又猛地凝固起来。 可是那个人,真的是奇骏吗? 宣怀风攒起眉,尽量地回忆,但越仔细想,越为不安,渐渐地竟比刚刚醒来时更慌乱起来。 他喝了酒。 他醉了。 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摸了摸对方的脸。 宣怀风试着动动自己的五指,把细长的指头伸展开放在眼下认真地看,昨晚他是如此确定,那就是奇骏的脸,可现在,每过一分,他就疑惑一分。 自己真的摸清楚了吗? 奇骏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啊。 这所大宅子,别的不说,光听差就十来个,谁敢保证其中没有和白雪岚一样心思的人? 如果要确定,最快的方法莫过于直接找奇骏问问,但这个念头只在脑里一闪,就被宣怀风一棍子打灭了。 这种事,怎么问出口? 奇骏,昨晚和我做那事的,是你吗? 如果不是,自己在奇骏心中成了什么样的人? 就算是,奇骏一定也心底不是滋味,对自己大为失望。 试想一下,如果奇骏现在打个电话过来问,怀风,昨晚我抱着的那个是不是你,自己该何等伤心失望。 想着想着,坐着的床单竟变了针毡,刺得宣怀风心乱如麻。 千百万个希望昨晚那个是奇骏。 千百万个担心昨晚那个不是奇骏…… 自己真糊涂! 宣怀风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把,用力之大,疼得直紧眉。 都说酒是祸患之本,酒后乱性,果然如是。 一个人如果喝醉了酒,真是什么错事、蠢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自己怎么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想到昨晚也许认错了人,也许糊里糊涂和他人做了这档事,宣怀风惊疑、悔恨、懊丧到了极点,无奈竟一点也找不到可以责怪的对象,咬着牙,一点一点掐着自己的腿,惟愿这只是噩梦一场,快点掐醒就好。 正下着狠劲,忽然听见推门声。 「小少爷,你起来啦。」张妈一边问,一边推着门进来,「太阳都晒到身上了,我猜你也该醒了。快穿上衣裳,我给你做了热腾腾的梅干菜肉包子,还有熬得融融的小米粥,总长家伙食该是不错的,但总比不上我知道你的胃口。怎么?你脸色不大好,哪里不舒服了?」 站住脚,盯着宣怀风的脸直打量。 「没事。」 宣怀风掩饰着,匆匆下床换了衣服,去小饭厅和姐姐姐夫一起吃早餐。 喝了几口粥,就听见电话间的铃声响了。 宣怀风心里猛地一跳,一边端着碗,一边琢磨着是不是奇骏。 他昨天极想和奇骏通一下电话,现在有事压在心上,一时却心虚起来,如果是奇骏打电话来,真不知该不该问他什么?昨晚的事,提还是不提? 不一会,听差从电话间走出来,跑过来和宣怀风说,「怀风少爷,白公馆的电话,是一位姓孙的副官找您。」 宣怀风对孙副官倒没什么意见,过去接了电话,原来是说公务上有事请他帮忙,催他早点回来。 宣怀风也明白,这一次的放风时间算是到了,答应吃了早饭就回。 回来桌上吃了一个包子,又有听差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怀风少爷,外面几个大兵说他们今天早上长官还派了别的差事,怕耽搁了,想请您快点上车,好护送您回公馆。」 宣代云笑道,「这催人的架势真吓人,一会儿电话,一会儿大兵,难道白总长少了你这个新来的副官一刻也不行?叫人连顿安生早饭也吃不好。」 虽是埋怨,神色却颇为欣慰。 笑吟吟地看着怀风把碗里的小米粥喝完了,宣代云点头说,「去吧去吧,别让白总长等急了,竟然是做事情,就要认认真真的做。」 走过来,帮宣怀风把衣领整了整,就送宣怀风出门。 张妈急急忙忙捡了几个大包子,用纸包好了捧过来,塞到车上。 几个人目送着宣怀风的轿车在几个大兵护卫下威风凛凛地远去,才说说笑笑地回了年宅。 到了白公馆,宣怀风一问,孙副官倒刚好有事出去了。 宣怀风估计孙副官找自己也不是什么急事,不过托辞催着自己早点回来而已,自己回了房,挑了一本厚厚的和海关税务有关的文件来看。 这种文件大抵都十分枯燥,幸好他是学数学的,看东西也耐得住性子,粗略翻一遍,又倒回来找着看不懂的地方细细筛了一回,找来纸笔,把不清楚的地方都记下来,等着孙副官回来问。 到了中午,忽然有个听差来到房里,转达说,「宣副官,总长回来了,请您到书房去一趟。」 宣怀风只能到书房去。 从花园插过去回廊,远远透着窗看见书房里人影略动了动,却有两个人在里面。 他停下瞧了一眼,一个自然是白雪岚,另一个背影修长高挑,很像是他现在很不愿意见面的白云飞。 白雪岚不知正递什么东西给白云飞,蓦地一动,折射出金灿灿刺人眼的一点光,宣怀风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宣怀风刻意避开白云飞,在假山后面站着等。 不一会,白云飞意态悠闲,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书房走出来,手腕上戴着一个崭新金边的高级手表,倒和身上的西装配得十分好,在台阶上停了停,便脚步轻快地去了。 宣怀风这才从假山后面出来,进了书房。 「回来了?」白雪岚见他进来就问,「你姐姐身子还好吧?我以为你会舍不得回来的,没想到你倒自觉。」 打个手势,让宣怀风坐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好像送到年宅这一日,送回来的宣怀风身上就会少了几两肉似的。 宣怀风淡淡道,「能不自觉吗?孙副官打电话催了,护卫的大兵们又和听差闹,我再晚一点动身,恐怕还有别的招数对着我使。」 白雪岚像是听不懂,「那几个护兵这么大胆,竟敢在你姐姐家闹事?你别生气,我回头狠狠责罚他们。」 这简直就是当面撒谎,还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 宣怀风最恨白雪岚和自己耍这种无赖太极拳,脸上带了一丝恼意,压着火说,「不但大胆,还霸道得可恶。半夜三更看着大门,连我出个门口都要管三管四,男子汉大丈夫,尽做这些无聊的事干什么?」 「你半夜三更出门口干什么?」 宣怀风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抿着唇,别过脸。 白雪岚脸上笑意微微加深,却是一种洞若观火地从容微笑,藏着很危险的味道。 「好啦,我好心好意让你去探望你姐姐,你却一回来就和我吵。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以后还让你回不回去了。」若有若无地笑着威胁了一句,不等宣怀风顶回去,白雪岚就换了话题,轻松地问,「听孙副官说,你最近很用功,给我说说,都学了些什么?有什么问题没有?」 提起工作,宣怀风倒是肯认真对待的。 第31节 >既然有领人家的薪金,自然也要尽力。 静静想了想,宣怀风说,「海关税务的东西,我也是刚刚接触。不过看着舶来品税金的计算方法,似乎有点漏子。」 「哦?」白雪岚颇有兴趣地问,「什么漏子?」 「现在的规矩,舶来品税金是按购来的价钱计算的,例如从法兰西买来的货,就按商家提供的从法兰西买这货物的价格算税金。」 「嗯。」 「可是,这就有了两个弊端。第一,购货的地点在外国,政府不好管束,真正的购货价是不是他们报上来的这样,很难说得准。做生意的为了降低税金,很可能把买来的货物价格报低。虽然有票据,但各国有各国的票据,保不定里面就有虚报隐瞒的错票,政府也管不到他国头上。如此一来,国家可以收到的钱就少了。」 白雪岚露出办公事时的深沉,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宣怀风受到鼓励,接下去说,「第二,关于走私的事,我从前在家也听过一些。有一类走私来的舶来品,最后是放到大店里面卖的。要不是在海上抓到,国家根本管不着,到店铺里查,一概都说是正途进海关的,这些货物登记不祥,票据杂乱,要查也不好查,往往只能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白雪岚。 白雪岚赞同地说,「你能看出这两点,很不容易。看来我是找对人了。既然如此,还请你提出个有用可行的建议来,我们扫除这两个弊处,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份事。」 宣怀风第一次就海关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议,自己也不太有自信,没想到白雪岚这样赞许,心里也不禁有一丝高兴,斟酌着说,「目前我只想出一个大概,并没有完全想通。」 「不妨,说来听听。」 「进口的税金,我是想,如果可以改变衡量的标准,以国内舶来品的售价计算,那就比较好掌握了。都是中国的地方,各地票据虽然也有不同,但查验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至少比查验国外票据容易。再说,这样一来,就算走私品成功运进来,只要它们在店铺里销售,一样也要给一定的税金,怎么说也比从前的法子好。只是……」 「只是什么?」 宣怀风微微一笑,「只是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知道,要所有店铺老老实实呈报每个月买卖的货物、价格,可是要费很多功夫的。无奸不商,真和他们较起劲来,不知道会给海关总署惹多少麻烦。你要是不管呢,得益的是他们,吃亏的还是国家。」 白雪岚默默欣赏他难得的自然笑容,看了好一会,才勾起唇角,胸有成竹地缓缓说,「你放心,海关总署要是不惹麻烦,那就不是海关总署了。我坐的这位置,就是专门找那些奸商们不痛快的。对了,我倒是替你担心。」 宣怀风奇怪,「你替我担心什么?」 白雪岚打个哈哈,「林家可是专做舶来品生意的。你提的这些主意,让奇骏知道了,小心他生你的气。」 宣怀风心一跳。 蓦地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竟有点发怔。 白雪岚看他那反应,知道他刚才真的一心一意谈公事,居然真的把那个讨厌的林奇骏给忘到一边,心里乐得吃了蜜糖一样,连忙笑着兜转,「和你开个玩笑,你不赏脸笑一个就罢了,还把脸板得比我还硬,搞半天我不是你上司,你成我上司了。对了,有一样东西给你。」 俯身把面前小茶几上一个很精致的木盒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个镂着外国花纹的金属盒子,再打开,铺着厚厚一层天鹅绒底,上面放着一个手表。 宣怀风家里也是富贵过的,这种东西凡是高级军官家里都有几个,看做工和那气派的外形,是外国运来的很昂贵的名表。 刚才白云飞手上戴着的那一只表,可能就是白雪岚在书房里递给他的东西。 「这个给你,戴上吧。」白雪岚把那只手表取出来,满不当一回事似的递过来。 宣怀风只瞧它一眼,就移了视线。 「不用,谢了。」 「你不喜欢吗?」 「我用不着这样贵的东西。」 白雪岚凝神瞅了他半晌,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尖刻,「我明白了,你不高兴我把同样的手表也送了白云飞一个,是不是?」 宣怀风莫名其妙就被他挑起了一点火气,不肯示弱地回看了他一眼,「总长您说笑了,我只是无功不受禄,白云飞和我无仇无怨,我和他有什么好牵扯的?」 白雪岚存心惹他,笑着说,「我可不喜欢被冤枉,不管你生不生气,先和你澄清一下。白云飞那只手表是奇骏送的,我看见他今天戴着挺醒目,请他摘下来给我看一看就还了给他。不过,他那个虽然好,还是不及我送你这个。」 宣怀风忽地一怔。 片刻间,心里又酸又辣,又苦又涩,什么滋味都有了。 他不想在白雪岚面前丢脸,把自己弄得像个没有人要的小姑娘似的,撑着心里一股硬气,偏过脸冷冷地看着窗台那边的一盆月季,「公事聊完了,下属可以告辞了吧?孙副官给的文件,还有一大半没有看完。」 话音未落,耳边风声骤起。 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绕过小茶几,毫无预兆地动起手,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 高大的身体,压得宣怀风猝不及防倒在沙发上。 宣怀风双手都被他抓着,高举到头顶上,铁镣一样动弹不得,又惊又怒地问,「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白雪岚也不知道被什么惹恼了,声音低沉得令人有些心惊,「说,这是什么?」 指尖直戳到他侧颈上。 宣怀风脊背一冷。 虽然没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东西,但猜也猜得出来,一定是昨晚留下什么痕迹了! 略一胆怯,下一刻却又立即生气起来。 可笑! 你白雪岚是什么东西,恃强凌弱、落井下石地占了便宜,竟然还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 「宣怀风,你给我说清楚,昨晚你都干了什么?」 宣怀风挑起眉,「白总长,我给你当副官,不是卖了身给你。我昨晚干了什么,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这不啻于承认了。 白雪岚一听,反而压住了火气,狠狠扫了宣怀风一番,怒极反笑,缓缓地磨牙,「好啊,瞧不出你过来我这里一段功夫,和男人纠缠的本事倒大有长进。我倒好奇起来了,你宣副官平日架子端得比总统还大,怎么忽然就放低姿态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你这么着迷?」 宣怀风哼了一声,不答他的话。 用力挣了挣,却怎样也脱不开他老虎钳子似的手掌。 索性狠狠别过脸,一副毫不后悔,随你发落的模样。 「是不是林奇骏?」白雪岚问。 宣怀风咬着牙,打定了主意不开口。 白雪岚连问了几次,见他不说,却没有如他料想中的那样大怒,反而把他松开了。 站起来,无计可施似的拍了拍手,说,「好,你不说,我问他去。」 宣怀风见他转身往电话架子那头走,吃了一惊,拉住他问,「你要干什么?」 「给林奇骏打电话。」 宣怀风把他手腕扯得更用力,涨红了脸问,「你给林奇骏打电话干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白雪岚此刻偏偏却自在起来,微笑着说,「宣副官,我是你的上司,也没有卖身给你。我爱给谁打电话,我爱安什么心,你管得着吗?」 转身又要走。 白雪岚力气大,行动很快,宣怀风连着拉几次都拉不住,眼看他要拿起话筒,急得眼睛充血,双臂一伸,抱着白雪岚的腰拼死往后拖。 他花了死劲,总算把白雪岚拖得倒退好几步。 白雪岚好像也不耐烦了,「砰」一下,把话筒掷在桌上,转头问,「你这人,要我怎么说你?一整天说要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这么光明磊落,干了好事就不要不敢认。我身为总长,了解下属到底是怎么一个为人,也是我的职责。你对我吼的时候倒中气十足,怎么我要打个电话给林家,就成了缩头乌龟了?」 宣怀风自知被他逼到死角,词锋竟不能和他相比一分,满肚子恼怒也只能苦苦压着,硬着头皮说,「好!承认就承认。就是林奇骏,怎样?」 硬梗着脖子,挡在白雪岚和电话之间。 白雪岚凌厉地眼神扫了他一下,片刻,却看穿什么似的,唇角慢慢逸出一丝令人不安的微笑,「哦?真是林奇骏?你承认得这么爽快,我倒有点不信了。难道除了奇骏,你在外面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美人?不行,还是确定一下的好。」 正好刺到宣怀风最狐疑害怕的一点上。 宣怀风仿佛当场被揭了一层皮,浑身冷飕飕,惨痛痛。 这事被奇骏知道,什么都完了! 顿时魂飞了大半,连气势也弱了。 见白雪岚又要伸手去拿话筒,宣怀风两手抱住白雪岚一只胳膊,喘了两口粗气,又恨又怕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白雪岚口气还是很硬,「我不想怎样,我只是要打个电话。我也是人,也有打电话的自由。」 宣怀风被他欺压得牙痒痒,胸膛激烈起伏着说,「你不要再装了,你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你打了电话给奇骏,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白雪岚腌小鱼似的把他腌了半日,见味道已经进去,心里兴奋得像拿了大奖。 他缓缓回过颜色,笑着瞧了瞧宣怀风,低声问,「要是不打电话给奇骏呢?有好处没有?」 宣怀风早猜到他有这么一手,却还是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咬牙,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男人的手伸过来,在他腰上试探地一摸。 宣怀风整个身子僵了一僵,难堪地甩过脸。 这屈辱尴尬的俊脸,又僵硬又微微发抖的修长身子,看在白雪岚眼里,却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忍耐了这些日子,他早就想宣怀风想到不行,见宣怀风认命地不反抗,更加放肆大胆起来,把宣怀风拉到怀里,手绕到前面,往下探到衬衣底下,亲亲昵昵地动着五指。 宣怀风被他揉搓得浑身发颤,腿脚完全使不上劲,往后歪了歪,惊觉自己倚在白雪岚怀里,又不觉气愤难当,咬着牙要站直起来。 大腿一用力,下面的感觉却蓦地更清晰了。 男人指尖碰着哪里,握着哪里,掌心如何收拢着,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往顶端捏压,竟一丝一毫,清清楚楚传到大脑。 宣怀风从咬紧的齿缝逸出一丝抽泣似的声音,绷紧了后颈。 身子颤得更厉害,仿佛打摆子一样。 白雪岚见他硬撑着不肯 第32节 服输,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故意慢慢蹂躏他,用力玩着娇嫩的地方,每每见他快禁不住了,偏偏坏心眼地停下片刻,放开激动欲发的那一根,反而若有若无地去抚摸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圆球。 宣怀风被他弄得鼻子连连抽气,眼眶都湿了,要自己伸手去解决,又被白雪岚毫不留情地止住了。 宣怀风只能默默忍着。 所有神经都系在白雪岚指尖,全凭他操纵玩弄,一点顽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此欲发不发,轮番几个来回,宣怀风简直生不如死,双膝支持不住,往后软软倒下,脊背全靠在他胸膛里,嘶哑着低声说,「白雪岚,你别这么折腾我……」 白雪岚在他后颈吹了一口热气,揶揄道,「原来你也是个贪吃的,昨晚不是才做过好事吗?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一边发出低低的笑声,一边扣着他的微微发抖的腰,把他扯到沙发旁。 西裤的拉链往下拉开来。 宣怀风无意中往后一转头,看见白雪岚露出来的恐怖粗物,猛地屏住呼吸,摇着头不肯靠近。 到了这关头,白雪岚无论如何不会让他逃了。 牢牢抓了他,调侃着说,「怕什么?又不是没尝过,我知道,只是刚开始有些不适,慢慢的你就喜欢了。」 褪了宣怀风的下装,自己坐在沙发上,直竖着昂挺,扣着宣怀风的腰往自己大腿根上带。 「不要!不行的,真的不行!啊!」 宣怀风挣扎了好一会,还是敌不过白雪岚的力气,到底还是被迫坐到他身上,把那巨大的东西缓缓吞了小半到身体里。 火热的异物顶端把娇嫩的肉膜撑到极限。 「呜……」宣怀风紧咬的牙齿里透出一丝呻吟。 白雪岚在后面吻吻他冒汗的脖子,柔声问,「疼吗?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就没那么难受了。」 宣怀风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身子越绷越紧,好像再紧一点就要碎了似的。 看他这样自讨苦吃,白雪岚也是无可奈何,要告诉他这样做只能让自己被含住的东西更快活,一定气死他了。 不禁又有一丝恼火。 这家伙真的太偏心,凭什么对着林奇骏就温顺主动得不堪,对着自己就好像对上天底下最不可饶恕的恶人? 白雪岚难受地一笑,握着宣怀风颤抖的腰肢,慢慢地往下顺着力道沉。 他也知道宣怀风对自己还不适应,不敢太乱来,缓缓用力,感觉宣怀风在怀里猛烈摇头,大腿颤栗得快撑不住了,他就略停一停。 给予宣怀风一些喘息时间,等他稍微好受一点,又缓缓用力往下扣。 宣怀风被他一点一点地压,那根东西在身子里越顶越入,好像要把下身撕成几片一样,疼得他直抽气,顾不了面子,颤着紫白的薄唇低声央求,「你饶了我吧……真的不行,别的我都听你的。」 这一句却不知怎么招惹到白雪岚了。 白雪岚身子硬了一硬,声音变沉,「昨晚你倒是如鱼得水,怎么一对上我白雪岚,你就睁眼说瞎话,嚷着说不行了?宣怀风,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凶恶起来,逼着宣怀风把自己吞到根部,连两个肉球也恨不得全挤进热软的温柔窝。 也不要宣怀风动弹,仗着腰力过人,一下一下往上猛顶。 宣怀风挣扎得越厉害,白雪岚就入得越深越狠。 一番肆意蹂躏,把宣怀风弄得一团乱,连挣扎都没什么力道了。 白雪岚恶狠狠做了一次,到底不满足,把宣怀风转过来分开大腿坐在膝上,面对面地抱在怀里,从从容容地,又做了一回。 等心满意足地抽出来,看看宣怀风失神的俊脸,不由又生了一点愧疚。 白雪岚这人是坐言起行的,凡事主意都拿得快。 想着要补偿宣怀风,索性用西装把宣怀风**的身子裹了,抱回房里放到床上,说着做小伏低的软话,百般照顾宣怀风的感觉,极为温柔地做了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 宣怀风被白雪岚欺负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恨白雪岚又极有经验手段! 明明满心不愿意,自己却很不争气地在白雪岚怀里……满足了。 第十八章 一日一夜的**,让宣怀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这几天白雪岚仿佛有点心虚,常常围在床边照顾,端茶递水,送饭倒汤之类的事,本来是听差做的,白雪岚都抢着做了。 反而让宣怀风越发尴尬。 要想破口大骂,有年宅一晚「见不得人」的把柄在,又心知肚明**时自己也向白雪岚投了降,宣怀风心中自怨反而多过对白雪岚的愤怒,无法摔下脸骂人。 到底,他也只能躺在床上把脸转到一边,静静瞅着窗外清瘦疏落的竹子度日。 浆糊似的混了几天,下身不适的感觉渐消。 宣怀风觉得不能再这样颓废丢脸,自己硬撑着下床,重新把孙副官带来的书籍和文件翻看起来。 白雪岚一早去海关总署开会,回来后匆匆往宣怀风房里赶。 一只脚跨进门,不由定住了。 宣怀风正侧坐在窗边,一只手按着书,一只手拿着笔,偏头看一下书,又偏头过来,在铺在书桌上的一张白纸上簌簌写几个字。 他穿着天青色长衫,脚下套着一双雪白的布袜子,大概是怕冷,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半薄外套,身后是有着通透花式棂格的隔扇窗,阳光从窗格里透进来,印着凝神贯注的柔和脸颊,笔挺高贵的鼻梁,真是俊得不能形容。 白雪岚心热起来,悄悄走进去,绕到他身后,探头去看。 「写什么呢?这么入神。」 宣怀风被他吓了好大一跳,回过头来,瞅着他皱眉,「你存心的吗?」 白雪岚一笑,把桌上宣怀风写了大半页的纸抽起来看。 上面笔迹清秀清楚,不过都不是寻常人可以看得懂的。 居然都是法兰西文。 白雪岚笑起来,「你也太用功了。」 宣怀风不想和他谈笑,又没心思和他发火,脸上表情都收敛起来,「孙副官说,海关总署的人多少要和外国人打交道,多学一门外语最好不过。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白雪岚问,「法兰西文,整个海关总署没有人比我熟的,不然我教你?」 一边探手把宣怀风的参考书拿过来,合上一看,封皮里写著名字,正是自己用过的旧书。 本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心里却有几分愉快。 宣怀风冷淡地说,「敬谢不敏,总长您给我留一点私人学习的时间,下属就感激不尽了。」 「好罢,明晚给你留一点私人学习时间。不过今晚不行,你换件衣服,陪我去个饭局。」 宣怀风一愣,「什么饭局?孙副官呢?」 「孙副官被我派去做别的了,这是公务上的饭局。你既然当了副官,以后陪上司出去交际是最常有的差事,没什么好奇怪。嗯,今天这场合可以轻松点,不必穿海关制服,你就穿前几天文月斋新送过来的黑缎长衫吧。我看你穿长衫很有一股别人穿不出的味道。寻常人要穿出这长衫的韵味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既然是分内职责,宣怀风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被白雪岚指着要穿什么衣裳,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现在是白雪岚什么人似的。 他开了放得满满的衣柜,看也不看那件当眼的黑缎长衫,存心想找一件不引人注目的,看来看去,满柜子衣服,竟都是崭新亮眼的,也不知白雪岚在这上面挥霍了多少钱。 宣怀风挑无可挑,最后只好从角落里取了一套灰带暗银的西装,在屏风后面换好了出来。 白雪岚心知他故意违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露出不悦之意,欣赏地打量一眼,点头说,「真是天生的衣架子。走吧,不然别人等得不耐烦了。」 两人一起从白公馆出来,坐的还是挂着海关总长车牌的那辆黑轿车,前后又加了两辆护卫轿车,依旧是腰里别着匣子枪的大兵整整齐齐跟着。 车队招摇过市。 等到了地方,司机下来恭恭敬敬地开车门。 宣怀风跟在白雪岚后面弯着腰跨出车外,抬头一看,眼前颇大一座重檐歇山顶式的房子,金柱大门,檐下横挂着一个大匾,龙飞凤舞写着「舒燕阁」三字。 宣怀风就知道是风月地了。 他父亲虽然是个土匪似的军阀,家教却也是很严的,从不让他进这种地方。 当即要掉头回车上,却被白雪岚握住了手腕,轻轻一扯,「水至清则无鱼,身正不怕影斜,你书读了不少,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再说了,这是海关总署的公务,出来做事,人人都难逃虚与委蛇这四字。」 宣怀风动了动唇,还没出声,白雪岚又压低了声音说,「别怕,这里和那种下三滥的小院不同。要是那种脏地方,我也不屑来呢。」 恰好里面的人听见车队到了,乱哄哄抢着迎出来。 「白总长!欢迎欢迎!」 「总长您真是赏脸!」 「请!里面请!」 白雪岚清朗一笑,「诸公太客气了,雪岚怎么敢当?」 一边说,一边用力扣着宣怀风手腕不放,把宣怀风拉到楼里去了。 说起来,金柱大门在清朝那会子,是七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看来这大房子也是旧日京官宅邸,一朝换代,纷纷都派了别的用场。 宣怀风身不由己,被白雪岚拉着,又不好当众和白雪岚扭着干,跨进门槛,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所幸,也没有太不堪的景象。 门房青色帘子低垂,木窗户用的三栅花样,一色的十字寿纹铺地,两旁柱子上木刻的一副对联,写的是「处处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这就显出几分风月色相来了,宣怀风未免有几分可惜。 日头虽然未落,楼里各处已经电灯璀璨,众人一道进了堂屋,里面已经摆下一桌席面,两三个艳装女子正轻声谈天,见男人们都进来了,忙站起来来迎。 大家请白雪岚坐了主位,见宣怀风俊逸优雅,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气派,一时琢磨不到他什么来历,倒不好轻率。 白雪岚见了,指着宣怀风说,「这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宣怀风,我慕他的才已久,花了好大力气,才请他赏脸到海关总署屈就,现是我的副官。」 众人这才明白这是新来的大红人,纷纷对宣怀风行注目礼。 不 第33节 久坐定,又是一番介绍,原来聚的是一群老板,其中四五个是做舶来品生意的,剩下两个,宣怀风一时也看不出究竟做什么,只听他们自我介绍「做着点小生意」。 唯一例外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着一套浅色西装,看起来干干净净,只是当着众人有些拘束,自报家门,原来是某个小学的副校长,姓戴。 宣怀风自己曾经教过书,免不了多打量了他几眼。 台面摆的是上八珍席,酒选的是京里有名的玉柳酿,白雪岚素日看惯了这场面,也就是意思意思,挑着爱吃的菜,随意动了两筷子,旁边两个艳丽女子殷殷切切给他添酒。 宣怀风身边也被安排了一名女子,见宣怀风安静得过头,只偶尔夹一筷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酒却是一杯也不饮,笑着劝了几句没用,便扭着身子不肯依,斟了酒,用手帕托着递到宣怀风嘴边,闹得宣怀风颇为尴尬。 白雪岚看着倒笑了,就着旁边酥手递过来的杯子饮了,朝宣怀风说,「英国人讲的是绅士风度,我们中国人讲另一套,叫怜香惜玉。你这样让人家姑娘干坐着,不是伤她的脸面吗?又不是毒药,你饮一口何妨?」 众人顺着白雪岚的意思,都笑着起哄。 那女孩子被他们盯着,手伸到宣怀风嘴边,如果宣怀风硬不赏脸,下去后倒真的要被姐妹们取笑,挪过来一些,软声软语央告,「好爷,您就喝这一杯,全了我的心愿吧。」 亭亭玉立站起来,改用双手捧杯,楚楚可怜待着他。 宣怀风不忍扫她颜面,无可奈何饮了。 「好!」众人都大声喝彩。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存心捉弄自己,看白雪岚在一旁笑吟吟瞧着,趁着众人不留心,狠狠剐了他一眼。 那女孩子挣了脸,高高兴兴端了空杯子坐下,又斟了满满一杯,宣怀风怕她再闹一次,不料她说话却十分得体,轻声道,「不敢让爷再为难,您爱饮就饮。多饮两杯,是我的福气,不愿饮也无妨,我知道,您这种贵人是很会保养身子的。」 宣怀风为她体贴,反而不好拂她美意,柔和地瞅她一眼,拿起杯子痛快饮了。 女孩子喜之不尽,为宣怀风斟酒布菜,如一朵解语花,越发温柔娇媚。 至此,大家饮性都上来了。 一番杯觥交错,个个都正有了几分微醉,外面帘子忽的被人轻轻一掀,走出个着宫装的女孩子。 十五六的年龄,巴掌大的脸,眉目鼻梁都长得精致,要说相貌,比在座几位女子都好。 怀里抱着一具琵琶,到了白雪岚跟前,深深蹲了个万福,抿着嘴不说话。 白雪岚打量她两眼,问隔着两个位的那人,「王老板,这是哪位?」 王老板指着她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干女儿,嫩人儿一个。今年刚满十四岁,虽然不大老成,但性子还温婉,弹得一手好琵琶,小调也有几曲拿手的。众人都说她小巧,帮她取了个名,叫小飞燕。要是白总长赏脸,让她给你唱上两首,如果入了您的法眼,以后就要拜托您多疼她了。」 白雪岚笑道,「免费曲子送到耳边,哪有人不笑纳的?挑一曲拿手的来听听。」 小飞燕一直低着头,娇怯羞涩得很,听白雪岚应了,又蹲个万福,才抱着琵琶坐在靠墙那头的横凳子上,调了调弦,细细嗓子唱起来,居然是广东小调。 白雪岚一听,叫了一声好,目光转到宣怀风身上,兴致颇高地说,「乍闻乡音,有没有亲切之感?」 王老板问,「原来宣副官是广东人?」 白雪岚道,「正是。」 宣怀风却没有他们那么好兴致,看那小飞燕两眼,俏丽玲珑,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竟免不了当玩物的下场,暗暗感叹。 小飞燕唱完了一曲,众人都叫好。 她不敢仍坐着,站起来,又盈盈蹲个万福,抱着琵琶站在一边,让男人们评头论足。 王老板朝她招招手,要她站到白雪岚边上去,笑嘻嘻地问,「白总长,怎么样?这丫头可还算伶俐?忙时要她端茶递水,闲了叫她唱两首,还是顶乖巧的。」 白雪岚放了筷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含笑瞅了她两眼,「干净吗?」 王老板忙正容道,「绝对清清白白,要是不干净,也不敢往您眼皮子底下送。」 白雪岚嗯了一下,把小飞燕白嫩的小手拉过来,握在掌心里慢慢揉着,心里不知道想什么。 宣怀风看他意思,似乎打算收下,这真是糟蹋人的事,忍不住把身子侧了侧,对着白雪岚轻声劝道,「总长,这孩子是不是年纪小了点?」 白雪岚闲适地说,「是吗?我还想着,难得是你的老乡,带回去伺候你也不错。你要是想家,叫她给你唱两首广东小调,也能解解乡愁。」 众人都顺着白雪岚的话,「正是正是,要是宣副官看得上眼,那是她的造化。宣副官这么一表人才,又是留学过的绅士,能伺候上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千肯万肯?」 宣怀风不料矛头一下子掉转到自己身上,正色道,「万万不可,我从不做这种事。」 众人还要劝,白雪岚把话头轻轻揽了过来,「怀风是大家子出身,规矩多,你们别为难他。王老板的盛情,白雪岚心领。只可惜这小飞燕太灵巧,凡夫俗子无福消受。」 王老板见白雪岚回绝,无可奈何,只能不再提,拿起杯给白雪岚敬酒。 小飞燕臊了一脸,悄悄退到墙边站着,两眼红红地泛着泪光,忍着没掉下来。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反而歉意大起。 只是既然已经回绝,亦不好意思再招惹她,唯有默默拿着杯闷饮。 几杯下肚,听着桌上谈笑风生,尽说些风花雪月,没有一丝公务的影儿,宣怀风渐不耐烦,只是脸上不好带出来,扫了一圈,忽然瞧到那姓戴的副校长也是默默的,显然和他一样,对这种场合不太自在,不禁和他挑个话头,问他说,「戴先生,你就职的学校是在什么地方?」 戴民正憋得难受,见宣怀风下问,松了一口气,忙带着几分谨慎礼貌地说,「鄙人在职的是一所义务学校,里头都是些贫家孩子,有一部分还是孤儿,校名叫新生小学,规模甚小,说句不好意思的话,简陋孤僻得很,校址在……」报了一个地址。 那地方宣怀风听都没有听过,知道是非常偏僻的位置。 心里奇怪。 不知道这人怎么也会掺和到这种场合来。 不过直接问出来,又让对方下不了台,抿了抿唇,没有往下说。 他不像白雪岚那么会藏心事,戴民看他神色,大概也猜出几分,主动地说,「其实我这次来,是搭顺风车的。有点关于鄙校的小事……想烦扰一下白总长。」 宣怀风好奇起来,「学校不是归教育部管吗?你怎么找上海关了?」 其他人见他们聊起,也都旁听起来。 「是这样的,鄙校情况,和他校有点不同,学生家里大多贫困,学校少不了常给他们减免一些学费,孤儿更是如此,尽量提供吃住,这样一来,开销也大。教育部每年给的经费,往往年中就差不多用尽了。」戴民白净的脸上透出一抹不好意思,瞧了瞧不做声的白雪岚,硬着头皮往下说,「前几年多赖上任海关总署的薛总长,他家夫人爱做慈善,每年都给鄙校捐一笔款子,学生们也有个安生之所。只是,现在薛夫人跟着先生到上海去了……」 宣怀风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偏头看看白雪岚,「总长,这事您怎么看?」 白雪岚夹一筷子菜在嘴里慢悠悠吃了,似笑不笑地说,「做慈善当然是大好事,不过,我名下早有几个每年认捐的差事,像妇女书画协会,提倡尊重女性的,两个女学生拿着本子到我海关总署一求见,立即逼得我每个季度贡献一笔钱,闹得我都怕了。不是我白雪岚没有善心,现在要捐款的地方太多,海关总署又不是银库,难道我把国家的钱都发出去给大家过年?再说,那位薛太太我只见过一面,如今只因为我接了她先生的位置,就要我把她做开头的善事通通认领了,这也叫我太为难了点。」 周围人纷纷附和,「正是,拒绝又不是,应允又不是,实在够让人为难的。」 戴民一张口就被人挡了回来,十分尴尬,脖子都红了,默默片刻,低声下气地说,「白总长,我们办教育的人,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不会丢了这张脸皮来向人家打秋风。去年过冬,学校发不出薪水,教员走了大半,下着这么大的雪,连买煤的钱都拿不出来,又冻坏了几个学生。眼看新学期到了,小孩子有家的还可以拿出一些纸笔费,那些无父无母的,一张纸都没有,实在可怜。」 宣怀风难得见到这样不错的校长,不忍他又被白雪岚泼一头冷水,不等白雪岚开口,插进来道,「戴先生,你的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具体如何,等我们总长回去考虑一下,要有答复,我亲自打电话通知你。你能留下个联络方式吗?」 「怎敢劳您大驾?」戴民感激不尽地看他一眼,连忙从口袋掏出纸笔,写了一个电话,双手递给宣怀风,「我栖身的会馆里有电话,宣副官要有什么吩咐,要伙计留话告诉我时间地方,定必登门拜访。」 宣怀风把电话号码放进衣袋,说,「你放心吧。」 眼角一瞅,正好瞧见白雪岚玩味地扬着唇浅笑,显然知道宣怀风回去要求他,正在高兴。 戴民的事既然料理了,其他人趁着这机会,心里藏着事的,当即也赶紧提出来。 王老板在这些人里面似乎是个头脑,赶过去给白雪岚敬了一杯,试探着问,「白总长,最近这海关税金,是不是要调整啊?」 白雪岚失笑道,「你们耳朵真尖,这么快就听见风声了?是不是给我哪个下属塞了钱,让他漏了风?」 众人连忙赔笑,七嘴八舌否认。 「我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谁不知道白总长年轻有为,励精图治,自从上任以来,改革制度屡见成效。」 「少年精英,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这海关税金调整,可是个大动作。街外传言,说可能要取消国外购货价计税,改用国内售货价计税,啧,这实在是……不容易。」 宣怀风听到这里,才知道这场酒宴目的何在。 暗暗惊讶。 没想到白雪岚手脚这么快,他只提了一几句,白雪岚竟真的着手起来。 看来旁人说白雪岚雷厉风行,颇为实干,也不全是谄媚。 「哦?」白雪岚搂了身边的姑娘,让她坐在膝上,摸脸抚肩,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地方不容易?」 「这个……」 「譬如吧,我这是开染布厂的,」对面姓周的老板小心翼翼地说,「好几种高级染料,要从印度进口,上好的白坯布呢,又数日本货最好。每年光进口这几样东西,花的钱就不少。现在市场竞争激,我们这些苦干了多年的,唯一可以凭靠的,就是和外国人交情厚一些,他们给我们的价钱,也比别的同行便宜一些。这样一来,海关税金也稍低,成本还算勉强过得去。现在… 第34节 …要是真的改了海关税金的老法子,我们可就连这一点点压压本钱的好处都没了。最后,还是要从客人身上赚回来。」 「对,就是这个道理。」 「白总长,您是大佛啊,」王老板露着笑脸奉承,「跺跺脚,地面就要震三震,您上头随便改个规矩,到时候街上物价飞涨,人人都叫苦哦。」 白雪岚任凭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只是不哼不哈的,拉着坐膝上的女孩子调笑。 等众人说得唇都干了,他才一哂,笑笑,「算了吧,你们一个个家里金银满仓,还少几块钱税金?那些外国商人,有几个是见钱不眼开的?为了长期做你们的生意,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你们要他开多少金额的票据,他们自然就开多少金额。那些花花绿绿随手写的票据送到我们海关总署来,别说真实金额的一半,依我看,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众人连叫冤枉,个个都说,「天地良心,票据实实在在,绝没有少写一分钱。我们都是做了多少年生意的人,一等良民,还不明白缴税是为国的道理?再怎么想钱,也不省国家该收的税金。」 「和你们说句玩笑话,你们就认真了。」白雪岚哈哈一笑,随意摆了摆手,「先不要急,到底怎么样,我还要在想想。你们只管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别听信谣言。」 宣怀风本来正赞叹白雪岚竟然也有风骨,忽然听见他转了口风,不禁一怔。 那头众人却早就欢悦起来,掏袋子的掏袋子,咳嗽的咳嗽,打眼色的打眼色,或自己亲手奉上,或门外家丁早就准备好了捧上来。 「白总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钞票,古玩,珍珠链子……一色玩意,堆满了桌上小半块地方。 其中一尊六寸高的翡翠骏马,通体翠绿,没有一丝瑕疵,前蹄高抬,人立仰首,栩栩如生。 连宣怀风看了也暗暗吃惊,这群人出手竟如此大方,此等珍品应该是从皇家流失出来的,就随随便便送给白雪岚? 白雪岚扫了一眼桌前的琳琅满目,淡笑道,「太客气了。」 弹弹手指。 身后站着的几个护兵有两人走向前,把桌面上的东西一一收起来。 将要连那匹翡翠骏马也拿起来时,白雪岚忽对护兵道,「这个先别动。」 让膝上的姑娘站到一边去,扫了在场人一圈,才问,「这份大礼,是哪一位送的?」 一个穿着黑短褂,看样子挺精干的男人站起来,拱拱手道,「是我们周当家,叫在下带过来孝敬总长的。」 宣怀风认出来,他就是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做小生意,言辞含糊的其中之一。 白雪岚把翡翠骏马拿起来,掂量掂量,「这是难得的东西,嗯,一整块的上等翡翠,这匹马有八两重吧?」 那人笑着说,「总长真神了,听我们当家的说,这是清朝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从前还被慈禧老佛爷赏玩过呢,刚好八两八钱。放在白总长府上,添点趣意,也是我们一片孝心。」 白雪岚不在意地小叹一口气,「东西是好东西,可惜,我不能收。拿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周当家。」 对方脸色一变,强笑着问,「白总长,这话怎么说?」 「我早就说得清清楚楚。」白雪岚眼里闪过强悍的光芒,冷冷道,「什么都能将就,唯一不能容的就是鸦片海洛因。你们当家也是聪明人,听我一句劝,早点把手底下几家大烟馆改头换面,开开夜总会,或者麻将馆,不一样带着兄弟们赚钱?何必硬要走这条绝路。」 那人脸一沉,冷笑着说,「白总长,自从您走马上任,我们可是一路以礼相待,什么时候不恭恭敬敬?您若是要孝敬,开口就是。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必硬把兄弟们的生路堵绝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您说是不是?」 一边说,眉间已经隐隐露出煞气来。 房里空气蓦地一凝,人人噤声。 白雪岚身后几个护兵悄悄移上来,环形围在白雪岚身后,手都按在枪匣子上,眼睛瞪得老圆。 只有白雪岚最从容,盯着那人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是大佛金身,兔子要咬我,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总之,只要我白雪岚在这位置上一天,烟土的路子我就堵一天。外国鸦片要闯我的海关,不怕枪子的尽管来。」 说完,长身而起,对在座人等拱拱手,笑道,「打扰各位,这顿酒喝得不错,来日再由我还席罢。」 领着宣怀风和护兵走出房。 一干老板和姑娘们都匆匆送出来,只有那穿黑褂的男人留在屋里。 正下楼,忽然听见上面恶狠狠骂了一声「他娘的!」,接着轰一声巨响,乒乒乓乓碎声不绝。 看来一整桌子酒菜,都被那人翻了。 大家都呆了呆,讪讪呆笑。 白雪岚却丝毫不以为意,一边和左右旁人谈笑,一边往下走。 那个央宣怀风喝酒的女孩子也陪送到大门口,宣怀风知道她们过日子全靠客人打赏,在口袋掏了掏,才发现出门前白雪岚往他口袋里塞的钱全是十块一张的。 心忖白雪岚的钱,也用不着心疼。 抽了两张十块的,放到那女孩子手里。 她想不到宣怀风这样阔气,喜出望外,接了钱,依依不舍拉着宣怀风的手问,「爷,你明日还来吗?」 宣怀风说,「你别老是叫我爷,听着别扭,叫我宣副官就好。」 女孩子应了,笑着问,「那你明天来不来?」 宣怀风摇头。 女孩子也不沮丧,撒娇般的牵着他的袖子轻摇,「宣副官,你明天不来,后天来吧。不然日后经过,也进来坐坐再走,要是来了,和伙计们说找梨花就好。」 一直把宣怀风送到轿车旁,车门关上,还猛猛朝里面挥着丝手帕。 这顿饭吃得辛辛苦苦,又喝了好些酒,宣怀风见轿车沿着来路悠悠驶回去,呼出一口气,倚着座背微微闭目。 白雪岚一下子把他捞到怀里,笑着调侃,「你倒会占便宜,拿着我的钱乱花不心疼,一下子就给那女人二十块。」 探过手,慢慢摩挲他透出红晕的脸颊。 宣怀风喝了酒嫌气闷,上车就把半边车窗摇下来,车一开,风吹到人热脑门上,醉意立即更深了几分,便没有平日那么锐气,轻挥开白雪岚弄得脸颊痒痒的手,蹙起眉说,「你刚才贪赃枉法收了这么多东西,连二十块钱给个苦命女子都舍不得?小心得意过了头,栽个大跟头。」 白雪岚叹道,「她得你另眼相看,又摸小手又递钞票,有什么苦的?我反而羡慕她。你要是对我像对她一样,偶尔怜惜一分,或者让我喂你几杯酒,那就好了。」 宣怀风不肯和他就这些事胡搅蛮缠下去,撑着手勉强离他坐远一点,问他,「刚才那个人,看起来是黑道的,你不怕他报复你?」 「小喽啰一个,我怕他什么?要是他那个当家老大不老实,我照样收拾了。」 「你这么厉害?」 白雪岚故意让他离远了,猛一下又倾身过去,把他拖回怀里,贴着他发热的耳垂低笑,「我的厉害,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宣怀风察觉下身被人隔着西裤缓缓摸着,顿时酒醒了大半。 推开白雪岚,猛然坐直,瞪着他正色,「你别太过分了!」 白雪岚心里大怒,可是见轿车正走在大街上,前面又有司机,又不肯太伤宣怀风面子,让他日后难抬头做人。 笑了一笑,忍着坐到自己那边位子上,没再说话。 到了白公馆,白雪岚一路跟着宣怀风脚步进了房,把门一关,饿虎擒羊般扑上,不管宣怀风怎么痛骂挣扎,手探到下面,把玉茎软囊当面团似的玩弄,施尽绝招。 宣怀风眼眶里泪珠滚来滚去,百般无奈地泄了几次,见白雪岚还不罢休,实在熬不住,只好屈辱地开口求饶。 白雪岚半真半假地笑骂,「叫你享受,你倒好,好像受刑一样。如果我这手是长在那姓林的身上,你不知叫得多欢呢。」 强按着宣怀风,扎扎实实做了几回。 握住宣怀风颤巍巍吐出不少白液的那根东西,问宣怀风,「林奇骏要是知道你我之间这些事,他还肯看你一眼?」 宣怀风又惧又气,闭着眼咬牙。 白雪岚早猜到他会做出这副样子,冷笑几声,「你放心,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把我当废物一样地往外推,我感激不尽,自然为你保密,连年宅的事也不漏风声。」 从那晚起,白雪岚便改了原来的作风,每晚都到宣怀风房里过夜,宣怀风反抗越大,他弄得就越凶,威吓、用蛮、灌酒,喂春药……无所不用其极。 不但自己扬眉吐气,还必要蹂躏得宣怀风那里吐得一滴不剩,才算心满意足。 宣怀风和他奋战了两个多月,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筋疲力尽,心里也明白自己陷在这魔王手掌心里翻不出去,只能接受下来,渐渐不再像带刺的一样。 白雪岚暗地里早就牵心连肝地怜惜,见宣怀风有点认服了,态度立即大为好转,耍尽手段地百般温柔。 凡宣怀风所求,一律答应。 只有一件例外。 每晚的欢爱,是绝不能免的。 第十九章 这日,宣怀风记挂姐姐,要了一天假回年宅看看,吩咐司机把轿车准备好。 换好一身深黑色长衫,正要走,那个叫张戎的听差赶过来把他截住,说,「宣副官,总长请你过去书房一趟。」 宣怀风顿时心里老大不痛快,「什么事急着现在说?」 「不知道。总长正等着,您快去吧。」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有事无事都想刁难一下自己,临出门又被他绊着,很不乐意,无奈几个护兵在大门把张戎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严严实实守着。 只好跟着张戎到了书房。 跨进门,瞧见白雪岚就问,「你找我?」 白雪岚把头一扭,看他一眼,「谁得罪你了?一脸不高兴。」 宣怀风冷冷把眼睛垂下,「你已经准了我今天的假了。要是有公事,等我看过姐姐回来,一定尽快给你办。」 「果然男要俏,一身皂。」白雪岚盯着穿上崭新黑缎子长衫那修长俊逸身子,踱步过来,细细打量,竟一时挪不开眼,「上次要你穿了这身和我赴宴,你偏不肯,现在总算让我享了一回眼福。嗯,你的腰杆子也太细了。」 手往腰间一探,宣怀风簌地退了一步,沉声说,「你昨晚答应过,白天再也不碰我的。」 白雪岚一笑,「你想起昨晚了?」 宣怀风顿时尴尬起来,狠狠地别过脸不做声。 俊脸飞红一抹。 「你到 第35节 底有什么事?时间不早,我该出门了。」 「是有点事,你过来。」白雪岚知道他急着走,不再和他胡搅蛮缠,把宣怀风叫到书桌旁和他一道半跪着,掀了书桌下面一块木板。 露出一个嵌在里面的小保险箱。 白雪岚问,「这东西你会用吗?」 宣怀风点点头。 这东西他家从前也有,一般大户人家,有点家私的都难免装一两个这样的保险箱在家。如今虽说有银行可以存钱,其实世道真乱起来,还是手边有点现货比较方便。 白雪岚说,「你看着我开。」 扭着保险箱上的转盘,慢慢地转了几个数字,折腾一会,拉着门上的把手一提。 嗒的一声,保险箱的门就开了。 白雪岚转过头扫他一眼,问,「密码你记住了吗?」 宣怀风看得清清楚楚,那密码分明就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白雪岚会用到这么要紧的地方,又特意把密码告诉自己。 隐隐觉得白雪岚有几分可恶,偏偏又说不出他究竟可恶在哪里。 心里朦朦胧胧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一闪而过。 如果要问,恐怕又会被白雪岚趁机调侃讥讽。 索性假装不在意,点头说,「记住了。」 白雪岚似乎没察觉他在想什么,探手进去,捧出一个很新潮的心形盒子,上面覆着薄薄的丝绒,看起来华丽可爱。 打开搭扣,翻出来,原来是一条白金链子,底下坠着小指头大小一颗珍珠,滑着黑油银般的光,个头倒也罢了,这种颜色却很少见。 另外还有配成一套的耳环,也嵌着同样色的珍珠,只是个头更小点。 这样一套东西,估计所费不菲。 「你在这里谋了差事,总不能像从前一样,总是空着手回家,连我的面子都不好看了。这套东西带给你姐姐,我瞧她的肤色和你一样,挺白嫩的,戴着这个一准好看。你过去一趟,也好好讨她欢喜一下。」 白雪岚把首饰连盒子,一块递到宣怀风手里。 宣怀风不肯要,「这东西太贵重。」 把盒子又塞回给白雪岚。 白雪岚握住他的手腕,斜眼瞅了他一下,唇勾起若有若无的一点笑,问他,「你这是要表态?和我划清界限?还是嫌我的东西不够林家的好?」 宣怀风暗暗一凛。 知道他看起来好好的,却随时可能翻脸。 这家伙位高权重,心绪比谁都难猜,有时候一直气他,他都做小伏低顺着你,但有时候只是说错一个字,他就好像火山一样毫无预兆就爆了,非用滔滔熔岩把看不顺眼的人都活活烫死不可。 宣怀风这一阵被他每夜每晚地折腾够了,想起他那些欺负人的手段,也实在没胆子和他硬顶,僵僵地站着半天,才说,「真要送,你为什么不亲自送她?也乐得做个人情。」 白雪岚眼眸蓦地一厉,转瞬又消了下去。 不觉有些灰心。 费了这么多功夫,现在宣怀风不和他当面对着干,却只是怕他。 就像特意打发人去准备这套东西,原本是想让宣怀风高兴一下。 没想到弄巧反拙,蠢到家了。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人面前,偏偏就做些蠢事。 想着想着,不觉也意兴索然,把那丝绒盒子往书桌上一扔,冷冷道,「七百多块的东西,我找不着人送吗?你爱要不要,随便。」 宣怀风一时也摸不着他的意思,又闷闷站了半晌。 最后听白雪岚没再说话,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才不得不开口。 嘴一张,就问,「我可以走了吗?」 白雪岚腾地一下,一股子火从脑门直钻到头顶,烧得他眉角直抽,恨不得把宣怀风拖过来狠揍一顿。 或狠狠欺负一顿也成。 偏偏自己昨晚才答应过白天不碰他的,转眼食言,以后再骗他就不灵了。 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忍着。 亏他城府深,内里刀绞肠子一般,看上去脸色只是略沉了点,对宣怀风说,「没别的事,你去吧。」 宣怀风赶紧出了书房。 白雪岚一个人呆着,隔一会,一个听差跑进来,说,「总长,宣副官打发小的过来问一下您,今晚他能不能在年宅过夜。宣副官说,明天一准大早就回来,不会误了工作。」 「不准!」白雪岚大吼一声,猛地一掌扫到桌面,把电话连那套首饰盒子都扫到地上,「不准!不准!不准!」 听差吓得不知所措,连声说「是,是」,矮着半截身子往外面溜,要去告诉宣怀风。 走到门外,又被白雪岚叫回来。 「去,和宣副官说……」白雪岚喘了一回气,半天才累了似的叹,「算了,让他过一晚,叫他明天早点回来,不要又让这边三催五请才动身。」一只手强压着起伏的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是。」 「我生气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漏。」 「是,总长。」 宣怀风在公馆门外得了白雪岚的回答,颇有些惊喜。 心里又暗暗担心,不知道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回来之后要怎么被白雪岚要挟。 不过也不是眼前的事。 上了轿车,不用吩咐,司机已径直朝着去年宅的方向开。 今天太阳好,气候也宜人,经过平安大道,街道两旁铺子都把门开得大大的,一路看过去,墙上高高挂着横横竖竖的招牌,不然就贴着大幅的香烟美人广告。 做小生意的也纷纷钻出来,在街上占位置,摆两张长木凳子,一张四方小桌,就是个豆腐脑摊。 其余卖刀削面、馄饨、肉包子、糖葫芦、面人的,摊摊点点,把两旁马路占得水泄不通。 正逢上班上课时分,不少行人又被逼到马路上占着车道匆匆走。 恰好几辆轿车一来,就被塞在路上了。 司机看着紧挨着的人力车堪堪过去,差点擦到车皮,按着喇叭大骂。 护兵也跳下车,恶狠狠吆喝着赶前面挡路的人。 宣怀风却觉得很亲切,叫住护兵,要他们不要吓到旁人,自己开车门下来。 护兵赶紧跟过来问,「宣副官,您这是去哪?」 宣怀风指指不远处的一家糕饼店。 白雪岚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总不能每次去看姐姐都空着两手,姐姐爱吃枣泥糕,买两盒回去给姐姐吃。 还有张妈,送她一盒莲蓉酥,不知要开心多久。 走了两步,宣怀风回过头,「我也不到别的地方去,你们站这里就能瞧见,用不着跟着。」 那个护兵头对着普通人凶神恶煞,对着他却只管笑呵呵的,「总长和我们说您少一根头发我们也要赔命。宣副官,我们是奉命行事,您别见怪。」 照样亦步亦趋。 宣怀风知道他们被白雪岚叮嘱过,骂也骂不跑,打也打不走的,只能由他们去。 只是,领着几个高大凶恶的护兵朝那糕饼店一站,不像买东西的,倒像砸店的了。 一行人未到时,糕饼店的伙计已经暗暗警惕,一看见他们真的过来,吓得赶紧进去找掌柜。 宣怀风往柜台前一站,人家掌柜就立即从后面出来了,躬着身笑,「长官好,有什么吩咐?」 「买点糕饼。」 「哦!哦!」掌柜一听是买东西,悬起的心放了半颗下来,赶紧亲自要了糕夹,开柜去夹,「是买给夫人吃的吧?要哪些?」 「有枣泥馅的没有?」 「有,小店里金丝枣泥酥、蜜枣笑米佛都是老招牌。」 「每样要一盒。」 掌柜连忙挑了两盒上好的,封在一旁,「长官,还要点别的没有?」 「莲蓉酥也要一盒。这就够了。」 「好咧!莲蓉酥。」 掌柜又赶紧挑了一盒莲蓉酥,交给一旁伙计,自己又转身,手脚麻利地挑了柜子里精致漂亮的五六样糕点,总共算了九盒,印着糕点花样的硬纸皮盒子,扯一条红绸绳四四方方扎紧了,递到护兵手里。 宣怀风忙说,「不要这么多。」 掌柜瞅瞅他身后护兵,人人都挂着枪匣子,眼前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不过,和一般长官是没得比的了,哪敢怠慢。 做生意的最怕遇兵痞,这些大爷每次上门不费他五六十块钱?如果只要几盒点心,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掌柜堆着笑小心翼翼说,「长官辛苦了,为国为民辛劳,我们这些小店能孝敬几盒子小玩意,那是福气。这些不成敬意,家里的太太小姐要是喜欢,日后随时叫个人过来取几盒子就是。」 格外殷勤地把一大摞盒子塞到宣怀风身边护兵手里。 宣怀风还在问多少钱,伙计们都不敢答。 那护兵却是打惯秋风的,老实不客气就收了。 因为这里有几个带枪的护兵,又有一位实在俊俏优雅的年轻长官,周围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人,有人看这热闹,有人看这漂亮人,店里变得越来越挤。 护兵们不许别人挨近,伸手就推,嚷着,「走开!走开!长官买糕点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抓回去啦!」 有人被推倒了,砰地撞在门角上,只能自己摸摸脑袋避开。 宣怀风不想生事,皱了皱眉,和那掌柜说,「这不像话,你是做生意的,小本买卖都这样白送?」 也不啰嗦,从口袋里掏了两张十块,估量大概足够付这几盒点心钱了,放在柜面上,转身就往轿车方向走。 护兵拎着糕点盒子,也赶紧从后面跟上来。 刚出了店门,忽然身后脆生生的喊,「宣副官!」 宣怀风回头,一个穿着淡黄色裙子的女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到跟前,没说话就露齿笑了,喜滋滋地说,「真是巧了,竟然在街上遇见您。有两个月了吧?怎么不见您到我那儿坐坐?」 竟是舒燕阁的梨花。 护兵见梨花毫无忌惮地靠近,照例又是不问情由,伸手要推。 宣怀风刚才见过他们粗鲁的样子,不想梨花也被推跌了,忙伸出手制止,叫着,「住手。」 护兵退到一边。 梨花就势挽住他的手,仰头朝他露了个灿烂的笑脸,叫了声「宣副官」,亲亲密密地问,「你瞧我今天穿的新西洋裙子,好不好看?」 第36节 宣怀风从英国留学回来,倒真的学了几分英国人对女士的礼貌,这样被一个大姑娘挽着手,贸然甩开伤了她的脸面。 自己倒尴尬起来,只能说,「好看。」 思忖着怎么要梨花松手。 梨花被赞得咯咯直笑,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起来,「那是你的车吗?真阔气。」 「不是。是海关总长的座驾,我只是借来用用。」 「哟,你连海关总长的车都可以借用啊?」 「嗯。」 梨花虽然年轻,却是从小入行的,什么人没见过。 一瞅宣怀风,就知道是那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好主儿,脾气温顺,涉世不深,口袋里钞票又多。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过。 「宣副官,我们在这平安大道上走走,好不好?」 「我还有事。」 「人家盼了你两个月,你连影子都不露,走走又有什么呢?」 宣怀风和这些姑娘交道打得少,第一次见识她们主动的魅力,甚感惊讶,还没来得及推搪,就被梨花挽着胳膊走到豆腐脑小摊上去了。 梨花问,「请我吃碗豆腐脑,好不好?」 这个倒没什么。 宣怀风花一毛钱,请她吃了一碗豆腐脑。 梨花吃完了,抽着手绢细细抹了抹嘴边,还有别的打算,甜笑着说,「我平日被妈妈束缚紧了,好不容易今天出门,又遇到你,这不是缘分吗?听说这平安大道最热闹,有许多漂亮玩意,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宣怀风实在不想和她纠缠,苦笑道,「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梨花做了一副俏丽可爱的表情,两手合掌地央求,「就一点工夫嘛。大兴洋行就在前面,走几步就到。平日我一个人进去,总被里头伙计看不起,瞧定我买不起似的。今天有宣副官陪着,我也算扬眉吐气一下。宣副官,好嘛,好嘛。」 「大兴洋行」四个字钻进耳膜,宣怀风立即就颤了颤。 心好像被鱼钩勾到,微微抽起来。 他往前面看。 果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大兴洋行的大招牌露出一个黑底金漆的角,其余都被垂下来的前檐给挡住了。 奇骏。 奇骏……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思念着、压抑着、回避着、期望着——又失望着。 对自己失望,还是对这段关于奇骏的梦想失望,都说不上。 宣怀风知道,是自己的错。 和白雪岚搅在一块,好像陷进了沼泽,不知不觉就万劫不复。 宣怀风从前崇拜岳飞,文天祥,这些古人们有风骨,宁死不屈。 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宣怀风很信这一句。 可是,他现在才知道,有风骨真的很难。 针刺到肉上,才知道疼。 很多事不是空想就行的。 例如对白雪岚,每晚他都暗暗发誓要抗争到底,每晚却又无可奈何地投降。他太软弱了,白雪岚抱他的时候,他好像被丢进了喷发的火山口。 被丢进火山口,浸在熔岩里的人,还能有什么理智? 剩下的只有本能。 但是,本能又被白雪岚牢牢掌控着。 白雪岚让他疯,他就疯。 白雪岚让他满足,他就满足。 每每想起来,宣怀风就痛恨自己。 他觉得自己若再提文天祥,再提岳飞,那真是侮辱了人家。 他只是见谁强大就对谁俯首称臣的秦侩,只是徒有一张道貌岸然的面孔,转眼就投降清朝的洪承畴。 不,还不如这两个。 这个样子,怎么见奇骏? 奇骏,我好想见你。 可是,我不敢。 宣怀风咬咬牙,一下甩脱梨花的胳膊。 「梨花姑娘,我今天真的有事。」他止住步,伸手进口袋,把里面的钱一股脑掏出来,都塞给梨花,「你自己去吧,看中什么东西,给自己买一件。」 梨花一下子得了一叠钞票,眼都圆了。 捧着钱,一时倒不敢相信地无法做声。 宣怀风装作被风吹迷了眼,揉揉眼睛,回头招呼了身后几个护兵,「天不早了,我要去年宅。」 护兵们赶紧为他开道。 走回来时,轿车旁已经站着一个人,穿着裁剪得极漂亮的浅灰色西装,对宣怀风露了个苦涩的笑容,叹气说,「原本我以为是公馆里的听差搞鬼,三番四次打电话过去,都说你不愿见。现在看你连我家的洋行都绕着走,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你是想一辈子都不和我打交道,是不是?」 宣怀风盯着眼前的男人,连呼吸都停了。 奇骏! 一瞬间,手不知道往哪放,脚也不知道往哪摆,眼也不知往哪看。 既惊喜,又恐惧。 心里**辣地疼,好像刚刚被冻伤了,忽然又被火烤起来。 热流一下子涌到眼眶边缘,自己也吓了一跳。 哭不得。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见到奇骏就淌眼泪,这么惺惺作态,连戏子都不如了。 宣怀风有点怔然。 为什么这时分想起戏子,想起白云飞? 真是没出息。 失神了好久,久到担心醒过神来,奇骏已经走了。 宣怀风赶紧定了定,认真一看,奇骏还是安安静静站在面前,等着他说话。 可是,自己偏偏没出息,不知道说什么。 好半天,宣怀风才从褪尽血色的唇里吐出几个字来,「奇骏,是你啊?」 林奇骏对他,向来是没有脾气的,耐心等了半天,才等到他说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温柔地笑着反问,「不是我,该是谁呢?」 他在白公馆出入过许多次,护兵们都知道他是大兴洋行少东家,也知道他是总长的朋友,也没阻拦,让他走到宣怀风身边。 林奇骏站近了他,才问,「电话也不接,见面也不肯,你要和我绝交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就没再做声。 不是他不愿解释,而是无法解释。 他固然相信奇骏对他的心,只是也很担心。 奇骏太干净了,当初出国留学的谣言,他已经这么放在心上,如果知道了白雪岚那些事,还能得了? 但瞒着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依旧和他说话,四目相对…… 宣怀风觉得自己在奇骏面前,明显比从前矮了一截。 都是白雪岚干的好事。 林奇骏等了一会,见宣怀风不肯解释,也就算了,和顺地说,「要是不和我绝交,那就再好不过了。请你吃一顿饭,好不好?」 这个要求,宣怀风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就算知道自己不配再和奇骏纠缠也好,就算知道吃了这一顿,回去不知要被白雪岚怎么为难也好。 他忍不住就点了头。 连思考一下的犹豫都没有。 两人一起坐上轿车,到了很高档的华夏饭店,要了一个雅致的小包间。 护兵们还要跟进房,宣怀风拦住他们,板起脸说,「我就在华夏饭店里面,还要跟得那么紧吗?有你们站在门口,谁闯得进来?」 护兵们还是头一次见他端起面孔,既有两分惊讶,又不敢太过冒犯了他。 白雪岚密密叮嘱,第一要保证宣怀风的安全,第二要保住宣怀风的脸面。 现在人在华夏饭店包厢里面,又是三楼,要说安全,守着房门也够了。护兵头左右看看,只能退出来,布置两个人看住楼梯,其他人都守在门外,如果有伙计进入,一律找人一路跟着监视。 宣怀风斥退了护兵,扭过头,刚好瞧见林奇骏坐在那里偷偷地笑,腆着脸问,「你笑什么?」 林奇骏说,「你现在当了副官,好威风。看这个气势,我有点想起宣伯父了。」 宣怀风不想就这话题说下去,默默坐了。 林奇骏问,「你怎么不说话?」 宣怀风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只静静瞅着他。 心里五味杂陈。 前一刻恨不得自己和奇骏独处,吐尽委屈,这一刻却知道自己想错了。 什么也说不出的时候,独处更不堪。 林奇骏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怀风,你变了好多。」 「怎么变了?」 「变得标致了,气派了,还有,我有时候,怕不认得你了,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林奇骏看看他,「你从前不会这么闷不做声,见到我总有话说,高高兴兴的。现在你不爱见我了吗?」 「没有。」 「这几次难得和你见一面,你却总是闷闷不乐的,沉着脸,话也少,我总觉得……」林奇骏说到一半把话吞了回去。 无缘无故的,宣怀风蓦然一阵心虚。 扫林奇骏一眼,低声问,「你觉得什么?」 林奇骏迟疑了片刻,才说,「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就像你从前对雪岚一样的。你从前一见到他,就沉下脸……」 「没有!」 宣怀风猛地拔高声,连自己也吓到了。 瞧见林奇骏惊讶地看着自己,心里像被塞了一只十爪尖利的老鼠一样,拼命挖着挠着。 他不知说什么补救,怔怔地坐在椅上,让痛苦煎熬自己。 两人默默对着。 正不知怎么下去,饭店的伙计进来给他们解了围,问,「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递上做得很漂亮的大本子菜谱请他们点菜。 林奇骏斜一眼宣怀风,见他没动作,叹了一口气,自己把菜谱接过来翻了翻,随意点了三个西菜。 那伙计用一张小纸条记下来就走了。 林奇骏等他一走,站起来,换到了和宣怀风最靠近的位置上做,轻轻叫,「怀风。」 伸出双掌,一把握住怀风的手。 第37节 宣怀风身子猛地一震,潜意识想要挣开,一抬头,碰见他的目光,骤然又惊觉,这是奇骏的手! 只那么一想,脑子里能感觉到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被握住的那一双手。 宣怀风想象,那该是温暖和蔼的。 现实却并非如此。 那是,很烫的。 好像被烙铁夹着,烫得他惊慌失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热疯了似的涌出来。 奇骏是不是知道了? 奇骏会闻到自己身上白雪岚的味道吗? 不知道昨晚的时候,白雪岚有没有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什么不好的痕迹? 古往今来偷情负心的下三滥,面对原主时,都是这种做贼心虚的心思吗?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和奇骏坦白呢? 纸包不住火,奇骏总有一天知道的,这样拖拖拉拉,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不如现在坦白了。 奇骏如果要一刀两断,那是他宣怀风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如果奇骏不计前嫌,愿意和他在一块,那真是……真是……上天见怜。 对!就该这么办! 宣怀风在心里低吼一声,觉得心里多了一分力量。 他讨厌死患得患失的感觉了。 更讨厌总被白雪岚要挟得没完没了。 他和奇骏的感情是真的。 那些事,奇骏知道又如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一死。 想到这里,宣怀风觉得心里的憋屈去了大半,力气仿佛也涌了出来,让奇骏牢牢握着自己的手,吸了一大口气,沉声问,「奇骏,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林奇骏还是很温柔地看着他,「怀风,我什么时候不原谅你了?不管你做了什么,我的心意都是还像从前那样。」 宣怀风像被惊吓到似的抽了一口气,惊疑地看着他。 半晌,身体慢慢地松下来。 他没看错人…… 又喜又悲地,直想痛哭一场。 林奇骏已经把胳膊伸到他腰后,轻轻环着,见他放松了,更大胆了些,慢慢让他挨到自己怀里,抚着他俊美的脸,缓缓说,「你别担心,我什么都知道了。」 宣怀风眼睛乍然睁了睁,「你都知道了?」 「嗯。」林奇骏淡淡说,「海关总署那些新制度,我晓得,有许多是你的提议。虽说是为国尽忠,可我们这些做舶来品生意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宣怀风一怔,心里隐隐地有些发冷,便把眼睛半闭起来,伏在奇骏胸前,「那些新制度,也并非全是我的主意。再说,白总长不是还没有正式公布吗?他还要考虑一下。」 林奇骏顿了顿,说,「白总长?我记得从前你每次提起他,都气呼呼叫他白雪岚的。我叫他雪岚,你还嫌我和他太亲密了。」 「……」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以我们的关系,纠扯到生意上的事,太庸俗无趣了。不过,刚才你既然说了,你觉得对不起我,可见你心里对这些提议也是后悔的。也对,好好的规矩,改它做什么?我也是为你想,在海关总署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在想,你现在是雪岚身边的红人,要是和他说一下……」 林奇骏多日没和他亲密,心里也着实挂念。 看着宣怀风修长柔韧的身子贴在自己怀里,脸颊被长衫的黑缎子领子衬得越发白皙俊逸,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 一边说,一边就着手往下滑。 宣怀风正听得心里又寒又气,被他一摸,仿佛下面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受惊似的坐直起来。 林奇骏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宣怀风站起来,瞪着他问,「你今天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事?」 林奇骏明白过来似的,立即说,「原是我会错意了。我是存心请你吃饭叙旧的。你要是不喜欢谈这些,我以后都不再会你说这些就是。」 又说,「如果我把你当官场上的人来应酬,我也不是人了。真有一点这样的心思,让我天打雷劈!」 当即狠狠发了一个毒誓,问宣怀风说,「你还不信我吗?」 宣怀风看他那样子,倒不好再苛责。 暗忖道,自己心里发虚,难免想的东西都入了魔道,还没有坦白,反而疑心起奇骏来,这是不是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呢? 这样一想,神色就缓和下来,说,「没什么大事,我白问你一句罢了,为什么发这么不好的毒誓?」 恰好敲门声响起,伙计端着做好的西菜上来。 小牛排的香味充斥包厢。 有外人在,两人不好在说什么,对坐着开始吃菜。 等伙计放好菜出去了,也一样如此。 再没有做别的事的心绪。 匆匆吃完,宣怀风就说要去年宅看姐姐,奇骏忍不住拦住他的手腕,深深盯了他一眼,咬牙道,「难得见一面,我竟让你不快活。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宣怀风看他这样,心里又痛痛地不忍。 外面的护兵早等得不耐烦,见饭店伙计说已经结了账,敲门进来催促,「宣副官,饭吃完了,年太太该等急了吧。是不是该动身了?轿车就一直等在饭店门口呢。」 百般无奈,只好和奇骏道别,坐上轿车往年宅来。 第二十章 车才驶入巷子,远远就看见年家大门停了几辆车,有轿车,有吉普,一群人乌压压站在那里,隐约还有不少是背着长枪的大兵。 宣怀风以为年家发生什么大事,脸色大变,急急忙忙下了车,走出来就问,「出了什么事?」 他一露面,众人早就大叫起来,「到了到了!」 哗一下把宣怀风围在中间,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飞了似的。 孙副官从他身后转出来,急得一边抹汗一边说,「宣副官,你到哪去了?让我们好找。」 宣怀风关切地问,「怎么这么些人堵着门?是姐夫那里出了什么事吗?」 孙副官说话比打机关枪还快,「年家一切无恙。我们都是总长派过来的。总长有事找你,快跟我回去。」一边说,一边拖着宣怀风转身上车。 宣怀风听见年家无恙,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沉下脸。 他早就觉得白雪岚今天大方得过头。 说要回家,就准了假。 拒绝他的礼物,也没做声。 说想留下来过夜,问也不问就答应了。 原来竟留着这么一手。 对了,白雪岚最喜欢乱监视人,妨碍别人的自由,发现他过了中午还直接到年宅,自然会不自在,非要派人过来干涉一下,炫耀炫耀自己的权力才满足。 想着这些,宣怀风不由一肚子气,堂堂一个海关总长,也不好好做事,心思都花到刁难他身上。 停住脚步,一手按着车门不肯进去,问孙副官,「我今天出来,总长准了我一日假的。为什么中途叫人回去?」 孙副官也不回答,只一个劲催促,「上车再说,上车再说。」 把他当逃犯似的,推推攘攘地,孙副官拉着他的手腕往里扯,后面一个高大的护兵按着他的头,再在他肩膀上一撑,把他弄进了轿车里。 车门砰地一关,司机就踩了油门。 护兵们或攀车门,或上吉普,虎虎跟上来。 宣怀风简直就是被抓上车的,非常气愤,原本觉得孙副官人不错的,现在知道他也是同流合污了,在后座上恼怒地看着孙副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是犯了罪还是违了法,要你们这样当犯人似的对待?」 孙副官眉头皱得很紧,说,「宣副官,你先别忙着发火,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实在是情非得已。事关重大,总长严令不许外传,刚才在年家大门杂人太多,我不好明说。总长今天去海关总署的路上被人打了埋伏,受伤了。」 宣怀风猛地一僵。 半晌,吐出一口气,压下声音来,「你是说真的吗?」 孙副官急道,「这种事我难道还能编出来骗你不成?你看前后跟着的这些护兵,都背上外国长枪的。一出事,总长就想起你在外头,生怕你也被那些不怕死的缀上了,赶着叫我带人过来保护。到了年宅不见你,又不知道你到哪去了,急得我们一群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宣怀风止住他问,「别说我的事了,白雪……总长他到底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孙副官说,「我看了一眼就被他催着过来了,也没细瞧。反正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血。」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紧,连忙问,「在哪家医院救治?」 「哪家也不是。总长说不许泄漏消息,也不肯去医院,命令护兵们把他带回白公馆,是要请西医过来治疗。」 宣怀风在心里骂了一句「糊涂」,扫了孙副官一眼,觉得他也太不称职了。 医院毕竟是医院,医药设备都比公馆里齐备。 这种时候,当副官的职责所在,不管白雪岚怎么说,保命要紧,当然死活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不过回头一想,自己刚才还去饭店吃西菜呢,比孙副官更不如,有什么资格埋怨人家。 手垂到坐垫上,默默攥着拳。 望着车窗外呼呼往后倒退的商铺行人,心乱如麻。 到了白公馆,大门前站岗的护兵多了许多,人人荷枪实弹,显然一出事就增加了警备。 两个副官下车就匆匆往里面赶,直奔白雪岚的卧房。 没到房门,就听见里面白雪岚的声音快发飙似的吼,「不是说找到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等等等!你们就知道要我等!都是做什么吃的?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听差从房门抱头鼠窜地逃出来,几乎撞在来人身上。 抬头一看,顿时如见了佛祖一般,纷纷叫道,「宣副官,阿弥陀佛!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快进去!再不进去总长要枪毙人了!」 又扯着嗓子往房里喊,「宣副官回来了!总长,人回来了!」 宣怀风简直是被他们抬进房的。 直送到白雪岚面前。 白雪岚听见宣怀风回来了,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来,在床上坐直了上身,使劲打量了他一番,瞧清楚没伤没痕,才算定住了心神。 不过,心里毕竟不痛快。 第38节 > 瞅着宣怀风,冷冷地问,「到哪去了?不是请假去年宅的吗?怎么孙副官都到了,你还没到?」 宣怀风本来听说他受了伤,怀了几分关心,没想到进门就被他当犯人一样地审问,大不舒服,声音也冷下来,「我请了假,难道不可以四处走走?你的伤怎样了?」视线转到白雪岚包扎起来的右臂上。 白雪岚也不知道是打了麻药,脑子没平日清醒,还是受了伤心绪不佳,鼻子里哼着问,「我受了伤,你心里很高兴是不是?你恨不得人家一颗枪子儿要了我的命是不是?」 宣怀风气得一怔。 和这个大混账辩驳,倒真是浪费唇舌。 懒得和他吵,狠狠一掉头就往房外走。 白雪岚大概也知道自己说了负气的话,没意思起来。 破天荒地没叫住他,竟然任由他去了。 宣怀风出了白雪岚的卧房,问着门外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总长出门没有护兵跟着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答话。 「总长最近出门都带着护兵的,只是埋伏的人也不少,听说足有七八个。」 「就埋伏在僻静的路上,准是算好了总长平日要去总署的路。」 「有带刀的,有用土枪的。」 「跟着总长的护兵都是挑出来的尖儿,拼死地挡着,还是死了两个,还有两个挂了彩儿……」 「司机吓得脸都青了,幸亏小命还留着。」 「总长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一身血,吓死我们了。」 宣怀风见说得太乱,摆手要他们停下,问,「伤口哪个医生包扎的?人走了吗?」 管家说,「请的是京华医院的徐副院长,治外伤的专家。他怕伤情有变化,暂时还不敢离开,在旁边厢房里等着。」 宣怀风按照他说的去了厢房。 果然,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低声和另一个穿白衣服的助手似的年轻人交谈着。 一见宣怀风进来,两人都赶紧站起来。 宣怀风先说了自己的身份,问那年纪较长的当副院长的医生,「我们总长情况如何?」 徐副院长沉吟着说,「严重倒不算顶严重,手臂上的枪伤,子弹穿了出去。没伤到骨头就是好事。只是要小心将养。毕竟是人的身体,很多事说不定,而且白总长身系重任,鄙人也不敢下完全的保证。」 宣怀风点头,「这是一定的。还有什么别的嘱咐没有?」 「我开了药方,要吃的药,请按时吃。」徐副院长也是常给达官贵人看病的,知道这些人的怪脾气,笑着说,「总长事忙,有时候要是忘了吃药,还请宣副官提醒一下。」 「我会的。」 「那当然,宣副官必然是极称职的。还有,要是总长肯到医院复检,那最好不过。要是实在抽不出时间,打电话要我过来一趟也行。」 宣怀风问,「多久复检?」 徐副院长琢磨着,显得有些为难,「一个礼拜一次,怕总长嫌麻烦,要是两个礼拜一次,又怕中途有身体变化,对不起白总理的嘱托……」 「白总理?」 「是的。白总理刚才亲自面嘱鄙人一番,说务必要让总长尽快康复。宣副官不知道白总理过来了?」 宣怀风这才知道白雪岚的堂兄,国家总理也来探望过了,自己这个副官竟比他来得还晚,脸上辣辣的,有些惭愧,只好说,「徐副院长的叮嘱,在下都记住了。就一个礼拜复检一次吧,总长那边的时间,自然是我来安排。」 再三多谢了徐副院长一番,又提起白雪岚目前情况不知道算不算稳定,问他是否可以留下过一夜,好就近观察。 徐副院长知道白雪岚身份不同,一口答应下来。 宣怀风问完了情况,才走出厢房。 迎头就遇上孙副官。 两个当副官的站到廊下私下聊话,宣怀风问,「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 孙副官说,「抓到两个活口,关在警察局里,应该是要严厉审讯,问出幕后人的。不过照我看,多半就是那些捣鼓烟土的人。」 宣怀风蹙眉道,「他们胆子这么大?」 孙副官说,「中鸦片毒的人毒瘾一发作起来,就算卖老婆也要换了钱来吸,全是倾家荡产地掏银子买货。这行当呀,一捣鼓就是几倍十几倍的利,胆子都是血浸出来的,名副其实的丧心病狂。其实,前一阵就透出点风声了,海关那边好几个同僚在路上被人敲了闷棍。总长就是提防这个才增派了护兵,不然为什么宣副官你每次出门,都要带着这么一些人呢?」 宣怀风一呆。 他一直以为护兵是派来监视自己的,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层道理。 自己多少错怪了白雪岚。 不由叹了一声,「这些事,总长怎么没和我说过?」 孙副官对他和白雪岚之间的事从不敢乱插话,只敷衍地笑笑,「总长的心思,我们做下属的有时候是猜不来的。哦,我还要去警察局一趟,这里先拜托你了。」 宣怀风和孙副官分开,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又走到白雪岚的卧房门前。 他刚才是负气走的,现在又自动回去,有些难为情。 而且,也不知道白雪岚那个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趁机刁难。 可是,如果就这么掉头回自己房间,把受伤的上司丢在一旁不管,又很说不过去。 想来想去,打定了主意,把管家叫过来,「你去问问医生,伤者要不要忌口,问明白了再告诉厨房,要他们按照养枪伤的伙食来给总长做吃的。」 等管家去了,又对门口的听差说,「你们忙自己的事去,总长有什么吩咐时,我再叫你们。」 众人都听他的散了。 宣怀风自己端了一张椅子,放在月牙形透窗下,又拿了一本书,坐下,一边看,一边随时听里头白雪岚的情况。 书是在架子上随手拿的,坐下看时,才知道是《乱世佳人》。 不由抿了抿唇,苦笑。 他从前听见说过这书,因为都说好,借了来读。匆匆看了大半本,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写得是不差,但不符合男人的审美,过于矫情了。 大概爱看它的都是女子。 现在不愿特意为取书重走一趟,只好把书随意在中间打开,将就着往下翻。 没想到,仔细一读,却又和从前感觉生出微妙的差异来。 不知不觉,认真沉静地读起来。 越看越是入神。 到了后面,看见郝思嘉从楼梯上跌下来,醒来后哭着叫说「我恨他」,白瑞特在外面听得一阵痛苦,宣怀风不禁起了共鸣,深深为他叹了一口气。 忽然有一人问,「看书就看书,你叹什么气?」声音从背后一点预兆也没有地传出来。 吓得宣怀风浑身寒毛全竖,猛地跳站起来转过头。 原来是白雪岚,右臂用绷带套在脖子上虚虚挽着,饶有兴致地倚在房门上瞅他。 宣怀风见又是他无声无息地尽吓唬自己,气得眉一扯。 要指责他的不对,看见他手臂上包扎得白鼓鼓的伤处,又不好落井下石,思忖片刻,收敛了脾气,淡淡地问,「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说你失了血,应该躺在床上静养。要茶水的话,对着门外叫一声不就行了。」 合上书,把它放在椅子上,走过来搀白雪岚回房。 白雪岚只是手臂挨了一枪,腿脚却完全如常,见宣怀风竟肯屈尊来搀他,乐得像吃了仙丹一样,浑身轻飘飘的,故意做出脚步蹒跚的模样,半边身子倚在宣怀风肩上,一步一步挨到床边。 上床时,又故意哼哼一下,扯着脸上皮肉装痛。 宣怀风担心自己扶他上床时笨手笨脚碍到他的右臂了,吃惊地问,「怎么?碰到伤口了吗?」 白雪岚摇头,「可能是吗啡药性散了,慢慢的越来越疼。」 「我叫医生来再给你用一点吗啡?」 白雪岚还是摇头,「吗啡和鸦片是差不多的东西,用多了会上瘾,还是不要罢。」 宣怀风问,「那怎么办?」 白雪岚又哼哼两声,装作不适的样子,含着舌头说,「能怎么办?只能忍着点了。」往后躺,后脑枕在软枕头上,微微闭着眼睛。 宣怀风看他的样子,似乎疼得厉害,又不知有什么法子可解,颇为难受。 心忖,平日霸道专横的人,忽然落到这个下场,也不知算不算恶有恶报。 但赫赫威风,一下子被打没了,竟比寻常人还可怜一些。 宣怀风看白雪岚一眼,觉得他活该。 再看一眼,又觉得自己幸灾乐祸,越发比白雪岚还可恶了。 再再看一眼,想起白雪岚前阵子那么欺负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如今他欺负到那些会反抗的人头上了,挨枪子儿也是难免的。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 再再再看一眼,宣怀风就羞愧交加。 白雪岚多半是被那些鸦片商害的,买卖鸦片的人最可恨,祸国殃民,不管白雪岚有多不好,这件事还是做得不错的。 自己不恨鸦片商,竟然还和他们站到同一阵线去了,盼着白雪岚倒霉。 爸爸要是还在世,知道自己这样是非不分,说不定真的会拔枪把这儿子给毙了。 白雪岚在床上闭着眼睛呻吟,偷偷睁开一丝缝,看见宣怀风站在床前并未离开,俊俏的脸上明显的犹豫不决,心里又甜又欢。 早知如此,宁愿多挨两枪,伤得更重一点才好。 他喘了几口气,索性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躺着难受,你还是扶我起来坐一下吧。」 宣怀风劝着说,「起来做什么?不是一样不舒服吗?」 但还是把他小心地扶坐起来,叠了两个枕头放在腰后,让他后背挨着床头。 白雪岚百般怕他走,嘴里却故意说,「真抱歉,今天你是要去看年太太的,为了我又把你叫回来。其实我的伤不碍事,你要是想去看年太太,还是去好了,不用为我在这里耽搁。」 又说,「你叫个听差来罢,我只是疼得心烦,随便有个什么人陪着,让我听听人说话就好。」 宣怀风对他这番话倒是很认真,想了想,说,「好吧,那你等等。」 转身就走了出去。 白雪岚眼睛都瞪圆了。 他本来以为宣怀风心肠软,见到自己受伤负痛 第39节 ,绝对不会丢下自己离开。 不料欲擒故纵失了准头,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眼睁睁看着宣怀风走出房门,往菱花门那头去,急得五脏生烟,偏偏又不敢跳下床去追。 一追出去,刚才的把戏岂不是揭穿了? 宣怀风非恨死自己不可。 白雪岚几乎咬碎了牙,狠狠一拳擂在床上,身子一动,带得伤口猛地一痛。 身痛加心痛,竟真的接二连三痛得厉害起来,恼得他一手捂着右臂,半边脑门子用力抵着墙,在上面来回搓着。 英俊的脸扭曲出几分戾气。 正无药可解,忽然脚步声响起来,颇为熟悉。 白雪岚猛地一扭头,看见一个人影在窗边一闪,不一会,宣怀风就从房门那出现了。 手里拿着一本书,见白雪岚眼中精光闪闪,神色异常地直瞅着自己,不由问,「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要不,我还是叫医生过来看一看吧。」 白雪岚怕他又一转身跑了,等他靠近一点,猛地伸出未受伤的左臂把他捉得紧紧的,问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从前听说,人身上痛的时候,转移注意力就能好些。所以去拿了这个来。」宣怀风给他看到房里拿过来的书。 原来是那本白雪岚用旧的法语书。 宣怀风说,「我有几个地方弄不懂,发音也难学得正确,你既然要人解闷,正好可以教教我。总比干坐着想你的伤口强。」 白雪岚原本以为落得一场空,如今平白无故天上跌一块大馅饼下来,砸得他欢喜不尽,笑道,「好!再好不过!」 他笑得太乐了,宣怀风警戒地瞥他一眼。 白雪岚赶紧又咳嗽两声,装作疼痛发作,捂着伤口皱了一会眉。 宣怀风不放心地说,「你不会都是在骗我的吧?」 白雪岚正色道,「我为什么骗你?在胳膊上打个透明窟窿,有这样骗人的吗?还是你不信我中了枪,索性把绷带解开给你看看好了。」 说着就要解绷带。 宣怀风怎么会让他这样胡闹,立即把他拦住,认真劝诫了一番,才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他床头,坐下把法语书打开。 又掏出从前写下的几页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指着上面不懂的地方,一道一道地问。 白雪岚难得宣怀风这样温顺地亲近,恨不得掏心挖肺,宣怀风问什么,他就仔仔细细地说,其温柔的语气、耐心的态度、精细的分析,连正式的法语老师都望尘莫及。 「再见,是aurevoir。」宣怀风英语极好,法语却只是刚刚入门,略带生涩地背出来,「bo,则是晚安。那谢谢呢?又该怎么样?」 拿着笔,在白纸上写了两个短词,偏着脸看白雪岚。 白雪岚问他要过笔。 宣怀风见他要挪身子,不由说,「别忙了,你的手又有伤。」 「不怕,我左手也能写字。」他看了宣怀风一眼,「你不信,我写给你看。只是要劳烦你帮我端着纸。」 宣怀风把写了几行的白纸递到他面前,就着他坐床上的姿势让他写。 白雪岚便真的用左手刷刷写了几个词语出来,笑着说,「这就是谢谢,merci。我很喜欢这个读音,你跟着我读读看。」 自己首先轻轻读了一遍。 宣怀风就跟着读了。 「merci。」念完了,才知道自己又被白雪岚骗了一道,抬起眼瞥了白雪岚一眼。 不过人家辛辛苦苦当免费法文老师,说一句感谢也是应当的,也不好出言不逊,只能不做声,把纸笔要回来。 白雪岚看他那温柔的脸孔,胸膛无声无息地热了。 仿佛冬天放到暖炉子上烤了两个多钟头,缓缓的,里外焦灼起来,看着宣怀风正凝神思考着的俊美诱人的脸,心脏不争气地一阵乱跳,看见宣怀风要拿着纸笔从床头走开,情不自禁把他的手腕握住了,低声说,「你坐那么远干什么?怕我身上过了病气给你吗?」 拉着宣怀风往怀里带。 宣怀风一时怕撞到他的伤口,不敢挣扎,犹豫中就被他拉到了床上,叫着问,「你干什么?」 白雪岚一只手挂在绷带上,身子侧过来,半条腿把他轻轻压了,浅笑着,「你倒猜猜我要干什么?啧,奇怪,你只出去逛了一天,我怎么就觉得你走了几年?听人家说过没有,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唇抵在宣怀风白生生的脖子上,火一样地乱亲起来。 宣怀风想不到他受了枪伤还死性不改,这样胆大妄为,急起来,双手往外猛地一用力,把白雪岚推得翻过去。 立即从床上滚下地,霍得站起来,怒道,「就知道你这种人不可以信任。」 白雪岚被他推翻,顿时也知道自己坏了事,正自悔不该让欲火冲昏了头脑,想着觅词解释,不料宣怀风这一说,却刚好戳到他心里极在意的点上,翻身坐起来,冷着脸问,「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了?比不上你这种尊贵的司令公子?还是比不上林奇骏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大少爷?」 宣怀风自得知他受了埋伏,着急起来,早上的事反而暂时没空理会。 现在听白雪岚提起林奇骏,心里不知为什么,闷闷痛痛的,恼人得异常厉害。 心忖,奇骏和他现在变了味似的,都怪白雪岚这个中途杀出的程咬金。 自己一定是失心疯了,竟然还为他中埋伏受伤担忧。 越往深处想,越觉得眼前这个伤者可恶可恨,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索性头一昂,冲着白雪岚道,「就是!你什么地方比得上奇骏?不过有个当总理的堂哥罢了,仗着家里整日作威作福,算什么本事?你这种人,有靠山时,就是一方恶霸,没了靠山,也还是坑蒙拐骗,有什么了不起?」 白雪岚大怒,下死劲地盯了宣怀风片刻,咬着牙笑道,「好,你骂得我好!你以为没了我,你就可以和林奇骏欢欢喜喜过日子了?你只管等着罢。等那么一天,我人不在了,心也死了,看他们怎么作践你。也对,天底下最可恨的就是我这种人,没我这种人压迫,其他苦楚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像白云飞那样奉承老爷太太们,要你笑你就得笑,要你哭你就得哭,要你唱你就得唱,要你躺,你就乖乖儿地躺。他手腕上那个金表,你问问他陪了林奇骏几个晚上弄来的?」 宣怀风听不下去,狠狠跺脚,「你卑鄙无耻!含血喷人!」 愤愤往门外走。 白雪岚犹在他身后气愤得大笑,「我含血喷人?现在有钱的少爷谁不在外头玩几个人?你以为林奇骏为了你就甘愿空着身苦等?哈,你也太瞧得起他了!他大把的钞票,在外头捧的戏子何止白云飞一个?咏香班唱老旦的徐福彩、刚出道的玉晶莹,你问问他,都是熟人!」 声未着地,宣怀风已经冲了出去,趔趔趄趄地朝着菱花门去了。 白雪岚看他背影消失在透明而又沉静的暮霭那头,一腔怒火蓦地冷下来,化了一摊冰渣似的灰。 坐在床上,怅然若失。 不知怔了多久,他才唤了个听差,要把今天开车送宣怀风去年宅的司机叫进来问话。 司机一来,白雪岚就问,「宣副官今天出门,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遇到什么人?怎么过了中午都没有到年宅?」 司机说,「轿车在平安大道塞住了,宣副官就下了车,本来是说要买糕点给年太太,后来又遇上了一个年轻姑娘,叫梨花的。再后来就遇上了林家的少爷,林家少爷说请宣副官吃饭,他们就到华夏饭店吃了一顿西菜。」 白雪岚听着那个「林」字,仿佛带血的刀刻在心上一样。 右臂的伤口也狠狠地抽痛起来。 痛得根本不成道理,白雪岚甚至觉得,如果扯开绷带,把伤口掏出来看,上面说不定血淋淋就是个「林」字。 不然,就是个「宣」字! 他派人把孙副官叫进来,说,「今天跟着怀风的那几个护兵很不像话,说明了要去年宅,却任着他乱走动,出了事怎么办?你去传话,这些护兵,每人抽三十鞭,叫他们长点记性。」 把孙副官和司机,还有房里伺候使唤的听差都打发出去,坐了十来分钟,越发的烦躁不堪。 伤口也越来越疼。 「管家!」白雪岚索性从床上起来,到门外黑着脸吼了一声,「人都死哪去了?拿酒来!要伏特加!」 (下集) 第二十一章 宣怀风回到房里,想起白雪岚说的那些话,一阵阵难受。 一边又想,不该为了白雪岚信口胡说,生这些闲气,反而中了白雪岚的诡计。 凡是遇上这种事,自己不动气,就是胜了。 走去书柜,重把那本《乱世佳人》找了出来,咬着牙默默翻看。 不料看了几页,心里堵得更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硬着头皮看了小半章,正觉得心烦意乱,一个听差偏偏很不识趣,跑进房里问,「宣副官,晚饭已经做好了。是不是端到总长房里,您和总长一道?」 「谁说去他房里?」宣怀风猛地把书往桌子上一扔,「不吃!」 听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一向温和的宣副官这么大火气,一下子就楞了,在一旁偷眼瞅他。 宣怀风看他那表情,也知道拿人家撒了气。 不由灰心。 今非昔比,自己也是被人使唤,任人鱼肉的,凭什么拿无辜的外人发泄?这根本没有道理。 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虚弱地道,「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去吧。」举起手,轻轻摆了两摆。 听差说,「宣副官,再没有胃口,饭还是要吃的。管家说您是广东人,爱清淡。不然这样,我去和厨房说,给您做点小菜,再配一碗白稀饭,你觉得如何?」 叹了一口气,又低声下气地道,「您不吃饭,总长知道了,我们就有苦头吃了。您就体恤一下小的,要吃什么,吩咐一声,立即给您弄去,只是千万不要一口也不吃,成吗?」 「我不吃饭关总长什么事?」宣怀风没好气地说,「这么一点小事,你们不到处张扬,他不知道,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要当耳报神,有个风吹草动就急着去汇报。我听说,已经变成悬赏一般了,公馆里面不管谁,把我的举动传过去,就能得钱,有这回事吗?」 那听差被说得有点难堪,讪讪笑起来,「瞧您说的,我们这些下人,还不是上头说什么,我们听什么?再说,有什么事,就算没钱打赏,也还是不敢瞒的。悄悄告诉您,」 走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今天跟着您出门的几个护兵,被总长叫人打了个半死,现在都躺着擦金疮药呢。」< 第40节 br/> 宣怀风一惊,「为什么打他们?」 「谁知道?听说总长把司机叫进去问了几句话,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就下令抽护兵鞭子了。」 宣怀风不禁愧疚。 不用说,司机一定把白天的事都对白雪岚说了。 白雪岚对奇骏的嫉妒,一向不加掩饰。 知道他今天和奇骏相聚,还有不生气的? 那几个护兵准是因为自己,才殃及池鱼。 其实,那些护兵虽然对别人凶狠,对他还是顶尊重的,除了太黏身,也没有别的不好。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害他们吃这种苦头。 一边想着,又恨白雪岚太过分,动不动就打人,纣王一样的**暴政。 宣怀风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叠子簇新的钞票,都是白雪岚平时塞给他,要他留着赏人的。 他把钞票都拿出来,递给听差,说,「劳驾你帮我去一趟,看看那些护兵伤得厉不厉害,这些钱,分给他们,算是养伤费罢。今天的事,是我带累他们了。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看,可我是个容易惹上是非的人……」 听差不敢收他的钱,双手往外推,笑着说,「宣副官,用不着,用不着的。总长虽然严厉些,待我们底下人还是很好的,罚的时候严罚,赏的时候好处也不少,您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头想给总长当护兵呢。」 宣怀风说,「反正这些钱也是他的,就当他给的好处罢。」 听差还是不敢,一个劲推辞,最后没办法,实话实说,「就算我拿了去,也没人敢收。要是收了,说不定又挨一顿鞭子,反而不值。您说是不是?」 宣怀风一呆。 没办法,只好把钱又放回抽屉里。 听差趁机到外面去,把厨房里备好的晚饭端过来,就在桌上摆开。 四菜一汤,还有一碗粒粒油润的白米饭。 碟子都不大,做得却色香味俱全。 宣怀风一点食欲也没有,只因为不想听差为难,让白雪岚又多了个打人发泄的借口,勺了一碗汤,不知滋味地胡乱喝了,就算吃饱了。 听差还在劝,宣怀风说,「等夜深了,我觉得饿再叫夜宵吧。」 等听差收拾了碗筷走了,他去匆匆洗了个澡,回到房里就到床上躺着,痴痴看窗外银盘似的月亮。 今晚,白雪岚看来是不会来的了。 月色给一切覆了一层淡色薄纱。 外面假山石根下,野虫子凄切地叫着,虽然很低,却是无处不在,仿佛谁在看不见的地方伤心地抽泣着。 这样难得一人独过的夜,又这般易让人触景生情的气氛,他原该好好思念一下奇骏的。 但宣怀风一想这人,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就揉成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 真的像白雪岚说的那样吗? 奇骏捧戏子,还不止一个? 他真的抱了白云飞? 那个高级手表,送给白云飞,是爱慕的意思呢?还是嫖资? 他亲手给白云飞戴上的? 这真是自寻烦恼,完全中了白雪岚的计了。 宣怀风发现,不去想太多,一心一意讨厌白雪岚,把错都推到白雪岚头上,倒比这样割心似的一个人空想要好。 不若,今晚就不思念奇骏了。 就算要思念,也不如思念天上的妈妈,还有,从前总是一脸凶蛮,其实对自己很宠溺的爸爸。 思念这个词,该怎么念呢? 他努力回想一下,大概是……tumemanqué。 这是白雪岚教的。 这个人,如果不当什么海关总长,当个法文老师,老老实实教书育人,倒是不错。 宣怀风不由自主,抿着唇微笑起来。 风越窗而来,带着五月夜里幽幽的甜蜜花香,轻轻拂在肩上。 他侧躺着,把一个胳膊曲起来,额头枕在上面。 慢慢的,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宣怀风正睡得沉,却猛然被惊醒了。 外面有人砰砰敲打着门,喘着气说,「宣副官!宣副官!总长喝醉了,请您去劝劝吧!」 宣怀风起床去开门,一看,是个听差,皱着眉问,「怎么了?」 听差说,「总长一直在喝酒,谁的话都不听,宣副官,劳您去一趟。」 「喝醉了?」宣怀风气起来,「半夜三更,他又抽什么疯?」 想不予理会,最终又狠不下这个心。 白雪岚刚刚受了伤,他职责所在,也不能不管,只好说,「我去看看。」 随便披了一件长衫在肩上,就跟着听差匆匆过来。 到了白雪岚卧房外,门口站了好几个人,管家、孙副官,还有两个医生都在,人人手足无措似的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宣怀风问孙副官,「怎么回事?总长真的在喝酒?」 孙副官小声说,「不但喝酒,还喝醉了。现在还在里面拿着酒瓶子不放手。」 宣怀风原本疑心是白雪岚的苦肉计,现在一看,又觉得不像,忍不住说,「总长受了伤,喝酒是大忌,你们怎么就不管管呢?干站在门外有什么用?」 孙副官苦笑道,「管了管了,不中用。总长脾气发起来,连医生都赶了出来。刚才有个听差不敢再给他拿酒,恼得总长把他捆起来了,明天还不知道要怎样发落。这公馆里头,总长最大,谁敢真和他拧着来?宣副官,只能劳烦您出马了。」最后一句,压着声音哀求地说。 宣怀风又恼又无奈。 心忖,你既然知道把我找过来,就应该早找,怎么现在闹得不可开交才想起来。 孙副官多少看出他脸色,才说,「总长早下了严令不许吵你,不是闹到这份上,怕伤了总长身体,也没人敢把你叫醒。现在叫你过来,我身上还担着不少干系呢。」 宣怀风在众目睽睽下跨进门。 头一眼,就瞧见地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玻璃酒瓶,桌上也放着两瓶没开的,那瓶子样式和上面的外国字,他都见过,知道是俄罗斯的伏特加。 不禁一惊。 这是很厉害的烈酒,白雪岚居然当水一样地喝。 抬头一看,白雪岚半歪在床上,脸色喝醉似的紫红,手往下垂在床边,五指紧握着一个酒瓶,正仰起头,胸口发紧似的大口喘气。 「你到底在干什么?」宣怀风气愤地问了一句。 大步走到床边,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宣怀风酒量最糟的,几乎也要被熏醉了,忍着冲天的酒气,推了白雪岚一把,俯身去夺他手里的酒瓶。 不料白雪岚握得紧,一夺,竟没夺下来。 白雪岚转过头,带着醉汉常有的迟滞,缓缓瞅他一眼,又把瓶口举起来对着嘴。 「你别胡闹了?」宣怀风低喝一声,冲过去,把酒瓶抢过来。 对着地上一砸。 砰! 砸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烈酒香味从地上泛起来,直钻鼻孔。 白雪岚这慢慢地,又把脖子扭过去,好像不认识宣怀风似的打量了他半天,眸子里才有了点别的情绪,打着酒嗝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看看你这样子,把整个公馆的人都惊醒了。自己受了伤也不自觉点,这样滥喝,你是不是想伤口发炎,再多疼几天?」 「我疼我的事,要你猫哭耗子?」 「你!」宣怀风冲口而出,「我要不是当着你的副官,我才不来哭你这耗子!」 白雪岚火气立即被撩拨起来了,忽地站起来,冲着他恶狠狠地问,「对,你是我副官,你还是我祖宗呢!我和你上辈子犯冲,注定要被你欺负,是不是?!宣怀风,你也自量一点,你也拿够威风了!我现在惹都不敢惹你,躲在房里喝点酒,你也要来刁难?你还让不让我白雪岚活!」 宣怀风气得几乎倒仰。 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呢! 白雪岚完全醉疯了,吼了一轮,蹒跚地又往桌子那头走,伸手去拿上面满满的那一瓶。 「不许喝!」宣怀风抢上去,一把就将瓶子拿到手,二话不说往地上摔。 砰! 又是一地玻璃渣子,酒香四溢。 两人斗鸡似的对峙起来。 白雪岚红着眼,胸口像呼吸不到空气似的急剧起伏,猛地一伸手,对着宣怀风胸口一推。 他喝醉了,力气比平日还大,宣怀风被他推得往后一倒,后腰在桌角上狠狠撞了一记,还是止不住跌势,脚一滑,摔在地上。 宣怀风猝不及防,什么也没想,撑着地站起来,还没说话,手掌忽然传来一股痛楚。 他提起一看,两只手掌都割了好几道口子,肉里还嵌着一点碎玻璃。 血殷殷地留着。 白雪岚看见那刺眼的血色,也是一怔,直着眼站了半天,好像酒醒了点。 挪着身子往前走了一步。 宣怀风警戒地喝道,「别过来!」 白雪岚被吓到似的,立即就站住了脚。 他呼吸已经乱了,定定看了宣怀风两眼,又想伸手去握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忙得把手一缩,还大大倒退了一步,瞪着白雪岚,不许白雪岚靠近。 「我看看……」 白雪岚刚嗫嚅了三个字,宣怀风就喝止了,愤愤地问,「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是谁猫哭耗子了?」 又冷笑,「我心里明白,你没有把我拉出去抽几十鞭子,已经算手下留情了呢!」 他手又痛,腰又痛,头更痛,再也不想和白雪岚周旋。 这家伙,十足的一个害人精! 转过身,把一脸羞愧的白雪岚丢在身后,提着血淋淋的两手大步走出房门。 孙副官他们早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在砸东西,又听见白雪岚和宣怀风大吼,看见宣怀风淌着血出来,都赶紧围上去,急道,「怎么了?弄成这个样子。」 宣怀风说,「我已经尽力了,他如果还要喝,我无能为力。」 孙副官说,「现在何必说这种负气的话,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叫过来,反而多出一桩事来。快点包扎一下,幸好医生是现成的。」 两个医生立即把宣怀风带到厢房里,打开急救包给他处理伤口。 第41节 酒精消毒,真的挺疼。 宣怀风一边蹙着眉,伸手让医生在伤口上折腾,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隔了一会,思忖着说,「卧房那边好像没什么声音了。」 当助手的那年轻医生笑道,「宣副官,手都切了几个口子了,还记挂着白总长那边的动静啊?像您这样尽心尽责的人,还真少见。」 宣怀风顿时沉默下去。 那年轻医生看他脸色,大概猜到自己说错了话,便也讷讷地,闭上嘴,老老实实给伤口消毒。 弄好之后,宣怀风直接就回自己房里了。 他总有一个预感,觉得白雪岚还会生事,在床上躺了好久,翻来覆去睡不着。 奇怪的是,预感完全不灵验。 从那一刻到天明,再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连个从窗外门外经过的人都没有。 虫鸣倒是越来越清晰了。 宣怀风满心的事情放不下,似睡非睡,到了窗外天蒙蒙亮的时候,反而感到比睡觉前更乏。 他无端的有些焦躁,不想就这样躺在床上,听了几声鸡叫,便索性拖着疲累的身子起床了。 第二十二章 昨晚的事在心里还留着阴影,宣怀风刻意避开白雪岚的卧室,绕到假山后头,沿池子走五曲石板桥到了小饭厅。 听差见他来了,赶紧帮他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枸杞红枣稀饭,端了一碟白糟鸡爪,还有一尾清蒸猪肉丸子,一碟绿油油的水灼青菜。 宣怀风问,「没有白稀饭吗?」 听差笑道,「白稀饭有是有,不过您今天还是吃这个吧。厨房的大师傅天没亮就起来了,特意为您熬的,怎么说也该赏个脸,是不?」 宣怀风更奇了,「这怎么说。」 「宣副官,枸杞明目,红枣补血。」听差指着小饭桌上的白糟鸡爪,「鸡爪子呢,是以形补形。再说,身上有伤口,不能吃酱油,不然以后伤口养好了,会留黑印子。这几天啊,我看您是要忌口啦。」 宣怀风不禁笑起来,「哪有这么多规矩?你比我们家的张妈还要唠叨。」 慢慢地,又敛了笑容,疑心起来,「这些东西,都是谁叫做的?」 听差不肯答,只露着笑脸,「没有谁,我们当下人的一点孝心。」 宣怀风直接问,「是总长?」 「唉。」 听差喉咙里吐出一个字,似乎是确定,又似乎是叹气,抬起眼,观察了宣怀风的脸色,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嘀咕道,「没用的东西。」 又对宣怀风张着脸笑,「宣副官,您本事大,英明,一下子就猜中了。您可千万不要和总长斗气,您两位一斗气,我们可跟着倒霉。总长说了,不许教你知道他有交代的。他说,怕你知道是他吩咐的,怄气不肯吃。您周全一下,我们就有福了。」 对着他呵呵地笑,又作了个揖。 宣怀风扫一眼桌上,什么滋味都有。 长长叹了一口气。 端起半温的枸杞红枣粥,尝了一口,蹙起眉说,「我不习惯这口味,你给我换碗白稀饭来。」 「这……」 「你不换,我以后就懒得给你们周全这个那个的了。」 听差只好给他换了一碗白稀饭。 宣怀风就着几条嫩嫩的油菜,把白稀饭喝了大半碗,比刚才的枸杞红枣粥舒服。 但身边总站着个人,眼睁睁瞧着,感觉格外古怪。 「你也没吃早饭?」宣怀风放下碗,打个手势请听差一起坐下。 「不不不,」听差摆着手说,「早吃过了。」 又呆站了一会,才试探着问,「宣副官,这猪肉丸子……不好吃?」 「一大早,吃这东西怪腻的。」 「您尝一个,试试味道?」 宣怀风听出点意思来,想了想,抬起头,「这里面又有什么道理了?」 听差嘻嘻地笑,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总长说,您吃一个猪肉丸子,就赏我一块钱。吃几个,赏几块。这事,总长不许让您知道。」 宣怀风一愕,好笑又好气,「打量这公馆里的人都把我当舶来品一样的买来卖去了。你告诉我,不怕我去向总长报告?」 听差很安心地道,「张戎说宣副官心肠好,从不和我们为难的。我就想,何必瞒着您呢?再说了,总长这是为您好,又不是害您,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宣怀风一起床,就想着怎么避开白雪岚。 按昨晚发生的事来看,今天如果碰面,八成大不痛快。 现在被这听差中途岔进来,说了几次白雪岚的名字,倒也没心里想的那么不耐烦。 「好。」宣怀风夹了一个丸子,放嘴里慢慢咀嚼着吞下去,提醒道,「我帮你赚了一块钱,可别忘了。对了,你眼生得很,是新来的?」 「是。小的叫傅三,新到白公馆做事的。」 宣怀风站起来,端茶水漱了漱,笑着说,「你好好在这里做吧。听说当白公馆的听差很来钱。日后有什么消息,你也找我说说,能让你赚多一点的,我多少帮你一把。」说完就往门外走。 傅三脸上开了花似的,在他身后还一迭声的道谢。 出了小饭厅,宣怀风在靠背回廊站住了脚。 这时分往哪里去,倒有些踌躇。 主动到白雪岚跟前去,实在讪讪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且,天知道白雪岚疯起来,又会干出什么好事? 倒不如再去把海关那几本纲要看看,前一阵子过得乱七八糟,也没做出些正经事来,提的税务改革也弄得不上不下。 趁白雪岚要养伤,没功夫胡闹,做点实在事才好。 宣怀风想定了,移步去房里取书。 才转了几步,正好撞上官家迎面过来,笑着说,「宣副官,您起得好早,我还以为你在房里呢,差点白走一遭。幸好撞上了。」 「你找我?什么事?」 「您有一位访客,急着想找您。」 「哦?」宣怀风微愕。 他在这里,向来没什么客人的。 官家说,「我本来看这天色太早,不该吵您。不过看他的模样,好像真有什么事,又央求了我几句。所以只好给他跑一趟,瞧瞧您醒了没有,要是没醒,我就叫他回去。」 宣怀风问,「是谁呢?」 「是个姓戴的客人。其实前一阵就打过几次电话,说想找您了,总长因为您总是身上不舒服,说不管什么事,等您身子好些再谈。」 说着,神色暧昧地偷偷瞧了宣怀风一眼。 白雪岚和宣怀风的那些事,公馆里人人心照不宣,只是受了白雪岚严令,不敢在宣怀风面前带出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勾当来。 宣副官到底为了什么「身上不舒服」,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姓戴?」 宣怀风左想右想,觉得奇怪。 如果说姓林,那大概是奇骏了,昨日不欢而散,以奇骏的为人,登门来表示和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戴这个姓氏的朋友,宣怀风倒不常交往。 照理说,海关总署的人有公务,也多半求见白雪岚或孙副官,没道理点名找上他。 想了一会,猛地神色一动,想起舒燕阁上遇见的戴民。 立即连同想起戴民学校的那些事来。 怎么把他给忘了? 真不好,人家一定等急了,追上门来。 心中大愧。 宣怀风忙问,「那位戴先生,到底在哪里?」 管家纠正道,「不是先生,是位小姐。」 「什么?」宣怀风一愕。 呆站着想,反正也想不出个结果。 不如去看看。 他到房里匆匆换了一件外衣,走在路上,忽然又站住了脚,回头问管家,「昨晚总长还有再喝酒吗?」 管家摇头,说,「多亏宣副官去了一趟,后来总长就没喝酒了。听说医生给他检查,他也是很安静的,打了一针,吃了几颗药就睡去了。」 宣怀风听了,心里好受一点。 眼看小偏厅的门在前面,不再多说,直奔小偏厅去了。 进了小偏厅,里面果然坐着一位年轻小姐,剪着齐肩短发,头发乌黑顺顺的,没像常见的太太小姐们那样时髦地电卷了,反而很有一股青春干净气息。 穿着朴素,但一点儿也不寒伧,颇令人一见而赏心悦目。 她本来坐着喝听差送来的热茶,看见一个面目英俊,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风度翩翩地进来,便把茶碗放在桌上,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微笑,「这位一定就是家兄常常提起的宣副官了。」 「您是……」 「哦,家兄戴民,是新生小学的副校长,和宣副官见过一面的。我叫戴芸。」女客人显然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十分开放,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宣怀风和她握了握手,暗觉诧异。 戴芸的手虽然干净好看,握起来却有些粗糙,仿佛长了茧子似的。 她和宣怀风握过手,又从小包里取了一张钢笔写好的名片。 宣怀风接过来看,便有些惊讶地瞅她一眼,「原来您就是新生小学的正校长。」 当日还很疑惑,白雪岚这种身份的人,普通学校负责人不是寻常就可以见的。新生小学找海关总长捐助,这样的筹划资金的大事,怎么正校长不出面,派了个副校长来。 现在当然明白过来。 戴芸这样的年轻女子,确实不宜到舒燕阁这样的地方去。 戴芸笑道,「惭愧,实在是这个位置没人肯做,推举了我这个闲人过去,权当尽一份心力罢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 听差又奉上新的热茶和咸甜两种点心来。 戴芸问,「宣副官,新生小学的一些状况,家兄已经大概和你说过了吧?」 宣怀风心里非常内疚,歉然道,「是我的错。那天在舒燕阁,戴先生和我说过一些的,我还答应了帮忙。没想到,一回来事情接二连三,让他空等了。太对你们不住。」 戴芸本来听哥哥回来说的那些,并不太确信。 现在当官的没几个是好人,随口敷衍,充场面装装好人,让别人空抱了一腔希望,自 第42节 己却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常有的。 果然等了一阵,压根没有所谓的海关总署宣副官的答复。 戴芸看戴民几次打电话到白公馆,自己也试过打了几次,每次都被听差答复,说宣副官正忙,大有搪塞的嫌疑,更觉得哥哥又轻信了人。 只是学校实在经费短缺,钱这种东西,最是实在,需要的时候,非任何坚强精神可以替代,例如小学那个破旧的大厨房中那个油罐,空了就是空了,精神再高尚,也变不出一滴来,炒的菜一丁点油腥也没有,孩子们就只能吃得愁眉苦脸的。 迫不得已。 虽然对宣怀风的为人有了负面评价,但人家毕竟是可以拿得出钱的,又曾经亲口答应过帮忙,如今都说女学生要捐助,往往最易得手,戴芸一咬牙,索性硬着头皮登门拜访,想着就算要看那些有钱人脸色,受几分难堪,只要可以给学校弄点经费,也就罢了。 没想到白公馆此行,大出人意料。 一见这宣副官从门外进来,戴芸首先就惊诧了。 气质风度竟比哥哥说的还好,言辞又恳切,又礼貌,又负责,春风拂人。 不由暗暗嗟叹。 看来,那个新任的海关总长是得了宝了,有如此一个好的副官,何愁办不成大事? 戴芸一边想,一边悄悄打量宣怀风。 听他道歉,连忙道,「您这样说,我真要惭愧了。本来,空着手上门问别人要钱,是很难堪的事,就连我自己,也非常羞愧。如今像宣副官这样热心厚道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偏偏又因为您人好,所以总有我这样求帮助的人找上门。我知道,您是不会不帮我们的。」说着,仿佛嵌着一溜黑水银似的眸子,灵动地瞅了宣怀风一眼。 「帮助教育,让国家多几个有学识的人才,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宣怀风问,「你们小学现在短缺多少?」 戴芸斟酌了一下,「六百块,可以吗?」 宣怀风诧道,「这么少,够什么用的?」 戴芸便笑了,「求捐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人家说少的。这是三个月学校的开销,教员工资,一些不能少的教学工具,买一批价格不高的功课本和笔,省着点用,大概还能剩一点。如果剩一点,就往学校大厨房里添点大米和油盐。家兄有和宣副官说过吗?我们小学有一多半是孤儿,所以学校常常还要管饭。现在天不冷了,也不需要烧炭取暖,这就比冬天省了不少费用,做饭用的柴,有的是学生家长送来,有的是教职员自己砍的。我也会砍呢。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会拿柴刀的?」 把两手掌打开给宣怀风看。 果然,上面真有几个茧子。 笑声银铃一般,很是悦耳。 宣怀风肃然起敬,说,「戴小姐,和你比起来,我们这些男人都该无地自容了。」 热心替她筹谋着,「三个月,六百块,我看还是太不够了。孩子们都上小学,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营养不足,以后补也补不回来,再说了,饿着肚子怎么听课?我看这样吧,算上年底冬天的取暖炭火钱,平摊开,每个月算四百,如果有多余的钱,正好买点课本读物,让小孩子们长点别的见识。」 一边说,一边随口算出来。 「现在是五月,从五月开始到年底,算做八个月,一共就是三千两百块。」 「三千两百块?」戴芸听得目瞪口呆,吸一口气,有点不安地道,「诚然是宣副官心肠好,如此帮忙。可是……这么大的数目,您真的做得了主吗?我是怕白总长那边有意见,倒让您受委屈。」 宣怀风笑着摆手,「没事,你信我好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些钱,我答应是答应了,但是不能一次性付清,今天可以只先给三个月的吗?」 戴芸忙道,「已经很够用了。」 「那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取来给你。」 宣怀风把戴芸留在偏厅,自己就往账房上去。 姓张的账房正把算盘上下拨着,一笔一笔的对账,看见宣怀风忽然走进来,忙把眼睛从鼻梁上拿下来,站起来笑着说,「呦,宣副官,稀客啊。」 宣怀风不太熟地问,「上次听孙副官说,我每个月的薪金不用上海关总署领,直接在这里账房支取,可以吗?」 张账房点头说,「是的,是的,不但您,孙副官也是一样。其实一条账,从公馆领了,以后我们做出单据来,还是向海关总署财务那边要款子。怎么,您要领薪金?」 宣怀风自从走马上任,还没有领过薪金。 白雪岚曾经和他说过,当时也没太在意,不过印象里总该有个四五百的。 他点头说,「有点急用,想把薪金都领了,可以吗?」 张账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您稍等,我帮您结算一下。」 走回去,在一个高高大大的榆木圆角柜里捣腾一下,抽出一个大方账本来,翻开用指甲掐着边一溜儿往下看,找到宣怀风的名字。 便用算盘噼噼啪啪打了一阵,得出数目,毛笔沾墨,一笔一画地记在本子上。 接着就掏钥匙,开银柜,点出一叠钞票来。 「宣副官,这是您这几个月的薪金。」 宣怀风一看那一叠钞票,下面至少三张印着紫边,上面还有几张百元钞,有些不信地发怔。 张账房见他不接,就问,「不够吗?要是不够,您只管开口,账房里的规矩,您这职位上的人是可以预支两个月薪金的。如果预支的数目超过两个月薪金,嗯,那我们账房就做不得准了,您要问问总长才行。」 宣怀风回过神来,说,「不是的,都够用了。」 接过钞票,清点一下,居然有三千四百块,还是不太敢轻信,轻皱着眉,「你没算错吧?我看这金额……不会多给了我吧?」 张账房失笑道,「瞧您说的!我们账房里的人,算错钱是要自己赔的,我可一分钱都不敢多给您。您的薪金是按海关总署里定好的职分给的,只是总长说,过年的花红给你补一份,三个月薪金,加上过年花红,还有每个月一些奖金,总共是三千四百块。您要是不信,我可以给您看账本。」转身捧了账本过来。 宣怀风忙说,「不用了。既然没算错,我就放心了,多谢你。」 拿着钞票出了账房。 快到偏厅时,看四周无人,站在雕花石透窗下把钞票抽了两张一百的出来,剩下三千两百放在一边口袋里。 到了偏厅,就把钱掏出来,认认真真地递给戴芸,温和地说,「戴校长,你数一下,这是到年底的费用。本来说,怕一时凑不及,所以想分期给的,没想到事情异常顺利。」 戴芸见他进去转了一圈,回来就递了钞票。 这真是从来没遇到过的顺利,何况款项又大。 略带羞涩地点算了钱,仔细装在随身的小包里,五指把软软的小包捏得紧紧的,又惊又喜地说,「宣副官,你实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有了这些钱,我今年的烦恼都一扫而空了,这多亏了你。」 「无须说这些客气话了,只要能帮到新生小学就好。」 「另外,还要劳烦您,替我向白总长道谢。近期外面都说这位总长很能干,还很雷厉风行的打击烟土,我和家兄都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虽然未亲眼见过,但只看宣副官您的为人,我就可以想象出他一二分风采了。」 宣怀风微愕。 戴芸原来求助的对象是海关总长,也怪不得她想错了,以为出钱的是白雪岚。 不过现在澄清出来,说这是自己出的钱,反而大不好意思,很有施恩于人的意思。 其实,捐助这种事,只要需要的人可以得到帮助,谁出的钱并不重要。 这样一想,也就释怀了。 宣怀风没做任何解释,只微笑了一下,「以后再有难处,不要不好意思,只管到这里找我。我一定帮忙。」 戴芸感激地深深凝望了他一眼。 两人再聊了几句学校的闲话,因为戴芸也要给学生上课的,虽然不舍,也只好站起来告辞。 宣怀风亲自把她送到公馆门外。 戴芸临走前,又说,「宣副官,我有一个心愿。」 宣怀风问,「什么心愿?」 「您日后要是闲了,可以抽空到鄙校看看吗?」戴芸说,「您这样又有品格,又有才能的人,足以做学生们的榜样,我很盼望您可以见见他们。」 宣怀风欣然道,「好。以后有了空,我去打扰你们一番了。」 戴芸喜道,「随时欢迎。」 两人高高兴兴地道别。 宣怀风送走了戴芸,头一转,看见公馆门前停着一辆轿车,前面插着小小的政府旗,神气非常,车旁还有穿着警服的人看守着,不禁问身边一个听差,「谁来了?」 听差说,「那是白总理的车,刚刚到的。大概听说了总长晚上带着伤喝酒,过来探望总长的吧。」 宣怀风心想,白总理知道堂弟这么胡闹,不知道会不会骂白雪岚一顿。 若论整个首都,敢教训白雪岚的,恐怕就只有总理了。 这也不错。 白雪岚这家伙,也该挨挨骂才好。 不然总是无法无天,任意妄为。 他觉得,白雪岚遇上克星是挺有趣的事,返回公馆里,两脚不由自主往白雪岚卧房那方向走。 到了地方,抬头一看。 果然,所有听差都被赶了出来,卧房门口站着四个背着长枪的大汉,身上的制服和海关的护兵有些不同,大概是总理的专门护兵了。 宣怀风悄悄走到窗下,听见里面一个人气恼地数落着白雪岚,「你看看你这样子!受了枪伤的人,还逞能!喝到大醉!」 「像个总长的样子吗?!简直就是三岁小孩子!」 「我真后悔!把你叫到首都来,早知道你这么胡闹,还不如留在山东,让伯伯们看管你!那你就舒坦了!」 「你也是留学回来的,有脑子的人,好歹让我消停一下行不行!今天捅个篓子,明天得罪一群痞子,现在更够呛,被人设埋伏,喂枪子。雪岚,你少生点事就浑身不自在是不是?」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把白雪岚骂得这么痛快淋漓的。 可见,白雪岚也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霸王。 终有治住他的人。 一句句痛骂从窗户的红栅格里透出来,好像一出独角戏,白雪岚不知道是伤重没力气反驳,还是被骂老实了,反正一声不吭。 宣怀风看不见里面情形,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如何了。 脑中度量着,总觉得病恹恹躺在床上 第43节 软弱无力的形象,实在不适合白雪岚。 正琢磨着。 忽然听见白雪岚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来,居然还是一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语调,慢悠悠拖着说,「好了,何必气成这样?我现在是海关总长,怎么说也是为国效命,如果死了,就是为国捐躯。你当总理的,有我这样的堂弟和下属,不是挺光鲜吗?」 「光鲜?」白总理气得更甚,嗓子又提高了,「你死了,我怎么和你家里交代?你倒说得轻巧!年纪轻轻的,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我问你,你挂着手上的枪伤,半夜三更喝得大醉,算什么为国捐躯?我给你一个耳光子!」 两人后面一轮对话,都是差不多的调调。 白总理气愤地痛骂,白雪岚偶尔搭一两句,一会激激他,一会又哄哄他。 宣怀风暗暗诧异。 原来白雪岚这种手段,倒不是只用在自己身上,连总理他也是这么肆无忌惮糊弄的。 只是看来白总理很宠这个堂弟,竟也吃白雪岚这一套,慢慢的,气消下来,说话声音也没那么高昂了。 两人平心静气说话时,声调不再拔高,外面就听得隐隐约约。 不知白总理问了一句什么,接着就传出白雪岚一声冷笑,「这还用得着查?当然是那些弄鸦片的干的。小王八崽子,敢放我白雪岚黑枪,都活够了!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白总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话,又不高兴了,「你还嫌闹腾得动静不够大是不是?刚刚才叫你不要惹事,原来你压根没听进去。」 又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 白雪岚这下不嬉笑了,沉着声,「我该怎么着?总不成挨了人家一枪,以后就当起缩头乌龟,那我也不用见人了。」 宣怀风隔窗听着那话音,就算看不见,脑子里也浮起白雪岚此刻表情,一定是冷峻之色尽显。 那模样是十分吓人的。 白总、理在里头问,「我问你,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当然是面子!」 「胡扯!」 「扯你娘的!」白雪岚忽地爆了粗,门外的人都听见了,个个脸上变色。 只听见白雪岚在里头吼起来,「这是我一个人的面子吗?这是全中国人的面子!你没瞧见外面大街上那些混账,吃鸦、片吃得两眼发绿,路都走不稳。没出息!我恨不得通通抓起来,一个一个捏死!洋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报纸说他们胡扯,我说,人家没说错!我们满大街都是东亚病夫!畜生有病还知道治呢,人病了就不用治?治顽疾用猛药,治乱世用重典,我就不信干不光这群狗、娘、养的鸦、片贩子!」 白总、理气得不轻,颤着声音问,「你这是和我说话吗?」 白雪岚居然不怕,「我和谁都这么说。」 「好!好!你这样目无上级,看来这总长你是不想干了。」 房中忽然死一样沉默。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跳,知道事情要糟,不敢犹豫,快步走到房门,对那几个看门的护兵说,「我有急事要见总长。」 护兵们早知道白总、理和白总长是一家子。 他们又不是聋子,早听见里面吵得天翻地覆,猜到宣怀风是来救场的,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立即放行。 宣怀风随便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答就推开了门。 一跨进去,看见白雪岚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着,两人默默对峙着。 不用问,站着的一定是白雪岚那个权势灼人的总、理堂哥了。 「报告总长,」宣怀风走过去,中规中矩对着白雪岚说,「京华医院的徐副院长有急事想和您面谈。」 白雪岚问,「什么急事?」 「他没说清楚。下属猜想,应该是总长目前伤势的治疗方案。」 「我这里正招待总、理……」 白雪岚一语未了,白总、理不高兴地截断,「我不需要什么招待,忙你的去吧。」 转过身,大步霍霍出了房门。 外面原本跟他来的几个护兵匆匆赶在他后面。 宣怀风回过头,看着几道背影在石门处一拐,估计是往公馆大门去了。 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白雪岚自他进来,就一个劲把他从头到尾慢吞吞的打量,此时忽地笑了,问宣怀风,「你是来救驾的吗?」 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握住宣怀风的手腕,把他拉近身边。 宣怀风想不到他到现在还嬉皮笑脸的,毫无正经,没好气地问,「救什么驾?你又不是皇帝。」 白雪岚道,「不管怎样,多谢你这番心意。」 顿一顿,话锋忽然又一转,「不过,你虽然好意,却做了坏事。其实我正借这个机会和这位总理大人打擂台呢,偏偏被你中断了。你说,怎么赔偿我才好?」 宣怀风一愣,气得五脏几乎移位。 这才真叫狗咬吕洞宾呢! 宣怀风俊脸紧绷起来,冷冷道,「那也容易,我这就帮你把总、理请回来。」 转身就要走。 白雪岚赶紧一只手臂环了他的腰,讨好地央道,「别走,别走!算我病糊涂了,脑子发昏胡言乱语还不行吗?你对着我,脾气怎么就这么大呢?哎呀,我的伤口好疼……」 宣怀风背对着他,他索性就把脸贴在怀风后腰上,真真假假地呻吟起来。 这哪里像个叱咤风云的海关总长? 完全就是个市井无赖了! 宣怀风知道他那些叫疼里至少七分是假的,但也不好真的丢下他走人,只好把身子转回来,低头看着他,正正经经地说,「总长,你要是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休息,别劳这么多没必要的心神。」 白雪岚言听计从,「你说的对,我应该躺下,劳驾你扶我一把。」 宣怀风不好拒绝,只能过来,扶他躺到床上。 「请你好好养伤。」 宣怀风说了这句,打算要走,又被白雪岚抓住手腕。 他心里不禁气了,脸上显出不耐烦来,正要开口,白雪岚抢先说道,「我就只说一句话。你让我说了,我就松手。」 宣怀风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道,「好吧,你说。」 白雪岚躺在枕上,抬起眼,深深看了他半晌,才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宣怀风怔了片刻,才知道他这句指的是什么。 看看自己被包扎的手掌,伤的地方似疼非疼,似痒非痒。 心里却又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全不是寻常可言的滋味。 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好一会,宣怀风才道,「你已经说完一句话,总可以放开我了。」 白雪岚仍握着他,问,「你信我吗?」 宣怀风大为踌躇。 固然不能说不信。 但是说信,倒更为矫情,仿佛两人有了什么别的东西约定了。 宣怀风不肯回答,只说,「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昨晚本来就喝醉了,我自己也不够小心,没站稳,不然,也不至于摔这一跤。」 白雪岚惊喜交加,「你不生我的气?」 「我再小气,也不至于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白雪岚原本是躺着的,这时候再也躺不住了,一只手撑着床单坐起来,眸中神光灼灼,「既然已经不计前嫌,那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迫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你随便找本原版的英文小说来,读给我听听。我法文虽然不错,从前学过的英文却忘得七七八八了,要是以后碰上和洋人打交道,这可要大大丢脸。全公馆里就你英语最好,我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劳驾,劳驾。」 一番措辞,峰回路转。 又把宣怀风拐成了自己的英文老师。 第二十三章 那一日开始,宣怀风就陪着白雪岚养伤。 他这人儒雅俊秀,但从小就有一点痴气,觉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是为人做事,很应该认认真真,诚诚恳恳,一片心意方可对天地日月。 就算对上白雪岚这么个无赖,也该信守着原则才是。 所以白雪岚养伤这些日子,宣怀风倒真的很实在,每天都到房里坐着,拿原版英文小说和他读上两三个小时。 白雪岚生怕他太过辛苦,伤了嗓子,每隔两刻就叫他停一停,彼此围着圆桌,喝点热茶,宣怀风常常借此给白雪岚讲解英文里的语法结构,白雪岚便笑称他做「宣夫子」。 偶尔,两人也聊点海关上的公事,渐渐的有了共同话题。 尤其在禁止鸦片一事上,颇有话可谈。 宣怀风惊诧不已,暗谓人生之事,不可意料。 他再没有想过能和白雪岚聊得相投的。 后来,宣怀风答应了白雪岚,三顿饭也不到小饭厅去吃了,就便端到白雪岚房里,两个人坐着一道吃。 白雪岚也有一样毛病,从小被家人娇纵惯了,无法无天,最是个任性妄为,胆大包天的人,凡事都必依着他的喜好,一旦遂了他的心,什么都是好的。 他看见宣怀风对自己温和了,当然大遂其心,便着力把自己浑身力气都使出来,尽管地温柔和蔼,细致体贴,就算偶尔忍不住露出本性,调笑一句,见着宣怀风脸色不对,顿时就转了口风。 使劲浑身本事,几天下来,把自己和宣怀风的同僚友谊提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宣怀风虽没有投怀送抱,但也不像从前那么见他就见了瘟神似的躲了。 白雪岚对此大为满意,心情一好,伤口也好得快,过了几天,再也不肯躺在床上,宣怀风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陪他在公馆里到处闲逛。 幸好这公馆原来是清朝一个大王府改成的,假山流水,曲桥幽径,颇值得闲逛欣赏。 这天两人逛了一小会,正在靠背走廊下,讨论清代建筑的不对称性和外国建筑的对称性的优劣时,管家找了过来,对他们说,「医生来了,说要给总长的伤口做例行复检。还有,宣副官手掌上的绷带应该也可以拆了。」 宣怀风松了一口气,「早该拆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一直缠着这几条烦人的东西,大不方便。」 白雪岚说,「你口口声声要我小心伤口,小心伤口,怎么你自己的伤口就这么马虎呢?」 宣怀风反驳道,「子弹打出来的伤,怎么可以和玻璃扎的伤相提并论?」 第44节 两人一来一回的说着,就到了房门口。 徐医生早和助手在里面等着了,见他们来都站起来问好。 白雪岚不让他们先帮自己检查,指着宣怀风说,「给宣副官先看看手上的伤,小心一点,别留下伤疤了。」 宣怀风要推辞,被白雪岚不由分说地推给了医生。 宣怀风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地伸出手。 解纱布的时候,白雪岚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那目光,看得宣怀风掌心麻麻的。 徐副院长在白公馆走动得勤了,对宣怀风的重要性也略知一二,动作十分小心,揭开纱布,看了看伤口,便笑着报喜讯,「复原得很好,等痂自然掉落,应该不会留疤的。」 宣怀风自己看看,确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先前划破的地方都结了硬痂,大概一直小心包扎着,痂的颜色很淡。 徐副院长叮咛了两句注意饮食,痒的时候不要乱抠,给宣怀风留了两支药膏,「早晚擦一点,很快就好的。」 宣怀风随口应了。 白雪岚却很仔细,自己拿起药膏看了一眼,还把里面的说明小纸条掏出来,专家似的浏览一番,发表意见道,「不用这个,治疤去痕的东西,我们自己有。」 徐副院长当然不和海关总长争这种理,点头附和道,「那是,总长家里头,什么好东西没有?说到化腐生肌的药,历来都说清宫里面藏着秘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白雪岚笑骂,「你这老头子,够贼的,怎么知道我手里藏着清宫圣药?弄那东西可费了我好一点功夫。」 谈笑一番,接下来就是检查枪伤的手臂。 每到这种时候,白雪岚却一定要赶宣怀风出去,说,「又是血又是药,很脏,你等一下看见要吐的。再说,我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看伤口,血糊糊一个洞,难看死了。」 宣怀风也不好硬要留下,被管家恭恭敬敬请到隔壁房。 候了半个小时左右,那边的检查才结束。 管家又过来请宣怀风过去。 宣怀风进了房,医生已经走了,剩白雪岚一个人躺在床上,伤口也重新包扎了,倒是很精神奕奕的。 白雪岚见他过来了,招着手要他靠近点。 宣怀风走过去,问他,「医生怎么说?伤口愈合了吗?」 「一切都很好。」白雪岚等他走近点,又抓了他的手腕,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没什么好看的。」 「让我看看,我都快心疼死了。」 宣怀风听他说的动了情,一时也有些懵,想了想,松了五指的拳头,随他拿到眼下细看自己的手掌。 白雪岚看过了右手,又要了左手来看。 每只手足足看了有五六分钟。 也不掩饰,难过伤感之情,尽写了在脸上。 宣怀风反倒不好意思,劝他说,「不是什么大伤,何必放在心上。」 白雪岚勉强听了入耳,才松了他的手,自己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色泽极美的玉盒子,很小,圆形的玉盒盖只有大拇指价那么大小。 「这据说是清宫里皇后妃子们用的药,连慈禧老佛爷也用的,擦在伤口上,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你坐过来,我帮你擦一点。」 宣怀风一向都不怎么愿意坐白雪岚的床边。 不过刚才他那么难过,拒绝的话,恐怕他又疑心自己还在为此事怀恨在心,反而显得自己太小气计较。 宣怀风就在他床边坐下了。 白雪岚让他把两只手掌打开,掌心朝上,自己靠着那只没绑绷带的手,单手旋开盒盖子,露出里面晶莹如雪的药膏来。 那药膏不知是什么做的,一开盖,香味扑鼻,人不由有些熏熏。 白雪岚用指甲勾了一点,涂在宣怀风掌心,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轻揉开来。 宣怀风原本想也许会弄到伤痂,结果全没这回事,这男人动作轻若羽毛,疼是绝对不疼的,但掌心是很敏感的地方,这样轻轻揉着,若有若无地微痒,反而更难平静。 他觉得手腕有些颤,情不自禁往后一缩,被白雪岚手急眼快地抓住了,扫他一眼,低声说,「动什么?正给你擦药呢。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你要我好好养伤的时候,我也不听你的了。」 一边说,一边挪着床上的身子,整个人凑过来。 宣怀风和他靠近,额头几乎抵着额头。 脸上热热的,都是白雪岚熟悉的气息。 宣怀风再三想着,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不要露了怯,但这身体好像早就回忆起过去不堪的那种种纠缠,全部自动反应,该红的红,该热的热,心脏扑腾扑腾,狂跳得让宣怀风不知所措。 短短几分钟,倒像熬了几十年。 他简直熬不住了,又讪讪地要把手抽回来。 白雪岚哪里肯让他缩回去,掌心一拢,摁住他几根修长白皙的指头。 宣怀风问,「你这是干什么?」 肝胆无端颤着,斗志提不起来。 很轻。 声音沾着古香的墨汁一般,就那么一滴,滴进两人之间微小空间的缝隙中。 瞬间,化得无影无踪。 「怀风,宣怀风……」白雪岚将他的名字,含在唇间,念了几遍,叹了一口气,「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宣怀风听得胸口一阵酸闷,迟疑了一会,咬着牙说,「你再这么胡说八道,这个副官我就当不下去了。」 白雪岚原本满含柔情地瞅着他,目光蓦然转厉。 仿佛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这没心没肺的人刺出两个透明窟窿。 房里顿时冷飕飕,死寂寂的。 好一会,白雪岚才勉强扭过脖子,把视线从宣怀风脸上移开。 宣怀风再抽手,他也不强拦了,松开掌心。 宣怀风借机从床边站起来,按他一向做法,应该就此出房,可看看白雪岚默默地,只别着脸看那头窗外,心里难受得很,怎么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定。 他犹豫片刻,反而又坐下了,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古怪的脾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打交道。」 白雪岚以为他必逃走的,没想到他居然留下来了,刚才痛极的心,骤然又暖热起来。 一个人,可以这般左右另一个人的心境,实在是天公造化。 白雪岚也长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我这不好的脾气,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我何尝不明白,小半辈子下来,结怨多,结缘少,终有一日是自作孽,不可活。」 宣怀风脸色微变,止住他道,「受伤的人,心情低落是常有的事。你又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这是大实话。红尘走一回,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白雪岚不理会,自顾自往下说,「我们白家,先祖是恶匪,后代们翻身拉一帮兵,抢到地盘,就成了军阀。我不像你,有个大家出身的母亲,传承一身书香贵气。我身上这点霸气,是祖宗们传下来的,你看不惯,讨厌我专横,我明白得很。没什么,我们就这么耗着。也好,我当权一日,就留你一日;你陪我一日,我就快活一日。等我败了,没本事拦你了,你尽管跟别人走。」 说到后面,不知不觉真的触到伤心处。 脸上倔强地冷笑着,一滴热泪却藏不住,微颤颤挂在眼角。 眼睑一闪,惊心触目地直坠下来。 宣怀风见着这一幕,像心口被人划了一个大口子,麻麻痹痹的痛。 下意识伸过手,想帮白雪岚拭泪,到了面前,才发现自己连条手绢也没有,就这么直接触他面颊,似乎不妥。 指尖停在半空中。 白雪岚就那么一低头。 在匀称好看的指甲上,蜻蜓点水一般,非常虔诚地,轻轻一吻。 像有什么,就此倾泻在小小的指尖上。 轻如鸿毛,又重若泰山。 宣怀风蓦地一出神,痴了几秒,抽了长长一口气,才把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手缩回来。 「你……」 刚说了一个字,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把沉浸在此时此刻的两个人,完全惊醒过来。 「谁?」 「报告总长,年太太来了,说想见见宣副官。」 宣怀风大梦初醒一般,正梳理着起伏的情绪,忽然一听姐姐来了,心跳更乱。 不禁看向白雪岚。 白雪岚沉吟片刻,「她大概是记挂着你了。快去吧,陪她坐坐,要是她高兴,留她在公馆吃饭也好。」 宣怀风答应一声,生怕姐姐干等,赶紧去了。 宣怀风从白雪岚那里出来,径直往花厅那头去。 到了门外,恰听见里面有个男人说话,不禁在门边停了停脚步。 「……多蒙关照,正该去府上请安的。」 里头一个女子立即笑道,「请安的话可不敢当。不过,我这些天听戏入了迷,正满心想请您给我讲讲戏呢。要是肯答应,那可再好不过了。」 正是他姐姐的声音。 宣怀风好奇地走进去,一看,宣代云正坐在小圆桌旁,低头写着什么,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和她聊天的,竟是白云飞。 白云飞行事很谨慎,到了海关总长的公馆里,处处都极礼貌,一看见宣怀风,马上就站起来了,含笑道,「宣副官,打搅了。」 他穿着一身绿哔叽长袍子。 这颜色寻常人不容易穿得好看,偏他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穿这一身倒显得人更纤长秀气。 问好的语气和神态,也透着一股常人难及的俊逸风流。 白雪岚说他是贵族后裔,倒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宣怀风见着他,难免想起白雪岚说的那些闲话来,心里不知该是什么滋味,不由自主朝他手腕上一瞄,可白云飞垂着手,宽口长袖子遮住腕间一块,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好对白云飞微微一笑,「白老板,难得你上门,有失远迎,请坐。」 打个手势,请白云飞坐下。 又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拿着笔正在纸上写东西,只低着头应了一声。 宣怀风看她忙着,先坐下来和白云飞寒暄。 又叫听差再送热茶和点心上来。 闲聊了两句,宣代云已经完工了,在一张香喷喷的信笺上写了 第45节 年宅的电话和地址,笑盈盈递给了白云飞,说,「答应了和我讲戏的,可别托辞不来,让我白高兴一场。」 白云飞连忙双手捧了,「哪里的话,这是年太太赏脸,绝没有推辞的道理。」 宣代云待他极和善,又向他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回过头来和宣怀风说,「好些天不见,你怎么不去看我?」 宣怀风说,「最近事情多,没空,过几天等闲下来了我再过去吧。」打量了宣代云和白云飞一眼,不禁问,「对了,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我们是刚好撞上的。」宣代云把涂了牡丹红的指甲往绦色小袄弹了一弹,眼神从正襟危坐的白云飞身上悠悠一晃,「汽车开到公馆大门,就瞧见白老板也下了黄包车。你说,是不是巧?」 显然很高兴和白云飞这番巧遇。 宣怀风知道姐姐迷上了白云飞的戏,可爱看戏却是姐姐的自由,自己完全干涉不得,目光又转回白云飞处,道,「还没请教白老板的来意。」 白云飞落落大方地说,「今日过来,一是给白总长请安。平日常常得他提携,这些天没见,听说身上有些不舒服,过来问候一下。」 被伏击中枪的事,因为不想闹得满城风雨,白雪岚命令外面封锁了消息。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这些天,有些小道消息传开也是意料中事。 宣怀风轻描淡写地说,「总长只是批公文批到夜深,略感风寒,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白云飞稍感安心地说,「原来是着凉,那我就放心了。」又问,「可以见一见总长吗?」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因为挂着绷带,基本上不见外客,婉拒道,「下次吧。」 白云飞是一点就透的人,当即不再提求见的事,想了想,对宣怀风道,「还有一件事,我大后日在天音园上新本子,唱的《梨花魂》。不知白总长和宣副官可得空,过去听一听?」 宣怀风这才知道他是过来找人捧场的。 只要做戏子,谁不想多找几个有钱人捧,每逢出新戏,几个重要大客各处都要打招呼,这也是常理。 但白云飞这般人才,令人一时难以将他和寻常戏子看待,所以才有些诧异。 宣怀风心里叹了一声,反而对白云飞有些同情起来,和颜悦色地说,「总长还在养病,这个我可说不准,再看看吧。」 宣代云「呀」了一声,嗔着宣怀风一眼,「怀风,你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来请呢。我想,这养病和听戏是不冲突的,听着好听的戏,心情好了,病不是好得更快吗?」 白云飞不想让人为难,忙道,「要是总长没有兴致,云飞也不敢强求,毕竟养病才是正经大事。这样吧,就请宣副官转告一声,大后日天音阁的包厢,我为白总长留着。他要有心情,就过来听听;要是没工夫,就算了。」 宣代云道,「白老板,你也帮我留一个包厢,可行?」 白云飞说,「年太太每次都捧场,云飞受宠若惊,包厢一准给您预留下来。」 「那就谢谢你啦。」 「您说哪里的话,应该是我多谢您才是。」白云飞显然也不想久留,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向宣怀风告辞,「白总长养正病,宣副官必定也比平日忙,我就不打搅了。」 宣怀风站起来送出花厅,下了台阶,礼貌上客套一句,「怎么就坐这么一会?聊聊再去不迟。」 白云飞说,「实在还有别的事。白公馆这边事了,我还要去林宅一趟。」 宣怀风猛地一愣。 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脸上僵硬硬的,强作从容道,「是了,奇骏也是常捧白老板场的,这出新戏,他必然去看。难道连他也要你亲自过去请?」 白云飞苦笑着摇头,「本来说好,他是去的,这本子新上手,他就到我家来看我练过几场,极喜欢。偏偏前几天出了事,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看来大后天是出不来了。我得他看得起,彼此交了好朋友,所以每每有空都过去探望一下。」 宣怀风惊道,「怎么?他出了什么事吗?」 白云飞皱眉说,「具体怎么一个过程,他说得不清不楚的,似乎是前几天坐汽车到城外,被几个土匪绑了票。幸亏土匪看得不紧,让他瞅了个空,弄松了绳索,一个人光着脚从野地里逃回来的。人虽然回来了,但连吓带冷,弄出一身病,现在每日都请德国大夫看病打针呢。」 宣怀风听得心里一抽一抽。 奇骏也是大家少爷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遇上匪徒,那真是凶险万分的事。 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他凄凄惨惨的卧床,反而是白云飞到他床前宽慰去了。 越往下想,越是难受。 白云飞见他脸上都变了颜色,似乎有些激动,劝解道,「宣副官,你别太担心,毕竟只是虚惊一场,现在这世道,处处都不太平,能够有惊无险的回来,就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昨天过去看他,他已经好些了。再过三四天,估计就能下床走动。」 如此安慰了宣怀风几句,又说,「对了,你们也是老同学,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没有?」 宣怀风心里像挨了一下酸刺。 暗忖,我和他的话,怎么能让你带给他。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不麻烦你了。等我得了空,亲自过去探望他吧。」 心不在焉地送走了白云飞,返回来时,心里却完全按捺不住。 索性直接去了小电话间,拨了去林宅,对接电话的听差说,「这里是海关总长公馆,请问林奇骏在吗?」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莽撞了。 奇骏如果正在床上,怎么能叫来接他的电话。 正要改口询问林奇骏的状况,偏偏那听差动作快,一听是海关总长公馆来电,立即就丢下话筒跑里面传话去了。 宣怀风只好懊悔得拿着话筒等。 第二十四章 不一会,电话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男声在里面问,「我是林奇骏,请问是白公馆里哪位?」 宣怀风正想着他的病况,着实有点担心,忽然听见他嗓音隔着话筒传来,似乎又无大碍,只是比平常沙了一点,心不由松下来。 一张一弛之间,心情却更难以持静,直泛起咫尺天涯之感。 如果论交情,他自信和奇骏应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 但说及实情,情何以堪。 竟是各置一处,两不相知了。 绑票、逃亡、生病这样的大事,还要从外人嘴里听说了才知道,那种酸涩不能言的滋味时刻萦绕,宣怀风实在不知该怨谁才是。 他沉默了一会,那头似乎已经猜到了。 林奇骏在电话里试探着问,「怀风,是你吗?」 他叫起「怀风」二字来,极端的温柔,宣怀风心里微微一颤,小小的「嗯」了一声。 林奇骏顿时连声音也精神起来了,「想不到是你,你怎么想起给我打个电话?」 他这样惊喜交加,倒让宣怀风大为愧疚。 仔细想一下,当了白雪岚的副官后,自己真的连一次电话也没有给奇骏打过,怪不得他这么惊诧。 宣怀风问,「我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 林奇骏说,「不过是遇到一些事受了点惊,至于遇到的事……在电话里说这些也不方便,只是现在这世道真够乱的。我吃了几天药,已经好了大半,得你这一句问候,余下的小半估计也能立即就好。」 宣怀风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我打个电话,就有这样奇效?」 林奇骏立即道,「不骗你,我算过我们时辰八字的,你可真的是我命里的扁鹊华佗。」 宣怀风听得心里微沉,顿了一下,才淡淡地问,「一阵子没见,你哪里学了这么些油嘴滑舌的话?」 那头被迎面泼了一瓢冷水,猛地安静了。 隔一会,才听见林奇骏把声音放轻了些,恳切地说,「这些话原本是想讨你喜欢的,不想反而招了你的嫌。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宣怀风在这边拿着话筒,只是默默的。 林奇骏等了一会,问,「怀风,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可以吗?」 宣怀风说,「你说吧。」 「我要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不是你我关系到了这份上,我也不轻易说。」林奇骏说,「你进了海关总署后,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好像就隔着几座山似的,就算辛辛苦苦和你说上一次话,又要提防哪一句不小心惹得你不痛快。岂不知你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难受,难道这种爱情的煎熬,竟是我非遭受不可的吗?这样说来,我自认是爱人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我爱的人,是否也如我一样的想法。」 这又扯起往事了。 从前学校放假时,两人一起去踏青,在竹林里坐河边,就曾为着读过的几本外国爱情小说起过争论,谈所谓爱人与被爱的区别所在。 林奇骏认为,爱人的那个,因为先主动奉献了爱情,因此必要受爱情的煎熬,才算真正的付出。 宣怀风却觉得,既然是爱情,那应该是两情相悦的,否则不能称为爱情。 假如是两情相悦,那么又怎会有煎熬这说法呢?要是煎熬,那就不是爱情,而是苦情了。 当时种种,只是无聊时的谈资罢了,可笑还说得那样正经认真。 现在算是知道了,这种事从来没什么理论可言。 谁陷进这情爱的漩涡,还有余力谈论爱情和煎熬,爱人和被爱? 自救都不及了。 宣怀风被他勾起旧事,心里也不禁叹气,低声道,「奇骏,你别往心上去,我刚才沉默,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林奇骏便也在那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说,「看,我本来是想慰问一下你的病的,结果反而惹出你的忧愁。早知道,这电话不该打。」 林奇骏问,「你要是不打这电话,我的病怎么好得了?你就对我这么忍心了?」 宣怀风印象中,奇骏一向温柔文雅,不说这种露骨话的,听着便不习惯,忍不住道,「不要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别人听见吗?」 「不怕,听差们都被我赶开了。」 「伯母呢?」 「她出门打小牌去了。」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林奇骏也不是笨人,听出他话里意思,笑道,「你这是要讥讽我吗?那也罢,由得你就是了,谁让我确实如此呢。可是,受大家庭压迫的,难道只有我?我打电话到年宅,不知道被挂了多少次呢,真是一点脸面 第46节 都不剩了。」 宣代云讨厌林家,已经是当众表态的了,挂林奇骏的电话,那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点,宣怀风也无能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压制得不敢言语,和林奇骏的遭遇应该也算一致,便不好说林奇骏什么,站在放电话的小半身柜旁莞尔一笑。 自此,两人又友好起来。 谈了十来句话,宣怀风眼一挑,猛地看见窗外似乎有影子闪了闪。 他担心是公馆里的听差,又来听壁角给白雪岚报信好领赏钱的,不敢再长谈下去,急忙说,「我该挂电话了。」 林奇骏叹道,「这样就挂了吗?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我可怎么好?明天我打电话到白公馆,你记得接,好不好?」 他声音实在忧伤可悯,宣怀风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不由愧疚,不禁冲口而出,「你不用打电话,我去看你吧。」 「你当真?」林奇骏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馆,这里我们说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华夏饭店,我请你吃大菜。」 宣怀风受过林太太的挑剔,本来就不想上林公馆,到华夏饭店倒是不错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骏的身体,再三地问,「你真能出门吗?别出来一趟又病得重了。我听别人说,你的病看起来三四天都别想出门的样子。」 林奇骏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怕什么?那都是一群下人们哄着我母亲闹出来的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安甯,好像我是面糊捏出来似的。我就只怕你那边,雪岚肯放你出门吗?」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震。 做贼心虚得紧,连话筒都险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会儿才站稳,思忖奇骏的语气,倒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喘了几口气,才敢再把嘴凑到话筒旁,勉强笑道,「为什么他不肯放我出门?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吗?」 林奇骏说,「那就最好不过。」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 宣怀风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跨出电话间的小门,骤然脸色一变,停了脚步。 张戎就站在右边墙根上,看见他瞪着自己,几步就赶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心里一股气愤,沉声问,「我在房里打电话,你隔墙站着干什么?」 张戎当惯差的,一听宣怀风话锋不对,知道他疑心自己,笑嘻嘻地说,「宣副官,您可冤枉我了,我是受年太太吩咐,要我过来请您的。不想您正打电话呢,又不敢打扰您谈电话,就只好站这儿等您出来。」 宣怀风听见姐姐找,无暇和他再计较,匆匆赶到花厅。 果然,宣代云还呆在那儿。 一见宣怀风进来,就埋怨起来,「怀风,你送个客,把自己也送了不成?跑了半天,倒把我晾在这里。」 宣怀风连忙道歉,「是我的错,刚好遇到一点公务要立即处理的,就先赶去做了。」 在宣代云隔着一张小圆桌的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怀风,」宣代云忽然朝他使个眼色,「你过来。」 怀风不知她又有什么事,站起来,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 「有点事,我要问问你。」 宣怀风胸里咯噔一下。 不会刚才的电话就让姐姐知道了吧? 耳报神竟这么快? 宣代云却不知道他这点子心事,瞅瞅左右无人,压着声音问,「你们海关总署,最近是不是不大妥?」 「这话我不懂了,什么叫不大妥?」 宣代云拿着手绢往他肩膀上一拍,正色道,「别给我装糊涂。我听外面很多传言,说海关总署最近总出事,好像有个官员被人敲了黑棍,还有人说……似乎白总长得罪了什么人。」 宣怀风大概已经知道是说什么了,只是笑着宽慰,「外头的传言,有几个是可以入耳的?现在匪盗横行,寻常人被敲黑棍的事常有听说,也未必是冲着哪个总署哪个衙门去的。再说,哪个总长不得罪几个人?姐夫现在当个处长,难道他就不得罪人?对了,姐夫也是海关总署的,姐姐怎么不问问他?」 「问他?」宣代云娇哼一声,「当了处长才那么几个月,完全抖起来了,张嘴闭嘴就海关公务,衙门机密,很不屑我们这些听传言的妇人们呢。最近又开始往外野,天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 宣怀风蹙眉道,「不会又在外面弄了个人吧?」 「那倒没有。」 「你怎么知道。」 宣代云眉眼横过来,笑着对他一瞅,「你呀,只是外头看着聪明,里头就一颗糊涂心。男人在外面偷不偷腥,家里老婆能不知道?光是身上带回来的脂粉味就瞒不了人。」 宣怀风也笑了,「姐姐鼻子有这么灵就好。」 宣代云忽然又把话题转回原处,「这么说,海关总署真的没什么不妥了。」 宣怀风浅色的唇轻轻抿着,露出一点笑意,问她,「妥又怎样?不妥又怎样?」 「我也只担心你这个弟弟罢了。既然没什么不妥,那当然最好,盼你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说到底,白总长也待你不薄。」宣代云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时局乱得很,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大官们也走马灯似的换。你在海关总署里做事,最要紧是不要陷进什么是非窝里,要是真的遇到麻烦,你记住姐姐一句话——赶紧的早早抽身。」 「姐姐……」 宣代云看宣怀风露出正容,一副要辩驳的模样,噗嗤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不接受我这些世俗的观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头一等大事,就是要为国家去献身。安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逞一时之勇,就为国献了身,那父母至亲又置于何地了呢?我要你入政府公职,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别学了他们。」 宣怀风听得十分无趣,转头不断地叫听差换热茶,上瓜子。 宣代云道,「我明白,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白费我许多口舌。我回去了。」说着就懒懒地一手撑着腰站起来。 宣怀风忙站起来说,「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张妈熬了补胎药等着我回去呢。」 此时宣代云已有五个月身孕,肚子鼓胀出来,走路也渐露艰难。 宣怀风唯恐她摔着,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路送出白公馆大门。 亲自把姐姐送上后座做好,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掏了掏口袋,头探到前车窗边,塞了一张五块钱给司机,再三叮嘱,「不管有没有遇上急事,车一定要慢慢开,越平稳越好。尤其万万不能急刹。」 宣代云在后面笑道,「呵,你倒真阔气了。」 宣怀风目送年家的汽车远去,见果然开得很慢,才放心地返回公馆。 刚走到回廊,忽然听见一个人叫他名字,扭头一看,原来孙副官就站在假山阴影底下向他招手。 宣怀风一笑,转身上了小石桥,到了孙副官跟前,问,「找我有事?」 孙副官说,「见你打个招呼不成吗?不过,既然劳动你老远走了过来,刚好,再请教一个问题。」 宣怀风问他要请教什么。 孙副官说,「有种西洋乐器,现在很时髦流行的,叫梵婀铃,宣副官会使不会使?」(梵婀铃,即小提琴的音译。) 宣怀风说,「原来是这个。孙副官想学?」 「我?」孙副官连连摇手,「算了算了,哪有这种闲工夫,学说洋文已要了我半条命去,再加上西洋乐器,那真不得了了。是这样的,六月的时候有个公办的同乐会,规模很大,不但各位署长总长,连总理也要参加的。于是以廖总长的太太为首,一群官太太官小姐组成了筹备委员会,商量起办什么活动,都说请戏班子太落后,但若没有戏台,又太冷清,没有乐子。想来想去,唯有各署各部都出几个节目,而且必要就任公职的人上台献艺,才算是同乐的真意。」 宣怀风笑道,「这些太太小姐们,真是活泼人。」 孙副官也是一脸奈何不了地苦笑,「女人太活泼了,也是不好招架的。出节目也就算了,听说是怕雷同的节目太多,要是人人都拉二胡,那又没有乐趣了。所以写了不少纸条,每张纸条上指定一样事,每处出什么节目,都要抽签来定。我今早就被廖太太打电话催着去抽条子了,一抽两个。」 宣怀风问,「不会就是抽了梵婀铃吧?」 孙副官说,「正是!正是!一个是琵琶,那不消说的,总署里这么多官员,总有一两个家眷会这门道。只是梵婀铃却叫人头疼,连问了好十几人,个个都没碰过。要是再去,提要求说换一样,未免显得我们海关总署里无人了,连个会用西洋乐器的都没有,连总长脸面上也不好看。幸好,宣副官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这种西洋玩意儿,多少也会一些吧。」 宣怀风沉吟道,「会是会一点,但是学得浅,拉得不好,真是在众人面前正儿八经地卖弄起来,一个不好被人喝了倒彩,更丢总长的面子。」 孙副官忙笑道,「宣副官,你万万不要太谦逊。只看你读书就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又比别人勤奋用功,既然学过,绝没有学不好的。再退一万步,就算学不好,那也不要紧,谁真的懂分这些西洋乐器演得好坏了?弄点声音让他们听听就行。拜托,好歹帮我救一救这个场子。」 自从宣怀风进了白公馆,孙副官从旁帮了他不少忙,尤其熟悉公务方面,算得上半个老师。 宣怀风看他为难,也不好袖手旁观,应诺道,「好吧,既然孙副官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献丑了。不过,我先坦白,这梵婀铃我也只是从前练过一阵子,撂开很久了,手也生,谱子也忘了大半。若真要重拾起来,非要找一把梵婀铃,配上琴谱好好练几天才行。」 孙副官毫不犹豫道,「这个你放心,我准保把东西备齐,不是明日,就是后日。」 两人说完了事,分头走了。 刚好又有总署里下级官员拿了大叠文件到白公馆,让听差抱了进来。宣怀风当了三个多月的副官,已经渐渐接手了不少差事。 他在后院里遇见听差,把听差抱着的文件最上面的两份拿起来,揭开看了看,是海关总署下各处新职员履历表,并各处职员工作考核表。 这些例行公务,向来用不着白雪岚亲阅的。 宣怀风便对那听差说,「孙副官有事情忙去了,这些你放到我房里,我看看就好。」 回到房里,关上门,拿起一支钢笔,一边看,一边在文件上打勾勾,遇到觉得不是很妥的,就把文件纸抽出来放另一边,打算等孙副官回来了,请他也看一遍再批。 默默埋头工作。 等把眼前一整叠文件都看完,抬起头来,只觉得眼角和脖子都酸酸的。 再一看墙上的摆锤挂钟,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一晃眼就过了三个多小时。 宣怀风站起来,伸个懒腰。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宣副官,已经六点钟了。」听起来是管家的声音,隔着门说,「总长等您过去一道开饭呢。」 宣怀风在里面说,「就来。」 开了房门,和管家一起去见白雪岚。 白雪岚这阵子因为养伤,饭菜都是端到房里来吃的。 宣怀风跨进门,就看见桌上已经摆了四碟热菜,另有一个红瓷色的鲤鱼形大汤碗,盛着热腾腾的豆腐鱼头汤。 白雪岚见到他,左手提在半空中招了两下,「怀风,快过来吃饭。」 两人最近常一起吃饭的,也不用客套,隔着桌坐下,两个听差在旁边伺候装饭盛汤。 宣怀风吃了小半碗饭,再喝了一碗汤,把碗筷都放了,想了想,对着白雪岚说,「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白雪岚右手还挂着绷带,用的左手执筷。 偏他两手似乎都比常人灵便,随手就夹了一片黄瓜,慢条斯理地细嚼着,问,「什么事?」 「我明天想告一天假。」 白雪岚听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身子稍往椅背上靠,很自然地问,「今天年太太已经来过了,你总不成明天又要到年宅去。是约了别的什么人吗?」 宣怀风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气短起来。 沉默了一会。 白雪岚在公馆里的威势,他是心里有数的。 今天那个电话,说不定早有人密报给白雪岚,他也算计着自己要过来告假,不知打算怎么抓住机会又逼迫自己一番。 他扫一眼白雪岚,不料白雪岚目光也正炯炯扫视着他,宣怀风越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 只他也是有人权的,为什么偏偏就要被白雪岚当成所有物似的,一举一动都加以审问呢? 这样一来,宣怀风由原先的不安,又换成了压抑的不满。 暗忖,我和奇骏的相爱,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是眼前这人横插进来,用尽手段搞了破坏,怎么现在是非倒颠倒过来,变得像我和奇骏之间见不得人了? 顿时,一口气冲到胸口,宣怀风咬了咬牙,站起来,昂着头道,「是的,我约了人,我约了和奇骏明天见面,那又怎样?你要拿镣铐锁了我吗?」 旁边伺候的两个听差,一听他那口气,早彼此打个眼神,悄没声息地往外走。 出去后还顺便掩了门。 白雪岚被宣怀风当面冲了一句,倒有些愕然,眼睛上下瞅了宣怀风两个来回,眼里精光却尽数藏了回去,扬唇露出一丝苦笑,「我不过白问一句,你不爱答,也没什么。只是,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宣怀风是打算和他硬顶的。 不料白雪岚根本不迎战,第一下就给他露了软,宣怀风反而难以为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白雪岚柔声说,「你这样站着,我抬头看得辛苦。请你多少体谅一下我是伤患,坐下来和我说话。」 宣怀风无奈,只好重新坐下来。 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 白雪岚极享受这种两人对坐,宣怀风却刚好相反,被白雪岚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如坐针毡一般,他知道白雪岚是要逼着他先说话,也只好如他所愿,清了清嗓子,问白雪岚,「那明天的假,你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白雪岚脸上笑容蓦地一凝,瞬间露出一丝狰狞,瞬间又消隐了,仍旧温蔼地浅笑着,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在桌子上一敲。 啪! 他动作极快,骤然一声裂响,惊得人心肝一跳。 两根筷子已经被他硬断成四截。 宣怀风有前车之鉴,满心怀疑他立即就要动粗,全神戒备着,只要他一靠过来,就跳起来往门外冲。 要是冲不到门外,那就只好硬顶了。 所幸白雪岚正受着伤,一只胳膊动不了,至少有点胜算。虽然胜之不武,不过,白雪岚也从不是崇尚公平竞争的人,自己不武一次也无妨。 「原本以为你心肠没以前那么冷硬,看来我竟是痴心妄想。你对我,是一日不如一日。要是不准你的假,难保不像这筷子一样,被你断成几截。」白雪岚敲断了筷子,却大马金刀地坐着没动,丢了手上半截筷子,叹了一口气,「明天你爱见谁,就见谁,我管不着。」 说完,把门外听差叫了一个进来,沉着声吩咐,「明天宣副官放假,你去告诉管家一声,他要出门,要用车,一应都答应着,不许怠慢了。」 听差躬着腰,答着说,「是」。 「别的都随他,只一件要紧的记住了,外头太乱,护兵们一个也不能少,好好跟着。」 「是,总长。」 白雪岚把听差打发走,才把脸转过来,问宣怀风,「你总该满意了吧?」 宣怀风心里那股滋味实在说不出来。 闹了半日,却好像欠了白雪岚一份大人情似的,慢慢从椅上站起来,脸也尴尬着,道,「多谢总长费心。饭也吃完了,我该回房去了,还有一点事情要做。」 白雪岚高傲地把唇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缓缓点头说,「嗯,你忙你的去吧。」 宣怀风向他告辞,赶紧出了房。 快五月的夜,他从房里出来,到了阶下稍一驻步,竟被凉风吹得身体猛一颤。 胸膛也起伏着。 这才知道刚才真是捏着一把汗。 回心一想,又觉得白雪岚的反应真的出人意料。 这个**裸毫不加掩饰的色匪恶霸,哪一次试过这么好相与了? 宣怀风思忖片刻,扭身走到窗外,低着头,静静听了听。 一丝若有若无的音儿从窗户底下飘出来,荡到耳根边,断断续续的,是白雪岚独自在里头哼着不成调的戏词。 「……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正是宣怀风极爱的戏本,《西施》里的词。 宣怀风蓦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恍惚哪一截肠子被今晚不小心吞下的鱼刺纠扎到了,扯着莫名的一点,微微发痛。 廊下一阵夜风吹过。 他揉揉眼睛,转过头,缄默地离开了。 白雪岚幽幽抑郁的歌声,如冬天树枝尖上凝结的冰针一般,被太阳一照,泪珠儿似的,一丝一丝融开。 然后,一滴一滴,坠在他身后的脚印上。 第二十五章 回到房中,宣怀风一个人坐在电灯下,出了好一会神。 本来,白雪岚大发慈悲准了假,明天可以去见奇骏,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事情看起来是圆满了,偏偏心魔作祟。 宣怀风百思不得其解。 他所争取的爱情,当然是和奇骏的爱情,那是他心甘情愿的,自己选中的,和奇骏这些年,彼此暗暗倾慕,真心许给对方的。 相比起来,白雪岚却样样不地道。 就算白雪岚自己评自己,也是土匪的手段,恶霸的行径。 这世上,若有人喜欢上强夺了自己身体的人,那真是太令人不屑了。 书上即使有写过这样的人物,那往往也是脆弱的女子,童贞被男人夺了,又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委曲求全。 难道自己就是这等不中用的人? 要不是这么不中用,怎么又对奇骏的感情如此不坚定呢? 怎么又站在窗下,听着白雪岚的声音难受呢? 难道自己争取的爱情,就这么经不起考验? 宣怀风越想,越把俊秀的双眉紧紧皱了。 后来猛一看钟,惊觉已经夜深,想到明日有约,不能迟到,只好上床躺着。 但躺着并不等于睡着,头靠在枕上,不管怎么勉强自己入睡,还是一个劲地翻来覆去,最终还是足足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沉闭上眼。 第二天,房外头听差们走动说话的声音传进耳,宣怀风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一看窗外,太阳白花花的,不知升起多久了。 宣怀风顿时变了脸色,叫了一声,「糟了!」 赶紧从床上起来,看看钟,竟然已经十一点半。 他和奇骏约的是吃中餐,大约十二点就该碰头,现在只剩半个钟头。 宣怀风暗骂自己昨晚胡思乱想,而且不该在睡前喝一大杯浓茶,弄得临事如此仓促。赶紧打开门,叫住一个过路的听差,请他先去吩咐司机备车。 自己匆匆换上一件蓝绸长袍,打开抽屉。 在抽屉里,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十块钱,那是白雪岚预备着让宣怀风赏人的。 宣怀风去见奇骏,大不好意思用白雪岚的钱,把自己剩下的两张一百块的工资取了,放进口袋,就快步往公馆大门去。 到了公馆大门,刚好一部轿车从外面驶过来,停在正门口。 车门一开,徐副院长带着助手就下来了。 宣怀风看是他们两个,觉得奇怪,不由走到阶下迎了他们,问,「昨天不是刚复检过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徐副院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我是接了孙副官的电话赶来的,说是总长早上忽然高热不退,要我马上过来。宣副官,您不会不知道吧?」 宣怀风一愕。 这时,孙副官的身影忽地从大门里闪出来,急急走下台阶,搓着手道,「总算来了,快到里面去,正等着您呢!」 徐副院长赶紧领着助手进去了。 孙副官也要跟着进去,宣怀风赶紧把他叫住,走前一步问,「总长真的病了?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孙副官叹道,「昨天我看总长也好好的啊,不知怎么今天一早就发起高热来了,恐怕是伤情有反复。」 他见宣怀风默然不语,又解释道,「管家和我说了,总长今天放你的假,还吩咐要尽量随你的意,让你自自在在乐一日。所以,这事我也没让他们惊动你。」 宣怀风心里,一万个不相信白雪岚真的生了急病。 这些天陪着他,一丝伤情反复的迹象都没有,怎么今天准了一日的假,今天就立即反复了? 说到底,还是白雪岚在耍花招。 宣怀风想通这一点,心里大为生气,觉得白雪岚还是没长进,处处都出小人招数,面前一套,背后 第48节 又一套,并不光明磊落。 要是这样,偏偏不管不问地去华夏饭店,让白雪岚自己怄气去。 孙副官急着进去,说了这两句话后,就道,「我该进去了,看看医生怎么说,有了准信,还要给白总理报告呢。你也不要急,总长身体一向强健,医生既然到了,应该不会有大碍。要是有什么私事,只管先去办。当然,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为好。」 在宣怀风肩膀上拍了两下,转身匆匆进了公馆大门内。 宣怀风还站在原地,司机过来请示,「宣副官,车已经备好了,您是现在就去吗?」 宣怀风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司机便过去,把车开到公馆正门前,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等着。 宣怀风瞪着那车,半天没动。 司机等得摸不着头脑,只好又走过来请,「宣副官,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宣怀风应道,「哦,是忘了点东西。你在这里再等一下,我进去拿了就来。」 转身返回公馆里,一路沿着壁阴七拐八弯地过来,远远地看过去,白雪岚房前站了五六个听差,不见徐副院长和孙副官的踪影,大概都在房里。 宣怀风眉心攥起来,自己也明白,只要一走过去,就等于踏中白雪岚设下的埋伏了。 让他轻易把自己心思琢磨得一点不剩,好像自己是他掌心猎物似的,总有些不甘心。 但掉头就走,只怕接下来一天都一颗心悬在半空,更不好受。 犹豫一会,还是从阴影下故作镇定地踱步出来。 听差们正在门外挨墙的挨墙,歇腿的歇腿,忽然见这个总长面前的大红人冷不丁钻出来,都赶紧站直了,呵着腰和他轻轻打招呼。 「宣副官,您来了?」 宣怀风问,「总长怎样了?」 一个听差答道,「听说烧得不轻,医生刚进去呢,孙副官也在里头陪着。您快进去看看吧。」 宣怀风点点头,把半掩的门轻轻推开,不惊动人地走进去。 因为有病人,房里头格外安静,圆桌上放着医生带来的西式药箱,朝上打开着,露出整整齐齐的药瓶纱布等等。徐副院长和助手都站在床前,两人背影把床上的人遮住了大半。 孙副官垂手肃容,站在一旁。 看见宣怀风无声无息走了进来,孙副官脸上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很恬然地走过来几步,迎着宣怀风,小声说,「你来了?过去看看吧。」 宣怀风本想进来打探一下消息,不欲久留。 别说他把人想得太坏,实在是白雪岚太不按理出牌。 万一和白雪岚照了面,白雪岚忽然精神奕奕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模大样奚落他一顿,宣怀风绝不会觉得奇怪。 从读书相识的时候起,这人脑子里就永远装着用不完的捉弄人的主意。 但房里这样肃静的气氛,孙副官又开了口,不过去看看似乎太过无情,宣怀风略一思忖,慢慢蹭到床前。 低头一看,白雪岚仰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个西医常用的冰包,肩膀以下盖着一床半厚的锦被。 宣怀风瞧见他腮上两抹不寻常的艳红,暗中吃了一惊。 想着,不会真病了吧?骗人也不见骗得这么地道的。 也顾不上别的,伸手探到白雪岚脸颊上,一试那温度,手指猛地一缩,竟是烫得惊人。 宣怀风又惊又疑,赶紧伸长了两个指头去摸他项颈,还有睡衣宽松领口下的皮肤,都是一般的烫。 这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 宣怀风问,「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徐副院长看他脸色难看,安慰道,「宣副官只管放心,总长身子骨结实着呢。刚刚才给他打了退烧的针剂,再过一个钟头,估计热度就能退下来一些了。」 说完,吩咐他的助手把桌面上的药箱收拾了。 孙副官招呼道,「还是和上次一样,请徐副院长在隔壁厢房坐坐,等总长情况稳定些再走不迟。」 徐副院长说,「那是当然。我们留下来也好有个照应。」 孙副官等助手收拾好药箱,就代行地主之谊,领着他们两个往厢房去。 宣怀风看众人都走了,索性在床边坐下来。 他这段日子虽说负责看顾伤患,但还从未碰到白雪岚这么闭着眼睛昏昏沉睡的时候。平时生龙活虎,总满腔精力的人,一旦变得安静,却格外地让人可恐,好像一根勾在半空的蛛丝随风摆着,随时会被莫测的自然之力扯断似的。 孙副官安排了医生后,不知遇上了什么别的事,一时竟没回来。 只剩下一个眼睑合上便显得格外虚弱可怜的白雪岚,并一个呆坐床边的宣怀风。 房中此刻的寂静,便也成了折磨人的酷刑。 想起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忖度白雪岚的思想,那是猥琐不堪之极。 再一想,更恨自己昨晚在窗外听见他唱《西施》,就不该硬着心肠,不管不问。 明知道夜深露重,一个伤未痊愈的人,怎么就忍看他独唱愁曲?恐怕就因为这个冻着了,以致发起烧来。 就算是陌生人,也应该好言相劝,叫他快点睡觉去。 自己对白雪岚,也不可谓不狠心了。 宣怀风焦坐了一阵,身子仿佛浸在水火中一般,满以为半个小时该过去了,抬头看看钟,惊讶地发现只过了不到十分钟。 悟道,原来度日如年,就形容眼前这光景的。 呆坐着,心更容易乱,时间更难走,宣怀风真恨不得找点什么事来做做才好,想起医生说打了退烧的针剂,慢慢的热度会退,便不时把手伸到白雪岚脸颊两旁,这里探探,那里抚抚。 但哪里有丝毫退烧的迹象? 宣怀风每次都觉得手背和白雪岚肌肤贴着的地方快烧着了。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把医生找来,请他再想想办法,抬头一看,刚刚那么漫长的时刻,原来又只过了十来分钟,医生已经说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一个钟头不到就仓促去找医生,又显得没道理。 就又熬油似的继续苦等。 再等了一会,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敲了两声门,又推了一推。 房门轻轻地发出咿呀声,转开来。 宣怀风以为是孙副官回来了,赶紧站起来,回头一看,却不是他。 「宣副官,」穿得整齐司机服,连白手套都戴上的司机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宣怀风走过来,缩着脑袋笑了笑,「我等了好一阵了,想问您一个准信,今天您还出门吗?要是这会子不出门,我就先把车停到后面去。」 此时时针已经指着十二点了,宣怀风想起在饭店里等他的奇骏,心里像塞了一团刺芒,皱眉道,「这里……我还要看看情况,估计是不能走了。你今天还有别的差事吗?」 司机答道,「没别的事,管家吩咐好的,今天我这人和这车都归您一人使。这样吧,我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呆在佣人们的小茶房里,您要是又想出门了,我随叫随到。可行?」 「好,就这么办。」 宣怀风和司机说完,又把一个听差叫过来,说,「劳烦你帮我打个电话到华夏饭店,请林奇骏先生接了,和他说,我今天有一点急事,恐怕去不成了。日后再向他赔罪吧。」 听差应一声就去了。 宣怀风返回床前。 刚坐下,就瞅见白雪岚剑一样的眉头似乎扯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来,俯下头靠近去看,关切地问,「你醒了吗?」 白雪岚低低嗯了一下,脖子略动了动,才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恍恍惚惚片刻,才定在宣怀风脸上,似乎花了点劲才把宣怀风认出来,道,「你怎么在这?今天不是要出门的吗?」 声音颇为沙哑。 宣怀风不置可否地乱应了一个「唔」,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白雪岚醒了醒神,才说,「比早上那阵子好多了,头也没那么疼。」 「医生刚刚给你打了退烧针。」 宣怀风探他体温,似乎真的比刚才好了一点,仔细看白雪岚双瞳,至少神志清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又问,「口渴吗?要不要什么喝的?」 「看来我今天要享福了。」白雪岚挤出一个淡淡的笑脸,低声道,「那好,劳驾你,帮我倒一杯冷开水来。」 「这个时候,不要喝生冷的东西才对。」 宣怀风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到后面的木架子旁,取大凉杯的冷开水,倒了半杯凉的,又取了半杯保温瓶里的热水,合成一杯温水,端着玻璃杯回来。 白雪岚视线从下往上地瞅着他,说,「你搀我起来喝吧。」 宣怀风搀他起来,担心他使不出力,索性坐到床边,让他上半身挨在自己身上,托着他的脸喂他喝水。 白雪岚显然渴坏了,低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把满杯的水喝干。 宣怀风问,「还要吗?」 白雪岚摇了摇头,「多谢,我倒不贪心的,有这一点就够了。」 宣怀风听他随口就出一句双关的话,知道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反倒变得讷讷起来,担心白雪岚借事讥笑自己。 果然,把玻璃杯放回去,又坐回床边,白雪岚就问道,「你不是约了奇骏吗?怎么没有去?」 宣怀风说,「去是要去的,不过他有事推迟了一点。我晚点就过去。」 白雪岚望着他,忽然一笑,三月春风一般灿烂。 宣怀风原本见他烧得厉害,觉得有些内疚,但现在一看他乐不可支的样,那种中埋伏的窝囊感又回来了。 「真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我还编个故事骗你不成?」 白雪岚惋惜叹道,「我还以为你是放心不下,所以把和他的约会也推了。」 宣怀风冷着脸道,「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有两个副官呢,一个告了假,自然有另一个照顾你,再说,哪一个好医生是白公馆请不到的?」 正说着,咄咄两下敲门声。 刚才那听差跨着小步进了房间,先朝白雪岚微微躬了躬身,才面对着宣怀风答话,「宣副官,我刚才打电话到华夏饭店了,那林先生说,他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不管您要忙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忙一天吧。等您忙完了,好歹过去见一下面。他就在饭店里不走,一直等着您过去。」 宣怀风被那听差当众揭了老底,一张脸烧着似的涨红起来。 眼角瞥白雪岚,虽然脸上淡淡的,眸子里却尽是得意劲。 这地方 第49节 真的多呆一秒也不行了! 霍地站起来,朝着那听差说,「哪有什么急事?你去小茶房帮我把司机叫一叫,说我这就要出门。」 听差立即去了。 宣怀风也迈步往门外走,到了门前,居然没听见白雪岚阻拦,一时奇怪,忍不住停下,转头问,「我要出去了,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不然我把孙副官叫过来陪你。」 白雪岚半边身子挨在床头,懒洋洋地道,「我已经准了你的假,还能临时反悔不成?要是叫你留下来陪我,你又琢磨着我要用下作手段破坏你和奇骏的关系。罢了,我总不能老当这种反派角色,索性宽宏大量随你去,也许你还感我一点恩。」 这几句话说得不轻不重,不疼不痒,直让宣怀风有一股自己被白雪岚拿捏在掌心的感觉。 宣怀风说,「你这样欲擒故纵,就以为我会留下吗?」 白雪岚失笑道,「让你去,又说我欲擒故纵,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宣怀风道,「我这次绝对不中你的圈套。」 果然一转身就毫不犹豫地走了。 第二十六章 汽车开到华夏饭店,宣怀风还在上台阶,一个服务生就迎过来了。 大概受了林奇骏的小费,笑得特别甜,口里叫着「宣副官总算来了」,一路把宣怀风引到三楼一个极精致的包厢。 今天跟着的护兵不是上次那批,并不知道上次护兵挨打的事,宣怀风依旧请他们在外等,这几个人比从前那几个老实,敬礼答了一声「是」,就认认真真守在门外了。 林奇骏守着空包厢,等得心凉如水,瞧见房门打开,宣怀风忽然走进来,又惊又喜地站起来,道,「我以为要等到晚上去呢,你的事忙完了?」 很有绅士风度地帮宣怀风拉开座椅,请他坐下。 宣怀风歉然道,「你正生病,怎么反要你来照顾我?心里过意不去。」 林奇骏笑道,「这是我甘愿的,为什么过意不去?」 他不想隔着桌子对坐,等宣怀风坐下,挑了宣怀风左边的椅子坐了。 宣怀风看早过了十二点,桌上却空空如也,知道奇骏饿着肚子在等自己,大感愧疚,对他说,「你等就等,为什么不点一些东西吃呢?生病的人更不应该饿着。可巧,我今天把一点薪资带在身上了,这一顿的东道我做吧。」 拿起菜牌,一边翻着一边问林奇骏要吃什么大菜。 林奇骏把菜牌从他手里抽开,只管笑着,「你我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起来?越发觉着生疏了。」 把脸慢慢挨过来。 宣怀风心里一惊,忙把菜牌重拿起来,眼睛只盯着上面的字看,口里道,「你要我陪着你挨饿吗?不管有什么话要说,先点了菜,再慢慢说不迟。」 他越避,林奇骏心里越不是滋味。 一只手掌把菜牌压到桌上,靠得更近了点,涩涩地问,「不愿意见我,不来就是了。怎么来了却一个劲躲着我?我也知道,你心里想我,实在不如我想你那般。今日出门,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从家里脱身,你倒好,不冷不热的,几乎把我丢在这里。」 宣怀风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失了耐性。 要换了从前,林奇骏这么带着亲昵地埋怨,自己早就心里又甜又软,和他互述衷肠了。 此刻听起来,却一股无端的腻味。 忍不住寻思,他是不是和哪个玩乐圈中的人处久了,学出这些带着脂粉味的话来。 宣怀风把头偏了一偏,淡淡道,「我不是有意的,今天本来要出门,刚巧总长病了。」 林奇骏立即说,「总长?哪个总长?才多久功夫,你倒就和他混熟了。」 宣怀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想着奇骏正生病,病人生点莫名的闲气也是自然的,忍着道,「我毕竟是他的副官,不叫他总长,叫他什么?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为了他吵架吗?这有什么意思?」 林奇骏沉吟。 宣怀风十三四岁时,模样已经很标致,又和他格外亲近,因为同乡兼同学之谊,同吃同坐是常有的事。 只是宣怀风对他温柔,又事事在心,自然一边享受这份心意,一边投桃报李,和他厮磨。 一来二往,难免习以为常。 俗话说,久在兰室,不闻其香。 看得多了,也不怎么觉得宣怀风就天上地下的稀罕。 没想到宣怀风才进了海关总署几个月,对他的态度居然翻天覆地变化起来,林奇骏看宣怀风的目光,不由也跟着一变。 林奇骏一边沉默,一边细细打量宣怀风,人人都说男孩子十六七岁时最标致可爱,他却觉得过于青涩了,像宣怀风这样,稍稍过了二十,历练出两分英气,衬托着母亲留下的好相貌,脸上线条恰在柔软和硬朗之间,一分不增,一分不减,最是难得。 他又仔细盯了片刻,细瞧眉间眼梢处,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风情,更不可方物。 林奇骏一边看,一边心里酸酸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问,「难得见面吃一顿饭,为什么要唉声叹气呢?这种气氛,让人胃口也不好。」 林奇骏默默坐着,好一会,低声问,「我问你一件事,看在相识这些年的情分上,请你不要瞒我。你和白雪岚,是做了那种朋友了吗?」 他骤然问出这个问题,宣怀风猝不及防,浑身一震。 脸色刷地变成白纸似的,抬起头,两眼直瞪着林奇骏,眸光如被惊扰的湖面,一圈圈激烈的涟漪振荡不停。 林奇骏早就多多少少猜到一点,白雪岚的居心太明显了,他又不是瞎子。 可一则宣怀风是个男儿,这种事本来就拿不出来明说,二则,白雪岚现在刚好是个要命的关键位置,又是个特别刚硬厉害的人。 捅破了这层玻璃纸,对谁都没有好处。 此刻忍不住挑明了问,不用宣怀风回答,只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木已成舟。 林奇骏反而比刚才从容,叹着道,「我本来不想问的,唯恐真应了我所想的,不但你难堪,以后我们更不好相处。只是,我原本笃定你是个坚持爱情的,没想到……也难怪,白雪岚的地位金钱,确实让人难以拒绝。他要是真的对你好,我就此退出,祝福你们两个白头到老。」 这些话直堵着宣怀风的心。 宣怀风磨着牙道,「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混账话?白雪岚对我好不好,和你什么相干?我们两个怎么会白头到老?」 林奇骏心里一喜,握住他的手说,「你既然这么说,就是心里还有我了?」 宣怀风在爱人面前被揭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浑身簌簌发凉,心尽灰了,顿时绝了别样的心思,恨恨道,「有你怎样?没你又怎样?话都挑明了,我也不想藏着掖着,这些日子我每次想起你,都觉得对不住你,继续隐瞒下去,我越发没有一点品格了。究竟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起,就划分好界线!」 一边说,一边要把手抽回来。 林奇骏当然不肯放手。 这世上的男人,都有一个爱抢夺的心理。 原本在掌中的,再矜贵也不过如此。 若是有人来抢,那是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何况宣怀风,这些年来都笃定是属于他的,只等着他一人来摘取的果实。 林奇骏抓着他的手道,「你我之间,早就没有界线。你如果不是变心要跟了白雪岚,为什么又要舍我而去?」 宣怀风只觉得脸上发烧一样,脑子里像喝了两瓶伏特加,晕晕沉沉的,倔强地道,「不管变不变心,已经有了那档子事。自己湿了鞋,还苦缠着你,算怎么一回事?倒不如别再害人,你放弃了我,早早找你自己的幸福去。等你找到了,我也祝福你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却情不自禁想到年宅那一晚。 如果是奇骏,只要奇骏说出来,那自然还有一点挽回的机会,毕竟虽然他和白雪岚有过肌肤之亲,和奇骏也是有过的。 林奇骏唯恐他一时激动,摔门而去,伸着两臂把他抱在胸膛里,急急道,「你也太看不开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就算是女人,也有离婚再婚的自由,何况你一个大男人?何况你又说了刚才那些话,我知道你和白雪岚必定不是愿意的。身体上的亲热,怎么比得上我们心灵上的亲热?」 宣怀风一听这个,已经笃定年宅那一晚把身体给了别人。 心简直死了一样。 想到自己自命清高,结果弄得一塌糊涂,沦落到随便被别的男人玩弄的地步,这完全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愚蠢堕落。 他喘了几口气,慢慢把奇骏推开,冷冷道,「依你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在意我这些污浊了?」 林奇骏叹了一声。 他心里也是懊丧。 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 当日他也曾经努力过,想把怀风带到林家的洋行做事。 但白雪岚是海关总长,把怀风弄进了白公馆,他有什么办法呢? 白雪岚使手段要了怀风的身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怀风和他的关系,根本上不了台面,而且,也不能就和海关总署不共戴天了。 仅剩的一点是,他以为怀风对他是永远不变心的。 林奇骏也爱看戏。 被囚深宫的美人,在里面锦衣玉食,却以泪洗面,思念宫外的爱人,这种戏本是极浪漫动人的。 怀风对他要是也抱着这样不离不弃的心思,他倒也甘心。 说不定还会享受一下这人世间的凄美。 可是,如果怀风忽然变了心,追逐起比自己更大的权势财富来,这就令人心酸嫉恨了。 林奇骏心里,一股不甘直冲到咽喉,看着宣怀风的眼睛,柔声道,「只要你仍是坚持爱情的那个怀风,不管怎样的事,也玷污不了你的。」 宣怀风不料他这样宽宏大量,又深情款款,一时怔了,慢慢把眼睛往下垂。 林奇骏道,「遇上这样的事,最不好受的自然是你。我要是怪你什么,那我也不是人了。只要我们的心不变,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说着,就把手缓缓搭过来。 宣怀风原本咬着下唇,想让他搭在肩膀上,但看着那指尖快碰到衣裳了,不知怎地心里被人揪着似的难受,下意识一侧身,让开了。 闷了一会,才说,「多谢你这份心意。我只是……」 说到一半,便停了。 林奇骏耐性地问,「只是什么?」 「……你的想法虽然很美好,只是实际做起来,太难堪了。」宣怀风说,「身体和心灵,也不是书 第50节 上说的这样可以分得清清楚楚。这种灵肉分离的事,我无论如何做不来,何必再拖累你?你要看得起我,以后不妨还算是个朋友,你早早去找个新人,我心里也少些愧疚。」 他从前满心满意地要奉献给林奇骏,林奇骏觉得可有可无,想着精神上的浪漫,毕竟要找怀风这种有格调有气质的,但身体上的接触,花点钱找个戏子就尽得了,碰了有家世的男子,就如同弄了大户人家的淑女,总会惹出数不尽的麻烦。 只是,现在宣怀风露出一点抗拒来,却出乎意料地吊起了林奇骏的胃口。 果然,吃不到的,才是好的。 林奇骏越看他一眼,越觉得今日的怀风比往日更动人,大概是被白雪岚开导过的身子,风流尽从骨子里溢出来。 愈发酸嫉交加,直恨自己当日糊涂,怎么随手可摘时,就没有动手呢? 他脑子里转着念头,慢慢地又靠近过来,低声道,「不要灵肉分离,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如今心灵是契合的了,只是缺着肌肤之亲,就像那恩爱的未婚夫妻一样,就等着光明正大的洞房花烛。你要是真的还喜欢我,就容我亲近你一次。等将来有机会,我必把你从白雪岚那里要回来。到那时,你想在我家洋行做个什么职位都好,或者,就做我身边的副理,可以天天见着面。」 他毕竟是宣怀风的初恋。 宣怀风死心眼的人,最放不下当初,看着他一点一点挨过来,又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抗拒之心大减。 心里总觉得,自己变得这样奇怪,日日心里针扎似的难受,都是白雪岚强横霸道种下的祸根。 如果奇骏不计较,还已是上天赐的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不计前嫌,从错路上转回正确的路,找回原来的爱情,自然比什么都好。 看着奇骏的脸在眼前越变越大,便咬牙把头一抬,正静静等着他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忽然眼角金光一闪。 原来奇骏为了吻他,也伸手过来捧着他的脸。 手腕上金表带子折射着窗外进来的阳光,刺了宣怀风一下。 宣怀风骤然想起白云飞戴的那个金表,心里大不舒服,脖子往后一摆,林奇骏顿时吻了一个空。 他正惊诧,宣怀风已经直身站起来,说,「不行的。」 林奇骏也站起来,一脸受伤地问,「怎么不行?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你说不行,为什么你从前那么讨厌白雪岚的,倒和他可以了?」 宣怀风被他问得又痛又狼狈。 那种乱纷纷的心境,竟是什么形容词也用不上。 正难堪地沉默着,房门忽然被人敲了几声。 宣怀风借着机会,赶紧过去开了门,掩饰着脸上的神色问,「要问点菜吗?等一下,就快点好了。」 那饭店的服务生露着笑脸说,「不急,您慢慢点吧。是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找林奇骏先生的,说是有急事。」 宣怀风便把头往后一偏,看林奇骏一眼。 林奇骏也感到愕然,「谁知道我在这里?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没有留华夏饭店的电话啊。」 宣怀风正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不愿服务生一走,又要和奇骏就着那些难堪的事纠缠,怂恿道,「电话都打到饭店来了,恐怕真的是急事。你快点去接吧。」 林奇骏也正惊疑,就跟着服务生往电话间去了。 林奇骏到了华夏饭店电话间,随手掏了一张五块钱出来,服务生收了,笑笑就顺手关门走了出去。 他拿起电话,喂了一下,说,「我是林奇骏,请问您哪位?」 电话那边,就传来一声夜枭似的怪笑,「林少爷,您贵人事忙啊。」 林奇骏脸色顿时青了,下意识看看左右。 饭店给客人预备的小电话间,连窗都没有,门也掩上,哪有别人在。 他捏着话筒的手有些微抖,把唇抵近了点,压着声音问,「怎么是你?」 对方冷笑着问,「我要派个兄弟上门找你,你说不行,怕泄了机密。要你出来见个面,你又说推脱说病了。没想到你倒快活,养病养到饭店去了。」 林奇骏忙道,「真的病了,因为有些要紧事,出来见一位旧朋友。你怎么把电话打到饭店里来了?」 那男人十分倨傲,说道,「别说小小一个华夏饭店,就算是躲到天上,我也能翻你出来。我问你,你那朋友是海关总署的?大模大样坐着海关总署的轿车,身边还带着护兵。林少爷,你不会是想卖了我吧?你要这么做,先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 林奇骏听他作狠的威胁,六神无主起来,软着声音说「周当家,你误会了。实在只是一位故友,恰好在海关里做事,他只是沾了上司的光,坐着海关总署的轿车来。我怎会告发你?拼着这条命不要,难道还敢拼着全家性命不管吗?」 周当家又在电话里冷笑了几声,转了话锋,「少给你废话。我问你,东西什么时候上船?」 林奇骏情不自禁,又看看左右。 虽然连蚊子都没有一只,胆却还是寒的,声音也发虚,踌躇着说,「你那时候说,只是一两箱,怎么如今变成几十箱了?」 周当家不在乎地说,「你们林家货船这么大,多出几十箱东西,算个鸟?时间不多了,你聪明的,就立即给我运过来。那咱们还有朋友当当。」 林奇骏既不能答应,又不敢反对,勉强壮着胆子和他分辩,「现在海关风声正紧,东西太多,目标这么大,要是一被查到,你我都了不得。不如先试着一两箱,等情况清楚了再商量别的。不然万一被扣了几十个箱子,我纵然闯祸,你损失也不少。」 「呵,」周当家阴阴地笑,「你以为回去了,平安大吉了,就挺起腰杆和我谈判了,是不是?这种奸商说的话,也拿来糊弄我们混刀子的人?」 「不不,我只是想……」 「想你个**!」周当家猛地一喝,恶狠狠道,「姓林的!别不识好歹,能绑你一次,自然能绑你二次。你有种,只管和老子支吾。先提醒你一句,下次再被带到野地里去,可不保证你能完完整整地回来。缺只胳膊少条腿,别怨老子!」 林奇骏想起被人架到郊外,五花大绑,那种黑风暗月,性命像别人手中捏着的一条小虫时的恐惧,浑身打颤。 这姓周的混的是黑道,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如今的政府,警察,都是一群废物,有谁真敢和黑道上的人硬顶? 就是电话里这人,那夜一边拿着血淋淋的刀子抵着自己的脖子,一边笑着说,他的兄弟们连白雪岚的埋伏都打了,白雪岚护兵死了几个,连白雪岚本人也挨了枪子,几乎丧命。 此事尚未得到确切消息,不能尽信,但海关总长一连许多天不露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自己大家子出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未享够,要真和这些人玉石俱焚,绝对不划算。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不了先虚与委蛇一阵。 林奇骏沉默了半天,用力咬了咬牙,「我尽量给你办到就是。」 周当家这才算满意了点,笑道,「这才是聪明人做的事。五天后,给我把货运进来。我可警告你,别给我耍花招,该到的货少了一两,你是有头脑的人,自己想想自己的下场。」 林奇骏挂了电话,脊背上湿漉漉的,一阵发凉。 走出电话间,服务生在远处看见,忙迎过来,问,「林先生,电话打完了?刚才宣副官从包厢里出来,要我给他传句话,说他有事,今日不吃饭了,以后再聚。」 林奇骏听着一僵。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人倒霉起来,处处撞着黑。 他本来还打算趁着这机会,再问问怀风白公馆里的事。 白雪岚是不是真中了埋伏,怀风必定再清楚不过。 没想到连相识多年的怀风也如此绝情,往日那般甜蜜亲昵,雷打也不肯离自己一步,如今狠心起来,一点旧情也不念。 林奇骏嘴里苦苦的,干巴巴应道,「知道了。」 那服务生不禁多瞅他两眼,「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林奇骏瞪他一眼,话也不说,转身霍霍上了包厢,门口护兵早没影了,开门进去,空空如也,只剩着一份菜牌在桌上。 心里那份难受、抑郁、窝囊、嫉愤,腾得升到极点。 大步走进去,两手一伸一抬。 轰! 铺着西式餐巾的四方形饭桌立时掀翻在地上。 带着旁边椅子也乒乒乓乓接二连三倒下。 走廊上几个服务生赶紧小跑过来看怎么一回事,正遇上林奇骏怒气冲冲往外走,看见他们,站住脚,横着眉说,「看什么?翻了你们一张桌子,赔不起吗?」 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往地上用力一扔,头也不回地下楼走了。 第二十七章 宣怀风看林奇骏出去接电话,一个人呆在包厢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油盐酱醋浸着,一股受不了的味道直冲鼻尖。 今天见面说的这些,有的在他意料之中,但更多的是在意料之外,奇骏离开后,他才能让自己喘一口余气。 可即使喘着气,仍是在梦中一般怔然。 隐隐约约想道,和奇骏,那是真的完了。 就算奇骏说着温柔的话安慰自己,也不觉得一丝甜蜜,宣怀风倒不自觉地有些惊惧,但是,究竟惊惧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大概,是世界变得太快了吧。 他从前只盼着和奇骏相处,现在一想到奇骏接了电话回来,两人又要相对,就满心的不安。 想想,羞耻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而一点点嗅着它的,却是奇骏。 宣怀风左思右想,干脆从包厢里出来,交代了服务生两句话,就带着护兵下楼。 上了车,司机问,「宣副官,现在去哪?」 宣怀风本要随口说回公馆,猛地煞住了,觉得不行。 出门的时候,白雪岚病情已经好转,自己巴巴的请了一天假,出门才一会就赶着回去,更坐实了白雪岚的猜测。 那个人,少不了又说出一些得意洋洋的话来羞辱自己。 宣怀风思忖着,便打算是不是去一趟年宅。 但是,昨天才见过姐姐,现在忽然跑过去,姐姐不知道会不会瞧出什么来,万一被姐姐抓住,细细地审讯起来,那更不好。 况且,昨天姐姐提的一些话,他实在很不喜欢。 林宅,那更不用提了,打死了他,他也不去。 宣怀风左 第51节 左右右想了半日,竟无一处可去的地方,方感叹自己交际圈子狭窄,把脚在车厢里轻轻踱了一下,「哪也不去,你随便开着逛逛吧。」 司机应了,踩着油门,沿着街一路往下开。 宣怀风就坐在后座,闷闷看车窗外的风景行人。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刻钟。 吱! 车轮猛地发出一声尖叫,急刹住了。 宣怀风坐在车里,整个人往前一栽,头差点撞到前排椅背上。 司机摇下车窗,把脑袋探出去,大声骂起来,「他娘的!有这么走路的吗?找死也不滚远点。要是擦花了车,把你剁碎了零卖也赔不起!」 一个护兵正坐在车前座,也是因为急刹车差点撞着了,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撩起袖子往前去。 顿时,就听见女孩子的哭声传过来。 宣怀风连忙摇下窗户问,「怎么了?你们可别欺负人。」 另一个站在车门前的护兵弯下腰,对里面的宣怀风轻松地说,「宣副官,没事呢,不过教训那些不长眼的两句。像他们这样不跑死的在大街上乱跑乱闯,不迟早被撞死才怪呢。」 宣怀风瞪他一眼,自己打开车门,走到车前一看。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坐在地上,正揉着脚踝又疼又怕地不停哭,旁边站着一个男人,长袍洗得花白,显然也受惊了,却还勉强挡在那过去的护兵身前,满嘴央着,「老总,老总,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见车来就吓着了,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两掌合起来,躬着背不断给那护兵赔礼。 宣怀风看那男人背影,似乎有点眼熟,走过来几步仔细瞧了,竟然是曾为同僚的谢才复。 他吃了一惊,「谢先生,怎么是你?」 「宣先生?」 谢才复见是他,也非常惊诧,像忽然见了天上救苦救难菩萨出现一眼,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宣怀风赶紧过来,把护兵斥退,又弯腰把地上的女孩子扶起来,朝着谢才复道,「惭愧,这些人很粗鲁的。脚腕疼不疼,伤到了没有?这是令爱吗? 谢才复低头看了看孩子的脚踝,有些安心地道,「不碍事的。」 拖着小女孩的手,说,「这是我女儿,今年七岁,叫蓉儿。她现在跟着我过日子了。」 宣怀风打量那小女孩一眼,大概是刚刚哭过,眼睛水汪汪的,腮帮上挂着两滴泪珠,肩膀瘦瘦,脸上一片营养不足的青黄色,衣裳也简单得很,看起来楚楚可怜。 梳着一条半长不短的麻花辫,头戴着一朵布扎的白花。 他瞧见白花,心里微微一沉,「嫂夫人……」 谢才复眼圈猛地一红,说,「好不容易问几位同乡借了点钱,原打算让她到城里来看病的,我本想着,一家团圆,好歹她心里也舒服点。没想到,才到了一天,她身子就撑不住了。撒手倒是很痛快,只可怜剩下这个苦命的小东西。」 谢蓉儿听父亲提起死去的母亲,叫了一声「妈妈」,也呜呜咽咽揉着眼睛哭起来。 谢才复便一边哽咽,一边轻柔地抚着她的小脑袋,哄着道,「别哭了,孩子,你这样哭,她在天上不心疼吗?」 宣怀风是父母双亡的人,见了此情此景,内脏被人割了几刀似的。 一时说不出劝解的话,在旁边陪着伤心。 也流了几滴泪。 护兵们被他斥退,都呆在后面,现在见他难过得厉害,唯恐他哭出事情来,护兵头走过来,叹了一口气道,「宣副官,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伤心。有什么事,上车再说,行吗?汽车也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停在路上。」 宣怀风看看周围,果然已经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便道,「谢先生,你还是住在同仁会馆吗?不如随我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谢才复道了谢,领着谢蓉儿一边上轿车,一边说,「现在不住同仁会馆了,我现在要带着她,费用自然又添了不少,只得想法子节省,另赁了一个便宜点的小屋子。」 宣怀风问明了地方,吩咐司机开车,手伸进口袋里,把两百块钱掏出来,腆然道,「我现在身上只带了这些,过几天等我得空,再给你送点过去。」 谢才复看他出手就是两百,倒吸了一口气,忙道,「你也总要使钱的,都给我,这怎么成?」 宣怀风再三要他收下,「就当给小蓉儿买点吃的吧。」 谢才复确实正为着金钱烦恼,推辞了一番,才羞愧道,「你一番好意,我恭敬不如从命。但是,一百就已经够使很久了,万万不敢全要。等我经济有好转了,一定立即还你。」 从宣怀风手里拿了一张一百块。 剩下的一百,死活也不肯要。 他把一百块珍而重之地放进袋里,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宣怀风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现在是贵人了,在哪里高就?」 宣怀风道,「只是生计所迫,谋了个副官的职位罢了。」 谢才复见他不太爱谈这个,便识趣地不再问。 慢慢的,汽车越走越颠簸,显然他家房子在很僻静的穷地方,路也不好,两个大人在车里,能谈的尽都是些伤心事,都不欲再伤感,因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小蓉儿身上。 小蓉儿第一次坐汽车,开始时难免畏畏缩缩。 稍坐了一会,便活泼好奇起来,坐在窗边只盯着外面倒退的街道行人猛看,问她父亲,「怎么外面的人都在往后走?」 童言稚嫩,倒引得两人一笑。 把谢才复父女送到地方,宣怀风在破烂陈旧的小房子里看了一圈,和谢才复再聊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上了车,司机又问要去哪。 宣怀风说,「找个有湖水的地方,我想一个人静静。」 司机便把汽车开进龙湖公园里,停在龙湖边上。 宣怀风下了车,在龙湖边的草地上找了一块凉石坐下,叫护兵们在稍远点的树下等着,自己边看湖水涟漪,边想心事。 想起谢才复对蓉儿爱抚抚摸的模样,竟有些嫉妒,觉得天下间最苦的事,莫过于父母离逝。 只有父母,才最能全心全意爱护照顾儿女。 如今,他是一个也不剩了。 就算有个姐姐,也难免有姐夫,很快更会有孩子。 如今,奇骏既靠不住,世上又有谁真的在意自己? 脑子里忽地一闪,掠过白雪岚英俊中带着邪气的脸,不觉暗暗咬牙,这样霸道无礼、阴晴难测的人,难道反而比奇骏那样温柔体贴的人更可靠吗? 宣怀风一边痛父母之亡,一边伤初恋之逝,趁着身前无人,狠狠落了一阵眼泪。 伤心了好半日,猛地想起白雪岚的病来,看看天色,也该回去了。 他便把脸上泪珠儿都拭了,慢慢站起来,踱回汽车旁,和司机说,「回公馆。」 汽车开回白公馆。 宣怀风下车进了大门,究竟挂心白雪岚的病,直直就朝白雪岚房里走。 到了外面,正要举手去推门,忽然听见房里面传出一把悦耳清脆的声音,唱道,「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盈盈呜呜,煞是娇羞。 唱罢了,那女子在里面问,「白总长,我这折《寻梦》唱得可好?」 她一说话,宣怀风就觉得有点熟。 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上次见过的名角,玉柳花的声音。 白雪岚的笑声也传过来,「很好,很好。」 玉柳花撒娇不依道,「你又骗人了吧?忽然打个电话过来,说病了心情不好,发闷,要听人家唱戏,害人家急急忙忙赶过来。可人家来了呢,你一边听,一边眼皮子耷拉,要睡觉似的。枉费人家辛辛苦苦推了许多约,特意来陪你解闷。」 「是吗?那可对不住,耽误你了。」 玉柳花不敢真惹他生气,连忙笑道,「瞧您,说的哪里话啊?您不是说喜欢牡丹亭的戏吗?还一折《寻梦》,还是我新近练的呢,唱起来,倒比《秘议》辛苦几倍。不过,您不领情,我也没法子。不若这样,您既喜欢《秘议》,我这会儿给你唱一回,好不好?」 白雪岚道,「好,那你唱给我听听吧。」 玉柳花道,「等一下,我自然就给您唱,现在呀,您先听我说几句悄悄话。」 此时,正好有两个听差从走廊那边经过。 宣怀风觉得如果再站在门前,说不定别人以为自己正做什么偷窥偷听的事,有嘴也说不清,索性把门敲了两下,咿呀一声,推开门进去,向白雪岚报告,「总长,我回来了。」 眼睛往房里一扫。 玉柳花穿着一身玫瑰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正坐在床边,樱唇凑着白雪岚的耳边。 曲线玲珑浮凸的身子,几乎有一半要挨上白雪岚手臂去了。 玉柳花穿着一身玫瑰色绣花缎袍,十分光耀夺目,正坐在床边,樱唇凑着白雪岚的耳边。 曲线玲珑浮凸的身子,几乎有一半要挨上白雪岚手臂去了。 宣怀风先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随即反而觉得窘迫起来,猛地站住了脚,把头轻轻一别,只对他们露着半边侧脸。 玉柳花被人撞个正着,一点惊慌也没有,打量着远远靠门站着的宣怀风,婀娜站起来,未语先笑,「唷,这不是那位比白云飞还俊的宣少爷吗?」 宣怀风这样的人才,就算只见过一次,也是很难忘的。 宣怀风听着浑身不舒服,俊脸冷下来,「玉老板,怎么开口就拿人取笑?不太好吧。」 玉柳花见他衣着气度,和第一次见面时大有不同,很有一种隐隐约约不好惹的气势,一时琢磨不到他的本事,暗暗惊异,不由懊悔自己太糊涂了,开口前没有斟酌。 不敢再乱说什么,只做出可怜的模样,水汪汪的眼睛朝白雪岚身上飘,娇滴滴道,「人家在你家挨骂了,你也不支援一下吗?」 白雪岚笑道,「实在是你该挨这一句骂。怀风现在是我的副官,政府的公务员,你怎么乱拿他和别人比?」 玉柳花原不知道这个,一听,赶紧也笑道,「是我的错,该给宣副官赔礼才对。只是总长你也不好。」 白雪岚奇道,「我怎么不好了?」 玉柳花撒着娇说,「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也不告诉我呢?倒让人家出这么大的丑,挨了你副官的骂。你怎么赔我?」 一边说这,一边又坐下来了,在床边伸着两手轻轻晃白雪岚的身子。 宣怀风看这两人旁若无人,极是不堪,目光看也不看他们,盯着墙壁道,「总长没吩咐的话,属下不打扰了 第52节 。」 「怀风,你等一下。」白雪岚忙叫住他,对身边的玉柳花道,「不是说你妈妈不许你呆太晚吗?我不坏你家的规矩,快回去吧。」 玉柳花回头,瞅了一眼宣怀风,又转过头来,扭扭捏捏的,蚊子般地小声道,「把人家撂下几个月,好不容易见一面,您又要赶人家走吗?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说,满心的不好意思。要是不说呢,回家恐怕又要受我妈妈的气,因为我答应了她,见到白总长就会提的。」 白雪岚早前为了让玉柳花演牡丹亭的《秘议》,好引宣怀风到身边,很对她说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话,所以他倒算欠了玉柳花一点人情。 看了玉柳花的样子,白雪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爽快地道,「你那些话,不用说我也猜到。不就是要上新戏,缺几件行头吗?先给你拿五百块回去,够向你妈妈交代了吗?」 玉柳花原打算要个三百,没想到白雪岚一开口就给了五百,喜道,「这就够了,多谢总长。过几天行头置好了,新戏上座,您可要过来捧我的场。」 白雪岚道,「再看吧。」 叫了个听差过来,吩咐他把玉柳花领取账房,支五百块钱。 把别人都打发走了,才对一直站着的宣怀风说,「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吧,我们好聊聊天。」 宣怀风因为他是自己上司,总不能动不动就违抗他的命令,只好慢慢的走过来,忍了忍,耐心规劝道,「我当初在学校教书,一个月薪金才二十块不到。五百块,要是节省一点,够普通人家过两年了。你虽然有钱,也不该这么乱花。」 白雪岚道,「弄了半天,原来你只是心疼钱了。」 宣怀风正色道,「不只为了钱。你既骂别人捧戏子不好,怎么你自己又捧?这些人大模大样地在公馆进出,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 白雪岚原本似笑非笑,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近,忽然变了脸色,伸手把他硬拉得在床边坐下,伸着脖子凑到宣怀风脸前,问,「眼睛怎么了?你哭过?」 宣怀风在车上就努力整理自己,下车还对着倒后镜看了两眼,自觉很看不出来的,掩饰着道,「没有。大概刚才下车时,有沙子进眼睛,就揉了揉。」 白雪岚不信,指头在他的眼睑旁小心抚摸,说,「明明两只眼睛都肿的。你难道两只眼睛一起进沙子,一起揉?」 宣怀风很少说谎,难得说谎,又立即被白雪岚当面揭穿了,便觉得非常尴尬,默默把头低下。 那模样非常可爱,如小白兔一样乖巧。 白雪岚放柔了声音,哄着他问,「出了什么事?谁把你弄哭了?是林奇骏吗?不怕,我帮你收拾他。」 宣怀风听出不对劲,警告地盯他一眼,「别整天想着收拾这个收拾那个,你的性格,就是太狂妄霸道了,也不想想惹得到处都是仇家,总有一天反害到自己身上。」 白雪岚放他出去了一天,心里很挂着,现在被他教训两句,简直说不出的舒服,这些话就如情话般好听,连连点头,做俯首受教的模样,恳切道,「你说得很对,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以后你多呆在我身边,我也少犯一点错。可你到底为什么哭呢?」 宣怀风叹了一声,「只是遇上一个故人。」 便把遇上谢才复父女,谢太太病逝的事说了一下。 白雪岚听他说完,也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你母亲也是在你幼年时离开的,见到那小孩子,你自然比常人更感同身受一些。」 宣怀风不由惊诧。 想不到白雪岚竟也有这分灵性,懂他心里所想,所思,所伤感悲切者。 他原本在龙湖旁已痛快哭过一场,无奈儿女对于父母的追念,从来都是没有尽头的,一旦牵拉起来,要停住就非常困难。 白雪岚不提还好,一提及逝去的母亲,宣怀风心里一痛,眼圈又无声无息红了。 他不想在白雪岚面前露出自己柔弱的样子,苦忍着泪水站起来,转身要往房外走。 「怀风!」白雪岚立即从床上跳起来,追到他身后,一只手臂把他从后腰抱住,硬把他扯回来,推到床上,自己压了上去。 宣怀风人躺在床上,感觉身上一股重量,以为他要趁人之危,气急道,「你放开!」 「乖,乖,别怕,我只是想抱着你。我一松手,怕你又跑了。」白雪岚虽然吊着一只臂膀,身体上的力量依然非常强大,两脚一手并用,靠着身体上的重量把宣怀风紧紧裹住,覆在他身上,一味亲吻着他的脸,温柔地哄他,「要哭就哭吧,不要跑,我陪着你。」 他一摆明态度,没有身体上的求索,宣怀风所有的紧张和气愤立即不见了。 人一怔,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地流下来。 只是羞于放声,咬着下唇,默默淌泪。 白雪岚见他不挣扎,不再压着他,翻到床单上,伸手搂着他肩膀,和他身子挨着身子,脸贴着脸,喃喃道,「从今以后,不许你背着我哭,我只要想到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眼泪,我就受不了。」 宣怀风的眼泪,顺着脸颊上的起伏缓缓淌到他脸上。 浸湿了。 热热的。 白雪岚一颗心,也就无声地潮湿发热起来。 恨不得做点什么,把怀里这人的伤心一分一毫都给离析了。 他忍耐了一会,感觉着宣怀风慢慢收了声儿,脸贴着脸,变成了唇碰着唇。 宣怀风似乎还沉浸在伤感中,并没有多理会。 白雪岚舌头悄悄撬着两片甜蜜的唇瓣,像期待爱的精灵一样寻找更深的蜜汁。 宣怀风骤然醒过神来,身体微微一颤,却出奇地没有动怒责骂他,只说,「别闹了。我胃里不舒服,叫厨房弄点吃的吧。」 白雪岚只好把头往后退了退,锁着眉心问,「胃怎么不舒服了?你在华夏饭店都乱吃了什么?」 看见宣怀风木然又无辜的表情,顿时明白了。 「不会是在华夏饭店没吃东西吧?」白雪岚又心疼又气愤,在床上坐起来,低头瞪着他,「我没给你钱使吗,怎么让你连饭都吃不起了?听差说你早上起来也没吃,那岂不是足足饿了一天?你这人,真是太可恶了。林奇骏更不是个东西!」 数落了几句,便取了床头上放着的一个摇铃,一阵猛摇。 听差在外面听见了,小跑着进来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厨房有稀饭没有?还要一两碟小菜。和他们说,宣副官饿得伤到胃了,油腻东西一概不要。快点送过来。」 第二十八章 厨房很快就把吃的送过来。 听差走进屋,把东西一一在小桌上摆开,盛了一碗白粥,请宣怀风来吃。 宣怀风过来坐下,把碗在手里端了端,觉得烫,又放下了,回头看了白雪岚一眼,问,「你吃过了?」 白雪岚一呆,失笑道,「可不是,忘了呢。」 便下了床,也到桌子旁坐下,叫听差另取碗筷,给他盛白粥。 宣怀风瞅瞅那桌上,实在素净了些,和白雪岚说,「你怎么也吃这种清淡的东西?叫厨房弄点荤菜来吧。」 白雪岚反问,「怎么,你是爱清淡的人,我就应该是鄙下的肉食主义者了?」 宣怀风不禁好笑,「好意和你提一句,为什么就牵到这么高度的问题上去。何况,肉食主义者并没有什么鄙下,照西方的科学家看法,在食物链上,吃肉的动物反比吃草的动物高等,而且……」他扫了白雪岚一眼,把唇淡淡地抿了。 说了一会话,白粥已经稍冷了,他端起碗,静静喝了一口。 白雪岚盯着他的唇,就那么柔美地轻贴在瓷碗的边缘,淡红色唇瓣与白玉瓷陪衬起来,惊心动魄地美丽。 喉咙不禁有些焦渴。 「而且什么?」白雪岚笑着问,「你是想说,吃肉的动物,也总比吃草的动物凶残?这一点,我其实也知道。我生xing爱腥重荤,吃东西口味重,更应当是个残暴份子了。你就算直说出来,我也不会生气。」 宣怀风说,「我只是说,吃肉的动物,比吃草的动物更有生存能力。这也算是一种赞美,你却凡事都想象成我在对你腹诽吗?」 白雪岚好整以暇道,「不敢,不敢。这只是单纯的讨论西方科学的问题罢了。那么还有另一个观点,我曾在法国科学杂志上看过,是说肉食性动物的**,往往比草食性动物强烈,你怎么看?」 精明的黑眸带上一点笑意,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宣怀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垂着眼睑,慢慢把白粥连喝三四口,放了碗,和他正对着脸,认真地问,「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算是什么呢?」 白雪岚说,「还用问吗?我对你的,当然是爱情。」 「这是你的看法,我却不能苟同。」宣怀风顿了顿,一脸冷静地说,「退一万步说,就算用爱情来比喻,也未必是好的爱情。依我看,只是沉沦于**的产物。你的想法,恐怕以为爱情之类的玩意儿,就是**方面的故事。」 白雪岚神色正经起来,从容不迫地道,「请稍停,你这样说,我就不服了。」 要在往日,宣怀风万万不会和他做这方面的交谈。 但经了一天的事,此时此刻心境,竟出奇地平和,很有既然在沙场上厮杀多年都没有结果,握手言和倒也不妨的让步。 宣怀风说,「那好,请你解释一下。」挺直腰,摆正了坐姿,朝白雪岚打了个请畅所欲言的手势。 白雪岚说,「照我个人的观点,爱情这样事物,和做人有异曲同工之处,既要长期经营,又要从小处入手。不知你同意吗?」 这两句话,倒没有可指责之处。 宣怀风略一思忖,很客观地点了点头。 白雪岚接着说,「先说做人。若有点出息,就应该有志向,有胸怀,创一番事业。若没有出息,那就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过是混吃等死的角色。如果换莋爱情比喻,前一种,因为有伟大的胸怀,姑且叫它做高尚的爱情,后一种,因为太平庸了,姑且叫平庸低俗的爱情。在你心里,向往的就是心灵层面的高尚的爱情,是不是?」 宣怀风沉吟片刻,只能又点了点头。 「但是,不管是高尚的人生,还是平庸的人生,只要是人,总有个吃饭穿衣的本能要求。就算历史上的伟人,也必定先要解决吃饭穿衣的需要,才能当他的伟人。而且,就算他已经当了伟人,我想他也少不了吃饭穿衣这种俗事,是不是?有些事,俗是俗了点,却是必不可少,而且必须有了它,人生才有了基础,才能朝高尚的地方走。」 宣怀风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微变了,对白雪岚摆了摆手,道,「你也请停吧,我知道接下去,你要说什么了。爱情可以比作人生,这我赞同,但那种事比作穿衣吃饭,却是一种狡辩。人不穿衣吃饭就会饿死冷死,这是基本的生存条件,可爱情要是不 第53节 天天在被窝里翻滚,难道就要枯萎吗?既这么说,青楼里的姑娘们岂不是最有资格讲爱情的人?而相爱的,两地分居的夫妻,倒索性离婚好了。」 白雪岚很有风度地听他说完这番话,一个字也没有反驳,淡淡说,「你叫停是对的,这个问题,像你我这样对坐口辩,若能讨论出个结果,那才叫奇怪了。」 看着宣怀风,施施然挑眉而笑。 英俊的脸庞,既有着微妙的魅力,又似乎邪气危险得很。 宣怀风被他宛如注入了魔力的黑眸盯着,手腕微微一颤,刚夹了的一片酱黄瓜便从筷尖滑了下来。 白雪岚筷子也恰好伸到碟边,在下面稳稳接了,发出低沉的笑声,「沾香斋师傅最得意的手艺,可别浪费了。」 手臂横过桌子上空,夹着那片香脆脆的瓜片,轻轻在宣怀风淡红色的双唇上一触,柔声道,「张嘴。」 宣怀风精致的脸刷地白了一白,下一秒,又刷地一下,全转了不知所措地潮红。 他把筷子一放,站起来就往后退了两步,举起手,猛地擦上面残留的淡咸味。 好像那酱黄瓜上面沾了无药可解的毒液一般。 宣怀风擦了两三下,大概觉得自己的动作太示弱,恨恨把手放下,站直着低头去看白雪岚。 白雪岚也正抬着头,盯着他看,大模大样的,一点心虚的意思也没有。 宣怀风觉得那种目光,就像一只狮子看着一只自己利爪下的羚羊,很笃定,很从容,只是因为它吃定这只羚羊了,故此,笃定从容之中,又有一种君王般的高傲。 宣怀风有过几次前车之鉴,知道再和这目光倔强对视,绝不是什么聪明法子,只能挑起白雪岚的狂性,下面必然要吃一次大亏。 他装作口渴,避开让人浑身发热的视线,走到木柜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几口喝空了杯子,用如常的口气说,「晚饭吃过了,你好好休息,我回房去了。」 白雪岚半晌没做声。 不过也没有反对。 宣怀风便当他默许,朝着门外走,到了门边,猛然心里动了一下,想起昨晚自己一走,白雪岚就不知怎么胡闹,发了一场高烧。 这种事必须先预防一下。 他只好停下脚,回头打量白雪岚。 偏偏白雪岚的情绪,不希望被人瞧穿时,是谁也瞧不穿的,脸上淡淡的一丝波澜也没有,像三月湖面刚下过一场细雨,起了浓浓一重雾,把所有的都严严实实遮了。 宣怀风打量半天,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生气呢,还是感伤? 或者不在乎? 或者只是摆出个高深莫测的模样,故意试探自己? 心里拿不准,宣怀风便觉得十分无奈,叹了一口气,放软了话,「我今天实在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吗?」 白雪岚这才开口,「我有不许你走吗?说些这么委曲求全的话,给谁听呢?」 冷冷一笑,唇角勾起的弧线,简直就像脸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伤口。 宣怀风听他这种找茬的语气,思忖了片刻,然后一跺脚。 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雪岚见他出去,仍旧保持原来的模样,坐在椅上不动。 片刻,不见宣怀风转回来的身影。 白雪岚英俊刚毅的脸上,受伤的愤怒一丝丝浮上来。 那些愤怒是没有极限的,像山崩地裂时,大洋的水倒灌回江河一样,远远超过江河可以承受的容量,因此漫过了一切的边缘,不管是良田还是人畜,一律遮天蔽日的淹没。 每淹没一分,那张平日里挂着悦目微笑的五官深刻的脸,便令人毛骨悚然地越狰狞一分。 白雪岚坐在椅上,气得浑身打颤,上下细密洁白的门牙紧咬着,磨得吱吱作响。 怀风。 宣怀风。 宣!怀!风!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扎在他眼睛里,耳朵里,心口上。 白雪岚浑身充满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怂恿着他从这屋里站起来,奔出去。 这种冲动怂恿得他每一个骨头都发疼。 可他,却又不敢离开自己的座椅。 因为一站起来,自己说不定就去干下什么血腥而残暴的事了。 虽然此刻干起来必定十分痛快,但后果也势必是自己不愿看到的。 一口气在胸膛里堵着,他直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就像心脏病发作的病人一样,这种创伤无药可治,他只能忍着,死抓着椅子的扶手,五指在上面划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他挣扎了半天,才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像垂死的鱼一样绝望地喘着。 这种本能的方法,似乎帮助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每一次的喘气,胸口没那么堵了,至少没堵得那么要命的疼。 白雪岚又继续深呼吸了一会,才敢慢慢把浑身紧绷的神经放松,一放松,便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如经了一场肉搏战。 那个铁石心肠的人…… 暗暗骂了宣怀风一句,他又不想用更恶毒的言辞诋毁心上人了,只好骂自己一句没出息,唇角扬起自嘲的凄凉笑意。 五指松开,他看了一眼,很坚硬的黄花梨木扶手上,添了好几道抓痕。 再一看,左手上一点殷红,原来有一只指甲边上折了一小块,正溢着血。 白雪岚看着自己的指甲,心忖,上天真是无所不能,造人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想绝了,每一样都是不可换的,光是说鲜血的颜色,换过另一种,或蓝或白,或紫或绿,就绝没有这样触目惊心。 最奇的是,老天造的每个人,又各有各的特色。 像自己,如果像林奇骏那么温柔体贴,身上不沾着虎狼般的霸气,就不是怀风眼里的白雪岚了。 又如怀风,要是不那么倔强,不那么高傲,不那么不识时务,岂不是成了另一个白云飞? 这样一路想下来,白雪岚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觉得刚才那样激烈的愤怒,大没有必要,实在是自己本事不够,以后还要多历练才行。 他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了,才站起来。 在房里缓缓踱了几个来回,回味着晚饭时和宣怀风的一轮争辩,眼前稍不经意,便浮出宣怀风双唇贴在白玉瓷碗边上,矜持而可爱,慢慢喝粥的诱人一幕。 霎时觉得腰腹处一股灼热。 白雪岚停下踱步,露出深思的表情。 也是。 就连怀风也说,肉食性动物,没什么鄙下的。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怪得了谁? 他的深思很快就结束了,脚步变得坚定有力,走到屋子最里头的小隔间里,翻出藏着的钥匙,把一个紫檀木金漆山水图六屉柜上的铜锁打开,在电灯下捣鼓几下,取出一截未用过的迷香来。 这是山东老家带来的东西,送他的人说里面掺的是祖宗传下的秘方,效果惊人。 本来没想过会派上用场。 如今,自己倒要做一回小贼了。 白雪岚眼里,闻到血味的狼一样光芒闪烁,又找了一个崭新的外国打火机,连着迷香一起带出房。 今天晚上却不怎么适宜做贼,头顶上好大的月亮,照得后院里宛如铺了一层银纱,十分美丽。 白雪岚到了月牙门,抓了一个正好路过的听差,低声命令道,「今晚宣副官房外面,都给我远着点。」 听差看他那模样,猜都猜到怎么回事了,一个字也不敢多问,点点头,跑去给管家传达总长命令了。 白雪岚轻易摆平了外防,径直往里走,到了宣怀风房外,不由放轻脚步。 房里黑黑的,已经扭了电灯。 他蹑脚走到窗下,手指抵着窗页,在缝隙里悄悄一瞅,宣怀风正躺在床上,身影如沉默的山峦优美起伏。 白雪岚看见这一幕,胸膛更滚烫了,一股冲动在血管里涌着。 点燃迷香,把飘出丝丝轻烟的那一头伸进窗户。 今天怀风把窗户都掩了,实在帮了他一个大忙。 白雪岚一边拿着迷香,一边苦笑。 他就算是个匪类,原也该是个大盗,现在当个小贼,脸上真不怎么光彩。 怀风要是知道,自己的地位更为下降,其鄙夷蔑视,那是毋庸置疑的。 而怀风就算被迷得神志全无,事后什么都不知道,白雪岚还是会看不起自己。 在遇上怀风之前,白雪岚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做出很多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事来。 当然,要他为了一点无谓的尊严和脸面,当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柳下惠,面对心爱的人还装作全无**,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从古到今,为了装君子而坏了自己幸福的人,悔恨的尸骨足以堆成山了。 十足的愚不可及! 迷香燃完,白雪岚立即进了房。 宣怀风被迷了十成十,被人从床上抱起来,还是软软沉沉的,乖得很。 白雪岚把电灯也扭开了,房中瞬间大放光芒,光芒最盛处,就是他臂弯间的俊俏男儿。 而白雪岚,就仿佛成了背着父母偷偷进了糖果屋的小孩子,兴奋得血脉迸张,低头吻住柔软的唇,舌头探进去,肆意地翻搅吸吮。 深吻后,一只手在可爱的身体上摸索,把衣物一一剥净了,低下头,从额头沿着鼻梁、嘴唇、下巴、项颈……一路吻下来。 吻到了白皙结实的小肚子上,双唇流连忘返,在散发着甜味的肌肤上徘徊。 和白日冷漠疏远的宣怀风相比,不,和晚上把他孤零零丢下,还铁石心肠地不回来的宣怀风相比,眼下这一个,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了。 人对于自己一直深深渴望的东西,总是无时无刻不想着的,但有时候忽然到了眼前,又会生出患得患失,忧患不安的情绪来。 白雪岚遇上别的事也就算了,遇上宣怀风,竟比普通人也不如。 对着如初生婴儿般无遮无掩的白玉身子,宣怀风又毫无知觉,他却感到比宣怀风醒着时还难对付些。 这么完美矜贵的人儿,抱紧了,唯恐弄伤他,不抱紧,血管里那股不要命的亲昵劲又无法发泄。 白雪岚乱糟糟地想着,放任脑里数不清的或赞或叹,或激动或不安的念头互相打着架,在绸缎似的肌肤上印下数不清的虔诚的吻。 他知道,用迷香,是小人的行为。 第54节 轻薄一个被迷晕的人,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宣怀风是绝不会对小人用虔诚这样的字眼的,他如果听到,肯定露出那种招牌似的冷艳轻视的表情。 自己这虔诚,也只有自己可感知罢了。 白雪岚在将大快朵颐的狂喜中尝到一丝心酸,便在漂亮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自己也脱了衣裤,半跪在床上。 怀风实在太乖了,随着他怎么摆布姿势,四肢柔韧舒展。 白雪岚就像一个对着期待了几十年的美食,好不容易一天可以吃了,却很苦恼从哪头开始时下嘴的人一样,摆布了半日,忽然还是觉得观音坐莲比较好。 又从床上坐起来,把怀风抱到自己膝上,温柔地分开怀风的腿。 一切都准备好了。 忽然,他又满腹地不忍心起来。 也不全然是不忍心,大概也夹杂着心虚和不安。 可笑。 他白雪岚从来都信奉真小人主义的,只要达到目的,什么坏事不敢做,如今也畏首畏尾起来。 白雪岚眼里火焰霍霍闪耀。 他把宣怀风抱在怀里,思考了一会,猛地咬住下唇,把下唇几乎咬出一道血痕。 疼得厉害了,他才得到一点控制**的力量,狠着心,把可爱的美味从膝上放下来。 头疼。 头疼! 他真恨自己。 没出息! 怎么就偏偏喜欢这作践自己的骄傲人儿呢? 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虎头蛇尾呢? 偏偏胯下还硬得发疼,疼得几乎要了人的命。 白雪岚把宣怀风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让他舒服地仰躺着。 真是!连睡相也这么漂亮。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下了决心,跳下床,把丢了一地的衣衫一件件捡起来。 都捡起来了,再抬起头,看看床上令人眷恋的身影,心一阵狂颤。 他蓦地又叹了一口气,手往后一扬,把刚刚捡起来的衣服又全丢地上了,大步走到床边,抱起昏昏沉沉,一无所知的宣怀风。 鼓胀激动的欲根,在洁净的身体上疯了似的狂蹭狂擦。 「我就是食肉动物!我就是**的爱情!」 受委屈的野兽般咆哮,从喉咙深处低低吼着,用要把宣怀风永远弄脏,永远沾上自己味道的狠劲,蹭着每一寸,每一寸,毫无瑕疵,温润干净的肌肤。 用整晚的时间,折腾着。 男人的白液,一次一次射在纯洁优美的身躯上。 可白雪岚还不甘心。 他把这些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精血,反反复复涂抹在沉睡者的身上,唯恐浪费了一滴,眸子里都带着令人害怕的痴狂的光芒了。 「你说对了,我就是不高尚的爱情。」把浑身男性的澎湃,用山洪暴发的气势宣泄完,白雪岚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己淡淡的麝香味的前司令公子,狠狠的,又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了这一句。 可是,他还是不愿意自己的不高尚完全公开化的。 东方天色泛出白灰色的时候,白雪岚把一直深沉投在宣怀风身上的凝视收回来,下了床,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轻轻把房门咯吱一声地推开,拿着架子上的银圆盆,去弄了一小盆热水。 回来兑了冷水,手探到里面,觉得温度适合了,端到床脚放下,揉了一条干净毛巾,开始慢慢地帮宣怀风擦身子。 这是老妈子干的活计,白雪岚一点也不在乎。 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真的难受。 好不容易,才让他沾了点自己的味道。 可恨又要亲手擦了它。 白雪岚不甘心,却还是认真细致地擦着,就像他弄脏这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寸时那样,每一寸、每一寸的,又弄干净。 全擦干净了,白雪岚把宣怀风的衣物都从地上捡回来,帮他穿上。 把他在床上的睡姿摆得自然了,再盖上薄被子。 舍不得丢了看最后一眼的权力,后退着出门。 怕惊醒了那人,败露了恶行,无声无息地跨出房外。 掩上门,白雪岚抬头看看蒙蒙泛着白的天,肚子里猛地骂了一句脏话。 做了一晚的贼,什么都没有偷到。 好像反而丢了什么? 他娘的! 只要遇上宣怀风这三个字,本总长做的就是蚀本买卖! 第二十九章 但凡送给白雪岚的东西,果然都是上好的玩意儿。 连迷香也不例外。 不但无色无味,看来还没有什么后遗症。 药效一过,宣怀风就自然而然醒了,也没头重脚轻,头疼身热之类的症状,他看见太阳印在窗户页上的白光,自以为是昨天出外奔波了,所以醒得迟了。 起来洗漱一下。 换衣服时,忽然看见胸前腹部,淡淡的几点红痕。 不禁有些疑惑。 那痕迹,看起来很像被什么人弄上去的,就是外国小说里提到的吻痕。宣怀风和白雪岚作过那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也算有经验了,立即耳朵就热起来。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自己太多疑了。 如果是白雪岚弄的,自己岂会不知?别人他不知道,但白雪岚那人,却是个做坏事绝不心虚的,按他的风格,想对自己做什么晴色的事,昨晚早踢着门进来了。 不会是这样不声不响的风格。 于是,宣怀风更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暗忖这大概是蚊子咬的,就算不是蚊子,春夏季虫子也多,外面又种着许多花草,还有竹丛,谁知道什么小虫子从窗外进来,钻到了被窝里呢? 再看一下,发现手臂上也有一两点,越发像小虫子咬了。 一边放下心,一边又不由一叹。 对着镜子整理着衬衣的领口,似乎察觉到什么尴尬的味儿,低下头,鼻子凑在直挺的领子上,用力嗅了嗅。 又什么也闻不到。 宣怀风摇了摇头。 自己也太多心了,而且,都想到不正当的地方去。 他轻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道,「宣怀风,难道你也是**的动物不成?」 自己提出的这个疑问,自己却没有给出答案。 想起昨晚和白雪岚不欢而散,始终不太放心,穿好了衣服,便恪尽职守地往白雪岚房里去。 到了房间里一看,床上竟是空的。 宣怀风吃了一惊,赶紧又转身出了来,见到一个听差抱着一个黄漆大木盒从走廊那头过来,走过去拦着他问,「总长怎么不在房里?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差露着笑脸道,「我刚从外面大门上过来,怎么会知道总长在不在房里?宣副官,您问问别人吧。我猜啊,是不是总长去饭厅了?」 宣怀风一听也有可能,可不正是早餐的时候。 去了饭厅,却一个人也没有。 宣怀风就心里开始发急,又不禁有气,觉得白雪岚实在不可理喻,多少是个当总长的,只要一丁点小事不合意,就闹得全天下的人不得安甯,连三岁的孩子也不如。 上两次是喝酒,发烧。 现在倒好,连失踪的手段也用出来了! 这种低级的圈套,我横竖也不上当。 正在心里发狠,却遇上张戎来饭厅里取东西,听宣怀风一问,就说,「难怪您不知道,总长今天起了个大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个人跑书房里去了。」 宣怀风这才知道白雪岚去向。 心里讪讪的,原来自己又错怪了他。 宣怀风赶去书房。 房门是打开的,也不用敲门进去,他往里面走,就看见白雪岚脖子上吊着缠了绷带的右臂,正低着头,用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在书桌上摆弄什么。 宣怀风先看了看白雪岚的表情,颇为自得其乐,似乎并没有对昨晚的不愉快太多在意,便也放松下来,开口说,「听说你今天很早就起来了,既然是病人,其实应该多睡一点的。你在弄什么?」 凑到书桌前一看,吃了一惊。 桌面上放着两个匣子,都打开了横铺着。 匣子里各放着一把擦得十分闪亮的手枪,一大一小。还有五六个弹夹,两盒满满的子弹,都放在一边。 白雪岚早瞥见他进来了,只是装作不知道。 见宣怀风和他自然地说话,心里微微一松,笃定昨晚的事是瞒过去了。 白雪岚抬起头,瞧到宣怀风吃惊的模样,不禁莞尔,「亏你爸爸还是大军阀,连手枪都怕吗?」 宣怀风不想他瞧不起自己,镇定下来,问,「你这个时候拿手枪干什么?」 白雪岚说,「你教了我几天英文,我当然要投桃报李。来,我教你用枪。」 他摇了摇铃,叫个护兵进来,拿着书桌上的东西跟他们走。 几个人到了后院,宣怀风一看,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竖了三四个靶子,偌大优雅王府园林,凭空多出个练枪场,实在不伦不类。 白雪岚却毫不理会,从匣子里把那把小一点的挑出来,拿在左手上轻松地掂掂,对宣怀风说,「你用的话,还是这款勃朗甯1906,体积小,放身上藏着也方便。不然,斯斯文文的人,弄把大笨枪在身上,大煞风景。」 宣怀风皱眉道,「你别这么乱晃乱甩,用的又是左手,没有右手灵便,小心走火。」 白雪岚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左手没有右手灵便?」 竟然就用左手,单手拆了子弹,塞进弹夹。 卡,卡。 上弹夹、上膛,一气呵成。 宣怀风虽然常看见爸爸带枪,但军事上的事,父亲从来是不愿他多接触的,也不许他玩枪,白雪岚一番捣弄,宣怀风已看得眼花缭乱,只听见金属机括声咔嚓咔嚓几声,白雪岚就把什么都弄好了,枪平举起来,对着远处的靶子,一扣扳机。 砰! 声音猛地从耳边炸起。 宣怀风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震,转头一看,靶子放得很远,又看不清到底打中没有。 护兵看见白雪岚 第55节 的手势,跑着过去查看,很快飞跑着回来报告,「总长枪法太厉害了!打了个十成十,就在靶子中心!」 白雪岚一笑,转头问宣怀风,「我的枪法,是跟我伯伯手下一个神枪手学的。怎样,当你的师父还算够格吧?」 宣怀风心里也惊讶,这白雪岚好像做什么都比别人强一点,面上却不想再给他加添威风,故意无动于衷道,「我又不当兵打仗,为什么要学打枪?」 「你不学吗?」 「打打杀杀的事,我不喜欢。」 「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我就喜欢打打杀杀?他们这次敢找上我,难保下次就不找上你。你要是不学,遇上事情会吃亏。」白雪岚走近一步,两人肩膀几乎相触,眼睛深深地瞅着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就当为了我,行吗?」 宣怀风被他看着,脸上不知不觉微热。 昨晚已经不欢而散,他不希望破坏今天难得的和平,把视线转到另一边,遥看着竖在木头架子上的圆靶说,「你是一番美意,我却之不恭,既然这样,我拜你为师就是了。」 「好!」 「不过,」宣怀风拦着白雪岚,缓缓道,「学枪的事,不急在这一时。你胳膊还挂着绷带,教起我来也不方便。这样吧,等你伤好了,绷带除了,我再向你请教。」 白雪岚也不强求,笑着说,「那好,说定了。」 叫护兵先把手枪子弹等都放回书房去,自己带着宣怀风回了自己房里,含笑问,「我今天表现如何?要是好,总该有点奖励才是。」 宣怀风不知道他说的表现,到底指的是什么。 是说他很风度,没计较昨晚的事? 还是说他主动教自己学枪? 或者白雪岚的意思,是指他听了宣怀风的话,答应暂时搁置学枪的事,好好养伤。 宣怀风虽然不明白,但是也没说什么,至少上面三件事上,都挑不出白雪岚什么毛病,全凑在一起,也算能给他加一点分数。 宣怀风说,「你什么也不缺的人,我能奖励你什么呢?给你读一会书吧。」就要去取书。 白雪岚拦着道,「急什么?我看你这样儿,估计起来后就没吃东西吧?你可真想成仙了。不管什么大事,人总不能不吃饭的。」 宣怀风猛然想起昨天那段对话,白雪岚拿着吃饭穿衣比喻xing爱,脸上无端的一阵滚烫。 生怕眼睛比老鹰还尖的白雪岚看出来,努力掩饰着道,「既然这么说,我叫听差弄点吃的来吧。」 踱出房间,找了个听差,吩咐几句。 站在廊子下,自觉脸上不再热了,才回到房里。 不一会厨房端早点来,白雪岚早就吃过的,也陪着他吃了一点。 满足了胃的需求,宣怀风履行刚才的承诺,取了一本新的英文书来,坐在椅子上,给白雪岚认认真真地读了好一大段。 白雪岚背靠在床头上听着,目光投在宣怀风身上。 每看一眼,就想起昨夜未曾被揭露的小人行径来。 也许是屋外挂着大太阳,太明媚了,人的心里也阳光起来,想起昨晚,不觉得那么窝囊难受,反而透着一股美滋滋的甜蜜。 看着宣怀风的唇,自己的唇便热热的,充满柔韧甜蜜的触感。 看着宣怀风白皙的手、颈、领口下面微露出一点的锁骨,就满是邪恶的骄傲,自己代表着雄性的白液,昨晚就占有性地沾在上面呢。 每一重温,唇角就不由自主微扬起来。 宣怀风万万猜不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龌龊事,只觉得白雪岚今天心情很好,这个人气势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仿佛连空气也纳入他的掌握中,只要他高兴着,身边的空气就是欢乐地飞舞的,连带着一切事物都安详温和起来,甚至被他默默注视的人,也觉得温暖起来。 那种温暖很奇怪,介乎安心和不安之中,竟然两个极端都走了。 既安心,又心脏怦怦乱跳的不安,这不可思议的感觉,到底算什么呢? 宣怀风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把书上的一章读完了。 把书合拢,站起来说,「署里还有一些文件要写节录,我弄好了再来吧。」 逃似的走了。 借着那夜一番淫事,白雪岚积聚的**勉强算发泄了一半,便如开闸泄了洪的大坝,没了崩堤的危险,恢复了从容淡定。 接下来几天,都没再给宣怀风找事,当了听话的病人和友好温和的上司。 徐副院长再度上门为他检查时,白雪岚就提出要求,把挂脖子的绷带给拆了,只留着包裹右臂的几圈。 在外面套上一件薄外套,遮住那几圈绷带,就根本没事人般的了。 这个阻碍一去除,学枪一事,就立即提上议程了。 宣怀风因为答应过,见白雪岚伤好了大半,也无不可。 次日,果然换了便装,两人一起到后花园练枪。 用的还是那两把崭新的,威力不错的勃朗甯。 两个护兵大概是听了白雪岚的吩咐,在大树荫底下放了一张小八仙桌,并两张太师椅,算是小小的休息地。 白雪岚便和宣怀风一人坐了一张太师椅,满满一盒子弹放在桌上,摆着六七个弹夹,阳光在树枝间斑驳地撒下来,折射勃朗甯手柄上银色的光芒,就像一场枪弹的盛宴。 白雪岚说,「我先教你上子弹。」 手轻轻一翻,把盒子里的子弹哗地翻到桌上,不少亮晃晃地滚到地上,白雪岚也不在意,两手各拿一个弹夹,食指勾着弹夹,拇指灵活地就着桌上零散的子弹,东一下西一下,变戏法似的扳进去,一会子,笑着把弹夹递到宣怀风眼皮下下。 宣怀风接过来,沉甸甸的,居然两个弹夹都满了,心里暗暗惊叹。 可他对着白雪岚,总不想说些溢美之词,眼里带笑瞅他一眼,把两个弹夹还了给他,说,「你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给我一个下马威了,从前我看我爸爸弄手枪,并不这么杂耍似的,子弹也是一颗一颗塞进去。」 白雪岚问,「我难道不是一颗一颗塞进去吗?」 宣怀风说,「他一次只上一个弹夹,你一次上两个,怎么相同?」 白雪岚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间接地夸我,说我比你爸爸厉害,是不是?多谢,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表扬,我更要用心当你的枪法老师了。来,我从简单的教起,先上一个弹夹,你把子弹放在这,用不着太大力的,轻轻往上,一卡就进去了。」 宣怀风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却好几次也卡不上去,蹙眉道,「奇怪,不是里面什么地方磕着了吧?」 把弹夹伸到眼前,很认真地往里面看。 白雪岚最爱他认真的模样,真是俊逸极了,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他旁边,弯着腰,抓住他的手,「刚开始有些找不到位置,等你熟了,就再简单不过了。你试着感觉一下摸的位置,就这样。」 手覆在宣怀风手上,拿了一颗子弹,教他去摸弹夹金属的外壳凹凸。 「食指摸着这里,拿稳,拇指用一点力。」一边说,一边微微把指头摩挲着宣怀风的拇指甲,略一用力。 只听很轻的卡一下。 「看,这不就进去了。」白雪岚轻笑起来。 宣怀风被他手把手的教了一下,掌心热热的,掌背被白雪岚触碰这的地方也是热热的,竟全身无处不热起来。 五月的天,却好像一下子出了七八月才该有的大太阳,即使在树荫下也晒得人一阵脸红心跳。 宣怀风轻轻把手从白雪岚的掌握下抽出来,尴尬地道,「明白了,我自己试试。」 低下头,一板一眼地摆弄。 他做事,天性里有一种很讨人喜欢的全神贯注,头一次玩枪,本来无可无不可,现在试着成功了一颗,便又全神贯注起来。 学着白雪岚的样子,指尖在金属的外壳上仔细摩挲了半晌,似在细细感觉弹夹的外形质感,又捏一颗子弹,两指磋磨着。 差不多了,试着指头一推,果然就进去了。 白雪岚不禁叫了一声好。 宣怀风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瞬间,这明眸皓齿如寒夜里不可思议而骤出的烈日一般,晃照得白雪岚一阵目眩神迷。 他竟一时失了声,只痴痴欣赏着。 宣怀风又低下头,认真捣鼓他刚刚接触的新鲜玩意,慢慢熟了,胆子大起来,一颗一颗地上起子弹,静静的后花园,细微柔美的风中,有着连续的轻微悦耳的金属嵌入之声。 装完了一个弹夹,宣怀风把它递给白雪岚看,「是这样吗?」 白雪岚拿过来检查一番,感叹着道,「你真是太有天分了。」 不料宣怀风却说,「你这样毫无根据的夸奖,恕我不接受。虽然对手枪不熟,我却知道上子弹是每个用枪的人都要会的基本功,何况我这样拙劣幼稚的手法,怎么能说有天分呢?或许你收了一个笨徒弟呢。」 白雪岚苦笑道,「骂你不行,夸你也不行吗?」 宣怀风说,「骂和夸都可以,只是要按实际来讲,不要无缘无故信口胡说。」 白雪岚看他一脸正经,又爱又恨,摆个夸张的姿势,举手投降道,「算了算了,我不敢和你讨论这种大题目。今天的任务是学枪,可别把正事忘了。」 要宣怀风又上了满满一个弹夹,拿了那把小巧的勃朗甯1906,领着宣怀风站到对着靶子的地方。 因为是第一次教,唯恐靶子太远难度太大,就叫护兵把靶子挪近了一半距离。 「瞧着我的,弹夹这样上到枪里,这叫上弹夹。再这样,把栓子用力一拉,这要用点劲的,这叫上膛。我再做一遍给你看,就这样。」 白雪岚每一下动作,就有清脆得震人心弦的机括声伴着响起。 咔咔,嚓嚓。 他做好后,把弹夹又拆下来,枪和弹夹都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和他面对面站着,拿着那把勃朗甯,卡的一声,弹夹竟一次性就成功接上去了,宣怀风挺高兴,低头去拉栓上膛。 刚听见嚓一声脆响,耳边猛地掠过一阵风,白雪岚一下子把他抱住了,又气又叹,「我的祖宗,哪有你这样的,玩命吗?」 一边说,一边灵巧地把枪从他手里夺了。 宣怀风愕然,「怎么了?」 白雪岚哭笑不得地反问,「你还问怎么了?真真是从没拿过枪的人。」便学着宣怀风刚才的动作,做了一遍给他看。 宣怀风一看,才知道自己刚才反抓着,一时把枪口对准自己了,失笑道,「果然,我听过弄枪常有走火伤了自己的,原本还奇怪怎么会伤着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下一回准 第56节 注意的,你给我再试一次。」 白雪岚摇头,「这样不行,太危险了。我还是用安全点的方法教你才好。」 宣怀风问,「怎么安全的方法。」 白雪岚露出一丝笑意,「这样如何?」 走到宣怀风身后,两臂从他身后绕到前面,握着他的两只手,「这样手把手的教,我也放心一点。至少不会无辜当了你枪下的冤魂。」 宣怀风被他从后面抱着,脊背被强壮的胸膛贴着,顿时**辣的,烧着了一样。白雪岚每说一个字,每一次笑,那胸膛就微微轻震,让宣怀风从脊背开始,全身都仿佛跟着他轻轻的震。 那种振荡,就像蜻蜓停在草杆上震动着翅膀,轻盈而多情。 宣怀风不自禁地觉得有些惊心动魄,思忖着是否要从白雪岚的掌握中挣开,但一股不可对人言的羞赧忽然从心底弥漫上来,浓雾一般,把坚守的理智都一时蒙蔽了。 他猛然又感觉到,众目睽睽,如果明显地挣扎,岂不更落痕迹?更证实了自己和白雪岚之间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东西? 又想,身正不怕影斜,光明正大的学枪就是,不要反而扭扭捏捏,引人家想到不好的地方去了。 给自己鼓了一把劲,站直着身子,任白雪岚在后面贴着,用正正经经的口气说,「那好,你认真一点教。」 白雪岚见他这么听话乖巧,简直是意料不到的奖赏,看着天鹅似的形状优美的后颈,恨不得在上面痛咬痛吻一番,忍着冲动道,「那当然。」 目光从宣怀风左肩上探过去,两手覆在宣怀风的手上,动作熟练地教他如何上弹夹,上膛。 心里眼里,明亮亮的就只有宣怀风散发着男人香,近在嘴边的可爱项颈,还有细长白皙的玉似的灵巧十指。 忽然听见宣怀风轻笑着说,「总算懂了,你放开手让我试试。」 白雪岚一万个不想放开手,无奈他心里明白,要是弄僵了,更是功亏一篑,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嘴里叮咛,「小心一点,被子弹打到不是好玩的。」 松开宣怀风的腰,勉强往后退了一步,站到宣怀风右边,两手环在胸前,严师一般监视着。 宣怀风竟真的很聪明,清脆的卡卡两声,把弹夹上了,上膛。 这两下对新手而言已经十分出色,白雪岚正要叫好,宣怀风却似乎嫌刚才动作不流畅,把弹夹又嚓嚓取下来,两三下重上到枪里,再上膛。 这一次比刚才更流利,很有用枪的架势,白雪岚也不禁看得一愣。 宣怀风吸取了教训,枪口不敢对着别人,也不敢对着自己,便一直努力对着地,别过脸来不甚确定地问,「这样还可以吗?」 白雪岚笑着说,「何止可以而已?我是名师,收了个高徒呢。现在再看看你打枪的准头如何。」 叫宣怀风把枪拿给自己,边说边动作,「肩膀抬平,打枪不能光用眼睛,最重要的是手感,感觉准了,就扣扳机。」 最后一个字出口,手指一勾。 砰地放了一枪。 那靶子放得没有上次远,无须护兵费劲跑过去看,两人都远远瞅见是打中靶子里最小那一圈了。 白雪岚矜持地一笑,偏过脸来,「记住了,枪是有后座力的。不过这把勃朗甯小,还算好,你小心点。」 说着走到宣怀风身后,又用刚才的姿势把宣怀风从后来抱了,说,「你刚刚开始,别学我单手拿枪,双手握紧了枪才扣扳机。」 让宣怀风拿着手枪,自己两手裹着宣怀风两只又软又白的手,肩膀渐抬起来,枪口指着靶心,问,「看准了吗?」 宣怀风耳朵被他嘴里的热气吹得颤颤的,心脏狂跳起来,生怕被白雪岚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胡乱点点头。 白雪岚也早就心迷意乱,只是强撑着镇定的面具,嗯了一声,带着宣怀风的指尖扣下扳机。 砰! 一枪打出去,后座力果然震得宣怀风上身往后挫了挫,倒像宣怀风故意把身子往白雪岚怀里挤似的。 肌肤隔着衣裳猛一摩擦,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 不禁默默的。 偏偏廊那头站岗的一个护兵不够机灵,见两位长官放了一枪,都不做声,以为他们瞧不见靶上中了几环,便主动献殷勤当了一回跑腿,辛辛苦苦跑过去看了一遍,半晌跑回来,一脸的迷惘,对白雪岚说,「报告总长,靶上没新印子。」 竟然是走了靶。 宣怀风本来很不好意思的,这时却掌不住笑了,回头对白雪岚道,「劳驾,还是让我自己打一枪,说不定还能打到靶子上。」 白雪岚又觉得丢脸,又觉得好笑,只好放了宣怀风,说,「怪不得我,我也是第一次教徒弟,总该给我一个出错的机会。」 宣怀风说,「那是。」 说完,人就安静下来,两手握着枪,平举起肩膀,慢慢移着枪口,稍一停,就扣了扳机。 白雪岚等枪声一过就去找靶上的新印,看清楚了,倒是整个一楞。 宣怀风也看清楚了,只是不太敢信,亲自走到靶前面摸了摸自己打出来的那个眼子,回来问白雪岚,「我不太懂这些的行话,那个是叫九环吗?」 白雪岚点点头,不由问,「你刚才是怎么打的?」 话里颇为不可思议。 宣怀风说,「不就是学着你的样子打的吗?对准了,一扣扳机。」 白雪岚说,「你就学着刚才的样子,再打几枪试试。」 宣怀风照着他说的,站在原地,又两手握着枪,屏气凝神,认真打了几枪。 清算下来,居然三枪中了九环,有一枪更是十环。 白雪岚看得啧啧称奇,惊喜地说,「我本来以为你全身上下无一处像你父亲呢,原来是我错了。你竟是个只继承父母优点的奇人,看来宣伯父的好枪法,都流到你这血脉里了,天生的手枪坯子。」 宣怀风也觉得意外,看了看手里闪闪发亮的勃朗甯,打了几枪后,对这枪也不由泛起一股亲切,他一向都不托大,只笑了笑,「可能只是凑巧,等一下再打几枪,说不定成绩就变差了。」 白雪岚摇头,「打一枪是凑巧,打四枪也能凑巧?」 宣怀风对打枪的兴趣已经上来了,脸上露出罕见的活泼,跃跃欲试道,「我再打十枪,看看有几枪是准头好的,那就知道了。」 一试之下,居然越打越准,有两枪连中了十环。 如此更一发不可收拾。 练了一阵,吃过午饭,便又心急着去练。 不到五点钟,一大盒子弹全被宣怀风打光了,连地上散落的子弹也被宣怀风一一捡起来用干净。 靶子也换了二十来个。 宣怀风请白雪岚再取一盒来,白雪岚生怕他累到了,如果直说,宣怀风一定不在意的,便用了另一个借口,笑着说,「你知道这子弹多少钱一颗吗?动辄打完一大盒,你倒一点也不心疼。这东西有钱也未必能买得来,你今天先替我省一省吧。」 他这样一提,宣怀风就不好意思再要子弹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把那把勃朗甯还给白雪岚。 两人就在后花园摆好的桌子旁坐了歇息。 一边喝热咖啡,一边吃听差送过来的西式方形小蛋糕。 才歇了一会,就有听差过来,说,「总长,有您的电话。」 白雪岚这几天因为伤好了,开始处理一些海关总署积压的公务,电话也慢慢多起来,听见听差禀报,就站起来要去书房接电话。 宣怀风赶紧也站起来,问,「恐怕是公务,要不我陪着一道去。」 白雪岚不想他太累,哂笑道,「这时候能有什么要紧公务?你蛋糕才吃了一半,呆在这里把它吃完,我去去就来。」 说完就走了。 不一会,果然回来了。 在宣怀风对面坐下,黑眸像宝石一样闪着玩味的光,盯着宣怀风,慢悠悠地问,「你是不是趁着我受伤,瞒了我一件事?」 宣怀风有些愕然,问,「我瞒了你什么?」 白雪岚说,「白飞云来过没有?他拜托你传两句话给我,有没有这回事?」 宣怀风一听,暗道不好。 那一天听到奇骏生病的事,后面又更有许多事,三下五下,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顿时,闲坐的心情也没了,赶紧把小瓷碟子和银叉子往桌子上放了,坐直了身,坦承道,「这是我的不是,他确实来过一趟,还托我把上新戏的日子告诉你,问你去不去。刚才是他打电话来吗?」 白雪岚道,「可不就是他,你让我白错过一场新戏了。」 宣怀风一脸窘迫的潮红。 他原本答应过白云飞递话的,现在犯了这种言而无信的错误,只有自己尴尬的份。 真是的。 怎么偏偏就是白云飞的事情上出岔子呢?倒像自己故意隐瞒不报似的。 白雪岚扫了宣怀风一眼,又笑着加了一句,「你不想我和他来往,那也没什么。当时和人家明说我不去就好了,好歹算打了个招呼,怎么把人家吊着不上不下呢?你知道吗?开戏那晚,他还真的给我留着一间包厢。接电话的时候他随口提了一句,弄得我都怪不好意思。」 这简直就是百口莫辩了。 宣怀风仿佛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僵在椅上半日,忽然站起来就要走。 白雪岚也忙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去哪呢?」 宣怀风脸上满是羞愧,「我不是存心的,但确实是忘了。既然责任在我,我现在就去给白老板打个电话,向他澄清你的委屈,顺便也道一句歉,」 白雪岚赶紧把他拉回来,脸上露着很温和好看的笑容,「一件小事,你郑重的去道歉,岂不更骇到人家?其实我在电话里已经和白云飞说了,那是我病糊涂一时忘记给他回信说不去的。你现在要是拨个电话过去,会把我的谎话也揭穿了。」 宣怀风回过头,深黑灵动的眸珠盯着白雪岚看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你不必为这个撒谎的。」 白雪岚充满绅士风度的微笑,朝宣怀风打个礼貌的手势。 宣怀风只好坐回来了。 此刻已渐西落,残阳从远处斜照过来,人和桌、椅、身边的花草树木仿佛都浸在一片柔软的黄金海洋中。 白雪岚叫听差给自己重斟了一杯热咖啡,优雅地小啜一口,对宣怀风说,「既然你让我错过了一场新戏,能不能给我一点其他的赔偿?」 宣怀风问,「什么赔偿?」 白雪岚说,「孙副官不是送了你梵婀铃吗?你拉一首曲子给我听,我们就算扯平了。」 宣怀 第57节 风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有些赧然,「别提了,我正后悔,不该答应孙副官的。丢开许久的东西,如今重新拿起来,比想象中更难。昨天我试着拉了几下,手生得很,简直不堪入耳。拉给你听,那就是活生生的献丑了。」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笑意在脸上越来越扩大。 宣怀风不禁问,「你笑什么?认为我在骗你吗?真的拉得很不好。」 白雪岚说,「我只是笑我自己罢了。实在可怜,错过了戏,又听不到曲子,这可怎么办?」 宣怀风露出一种很困惑的,但是又十分诱人的思索表情,然后提议,「不如我请你吃一顿饭,当作赔礼?」 白雪岚目光熠然一闪,往后一靠,舒服地挨在椅背上,两手环着胸,瞅着宣怀风。 宣怀风便问,「现在这个笑容,又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白雪岚回答他说,「这个笑容,当然是欣慰之极,乐意之极的意思了,你还是第一次请我吃饭呢。不过,有言在先,我可是食肉动物,不吃素菜的。」 宣怀风一听,冷不防的耳际烧热起来,被白雪岚邪气的含笑眼神瞅得心神不定。 话里的意思他当然懂,但白雪岚没有明说,要骂要反驳都无从开始,反而自己露出马脚。 默然不语的话,万一被白雪岚当成默许,那更不好。 宣怀风从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风流韵事,大起手足无措之感,呆了半晌,站起来装作才看见天色,惊道,「一坐就忘了时间,竟这么晚了。我忘了今天总署里送来的文件还堆在桌上,这些公务……」 白雪岚盼了这么久,哪会让他轻易逃了,趁着宣怀风转身,把他拦了,温柔有力地一拉,再两手一伸,宣怀风就被困在大树干和白雪岚胸膛之间,只能和白雪岚很近地面对着面。 白雪岚瞅着他笑,「什么公务?你最大的公务,不就是我吗?」 每说一个字,热气就喷在宣怀风脸上。 宣怀风被颇久违了一段日子的男人气息一熏,心脏乱撞乱跳,又羞又惊,勉强支撑着说,「光天化日的,你又想干什么?快点松手,让人看见不成样子。」 白雪岚问,「我想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么聪明的的人,为什么总对我装糊涂呢?」 宣怀风说,「好,我不装糊涂。明白的说,你没权利这样为所欲为。」 白雪岚道,「我要是为所欲为,早就吃到许多肉了。这些天我都忍着吃素,你难道没瞧见?我饿得也太久了。」 宣怀风见他把唇靠过来,连忙把脸一侧,据理力争道,「你说的都是歪理。要吃肉,要吃素,原本是你的事。凭什么就把别人看成自己的食物?」 白雪岚早就饿极了,偏遇上一个爱说大道理的。 不过若就这么强吃了,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白费了这些天苦忍的心力。 只好先做点功夫,哭笑不得地接宣怀风的话,「好,我不把你看成食物,看成爱人,那可以吗?」 宣怀风反而态度更强硬了,「说到爱人,那更不可能。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爱情。」 白雪岚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宣怀风说,「我从前对你不可能有爱情,以后也不可能对你有爱情,这就叫不可能。」 白雪岚一心想哄他,却一点成效也不见,未免被他说得恼火起来,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可能。你从前对林奇骏充满爱情,现在对他还是充满爱情吗?依我看,倒也未必。可见沧海桑田,人心总会变的。」 说完,不管好歹地靠过来,把宣怀风按在树上狂亲狂吻。 宣怀风听他提起奇骏,一番话仿佛刀剐似的,浑身上下的神经都跳着疼,浑浑噩噩让他狠吻了片刻,感觉白雪岚的手摸到身上,霍然一震,不知哪来的大力,猛一下把白雪岚给推开了。 白雪岚后退一步,眼中那股不知是情火还是欲火的光芒更炽,瞬间又扑过来。 宣怀风举起手不假思索地一扬。 啪! 劈头甩了白雪岚一个耳光。 巴掌着肉的声音,仿佛成了这旧王府后花园里唯一的声息,在石柱廊墙上一层层惊心动魄地回响。 两人僵硬地对峙。 白雪岚仿佛被打懵了,石膏像似的站在原地,下一秒,又仿佛全醒了过来,熊熊怒火从眸子深处直烧到外面,英俊脸庞变得狰狞无比。 一瞬间,宣怀风觉得白雪岚一举手就会掐死他。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脊背骤然撞上身后的树干,疼得他暗暗蹙眉。 退无可退下,警戒地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不肯屈服地和白雪岚对视。 但白雪岚虽然一副随时要扑上去的样子,却没有再扑上去。 他的五指怀着最大的愤怒和失望,缓缓的,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宣怀风听见在死寂般的后花园里,指关节带着极大力量活动时发出的卡拉卡拉声。 这种指关节的动作,大概非常能发泄心里的一些怒火,白雪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慢慢的,眼睛里要吃人般的锐芒仿佛被什么磨平了似的,一点点削下去。 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小了。 一切都是连带着的。 随着夕阳黄金般的光芒消散,树荫的影子从拉长到逐渐黯淡、消失,白雪岚的脸也不再狰狞。 怒火消失的同时,替补上来的是说不出的沮丧。 宣怀风看见那样的沮丧,也无法再全神贯注地警惕,他慢慢放松绷紧得快断掉的四肢,复杂地看着白雪岚。 宛如冬夜喝到冰化的柠檬汁,那种酸酸冷冷的怅然,浸透了两人的骨髓,连指尖也是无力的,不复生机。 不知隔了多久,一点声音软软的敲打着耳膜。 宣怀风听了片刻,才醒觉那是白雪岚的叹息。 白雪岚一边叹息,一边转身,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宣怀风就算竖着耳朵,也没听清楚那沉重的语调里到底藏着哪几个字。 站在大树底下,看着白雪岚朝月牙门那头一步步踱去,步伐很慢很稳,带着决断的味儿,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回头。 忽然间,宣怀风想起白雪岚曾经唱过的那《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宣怀风懵懵的,独立树下,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时候。 渐渐四周都黑下来,门下廊下电灯全亮了,远远近近,照着亭台楼阁影影绰绰,他倒像个无主的孤魂。 终于,他挪动了站得发酸的双腿,慢慢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正朝白雪岚的房间那方向去,不禁站住脚。 惆怅了一会,便换个方向,往自己房间去。 可到了隔墙下,脚步又停了。 他的心乱极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他不该再想白雪岚,偏偏发了疯似的就是忍不住要想。 他总弄不懂白雪岚,明明很好的一天,为什么就闹得不欢而散。 他觉得和白雪岚相处,需要很多勇气和毅力,白雪岚就像一个奇怪的黑石洞,你伸手进去,有时候摸到宝石、珍珠,或者热腾腾的好饭菜,但有时候伸手进去,那黑石洞会忽然无缘无故的翻脸,变成个老虎钳子夹住你的手,让你挣也挣不开。 可今天,他甩了这黑石洞一耳光。 宣怀风忽然的满心不是滋味。 打人的手有点发麻,仿佛曾经被针扎过一样,里里外外的不自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好。 他不待见白云飞,他背弃了奇骏,他还打了白雪岚,一个中了枪伤的人。 天下的恶事,自己都做遍了。 宣怀风是只要发现错了就敢于承担的,一瞬间,他就涌起去向白雪岚道歉的冲动。 他又换了方向,大步往白雪岚的方向走。 只是走到一半,他又猛地刹住脚步,他知道白雪岚想要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变成送上门的一块肉。 一块肉,毫无价值,也没有廉耻。 电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宣怀风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扯得变形了,痛苦无比。 他是肉欲的动物吗? 他曾经是那么深爱奇骏的,但现在却疏远了奇骏。 他很想否认这一切和白雪岚那些疯狂**的夜晚没有干系,但他做不到。 那么,是说看起来高贵无比的爱情,会轻易被**上的满足打倒吗? 他从不知自己是这样堕落贪婪的生物。 宣怀风像被击溃了,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 「谁站在那儿呢?」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 宣怀风赶紧擦了眼角,把所有愁苦都隐藏起来,转过身沙哑地说,「是我,怎么了?」 「哎哟,是宣副官您啊?」正走过来打算查探的听差立即换了笑脸,呵了呵腰,「入夜了,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呢?我见墙壁下头一个影子立着不动,以为是什么别的人……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怪我,这些天总长再三吩咐,公馆内外安全都要加强。」 宣怀风没听他说,因为看见他是从那一头走过来的,试探着问,「你是从总长那边过来的?他正忙什么?」 听差回答,「总长正闲着,叫我给白老板打个电话,就是唱戏的那个白云飞,叫他过来一趟。」 宣怀风原以为白雪岚还在生闷气,一听却大出意外,忙问,「叫他过来干什么?」 听差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低声道,「您说,这种时候叫他来,能干什么呢?不就是给总长解闷嘛。」 宣怀风脸色微变,但这里电灯照不清楚正面,听差也没看出来,只听他沉默了一会,说,「既然是总长的吩咐,你快去打电话吧。我今天累了,要早点休息,别和总长说在这里撞上了我。」 至此,道歉之类的念头通通打消。 宣怀风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关起来,在里面上了锁,坐在书桌旁闷闷不乐。 今天果然有总署送来的文件,一大叠整齐地放在桌面。 他拿起一支钢笔,吸了墨水,一份一份翻开慢慢批阅。 以为会慢慢静下心,驱赶了那份焦虑,但勉强批了二十来份,既越批越烦,一个字也看不入眼。 他担心自己情绪糟糕,在文件上批错了字反不好了,只好放了笔,仍将文件分成已批未批,案头左右各放一叠。 一时又觉得房里空气压抑,站起来重新把房门打开。 岂料,站在门边呼吸了几口新 第58节 鲜空气,更想往外走,他一咬牙,索性走到九曲桥那头,站在水边,一个人瞅着水影发呆。 刚好,两个护兵巡逻经过,走近了看到是他,都立正敬礼,叫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嗯了一下,问他们,「今晚总长有客人拜访?」 一个护兵说,「是有客人,不过不是他拜访,是总长特意请过来的,就是常来的那个唱戏的。」 宣怀风问,「他和总长都在书房吗?」 护兵说,「不是的,都在总长房里呢,还要了不少酒菜。总长还要听差的把门口等人的黄包车打发回去,传话说客人今晚不走了。」 宣怀风仿佛被谁猛然抽了后脑勺一下,眼前有点发黑。 站了一会,才发现两个护兵还在等着自己,挥手道,「没事了,巡逻去吧。」 这一下,连水影也安抚不了心里那股抑郁难受了。 宣怀风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狠狠掷到水里,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把孙副官送过来的梵婀铃取出来。 走到门前小院里,一手持琴,微微侧头,下巴抵着琴,一手持弓。 闭上眼,琴弓在小提琴弦上轻轻拉动。 抑郁如泣的音调,便从琴弦上缓缓地飘荡起来了。 第三十章 白云飞连续意外了三次。 忽然接了电话,要他赶去白公馆,这是第一个意外。 一到白公馆,不是去书房,而把他迎到了白雪岚的睡房,那自然是第二个意外。 刚坐下,白雪岚也没问他的意思,就吩咐听差把外面等他的黄包车叫走,意思说他今晚在这歇下。 这,就是第三个意外了。 连续三个意外之后,又有听差把热酒热菜端上来,在房间里摆了满满一桌,并两套碗筷。 白雪岚吩咐了听差后,就没怎么做声。 虽然是他特意把白云飞叫来的,但白云飞来了,他这主人也没露出多少热情,只自顾自地出神。 白云飞看看酒菜,又看看白雪岚,忽然叹了一口气。 白雪岚这才把头转过来,问,「你叹什么?难道我这里不配留你一个晚上吗?」 白云飞说,「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只是正琢磨自己今晚的用途而已。」 他这人很善解人意,和他聊天,向来都很解闷的。 白雪岚听他话里有意思,也有点了说话的趣味,把侧着的身子歪回来,懒洋洋地问,「你自问有什么用途呢?」 白云飞笑了笑,说,「无外乎两个,一是给人解闷,二是当人家过桥时踏的桥板,你说对不对?」 白雪岚也不禁笑了,便问他,「那你自问今晚又该哪一种用途呢?」 白云飞说,「白总长向来物尽其用的,该不会两个用途都不放过吧?」 白雪岚哈哈大声笑了一番,指着白云飞说,「难得你这么个有趣人,唉,怪可惜的。」 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往下讲了,只说,「你大概已经吃过饭了,不过既然摆了酒菜,好歹吃点吧。」 自己拿起筷子,端着碗,便痛快利落地吃起来。 白云飞不好光看着主人家,也拿起筷子,少少吃了几口菜就停了,拿起酒壶帮白雪岚倒酒。 白雪岚立即伸手过来,把面前的酒杯一翻,反盖在桌上,说,「那酒是为你预备的,我不喝。」 白云飞看他脸色没刚进门时那么糟,说话也大胆了些,瞅着他问,「不会是酒里有什么新鲜名堂吧?」 白雪岚一眼瞅回去,淡淡道,「要对你怎样,用得着在酒里弄花样吗?我戒酒了。」 白云飞倒能忍气吞声,受了他一句冷话,自然而然地手缩回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慢慢的饮。 白雪岚吃饱了,搁了筷,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也是缓缓的一口一口小啜。 房里灯光亮堂,两人静静隔桌坐着,十分安分,全没有外人想象中的迤逦风光。 这样默默了许久。 白雪岚一盏茶吃完了,才抬起眼,打量着白云飞说,「你不是说给我解闷吗?呆坐着干什么?过来吧。」 白云飞问,「真的要我过去?」 白雪岚说,「难道我特意请你过来,就是要你离我远远的坐着?」 白云飞站起来,走到白雪岚身边。 白雪岚一只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拉,他就跌坐在白雪岚膝上了。 白雪岚的嘴刚好抵在白嫩嫩的后颈边,张口在上面咬了一下,热热的鼻息喷在脖子肌肤上。 白云飞发出一点声音,动了动脖子。 白雪岚腾出一只手,拧住他的下巴,让他把脸转过来对着自己,两人的唇瓣几乎只差着半个拳头的距离。 白雪岚眼里闪着邪火,盯着他,咬牙下了决心似的把唇往前面送了送。 白云飞以为他要吻上自己。 四片唇几乎要贴到一起时,白雪岚忽然又改了主意,硬生生停下动作。这么亲近的距离,白云飞满耳都是白雪岚沉重的呼吸。 白雪岚把眼睛紧紧闭了,俊美的每一根曲线都抽紧的脸,像古罗马铁铸的雕像一样。 好一会,他重新把眼睛睁开。 里面可以称为火焰的东西仿佛都不见了,冷清得仿佛冰天雪地一般。 他松开了抱住白云飞的手,看着白云飞,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白云飞只好还他一个苦笑。 自己站起来,又回到刚才的位子上坐好,才说,「没本事给您解闷。那我今晚的用途,应该是当一块过桥的踏板了?」 白雪岚冷静了一会,重新露出平日优雅着戏谑的姿态来,淡笑着说,「你倒很乖。刚才我要是真的来了兴趣,你又怎么和别人交代呢?」 白云飞也不扭捏,坦然地道,「你指的是奇骏吗?他这一点上很有风度,从不过问的。何况我这个行当,总不能不出来应酬一下。凭心而言,他也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只是胆略差了一点,免不了受家里管束。」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被揉搓得有些凌乱的缎子长袍,举手时,宽大的袖口略微往下吊着,露出半截白净的手腕。 白雪岚瞧见了,不由问,「他不是送了你一只金表吗?怎么不见你戴?」 白云飞默默笑了一笑,把手垂到桌下。 白雪岚也知道他一些家事,问,「又送到当铺里去了?这又是令舅干的事?照理说,他不该缺钱才对,你每个月的包银都是他代你管着的吧?上个月我还和天音园的老板说,你现在是大红大紫的人了,包银也该涨一点,想来他也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云飞诧道,「我正为这事奇怪。本来就想涨包银的,只是不好开口,没想到天音园那头主动就给我加了两百块钱,现在一个月能有八百。原来您当了我的贵人,这可多谢了。」 白雪岚说,「不过一句话的事,不值什么。不过,八百一个月,难道还不够使吗?一般人家,足可过的安安康康,连老妈子也请上得两三个。」 白云飞便又默默的。 白雪岚温和地说,「你不用不好意思,令舅和令舅母都是吸鸦片的,我也知道。但就算两人都吸鸦片,那玩意四块钱一两,一个月花个两三百就尽够了。我问这些多余的话,只是担心你,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自己也染上了什么不好的嗜好。要这样,就真让我失望了。」 白云飞静静听着。 起初也就淡淡的,听到后面,眼里竟有了雾气。 半晌,抬起眼来,强笑着说,「您今天能说出这番话,足见盛情。请您放心,我虽然现在唱戏,倒也并没打算破罐子破摔。就算是客人,也只挑那些有知识的,看着不错的来往。至于鸦片那种害人害己的东西,更不会去碰。」 白雪岚点头道,「你有这一点灵性,那就很好。」 白云飞说,「不过,您说鸦片四块钱一两,那就大错了。这几个月,因为您的海关打击鸦片,到处都短货。物以稀为贵,烟鬼的瘾头上来,只要能吸一口,卖老婆卖房子都肯的。所以现在一两鸦片,二十块都有人肯花钱来买,竟翻了四五倍的价钱。」 白雪岚露出深思的神色,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毒入得深了,只能刮骨疗伤。既然刮骨,自然有些人要疼一些的。」 白云飞说,「至于我舅舅和舅母,更是另一种情况。有一种比鸦片还厉害的新玩意,叫海洛因,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白雪岚微微一愕,双目神光电射,沉声道,「海洛因流进城里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白云飞被他身上忽然散发出的凌厉霸道气势所慑,未免有些心惊,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仿佛被牵进了不该过问的大事里,暗暗懊悔自己多嘴,匆匆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冒头的?只知道舅舅吸上了,比鸦片还过瘾。可它比鸦片贵多了,鸦片四块钱一两的时候,它就要三十块钱一包。现在价钱更到天上去了,有时候弄一包,足足要**十钱。这不是要人的命吗?那块金表当了三百五十块,也只够他们过四五次瘾的。」 他瞥了一眼白雪岚,低声道,「这段日子,别说卖毒的,就只是吸的抽的那些人,有钱的要多花钱,没钱的犯了瘾的更惨,通通都恨透了您。我人微言轻,只劝您一句,多少也为您自己留点退路才好。」 他说这番话的时间,白雪岚脑子里已经电光火石般把走私商、大烟馆、警察署、本署下人员……那些乱七八糟一挂钩的龌龊关系扫了一遍,眸子冷冷的,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泰然自若道,「你上的新戏不是《梨花魂》吗?好几年没听这本子了,倒挺新鲜,你唱一段让我过过耳。」 过了这个要命的话题,白云飞自己也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我给您唱一段,不好可别见笑。」 取玻璃杯倒了温开水,喝一口润了润嗓子,刚要开口,忽然瞧见白雪岚脸色微变,把手举起来猛然截下,做了个警醒的停止动作。 白云飞骤然一惊,压低声音小心地问,「怎么了?」 白雪岚指指窗外,「听。」 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白云飞只好也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果然,一丝若有若无的音调,柳絮般的从窗外飘进来。 白云飞问,「这是什么乐器?倒不像二胡。」 白雪岚笑道,「这是梵婀铃,洋人的玩意。你常常听着二胡琵琶锣鼓的,忽然听见这个,难怪分辨不出来,其实有时候收音机里也会有一两首梵婀铃的曲子。」 他此刻的笑,和刚才的笑完全不同。 这是心底里出来的,脸上看起来轻描淡写,眼神却温 第59节 柔得像雪化了又被春风拂过一般。 白云飞了然地说,「贵公馆里面有这么大本事,连洋乐器也摆弄得好的,一定是宣副官了。」 白雪岚虽然仍是笑着,却颇有些苦涩,说,「你不懂,他这是在发火,对我宣战呢。」 白云飞见他这样,心里竟也有一分酸涩,可他既然是名角,自然也懂如何掩饰心事,轻笑着赞叹,只说,「您越这样说,我对他越发仰慕。天底下发火,对人宣战的人多了去了,谁能把火发得这么浪漫雅致?谁又能用梵婀铃曲来宣布战告呢?」 这正中白雪岚心中块垒,倒让他感到十分痛快,大笑出来。 「好,」白雪岚站起来,「我们去瞧瞧这个让你仰慕的人吧。」 白云飞坐着不动,摇头道,「我也去?恐怕不适合?」 白雪岚被那梵婀铃的曲子催促着,心早生了翅膀飞走了,听白云飞不打算去,也不再说什么,点点头,把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一拍,脚下生风的走了。 白雪岚出了房,追着梵婀铃悠扬的音调。 夜月下的公馆比白天宽阔幽远,月影中亭台楼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泼墨山水一般,在这甯静的山水画中闪耀着若干灿烂,那是廊下,屋檐下,挂着的成串的电灯。 一石一树,一草一木,甚至每一面红漆栅栏窗户,都在昔日王府古老沉默的显赫中苏醒过来。 梵婀铃动人的音符则是这一切的灵魂。 如同全场最美艳的女子,被众星捧月似的,半嗔半怨地斜挑着丹凤眼,舒展着流云袖。 连白雪岚也不禁在惬意的习习凉风中,脚步由疾而缓。 深长的呼吸。 后花园的牡丹已经开败,正开得盛的反是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淡淡花香拌着飘渺的梵婀铃,是一杯能醉人的香茗。 走到小院门外,他静静转过拐角,站在正挂着花串的槐树影下。 那个人已经在他视线之中,潇洒飘逸的背影如玉树临风。 演奏的姿态极美,缓缓拉动琴弓,奏出赋予这王府灵魂的重生般的优美曲调。 白雪岚觉得自己也沐浴其中,重生其中。如火凤凰般,重生之后,便有无限生机都在血管里潺潺流淌,浑身说不出的劲,诱发蓬勃的冲动。 有那么一瞬,他想直直冲出去,从后面抱住他心爱的那个英俊高贵的男人,把脸深埋在他肩膀里,嗅他身上的香气。 但,此刻的气氛微妙的阻止了他。 这实在太美好了。 夜风、花香、梵婀铃、动人的背影……他不禁想象自己和宣怀风已经成了一对彼此深爱的恋人,而现在,他正坐在一串串槐花下,品着茶,听着宣怀风为自己而拉响的梵婀铃,等待宣怀风偶尔一转身,向他投来的一抹微笑。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无比的快活。 纵然知道只是空想,但白雪岚向来是很愿意让自己快活的,空想既能让他快活,他就执意地这样想,环着双手,倚着小院半旧的木门,凝望着宣怀风的背影,享受这一点难得的耳福。 他像鬼魅一样安静,可是眼神实在太过灼热。 宣怀风拉着梵婀铃,渐渐地觉得背上一点点发烫起来。 他停下演奏。 弓一离弦,整个王府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都没了,安静得令人不禁想屏息。 宣怀风一手提着梵婀铃,一手拿着琴弓,缓缓把身子转过来,在深沉苍穹下隔着十来步,对上白雪岚迷人的微笑和充满占有欲的视线。 心里有一股难明的欣慰,又忽然小鹿乱撞似的砰砰乱跳。 嗓子有点干渴般的发紧。 白雪岚就那么微笑,就那么看着宣怀风,他实在太厉害了,简简单单的,总能不言声就诠释出内在的东西,仿佛宣怀风已经深深爱上了自己,而自己也深深爱着宣怀风,那是只有彼此热恋的人儿之间才会有的亲昵、温柔、骄傲、占有。 宣怀风在他的视线下,手里的弓弦轻微地颤抖。 他曾经无数次盼着从奇骏身上领略到的东西,竟然出现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这么煽情动人的一幕,让人完全招架不住。 奇骏…… 宣怀风虚脱般的在心里叫了一声。 这唯美浪漫的一刻,如果发生的对象是奇骏,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可为什么偏偏是白雪岚?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上的琴把。 意志猛烈地摇摆,就像喝醉酒的人想克制醉意,走出一条笔直的线。 可是,太艰难了。 完全不可能。 这一刻的白雪岚深深地诱惑着他,宣怀风可以抗拒他英俊的外貌,抗拒他显赫的权势,抗拒他暴力的手段,抗拒他各种狡猾可恶的诡计,唯独无法抗拒他这一刻的凝望。 他就凝固在白雪岚的视线中。 看着白雪岚踏着月色缓缓靠近,宣怀风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举手投足都带着魔力的男人,眼神似失去躲藏处的小兽,迷惘、期待、微微的戒备。 彼此眼神相接。 「怎么忽然拉起梵婀铃来了?」 「吵到你了?」 「倒不是。」 短短几句,细细微微,耳语似的。 说完,两人便同时沉默。 因为都沉默了,心情反而更无声的激动,嗓子更加发紧。 宣怀风好一会后,才把乱哄哄的脑子理了一下,要把自己从梦里叫醒过来,低声说,「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白雪岚微笑着,说,「好。」 但却站着不动。 宣怀风说,「我明天也还要处理总署送过来的文件,最近各商行关税复核,总要尽快批出来才行,不然那些生意人在人前人后恐怕都说我们海关总署是吃白饭的。」 白雪岚微笑着,说,「好。」 宣怀风等了一会,他还是不动。 宣怀风心跳得更快了,简直手足无措,便说,「那么,我先回房休息了。」 他这样说完,白雪岚就忽然笑了一声,笑声比平时沙哑低沉,痒痒地挠着人的心, 男人热热的气息喷在脸上,迷烟一般,让人醺醺然地渴望什么,宣怀风只觉得自己再不离他远一点,就真要中了他的魔法了,道了一声晚安,匆匆往房门那边走。 进了房,刚把梵婀铃和弓弦放在桌上,宣怀风就听见了身后的动静。 他倏地转过身。 白雪岚竟然跟在他后面跨进了房,顺理成章地走到他身前。 宣怀风问,「你这是干什么?」 白雪岚说,「陪陪你。」 这一句,不知为何,竟然很入宣怀风的心。 他沉默着,转过半边身子,低下头,指尖轻轻拨着马尾制的琴弓,半晌才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白雪岚问,「我哪里又不对了?」 不像往日,带着刚硬和犀利的反击,他用了一种和情人说话的温柔调子,原本就很有男人味的迷人声线,便带了另一番魅力。 宣怀风又把指尖轻轻抵在梵婀铃的琴弦上,用指甲勾出低低的嗡嗡般的乐音,一边说,「你不是请了客人来?既然叫人家来了,就不应该冷落人家。」 白雪岚点点头,「你说的是。」 宣怀风不由抬起眼,看看他。 白雪岚还是笑着,那笑容竟似乎更迷人,更盛了。 宣怀风问,「你既然明白,怎么还站在这里?回你房里去吧。」 白雪岚便柔软地应着,「好。」 他一边说,一边反而更走近了一步,脸差点和宣怀风的脸擦上。 宣怀风忽然见他靠得这么近,一时气息不稳,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问你一件事。」 他嘴唇离耳垂只有那么一丁点,热气都呵到凉凉的耳垂上,宣怀风猛地忆起他是很喜欢咬自己耳垂的,尤其是做那种事的时候,总把那小小圆圆的一点软肉当糖果似的舔舔啃啃。 耳垂大概也忆起了那些不该忆起的,微微地麻痒起来。 宣怀风本来想往后退,但觉得这样太露怯了,仍旧让白雪岚贴着自己,说,「要问什么?」 白雪岚问,「我现在让你离开公馆,你会去找林奇骏吗?」 宣怀风反问,「为什么我要去找他?」 这相当于否定的回答像一大罐新鲜荔枝蜜,甜得白雪岚忍不住微笑。 宣怀风为他这个问题有些微妙的气愤,既有些难堪,又有些窘迫,不禁又说了一句,「原来你装神弄鬼,就是要探听我和奇骏的事吗?抱歉得很,我绝不会给你心满意足的答案。」 白雪岚笑道,「哪里,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这半日都是只靠近不动手的。 此刻一边微笑,一边动起手来,抱住宣怀风的腰肢。 宣怀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后腿抵到床边,收力不住,上身倒在床上,白雪岚根本不拦他,如影随形地贴上来,还是抱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带。 宣怀风被他隔着衣料摸得身子发软,俊秀的脸挣红了大半,胸膛起伏着说,「你放手……你放手!」 白雪岚把他圈在怀里,吻得他头脑一阵阵发热。 四片唇瓣分开,宣怀风气喘吁吁一会,又挣扎起来,两手抵着白雪岚的肩膀用力推,骂着说,「白雪岚,我瞧不起你!你给我滚!」 白雪岚一笑,便又俯下身,舌头探进他唇瓣里,抵着牙床、舌根,嚣张地狂扫狂卷,一边单手探进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往宣怀风手里一塞。 宣怀风正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掌心忽然塞了一个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下意识半睁着眼一看,顿时一震。 是一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袖珍勃朗甯。 白雪岚像发疯的兽一样吻他的唇,又别过脸,咬住他爱的软软的耳垂,轻轻地往外扯着,沙哑着说,「你开枪,对着心窝打。」 一边说,一边两手一分,把宣怀风的衣服从中间嗤嗤撕开。 宣怀风目光一变,双手握着枪,乌黑的枪口抵在白雪岚胸前。 白雪岚笑了笑,胸膛压在枪口上,一寸一寸伏下身。 宣怀风握着的枪一寸一寸缩回来,感觉到他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又气愤起来,把枪重新伸出去一点,用力戳着白雪岚的胸,咬着牙警告,「别以为我不敢。」 < 第60节 br/>白雪岚平静地看着他,忽然把手伸向手枪。 咔嚓! 把手枪上了膛。 宣怀风惊道,「你疯了?」赶紧要扳保险。 白雪岚却不容他这样,手指卡在栓上,五指握着枪管移过来对准自己,温柔地低着声音,「你开枪,来,对着心窝打。」 这么近的距离,手枪又上了膛,还抵在心脏位置,扳机只要轻轻一扣就出人命,宣怀风蓦然恐惧起来,要把手指从扳机上挪开,白雪岚竟然一下子把他的手连着枪把一起握住了。 更近地靠过来,两人胸膛之间就一把手枪的距离。 宣怀风简直被他急疯了,吼着问,「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会走火的!」 「你开枪。」 「白雪岚!」 「你开枪。」 「放手!会走火!」 白雪岚露出一瞥极高傲的眼神,嗤嗤几下,把宣怀风身上剩下的衣物都撕碎了,微笑着说,「对,我就是你所说的那种食肉动物。达尔文的进化论不是说物竞天择吗?人不杀狼,狼就吃人。杀了我,还是被我吃掉,你二选一吧。」 说完这一句,把宣怀风两条长腿打开,用自己过人的力气逼他曲起膝盖。 宣怀风急了,抡起枪柄砸他的肩膀。 白雪岚忍着疼,仍是笑着,「这是你和林奇骏在一起的最后机会,今晚你要是留了我一条性命,此生就休想再和林奇骏卿卿我我了。」 宣怀风语无伦次地乱骂,「你这个混蛋!流氓!土匪!」 此刻白雪岚身上衣裳也尽褪了,露出结实强壮的身体,只有右臂上还缠着一圈绷带。宣怀风知道比力气自己斗不过他,想用枪去砸他未愈的伤口。 手举起来,却怎么也砸不下去。 只这么片刻犹豫,白雪岚已经把抹了香油的火热之物硬生生顶了进来。 宣怀风呜地一声,视野顿时模糊了。 两具年轻的身躯激烈地摇晃摆动,牵动肠子里强大的压迫感。 「啊……不要!不要!」 回应他似的,白雪岚的动作幅度越发变大,随之而来的熟悉的羞耻和快乐,像暴风一样席卷多日不曾被白雪岚抱过的雪白身体。 宣怀风绷紧的白皙喉部不断颤抖。 白雪岚。 白雪岚! 凌乱的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是因为恐惧,他记得自己手里有一把上膛的手枪,这枪还抵着正在他身上为所欲为,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他不想放下手里的枪。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放下这枪,就等于宣怀风认输了。 宣怀风觉得自己是扣不下扳机的,只是,主动放枪又太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白雪岚,他凭什么? 宣怀风决心把手枪握到最后,说不定白雪岚做得过了头,自己可以把心一横,真的给他一颗枪子,让白雪岚以后知道一点分寸。 也许可以打在胳膊上,或者腿上……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注意力却总被扯到下身和白雪岚相连的地方,白雪岚的力气太大了,简直像要活活吞了他,在他身体里掀着一波接一波永不停歇的巨浪。 可怕的是,可以翻覆远洋油轮的浪头,一浪一浪打在那层细嫩敏感的黏膜上,疼痛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身体好像习惯了被白雪岚欺凌似的。 宣怀风无可奈何地啜泣,拼命扭动腰杆,浑身抽紧了绷着。 一瞬间,砰! 什么东西忽然在他耳边炸开。 宣怀风被快感搅得乱七八糟的脑子隔了一两秒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 走火了! 浑身掉进冰窟窿似的僵住。 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白雪岚的动作弄得甚至无法感觉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在哪,好一会,他扭转发硬的脖子,才凭视觉找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垂到床边的右手。 右手还握着那把勃朗甯。 微微斜下的枪口冒着一缕青烟,子弹打到了床边的地上。 白雪岚把他两腿往两边压得更开,一下一下往深处插着,说,「打歪了吗?不要紧,里面还有子弹,你继续开。」 握着宣怀风的手,又把枪口对准自己。 宣怀风手掌心全是冷汗,猛地手腕一用力,砰地把手枪摔得远远的,又一扬手,啪地劈头盖了白雪岚一个耳光。 白雪岚俊魅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五道红印。 他挨了这个耳光,反而好像很高兴,朝着宣怀风扬起唇,灼灼有神的眸子里藏着温暖的光芒。 低下头,啃着柔软的唇,强悍而纵溺地深吻。 宣怀风被吻得根本喘不过气,肺里火热的发疼,被男人在羞耻的地方深深来回,身体火热起来,只能跟着白雪岚的意志摇摆。 太可恶了…… 脊背泠洌的快感流窜,眼泪也被白雪岚不停顿的冲击逼出眼眶。 天旋地转,一切都换了样子。 宣怀风被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弄疯了,不断发出交织痛苦和快乐的啜泣,有偶尔那么一刻的神志回归,让他发现自己竟然正主动抱着白雪岚的肩膀,如攀附在大树上的一株紫藤,气得擂了白雪岚两拳,又用指甲在白雪岚浑厚的后肩狠狠抓了几道。 白雪岚却笑得更开心,「亲亲,你今晚可太带劲了。」 更往里加一把劲,生龙活虎地做了大半个晚上。 尾声 宣怀风沉酣无梦地睡了一会,凌晨就忽然醒了。 身上极累的,似乎昨夜醒着的时候就已经忘了四肢和腰杆的存在,只知道每一根毛发都浸透了无可奈何的酸软,但精神却意外的亢奋。 睁开眼睛,他才知道让他不能继续安睡的陌生感觉从何而来——白雪岚的脸靠得好近,带着热气的鼻息,缓慢悠长的一下一下,都喷到自己脖子上,痒痒的。 这人一整夜使了狠劲,把别人弄个翻江倒海,自己也筋疲力尽,正睡得沉沉的。 一醒来就瞅见白雪岚就算在梦中也永远带着狂傲不羁的俊脸,宣怀风打心底就想一掌把他拍醒,拍得远远的,免得他得意过了头。 但一转眼,就又看见男人**结实的肩头上,留着几道殷红鲜艳的抓痕。 出自谁的手笔,那就不用多问了。 就算附近除了一个沉浸梦乡的白雪岚,再没有别人,宣怀风也不禁脸红兼有点心虚起来,满不好意思。 他便有点怕白雪岚醒后挪揄自己。 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缩着身体,把白雪岚两只手都挪到床单上,蹑手蹑脚地下床,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也让他不断皱眉,后腰好像被人打折了又接上似的,略一动就酸疼得快散开来。 下面那地方,仿佛还深深插着一个巨大的楔子似的。 要忽略这种强烈的不适,那是妄想了,宣怀风皱着眉,忍着羞人的酥痛,取了一套干净衣服,到屏风后面换了,才从屏风后面出来。 地上一片狼藉,都是白雪岚昨晚撕碎的布料。 这人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发起狠来,十足一头野兽。 宣怀风万万不想听差们来收拾这罪证似的一切,弯下腰,自己默默把碎布料,绷了线滚到四处的纽扣,还有白雪岚自己解了扔地上的皮带……一一收拾了。 能用的放到床头,不能用都丢到废物桶里。 这才轻轻打开房门,跨出去,又转身把房门小心反掩上,免得累了一夜的白雪岚睡不踏实。 清晨的风很好。 宣怀风在小院里惬意地呼吸了两口带着湿润花香的新鲜空气,身上的酸痛似乎也减了两分。 心情也格外开朗起来。 这大概是,院门外那大树的槐花串的原因吧。 ——第一部·完—— 番外钥匙 白雪岚拿着用现大洋从门房手里换来的钥匙,徐徐走在被昏黄灯光照着的宾馆走廊里。 他知道三楼那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用知道这个字眼,其实苍白得很。 实际上,他该说是很熟悉,很清楚,宛如那是一样放在自己掌心里很久很久的东西,摩挲得都发热了,每一条纹路他都记得。 可惜,每次他当真认真起来,举着手掌对着日头照时,那掌心又是空的。 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的掌心总算有点东西了。 那是一把钥匙。 上面系着一个漂亮的小钢圈,钢圈上套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房间号码。 那个打自他转学到了广东,第一天就把他心里挠得乱乱的人,此刻正躺在这房间里,大概已经熟睡了吧。 宣怀风。 这名字起得真好。 怀金裹玉,不折风骨。 白雪岚猜想,这名字一定是他母亲给他起的。听说那个大家闺秀,秀美端庄,读书识字,未出阁时是一朵人人垂涎的鲜花。 可惜,这就是个鲜花插牛粪的年代,找不出几个英雄,倒是遍地的军阀。太美太好了,自然会落到某个带兵掌权的大老粗手里。 不管宣司令怎么爱那位夫人,抢来的就是抢来的,美人毕竟还是早早逝去了。 花嘛,怎么可以乱折? 这些,都是白雪岚打听来的。 关于同班上这个宣怀风的事,他都很有兴趣打听。 广东很大,人人都说这里兴旺,有许多新鲜事,可是,那些装饰得太精致,似乎一碰就坏,小模小样的酒馆,金发碧眼的洋婆子,和山东的粗犷豪迈,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气不能相提并论,白雪岚习惯了苍茫壮阔的天地。 在这里,能引起白雪岚兴趣的事只有一件——宣怀风。 宣怀风很有趣。 如果让白雪岚找个恰当的字眼形容的话,宣怀风很自然。 坐得自然;站得自然;说话自然;笑得自然。 不像那种恨不得处处炫耀、处处压人一头的混账,这个人,即使是骄傲,也是自然的高傲,好像天生他就该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对什么人都可以不理会。 所以偶尔他对谁展颜一笑,天就特别晴朗。 这样的唇红齿白,找不出一点瑕疵。 看人的目光很清澈,说话的声调不高不低,他低头看书看得入神的模样,实在让 第61节 人心动。 这样的人,当司令公子,真是可惜了。 他不该生在这样糟的世道,到处乱哄哄,枪、炮、强盗、流民占满了视野。 白雪岚来广东前,曾被大堂姐逼着看过半本《红楼梦》,他腻歪透了,数不清的字,就在婆婆妈妈地写贾宝玉怎么怎么矜贵,怎么怎么被人伺候,怎么怎么吃饱了撑着。 见了宣怀风,白雪岚恍然大悟。 有这么一种人,就应该被放在大观园里,天生就该是矜贵的,被人小心翼翼伺候的,吃饱了就看书、吟诗,或者睡个小小的午觉。 当然,女人可免,太啰嗦。 再说,女色伤身。 一个已经够呛,何况大观园里那么一群。 如果把宣怀风和自己一起关大观园里,白雪岚觉得自己会愿意的。 当然,这只是空想。 而且宣怀风也绝不是贾宝玉,即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书上的形容,就一个高贵漂亮,整天伤春悲秋的风流佳公子,其实白雪岚早就发现了,这人斯斯文文,却有一腔热血。 他很为国家悲愤的。 不然每次课上提到救国救民,提到中国的未来,他怎么每次都举手站起来发言呢? 他对先生说,要救国,首先要自强;要自强,又首先要读书明理,了解科学;如果中国可以开设大量的学校,中国的小孩子上学都不用花钱,那中国就有救了。 热血而幼稚。 像睁着一双无邪眼睛的漂亮金丝雀。 白雪岚暗笑的时候,发现讲台上的先生眼底也有无奈的笑意。 也难怪,宣怀风就是个不懂现实的人,白雪岚也喜欢他这一点,真真干净。 从外到里,晶莹剔透。 那种一碰就碎的珍贵,让人怦怦心动。 他太不知世事了,让白雪岚很有保护他的**,把他拉到自己羽翼下,遮着、挡着。偶尔累了,把翅膀轻轻挪开一点,看看他躺在自己翅膀下那张安静沉酣的样子,也就不累了。 不过。 这也只是空想。 宣怀风用不着他保护,广东这块地盘上,最凶的就是他的亲爸爸宣司令。 谁敢动宣司令的宝贝公子? 宣怀风甚至不想和白雪岚做朋友,虽然是同学,宣怀风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白雪岚又好笑又好气。 这个宣怀风,说他聪明吧,其实是个小笨蛋。 不是吗?摆明着喜欢林奇骏,两个人却一直玩小孩子的过家家似的。宣怀风不懂怎么顺水推舟,也不懂怎么欲拒还迎,他就是拙拙的,像一只遇到乌龟不知道怎么下口的呆老鼠,光害羞就用掉了他的大部分脑子。 当然,这一点让白雪岚更喜欢他。 偏要拙拙的才好。 感激老天爷。 可是,如果说宣怀风笨拙,他对白雪岚偏又很警觉。 白雪岚自问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不过是打量过他几眼,深深的。 不过是借着机会凑过来,谈笑过几句话。 白雪岚真不明白,是自己一时大意,说过什么让宣怀风起戒心的话,还是自己要捕猎的眼神没有收藏好,总之,宣怀风对其他同学都平常,只对两个人态度最特别。 一个是林奇骏,宣怀风对他特别好、特别温和。 一个就是白雪岚,宣怀风对他特别戒备、特别警觉,就像兔子在波浪起伏的草丛里,忽然嗅到狼的气味一样。 白雪岚表面上装得很无辜,心里明白宣怀风的警惕是很对的。 他确实想吃了这只小白兔。 确实很想。 想得发狂。 这样难得的宝贝,为什么要给林奇骏?这样白皙的手,为什么只和林奇骏握着?这样兰花般的气息,为什么只有林奇骏可以嗅? 白雪岚极不服气。 他自问比林奇骏那个软趴趴的家伙强多了,他白少爷在山东出名的万人迷,模样帅、肩膀宽、读书过目不忘、会骑马、会打双枪……他才十五的时候,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地想把女儿送过来,早早结亲。 结果,到了宣怀风跟前,他还不如一个家里卖洋货的林奇骏。 任凭白雪岚怎么努力,想扭转劣势,宣怀风死活不上当,就是把他看成需要防备的狼,就是把林奇骏看成活宝贝。 憋气! 可惜这里不是山东。 如果在山东,白雪岚真想动手抢人了。 抢人这种事,他还没做过,不过看过。五叔就抢过人。 过程很简单。 五叔出门逛了一遭,见到一个女学生,十分漂亮。五叔跟着人家到了学校,弄清楚了人家姓名住址,家里是干什么的,回来就带了一个精锐排的人过去。白雪岚当时年小,想看热闹,也跟过去了。 到了人家家里,整排的兵马大剌剌排开,当着女学生父母的面,五叔也不废话,把一张支票当桌上,手枪一把压在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子下聘了。」 就这样,把个漂亮女学生抢回家,当了三姨太。 白雪岚当时看着还不觉怎样,这几年有些长大了,如今看见那位打扮得整整齐齐,已经习惯了大手脚花钱,还善于打雀牌的三姨太,心里就不禁嘀咕:五叔有时候做事真下三滥。 不错,下三滥。 不入流的匪气。 不过有时候,白雪岚又有些无法说出口的羡慕。 如果是在山东,那有多好。 被憋急了,他也可以来上这么一出。 带着人马到宣宅,把支票和手枪啪地往桌子上一放,只说一句,「老子下聘了!」 把宣怀风抱进汽车里,小汽车一路开回家,再帮宣怀风换一套他亲自挑的新衣服,从此以后,要亲就亲,要搂就搂,宣怀风只许对着他笑,只许和他说话。 林奇骏?滚蛋! 真混账,这些也只能是空想。 这不是山东,是广东,宣怀风爸爸的地盘,在这里白雪岚不能抢人,不能叫林奇骏滚蛋,不能一个人占着宣怀风。 相反,他还要力图和宣怀风做上好朋友,还要彬彬有礼地忍受宣怀风对自己的警惕和冷漠,还要掩饰地露出微笑,甚至对上林奇骏,也要谈笑自若。 偏偏,宣怀风不上当! 一阵刺痛传来,白雪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 他想得太入神了,五指攥得那么紧,钥匙嶙峋的钢齿几乎扎进肉里都不知道。 也罢。 不能明着抢,那就阴着偷吧。 虽然有点下三滥。 他可不会为了一点道义上的小内疚,坐视林奇骏那软蛋把他的宣怀风给吃掉。 林奇骏真是个软蛋,不敢下手,换了他是林奇骏,早不知把宣怀风吃了多少回了。 幸亏他是个软蛋,否则白雪岚更要气疯了。 不过,包不准林奇骏这厮什么时候开窍,像他们这样亲密,还跑来一道爬山,住在同一家宾馆,多危险。 万一林奇骏忽然来了贼胆,一张口把宣怀风给吃了…… 一想到这,白雪岚就坐立不安。 仿佛有猫爪在心里不要命的挠,仿佛自己嘴里的肉,忽然被贼血淋淋地夺了。 夜深人静。 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雪岚站在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慢慢地扭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门就开了。 虽然是头一次,却做得很沉稳熟练,好像做过千百回的大盗,白雪岚自己也苦笑,难道自己天生就是个应该做贼的? 在山东,哪用得着自己偷香窃玉? 只不过遇上一个宣怀风,就沦落到这分上了。 他把房门推开一道空隙,闪身进去,迅速把房门关上。好一会,才适应了房里黑暗的光线,慢慢看见床上隆起的轮廓。 不怎么担心宣怀风会醒。 门房收了他一大笔钱,提供的不仅仅是开门的钥匙,还在送给宣怀风的茶水里放了沉睡的药,那门房甚至还殷勤地倒了一杯,亲眼看着宣怀风睡前喝了。 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 司令的公子又怎样?这世上心存侥幸的小人多着了,只要肯花大钱,还是有人敢伸手的。 为此,白雪岚又为宣怀风担心,他那爸爸虽然有权有势,就是太不够细心了,一不能防林奇骏那种貌似君子、内藏色心的假朋友,二不能防胆大包天、孤注一掷的色狼。 不行,以后自己一定要细致点。 把宣怀风藏在羽翼下,一丝缝儿都不可留。 白雪岚一边想着以后,一边轻轻走到床边。 月亮透进窗的光有限,但他还是看清楚了宣怀风的脸,安安静静睡着,又乖又可爱。 他忍不住俯下头去嗅,鼻子轻轻蹭在宣怀风优美的脖子上。 这件事他老早就想做了,可惜一直不得机会,平日的宣怀风怎可能让他把鼻子凑到自己脖子上?这是林奇骏偶尔或能得之的恩赐。 不过现在,白雪岚算是偷到了。 他用力地嗅着,鼻尖划过脖子上白皙温热的肌肤,宛如锦缎上溜过一般,软腻动人。 一直以来,他都想像会从宣怀风身上嗅到兰花般的香气,现在才知道那真是空想出来的玩意,男人身上有一股兰花香,那算什么呢? 应该是此刻这般,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只是宣怀风干干净净的味道。 白雪岚贪婪地嗅着。 真好闻。 夜寂寂无声,好像蛰伏在他狂妄无礼的罪行中。 他胆子更大起来,把鞋子脱了,掀开被子一角,钻到床上和宣怀风同睡。 计划他已经想好了。 他带了一小瓶酒来,等一下,他把酒喝了,装作酒醉走错房,和宣怀风睡一张床上。 为什么房门是开的? 谁知道呢?他喝醉了,以为这是自己的房间,顺手一扭门把就开了。也许宣怀风自己忘了锁门吧。 重点是,他会和宣怀风相拥共度一夜。 等第二天醒来,宣怀风一定会吓一跳的,那不在话下。白雪岚想修理的是林奇骏,林奇骏那人没气量,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心存芥蒂,说不定就和宣怀风生分了。 如果这还不保险,没事,白雪岚还有第二手棋。 他已经暗暗把消息传了出去,很快宣司令就会接到风言风语,估计以宣司令的性格,明日一早就会亲自带着护兵杀到宾馆,要是看见这一幕,一定气得跳脚,不管怎么样,以后林奇骏想和宣怀风亲密,那就难了。 有了这次的教训,宣司 第62节 令绝对会对宣怀风身边所有男人严防戒备。 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宣司令会怎么对付躺在儿子床上的白雪岚…… 白雪岚琢磨,要是一般人,说不定宣司令一举手就毙了,但宣司令也不是傻瓜,他知道自己是山东白司令家的,如果毙了自己,那可真的有一场好仗要打。 何况,又没有真的动宣怀风,这只是疑局。 他只是喝醉了误入房中而已。 当然,就算不被枪毙,估计挨一顿暴揍是免不了的。 揍就揍吧,白雪岚在心底冷哼。 只要可以把林奇骏和宣怀风隔得远远的,挨揍也值,起码在自己有权利掌控全局之前,这两个一定要好好隔离,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雪岚想着自己的计划,觉得并不是一个顶好的计划,但是也无妨,起码过程很令他高兴。 爷爷说他性格古怪倔拧,聪明一世往往糊涂一时,大概是对的。 他们挨得很近,宣怀风温温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让他不能集中精力想别的。 月色下宣怀风的轮廓很美,五官精致极了,白雪岚情不自禁地想摸,又不得不担心,要是他醒了怎么办? 如果宣怀风醒了,一定会气得立即跑掉,那宣司令就看不到这么精彩的一幕了,而且事情不闹起来,林奇骏也未必知道,他不知道就不能对宣怀风生疑心。 只是,真想碰碰他。 白雪岚左思右想,一边是理智、计划、目标,一边是软软香香,心痒痒的冲动,他忍耐着,把头凑过去,小心翼翼往宣怀风脸上吹了一口气。 果然喝了药,一点也没察觉的样子,还是睡得沉。 很乖巧安静。 忽然,白雪岚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怦怦乱跳起来,比刚才开门的时候跳得还急。 他盯着宣怀风轻抿着两片唇瓣,眼底露出一丝疯意。 想亲他。 偷亲他的嘴! 这念头在脑里一掠而过,白雪岚又想起了三个字——下三滥。 对,这也是下三滥的手段,他本来是打算先布一个疑局,免得林奇骏把宣怀风给占了便宜,日后等自己回来,再光明正大地施展手段,把宣怀风掳到自己怀里。 下药已经不好了,偷进房已经不好了,偷偷嗅他的脖子已经很亵渎了,如今还要偷偷亲他的嘴? 唉,流氓手段。 白雪岚心里嘀咕着唾骂自己手段不光鲜,一边把嘴凑过去。 不是想偷亲,只是唇对着唇蹭一下。 但是,他的唇怎么这么香腻呢?仿佛沾里蜜,一碰就挪不开了。 白雪岚这辈子没尝过这么香软的滋味,什么也比不上。 他想吻深一点,却不敢去撬宣怀风的牙关,毕竟宣怀风只是睡得熟,并不是昏过去,这样一弄,当然会醒的。 但他又实在心痒难熬。 白雪岚伸出舌头,在双唇中间的那条缝里细细探寻一番,终究找不到进入的方法,只好改为用舌尖轻舔可爱的双唇。 粉红色的唇瓣,舔起来温软迷人。 仿佛上面真有淡淡的蜜。 白雪岚尝了。 真甜。 总是,总是尝不够。 他的舌头就是一把小小钥匙,想打开这扇宝藏的门。 不能用蛮力,只能锲而不舍,盼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想开这扇门。 一次次尝着,舌尖在柔软的唇瓣上滑过,再滑过。 怀风,你开门吧。 试一次。 又一次…… 他这样一次次尝试着,浑不顾窗外的月亮在窥探着默默告退,浑不顾时间在分分秒秒赶着路,天边就要露白了。 宣怀风就算在梦里,唇也倔强地抿着,仿佛知道白雪岚在干的坏事。 但不要紧。 这尝试本来就是很让白雪岚高兴的。 嗯,真甜。 白雪岚知道,别说一个晚上。 就算要他这样尝上三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很愿意。 ——番外完 后记 记得,弄弄在开坑前,已经先说明几点: 第一,开这个,是因为从未写过。 第二,那个时代,虽然动乱,但也有浮华奢靡的一面,没有法纪的年代堕落霪乿也有其绮丽之色,这文不写沉重。 第三,打死也不可能是悲剧啦! 第四,呃……跳吧,一定填! 这四点,弄弄会努力地坚持做到的。 喜剧啊!一定要喜剧结束! 当然,这只是第一部的内容,要交代的剧情还有很多。白云飞、林奇骏、宣代云,还有那个小学,还有一些未出场的重要角色,还会不断登场。 如果说第一部的内容是白雪岚和宣怀风的相互接受,那么第二部,这两个人就要相知相爱了。 虽然宣怀风是个开始很难搞定的小受,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类型的人只要一接受对方,就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吧?嗯,希望白雪岚付出的一切得到回报。 不管是对小攻还是小受,弄宝宝经常是会当亲妈滴啦! 另外,偷偷和大家说,第二部弄弄已经在写了,新章会不定时贴到威向的电子书网站「米国度」哦。 如果大家想知道这一对的后续,可以上来先睹为快。 不方便上网看的妹妹也不要紧张,第二部完成也会尽快出版。 弄弄会努力啦! 《金玉王朝》是弄弄一次很大的尝试,因为这种题材,实在太不好写了。写得好未必有赏,写得不如意肯定会被拍砖……趴地抱头…… 希望大家喜欢这一对。 不仅喜欢他们之间微妙而保持独立自我的爱意,而且也喜欢他们在乱世中恪守心中准则的坚毅。 因为我们在这世上,不仅需要爱情,更需要自己和相爱的人一起面对世界的执着和勇气。 得到爱情并不是结束,它只是守护爱情这个漫长旅途的开始。 让我们像白雪岚和宣怀风一样,不管遇上怎样离乱的时代,都在唇边绽放高傲的笑,守护所爱。 坚守阵地。 永不放弃。 风弄 【10万本小说免费下载:绿色电子书.lvsetxt.】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金玉王朝》(第二部砺金)作者:风弄[出书版] 【10万本小说免费下载:绿色电子书.lvsetxt.】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ps:出书版《金玉王朝第二部砺金》的内容从网络连载版的第四十七章的后半部分开始。出书版和网络连载版内容是一样的。看过网络连载版第88章的亲们可以直接从出书版第二十六章后半部分开始接着看^_^。 第一章 宣怀风从小院里,嗅着晨光中飘来的槐花清香,慢慢踱步出来。 走了一会,忽然醒悟过来的停下。 不由失笑。 真是,这阵子习惯了每天一起床就往白雪岚房里去了,可现在白雪岚在自己房里睡得正香,自己走这个方向干什么? 今天总署那边文件还没送过来,也不是处理公务的时间。 他便挑了水边的间草石板路,一边欣赏着清新的晨景,一边往小饭厅去。到了厅前,忽然听见张戎的声音,远远的在后面打招呼,「宣副官,您起得早啊。」 宣怀风不由停下步,朝他点了点头。 张戎转眼就跟上来了,笑着问:「吃早饭呢?」 「嗯。」宣怀风问:「你也还没吃?」 张戎呵呵一笑,「瞧您说的,我算哪根葱,敢到这正经饭厅吃饭?就算吃了,那饭菜也要贴着脊梁骨下去。我是过来给那一位端早饭的,好歹过门也是客,总长没空招呼,我们当下人的总不能没空吧,您说是不是?」 宣怀风见他朝自己挤挤眼,就知道他在说谁了,有些惊讶地问:「他还没走吗?」 张戎说:「没呢。在总长房里坐了一个晚上了,我看总长没发话,他也不敢就这么不吭声的走人,要是惹得总长心里不痛快,他这碗饭以后也不用吃了。」 宣怀风心里歉疚起来,忙说:「这样让人家一宿不睡的等着,实在不应该,我去看看他,请他先回吧。」 转身踏下一步石阶,忽然又觉得不妥。 白云飞是个身分颇尴尬的人,白雪岚把人家丢在房里一晚不闻不问,现在自己一大早过去请人家出门,很有争宠炫耀的嫌疑。 而且,白云飞和奇骏也是很熟的,宣怀风想起日后白云飞再遇见奇骏,不知怎么说这回事,心里倒有些微微心虚的忌惮。 宣怀风想了一会,又回头把张戎叫住了,说:「劳你帮我走一趟。把早饭端给白老板后,和他递一声对不住,就说昨晚总长遇到紧急公务要处理,冷待了他一夜。因为署里事情还没完,今天只能请他先回去,等总长把事情都处置好了,再亲自过去谢罪。」 他说一句,张戎就应一声。 宣怀风说完了,见张戎还站着不动,扬扬手说:「去吧,不要让人家老等了。」 张戎便知道他是不懂这里面门道的,脸上笑得有点暧昧,低声说:「宣副官,该给人家多少,您总要说个数目,我才好和帐房领啊。」 宣怀风这才醒悟过来。 但他家从前,父亲和手下那班军官虽然也常叫堂子(注1),却大多是在外面的,很少叫到大宅子里来,况且,就算叫到大宅子,宣怀风也不是负责给钱的那个,谁知道该给多少呢? 宣怀风便踌躇了,向张戎打听,「一般该给多少呢?」 张戎说:「这就不清楚了,平时都是看总长的,总长说给多少,帐房就出多少钞票。少的二、三十,多的一、两百,有时候总长高兴了,给四、五百也是有的。」 他算了一下,给宣怀风出主意道:「这一位到底是个名角,人家又在这过了夜的,给少了,让别人说总长小家子气。依我看,怎么也要给个三、四百的。」 宣怀风无端端的,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摇了摇头,「总长昨晚并不在那房里,和他清清白白的,好端端给一笔大款子,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对总长名声不好,对白老板名声也不好。」 张戎用古怪的眼神往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您这话,嘿,真是,唱戏的还讲什么名声?他又不是只到咱们这 第63节 一个公馆,其他人家的公馆,难道他也是守空房?早就没清白这回事了。这和逛窑子一个道理,不管床上有没有成事,姑娘进房过了夜,都要算钱的。」 宣怀风虽然知道他说的是白云飞,自己却不知为什么一阵难受。 忽然又想起「其他人家的公馆」,林家公馆必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手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不想张戎这精得鬼似的听差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便做出沉着淡定的表情,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从帐房里领五百块给他吧。人家毕竟空等了一个晚上,说话要客气尊敬。对了,叫一辆黄包车送他。」 把事情吩咐清楚,叫张戎去办了,他才进小客厅。 腰腿都还在隐隐约约的难受,尤其坐在凉凉的木椅上,那个羞人的地方受一点挤压,就感觉怪怪的,让人一点胃口也生不出来。 宣怀风勉强喝了半碗粳米粥,就起身走了。 到书房走了一圈,打个电话到总署问了一下,估计今天没什么重要公务。 他最近身子空闲,昨晚忽然纵容了白雪岚一夜,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无法适应,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总是梗着什么似的。 不想坐着,站着却又更不舒服,竟是坐立不安。 便去到后花园的大花圃,享受着初升的半暖太阳,徐徐踱步,看了好一会花。 琢磨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往房里走。 回了房,走到床前一看,白雪岚居然还大模大样地睡着。他睡相真不怎么好,人伏躺着,手臂里紧紧把一个枕头宝贝似的抱住了,被子也差点被踢到一边,只剩一角虚虚盖在腰腹处。 两腿一点也不矜持地岔开,很颀长骄傲。 肩背则十之**露在外头。 宣怀风看着他薄薄肌肤下裹着的坚硬结实的肌肉,就不禁想起他昨晚那好像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脸上微微一红。 一样是留洋回国的,也不知道白雪岚在哪里练出这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难道他到法兰西去学洋人拳击了吗? 也不应该。 洋人的拳击手浑身肌肉纠结起团,一个个大野熊似的,倒不如白雪岚这样恰到好处的阳刚之美。 宣怀风一愕,忽然失笑。 自己怎么评价起这个来了? 自嘲地摇摇头,低下头,伸手抓住被子一角,轻轻往上拉,让被子把白雪岚露出来的肩膀都盖住了。 正要撤手,手腕上忽然一紧。 刚刚还一点声息都没有的白雪岚猛地翻个身,用力一拉。 「啊!」 宣怀风就站不稳地被拉到了床上,跌在白雪岚怀里。 白雪岚两臂收紧,把他抱住了,意气风发地笑,「这可逮着啦。一大早,不声不响的到哪去了?」不等宣怀风说话,唇蹭到脸上嘴上,一气地乱亲乱吻。 宣怀风对白雪岚这种逾越的举动,向来是不赞同的,下意识就扭着头躲,可恨白雪岚天生一股神力,两臂虽然没有勒紧,却像个恰好的圆箍一样圈着他,把他圈在怀里。 越见宣怀风扭脖子转脸,白雪岚越新鲜起来,逗小猫似的眯着眼笑,贴着下巴往颈窝里亲。 宣怀风脖子怕痒,被他一亲,猛地缩紧身子,却刚好牵到最不好受的那隐密地方,不禁「呀」了一声,蹙起眉来。 索性就不动了。 白雪岚怕起来,赶紧问:「怎么?伤到你了吗?」 一下子,连手带嘴都老实了,坐起来一个劲打量他上上下下。 宣怀风翻过身,趁机下了床,忙离床走了两、三步,才回头去看白雪岚,说:「大清早的,你就不能规矩点?」 白雪岚听他语气,虽然冷冽,却还不算太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一边下床,一边说:「都这情形了,还立这些陈旧规矩,要憋死人吗?」 大大方方把床边叠好的衣服拿起来,看一眼,心领神会地瞅宣怀风一眼,「辛苦啦,本该我收拾的,倒劳动了你。」 正打算穿起来。 宣怀风始终不惯看他这样裸着身子在面前晃来晃去,真是惊世骇俗得可以,赶紧别过脸,说:「到屏风后面去换。」 便听见一声戏谑的笑,钻进耳里。 但白雪岚还是拿着衣服,到了屏风后面。 不一会,穿好了转出来,笑言:「沾了你的味道,真好闻。」 举起衣袖,自己先就嗅了两三下。 宣怀风被他这些疯魔举动弄得脸红耳赤,只好说:「你该吃早饭了,不然枪伤未好,又添个胃疼的毛病。」 白雪岚问:「你吃了吗?」 宣怀风点头,想起来道:「对了,你的客人,我代你打发了。」 便把请白云飞先回家,另附送五百块钱的事大略说了说。 白雪岚不太在意地听了,闲闲说:「我昨晚是怠慢他了,亏着有你,比我想得周到,多谢。」 宣怀风也自觉这事做得不失体统,嘴上说:「不敢受你的谢,只要你别说我赶了你的贵客,我就安心了。」 白雪岚笑起来,「怎么会?天下只有你才是我的贵客呢。」 待要贴过来,宣怀风已经知机往房外逃了,去到门外,才回过头来说:「你先吃早点吧,我打电话问过了,今天署里事情不多,我喜欢早上这股子清清淡淡的风,先到后花园逛一圈,再去练一会枪。」 果然往后花园去了。 其实他不久前已经逛过一大圈,现在跑去后花园,只是因为在白雪岚面前有些不可言的羞赧。 话既说出了口,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水边石径上踱了一个来回,没多久就腻了,身上原不舒适的地方,大概因为动弹过,渐渐也消了大半的辛楚。 于是就想起白雪岚来。 自己不在房里,白雪岚多半不会在房里吃早饭的,宣怀风便打算去小饭厅走走,不料半道上遇见一个听差,一问,听差说:「总长传唤,早饭端去书房吃呢。」 宣怀风就折回来,也不经菱花门,另穿一条僻静的花柳小径,往书房方向走。 到了窗下,恍惚听见白雪岚的声音。 宣怀风不禁站住了脚,仔细一听,不是白雪岚还有谁?正在书房里不知对着谁吩咐,「……太少,再加两千送过去。」 接着,又听见管家的声音了,说:「是,这就叫个听差的把钱送白老板家里去。」 宣怀风一怔。 白雪岚在房里面爽快利落地说:「不用别人,叫司机开轿车,你代我走一趟,也给白云飞在家里人面前长长底气。」 宣怀风以为这话是对管家说的,不料倒听见孙副官应了一声:「好。」 这才知道竟是让孙副官亲去。 不一会,管家从书房里面出来,看似去帐房取现钞,宣怀风站在花荫下,又是在另一侧,管家丝毫也没瞧见他。 宣怀风僵立了好一阵,心像被一股文火微灼着,既委屈,又感羞辱。 他竟不知白云飞在那人心里地位如此高的。 五百块是严重委屈白云飞了,枉自己还傻瓜似的出头料理,白担个越俎代庖、吝啬小气的罪名。 一时想着,手足都一阵冰凉。 又听见管家走后,书房里只剩了白雪岚和孙副官两人,白雪岚轻描淡写地问:「昨晚听见了什么没有?」 孙副官很坦然地说:「是那枪声吗?怎么会听不见?幸亏我来得快,见有个护兵端着枪想踹门进去保护总长,赶紧制止了。再一听里面的动静,果然是好好的气氛。所以我就要他们安静的都散了。」 白雪岚笑了,「这好好的气氛几个字,真是用得极妙,亏你想得出来。」 宣怀风听他这一笑,掌心便又更冷一层。 仿佛一把小刀子割着心。 想来在白雪岚心里,自己不过也就是优伶一类的角色,身价未必就比得过白云飞了。 不然这种私密的事,怎么拿来和别人谈笑呢? 真是瞎了眼! 他越想越气,心里便想象着昨晚,本该如何斩钉截铁的拒绝,又如何痛下狠手,一枪把这恶棍杀了,方不至于受这样的玩弄侮辱。 一边想,一边沉着脸转身,沿着长满爬山虎的青溜溜的墙根往后走,也不回房,知道要出大门,没有白雪岚同意是一定会被拦住的,便索性去了后花园,往假山下面黑黝黝的石洞里走。 到了尽头,触手都是带着湿气的石壁。 他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背靠着石壁,坐在地上,默默的气愤难过。 永远待在这里好了。 再也不想见白雪岚。 注1:「堂子」,旧时为妓院别称。在此借指卖艺又卖身的戏子或妓女。 第二章 白雪岚因为孙副官要出门,顺道交代他办别的几件事,孙副官答应着就走了。白雪岚把手头十来份不得不亲自签字的文件一一看过,批了回复。 歇了笔,想起宣怀风已逛了半日的园子,便到后面来找。不料找了一圈,压根不见宣怀风的踪影,问了路上撞见的几个人,有说没瞧见的,有说早上恍惚见过一下,后来却不知道的。 到宣怀风房里,也不见人影。 白雪岚听过宣怀风说今天要练枪,既然练枪,应该找自己拿子弹才对,不然就只有护兵领队那边有一些子弹,于是找了从东边调来,新上任的护兵领队宋壬过来问。 宋壬却说:「总长,我和宣副官还没说得上一个字的话呢。」 管家也过来报告,「饭厅、小书房、侧厅都找过了,不见宣副官。也问了门房,都说没见宣副官出门。」 见白雪岚脸沉着,管家便试着宽慰,「总长,您放宽心,这么一个大活人,公馆里总不会平白不见的。我看多半是宣副官好清静,躲在我们一时想不到的地方清闲去了。等一会吃饭的时候,自然就会见着。人总不能不吃饭吧?」 白雪岚理智上,何尝不如此想。 但情感上,却万分的焦灼起来。 一时不知道宣怀风在哪,就无比的心慌难受,想得也多,一是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虽然在公馆里,也保不定有仇家派进来的奸细,要是眼睛够毒,瞧准了怀风是他的心肝,把怀风怎样了,那真是比往自己身上捅一刀还厉害;二是怀风死心眼,心又太软,从前和林奇骏那样好得如胶似漆,如今跟了自己,心里多少还有疙瘩,对林奇骏必然也有愧疚,如果林奇骏学自己这样,来上一招苦肉计,或者摆出一张可怜的脸来,恐怕怀风又会动摇起来。 可不管怎样,这么多的护兵听差待在公馆里,总不能怀风就能无声无息离了公馆。 如果在公馆里,怎么又不见人呢? 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怀风耍性子,故意藏起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耍性子? 白雪岚半眯着眼,坐在沙发里,把指节扳得咯咯直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又做了什么惹怀风不满,昨晚确实激烈了点,可能 第64节 让他不舒服了,但要发火早上碰面就该发了,怎么等到现在闹一出失踪记? 其他人,像他这么心焦,多半已经在公馆里乱翻乱搜了。 但白雪岚却不。 他是善于分析和筹划的,譬如猎人,要想捕捉极想到手的野豹,光性急不行,先看地形,再分析豹子的习惯脾性,甚至常走的路径,爱捕食的地点,都齐备了,才能下个百发百中的圈套。 白雪岚硬是牢牢坐定了,把今天的事情,从早上和宣怀风分开起,到此刻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心里猛地动了一下。 赶紧把管家重叫回来,问他:「你刚才去帐房取钱,路上有碰到宣副官吗?」 管家说:「没有。」 白雪岚说:「要不就是帐房先生口风不紧,把这事对谁说了,却传到他耳朵里去了,或者门房看见孙副官备车到白云飞家去,乱嚼舌头。」 管家想了想,陪着笑说:「门房不敢担保,但现在这两个帐房先生,还是不大乱说话的,再说,宣副官很少到帐房那头去。总长,依小的糊涂想法,未必就是白老板的事,或者宣副官正在哪儿看花赏雀呢,公馆园子大,房子多,保不定他在哪儿找到一本旧书,看得入迷了。」 白雪岚心里便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泛起,叹着气说:「你这样想是好的,只是太不明白这个人了。真是要我的命。」 不然,就是怀风隔墙偷听到了。 也不需要什么证据。 反正他此刻,心里已笃定宣怀风是知道了给白云飞送钱的事,故此耍一番脾气。 不必问,定是躲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想着怎么和自己一刀两断了。 怀风就像他掌心里一颗摩挲欣赏多年的心爱珠子,大小、形状、重量,那对应着不同时辰发出的光芒,和贞洁无比、敏感易损的质地,都一清二楚。 原由一想清楚,白雪岚也犯不着惊天动地的搜公馆,自己站起来出了书房,慢慢地住后花园踱去。 他知道宣怀风生起这种感情上的气愤,是谁也不想见的,待在房子里总容易被找到,多半会选偌大的后花园藏身。 白雪岚散步似的,着意挑偏僻的小径,一边走,一边用犀利的眼神查看。 走了小半个时辰,又挑了一条小径,一直前去,荫影渐浓,把头顶上正耀武扬威的太阳遮了大半,真是一条很不引人注意的幽径;再往里,才知道是直通到假山后面的,山石下凿开一个黑阴阴的洞口,只容一个人进的大小。 白雪岚也不知为何,直觉这就是宣怀风爱挑的地方。 他探身进去,摸着冰冷嶙峋的石壁,一步步往里走,越走,越觉得潮湿难受,连空气里也一股病人似的冷味。 这如宣怀风目下的心境,又让白雪岚无端地冒出一股恼火,要耍脾气,什么办法不能用,偏要挑这种伤身子的地方躲着藏着,是故意以此让自己心疼吗? 可恼的是,自己确实心疼了。 再一想,初时被关进公馆,这人也是不问青红皂白,首先就自己灌了自己一肚子烟土水(注1),险些连小命也送了。 这样不爱惜身体发肤,真是太可恨了。 就只为了天上的宣司令宣夫人,也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这样一来,竟翻起旧恨,白雪岚眸子里那股光即刻就吓人了,无声无息地摸索进去,到了洞深处,若有所觉地蓦然停下。 狭小的半封闭似的洞里,有细细的呼吸存在。 白雪岚站了一会,适应里面的黑暗,慢慢看见一个身影坐在角落里,背挨着墙,一只胳膊靠着一个膝盖般高的石墩,枕着头,见有人进来,一点也没动。 嘿,居然睡了。 一刹那,那心似恼似怨,似喜似嗔,仿佛原是绷直的利得能断喉的弦,在空气里那么浅浅的均匀的呼吸间,就化成了匪夷所思的绕指柔。 白雪岚不自觉地屏了息,蹑手蹑脚走到那轮廓前,一点点把手挨过去。 心忖着,昨晚是把他累坏了,今天他又起得早,难怪睡过去。 指尖贴到软腻肌肤,却觉得有些烫。 白雪岚抽了一口气,轻轻摇他一摇,「快起来,要睡也不看看地方?」 宣怀风在他手底下略略动了动肩,嘤呜一声,也不知醒了没有。 白雪岚急起来,把袖子往上一撩,打横抱起他。 洞口本来就不大,白雪岚身高肩宽,还抱着一个人,更不方便。唯恐宣怀风头脸撞到看不见的突出的石角,白雪岚只能侧着走,缩肚收腹,自己使劲贴着石壁移了十来步。 出了洞口,后背后肩一阵火辣辣的疼。 走到九曲桥边,刚好,桥那边跨上来一个人,正是也在四处找宣怀风的管家。 管家一看,放下心似的,小跑着过来问:「找着了吗?真是大好事。」 但总长大白天抱着自家副官在花园里走动,毕竟有些碍眼,当下人的又不太好提,只用眼睛瞅了瞅,没吭声。 白雪岚说:「他在园子里看风景,大概是累了,坐在冰石头上睡着了。有点发烧,你快去打电话叫医生来。」 管家赶紧就去办了。 白雪岚把宣怀风径直抱回自己房里,放在床上,坐着守了一会,医生就来了,帮宣怀风略做检查,抹着薄汗笑道:「贵管家催得我十万火急来,还以为什么大病。您放心,病人只是小发热,打一针就无妨了。毕竟人年轻,底子足。」 给宣怀风打了一针。 白雪岚对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还有另一件小事,也劳你看看。」 把上衣褪了,让医生看肩背。 医生啧道:「恕我多嘴说一句,您真真是太体恤部下了,擦伤得这么厉害,怎么却先人后己起来?虽然是皮外伤,如果感染了,也不是开玩笑的。」 重新把医药箱打开,拿酒精给破皮的地方消毒,再行上药,见白雪岚眉头都不皱一下,完全没事人似的,不禁崇拜赞叹,「总长,您真是硬气人。」 白雪岚觉得好笑,「这也叫硬气?擦伤罢了,比得上枪伤吗?那我也没吭过声呢。」 医生更是大大拜服。 医务事了,白雪岚叫人送了医生出去,又命听差端了茶点到房里,便信手从柜子里抽了一本《三言》,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悠闲自在地一页页翻。 翻到八十来页,眼角忽地瞥见床上身影隐约动了动。 白雪岚只当没瞅见,仍旧品茶看书,就是坐定了寸步不离。 再翻了三十多页,就看见宣怀风从床上坐起来了。 白雪岚把书放下,笑着说:「你什么时候醒了?好点没有?」 宣怀风又黑又长的睫毛往下垂着,一个正眼也不看他,默默地下床弯腰穿鞋。 白雪岚问:「刚才起来,又急着去哪?」 宣怀风本不打算和他说话,但回心一想,觉得这样打冷战,反而更显得他们之间有些什么似的,更是自讨其辱。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此以后公事公办,当他副官时,只把他当上司看待,若日后有机会辞职,那是要头也不回的走掉的。 听见白雪岚问,就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地平静回答:「过晌午了,下属该去处理今天的公务。」 白雪岚差点在肚子里笑出来。 知他其实在吃白云飞的醋,倒颇有几分高兴。 偏偏这白雪岚很可恶,脸上装做一点也不知情,也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大剌剌地说:「那个不急。正好,我这里有件要紧公务和你商量,坐下说话。」 宣怀风觉得他是骗人的,不肯坐,站着问:「什么要紧公务?」 白雪岚抬着头看他,「最近城里流行起海洛因来了,这东西你听过吗?」 宣怀风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海洛因这种毒品是听说过的,他有一个外国同学,原也是正派青年,竟被这害得极惨,当即肃然道:「什么?城里竟然有了这种害人的东西?海洛因比鸦片危害更大,这可不行,必须严查。」 一认真起来,戒备的心就疏了,就势坐下来,问:「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城里的大烟馆有胆子卖这个?」 白雪岚说:「昨晚从白云飞那弄来的消息。」 宣怀风怔了一下。 白云飞和这人在房里不风花雪月,竟是谈公务去了,这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 听这「白云飞」三个字,毕竟有些刺心,宣怀风脸上默了默,说:「难道白云飞有这方面的毛病?」 白雪岚说:「他这人,黄连木摆设似的,外头光鲜,其实里头有苦说不出。他家里败落后,带着个妹妹随着舅舅住,偏他舅舅、舅妈是一对大烟鬼,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大手大脚惯了,又一顿少不了烧烟,日子过得很不成样子。 白云飞每个月唱戏的包银,倒是一大半都让他们买烟土用了,剩下的几个子,又要供着他妹妹吃饭读书。所以他为着多点银钱,或求一件新行头,总要到别人家里走动。」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听白云飞家里的事,微微有些吃惊。 呆了一会,声音便不像刚才那样硬邦邦了,叹着说:「我倒从不知道。」 白雪岚笑道:「你一不看戏,二不捧角,知道这些干什么?你道我怎么和白云飞谈到了海洛因,就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舅舅,吃大烟还不管用,居然又栽在海洛因上了。这东西药性要命,那钱也是要命的,为着买它,连白云飞手上的金表都剥了送当铺里去了。 我看着他实在可怜可叹,今早起来想了想,就叫孙副官再送两千块钱过去。原打算等见到你就和你说的,不料等半天也不见你来。不过,我想你是不至于反对的。」 这一来,连消带打,霎时把宣怀风心头那股酸火吹得干干净净。 宣怀风便知自己错疑了白雪岚,十二分的羞愧,暗幸自己并未把这事当成开战的借口,否则一时气愤冲口而出,那更尴尬了。微红着脸反问:「我为什么反对?又不是我的钱,你爱送别人两千两万,尽管送去。」 白雪岚趁机站起来,绕到他背后,两手轻按在他肩上,说:「上次玉柳花来,你不是还劝诫我不要乱花钱吗?怎么现在我尊重你的意见,你又说这种反话来气我?」 一边说,一边便低下头,往宣怀风一边脸上蹭。 宣怀风拿手挡着,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热热痒痒的。 又不能缩手,如果缩手,白雪岚就要亲到脸上了,只好让白雪岚狼似的吻着自己的手背。 宣怀风忍耐了一会,决定把心里另一根刺挑出来,正容道:「像我们之间的那些事,你都和什么人胡说吗?」 白雪岚顿时知道,他这一通火气,原来是在书房外偷听出来的。 若是听了外人嚼舌头,知道给白云飞钱的事也就算了,怎么连他和孙副官几句闲话都入心了呢? 不由暗骂自己粗心。 宣怀风脸皮既薄,心眼又死,以后再不能犯这样言语上的错误。 白雪岚忙认错道:「这绝对是我的错。我向你发誓,以后我们之间的那些事,若是我乱漏一个字给外人,叫我天打 第65节 雷劈,五马分尸。」 竖起两根指头。 宣怀风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回过头来,拍开他两根指头,绷着脸说:「你信洋人的教吗?不必虚晃这无用的一枪。你既答应了不再和别人提,我就以观后效吧。」 白雪岚见他这样轻轻放过,倒有些出人意料。 高兴之余,抱着宣怀风,在他脸上唇上硬是亲了几口,又要舌吻。 光天白日下,窗户又开着,宣怀风实在吃不消,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他推开了,说:「这是什么时候,你干这种好事也不看看日头。」 白雪岚邪笑,「好罢。我忍到晚上,你可不能坏了我的好事。」 宣怀风哪里肯接他这句不怀好意的话,顾左右而言他,「我本来说了今天还要练枪的,只不知道上哪去要些子弹?」 白雪岚到底还是凑上来,啄木鸟似的亲了一口,哂道:「子弹不过小意思,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但只一样,先陪我吃了饭再去。」 宣怀风一看墙上的挂钟,已偏了午饭时间,腹中也是饥饿。 于是叫厨房准备饭菜上来。 两人就坐在房里,和和睦睦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歇了一会,白雪岚就叫个听差去把宋壬喊来,并带些子弹给宣副官练枪。 片刻,宋壬就过来了,一进门,把两手满捧着的四盒垒起的子弹先放在桌上,啪地立正,昂头挺胸敬礼,吆着嗓子喊:「总长好!宣副官好!」 那大嗓门把宣怀风唬了一跳,刚喝入口的一口普洱茶差点都走到气管去。 白雪岚见他频频蹙眉抚喉,又因为有不熟悉的人在,怕失了仪态,强忍着咳嗽,连脸都挣红了,又好笑又心疼,忙伸过手来,一边帮他顺背,一边说:「没什么大事,你别急。这个叫宋壬,是我从山东那头调过来的,昨天刚到。我现在叫他当这边的护兵头儿。山东人嗓门大,做事粗,你得忍耐一点。」 宣怀风好不容易息了喘,抬头去打量。 眼前这人,比普通人高大,骨架大,肩膀也宽,长枪挂在他背上,那叫大小正好合适。脸上五官有些丑陋,但两眼极有神,倒衬出一股子雄纠纠的英气来。 不由点头。 他知道白雪岚家在东边是很有军事势力的,山东更是根基,若说从山东调过来,那多半是白雪岚那当总司令的伯伯手下使过的兵了,便问:「上过战场吧?」 白雪岚笑笑,「何止呢,连同他这次带过来的那些兄弟,都是死人堆里爬滚过来的。」 他轻描淡写的,宣怀风却留了心。 那些烟土毒品贩子被白雪岚挡了财路,恐怕正在公馆外面乌鸡眼似的盯着,恨不得把白雪岚拆皮煎骨。 白雪岚现在调这些人来,可见也是明白自己处境极其危险的。 唯独如此,这偏向虎山行的气魄却更可敬了。 再一对比,自己所纠结者,只不过几分私情,几分躲躲闪闪的不甘不快,实在渺小。 至于早前那点子无理取闹的任性,更显得可恶了。 宣怀风向来是待人宽,待己严的,回忆自己的恶行,对白雪岚忽然越发地无地自容起来。 心里乱乱想着,一边和那新来的护兵领队宋壬叮嘱了两句,不外乎好好保护总长,千万细心而已。 白雪岚忽然在一旁说:「既见过面,以后熟悉的机会多得是。宋壬,宣副官要练枪,你叫人准备几个新靶,别老用旧的。」 宋壬又啪地立正敬礼,刚要说话。 白雪岚摆摆手,「得了,这不是军队,你少来这套惊天动地的玩意。以后这些规矩能免则免,别一天到晚弄得我们也跟着紧张。」 宋壬点头,说了一声「明白」,这次没再敬礼,重新又把桌上的几盒子弹拿起来,精神抖擞地走了。 宋壬一走,白雪岚就挨过来,炯炯有神地扫视着,问:「怎么和个刚见面的男人说几句话,就这个表情了呢?」 宣怀风一怔,「什么这个那个的表情?」 白雪岚似笑非笑,问他:「你瞅着人家,都瞅到出神了,还问我?」 宣怀风说:「我和他说话,不瞅着他,难道瞅着你?大概刚才在想些事,懵了一下。」 白雪岚就追问:「想些事?想什么事?」 宣怀风心里虽然对白雪岚很有些愧疚,却实在不能这样当面说出来。 尤其白雪岚这样不放过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任谁也难开口。 宣怀风说:「我只是在想,既然有了这些新调过来的,公馆原先那些护兵,你是不是该调到别的部去。」 白雪岚说:「我在他们身上也花了不少钞票,都喂熟了,放出去可惜。尽管留着,又不是养不起。说到底,他们也并不很糟,只是血见得少,缺了点杀气。如今换一批够杀气的来,事情就有意思多了。」眼睛淡淡笑着,倏忽耀出一点狠光。 宣怀风看得心头一凛。 瞬间,那会把人刺痛的光芒又隐去了,仍是那微笑自若的英俊男人。 白雪岚便又问:「到底想什么?」 宣怀风不耐烦他这样问,皱眉说:「不是已经说了吗?你要问上多少次?」 白雪岚说:「你别瞒我。」 宣怀风说:「我怎么瞒你了?」 白雪岚说:「你要是没瞒我,怎么眼睛只往下看呢?」 宣怀风一仔细想,果然,自己眼睛就是一直垂着的,直盯着地板。 不禁莞尔一笑,伸手将贴到脸边的白雪岚轻轻往外一推,站起来说:「两个大男人,说这些小肚鸡肠的话,不嫌憋屈吗?倒不如正经的练练枪,长点本事。我今天定要打出十环的才好。」 白雪岚也跟着他一道,一边跨出房,一边问:「满满的四盒子弹,你全打光了,估摸能打出几个十环的?一盒就是一百发的。」 宣怀风认真思考了一下,不想拿大,保守地说:「二、三十个总有吧。」 白雪岚道:「我们定个目标如何?三十就不必了,只算你二十个。把四盒子弹都打光了,能打出二十个十环,我就奖你。」 宣怀风说:「也好,是该有个目标,才知道进退。」 白雪岚接着说:「既然有奖,那就也要有罚。如果达不到呢?那我就要罚你了。」 这「罚」字从他浅色的优雅开合的唇里出来,又是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别有一种嗳昧且令人脊背发麻的感觉。 宣怀风下意识的就觉得两颊发热。 但他绝不肯承认自己想到了什么,更绝不肯让白雪岚知道自己意识到这字眼的含意了。 想着自己昨日射的那一盒,少说也有三十来发中了十环,今天四盒子弹,别的不敢保证,二十个那是十拿九稳了。 索性大方一点,一脸从容不迫地点头,「成功当奖,失败当罚,这个公道。」 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走到前头去了。 注1:「烟土」,俗称未经炼制的鸦片。 第三章 到了大花园里,果然都准备好了。 远远的一排立好的新靶,地上中规中矩划了一道,应该是标准线了,旁边摆着一套法兰西式的白色桌椅,椅背上镂着简洁玫瑰花纹。 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斜插着。 桌子左边站着宋壬和两个背枪的护兵,右边又有两个听差垂手站着。 一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来,宋壬差点又啪地立正行军礼,手举到脑袋边,猛地想起来总长说过不要,仓促间五指一曲,在头上抓了一把,倒把动作变成了挠头。 宣怀风刚巧走到他面前,看得仔细,忍不住笑了,说:「你倒机灵。」 宋壬一到公馆,未见过宣怀风之前,已是对宣怀风「久仰」,不管是管家还是普通听差,或从前的那一群护兵,只要提起宣副官,必有一种暧昧而不敢多言的神色,谈及他,言语上也闪闪烁烁。宋壬在朦朦胧胧中,便生出此人在公馆中地位特殊,深不可测,且很难伺候的念头。 可是见到真人,却又并非如此。 看宣怀风夸他,也呵地一笑。 白雪岚看他们两个彼此感情很好似的,走过来装做不在意地问:「都弄好了吗?」 宋壬回答:「总长,都弄好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看着宋壬,把黑眸子往右眼角凉凉地一掠,恰好只让宋壬一个人瞧见。 宋壬知道那是要他回避了。 报告好事情,赶紧就走了。 白雪岚便笑着回头,「快点开始吧,我倒看你能打多少个十环。」 宣怀风压根不知这人刚才吃了一碟无谓的飞醋,也笑着说:「你尽管数着。不过,刚才说了会有奖励的,要是我赢了,可以要求奖品吗?」 白雪岚失笑,「你笃定自己赢吗?怎么不问输了怎么罚了?」 宣怀风被他视线一扫,那目光几乎可以透过皮肤和骨胳,连脊背也微微发热,便不再和他说下去,走过去低头,一心一意往弹夹上压子弹。 白雪岚过来和他并肩站着,也低着头,只看着他细长漂亮的指尖很有节奏地灵活动着,不像在准备着杀人火器,反倒比较像在弹钢琴,便凝望着那奇异动人的白晰柔韧,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眼神极有震慑力。 宣怀风装了两个弹夹,忽然抬起眼来,一瞪,「有你这样作弊的吗?」 白雪岚笑道:「我又怎么了?」 宣怀风说:「就这么一个小事,也犯得着和我打心理战?别折腾了,你再用点劲瞪着,我也不怕。」 卡嚓一下,把弹夹卡上去。 拿着枪走到地上划出的道前,站好了,手平举齐肩,定了定神,扣下扳机。 砰! 惊得树上几只雀儿仓惶飞逃。 宣怀风看清楚了靶上的成绩,回过头,黑玉似的眼珠子对白雪岚淡淡一瞅,「如何?我说了不怕你吧。」 带着一丝很讨人喜欢的年轻骄傲劲,唇角逸出点微笑来,令人心痒难耐。 这样亲近的无拘束的生动,恐怕从前是只给林奇骏的,宣怀风自己也许不太察觉,白雪岚却立即察觉到了,一阵热流涌到喉头,差点就有落泪的冲动,恨不得就化成一阵温暖的春雨,把宣怀风从头到脚的打湿了才好。 另一小部分理智却提醒着不要把这只正朝自己靠近的小白兔吓跑了,把情绪在脸上藏得一丝不漏,平平静静的,说:「才第一枪,就这么得意起来?等你满了二十个十环再说。」 宣怀风说:「第一枪就已经是十环,剩下三百九十九颗子弹,我就打不中十九个吗?这样小看人可不好。」 举起枪,又砰地一枪。 这一次,却只中了九环。 他便不说话,又试一枪,居然是个八环。 一连把两个弹夹打光了,要护兵把靶子摘过来细看,中间一个恰好的点,是第一枪十环的,其余八环的、九环的。多数是九环,其中一个离十环的圈很近,几乎只差了一线,但毕竟还算 第66节 不上十环。 白雪岚知道他脸皮薄,脸上平平淡淡的,不露一点得意,也不发一句评论。 宣怀风却明白,这人一定在肚子里暗暗偷笑的,不露在脸上,比直接笑出来更可恶,可自己如果发脾气说狠话,又太失风度了,少不了横他两眼,默不作声地又去装子弹。 这一次,一口气装了六个弹夹,都拿过来,放到脚边草地上,随时拿来用。 他挑了第二个新靶,砰砰砰砰的打了一阵,两个弹夹打完,知道这一轮恐怕成绩又不佳,心里就有点不自在了,也不叫护兵去摘靶子,自己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弹夹,换了,不吭声地再扣扳机。 公馆里震耳的枪声一下接着一下,听差们大约都知道是练枪,公馆外隔着高墙,偶尔经过的几个路人,倒被唬得战战兢兢。 六个弹夹打完,不等护兵把靶子送过来检查,宣怀风就已经又掉转头,去桌子上再装子弹,装了两、三个弹夹,回过头来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白雪岚说:「你问我吗?」 宣怀风说:「你不是当我的师父吗?」 白雪岚上下打量他,「这话不错。可你怎么就挑着我们有赌约的时候来请教?况且,我也没听过你叫过我一声师父。」 宣怀风虽然性子倔傲,却从不在求知的时候只顾着面子的,闻言便叫了一声:「师父。」 问白雪岚:「我叫了,你可肯倾囊相授了?」 白雪岚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眼光柔和,低声道:「刚才没听仔细,再叫一声我听听。最好在前面,再加一个好字。」 宣怀风嗅着他身上霸道的气息,俊脸微热,又觉得有点好笑,说:「好师父。」 白雪岚应了一声,得意与甜蜜兼而有之。 宣怀风说:「你应了这一声,要是教不出点东西来,那可要砸招牌了。」 白雪岚眉头猛地一扬,「呀,不好,我怎么嗅出请君入瓮的危险来了。」 笑容浮出嘴角。拿了宣怀风那把勃朗宁,在手里极轻巧熟练地掂了掂,说:「你今天射的,还不如昨天。」 宣怀风说:「何尝不是呢。正为了这个才要请教,到底是什么原因?」 白雪岚说:「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没听过欲速则不达?不管什么事,胜败心太过了,总不好的。你因为只想打出十环,眼睛就用劲地瞅准靶子,结果总是打不出十环。」 宣怀风说:「正是这样。」 白雪岚说:「你这样就大错了。」 薄唇抿着,高深莫测地打量着宣怀风微笑。 宣怀风更加不解,追着问:「怎么就错了呢?认准了靶子才扣扳机,不是你说的吗?难道反不能认真的瞅靶子,乱打一气?」 白雪岚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说:「靶子是要认,但要说个先后次序,先要心认,再来手认,而后才是眼认。」 身子一侧,左手举起枪,也不用走到划好的道上,就在原地远远对着靶子,似乎也没怎么看,手腕一甩,砰砰砰砰几枪,把弹夹都打空了。 护兵赶紧去摘靶子过来。 宣怀风一看,便脸色一凛。 竟只有一个九环,十环的靶心整个儿打出个洞来。 白雪岚毫无得色,表情平静,卸了弹夹,卡嚓一下,又换了个满弹夹,问他:「看明白了吗?」 宣怀风听他教得有点门道,更认真起来,向白雪岚请教,「刚才那个三认,还要请详细说一下。」 白雪岚说:「心认,是心里认准靶心,定住神,不要想有的没有的,更不要想万一输了,我晚上对你怎么怎么着……」 看宣怀风猛地楞了,脸胀得通红,连忙一本正经地往下说:「……再来,就是手认,也就是手感,打枪这事,手感极重要,一枪出去,能不能中靶心,其实不用看靶子,手的感觉首先就告诉你了。眼睛认的只是目标,但手却在精确的控制枪口方向,没有手感,眼睛再好,靶子看得再清也白搭……」 侃侃说了一番,最后,点醒宣怀风一句:「你昨天本来练得很好的,心手眼都顾到了。今天急着打十环,所有力气都用在眼上,心和手没顾上,自然没昨天打得好。咱们中国人做事,讲究无意而为,恰到好处,倒很适合放这里头。你自己琢磨琢磨。」 字字珠玑,听得宣怀风刚才被调戏的不满全抛到脑后,恍然大悟,「对,正是这样呢。我刚才心思都想着怎么瞄准了,倒忽略了心手二字。」 白雪岚看着他这模样,格外想挑逗戏弄他,故意叹口气,说:「你这一悟,再多练几日,恐怕就该满师了。我也再教不出什么花样来,以后想听你再叫我好师父,那是不能了。」 宣怀风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要是满师了,更不会忘了你的。」 白雪岚听得神色微动,正要说话,宣怀风又说:「让我照着你说的练一番。」 从白雪岚手里拿了手枪,重回到原处,站好了,深吸一口气,砰地一枪,竟然真的是个十环。 宣怀风自然大为高兴,回过头来对白雪岚说:「真是明师,明儿你不当海关总长,当个枪术教练,也很不错。」 白雪岚也暗中吃了一惊。 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道理一般人都懂,但心手眼要练到家,谈何容易。偏宣怀风文质彬彬,却天生是个该拿枪的。 看来宣司令那点司令的胆气,都化为枪法上的天资,传给他这根独苗了。 一弹夹打完,有三个十环的,其他也是极接近的九环。 宣怀风信心大增,一边装子弹,一边和白雪岚说自己的心得:「这练枪原来和读书是一个道理,都要心无旁骛才行。」 不知怎的,刚才必要打二十个十环的压迫感小了。 虽知道还有个赏罚之约,毕竟比先前从容,宣怀风竟有一枪比一枪笃定自在之感,很享受那震耳欲聋的枪声,还有虎口被后座力震得隐隐发麻的感觉。 没多久,再换了几个弹夹后,就打出十五个十环出来,算上前面的四个,一共十九个。 正要继续,忽然看见一个人从石门那边过来。 原来孙副官在外面办完事回来了,到了白雪岚面前,叫了一声:「总长。」 宣怀风侧过脸,朝着他一笑。 他也对宣怀风点了点头,笑笑。 白雪岚问:「事情办得怎样?」 宣怀风知道孙副官去白云飞家送过钱,举起枪的手不由垂下来,也等着听。不料孙副官答的和这并不相关,一派公事口吻地说:「下属亲自去了警察厅一趟,还是周厅长亲自接待的,说他们动用了最能干的人,连续审问了多日,歹徒已经全招了。都是外面流窜进来的河南帮,穷疯了,吃了豹子胆似的,听说海关总长有钱,把主意打到总长身上。买通了一个海关总署的人,问到总长平日去总署办公的路线,就这样打了埋伏。供出来那个海关总署的人,是财务科的一个小职员,也已经逮捕起来了。审问时,什么都认了。」 白雪岚不置可否,问:「有说要怎么处置吗?」 孙副官说:「周厅长的原话,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行,不枪毙是不行的,会尽快处置。」 宣怀风细眉微蹙起来,白雪岚看宣怀风似乎想说话,打个手势一止,问孙副官:「你怎么看?」 孙副官想了想,把周围几个护兵听差都打发得远一点,走前一步,才说:「总长,我看警察厅那里,不怎么地道,分明就是搪塞敷衍。这么大的事,几个流寇做不出来。如果是想着弄钱,断不该一照面就红了眼的开枪,没有活口,问谁要钱去?怕是街外面那些不怕死的,大把的钞票把周厅长也给买通了。」 白雪岚嘴角上带出一丝叫人发寒的笑意,「姓周的能有什么好玩意?好呀,等我一个一个,慢慢收拾。」 孙副官说:「照总长的吩咐,抓到的匪徒已经带过来了,总长现在见不见?」 白雪岚问:「你把人要过来,警察厅没拦着吗?」 孙副官说:「总长您开口要人,警察厅总要给点面子,不过他们说了,这重要案件的犯人,只能带出来三个钟头,三个钟头一过,警察厅要上门要人的,说要送回监狱里严厉看管。我瞧那三个匪徒横眉冷眼的,很不好对付,警察厅大概是笃定这么一点时间问不出什么,才给这个空头人情。」 白雪岚呵地一笑,「这难题出得有趣。都带过来,我亲自问问,正好解解闷。」伸了伸懒腰,往那法兰西式的很浪漫的太阳伞下一坐,对宣怀风说:「今天先不练了,算你赢,晚点再商量奖你什么。你先忙你的去吧。」 宣怀风说:「这是公务,怎么打算支开我了?」 白雪岚说:「等一下要审问犯人的,我怕你看不惯。」 宣怀风容色端正,和他说:「若是你为着事情机密,命令如此,那我现在就走。若只是为了我看不惯,觉得我会露怯失你的威风,这就太没有道理了。」 白雪岚见他说得认真,安抚一句:「我的本意,只是照顾你,怎么就扯到机密不机密上?难道我还不信任你?」 宣怀风说:「这样的照顾,对我来说,反而是侮辱。」 白雪岚无奈笑道:「好,好,是我杞人忧天。宣副官,您请留下,只是,等一下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不要又和我闹意见。」 宣怀风说:「总长,您尽管放心。」 把枪放了,垂手站在白雪岚身后。 不多时,孙副官已转回来,报告说:「总长,犯人带过来了。」 几个护兵押着三个犯人,送到白雪岚跟前,吆喝一声,往膝盖窝上一踢,让他们跪下,用长枪抵着他们脑袋。 白雪岚笑道:「别这么凶横横的,把枪撤了。」手轻轻一摆。 护兵们就把长枪都撤了,仍旧挂在肩后。 三个犯人身材都很壮硕,大概被捕时有过一番揪打,衣裳都有破烂,挂着几个勾破的大口子,在警察厅的牢房里待了一阵子,沾着灰的脸上、手臂上,带着一杠杠青紫色的伤,不知是被什么打的。 尤其是当中一个吊眼眉的,个子中等,神色却很桀骜,跪着把脖子昂起,见白雪岚打量他,便也把眼睛对上白雪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其余两个半死不活地低着头,听天由命般的,却也不见胆怯。 白雪岚略扫几眼,就知道这几个是强徒里挑出来的尖儿,打断几根骨头也不吭声的狠角色,怪不得大大方方就送过来了。 他便又一笑,把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回头去问宣怀风:「这阵子粥吃得多了,嘴里淡,待一会晚饭,点个什么有味道的才好?」 宣怀风一怔,暗忖你这会不抓紧时间审问,怎么说起晚饭来? 正不明白,听见白雪岚吩咐管家,「不是新招了个四川厨子吗?你把他叫过来,老子给他点个菜。」 管家赶紧去传了,一会就带着四川厨子过来。 厨子忽然被总长叫过来面见,心里也挺紧张,走近了,两手在大围裙上搓了又搓,堆着笑问:「总长,您有吩咐?」 白雪岚问:「麻辣黄鳝,会做不会做?」 厨子忙说:「会的。」 白雪岚问 第67节 :「黄鳝有吗?」 厨子点头:「有,有。」 白雪岚问:「活的?」 厨子见他问得有趣,不由笑了,「那当然是活的。」 白雪岚也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他,「拿着。你现在就弄几条好黄鳝来,我要亲眼看你捣腾干净,晚上做麻辣黄鳝。」 厨子刚进公馆没几天,一下子接了这么大张钞票的赏钱,顿时一阵头重脚轻,连额头也放出欢喜的光来,连声说:「这就办,这就办。」 搓着灰白的大围裙,脚不沾地地走了。 片刻,一手拎着一只木桶,一手提着一块木板并一些小工具,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把东西一放,从水桶里哗哗一捞,抓着一条活蹦乱扭的黄鳝,递到白雪岚眼前,「总长,您瞧,大拇指粗,不含糊的。」 白雪岚嗯了一声,说:「骨头去干净点。」 厨子说:「您放一百个心。」 他能进白公馆当差,手底下当然有两手,又是自己拿手行当在总长面前表现,不由就多了一分表演似的气势,顺手拎起一条滑不叽溜的黄鳝,下死劲往木板上啪地一摔,那黄鳝顿时就几乎不动弹了。 那木板就是专开黄鳝的。 厨子拿起一根钉子,对着黄鳝头一钉,把它钉死在木板上,小尖刀顺着鳝身没怎么用力地一掠,肚肠就出来了,刀子又一划拉,脊骨完完整整挑了出来,再把鳝肉切成三段,丢大海碗里,剩下个鳝头往板槽下一扔,便又从桶里哗啦啦捞起一条活的。 一套功夫下来,毫不拖泥带水,真个叫干净利落。 连白雪岚也赞了一声:「好。」 那厨子得了夸奖,更起劲了,一连剥了几条,把木桶里捞得只剩水,在围裙上刷刷地蹭两把手,问:「总长,都开好了。要不,我现在就给您新鲜做上来?」 自雪岚眼睛往下一瞥,瞧着那血糊糊的木板,比指头还长的尖钉还直挺挺扎在板上,唇角微微一掀,「不急。还有几条,借你的功夫,帮我开一开。」 说完,对着跪在地上的犯人一指。 厨子回头一看,不禁懵了,讷讷地说:「总长,您别拿小的开玩笑,这……这怎么开啊?」 白雪岚气定神闲地微笑,「有什么难的,他们身上哪一段像黄鳝,你就开哪一段好了。」 他虽然笑得很俊,厨子却看得一阵心悸,猛地打个寒颤,才知道不是说笑,脸顿时白如纸。好一会,哭丧着说:「总长……我……我干不来的……」 白雪岚笑道:「连老本行都干不来,那你岂不是没用处了?」 旁边的护兵刷一下,把枪端起来,抵在厨子头上。 厨子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扑通一下软了膝盖跪倒了,浑身打着哆嗦。 白雪岚问:「怎么?做得来,还是做不来?」 厨子满头大汗,咬着牙,点点头。 「聪明。」白雪岚温和地说,「对了,你那两手取肠剔骨的玩意,很有趣,不要一心慌,把功夫都丢了。开干净外皮,记得他们里头尿尿那根芯子给我剔出来,要完完整整的。要是弄断了,我可是会不高兴的。你也不想惹我不高兴吧?」 厨子失魂落魄的,半晌,点了点头。 白雪岚说:「一个一个来,这样吧,先开这个。」 护兵瞧着他的手势,立即把那个吊眼眉,敢回瞪他的那个犯人从地上拽起来。 三个犯人早就听得脸色铁青,见他伸手指人,心脏都倏地一缩。 那吊眼眉原本很淡定倨傲,现在知道大事不妙,拼命挣扎起来,吼着叫:「你不能这样!我们是警察厅的犯人!不受你的私刑!」 白雪岚等他叫了几嗓子,才好整以暇地问:「你知道你犯的什么事吗?」 那犯人说:「知道,老子穷得没办法,打主意绑了你的票。」 白雪岚端起茶,啜了一口,「那么说,这背后没有主谋喽?」 那犯人倒也硬气,倔着脖子说:「没有!」 白雪岚问:「你知道绑票是死罪吗?要枪毙的。」 那犯人把脸一抬,「老子不怕死!」 白雪岚不禁露了笑脸,有趣地说:「那就对了,早晚要枪毙,底下有没有那根东西,又算多大的事?反正下头有裤子遮着,上刑场瞧不出来。」 接着下巴微微一扬,算是下了命令。 几个护兵上来,把那大叫大嚷的犯人用枪托打倒在地,就打算剥他的裤子。 白雪岚看见宣怀风看得眼睛都圆了,便止住他们,责备着说:「你们也太不文明了,去,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弄。」 护兵们响亮地应了一声,把那骂骂咧咧挣扎不休的犯人拉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边上一间厢房死拖。 又有一人端着长枪,押着厨子收拾了木板刀子过去。 白雪岚对孙副官使个眼色,孙副官便说:「我过去监督。」 也跟着去了。 其他人仍留在原处。 白雪岚任剩下的两个犯人干跪着,叫听差换两杯热茶来,回头对着宣怀风说:「站了这么久,累不累?坐下,陪我喝点茶,等一下好吃晚饭。」 宣怀风刚想摇头,猛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钻进耳朵,倒惊得心里一跳,便借势坐下来,端着茶杯,热热的喝了一口,微抬着眼打量白雪岚。 白雪岚却没事人一样,听着厢房那边野兽似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只淡淡地喝茶,取了碟子里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口,似乎嫌甜,就放下了。 转而抓了一把红皮花生,吃了几颗,又剥了几颗,把红皮都揉干净了,花生仁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看他掌心里托着洁白的几颗花生仁,送到眼皮底下,只瞅了一眼,没去接。 白雪岚问:「你生气吗?」 宣怀风想了想,摇摇头。 白雪岚又问:「你害怕吗?」 宣怀风又摇摇头。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什么又这副不满意的样子呢?」 宣怀风本不想说什么的,但被白雪岚一直用漆黑的眸子瞅着,瞅得他受不了,只好说:「我只觉得你想出来的东西,真是太坏了。你这个人,也真是太坏了。」 白雪岚苦涩地笑笑,「你从前难道就把我看成好人?我这个坏人的头衔,早就被你定了。何况,我也从没有不承认这个头衔。」 头一仰,把手掌里几颗花生仁都倒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着。 这时,厢房那边已经有了动静。 孙副官回来了,后面两个护兵抄着犯人左右腋下,把犯人拖出地上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路,往地上一扔。 那人已经昏死过去,死鱼似的躺着,裤裆处大片鲜血漫出来。 厨子也跟在后面过来,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手上,围裙上大片的血。 白雪岚懒洋洋地问:「怎么弄这么久?」 厨子对白雪岚已非常畏惧,胖脸上猛地哆嗦一下,战战兢兢说:「小的第……第一次……不敢大意,是慢慢……慢慢来的。」 「剔出来的芯子呢?」 厨子走前一步,拿了个东西给白雪岚看。 宣怀风隔着桌子瞧一眼,血糊糊的,想起这是什么,顿时一阵恶心,忍不住把目光别到他处。 白雪岚却问:「怎么狗咬的似的?坑坑洼洼,切口不平,我看你这功夫还不到家。」 厨子冒着冷汗说:「是,是,不……不到家……」 白雪岚说:「不要紧,一回生两回熟,剩下这两个,可要给我整仔细了。嗯,就这个吧。」买菜似的,从剩下的两人中随便挑了一个。 护兵就过去拽人。 那两个犯人想不到白雪岚手段如此辛辣,刚才听见同伴的惨叫,心胆俱寒,已露了惊惧之色,现在看见白雪岚手指头又轻描淡写地一指,几乎软倒。 他们原也不是孬种,如果说枪毙,那是一点也不在乎。但临死前还要惨绝人寰的做一回太监,那罪就受大了。 警察厅的人说的那些,不管怎么盘问,就一口咬定是为钱绑票,熬过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警察厅来讨人云云,根本就是放屁! 吊眼眉本是他们之中最横的,都被摆平了,再强撑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护兵的手刚碰到一点衣服,那犯人就像挨了刀剐似的大叫起来:「我不是主谋!我不是主谋!」 白雪岚哂笑着,「你们这些河南帮为钱连命都不要,我素来知道的。只是你们不该瞎了眼,招惹到我白雪岚头上。想绑票,也不问问你白少爷家是干哪一行的?拖下去,开了。」 那犯人被护兵强拖着往厢房那边走,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大喊:「我不是河南帮!是火焰帮的周当家叫我们干的!他拿了三百根金条来!他还答应,哪一个兄弟为这事丢了命,事后他给每人家里送五十根金条。反正已经被抓了,迟早是个死,为了家里人有个着落,我们才咬牙不松口。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一把嗓子扯得力竭声嘶。 白雪岚听得差不多了,对孙副官微一颔首。 孙副官便叫护兵们先停下,转过身,问剩下的最后一个:「你呢?你是主谋还是被人唆使的?」 那人见同伴已经招了,当然也识时务,垂着头说:「是,是周当家的花钱要咱们干这一票。我真瞎了眼……」 孙副官就去看白雪岚意思。 白雪岚打个哈欠,「我累了,你接着办吧。还有两个多钟头,够你仔细问的。」 孙副官应了,吩咐护兵们把两个犯人分别关押,他一个一个单独问,免得串供。 等这些人都走了,白雪岚又立即指挥起来,叫身边剩下的一个大个子护兵:「喂,别傻站着。快点把犯人下面的伤口收拾一下,血流光了,人死了,警察厅上门要人我们给什么?」 护兵说了一声「是」,赶紧蹲下剥那犯人的裤子,给他包扎伤口。 宣怀风虽然觉得难受,但还是忍不住瞅了一眼,这一看,却发现血是从大腿根冒出来的,两边皮肉被划了几道刀口。 那一根应该已被剥皮剔芯的玩意却还在。 宣怀风一时惊诧了,呆了呆,才察觉自己盯着别人的那个地方看,赶紧把眼睛转过去,瞧着白雪岚。 白雪岚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问他:「这下,我还是坏人不是?」 宣怀风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怎么又叫得那么可怜?」 白雪岚笑着说:「哪里是他叫,那几声是孙副官叫的,你听仔细点就能认出来了。他们把这人拖进去,就一棒子敲晕了。不过孙副官办事不错,这裤裆上血淋淋的,还给厨子弄了一条恶心巴拉的肉条,倒很像真有那么回事。呵,那厨子一定被他吓唬过两下子,哆嗦起来也很有趣。」 宣怀风奇道:「你什么时候和孙副官约好了?我竟不知道。」 白雪岚说:「没约,临时打个眼色罢了。如果不是要耍花样,他一个副官对这种场面有什么好监督的?而且他也明白,警察厅一会就来要人,真的阉了也不太好交代。」 第68节 宣怀风说:「他可真聪明。」 白雪岚点头,「那是。他要是不聪明,不懂看我眼色,凭什么当我白雪岚的副官呢?」 宣怀风心里不由涩涩的,淡淡说:「照这么说,我就完全不称职了。不但不聪明,你的眼色,我十个也看不懂一个。」 白雪岚把头凑过来,低笑一声,「不是这样说。两个副官各司其事,孙副官负责看我的眼色,你呢?你就负责给我脸色看。」 宣怀风没想到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仔细一想,却很形象,忍不住莞尔。 白雪岚趁机道:「时候不早了,叫厨房把晚饭摆到我房里,我们一道吃吧。」 宣怀风一边站起来,一边警告:「今晚不许有麻辣黄鳝这道菜。」 白雪岚调笑着问:「既然不许我吃麻辣黄鳝,那你另用什么来喂我呢?」 宣怀风拿起桌上的手枪,帅气地扬一扬,「喂你两颗枪子儿,要不要?」 畅快一笑,转身迈开步子。 白雪岚赶紧追过去了。 第四章 晚饭虽没了麻辣黄鳝,却有一道香辣虾蟹,这也是正时兴的一道川菜,据说很受有钱人的好评。 新鲜大虾和带大块红膏的螃蟹盛在一个烧红的大砂锅里,香喷喷,热腾腾,爆香的大葱蒜子混着辣椒的浓烈,逼着人的鼻子,顿时把满桌菜都比下去了。 宣怀风看着满锅红灿灿,知道一定辣的,还是抵抗不了香味的诱惑,吃了一尾虾,辣得嘴里嗤嗤地呼气。 白雪岚忙叫听差倒了一杯凉茶来,递给他,笑着说:「不能吃辣就别动这个,这么多的菜,吃点别的不行?慢慢喝,别呛到了。」 宣怀风说:「辣是辣,不过味道却是一绝。我一向不怎么吃辣菜的,偏这个对我胃口。」 一口气把杯里的凉茶喝了大半,又挑了一只被红油浸得香热的虾。 白雪岚提醒说:「剥了壳再吃,就没有那么辣。」 「何必那么麻烦。」宣怀风用筷子夹着那虾,「这虾已经过了油,壳是脆的,很好吃。正是它的特色呢。」 径直放进嘴里,很享受地嚼着,只两口,又脸色一变,匆匆把剩下的凉茶一口气往喉咙里灌。 白雪岚怕他真呛到,伸过手来帮他抚着背,一边说:「下次叫厨子手轻点,少搁辣椒。我一时疏忽,忘记叮嘱他了,偏偏他又是个新来的,不知道你的脾胃。」 宣怀风忙道:「不不,就要这样的才好,少了反而不地道了。辣椒本来就是一种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这样的既痛苦,又不舍,才是得了精髓,你不懂吗?」 白雪岚便不说话了,用漆黑的深邃的眸子凝视着他,嘴角又泛起他特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宣怀风察觉到了,便把尝试着再次伸向砂锅里的筷子收回来,抬起头问:「你这一脸笑容,古古怪怪的,又想到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了?」 白雪岚道:「哪里,我是听你说又爱又恨这四个字,很是贴合我自己的心情。后面接着既痛苦,又不舍,更说尽其中滋味,细想起来,真算得上一篇通透世情 的人生大作了。」 「什么人生大作?」宣怀风大不以为然,说:「你这话在屋里无人时胡诌一句就罢了,要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是那种失心疯自负自大的狂徒呢,吃一盘菜,发表几句议论,竟也敢和人生扯起关系来。 现在到处都是这样沽名钓誉的人,不懂人生道理,偏又爱用人生的大帽子,或者吃一顿饭,或者在湖边遇到一个女人,就一股劲写出些可笑的文字来,动辄就人生的道理,人生的领悟,似乎人生除了风花雪月,罗曼蒂克,再无一丝可留恋之处了,真真误人子弟。你别把我和他们牵扯到一块去了。」 白雪岚没想到话题扯到这上面去了,赞道:「好!这一番话,真露了你的风骨。为此,少不得要喝上一杯。」吩咐听差过来,说:「去,拿一瓶好白酒来。」 宣怀风举手拦道:「别白跑一趟,拿了来我也不喝的,这样辣的菜,再加酒,胃也受不了。」 白雪岚一听,也对,就叫听差不要去了。 他自己帮宣怀风夹了一尾大虾,放到碗里,也不知为何,忽然叹了一口气,缓缓说:「我刚才说你的话是人生至言,也不是吹捧,实在是有感而发。你说风花雪月、罗曼蒂克,不是人生的全部,那当然没错。只是人生若少了这些,又有什么瘾头呢?用外国人的话来说,其实爱情和事业都是要的。这两样,还都和香辣虾蟹差不多。」 宣怀风开始还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一时失笑,「这前言不搭后语,怎么和香辣虾蟹对比上了?」 白雪岚说:「难道不是吗?譬如我,就是这道香辣虾蟹,缺点是辣,优点也是辣。如果保持原味,唯恐你这个爱温和清淡的人嫌弃。可如果少一点辣味,那就不够香,不够地道了,失了精髓,还成个什么玩意?所以你有勇气吃这道菜,又能说出前面一番道理,我这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欣慰。」 他提三带五,扯出这么一番话,虽然匪夷所思,却不能说完全没一点可听可感之处。 宣怀风怔了一会,脸上渐浮出一丝赧色,把头略略低了,不自然地说:「我已经澄清了,刚才那些话,仅仅对这道菜而言,并没有别的意思。你硬要扯上别的,我也没法子。不过,要这样,我以后也不敢再在你面前乱发议论了。」 白雪岚说:「我自说自的真心话,如果说了,反惹得你以后在我面前说话拘束,那算了。大不了以后我心里想什么,一宇也不在你面前提就好。若你觉得我露出那种高兴的笑容,也是一种陷阱,大不了我以后连笑也不笑了。」 两人对了这两句,一时俱沉默下来。 目光也不相触,垂着头,对着满桌菜,似乎都心事重重,又都若有所思。 心里五味杂陈,那种有许多话,却一字也不出口的滋味,并非总是冷漠嫉恨,而是带着点酸酸涨涨的暖意的。 半日,宣怀风才提了筷子,在砂锅里轻轻一搅,见虾子只剩十来只,想着白雪岚没吃几个,不能自己独食了,便不捡虾,夹了一只蟹钳到碗里,低头默默地剥。 但大螃蟹壳硬,虽然厨子下锅前已在壳上敲开一条裂缝,他用力掰了几次都扳不开,反而险些被壳边划着手指。 正弄得两手油淋淋,无可奈何时,白雪岚伸过手来,不作声地把那块蟹钳拿过去,双手拿着,做个拗的姿势,大拇指压在平壳处,顿了顿,猛一灌力,壳就顺着原来的裂缝分开了。 白雪岚把露出来的半红半白的蟹肉用筷子完完整整挑了,都放宣怀风碗里。 宣怀风不好意思地问:「你自己不吃吗?」 白雪岚说:「我自己再弄。」 也夹了一块螃蟹,如法炮制,自己吃了一块,再又剔了小半碗蟹肉,给宣怀风吃。 另外砂锅里两个大螃蟹顶壳,里面香香的蟹黄,也一块块捡出来,堆在宣怀风碗上头。 宣怀风说:「我吃不了这许多。」 白雪岚说:「吃不了就倒了,也不值什么。」 语气虽是淡淡的,里面意思却有些硬。 这是典型的白雪岚绵里藏针式的霸道了。 宣怀风想想,毕竟不忍辜负他一腔心血,何况这又是自己爱吃的,实在犯不着呕他,拿起筷子来,香香甜甜地吃了。 白雪岚这才欢喜了点,和他闲聊起来,「对了,今天你打枪挣了彩头,要什么奖励呢?」 宣怀风早想好了,说:「奖我一天假吧,我明天想出门。」 白雪岚问:「去看年太太吗?」 宣怀风说:「是要去看姐姐的,不过我要先在外头见一个人,办好一件心里早想办的事,再过去年宅。」 白雪岚留心起来,「出门去见谁?办什么事?」 宣怀风和他眼睛对着眼睛,反问他:「你这是盘查我吗?」 「说哪里话呢?像现在这样,你肯容我同桌吃饭,我已经阿弥陀佛了。我天生是看你脸色做人的,哪来盘查你的资格。」 白雪岚稍一顿,接下去又说:「我过问一下,不过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也知道的,如今外头已经有人出三百根金条来要我的命,依我看,你宣副官说不定也在他们的悬赏榜上头,就算不值三百根金条,至少也值个一百五十根金条的。所以,请你行动谨慎些,就算不为我,也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了你姐姐,还有你姐姐肚子里小孩子……」 宣怀风冷着脸听,后来却绷不住,露了一丝微笑,说:「停了吧,越说越起劲,连我姐姐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子都抬出来了。我可不打算让自己和一百五十根金条划上等号。」 白雪岚便不说话,瞅着他轻笑。 宣怀风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明天去见谁吗?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我想去见见我一个朋友,叫谢才复的。记得吧?从前和你说过的,他妻子去世了,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日子很不好过。那天我们在街上碰巧遇到,因为太仓促了,也没有说上多少话,只好给了一些钱让他应急。不过,我看他们住的地方,实在太破旧了。」 白雪岚的神态,开始只能用掩藏的平静来形容,听他说完这个,转眼就变成轻松了,眼神也明亮多了,笑着说:「那可巧了,我在城里有一处房子,如今正空着,可以请你朋友和他女儿住进去。」 宣怀风正头疼不知道是否要去看报纸上的租赁广告,为谢才复筹谋这件事,见白雪岚忽然自己提出来,也很高兴,想了想,细细地问:「在什么地方?有多大?」 白雪岚说:「是一套单栋小洋房,一楼是一个大客厅,带一个大厨房,一间佣人房,楼上两正两副的四间房,还有一个铁镂栏杆的阳台,很别致的。」 宣怀风一听就摇头,「这个不好。他们才两口人,既不会请佣人,也不必住这么大的客厅和四间房。」 白雪岚说:「有佣人房,又未必一定要请佣人。房间多了,空着就好。」 宣怀风还是摇头,说:「这一点,我和你意见不一致。」 「我知道了。」白雪岚说:「你这种大家出身的公子,总是与别人不同的清高,定是嫌我的地方铜臭味太浓,在你心里,要另寻清幽雅致的地方,才配得起你的朋友。」 宣怀风叫道:「这是哪来的想法?竟是莫须有之罪了。」 俊脸上露出无辜,分外的悦目。 白雪岚一边欣赏他颊上一缕淡红,一边问:「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不说出个究竟,我明天就不放你的假。」 「真是假公济私。」宣怀风抗议了一句,才答他这个问题,说:「我这个朋友,你知道,是在民办学校里当先生的,一个月收入并没有多少。我想找一处房子,要求不过是干净一点,人住着不要生病,至于房租,我是打算暂时先帮他付着……」 白雪岚不等他说完,已笑起来,「你竟是在算计钱吗?开玩笑,我的房子,还要你给租金不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非罚你不可。」 握着宣怀风的手腕,慢慢往自己这边拉。 宣怀风唯恐又被他拉到怀里去,忙一手抵着桌沿,一边挣开,嘴里说:「快放手,我话还没有说完,凭什么罚我?」 白雪岚此刻心情好极了,很享受这罗曼蒂克的气氛, 第69节 便带有君子风度地松了手,朝宣怀风做个手势,「好,你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宣怀风怕他随时兴起,又搞起突袭来,往后离了他两步,才说:「我算计的,并不仅仅是钱,还要为被帮助的人日后着想。以他们父女的际遇,所求的只是安身之处,并不是什么豪华的住处,像你所说的洋房,标准过高了。」 白雪岚一哂,「过高又怎样?」 宣怀风说:「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又有一说,叫量入为出,都是很有道理的话。人要是经常置身在和自己不相符的奢华环境中,享受着自己供应不起的东西,那享受就不是享受,反而是一种折磨了。」 白雪岚沉吟着,后来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在城西还有一处,两间房,也带一个小院子,就是破旧了点,索性要你朋友打扫一下,就搬进去住吧。」 宣怀风仔细问了一下房子的情况,心下一想,果然挺合适,不禁为谢才复高兴,又问白雪岚:「你的房子也多,怎么东一处西一处的?难道以后不当总长,想转行当土地主?」 「那都是别人送的,多着呢。」白雪岚扬起眉,上下打量他两眼,「怎么?你这是要盘查我吗?」 一句话,把宣怀风问得很尴尬。 宣怀风满脸通红,把眼别到一边,讷了片刻,就说:「吃过饭了,我还是回房吧。」 白雪岚忙站起来,「只是一句玩笑话,你当真生气吗?」 要去搭宣怀风的肩,宣怀风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宣怀风回了房,想起刚才的事,还是觉得有点难堪。 自己和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这样没隔阂的说话起来。 怎么就问到人家的私产上了呢?这种话题,倒是寻常人家太太和先生之间所讨论的。这样一想,更为尴尬。 一摸脸上,烧热的。 宣怀风便觉得身上也热,到院外叫了一个听差弄几桶凉水来,干干净净洗了个澡。 人觉得舒服多了,就打算上床去睡。 才换了睡衣睡裤,忽然有人在外头敲门,一边透着门缝小声问:「宣副官,您睡下了?」 宣怀风应说:「还没。」 过去开了门一看,在来是傅三。 傅三看看他身上穿着,笑嘻嘻说:「哟,看来我赶得及时,不然您就真睡了。」 宣怀风问:「有什么事?」 「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傅三说,「总长问管家要一件东西,管家找不着,心里有些发虚,叫我赶来悄悄问您一声,看您有没有瞧见。」 「什么东西?」 「是一瓶膏药,用很小的玉盒子装着,大概就这么点大。」傅三用手比划着大小。 宣怀风一看就明白了,点头说:「原来是这个,我知道。前几天在总长书房桌上看见,我想那东西也贵重,这样随便搁着不好,万一被谁不小心摔在地上,碎了就可惜了。我就把它放到书桌左边抽屉里去了。那是宫里传出来的治伤的药,总长半夜三更要这东西干嘛?」 傅三说:「这我哪知道呢?总之,只要找到东西就好,管家正急着团团转呢。我先去告诉他一声。」 和宣怀风道了一声谢,忙忙地走了。 宣怀风回到床边,见着枕席,全无躺下的**。 在房里踱了两步,总觉得有些放不下,便找了一件长衫披在肩上,在月色映照下朝白雪岚房中走去。 第五章 他最近常往白雪岚房里去,也不像以前那样忌惮,举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发觉门没锁,自然地就推门进去。 进门后往里头扫了一眼,脸不禁一下子微红了。 白雪岚只穿着一条黑色长绸裤,上衣全脱了,露出半身结实的肌肉。那清宫秘药已经送了来,白雪岚正坐在床边,用指甲挑着玉盒子里的膏药,手臂反转过去艰难地往背上抹。 宣怀风一进来,白雪岚把头扭过来,看清楚是他,有趣地问:「难得,你竟也会半夜主动来我这里的。睡不着吗?」 宣怀风问:「背上怎么了?」 白雪岚苦笑道:「能怎么?笨手笨脚蹭的,不值一提。」 宣怀风隔着八、九步,瞧着他裸着半身也自自在在的样子,心跳无端加快起来,像灵敏的动物嗅到猎人的味道一样,隐隐觉得有些危险。 但他此来,本来就担心白雪岚受了自己不知道的伤,如今果然证实了,如果掉头就走,也太过无情了。 想了想,走到白雪岚前,只认真瞧了瞧背上。大概被什么硬物蹭了几块皮,隐约见到几丝干涸的血丝,白雪岚这阵子都在公馆里,也不知道哪里弄来背上这些伤,看样子是今天才擦到的。 宣怀风心里疑惑,正想问一问,眼睛一扫,又扫到那厚实的肩背上,破皮的地方以外,还有几道很不堪的指甲抓痕,不由太阳穴突地一跳,羞得脊背都微热起来。 心忖这么干站着,更容易露了底细,便装做平静地说:「你这样不方便,让我来吧。」 指尖挑了一点药膏,大着胆子,往白雪岚背上轻轻地涂,边道:「我手没轻没重的,弄疼了你就说一声。」 白雪岚觉得那指腹轻抚过自己脊背,既有药膏的冰凉,又有宣怀风的体温,这般冷中带热,只有天上的仙风拂面可比拟了。 何况宣怀风又这样难得的主动体贴。 坐着享受了一会,竟又觉得有点不安,担心这个坐姿不好,宣怀风要侧垂着脖子慢慢擦药,时间久了,脖子岂不发酸。 白雪岚说:「我躺下吧,你坐着,看得清楚点,又不累了脚。」 自己便上了床趴下。 宣怀风只好听他的,在床边坐下,低着头照顾他。 反正无事,白雪岚就把双手放在枕上,十指合拢,半边脸搁在上面,扭过脖子,侧着脸,细细打量宣怀风。 宣怀风是临时过来的,里面穿着一套白棉布睡衣,肩上虚披着黑缎长衫,衬着雪白的脖子。偏偏睡衣袖子是短的,每探一次手来取药抹药,一截雪白的胳膊便从长衫底下探出来,极诱人的黑白分明。 白雪岚看得一阵心跳,口干舌燥,直想一把将那玉藕似的手臂抓了,在上面咬上几口,但又担心会失去此刻脊背上美妙的享受,只好忍耐下来。 等宣怀风把药涂好,说要回去,白雪岚忙从床上下来,说:「都来了,也不必急着走。正好叫人送点吃的过来,垫垫肠胃。」 宣怀风问:「这时候还吃什么东西?」 白雪岚含着笑说:「我晚餐吃得不多呢,早就饿了。你就算不吃,也当陪陪我。」 宣怀风一想。 果然,晚餐白雪岚是没吃多少,这事说起来,还有自己的错在。 便看他一眼,低声说:「穿上衣服再说吧。」眼睛轻轻别到一旁。 白雪岚见他对自己露出的上身害羞,心里更酥痒难熬,只寻思找个什么法子把他哄得留下才好,一边在身上随便套了件绸衣,一边吩咐外头听差。 不一会,听差敲门进来,打开红漆大提盒,一碟碟吃的都放在桌上,另还摆上一个青瓷茶壶并两个杯子。 两人便围着桌子坐下吃宵夜。 白雪岚拿着壶要帮他斟,宣怀风忙用手拦着,说:「晚上喝茶睡不着,我还是喝点白开水就好。」 白雪岚笑看他一眼,「我是那种叫你半夜喝睡不着的茶的人吗?这是菊花冰糖水。」 便帮宣怀风斟了一杯。 宣杯风拿起来一尝,果然清清淡淡,很合他的胃口。看着白雪岚大口大口吃东西,很有东北汉子的豪爽,不禁也有了一点食欲,往桌上一瞧,好几个碟子里都是卤牛肉酱虾等热荤,除此外,倒有一碟蒸的红白桂花糕,看起来颇香软喜人。 既是点心,他也不拿筷子,两个指尖伸过去,轻轻巧巧地夹了一块,放在唇边慢慢地咬。 那一时,颜色真是极美。 嫩白的指尖,捏着红白软润的桂花糕,唇是素雅的淡红,牙齿洁白,偶尔因为糕粉沾到嘴角而探出来的舌头,又是另一种无辜诱人的殷红。 再加上脸庞上一抹很享受的颊红,便登峰造极,天底下无词可形容了。 白雪岚看得眸子都定住了,魂魄荡漾起来,却又不能就这么丢下筷子直勾勾盯着大饱眼福,那样肯定让宣怀风尴尬的,说不定就停下不再吃了。 为了多欣赏一刻,他便一边满心满意地偷窥着,一边装出不在意,慢条斯理吃桌子上的热荤,和宣怀风聊闲话,见宣怀风杯子空了,帮他又斟上菊花冰糖水。 宣怀风上了当,放松下来,一边听白雪岚天南地北地说那些听回来的轶闻,一边捏那碟子里的桂花糕。 后来一看,才惊讶地说:「哎呀,我怎么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白雪岚说:「原来你爱这个,叫听差再取一碟子过来吧。」 宣怀风说:「不用,这是听你说的听入迷了,才不知不觉都吃了。本来,晚上不该这么乱吃东西。」 白雪岚说:「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么多的讲究。」 宣怀风说:「饮食习惯健康一点,就叫娇生惯养吗?天晚了,我该回房了。」 白雪岚走到门边,双臂从后面绕过去,抓着他的两只手,低声说:「这么晚了,何必走过来走过去的,当心过桥的时候掉水里。」 宣怀风对他这举动,虽觉惊心动魄,却又似在意料之中,勉强镇定地说:「别胡闹了,请你放手。」 白雪岚轻轻笑了一声,咬住他的耳朵,说:「今晚睡我这里。」 宣怀风脸便红透了,摇了摇头,默默去掰白雪岚抓住自己的手。 白雪岚顿时明白了,他这一次,是羞赧多于愤怒的,反而显得大有情意,便再也不客气,把宣怀风抱了,翻过来扛在肩上,大步往床上走。 宣怀风急了,拿拳头去捶,叫着说:「你做什么?放下,你放下!」 白雪岚脚步不停,嘴里就叫疼,「轻点,哎呀,好疼。」 宣怀风一看,自己一忙乱,拳头都砸他背上去了,那里正是伤处,怪不得他叫疼,只好缩了手。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被放到床上。 脊背挨着柔软的床单,神经瞬间绷紧起来。 白雪岚长长的指头捏起他的下巴,先是试探着亲了亲,接下来就不那么绅士了,舌头撬开牙关,很激烈地伸到里面乱翻乱搅。 宣怀风被他牢牢梏在床上,吻得气息凌乱,又不好意思再用指甲抓他的背。 真是!这时候怎么还知道不好意思这四个字呢? 他肺里空气减少,胸腔一阵阵发疼,脑子一阵阵发晕,连两手力气也弱了,勉强扳着白雪岚的肩头,把脖子尽量往后仰着,但白雪岚个子高大,又那样的姿势,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唇舌很放肆的,亲亲密密了一番。 白雪岚好不容易放开,宣怀风立即身子一蜷,整个球似的缩起来。 白雪岚好气又好笑,打趣说:「你这样扮作挨冻的小猫吗?我更要怜爱你了。」伸手去捣腾他。 宣怀风说:「别闹 第70节 ,我不舒服。」 白雪岚说:「别哄我了,这种时候,你哪次是真的不舒服?」 宣怀风皱着眉摇头,「真的不舒服起来了。」 白雪岚见他拧着细眉,脸色似乎真的不好,微吃了一惊,忙问:「哪里不舒服了?」用手抚着他的背,又要探他的额头。 「胃里怪难受的。」宣怀风用手挡了他,责怪地瞅他一眼,「你这动不动把人扛肩上的习惯,真是很要不得。」 白雪岚见他捂着胃,也懊恼自己一时忘情,没顾着他刚吃过东西,八成肩骨顶到胃上了,苦笑着说:「我真心向你请罪了。」 自己坐上床,把宣怀风扶起来,半挨在自己身上。 宣怀风有些难堪,不肯和他贴着。 白雪岚一把按住了,打量着他,露着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我最见不得你和我扭扭歪歪的,你一扭,我可要忍不住了。」 他这话虽然是威胁,却有五分是大实话。 宣怀风和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的脾气,越倔强越要硬来的,只好把脊背挨着他心口,缓缓地呼吸。 白雪岚总算舒舒服服搂住了他,却没消停多久,不一会,就把手探到睡衣下摆。 宣怀风警惕地问:「做什么?」 白雪岚说:「帮你揉揉。」 宣怀风说:「不必了罢。」 白雪岚便露出不满的表情,「我都当柳下惠了,你还要这样拒人于千里吗?」含住他的耳垂,气愤地咬了一口。咬了后,舌头又绕着咬过的地方,蛇一样热热地打着圈扫舔。 宣怀风被他弄得一阵呼吸无力,颤着气说:「别闹了,我胃里正难受。」 白雪岚趁机说:「那让我帮你揉揉吧。」 见宣怀风不作声,把手钻进睡衣底下,滑过软腻的肌肤,掌心落到胃的位置。 他也不敢太乱来,担心着把宣怀风折腾出病来,摸睡着的猫背似的,轻轻来回抚着。 宣怀风觉着掌心里热热的,贴在皮肤上,倒挺惬意,起初还担心他得寸进尺,后来看他没别的动作,逐渐放下心来,头也往后,靠到白雪岚肩上歇着。 白雪岚低声说:「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怪道你说这么晚不该吃东西。」 宣怀风说:「未必就是那碟桂花糕。我想了想,倒可能是晚餐的虾和螃蟹,那玩意儿很辣,我一时贪嘴,竟然吃了不少。螃蟹就是个容易积胃的东西。」 白雪岚说:「那也是我的错。」 宣怀风奇道:「我自个儿爱吃的,你有什么错处了?」 白雪岚说:「你是我白雪岚的人,但凡你有一点不妥,都是我的错。」 宣怀风听了这个,也不知怎么想的,半晌没说话。 末了,淡淡地说:「你这人,真是太自大了。」 不再和白雪岚说话,闭了眼睛,自管自地歇息。 有白雪岚细细照拂着,胃疼不多时渐渐消了,那掌心仍热热覆在上面,很舒服的。 窗外晚风徐来,后背靠着白雪岚的身子,又有白雪岚用手臂轻搂着,暖暖的,也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白雪岚在耳边轻轻说:「睡着了吗?胃疼好一点没有?」 宣怀风已睡意朦胧,脑子里浆糊一般,微动着唇喃喃:「你抱着我就好……」 略动动身子,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昏沉睡去了。 次日起来,宣怀风发觉自己在白雪岚怀里竟窝了一夜,又惊又愧。 白雪岚看他脸皮薄分上,没把昨晚他睡得懵懂时的痴话告诉他,只笑着说:「可怜我也是病号,为你苦熬了一个晚上,又不敢放你下来,怕把你吵醒了,又不敢闭眼,怕睡着不小心一松手,把你掉地上了。」 宣怀风更困窘不堪,想起今天和谢才复有约,闷着头赶去换了衣裳。 到了大门外,白雪岚早叫人准备好了三辆汽车,宋壬一身军装,腰里挂着盒子枪,背上还背着一杆长枪,威风凛凛地带着七、八个护兵在等着。 宣怀风一见,就不免皱了皱眉,说:「这样,也太招摇了吧。」 宋壬笑起来,嗓门大大的说:「您当的可是海关总长的副官,这点子派头算什么?告诉您,我们白司令在山东那派头才真叫大呢。出门不但有汽车,还有马队的。反正总长放了话,现在外头乱,以后护兵不上十个,汽车不上三辆,都不许您出门。」 现在外头乱,这个宣怀风是知道的。 白雪岚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宣怀风想想,也不再计较,坐上中间那辆汽车,和司机说了个地址。当即一前一后两辆汽车护卫着,颇引人注目地开上大马路了。 谢才复昨晚接到白公馆来人通知,说今天宣副官会过来,故特意请同事帮他到学校告一天假,预备地等宣怀风来。 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响,一迎出来,居然入眼就是三辆汽车上杀气腾腾的护兵,比上次见宣怀风时更甚,不禁唬了一跳。 宣怀风只好和他解释了两句,又提起换房子的事。 谢才复摇手道:「不敢,不敢,借这许多钱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还要你来帮我们张罗房子?」 宣怀风说:「我特意为你走这一趟的,你不要和我客气。」 再三劝了谢才复,叫他把小蓉儿也带上汽车,一道去看白雪岚说的那房子。 到了小院子门外,走进去一看,一切日常家具皆备,玻璃窗户干干净净,桌上地上一尘不染,连宣怀风也暗暗惊诧,昨天不是说一直丢空着没人住的吗?哪里这么干净爽朗起来? 略一想,就知道白雪岚趁夜叫人布置的了。 不由又多生受他这一份人情。 问谢才复如何,谢才复哪里还有丝毫意见,只一个劲惭愧,说:「我们父女,实在当不起。」 宣怀风说:「这和你们现住的那处差不多,比起来就是干净一点罢了。但这干净二字却很重要,不光为你,也为小蓉儿。那么小一个女孩子,比不得大人,住在那种地方,细菌多,人也容易生病。」 这话正说到谢才复心坎上,当父亲的自然心疼女儿。 看着小蓉儿在小院子里东看西看,十分欢喜的模样,便不再异议,改说要请宣怀风吃饭答谢。 宣怀风知道他囊中羞涩,笑着说:「这顿答谢饭我是一定要叨扰的,不过,我们做过同事的,难道不知道教员的薪水什么时候发吗?现在不是时候,等你薪水到手了,我到你这里来,你也该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好菜让我尝尝吧。」 他本想办好房子的事就去年宅看姐姐,转头一看小蓉儿,细细瘦瘦的,小脸蛋没多少血色,显然营养不够,又想起她没了母亲。 心下可怜。 想这孩子常常吃苦,孩童的乐趣不外是有个玩具,或吃点好吃的,今日有这机会,该让她高兴一下才是。 便不提去看姐姐的事,和谢才复说:「为房子弄了一个上午,我肚子早饿了。我今日做东道,请你和小蓉儿,赏不赏脸?」 坚持把他们父女都请上汽车。 司机问要去哪。 宣怀风心忖,寻常地方,他们也许也能去,只有消费高的地方难进,倒不如带他们尝试一下。可西餐规矩多,东西味道又平常,要挑一家高级的中国式酒楼才好。 宣怀风对司机说:「有什么地方吃京菜的,要高级而美味的,你带我们去吧。」 司机听了,一踩油门,把他们送了一段路。 出了车门,一抬头,宣怀风才知道是到了京华楼。 这馆子名气极大,据说厨子都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当的是御厨,专给老佛爷做菜,名头极大,味道又好,富人都爱来。牌价自然也贵得惊人。 大概最近上馆子的洋人多了,站在门口服装整齐的几个跑堂的,竟有一个是印度人,头上盘着一个又大又厚的包袱,肤色鼻眼和中国人都不同。小蓉儿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谢才复一看那排场,也怯了胆,低声说:「宣先生,我们另选一家吧。」 宣怀风自从当了副官,并不大出门,出门吃的也多是西菜,这里是一次也没来了。倒很有趣地看了两眼,虽然知道这里贵,但一则并不缺钱,二则看小蓉儿神色,对这里很是好奇的,小脸上兴致勃勃,倒有了一丝孩童可爱的颜色。 便不肯另选,说:「别家未必就比这家好,就这一家吧。」 领头走进去。 跑堂的见他们三辆汽车过来,又许多护兵围着,都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领到楼上一个大包厢里。 宋壬还嫌吵,要再找一个清静的。 跑堂的呵腰笑着说:「军大爷,您瞧这吃饭时分,楼子里生意最旺的,幸亏您来得巧,这包厢还是有人订了又临时退的。不然,断不会有包厢的,连楼下大厅里都找不着位子呢。」 宋壬叫个护兵上下走了一圈,果然生意好,到处坐满了,只好作罢。 幸好这里包厢还颇大,宣怀风在包厢里开了两桌,一桌小的,他和谢才复父女坐了,另一桌大的,就叫宋壬带着几个护兵坐下吃。 菜牌送上来,宣怀风扫一眼,多半是外面难见的菜式,都想让谢才复父女尝尝,便挑着名贵的点了五、六个。 谢才复阻了又阻,说:「才三个人,吃不完的。你这样做东道,我们做客人的怎么心安?」 宣怀风只好从六个菜里划掉一个。 这京华楼虽然价钱高,却真的很不错,点完菜,跑堂先送了两碟冷菜来,请他们边吃边等。不到一会,热菜就送上来。 一尝,味道果然非常好,烤鸭子皮香而不腻。 小蓉儿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胆子大了,吃得十分酣畅。 宣怀风略吃一口,边和谢才复闲谈旧校里的新闻。 正聊着,隔壁一直闹闹的声音忽然拉高起来,传来一阵起哄,还有男人们肆无忌惮谈笑的声儿。两人不由停了停,一同看向右边。吃中国菜的地方和吃西菜的地方不同,总是比较热闹的,而且隔着包厢的墙板,似乎又是木板,隔不了多少声音。 宋壬走过来问:「宣副官,要不,我过去叫他们安静点?」 宣怀风摇头说:「算了,何必扫别人的兴?兴许一会就消停了。」 果然,过了一会,隔壁包厢里静了下来。 宣怀风一笑,又和谢才复接着话头聊。不料才说了一、两句,就听见隔壁又响起来了,只不是闹的,竟是极好听的曲调。 唱道:「西施女生长在苎萝村里,难得有开怀事常锁双眉……」 宣怀风一愣,这不是《西施》里的唱词吗?那嗓门又很熟,似乎是白云飞的腔调。 再仔细一听。 可不是!正是白云飞的声儿! 宣怀风这就知道,白云飞多半是在陪饭局,也真巧,就恰好撞在他吃饭地方的隔壁。想起上次把白云飞打发走的事,心里还有点内疚,思忖等一下饭局了了,是否要趁这机会和白云飞说上几句。 正想着,忽然听见隔壁匡当一声,不知谁砸了什么东西到地上,唬 第71节 得正吃饭的小蓉儿筷子一缩。 白云飞唱的曲儿也当即断了。 一把粗粗的男声骂起来:「你家富贵的!唱的什么鬼玩意儿?」 宣怀风暗暗诧异,怎么这声音听起来,也依稀有些印象? 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隔壁那个男人,大概有人在他身边低声和他说了戏名,不一会,便又呸了一声,「你娘的!你是西施,本司令岂不是那个倒了八辈子楣的夫差?老子刚到这地头,叫你过来陪陪小酒,你就存心给老子找晦气是不是?」 只听见白云飞忍着气说:「是我不周到,司令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众人也附和了几句,也有劝那司令另点曲子的。 那司令嘿嘿笑道:「那些斯文的曲子不好懂,本司令就爱听个俗的。嗯,你唱个《我将这钮扣儿松》吧。」 这名儿,一听就知是青楼里姑娘们唱的淫曲了。 一说出来,周围一阵瞧好戏似的哄笑,偶尔夹着女子娇声在啐:「司令好坏,您要他一个男人钮扣儿松,我们姊妹们又怎么办呢?」 白云飞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声音也微微颤了,「司令,您别见怪,小的是唱戏的,只会定下的这几个本子,别的曲子,并不会唱。」 「那就学啊。小银铃,你不是最会唱楼子里的曲儿吗?来,你教这名角一把子。」 白云飞说:「这会儿学,来不及的,小的本来就愚笨。况且,饭后小的还另约了人……」 话未说完,就听见巴掌着肉,「啪」的一响! 宣怀风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听见那一耳光,心也猛地一蹦。 那司令恶狠狠地说:「你娘的!给脸不要脸!不耐烦招呼老子是不是?饭后约了人?你约了谁?说!本司令把他蛋黄掐出来!」 宣怀风眼眸沉下来,朝谢才复打个手势,要他和小蓉儿待在原处,自己站起来,领着宋壬和几个护兵就出来,到了隔壁包厢门口,直接推门进去。 里面坐了满满一屋人,有男有女,男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短褂,都一副普通人不敢招惹的悍相,女的似乎都是妓女,一个个穿着艳丽,涂脂抹粉,有四、五个都围着中间一个光头吊眼的男人。 白云飞站在桌边,垂着脸,木头人似的发僵。 烟味、脂粉味、酒味、热荤菜味混在一起,令人眉头大皱。 那当司令的也带了护兵,七、八个人站在四周,忽然见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司令的朋友,原来还不怎么理论,后来发现宣怀风身后跟着几个带枪的,顿时紧张起来,刷地举起长枪,都对准门口,吼着问:「谁?通报姓名!」 宣怀风这边,顿时也把长枪对上了。宋壬把了匣子枪,在宣怀风身边一站,冷喝一声:「别乱来!我们是海关总署的!」 偌大包厢,猛地安静下来。 片刻,那光头司令冷笑起来,「又是海关总署?屁!本司令在这吃饭喝酒,干你海关总署**事!干你娘的!」 宋壬见他站起来,匣子枪往上端了端。 宣怀风唯恐真闹出枪战,一抬手压住枪口,「不许莽撞。这里都是熟人。」 转过头,对那司令说:「展叔叔,你还认得我吗?许久不见,你已经是司令了。」 怪不得刚才在隔壁的时候就觉得这声音熟,他见了面,才想起来,这人是他父亲当年的一个师长,姓展的。 现在多半是父亲死后,把军队自己接管了,便从师长升成了司令。 展司令听他这样一叫,也是一呆,上下打量了宣怀风一番,才认出来,「小少爷,原来是你啊。没想到宣司令死了,你倒抖起来了。哈,喝过洋墨水就是不同,混到海关总署去了。你现在当的什么大官?」 宣怀风谦道:「并没有当大官的本事。在海关总长底下当副官,给他跑跑腿罢了。」 展司令嗤笑,「那也很有出息了。」 说完,对周围紧张兮兮的护兵打个手势,「放下枪,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宣司令的少爷都不认得了?放枪。」 宋壬见对方放下枪,就叫自己这边也放下枪,自己也把匣子枪挂回去。 却仍站在宣怀风身边寸步不离。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松了一口气,气氛这才活络一点。 展司令不再站着,大模大样地坐回位子上,问宣怀风:「小少爷,你们海关总署消息很灵通啊。我才刚到,你就找上来了。有什么事吗?」 宣怀风看看白云飞,还硬在当场不敢动弹,微笑道说:「我原不知道的,来这里,也并不为什么公务。只不过这位白老板,和我约了吃饭后见面的,我饭已经吃完了,还不见他,又听说他在京华楼这里陪客,怕他耽搁时间,所以过来问问。要是展叔叔不见怪,我想先带他去赴约了。」 「这有什么?」展司令正眼也不瞧白云飞一眼,大方地摆摆手,「这家伙连一首曲子都不会唱,中看不中用的。你带走就是了。」 宣怀风想不到他这么好商量,忙说:「如此就多谢了。」 招手要白云飞过来,正要带他出门,席上一人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二哥。」 宣怀风一愣,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宣怀抿,惊讶地问:「三弟,怎么是你?二娘也来了吗?」 宣怀抿笑嘻嘻说:「娘还在广东,她把钱拿去开丝绸铺,起了一场火,亏得连老房子都卖了。」把手往席上一指,「我现在也不读书了,跟着展军长混饭吃。二哥,你看,你当副官,我也当副官了,竟是同一个职位。」 宣怀风不禁奇怪,刚刚还说司令的,怎么又变成军长了。 顺着三弟指头一看,才知道他指的并不是光头,而是坐在光头旁一个身着军官服装的男人,腰里束一条皮带,皮带头银光闪闪,很威武神气。 人也颇年轻健壮。 只是英气中带了一丝无礼的傲慢,目光又非常犀利。 宣怀抿见他看着那人,就问:「这位展军长,二哥还记得吗?他是展司令的亲侄儿,从前当过一阵子爸爸的护兵,为人很能干的。」 父亲当司令那会儿,身边护兵很多,人又总换来换去,宣怀风实在记不住这许多人,嗯了一声,敷衍着朝他点点头。 展露昭却一直在注意他的,见他朝自己点头,也朝他一颔首,唇角往上一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打量。 那目光毫不掩饰地虎视眈眈,让宣怀风大感不自在,转过头问弟弟:「你真的不读书了吗?若是因为二娘没了钱,我这里有工资的,虽然不多,供你读书还是可以的。」 宣怀抿说:「我最烦读书的,还是当副官好。」 因为不是一个娘,他们兄弟关系向来不亲密,宣怀抿既然这样决定,宣怀风也只好随他,问宋壬要一张白纸,掏出笔,把自己地址写了,递给宣怀抿,说:「有事来这找我吧。」 不欲久留,和展司令打声招呼告辞,就带着白云飞一道出来了。 宣怀风先请白云飞到汽车上等他,自己回了包厢。 恰好谢才复和小蓉儿已经吃得大饱,桌上还剩好些菜。 宣怀风把帐结了,又叫跑堂的来把剩下的菜好好包上几包,都交给谢才复,和他说:「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我帮你叫一辆黄包车来,你和小蓉儿先回去吧。房子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你随时住过来就好。」 吩咐一个护兵去叫一辆小黄包车。 和谢才复道别,又抱起小蓉儿,亲了亲,才下楼来。 到了汽车上,就见到白云飞坐在里面垂着头。 宣怀风看他脸颊上红红的几道指痕,估计是被展司令打的,堂堂男儿受这样的邋遢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叹了一口气,「这样粗鲁的客人,你以后尽量避开吧。这些带兵的人,脾气都是顶坏的。」 白云飞苦笑着说:「我是一个熟客约过来的,原并不知道要招待这样的军老爷。我也不是傻子,早知道是这样带兵带枪的人,早就推搪去了。」 宣怀风问:「哪个熟客,这样也不打个招呼,倒让你挨了打。」 白云飞欲言又止,最后,看他一眼,摇摇头,「我的客人,说了你也不认识。再说,他该也不是存心的。」 顿了顿,低声说:「多谢你,为我解了围。」 宣怀风听他道谢,不禁为他感到凄凉,叹气说:「我该早点过去的,一犹豫,就让你挨了人家的打。你现在去哪呢?我送你回家吧。」 第六章 京华楼的包厢里,展司令等人看着宣怀风带着护兵,领着白云飞出去,重新关上房门,又再搂着莺莺燕燕喝起酒来。 小银铃把半边胸脯贴在展司令身上,哄着展司令喝酒,说:「阿弥陀佛,如今白老板走了,您可不能不顾着我了。」 展司令用手在她屁股上一拍,哂道:「滚你娘的,什么白老板,戏子都是卖屁股的货。也不知道什么世道,现在年轻人就是爱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调调。」 说着,眼睛往旁边一瞪,对着他亲侄儿说:「浑小子,魂勾回来没有?你叔我还是为着照顾你那点喜好,才叫人把那姓白的叫过来玩的,偏你这小兔子,一见宣家那小子,眼都直了。妈的!都当军长了,还就这点出息?」 周围人见他骂得粗了,纷纷劝解,「司令,展军长英雄出少年的,以后还要给您干大事的,您就少骂两句吧。不然军长脸上怎么过得去?」 「白云飞就一个戏子,展军长看不上,那是当然的。展军长口味高嘛。」 展司令笑骂道:「滚你们的卵子去,谁要你们给他说好话。老子爱骂就骂!不过,话说回来,兔子就兔子,各有各的玩法,没屁大的事。我这侄子虽然口味怪了点,但挺会办事的。上次打雷县,硬是拔了雷老虎两个精锐营,哈哈!把雷老虎藏着掖着的烟土货都给掏空了。」 众人又忙夸起来,「啧啧,厉害,厉害。」 「展军长这么本事,也是展司令调教有方,血脉传承。」 姑娘们原就奇怪这位军长怎么不和她们玩耍,听这么一说,才知道是喜欢男人的,更使劲地在展司令身上撒娇。 展司令吃饱喝足,手在女人胸上屁股上乱挠乱摸,忽然来了兴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现大洋,匡当当地往桌上一放,吆喝道:「没**事干的!来!赌钱!不要钞票,全给本司令掏现大洋!女人不用掏现大洋,输了脱一件衣服。脱光了,本司令再赏!」 在座里男人十个有九个是赌徒,又都不缺钱的,立即就撩袖子要赌拳。 这年头,钞票远不如大洋有保证,姑娘们见到钞票犹可,唯独见了现大洋,就如见了真金白银一样,听说可以有赏,只是输了要脱衣服,一面的眼睛发亮,一面又害羞要啐,扭腰的,娇滴滴说不要的,嗡嗡乱成一团。 展露昭却全然不感兴趣,只拿着酒杯喝酒,谁也不斜一眼,喝空了杯子,他的副官宣怀抿就提着酒壶帮他倒。 喝了几杯,桌子上已经乱哄哄划起拳来,吵得不堪。 展露昭眉头一皱,把杯子一翻,站起来说:「司令,我先回去。」 别人还想挽留,展司令说:「用不着留他,他不赌钱的,走了倒自在。小王八蛋,八成又急着搞兔子去。 第72节 喂,我和你说,海关总署和总理是一家的,咱们初来乍到,大事还没办,你先别去招惹那姓宣的,来日方长嘛,男人女人都一样,关了灯,脱光了找个地方插进去,还不一个样……」 展露昭没等他说完,领着副官,带着两个护兵,早就走得不见影子了。 展司令虽是刚到,却早派人在城里买定了大宅子的。这一年来多了八、九万兵,又发行了一轮地方公债,手头很赚了一笔,用起钱来淌水似的,大宅子占地不但大,布置得也非常奢华。 因为当司令的得罪的人都不少,护卫很用心,高墙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护兵都端着枪,站得笔直。 展露昭回到自己房里,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 宣怀抿便帮他倒了一杯醒酒茶来,说:「军长,您喝口茶,消消气。」 展露昭脸颊一抽,抬起头冷冷瞅着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气了?」 宣怀抿仍是那副嘻嘻笑的模样,说:「好,您没气。我捧水来,您洗把脸吧。」 展露昭却来了气,冷冷说:「我不洗。」 宣怀抿说:「您不洗,那我洗吧。」 打了一盆清清凉的井水,用了香胰,仔仔细细洗了,又用干布轻轻拭干,从柜子里找出个很精致的小玻璃罐子。 里面装的是美国运过来的擦面膏,挺贵的东西。 他用指尖挑了一点,对着镜子,在脸上匀匀的抹。 展露昭冷冷看着,对他说:「你也别费那功夫了,再抹上一百瓶,也还是那张脸,能开出花来吗?」 宣怀抿转过头来,笑着说:「这擦脸膏,我是用你的钱买的,擦在脸上,也是为了你好。你亲我脸的时候,是想我脸蛋滑一点呢,还是粗一点呢?」 展露昭拧眉道:「甭说得那么恶心巴拉的,操你就是操你,给老子张大腿就成,谁管你脸蛋滑不滑。你脸蛋再好,也和你那从窑子里出来的娘一样,浑身的贱骨头。」 宣怀抿脸色一沉,想对骂回去,却又忍住了,隔了片刻,咬着牙,悻悻地说:「有人的娘倒是大家闺秀,浑身的高贵。只是怪可惜的,您在爸爸身边硬跟了大半年,算是找着机会在人家面前露面了,怎么,人家倒从来没记得您长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 手里装美国擦面膏的玻璃罐子也匡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个稀烂。 宣怀抿被打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展露昭却仍不解气,往他胸口一推,把他推在床上。 上去拽着他衬衫,左右手一分,嗤!撕开布料。 又去脱宣怀抿裤子。 不一会,把宣怀抿脱得一丝不挂,展露昭黑着脸,从腰上把三指宽的皮带解下来,往宣怀抿光溜溜的身上乱抽乱打,一边恶狠狠说:「人家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老子让你好好记得皮带长什么模样!」 每抽一下,宣怀抿身上就多一道红痕。 宣怀抿被抽得缩着身子在床上乱翻乱滚,开始咬着牙不作声,后来被打得狠了,就发出呜呜的痛楚的声音来。 展露昭劈头盖脸抽了一轮,怒气熄了一点。 低头看看宣怀抿,光裸的身子上全是一道道青紫,他用手去扳,叫宣怀抿露出脸来,抹了擦面膏的脸上湿漉漉一片,还带着一股香味。 这张脸沾着泪的时候,最显得楚楚可怜,眉间带着一丝倔强,倒有几分像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展露昭见了,胯下就热了起来,笑着说:「你就是个欠揍的。皮带你挨过了,再来领一顿**吧。」 自己脱了裤子,叫宣怀抿把腿打开,直直顶了进去。 宣怀抿身子一震,脖子往后仰着,猫似的叫起疼来。 展露昭哼了一声,「少装蒜了,把老子夹得这么紧,生怕老子跑了似的。你个小**,想方设法勾引老子。等我把你哥哥弄到手,将你丢到天边去。」 宣怀抿一边呻吟,一边斜着眼瞧他,眸子里又狠又媚,笑着说:「呀,那您可真要加把劲了。我瞧我哥哥那样,比从前风流多了,说不定早被人做过许多遍了。等你把他弄上手,那个地方是松是紧,还真说不准。」 啪! 脸上又挨了一耳光,打得他头偏到一边。 半边脸颊红肿起来。 展露昭赏了他一耳光,手放在他胸上,拧着那挺起的小肉点,咬牙说:「他就算被人弄过了,那里松了,把你们两兄弟脱光了摆一床上,老子还是中意操他。怎么着,你不服气吗?」 腰杆大力动起来,在宣怀抿身上征伐得更暴戾了。 车子载着宣怀风和白云飞在大道上一阵驰骋,转入了一条颇窄的街巷,都是城里常见的老旧院子,两边一溜过模样相差无几的粗木门。 听见汽车喇叭响,一个人影从灰青色的木门里急匆匆出来,抬头一见来的车子,却脚步猛地一滞。 想要再回去,已经躲不及了。 车子停下,那人也只好迎上来,道:」怎么你们却到一块了?」 宣怀风刚从车上下来,脚一沾地,听着声音也是一怔,不相信地看了一眼,竟真的是林奇骏,诧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骤然警醒过来。 瞄身旁的白云飞一眼,便什么也不说了,讪讪地站着。 林奇骏便也讪讪的。 白云飞见到林奇骏,却没有往日的亲密温和,淡淡道:」今天在京华楼里恰好遇上了,难得他又周到,专门送我一程。」 说着向宣怀风道了谢,要请宣怀风进屋喝茶。 宣怀风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林奇骏,猝不及防,心里乱极了,无论如何不肯进屋,只推说要赶时间去年宅。 白云飞说:」年太太是个极好的人,她还要我常去给她讲戏呢,我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宣副官过去,请代我问一声好。」 宣怀风敷衍着应了。 白云飞便说有事先进屋了。 「怀风。」宣怀风刚要上车,林奇骏才在后面喊了一声。 宣怀风站住脚。 林奇骏走过来,低声问:」你是在生气吗?」 宣怀风心里虽然极不好受,但却实在不知该不该称其为生气。 那种惊讶后的不自在,酸酸乱乱,又恍惚经历了上一辈子的事,如今见了隔世的人似的,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有些灰心。 也对,他如今和白雪岚已经这样了,凭什么去指摘奇骏和谁相处呢? 他确实没有生气的理由。 这样一想,心里倒没那么难受了,宣怀风颜色也和缓了,说:」你别这么多心,你和白云飞是朋友,我是早就知道的,怎么会忽然为这个生气?」 林奇骏听他这样说,反而更觉得难受,这分明是真的要跟着白雪岚去了,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和他是朋友,和你呢?「 宣怀风说:」自然也是朋友。」 林奇骏更为黯然,低声说:」怀风,你这样说,就是敷衍我了。我自问,我和你之间的交情,与我和白云飞之间的交情,绝不能划上等号。」 宣怀风自问有负于林奇骏,最怕就是见他这样黯然的神色,偏偏要说出安慰他的话,更是自欺欺人,只能沉默的站着。 林奇骏自从那次在饭店和他对了一席话后,难免日夜思忖,每一想到从前十拿九稳的宣怀风也被男人抢了,就像扎了一根刺。 这刺扎在心上,虽然又酸又痛,却也牵出许多往日的甜蜜来。 便觉得从前和宣怀风相处,实在极美妙的。 宣怀风一言一行,和风细雨似的,贵气大方,而且又体贴,真是万中无一的。 这样想了多日,更加把心里的情火烧旺了几分,从前有四五分心在宣怀风身上,现在倒放了**分心了。林奇骏只恨宣怀风被白雪岚藏在白公馆里,连一丝缝隙也寻不到,但也越发心痒地盼望着。 这一来,他更加连新交的几个坤伶都不理会了,最近也少去青楼茶馆里走动,唯一就是白云飞,也是他很喜欢的一个,而且相貌和宣怀风不分上下,风度言谈也极好,况且也花了不少钱在白云飞身上,一时舍弃不下。 偶尔孤寂无聊了,便往白云飞这里来。 谁想到会遇到宣怀风送白云飞回家呢? 林奇骏心里一万个懊悔,忍不住偷看宣怀风。 高挑身子,细白项颈,五官精致得画儿一般,此刻半低着头,轻咬着一点下唇,眉微拧着,像在想什么难解的题目,正是林奇骏所熟悉的沉默美好的姿态。 林奇骏心里不禁一热。 想着刚才一番言语,宣怀风如果对自己生气,早就上车走了,可他竟然不走,仍这么尴尬地站着,显然对自己并非全无情意。 这样想来,心里又不禁一荡。 一热一荡,胆子便大起来。 「怀风。」林奇骏站前一步,拿身子挡住了护兵的视线,暗暗握住他的手,压着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了你,就是死也愿意的。」 宣怀风吃了一惊,猛地把他的手给摔了。 看见林奇骏脸色煞白,又觉得自己太伤他了,又尴尬又愧疚,嘴里只说:」奇骏,我对不住你,这事是我欠你了。」 不敢再稍作逗留,转身上车,关了车门就叫:」开车,到年宅去吧!」 汽车发动起来。 林奇骏痴痴地站在车窗外,宣怀风闭上双眼,看也不敢看了。 第七章 汽车一路走了老远,在街尾拐个弯便无影无踪了,只剩地面几卷浮尘。 林奇骏犹站了片刻,自谓伤心透顶。 本想就此坐车回家,又怕冷落了白云飞,只好忍着浑身的难受劲转回白云飞家里来。 白云飞家客厅里,中间摆的八仙桌上铺了一桌子的礼物,他舅母正絮絮叨叨地夸林奇骏:」真不愧是做大洋行的,手面多阔气。别的不说,光这两件行头就值两三百块。你不是正愁没件时髦的宫装吗?下个月排新戏,穿了这件在天音园里压大轴,又鲜艳,又出彩,必定是个满堂红。这一盒西洋珠子,倒别都绣到霞帔上,先放一放,恐怕另有地方要使它。」 白云飞回来,已经脱了出门的衣裳,换了件干净的白短褂,拿个小铜壶装了半壶白开水,对着嘴慢慢地饮。 舅妈见他半天不搭理,便回过头来:」我说大少爷,好好的才进门,谁又招惹你了?在外头,人人都说你和善爱笑,谁晓得你回家就板着个脸。」 白云飞这才说:」你喜欢那盒西洋珠子,拿走就是了,早晚也是要送给当铺的。还提什么霞帔?我上次好不容易求人帮我新做的一件,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前儿登台唱《杨妃》,我只能把旧的穿了,上头缀的珠子十颗里掉了八颗。」 才说到一半,忽然见林奇骏走进来,便停住了声,继续喝他的白开水。 林奇骏感到气氛不对,强笑着问:」怎么了?又哪里不高兴了?」 白云飞的舅妈听了一番言语,心里老大不痛快,只林奇骏是最近的大金主,每次来都不会空着手 第73节 的,不想得罪了他,对林奇骏挤出个笑脸,尖着嗓子叹:」哪里知道呢,林少爷,我可是不敢得罪他一分一毫的,小心伺候还怕伺候不来呢。我们云飞这要不得的脾气……多亏是您这样和顺的性子,又百般的待他好。这不,我正和他说要好好报您的恩呐。」 这番话说得太寒伧了,林奇骏也觉得不耐烦,趁她说话一个空当,咳了一声道:」别说报恩的话,我和他都是相知的朋友,彼此帮些小忙,算得什么?这些送过来的东西,你可还中意?」把脸转过去,对着白云飞问。 他舅妈忙不迭点头:」中意,中意,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林奇骏也不理会她,只走到白云飞身边,缓着声儿说:」只是时间仓促了些,我本来还叫他们专为你做一件新霞帔的。不过这盒珠子倒是上好的货,刚刚从日本运过来,缝在凤冠上正好。你说是不是?」 白云飞也不言语,一味冷冷淡淡的。 他舅妈见着两人这样,不好久站,搭讪了一句:」我出去给您重倒一杯热茶,这杯都凉了。」拿着个粗瓷茶杯就闪到门外去了。 林奇骏等她不见了影,才挨着白云飞坐下来,柔声问:」这是怎么了?就算我得罪你了,也要公布个罪名才是?怀风是我多年的朋友了,难道我见到他,连打个招呼的自由都没有?你也管得我太严。」 白云飞忍不住猛地转过头来,说:」我不管你和宣副官如何,我只问你,今天京华楼是怎么回事?你不稀罕我,也犯不着存心害我!」 林奇骏讶道:」我怎么存心害你了?」 白云飞悻悻地说:」你还好意思问?你替谁骗了我去,难道自己不知道?」 「原来是这个。」林奇骏说:」你架子大,名声在外了。有朋友知道我和你熟,想和你做个朋友,来央求我请你出去一遭。我再三推却不过,才无奈答应下来。本来京华楼我今日是要亲自过去的,但洋行里临时有事绊住了脚,办完事又去取了给你的东西,估量你那头饭也该吃完了,倒不要白跑一趟,所以径直到你家来。要不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失你的约,真不是存心骗你。」 白云飞冷哼道:」朋友?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霸道的朋友。」 「什么?他竟对你霸道吗?不该的呀。」林奇骏更奇:」我认得刘居林两三年了,他是刘氏丝绸行刘老板的三儿子,从小在私塾里读过旧书,就因为看他是很斯文的人,又很想结识你,我才答允把你请出来见面。他居然欺负你吗?不行,我一定要亲自质问他去!」说着脸色就沉了,站起来立马就要走。 白云飞反而拉住他:」别去。事情都传开了,我还出不出去见人?不是刘三少爷,他今天也在场,倒没做什么,就是席上另有一伙子拿枪杆子的,份外欺辱人。」 便一五一十把京华楼的事说了,一脸的羞愤。 林奇骏听了,气得咬牙切齿,赶紧扶着白云飞的脸看,果然,白皮肉上五道红红的指痕。刚才他一直侧着身子坐,恰好视线掩住了。 林奇骏狠狠骂了误国害人的军阀们一顿,又痛斥刘居林,说:」怎么看着你吃亏也不吭个声,这样不是东西!亏他还敢说仰慕你呢。从今以后,别想我再理会他。」 好一会气才略消了点,又心疼起来,一边打发自己的司机到药局买最好的消肿西药,一边亲自搓了干净毛巾来,让白云飞到房里床上躺平了,帮他热热敷在半边脸颊上,自怨道:」都是我一时心软,当了个滥好人,却把你给糟蹋了。以后凭他再好的交情,我一概回绝。这次全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赔罪,尽管说吧,无不遵命。」 白云飞本来一肚子委屈气恼,被他这样一番抚慰,渐渐平息下去。 仔细想想,这么多交往的人里头,林奇骏也算是第一等,不光为了他出手大方,常常送钱送物,反而是从不仗势欺人,待人温柔和顺这一点,比别人强了不止十倍。 但凡花钱捧戏子的,多半都要装出个高高在上的大爷款来,举止龌龊恶心。 纵偶尔有如白雪岚之流,气度不凡,别有胸襟的,自己却入不了对方的眼——也不敢奢望他们有片刻像林奇骏这般的肯做小伏低,百般抚慰。 白云飞自然明白,林奇骏也并非一心一意,可若将他和别人比较,也有许多常人不及的长处。 这一想通,渐渐的,便对林奇骏回过颜色来了。 宣怀风那头,并不知道白云飞家里这种种,自坐在汽车上出神。 到了年宅,宣代云和张妈见了他欢喜不尽,立即一迭声使唤众人,只管把满大宅的好吃东西搜刮出来,恰好年亮富休假,正呆在家里陪伴奉承待产的太太,也兴匆匆加入招待的行列。 如此热热闹闹,让宣怀风也精神起来。 含笑问了姐姐姐夫安,又笑着问张妈好,坐在客厅里四处一打量,有几分惊讶,不由问:」我好些天没来,怎么看这宅子全变了样?」 宣代云笑道:」真是呢。都是你姐夫的主意,说什么要找人瞧瞧风水,请了个有名的先生来捣鼓了几天,这里要换槛,那里要拆窗的,算下来,居然比重换一个宅子的功夫还大些。他这人,手里存了几个钱就浑身发痒,又新置了好些西洋家具,连大铜床都换了一张新的来。」 年亮富近日官运亨通,比先前更发福了,小肚子直凸出一截来,呵呵地笑:」太太,你也太冤枉我了。我花钱弄那么些新家具,还不是为了你住得舒服吗?做男人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女人孩子舒舒坦坦的,就算多使几个钱也心里高兴。怀风,你说对不对?」 宣怀风固然盼姐姐过上好日子,但心里却暗自生出一点疑虑,姐夫虽说当了处长,这样使钱也未必太大方了。他不想坏了气氛,只淡淡笑了笑:」姐夫,姐姐是很知足的人,依我看,心意倒不在这些花哨的东西上。这么大的一家子,以后添了人丁,花钱的地方更多了。海关衙门的薪水也有限,还是节俭一点好。」 年亮富从善如流:」那是,那是。你现当的总长副官,说的都是有知识的话,金玉良言,我一定听从的。」又转回笑脸来,兴致很高的说:」太太,难得怀风回家一趟,快把我藏的那几瓶好白酒拿出来,晚饭上喝。大家高兴高兴!」 一家人说一阵,笑一阵,到了钟点,听差就到这边来请,饭厅里头早摆下一桌热菜,铺陈好碗筷。 大家到了饭厅入桌,宣怀风见张妈张罗得一脖子的汗,便要她坐下同吃。 张妈执意不肯,到底还是站到宣怀风身边,欢欢喜喜地拿着筷子帮他布菜。 年亮富果然把藏的好白酒开了封,不管宣怀风推辞,硬给他倒满了,咋呼着劝:」你姐姐有身子了,不能饮,难得你来,多少陪姐夫两杯。赏脸赏脸。」 宣怀风无奈,连饮了几杯。 宣代云看他们和睦,也好生欣慰,在一旁小饮着时兴的西洋果汁,慢慢吃着菜,一边笑道:」怀风,到外头是不能多喝的,姐姐家里倒不同,你要是醉了,就留在这里过夜也是无妨的。」 张妈点头附和:」那是,小少爷的床被我都换了干净的。睡一夜再走。」 如此一来,难以拂她们的兴,又勉强多饮了三四杯。 一顿饭吃下来,不胜酒力,连眼前人影家具都是摇晃的了。 原本打算留住一晚,不经意目光斜到院子里,隐约想起上一次在年宅里夜里喝醉了的不堪之事,猛地惊畏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住。 托辞说答应了白雪岚当晚必须回去,谢了姐夫姐姐,硬是上车回白公馆去了。 上车时犹逞强,自己抑着酒意开了车门坐上去。 到了白公馆门前,却撑不住了,视野模糊,膝盖也是软的,被夜风一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慌得护兵们忙扶住他。 听差们不敢怠慢,赶紧跑进去报告总长。 白雪岚正在书房里边批公文边等着他,一听宣副官喝得大醉,丢了公文就匆匆赶出来。 把宣怀风半抱半捧地弄进睡房,帮他宽了衣,啼笑皆非道:」放你一天假,你就野成这样了。真看不出来。」 叫人拧了干净冷毛巾来。 白雪岚挽起袖子,帮宣怀风擦了把脸,又取了醒酒石,要宣怀风张嘴含着。 宣怀风酒量向来很浅,偶然一醉,比平日任性了不止百倍,不管白雪岚怎么说,就是把头左摇右摇,不肯将醒酒石含到嘴里,忽然,又蹙着眉连声低嚷:」不好,心噔噔噔噔直跳,好不舒服……」 云霞满脸,风流入骨。 吐字间,一股香甜酒意热热地冲到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浑身热血,顿时在火炉上烧起来似的。 昨晚因为宣怀风说胃不舒服,到底没得手,今天是万万不能再客气了,微微笑道:」心跳得厉害吗?我帮你顺顺。」 手探进去,解了宣怀风里头的小单衣。 白雪岚浑身热血,顿时在火炉上烧起来似的。 昨晚因为宣怀风说胃不舒服,到底没得手,今天是万万不能再客气了,微微笑道:」心跳得厉害吗?我帮你顺顺。」 手探进去,解了宣怀风里头的小单衣。 宣怀风吃了酒,正满口嚷热,突觉身上一阵凉快,反而惬意地挨在白雪岚手臂上,口齿不清地说:」我再也不喝了……」 白雪岚说:」倒是甯愿你多喝几次的好。」 一只臂膀把宣怀风搂过来,另一只手搭到他胸前,指尖在那突起的小点上细细密密地挤蹭,让它挺硬起来。 宣怀风似乎觉得不对劲,晃了晃脑袋,勉强略偏过头,问白雪岚:」你做什么?」 白雪岚见他这星眼微饧的样,魂魄已飞了大半,低笑着说:」做了你不就知道了?」 宣怀风被他摸得浑身又痒又软,缩着脖子,腰肢微扭,见白雪岚笑,他也懵懵懂懂地呵呵笑,两片薄唇带了酒色,胭红莹透,诱人地半张。 白雪岚忍不住凑上去吻住,舌头探到宣怀风嘴里,缠着柔软的丁香,慢慢吸香甜的津液,大手顺应着心情往下摸,满掌滑如脂玉的触感。 把宣怀风吻得胸口微痛,哼哼着发出轻微的抗议,这才松开。 不一会,连宣怀风下面的布料都褪尽了。 宣怀风本来觉得热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觉得凉了,赤着的小腿有半边肌肤贴着大床的黄铜镶边,打了个小小的冷颤,将醒未醒地,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痴痴地问:」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白雪岚柔声说:」冷吗?我来暖和你好不好?」 把宣怀风抱起来放到床中央,手掌伸入两个膝盖中,缓缓往上。 两腿一被打开,宣怀风眉头就蹙起来了,他虽然酒沉,可隐隐约约还是知道一点事的,在床上摇摇晃晃地想坐起来,被白雪岚含笑轻轻一按,又倒了回去。 见不得人的地方被人肆意轻薄抚摸,宣怀风心跳得越发快了,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勉强按住在自己两腿间殷勤的手,半闭着眼睛,低喘着乱问:」谁?你要做什么?你是谁?」 白雪岚笑道:」小东西,醉得我都不认得了。」 伏下半边身子,在他额上、鼻尖、唇上、脸颊上乱吻了一气。 宣怀风吁吁地喘了一会气,发现那手又在自己身上乱动了,而且竟有要更放肆的意思,赶紧又按住,若在梦中一般低低声地问:」奇骏,是你吗?」 白雪岚脸色刷地一片灰白。 第74节 就像大热天的,原本浑身淌汗的人,忽然掉进了严冬的冰窟窿,一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点不剩地冻住了。 浑身发寒。 冷到骨子里。 什么都不能想。 脑子稍动一个念头,这硬成寒铁的四肢身躯就要裂了,碎了。 化成一地渣子,碾成灰。 一瞬间,温柔的眼神变得令人可怖的扭曲狰狞,他直想一耳光甩在这张他最爱的俊美而毫无瑕疵的脸上,把这该死的混账打醒,打懵。 揍得他嘴角鼻子一起淌血。 揍得他痛哭流涕,为自己这样伤他的心而痛苦,而跪下苦苦求饶。 如果不是寒冷仿佛千斤罩一样笼住了自己,如果不是身体僵硬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白雪岚觉得,自己一定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恨不得……杀了这无情的。 他连鼻子里喘出的气,都是冷的。 死死盯着躺在床上,刚刚还带给他无限欢乐甜蜜的人。 宣怀风却丝毫不察,他只恍惚知道在身上乱摸乱碰的顽皮的手终于停下了,掌心老老实实地贴着自己的腿侧,只是为了担心它忽然又动起来,宣怀风还是拿手轻轻按着,含混不清地喃喃:」是你吗?你来我姐姐家做什么?这大半夜了……」 像是自言自语。 醉沉了的人的话。 白雪岚听着他低微的,好听而温柔的声音,一股酸涩忍不住涌上来。 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 是对林奇骏说的。 宣怀风,就算醉死了,嘴里还是只有林奇骏。 他白雪岚呢?连轻烟,连灰,都算不上! 白雪岚越想,酸涩便越重。 酸涩越重,越无法压住心里那无可发泄的羞辱和恼恨,眼神渐渐邪鸷起来。 对。 白雪岚恶狠狠地想。 林奇骏算个屁! 竹篮子编得再好,也捞不着月亮。 镜花水月再漂亮,也只是镜花水月。 这精致难得的人,从头发到脚趾尖,每一点肌肤,每一滴甜液,都是我白雪岚的。 他吃的、穿的、碰的、玩的、睡的、看的,都是我白雪岚的。 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我白雪岚公馆里的空气。 离乱世道,自由恋爱算个屁!柏拉图算个屁! 从今以后,调三倍的人来守着公馆,不许宣怀风接任何的电话,不许宣怀风告假出门,连一个时辰的假也不准,连去她姐姐家也不准。 林奇骏休想碰他一根头发,连隔远瞅他一眼也是做梦。 往死里隔断他们,这辈子也不许他们挨一挨边。 这人是我的。 一年、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天天抱,天天亲,强来就强来,我白雪岚的气味,溶也把他给溶了! 一点渣滓都不会给林奇骏! 白雪岚凌乱而邪戾地思忖着,无声地磨牙。 他的血原本是冷的,结成冰,心要变成灰烬了,这一刻,又蓦然因为嫉恨不甘而沸水般的呼啸滚烫起来。 忽然,他又伏下身,兴致加倍似的,贪婪急切地爱抚,低头吻咬宣怀风结实的腹部。 方才片刻的安静,宣怀风几乎要在醉乡中入眠了,现在被抚弄得半醒过来,犹不舍得睁开眼睛,蹙着眉说:」做什么?姐姐,我困了……」 白雪岚眼里透着冷意,声音和动作却越发柔缓,把他轻轻翻过身去。 舔着覆在后腰上美得惊心动魄的蝴蝶形胎记。 指头翻弄着入口,一点点潜到里头。 宣怀风似乎因这动作受到一点惊吓,背上肌肉紧了紧,要翻身,却被白雪岚用一只手掌按在肩上压着无法翻,别过脸,又看不见身后的人,迷糊而不安地问:」谁?是谁?奇骏,是不是你?」 酒精的作用太大了。 微微张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像浮在湖上一样轻轻晃动着。 此刻,还有在姐姐家地窖的那一晚,林林总总,仿佛十几种洋酒混在一起,都倒进来,和脑浆混出一股熏人的错觉。 白雪岚一言不发,牙关咬得紧紧,娴熟地翻着手腕。 心里难受得像肠子搅在一处。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头一遭假冒林奇骏了。 只要抱着宣怀风的是他白雪岚,假冒又怎么样? 「奇骏,是你吗?」宣怀风因为他的举动而频频甩头,发出小小的嘤呜,犹在说:」不对,这不对的……」 白雪岚将他打算蜷缩起来的身体拉直,握着纤细白皙的腰肢,往上提了提,自己褪了裤子的身体挨上去。 刚一触,宣怀风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挣扎起来,摇着头说:」不要,我不要。」 他自喝醉了,一直软软的,偶尔不耐烦,也只是小动小扭,不知道一下子从哪找来的力气,竟从白雪岚掌下挣开了去,往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跌到床边。 但他也没全醒,一跌,就坐住了,也不动弹,半仰着项颈,失神地喘息着。 星眸半睁半闭。 两条修长好看的小腿玉色光鲜,自然而然地打开着。 白雪岚恨得他咬牙切齿,见他跌了一下,不免又心疼,赶紧下床把他抱起来,又放到软软的床垫子上。 翻了翻背上,没什么瘀痕。 又挪着手看,倒是右上臂后侧一块皮肤,可能是跌下去时撞到,倒擦得红通通的。 白雪岚心里悻悻道了一句,活该。 却又不禁抚着那地方问:」疼不疼?」 这么多心思,对着一个喝醉的人有何用? 宣怀风压根没答。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或者是酒意又上来了,犯了头疼似的,发出含混的声音,蹙着眉,把额头往白雪岚肩上乱抵乱蹭。 白雪岚心里狠狠的,没办法,只能还是把他摆布得平躺下来,抬起他擦到的手,低头帮他呼了几口热气,又伸舌头在上面舔了一番,权当消毒。 这么一弄,宣怀风倒颇舒服,闭上眼睛想睡了。 白雪岚不肯饶了他,转过去吻他的唇,滑下来,边吻边小力咬他的喉结。 两手扳开柔滑平实的大腿,将臀部微微往上托。 宣怀风隐隐约约也知道男人想干什么,摇晃着头喃喃:」不要,不要。」 白雪岚气极反笑,说:」这由得你吗?」 宣怀风并不和他对答,只管自说自话,糊糊地说:」不要,白雪岚会知道……」 白雪岚怔了。 心脏猛地一顿,然后疯了似的狂跳起来。 他把宣怀风抱起来,长臂缠着**香滑的身子,一边轻吻着肩膀上的肌肤,一边居心不可告人地问:」白雪岚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宣怀风睡意浓浓,挨在白雪岚怀里,感觉也很不错,眼睑垂着要睡。 白雪岚问了几次,他都没声儿,急得白雪岚在他肩膀上咬一口,把他咬得无法睡了,不解地睁开眼,半醉半惺地偏过脸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知道他虽然看着自己,但多半糊里糊涂,早把自己当林奇骏了,故意问:」是我好,还是白雪岚好?」 等了片刻,见宣怀风还是怔怔的,又换了个问法:」你要离了白雪岚,跟我一道过,会不会舍不得?」 又问:」怎么我们做这种事,你现在怕白雪岚知道了呢?」 一连问了好几个,宣怀风这种状态,哪有余力和他动这些脑筋,迷迷糊糊地眼帘又慢慢下来。 白雪岚又急了,大手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唤道:」怀风,别睡,不许睡。」 好不容易,宣怀风轻轻「嗯」了一下。 白雪岚忙哄着他说:」乖宝贝,略告诉我一两个字,我就让你好好睡。」 问宣怀风:」白雪岚对你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白雪岚?那你讨不讨厌白雪岚?你到底是,讨厌他多一些呢?还是喜欢他多一些?」 生怕宣怀风又睡过去了,一边问,一边把他搂在怀里不断地摇晃。 宣怀风三番两次睡不成,被搓揉得睡意混沌,浑身说不出的又松懒又难受,生起气来,满口乱嚷嚷道:」我们俩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陪你的白云飞去吧!」 啪地一下,在白雪岚胳膊上甩了一掌。 手抵在白雪岚身上,用起劲来,要把两人贴一块的身体分开。 白雪岚这一喜,如从十八层地狱骤然直升天堂,心脏的甜蜜满得几乎炸开来,抱着宣怀风不许他挣开,疯了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乱亲,眉开眼笑道:」我们俩的事?哪个我们?你和白雪岚怎么就成了我们了?叫得这么亲密的。你一向最爱我的,怎么又叫我去陪白云飞呢?难道你打算以后就跟着白雪岚了?唉呦,你这么狠的打我,你也舍得?」 宣怀风对林奇骏压抑已久的郁怨头一次爆发出来,酒后带了气,拳头巴掌颇重。 白雪岚却是挨一下,乐一下,伸着脸让他拍,一个劲说:」来,乖乖,打得再用力一点。尽管打,把林奇骏捶死,以后你好好跟着白雪岚就对了。」 此时夜已极深,寻常人都早睡了,何况宣怀风喝了酒的? 闹了一会,宣怀风力气用完,渐渐手不动,身子也不挣扎了。 头往前靠,半边俊脸贴在白雪岚热乎乎的胸膛上。 就这样沉沉实实地睡过去了。 第八章 第二天宣怀风和白雪岚在一张床上醒了,睁眼一看,枕边就是白雪岚的脸,唬了一跳,脱口就问:「出什么事了?」 白雪岚苦笑道:」你还问我?昨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宣怀风惊诧得瞪大了眼:」我弄的吗?」 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坐起来,发觉被子下身子竟然是光的,一愣,瞥一眼白雪岚,双颊顿时红了。 白雪岚也坐起来,有趣地问:」你喝醉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宣怀风仔细回忆昨晚,自离开年宅大门,接下来就水影梦痕般,偶尔一闪的模糊影子,居然真的醉到万事尽忘的程度,尴尬起来,悻悻地说:」喝醉的人,如何记得这么许多?倒是有人,没有喝醉,却趁人之危。」不满地瞪着白雪岚。 白雪岚薄唇扬起,微微地一笑。 宣怀风更气了,责问他:」你得意什么?这样的行为,难道值得你高兴吗?怪不得你脸上身上有这些伤痕,原本就是你该得的。」 白雪岚好脾气地说:」你以为我昨晚趁着你酒醉,就占了你的便宜吗?非也,非也。再说,你又不是没有经过这些事的人,难道我昨晚有没有做那种事,你身体上会毫无感觉?」 宣怀风半信半疑。 试着感觉了一下,果然不像。 白雪岚气力大,耐力又过人,要和他过一夜,第二天早上都会像浑身快散架似的,更不用提下身的窘迫难受了。 看来,的确是冤枉了白雪岚。 这样一来,宣怀风更尴尬了。 闷闷了好一会,心虚地瞄了白雪岚一眼,问:」我喝醉了,就这么暴力吗?我倒从不知道。」 白雪岚有趣地问:」你这是不认账了吗?」 就凭他这张俊脸上的若干指印,想不认账也不行。 宣怀风素来不是厚脸皮混赖的人,口舌又没有白雪岚厉害,窘迫起来,讷讷道:」怎么不认账?我向你赔罪吧。」 白雪岚早盼着这一句,问:」你打算怎么赔罪?」 宣怀风说:」赔钱吗?你估计是不肯的。」 白雪岚说:」那当然,你打了人,赔几个钱就想了事吗?况且我也不缺钱……」 「好了,知道你不缺钱。」宣怀风听他腔调里那股禁不住的得意,生怕他又得寸进尺,截住他说:」我们不谈钱,但你也不要尽提些别人做不到的要求。说正经的,先叫听差弄点药来,我帮你擦一擦。」 白雪岚说:」用不着叫听差,我上次不是在那头抽屉里放了一些清毒止瘀的好药吗?本来打算备着你的,这倒好,倒是我自己先用上了。」 故意叹了一大口气。 宣怀风不禁好笑:」算你有自知之明,以后我喝了酒,千万离我远一点。」 说着,就用被子环着肩膀,裹着身子下床。 白雪岚一把拉住他:」不是说帮我擦药吗?想到哪里去?我绝不放你逃走的。」 宣怀风怕他胡闹起来,把身上的被子也拽下来了,忙把被子拉到脖子根,指节紧紧捏着被角,说:」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我当然要先穿了衣服,再去抽屉里给你拿药,再给你擦脸上这些道道。」 白雪岚嬉皮笑脸地说:」拿药就拿药,穿衣服干嘛?」 这话居心实在太明显了,宣怀风一阵狼狈,狠狠瞪他一眼,要去床头柜里拿衣服。 白雪岚哪里肯让他走,这人兴致一来,什么礼法都不顾的,干脆跳下床来大刺刺地搂搂抱抱。 宣怀风看他光溜溜的过来,惊叫一声:」你又疯了?」 眼睛不好意思往他身上放,下意识闭起来。 如此一来,顿时失了反抗,不一会就被白雪岚抱回床上去了,三两下把被子拉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白嫩嫩的身子。白雪岚低着头,饿极了般对着上头两颗软红豆又亲又咬。 吸吸这颗,吮吮那颗。 宣怀风像被电流打得一阵细细哆嗦,呼吸猛地乱了。 脖子长长后仰,喘息着道:」别别……你别……」 两手抵着白雪岚胸膛,好不容易推开一点,忙道:」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也这么乱来!」 潮红满脸。 白雪岚因为昨晚关系大有进展,也不想破坏辛苦经营的成果,忍着下面一团火似的热,抱着宣怀风,一边挨挨蹭蹭,一边问,「这时候不可以乱来,什么时候可以?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还是晚上七点八点?全天二十四个钟头,宣大爷您就给个准点吧。」 宣怀风对这种不正经的问题向来不擅长应答,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说:」再看吧。」 白雪岚道:」不行,老搪塞我,把我当傻子敷衍了。你再这样,我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把你一大早的就地正法了。」 宣怀风急道:」那你要我怎样?」 白雪岚一副谈判的口吻:」要照我说,吃过晚饭后,就属于那个时候的范围了。」 宣怀风被他抱在怀里,两具身躯毫无阻隔地贴着,大谈这等话题,简直羞不可抑,抗议道:」我不和你说了!」 白雪岚立即笑了:」那就是默认了,很好,我们就照这个执行起来。」 宣怀风没想到他这般强词夺理,刚好开口,白雪岚咬着他耳朵,哀哀怨怨地低说:」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不吃个饱饭呀。你摸摸,硬成这样我都认了,难道真要我为你憋坏了这命根子,你心里才舒坦?」 宣怀风被他抓着手往下一按,果然,掌心触到那东西又热又硬。 早就蓄势待发了。 真这样要他忍着,也够难为他的。 不由心里起了一丝内疚,扭着脖子,回眸瞅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趁这时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着说:」定好了,现在听你的,晚饭后全听我的,可不要不讲信用。」 不等宣怀风说话,主动把两只臂膀松开了。 白雪岚下床,到衣柜里翻了一套衣裳出来,丢到床上,说:」换上吧,我好些天没去衙门了,你陪我一道。」 清朝虽然不复,但年日毕竟不远,现在的人说话常常还带一些老词。他说的衙门,指的自然就是海关总署。 宣怀风一看,是很齐整的一套军装,按海关总署专门的新款式制的,颜色样式都很洋气。 他生在军阀之家,倒是第一次穿军装,慢慢从里到外穿起来,最后把外装套起来,显得身子修长,配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鼻梁高挑笔直,一股逼人的爽利英气直从骨子里出来。 白雪岚的军装在自己房里,随便取了一件长衫套上,抬头一看,不由喝了一声彩:」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一家的少年司令呢!等一下,你不会弄这军装配套的皮带,我来帮你。」 过来抢了皮带,假公济私地帮宣怀风系在腰上,少不了揩了几回油,啧啧道:」你这腰杆也太细了,多出来几个扣眼呢。」 宣怀风说:」闹够了没有?难得有一天勤于公务,你就正经一点,快点回房换公服吧。」 一边说,一边光着脚丫子下床,找了袜子穿上,又要找鞋子。 白雪岚早跑去把鞋柜里放的崭新澄亮的长筒靴取了来,放到他脚下,让他坐在椅上,要帮他穿。 宣怀风一个劲地缩着脚不肯,连说:」不敢,我当不起。」 坚决不就。 白雪岚只好作罢,一脸惋惜地看宣怀风自己把鞋子穿了。 随后,白雪岚也回房把公务军服穿了起来,一样的高筒皮靴,紧身皮带。 两人到了厅里一碰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这副形象十分新鲜漂亮。 宣怀风把上次剩的那瓶好药膏取出来,给白雪岚脸上抹了一番,不愧是好药,吃完半个小时的早饭,再抬脸一瞧,痕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和没事人一样。 外面大门上司机和护兵都早做好了准备。 两人共乘一辆轿车,宋壬等坐着另几辆车,前前后后的护卫,排场很大地开到海关总署。 正好在署的几位处长副处长听说总长来了,都忙忙迎了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好。 白雪岚颇有一阵没过来,况且他也知道最近海关总署人心不稳,只好温言细语抚慰了这些下属一阵,站着寒暄了足足快半个钟头,才把众人都打发了,领着宣怀风到自己宽敞豪华的总长办公室。 不料,一进门,两人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敲门声又响了。 白雪岚不耐烦道:」又是哪个混账过来问候?拿着国家的钱,也不老老实实做事,总做些假惺惺的虚文章,不让人安生一会。」 宣怀风劝他:」你还没见到人,怎么知道人家是来问候的?再说,就算问候一下总长的枪伤,也是一番好意,不算什么过错。」 白雪岚一哼:」你揣度别人都这么和善,就揣度我坏心眼。」 宣怀风知道他偶尔会闹这种小孩子脾气,微微一笑,不和他理会。 把敲门的人请进来,都出了二人意料。 居然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是你过来了?昨晚不是和我报告了,说你今天要去视察下面,怎么,没去?」 孙副官抹着额上的薄汗,笑了笑:」本来是要去看看下面的,因为一些急着发出去的文件需要我签名,就又赶回来了。一到总署,好几个人和我说总长来了。」 他转头打量了宣怀风两眼,也叫了一声好,赞赏有加,说:」宣副官,你这一身够精神,让人眼前一亮了嘛。」 宣怀风回以一笑,说:」过奖。孙副官穿起军服来也是很精神的。」 孙副官问:」宣副官,您最近都在公馆里忙,也难得过来一趟,今天正好熟悉一下。等一下要是有需您办的公文,我都叫他们送副官室去吧。副官室就在一楼。」 宣怀风名义上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其实对总署很是陌生,正想走动了解一下,听孙副官这么一说,正合自己的意思,便说:」这个主意好,那你们先忙,我且去逛一逛。」 出了总长办公室,当然另有口舌灵便的职员充当引导,带他一处一处地观看介绍。 那头宣怀风一走,这一边,白雪岚就叫孙副官把门反锁上了。 白雪岚在真皮大靠背椅上坐下,沉声道:」说吧,什么事让你急得赶回来了?」 孙副官说:」属下今早到几个缴收仓库看了看,叫管仓库的把记录本拿出来看看,有两笔记录对不上。当时属下就奇怪了,索性把本上登记的挑了后面新的两页,一项一项对着仓库里的实物核查,这一查倒好,五六批没收的东西没了影子。」 白雪岚问:」管仓的怎么说?」 孙副官说:」管仓的直叫冤枉,说他们十几个人轮的班,各处又常常会调东西,因为公文来不及发到,有时候只要打白条就能取走东西,管仓库的也不敢拦着。问题还不止这些。连一些有记录有公文调出去的没收品,也叫人不放心。尤其是一些走私商手里缴来的烟土,登记上面写署里提出去做销毁处理了,但里面来来去去,经手的就这么几个人名,叫人瞧着很不放心。这些天不是有风声吗?前阵子大烟馆都断货了,这两个礼拜,似乎货又供应上了。焉知不是海关下头出了纰漏?」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冷笑,问孙副官说:」烟土销毁的,谁经手最多?」 孙副官欲言又止,抬着眼偷瞧白雪岚脸色。 白雪岚说:」用不着躲躲藏藏的,说白了,是怀风的姐夫,对吧?」 孙副官点头,但他手上没证据,也不敢把话说死了,犹豫地道:」现在都是猜测,未必就是这么回事,具体的还要再查。年亮富现在当的是稽查处的处长,销毁稽查到的烟土等违禁品是他职份里头的事。也许他真的精忠报国,把烟土都按规矩给销毁了。」 白雪岚一哂道:」少给他脸上贴金,这人也能精忠报国,那满大街都是岳飞了。」 孙副官问:」照总长这么说,该怎么处理他才好?」 「这有什么不好处理的?」白雪岚一丝踌躇也没有,痛快简单地说:」先秘密地查,查到确凿证据就给我拿过来。等我有空腾出手来,拽着这条虫尾巴,把他连血带肉地抽出来。那就干净了。」 孙副官笑笑:」干净是干净,就怕宣副官那头不好交代。」 他考虑的也有道理。 宣怀风对自己很不在乎的,唯独对他姐姐,那是一千一万个 第76节 关心照顾。 宣代云现在正大着肚子,万一瓜熟蒂落时,丈夫却出了事,宣代云抱着小婴儿找弟弟哭诉起来,宣怀风岂有不急的? 白雪岚把手果断地往下一挥,说:」宣副官那里,我自然会给他交代。你别管多余的事,先办你的事去吧。」 孙副官答应一声,出去办事了。 白雪岚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抬头望着天花板,轻拧着眉头。 出起神来。 正巧,白云飞这日也是早和年宅约过了的。 一吃过午饭,白云飞就换了衣裳,坐黄包车往年宅去。 他这阵子来得次数多了,门房也认得他了,让他直接进去。 宣代云正在屋子里,听见外面小丫头说了一声:」太太,白老板给您教唱曲来了」,掀开窗纱,隔着玻璃一看,便走到门边,两手矜持地交握着,笑看他过来。 白云飞忙道:」不敢当,怎么劳动您这样等了?」 宣代云大肚子已经挺出来了,脸色却很红润,说道:」不妨,德国大夫说了,我也该时常走动一下才好。」 在侧厅坐下,宣代云就说:」白老板,我前儿学的那两句,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练了许多次,总是不得劲,正想请你听听,指教一下。」 说着,咳了两声,端着手,敛眉肃容地转着腔子唱了一遍。 白云飞听了,笑着说:」年太太,您已经是很有天分的了,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我听着就很不错。」 宣代云对着这么一个年轻俊俏,言谈又很优雅的男人,心情也甚好,态度更可亲起来,微笑道:」你也只说不错而已,可见并不是很好。我只是学着玩的,不指望有资格登台,多少也学出点样子,以后就算当个票友,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说到这,忽然顿住。 眼睛在白云飞脸上停了一停,疑惑地道:」你脸上这两道痕子,是怎么了?」 白云飞微一愕,心忖,她心倒细。 昨天林奇骏都没瞧见,倒是这位没什么干系的太太一瞥眼,就瞧出蹊跷了。 可见人心之不同了。 他暗地里轻轻一叹,用手掩着半边脸,强笑着问:」怎么,还看得出来吗?昨晚就该全消的了。」 宣代云更吃惊,问:」是别人打的吗?」 白云飞把身子侧了侧,躲着她的视线,说:」哪的话?昨天练功,不小心滑了一下脚,脸碰在凳子背上,你看,这不正是凳子背那两道杠杠?」 宣代云看他尴尬,知道不该再问,说:」你这行也不容易,只练个功……以后还是多小心才行。」 深深瞅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时,听差送了热茶来,便一人端了一杯茶,把心思放茶水上头。 宣代云啜了一口,忽然蹙起眉来,转过半边身子对听差说:」我不是说过了,白老板过来的时候,不要上俨茶,备点润嗓子的冰糖菊花。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白云飞忙说:」无妨,我也常喝茶的。」 宣代云说:」这些人,总不为别人着想的,你用不着替他们说好话。」 要听差把茶撤了,另取好菊花过来沏。 她体贴到这份上,白云飞心里先有了几分感激,尝着新沏上的菊花,满嘴噙香,另有一番滋味。 宣代云见他不做声,不禁问:」怎么了?这菊花不适口?」 白云飞说:」不,不。」 顿了片刻,慨叹着说:」我只在想,一样米,能养出百样人来。有那么些可恨可恶的,又有年太太这种既美又善的。」 宣代云受他这样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可当不起这样的话,不过是个终日吃吃穿穿的妇人罢了,现在外头的女子,还有一种有能力的,会到社会上赚钱养家。像我这般安坐家中,不事生产,对社会也无益,是属于老式的旧女子了。」 白云飞说:」若照您这样说法,那像我这样唱戏的人,又对社会有什么益处呢?既不能种出一粒米,也织不出一匹布,不过供有钱人消遣时光而已,更是老式社会的糟粕了。」 宣代云猛听了这一番话,用眼把对面淡雅俊俏的男人一打量,想到他际遇之不佳,倒涌出一股又怜又爱的伤感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掩饰着说:」哎呀,我们怎么讨论起社会这种大题目来?怪无趣的。」 转了话题,问白云飞:」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白云飞答道:」下面有一个妹妹,正读书呢。」 宣代云便说:」我小时候,最羡慕别人有哥哥,挨了欺负就可以找哥哥帮忙。可惜,偏我排了老大,下面只怀风一个弟弟。」 白云飞说:」我倒是很羡慕宣副官,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若我有这么一个,便父母不在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可见同人不同命。」 宣代云情不自禁,陪他叹了一口气。 两人喝了一会菊花茶,到小花园后练了几句腔子。 白云飞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让她多唱,怕伤了气,教了两句就让她歇了,自己倒应了宣代云的请求,给她唱了一支《牡丹亭》里的《写真》。 宣代云坐在铺了褥子的石凳上,略歪着身子靠着清凉圆石桌子,酥手托着腮帮。 阳光透过枝叶零零散散地落下来,照得人好舒服。 优婉腔圆的声音钻进耳里。 「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 「不因他福分难销,」 「可甚的,红颜易老……」 勘勘一曲,哀哀怜怜,宣代云也要为那杜娘子落泪了。 年家请白云飞过来教唱曲,定的是每次两个钟头。如今请师傅到家里学戏,都按着戏圈里各角的等级,看钟点给钱。有那么一等红角,因为有些身份了,又想着赚外快,去人家家里坐坐,敷衍两三句,常常不到点,得了钱就走了。 白云飞却在这方面甚有操守,说好了几个钟头,必定坐到点的。 因为宣代云不能多唱,时间又未到,他唱过了一曲,仍陪着宣代云,给她细细的讲台步做手。 到后来,倒是宣代云不好意思起来,请他歇一歇,说:」这些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我们宅子里刚变了个样呢,还有些西洋玩意,若不嫌弃,赏玩一下如何?」 便邀他在院里厅里四处逛逛看看。 白云飞现在虽落魄,从前却也经历过富贵的,应宣代云之请看了一遭,大大方方的,见到西洋大家具,或中国式的金玉摆设,随口赞叹几句,不过应景儿的事。 在客厅转了一圈,却忽然脚步一顿,脸色动了动。 宣代云见他这样,也留了心,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他正盯着古董架子下面一个格子,倒有些怔怔的。 那里头摆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宣代云拿起来,才弄清楚是个山形笔架。 宣代云笑道:」怪不得,让白老板见笑了。这劳什子也不知道是哪个送的,灰不灰,黑不黑,红不红,古里古怪,看起来不像石头,倒像长了铁锈。我也说它难看,正要收起来放杂物堆里去呢,可巧这几天没空,乱搁这了。」 白云飞怔了一会,才回过神,低声说:」恕我直言,年太太,您可看走眼了,这是个好东西。」 「嗯?」 「这叫铁锈红釉,确实像铁锈,又有一个名字,叫酱色釉。这种做法从宋、明宣德时就有了,宫廷匠人特意用铁着色。上年岁的好东西,如今这世道,认得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只认识黄金珠宝,乾隆朝的官窑,竟也当不值钱的东西办了。」白云飞指着那笔架:」您看,这仿的是石山子,颜色逼真,形态亦很自然,石头的肌理和孔洞俱现,不容易啊。」 宣代云对古董是不在行的,听这么一说,再仔细看看,原觉得古怪难看的,现在竟真的觉出几分雅致精妙来,奇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一位古玩大师。这样年轻,戏唱得好也罢了,难得有这份见识。」 白云飞苦笑道:」哪里。我也只是因为一些前缘,认得它罢了。」 「怎么?」宣代云因为爱白云飞的戏,也常听一些戏子的新闻,大略听过白云飞是大家少爷沦落下来的,惊讶地问:」难道是白老板家中的旧物不成?」 白云飞说:」它当日在我书桌上搁了好几年,那时候年少轻狂,不爱读书,也不在意这么个小玩意。只现在猛然一见,勾起多少往事来……」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收敛了,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不要提了。」 又对宣代云说:」它能落到年太太手里,也是它的福分,您这样善心的人,总能保全它的。如果让那些不识货的小人砸坏了,怪可惜的。」 宣代云正想回答,听差年贵正好跑进来,说:」太太,老爷的汽车回来了。」 白云飞一看墙上的西洋钟,刚巧够两个钟头了,便不再久留,向宣代云告辞了。 第九章 这边宣怀风被恭领着,在公署里逛了大半个来回,这些政府机关都差不多,门扇加上玻璃窗子,几张办公桌,上面都摆着台灯文件,公署里的人看见总长的汽车时,早就做好有长官巡视的准备,处处都收拾妥当。 这样做法,任是谁来了,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 倒是宣怀风自己,穿着一套整齐簇新的军服,精气神俱佳,相貌俊雅,身子高挑,每到一处,目光所及,部员们便个个低头,奋笔疾书,直似有一辈子也干不完的活计,其实门外窗外,不知挤了多少双眼睛偷瞧这位总长身边的红人,等宣怀风过去,大家都抛了文件纸笔,凑到一块嘀嘀咕咕。 与其说他视察各部门,倒不如说是他被各部门视察了。 看了多时,宣怀风也觉得没什么意趣,就叫那领路的部员带自己到副官室去,到了副官室,就多谢了那部员,请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宣怀风自己推门而入,却发现原来孙副官还没回来。 不知道和白雪岚聊什么要紧公事,聊到现在还没完? 他便打算边批阅点文件,边等孙副官回来,到桌边一看,整整齐齐一叠,都是批过的,大概待批的还没有送过来。 如此一来,连能做的事也没有一件,宣怀风又不想呆等着,索性自己出了副官室,按照刚才记得的路线上楼去找白雪岚。 刚到楼梯拐角,上面忽地一抹紫影冒出来,要不是宣怀风收步得快,差点直直撞上。 那紫影正急急忙忙往下赶,又东张西望,猛地见了宣怀风,恍了一下神,步子没刹住:」啊」地轻叫一声,身子一歪。 「小心!」 宣怀风蓦地伸手把那人扶住,一看,不由惊讶:」是你?」 居然是舒燕阁的梨花。 这也算半个熟人了。 梨花穿着一袭半新的紫缎旗袍,提了个绸面金把的小手提包,朝着宣怀风一笑,又忽然蹙起双眉,露出痛楚的表情。 宣怀风一惊,忙问:」怎么?伤着哪里了吗?」 梨花点点头,轻声道:」好像脚崴了。」 一边说,一边往四处看,悄悄对宣怀风 第77节 说:」我可不想被人看见,宣副官,您哪里有个方便的地方,我略坐一坐就走。」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 一位女子受了伤,又这样相求,凡是有风度的男子都不能置之不理的。 宣怀风只好搀着她去了副官室,让她坐下。 正打算去给她找一点药来,梨花说:」别弄这么些大动静,唯恐人家不知道吗?您看那办公柜上有个玻璃凉水瓶,劳驾您,把它取过来,我用这水敷一敷就好。」 宣怀风把凉水瓶取过来,梨花用自己的手帕子湿了,贴在右脚踝上,权当冷敷。 宣怀风看她脱了高跟鞋,把一只雪白的脚丫子横在对面椅子上,把眼睛别到另一边,隔了一会,才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梨花早猜到他有此一问,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瞅了片刻,笑答道:」换了是另一个,我准不说实话的,随便找个什么缘由搪塞过去就好了。不过既然是您开口,我只好如实相告,只是有一件,我说出来,您可不能追究到底。」 宣怀风道:」你说吧,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能追究什么?」 梨花抿唇一笑:」您有所不知,我刚才匆匆下楼,躲的正是您呢。」 宣怀风更奇:」你躲我干什么?」 梨花这才悄悄说:」您也知道,像我们舒燕阁那样的地方,须得常有一群熟客捧场,才支撑得下去。既是熟客,不但会到阁里,偶尔也会叫姑娘到外头来会面的。今天贵部里,就有一位官老爷,叫了我的条子。谁知道我刚到,您和您那位总长大人就到了,倒把我那客人唬了一跳。这事要被上司知道,他这官还当不当了?就为了这个,他急急地要我藏起来。您刚才巡视的时候,我就躲在柜子后头看呢,哎呀,您穿着长官的衣服,前面有人领路,谁见了您都不敢抬头,可真威风极了。」 满是赞叹羡慕的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溜。 宣怀风反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梨花说:」等您一走,我为了不牵连到我那客人,自然要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没得白坐着让人揭发。没想到在楼梯上就被您抓个正着。可见啊,人不能心虚,总是越怕什么,越撞什么。」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没有惧色,笑盈盈的,似乎这件事很有趣味。 宣怀风问:」你那位客人,是哪个部的?」 梨花嘻地一笑,用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您不是说不追究吗?怎么说话不作数?我要说出来,他少则挨一顿骂,多则说不定连公职也没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宣怀风问:」部员在公署里叫姑娘,难道这样的事常有吗?」 梨花说:」有一句老话,叫天下老鸹一般黑。您就没听过?」 宣怀风听她这样说,知道这种事是常有的了。 心下一叹。 不管上面怎么三申五令,下面阳奉阴违,也够呛的。 梨花看他不吭声,偷偷打量他神色,心里蓦地有些发虚,想了一会,一只玉手轻按在他臂膀上,柔声道:」您别生气,现在哪个当官的不这般呢?说是民国,我看啊,和从前皇帝老子在的时候差不多几分,就算原本是好人,只要当了官,手里握了权,眼睛里见了钱,就都成了色心坏肠。世道如此,您何必和世道生这划不来的闷气?」 她停了一停,神色忽然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和您说另一件事吧,这事倒和您有点干系。」 宣怀风问:」什么事?」 梨花问:」上次您和白总长来舒燕阁,有个唱粤调子的女孩子,叫小飞燕的。您还记得她吗?」 宣怀风立即想起来,说:」怎么不记得?她和我还是老乡呢,她怎么了吗?」 梨花便先叹了一口气:」依我看,她要是那一日随了您去,就算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是有福的。可叹您这高风亮节,执意不肯要,她干爹王老板恰好有点事要求人,转手就把她送给了一个姓张的团长。」 「竟有这样的事?」宣怀风吃了一惊:」糟了,这岂不是我害了她?那团长对她很不好吗?」 梨花说:」唉,一个只会带兵的大老粗,得到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子,哪会不喜欢?那团长开始待她倒是不错的。可他的家眷是常年随着他的,现就在城里,这样一来,事情就糟糕了。团长不待见她还好,一显出喜欢她,团长的正房太太自然不高兴。」 宣怀风问:」那个团长管不住他太太吗?」 梨花一哂:」人家是原配老婆,正经在家乡明媒正娶的,伺候了公婆好些年,和丈夫一同熬了苦日子过来,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么多的功勋在那摆着,哪一点不比小飞燕这种半路进门的高上几筹去。团长虽然是粗汉,对上他这糟糠之妻,却是束手无策。一来,他对小飞燕也过了新鲜,在外面又常有更新鲜的野味,二来,家里太太为了小飞燕的事,一连吵了几场,于是他一心烦,索性就把小飞燕交给太太管,自己丢开了手,只管在外头快活。因此,太太更把气撒在小飞燕身上,名分上是个妾,实际上只把她当三四等的丫头使唤,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常只为了一件小事,要她在大日头底下罚跪,吃的也是有一顿没一顿。」 宣怀风听了,难免内疚懊悔,不禁又问:」不过别人家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 梨花说:」我本来并不知道。就是前几日,有个小姑娘被人送到阁里了,哭哭啼啼地告求,我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她。也是我多事,走过去问了问,她就一边哭,一边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原来那团长太太还是容不下她,说她偷了钱,要把她卖到舒燕阁。她这样年轻漂亮,又学过弹唱,阁里的妈妈倒是挺想收下的。可还没付钱,团长家的人又回来了,说要把她接回去。大概是想着把个小妾卖了进窑子,名声不好吧,临时改了主意。唉,要是我,倒甯愿卖进来算了,起码有吃有穿,谁不是人生父母养?我瞧她瘦得小胳膊上那么一丁点的骨头,真是怪可怜的。宣副官,您是有权有势的人,能不能帮一帮她呢?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满怀期待地看着宣怀风。 不消她说,宣怀风也起了义愤之心。 但事情却不能无头无脑地去做。 他沉吟一会,皱着眉说:」如果是可以用钱赎她出来,那不在话下,要多少钱,我只管去筹。不过,她现在是人家的妾,就算我们肯花钱,人家也未必肯让我们赎她。想把事情办干净,先要过了她丈夫那关才行。你有没有问小飞燕,那位团长全名叫什么?带的是哪里的兵?在哪里办公?」 梨花笑道:」我们就见那么一下子的面,哪能问这么多。不过她有和我说,团长和她是一处家乡的,还常夸她唱粤曲唱得好呢。所以我想,那团长多半也是广东那头的人。对了,最近城里广东来的军大爷特别多,别的地方不算,光我们舒燕阁就几乎晚晚都有说着广东腔的客人,穿着军装,领着护兵,凶神恶煞的。不过,出手很大方呢。不知道小飞燕的那个张团长,是不是也是那一伙的。」 宣怀风听说是广东来的,心里早想起了昨日遇到的那一伙人。 要是这样,倒可以找三弟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宣怀风便对梨花说:」你放心吧,这事有我一份责任,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先让我打听一下消息,等确实了,我看看有什么办法帮她。」 梨花也非常欢喜,说:」若真是这样,我可也算帮衬着做了一件好事啦。」 这时,她脚踝上的痛也减了不少,就说要回舒燕阁去。 宣怀风问:」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去。」 梨花忙摆手:」您可别忘了,我现在是个不该在公署出现的人呢,叫起车子来,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不必,您只管放我一个人悄悄地出去,自己雇一辆黄包车,无声无息地走了才好。」 宣怀风无缘无故,反成了掩护的帮凶,自己也觉得好笑。 没办法,只好把梨花搀到门边,给她开了门。 梨花写了一张小纸条,大有情意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您要是把小飞燕救了出来,给我一个准信,让我也为她高兴高兴。舒燕阁也有电话的,号码写在这,可别不当一回事的丢了。」 把纸条塞在宣怀风上装口袋里,咬着下唇一笑。 这才跨出副官室的房门,扶着墙慢慢走了。 宣怀风让梨花走后,自己在副官室里思忖了片刻。 上次见到三弟,宣怀风写了白公馆的电话给他,却走得太急,没记得问三弟要电话。 早知道,就该要个联络的方法。 现在可好了,有事要找三弟,一时反而不得。 不过既然梨花说了,最近城里带广东兵的人多,估计也不会太难找的,宣怀抿现在好歹也是军长的副官,应该一问就能问到。 要是孙副官有空,这件事倒可以拜托他。 宣怀风想到这,干脆出了副官室,上楼到总长办公室去。 举起手,才敲了两下门,房门猛地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了。 白雪岚就站在门前,一边握着他的手臂,带他进办公室,一边问:」逛哪去了?花了这么大半天的。再不回来,我可要亲自找人了。」 宣怀风说:」我在副官室等孙副官,可他一直没下来。」 「他啊?我叫他到外头办一点公务去了。」 「怪不得。」 宣怀风本来想暗里请孙副官帮忙的,现在只能暂时不做声。 白雪岚让宣怀风坐在他的椅子上,端了一杯半温的茶给他:」喝一点吧。」 宣怀风见他不避嫌,径直拿了自己的杯子共用,倒有些羞涩,又不好拂他的好意,便低头喝了一口。 白雪岚笑着看他喝茶,手举起来,顺着他的额头抚上面的几缕黑短发,一边问:」各处都看了吗?有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宣怀风刚想张嘴说小飞燕的事,猛一想起这人惊天动地的醋劲来。 要说小飞燕,先要解释和梨花的相遇。 若解释了相遇,恐怕副官室两人独处那一段,也就少不了解释了。 如此接二连三的解释,在别人也许没什么,在白雪岚,却不知又能生出多少古怪的猜疑来。 宣怀风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宜开口,敷衍着说:」都差不多,一时片刻看不出什么。」 顿了顿,又说:」不过,防患于未然,我觉得各部里一些规矩还是要重申,办公时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都要说明白。免得有的人到了公署里,总忙着做些私事。」 白雪岚邪魅地一笑,问:」你倒猜到我的心,知道我打算在这办公室里和你做些私事?」 宣怀风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歪话,猝不及防,耳根子都红了。 白雪岚一歪身,半边坐在办公桌上,低头看着他:」别怕,你猜到我的心,我自然也能猜到你的心。这样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宣怀风被他轻薄话说多了,总不能老是忍着,反抗似的问:」你猜到我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思让你猜?」 白雪岚说:」你心里想着我们应该吃过晚饭才办私事的,要是现在办,既不是场合,又不是时候,对不对?」有趣地低笑。 宣怀风当然明白那些晚饭后的「私事」是什么,原来白雪岚时时刻刻不忘的。 竟像是等着钟点到了。 真 第78节 等过了晚饭,还不知道这人会怎么无法无天起来。 越往里想,脖子里越有一股热热痒痒的气往上冒。 他猛地缩缩脖子,原来白雪岚手绕到后面,正逗猫似的轻挠他的颈根子。 宣怀风啪地打掉他不正经的手,瞪他一眼:」别闹了,亏你还是总长,身在公署里,也不知道以身作则这四个字。原来你那些下属们,都是学了你的榜样。」 白雪岚自大地一哼:」有人能学到我这样的榜样,那是国家之福了。」 宣怀风说:」少自吹自擂啦,认真做点实在事再说。对了,今天待批的文件什么时候送过来?我自己也该先把要办的事办了。」 正说着,桌面的电话铃铃响起来。 白雪岚半挨半坐在桌边,长臂一伸,很麻利地把话筒抓了起来,老气横生地「喂」了一声。 宣怀风见他有了正事,赶紧站起来,把椅子空出来给他,再一看茶杯,刚才不知不觉喝得见底了,索性到门外找了暖水瓶,又找了公家的茶叶罐子,重新泡了一杯。 端着大半满的杯子回到办公室,推门抬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白雪岚脸上一抹阴冷电光火石般地从他眼底掠过。 那凛寒刺骨,让人脊背一阵发毛。 但只惊鸿一瞥而已。 转眼就全消匿无踪了。 宣怀风心里暗暗吃惊,把杯子放到桌上,问他:」怎么了吗?」 白雪岚把话筒挂回原处,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 端起宣怀风新冲的茶,低头吹了吹,沿着杯缘抿一口,咬着牙冷笑。 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第十章 宣怀风原想去找些公事来办的,见了白雪岚如此,担心起来,也不好走了,却又不好再问,索性取了桌上的当日报纸,在窗边木椅子上坐下,装作低头在看。 不一会,白雪岚走过来问:」有什么新鲜趣事,看得这样入神?让我也瞧瞧。」 好奇地斜了半边身子,蹭到他身后,笑着看他手里那报纸版头。 宣怀风说:」能有什么新鲜趣事?现在的报纸大多只为了挣钱的,无非吹捧吹捧各界名流,感慨感慨世风,空骂两句世情,不过如是,出不了一点实在的主意。现在的社会,缺的倒是肯做实在事的人。」 把报纸放下,回过头,打量了白雪岚一眼:」刚才那一通,是哪里来的电话?」略一想,又说:」算了,我也不过白问一句。要是不方便,你也不必要和我说的。」 白雪岚笑道:」你这傻瓜,你我彼此难道还有不方便的地方?刚才是警察厅打过来的电话,向我报告一声,说那几个埋伏我的匪徒已经正法了,就这么一件小事。」 宣怀风觉得奇怪:」那几个匪徒不是招供说受火焰帮姓周的指使吗?现在杀了他们,怎么追究幕后那些人?」 白雪岚说:」他们在公馆说的那些,一回警察厅就立即翻了供,按警察厅的说法,就算他们不翻供,有人证没物证,也不成事。何况又翻了供?如今更连人证也没了,还追究谁去?反正,天下老鸹一般黑,咱们睁大眼睛瞧好了。」 说完,把半边身子挤过来,和宣怀风同坐了一张椅子,把他方才放下的报纸拿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 天下老鸹一般黑…… 宣怀风一天之内,连听了两遍这话,心里大不是滋味。 明明被人拿钱买命,胳膊上还吃了枪子儿,白雪岚倒事不关己似的。 宣怀风就此不问,觉得不甘心,这世道真是太没天理了,如果连白雪岚这样的人尚且无法为自己伸张正义,那一般的小百姓更没出头之日。 只是,若要再问,事实明摆着,警察厅和黑道都勾结好了,没有证据,能奈何得了哪个?口里嚷嚷两句,又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来,只能让白雪岚更堵心而已。 可见当这海关总长,外面光鲜威风,其实想做一点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大不容易,每时每处的绊脚石。 不由对白雪岚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白雪岚正翻着报纸,听见宣怀风愤懑一叹,剑眉斜过来,瞅他一眼,说:」好好的,叹什么气?你与其为那些烂了心的龟孙子叹气,还不如把这些功夫省下来,都用我身上,待我好一点。划算着呢。」 宣怀风问:」我待你很不好吗?怎么算待你好一点?」 白雪岚下巴朝桌上一扬:」喏,那边的茶,你端过来喂我一口罢。」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原来你说的待你好一点,就是要人端茶递水的伺候。可见你虽然留过洋,骨子里却还是遗老遗少的派头。」 白雪岚暧昧地扫了他一下,笑得颇有几分微妙,慢慢地说:」我连肉食动物都当了,又怎会在乎再当个遗老遗少。我真的渴了,你不帮我,我就自己起来了。」 宣怀风被他看得脖子热热的,怕他越发说出邪话来,就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两手轻轻拍了拍:」不敢劳动您起来。做副官的帮总长端茶递水,原是分内的。」 调侃一句,走了过去。 那茶是宣怀风新斟的,放了一会,半温半热,正适口的时候。 他想着白雪岚受了警察厅的龌龊气,便存心想让白雪岚高兴一些,取了茶,又踏着长筒靴不疾不徐地回来,姿势很帅气端正,微笑着说:」总长,您请用。」 头一低,脊背微躬,中规中矩地,双手奉给白雪岚, 白雪岚却故意地脸一板,说:」我不喝。」 宣怀风奇道:」这算什么?让人辛辛苦苦拿过来,却忽然端起了架子?」 白雪岚道:」你这副官给总长端的茶,不过看薪金的脸上做的分内事,满杯子的无情无义。我要喝,也只喝有情有义的。」 宣怀风认识他久了,知道不能顺着他的胡话,不小心接错一句,定被他牵着鼻子绕到糊涂了,所以并不踩他设的圈套,只淡淡地说:」原来如此,看来伺候人也是有学问的,可惜我学不来了。我也正渴了,你不喝,我自己喝吧。」 才要把杯子凑到嘴边,手上忽然一轻。 白雪岚已经把茶杯抢走了,笑着喝个精光,把杯子喝空了,仍旧还给宣怀风,嘴上说:」有劳,有劳。」 宣怀风也不禁莞尔,拿着杯子,又到外头重斟了一杯。 回到办公室,白雪岚正低头看那份不曾好生看过一眼的报纸,听见宣怀风回来,抬起头朝他一招手,指着面前的报纸说:」你来瞧瞧,现在专有一种无耻之辈,借大官员的名头敛财捞好处,竟借到我头上了!」 宣怀风十分惊讶:」咦」了一下:」有这种事?谁这么大胆子?」 把热杯子放到桌上,快步走到白雪岚身边,偏着头,目光在报纸上一过,读清楚上面十来行字,颜色隐隐一变。 只见上面半粒花生米大的,加深颜色的黑字,醒目写道—— 「海关总长白公,留学法兰西,归而为国效命,年轻有为,且极热心公益。 有新生小学,为孤儿提供免费教育,因教学资金匮乏,校长尝闻白公好善之名而登门求援,即获白公肯定赞誉,并施以援手,捐助三千两百元,使众孤儿不致陷失学之虞。 海关居高位者,劳心国事之余,亦有此光辉公益之心,吾辈又岂能坐视? 现号召社会各高尚人士,为新生小学之孤儿再筹集学款若干。 诸君慷慨解囊,共举善行,此实社会开放文明之风气也!」 竟是借了白雪岚来当号召的榜样,要大家来捐款的。 白雪岚不屑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最厌恶这种空口扯谎的小人。如此人品,就算拿了捐款,能用到孤儿身上去?白让他们得了便宜,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等我打个电话到报社,痛批这写文章的记者一顿,再要他务必明日出一篇更正声明,追究说谎者的责任。否则,叫这狗屁报社开不得门。」 说完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拨电话。 宣怀风忙按住话机说:」你先别生气,这倒不是他们扯谎。」 白雪岚说:」不是他们扯谎,是我扯谎了不成?」 宣怀风瞥了白雪岚一眼,讷讷道:」是我惹出来的。」 一边说,一边双颊便默默红了。 白雪岚微愕,审视宣怀风一下,重新拿起报纸来,又看了两眼,忽然领悟过来,说:」是了,我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新生小学,上次舒燕阁里遇到那个土包子校长,不正是新生小学的吗?原来你瞒着我,偷偷给他们捐了款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又分辩道:」你见到的男的,是副校长,他有个妹妹,才是正校长。那一天那正校长到公馆了,提起捐款的事。我看她那模样,不像是骗人的,应该是认真办教育,所以捐了。」 白雪岚立即就留神了,说:」那女的模样定然很不错。」 宣怀风问:」你又没有见过,怎么知道?」 白雪岚古怪地笑了笑:」不然,你这么节俭的人,三千两百块,怎么就二话不说地出手了?为什么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又要故意瞒着我?」 宣怀风听这醋味极浓的话,心里忽然生气起来。 寻思道,听你这意思,以后不管见谁,都是理所当然地要报备了,否则就有故意隐瞒的嫌疑。 但我是你买回来的奴隶么? 就算关系亲密了一些,也不等于把自由人权通通交给你了。 别说关系亲密,即便外头合法的夫妻,也没有这一个禁止另一个交朋友的道理。 再说,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样的人品不堪,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不管好歹,就立即色令智昏了不成? 宣怀风一边想,一边越发气。 若在从前,他早对白雪岚指着鼻子大骂了。 可现在两人已不似从前那样的关系,关系一复杂起来,滋味便不同了。 气里带了一股伤心,心窝像被小刀慢慢剐着似的痛,虽然气得比从前更厉害,口齿却比从前糟了不止十倍,心里翻腾着一堆恶话,无奈死咬着雪白的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站在那儿,攥着两个拳头,肩膀微微发抖。 白雪岚看他脸都青了,大吃一惊,赶紧站起来,手伸过来说:」我说的玩笑话,你别当真!」 宣怀风啪地一掌,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办公室门走。 白雪岚手忙脚乱把他从后面抱住,硬拖到一边的沙发上,按着他坐下,连哄带劝地说:」开错了一句玩笑,你看你,气得这么样,多不值。是我错了,你生气,尽管甩我耳光好了。」 话音刚落。 啪! 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打得白雪岚一下子没了声。 宣怀风见他盯着自己,也回瞪着他,昂着头说:」怎么?以为怕我舍不得打吗?我知道你是强盗,你尽管用强盗的手段对付我好了!」 白雪岚苦笑道:」反正也不是没挨过。」 不知不觉地,把昨晚挨了打的大人情轻轻祭了出来。 宣怀风打了他一耳光,却没有痛快的感觉,反而更觉得 第79节 不舒坦。 要说再动手,被他这样搁一搁,已没了刚才扬手时那股不假思索的愤怒。况且,自己也不是那样暴力的人。 此时唯有一走了之。 可是想走人,却挣不开白雪岚两只臂膀。 无计可施下,只好把脸狠狠别到一边,使出无视的战术, 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白雪岚见他倔强地沉默下来,双臂把他抱得紧紧,不管宣怀风愿意不愿意,一个劲地耳鬓厮磨,凑到他耳边细声软语地求饶,「我确实知道错了,好宝贝,你一向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罢。我怎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你要是那种见一个喜欢一个的,我也瞧不上你了,何必追得我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有十条命,十条都要丢你手上了。」 又道:」至于,报纸上为什么说那款是我捐的。我猜想,该是你捐款的时候,用上了我的名字。这是你一片心地为我,花的是你的钱,买的是我的好名声,对不对?就是想到这个,我一时高兴坏了,忍不住和你开起玩笑。好好的气氛,倒让我给弄坏了。我也恨我自己这张嘴可恶,你若是要打,就重重打吧,也给我长个记性。」 温温柔柔哄了半日,宣怀风脸色才慢慢回转,开始沉默着不说话,后来被白雪岚百般纠缠得受不了,才冷冷淡淡地说:」钱是我捐的,那人误会了是你,也没什么。我疑惑的是既然钱应该已经够用了,怎么又在报纸要募捐?这件事,你就算不问,我也要弄清楚的。他们曾给过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们联系的电话和小学的地址,倒是亲自过去瞧瞧才行。」 说到这个,猛地想起梨花给的写了电话的小纸条,正放在上衣口袋里,不知怎么心虚起来,情不自禁用手在口袋外摸了摸。 白雪岚心细眼尖,一下子看见了,想问口袋里藏了什么,话到嘴边骤然刹住了,又吞回肚子里,拿着闲话打发时间。 宣怀风和他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记挂着工作,便辞了出去,到楼下副官室去。 原来待批的公文已经送到副官室了,就放在办公桌上。 宣怀风坐下,一份一份看过,边看边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整整一摞子文件弄完了,放下笔,才发觉肩膀酸酸的,眼睛也有点花。 正在揉眼睛,房门忽然被人直接从外面推开了。 白雪岚不敲门就大模大样走进来,含笑问:」饿不饿?我的公务已经办完了,这就回公馆吧,早点吃饭也好,可以早点休息。」 后面这句,完全是司马昭之心了。 宣怀风说:」我今天的事情也做完了,倒真的有些想吃东西。不过不想吃油腻的,很想吃点果子冻。」 白雪岚说:」那有何难,快起来,带你到番菜馆去。」 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拉起来,叫了护兵,几辆汽车气气派派地从海关总署大门前开出去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坐在一处,朝车窗外闲看风景,原也不在意,后来发觉汽车往城外开,才问:「这是去哪里?」 白雪岚说:」自然是枫山。」 宣怀风说:」城里这么多番菜馆,跑郊外大老远的干什么?若说看风景,这月份又没有枫叶。」 白雪岚说:」就算现在没有枫叶,别的景致还是有的,总比城里清爽。我知道山上有一家番菜馆,厨师是专门从意大利请过来的,做的甜点很好吃,果子冻想必也不错。再说……」 说到这里,眼睛朝宣怀风一瞟。 微笑着抿嘴。 宣怀风问:」再说什么?」 白雪岚笑道:」如今我在你面前说话,可不敢不小心,不然,什么时候又挨耳光。有的话可说可不说,我还是省在肚子里吧。」 宣怀风把头转回来,在他脸上瞅一眼。 倒真是英俊帅气,仪表堂堂的一个年轻长官,偏偏半边脸上多了几道指痕,虽然淡淡的,仔细瞧还是瞧得出来。 想着白雪岚的高傲心性,能这样忍受自己打骂,也算匪夷所思了。 宣怀风暗暗纳闷。 自己素日对别人都不如此的,再大的脾气也按着人情规矩来办,怎么对着白雪岚,就放肆到扬手就打了? 难道真是…… 持宠生娇,这四个字,放自己一个大男人身上,恶心极了。 宣怀风连想也不愿多想,便把这念头从脑中霍地抹走,反省着对白雪岚说:」我这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你从前也认识我,该知道我从前并不如此。大概是自我爸爸去后,没人教导训诫的缘故吧,脾气也变坏了……」 白雪岚没想到他立即慎思己过起来,一边好笑,一边心里尊敬钦佩,不等他往下说,伸手轻轻捂在他嘴上,说:」如果连你这样规矩的人都需教导训诫,我这样无法无天的,岂不活该被家里长辈打死了?你脾气再坏,也比我脾气好上百倍。」 宣怀风挤出一个酸楚的笑容,说:」你比我好,至少家里头还这么些长辈在,换了我……」没往下说。 轻叹一声。 白雪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柔声道:」带你出来吃饭,是要你高高兴兴,怎么提起这个了?你这人,心地太柔软了,我就怕你在这上头吃亏。」 也不忌惮前面司机从倒后镜上看见,搂住宣怀风的腰肢,把他带在自己怀里,双唇腻在滑如脂玉的脸颊上,亲昵厮磨。 宣怀风没他那么疯,红着脸把他推开,起身和他坐开一点,一边整理领子,一边不满地瞅他一眼。后来等呼吸平缓下来了,才接着前面的话头:」你刚才,到底要再说的是什么?」 白雪岚哪怕只和他小小亲密一番,也够欢喜了,当年宣怀风眼里只有林奇骏之时,哪有这样的好处?虽然亲了脸被推开,但宣怀风还肯主动与他和和气气地说话的! 见宣怀风问,白雪岚笑道:」是你问的,那我就真的说了。你可不要又怪我的玩笑话得罪了你。」 宣怀风说:」你快说吧。」 白雪岚满面春风地拍拍手,说:」再说,我看别的年轻人,一旦有了亲密朋友,总要常常地去玩,有数不尽的花样。公园戏院,逛大马路,看外国新电影,都是例行的节目了。现在时兴的,又有城外爬山,江边坐船钓鱼,办古诗社……」 没说完,宣怀风就不禁笑了:」你忽然研究起这个来了。」 白雪岚道:」我不过研究了一下下,就惭愧得不得了。自从我们在一处,哪有过游玩的机会,每天都被琐碎俗事困扰。亏你我还都是外国留学回来的,竟然没有一点罗曼蒂克的情怀。所以,我们以后该时常出来玩玩,大大的罗曼蒂克一番,方不辜负了大好人生。」 宣怀风问:」照你这么说,大好人生都是该用来玩的了。」 白雪岚含笑看着他:」酸甜苦辣俱有,才是大好人生。没了玩乐的甜味,只有酸苦辣,又算什么呢?我这人,只要吃够了甜,就挨得住苦。你越让我得了乐趣,我做事就越有劲。别人不知道我,你总该知道的。」 宣怀风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带了**之气,但也隐约另有一番深意。 把这些话细细咀嚼了一回。 默默垂下眼,不肯接口。 白雪岚等了片刻,把头别过来看他的脸色,低声问:」怎么忽然不做声了?」 宣怀风好半日没回应,后来,才冷冷地说:」我不爱听这种话,让人心里不舒服。酸甜苦辣,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说起来,似乎你要是受了苦,别人就不痛不痒了?别人就不会难受,不会伤心?」 白雪岚心窝砰地一下涨开了,眯起眼,暧昧地问:」别人?别人是谁?这样为我难受伤心的。」 一边低语,高大的身子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 宣怀风没地方躲,猛地被抱紧了。 额头、鼻尖、脸颊、双唇、下巴,热吻狂风骤雨似的卷过。 白雪岚热情如火,又覆上去,嘴对着嘴深吻。 宣怀风被他按在车后座的皮椅子上半仰着,只觉得白雪岚舌头在口腔里横来扫去,没放过任何一处,舌根牙肉上,酥痒搔痛都滋味都全了,胸口越来越炙热,和白雪岚紧贴着的双唇微微发起颤来。 好不容易,白雪岚头才往后略略一松,转过去咬住他的耳垂,喷着热气喘吁吁地说:」亲亲,索性改改规矩,现在就给我尝一回。」 宣怀风已经被吻得七荤八素,抓住机会大口地喘息,胸口猛烈起伏,感觉下面被人隔着衣服按住了抚摸,急得用手捶白雪岚的胸口,头频频往左边转,一脸担心。 白雪岚明白他怕被人看见,笑了笑,抬起头对着司机说:」把车停路边,我和宣副官在这里看看风景。你们都离远点,别吵吵嚷嚷的,坏了我们看景致的气氛。」 司机早知道身后的动静,听见白雪岚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看风景」命令,立即把车停到了路边一大片的绿地里,靠近十来丛半高不高的灌树,确实也是个景致不错的地方。 白雪岚一等司机下了车,手就去扳宣怀风的崭新光泽的皮带扣。 宣怀风还想拦,哪里拦得住他这样如狼似虎,一边剥,一边软声说:」好人,别欺负我了。让我摸一摸,要是一时三刻你还是不愿意,不敢强迫你,大不了我再忍吧。要是讨得你高兴了,你就让我尽兴一回,好不好?」 话说完,手已经探进衣料下,不问三七二十一,只管使尽温柔,轻揉重搓。 宣怀风被他这样握在掌心里,就像命门被捏住一般,挣扎不得,不一会下面硬邦邦的,霍霍跳着似的发起疼来,一股麻痹直从胯间射上腰腹。 这时再也说不出「不」字来,微张着嘴,后仰着脖子喘息。 白雪岚看他眼角含春,双腮赤红,说不出的风流标致,无法再忍耐,熟练把彼此身上军服内衣一并脱了,分开细嫩白皙的大腿,毫不迟疑地压上去。 本想着缓缓来的,不料这种时候的冲动,多少自律也派不上用场,憋了多日的强壮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想法,顶端一触那柔软甜蜜的入处,犹如饿疯的狼见了小羊羔似的,腰杆不自觉一送,直顶到深处。 「呀!」宣怀风吃疼地叫了一声。 眼角覆上一层薄薄水汽。 白雪岚被他紧紧含着,快活得几乎上了天,一边**澎湃,一边又觉得心疼,哄着道:」好几天没碰着你了,劲有些大,好宝贝,你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一下下摆动腰身,往深处菗餸鞭挞,顶得宣怀风魂飞魄散,连呻吟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十一章 枫山因为景致好,是城中有钱人喜爱的游玩去处之一,山上除了一干有钱有势者盖的气派别墅,也有不少商人在此投了本钱,建下许多高档饭馆,因为既有景色又有美食,合了那些少爷小姐们的兴趣,常有人肯花钱去帮衬。 偏偏这一天,林奇骏约了几个绸缎庄的老板谈生意,定了在枫山一道吃晚饭,也是这个时分出城。 坐在汽车上别无他事,自然就瞧着窗外的景色,看着看着,忽然眼里闪过一色地几辆汽车停在路边绿地上,旁边几个大兵背着长枪或蹲或站。 其中一辆最醒目,虽然停得最远,车头前面竖着的一杆旗子随风招展。 那嚣张跋扈的款式颜色,一眼就能瞧出是海关公署的了! 第80节 /> 林奇骏仿佛后脑勺被人狠拍一下,猛然叫道:」停下!」 把前座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松了油门减低速度,一边请示:」少爷,是要停车吗?」 林奇骏一楞,即刻就转了口,说:」不用停,你开慢点,别这么飞沙走石的。」 心不在焉地说着,直转过头在后面玻璃窗上使劲地看。 琢磨着细想,那海关总署的长官用车,应该是载着白雪岚了,他难道也是去枫山? 如果是枫山上游乐,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上宣怀风。 要是带上宣怀风,这样无缘无故地停在路边,又是在做什么?莫非他们两个…… 林奇骏心肝猛地一扯,简直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气愤得像被人当面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他又努力按捺着愤怒,在心里连连地摇头。 不对,不对。 就算白雪岚要,怀风那样腼腆的人,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岂不是成了霪乿的畜生了? 可不过一瞬,又有新的声音冒出来,呐喊着反问。 怎么不对? 怀风看起来是不错,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他要是对爱情坚贞,就不该忘记了从前,投向了有权力的海关总长。 再说,如果是正经人,从前怎么处处给我暧昧的暗示呢?那样的主动,要吻他,他也不抗拒,可见外头玉洁冰清,里面未必就好? 不!不! 从前他对我,必定是真心实意的,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瞧得出来。 可是他现在却被白雪岚熏坏了。 千万个想法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林奇骏一边看着海关的汽车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不可见的小黑点,心里却像被人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窟窿,一下子空了,再一口气填满了冷冽的酸液。 都是白雪岚的错。 想当初,他和怀风坐着汽车到郊外玩耍,何等无忧无虑,何等甜蜜快乐。 本该是他命里的缘分,握在掌心的东西,被人连皮带骨地撕出血肉地强抢了! 如今,竟是拿着小刀子在他心上一道道地割。 那刀刃似的酸楚惨痛,让他活生生倒抽一口气,痛苦得几乎落泪,又恨不得噬人之骨肉。 林奇骏坐在车后面,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汽车停下,司机过来给他开门。 见他呆呆地坐在后座上不动,司机说:」少爷,已经到雅丽番菜馆了。您请下吧。」 说了两遍,林奇骏才失魂落魄地摆摆手:」我要在车上想些事情,你别吵我。你到别处逛一圈去吧。」 打发了司机,独自在车上,伤心一回,叹息一回。 慢慢的,总算稍转回来一点。 又自我安慰地想,还是古人说的对,儿女情长最害英雄,功成名就才是实在。 现在虽然伤心,但今晚的约定要谈洋行的生意,是不能临时改的。 可见人生之无奈,每每要强颜欢笑,不得自在。 林奇骏大叹了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精致的手绢,把眼角的湿痕拭了拭,又往倒后镜照了一下,把西洋理发师为他新修理的头发整饰一番,满意了,才下了车,风度翩翩地走进番菜馆去。 他约的人都已先他而到了,报上姓名,一个西崽(注1)便把他引进一个小包厢内。 林奇骏一进门,就遭了其他人的笑,纷纷道:」要罚,要罚,怎么约我们来,你自己又迟到?」 又有人说要罚酒三杯。 林奇骏先是诚心诚意道了歉,然后说:」既然在番菜馆,可否按西式的方法办。」 别人问:」不知洋人是怎么一个规矩?」 林奇骏道:」洋人是不弄罚酒三杯这种事的,诸兄饶过小弟吧。」 这俏皮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便不再提罚酒的事,请林奇骏落座。 拿菜牌子,叫西崽下了菜单,又寒暄谈笑了几句。 等大菜端上来,大家都端起刀叉来。 王老板是在座人中较老成的,刀叉使得很不习惯,用力捣腾碟子里的牛排,不禁摇头,苦笑着说:」我就不明白,这洋人什么都好,就是吃饭够笨的,又是刀又是叉,这么多劳什子,还不如我们老祖宗两根细木头一双筷子。」 周老板嗤咕吞了一块带血的半生牛肉到嘴里,一边吧唧一边说:」这玩意儿现在时兴,你不见城里到处开着番菜馆吗?我看啊,倒不是番菜好吃,实在是洋人一吃香,洋货也跟着吃香。」 另一个说:」林老板可要大赚了,如今开大洋行的,生意最旺。」 「那是,林老弟最近风光得紧。」 「老周,你别尽说别人,若说风光,你也不差,有了染布厂,最近又新开了绸缎庄,全天下的钱都让你一个人赚完了不成?」 几个人谈谈笑笑,说了一番不要紧的话,吃得有七八分了,王老板才试探着问:」林老弟,今天约我们来,不是只为了吃番菜吧?」 林奇骏刀叉用得好,吃相也最为斯文,把牛排切成小块,银叉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了,才说:」各位老兄最近有没有听见海关的新消息?」 这些老板们自从白雪岚走马上任,就没少吃亏,一听林奇骏提起海关,都脸色一变。 周老板凝重起来,索性放了刀叉,询问起来:」难道海关那头,又有什么新花样?」 「是新税制的事?」 「不对,不对,我得了准信,说新税制的事耽搁下来了嘛。是我海关里的熟人悄悄透的风。」 「好了,」王老板朝两个嘀嘀咕咕的人把手一挥:」少乱猜了,等林老弟把话说全了。老弟,你说。」 众人都看向林奇骏。 林奇骏说:」我也只是听见一点风声。大概海关那头,要开始查船了。」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老板说:」还以为你说的什么,唬我们一跳。要说查船,海关什么时候不查呢?每到码头都要上船看的,这是例行公事。」 林奇骏叹道:」有这么轻松,那我还愁什么?我听来的并不是这么回事,以后不是从前那样走走官样文章,而是随机抽查。」 「什么?什么鸡?」 这种听不懂的字眼,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 同桌的几个老板都情不自禁把身子微倾过来。 林奇骏说:」随机,那是洋人的字眼,就是随便挑几船瞧瞧,谁也不知道会被挑中,抓阄差不多的事。这规矩要是一改,不再是官样文章了,海关的人要是挑中你的船,上船来查,那可是翻箱倒柜,一样一样对着公文上的来,一样货物勾一笔,稍有一样数量不对的,或夹带了一两样东西,整船都给你扣下,还要追究责任。」 周老板惊道:」哎呀,这可不和抄家似的?一船的货物这样查,还有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张老板戳了一块生番茄,丢在嘴里咬着,冷冷说:」不用说了,这些又是那位白总长想出来的招儿。养不乖的狼,喂了多少钱都不足,先前借机要改税制,弄了一大笔钱,才消停了几天?现在又来个什么鸡抽查,他不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给弄死了,心里就不舒服!」 周老板附和道:」那是,那是,那些海关的都不是好东西,好好一船货,要是让翻一翻,弄坏了算谁的?」 对面那一位冷笑一声:」周老板,能弄坏你什么?都是一匹匹的布帛,摔也摔不坏。我可惨了,做的日本玻璃生意,要是没能把那些检查的人伺候舒服,装作不小心,能把我一箱子货给砸碎了。」 「他娘的!这世道做规矩生意,谁都活不了!」 众人脸色沉重。 现在船只过海关,哪一家不偷着少报不报,哪一家不或多或少夹带些高价洋玩意,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商人重利,看重的是钱银,不这么干才怪呢。 但如果真动起真格的搜,谁都要担惊受怕。 王老板老奸巨猾,看群情激昂起来,自己没吭声,左右瞧瞧,看见林奇骏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很有派头的慢慢喝着,不由笑道:」林老弟,你虽然年轻,但在我们这群人里,你是数一数二的了。你何不给大家出出主意?」 林奇骏反问:」我要有主意,还用得着心急如焚地请大家来这么一趟?」 周老板说:」你和那海关总长不是同窗吗?你们的情分,总比我们深厚。老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别卖关子了。」伸过手来,拍拍林奇骏的肩膀。 林奇骏涩涩地说:」不瞒你们说,要是别人,我还敢卖一卖这个同窗的面子,但这位白总长的为人……唉,对着这人,那么一点薄纸似的同窗之情,算不上什么。」 他叹息了一阵,又留了个话锋,轻描淡写道:」不过呢,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张老板顿时来了精神,把脸凑过来:」有什么妙法?」 林奇骏低声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就算总理,我看,总不能完全不理会商会的抗议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对啊!」张老板一拍大腿:」请商会向总理抗议!」 「有道理,商会这些年,给政府做了多少贡献。要打仗,要买武器,当官的摊着两个手掌向我们募捐,一募就是几万几十万,要是总理不为我们做主,以后国家再有什么难处,我可管不了了。老子连自己都顾不上,还顾得了国家?」 周老板眼睛斜着往旁边看,叫着王老板:」王兄,兄弟们可要仰仗你了。你和商会里欧阳会长的交情,那可不一般,有您一句话,欧阳会长一定鼎力相帮。」 王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帮大家的忙,就是帮我自己的忙,我绝不推脱的。不过有一件,要抗议,也得有抗议的理由。我这样空手去找商会,能叫欧阳会长向总理抗议什么?抗议人家海关打算抽查我们的船货?那可是人家的公职,说出来堂堂正正的事。所以呢,就算抗议,也要找点适当的理由。」 张老板怪异地「啧」了一声,道:」要告状,还能找不出理由?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礼受贿,玩戏子,他哪一样不做?出门就一溜的汽车,带着护兵招摇过市,气焰嚣张到天上去了。依我说,王老哥先去欧阳会长面前说说,引起他重视。我们几家呢,各自搜罗一些证据送到商会去。」 「对!这样才显得是群情,大家都受他的害。」 「舆情一起来,就算总理也不好庇护他。」 「再怎么样,也让姓白的知道一点轻重,别老把咱们当软柿子,爱捏就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异常积极。 只有林奇骏在一边,把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干了,整个儿局外人似的。 王老板看向他:」林老弟,瞧你这样,若有所思啊。我们谈得有不周到处,你也提醒提醒。」 林奇骏放不下来时遇到的事,心绪始终有些不甯,正说着要紧事,居然无端端就岔了神,被王老板一语惊醒,强笑道:」各位老兄虑事周全,我自然全心全意的附议。」 正要继续聊下面的,房门被人敲 第81节 了敲,打开来。 一个穿着西装侍服的西崽进来,走到林奇骏耳边,弯了弯腰,说:」林少爷,隔壁包厢里有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请你过去见一见。」 林奇骏也感到糊涂,想不出是谁,皱眉问:」哪一位?要见我,怎么他不过来呢?」 那西崽原是得了小费的,自然要把事情办严密些,听林奇骏问,又把腰弯得更低一些,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那位先生说,要是见您不愿去,就要我和您说,他姓周,是您一位极熟的朋友。」 周? 林奇骏一怔,接着便浑身一冷,已经猜到七八分。 懵了几秒,知道躲也躲不过,站起来勉强笑道:「有一位故人,请我去见一见,要失陪片刻。各位见谅,见谅。」 西崽领着他到了另一个包厢。 门一开,包厢里一股子臭烟味直涌出来,钻进鼻尖。 林奇骏少不了一阵厌烦。 往包厢里看,两个高大汉子穿着短褂站着,桌子旁只坐了一个塌鼻子的秃头男人,正酒足饭饱地拿着一根牙签懒洋洋剔牙,两只脚放肆地搭在白蕾丝桌布上,浑身的泼赖跋扈气——正是卖烟土的火焰帮大当家周火。 周火看他来了,把牙签咬在嘴里,指指桌边,说:」啊,来啦?坐。」 林奇骏不想坐,呆站着,不无埋怨地小声说:」不是说好了,彼此不见面,免得让别人瞧见。我们打交道,总不好让人家知道。」 周火嘿道:」林少爷,你也别小看人。我姓周的走出去,也是规规矩矩开铺子做生意的,和你说几句话,辱没不了你。况且,我不是也留神了?要不怎么特意叫西崽去请你?要是我叫这两个兄弟去你那包厢里,又如何?」 林奇骏不想和他起冲突,忍着气问:」你叫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自然是好事。」周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桌上啪地一丢:」你的。」 居然是一张日本银行随时可取的定额存票,仔细一瞧,金额还颇大。 林奇骏不解:」这怎么是我的?」 周火说:」老子虽然是粗人,但做事一向公道。你既然帮了忙,就少不了你一份。这是上几次的花红,拿去。」 林奇骏明白过来了,摇头说:」不不,我帮这些忙,不是为的钱。我只是个生意人,求个出入平安罢了。这些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 「不要。」 周火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霍霍扫了两眼,狞笑起来:」林少爷,我看你白长了一脸聪明相,真不怎么上道。老实告诉你,我周火拿出来的钱,你要得要,你不要,也得要!」声音蓦然凌厉。 林奇骏被他一双恶眼瞪得脊背发毛,心猛地一紧,垂下眼,犹站着不做声。 周火拔高了嗓子问:」怎么,真的不肯收?姓林的,你少把自己当个玩意儿。」 身后两个壮汉也撩袖竖眉地吆喝:」给脸不要脸!我们当家的拿你当兄弟,你摆他奶奶的什么臭架子?」 「不拿钱,你照样是私运毒品的罪,别他妈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小心惹火了我们当家的,把你干的事捅出来,倒看看大洋行的老板怎么下场!」 骂得林奇骏又惧又悔,脸白得纸似的,缩着头不敢动弹。 「你们这些小畜生给老子闭嘴。」周火喝止他的手下,站起来走到林奇骏身前,拍拍他肩膀,换了一副和气面孔,说:」兄弟,老哥也是为你好,有钱大家一起赚嘛。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以为毒品害人,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那些犯了瘾的,要是没有毒品,哭着满地打滚,多惨啊。有我们,他们才有舒服的日子过,哪一天我们不卖了,任凭他们瘾头发作,那才叫作孽呢。好啦,何必和钱过不去?拿着,拿着。」 拿起存票,硬塞到林奇骏手里。 林奇骏迟缓地看看他的笑脸,又看看他后面两个牛高马大的跟班,咬咬牙,默默把存票塞到口袋里。 周火笑道:」哈,这可不就好了。」 招呼林奇骏坐下,问他:」听说海关打算抽查船只,你想到应付的法子没有?」 林奇骏叹了一口气,说:」我正在办,不过办得成办不成,可不敢打包票。」 周火问:」你打算怎么办?」 林奇骏说:」叫商会出面抗议,给总理施压。」 周火哂笑:」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身上一股钱味不奇怪,怎么还有一股穷酸味?什么抗议啊,施压啊,顶个鸟用!倒不如花点钱,把查船的人都买通了,管它船上装了什么,只报告上头是棉花就好。」 林奇骏冷笑道:」这人精明着呢,如果要换查船方式,自然会有防着收买下属的后招,你怎么知道他下一步不弄海关内部整顿呢?周当家,你也要小心点,上次他被埋伏,中了一枪,这人爱记仇,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你头上。」 周火不屑地说:」我怕他个**,就算知道是我干的,又能拿我怎么样?警察厅长还是我拜把子兄弟呢,没凭没据的,他敢动我?喂他一颗枪子,是老子好心教导教导他,以后不要吃饱了撑着,专找老子麻烦。不然,嘿嘿,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林奇骏本来懦弱胆小,这一阵和黑道的人打了交道,见识了另一番世面。 偷运毒品是一件,宣怀风又是一件,左左右右算起来,他和白雪岚之间的对立是很严重的了。 每每想起白雪岚,嫉恨难当,那种痛恨竟是不曾对别人有过的。 恨得厉害,怒气就盛。 怒气盛了,居然胆子也不知不觉大起来。 林奇骏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利落点把事情办了,以后万事方便。」 周火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忽然转性,敢闻血味了?」 林奇骏尴尬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不要当真。」 周火说:」那混蛋中了一次埋伏,胆子都吓破了,出入带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好下手。你也别以为老子是道上的,动不动就打人埋伏,没有那个必要,老子干嘛拿兄弟们的命去拼?只要那姓白的学了教训,别碍老子的事,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有必要,能打打交道也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有事也好谈。」 林奇骏相当惊异:」这怎么可能?他挨了你的枪子,还肯和你打交道?」 周火哈哈笑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但凡当官的都怕死,我们对付他们,就像对付狗一样,打一棍子,打得他怕了,乖了,再给一颗糖吃,摸摸脑袋,顺顺毛。到时候每月送些钱给他用,交情自然就有了。这就叫先苦后甜。要是交道打得好,连带你这查船的难事,也不在话下。」显得很得意。 林奇骏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他对付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一番行事,如今自己竟和他成了一条绳上的两只蚱蜢了。 林奇骏满心不是滋味,一味苦笑,说:」周当家的,你厉害。」 他本来就和周火没什么别的好谈,又想起另一个包厢里还有几位老板在等,把原因和周火说了,很快地走了。 回到原来的包厢,几位老板早就吃饱了,又就商会抗议的事议论到差不多,只为了礼貌等林奇骏回来打个招呼。 看见林奇骏回来,几人七嘴八舌把商量出来的主意说了,一顿饭便告结束。 林奇骏自然做了东道。 张老板耽于风月,身子失了保养,有个尿频的毛病,临上车前去总要去一趟小解,小解完了,回来包厢里,拿忘在椅子上的一件外衣,正巧看见林奇骏给了西崽小费,打算离开。 张老板说:」你说巧不巧,那姓白的今晚也到这里吃饭来了。」 林奇骏问:」你怎么知道?」 张老板说:」我刚才从茅房出来,在走廊那一头正看见他进番菜馆,还带着一个副官,好些护兵在后头跟着。那个副官我上次吃饭时见过,姓宣。」 顿了一顿,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色迷迷道:」我瞧他们两个定有一腿。那副官,连白云飞都能比下去。那么好的模样弄到身边,当什么副官?能办得上几件公事?还不是摆个虚名。这姓白的可真会享受。」 林奇骏听得心里难受,像刀割的伤口上被人加泼了醋一般,虽恨宣怀风变心,亦憎张老板这副嘴脸,正色道:」可不要这样说,别人我不敢担保,这个宣副官当年是我同窗,我深知的,为人很正派,又好学,书念得极好,当年先生都夸奖他的。去英国学了真本事回来,到了海关里办事,也很兢兢业业。并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人。」 张老板讨了一个老大的没意思,说:」没想到姓白的身边,也有这样不错的人,呵。」 和林奇骏告辞,拿了东西就讪讪地走了。 林奇骏本来吃完饭就想回城去看看白云飞的,此刻却多了一番心事。 去见宣怀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宣怀风身边必有白雪岚在,看了他们成双成对,只是给自己找难受而已。 但就这样走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回家去恐怕会翻来覆去地乱想事。 他像有一只猫伸着爪子在心里乱挠,疼而且乱,恍然觉得,这就是失去所爱的滋味了吗? 这样一想,更添了一分伤心。 从前宣怀风对他何等重视,知道他有一点不痛快了,宣怀风便感同身受,比他更不痛快十分。 如今又如何? 他在这里枉自痛断肝肠,那一位却和白雪岚在优哉悠哉地享受牛排大餐。 不行。 他这种遭到背叛的伤痛,也该让宣怀风知道才行。 怀风是个软心肠的人,也许看见了他的痛苦,会愧疚怜惜,把从前两人的爱情,想起几分来,也未尝不可。 林奇骏想着,心里又生出一种希望,仿佛寻找失踪的爱人一样的忧思缠绵,情不自禁走出包厢,在番菜馆里寻找起怀风的身影来。 (注1):「西崽」。指在外国人家里或店里帮佣的中国人。 第十二章 宣怀风被白雪岚哄得一时昏了头,破天荒地在汽车里翻云覆雨,本以为是一次的事。 不料白雪岚却没这个浅尝即止的打算,既然入了巷,少不了做了一次,又要一次。 因为这两天总忍着,憋出了火,一开禁,劲儿出奇的大,时间也长,一连弄了几回,把宣怀风从中间掏得连肉带骨都全碎了一般,最后看宣怀风酥软如泥,连喘气呻吟的力气都没了,两只黑眼珠里全是求饶之色,白雪岚才心疼起来,不得已暂停了。 此时天已经略晚,白雪岚知道宣怀风浑身无力,想今晚先到枫山的别墅,就在别墅里叫厨子烧点吃的,早早吃了睡下,好让宣怀风休息。 至于番菜,可以明日再吃。 和宣怀风一商量,宣怀风却不肯。 倒不是宣怀风嘴馋一定要吃番菜,他想着自己和白雪岚在汽车里待了这么久,外面司机和护兵都等着,估计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果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去别墅,脸面上实在过不去。 说不定被人在背后嘀咕,半路上做那种脸红的事,竟 第82节 做到连饭都没力气吃了。 所以坚持要去。 白雪岚知道他的心思,暗笑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又觉得这害羞的个性,很是可爱,就依了他。 找了近处一处山脚下的清泉,两人随便洗了一下。 白雪岚应酬多,车里常备着临时要换的衣服,这时候刚好拿出两套休闲的洋衣裤来,和宣怀风一人换上一套。 宣怀风和他个子差不多,裤子是合适的,就是胸背没有白雪岚厚实,上衣穿起来有些宽,但问题不大。 都弄好了,就叫司机开车,直往雅丽番菜馆去,到的时候,恰好是一般客人吃毕结账的时分,空位很多。 白雪岚问宣怀风想坐哪里。 宣怀风说:」这里是山上,空气很清新,我们不要坐包厢了,坐露台吧,还可以看月亮。」 西崽便把他们引到一个大露台,露台上摆着精致的长形小桌,上面摆着西洋款的黄铜烛台并一个水晶长颈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两边各放了一张双人连座软沙发,又漂亮又舒适。 宣怀风看了很喜欢,笑着说:」这里很好。」 他被白雪岚弄得很累,腿上乏力,一边说就一边赶紧坐下了,身子挨在软软的沙发靠背上。 白雪岚刚要坐,宣怀风警醒得很,立即拦住了,说:」你干什么?」 白雪岚笑着说:」这是个双人座位。」 宣怀风说:」不行,哪有两个人吃饭挤一个沙发,空着对面的?你坐对面那一张,我不想和你挤。」指着桌对面的沙发。 白雪岚对他挤挤眼睛,说:」我缩着身子,不挤到你。这样可以一起看月亮。」 宣怀风知道,刚才自己死去活来,其实对白雪岚来说是不够的,如果再挨挨碰碰,不知道又惹出什么事来。 既然如此,当然分开坐比较安全。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你坐对面,就看不见月亮吗?月亮是在天上的呢。我们俩不要吵位置了,快点东西吃吧,我饿坏了。」 白雪岚怕耽搁下去真的饿着他,只好放弃,坐到宣怀风对面去。 两人点了餐,先有头盘和热汤、小面包送过来,他们随意吃着,聊着天等大菜上来。 白雪岚问:」上次瞧见你在看《乱世佳人》,看完了吗?」 宣怀风点头:」看完了,不过看得很匆忙,囫囵吞枣的。细论起来,倒是一本好书。」 白雪岚说:」你看书,绝不会囫囵吞枣的,既然说它是好书,定有一些心得,何妨说出来让我也长长知识?」 一只手搁在桌上,支着头,优雅地笑着。 漆黑的眼睛盯在宣怀风脸上,像要从他表情里瞧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来。 宣怀风知道他想诱自己说些罗曼蒂克的事,正因为知道,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装糊涂地说:」女主角虽逢乱世,但是很顽强,我的心得,就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总要靠自己实实在在的活着,才有意思。」 白雪岚问:」那你偏向白瑞德,还是郝希礼呢?」 宣怀风一怔,绕了一个圈子来答:」要是白瑞德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我想斯嘉丽会对他好一点的。」 此话一出,白雪岚就笑了。 开始是微笑,后来像控制不住似的,咧着嘴只是合不拢,用手掌遮在眼睛上,低着头看着桌布,笑得肩膀一阵阵微颤,仿佛这真是一件开心得不得了的事似的。 宣怀风大窘,轻拍着桌说:」收敛一点吧,别人以为你发疯了呢。快别笑了,你的大菜来了。」 果然,西崽远远地端着一道大菜过来。 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喷出热热的烧汁香,牛排还在一层薄薄的烧汁中嗤嗤发着响声。 白雪岚问西崽:」这一位点的羊排呢?」 西崽说:」正在制呢,弄好就给您送过来。」 白雪岚掏了十块钱一张钞票,递给他,吩咐:」叫他们快点,饿着我朋友了。」 西崽得了钱,赶紧答应着去厨房催了。 白雪岚问宣怀风:」羊排还没好,你吃不吃牛排?」 宣怀风说:」我吃了,你怎么办?况且等一下羊排来了,我吃不完又浪费,等一等算了。」 白雪岚笑道:」不值什么,我不够吃,就再点一客。你怕羊排吃不完浪费,我也能帮你吃。我食量大着呢。」 切了一块牛排,手横过桌子,用叉子送到宣怀风嘴边:」快吃一口。」 宣怀风体力消耗很大,早就饿了,闻着牛排很香,又见露台上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不再和白雪岚争辩什么,乖乖张嘴咬了。 白雪岚兴致盎然地看他斯文地咀嚼完一块,又切了一块喂他。 宣怀风说:」你吃啊,你也饿了。」 白雪岚说:」那好,你一口我一口,这才有趣。」自己吃了一块,再送一块到宣怀风嘴边。 两个肚子饿的人,越吃越香。 一块牛排,这样你来我往,霎时吃了大半。 后来西崽把刚做好的羊排也送过来了,摆在宣怀风面前。 白雪岚探过头来看一眼,也是色香味俱全,诱人垂涎欲滴,说:」你也喂我几口吧。」 张大嘴,待哺小雀似的等着。 宣怀风吃了他的牛排,不好意思拒绝,就切了一块送到白雪岚嘴里。 白雪岚犹如吃了老蜜一般,直夸好吃,央求再来几块。 宣怀风已经喂了一块,也不在乎再喂第二块,索性像刚才那样,也是切一块给白雪岚,再切一块给自己。 白雪岚也不闲着,把自己面前的牛排,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送。 林奇骏找到露台上,一抬眼,正瞧见两人面对面隔桌而坐,谈笑着互喂牛羊排,蜜里调油一般,气得一腔血涌上头,差点栽倒。 他似梦非梦地呆站了片刻,才走过去,强笑道:」雪岚,怀风,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吃饭。真是巧了。」 宣怀风猛然听见他的声音,手一抖,羊排几乎送到白雪岚鼻子上,赶紧撤了回来,说:」啊,是奇骏……你也在这里吃饭吗?」窘迫得手足无措。 心忖,怎么这种轻佻的所为,偏偏让这个人看见了? 白雪岚态度很轻松自在,抬起头笑着打量林奇骏,问:」你是吃过了,还是刚来?」 林奇骏说:」虽然吃过了,但是很想再吃一个果子冻,刚才吃了一个,很好吃,觉得一个不够呢。不知道你肯不肯请这个客?」 白雪岚哈哈笑说:」我要是连一个果子冻都不肯请客,那也太吝啬了。请坐,请坐。」 林奇骏正要坐到宣怀风边上,白雪岚霍地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打了一个标准而殷勤的手势,笑着说:」你是客,这宽敞的位置,来,来,请上座。」 请了林奇骏坐下,自己和宣怀风合坐了一张双人沙发椅,和林奇骏对着面。 宣怀风本担心林奇骏坐到自己身边来,看白雪岚机灵,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往深处想想,这样一来,仿佛当着林奇骏承认自己和白雪岚的关系似的,又生出几分尴尬,垂着眼用银叉戳碟里的食物,没怎么说话。 白雪岚叫西崽过来,要他把菜单拿来给林奇骏看。 林奇骏说:」不用看了,不过就是果子冻罢了,点一客黄桃味的吧。」 白雪岚转头看宣怀风,问:」你今天不是吵着要吃果子冻吗?想吃什么味的,一并叫。」 宣怀风还没做声,林奇骏就说了:」怀风也爱黄桃味。」 白雪岚问宣怀风:」是吗?要黄桃味的?」 宣怀风说:」肚子太撑,吃不下果子冻了,你帮我要一杯热咖啡吧。」 白雪岚便叫西崽一一记下,又为自己点了一份小奶油蛋糕。 等甜点时,三人就随便聊聊。 白雪岚问林奇骏:」你家生意最近如何?都顺利吧?」 林奇骏说:」做来做去都是这个样,反正顺应着有钱人的爱好就好,现在的有钱太太和小姐们,很爱西洋人的小首饰,而且烫发的人越来越多了,烫了发,也常常需要一两款外国的精致夹子,好衬出烫发的美丽。带花边的长手套,和各种样式复杂的花边,也正时兴,买的人多。」 白雪岚笑笑:」你呀,现在俨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模样了,一开口就是整套儿的生意经。」 林奇骏说:」怪了,这可是你问我,我才答你,你不问,我也不会说。另外,我正有一件事想问你呢。」 白雪岚说:」什么事?」 林奇骏问:」是不是以后海关要抽查船上的货呢?」 白雪岚说:」你也听到消息了?不错,是有这样的举措,好防范那些借着合法生意名义乱来的家伙,我知道你不在此列的,所以这样做,对你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林奇骏说:」我又没有在船上夹带东西,也不少报数量,并不怕你查。不过听说消息传出来,不少和进口船有关的老板心里发急呢,雪岚,自你当了海关总长,可得罪了不少人。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到底众怒难犯呀,要是大家都闹起来,海关脸上也不好看。」 白雪岚听了,偏过脸,用手在宣怀风肩上轻轻一拍,说:」怎么样?我说这样做得罪人吧,你偏不信。现在连奇骏也担心起来了,你还不信吗?」 林奇骏听了,才知道这事原来是宣怀风的提议。 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蠢,早该想到的。 随机这种词,可不就是数学上的玩意儿吗?刚好怀风就是学数学的。 暗暗懊悔自己提了这件事,倒好像要和宣怀风过不去一样。 宣怀风一遇公事,不免认真起来,说:」一项新举措,必会伤及一些做暗事的人的利益,当然就会有人出来反对。如果得罪人的事就不做,那海关还有什么用处?你要是怕事,就和外头说,这些都是我的提议,哪些人不满意的,让他们对付我好了。难道他们也花金条请人打我的埋伏?就算打我的埋伏,我也不怕,大不了为国捐躯罢。」 白雪岚听得极畅快:」说得极是,可惜没有酒,不然用这番豪言下酒,值得喝上三壶,不过你为国捐躯,我可绝对不批准……」 凑到宣怀风,压低了声音,喉咙里沙沙地说:」你只为我一个人捐躯就好。」 宣怀风愕了一愕,才明白他竟是在说轻薄话,顿时双颊飞红,当着林奇骏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霍然转头,狠狠瞪他一眼。 白雪岚被他瞪了,更得意地扬起唇角微笑。 被林奇骏看在眼里,酸味直冲鼻尖,恨不得冲过去把白雪岚一把从宣怀风身边扯开,丢到露台外面去。 一时甜点上来,林奇骏看着那黄桃果子冻,也觉得面目可憎,一口一口吃着,仿佛掺了醋做的,酸得牙齿都是软的。 偏偏白雪岚还小声问宣怀风:」我这奶油蛋糕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点?我勺一口给你试试味。」 宣怀风情不自禁瞥林奇骏一眼,摇头说:」我不吃。」 这一个举动,对宣怀风 第83节 来说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让林奇骏看来,却宛如绝境中看见一丝光明,心又猛地霍霍大跳几下,激动地想到,怀风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在白雪岚面前,少不了虚与委蛇,但是这样偷偷瞧我,估计是怕我见他们亲密,心里会难过。 他还会担心我难过,自然是不曾真的把我抛弃。 这就如白云飞到了恶客手里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虚应承着。 现在的宣怀风,比那样的白云飞更可爱可怜。 现在的白雪岚,自然也比一般的恶客更可恶可恨。 陷在情感纠葛中的年轻人,总容易被想象蒙蔽头脑,林奇骏恨起来,觉得怀风背叛了自己,伤害了自己,一时看见怀风玉人似的坐在自己面前,似远非远,仿佛触手可及,又忆起从前的甜蜜亲昵,不敢相信他已成了别人的爱人。 便一味地往自己喜欢的方向上想,又充满希望和期待了。 白雪岚开始见林奇骏脸色灰白,还以为已经把这个情敌打败得不能再起身了,没想到后来,林奇骏忽然眼睛又冒出光芒。 他是极会观察情势的人,略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暗中生起一点不满。 一头,觉得林奇骏愚蠢可厌,不知道急流勇退,放弃对怀风的纠缠,另一头,又觉得宣怀风也有不是。 你狠心绝情一点,在林奇骏面前表现得和我亲密,把关系彼此承认了,岂不是很好。 也不至于让林奇骏以为他还有希望, 难道你不敢对林奇骏承认你喜欢我? 还是,你对他还有余情,所以这样藕断丝连? 白雪岚这个患得患失的毛病,对着宣怀风是常常犯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情不自禁担心自疑起来。 吃完饭结了账,和林奇骏分道扬镳,白雪岚生了闷气,不自觉地想宣泄出来,就把宣怀风带到枫山的别墅去,纠缠着要把半路上未满足的那部分补足。 宣怀风和林奇骏见了一面,难免想起从前那些年少单纯的岁月,纵然现在已经不爱林奇骏了,心里始终有些酸楚感慨,说不出怎样一番滋味。 这样的夜晚恐怕多梦,如果能和白雪岚两人打开窗户,吹吹晚风,谈笑着纾解心郁,倒也不错。 不料刚进了别墅的睡房,白雪岚不但没有体贴的表示,反而立即提出**的要求,让宣怀风顿时更难受起来。心忖,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上的关系不成?不分时间地点,只想到这件事上。 白雪岚身子一贴过去,被宣怀风一掌推开了。 宣怀风说:」发什么疯?现在又来这么一出。我腰都要断了,骨头断了几根似的,要人的命吗?」 白雪岚最在乎的,是宣怀风见了林奇骏后,心思又有活动。 身体上这档子事,白天在汽车里都能做了,怎么见了见林奇骏,就变成了禁忌,不能做了呢? 他心里越在乎,面上越是嬉皮赖脸,笑道:」可不是,迟早不是你要了我的命,就是我要了你的命。」 宣怀风露出正色说:」别尽说这些难听话,我可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白雪岚说:」只是一句顽话,你何必多心?」 宣怀风说:」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像你这样,一会要死在我手上,一会我要你的命,时时刻刻不离口,是我多心,还是你存心?」 白雪岚淡淡微笑着吐了两个字:」奇怪。」 宣怀风问:」奇怪什么?」 白雪岚说:」我奇怪怎么你和别个男人见一见面,转头就看我不顺眼起来,连我开句玩笑也不放过,非要从里面挑出刺不可。」 宣怀风最受不了他皮笑肉不笑的习惯,一时恼了,和他硬扛起来,说「人家嘴里至少没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做人行事规规矩矩的。」 白雪岚最听不得他夸林奇骏,闻言脸色一变,从沙发上霍地站起来。 这一下动作很猛烈,宣怀风吃了一惊,眼睛一扫,瞧见他两个拳头都攥起来了,气愤地问:」你嘴上说不过了,要打人吗?」 白雪岚恶狠狠瞅着他,站了足有十来秒,拳头攥得越来越用力,指节几乎发白,可最后,猛一下把拳头松了,一声不吭掉头往门外去。 宣怀风刚想问,到哪去? 话到舌头尖,又忽然缩了回去。 看着白雪岚踏着重重的脚步出了睡房,知道他是负气而去,自己莫名其妙地更恼起来,索性把睡房门关上,从里面锁死了。 白雪岚正顺着小楼梯往下走,听见睡房门啪嗒一下关上,很快,里面还轻轻卡哒一声,知道宣怀风把房门给锁了,一股憋闷酸气直冲脑门,忍不住猛地转身,要回去一脚把房门踹个稀巴烂。 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恼起来动了手是不知道轻重的。 把门踹了不要紧,可万一踹开了门,进入又吵两句,急起来真的动手打伤了人,那可怎么办? 怀风个子虽然高,身板却顶不结实的,挨得住他几下子? 这样一想,白雪岚就硬生生把自己勒制住了。 但就这样走开,又万分地不甘心。 这是他的男人,他的别墅,他的睡房,居然把他关房外头! 天理都到哪去了? 白雪岚站在门外,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紧,牙齿磨得吱吱作响。 他娘的平等! 他奶奶的爱情! 外国人这套玩意就是要命。 换了咱们中国老传统,一家之长,夫为妻纲,何等痛快! 在心里叫嚣得翻天,毕竟,白雪岚还是没有抬腿踹门,站了半日,自己也难免泄气,匆匆下了楼梯,在客厅的西洋小吧台里找了一瓶酒,拔了瓶塞,正要往嘴里倒,忽然又想起自己答应过戒酒。 怔了一怔。 更满心窝地火气,举手一甩。 砰! 把酒瓶砸在地板上,玻璃碎和酒珠四溅。 外头两个护兵听见这么大动静,赶紧进来,探头一看,居然是总长在扔酒瓶子,瞧总长那脸色,就知道正发脾气,连忙缩着脖子回远处。 白雪岚把他们叫住,问:」今天汽车上换下来的两套衣服呢?」 一个护兵说:」不知道,大概还是车上放着吧。」 白雪岚说:」你去找司机,叫他开车门,把宣副官那套军装拿过来给我瞧瞧。」 护兵问:」那您换下来的那一套呢?」 白雪岚不耐烦道:」叫你拿什么就拿什么,啰嗦这么多干什么?」 护兵被得肩膀一缩,赶紧去了。 不一会,果然把宣怀风当日穿的那套军装取了过来。 白雪岚接了,挥挥手把护兵打发走,自己翻着军装,在上衣口袋探手一摸,摸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电话号下面三个娟秀小巧的字——舒燕阁。 白雪岚看了一愣。 白天已经瞧出宣怀风口袋里藏了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还以为是和公务有关,或是心软的毛病又犯了,答应了哪个部员帮什么小忙。 难道宣怀风这样的人,也忘不了那**蚀骨的风月场? 那也保不准。 对着会婉转奉承的风尘女子,当然比对着自己这种凶蛮霸道的大男人要惬意。 而且,哪一次欢爱的时候,他不是眉头直皱,一副吃了亏的样? 虽然不是冬天,山风却还是凉的。 晚上从外面掠进来,凉风拭着凉心,白雪岚上上下下都是一阵凉凉的。 他本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想起争取了这么久,那个人也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堂堂一个留学归国青年,海关总长,混得连舒燕阁的女子都不如了。 顿时心灰了一般。 坐在沙发里,连叹气的劲也没有,哭又没脸哭,全身没一处毛孔是舒展的。 都憋着。 宣怀风却全不知道白雪岚这些心思。 他锁了房门,本来只是一时气愤,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 在附带的小浴室里匆匆洗了澡,便坐在睡房里等着白雪岚来敲门。 在宣怀风心里,是觉得他迟早是要过来敲门的,如果白雪岚来敲门,自然是要帮他开的,毕竟都是大人,为了琐事这样吵一场,好没意思。 不料等到半夜,门外都没有动静。 越这样,宣怀风越知道白雪岚气大了,便心里越黏黏糊糊地难受,要认真说为什么难受,又说不出个究竟。 回头一想,又很是不甘。 下午已经闹了那么一大场,他是舍命陪君子了,吃饭时还不怕丢脸的亲手喂了,这般迁就,还是不足,为着几句斗嘴就发这么大的火。 这男人,这辈子都要压在他头上吗? 宣怀风一这么想,立即把打开房门下去瞧瞧白雪岚的主意给打消了。 只挨在床头发愣。 他白天被白雪岚捣腾得够呛,吃饱了,又无端吵一场架,人更疲倦。 坐等了两个多钟头,双眼不禁怔忪起来,身子渐渐斜过来,往床垫上略略一倒。 不自觉就睡过去了。 等耳边听见山里鸟鸣,睁眼一眼,窗外淡淡白光隔着半帘轻纱透进来,野雀儿叫得正欢。 原来天已经亮了。 宣怀风怔怔片刻,从床上翻坐起来。 哎呀,他真把白雪岚在房外关了一夜! 这间大卧室,怎么说也是该属白雪岚的,为着发脾气把原主人赶了,真的很不应该。 自己怎么说睡就睡了呢? 也不知道白雪岚有没有来敲门,要是因为睡着了没听见,恐怕他更气了,只道自己是存心的。 宣怀风一边懊悔不迭,一边打开房门。 下了楼梯,鼻尖闻到客厅一股子酒味,又看见一个护兵正低着头,在扫地板上的酒瓶玻璃碎。 宣怀风问那护兵:」看见总长没有?」 护兵说:」总长喝了一碗粥就爬山去了。」 宣怀风有些愕然,想了想,又问:」知道总长昨晚在哪睡的吗?」 护兵说:」没睡。他在客厅里待了一个晚上,还发了老大的脾气。弄得我们都不敢歇呢,这别墅不同公馆,没有听差,恐怕他半夜叫人。万一没人伺候,总长生气了,可有我们好受的。你看。」苦笑着,用手朝簸箕里那堆玻璃碎一指。 宣怀风也猜到白雪岚在客厅发了大火,听他这么一说,更笃定了。 心中揣揣。 为了这么几句话,竟不知道他要气到什么时候。 如果借酒消愁,更要伤身的。 宣怀风问:」总长昨晚喝酒了吗?」 护兵摇头说:」没有喝酒,倒是砸了一瓶子 第84节 。」 宣怀风猛一想起白雪岚曾经说过戒酒的话来,便又黯然。 呆等始终不是办法,宣怀风就问护兵总长是往那一边爬山去了。 护兵也是一脸迷糊,说:」我没跟着,看着总长从小后门出去了。那小后门正对着一个小山头,估计是上哪里去了吧。」 宣怀风回房随便梳洗一下。 他临时过来,也没带换洗衣服,打开衣柜找了白雪岚一套日本牌子的运动装出来穿了。 下到客厅,正打算出小后门找找,孙副官忽然到了。 宣怀风奇道:」你怎么一大早到枫山来了?」 孙副官说:」正是过来专程请你们的,趁着天还早,快回城里公馆换了正经衣服去。别人不去犹可,你要是不到,天可是要塌下来了。」 宣怀风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惊问:」公务上出什么问题了吗?」 孙副官笑道:」你只记得公务,别的交际倒一概抛之脑后了。上次才和你说的,政府公办的同乐会要开,你要代表我们海关总署拉梵婀铃呢,怎么就忘了?你算算日子,今天是几月几号?」 宣怀风仔细一回想。 果然,可不正是今天。 前几天还暗中想着别忘了的,不料一连几天事情不断,昨天竟是从早上就开始忙活,晚上牛排羊排闹个不停,还平白无故和白雪岚吵了一场,哪有心思记这些无聊的事去? 被孙副官一提,不好意思起来,歉疚道:」对不住,真的忘了。我这记性真不好。连累了你一早赶过来。早记起这档子事,我昨天也就劝总长不要出城了。」 孙副官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早上起来,坐着轿车到枫山一趟,呼吸一下带着绿意的软湿空气,也不失为一件乐事,笑道:」宣副官,你是记大事的,我就记这些琐碎小事罢了。对了,总长呢?」 宣怀风把眼睛朝小后门方向上一扫,说:」听说一早爬山去了,我正要去找。」 孙副官是在公馆里混熟了的人,早知道他和白雪岚里头的关系,瞧宣怀风脸上淡淡的,似乎心里藏了什么事,当下就有点明白,两人八成又是拌嘴了。 孙副官对这种事历来很识相,从不追问,只一味装糊涂,嘴里说:」总长倒是好兴致。听说他在国外留学时就爱运动,好身体就是锻炼出来的。」 说着,提起手看看腕表,就和宣怀风商量:」宣副官,您今天是要上台表演的,不如先坐了我的轿车,回城准备准备。梵婀铃还在公馆,您要取了来,另外,上台前,您总要拉两下子练练手,是不是?至于总长这边,就由我上山去找,估计他只在附近,不会去太远的。找到了总长,我陪他一道回城。时间赶得及呢,就在公馆和你碰面,要是赶不及呢,就在大会议堂碰面。这个主意,你看怎么样?」 宣怀风本来就想着漫山遍野地去找白雪岚,会有些尴尬。 何况白雪岚又在气头上,就算找到了,保不准给自己看脸色,说点不三不四的话,若是趁势提出别的要求,岂不更难堪? 倒不如等孙副官去把白雪岚找回来,大家在城里碰头,等有空说上两句话,趁势把昨晚关他在门外的事道了歉,也免了尴尬的场面。 宣怀风便说:」你考虑得周到。既这样,我就先回城去准备准备。你找到了总长,就快点和他一道回来。」 孙副官说:」你放心吧。」 两人果然分头行事,宣怀风当即坐了车往城里赶了,孙副官叫了宋壬带着一半护兵跟着保护。 等宣怀风坐的轿车去了,孙副官就行动起来,唯恐自己一人,一时找不到,叫了一个护兵留守别墅,剩下的护兵都分头去找,自己也挑着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山路往上寻去。 第十三章 因为是政府举办的同乐会,一般的规矩,举办前几日,也有给在京的各省知名人士派送请柬,算一个与众同乐的意思。 办事的人听闻有一位展司令,在广东势力很大,最近也正在城里松闲,便按例也送了一份请柬来。 这种大大小小的同乐会,一年中不知有多少回,况且展司令也知道自己并不是斯文人,去那种场合,见的都是扭扭捏捏的阔太太小姐,看起来人美花娇,要想真弄一两个上床,一来不好得手,二来就算得了手,总有多少麻烦的事情在后头。 与其花时间去参加这个,倒不如正经叫条子,喝一桌花酒。 因此副官才把请柬递上去,展司令就把手往外一摆了,说:」狗屁的同乐会,没点乐子,上次本司令到广西出公差,广西政府也搞了这么一个,那些女人摸又不能摸,睡又不能睡,就知道扯着母鸡脖子唱洋曲,闷出个鸟来!不去!」 他那副官姓张,是个想事周到的,觉得这样不妥,便劝他说:」司令,这好歹是首都政府的请柬。同乐会里面那些阔太太,虽然都是娘们,可都会吹枕头风的。我们这边,不正是要在城里做点大事吗?事情还未做好,先和首都政府存了一点芥蒂,也对咱们无益。您要是实在不想去,咱们是不是也给个面子,找一个人代去?」 展司令说:」那也行,你是走不开的,你不能去。随便找个闲着的人去吧。」 张副官说:」既这样,也要找一个有点职分的人,而且,听说这同乐会是按西式的方式办的,也要懂一点洋人的礼仪。不然,若是找个小土兵,出了洋相,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 展司令最近新学了桥牌,对这种洋玩意儿很觉新鲜,而且又是可以下赌的,瘾头更大。 他正忙着看牌,又被副官在旁边唠叨,未免就不乐意了,转过头来,对着张副官一瞪:」你他娘的什么都好,就是呱噪。不是说了你自己去办吗?你是聋了还是想和本司令对着干!」 张副官见他这样,知道问不下去了,赶紧敬个礼退下来。 拿着请柬出来,便思忖起来,有职分的人有几个,偏偏都忙着,而且就算他们有空,这些当兵出来的连长营长,也没一个能出席那种西洋场合。 他烦恼着人选的空当,正巧对面宣怀抿睡眼惺忪地过来,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宣怀抿,张副官是知道底细的,名义上是展军长的副官,实际上这副官的工作都在床上,都晌午了才爬起来,走路脚步也发虚似的,可见昨晚又做足了荒唐事。 如此一个人,可不正是有职分又吃饱了闲着,正该派个差事。 何况他也是大家子的少爷,洋人的玩意多少也懂一些。 张副官想定了,迎上去笑着和他打个招呼:」宣副官,有空吗?耽搁你一会,和你说两句话。」 宣怀抿平日只跟着他那位军长,并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尤其张副官,因为是跟着司令的,眼角也比别人高,很少和他打交道的,不知今天怎么忽然主动打起招呼来,奇道:」张副官,你找我有事?」 张副官和他走到院子一角,便说:」兄弟有一件小事,想请宣副官帮个忙。」 宣怀抿更奇:」张副官这样的能人,还有事要我帮忙?」 张副官说:」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僚,总有彼此帮忙的时候。拜托,拜托。」 于是,便把同乐会发了请柬来的事说了一番。 又笑着道:」兄弟想了好久,到底只有宣副官最适合。别的都好说,单只西洋宴会这种玩意儿,实在除了宣副官精通外,这里再没别人了。」 宣怀抿明白过来,不免嘴角有些上扬,装作不在意地说:」原来是西洋人的玩意,从前家父在日,朋友很多,也常有这样的请柬。我不敢说精通,但是过去一趟,也不至于输了场面。」 张副官说:」那是。」 宣怀抿平时只要应付了展露昭,其他时间都是闲着的,也正觉得闷,对同乐会也不禁有了兴趣,就问:」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办?」 张副官把请柬递给他:」都写在这里了。」 宣怀抿就打开抽出来看。 这请柬虽是提前几日发的,但送过来用了一日,因为不重要,在门房那里又呆了一日,后来到了张副官手里,张副官把一堆文件放着满满处理,又耗了一些时间。 现在一看上面的日期,明天就是正式举办的时候了。 宣怀抿瞧着请柬用的纸张,顶名贵的,知道是费了心思准备的,看完了,正要折好塞回信封,忽然一样东西掉下来,落到地上。 原来信封里面还另附了一张带着花香的彩色信笺纸。 这同乐会的筹备还真的周到,竟把节目单也抄了一份,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在信笺上,和请柬一道送过来。 宣怀抿弯腰把那纸捡起来展开,眼睛扫到最后一行,眉毛猛地一跳。 张副官看他神色奇怪,问:」怎么了?」 宣怀抿掩饰着说:」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同乐会,会有这么多节目。」 张副官说:」也是。我看那纸条上,古古怪怪的节目不少呢,很多东西我竟是没听过。对了,有个叫什么铃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别是咱们中国说的杂耍吧?」 宣怀抿笑道:」哪里是,差远了。这梵婀铃是一种西洋乐器,真的要比,倒可以用我们中国的二胡来作比方,也是拿着弓拉弦的。」 张副官释然道:」原来如此。实话说,洋鬼子虽然长相丑,但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实在不错的。」 宣怀抿说:」当然是顶不错的。要不是这样,司令又怎么会整日想着和洋鬼子做生意呢?」 张副官忙道:」宣副官,你可不要乱说,你是军长的副官,说这些没根据的话,让别人听见了可不好。」 宣怀抿也知道说漏了嘴,点头说:」我知道。」 张副官说:」司令还有事吩咐我去办,就不和你多聊了,以后有空一块喝酒。同乐会的事,就拜托你了。明天一早,我吩咐司机在门外等你。」 叮嘱两句,快步走了。 宣怀抿拿了请柬回房,无聊地过了大半日,展露昭才从外头回来。 晚饭时,宣怀抿把张副官拜托去同乐会一事说了。 展露昭说:」什么同乐会,不就是一群官老爷娘们吃吃喝喝,闲人干闲事。」 宣怀抿问:」你要是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了。」 展露昭说:」你不就是个十足的闲人,你去正好。」 宣怀抿应了一声,别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展露昭吃过晚饭,练了一个钟头的长拳,出了一身大汗,洗过澡,便抱了宣怀抿上床。 做完事,压在宣怀抿身上喘气,问:」你什么时候把你哥哥约出来?」 宣怀抿也被弄得胸紧气促,闷闷地说:」今天往海关总长的公馆打过电话了,听差说他不在,一早就到海关总署办事去了。」 展露昭哼道:」别和老子耍花招,你早上打了电话,晚上就不能打吗?老子没那么好敷衍,你就是个下三滥吃醋精,欠揍。」一边说,一边往他腰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宣怀抿疼得眼泪直淌,求饶道:」真的没有敷衍,我晚上也打电话过去了,听差说他没有回来,好像和上司到枫山去了。你要是不信,你打电话去问,电话就在外间,你拨过去。要是我说谎,你就割了我的舌头去。」 展露昭松了手,随手拿过被套帮他擦擦脸,笑道:」瞧你这熊样,拧 第85节 两把就哭得小娘们似的。好啦,老子又没有真把你怎么样。」 宣怀抿因为展露昭哄他,就趁机把头扭一边。 展露昭劝了几句,见他一脸露着委屈不肯说话,没多久也恼了,沉下脸冷冷说:」宣怀抿,你少摆臭架子。不想跟着老子你直说,现在你就可以卷铺盖滚蛋。难不成缺了你,我就弄不到你哥哥?我展露昭就不信了!」 宣怀抿见他生气,不敢再逞强,胡乱抹了眼泪,挤着笑说:」我哪里摆架子了?你拧得人家疼嘛,总要让我歇一会。」 展露昭说:」现在歇够了吧,来,赏你吹吹箫。仔细点,要是咬着点皮,老子揍死你。」 宣怀抿说:」我一向仔细的。」 说着钻到被子底下,便「仔细」起来。 如此反复,乐了大半夜。 次日醒来,床边空空的,展露昭又已经不在了,宣怀抿也忍着腰疼背痛爬起来,梳洗换衣服,拿上请柬,坐着汽车去参加同乐会。 白雪岚一夜不眠,看着窗外天色渐蒙,心反而更沉下去半分似的,便和护兵打个招呼,要独自到山上走走。 他从后门子出来,沿青草径往上走。 风从青绿叶子上掠过,再拂过皮肤,倒十分清新舒凉,让人精神一振。 白雪岚像被这好山风增加了一些活力,双足便有力了许多,脚步迈得更大了。 憋着一股劲上了一段,头上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驻足远眺东边,山峦后正升着半轮新日,那光芒不能只用红白形容,咋一看,却是极灿烂的金色,金光照耀下,远处山上一片绿海碧波,活生生的绒织锦绣,近处枝叶芳草,也份外娇绿青翠。 白雪岚看得心怀大开,不自觉把昨晚的愁苦丢开了大半。人生苦短,余生要享受这天地壮阔之美尚怕时间不够用,何必自寻烦恼? 又觉得可惜,要是带了怀风来瞧,说不定能让他有一番惊喜。 他一向不睡懒觉,如果醒了发觉我不在,也不知道是否会为我担心。 要是他担心了,一定会上来找我。 白雪岚一边这样想,一边唇边已经微弯起来。 他存着一点坏心,很想知道宣怀风到底对自己有多少重视,能这样对宣怀风偶尔耍点小孩子的任性,也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 何况这山上的景致如此清新动人,怀风来了,和自己一同观赏,也是很不错的一个际遇。 因为,他虽然惦记着,却不许自己就此回别墅去。 欣赏了好一会日出,觉得眼睛有些疼了,转头去看四周如荫绿树,忽然瞧见二十多步开外,几丛绿色如撑开的绿绒大阳伞,数不尽的紫红点缀其中,像阳伞上嵌了或红或紫的小宝石。 白雪岚走过去看看,果然,是几株野桑树。 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桑葚结了满树,从绿叶间密密麻麻的诱人地垂着,半熟的红中带青,已熟的变成紫色,有一种熟得太厉害了,甚至成了暗紫色、紫黑色,里面的果液饱满得仿佛快溢出来。 白雪岚一乐,摘了一颗熟透的放嘴里尝尝。 甜而多汁,很是好吃,便又再摘了一颗。 若是换了常人,既然满树果实,自然只摘紫色、黑色的,又熟又甜。 偏偏白雪岚不是常人,先吃了一颗黑的,便接着吃了一颗青的,在齿间一咬,又酸又涩,舌头竟有点苦酸得发麻。 他吃了这一颗青的,也不以为戒,来了兴致,索性按着顺序,青红、红、紫红、紫色、暗紫色、黑色……一一尝了尝。 忽然心道,原来人情绿树大抵如此,都有一个从酸到甜,由涩到香的过程。 没有这酸涩难忍的初期,又哪里酝酿出最后香甜甘美的果子? 要是只有甜美而无酸涩,反倒不真了。 白雪岚哈地一下,放声而笑,惊得附近在树梢啄食果实的鸟儿簌然展翅高飞。 他一边笑,一边撩起两袖,也不嫌脏,把衬衣下摆用一只手抓了提着边,当个临时的布兜,另一只手在树上来回,采了好些桑葚。 虽说也想让宣怀风常常这由酸到甜的过程,但白雪岚想宣怀风是不能吃酸的,青的只摘了小小的一两串应景,其余都挑熟得暗紫发黑的采。 弄了满满一大捧果实,便带着这战利品沿着来时的小径大步下山。 下到一半的路程,忽然前面树后闪出个人影,正打算迎着面过来的模样。 白雪岚心里乍然一喜,集中眼力往那人一看,脸上骤然沉了,一层失望覆上来。 孙副官也瞧见他从上面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赶过来,笑着说:」您真精神,一早就爬山上了,叫我们好找。」 白雪岚问:」怎么你过来了?宣副官呢?是还没有起床?」 孙副官说:」宣副官早起来了,我到别墅的时候,他正急着要到山上找总长您呢。不过倒是我,自动接过了找您这项任务。」 便把今天同乐会,宣怀风要先去准备的事说了。 白雪岚一听,正是早盼着的,居然不知道就在今天,心里便有些活动了,脸色也比先前的好,微笑道:」今天瞧天气必是极好的,倒很适合办有趣的节目。走,我们也去同乐同乐。」 孙副官笑着建议:」总长,我看,您也得去梳洗一下。」 白雪岚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瞅,可不是。 衬衣下摆兜里装了一堆零碎果子,摘的时候总有不小心,蹭破了皮,果汁流出来,染得白衬衣斑斑点点,有紫有红。 白雪岚呵笑起来,说:」在山上看见,长得很漂亮,颜色好,味道更好,忍不住摘了一些。等洗干净了拿碟子装起来留给怀风,又好看又好吃。」 孙副官啧啧两声,说:」宣副官真真好福气,不过,他也真是不错的,帮总长办事也是尽心尽责。」 白雪岚说:」尽心尽责的时候当然不错,只是一时发起火来,脾气也是吓人的。现在我倒要尽让着他。」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的。」 白雪岚故意咦了一声,反问道:」怎么就是当然的?」 孙副官说:」宽容这个词,本来就是上对下的。譬如长辈对下辈,又譬如上司对下属,还譬如,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您是上司,宣副官是下属,当然只有您做长官的对他宽容一些,照顾着他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我算是明白了,你和他一样做副官的,都站一个阵线对付起我来了,先拿这种宽容的道理给我戴一顶大帽子。」 心里渐舒畅起来,和孙副官谈笑着一同下山。 回到别墅,白雪岚把怀里的桑葚都交给了护兵,要护兵在客厅里把一个摆饰用的大琉璃碗装了,放车里带回公馆区。 自己到楼上客房,冲一个澡,清清爽爽地出来。 孙副官正在客厅里等着,见他从楼梯上下来,站起来问:」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您是直接过去会堂?」 白雪岚想着宣怀风那个人的认真个性,既是要上台,自然会好好穿一身,弄得整整齐齐的,以示尊重听客,那个时候,不知道怎生的俊挺漂亮。 因为这个缘故,自己便不能穿得太随便,不然到时候站一块反显得不般配了。 他瞧瞧手腕上簇新的腕表,说:」虽说只是同乐会,政府里的人都要去的,还是回去换一件正经衣裳。可惜这别墅里只放着寻常几套便装,早知道就该也放一些正经场合穿的,也免了跑这一趟。」 孙副官笑道:」这种临时的事,谁想得到呢?枫山的别墅是预备游玩的,所以只预备轻便的衣服。」 想了想,又说:」您是怕换衣服迟了,错过宣副官的表演?这个更不用急,我已经和当总筹划的廖太太说了,我们海关总署的节目,必须要总长到了才开演的。况且,她也说了,梵婀铃是个新鲜玩意儿,政府里会的人可不多,要把这个当压轴呢。」 白雪岚这才放心,坐上轿车和孙副官先一道回了城里的白公馆。 到公馆一问,果然宣怀风已经回来过一趟了,他担心表演迟了到,让海关总署脸面上不好看,因为换好衣服就提着梵婀铃箱子匆匆坐车到会堂去了。 白雪岚把给他报告的听差叫到一边,问:」宣副官走之前,和你留了什么话没有?」 听差说:」他走得急匆匆的,并没有说什么。」 白雪岚问:」什么都没有说吗?」 听差还是摇头:」没有。」 他瞥了白雪岚沉吟的脸一眼,小声问:」总长,是不是宣副官有什么要紧事,他忘了办?」 白雪岚说:」没有,你去吧。」 心底愤愤地一下。 这可恨的人,连叮咛都没有一声,哪怕是一句「如果总长回来了,叫他……」 他出门的时候,自己可是被他关在门外一夜后郁愤地登山未归,也不见他有一分担心。 这么没心没肺。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人气苦也不过自寻烦恼。 为了这个,不去看宣怀风难得的梵婀铃表演,又未免代价过大。 白雪岚只好又问:」宣副官出去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听差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是最近托了亲戚关系才被招进来当使唤的,听白雪岚问,就说:」穿了一套簇新的白色洋鬼子装,还挂着一条脖子布,看起来很精神爽利呢。」 白雪岚被他逗乐了,笑骂着说:」没见识,你以后这样和来拜访的客人说,连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什么洋鬼子装脖子布,那叫西装领带。」 听差连连点头,自己也笑了,挠着头说:」正是呢,小的也觉得该有一个好听的词,就是刚才你一问,就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白雪岚说:」那就对了,梵婀铃是西洋乐器,该要穿着西洋服装才配得好。」 他便到房间,自己也翻了一套新西装穿上,把领带打得规规矩矩的,脚上蹬一双油光漆亮的皮鞋,领着孙副官坐车往办同乐会的政府会堂上去。 第十四章 这一次的同乐会,果然办得很热闹,光是各位参加筹备委员会的太太们,首先就回家向自己当政府官员的先生募了不少捐,下属们听说上司的太太小姐都这样热心,不免也凑趣搭一份子;因为有公办的名义,各部又少不了拿出一笔公款。如此,左左右右凑起来,倒有一大笔。 白雪岚的轿车进了大会议堂的外墙大门,就看见连外面的绿草地上插了十几把太阳伞,各处飘着彩旗彩绸,另还新搭了一个方形大薄绸棚子,下面放着四五张大长桌,铺了带蕾丝的桌布在上面,摆了许多碟西洋点心,看起来很新鲜好玩。 廖总长因为太太当了同乐会筹备委员会的头儿,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老早就过来捧场,正和几个老熟人在布置一新的会堂里谈笑,看见白雪岚进来,赶紧过去拉了他,呵呵笑道:」白总长,你总算到了,内子刚刚正念叨呢,生怕你贵人事忙,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白雪岚还未说话,身后一股香风掠过,原来廖太太远远瞅见他到,也赶着来了,人未站定就笑出声来,说:」赏脸,赏脸。我们还是第一次弄这种西洋的同乐会,我呢,又是被人赶鸭子上架,当了这筹备的会长,不知 第86节 道到底做得如何,很怕什么都不懂出了丑,正想请教真正去过外国的人呢。白总长,请你评点评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说。」 白雪岚虽然很想早点看见宣怀风,这些官场上的寒暄却不能不做,微微一笑,说:」评点我可不敢。依我实在话说,就是外国主持惯了宴会的贵妇来操办,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轻轻一句恭维,廖太太便相当受用了。 她今天穿了一袭绸花旗袍,手里拎个银色时髦小包,脖子上挂一串圆润润的珍珠项链,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打扮。一边笑,一边打量白雪岚,目光中透出十二分的满意,啧啧道:」您瞧瞧您这一身,笔挺笔挺的,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真真漂亮。」 又笑吟吟地问:」我这人孤陋寡闻的,也不知道白总长在家乡有夫人没有?」 白雪岚说:」没有的。」 廖太太问:」哎呀,怎么竟然没有?」 廖总长嗔怪他太太道:」你也是的,问出这种古怪的话来。白总长年轻有为,自然也要挑一个称心满意的夫人,好过神仙眷属的时光。既然是挑,总不能不花点时间。何况他又这样年轻,也不愁这个。」 廖太太还是笑吟吟的,只对她的丈夫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愁?就算他不愁,我们既是朋友,也该为他筹划筹划。正巧,我这里有个极好的人选,年纪配得上,家里根基也很好,模样更是一等一的。」 白雪岚听她一副做媒的口吻,已经生了反感,面上仍是很随和地道:」能得廖太太这样夸奖,一定是很难得的。只是我尚未立业,海关这么多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有余力理会别的。对了,我一个副官今天也要表演,该是早就来了,怎么这会子还不见?」说着四处转头张望。 廖太太问:」是不是那位姓宣的拉梵婀铃的年轻人?」 白雪岚说:」就是他。不知道到哪去了。」 廖太太羡慕地说:」你真本事,哪里去找这么个出众的人物,他一进门,直把我们筹备会里的几位小姐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偏他又非常的老实可爱,见了女孩子反而腼腆,不愿多说话,借口说要在表演前练习一下,抱着那琴盒子就不见了。估计这会子正在什么没人的地方练手吧,不是会堂后头的小屋子里,就是上面的天台。」 白雪岚听了,心更热起来,向廖总长夫妇打了个招呼,转身就到后面的小房子一间间地找。 不料小房子找遍了,都不见宣怀风的影子。 他便又跨上楼梯,往天台去找。 正走在楼梯上,忽然听见一丝轻轻的琴声,只是一瞬间的事,就仿佛谁拿着琴弓不小心在梵婀铃上划了一下子,但在白雪岚耳里却异常清晰。 他心里一喜,虽然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去,又不禁按捺着自己的性子,矜持从容地往上走。 等登上最高那层,目光从只开了半扇的木门深深地探过去,果然,一个俊挺颀长的身影跳进眼底。 宣怀风穿着一套簇新笔挺的白西装,背倚在缠了蕾丝花带的雕花栏杆,两手潇洒地插在口袋里,头微微斜着,似乎很有趣地看着什么。 这一幕,真是如诗如画。 白雪岚每逢看见这样的场景,这样精致诱人的宣怀风毫无防备地一个人待着,浑不知世事险恶,心里总泛起一股压不住的冲动,要一把将他狠狠搂了,亲上几口,咬上几口才可以宣泄这蓄得满满,几乎涨开来的心情。 本来按捺着的,现在也不按捺了,急急地赶前两步,刚要开口叫怀风。 忽然,一丝不成调的琴声又钻进耳里,下一刻,便听见一个娇美迷人的声音又笑又自怨道:」呀,我怎么这么笨,拉得一点也不好听。」 白雪岚猛地一怔,毫不迟疑伸手去推挡住视线的另半边木门。 木门咿呀开了,视野里跳进一个妙龄窈窕女子,正一手提琴一手提弓地偏头朝着宣怀风笑呢。听见身后的动静,她似乎吓了一跳,头往后一转,时髦的卷发随着风轻轻顺起,十分好看俏丽。 宣怀风看见白雪岚来了,站直了和白雪岚打招呼,说:」你来了?我正在这练琴……」 说到一半,便察觉白雪岚闷闷的不言语,又见白雪岚把目光停在那女孩子身上,唯恐他又把无辜之人连累到了,忙介绍道:」这位欧阳小姐,恰好也在这里忙些别的功夫。她写的一手好字,实在是看不出。你看,那边桌上就是她的手笔,这同乐会许多布告都是请她写的呢。欧阳小姐,这一位就是……」 那女孩子只是初时猝不及防被唬了一下,看清楚是白雪岚,倒比宣怀风还镇定,笑道:」宣先生,不劳你介绍,谁不认识海关总署的白总长?白总长,好几个月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一边说,一边落落大方地伸过手来。 「欧阳小姐,」白雪岚很绅士地伸手和她握了握,微笑道:」怎么不见令尊?」 欧阳倩说:」家父原本今日要来的,可巧临出门前来了一个电话,一位世交的伯伯病了,他说他必要亲自去看看才安心。因此就派我做代表了。」 白雪岚说:」令尊这样辛劳,自己也要保重一些。」 和欧阳倩寒暄两句,才转头去看宣怀风,笑道:」你的梵婀铃练得如何?等一下要登场了,你可不要砸了我们海关总署的招牌。」 宣怀风说:」我只敢说尽力而为,本来我就不想登台出丑的。」 正说着,廖太太也找了上来,拍着两手道:」快快下去吧,表演要开始了。尤其是宣副官,你可是压轴的,千万别到了时候找不到人。」 几人便下去。 大厅里果然已经人头涌涌,都在交头接耳地闲聊,端着西洋酒杯等着节目开场,白雪岚和宣怀风两个从楼梯上并肩下来,一般的英俊出挑,立即夺了众人的目光。 廖太太说:」宣副官,虽然你的节目最后,可这里这么些人,乱哄哄的,我们还是准备得妥帖一点才好,请你先随我去后台,好不好?」 宣怀风很随和,说:」悉听您的吩咐。」 白雪岚问:」我这个不表演的,想跟着去后台参观一下,欢不欢迎呢?」 廖太太还未答,刚巧孙副官正四处找他,此刻看见了,迎上去说:」总长在这里呢,刚才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倒去外面草地上找了老大一圈。」 白雪岚见了他,知道是有事要谈,只好把去后台的打算搁下,看着廖太太带了宣怀风往后台去,才问孙副官:」什么事?」 孙副官看看左右,低了声说:」今天这同乐会,警察厅的周厅长也来了,他身边的张副官和我打过几次交道,颇熟的。张副官刚才找了我,嘀嘀咕咕了几句,我瞧他的意思,大概周厅长想和总长您谈谈事,让他先来摸摸总长的想法,愿意呢,还是不愿意?」 白雪岚把这事情在脑子里一过,已经大致明白了,不冷不淡地说:」警察厅长也不是傻子,不想当真把我得罪到底。现在三个犯人杀也杀了,他这是想摆一桌子酒,抹了这笔帐。」 孙副官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愿意了?」 白雪岚咬着牙轻轻笑道:」这有什么,三国还有孙刘联手抗曹的时候呢。要是和警察厅把脸皮撕破,对海关总署又有什么好处?」 孙副官试探着问:」要是总长愿意,我就去透点风给张副官。等一下周厅长过来,大家彼此寒暄寒暄?」 白雪岚略一颌首,他就去办了。 不一会,白总理也带着一位漂亮姨太太并两个副官到了,场面顿时为之沸腾,台上一阵鼓响,廖太太也跑出来,几位筹备会的太太小姐们,众星捧月似的把白总理请上台发表了一番演讲,演讲结束,各部的节目才正式开始。 头几个节目都平常得很,不外是业余的吹吹笛子唱个曲儿,台下的人都没认真欣赏,凡是围着几个官场上的红人打转说笑。 白雪岚见堂哥身边围了一圈子人,懒得凑这个热闹,自己在碟子里取了个果子放嘴里慢慢咬着。 反而白总理瞧见了他,亲自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躲这里了?这么多的漂亮小姐,你也不去谈谈天。」 白雪岚懒洋洋地笑,说:」我要是把漂亮小姐都搭讪走了,堂兄您可怎么办呢?伯伯上次还打电话来,说你不该当了总理还娶新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回山东把堂嫂带过来呢。」 白总理眼睛往新姨太太那头一瞥,摆着兄长的款儿说:」怪了,我不教训你,你反教训起我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极出色的副官,今天要在这台子上表演?我正要瞧瞧怎么的出色呢。」 白雪岚站直了正要说话,忽然耳边哄地一阵叫好。 他以为宣怀风出来了,连白总理也懒得理会,连忙转头伸着脖子去看,却猜错了,原来是欧阳倩被邀着上台露了一手字,众人因为她生得漂亮,是交际场中的名媛,父亲又当着商会会长,便使劲地给她喝起彩来。 白雪岚见是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身子转回来。 白总理仍在说:」漂亮副官什么的,还是小事,我只怕你年轻气盛,还是要逞强。你这阵子给我老实一点,要是再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你了,别怪我这当哥哥的没和你打招呼。」 正说着,他那十八岁不到的新姨太太娇滴滴地过来,撒着娇说:」怎么抛下我一个就跑了?这里的人我老大半不认识,你也不介绍介绍。」挽着他的手就走了。 白雪岚乐得姨太太把堂兄领走,自自在在吃了两个新鲜果子,便想起他今早亲手摘的桑葚来。 想起桑葚,免不了又想着宣怀风。 便打算到后台去探访探访。 还没挪步,身后一个人笑道:」哟,这不是白总长吗?」 白雪岚一转头,含笑点头:」周厅长。」 正是警察厅长带着副官过来了。 周厅长一见了白雪岚,很是热情,先把手伸过来,使劲地握了两握,歉疚道:」白总长这阵子身上欠安,我本该登门探访的。实在忙不过来,该死,该死。」 白雪岚说:」说到这个,正要多谢周厅长呢。」 周厅长问:」多谢我?这怎么说?」 白雪岚一笑:」我那案子,警察厅不是花了大力气吗?这么快就审明白了,又枪毙了犯人,帮我出了一口恶气。胳膊上就算有伤,疼也少些。」 周厅长不由也有趣地笑起来:」白总长,还是你想得开。其实我正为这事头疼呢,担心这案子审了,你有些不满意的地方。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放心了。不过,你我都是一个政府里办事的,我又虚长你几岁,有几句话,交浅言深,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雪岚问:」什么话?」 说到这,周厅长身边的副官便装作有事,踱到另一边去了。 留他们在角落里私下密聊。 周厅长压了压嗓子,语重心长道:」海关总署里有职员路上被打的事,我也知道的,警察厅很是义愤填膺。你看这世道乱的。只不过,老弟,听老哥哥一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白雪岚再聪明不过的,当即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刚刚上任,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说句实话,再这样下去,老担心被人打埋伏,我这个海关总长就索性不当了。」 周厅长说:」别急别急,就算是冤家,也有化解的时候呢。譬如你在外头有不和睦的人,要是能见个面,喝上两杯,交个朋友,岂不 第87节 很好?」 白雪岚脸上显出思索之色,低头想了半日,才问:」周厅长,我知道这些事里,那个叫周火的掺和了不少。不过这个人我还真的没见过,不知道为人到底怎么样?」 周厅长笑道:」这个人我还是有几分熟的。我知道,你心里怀疑就是他打你的埋伏,这个我可以拍脑袋给你保证,绝无此事。周火这个人,生意做得大,手下兄弟多,保不住有几个惹事的,所以总是使他的名誉不太好,也就难免常常被人怀疑。其实要是认识他,就知道他也有他的好处,出手大方,是个极会做人的。你要肯抽空见一见,少不了发一笔小财。」 白雪岚说:」发什么财?难道他要对我行贿?我可不吃这一套。」 周厅长更是哈哈大笑,因为台上正在表演,不少人转头瞧这边,他便敛了笑,拍拍白雪岚肩膀,低声说:」白老弟,你这年轻人的脾气,倒很像我当年。不过,人家做生意的,拿点诚意出来,也不过是想彼此交个朋友。你要不愿意,那也算了,难道他还敢逼迫你吗?」 白雪岚便不再多想,说:」既然这样说,我倒要见一见他了。只是不好约上。」 周厅长这两天和周火聊过,知道周火有要笼络海关的意思,正准备了一大笔银钱要收买白雪岚,要是事情办好了,自然少不了自己一份重重的谢礼,听白雪岚口气有所松动,忙道:」这个好办。我明晚做东,在京华楼定一桌席面,你抽空过来就好。」 白雪岚点头应诺。 刚看着周厅长带着副官走开,四周一直嗡嗡不断地谈笑声仿佛忽然断了一断。 白雪岚若有所觉,转头去看,果然,宣怀风已经站在台上,一套白色西装贴身裁度得一寸不差,把整个身腰都显出来了,手里提着梵婀铃,抵在腮帮子下。 那风采风度,倒像一尊美得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塑像。 他在台上这么一站,下面便忽然安静了下来,或赞、或惊、或羡、或嫉的视线交织在他身上。人人只顾着看,全不知报幕者说了什么。 众人屏息等着。 宣怀风拿着琴弓,轻轻一拉,便有一丝微微的乐音从空中浮起来。 很轻盈。 不一会,旋律越发轻快,仿佛有个小人儿从哪里钻出来,愉快地绕着圈打转追逐。 大家虽然不懂梵婀铃,但被这音乐所感,嘴角也不由露出微笑。 白雪岚瞧着台上的宣怀风,实在美好,一点瑕疵也没有。 这么高贵干净,生生的不像这世道的人,连他奏出的琴声,也干净得令人耳目一新。 他眼角一扫,看见台下一干女性,都入了迷一般,只顾着往台上看,尤其是那个欧阳倩,原来就在自己右边不远处,此时仰起那一头时髦卷发,满脸的如痴如醉。 白雪岚心情顿时为之一变。 他原本颇为骄傲,看着自己的宝贝在众人面前露脸,这样受人仰慕,多少有些得意,此刻,却平白泛起一股狠狠的不甘心,好像家里藏着的珍宝被外人多看一眼,吃了大亏。 可恶,可恶。 怀璧有罪,自己怎么笨得竟忘了这句话呢。 让怀风出一下场,光招惹的这些女人,就有得烦了,何况他脸皮嫩,又从不在交际场中玩,如何抵挡得了这些狂浪蜂蝶? 正琢磨着,身边一人忽然开口赞道:」真是拉得好,这曲子叫什么?」 白雪岚回头一看,白总理不知何故,又走到他这头来了,手上还挽着新姨太太。 新姨太太也伸着脖子往台上看,大概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儿,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仿佛并没听见白总理说话。 白雪岚说:」这都是外国曲子,我不知道。」 白总理奇道:」你不是外国留学过的吗?怎么不知道?」 白雪岚笑道:」这个我就难答了。堂哥你读过中国的学堂,难道中国的徽剧、京剧、越剧,你通通都懂不成?」 新姨太太被吵得不耐烦,转过头来扭了扭腰:」呀,人家正听着呢,偏你们不好好听,还要闹。」 白总理对这位新姨太太颇为喜爱,大度地道:」好,好,我们不吵你,我们小点声。」 不料话音刚落,乐声便停了。 掌声雷动。 白雪岚抬头一看,宣怀风正朝着台下彬彬有礼地一鞠躬,风度之好,惹得不光是年轻未嫁的小姐们,甚至连一些太太们也扬声叫好。 他知道宣怀风是要先下后台的,心痒痒地要往后台去,刚挪步,旁边欧阳倩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和白总理笑吟吟攀谈起来,说:」我耳朵尖,刚才听到您问,只是正为听表演,不忍打断了,所以这会子才过来。其实这个梵婀铃曲,叫《美丽的罗丝玛琳》。」 白总理说:」这个名字倒很有洋味。我知道洋人起名字,总是很热情的,动不动就把情人的名字放到戏里曲子里,这位罗丝玛琳前面既然加个美丽的形容词,想必是位洋美人了?」 欧阳倩大方地笑道:」这您可猜错了。这罗丝玛琳,听说不是什么洋美人,而是一种香花,外国人常常用它来表达忠贞的爱情。」 白总理的新姨太太便也嘻嘻笑了,说:」洋人就是古怪,给花起个名字也怪里怪气的。不过欧阳小姐,你懂得可真多,不像我,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的。」 这新姨太太没读过多少书,话说得很不上场面。 欧阳倩只矜持一笑:」我也是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宣先生教我的。」 白雪岚留步没立即走,本来就是想探听一下她在天台和宣怀风如何,现在一听,心里大不是滋味。 想象宣怀风在天台上和她独处这么一会子功夫,既教她拉琴,又和她说自己演奏的曲目,可算是一见如故了。 当下心里就酸酸的沸着一道火。 新姨太太对年轻的演奏者很感兴趣,不由追问:」哪一位宣先生,是刚才表演的这个年轻人吗?」 欧阳倩说:」是的,就是他,姓宣,名叫宣怀风。还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呢。」 新姨太太啧啧羡慕道:」真是个厉害的人,难得还会拉这洋玩意。」 白总理忽然有些不满意了,说:」你这个意思,是非常仰慕别的男性了?」 新姨太太对白总理,自然有自己一套对付的手法,朝着白总理甜甜一笑:」看你这吃醋的样。只是你想想,如果我心里真的仰慕别人,怎么敢在你面前说。我心里最仰慕的男性是哪一个,难道你又不知道吗?」 一番话,反而把白总理说笑了。 白总理说:」既然这样,我就索性气量再大一点。告诉你,这个俊人儿是我堂弟公馆里的人,现在当的是雪岚的副官,你要是闷了,想再听一曲。我拉个老脸去请求一下,说不定可以遂你的心愿。」 姨太太喜道:」真的?」 白总理说:」怎么不真?你尽管问雪岚。雪岚,你那位副官……」 转头去找,愣了一下。 原来白雪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十五章 宣怀风下了台,立即受到后台又一阵热情夸奖。 廖太太深感他为自己脸上增了光鲜,对他笑容很是灿烂,直说:」宣先生,您表演得实在太好了,不若让报幕员上去,宣布请你再奏一曲,大家一定极欢迎。」 众人也一哄地说好。 宣怀风却很不喜欢这样出风头,连忙推辞,最后说:」这也不是一时可以将就的事,我只练了这一首曲子,临时表演另一首,我可要垮台的。」 正被这些脂粉香浓的太太小姐们围得额头冒汗,忽然从另一边走了一个穿军官服的年轻人过来,朝他叫了一声:」二哥。」 宣怀风抬头一看,原来是宣怀抿,便说:」三弟,怎么你今天也来了?」 众人见他兄弟来了,不便掺和,而且各自在后台也有各自的事要做,都识趣散开了。 两人就走到后台一个角落谈话。 宣怀抿说:」同乐会也送了我们展司令一张请柬,他没有时间,就叫我代他来了。恰好,就看见你在台上大展风采。」 宣怀风说:」你也来笑话我?这梵婀铃当初只是学着玩玩,谁想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我在上面战战兢兢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上次匆匆见面,我只给你留了一张条子,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宣怀抿心里冷冷的,脸上却笑着说:」何尝没找?我打电话过去白公馆,说你出门去了。」 宣怀风问:」你住哪里?钱够不够使?」 宣怀抿说:」钱很够使,他们都对我很好。」 在宣怀风心里,一向都觉得兄弟们该老实读书,有本事来再出来谋事。 宣怀抿这样弃了学业,在天的爸爸未必喜欢。 本来想劝三弟不要跟着带兵的胡混,回心一想,自己爸爸也是带兵的,也不能就说跟着带兵的不好。 何况这个弟弟从来和自己不怎么亲密,既然他说展司令他们很好,自己就算劝,也未必劝得听。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如果爸爸还在,他不会答应你不读书的。如今……你要真的喜欢跟着他们,那也罢了。只是万一受了欺负,千万来告诉我。二哥就算再没出息,供你吃穿读书总是可以的。」 宣怀抿只点点头,嗯了一下。 宣怀风见他不为所动,只是不冷不热地假笑,这笑脸和父亲那位姨太太如出一辙,心里也无可奈何,又叮嘱一句:」现在姐姐家境不错,她快当母亲了,你也该去看看她。」 宣怀抿也只是继续嗯了一下,说:」二哥,那你忙吧,我先走了。等我得空了,约你出来,你可不要推脱,出来陪我吃一顿饭。」 宣怀风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说:」等一下,刚好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便把小飞燕的事大概说了。 宣怀抿皱眉说:」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姓张,叫我怎么找?」 宣怀风说:」这女孩子的事,我也有责任,请你多少看着我的面上,花点功夫去问一问。」 宣怀抿不知想的什么,忽然咧嘴一笑,问:」要是找着了,你怎么谢我呢?」 宣怀风问:」你要我怎么谢你?喜欢什么东西,我给你买,成吗?」 宣怀抿说:」那倒不用,我手头的钱,恐怕比你还多呢。」 这一句,倒是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 宣怀风怔了一怔,想着爸爸一去,家也分了,三弟和他妈妈当年大概常常受嫡庶之分的压制,现在松了束缚,自然不再小心翼翼,露出点不满的口风也属正常。 如此一想,也就不介意了。 宣怀风说:」那好,等你帮了我这个忙,你要我怎样谢你,你就说吧。」 这时,眼前忽然转出个步履匆匆的人来,英气勃勃,高大挺拔,很惹人视线。 一见宣怀风就霍霍大步过来,沉着声说:」你表演完就罢了,怎么到处乱跑?这后台乱得很,三教九流都有,你别尽和不知来路的人说话。」 原来白雪岚在后台已经找了宣怀风好一会,好不容易看见宣怀风缩在角落,走过去 第88节 一看,居然还有半个穿军服的男性背影,更是心里被猫爪狠狠挠了似的。 一开口,声音就透着不高兴。 宣怀风被他无头无脑说了一番,不满地往他一瞪眼:」哪个不知来路了?你连我三弟都不认得了?」 白雪岚转头仔细一看。 果然,是宣怀风在家里的三弟,当年白雪岚在广东读书时见过一面的。 心里那股醋意,立即就消退了不少。 醋意一退,他又担心宣怀风趁机闹起脾气来,赶紧缓和气氛,微笑着道:」原来是你三弟啊,许久没见,人长大了不少。我只看着背影,没瞧出来。」 宣怀抿也是经过事的人,只听这几句话,就知道白雪岚和宣怀风关系不浅,故此心里更冷冷凉凉的,笑道:」我们本来就不熟,看不出来有什么要紧?两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宣怀风还想和他说两句,他却摆摆手,就这样走了。 白雪岚看在眼里,说:」你这个三弟,不大喜欢和你打交道。」 宣怀风说:」怎么?你看我处处不顺眼,现在看我弟弟也处处不顺眼了。」 白雪岚见他肯主动和自己私下说话,又嬉皮笑脸起来:」哪里,我看你处处顺眼。」 宣怀风对昨晚本来就没有什么余怒,见他故意讨好,心里也生出一种吵架后和好的快乐来,脸上不禁露了一丝笑容,问:」你不和我生气了?」 白雪岚说:」你不和我生气,我已经谢天谢地。怎么还敢和你生气?」 宣怀风反问:」那昨晚是谁砸了别墅客厅一地的玻璃碎?又一大早耍脾气跑上山,不见踪影?」 白雪岚从来不是被人问得无话可说的角色,一提起上山,顿时笑道:」正要说爬山呢,我在山上弄了好东西给你。」 宣怀风问:」什么好东西?」 白雪岚说:」你看到就知道了,自然喜欢。来,我们坐车回公馆去。」 一手拉住宣怀风。 宣怀风被他拽得站不住,一边被他拖着一边说:」你疯了。同乐会才表演过,没结束呢。总理和各位总长、政府官员们还要聊天说话的,你……」 白雪岚哪里管这些,无所谓道:」那些人天天见,有什么好聊的。把你留在这,好皮好肉的,生生给那些嫁不出去的女人给吞了。我听见那些小姐们商量要找机会摸你那会拉梵婀铃的手呢。」 这里是在后台,前后到处有人的,白雪岚虽然说得声音不大,还是急得宣怀风几乎想去捂他的嘴,挣红了脸低声骂:」你胡说什么?叫人家笑话我。」 白雪岚回头问:」你跟不跟我回去?」 宣怀风说:」我还没有收拾好呢,那梵婀铃……」 白雪岚说:」那还不容易。」 带着宣怀风过去,把琴盒匆匆收好。 有几位小姐也跑过来后台想找宣怀风攀谈,恰好撞上,被白雪岚鹰似的眼睛一扫,不禁都把话簌簌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把漂亮斯文的梵婀铃王子带了走。 直到背影不见了,芳心儿还一个劲地轻颤。 宣怀抿回到宅子,和张副官打了一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去过同乐会了。 张副官问:」有遇到什么新鲜玩意?」 宣怀抿咧嘴笑笑:」没什么新鲜的,都是一群中国小姐穿洋装,香味熏得人头晕。现在的小姐们都开放,要是张副官去了,说不定真能搭上一两个。」 张副官不置可否,说:」别笑话了。」 没什么别的可问,就此分头走了。 宣怀抿交了差,没别的事可做,便回展军长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忽然听见厢院那头琵琶曲声隐约飘过来,大概是展司令又叫条子,正搂着姑娘们取乐。 展司令是每日都要乐上几回的人,这里闻得曲调也是常有的事。 偏偏宣怀抿今日心里不畅快,听见这曲声,一阵烦腻,就想起宣怀风在台上拉梵婀铃的身姿来,又想起台下那些惊艳仰慕的目光。 更为愤愤。 这人才学过几天,会拉一首不成调的洋曲,三四流的功力。不过长了副较好的模样,就这样受追捧起来? 世间不管男女,都这样肤浅。 什么宣家嫡子,当日被爸爸宝贝得凤凰蛋似的,多少人献殷勤,到头来爸爸死了,还不是只能靠着脸蛋屁股吃饭?那姓白的要是没把他弄上床,我宣怀抿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贱货! 亏他还一脸的清白。 宣怀抿往地上啐了一口。 掏出同乐会请柬上附的那张节目单,对着海关总署宣怀风梵婀铃演奏几个字,使劲瞅了几眼,两手嘶嘶几下,把节目单撕个粉碎。 还不解恨,又用力揉成一团,狠狠砸到窗外。 从厨子抽屉里取了烟家伙,烧了个烟泡,身子一横,倒在罗汉床上。 抽着大烟,压抑郁恨的心情总算才稍好起来。 过了多时,门外响起铿锵有力的军靴底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宣怀抿一听,就知道展军长回来了,他正过瘾,也不管谁回来,还是挨在罗汉床上。 展露昭进门,看见宣怀抿正拿着烟枪吞云吐雾,眼睛一眯,走向前,把烟枪一抽,霍地一挥,打在宣怀抿身上。 那烟枪头正烧得火红,烫得他一跳,叫道:」好端端,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展露昭伸手给了他一耳光,审问起来:」你今天到哪去了?」 宣怀抿见他这样狠的目光,心里也有些害怕,不敢叫了,捂着挨打的半边脸申辩:」我去了政府举办的同乐会,张副官叫我去的。昨晚已经和你说了,你难道不知道?」 「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 「遇见什么人了?」 宣怀抿听他这样问,知道瞒不住,忙忙地说:」可不就在这里等你回来,要向你报告吗?今天真巧,在同乐会上遇见我二哥了,他代表海关总署,还上台拉了个什么曲儿,很受欢迎呢。」 展露昭哼道:」现在才说,有个屁用!」扬手又要打。 宣怀抿一边两手护着脸,一边嚷:」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今天会去?我也是见他上台了才知道的。你别不识好人心,我还辛辛苦苦帮你约了他。」 展露昭听了,果然放下手,问:」怎么约的他?」 宣怀抿只管抱着头,咬牙说:」我不说,你打死我,咱们一拍两散! 展露昭拉住他的胳膊一拽,把他丢罗汉床上,高大的身子压上去,咬了他脖子一口,笑道:」小淫货,你张大腿就好了,学人家吃什么醋?快说,怎么约的他?」 宣怀抿还是不肯开口,展露昭急起来,伸手到他胯下,抓住命根子就是狠狠一捏,捏得宣怀抿痛叫起来。 展露昭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扯断它了。」 宣怀抿这才含着眼泪,把宣怀风求他帮忙小飞燕的事说了。 展露昭喜道:」这还不容易,我立即叫人去查,看是哪个王八蛋惹得他不高兴了。」 宣怀抿酸溜溜道:」他就那么矜贵?惹得他有一点的不高兴,你就非这么紧张不可?」 展露昭说:」我们的事,你少插嘴。快,给老子滚起来,打电话和你二哥说,这事已经办妥了,明天请他出来见面谈谈。」 宣怀抿实在厌恶了去做这个,推搪着说:」急什么,你好歹也查清楚再打电话。万一打了电话,那个什么团长却不是咱们这边的,又怎么办?」 展露昭不屑道:」一个狗屁团长不要的妾,算什么玩意?就算那团长不是咱们这边的,我展露昭也能摆平他。快去打电话!」 啪!在宣怀抿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掌。 宣怀抿无奈,只好打电话去白公馆。 宣怀风被从同乐会上硬拉回了白公馆。 一进门,白雪岚就急着叫人把摘的桑葚洗干净了装过来。 宣怀风笑道:」着什么急?我又不饿又不渴。」 白雪岚说:」这是我亲手摘的,你不当一回事吗?」 他的霸王脾气,在这两句话里隐约冒出点端倪来。 宣怀风刚刚才与他和好,不想又闹起来,微微一笑,也就不做声了。 不一会,听差把桑葚端过来。 白雪岚说:」你快尝尝,比街上买的好多了。」 宣怀风看着那透明玻璃碟子里,红的红,紫的紫,偶尔几颗青翠的点缀其中,倒非常好看,也来了食欲,捏起一颗放嘴里。 一咬,果汁四溢,满口清甜。 白雪岚问:」好不好?」 宣怀风说:」果然很好。你怎么不吃?」 白雪岚说:」我为了摘这个,还要跑到山上去,两只膝盖都疼了,你慰劳我一下。」说着,张大嘴,露出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来。 宣怀风问:」你到底几岁?总这么胡搅蛮缠。」 拿起一颗晶莹圆润的,往他嘴里一丢,订立合约似的说:」只此一颗,下不为例。」 白雪岚甜甜蜜蜜地吃了,笑道:」你虽然只此一颗,我这边却是开放主义,不止一颗。」拿了一颗放自己嘴唇上咬着,伸手过来搂住宣怀风,往他唇上凑去。 宣怀风惊了一下,双唇已经碰到一个冰冰软软的东西,略一挣扎,熟透的桑葚皮就蹭破了,汁水沿着唇角淌下来。 他身上穿着的白色西装,溅上几滴紫红汁水,顿时被点了睛似的妖艳起来。 宣怀风虽然富家出身,却从不糟蹋东西的,不由皱眉:」你快起来,好好一套白西装,弄成这个样子。」 白雪岚说:」是的,是的,怪可惜了,快脱下来洗洗。」 打蛇随棍上的把宣怀风西装外套给脱了,又指着衬衣上染的一点紫红:」这也该洗。」 宣怀风知道他存心乱来,手忙脚乱地要挡,根本挡不住,上身渐空时,不料白雪岚又做出更可恶的事,把他往沙发上一按,嘴里衔了一颗桑葚,咬破了,双唇贴着宣怀风下身一阵乱拱。 深色的汁液沾得白西裤星星点点。 白雪岚笑道:」不好,裤子也要洗。」 宣怀风气结,叫道:」你不安好心!我不上当的!」 白雪岚只当听不见,假装着急:」快脱,等一下就洗不干净了,可惜了这么贵的料子。」 两手一阵乱翻,当下把宣怀风上下都脱干净了,得意笑道:」吃了一上午的酸果子,我这个肉食动物该吃肉了。」 低下头,首先把宣怀风底下那脆弱之物含在嘴里,用力一吮。 正在反抗的宣怀风「呀」地一声,仿佛浑身脱了力,身子往后一倒仰,挣了挣,软倒在沙发上直喘气。 白雪岚诡计得逞了,甚为高兴,像蜜蜂遇上最爱的花朵一样使劲地吸吮顶端的蜜液,偶尔松开一点,啾啾有声地亲吻。 每弄一下,就有一股热流直涌上宣怀风腰背,又痒又酥,让他受不了地扭腰蹬腿。 第89节 白生生的脚踝落入白雪岚眼里,也成了有趣的猎物,白雪岚一把抓了,一时在大腿根部小咬一口,一时又在白皙的脚背上啃一下,把宣怀风戏弄得眼角迸出湿意。 白雪岚还不足,欺负似的问:」宣副官,我伺候得好吗?」 宣怀风脸上如喝了两瓶伏特加似的通红,咬着下唇不断喘息,半晌,低声说:」你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白雪岚哈地笑了:」你放心,我这强盗很有原则。对人家只劫财,对你只劫色。」 把头埋进他两腿之间,收拢着嘴唇牢牢一收,吸得宣怀风身体猛然抽动。 只片刻,尽泄在白雪岚舌尖上了。 宣怀风正失神,白雪岚二话不说,把他整个儿在沙发上翻了过来,笑道:」今天我可不要半途而废。」 身子压上来,只在入口轻轻打个旋,就热热硬硬地插进入半截,顶得宣怀风身体骤然往上一窜。 下一刻又被白雪岚抱紧了,也不许他再乱闪,腰杆使力,深深地进到里头。 宣怀风觉得白雪岚仿佛完全跑到他身体里了,整个脑袋都发麻,连舌头都难以控制了,一边反抱着白雪岚,一边闭着眼说:」你别太用劲,我怕受不了……」 白雪岚哭笑不得,说:」小傻瓜,这个时候,哪有不用劲的?」 一边亲,一边着实鞭挞起来。 不多一会,痛快倾泻出来。 歇一口气,又半赖半强的要一回。 做了两三次,宣怀风身上斑斑点点都是吻痕,腰酸得碎了一般,连尾指都没力气动弹,只剩**横陈沙发上,随着他摆布的份。 看见白雪岚还要覆上来,宣怀风勉强瞪了瞪眼睛,一边喘一边抗议:」你这是存心的吗?」 白雪岚唇边带了点邪气,笑着贴上他的脸,低声说:」我问你,你和那个欧阳倩,到底如何?」 宣怀风这才知道他刚才并不是冰释前嫌,而是引而不发,等着现在报复,不由又惊又气,说:」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会,能如何?你这是审问我吗?」 白雪岚淡笑:」我哪舍得审问你。」 手覆在玉色般的胸膛上,用指头去拨两颗红豆,慢悠悠说:」只是,一个才认识了一会的女人,你就把连我不知道的事,都和她说了。」 宣怀风问:」我把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和她说了?」 白雪岚手上不紧不慢地玩弄着,说:」怎么她就知道你拉的曲子名?为什么我天天和你一道,你就不告诉我?」 宣怀风胸前又痒又疼,不一会,感觉下面和白雪岚紧贴着的地方又渐渐热硬起来,简直欲哭无泪。 他知道白雪岚的脾气,穿着衣服的时候大概还有点理智,脱了衣服却是比较接近野兽的。 现在绝不是能和白雪岚拧着来的时机,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她想学梵婀铃,问到这个,我才随口告诉她的。你要是问我,我也一定告诉你。」 白雪岚哼道:」原来你还想给她当老师呀?」 宣怀风一听就知道他又吃了无聊的飞醋,这醋劲现在却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赶紧摇头否认:」我哪有那个功夫?海关总署的事还忙不过来。」 白雪岚说:」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好吧,这次原谅你。」 冷冷的脸,忽然绽出笑容,又变成原来那满胸满腔的高兴满足。 宣怀风一看他又要行动,用力气叫道:」你不要再来,我要生气了!」 白雪岚分开他两条修长的腿,身子挤进去,才和他装模作样地商量:」现在不做也行,我大概还能忍一忍。不过这么一忍,晚上的份额就要增加了。你愿不愿意呢?」 宣怀风不料他居然还妄想有晚上的份额,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愿意!」 白雪岚道:」那就是了,还是现在做的比较划算。别慌,我担保这次不用劲,慢慢地磨到你欢欢喜喜,这一招就叫滴水穿石。」便开始动起腰来。 宣怀风被他做了几次,后面早是热软一片,很容易就侵进去了。 这次果如其言,慢慢细细,滴水穿石。 宣怀风纵使心里不甘心,身体上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却不得不投降,只能在白雪岚怀里又欲仙欲死了一回。 第十六章 两人闹了大半日,连午饭都错过了。 宣怀风在白雪岚怀里睡了一觉,醒了才觉得肠胃仿佛都凌空提着蜷起来了,空得难受,尽管腰腿酸得无力,还是勉强从白雪岚身上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又叫白雪岚起来,把衣服穿上。 白雪岚在沙发上大模大样躺着,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宣怀风背着自己扣纽扣,背影纤长俊秀,说:」你也知道饿呀?也该让你知道知道挨饿的滋味,以后别老把我动不动就晾一边饿上几天的。」 宣怀风穿了一件干净上衣,正拿着那弄脏的西装在看,闻言霍地转过身,把西装往白雪岚头上一摔,不满道:」你什么时候饿过几天?昨天下午在车上吃的是什么?」 看见白雪岚瞅着自己乐滋滋的笑,顿知自己失言。 这样说,岂不是甘心当这条白眼狼的食物了?真是岂有此理。 既有些尴尬,又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逸出一丝笑,便不好再摆出黑脸,无奈地摇头,说:」我上辈子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才遇上你这么个天煞星。」 白雪岚从沙发上坐起来,拍拍手道:」你总算笑了。这才对嘛,我们好不容易乐一下,何必好端端地又生气?」 其实宣怀风腰上身下,无处不酸痛交加,想起刚才他那样蛮不讲理,借着体力过人随便欺负人,自觉很有生气的理由。 只是白雪岚这人,口才是一流的,和他斗嘴,只能被他再调戏一番罢了。 况且,做已经做了,这个时候再生气有何用。 自己也没那多余的体力。 宣怀风懒得和他胡搅蛮缠,只问:」我是真的饿了,你饿不饿?要是你不饿,我就叫听差端了饭到我房间吃吧。」 白雪岚说:」你吃饭,怎么可以丢下我?」 起来隔着窗户吩咐听差准备饭菜,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 不一会,饭菜都送到白雪岚房里。 说起来,白雪岚真的有点动物的本能,冲动全凭食欲主宰。刚才狠狠吃了一顿饱的,此刻果然就老实多了,见宣怀风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赶紧在椅子上加了两个厚坐垫。 两人对着坐下,总算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饭。 吃完了,白雪岚问:」你还是累的吧,既然吃过了,等会在我床上再睡一下。」 宣怀风问:」为什么要到你床上睡?」 白雪岚笑笑:」你不觉得在我怀里睡得特别香吗?」 宣怀风知道他只是故意要惹自己脸红,好心里快活,便警告地瞪他一眼。 正要说什么,管家忽然从外面进来,报告说:」宣副官,有您的电话。」 不等宣怀风做声,白雪岚先问了:」谁打过来的?找宣副官什么事?」 管家答道:」是一个男的,说是宣副官的三弟。」 宣怀风一听,估计八成是小飞燕的事有着落了,想不到宣怀抿对着他的时候冷冷淡淡的,回去做事却很利落。 小飞燕的事和梨花有些关系,他唯恐白雪岚再详问下去,连二拖三,万一把梨花的事问出来,又有一场飞醋要吃,赶紧接着管家的话说:」是的,我正等他电话,想和他约了一起去看姐姐的。我这就去接。」 他一站起来,白雪岚也跟着站起来。 宣怀风正担心他跟过去,回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难道我和自己弟弟说一个电话,你也要在旁边监视不成?」 白雪岚回心一想,自己管得确实太严了点。 如果连和兄弟姐妹接触都不得自由,宣怀风一定受不了。 白雪岚笑道:」我不过是吃饱了,出去散散步,谁要监视你呢?」 说完,自己先转身出了房。 宣怀风这才松了一口气,到电话间接了电话。 过了一会,挂了电话,出了电话间,没走几步,恰好碰上散步的白雪岚从右前方小路上过来。 宣怀风对他扬了扬手,自己走近过去,问:」我想明天告一个下午的假,可以吗?」 白雪岚问:」你约了你三弟去看你姐姐?」 看姐姐云云,是刚才一时敷衍的话,没想到白雪岚倒记得很清楚。 宣怀风也不想全骗他,说了一大半的实话:」这个倒还没有定下来。电话里先约好了明天见面,我做东道,请三弟在新南路的江南馆子吃一顿饭。看时间吧,要是吃完了馆子,还有空儿,我就和他去一趟年宅。你可准我的假?」 白雪岚明日正好有事,不想宣怀风参与,便很大度地点点头:」准。我索性明天放你一天的假,让你好好和家里人聚聚。不过,出门一定要记得带护兵。」 宣怀风却不肯受他这份人情,摇头说:」我只要一个下午,你何必放我一天?我可是领着海关总署薪金的。今天为这同乐会,已经浪费了一天,我明天还要把今天欠下的公文也做好。这样吧,我明天上午还是跟你一块到海关总署去,多少做些事,到了中午我再去新南路。」 他愿意多半日在白雪岚身边,白雪岚当然愿意,笑道:」这样更好。」 当下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两人同一个时辰起床,因为要去海关总署办公,还是把海关那套军服给穿了。 白雪岚准备好了,蹬着长筒军靴来找宣怀风,见他正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前前后后地看,好奇地问:」在弄什么呢?」 走过去一瞧,原来他正摆弄配这身军服的枪套。 白雪岚微笑起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宣怀风说:」翻衣柜的时候见到的,我爸爸从前也配着有,不过扣扣没这个好,每次拔枪都要先解一会子扣,耗功夫。这个扣扣倒很方便,这样一弄就开了。」 白雪岚说:」那当然,一弄就开,拔枪才方便嘛。怎么,你想配上枪去办公?」 宣怀风说:」没有,只是觉得有意思,看一看。」 白雪岚却忽然想到他今天是要出门见人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到了外头,总没有公馆里安全,宣怀风多少也懂开枪,倒不如叫宣怀风把枪带上,遇到危险也可以自保。 他就劝宣怀风:」我不是送了你一把勃朗甯吗?你拿出来,配在腰上,又精神又威风。」 宣怀风笑道:」照你的看法,佩枪只是为了表面上的精神和威风了?」 但他确实很喜欢那把勃朗甯,虽这么说,还是赶紧找了出来。 一身笔挺威风的军装,腰上再加一把银光澄澄的手枪,顿时就显出几分犀利来了。 白雪岚上下打量一番,很是满意,又问:」你会拔枪吗?」 宣怀风说:」这有什么不会?我看过我爸爸的部下拔过很多次,有窍门的。」 把手放在腰边,拇指一挑套扣,手握着枪柄往后轻轻一 第90节 转,很轻松就拔了出来。非凡 这样一气呵成,连白雪岚也有些诧异,说:」你真是头一次玩这个吗?」 宣怀风对他这样惊讶,心里觉得挺高兴,唇角也不禁微微往上掀了一下,转头去看桌上摆的小闹钟,脸色一变,说:」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亏我们还在这闲聊。快走吧,不然你这总长就要做个迟到的坏榜样了。」 两人便并肩出了房间往大门走,坐上汽车往海关总署去了。 这一天,其实起得最早的人是展露昭。 天才蒙蒙亮,他就已经精神十足地起来了,一起来,便朝床上的宣怀抿用力推了几把。 宣怀抿翻个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展露昭说:」今天不是约了他吗?你怎么还睡得猪似的?」 宣怀抿说:」军长大爷,我们约的是吃午饭,又不是吃早饭。这才几点钟呢?」 展露昭说:」总要准备准备。」 宣怀抿问:」准备什么?」 展露昭刚要说,忽然打量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宣怀抿,皱了皱眉:」喂,还赖着干什么?老子都起来,你装什么死?起来!」 往床脚砰地一踢,发出好大一个声响。 宣怀抿睡意再重,这样也睡不成了,只好呆着脸起来,坐在床边,往下空悬着两条白生生的腿,摊着手说:」我已经起来了,现在又怎样呢?」 展露昭便问:」你说我今天穿什么好呢?」 宣怀抿猛地嘴一张,几乎嗤笑出来,但看见展露昭表情很严肃,又不敢真的笑。 只这么略一耽搁,心里簌地又生出另一种感觉,像往黑黑涩涩的泥潭里沉了一沉似的,憋得满胸的郁气。 不过,人倒是立即全醒了。 展露昭看他抿着唇不做声,说:」你平时话那么多,怎么问你,你就变哑巴了?说话呀。」 宣怀抿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敢全露出来,只讪讪地说:」你平时这么有主见的人,怎么今天连穿什么衣服都没主意了?」 展露昭说:」我不是没主意,不过是问问你的意见。你从前对着你哥哥那么久,总该知道他的喜好。军装好呢,还是长衫好?对了,他是洋人那留学回来的,说不定喜欢穿西装的。可恶,我这里偏偏没做几套好西装。」 他忽然生起气来,对着床脚又是狠狠一脚,吼着宣怀抿:」你这一言不发的,装副小娘们样给谁看!」 宣怀抿这才给了个建议:」你就穿长衫吧。」非凡 展露昭问:」为什么?」 宣怀抿说:」你穿军装的样子,他在你当爸爸护兵的时候早见过了,也没见他对你有什么深刻印象。穿西装,你又没有洋墨水在肚子里,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反而别扭。还是穿长衫吧,咱们中国人老式样,又好看又舒服,况且……」 忽然嘴一闭,没了下面半句。 展露昭追问:」况且什么?」 宣怀抿说:」我说了,只会挨骂的。我不说。」 展露昭说:」快说吧,我不骂你。」 宣怀抿这才慢吞吞道:」况且,我喜欢你穿长衫的样子。」 展露昭哼一声:」我穿哪一件你会有不喜欢的?我不穿你更喜欢呢。」 伸过手来,扭了他嫩嫩的脸蛋一把,转身去把大衣柜开了,背对着宣怀抿问:」喂,你二哥喜欢别人穿什么颜色的?什么料子?别傻坐着,过来帮我挑。」 宣怀抿肚里怄气,对着展露昭这个霸王军长却无可奈何,只能下床拖着步子过来,看了半晌,指着一件蓝色的说:」就这件吧。」 展露昭问:」为什么挑这件?」 宣怀抿看他对一个会面重视到这样,简直不像平日那个厉害威风的人了,对宣怀风更恨得咬牙,不耐烦起来,胡诌着说:」他最喜欢蓝色,你从前没见过他穿蓝色长衫吗?」 展露昭回想一下,竟然表示赞同,说:」似乎有这么回事,他穿过好几次蓝色的,冬天的时候脖子上还挂一条白围巾,真是极漂亮。」悠然神往。 林奇骏这天恰好中午也约了人,吃了早饭后,忽然想起这两天心神沉溺于怀风的事中,竟没去听戏,一时挂念起白云飞来,打电话到天音园,问白云飞的戏什么时候开,要定一个最贵的包厢。 电话里却答他:」这两天白老板都没戏。」 林奇骏问:」这是为什么?」 那一头说:」林少爷您不知道?白老板病了,要歇几个天吧。」 林奇骏听了,不由诧异,看看天色还早,便到店里找了几件新鲜洋货,又买了一匹绸缎,坐汽车去白云飞家探望。 到了宅子门口,正撞见白云飞的舅舅白正平提着个鸟笼出门。 他对白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财神,白正平笑得脸上开花似的过来招呼:」哟,这不是林少爷吗?最近几天都没见您,云飞正念着呢。」 林奇骏从车上下来,问:」听说他病了?」 白正平叹了一口气:」晚上贪玩,受了一点凉,说是怕坏嗓子,就不肯到天音园去了,一定要养好了才去。我倒想说说他这懒怠的脾气,不过算了,随他。好歹他现在是红角,不少人捧着,要怎样就怎样吧。」 林奇骏心里很嫌弃他这个舅舅,听他话里有抱怨的意思,也不再问,敷衍两句就抱着礼物进去了。 进了宅门,隔着天井看着白云飞穿着一袭白衣,坐在屋里,侧身看过去很是安详怡然,知道病得不厉害,心里也放心了许多。 「云飞,我看你来了。」林奇骏走过去,把礼物随便往桌上一放,从白云飞后面一探头,问:」怎么病了也不告诉我?」 白云飞知道他来了,站起来让了让,请他坐,说:」不是什么大病,犯不着到处打电话地宣扬,我只是刚好趁着这个借口,想歇几天。」 林奇骏点头:」是的,你也该歇歇了,过几天我带你到城外玩玩,如何?」 一边说,一边打量。 白云飞穿着家常衣服,天井传来的风微微一拂,显出一丝腰身,若隐若现的,比台上舒雅多了。 虽说病了,脸上神情却非常愉悦快乐。 林奇骏问:」你今天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手上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白云飞说:」朋友送的一件礼物。」 林奇骏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白云飞想了想,把东西递给他 林奇骏接过来一看,不过是个模样奇怪的摆设,似石非石,似铁非铁,拿在手里前后翻着看了一会,说:」这是个笔架吧?」 白云飞提醒一句:」小心点,不要跌下来打坏了。」用手虚虚在下面防着。 林奇骏心里有些不乐,说:」看来你这位朋友一定很要紧的了。我送你多少东西,也不见你这样小心。这样的古董笔架,最近很值钱吗?」 白云飞说:」你不知道底细。一来,这位朋友对我确实盛意拳拳,见我在她家看了这东西,当时就说要送我,我因为不好意思就拒绝了,谁知道她竟然把它包好了,又特意叫听差送到我家里来,让我很是感激。二来,这东西对我而言,异常珍贵。它是我从前家里的旧物,没想到几经周折,又让我见到了。你说,是不是该小心翼翼?」 林奇骏恍然大悟,说:」果然,是很应该小心。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对你这样好,我也承他一份情。」 白云飞说:」和你也是熟人了,就是宣副官的姐姐,年太太。」 林奇骏向来感到年太太对自己不如何喜欢的,从前打电话去年宅找怀风,不知受了她多少冷待,知悉了谜底,声音便没有刚才那样热情了,只说:」原来是她。」 这一说,顿时又想起宣怀风来。 肠子像别人不经意掐了一把,酸酸楚楚的痛了痛。 白云飞犹在夸赞:」正是她,这一位年太太,真是一名大家闺秀,斯文大方,尤其的心肠好,更可贵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存偏见。」 林奇骏听了这番溢美之词,原本探病的殷切关怀之心,立即去了大半。 默然半晌,冷冷道:」这样说来,你是和她非常熟悉了?」 白云飞一愕,不晓得他哪里不高兴了。 两人这两天都没联系,好不容易见一面,没想到因为宣代云闹出了一点不开心,场面也冷淡下来。 林奇骏没心情长坐,心不在焉聊了几句,就托辞有约要先走,临行前问白云飞:」我今晚在华夏宾馆开个房间,你来不来?」 白云飞又是一怔,其实和林奇骏去宾馆,也不是没有做过的事,但此刻听来,却份外刺心,不由倔强地抿了抿唇,问:」你不是来探病的吗?」 林奇骏被问得一呛,脸庞尴尬得有些发白,干巴巴道:「那你好好养病吧。」 转身就走了。 第十七章 宣怀风做完了手头上的工作,和白雪岚打个招呼,从海关总署出来。 今日因为白雪岚要用宋壬,另指派了几个护兵给宣怀风,对宣怀风来说没有区别,中午吃饭时候,一行人就坐了两辆汽车到新南路的江南馆子去。 这江南馆子是新开张的,窗帘桌椅一律都是新布置,十分干净清爽。 宣怀风的汽车刚停,就有一个穿军装的士官似的男人跑过来,敬了一个礼问:」请问是宣怀风公子吗?」 这公子两个字用得奇,宣怀风听了,不禁觉得有趣,点头说,‘我就是宣怀风,可不是什么公子。」 那士官是惯于打仗的粗人,也很不懂这些斯文的词,呵地一笑,说:」我们军长要我这样叫,我就这样叫了。既然就是您,请您随我来。」 宣怀风约的是宣怀抿,听他口口声声称军长,也感到诧异,寻思道,难道三弟的上司也过来了? 一边跟着那带路的士官往里面走,几个护兵就在后面跟着。 经过馆子一楼,居然是空荡荡的,宣怀风大为奇怪,说:」这家江南馆子看起来挺不错的,怎么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士官转头看了看他,回答说:」我们军长今天把这里全包下来了。」 宣怀风问:」这是为什么?」 士官只说了一句:」我们军长讨厌吵嚷。」便不再说了,做着手势请宣怀风上楼。 宣怀风上了楼,跟那士官去到一个包厢门口。 士官帮他开了门,朝里面立正,大声说:」报告!军长,宣怀风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一个男人沉声呵斥:」吵嚷什么?叫你说话斯文点,没长耳朵吗?」 宣怀风好奇地往门里把脸一探,宣怀抿已经走到门前了,嘻嘻笑道:」总算来了,正怕二哥失约呢。」把宣怀风手腕一握,拉着往里走。 到了里面,原本坐在饭桌旁的展露昭已经站起来等着,见到宣怀风,微笑颌首。 宣怀抿见宣怀风打量了展露昭几眼,便轻推了宣怀风一下,说:」这位展军长是我现在的上司,前阵子二哥不是见过吗?说起来,他还是爸爸的老部下。这次小飞燕的事,都亏军长帮忙。 第91节 」 宣怀风也认出了展露昭。 不过上次在京华楼,展露昭一身戎装,今天换了一件蓝色长衫,脸上带着微笑。这样一来,连气质似乎也有了微妙的不同。 不由让宣怀风多瞧了两眼。 展露昭一早起床找合适衣服,又特意把脸干干净净刮了一遍,还理了个发,正为了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见宣怀风多瞧了他两眼,心里已是非常自傲,含着笑,把手一挥:」坐下说话,宣公子,请坐。」 宣怀风坐下了,宣怀抿就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他们一个军长一个副官,刚好把宣怀风一左一右给夹了。 宣怀风便对展露昭说:」展军长,公子这个称呼,很叫人不好意思的,你叫我宣副官,或者宣先生,宣怀风,都无妨。」 展露昭斟酌着笑道:」你不是我的副官,我叫你宣副官,很容易引人误会,而且也不知道是叫你,还是叫宣怀抿。我要是叫你宣先生呢,恐怕别人又以为你是教书先生了。连名带字的叫,更不礼貌,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不高兴这样做的。既然这样,不如我叫你怀风,你看怎么样?」 他平素说话,当然并不这样斯文。 唯独宣怀风一露面,好像能洗涤万物似的,甚至连筷子碗碟都高雅清丽了几倍,自然而然就拼出吃奶的劲,温文尔雅起来。 对于他的提议,宣怀风倒是微微一愕。 他这个人,并不容易和人熟悉的,尤其展露昭这种,算是刚认识的陌生人,竟然这样自来熟,一见面就要指着字来称呼,觉得有几分突兀。 不过想起宣怀抿刚刚说小飞燕的事,他是出过力气的,又不好意思让对方难堪。 宣怀风淡淡一笑,说:」那好,就请你叫我怀风吧。」 展露昭立即就叫了一声:」怀风。」 宣怀风问:」不知道小飞燕的那位团长,找着了吗?」 宣怀抿本想答话,猛地一想,要是这时候坏了展露昭搭讪的机会,回去岂不又挨一顿狠揍?自己索性什么也别说,乐得清闲,回去还让展露昭欠自己一个人情。 当即就把要说的话都吞回去了肚子里。 展露昭果然就主动和宣怀风搭起话来,说:」不但找到了,而且事情我也已经解决了。」 宣怀风就上了当,真的顺着他的话问:」哦?怎么解决了的?」 展露昭说:」说来惭愧,那位团长,正是鄙人的下属,叫张雄。昨天听了令弟回来说的事,我立即叫人去查了出来。他家里确实有一位厉害的原配太太,最近收了人家送的一个女孩子,从前的艺名就叫小飞燕。我一查清楚,就叫人把张雄带了来,痛骂一顿,赏了他一顿马鞭,革了他的团长职位。」 宣怀风没料到事情闹成这样,吃了一惊,皱眉道:」这样不好吧。本来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插手已经很说不过去了,只是出于同情,硬着头皮为之。怎么对人家动起马鞭来?又革了他的职位?这不是公私不分了吗?」 展露昭大刺刺一笑:」我还算惩治得轻的,要在别处,枪毙他也没话说。他这样的人,因为一时好色,收了人家女孩子在家里,等满足淫欲了,却不好好爱护,任由太太糟蹋。身为男子而不保护女子,身为强者又欺凌弱者。既不知廉耻,也不知责任,连当个男人的资格都没有,还配当团长?再说,自己家里的私事都管不好,又怎么管得住一个团?白浪费了我的兵。」 这几句话说得果断,倒显出一个军长的彪悍烈性来。 宣怀风听了,默默地想想,果然也有几分道理,对他印象便加了一分。 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小飞燕怎么办呢?」 展露昭说:」这个不用你担心,人今天早上我已经叫人接过来了,现在就住在我的宅子里。医生来帮她把过脉,说是受了惊吓气恼,休养一阵子就好。要什么补身子的东西,尽管给她吃就是了。」 宣怀风不由扫了展露昭两眼。 这位军长出手相助,做事雷厉风行,固然很不错。 但他无缘无故这样热心,宣怀风总觉得有些疑惑,沉思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展露昭年轻气盛,小飞燕又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这里面除了同情,说不定又另有一种感觉在里面,才让这位展军长更为热情。 只是不知道小飞燕是否愿意? 如果她愿意,可以呆在这位展军长身边,倒也不错。 宣怀风说:」展军长,你这样热心地帮助一个苦命的女孩子,我非常钦佩。不过,等她好了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展露昭忙纠正道:」我都已经叫你怀风了,你还叫我展军长吗?这可是不平等条约。」 宣怀风脸微微一笑:」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展露昭说:」本来叫露昭也无妨,只是有些拗口。我读书时,私塾先生帮我起过一个别字,叫文龙。你叫我文龙好了。」 宣怀抿一听,忍不住沉了脸。 怕被人看出来,别过脸,假装喝水,拿起茶杯抵在嘴唇边。 牙齿默默咬着杯缘。 宣怀风也被展露昭这一手弄得很不好意思,他又岂是随便和陌生人亲亲密密叫起别字的个性?掩饰地笑了一笑,仍是问:」等小飞燕好了之后,究竟打算如何安置呢?」 展露昭对他仰慕已久,只想借着机会和他亲密起来,此刻当然不会强迫他什么,摆出一副民主的温和模样问:」怀风,依你看,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宣怀风对此是曾经认真考虑过的,便说:」我原本打算,要是能把她从那个团长处赎回来,先让她养好身子。等养好了,不然就给她一些钱,让她回家乡去和亲人团聚。只是,现在全国都兵荒马乱的,离散人多。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就算有,又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又或者,我代她求个情,央我的上司把她留在公馆里,给她一份帮佣的闲差。好歹让她有个吃住的地方,不至于流离失所,受人欺负。」 他提起上司,展露昭就知道是海关总长了。 上次宣怀抿和他吵嘴,言语中提及宣怀风或许已经和别的男人不干不净,此事要是真的,对象八成就是那个混账上司。 展露昭一想到宣怀风被别的男人碰过了,就算是假设吧,也恨得心里火直冒。 奶奶的! 要在前线,老子二话不说就带着精锐兵直捣黄龙,把那混球抓出来点天灯! 心里狠狠骂着脏话,嘴上却不得不收敛着点,使劲让自己说话声音更平和点,问:」你的上司,就是海关那位姓白的?」 宣怀风说:」是的。我们总长姓白。」 展露昭说:」对这位白总长,我也听过一些新闻。似乎是个厉害得过头的洋学份子,对商人们不太友善,就算是对属下,大概也不如何体贴。」 宣怀风在白雪岚面前,虽然常和白雪岚吵吵嘴,指出白雪岚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如展露昭这样的外人面前,是绝对维护白雪岚的,当即正色道:」实情绝非如此。所谓对商人不友善,是因为他正努力改革一些海关里的弊病,损害了一些不老实的商人的利益,故此有人造谣中伤他。但正是这样,才显得他是真心为国效力的。至于对下属,他也一向体谅照顾。」 展露昭问:」这么说,他对你也非常体谅照顾了?」 宣怀风说:」那是当然。」 说完,忽然想起那人的体谅照顾,居然到了跑去枫山上为自己摘回甜甜的桑葚的地步,若是说出来,恐怕展露昭这位当军长的也会目瞪口呆。 当然,这种两人之间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 仅限两人彼此记忆而已。 宣怀风一边想,一边在唇角不经意地逸出一丝微笑。 这下意识的笑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看在展露昭这个有心人眼里,却如坐实了他和白雪岚的奸情一般,心肝仿佛被人猛地一拽给摘了,连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忍不住往上一挣。 宣怀风见他面色有异,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展露昭说:」没什么。」声音也有些粗了。 宣怀抿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半儿心里凉快,你总算知道心目中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他还不是和男人乱搞到一块去? 一半儿又觉得展露昭可怜,痴痴一份心肠,都被人踩泥地里了。 何况,这时候不出面帮忙,回头事情全砸了,展露昭一发火,自己也是要跟着受罪的。 「二哥,」宣怀抿开口叫了一声,等宣怀风把头转过来看着自己,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的两个打算,都还很实际。不过,为什么要说是原本的打算呢?难道现在,你又有了新的打算?」 宣怀风说:」不能说是新的打算,只能说,有一个新的想法。」 宣怀抿问:」什么新的想法?」 宣怀风说:」那女孩子已经遇过很多惨事,我所能给予的,也只能是一个朋友道义上的帮助,或帮她找一份事做,或给她找一个地方住。可是,心上的伤害又怎么安抚呢?说到底,她找到一个对她好,有担当,又有能力照顾她的男子,那才是最好的。」 宣怀抿问:」你说的有理。可是这样的男子,到哪里去找呢?」 宣怀风便微笑,说:」我怎么知道呢?不过她既然有逃出魔掌的幸运,那么,或许老天爷保佑她,也给她找到另一半的幸运。在中国的戏曲中,就有不少受了人恩惠的女子,以身相许的故事。何况,她确实是个不错的美貌女子,脾气也温顺,是不是?」 问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展露昭有何表示。 展露昭完全地一愣。 他从没想过宣怀风会忽然转到这样的话题上来,好像被人在头顶狠狠敲了一棒子,一脑袋的疼肿气恼,只是不好朝宣怀风发作,苦苦忍得嘴角一阵抽搐。 宣怀抿的反应也是一愣,不等展露昭开口,首先就噗地一下笑出来,打趣地问:」原来还有这么一说。那么二哥,我们军长这次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就该以身相许呢?」 这话转得颇有急才,恰好挠到展露昭痒处,说了展露昭最想说又碍于形象不能说的话,顿时把展露昭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展露昭满意得几乎想拍着宣怀抿的脑袋叫一个好! 这就轮到宣怀风自己一愣了。 不过这话是自己三弟嘴里说出来,兄弟之间,万万想不到轻薄的地方去,充其量只是不怎么正经的调侃,宣怀风一愣之后,也不怎么恼火,只是尴尬地看了展露昭一眼,对宣怀抿说:」自己的上司在,还这么口不择言。」 又对展露昭说:」我这弟弟在家就常爱乱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展露昭恨不得对他低吼一声,老子就要当真! 可是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出来,今天辛辛苦苦在宣怀风心里总算建立起来的一点形象算是全毁了,只能憋着。 展露昭苦笑:」我自己的副官,我还不清楚他吗?」 他这耐着心,憋着气,装和顺温柔的模样,比刀子还剐宣怀抿的心。 宣怀抿看得心里冒黑烟,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嚷道:」二哥,我饿了。」 宣怀风说:」是了,一来就忙着聊正事,这一 第92节 顿应该我请。」 便扬声叫伙计送菜牌子过来。 展露昭忙止道:」不必要菜牌子。怀风,忘了和你说,我刚到的时候,仗着熟这家馆子的菜色,已经自作主张点过几道菜了。因为怕做好放着冷掉,先让厨房里备好了料,等你来了才上。既然你饿了,现在叫厨子即刻做了送上来。菜是我点的,这一顿你可千万不许会账。」 宣怀风不肯,说:」这怎么行?哪有请人帮忙,还叫帮忙的人请客的道理?」 展露昭不容置疑道:」既不是你请客,也不是我请客。这馆子是我朋友开的,我在这里吃饭,他绝不会收钱,我们要是给钱,他就要生气了。」 宣怀风还要说,宣怀抿拿筷子在瓷碟边上乒乒乓乓敲了几声,不耐烦道:」二哥,你也太啰嗦了。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再请我们一顿就是了。何必纠结这种吃饭的小事?」 宣怀风一想也是,点头说:」那下一顿,必定要让我做东了。」 展露昭平白又和宣怀风约了下一顿,就如叫花子走路踢到了金元宝,兴奋得满脸放光,眼睛点了灯似的发亮。 不一会,菜已经做好了。 这江南馆子很不同一般,请的不是普通伙计,找了一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端菜。厢房门一开,就看见她们端着大盘子窈窈窕窕地进来。 客人只有三个,菜却极多,八盘热菜,四盘凉菜,凑成十二的数,还要外加一坛子熬得浓浓的乌鸡汤,满满占了整个大圆饭桌。 展露昭跟着叔叔展司令混了这阵子,有权有势,早习惯了这样阔气,自以为很显出一番情意,殷勤地劝宣怀风动筷:」怀风,别客气,请,请。」 宣怀风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往桌上一扫,已知道都是现时能找出来的最名贵的材料,鲍参翅肚尽有,还有一味熊掌,估算下来,这顿饭可要花掉不少钱。 他既吃惊,又疑惑。 自己和这位展军长并不相熟,却平白无故受他偌大一份人情,算怎么回事? 展露昭见他还不动,又劝:」怎么?菜不合适?要是不喜欢,我叫他们照着你爱吃的口味重做。」 宣怀风还没说话,宣怀抿就在他隔壁笑了,和展露昭说:」军长,你忘了,我二哥留过洋的,洋人最怕细菌的,对馆子里面的碗筷信不过。你看,要这样先涮涮才能动筷。」 一边说,一边示范,拿茶水把自己面前的杯碗筷子热热地烫了一遍。 展露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帮你。」就伸手过来。 宣怀风忙拦着,说:」别听怀抿胡说,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菜太丰盛了。」 展露昭却代宣怀抿说话:」他说得也对,也不知道馆子里面洗碗的人经不经心,烫了总比不烫好。是我想得不周到。」 提起热茶,亲自帮宣怀风烫碗杯。 他如此殷勤细致,倒让宣怀风更为尴尬,连连说:」不客气,我自己来就好,我自己来。」手忙脚乱地去拦。 展露昭正提着热茶壶倾水,被他一碰,手禁不住微微一斜。 宣怀风忽然「呀」了一声,身子往椅背猛地一缩。 展露昭大吃一惊,赶紧把茶壶给放一边了,迭声问:」烫了?烫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宣怀风说:」没事。」 展露昭见他右手按在左小臂上直蹙眉,当然不信,硬扯着他的手过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二话不说解了袖扣,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红了一片。 宣怀风还想说没事,还没开口,展露昭已经转头叫外头的勤务兵,狮子般的嗓门震得宣怀风耳里一阵嗡嗡响:」快去车上拿药!要烫伤的药!」 他的勤务兵无头无脑地跑进来,愣着说:」军长,我们车上哪有烫伤的药?药箱里面金疮药倒是有的。」 展露昭气道:」王八蛋,你脖子上顶着的是脑袋还是尿壶?!没有不会去买吗?给老子跑着去!」 勤务兵被他这么一吼,拔腿就去买药。 人刚出去,门外立即又进来了几个穿军装的,原来却是海关总署的护兵,今天跟着宣怀风过来的。 这群护兵最近被白雪岚训诫得多了,都出奇地伶俐,守在门外听说宣怀风烫到了,立即有两三个冲下楼,把汽车上的备用药箱整个抱了上来,大声说:」这里有药,什么药都有!」 他倒没有夸大。 药箱一打开,里面完全是满的,瓶瓶罐罐排得整整齐齐,上面都贴着小纸条,用钢笔写着用处。 里头有一个扁平盒子,上面写着「烫伤」的,展露昭看着护兵取出来,一把就抢了过去,拔开瓶塞。 宣怀风说:」我自己来。」 展露昭充耳不闻,完全地自作主张,把药膏涂到他手臂上那红红的一块上。 宣怀风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不说话。 展露昭刚开始是正儿八经地涂药,慢慢地揉着药膏化开,指尖触到那肌肤,晶莹而柔软,比婴孩的皮肤还好摸。 被烫到的地方,淡红的诱人,再看没被烫到的地方,又透白如雪。 骤然心儿一跳。 原本是一个指头在揉的,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三个指头并拢着揉了,视线扫着宣怀风的俊脸,低声问:」好点了吗?」 宣怀风说:」好多了。多谢。」 不言声地把手臂抽了回来,转头看自己带过来的护兵,问:」你们怎么知道今天会出这档子事,在车上放了这么多的药?」 护兵很担心他烫得厉害,回去被总长知道了要挨打的,看见情况很轻,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笑着答他:」这些药是总长叫放车上的。每天都预备着呢,说是万一出个状况,至少可以应急。您看,这不就被总长说中了吗?果然出了状况。」 宣怀风多少也猜到是白雪岚的吩咐,不禁有些感动。 这个人虽然很霸道,但心也是很细的。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表露什么,只是看着那满满的药箱子,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瞧见展露昭脸色已经沉下去了。 宣怀抿从他二哥烫到起,一直都没什么表示,此时才打了个哈欠,强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吃饭了?」 展露昭忽然朝他冷冷一瞥:」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宣副官,」宋壬没来,这个送药箱上来的护兵就成了一个临时的护兵领头,他看看厢房里的几个人,走近了宣怀风一步,低声和宣怀风商量:」您别笑话我没见识,今天我看过黄历的,上面写着不宜出行。果然,一出来您就出了状况。这饭……能不能别吃了?您瞧,您的手烫着了,吃东西也不痛快。不如让我们先送您回去,想必您的朋友也是可以体谅的。要吃饭,选个好日子再和他们另约。您看成吗?」 展露昭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这是他的兵,早被他拔手枪毙了。可恨却是宣怀风带来的人,总不能不给面子,只能黑着脸,铁铸的雕像似的坐一边。 宣怀风也早觉得这顿饭吃得够难受的,点头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把袖子放下来,扣好了袖扣。 站起来,向展露昭道歉,说:」今天这一顿,不如还是我会账……」 展露昭把手一挥:」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是我做事出了差错,害你烫着了。不过,过几天我还要弄一桌好席面请你,补今天这一顿,你赏不赏脸?」 宣怀风想着为了小飞燕的事,终是要再见一次的,说:」我们过几天再约一顿,当然没问题,但不能你请。我该请你一桌的。」 展露昭说:」也行,反正我们约好了。」 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直看着他在护兵簇拥下上了小轿车,扬起尘烟,开得远远。 展露昭这才上楼,到了厢房,扫一眼满桌原封未动的菜肴,脸色阴沉。 宣怀抿见了,便不敢显得太高兴,也把唇抿起来,叹了一口气,摊开手说:」唉,辛辛苦苦布置的一桌好菜,可惜。军长,你坐下吃一点吧。」 把椅子搬过来,请展露昭坐下。feifan 又斟了一杯,送到展露昭手里,说:」喝点酒,消消气。」 展露昭抬起眼,冷冷瞅他一下,一仰头,喝到酒杯见底。 放了杯子,说:」你坐下。」 宣怀抿干干脆脆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拿起筷子问:」想吃什么?我夹给你。」 展露昭没答,忽然握着他的左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把袖子掠上去,盯着他露出来的手臂看。 闷闷地不做声。 宣怀抿低声说:」急什么?等吃饱了,什么时候不由得你?」 展露昭默默地看着他白皙的手臂,半晌,把掌心贴在肌肤上面,慢慢摩挲。 宣怀抿被他摸得痒痒,忍不住嘻地一笑,抬眼看着展露昭那心醉沉迷的表情,霎时明白过来了,顿时把笑容僵在脸上,瞪了展露昭好一会,才展着难看到极点的笑容,悻悻地说:」得了,摸上一万遍,这胳膊也长不到他身上去。」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把左手抽回来,仍由着展露昭把玩摩挲,右手拿起筷子,板着脸夹了一块冷掉的熊掌塞进嘴里,恨恨地嚼起来。 第十八章 宣怀风坐上汽车,远离了江南馆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厢房的一阵子,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倒有些高兴被烫到了,可以托辞先走。 司机在前面摆着方向盘,一边问:」宣副官,我们是回公馆吗?」 宣怀风看看天色,现在只是午饭光景,不知道白雪岚吃了没有,说:」到海关总署去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办。」 司机便往海关总署的路上开。 到了海关总署门口,宣怀风从车上下来,直接往楼上的总长办公室去,到了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半日都没有声音。 一个部员刚好经过看见了,说:」宣副官,你找总长?」 宣怀风说:」是的。」 部员说:」总长出去了,你不知道?」 宣怀风问:」他是吃饭去了?」 部员说:」大概是的。好像是警察厅一个什么人过来请的,总长就带着几个护兵走了,他们下楼的时候,我还听见依稀说了一句什么京华楼的菜色不错。恐怕是去京华楼吃饭吧。」 宣怀风听了,不由注意起来。 白雪岚上次被埋伏挨了一枪,警察厅处理得不明不白,又有传闻说警察厅长就和那个火焰帮的当家有勾结,怎么今天警察厅的忽然和白雪岚约了一道吃饭? 必有蹊跷。 他心里默默地就有些急了。 这人也太不在意了,自己好歹是他的副官,这样的事也不吭一声。 要是自己知道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把和三弟的约往后推一天的。 宣怀风转身下楼,快步出了大门,一猫腰钻进车厢里,对司机说:」开车,去京华楼,快点。」 白雪岚带着两个护兵上了京华楼的包厢,警察厅长已经先摆了一桌酒菜,见他 第93节 进来,站起来笑面相迎,拱着手说:」白老弟,你来得好快。来来,先请坐。」 白雪岚朝他一笑,在桌旁坐下。 宋壬和另一个护兵走过去,目不斜视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两尊门神似的。 白雪岚问:」周老哥,不是还有别人吗?」 周厅长笑道:」不急。人已经约好了,只是还没到,这里凉快,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等。」 他自己便也坐了,夹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边说:」哎呀,白老弟,说句实在话,上次的事,我真是顶佩服你的。」 白雪岚笑道:」佩服我挨枪子吗?」 周厅长说:」不不,我是说,为国家挨枪子,那才是为国为民的榜样,你这种人,我佩服。」 朝着白雪岚,把大拇指竖了竖。 放下手,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呢,这如今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难啊。」说着,摇了摇头。 白雪岚想了想,也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的意思,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年轻气盛,当初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回想一下,何必呢?白白把命丢了,也不得一声好。在外头,我的名声是怎么一个样,你多半也是听闻过的,为了一点税金,商人们把我恨得半死。禁烟,我本来是为了他们好,但是那些抽大烟的更恨我入骨。说是因为我一禁烟,烟土的价格涨了几倍,他们原本能抽五天的,现在只能抽一天。倒像是我逼得他们倾家荡产似的。」 周厅长附和道:」所以说刁民难缠,他们哪知道你的苦心。」 白雪岚冷笑着说:」我现在也没这么蠢了,有苦心我也不花在这些废物身上。要抽大烟,随他们去吧,抽死了活该!本总长犯不着为这些窝囊废伤神。」 周厅长把手掌在桌上啪地一拍,慨然道:」正是这话!他们自甘堕落,我们管他们死活?那白老弟,你如今又打算怎么处置眼下的事呢?」 白雪岚微微一停,思忖着问:」老哥有什么建议?」 周厅长小心地打量了他两眼,看他一脸淡然,很好商量的样子,试探着说:」本来你们海关的事,我是绝不该多嘴的。不过有一件,和我警察厅的责任范围有些牵涉……」 白雪岚问:」怎么?」 周厅长笑道:」老弟啊,你那头海关的下属,似乎有几个做事太急躁了。前阵子,是不是无缘无故封了人家的大烟馆?这会惹起治安纠纷的,让我们警察厅也卷进去,我看是你那头的人,想着别把事情闹大了,特意叫人去调停,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只是,长此以往,总会出岔子的。」 白雪岚蹙眉道:」有这种事?」 周厅长说:」我看你的为人,不像纵容这种事的。」 白雪岚说:」这事等我回去,好好的问一问,看是谁这么不规矩。」 周厅长说:」你肯过问,那最好不过。其实烟土,就算在首都,现在都是半禁半不禁的,真的要禁,哪里禁得住?难道那些抽上瘾的人,说一声禁,就不抽了?有几家大烟馆在,也算是开门做正当生意,他们也没有硬是拉人去抽大烟吧?总比暗巷子里的黑窝好,那些黑窝常常以次充好,吃死不少人。大烟馆,一来好管制,二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给你交不少税金,是不是?对国家还是有功劳的。」 白雪岚点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周厅长很满意,说:」这些话你可以听得入耳,我也就算没白说。来,吃菜。」 两人吃了几筷子菜,周厅长又问:」那你现在,想好怎么处置没有?」 白雪岚慢条斯理把一块鹿肉嚼碎吞了,微微一笑:」有老哥开导,我还能不开窍?容易。大烟馆,我以后不封了,就算真的要封,也先和老哥你打个招呼,免得海关反而和警察厅打起架来,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吗?」 周厅长说:」极是,极是。」 白雪岚又道:」不过呢,烟土是赚厚利的事,这方面我可不敷衍,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至于那些人爱抽不抽,我也懒得管了。」 周厅长说:」那当然,税金一分也不少你的。如果他们敢拖欠,不用你开口,我警察厅就先砸了他们的场子。」 白雪岚笑道:」以后就依仗老哥了。」 周厅长油光滑亮的脸也绽出笑来,高声咳了两下。 包厢的门立即打开了。 周火其实老早就待在隔壁包厢,早贴着木隔墙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发现周厅长打暗号,带着两个跟班的彪形大汉过来这边包厢,见到白雪岚,显得非常镇定,笑着把手一拱:」白总长,咱们总算见面了。」 昂着头,把下巴一扬。 后面一个大汉就捧了一个檀木盒子上前,放在白雪岚面前的桌上,把盒盖子一掀,默默地走回到周火身后。 白雪岚看着那檀木盒子,伸手进去翻翻。 最上面一张薄薄的支票,金额上写着五十万,掀开支票,下面便是半盒子的珍珠,每一颗都有小拇指大小,颗颗雪白莹润。 一汪翠绿大半埋于珍珠中,只露出一个雕得神骏精神的马头,正是上次白雪岚不肯收下的翡翠骏马。 白雪岚若有所思地拨着珍珠,抬了抬眼睑,问:」周当家的,你送这么一份大礼,我不太懂啊。」 周火嘿地一笑:」白总长,前阵子咱们俩不认识,彼此间颇有些误会。这些见面礼,给白总长消消火气。以后做了朋友,自然还有长期的往来。」 周厅长在一旁拍拍白雪岚的肩膀,笑道:」白老弟,老周这个人,性子豪爽,出手大方。你慢慢交往,自然就知道了。」 白雪岚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收了,不知道要还什么样的人情?」 周厅长好笑地说:」做朋友的事,要还什么人情?只要你们冰释前嫌,彼此不要再闹误会,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周火说:」就是。」 周厅长又对白雪岚说:」你是海关总长,老周是正经商人,虽然他开的是大烟馆,但也是良民啊。二者正应该官商合作,为国贡献。你说是不是?」 说完,就等着白雪岚表态。 周火背对着门站着,连着身后两个大汉,三双眼睛都盯在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却很有闲情地拨弄着盒子里面的珍珠,似乎在斟酌什么,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打量了周火两眼,淡淡道:」既然是要冰释前嫌,就不得不先说说那些前嫌了。周当家的,你我之间的嫌隙,似乎不止是封了你几家大烟馆吧?你大概也对我做了不少好事。」 周火不慌不忙说:」白总长,你要说哪一件事,我知道。那三个被抓到的混蛋,说是我指使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操他祖宗!不过,说句实话,要是咱们早点交个朋友,你也不至于出这么一档子糟事。」 周厅长忙道:」哎哎,周老弟,说话留神点,白总长可是斯文人。」 周火从鼻子里哼一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大刺刺地说:」这城里少说几百号兄弟跟着我吃饭,都是刀刃上讨生活的热血汉子。谁敢动我朋友,哼,先摸摸他自己的脖子够不够刀硬。白总长,只要咱们当了朋友,以后别说你的安全,就是你们海关部员的安全,你也放心吧。」 白雪岚不咸不淡道:」哦?这么说,如果我不交你这个朋友,以后我和部员们的安全,就不可以放心了?」 周火枭笑道:」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周厅长故意正色道:」老周,你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白老弟刚被人打过埋伏,开不起玩笑的。你这个人啊,交朋友就交朋友嘛,提什么安不安全的事?」 白雪岚对周厅长说:」老哥,这不妨事,我也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转过头来,又看着周火,缓缓道:」周当家的,说起来,我也顶佩服你的。」 周火问:」你佩服我什么?」 白雪岚说:」你既然知道那三个犯人指认你是唆使者,怎么还敢到这里来和我见面呢?」 周火哂道:」那三个犯人是诬告,警察厅查的清清楚楚,不是早就杀了吗?我还犯不着为了几个兔崽子胡说八道,就趴在窝里不敢出来。」 白雪岚声音不高不低地吐了两个字:」是吗?」 他本来在隔壁听了白雪岚的话,里面很有懊悔的意思,想着只要一过来,送上礼物,说上几句场面话,这留洋的软蛋自然就顺水推舟了。 敲一棒子,再给一颗糖,这策略虽然粗了点,对当官的却十分管用。 没想到五十万支票连着一盒子翡翠珍珠送过去,白雪岚却不哼不哈,别说表态了,连一句实在话也不说,如同一块老橡胶,嚼不动吞不下,让人心里憋屈。 周火暗暗发恼,想着不能不说点狠话,镇着这个姓白的,竖起浓眉,嘿嘿笑起来:」白总长,姓周的今天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你要是嫌弃,不想交姓周的这个朋友,没关系,你给句话,我立马就走。」 白雪岚说:」你涉嫌唆使匪徒谋杀海关总长,以为可以轻易走吗?」 周火脸色猛地一沉:」怎么,你还想抓我?」 白雪岚微笑道:」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周火哼了一声,身后两个大汉不动声色把手探进外衣里。外褂腰间微微往外鼓起,看那形状,不用问,就知道是枪了。 周厅长脸色微变,皱眉道:」白老弟,这个案子,警察厅可是已经结了案的。无凭无据,不能随便抓人。」 白雪岚脸露微笑,一言不发,把目光盯在周火身上。 周火扫白雪岚和他身后两个护兵一眼,哈哈大笑:」好!有点胆量!」 猛地脸一沉,掏出身上的手枪,啪地往桌面上一摆,瞪着白雪岚说:」白总长,姓周的在道上混了几十年,不是好唬的。今天这京华楼,几个包厢连着下面大厅,坐着我上百号兄弟,人人身上都带着防身的家伙。你现在凭着三个死人的诬告,想把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先问问我的兄弟答不答应!」 周厅长站起来,低吼道:」老周!你别胡闹了!好好的拔枪干什么?你这是交朋友还是砸场子?粗人!」 又转过来劝白雪岚:」白老弟,你也太气盛了些,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聊到痛快了就好,何况我已经作保,你被埋伏的事,老周绝无参与,他是诚心来交你这个朋友的。你这样,难不成是连我们警察厅也不信任吧?」 周火冷冷说:」既然白总长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勉强做这个朋友。兄弟们,我们走。」 摆出一副掉头就要出门的阵势。 白雪岚瞧着他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个送礼物,一个谈交情,配合得天衣无缝,心里也觉得好笑,唇角往上一掀,笑了笑,轻松地看看左右,说:」周当家,你是一条汉子,不过呢,就是缺了一点耐性。既然礼物都送过来了,何必急着走?我们总该喝上一杯,是不是?」 周厅长见他回心转意,大为欣慰,笑道:」正是,正是,总要喝一杯。不,化干戈为玉帛,要连喝三杯才痛快。」 亲自持壶,倒了三杯酒。 周火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把白雪岚笼络到自己这边来,看见白雪岚有几分被镇住了,当然顺着下台阶,首先走过来端了一杯起来,隔着桌子对白雪岚敬了一敬,说:」白总长,我没读过什么书,说话冲撞了你,别放在心上 第94节 。但我这人对朋友,向来两肋插刀,喝了这一杯,咱们就是自己人了,以后但凡要钱要人,和兄弟我透个声,没有做不到的。」 一仰头,干了。 这一手豪气干云,周厅长也不禁喝了一句彩:」好!有气魄!」 啧啧两声,转头对白雪岚说:」老弟,新仇旧恨一笑泯,这样的汉子,值得一交吧?」 白雪岚点头:」确实,值得一交。」 含着笑,把满斟的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手往身上一掏,闪电般掏出一把手枪来,扣了扳机。 包厢里砰地一声巨响,周火眉心中间冒出一个血洞,带着一脸不敢置信往后直直便倒。 他身后两个大汉被枪声震得一恍神,刚要掏枪,白雪岚身后的两个早有准备,一人一枪,砰!砰!两下,把他们也打发去见周火了。 枪声一响,四周厢房和下面就响起动静。 宋壬满脸杀气,低声说一句:」总长,我出去料理一下。」 握着枪就出了厢房。 外头顿时响起乒乒乓乓的枪声,不绝于耳。原来白雪岚早就暗中派人把京华楼包围了,存心要打周火的埋伏。 这一手行云流水,不过几秒间的事,周火就血溅包厢成了一具尸体,周厅长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色煞白,等宋壬出去了,才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白雪岚:」白老弟……」 白雪岚闲坐着,又去把檀木盒子里的珍珠当玻璃球似的拨弄着玩,不在乎地笑笑:」老哥,我们海关和警察厅通力合作,把这罪大恶极的匪徒诱出洞穴,为民除害,这是一件大功啊。」 周厅长此刻看了他的笑容,如见了阎王的阴笑一般,脊背直发毛,看看地上三具尸体,颤着唇说:」可是,他们的罪名……」 白雪岚轻松笑道:」罪名多的是,贩卖烟土,诱人吸食,走私牟取暴利。嗯,还有,企图谋杀海关总长,我说的不是上一次,是今天,在我面前,连枪都拔出来了,还不是罪证。老哥你亲眼看见的,可要给我作证哦。」 周厅长经过今天,才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无法无天,胆大心狠,白雪岚那扳机是说扣就扣的,万一不顺着他的意,说不定就在这里被他宰了,到时候还能把谋杀警察厅长的罪名栽到周火身上去。 此情此景,怎敢逆着白雪岚的话,一边掏出手绢抹汗,一边唯唯诺诺道:」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他拔了枪……」 白雪岚笑道:」我就知道老哥是秉公执法的。」 对身后那护兵使个眼色。 护兵立即掏了一份文件出来,摆在桌上,还在旁边放了一支钢笔。 白雪岚和善地说:」这是证词,请老哥签个名吧。」 周厅长一看,上面用的竟然是正规的警察厅作证人的文字格式,白纸黑字,写着周火在京华楼企图谋杀海关总长,穷凶恶及,海关总长为求自保,当场击毙匪徒云云。 明明白白,一切都是白雪岚早就筹划好的。 至少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出来吃饭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只好自叹倒霉,草草签了个名。 白雪岚把文件收起来,安抚他道:」老哥也不必不痛快,为国做事,哪能计较小节?再说,周火这些年,也给警察厅惹了不少麻烦,他这样一死,老哥就不用总帮他擦屁股了。这家伙,贩烟土赚的一定不少,到时候再查查他的家底,警察厅不是就多了一笔收入?就算查不到贼赃,就是那些大烟馆,宅子也可以换钱,是不是?我白雪岚,其实是帮了老哥一个大忙呀。」 周厅长说:」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叹了一口气。 厢房外,京华楼整个就像过年似的,枪声放炮仗一样的连续不断,人临死前的惨叫不断响起,听得人胆战心惊。 白雪岚却比听戏还畅快,笑道:」斩草除根,大快人心。可惜,周火只带了一百多个人来,要是他把几百号人都带来了,一锅烩了这群硕鼠,更痛快。来,周老哥,我们吃菜。」 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正要放进嘴里。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宋壬的惊吼:「宣副官受伤了!」 第十九章 白雪岚一愣,筷子连着鹿肉啪一下掉到地上。 他飞扑出厢房,也不管歹徒清剿完没有,疯了似的往楼下冲,大声问:」宋壬!出了什么事?」 宋壬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总长!在这!」 几个顽抗的周火手下还缩在大厅的死角还火,几颗子弹簌簌地从白雪岚身边掠过。 白雪岚冲到京华楼大门,令他眼眶欲裂的一幕顿时跳入视野。 门前停了一部小汽车,车门还打开,宣怀风就倒在离门不远处,手上握着那把勃朗甯,军装上染了不少血迹。 白雪岚嘶吼起来:」怀风!」 扑过去把宣怀风抱在怀里,拼命摇晃:」怀风!怀风!」 宋壬在旁边着急地说:」总长,不能这样,宣副官中枪了,快送医院。」 白雪岚这才醒过神来,把宣怀风抱上车,把拳头往车门上一砸,命令:」开车!快开车!迟了一点,我剥了你的皮!」 宋壬担心有人趁乱害了白雪岚,赶紧也带着枪跟在车上。 司机载着宣怀风到京华楼一趟,就遇到了枪战,犹自吓得魂不守舍,被白雪岚一骂,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哆哆嗦嗦地问:」总长,到哪间医院去?」 白雪岚脑子虽然凌乱,这个还算知道的,毫不犹豫地说:」枪伤德国医院最好,赶紧到德国医院。你给我狠狠地踩油门。」 子弹打在宣怀风腹部,鲜血不断从军装里透出来,白雪岚解开他的外套,里面白衬衣染得鲜红一片,血还在潺潺往外流。 白雪岚几乎急疯了。 宋壬说:」总长,要先给他止血。」 白雪岚就在自己袖子上扯了一截下来,按在宣怀风伤口上。 宋壬看着他那模样,实在太温柔了,只好低声说:」总长,你得按紧一点,压住伤口。」 白雪岚点点头,英气的脸几乎要扭曲起来,拧着眉,咬牙往伤口上一压。 宣怀风呜了一声,反而疼得醒了。 白雪岚看他睁开眼睛,勉强压住喉间颤抖的感觉,很温柔地问:」怀风,你忍着点,我送你到医院去。你觉得怎么样?」 宣怀风恍恍惚惚地移动了一下视线,虚弱地说:」不怎样,就是有点疼。」 白雪岚哄道:」不怕,等到了德国医院就给你打吗啡,立即就不疼了。」 那司机听了白雪岚的恫吓,知道没有及时到医院自己小命是保不住的,在大马路上开得横冲直撞,偶尔擦到黄包车的边缘,或小贩的水果框子,汽车就猛地挫一挫,牵得宣怀风伤口剧痛,蹙眉发出轻轻地痛楚声。 白雪岚心疼欲死,对着司机痛骂一声:」小心点开!」 一边牢牢抱紧了怀里的宝贝。 宣怀风躺在他怀里,怔怔看着头顶上方的白雪岚,露出一丝苦笑,低声说:」我真对不住你。」 白雪岚问:」你对不住我什么?」 宣怀风说:」从前你中枪,说疼,我总疑心你是骗我的。现在算是自己知道了这滋味。」 白雪岚眼眶一热,几乎滴下泪来,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汽车在德国医院门口停下,白雪岚抱着宣怀风疯跑进去。 海关总长的身份一亮出来,医院也立即重视起来,很快就有两个德国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小跑着过来,白雪岚不肯交人,只叫他们带路,亲自把宣怀风抱进手术室,放在手术床上,焦急地说:」一定要给他用吗啡,他不禁得疼的。」 德国医生知道他的身份,吗啡虽然珍贵,还是用得起的,点点头答应了,就请他出去。 白雪岚说:」不,我陪着他。」 德国医生用一板一眼的中国话说:」不行,你,在这里,我,不好工作。你,阻碍我,拯救病人。」 宋壬瞪起眼说:」干你的去,我们碍不着你……」 还没说完,白雪岚说:」好,我们不阻碍你,你一定要救他。」 带着宋壬往外走,到了门口,忍不住又掉头霍霍地走过来,再叮嘱一次:」一定要给他用吗啡,我知道现在这个东西紧缺,常常要省着用。你要是敢对着他节省,别怪我不客气。」把枪拿出来,在医生和护士面前挥了挥,眼里闪着凶光,一字一顿说,「不,客,气。懂吗?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陪葬。」 说完就转头出去了。 白雪岚到了走廊,像快发狂地雄狮一样走来走去,走了十来圈,才停在宋壬面前,恶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宋壬脸色也很难看,摇头说:」我也搞不清楚,就知道宣副官的车忽然到了京华楼大门,刚好几个周火的兔崽子逃到门口,正撞到宣副官下车,他们看见了宣副官身上的军装,以为也是围剿他们的,当场就朝着宣副官开枪了,还打死了宣副官身边的两个护兵。」 他看看白雪岚,那张平常总带着微笑的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都不见了,只覆着一层浓浓的心痛不安,像被刀子剐了心肝似的。 宋壬叹了一声,安慰道:」总长,宣副官一定吉人天相。说到底,还是您有远见,前一阵子教会宣副官用枪。我刚刚看汽车前面的歹徒尸首,有两具是眉心中枪,两个护兵枪都没有来得及端起被打死了,这两枪,不用问,是宣副官开的。他枪法真是极准,要不是够机灵,还击又快,毙了那两个匪徒,恐怕等我们赶到大门时,就已经……」 白雪岚看着关起来的手术室,仿佛自己的魂都被关在里面一般。 勉强站了一会,实在受不住这种煎熬,一转头又走到墙角那边,冷冷瞅着那给宣怀风开汽车的司机,沉着脸问:」今天宣副官不是去江南馆子吃饭吗?怎么到京华楼来了?」 那眼神,几乎是要择人而噬了。 司机不敢和他对望,低头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宣副官说回海关总署,回了海关……海关总署又,又说到京华楼。」 白雪岚问:」京华楼在响枪,你是不是聋了?不知道绕道走?」举起手,刷得扇了他一个耳光。 司机被打得半边身子歪在墙上,捂脸哭着解释:」我……我也说听见京华楼里有动静,想停一边看看状况,是是……是宣副官听见好像是枪声就急了,说总长有危险,我要是不听命令就毙了我……」 白雪岚听得心如刀绞,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把头朝着天上一仰,闭上眼睛,无力地说:」走吧。」 司机赶紧缩着脖子走了。 白雪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墙上,把拳头塞到嘴里用力咬着,久久没动静。 白雪岚在医院的走廊上,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般黏滞地走走停停,他一直把脸朝着墙壁,心里藏着一股恐惧,不敢去看表,也不敢回头去看手术室的门。 每每有几次,眼前仿佛闪过一幕,手术室门打开了,医生们低着头出来,如丧考妣……白雪岚心猛地一抽,赶紧把这一幕的想象狠狠打消,就像将一大桶冷水泼在刚刚燃起的火苗上。 哗! < 第95节 br/>火灭了。 可那一大桶冷水里仿佛还装着碎冰的,不祥的火苗虽然灭了,剩下的满地残骸却冷得刺骨。 无缘无故地,白雪岚忽然记起了宣怀风刚到白公馆时做的傻事。 他喝了烟土水,倒在白雪岚怀里,那一次好不容易救活了。 这一次呢?今天又如何? 还有,他不是曾经为了那些话生气吗?还和自己在枫山吵了一架,就因为那一句什么谁死在谁手上。 他这样敏感,是感觉到命运的悲兆? 难道,他真的会死在我手上? 我到底发了什么疯,说出那些不祥之言?! 白雪岚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怕自己一直做的许多事都在把宣怀风往死路上带,也许是的。他不逼着宣怀风到自己身边,宣怀风就不会去喝烟土水;他不逼着宣怀风当副官,不得罪那么多的人,宣怀风就不会挨子弹。 白雪岚站在那,如立身于狂风骇浪中。 忽然,身后某种动静把他的神经猛然牵动了。 他霍得转过身,乌黑的瞳子盯着手术室的门。 可那门纹丝未动,反而是走廊另一头,伴着凌乱的脚步声闯来几个人。 看来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年太太走得太快,随时要摔倒似的,被身边的人抢着搀住了,到白雪岚跟前,她才仿佛把吓掉的魂魄找回来几缕,抬头对着白雪岚,颤着唇问:」白总长,怀风呢?他人呢?」 白雪岚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逃避了一个女人的目光,垂下眼说:」正在做手术,腹部中了子弹……」 话音未落,宣代云发出一声呻吟,闭着眼睛就软倒了。 「年太太!」 几人赶紧把她扶着,让她坐在走廊一张长椅上。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她来的人竟是白云飞,见她急得晕倒了,一圈人围着,有人唤医生,有人掐人中,自己插不上手,白云飞便赶紧去找护士要一杯温水。 等他端着杯子赶回来,宣代云被掐了人中,悠悠醒来。 她睁开眼,无神地看看他们,只问:」出来了没有?」 白雪岚料她是不知道自己只晕了一会,生怕宣怀风已经做好手术了,回答说:」没有,只怕再等一会就会出来了。年太太,你千万保重身体,不然怀风知道了,更要担心的。」 宣代云点点头,气若游丝般道:」我不碍事,一时急得血冲头了。」 又看了周围一圈,迟疑了一下,问张妈:」怎么,姑爷还没过来吗?」 张妈一脸凄惶,说:」司机已经去打电话了,兴许这会就要到了。小姐,你可别吓唬我,你刚刚一这样,我的老命都要吓没了,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宣代云知道她慌起来,是要唠叨个没完的,截住她道:」我知道了,你歇一会吧,这是医院,吵着医生动手术可不好。我们就在这里,都等等。」 说完,便闭上眼睛,半边身子挨在椅上,忍耐着什么似的默默等着。 张妈听见说会吵着医生,被唬得果然不敢做声,就在宣代云身边不安地站着。 白云飞到了这时,才到了白雪岚身边,压着声音问了一句:」宣副官没大碍吧?」 白雪岚其实早瞧见他,但刚才顾着宣代云,没和白云飞说上什么,见白云飞相问,脸上掠过痛楚之色,低声说:」他一定吉人天相。治枪伤,这德国医生是最好的,而且药也齐全。」 这与其是说给白云飞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白云飞善于观人的,瞧白雪岚的神色,知道白雪岚心里也正惶恐,便不往下问伤情了,只说:」我听说,等手术是很折磨人的,里头动刀子,外面的人等得一颗心掰成几瓣,其实大多数是自己吓唬自己。等伤者从里面一出来,那就是拨开乌云见青天了。只是宣副官受了伤,到时候怎么调养呢?也不知道枪伤是不是要忌口,不过,参汤大概是无碍的,就是现在真正的老野参不好到手,外头卖的恐怕不地道。」 白雪岚知道他是怕自己胡思乱想,故意找点别的话头,让时间好熬一点,强笑道:」他要养伤,别说人参,就算天上的月亮我也能弄来。倒是你,怎么今天和年太太一道了?」 白云飞直言相告:」我这阵子教年太太唱曲,很得她的照顾,这两日她送了一件礼物给我,我就登门拜谢去了。就在年宅的时候,年太太接了电话,说宣副官出事了,送到德国医院里。我和宣副官也算朋友,就过来看看。」 正说着,一个人忽然从走廊那头过来,走到宣代云面前,就说:」太太,先生不在衙门里。」原来是年宅的司机。 宣代云问:」别的两个常去的地方呢?也不在吗?」 司机说:」不在。」 张妈在一旁说:」你也不问一问别的人,看看是到哪里去了?大白天的,姑爷总该有去办事的时候吧?」 司机说:」有问的,人人都说不知道,说先生很忙,总不见人的。」 宣代云多少也猜到,听了司机这样说,俏脸覆了一层严霜,仿佛一口气顶在喉头,可待要开口,又瞥了一眼前面紧闭的手术室门,一口气仿佛就泄了,叹了一声,说:」算了,这会没工夫理他,由他快活去吧。」 张妈说:」唉呦,小姐,这怎么行?小少爷好歹是他小舅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来看一眼。」 宣代云说:」你别唠叨了,听得我头疼。」 又把眼睛闭上了。 众人在走廊继续默默地等着,这手术仿佛永远也不会完,不管怎么难耐,那白色的门硬是没有一点动静。 过了一会,走廊那头又来人了。 这次是孙副官,后面跟着两个穿制服的。 在医院这种地方,又知道宣怀风受了伤,孙副官也不敢放声说话,到了白雪岚跟前,压着嗓子问:」总长,宣副官还在动手术?」 白雪岚沉重地点点头。 孙副官说:」总长,京华楼那边的事,总理……」说到一半就停了,沉吟着把身子闪到一边,让出路来。 后面两个穿制服的就是总理府的人,走上来,煞有介事地向白雪岚敬了个礼,说:」白总长,总理指示,有些事情想和您谈,请您去一趟。」 白雪岚说:」麻烦两位先回去和总理报告一下,等这里事完了,我马上过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便说:」白总长,这样……不好吧?总理要见谁,谁不是立即去的?总不能让总理干等。这是总理的指示,您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白雪岚脸往下一沉,冷冷说:」现在就算是玉皇大帝也请不动老子。」 这两人为总理办事,向来很威风的。 但白雪岚的身份特别,他们也不敢太强硬,况且今天震动全城的京华楼事件,他们也已有耳闻,知道面前这位总长可不是什么斯文人,不好招惹。 想了想,便敬个礼,自行向总理报告去了。 这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丝丝的声音仿佛从手术室那边飘过来。 众人都仿佛被在脑门敲了一下,刷地转过来盯着那白色的门,可那边的动静又停了。 正当大家都以为是另一次错觉时,猛然,手术室的人砰地一下被打开了,那么大的力度,就仿佛门是被踹开了似的,吓得每个人心里一跳。 医生和护士簇拥着一张床从里面哗啦啦地出来。 宣代云一急,骤然从椅上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张妈和白云飞赶紧来搀。 「怀风!」白雪岚一个箭步上去,拼命低头唤,但宣怀风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护士说:」您让让,我们要送病人去病房。」 白雪岚简直就像自己做了了不得的错事一样,很紧张地让开了,一回头,截住了跟在后头的德国医生,问宣怀风的情况。 医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没有穿透,幸好,腹壁肌肉层里,嵌入了。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宣代云抢进来问:」他会好起来吧?身上不会留什么毛病吧?」 医生说:」这,只是轻伤。没毛病。」 一说完,宣代云便如全身的重量都不见了似的,反而哭了出来。 张妈扶着她,也是捂着嘴喜极而泣。 白云飞就在一旁柔和地相劝。 白雪岚这时候顾不上别人,一直跟着到了病房,见护士要把宣怀风移到固定的床上,便想帮忙,被拒绝了,站在一边,一个劲地叮嘱:」小心!小心!别碰到他伤口了,他刚动过手术的。」 护士瞧他的气势很厉害,也不敢太无礼,只是心里实在嫌他啰嗦,瞥他一眼,说:」我们知道的。」 好不容易把宣怀风安置好了,护士们便要走,白雪岚不放心,抓了一个护士的手腕,问:」怎么就走了?好歹也该有个医生看护,快,把医生叫一个过来。」 护士说:」医生忙得很,多少比这重得多的伤,还没叫医生专门看护呢。」 孙副官在一旁说:」总长,她不知道您的身份,我这就找医院院长,要他安排一下。」 白雪岚想想,一个护士也不懂什么,就算宣怀风有什么状况也用不上,倒是实在点安排一个医生来才好,就把护士放了,让孙副官去处理。 自己走到床前去看宣怀风。 不料走到床头,目光一探,竟发现宣怀风睫毛轻轻动着。 白雪岚赶紧叫他:」怀风?怀风?」 宣怀风手术时用的是吗啡,人醒一阵昏一阵,耳边总听见各种仿佛从遥远处传来的声音,现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却隐隐约约在身边似的,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了一点,好一会,才找到视野中的那张脸,轻轻嗯了一声。 白雪岚听见他这一点点细若蚊鸣的声儿,如同从漆黑地狱里蓦然射进一道光,刹那间感动地几乎要落泪了。 胸口涨得满满的,又不敢高声说话喊叫,怕把那分重生的喜悦都放跑了。 他把声音放缓和了,低着头,把脸和宣怀风的挨了挨,问:」伤口还疼吗?」 宣怀风因为身上用了药,显得有些迟钝,怔怔的,半日才说:」不疼,就是困困的。」 白雪岚说:」困就睡一睡吧。」 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一边伸手摩挲宣怀风的脸庞。 忽然,毫无预兆地,房门那头一个人推开门急急地进来。 白雪岚瞧见是宣代云,猛地缩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宣代云也看清楚了,怔得定在原地,直勾勾瞪着白雪岚,像见了鬼似的。 白雪岚暗道糟糕,缓缓站起来,脸上露了微笑,柔声说:」年太太,请这边坐。」朝床边指指,自动让了刚才坐的位置出来。 宣代云这才走前去,却没有坐,探头往宣怀风脸上瞧了瞧,低声问:」他睡着了吗?」 白雪岚说:」嗯,医生给他用了止疼的吗啡,人迷糊着,刚刚睡了。」 宣 第96节 代云轻轻地哦了一声,伸出白皙的手,似乎想抚摸宣怀风安甯俊俏的睡脸,但不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半空猛地停住了。 半晌,把手慢慢收了回来,低头沉吟着。 白雪岚鼻尖嗅到风雨欲来的气味了。 果然,不一会,宣代云便说:」白总长,既然怀风睡了,我们都别吵他。请您随我来,有几句话,我想对您说的。」 白雪岚瞅一眼被单下的身影,说:」好。」 就跟着宣代云出了病房。 宋壬在外面候着,见白雪岚出来,也想跟上,白雪岚打个手势,不要他跟,又对着病房一指,要他看顾着宣怀风。宋壬点点头,便停住了脚。 宣代云和白雪岚走到走廊尽头拐角的一个小房间,横竖里面没人,宣代云就走了进去,等白雪岚也进来了,她把门轻轻掩上,转身对着白雪岚。 白雪岚安静地等她开口。 宣代云很矜持有礼的,开口便道谢,说:」白总长,您对我们的恩惠,我心里是明白的,自然,也是很感激的。」 白雪岚听着,心里又涩又麻,苦笑道:」年太太,你身子不方便,站着说话也累,客套话我们就免了。刚才,你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的,请你直说吧。」 宣代云说:」那好,我就直说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说:」我要代怀风向您请辞。」 白雪岚问:」这是为什么?是薪金不满意?那尽可以商量的。」 宣代云说:」您方才说,客套话我们都免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说那些虚伪的话,究竟为着什么原因要请辞,您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白雪岚轻描淡写道:」总不成是为了刚才我帮他擦了擦汗,年太太你就误会了吧?」 宣代云缓缓扫他一眼,说:」并不只为这个误会,我还有别的更大的缘故。我知道,您是很栽培我们怀风的,但不怕您恼,我实话实说,我们怀风福气薄,实在承受不住您这样看重。从前他们说海关总署里当差危险,我一来不太相信,二来怀风又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两样,本来想让怀风请辞的,也就算了。可是,您看看现在?我今天吓得魂魄都散了。虽然医生说伤情还算轻,但认真想想,能不后怕吗?宣家就怀风这么一根独苗,他要有什么事,死去的爸爸妈妈会怎么骂我这个当姐姐的?白总长,我们欠你的,日后总要还你的恩。但你现在在外头得罪了这么多的人,要怀风当你的副官,给你挡枪子儿,那可说不过去。你说我宣代云无情也好,忘恩负义也好,落井下石也好,我都认了。总之,求你高抬贵手。」 当你的副官,给你挡枪子儿…… 这一句话,把白雪岚心上割得血淋淋的,一道一道血坎子,这痛却一分也说不出来,脸上逞强笑着说:」年太太,领公差的人就算不想干了,好歹也递个辞呈,从没有哪一个的姐姐代为请辞的。」 宣代云说:」这样,你是不答允了?」 白雪岚此刻也深恨自己连累了宣怀风,想到宣怀风也许将来还会亲自请辞,伤心得难以形容,又暗知若如此,为着宣怀风的安全着想,是不该强留的。 难受之极处,恨不得一咬牙,给宣代云一个答允。 可是话升到喉咙口,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如果松了口,以后宣怀风请辞,就真的能放他走吗?白雪岚不信自己做得到。 一走,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辛辛苦苦才和他这样断断续续地连起了几根丝线般的感情。 好不容易。 白雪岚脑子里又转了一圈,喉咙口的那个词就重新咽回去了,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不答允,是实在没这样的规矩。今天开了你这一例,日后部员们的亲戚都到海关总署代为请辞,那我这个总长又怎么处置呢?」 宣代云见他这样说,分明是不允了,不禁生气,却又不好撕破脸,说:」照您这样说,要是不代为请辞,本人自己请辞的,就可以答应了?」 白雪岚一听,就知道她有叫宣怀风辞职的打算,说:」也要看看情况。」 宣代云问:」看什么情况呢?」 白雪岚说:」就是他请辞的时候,海关总署里的各种情况。」 宣代云气得好一会没说话,后来,才道:」我只听过政府里开除公差,没听过公差不许请辞的。」 白雪岚说:」难说,新官上任,总得有些新规矩。」 这下,宣代云总算发现他强盗和无赖的面目了。 第二十章 两人从房里出来,正巧又有一批新的人到了医院。 这次来势汹汹,可不是一般人,居然是总理带着几个护兵过来了。 白总理显然心情大不好,周围人朝他敬礼问好,只没瞧见似的,直朝白雪岚大步过来,到了白雪岚面前停下,沉声说:」你,给我进来。」 不等白雪岚回答,黑着脸就先进了房里。 白雪岚只好跟进去。 房门一关上,白总理劈头就问:」我派人来叫你,怎么不肯去?你现在是完全不把我放眼里了?」 白雪岚见他堂兄亲自到了,知道这雷霆之怒是躲不过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去了横竖也是挨骂,我又何必巴巴地赶过去?」 「混蛋!」白总理吼着他:」叫你别惹事,别惹事,你两只耳朵干什么用的?明知道现在时局敏感,老子花多大功夫才维持这局面,你倒好,专挑着不能惹的惹!我叮嘱你的话,你他妈全当放屁!瞧瞧你在京华楼干的什么好事?你存心要把城里弄成一团糟,像山东战场一样每天杀人放火的才舒服?你这混账王八羔子,我真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你!你给我滚!我现在就撤你的职!滚回山东去!见着你就来气!」他一向自觉很守传统礼义的,这次也被白雪岚气得爆了粗。 白雪岚扬着脸说:」你要抽就抽,我反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你要撤我的职,我可不干。」 白总理鼻孔直喷气:」什么?你不干?我管你干不干!我说撤就撤,现在就撤,立即生效!」 白雪岚说:」那好,你只管撤。等我回山东了,各位伯伯们问起来你为什么撤我的职,我就说,因为我杀了一个卖烟土的。倒等他们来问问你,杀那些祸国殃民的烟土贩子怎么就有错了?」 「王八羔子!」白总理气得跳起来,一个耳光往下扇。 白雪岚虽然说了打不还手,却没说打不躲避的,一低头就闪开了,叫道:」你还真动手?」 眼看白总理眼睛都红了,换了表情,扶着他堂兄劝道:」好啦好啦,瞧你急得。我虽然惹了一点事,好歹也算立了一功,是吧?」 白总理气道:」惹了一点事?你把偌大一个京华楼都给拆了,这叫一点事?」 白雪岚说:」区区一个京华楼,值几个子?就比我白雪岚还矜贵?」 白总理说:」你懂什么?捅了篓子,残局谁收拾?海关总长公然酒楼杀人,闹市枪战,还有王法吗?现在的报纸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亏你读了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雪岚笑道:」您说了半天,不就是头疼怎么收拾烂摊子嘛。我早就想好了,您放心。」 把京华楼里逼着周厅长签名的一段说了,道:」周火死了,他那些兄弟自然树倒猢狲散,偶尔有一两个想报仇的,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老周是个怕死的货,他签了字,不敢翻供的。这一次行动,警察厅为主,咱们海关总署为辅,这警察厅闹市抓烟土贩子,引发枪战,很正常嘛,而且也是为国为民。只是要借堂兄你的面子,让政府给老周发一块什么荣誉勋章,给他压压惊,事情自然就过去了。这事要是上了报纸,大家都光鲜。」 白总理听了直皱眉,责骂道:」你也太胡闹了!」 白雪岚说:」不闹也闹了,难道你真要把我绑上法场?」 白总理狠狠瞪他一眼,叹了一声。 实话说,白总理过来,也不过是气不过,要痛骂他一顿消消气罢了,这白雪岚自小在家里极得长辈们喜欢,如果真把他怎么样,回家也不好交代。 过了一会,白总理问:」听说你那个副官中了枪,现在如何了?」 这就轮到白雪岚叹气了。 白总理问:」怎么?伤得很重吗?」 白雪岚摆摆手:」别提了,总之让人心里难受。」 白总理悻悻道:」你这兔崽子,老让别人心里不舒坦,就该有人出来治治你。别忘了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好,还有,这阵子老实点呆在公馆里,少给我惹麻烦。这次耳朵竖直点,听着,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再捅篓子,我也懒得管你死活。别以为我干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来。」 打开房门,领着他的几个护兵走了。 等白总理走了,白雪岚才从房里出来,宋壬和孙副官赶紧迎上去。 白雪岚淡淡笑道:」没事,总理气已经消了。医生派过来了吗?」这是向着孙副官问的。 孙副官说:」德国医生刚刚亲自来看过了,说不碍事,情况很好。怕妨碍病人休息,他先出去,万一有事,随时要护士叫他来。」 白雪岚点了点头。 宋壬报告说:」警察厅也有动静了,在追剿那厮剩下的人。这里我怕不稳妥,难保有恶狗临死前要反咬一口,又调了一队护兵过来。」 那边张妈受了宣代云的吩咐,亲自回年宅给宣怀风熬黑鱼汤去了,只有白云飞还很有道义,仍守在走廊上。他起初并不言声,等白雪岚和孙副官他们都说完了,才和白雪岚递个眼神,两人走到一处。 白云飞问:」你和年太太是怎么了?我看她的神色,对你很气愤似的。」 白雪岚轻描淡写道:」她弟弟受了伤,心里对我这个做上司的积点气,也是该当的。」 到了病房里,推门一看,原来怀风已经醒了,微微张着眼睛。 宣代云就坐在床边,正低声对怀风说着什么,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白雪岚,脸往下一板,也没了站起来的礼节,便把头转回去,朝着宣怀风,又密密叮嘱了一句。 白雪岚猜也知道宣代云在说什么,此时上前,徒然引发冲突而已,恐怕宣怀风是不会弃他身怀六甲的姐姐意愿于不顾的,反而他白雪岚这一头比较吃亏。 便默默一笑,退出了病房。 孙副官正等在走廊里,见总长进去不一会,旋即又出来,朝自己使个眼色,赶紧过来应了,问:」您有吩咐?」 白雪岚问:」年处长如今在何处,你清楚吗?」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我们的人时时盯着他的。他最近得了不少钱,在外头很阔,和一个年轻的坤角正打得火热呢。」 白雪岚说:」看不出,他倒是个多情种,从前为着处长的位置,把那女子狠心断绝了,现在倒又吃了回头草。」 孙副官摆手,神秘地一笑:」哪里,那是旧人,叫小凤喜。这个是新的,比从前的模样还青嫩,艺名叫十里香。年处长很疼她的,若不是怕太招摇,让年太太知道了闹到宣副官那头,又威胁到官位,早就大撒金钱地肆意捧了。如今只是秘密地做个情人,自然,也是砸了不少钱。」 白雪岚似笑非笑:」你这情报工作,也做得太仔细了。我也不管别的,你既然知道他在哪里 第97节 ,快让他过来,请走他家里这尊神。」把下巴往病房里一扬。 孙副官会意,点点头,赶紧去办了。 白雪岚这才又进去病房。 宣怀风刚才明明已经见他进来,以为他会走到床边,不料他只在门口站了站,就转身出去了。 便也诧异,这人今天怎么如此老实。 反而心里有些不定起来,姐姐在耳边叮咛的话,倒三句有两句没有入耳。 现在看见白雪岚复再进来,不由自主就把视线转了去白雪岚处。 白雪岚见宣怀风瞧着自己,露出极好看的笑容,从门边走到病床边,站住脚,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宣怀风。 这种打量,从前宣代云是不留意的。 现在却不得不留意了。 宣代云本来打算对他采用冷漠的方式,现在只好站起来,正色道:」白总长,您来得正好。我们怀风有几句话,需要对您正式地提出。」 「哦?」白雪岚明知故问:」什么话?」 目光停在宣怀风脸上,仿佛是和很熟悉的人彼此间有着小秘密似的,微微带着笑。 宣怀风唇角略略一动,依稀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宣代云不由道:」怀风,你说话吧。」 连催了几次。 宣怀风说:」姐姐,你想我说什么呢?」 宣代云说:」难道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全当成耳边风吗?」 宣怀风静静一会,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我是为国做事。」 宣代云便有点气了,瞅了白雪岚一眼,大概因为白雪岚唇边勾着一丝笑意,情绪更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音问:」这么说,你不肯请辞,是要我每日为你在家里担惊受怕了?你倒忍心这样对我!」 一边说,一边表示生气,把手在床边上一拍。 宣怀风猛地双眉皱起来,倒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急道:」怎么了?伤口疼吗?」一手就要掀被子看。 宣怀风拽着被角不肯让他掀,龇着牙抽气说:」不碍事。」 宣代云不料竟会这般,也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拍一下床,没想到……力气这样大……是牵到伤口了吗?」 白雪岚还是要看伤口如何,又打算叫医生来。 宣怀风央道:」别闹了,让我消停一会,比什么神医都好着呢。」 白雪岚只好安静下来。 宣代云的声音,此刻自然也低下去了,说:」怀风,疼吗?你别恼姐姐……」 宣怀风把眼睑垂了垂,脸上显出一丝慰抚而无奈的苦笑,说:」姐姐,我现在脑子昏沉的,有什么事,等我歇两天再说,好吗?」 宣代云说:」那自然,你歇,歇好了再说。」 宣怀风又说:」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不该在医院留太久,先回家吧。我没有大碍,不必天天来看的。」 白雪岚在一旁,听见这句,心里实在高兴。 不禁想咧嘴笑。 又一想,这实在太招摇了,可能要惹出麻烦来,便用力把双唇抿了。 在别人看来,反而像有点不满意似的。 宣代云说:」这不行,我必定天天来看的。要是我不来,在家里牵肠挂肚,更加难受。」 宣怀风劝她先回去,她也不听,就要陪在病房里。 白雪岚恨不得她快点走人,只是宣代云不愿走,自己又不能赶她走,只能在旁边当陪站。 有着这个肚子高高鼓起的女人在,连和宣怀风说句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宣代云原本想着自己在,白雪岚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自然应该离开的,不想这总长大人身居高职,脸皮也厚的很,竟站着不动。 她忍耐了一时,向白雪岚问:」白总长,您不用去忙公事吗?」 白雪岚说:」都办好了。」 宣代云问:」那您辛苦了,也该回府休息休息。」 白雪岚微笑道:」不急。」 便如一根钉子似的立在床边。 宣怀风知道这两人已经有矛盾了,此时却没精神给他们化解,只当什么都听不见,闭着眼睛装睡。 如此僵了小半个钟头,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敲,不等里面的人答话,就有人扭了门把,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瞧见白雪岚在里面站着,惊叹般地低声道:」呀,原来总长也在这,我真是该死,该死,来迟了。」 年亮富边说着,边推门进来。 白雪岚只朝他略一点头,没什么反应,宣代云可不同了,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把身子霍地转了过来,那速度之快,真让人担心她肚子中的婴孩是否会扭到小小的脖子。 宣代云把两道柳眉都竖起来了,问:」你到底人在哪里?衙门里找不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连影子都不见!」 年亮富受了她的责备,并不生气,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我也是糊涂,什么时候不巡查,偏偏挑了今天巡查呢?可不是我够糊涂?我刚刚回到衙门,听说怀风受了伤,我还骂人家乱传消息呢,没想到是真的,惊得我不轻,问明白了是哪个医院,就脚不点地地过来了。你看,我这满脑门的汗,一半急的,一半吓的。」 伸着脖子往病床上斜了一眼,瞧清楚宣怀风闭着眼睛,似乎睡了。 他声音更压低了点,关切地问:」怀风现在怎样?我听外面的孙副官说,手术很成功,真是老天爷保佑。」 宣代云对于他的事,早已听见一点风声,并不相信所谓巡查云云,恨恨道:」你哪里是关心他,你不过是关心他这副官的照拂罢了。」 年亮富因为顶头上司就在旁边,一脸地尴尬,嘿笑道:」太太,您这玩笑,可开得过分了。」 宣代云也正因为白雪岚在听着,反而要说得决断一些:」我下面的话,可不是玩笑。你好好听着吧,我已经和怀风商量过了,等他这伤一好,就要立即向海关总署请辞的。」 年亮富吃了一大惊,问:」这是为什么?」 宣代云硬着脖子说:」有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受了伤,难道还不是一个教训吗?」 年亮富瞧这阵势,似乎是真有其事了,更如遭了雷打一样,看看宣代云,又看看白雪岚。 白雪岚知道自己碍着人家夫妻说话,很绅士风度地往门外去了。 背后听见两人果然争执起来。 年亮富说:」太太,这可不妥。」 宣代云说:」有什么不妥?难道你一个大男人,又有这些年资历,在别的地方就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差事不成?」 白雪岚出到走廊,叫了一个护士来,指着病房说:」里面两个人吵得厉害,病人都不能休息了,请你处理一下吧。」 那些护士虽然是年轻的女孩,但因为懂得些微的知识,在一点也不懂的病人家属面前,向来气焰颇高涨的,尤其这里是德国医院,认得几个德国医生,气焰便又比平常的护士更高涨三分,一听有人在病房里吵闹,立即就进去了,冷着脸数落:」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么多的地方,偏挑着病房吵,这病人刚刚做过手术呢,正需要平静,这样吵架,让他怎么休息?快都出去。」 宣代云第一次来德国医院,也不敢和穿着白褂子的护士争执,软下来说:」我们不吵了,我就在这陪他。我是他姐姐。」 偏偏年亮富又在旁边插嘴:」这请辞的问题,非要说清楚不可。」 护士不耐烦道:」看,看,还说不吵。你们在这里,病人受了骚扰,恢复得不好,有个意外,究竟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 连说带赶,硬把年家夫妇逐出了病房。 白云飞本来打算走的,他和宣代云同来,想请人代自己打个招呼,想起宣代云待自己之拳拳盛情,又觉得不妥当,在走廊里踌躇了好一阵,见宣代云出来了,便迎上去说:」年太太,我该回去了。」朝年亮富点了点头。 宣代云便也和他友好地道别。 年亮富等白云飞走了,脸色不好看起来,问:」他怎么和你一道了?」 宣代云气道:」我不查问你,你倒查问起我来了?」 她一气,声音就忘了压小,顿时大家都往这头看。 年亮富自觉丢了面子,拉着她说:」有话慢慢说,我们回家去。」 宣代云说:」我不回。」 年亮富却是再也不愿呆在医院,又要继续谈那未完的重要话题,又哄又劝,又发狠又哀求,终于把宣代云拽上汽车,回家去了。 白雪岚一见,如得了放生一般,脚下生风地进了病房,走过去,就坐在宣代云刚才的位置上,笑道:」还装睡吗?这下子可要让我好好看看你。」 把手放宣怀风脸上细细摸着。 宣怀风睁开眼,说:」用丈夫来对付妻子,这样的手段也太不道德了。」 白雪岚反问:」既然不道德,怎么你刚才不出言发对呢?」 宣怀风一时倒不好回答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病房四面墙壁,连着床单被套,都是雪白的,于是躺在这一片雪白中的宣怀风,双颊更在虚弱中显出一种别致的玉一般的晶莹来。 这晶莹中,唇便如淡色的温润的两瓣红宝石了。 白雪岚喉咙蓦然焦干起来,低声道:」我现在想吻你,你答应不答应?」 宣怀风正想着姐姐的头疼事,忽然听见这个,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愣了一下,便觉得好笑,说:」你怎么忽然这么绅士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在乎别人答应不答应呢。」 白雪岚又靠得近了一些,问:」那你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宣怀风说:」当然是不答应。」 说了这几个字,倒觉得脸上有些微热,便把目光微微一低。 白雪岚笑道:」这口头上的回答,和身体上的回答,我还是相信身体上的回答。」 凑过来,就在宣怀风唇上轻啄了一口。 他这个人,向来不知足的,啄了一口,又要再吻一下,再深一点,舌头渐渐探进去,发出啧啧的濡湿之声,宣怀风毕竟脸皮薄,用手在他身上推了两推,反而让他把一只手腕给握住了,亲亲手腕上透明如玉的肌肤,又转去吻他的脸颊。 宣怀风说:」别闹了,我正受着伤呢。」 白雪岚只管甜蜜地亲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受的伤,我白雪岚一辈子欠你的,一辈子当牛做马地还。」 他的动作,自然是一万个温柔和小心的。 宣怀风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去履行职责,出了意外,不是为着谁才去受伤。」 白雪岚问:」那你明明听见枪声,怎么不躲开?」 宣怀风说:」就是因为听见枪声,才知道事情不好,才要过去。」 白雪岚问:」司机说,你拿着他的性命做威胁,要他把车开过去,这是真的吗?」 宣怀风不料司机立即就把这些都向白雪岚汇报了,只好道:」这叫近墨者黑。」把眼睛闭 第98节 上,做出一副不想争论下去的样子。 白雪岚笑意更深了。 他见宣怀风脸上有倦意,怕妨碍了他休养,便不再做些出格的举动,只用指尖轻轻在他脸上颈间爱抚,仿佛哄孩子入睡似的。 病房里静静的,只偶尔从窗外传来一声远远的汽车喇叭声。 宣怀风眼看着真要睡了。 不料,咚咚两下,又有人敲门。 宣怀风眼睛就睁开了。 白雪岚很不高兴,转身去看,问:」是谁?」 一个人答道:」雪岚,是我。」 一边说着,一边自行把房门打开了。 第二十一章 林奇骏一身灰色西装,匆匆进来,脸上比谁都急,双眉都锁在一处了,连着说:」怎么?怎么?伤得重吗?我出城去了,这时候才得了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可见现在世道乱了,再规矩的人也保不住平安。怀风,你这人,真是,让我怎么说呢?子弹乱飞的地方,你去做什么?太让人放心不下了。现在好点了吗?身上疼得如何?」很自然地,握了宣怀风垂在床边的一只手,裹在自己两掌中,深情地望着他。 他如此关心,又有老同学的立场,宣怀风只能勉强撑着精神应对,微笑道:」好多了,现在也不怎么疼。」 那只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不由担心白雪岚又惹出旧疾,偷眼去瞧白雪岚。 白雪岚也正盯着两人握手的地方,嘴角隐隐往下一撇,故意懊悔似的说:」这是我的错,早知道他会到京华楼,我也不至于那么冲动,一枪把周火给崩了,惹出一场枪战来。」 林奇骏顿时注意起来,忙问:」周火真是你杀的?」 白雪岚说:」你认得他吗?怎么听你的意思,竟是个熟人?」盯着林奇骏,一双眼瞳带了电似的在他脸上扫。 林奇骏心一虚,连宣怀风把手从掌中抽走了也没反应,掩饰着反问:」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和那种人认得?不过这人也算恶名远播,我当然是听过的。雪岚,你这是为社会除了一恶,快哉,快哉。」 白雪岚冷笑:」你先别说快哉,这事还不算完。」 林奇骏浑身一冷,问:」怎么不算完?你还要追查什么吗?」 白雪岚说:」那当然,周火下面这么多的兄弟,必定还要逃窜的。亡命之徒最可怕,都是横了心不怕死的,现在估计只想着绑票勒索钱财好当盘缠,哪些人平日若是和周火打过交道的,家里又有几个钱的,可要小心了。」 林奇骏听他说的不是周火同党的事,反而松了一口气,点头说:」你考虑得周到,不愧是当总长的人。」 在林奇骏心里,周火之死,当然是一件痛快事。 他为周火私运毒品,虽然得钱,却成日提心吊胆,以林家的实力,又哪里缺钱了? 白雪岚倒是为他制造了脱离这犯罪苦海的绝好机会。 宣怀风见他们你来我往,说的话都是让人要仔细想一想的,毕竟刚做手术,没这么大的精神,就说:」奇骏,多谢你来看我。我没大碍的,就是想先睡一会。」 眼睑半垂下来。 林奇骏忙放柔了声音:」那你睡,我不吵你。」 他原本的心思,是想留在宣怀风这里看顾的,无奈白雪岚一尊门神似的矗在眼前,被白雪岚高深莫测的眼神审视着,一颗心就扑腾扑腾坏了事一般乱跳,竟是待不住。 不一会,林奇骏就对白雪岚说:」我也不久留了,免得让他休息不好。先告辞,明日再来看。」 白雪岚说:」多谢你来这一趟。」 林奇骏又恳切道:」要是情况有变化,请千万告诉我一声。」 白雪岚说:」一定。」 等林奇骏一走,白雪岚立即走到门外,把宋壬叫过来,沉着脸吩咐:」新调的护兵到了没有?叫他们把走廊前后守了,不许闲人靠近。好好一个医院,病人静养的地方,不管张三李四都能进来,还像话吗?」 宋壬啪地立正敬礼,应了一声「是」,便指挥起自己的手下来,这处站一岗,那处站一岗。 正在安排护兵们设岗位,忽然走廊靠着楼梯的那一头,呼啦啦上来几个人,都穿着整齐的军装,款式却和宋壬他们颇为不同,冲着里面就去。 护兵往前一拦,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这里闲人不许靠近!」 对方几个护兵也不是吃素的,话音刚落,他们也对喝起来:」你他妈才是闲人呢!没长眼呀?这是我们军长!让路!」 「我们只认得总理总长,不认得什么军长?」 两边都不是斯文人,话头一对,三言两语就见火了,差点对骂起来。 宣怀抿知道那是海关总署的服色,站出来喝止了自己这边几个护兵,朝那边的护兵说:」你们是海关总署的?宣副官你们认得吗?那是我二哥。」 这样一说,护兵的脸色才好了点,说:」原来是宣副官的弟弟,对不住,我们不认得您。」 宣怀抿说:」听说我二哥受了伤,是真的吗?」 护兵说:」那是真的,就在病房里躺着呢。」 宣怀抿的身后,立即就有了一点动静。 他回头,看看展露昭的脸色,又把头转回来,对护兵说:」既然如此,我可要瞧一瞧他。麻烦你们让个道。」 那护兵瞅瞅宣怀抿,又瞅瞅展露昭和那一群外地兵,面露难色,笑着低声说:」宣少爷,不是我不肯让您的道,我们总长再三吩咐了,宣副官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展露昭一直没做声的,这时候冷冷一哼:」笑话,天下还有亲哥哥受伤了,不许亲弟弟探望的理?这是海关哪门子的规矩?」 他是当军官的,这么一发话,当然很有威严。 偏偏那护兵也不是寻常人,他是跟着宋壬从山东那边调过来的,上过沙场杀过人的老油兵,自以为天底下白司令最大,哪里会被一个没听过名的军长唬住。对宣怀抿略和气一点,那还是看在宣副官面上,对展露昭这看起来似乎是宣怀抿上司的人,反而不卑不亢地,说:」对不住呢,这是我们海关总长立的规矩。小的只听海关总长的吩咐,他说任何人不能打扰,就是不能打扰。总长说了,要探望,一律等过些日子,宣副官好些时再探望,现在不接待。您请回。」 展露昭问:」要是我不回呢?」 那护兵笑道:」那您就在这站着等吧。」 一说这明显是不尊重军长的话,展露昭那头的几个护兵便叫爹骂娘的喝起来。 孙副官听见这边骂声,从病房门口赶过来问:」怎么了?这么吵吵嚷嚷的?」 护兵报告:」孙副官,他们要见宣副官,我把总长的话和他们说了,他们不听,硬要和我们吵。」 宣怀抿也不想吵起来,听护兵的意思,来的这个也是能做点主的,忙自我介绍:」宣怀风是我二哥,我叫宣怀抿。」 宣怀抿这名字,孙副官是听过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宣副官的弟弟。」态度友好。 宣怀抿便道:」我想探望二哥,可以行个方便吗?」 孙副官抬头间,不经意先扫了一下高高大大,沉着脸不说话的展露昭,朝宣怀抿笑道:」原本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德国医生说了要静养……不如这样,我先去问一问,请您在这等一会?」 宣怀抿说:」有劳。」 孙副官就往里面走了。 如此的闭门羹,吃得也够窝囊的,宣怀抿也不用眼睛看,光嗅也能嗅出展露昭身上一股想杀人似的暴戾气味。 不知为何,宣怀抿心情却挺好的,站在军长身边,忽然小声和他聊起私话来,说:」你也不用担心,瞧这个阵势,有人把他当宝贝一样疼着呢。就算受了伤,自然也是受最好的照顾。何必我们这样心急火燎地来看。」 展露昭看着他脸上挂着那一丝笑容,冷冷瞪他一眼,把头转到一边去。 不一会,孙副官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白雪岚。 宣怀抿正讨了无趣,见到白雪岚来了,主动招呼道:」白总长,还记得我吧?宣怀抿,同乐会上见过面的。」 白雪岚说:」记得,怀风的三弟。这位是……」 目光便落在展露昭身上。 宣怀抿忙道:」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展军长。军长,这位就是海关总署的白总长,我二哥的顶头上司。」 白雪岚问:」二位过来,有何贵干呢?」 宣怀抿说:」那还用问,当然是看望二哥呀。」 白雪岚一眼见了展露昭,心里就很起疑,不过副官的哥哥受伤,何至于本人亲自带着护兵到医院来,这是绝说不通的,便笑道:」你的来意,我自然明白。不过这一位展军长,我就不大明白了,难道也是来看望怀风的?我们怀风可担不起。」 这我们两字,他是故意说的。 果然,就如在展露昭心里将一把熊熊烈火点起来,大恨这姓白的嚣张可恶。 宣怀风难道是你海关总署的物件吗?还你们我们的! 展露昭是个桀骜不驯的,被白雪岚扫视着,视线毫不客气地迎上,沉声说:」白总长是要调查调查吗?实不相瞒,我和怀风是故交,从前宣司令在时,我们就已经认识了。这次听说怀风受伤,我们是老朋友了,他有事,我总不能不照顾。我话说清楚了,请让道吧。」 白雪岚本来就看他觉得碍眼,再一听这话里意思,不是探望,竟是打算「照顾」,那简直就可列为敌人了,便占着道不肯让,上下打量着展露昭,慢悠悠道:」原来是故交,怀风离开广东好一段日子了,你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吧?」 宣怀抿说:」哪里?今天才约了一道吃江南馆子呢,我们展军长可是很好客的。」 白雪岚气管里顿时冒出一股酸味。 宣怀风今天出去见宣怀抿,他是知道的,怎么这次会面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压根不知道的男人? 本来以为还不错的防护,竟如此的不严密。 居心叵测的男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怀风一个桌子吃饭去了! 白雪岚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不带出来,还是笑道:」医生有吩咐,怀风刚刚动过手术,不能被打扰,现在连他亲姐姐都回家等消息了。不如这样,等过几天他好一点了,再请二位过来见一见?」 展露昭冷冷道:」你这是和我闹着玩?让我解说了半日,到头来还是不许看。」 白雪岚说:」这是医生的吩咐,我也是听医嘱。」 展露昭对着宣怀抿把下巴一扬:」你,去把医生找来,我问问。」 白雪岚说:」不必了,那位主治的德国医生,此刻就在病房里。他负责时刻照应怀风的,实在不宜请出来。」 展露昭盯着他问:」真的见一见都不可以?」 白雪岚哪怕他的锐利目光,闲闲地说:」不可以。」 展露昭下死力瞪着白雪岚,脸色蓦然挣红,手似乎打算往腰间摸,白雪岚身后的护兵们一见,顿时端起枪来,枪口指着展露昭。 宣怀抿赶紧一把拽住展露昭的右臂,叫道:」军长息怒!」 第99节 劝着展露昭说:」就算今日见不到,过几日还是可以见的,这里是医院,闹出动静来,连病人也休息不好。」 白雪岚却不把这当一回事,笑了笑,转身就往走廊另一端走了,只剩下孙副官和护兵们守着入口,将广东这批人隔在外头。 宣怀抿生怕展露昭真的拔枪,抱着他的手不敢松,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朵边说:」司令说了,在城里绝不许闹事,尤其不许和海关起冲突,军长,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可别坏了司令的大事。来日方长,等他养好了身体,自然还要见面的,就算他不见我们,总不能连那个女的都丢了不管。忍一忍吧,忍一忍。」 那个女的,指的就是小飞燕。 展露昭盯着白雪岚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阴沉道:」迟早讨回来。」 一阵一阵难受,像肉连着筋被人剐了。 宣怀风在他心目中是金玉一样的人,对于宣怀风在首都和什么人来往,他是不愿知道,更不愿多想的。 但如今,现实却邪恶恼人地都告诉了他。 这个姓白的……一定把宣怀风怎么样了! 白雪岚回到病房,犹在生闷气。 怀风那么清高的脾气,和别的男人吃了一顿饭,怎么和自己见了面连说也不说?难道是故意瞒着? 那家伙一脸戾气,一看就不是个斯文人,居然张口就叫怀风,连姓也省了,倒是好熟! 这股气闷着,越让人不自在,简直要顷刻爆发出来才舒服。 他走到床边,宣怀风却还在睡着,长睫毛覆于眼睑,若有一阵微风从不知名处抚来,便会可爱地轻颤;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双唇,在梦中都显出孩子般的无防备来。 这样一看,心里有多大的气,又都发不出来了。 白雪岚坐在床边,撑着腮帮子,凝望着他的睡态,心里不免琢磨等一下怎么盘问为佳。 等了多时,宣怀风还未有醒的意思,倒是孙副官蹑手蹑脚地进来了,附耳报告:」总长,年宅的那个老妈子来了,让不让她进来?」 白雪岚说:」我出去看看。」 和孙副官一道往病房外去。 原来护兵们知道张妈是宣怀风亲姐姐的老佣人,已经准她到了走廊上,按这个到达的地点,她所受到的待遇级别竟比当军长的展露昭还高一等。 见到白雪岚出来,张妈把手里的篮子往上一提,说:」我是给小少爷送汤来的。」 那模样,这篮子里瓷碗里装的汤,似乎比圣旨还大些。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往白雪岚脸上扫了两眼。 宣代云回家后和年亮富的争吵,她也听了两句,知道这次小少爷是为白总长吃了枪子。 这还了得?! 她疼爱宣怀风之心,和宣代云向来是不分上下的,从前既为了宣怀风而痛恨林奇骏,现在便再一次同仇敌忾起来,视白雪岚为宣怀风的重大威胁。 扫视白雪岚的目光,自然也就不如早前那样和善了。 白雪岚说:」很好,汤给我吧。」 伸手要接。 张妈把篮子往后一缩,摇头说:」不行,汤我要给小少爷亲自送去。再说,小姐吩咐了,我今晚要陪着小少爷,一步也不离的。」 白雪岚说:」那可不行,医生叮嘱了,他伤后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更别说陪夜了。汤给我吧。」 宣代云想用个老妈子就把他和宣怀风隔绝开,那可真是笑话了。 张妈抗争道:」什么不行?从小到大,小少爷生病,哪一回不是我伺候的?我不在,他就不肯吃东西。」 白雪岚撇着唇,不屑地一笑,把脸偏到半边。 旁边一个护兵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横眉竖眼喝道:」总长说给他就给他,你一个老妈子,啰啰嗦嗦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到海关总署的牢房里蹲几天?」手一拎,背上的长枪发出咔嗒的一声。 张妈从前在宣司令家里听使唤,后来跟着宣代云,还不曾受过这样严厉凶狠地呵斥,身子畏缩一下,抬起头,带着无限委屈道:」我是小姐叫来的,再说,我们家小少爷……」 护兵又喝一声:」闭嘴!哪来这么多废话?没长眼睛吗?这里戒严了!东西拿来,赶紧走人!不然真的捉起来了!」 从张妈手里把篮子一夺,转过半边身子捧给白雪岚:」总长,小心,热着呢。」 白雪岚接过来,对张妈笑了笑,和蔼道:」回去吧,和年太太说,不劳她费心,我会照顾好怀风的。」 提着篮子,转身就悠哉游哉地进了病房。 张妈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气得两眼一阵发黑,心里道,小姐说这混账的白总长故意要我们小少爷替他挡枪子,看来是真的了。现在他又把我们小少爷这样看守起来,难道是不愿意让小少爷听小姐的话辞了差事,这是为什么?哦,对了,他是要小少爷再替他挡一次枪子呢! 真真是个黑透了心的! 她直想闯进去,把小少爷从这恶人手里解决出来,但门前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兵,她是绝闯不过的,再逗留下去,恐怕还要被抓去蹲几天大牢。 张妈又恨又怕,无可奈何,只能两眼蓄着老泪,一腔悲愤地回家找她的小姐诉苦去了。 第二十二章 白雪岚进了病房,思忖着等怀风醒了再让他喝,把汤碗从篮子里取出来,还特意用一块毛巾包裹起来,免得冷了。 刚把汤碗包好,床那边传来低微地一声:」刚才谁在外面吵嚷呢?」 原来宣怀风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白雪岚的方向。 白雪岚笑道:」把你吵醒了吗?那些护兵,都是粗人。喝汤好不好?张妈熬的,应该对你的胃口。」 宣怀风问:」张妈人呢?」 白雪岚说:」送了汤来,我先让她回去了,不必陪夜。」 宣怀风说:」倒也是,她年纪大了,整夜的辛苦,我也不忍心。」 白雪岚过来,在他肩下塞了一个枕头,体贴地说:」才动过手术,我不敢挪动你,先这样躺一躺,我喂你喝吧。」 宣怀风知道自己受了伤,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好逞强,微笑道:」那就有劳了。我受这一枪,似乎有些后福,竟然要总长来喂我喝汤呢。」 白雪岚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平日只要说一句,我保准肯喂的,就是别的,我也乐意为你做。」 宣怀风很知道他的脾气,顺着这个说下去,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让人窘迫的话,便笑而不语。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三弟,现在跟了个姓展的军长?」 宣怀风受伤后醒醒睡睡,触觉没平日敏锐,也没想到别处去,随口道:」是的。这人从前还当过爸爸的护兵。」 白雪岚问:」你认识他吗?」 宣怀风说:」也不算认识,见过一两面吧。今天和三弟在江南馆子碰面,他恰好也在。」 白雪岚问:」说了些什么?」 宣怀风终于察觉到什么,问:」我都躺在病床上了,还要接受你的盘查吗?」 白雪岚一笑:」哪里?这不是闲着吗?就问问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事。再说,那个姓展的好歹是个军长,说不定以后会和我们海关总署打交道呢,了解一下,有备无患嘛。你们聊了些什么好玩的事?」 宣怀风老实地道:」话不投机,和他没说几句。」 白雪岚听了这句,不由欢喜,更尽心尽责地给宣怀风喂汤。 白雪岚喂汤,很讲究步骤,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拿着小银勺,先挨着自己嘴唇试试热度,再把勺子送到宣怀风嘴边,喂不上三四勺,还要放下小银勺,用干净毛巾在宣怀风嘴角边轻轻拭一拭。 动作比经过专门训练的看护小姐还要地道些。 宣怀风忍不住笑,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每次都要试温度,我又不是小孩子,烫不烫难道自己还不知道?」 白雪岚说:」不麻烦,我喜欢这样。」 宣怀风问:」这话什么意思?」 白雪岚便邪魅地一笑:」我唇上蹭一下,再喂到你嘴里,你看,每这么一个来回,不就像我们亲了一个小小的吻吗?」 宣怀风大臊,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红着脸默默喝汤,才喝了几口,就说:」我不喝了。」 白雪岚很温柔,问他:」你生气吗?那我道歉好了。」 宣怀风说:」不是,我饱了,喝不下。」 白雪岚看看,果然已经喝了大半碗,也不再逼他,又说:」饱了就睡吧,好好休息。不过,你喝了这些汤,要不要小解呢?要是想小解,你不能乱动的,我帮你拿尿壶吧。」 宣怀风更加不好意思,连耳根处都通红了,摇头说:」我不需要。」 白雪岚看得有趣,说:」受伤的人难免如此,用不着害羞。你若不方便,我还可以一手递尿壶,一手帮你扶着。」 宣怀风双眉紧蹙,叫道:」你这样乱说,是存心刺激病人吗?」 白雪岚唯恐他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忙哄道:」好,好,我不乱说了。不过,就只再说一句实在的话,今夜我就在这里陪你,万一真要小解,你别害羞,一定要叫我。」 宣怀风诧道:」你要陪夜吗?那怎么成?你明天还有不少公务要办的。我这里随便叫个什么人陪着就好。」 白雪岚说:」就是我陪夜。」 把手一挥,以示做了决定,不会更改。 宣怀风知道说不动他,索性接受,说:」那你弄张小床,在旁边歇一歇吧,不要一直坐着,太辛苦了。」 自己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 白雪岚果然叫人拿了一张小折叠床进来,自己和衣躺在上面,虽然闭着眼,都在听宣怀风的动静。 但宣怀风睡得很好,呼吸平缓悠长,白雪岚白天和周火周旋就耗了不少心神,又遇上怀风受伤的事,现在观察了大半夜,渐渐地眼睑沉重,也不知不觉入睡了。 这一睡,竟然直睡到天半亮。 白雪岚睁开眼一看,赶紧从小折叠床上起来,边笑边往床边走:」我这个陪夜的不及格,睡死了。你要吃喝点什么吗?」 到了床边,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双眼紧闭,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涂了两团胭脂。 白雪岚赶紧伸手,一探肌肤,手就猛地一缩,额上脸上颈上,都烫得如火烧似的。 白雪岚急忙叫道:」怀风!怀风!觉得怎么样?」 使劲在宣怀风肩上推了两下,宣怀风两片唇瓣紧紧合着,一点声也没有。 白雪岚慌了,冲出去打开门就叫:」医生!快叫医生!病人不对劲了!」 外面的护兵赶紧哗啦啦地四处去找医生护士,片刻,不管是不是该照看宣怀风的,如拉夫般硬拉了七八个穿白大褂的来,都推到病房里。 恰好里面就有那个给宣怀风开刀的德国医生,被白雪岚认出来。 德国医生摸摸宣怀风的额头,拿着听筒在他胸 第100节 前听了一会,便抬起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白雪岚,耸了耸肩。 这无奈的耸肩,就是外国人表示遗憾的典型方式。 白雪岚急得抓狂,差点想捏这洋鬼子的脖子,吼道:」说话!你说中国话!竖着张鸟脸,谁知道你弄什么鬼?」 那德国医生就用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很遗憾,现在,我们要,听上帝的安排了。」 白雪岚气道:」什么上帝的安排?你说的什么鬼话?我问你他到底怎么了?」 德国医生说:」他,感染了。」 「什么?什么感染?」 「枪伤后的感染,」德国医生做了一个危险的手势,来加强自己的语气:」很多士兵受伤,感染了,就只能……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听天由命。不过,这通常是很危险的,会得到最不好的结果。」 白雪岚心里剧颤,咬牙说:」去你娘的不好结果!他结果不好,你的结果也绝对好不了!我就不相信,这病难道就没有办法治吗?你们不是德国医院吗?」 德国医生想了一下,转过头,和身边被一起推进来的某个穿白大褂的嘀嘀咕咕用外国语说了一通,才说:」有一种药,应该可以治。」 白雪岚忙问:」什么药?」 德国医生说:」这种药,比黄金还贵重……」 未说完这一句,白雪岚已有想生生勒死这混蛋的冲动,气急之下,反而笑了,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怕我姓白的付不起账。这药要多少钱,你说!只要你立即治好他,我按十倍价给你!」 德国医生两手交叉地大大摆动着说:」不,不,不是钱的问题。这种药,盘尼西林,是军队才可以有,管制的,很严格。我们医院,现在,没有这种药。」 这盘尼西林是一种极新的药,白雪岚本来也不会知道的,恰好前阵子手上挨了一枪,反而就对这有些了解了。 白雪岚听了,也不和德国医生说什么,一转身径直出了病房。 孙副官就在走廊另一头和宋壬商量今天护兵们怎么分派,瞧见白雪岚出来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赶紧过来问:」总长,是要找谁吗?」 白雪岚说:」就是找你。上次我中了枪,你和那医生说什么要领几支盘尼西林,我当时人迷糊,没仔细听,那东西现在在哪里?」 孙副官说:」那是总理批条子让我们去指挥部领的,说是为您做万一感染的准备。这东西,打仗的军官们都叫它神仙药,可惜就是太金贵了,听说就算是外**人受了伤,官位稍低一点的也用不起。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才从外国定了一千支回来,统一交在指挥部处,宝贝得眼珠子似的。管你是天王老子,拿一支都要总理亲自批条,还要登记得明明白白。上次给您领的四支,因为没用上,指挥部那边追着讨,说要归库,我后来就都还回去了。」 白雪岚皱眉道:」早知有今日,就不该还。你立即到指挥部去一趟,要十支盘尼西林过来,就说是我急用。」 孙副官面露难色:」要是别的,说是总长急用,问他们要,他们必定给。但这盘尼西林,只怕还是要总理的批条才行。」 白雪岚说:」现在哪去找他弄批条?我这边耽搁不起时间。你拿纸笔来。」 孙副官便找了钢笔和一张政府公务纸笺来。 白雪岚拿着钢笔,刷刷写了几行,拿着那批条一抖,说:」这笔字,和总理的也差不多了。」 孙副官苦笑道:」像是极像,可是……」 白雪岚心急如焚,脑子却仍转得极快,见孙副官踌躇,就已了然,说:」是了,这事总理以后追究起来,你不好交代。那就让宋壬拿着批条去。」 宋壬是山东那边白司令下面调过来的,白总理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对他家长辈派过来的人太如何发落。 是个极妥的人选。 白雪岚就叫了一声:」宋壬!」 宋壬用当兵的步伐啪嗒啪嗒小跑过来,站住还敬了个礼,说:」总长。」 白雪岚吩咐他:」你坐我的车子,拿这批条到指挥部一趟,要十支盘尼西林。人命关天的事,给我办利索点,要是有人敢说废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壬接了批条,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 转身就走。 白雪岚还不放心,追上去再加了一句叮嘱:」这东西很要紧,你一定亲自捧着。」 宋壬说:」总长放心,弄坏了一点,我把脑瓜子拧下来给您当尿壶。你,还有你,都给我来!」 点了两个人的名,一点也不敢耽搁地去了。 白雪岚办完这档事,忙又回到病房里。 宣怀风烧得厉害,护士在他额上不断换着凉毛巾,两颊还是热得通红,像隔着一层玉似的肌肤下正起着火。 白雪岚叫了一声:」怀风?」 不见宣怀风有一点动静,竟如完全没了知觉。 白雪岚暗暗害怕。 本来,他知道了是需要盘尼西林,这是可以弄到手的,已经有点笃定,但如今这样一看,却又不怎么笃定了,隐隐地心肝乱颤起来。 白雪岚又连叫了几声,宣怀风还是昏沉地闭着眼。 反而是旁边的护士说:」您这位先生,病人都这样了,就算耳边打雷也不会睁眼,他哪听得见您叫唤呢?」 白雪岚眼睛抬起,逼视得她簌然一惊,低下头讷讷不敢再言声,才又重新把目光转回来,拿着宣怀风垂在床边的手,放在自己掌中。 那长指尖放在掌心里,越发显得葱似的细,却是格外冰凉。 他别无他法,只能一分一秒地熬时间,坐等宋壬把盘尼西林取来。 正等着,孙副官忽然进来了,向他报告说:」总长,年太太来了,让她进来看看吗?」 白雪岚脱口道:」不让。」 孙副官听他声音这样沉,知道他正心烦,应了一声,刚要走出去,身后白雪岚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改口说:」等等!」 孙副官就停住了。 白雪岚站起来,在床边快快地踱了两步,才转过身来,对孙副官说:」叫外头的别拦着了,请年太太进来。」 孙副官果然出去请,不一会,宣代云就被张妈微颤颤地搀着进来。 她为了昨日张妈送汤来,却连宣怀风的一面也见不着的事,对白雪岚的不满意又深了一层,隐约明白,这恶霸是要把她的亲弟弟当成犯人一样软禁了! 因此一进门来,脸色就很不好看。 见到白雪岚站在房里,竟像没见到这个人似的,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到了床边,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惊道:」呀!怎么脸上这样红?」 伸手一摸,如触了热炭一般,更觉心慌,忙叫着说:」怀风,你听得见姐姐吗?怀风!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房里的德国医生已经到外面去了,只留着两个护士。 一个护士说:」病人发高烧了。」 宣代云急道:」谁不知道他正发高烧?医生哪里去了?怎么不想办法治呢?」 护士说:」医生已经来看过,这怕是伤口感染了。」 宣代云倒吸一口气,脸色骤然纸般的白。 当初听爸爸随口说,感染是会要人命的,他军队里为了这个外伤上的感染,死的人就不少。有一次还死了一个师长,也是身上中了一枪,还不是中在什么要紧地方,原本不该丧命的,偏偏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为什么感染了,流脓,烂到骨头里,最终送了命。 张妈虽不懂什么叫感染,唯其不懂,所以更为恐惧,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洋人医院吗?总该有什么洋人的法子?」 护士嫌她说话土气,撇她一眼没说话。 宣代云几乎站不住,一屁股在床边坐下。 孙副官走过来安慰说:」年太太,您不要着急。宣副官年轻,大概能熬过去。医生说了,要是明天烧退下去,也许还有机会。」 如此两句,更是雪上加霜。 他话音未落,宣代云眼泪就刷刷两行淌了下来,凄然地说:」天啊,天啊,我万万不相信会这样……难道现在连德国医院,也没有一点先进的法子?」 孙副官说:」先进的法子,倒不是没有。有一种新药,叫盘尼西林,极灵验的。要是有这个,事情就不难。」 宣代云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那实在好,请赶紧拿了来,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孙副官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打仗,这药竟是有钱没处买的。就算那些英**、德**,也是争得几乎打破头,何况这里?我只听说总理最近努力外交,和美国政府狠狠打了一次交道,才购进了那么一点。」 宣代云听了总理二字,目光情不自禁往白雪岚的方向一飘,声音低了几分,说:」那您的意思,是我只能求总理了?」 孙副官叹气说:」年太太,不是我泼您冷水。您就算去求,大概也是求不着的。」 宣代云便觉出几分屈辱,忍着心头一口闷气,低声说:」我知道,在总理面前,我这种普通妇人是说不上话的。那么,大概我就只能央求白总长,替我求这个情了?为了怀风的性命,就算要我下跪求他,我也是愿意的。」 白雪岚背对着他们,环起两手,站在窗边看下面的街景,恍若未闻。 孙副官说:」不不!您这可冤枉我们总长了,宣副官这个模样,他哪有不着急的?一大早就亲自过去求了呢。您看,我们总长和白总理,关系一向很和睦的了,他亲自过去求,还被总理打了回头票。总理说,那些药只有一点,都是为着打仗时受伤的指挥使、大帅、司令准备的,只用在为国家做大奉献的人身上。其他的人,不管远近亲疏,一概不给。把我们总长气得够呛。」 宣代云开始只以为白雪岚是打算要挟,听孙副官这样说,似乎又不像,反而是真的拿不到那救命药似的,更慌了神,没主意道:」怎么?连白总长亲自去了,总理也是不给吗?」 张妈也是浑身一哆嗦。 想着,竟然连白总长这样的大官也拿不到,那可真难比登天了。 顿时老泪纵横,抹着眼泪哭起来:」我的小少爷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样一来,把宣代云也招惹得痛哭起来。 白雪岚这才像打定了主意似的,霍然转过身来,沉声说:」都别哭了!这时候哭有什么用?我就不信,海关总署怎么就比不上那些司令大帅了?怀风是为了杜绝毒祸挨的枪,难道他就不是为国立功?凭什么不给药?」 他这两日的所作所为,宣代云是极不满的。 但此时一番话,却正正中了宣代云心坎,竟比宣代云自己说的还烫贴一些,道:」是的,是的,您说的实在有理。」 孙副官却迟疑道:」可总理那边的意思……」 「不管总理不总理的,反正我海关总署的人,不能这么白白送了性命。」白雪岚双眼如要冒出火光来,走前两步,到了宣代云跟前,清清楚楚地说:」年太太,你只管安心等着。我这就再走一趟,恳切央求总理,他若是还不肯给,我这个海关总长也不当了,看我当场掀了他的总理府。」 宣代云惊道:」这怎么成? 第101节 他不是您的堂兄吗?」 白雪岚冷冷道:」他能不论远近亲疏,我也只能不论远近亲疏了。」 这一刻,白雪岚正义的形象,在两个妇人心里的光辉高大,实在无言语可形容。 张妈感动之下,哭得更是说不清话,只断断续续道:」白总长,我……我们家小少爷就全拜托您了,我以后日日为你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公侯万代……」 宣代云也哽咽着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为了怀风……这样的……」 断了断,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好一会,才幽幽地说:」白总长,您是个好人,请千万保重。我昨日……」 白雪岚把手决断地一摆,制止了她的话,很豪气地说:」年太太,怀风是我的下属,他在海关总署里一天,我总要保他一天平安,这是我份内的事。你大概以为我要借这个来要挟你,那么,你也太小看我白雪岚了。」 一番话,说得宣代云满脸通红,自愧不已。 白雪岚便请她们两人稍坐,自己领着孙副官走出房门,看似要立即坐车子到总理府去,其实是去了一楼,在大门处心急地等着,频频远眺。 过了许久,才瞧见前头插着海关旗子的汽车急急地开回来。 打开门,宋壬两手抱着一个匣子从车上下来,白雪岚冲上前,两只手稳稳接了,话也来不及说,立即一脸郑重地上楼。 救命的药既然到了,那走廊里气氛就格外紧张起来,德国医生是早就待命的了,领着两个护士带一个实习医生风风火火地往病房里闯,唬得宣代云直从床边跳起来,瞪着众人如临大敌地进来,一时不敢做声。 后来见到白雪岚在德国医生后面,双手还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匣子,宣代云就知道药弄到了,又惊又喜地问:」呀!您真的要了来?」 白雪岚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朝她一颌首,就没再看她。 这一边,医生和护士都忙起来,又开匣子,又开药,又弄蒸馏水,又弄针管,看得人眼花缭乱,不敢轻举妄动。 宣代云和张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边担心宣怀风状况,一边又很怕自己碍着抢救的事。 孙副官趁机把她们请出了病房。 到了走廊上,孙副官低声说:」年太太,这一次宣副官真是吉人天相。您不知道,我们总长几乎闯了大祸才要到这盘尼西林呢,以后还不知道怎么个后果。」 白雪岚拿到盘尼西林,其实是伪造了总理批文的,说出去也是重罪。 所以孙副官的话,倒也不全是假话。 宣代云刚刚看见白雪岚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脸色铁青的背着枪的护兵,很是严重的样子,听见孙副官这么一说,更信了十分,又感激又担心,忐忑地说:」白总长惹恼了总理吗?这可怎么办?」 「总理毕竟是总理,要打要罚,我们总长也只能挨着。」孙副官叹着气摇了摇头,忽然道:」不过,年太太,我私下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够答允。」 宣代云说:」您请说,只要我力所能及。」 孙副官说:」这一阵子,还请您放心让宣副官静养,不要过来探望。病情好转,我亲自给您府上电话汇报,您看如何?」 宣代云问:」这是为什么?」 孙副官看看左右,把声音压了压,才说:」最近有人在白总理跟前,提起年处长的一些所为,很是进了一些谗言,似乎还牵涉到金钱上的操守。没想到今天总长去求情,白总理忽然想起这个来,问这个宣副官,是不是和那位年处长有什么关系?白总长自然竭力为宣副官作保,说虽然是亲戚,但并不大来往,总算去了总理一点疑心。不过,依我看,这种要命的时候,宣副官又在伤中,还是暂时和年家关系不要太密切的好,最好是连您也少往来,大家且过一过清净日子。等事情过去了,总长自然会替你们慢慢周旋。」 宣代云着实吃了一惊。 年亮富自从当了处长,手头阔绰了不止十倍,她是知道的,心里也觉得他花钱如流水,很是古怪。 现在看来,果然不妥。 要是连总理也听闻了风声,岂不性质严重? 这样一看,昨日这般得罪白雪岚,真是鼠目寸光的举动,非常不该。 现在不但弟弟的性命,要人家花大功夫抢救回来,就连自己那不争气的丈夫,恐怕也指望他照拂一二。 想到这里,宣代云胆气先怯了几分,便十分的善听善纳起来,点头道:」您说的,当然都是很有道理的。」 张妈忍不住小声道:」我不懂,那怎么我们就不能来瞧小少爷了?」 宣代云瞪她一眼,说:」官场上的事,连我都不敢说懂,你又插什么嘴?」 张妈只好讷讷地闭了嘴。 第二十三章 其实此时此刻,病房那头,也不过是打一针的功夫。 白雪岚面上强做镇定,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盯着医生把那贵比黄金的盘尼西林注进去,忽然问:」这就好了?」 德国医生现在,已经知道他是很性急的人,微笑道:」你,不用急。」 把空针筒放一边,让护士们去收拾,拍拍白雪岚的肩膀,说:」你,陪陪他。」 白雪岚瞧他的神色,似乎轻松得很,不禁心里也觉得松了一点,等护士们都收拾好了,说:」你们出去吧,这里我照顾着。」 那几个护士,见他一会功夫就弄来了极难到手的盘尼西林,还是一口气的十支,便证实了这人在政府里很有分量,语气更为恭敬了,说:」您亲自照顾吗?那我们可就偷一会懒了。不过,他现在烧未退,这额头上的小毛巾是不断要换的。您晓得怎么换吗?」 白雪岚说:」我晓得。」 护士见他这样坚持,便倒了一盆凉水来,搁在床边,又在盆边上搭了两条干净的小毛巾,就都出去了。 不一会,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周一安静,彼此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白雪岚无端地,心就狠狠地跳起来。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宣怀风的脸色,双颊还是殷红,不知道是不是那盘尼西林给予的心理上的安慰,他觉得那殷红可爱多了,不再是病危时的不祥的红。 如此接近地细看,真是眉目如画,一点瑕疵也没有。 白雪岚正出着神,唇上却忽然感觉一片柔软温热。 这才知道凑得太近,居然偷亲了宣怀风一口,心里暗道,趁人之危,这样可真不好,怀风要是知道了,一定又要板起脸的。 不过,只要他平平安安待在身边,就算板着脸,那也是美事一桩。 而且,他现在正睡着,怎么又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如果爱一个人,而又要在他面前装一个假面目,耍各种的伎俩,这爱情要如何产生呢? 白雪岚暗暗回想,自己在宣怀风跟前,可是洒下不少欺骗的种子的。 例如,年宅那一天晚上,明明是自己,宣怀风到现在,恐怕还以为那是林奇骏。 又例如,那天宣怀风请假出门,自己为了拖着不让他出门,在被窝里放了暖水袋,装作发高烧热得浑身发烫。 可是,撒谎又未必就是坏事。 譬如现在,如果怀风也不过是撒了个谎,只是在被窝里藏了暖水袋,自己岂不高兴坏了? 白雪岚忍不住把手探进去,摸了摸。 当然是没摸着热水袋,只触到怀风身上的衣物和一点肌肤,柔滑得热热的羊脂似的。 陪病人是件很苦闷的事,但对于白雪岚来说,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边,一条接一条地换着额头上渐渐温热的毛巾,另一边,放任着脑袋里稀奇古怪,傻里傻气的想法,那时间就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过去,仿佛在混沌中悠悠荡过一艘失了舵的船。 而他,就坐在船头,痴痴地等着。 这样浮浮沉沉,总算等到病床上的宣怀风,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怀风!」 白雪岚立即就精神了,伏下头靠得近近的,大掌抚着他的脸,问:」你醒了吗?」溺爱地一笑。 宣怀风缓缓转了转眼珠,沙哑着小声说:」渴极了。」 白雪岚忙去窗边的小茶几上取了一杯凉水,只是宣怀风躺着,那玻璃杯稍一斜,水就乱淌,白雪岚怕呛到宣怀风,又去找勺子。 茶几上倒是预备着一个勺子,却很不好使,取了一勺水,送的时候略不小心,就滴了一滴在宣怀风颊上。 宣怀风反倒觉得有趣,微微地笑, 白雪岚自他醒来,就开心得很,又见他笑,心更快活得会飞似的,顿时那失了舵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浑身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劲,故意凶凶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是笑话我笨吗?这可要罚你。」 把嘴咬在玻璃杯边缘,含了一口水,然后也不管宣怀风同不同意,唇抵着唇,送到宣怀风嘴里。 宣怀风虽然觉得这样的举动,未必太惊世骇俗,但白雪岚这人做事,倒没几件不是惊世骇俗的,况且喉咙里渴得烧着了似的,便受了这一口。 白雪岚想不到他这样乖,喜出望外,笑道:」用这种科学又经济的方法来喂病人喝水,真是再好不过。来,我再喂你几口。」 他一雀跃起来,那脾气就像小孩子似的,也不考虑对方愿不愿意配合。 宣怀风被喂了好几口,趁着喘气的功夫说:」等等,我问你……」 不等说完,白雪岚又抵住唇,喂了他一口,这才惬意地问:」你要问什么?」 宣怀风不过是为了让他停下才随便说的,想了一会,才道:」你说这种方法经济,我猜大概是说不会浪费,把水弄得乱淌。不过何以就科学了呢?」 白雪岚失笑:」你这一醒过来,倒成了个学究了?这个我可以作答 。外国报纸上说,原来人的口水,是有消毒的功效的,既然如此,我就先借我的口,给水消消毒,再渡给你。从此推论下来,要是以后吃饭,我也先给你消消毒……」 宣怀风听得直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够了够了,你倒越说越高兴。」 白雪岚说:」好,这话题我们略过不表。我看看你的烧退了一点没有?」把宣怀风额上已经滑了一点位置的毛巾掀开,手背按在额头上停着。 宣怀风问:」我发烧了吗?」 白雪岚说:」是的,早上烧得厉害,你人都昏沉了。现在还有点烧,不过比早上好多了。盘尼西林真是好药。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宣怀风说:」你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骨头里面有点疼。头倒没有昨天那么晕。盘尼西林是什么?」 白雪岚说:」难得,连你这个喝过洋墨水的也没有听过吗?这是外国人发明的新药,专治外伤感染,疗效真是惊人,你这样的高烧,一针下去,几个钟头就开始退烧了。可惜,我们中国没能制出这个,都要和外国人买。不然,我山东老家的军队里,因为这伤口感染死的人多着呢,如果能有几万支盘尼西林,可真是活人无数。」 宣怀风便又微微一笑。 白雪岚问:」你又笑什么?觉得我在说傻话吗?」 宣怀风说:」你这个人,疑心病太重了,我笑一笑,为什么就往 第102节 不好的地方想?」 白雪岚锲而不舍,追着问:」那你为什么笑呢?」 宣怀风说:」我只是觉得你这忧国忧民的言语,和往常强盗土匪似的形象很不同,所以笑了一笑,不过是欣赏的意思。」 他高烧刚退了一点,嗓子有些沙,低低的,听起来反倒很诱人。 一句话,听得白雪岚心坎里都酥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带了一点痴意。 半日,白雪岚才柔声问:」你还要喝水吗?要不,吃点东西?」 宣怀风说:」水我喝够了,现在也不饿,不必吃东西。」 白雪岚说:」那不行,好歹喝点白粥,不然,我要人煮新鲜的鱼汤过来。」 宣怀风摇头:」你也不能这样一直照顾我,回公馆去洗澡睡一觉,明日再来吧。我这里,随便叫个人看顾一下就好。或者你把宋壬留下,他你总该信得过吧。」 白雪岚说:」你在医院里,我就一直陪着。别人照顾,又哪有我贴心……」 正说着,忽然发现宣怀风脸颊透出一点赧意,把视线垂到下面去,蓦然明白过来,露出一丝狡黠地坏笑:」原来如此。你是想小解了吗?」 宣怀风正是内急中,被他一语道破,大为窘迫,说:」我可以自己下床的。」 白雪岚说:」不许你下床。」 取了尿壶来,笑道:」请吧,宣副官,我今天亲自伺候您了。」 这种贴身猥亵之事,居然在白雪岚帮助下去做,宣怀风羞得无地自容,但眼下伤情,别无他法,只好慌慌张张解决了,擦了身,便赶紧地说很倦,闭起双眼装睡。 听着房门一关,白雪岚似乎出去了,没过多久,又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在自己身后窸窸窣窣,不知忙着什么。 后来,便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说道:」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宣怀风只好张开眼,头一扭,倒闻到一股清爽的香皂味,再一看白雪岚,换了一身外国牌子的休闲衣,头发也是湿漉的黑亮,竟是已经洗了一个澡过来,干干净净的,瞧着很是英气精神。 宣怀风说:」这么一点的功夫,你把头也洗了,可真神速。」 白雪岚一哂:」你以为我就只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吗?我打小就敢跟着伯伯们到前线呢,在军队里,洗个澡还许你磨蹭?动作都很麻利的,拖拉了还要挨鞭子。」 宣怀风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捣蛋的,也该挨挨长辈们的鞭子,才会老实点。」 白雪岚和他这样说着小情话,连病房里都春意盎然起来,眯起眼笑道:」你现在也常常调皮,和我捣蛋,那要挨我一点什么,才会老实呢?」 这话邪气入骨,宣怀风便不肯接,转了话题问:」不是说要我吃东西再睡吗?吃的呢?」 白雪岚看破了他心思似的打量他两眼,说:」都弄好了,我帮你端来。」 宣怀风忙道:」如果你要……消那个毒,你就不要端了。」 白雪岚笑起来:」我用勺子喂,还不行吗?」 果然端了一碗温热的碎肉粥过来,喂宣怀风吃了。 见宣怀风又沉沉睡了,他才出了病房,和宋壬说:」宣副官吃了东西睡了,他这样子,大概该要睡上三四个钟头,你在外面带人守着,里面叫上两个护士照应一下。我须去料理一下公务,三个钟头左右就回来。」 他昨日才在京华楼闹了一场,一整个烂摊子在那,不料理还真的不行。 种种通缉追捕落网者,防范恶徒反扑,查抄周火的烟土馆,追查货源,都是待办的要事。 警察厅的周厅长受了他的挟制,不知到底听不听话,有没有在暗中捣鬼。 这是一个隐患,也要警惕小心。 因此,虽然很想寸步不离宣怀风,也没有办法,白雪岚便带着孙副官,亲自回海关总署一趟,做他的布置去了。 林奇骏今日出奇地烦闷。 一早起来,原是满门心思地想着去医院看宣怀风,可是一回想昨日白雪岚的嘴脸,又仿佛衣服里别着几根刺似的,浑身的不自在。 要是不去医院吧,一来坐在家里,更为烦闷,二来,洋行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办。 踌躇了一遭,混了一个上午的时光,想起白云飞来,就吩咐司机备好汽车,去找白云飞。 上次和白云飞,算是不欢而散的,平日都总是带着礼物去,今天更不能空手,他又叫司机开去洋行,挑了一匹日本绸,并一个放小玩意的玳瑁匣子,带去讨白云飞的欢喜。 到了白宅,屋子里却只有白云飞的舅舅一人在。 白正平见林奇骏又带了东西来,当然很高兴的,忙把林奇骏让到里面来坐。 林奇骏问:」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又出了门?」 白正平谄笑道:」就是,没什么大病,却连正经戏也不唱了,还说要一连歇上四五天。你说,要歇就歇吧,却又不好好歇,整天不见人影。昨儿后晌他还出门了呢,说去见一个什么年家的太太,那户人家有给一点月银,请他教戏。」 林奇骏不由上了心,问:」是不是一位海关里做事的年处长家?」 白正平说:」他的事,我哪敢多问?多问两句,他就以为我要伸手掏他的银子。」 一边说,一边把手举在脸上,哼哼唧唧地醒了醒鼻子。 林奇骏看着他瘦得两肩高耸,双腮浮肿,带着一层鸦片烟黝,暗暗皱眉,心忖,白云飞那样的人,他舅舅也该是大家子出身,怎么就堕落邋遢到这种地步?听说最近又抽上了别的玩意,似乎更费钱。 也可怜白云飞,和这些人做了亲戚,每月所得都被剥得不剩一点。 白正平还说要煮水倒茶,林奇骏心里很瞧白正平不上,便摇头说:」不用,我也不口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在这里坐着等他。」 白正平正犯着瘾,打个哈欠,笑道:」那就不好意思,劳您在这等着了。这屋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一下,您带来的这些东西,我先帮他拿去放好吧。」 拿起那匹日本绸和玳瑁匣子就出去了。 林奇骏在小客厅里等着,大概小半个钟头,才听见外面大门被人推开。他起来,站在厅门前的台阶往外看,果然瞧见白云飞从外面慢慢走进来。 林奇骏笑道:」到哪里去了?让我好一场苦等。」 白云飞正匆匆往里走,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倒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了看,说:」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林奇骏说:」听你这个意思,是不欢迎我了?」 白云飞温和地一笑:」哪里?我是说,要是你先告诉我一声,我自然会早点回来,也不至于让你等了。」 他态度很是友善,大概已把上次的不和都遗忘了。 这正是林奇骏极喜欢他的一个长处,寻常的戏子,只要略红点的,便喜欢拿小事来闹脾气,非让人买东买西哄上几日才算,白云飞却是性子很好的,从不撕破了脸大吵大闹,偶尔有点不满意的事,过一两天,也不用人赔罪,自自然然地就恢复了。 林奇骏见了白云飞,心里烦闷似乎去了两分,不由多了一点温柔。 等白云飞到了厅里坐下,林奇骏反客为主,到白云飞房里走了一趟,把他常用的小铜壶装了白开水送过来,说:」在你家里,我找不到热水壶呢,只有凉水,喝一点吧。」 白云飞道了一声多谢,拿过来,对着嘴喝了一口,苦笑道:」你说起热水壶,我原有两个,是一个女戏迷特意送的。一个,我拿去给我妹妹使了,剩下一个,本来在我房里的,只是前几日又不翼而飞了。」 林奇骏叹道:」令舅家里要钱,真至于此吗?」 白云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真的急着用钱,他们现在抽的那个海洛因是极贵的,偏偏又比鸦片更容易上瘾,断个一天,好像要了人的命一样。又也许他们本不到这个地步,只是恨我最近都没有出去赚点钱回来,嘴上不好抱怨,就拿着我房里的东西出气。」 林奇骏听着海洛因三个字,心里无端地一跳。 白云飞见他默默的,打量着他问:」你就站着,也不坐下,也不说话,想什么出了神?」 林奇骏回过神来,掩饰着说:」我刚才带了一匹好日本绸给你,想着这个时节了,正好该给你做一套薄长衫,另还有一个玳瑁匣子。令舅说帮你收起来,就拿走了,不会是……」 白云飞笑一笑:」大概这会子,不知已经进了哪一家当铺了。」 林奇骏跺脚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他拿。」 白云飞说:」没什么,你既然送过来,多半是要到他们手里的。」 说着,捂着嘴,一阵轻咳,竟然好一会不停。 林奇骏原以为他是想歇几天,托辞请假,现在见他这样,似乎真的生病了,关心地问:」到底怎么了?我看你的咳嗽一直没好,要去医院看看才行。」 白云飞停了咳,略喘了喘气,微笑道:」咳嗽是小事,我只担心我的嗓子,最近一开腔,都有点不对劲。所以请假,是想着歇歇嗓子。所以,我有事,也懒得和我那舅舅舅妈吵嚷,吵坏了嗓子,谁又替我唱呢?」 他一阵咳嗽喘气之后,两腮自然添了一点红晕,眼神又明亮柔和,很是引人。 林奇骏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把手抚着他的脸,说:」这里乱糟糟的,我带你去宾馆里,开个房间,让你舒舒服服歇息一下吧。就是吃饭,也可以在宾馆里吃,避开你舅舅舅妈,你也清闲几日。」 白云飞一怔,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淡淡道:」我连医院都懒得去,又怎么会想去宾馆。」 林奇骏听着这话,也是一愣,知道他有谴责自己的意思。 但自己的原意,却并非白云飞想的那样,要满足肉欲,确实是只想白云飞有个清静养病的地方,自己又方便在身边作陪。 就算做情人之间亲密的事情,自然也是等白云飞身体好了再说的。 林奇骏便觉得自己含了冤,莫名其妙的,人格竟被个戏子置疑了。 但是林奇骏的脾气,却是很少当场发作的,虽然心里不高兴,也没有拂袖而去,在半旧的沙发上坐了,换个话题问:」刚才,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让我这样的等。」 白云飞问:」你的那位老同学,海关总署的宣副官,受了伤,你知道吗?」 林奇骏说:」当然知道,我昨天还赶去医院看了他呢。」 白云飞说:」是吗?昨天我也去了医院,可能和你错过了。」 林奇骏奇道:」怎么你也这么快知道了消息?」 白云飞说:」我和他姐姐年太太有来往,昨天在年宅做客,恰好宣副官受伤的消息传过来,年太太吓得不轻,我自然也跟着去关心一下。」 林奇骏悻悻道:」你和那位年太太,现在可是熟人了。」 白云飞笑道:」人家现在身怀六甲,就算再熟,也不会上宾馆的。」 白云飞和别人的交往,林奇骏一向不怎么理会,白云飞这么小小一句刺话,林奇骏只是脸红了红,叹道:」你总是误会我的好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无耻下流,趁病逞欲的人吗?」 白云飞笑着说:」不敢,你这样的大少爷,肯捧我的场, 第103节 已经是我的贵人了。我难道还敢指责你什么吗?」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难免双方闹出不愉快。 白云飞又问:」你今天去医院看过宣副官没有?」 林奇骏摇头:」没有,正打算去的,不过怕打搅他养病了。等他好一点,我再去。」 白云飞说:」听说他今天早上,忽然烧得很严重呢,似乎是伤口感染。」 林奇骏吃了一惊,忙问:」你哪里听的?伤口感染,可不是小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云飞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到哪里去了吗?就是去年太太家。承蒙她赏识,请我教她几出戏解闷,我这几天歇着,就约了每天下午都往她哪里去。没想到今天去了,刚好遇见了年处长也在……」 他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今天去年宅,因为和门房熟,是直接进大门的,却刚好遇见年氏夫妇在客厅里吵嘴,声音传到外头来。 白云飞不想惹事,本来打算掉头回去,没想到还未走,年亮富已经摔帘子从客厅里出来,气冲冲往大门走,差点和他撞到一块。 年亮富当时正在气头上,见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跺脚咒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宣代云便知道他来了,反而叫张妈请他进客厅里坐,对着他垂泪,说了好些话…… 这是人家家事,白云飞只说了一句,想起宣代云待自己不错,不该和旁人说这些,便停下不说了。 林奇骏也不在乎年亮富,追着问:」那年太太是怎么说怀风的病呢?」 白云飞答道:」年太太说,她早上过去看时,宣副官正发着高烧,说是感染,很严重呢。幸好白总长有魄力,带着人闯去总理府,直接问总理要了一个外国药来。要不是白总长,这次可真的为难了。那药也真的很好,年太太回家后,白总长另一个副官有打电话来报告,说宣副官高烧已经退了不少,人清醒了。」 林奇骏满脸紧张,听后松了一口气,说:」那真是太好了。」 白云飞有些好奇:」我就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为什么还要闯总理府才可以弄到?也太矜贵了吧。」 林奇骏家里是开洋行的,对外国各种东西都还比较有些认识,想了想,说:」要是说感染要用到的,应该就是盘尼西林了,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的。听说这东西现在只给军用,连我家这样的大洋行,也进不到一支。你说矜贵不矜贵?」 白云飞叹道:」原来是这样,那真的是很矜贵了。宣副官真是幸运,有这么一个敢作敢为的上司,又有一个疼他的姐姐,比我强了百倍。要是我受了这伤,还不知道谁来帮我弄一支药。」 林奇骏被他勾起昨日在医院的记忆,想到宣怀风在病房里,正受着白雪岚严密的看管,他受了伤,人在手术后,大脑昏沉,身体上又没有力量,白雪岚要对他做什么,宣怀风当然无法反抗,而且也没有谁能管得了…… 想着想着,心里撕痛起来。 仿佛一个出征的战士,得知自己在家的情人受了恶徒欺凌一般。 白云飞见他忽然咬着牙不说话,脸颊上绷得紧紧的,不由问:」怎么了?好像忽然生谁的气似的。」 林奇骏说:」没有。只是听见老同学的病情,情绪有点不好罢了。」 至此,对着白云飞就淡淡的,聊了半个钟头,说要去处理洋行的事,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给白云飞,叮嘱他去看看医生,便坐车走了。 第二十四章 林奇骏离开白宅,一个人坐在后车厢,看着窗外倒飞的街景,一边将种种想像中的宣白两人在病房里的丑事,在脑里不堪地放大,这样一来,更觉噬心惨痛。 从前宣怀风离自己那么近,简直是唾手可得的,怎么就蠢得以清纯的名义放过了呢? 现在看起来,城中就算有长得好的,也没一个比得上他。 那肌肤、嘴唇,气度、优雅,竟是无人可比的。 可恨白雪岚,不声不响的把人给抢了,还看食似的寸步不离地看顾着。 他也算厉害,背后有个总理堂兄,竟然还敢带人闯总统府去要东西…… 林奇骏心里忽然一动,不知捕捉到什么玄妙。 他默默坐着,思索着,隔了一会,身子簌地起来,猛然坐直了。 神情兴奋。 什么带人闯总理府要药?完全是胡扯! 昨晚和总理府参事陈东升一起吃晚饭,陈东升不是说了为了京华楼的事,总理一天都在外头,跑东跑西,忙得满头冒汗,最后到警察厅安抚受惊的警察厅长去了吗?白雪岚去总理府,找得到哪一个? 盘尼西林可是军用药,数量稀少,就算是海关总长也不能直接拿的。 白雪岚凭什么一个上午就弄到手了? 林奇骏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早就知道,这姓白的,一向是胆大妄为,罔顾法纪的。 好啊,手脚动到军用物资上面去了! 林奇骏往车座上一拍,叫道:」停车!」 汽车嘎一下煞住了,司机回头过茫然地看着他。 林奇骏叫停车,也是一时过于激动,叫了之后,反而半晌没做声,心口怦怦跳着,脑子乱了套的急转,好一会,吩咐说:」先回洋行。」 到了洋行,他赶紧打个电话,打听了一些消息后,又忙查了一个熟人的电话,打过去问:」指挥部的何必胜参谋在吗?」 电话那一头回答:」何参谋午饭后就请假出去了,你明日再找他吧。」 林奇骏心里有事,不想久等,又问:」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那边说:」听说他出城去枫山那边,参加什么朋友的婚礼去了。」 林奇骏一听,就想了起来。 是了,上个月老何还说他一个认识的朋友,姓张的小姐,也是新女性,和一个留洋回来的男子结婚,不肯走旧礼节,学外国人的习惯,要在枫山上的西餐厅请朋友们一顿饭,权作婚礼呢。 想必就是今日了。 白雪岚的手段,林奇骏是知道的,做事又快又准,难得拿到他的把柄,可万万不能拖延错过。 这事早点通知老何,要他越早注意越好。 林奇骏打定主意,又坐了汽车出去,上车就吩咐:」出城,到枫山去。快,快。」 汽车一溜烟出了城,到了黄土大路,朝着枫山方向走,司机被他催促着直往前开,根本没注意一出城,后面两辆黑轿车就缀着尾巴了。 走了一会,城外的路上来往车辆更少,两辆黑轿车忽然加速冲上来。 司机也是经过事的,一看那阵势,知道不好,说一声:」妈的!」 踩着油门想逃,却已经被两辆车一前一后挟持着,林奇骏的车右越越不过,右越也越不过,前面的车猛一减速,他为着不撞上,也只能减速。 最后就逼得停在了路上。 他一停,前后两辆车也停下,从里面钻出七八个大汉,手上都拿着黑壳子的手枪。 林奇骏曾经被绑过一次的,见到他们打开车门,一枪柄狠狠砸在头上司机头上,把司机砸晕了,又弯腰到后车厢来抓人,吓得完全瘫在车里,抱着头道:」别别,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盘缠不够,尽管给个数目……」 话未说完,已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抓到了黑轿车上,蒙上了眼睛。 林奇骏在车里目不能视物,耳听着汽车引擎发动,身子在后车厢里东倒西歪,完全不知道车开了多久才停下。 等他被带下车,蒙眼睛的黑布解下来,强光忽来,射得他一阵头昏眼花,好一会,才勉强看到眼前站着几个人。 一个较瘦削的男人,老朋友般拍拍他的肩膀,嘻嘻笑道:」林大哥,对不住,这些人粗手粗脚的,委屈你了。」 林奇骏仔细看了看,是有些面熟,想了一会,才惊道:」你不是怀风的……」 宣怀抿道:」你现在才想起来吗?从前你可总来我家找我哥哥玩的,那时候你还送过我一支英国钢笔,记得吗?」 林奇骏惊魂未定,说:」我当然记得你,但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宣怀抿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打量着他,笑说:」事情简单得很,我们知道,林大哥和周当家一向是有合作关系的,而我们呢,恰好也和周当家有点关系。如今既然他死了,自然我们双方要结合起来,也当当志同道合的伙伴。你别担心,这你绝对不吃亏的。我们的实力,比周火强了十倍百倍。你看,这就是我们展军长。」 说着,用手朝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指。 林奇骏暗暗叫苦,在他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想再和周火有任何纠缠,更不想又来一个自己找上门的「伙伴」,但现在肉在砧板上,性命都是人家的,只能谋定而后动。 硬着头皮,看向那位展军长,却发现对方也正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颇不友善。 宣怀抿说:」军长,这位林家的少爷,当年您也见过吧。他常到宣宅走动的,和我哥哥可是最好的朋友。」 展露昭哼了一声。 宣怀抿又说:」他家的洋行和大船,司令可是很看重的。你可要好好和他聊聊。」 展露昭转过头,狠狠瞥了宣怀抿一眼,又把头转回来,忽然掏出枪,抵在林奇骏脑门上。 林奇骏惊叫一声。 冷冰冰的枪口,激出一身冷汗,竟身体四肢都僵了似的,动都无法动。 展露昭拿枪抵着他,冷冷说:」姓林的,合作之前,老子先问你一件事。说实话,今晚就能活,要是有一个字假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林奇骏面如死灰,哆嗦着问:」你……你要问什么?」 展露昭说:」我知道你读书的时候,和宣怀风很好。你睡过他没有?」 「…………」 「说!」枪在脑门上猛地一戳。 林奇骏倒退了两步,摇头说:」没有!没有!」 「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没有?」 「一次!一次都没有!」 「你想睡他吗?」 林奇骏一怔,半日没做声。 展露昭又把手枪威胁似的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戳。 林奇骏垂下眼,说:」反正,我们两个清清白白,这些年好是好,但我压根没碰过他一次。」 虽不是完全回答了问题,但这句话说得还算合展露昭的心意。 展露昭这才把枪收回枪套里,挤出一个尖刀般凌厉的笑容:」那,现在咱们谈谈怎么合作吧。」 白雪岚三个钟头后,果然赶回了医院。 当时天已经微暗,他到了走廊,见走廊里护兵们虎狼似的看着道,略觉满意,再往前走,宋壬忠心耿耿地守在病房门前,见到他,啪地一下举起手,抖擞地向他敬一个礼。 白雪岚点点头,问:」里头的情况怎么样?烧都退了吗?」 宋壬迟疑了一下。 < 第104节 br/>白雪岚脸上的微笑顿时凝住了,忙问:」他哪里不好吗?」 宋壬说:」没大碍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有反复是常事,这种伤,用了药往往到晚上也会烧一下。而且,刚才又帮宣副官打了一针那个外国的药呢。」 白雪岚听他说到一半,已经急急地推门进去了。 到床前坐下,探手一抚,果然,已经降下去的热度,似乎又上来了,竟比自己走之前还烫一点。 宣怀风才打了针,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着,感到有人摸额头,那动作姿势是非常熟悉亲昵的,知道白雪岚回来了,睁开眼,微微笑了笑,说:」你的公事都办完了?」 白雪岚懊悔道:」什么公事,早知道打电话回去吩咐几句就完了。我不该走的,实在大意。你怎么又烧起来了?」 宣怀风说:」刚刚量了量,是烧了一点。不过我觉得还好。」 白雪岚问:」头晕吗?」 宣怀风摇摇头。 白雪岚见他摇头的时候,雪白的脖子轻轻地左右动,煞是漂亮诱人,不禁把指尖贴在那里的皮肤上,爱不释手地摩挲,叹道,「你看,本来就没有多少肉。一受伤,连脖子都变细了。」 宣怀风说:」饶了我吧,闷闷地躺着,你忽然来了兴致,给我演这种肉麻的文化戏。」 便问:」署里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京华楼闹了这么大一场,你打算怎么收拾?」 白雪岚看他虽然烧着,精神尚好,笑道:」你好尽职,躺病床上还只顾着盘问我这个上司。」 坐在床边,一边把自己的打算大概和宣怀风说了。 公事说完,又谈起私事,宣怀风奇道:」今天怎么不见姐姐?」 白雪岚说:」要她来干什么?我照顾你还不够吗?年太太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常跑医院不好,她听了我的劝告,回家静养着。你要她来,我就打个电话请她过来瞧瞧吧。」 宣怀风说:」不不,这样很好,我正不想她为着我来回奔波。不过她竟然肯听你的话,我很惊讶。」 白雪岚笑着在他耳朵上扯了一扯,问:」怎么?我的话不能听吗?」 宣怀风心道,昨天她还劝我辞职呢,显然对你很有意见,现在就忽然改了风向,岂不奇怪。 便猜想是白雪岚动了手脚。 不过,他正为了长姐之命为难,既然白雪岚可以和平解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就算稍动手脚,也没必要揭破。 他就不再追问下去。 白雪岚陪了他一会,问他:」饿不饿?吃点什么好?」 宣怀风笑起来:」当病人真是无聊。躺在床上,不是睡就是吃。刚才你府里的管家有派人送粥过来呢,我已经喝了一碗。」 白雪岚说:」是的,医院里的伙食不好,我吩咐人叫管家每天做了送来。还是自己家里做的东西放心。」 宣怀风说:」你吃了吗?我吃不完,那里还剩着一大半,都是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吃一点,味道还挺好。」 白雪岚到海关总署忙了几个钟头,办完了事就急着往医院赶,滴水未进,倒真的有些饿了,走过去摸摸那个装了粥的大瓷锅,还有一点余温,旁边还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有两个干净漂亮的珐琅碗和两双筷子,上面盖着一块白毛巾布,显然也是从白公馆里拿过来备用的。 他便自己拿了一个珐琅碗装粥。 这粥里面放了腌过的碎猪肝和菜丝,滋味很好,又容易下口,白雪岚呼啦呼啦,连吃了四五碗,把一瓷锅吃得底朝天。 宣怀风在床上歪着头,含笑看着他。 白雪岚不回头,也知道他目光正放在自己身上,身上便暖暖热热的,此情此景,竟可用无声胜有声来形容了。 他便越发地乖起来,吃完粥,去洗了手,仍旧坐回床边来,只探了探宣怀风的额头就罢了,居然没有再逞手足之欲。 不料,这样一反常态,宣怀风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若还是平日那样毛手毛脚,闹个不停,他还知道怎么应付,现在白雪岚既不乱动,也不乱吻,只一脸温柔,君子似的坐着,那心儿在黑眼瞳的凝视下,就跳得厉害了。 怦怦!怦怦! 随时要跳出胸膛似的,那声音如有人在里面擂鼓。 宣怀风自己这样无缘无故地心悸,很是不好意思,脸上热热的,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尴尬得脸红了,他心里清楚,就算装睡,恐怕白雪岚也会这样坐在床边望着他的。 宣怀风索性对白雪岚提出请求:」这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如请你辛苦一下,再教我几句法语吧。」 白雪岚很是高兴,说:」好,我正是一个好为人师的。嗯,倒要先想想,教你什么新鲜话好呢?」 露出沉思的神态,略一想,就展眉笑道:」我知道了。」 宣怀风说:」请先生开课吧。」 白雪岚便流畅地说了几个法文词组出来。 宣怀风皱眉道:」你说慢一点,我没听仔细。」 白雪岚抑扬顿挫地又说了一遍:」jetaimais,jetaime,jetaimetoujour。你先把我说的,跟着读一遍吧。」 宣怀风跟着他学过几天法语,这里面倒有一些字眼是明白的,打量着白雪岚,无奈道:」我是真心请教的,你反借着机会讨便宜吗?」 白雪岚问:」我怎么讨便宜了?」 宣怀风便不做声。 白雪岚问:」我也是真心教你的,这三个词组,你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问话的态度颇为正经,很有先生的模样。 宣怀风将信将疑起来,答道:」我想,大概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时态上的区别吧。」 白雪岚只轻轻「嗯」了一声,笑而不答。 宣怀风好学之心不倦,反而被勾起了兴趣,主动请教:」到底我说对了吗?」 白雪岚说:」是你要我详细解释的,我就说了,可不要又责怪我借着机会讨便宜。」 清清嗓子,解释道:」jetaimais,是过去时,意思是我过去爱着你。」顿了顿,又望着宣怀风,低声补了一句:」是过去一直爱着你。」 这早被宣怀风隐隐约约猜中,现在从他口中证实般的道出来,不经意地心脏又是扑腾一下,直撞上肋骨,连谴责他的话都忘了说。 「jetaime,就是现在时了。里头的意思,就是我爱你,我现在很爱你。」 他一边优雅地吐着字,眼中爱火直燃起来,烧得面对着他的宣怀风满脸红晕,竟有些微醉之感。 白雪岚说:」你既然要学,也不能光听不说,那最后一个,etaimetoujour,你琢磨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打着教育的名义,名正言顺要知识的答案,宣怀风要是不答,反而露怯,更是丢脸,想了想,低声问:」大概是将来时,是我将来也会爱你的意思吗?」 因为心动之故,那份澄净的腼腆,就更可爱诱人了。 白雪岚眼睛一直没离过他半瞬,闻言笑了,声音低沉且温柔地道:」那个意思是,我永爱你。」 抬起宣怀风的下颚,迭上自己的唇。 对于他不问自来的吻,宣怀风总免不了一点下意识的抵抗,这次也是微微一惊,自然而然地举起手想推开。 可唇上感觉极好,是白雪岚干净独特的味道,口腔里面,似乎有什么甜美的东西在轻轻抚摸着一般,浓郁而激烈。 到如今这地步,推开他又怎样呢? 横竖,也是推不开的。 倒不如省些功夫…… 这样想着,举起来的手索性就轻轻搁在白雪岚肩上了。 白雪岚愈吻愈深,频频缠卷他的舌头,不断爱抚他细腻白皙的脖子,宣怀风便也不由自主学了,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白雪岚强韧的后颈。 迷迷糊糊地想。 这人的身体真好,连脖子上的肌肉也硬硬的,藏在皮肤下。 平日看起来,却又一表斯文。 谁知道一旦扑起人来,是猛兽一样的快狠准呢? 吻到肺都发热了,两人才念念不舍地把唇分开,彼此胸膛腾腾急跳,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喘气声。 不可思议,明明不是初吻,却像初吻那样,让人忽然迈进了另一段生命似的新鲜。 白雪岚怕自己心热起来,一时把持不住,动了宣怀风的伤口,长呼了一口气说:」课已经教了,你这好学生也该闭上眼睛好好睡了。」 宣怀风问:」你今晚也睡那一张小床吗?」 白雪岚说:」我不睡,我就坐在这里。」 宣怀风问:」为什么?」 白雪岚说:」昨天我就睡那小床的,一觉醒来,才知道你发了高烧。这是前车之鉴,我今晚就握着你的手坐在床边,要是你又高烧起来,我就会知道。」 宣怀风说:」你白天又要处理公务,又要照看病人,晚上还不睡,怎么成呢?可不要我刚好一点,你又病了,那才真的糟糕。」 白雪岚说:」反正我要时刻探着你的体温才放心。」 宣怀风叹了一声,想了片刻:」那你上来睡吧。」声音微不可闻。 白雪岚却是听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诓我的吧?」 宣怀风说:」好,我诓你。那就算了罢。」 白雪岚忙道:」不不,就算你诓我,那我上当也是甘之如饴的。」 事不宜迟,把外套利落地一脱,掀开被子一角,道:」你小心一点,我慢慢地进来。」 很小心地躺上去,侧着半边身子,让宣怀风把一边肩膀贴着自己,病床比不得家里的床,自然更挤一点,两人身子都贴在一块。 白雪岚问:」有没有挤到你?」 宣怀风说:」凑合着吧。」 轻轻挪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白雪岚低声说:」这个床小,你可不要动手动脚,小心半夜跌下去。」 白雪岚笑得吃了蜂蜜似的,应道:」你放心吧,我懂得。」 宣怀风看他说话的语气奇怪,问他:」你懂什么?」 白雪岚说:」来日方长,我自然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动手动脚不迟。」 不待宣怀风反驳,在他唇上重重啄了一下,搂着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 两人相拥着睡了一觉。 到了早上,宣怀风又发起热来,白雪岚立即醒了,匆匆去把德国大夫找过来,得到的解释也还是一样,中枪的伤患高烧反复也是常见的。 幸亏白雪岚手笔大,一次过要了十支盘尼西林,尽够用的,只要高烧一起,打一支便是。 打了针,慢慢的高烧又下去了。 这一天白雪岚再不肯离了病房,就在病房里出出进进,在走廊里和孙副官说公务,签文件,命人打电话到海关总署 第105节 督办诸事,自然也免不了电话回去白公馆,就宣怀风的饮食嘱咐一番。 不料,到了宣怀风伤口换药的时候,考验就来了。 白雪岚正在走廊和宋壬谈着事,看护士推着涂了白漆的小金属车子过来,知道是要给宣怀风换药了,便把宋壬先撂在一边,自己转头进了病房。 护士们进来,见白雪岚,便说:」要给病人伤口换药,请您在外头等吧。」 白雪岚笑道:「有什么不能让我见的?不怕告诉你,前一阵子我才中过枪呢。」 护士们知道他是个重要人士,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劝他,过去便打算动手。 白雪岚忙道:」我来帮一把。」 把宣怀风身上的白薄被揭开一半,只盖住两腿。 护士要解开宣怀风的病服,他又说:」这个我来。」 温柔小心地解了,露出宣怀风包扎着白纱布的腹部来。 护士笑道:「哟,您这位先生,可不把我们的活都给做了?」 白雪岚却无心说笑,说:」纱布我就不解了,你们是专业人士,我这个门外汉比不上。千万小心点,别弄疼了他。」 宣怀风被护士们目光打量着,怪难堪的,对白雪岚说:」你到外面去吧,有护士在,有什么不妥的?」 白雪岚:」不是,我要留在这里,给你打打气才好。」 宣怀风叹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们正说着,两个护士也做起事来,一人摆弄小金属车里的瓶瓶罐罐,另一人过来,给宣怀风解腹部的纱布。白雪岚坐在床头,让宣怀风头靠在自己大腿上,竟比盯着自己伤口还要紧,不住口地叮嘱:」小心一点,轻一点,慢慢地来,又不赶时间,不必太快的。」 他目光慑人,嘴上又不停,那护士本来还很沉稳的,后来也有些乱了神,稍不小心,揭药用胶布时手就错了一下。 宣怀风轻轻皱了眉。 白雪岚气道:「看!看!叫了你小心,怎么就没听见?」 那护士颇有几年资历,见过的病人家属多了,没有白雪岚这一号的,不由反驳道:」您先生也真是,既这么着,我们不换了,只能请您亲自动手。」 说来也奇怪,不管官帽多大,只要是人,到了医院来,便好像要比医生护士矮一截了。 生死虽然由天,但生病的时候得罪这些人,却是最没有意思的。 白雪岚想着宣怀风的伤到底要靠这些人的,瞪了她一眼,只好不再做声。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看他吃瘪,竟是被一个护士嗔了,不由好笑,唇边刚勾起一丝,刚好覆在伤口上的纱布揭开,宣怀风脸色一变,拧起双眉。 白雪岚着急地问:」怎么样?很疼吧?」 宣怀风忍了忍,说:」还好。」 这一抢虽然没有打中内脏,但历来铅弹就是个毒物。 昨日手术把子弹取了出来,为了消除互性,里面仍塞了浸过药的纱布。 现在用镊子在伤口里一夹,夹出来的纱布上都沾着腥臭的血水。 眉怀风疼得直皱眉,心忖,原来枪伤要这样换药,怪不得白雪岚前一阵中枪换药,总不肯让我看,他倒是很为我着想。 便抬起头,看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发觉了,问:」是不是很疼?你千万忍忍。」 宣怀风仍是说:」还好。」 白雪岚说:」这一关总要过的,谁叫你中了枪呢?我握着你的手,要是疼了,你就使劲捏我。」 便一把握了宣怀风的手。 宣怀风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对他说:」这年头中枪的人多着呢,你别担心,我也不至于这么不中用,不就是换个药吗?」 白雪岚叹道:」唉,你不明白的。」 护士仍旧做他们的功夫,把伤口里的药纱挑干净了,一人便用镊子夹了一块棉花,在一个液体瓶子时浸了浸,往伤口里擦。 宣怀风猝不及防,疼得「呀」一声叫出来。 白雪岚宛如被人割了一刀,一边紧紧抱了宣怀风,一边朝那护士低吼:」你这不是存心吗?我定要向院长投诉你!」 护士对他既畏且烦,说:」您到底要我们怎样呢?伤口不用酒精擦,怎么消毒?不消毒,又怎么给他换药?」 白雪岚说:」要擦酒精,你也不会先知会一声?」 护士说:」好罢,我现在知会您了,到底还擦不擦?要是不擦呢,不然我就撩开手,不然我就直接不消毒地给他换药,您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 示威般地把镊子往小白车上的消毒盘内一放。 白雪岚被她气得青筋直跳,要在平时,早教训她了,可现在却是宣怀风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服软。 他也知道这个消毒是必要的,若赶起了护士,自己亲自来,更是下不了这个手。 忍气吞声道:」我明白你们的难处,就照你们平时的做吧。」 那护士苦是对上别的病人,早就耍大脾气了,因为知道白雪岚来头大,外面又这么许多的护兵,也不敢太过分,默默瞅了白雪岚一眼,冷着脸又把镊子拿起来。 刚才那块样棉花已经不能用了,取了一块新的,再浸到酒精瓶里。 便伸到伤口处,里里外外地擦试。 受伤的地方,触盐触酒最是疼痛。 宣怀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步骤,镊子一往伤口里伸,就痛得太阳穴一阵乱跳。 白雪岚忙问:」怎么?疼得厉害?你疼就叫出来吧。」 宣怀风摇摇头。 当着白雪岚的面,他不想失态,只咬着下唇深深吸气,四肢绷得硬硬。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身体却很不愿意配合。 他从小被当司令的父亲宠溺,也是骄生惯养长大的,尤其吃不得疼,不过一会,额头都冒出冷汗来,把前面几缕碎发沾得湿湿。 脸色也一片惨白。 那平着酒精棉花的镊子,竟像刀在内里乱戳一般。 白雪岚痛苦得心都碎了,忍不住道:」等等,这样不是办法,给他打点吗啡罢,不然怎么受得了?」 护士说:」换点药就打吗啡,那些截肢的人怎么办?现在吗啡可也不容易得的,况且,也不是多大的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样就打吗啡,会上瘾的,总不能以后他每次换药,都给他来点吗啡吧?」 白雪岚怒目:」又不是往你伤口上擦酒精,你怎么知道不是多大的痛?」 还要说,宣怀风在他怀里动了动,耷拉着眼睑,细声说:」不要吗啡。」 既然是他开口,白雪岚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只好紧紧抱了宣怀风,柔声哄他。 护士们继续用酒精清洗伤口,每擦一下,宣怀风身子就微颤一下,不一会,原来的棉花不用了,换了一块新浸过酒精的,隔一会,又换一块。 白雪岚只觉得快被弄疯了,躁道:」怎么还要换棉花?都几块了?」 护士没好气道:」向来是这样的,难道就为着您不耐烦,我们就要把事情马马虎虎做了?那对伤患也不好。」 宣怀风一边疼得浑身乱抖,一边感觉白雪岚也跟着自己颤动,自己是身体上的痛苦罢了,他竟是心灵上的煎熬。 既感动,又感慨。 便倒抽着气,对白雪岚说:」你不要在这里看,出去吧。」 白雪岚坚定地说:」不,我一定要陪着你。」 宣怀风苦笑道:」这样自我折磨,有什么意思?何况我这伤口是一定要换药的。」 白雪岚反问:」难道我出去了,呆在门外想着里面的事,就不受折磨吗?」 此时两个护士也早瞧出端倪,一边做事,一边频频偷瞧二人间的情景。 要在往日,宣怀风是很介意的。 只是现在,一则伤口剧痛,二则,白雪岚又如此让他感动,反而对周围的事没那么在意了。 就把一边脸,紧紧贴在白雪岚大腿上,一只手紧紧握着白雪岚的手,暗暗觉得这样可以给予自己很大的力量和帮助。 熬了不知多久,总算消过毒。 护士把新的浸了药的黄纱布重新塞进伤处,又是一番冷汗淋离的剧痛。 包扎妥当,扶风和宣怀风才同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熬刑似的。 护士说:」这不是过来了吗?早说了,就一会儿的痛。我们认真的做,您倒把我们好一顿骂。」 宣怀风轻声道:」对不住。」 白雪岚虽然总给她们找麻烦,宣怀风却是个既英俊又斯文的病患,护士自然给了他一个笑脸,道:」您不用这样客气,换药的时候,请这一位少吼我们两句就是了。」 宣怀风一惊:」明天还要换吗?」 护士笑道:」铅弹很毒呢,不换药里面骨肉都要烂的,手术手头几天都要换药才行。」 推了小白车便出去了。 宣怀风听说这几天都要再来一次,想起刚才的痛,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白雪岚取了一条干净手帕,帮他试额上的汗,说:」不用怕,这几天过去就行了,我每次都在这陪你的。」 宣怀风静默多时。 最后,才内疚地叹了一口气,瞅瞅白雪岚,说:」我现在回想,你受伤的时候,我对你可真的不好,不但没帮上一点忙,反而三番几次地惹得你生气。如今轮到我.......真不值得让你这样待我好。」 白雪岚说:」你现在总算知道从前对我有多不公道了。」 宣怀风苦笑道:」接下来的一句,不会又要问我什么不道德的补偿吧?」 白雪岚说:」补偿就是补偿,有分什么道德或不道德的?」 如此私语,仿佛有吗啡一样的功效,两人低低说着,渐渐忘了刚才的伤痛,不知不觉,竟又接起甜蜜的吻来了。 自那日起,白雪岚越发打定了主意,叫管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个箱子过来,但凡洗换衣物、私人用品,都整整齐齐占了一个矮柜子,俨然一副要在病房长陪的模样。 宣怀风知道自己拦不住,况且心底其实也盼着换药时有他在身边,便没说什么,后来一看,他竟然白天也不走的,不禁奇怪问:「你连公务也不做了吗?那怎么成,传出去,我倒是罪魁祸首。」 白雪岚说:「没什么,我受枪伤那阵子,难道我也天天上衙门办事了?已经和孙副官打过招呼,公务不要紧的先压着,要紧的把文件拿过来,我在这里签也是一样的。看,我把海关总长的印章也袋子身边了。」 拿出印章,在宣怀风眼前好扬扬。 果然,接下来几天,白雪岚寸步不离,外面宋壬领着护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来探望的人不管张三李四,通通回绝了,宣怀风在里面躺着,也不知道。 这一里一外,两道水泼不进的屏障,成全了白雪岚和宣怀风的甜蜜小天堂。 渐渐的,宣怀风略为习惯,有 第106节 贴身的事让白雪岚帮忙,也不那么要命的别扭。越坐下来,越生出另一股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竟似比亲人还亲了一分。 和林奇骏那些所谓罗曼蒂克的记忆,就更微不足道了。 宣怀风偶尔想起,心下也会感叹,当日总觉得柏拉图的爱恋才是最美的,其实人自出生之日起,就免不了装在臭皮囊里,少不了口腹之欲,只建立在精神上的感情,又怎么比得上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情呢? 譬如换药时,没有白雪岚握着自己的手,倒真不敢想象自己怎么能抵抗那酒精擦着伤口上的痛苦。 向那护士说的,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有换药,每次换药,有都要酒精消毒一番,宣怀风每次都疼得眼睛湿湿的,恐怕白雪岚心疼,总不肯喊疼,咬着牙苦忍。 慢慢的伤口换药时的脓血也没那么重了。 但是,发烧还是常常有。 这一点让白雪岚很烦恼。 有时候早晨不烧了,下午就烧起来;若是下午不烧了,说不定晚上又额头变热。 白雪岚把宣怀风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禁不起一点意外,所以略有个发热,就要医生打针,居然把贵比黄金的盘尼西林当白开水一样的用了。 到后来,连德国大夫也忍不住规劝,说:「白先生,这个,盘尼西林,是非常贵重的药。病人烧得并不厉害,不需要频频……频繁地注射,也许坚持一下,不注射盘尼西林也可以……」 白雪岚哼道:「别人用不起,所以要坚持。他嘛,用得起。你少啰嗦,只管按着最保险的方式给他用。」 于是不到四天,十支花钱也买不到的盘尼西林就这么用光了。 孙副官来到病房,把这事和白雪岚报告了一下,又说:「医生说了,宣副官的伤势现在很稳定,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大概也不需要盘尼西林了。」 白雪岚说:「这个未必,如果到时候有出点意外感染起来,临时找不到药倒是急死人。」 孙副官问:「那怎么办呢?」 白雪岚说:「还是再去弄十支过来,备用也好。」 孙副官也清楚这是军用药,对这东西伸手,比对公款伸手还危险,踌躇了一下,便建议道:「这一次,依我看,您还是亲自去一趟总理府,和总理说说,过了明路比较好。」 白雪岚笑道:」我说了这次又要冒名写纸条吗?上一次是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怀风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好吧,我过去见见总理,帮他讨这十支药来。我不在的时候,把他拜托给你。里面你看着,外头叫宋壬盯紧点。」 孙副官也笑了:」呦,这可不是内事问张昭,外事问周瑜?走开这么一点功夫,您也太细致了。」 白雪岚说:「反正给我看紧点,等他好了,自然犒赏大家。」 叫司机备车,亲自往总理府去一趟。 到了总理府,恰好总理在,白雪岚不是别人,自然用不着先通报了再外面接待厅里呆等,和门卫一颌首,径直上了总理的办公室敲门。 开门进去就说:「我今天可是有求而来。」 白总理正在看报纸看得两道眉头直拧,瞧见白雪岚进门,把报纸往桌面一放,说:「来来,你来得正好。我问你,最近海关总署频频动作,一下子加强抽查船只,一下子提供舶来品关税,是不是你捣地鬼?」 白雪岚说:「这是正经公务,什么叫我捣地鬼?」 白总理狠狠瞪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那不怕死的脾气?你不把天给捅塌了,就消停不了!自己瞧瞧,报纸上连篇报道,尽说你的负面新闻。」 把桌上报纸一掀。 白雪岚只扫了一眼大标题,入目就不是什么好字眼,无所谓道:「明摆着那些把要脸的记者收了商家的贿赂,在上面胡说八道,你也信这些?」 「人言可畏啊。」 「这算什么人言,十成十的狗放屁!」 「你……」 白总理被他这宝贝堂弟气得眼睛一鼓,待要痛骂,又觉得这人压根就不怕痛骂的,到没有好对付他的办法。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家里人,所以我才劝你。换了别人,在交通滚蛋了。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为自己将来想想,吧周围多人的人都得罪死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要是往常那样训斥,白雪岚还能嬉皮笑脸顶一两句,这样难得苦口婆心,反而不好顶撞了。 强悍如白雪岚,也只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老老实实洗耳恭听。 白总理先把他向来行事的率性妄为,如数家珍的数了一遍,说:「你堵截毒品,就正正经经在海关那里堵截,我知道你的志向,也不说你什么。但是,你想一想,京华楼闹出这么大一场命案,不能说你般的对吧?如今还要把商人们都得罪掉,我听见风声,连商会会长也忍不住要开口了。你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儿,有朝一日撞上了南墙,哭也来不及。」 白雪岚沉默了半日。 等白总理告一段落,他才叹道:」堂兄,你说这些事为了我好,我知道。但是,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留后路,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我难道就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告诉你一句,我早就想过了,世道太黑,黑如浓墨,我白雪岚就算没本事凭个人之力把它变白,也不能叫它只有一团黑,至少,给它留点血色。那些混账王八毒贩的血,我自己是血,为所谓。「 脸上冷冽一笑。 「趁着我收拾有点权,有你这个靠山,我索性能怎么整,就怎么整,也不用管规矩,不用人言可畏,倒要试试哪个够狠。」他顿了顿,磨着细白的牙:」老子就以慈悲心,用金刚力,超度这群狗娘养的。」 他平日放任不羁,顽劣不化,此刻说出这番话,却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神情之凝重从容,语调之低沉威慑,未尝有之。 白总理听了,也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感叹道:「兄弟,我知道,不是寻常人,这是要割肉喂鹰呀。」 白雪岚笑起来:」得了,哪里就到了割肉喂鹰的程度,我也没妄想着成佛。要说割肉,我还想割老枭们的肉呢。那群弄舶来品的老板们,每年赚的银钱不少,怎么,提高一点点关税,她们就叫苦连天了?这些钱用在婊子身上,再多十倍他们也不心疼。」 白总理说:「他们当然要叫苦的,而且打算联合众人抗议上书呢。不过我想,这些人和毒贩子不同,不能一样强硬对待。毕竟有他们在,商业才繁荣。打压了他们,国家虽然多一点钱,却也有不好的后果。」 白雪岚解释道:「正式为了商业,我才硬把关税提上去。现在民族资产正在成长,不少爱国商人自己买机器,开厂房,要曲线救国,做我们中国的工业。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干瞪眼什么都不干?所以,我加强盘查,再把外国货的税提一提,一来,降低一下外国货涌进来的速度,就是进来了,他们成本自然也高一些。如此一弄,也能给我们中国出产的东西找点销路,喘口气。你想一想,要是将来我们都能用上中国制造的现代东西,什么暖水壶。留声机,玻璃缸子,都是中国做的,不是很好吗?」 白总理听得一脸微笑,摆了摆手,说:「你这人,表面上是务实者,骨子里,其实就是天真的理想主义。海关总署这政策一改,难道只得罪商人吗?真该让你到我这位置上来坐坐,就知道外交上的麻烦有多大。最近许多外国领事都来抗议了,说他们的商品收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可不就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白雪岚无赖地摊开两手,嘻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你总理分内的事,我管不了。反正海关总署这边,我不改主意。有言在先,您就算下死命令要我把关税调回来,我也自有别的法子折腾他们。瞧着吧,我总有自己的办法。」 白总理不满地瞅他一眼,说:「那些办法,真是你自己的办法吗?」 白雪岚问:「这是怎么说?」 白总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抽查的法子,调税的法子,少不了你那位副官出谋划策。」 白雪岚说:「那是,孙副官很懂办事。」 「别装了!」白总理哼了一声:」孙副官帮你办的,不过是些小事。另一位姓宣的,才是真厉害,他恐怕于你海关总署的大政策调整,很有关系吧?」 白雪岚恍若未闻。 被堂兄又问了一遍,反而站起来走到西式小酒柜旁,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苏打水,拿在手里慢慢啜。 白总理说:「果然,我猜的就是。」 白雪岚这才说:「他这些看法,是对国家有利的,如果说的不对,我也断不会采用。」 白总理说:「他倒是爱国,只不过事情都是你出面办的,以后要倒霉,也是你倒霉,没他什么事。要是报纸上现在骂的是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怎么样的爱国去?」 白雪岚躁道:「谁是海关总长?是我!有没有事,扯上我副官干什么?」 白总理说:「你看,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就这样发脾气,可见他把你影响得太厉害了。」 白雪岚生着闷气,把杯子里的苏打水一口气喝光了,伸手要去握那个伏特加玻璃瓶,忽然顿了一下,改了主意,转而又去到了一杯没滋没味的苏打水。 白总理看在眼里,问:「听说你现在不喝酒了,也是因为他?」 白雪岚说:「我爱喝什么就喝什么,不喝酒,不是好事吗?」 白总理说:「总之,这个副官,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不是什么好事。」 白雪岚这一次来,本来是想坦白上次冒写纸条取走盘尼西林的事,现在听白总理的意思,如果再一说,更成为宣怀风的罪证了,便不肯提出来。 只是,接下来的药,又不能不要。 办公室里,彼此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白雪岚把手里那杯苏打水又喝完了,取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殷红迷人的葡萄酒,摆到白总理面前。 白总理以为他正生气,没料到忽然转了态度,抬起眼瞅他:」干什么?」 白雪岚笑道:「自然是借花献佛。」 白总理说:「我明白了,你有事要求我。」 白雪岚说:「是的,不然,我也不至于急急地赶过来。」 白总理把那酒以漂亮的手势端起来,轻轻晃晃,无奈道:「小混蛋,用本总理的酒,来求本总理给你办事。说来听听,什么要紧事?」 白雪岚说:「我上次中了枪,心有余悸。」 白总理噗的一笑,红酒几乎洒出高脚玻璃杯子:」我听错了吧。你这专吃豹子胆的人竟然也会心有余悸?」 白雪岚正色道:「有什么奇怪,有谁想莫名其妙地挨黑枪。不过,我想是上次枪伤后,有过一次发烧,像是感染,医生说了,外伤感染起来,很可能要送命。」 白总理听得不明白,皱眉道:「你不是好了吗?」 白雪岚说:「这次好了,难保没有下次,你也知道我得罪的人都是亡命之徒。听说指挥部这次弄了一批盘尼西林来……」 白总理恍然,摇头道:「别的可以给你,这批盘尼西林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试用上都做了明确规定呢,一般的人需要,都不批。只有带兵打仗的大将官才可以领。」 白雪岚问:「难道我一个海关总长,连一个带兵打仗的老粗都比不上了?」 白总理说:「雪岚,你这是强词夺理啦。如 第107节 果你受了伤,需要这个,自然我会给。现在你好端端的,要这个干什么?」 白雪岚说:「先放着,准备一下,我好安心。万一出了意外,要临时去领,岂不麻烦?」 白总理摇头道:「不是这么回事,不该这么回事。」 白雪岚问:「那么,总理,这是关于我性命的东西,你给还是不给?」 白总理老辣地扫他一眼,问:「你要这个,真是给自己用吗?」 白雪岚反问:「不是给自己用,难道给别个用?」 白总理说:「我知道,你那个副官在京华楼受了伤,现在正躺在德国医院里。不会是借了你的名义弄了去,是在他身上吧?」 白雪岚避而不答,脖子倔着问:「那你给,还是不给?」 白总理瞧他那表情,知道要是不给,恐怕他是不干的,真对抗起来,以白雪岚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说不定又捅个大窟窿给自己收拾善后。 盘尼西林虽然珍贵,但好歹这一批有上千支,给几支也无妨。 白总理笑道:「你既然开了口,我只能卖你这个面子。」 白雪岚是:「多谢。」 白总理说:「不过,海关总署里,也只有你够资格用这种珍贵的药,你这次把自己的份额领了,下次再要,我也不能给你了。也不能你要一次,我就给一次。」 白雪岚说:「那行。请总理写张条子。」 白总理无奈,在办公桌上翻了一张政府公用书笺处来,拿着钢笔写了一行字,看了看,打开抽屉,把公章取出来,盖了一个鲜红的圆章,递给白雪岚,问:「怎么样?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白雪岚看了看,说:「不行,数量不够。」 白总理诧道:「一个人四支,已经顶够了。这可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药。」 白雪岚说:「我也不要多,给十支吧。」 一轮软磨硬磨,逼着白总理又写了另一张纸条,上面写明批准海关总署领取盘尼西林十支。 白总理便把原来写的那张拿回来,当着白雪岚的面撕了,摊开手道:「喝我自己一杯进口葡萄酒,被你敲了好一顿竹杠。你倒真会做买卖。」叹了一口气。 白雪岚遂了愿,俊脸自然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来,乐道:「我们是一家人,我做买卖有赚,总理你也不会亏呀。感激不尽,不敢再打扰了。」 朝白总理微微一鞠躬,拿着那张讨到的纸条下楼,立即催着司机到指挥部领药去了。 第二十六章 盘尼西林拿到手,白雪岚便提着小匣子坐车回了医院,进了病房,对守着的孙副官,把小匣子往他怀里一塞,说:「你把这东西看好了,也和那德国大夫关照一下,要是还发烧,仍旧用上,犯不着心疼药物,总要保着病人平安要紧。」 孙副官知道白雪岚既回来,这里自己就多余了,笑着应了一声,抱着小匣子识趣地出去了。 白雪岚边转过头,朝病床上的宣怀风温柔一笑。 宣怀风问:「兴冲冲的拿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么神秘的。」 白雪岚说:「不就是盘尼西林吗?原来的用完了,我怕不够,巴巴地到指挥部再要了一些来。」 宣怀风一怔,原不知道白雪岚是为了这个出去一趟,不赞成道:「我知道,这个药是受管制的,这几天有些小发热就用,真是暴殄天物。医生也说了,我年轻,愈合力好,到这个时段,没有感染的危险。依我看,你把这些还到指挥部去,说不定它还可以救别的人一命。」 白雪岚说:「我好不容易要了来,怎么还回去?」 宣怀风还要劝,白雪岚截住他的话道:「好了,你少操心,拿了来,未必就是给你用的。难道我就不能帮自己预备着一点吗?别人还出金条悬我的赏呢。」 宣怀风大为皱眉,说:「当总长的人,总是口没遮拦,这是在医院病房里面,还故意说不吉利的话。」 白雪岚朝他别有深意地一笑,问:「你是在担心我吗?我很喜欢你这样老妈子似的念念叨叨,不入你这双贵眼的人,哪能得你这样谆谆教导?可见如今你眼里有我了。」 弯着腰,把唇凑到宣怀风唇上,充满爱意地一吻。 宣怀风因为这些天和他无法无天惯了,也没多大反抗,无奈而甜蜜地承受了他的吻。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白雪岚就坐在床边,捏着他修长白净的手玩,一边问:「我刚才出去了一会,你闷不闷?」 宣怀风说:「有点闷的,我只能想点别的。」 白雪岚问:「想什么了?」 宣怀风觉得好笑,「你这个人,管得太宽了,不但行动要管,出入要管,和谁交谈过要管,现在连脑子里面想过什么都要管。」 白雪岚泰然自若道:「一向都管的。你也用不着抗议,还是坦白吧,到底想什么了?」 宣怀风说:「我在想上次和你说起的那个办戒毒院的事。」 白雪岚怜惜道:「你这个呆子,这些公务上的事,等伤好了再商量,何必现在躺在病床上忧心?毒品的祸患,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宣怀风说:「就因为毒品的祸患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沉痾难愈,才应抓紧时间去办。再说,我反正躺着无事,有点事想想,心里踏实点。要你整天像我这样躺在床上,还连正事都不能想,看看怎样?」 白雪岚说:「那好,我不和你斗嘴。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参详参详。」 一说起正事,宣怀风便精神起来,两眼灼灼发亮,道:「首先,吸毒虽然应该谴责,但吸毒的国人,并非全不可救,有的人一时误入歧途,非凡,为此而倾家荡产,深受毒品之恶,自然是想挣扎出来的,只是苦于没有戒毒的好方法。对于这种人,国家不能坐视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 白雪岚冷冷道:「这种吸毒的人,十个里九个都是自找,至少有心志不坚之过。国家现在,连老老实实过活的人都照顾不来,哪有精力管这种不知死活的人?」 宣怀风说:「你这样偏见,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雪岚忙笑道:「我还没有说完,你就闹意见了吗?我虽这么说,但却不反对建戒毒院的建议,一来,让毒贩子们知道,世上吸毒的人,也有摆脱他们的机会;二来,既然光明正大的设了戒毒院,世人自然知道吸毒是有恶果的了,否则何必戒呢?这就好比杀鸡儆猴,让所有人都瞧瞧那些染了毒瘾的人的惨状,怵目惊心,也好警醒一二。」 他这样说,和宣怀风出发点不同,但既然赞成开戒毒院,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宣怀风知道他这人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说到实在事,却是非常有主见的,一时也难以改变他这些偏激的看法,便继续说道:「说起来是一回事,但真要做起来,还有几道难关要过。」 顿了顿。 有条不紊地数道:「第一,这个戒毒院,其实不该是我们海关总署管的事,反而应是警察厅管。不过警察厅那些官僚,想要他们主动去办这种利国利民的,捞不着好处的事,恐怕是奢望。第二,就算上头应允了这事让海关总署来办,该建在哪里呢?建房舍自然要一笔大钱,床铺被套,伙食,聘请知道这方面知识的医生护士,等等,哪一样不花钱?这些开支,总算下来不少,每个月都要按时供给,从哪里出呢?第三,戒毒也要科学,像外面那些土法子,用绳子把人一捆丢在房子里死活不问,绝对不行。我们也需要弄一些有作用的西药来辅助,增加成功的机率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把右手竖起来,扳着指头一项一项思索。 白雪岚只觉得这模样俊俏不凡之余,又透着一股活泼泼如三月嫩草芽般的可爱,忍不住抓着他的手,在雪白的指头上混亲了一气,痒得宣怀风直把手往外抽,又好笑又好气,「我在说正事,你这样……忽然又发起疯了。」 白雪岚无赖地道:「你说你的,我亲我的,有什么相干?不过刚才那三点,有两点很好解决。」 「哦?」 「警察厅那边,你尽管放心,我白雪岚替他们办这些好事,不要他们送礼感激慰问也就罢了,他们还敢来嘀咕?我说是我们管的,就是我们管。至于戒毒方面可以用的西药法子等,这是国家公务,自然可以请政府外交那边帮帮忙,请国际友人支持支持,再不然,你我都是外国留学回来的,总有一些外国同学,外国朋友,总能找到一些门路。」白雪岚看似随口而言,其实是深思熟虑的了,「剩下的问题,倒是钱这个事麻烦。」 宣怀风说:「这可是一笔很大的长期支出。可以看看总理怎么个说法吗?」 白雪岚苦笑道:「现在的官员,个人要吃喝玩乐,玩戏子嫖婊子,那是绝不缺钱的。唯独政府的国库,却是一盘惨不忍睹的空帐,光公务员薪资和各总署公费就用去了大半,剩下的,打点打点外交上的花销,购买武器,发军饷,抓襟见肘,入不敷出。加上我最近才在京华楼闹了一出,总理一肚子气要发,这个时候去向总理伸手,不是讨骂吗?必定碰一鼻子灰。」 宣怀风叹道:「这可怎么办?如今这世界,没钱是寸步难行。难道我们也在报纸上写一篇报导,来个社会慈善筹款?」 白雪岚说:「这个方法用海关总署的名义来做,必定全盘失败,现在报纸的记者们都和我们对着干呢,把海关总署骂成一个专门敛财的吝啬狂,舆论哪会照顾我们?」 宣怀风抬起浓密的睫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白雪岚不知是否会错了他这一眼的含意,道:「你是想要我个人捐款吗?其实我自己这阵子攒的钱也不少,捐出来也没什么。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非,凡。第一个月垫上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怎么办呢?要是戒毒院办得有声有色,恐怕来戒毒的人也随之增多,更是无法对付了。你别愁眉苦脸了,我看着心疼。放心罢,就为了你,我也必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他这样义无反顾地说出来,宣怀风感动得心窝一阵波澜,低声道:「你不要把责任都放自己身上,天大的事,我们彼此一起,同心协力地解决才好。」 主动地伸出手,把白雪岚的手给握了,紧了一紧。 白雪岚也是一阵心波荡漾,反手把他的手给握了,激动地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忽然又变了一脸痛苦之色,皱着眉把头垂下。 宣怀风惊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白雪岚朝他摆摆手,喘气声略粗,半晌,才抬起头来,苦笑着问:「你这伤口,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亏我忍得……」 宣怀风一怔,明白过来,两颊猛地胀红了。 便不由自主把手往外一扯。 白雪岚也不拦着,让他把手缩回去,只用委屈的目光瞅着他。 他这样装出可怜的模样,宣怀风倒不好教训他什么,脸热热的,黑睫毛往下垂着,说:「坐在别人的病床上,亏你也能有这样强的**。」 白雪岚哭笑不得,反问他:「病床也是床,我又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强烈有什么不对的?」 宣怀风说:「那你要怎么解决?」 白雪岚说:「怪了,你学识这么渊博的人,竟然不知道怎么解决吗?其实你心里知道的,只是愿意与不愿意罢了。要是愿意,我自然很痛快,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敢相强。」 宣怀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要说不愿意,也知道他忍得很苦,况且,这 第108节 些天承蒙他做小伏低的伺候,自己一口拒绝,过于无情了。 但要说出愿意二字,又实在过于羞愧。 怔了半日,无法抉择,索性闭上眼睛,赧然道:「这不是我身上的问题,和我无关。总之,你觉得怎么解决好,就怎么解决。」 白雪岚故意问:「如果我要用你解决呢?」 问了两遍,宣怀风还是眼睑垂着,微不可闻地说:「我都说了,一概和我无关。」 白雪岚一愣,震惊道:「你这个意思,是真的同意了?」 宣怀风虽然在行为上决定让其放任,但在口头上,却始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意,淡色的双唇紧闭着,不管白雪岚怎么问,都不肯作出正面回答。 白雪岚喜不自禁,从床边直跳起来,叫道:「很好,很好,你等我一下,我一会就来。」 一边叫着,人已经快步走进病房附带的小浴室。 宣怀风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刚好瞧见他把浴室门关起来,看来是赶着去换宽松衣服做清洁准备了。 等了一会,门打开了,白雪岚果然换了一件宽松的长睡袍出来,像因为太欢喜,英俊的脸上微微发着光芒,到了床边,掀开被子往里钻。 宣怀风这几日常被他抱着同睡,自然侧了侧身,让他进来。 白雪岚舒舒服服地抱了他,两人一道躺在床上。 宣怀风等了等,见他居然很老实似的,没别的动作,暗暗觉得奇怪,但又不好意思问。 再等了一会,竟然还是很老实,忍不住好奇心,在他胸膛里把头转了转,看他一眼。 白雪岚早等着他这动作,眼睛和他对上,扬起唇问:「你以为我要当柳下惠,是不是?」 宣怀风用目光问他,你真打算当柳下惠吗? 白雪岚嗤道:「柳下惠算什么玩意,一整个有肉不吃的蠢货而已。我白雪岚自然和他大大不同。」高深莫测地一笑。 宣怀风被他逗得开口问:「有什么不同。」 白雪岚说:「这不同,可要从精神和**上的升华来说。」 宣怀风更奇,「这种事,也能讲出这么多道理?你不要又是胡扯。」 白雪岚说:「你不用笑,等一下我说了,你就知道在情在理了。」 宣怀风说:「那好,你说给我听听。」 白雪岚轻咳一声,「首先,从精神上,柳下惠那人面对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这里面没有爱情的成分。而我面对你,是一生中最爱的爱人,里面有满满爱情的成分。如果我今天要了你,你虽然口上不说,心里一定骂我是肉欲的野兽。为了这神圣的爱情,我当然偶尔也要忍受一下**的煎熬,才显出我的真心。」 宣怀风脸上一阵潮红。 人的改变不可谓不可怕。 没想到,如今这些甜蜜而肉麻的话,自己似乎能全盘接受了。 便问:「既然如此,不就和**上的**相违背吗?怎么**上也可以升华呢?」 「你身上有伤,做起来不能尽兴,稍用点力,怕你伤口绽破,我又要更等得久了,」白雪岚邪邪一笑,「所以放长线钓大鱼,不妨再等几天,以后吃一顿酣畅淋漓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这样表了忠心,日后要吃肉的时候,你自然也会再三再四的配合,对不对?」 宣怀风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心下明白,虽然白雪岚说了一堆歪理,到底是顾着他的身体,不肯轻举妄动,更觉得他温柔体贴,非他人可比。 便把手伸过去,让白雪岚握了,身子轻轻动了动,倚在白雪岚怀里。 半边脸也贴在白雪岚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强壮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安心幸福地睡了。 接下的日子,外面虽是风声鹤唳,亏得白雪岚只手遮天,在德国医院里外布防,能挡则挡,把一间病房如精致小天堂般笼在袖中。 宣怀风受他呵护照顾,人又年轻,一天天过去,伤势渐好,不必每天受换药的痛苦,也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他虽然性格淡泊,但受了这么久的拘束,也忍不住了,在病房里扶着墙壁走了两、三回,就和白雪岚商量:「既然已经好了,不要占着人家的病房,我好想回家去。」 白雪岚打量着他,笑容很是高深莫测。 宣怀风问:「我说了什么,让你笑得这样古怪?」 白雪岚说:「我这是惊喜赞叹的笑容,你刚刚这句话,有两个地方,说得真是好极了。」 和他相处久了,宣怀风发现白雪岚是很精通于挑别人字眼的,每每挑出来,经他一诠释,就多了一番暧昧不可言的意思,偏偏令人不能反驳。 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心里就轻轻一漾,含笑问:「哦?哪两个地方好极了?」 白雪岚侃侃道:「第一个,就是好想回家的好,让人一听,有种撒娇的意思,是对亲密的人才有的用词。」 宣怀风大臊,连说:「胡扯,胡扯。绝没有撒娇的意思,我不是研究国文的人,也知道从古至今,这个好字从没有当撒娇解释的。」坚决不肯承认。 白雪岚笑说:「好罢,第一个暂放一旁。第二个你一定不能反驳了。」 宣怀风说:「第二个什么?」 白雪岚说:「第二个回家的家,不是用得更好吗?你从前动辄就白公馆、总长的公馆,这般生疏地叫,现在大有进步,已经口头上正式承认我们的家了。自然,心里有了爱人,就有了家啦。」 宣怀风仔细一想,果然说得不错。 从前第一次进白公馆时,真是心胆俱裂,如进了人间地狱一样,谁料到此时此刻,竟脱口而出,称之为家了?这样一来,倒有一种变节似的伤感羞愧涌上心头。 白雪岚见他本来微笑着,忽然脸上露出郁郁不乐之色,知道自己提起从前,触及旧伤,大为懊悔。他虽然任性不羁,率性决绝,对过去把宣怀风软禁在公馆,强行侵犯的事,其实也心虚得很,又不敢提,赶紧干笑着换个话题,咳了咳说:「这医院不但你,连我也住得闷死了,等一会我去说一声,下午就出院吧。不过叫一个医生和护士跟过来陪住一阵子,以防伤情反覆。」 宣怀风性子善良,见他很尴尬枯涩,只字未提,默默点了点头。 白雪岚出去把事情交代了,宋壬等在医院值守了这段日子,也早闷出鸟来,知道要回公馆,个个喜不自禁,而且白雪岚早就有言在先,等宣副官伤好了回去,人人都有赏钱领的。宋壬还不怎么在乎,其他护兵却早在心里盘算着银钱到手怎么花了。 到了下午,诸事处理好。 孙副官早结算了医药费,对医院院长和主治的德国大夫都另加一笔谢礼,此外,又聘请了一名西医和一个老资历的护士到白公馆暂住照顾病人。 白雪岚和宣怀风坐了常坐的那辆林肯牌车子,其余人也挤了五、六部车子,前前后后,浩浩荡荡地回了白公馆。 到公馆门外,管家早接到了电话通知,领着一群听差女佣在门外列队等候,瞧见白雪岚扶着宣怀风从汽车上下来,管家提着嗓子叫了一声:「恭喜宣副官大愈啦!」 竟按老朝代的礼节,领着众人齐刷刷打了一个千儿。 惹得白雪岚哈哈大笑,指着管家说:「你越老越精了,知道宣副官回来有你们的好处,变着法子讨他高兴是不是?」 管家笑着应承说:「宣副官对我们一向都很好,他回来了,大家都是真心高兴的。」 时值七月初,艳阳高照。 宣怀风从沉郁呆板的医院病房出来,跨进原为王侯府邸的白公馆,满目碧绿丛丛,蜂蝶飞舞,奼紫嫣红,争奇斗艳,大为清爽精神。 到了月牙门,情不自禁往自己所住的小院方向走。 管家跟在后面陪笑问:「宣副官到哪边去?」 宣怀风说:「去看看我的房间。」 管家问:「总长没和宣副官说吗?」 宣怀风停下步来,问:「和我说什么?」 管家说:「总长打电话回来吩咐,要我们把宣副官住的小院子收拾了,东西都搬到总长那院子去。原来您住的那个地方,如今全空着,没什么可看的了。」 宣怀风一怔。 这个事,白雪岚竟一点口风也没有透,可见他这人自作主张的恶习不改。 但管家只是听吩咐的,朝他抱怨也没意思,宣怀风怔了一怔,便不往前面去了,改到池边踱了一回,坐在石墩子上看着水面。 白雪岚也是许久没踏进家门,一到家,便有许多事来向他请示,快刀斩乱麻似的处理了,刚想溜去找宣怀风,偏偏宋壬又提着一个小匣子进来了,问他:「总长,孙副官说这是顶要紧的军用药,医院里没有机会用,剩了完完整整的十枝,要我亲自拿过来,先在书房搁着,免得被不认识的人摔坏了。他还要我请问您一下,这个要不要退回指挥部销帐?」 白雪岚冷笑,「指挥部也是一团乱帐,销什么帐?好容易弄来了,不要白不要,退他姥姥的。」宣怀风不在面前,他那些匪言匪语更不用忌惮了。 宋壬也是当兵的粗人,见他这样说话行事,反而很合自己的脾胃,笑着把小匣子递了给他。 白雪岚把保险箱开了,把小匣子往里面的角落一放,正要关上保险箱的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里面拿了一个首饰盒子出来。 把保险箱锁上了,站直了身,问宋壬:「听说你在山东老家,已经有老婆了?」 宋壬说:「那是。」 白雪岚笑道:「首都这里繁华,你老婆又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怎么也不见你到窑子里去逛逛?」 宋壬摇头说:「总长,那种地方,我不去的。」 白雪岚说:「哦?你一个大老爷们,倒很洁身自好?」 宋壬正色道:「那种地方脏得很,况且,我老婆虽然不漂亮,却是个好女子,我出来当兵,家里种田伺候公婆养儿女,都是她一个人担着。总长,你说,这样的好女子,窑子里那些娘们怎么比得上?她们眼睛里,就只爱钱。」 白雪岚畅笑起来,「很好,你对自己老婆忠心,看来对自己的上司,也不会太差的。我问你,你有女儿没有?」 宋壬见提起他的儿女,很是自豪,回答说:「我原来已有三个儿子。前年司令准我探亲,回家热闹了三五天,去年就又添了一个小闺女。」 白雪岚欢喜道:「有儿有女,合起来就是一个好字,你这家伙福分不浅。来,这个给你,日后闺女出阁,给她当嫁妆,也让人家瞧瞧她父亲是有本事的。」 把那首饰盒子往宋壬手里一塞。 宋壬一看,吃了一惊。 跟着白司令虽然常有赏钱,但这种外国鸡心形状的首饰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顶高贵的东西。自己长满了老茧的手,乍然触到那神秘的天鹅绒外壳,竟猛然一阵自惭形陋,闷闷道:「总长,这……我受不起。」 白雪岚说:「这什么?你拿枪的人,倒拿不了一个外国首饰盒子?打开看看。」 宋壬打开盒子,里面伏着一条白色金属链子,链子下面是一颗黑幽幽指头大的珍珠,另一对嵌黑珍珠的耳环在盒里配着,格外 第109节 地稀罕贵气。 白雪岚说:「这不是银,是白金,论起价钱,比黄金还贵。那几颗珍珠就不必说了,这样的个头,这样的颜色,都不好找的。这样的嫁妆,不辱没你女儿吧?」 宋壬当兵打仗这些年,在山东常常攻击的是一些县城,抢一些大户,只是黄金链子已经富贵逼人了,何况这些一听就很玄乎的白金黑珍珠。 他半信半疑地瞅了白雪岚一眼,「总长,你真的把它给我?」 白雪岚说:「少罗嗦,收起来。」 宋壬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真的收了起来塞在外衫里,朝白雪岚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那我替我老婆,我闺女,谢谢总长。」 白雪岚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问:「宋壬,你知道这东西本来是谁的吗?」 宋壬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说:「这本来是给宣副官的亲姊姊,年太太宣代云的。」 宋壬又是一愣,手隔着外衣,按了按那个软中带硬的首饰盒子,不知怎么接口。 白雪岚问:「你大概也听过一些风声,宣副官姊弟的父亲,当年也是叱吒一方,带着十几万人马的司令,是不是?」 宋壬老老实实说:「是。」 白雪岚无所谓地笑笑,「你别紧张,我们不过闲聊,干嘛站得笔直笔直的?坐吧。」 宋壬闷了一会,把首饰盒子又从怀里掏了出来,嗫嚅着道:「总长,既然这是要送年太太的东西,那我还是不要了。」 「你说什么?」 「我不要了。」 「没出息!」白雪岚猛地一声低喝。 凌厉目光瞪过来,宋壬这见惯鲜血的大汉竟一动也不敢动。 白雪岚喝了他一声,也没有继续训斥他,语气反而缓和了,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送年太太的东西,送给你吗?」 宋壬说:「我不知道。」 白雪岚说:「那我就告诉你,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宋壬果然束手竖耳,一副认真地等着。 白雪岚说:「我许多事,都是为了宣副官做的,弄来这套东西,也是为了他。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白总理怎么想,山东老家里那群司令军长怎么想,反正老子就只有一根直通通肠子,只想着他一个,甭管他是男是女,能不能帮老子下崽子,能不能给老子传宗接代,没你们的鸟事,懂不懂?」 宋壬点点头,「懂。」 「以后我这里的事,要是那些不相干的人问,就算白司令亲自过问,你也给他三个字--不、知、道。」 「是。」 「还有,宣代云是司令的女儿,但今天老子明白跟你说,在老子眼里,她这个司令女儿,比不上你的女儿。为什么?因为宣代云没用,就一个高贵的空壳子,保不住自己的亲弟弟。而你女儿呢?你女儿的父亲,是一条血性汉子,有你这把枪在,我才能放心让怀风出门,才能松一口气。就为了这个,我要送这套东西给你女儿,告诉她,你父亲是好样的。」 「总长……」 「别说了,我难道瞧不出来?自从你来后,每次跟着宣副官出门,他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京华楼那一天,要不是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走,他也不至于……我真后悔。」白雪岚叹道,「如果那一天,你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你绝不会容他受这样的伤。这事,是我的错。不但对不起怀风,也对不起你。」 宋壬被他揭出向白家偷偷报信的事,这虽然是分内的职责,毕竟不光彩,满以为白雪岚要讥讽奚落,辱骂出气。 不料话锋一转,竟是一番感动五内的剖白。 当兵的粗汉,白金珍珠也就罢了,最不可得的是如此的尊重信任,宋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眼眶也湿润起来,咬着牙说:「总长,你也别说了。反正我宋壬这条命,以后都卖给您,卖给宣副官了。」 白雪岚审视他激动得变得紫红的脸庞,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白雪岚收服了宋壬,想起宣怀风,从书房出来往后花园那头找。 没找多久工夫,猛然止步。 远远的,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子坐在水边,青草盈盈,池水倒映,竟像一幅上好的泼墨图。 白雪岚满心都是美的感受,唇角逸出微笑,慢慢踱步到他身后,伏在他耳边问:「这荷花过几天就要盛开了,我们办个赏荷会,好不好?」 宣怀风忽然被人在耳朵边吐着热气,浑身一震,随即就猜到是白雪岚,转过头,看着他很温柔喜悦地笑着,连眼睛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心里蓦地软了软,不想为擅自搬房间的事和他起冲突,平和地问:「我的梵娴铃呢?」 白雪岚正有些担心他耍脾气,见他很淡然地接受了,又是一喜。 其实宣怀风这人,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敬而远之,非常冷淡,但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出奇地温柔容让。 当日他爱着林奇骏,对林奇骏便处处贴心,如今心给了白雪岚,便也一心一意地为对方着想,不想让对方有一点一滴的不愉快。 白雪岚苦苦追求这些年,如今算是渐渐领略到成功的好处了。 实在比他想象的,还要甜美许多。 白雪岚说:「你的书,还有梵娴铃,都在我房间里。」 宣怀风说:「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顶值钱,但我们中国人,向来都是很认真对待的。我那些,虽然是外国书,外国琴,也请你一视同仁,都放好了,不要随便乱搁。」 白雪岚瞅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问:「你要我认真对待的,只是那一些外国书,还有你的梵娴铃吗?」 宣怀风仍是矜持作风,避而不答,把视线转到池塘那十几枝亭亭玉立的荷花苞上,想象它们绽放时的雅丽迷人,笑着说:「这些荷花真喜人,姐姐也很爱荷花呢,可惜她如今的身子不宜出门,我如今能走动了,应该去看看她。」 白雪岚说:「今天出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亲自打电话告诉她了吗?她已经够欢喜了。现在先让她专心养胎,等你伤口全好了,再去不迟。」 宣怀风问:「那你的赏荷会,请些什么客呢?」 非凡虚九木手,打。 白雪岚一怔。 他随口说的赏荷,本意是两人一起。没想着是邀客的。 宣怀风说:「这么好的景致,独赏可惜了,不如请一些朋友来,大家热闹一下。」 他既然开了口,白雪岚只好附和:「很好,只是,请哪些人呢?」 宣怀风说:「你做总长的,总该关照关照下属,海关总署里的处长副处长们,是不是该请一请?其他公署的总长,有和你有交情的,不妨也请过来聚聚,还有,白总理是你堂兄,一向很照顾你,他最该受到邀请。」 白雪岚说:「好。」 宣怀风问:「那,我能不能要几张空帖子,请几个朋友呢?」 白雪岚顿时警惕,问他:「你哪个朋友?」 宣怀风含笑说:「我的朋友,你哪一个不认识?例如那位教英文的谢才复,谢先生,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是个读书人,很斯文的。我在医院闷了好久,刚好借这快盛开的荷花,邀一些熟人来聊聊天,可以吗?」 他这样和风细雨的商量,白雪岚那能说出个不字,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能是半个主人,当然作得主。索性这次的请帖,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各请各的朋友来好好玩一场。」 宣怀风高兴地点点头。 两人在池边,一直坐到日落,又红又圆的太阳把影子倒映在水面,微风一过,便是满眼闪亮鲜艳的橘红细鱼鳞。 白雪岚怀里拥着心爱的人儿,目睹着大自然缔造的美景,一时竟也痴了。 宣怀风低声问:「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争论过吃肉的的动物,和吃草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吗?」白雪岚说:「记得,你还说我是凶恶残暴的肉食动物。」 宣怀风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肉食动物的生存能力,比草食动物强一点。」 白雪岚哂道:「这些都是得不到结果的争论,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宣怀风脸一红,没说话。 白雪岚心领神会,拖长声调「哦」了一声,笑着问:「饿了这么多天,我这只肉食动物,今晚是不是可以喂一点点食物了?」 邪气地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瞄。 宜怀风对他那种很理所当然的模样,既气得牙痒痒,又觉得好笑,说:「要吃肉?总也要先把食草动物喂饱了再说吧。」 白雪岚兴致勃勃道:「那有什么?我早叫厨子准备好了,五湖四海,山珍海味,鲍参翅肚,奇菌野菜,只要你想吃的,立即热腾腾给你做出来,保准喂得你肚子滚圆,浑身的力气。」 宜怀风笑道:「少吹牛罢。不过,我倒是很想念上次那一道香辣虾蟹。」 白雪岚立即说:「别的都可以,那个可要过一阵子。医生说你伤口还没有全好,要少好吃辛辣东西。」 宜怀风说:feifān「看,大话立即被揭穿了吧?说什么五湖四海,山珍海味。」 白雪岚见他笑靥之俊雅可爱,美至无人可及,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捏,笑着说:「那好,我索性坦白了,其实我早就吩咐厨房,这几天只给你供应白饭青菜,外加一碗清清淡淡的鱼汤。只等你饿得受不了了,要起别的食物来,便只管供应鹿鞭虎鞭之类的补品,这叫补在你身,益在我身。」 两人惬意地说着笑,一同到小饭厅里。 管家见他们来了,赶紧地叫人上菜,端上桌一看,白饭、青菜、鱼汤固然有,还另备了热气飘飘的清蒸排骨,喷香冲鼻的土豆焖花肉,红白相宜的蟹粉狮子头。 几个荤菜蝶子中间,众星拱月般的摆着一碟皮滑肉嫩的咸香麻油鸡。 两人食欲大为旺盛,酣畅淋漓地吃了一场。 吃过后,到白雪岚房里洗澡。 宜怀风才换了干净睡衣,从屏风后头出来,就被白雪岚老虎抓小兔子似的一把抱住了,用鼻子尖在雪白的脖子上磨蹭问:「我现在总可以进食了吧?嗯,这东西穿起来干什么,总是要脱的。」 宜怀风忙提醒:「你不是又乱扯坏衣服。」 白雪岚邪魅一笑,果然翻着两根指头,耐心地一颗颗钮扣地来,解了宜怀风的睡衣,抚着柔滑迷人的肌肤,嗓子沙哑地问:「倒是这一次,用什么新鲜姿势好玩呢?」 宜怀风最受不住这些淫邪之语,红晕从脸上直蔓延到细致玲珑的锁骨,一副想悟起耳朵的模样。 白雪岚更觉有趣,故意很有商量地说:非,凡電孒お論壇「考虑到你的伤势,正面压在你身上,我看是不太好的,但是让你趴在床上,从背后进,虽然做起来很畅快,又怕你手臂支撑不住,万一中途我力气稍大了点,你跌在床上,又会碰着伤口。」 宣怀风羞不可抑,磨牙道:「你……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在他怀里挣了一挣。 白雪岚哪容嘴里的美食挣开,用力抱住了,调笑着说:「我知道了!最好的法子,莫若你坐到我身上,入得深又不碍着伤口,必定很得趣味。」 第110节 也不到床上去了,迳自在椅子上坐下,露出那根热情万丈的东西往上精神地竖着,拉着宣怀风背对着自己靠过来,嘴里说:「你别乱动,别动,仔细我不小心使错了力,让你猛坐下去的话,那可是我也疼,你也疼。」 宣怀风虽然尴尬,但今晚的事,其实是自己默许的,太扭扭捏捏反而更难堪,还不如大方一点。 他自觉这一段日子欠了白雪岚几回,也不好不配合,稍微挣了一、两下,便默默温顺起来。 感到火热的东西触到肌肤,腰杆猛地弹了弹。 白雪岚柔声哄着说:「不怕,慢慢来。我会顾着你的。」大手在光洁的腰肢上安慰似的轻抚。 宣怀风便老老实实了。 微蹙着眉,抿着嘴,让白雪岚扶着自己,腰肢一点一点下去,下身胀得越来越紧,膝盖竟完全用不上力,「啊!」地一声,猛然往后跌下去。 「小心!」 幸亏白雪岚双手正握着纤腰,赶紧用力扶稳了,下面进到一半,裹着的地方火热,未裹着的地方更是期待得发烧,喘息也更粗了,沉声问:「你怎么样?伤口还好吗?」 宣怀风呼吸也乱了,声音湿湿的说:「我一点也不好……你呢?」 白雪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血脉贲张的冲动,苦笑道:「你既不好,我能好吗?但我实在怕你伤口裂了,要是不行,就等明晚吧。」 以他此时的状态,能给出这样的建议,真是置自己性福于度外,极体恤对方的高贵之举了。 原以为宣怀风必如逢大赦,逃之夭夭。 不料宣怀风竟摇了摇头。 默默一会,低低地说:「我可不能这么对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说话的声音,似乎鼻子里酸酸的,听起来却分外诱人,白雪岚心里知道很不该这样**熏心,但控制不住,下面又更胀硬了几分,**沸腾起来,连连在可爱的背脊上**地亲吻舔舐。 宣怀风被亲得一阵酥软,两手往后,摸索着白雪岚宽厚的胸膛,给身体增加几分支撑,向下试探。 两人都被**裸结合的冲动蒸笼得脸红耳赤,却又不得不屏息按捺,因为按捺着太安静缓慢了,反而更热情灼人,这逐点逐点侵入的滋味,竟前所未有的氤氲迷离,色香淋漓。 慢慢地全吞进去,宣怀风手脚腰肢一并软了,白雪岚手劲一送,体重自然往下,顶得宣怀风嘤呜一声,背贴着白雪岚的胸膛直喘气。 似乎爱情到了浓烈时,精神便真能超越肉欲。 此时此刻,白雪岚心中柔意直溢出来,竟能忍得住龙吼虎啸的冲动,让宣怀风绵绵地贴在自己怀里,甜甜地紧裹着自己,享受欲发不可发的美好兼痛苦。 不知多久,在这痛欲边缘享受得几欲癫狂,才听见宣怀风很害羞地低声说:「你动吧。」 白雪岚精神大振,顿时如脱缰野马,握紧晶莹如玉的腰肢,疯狂地上下摇动起来,把宣怀风卷进惊涛骇浪的快乐天堂。 这一顿肉食非同小可。 白雪岚饿得脑子发晕,一开禁,直吃到月过中天,腹饱肚圆。 到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倒是一惊,生怕宣怀风伤口绽了,把犹自瘫软昏睡的宣怀风身体展开,偷偷揭了纱布看,还是好好地合着口子,才松了一口气。 但,既过得了这一关,其他就不在话下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一面好汤好水地给宣怀风调养,一面自己每晚每夜,大口大口吃肉,直要把先前忍饥挨饿的外债全收回来,再过几日,越发放纵色胆,又哄又骗地挑唆宣怀风换起各种姿势来。 宣怀风对这些最不擅长,遇上白雪岚这种万中无一的高手,真是欲哭无泪。 可他自从和白雪岚经历了种种,不知不觉已经把白雪岚放在心上,便隐隐地发越发宽纵溺爱,为着白雪岚快活,再怎么害羞困窘,面红耳臊,也默默愿意了,认真体会其中痛乐皆存的滋味。 这种心灵契合,温柔似水的乖顺可爱,即使一万个字眼也形容不来。 天上人间的好日子过了大半个月,天气越发炎热,池塘里的荷花也正开得盛了。 赏荷会的日子快到啦。 赏荷会的前一天,两个主人家的帖子都发出去了,白雪岚请的什么人,宣怀风一概不知,至于他本人,除了谢才复,还请了几个昔日当数学教师时,在科学进步社里结识的同好。 昨夜白雪岚又是吃得心满意足,早上神清气爽到海关总署坐衙门去了。 因为白雪岚有命令,在宣怀风伤势未全好之前,不许他办理公务,所以也没人给宣怀风送文件来。 他睡得惬意了,才起床吃点东西,在后花园里欣赏夏之葱郁峥嵘,踱了一圈,闲闲地进了白雪岚的书房。 见到靠着墙上的壁橱放着文房四宝,很古朴雅致,忍不住一时手痒,打算写几个字消遣。 正在磨墨,忽然一个人在书房门边探头。 宣怀风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一个护兵,似乎是跟着宋壬从山东过来的其中一个。 今天他负责巡守这一带,瞧见书房有动静,便过来检查一下。 见到是宣怀风,那护兵也知道自己莽撞了,憨憨笑道:「宣副官,原来是您啊?」 宣怀风微笑着点点头。 那护兵转身打算走,又停住了,转回来,站在门边问:「宣副官,您是要写公文吗?」 宣怀风说:「我正在被人投闲置散呢,哪有什么公文可写?只不过闷了,随便写几个字消消闷。」 那护兵试探着说:「宣副官,既然您不是忙着写公文,又有空,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宣怀风问:「什么事?」 那护兵说:「前几天我看您写请客的帖子,字可真正好看。不怕您笑话,我不识字,想劳烦您,帮我给乡下写一封信。」 宣怀风说:「你要给家里写信,那很好。我这就帮你写。」 展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问他:「开头要怎么称呼?是给你父亲,还是母亲?」 那护兵有些扭捏,半日才嘿嘿一笑,低声说:「给我乡下一位大妹子,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自打出来当兵就没再见过。我叫她四花妹,四是四季的四,花就是花草的花。」 宣怀风明白过来,这分明是一封情书呢。 怪不得,其他的护兵,公馆里的听差管事,总有几个会写字的,他却不找,特意地求自己。 原来竟是害臊。 换了别人,少不了挪揄两句,宣怀风却只是含笑看了他一眼,说:「嗯,我知道了。」 先在纸上写了四花吾妹四字。 又问:「那你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那护兵脸红红的,呆了半天,才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还有,要她在乡下好好地过。我当这几年兵,攒了一点饷银,现在总长对我们很好,还常常有赏钱,等我有了钱回乡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和宣怀风说:「宣副官,刚才那最后一句,您还是别写了。就前面那一点意识。」 宣怀风今日和白雪岚好得蜜里调油,见到别人的幸福,也同感到由衷的幸福,笑道:「好,我帮你认真地写上去。」 把他所说的意思,换了几个文雅的字眼,果然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写。 很整齐地写了一满张纸。 又特意翻了个信封出来,问清楚地址,帮他把信封也写好,两样一起递给他,说:「拿好了,先不要拆,上面的墨迹还没干,不要弄糊了。 那护兵连忙拿圣旨一样双手捧了,很高兴地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墨,一边说:「宣副官。你真是好人,要不是有那点子癖好……」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知道犯了大忌,顿时吓得把剩下半截子话吞回肚子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也是一怔,瞧那护兵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时也有些尴尬。 不过,看看对方很害怕的样子,知道白雪岚大概为这事威吓过他们不许乱说,反而同情起他来,脸上挤出一点笑来,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和总长说的。这个……癖好……你们都知道吗?」 那护兵怯怯地点点头。 宣怀风想着这些日子肆意妄为,要想把公馆里的人瞒住,那也真是掩耳盗铃,苦笑着问:「既然知道,那恐怕也有私底下议论吧?」 那护兵连连摇了几下头,后来,探询了宣怀风两眼,才老实地把头点了一下,说:「开始有议论的,后来宋队长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们一顿,就没有议论了。」 宣怀风问:「你们宋队长怎么骂你们?」 那护兵一五一十地回答:「宋队长说,首都的人和别处的人不一样,繁华的地方,洋人多,怪东西多,大家各有各的口味,你们这群小崽子只管好好当差,存点娶老婆的本钱,别管他娘的闲事。」 以宋壬那大个头大嗓门,这么粗野的吼骂形象,倒是一想就从脑海里维妙维肖地浮现出来。 宣怀风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那护兵看他笑了,悬起的心略略一松,胆子便大了一点,又说:「宋队长还说,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总长和您都是为国家做大事的人,这点子小节算个屁。宋队长骂人虽然凶,不过他骂得有道理,我们全都听的。」 宣怀风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道理?」 那护兵说:「我知道,总长和您都是打鸦片贩子的。那些烟土贩子都该杀千刀,从前我爷爷家也有点田的,为着叔叔吸鸦片,败个精光。要不然,我妈说,我也能读几年私塾,出来当个官。」 宣怀风说:「读书不怕晚,你真有心读,我这里有书,可以借你两本。你不当班的时候,拿着它去请教一下公馆里识字的人,或者看我闲了,也能来问我。认识几个字,总有好处。」 那护兵感动道:「宣副官,你真和气,我没见过当大官的人像您这样和气的。您人好,朋友也多,上次您住院,就有好多人赶着到医院探望您。可见心地好,是人人都爱亲近的。」 宣怀风奇道:「有这个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护兵说:「您当时躺在病房里呢,总长怕打扰您养病,叫我们都赶走了。」 宣怀风问:「哪些人来了?你都知道吗?」 那护兵说:「我也有不当班的时候,不能全知道。不过我当班时遇到过几个。」说着皱起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说:「有一群人来的,都穿着军装,那一次可闹大了,差点误会起来要动枪呢,后来才弄明白,是您的一个弟弟……」 宣怀风忙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三弟。他是不是叫宣怀抿?」 那护兵说:「对,对,好像就这名字。」 宣怀风问:「那还有其他人吗?」 那护兵说:「有一个很斯文的,姓林的,总长很讨厌他,来了几次,都被宋队长赶走了。」 那不用问,肯定是林奇骏了。 回想两人从前的交情,现在竟全抹了似的,只是他多番探病,不但吃闭门羹,还要遭人驱赶,也令人可叹。 第111节 宣怀风正在感叹,那护兵又想起什么来,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位顶漂亮的小姐。」 宣怀风问:「那是我姐姐吧?」 那护兵摇头,「不是。您姐姐是年太太,大着肚子的,我怎么会弄混?那一位漂亮小姐,打扮得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听她和宋队长交谈,说她叫什么欧阳的。」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这倒有些意外。怎么,宋壬把她也赶走了吗?人家是个女客,特意过来,一番盛情,这样也太不礼貌了。我虽然受伤,也不至于和客人见个面也不行。」 非凡小说论坛虚九木手打 那护兵说:「这些我也不懂,反正总长和宋队长没说什么,我们就照办。」 隔了这么一会,纸上墨迹已经干了。 他把这纸珍而重之地折好,放进信封里,又把信封放进怀里,看着宣怀风说:「宣副官那我先走了,您……宣副官,我刚才嘴笨,说的那些话……」 宣怀风说:「放心好了。我不告诉总长,也不告诉你宋队长。」 那护兵千恩万谢地去了。 宣怀风一人留在书房里,想起刚才的话,羞意虽浓,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接受,其实,他已经搬进白雪岚的房间,还有什么可瞒人的? 自己的私事,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这样一想,便通达了一点。 转头去看桌上,磨的墨还剩了半砚,心忖,明天赏荷会,自己请的人原不多,既然生病的时候蒙大家探望,又害大家吃了闭门羹,礼貌上是该赔罪的,何不邀大家过来赏荷花? 便去把剩下的空柬拿了下来,拿着毛笔补写了欧阳倩,宣怀抿的两张。 想起林奇骏,倒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写了他的一张。 因为林奇骏,不知为何,又忽然联想到白云飞,心忖,白云飞这个人,其实很清雅脱俗,邀他来看看荷花,估计他会喜欢的。 便又添了一张给白云飞的。 四张请柬写好,等着墨干了,宣怀风就踱到窗边,想找个听差送去。 不料很不巧,平时书房前总人来人往的,今天居然不见一个,宣怀风等了好一会,索性自己走出书房,正打算到公馆管事们住的院子那头去,忽的看见一个人从墙角那边远远踅来。 宣怀风便朝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连挥了几下,那人都没瞧见,宣怀风只好自己走过去,叫着他名字道:「傅三,怎失魂落魄的?」 傅三闷头往前走着,对周围全没注意,猛然间倒唬了一下,转头看见宣怀风,苦笑道:「宣副官,你吓我好一跳。有什么吩咐吗?」 宣怀风说:「这里有四张请柬,劳烦你,帮我送一送。」 傅三说:「您说话真客气。我们听差给您使唤是分内事,有什么劳烦不劳烦?」 双手接了过来。 宣怀风掏掏口袋,身上的衣服是公馆穿的便衣,竟一张钞票也没有,微笑道:「不好意思,黄包车费,我明天再给你吧。」 傅三说:「您甭客气。我这就给您送去。」 鞠个躬,拿着四张请柬走了。 第二十八章 次日,就正式是白公馆里开的赏荷会了。 一大早,宜怀风起来,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出来看了看,几乎全公馆的听差们都忙起来,里里外丰的转,洒水打扫的,搬桌的,换纱帐子的,捧茶碗瓷器的……再转头一看,管家正领着十来个穿得像农夫似的人进来,每人手上都抱着一坛开得很艳丽的芍药,似乎正指挥他们到园子各处摆放。 见到宜怀风,管家忙停了脚步,笑着叫一声:「宜副官。」 宜怀风问:「哪里来的这么些花?」 管家说:「叫外头花社送过来的,总长说,特意请人家过来,只有一池塘荷花,很不够看。公馆后花园这么大,还应该再添一些。您看,这些芍药还过得去吧?外面拉了十来骡车来呢。」 宜怀风瞧了两眼,说:「很不错了。芍药是五月的花,现在都七月了,还能开得客观漂亮,花社这些人也真有本事。」 后头几个抱着花盆子的人,两手都泥糊糊的,大概就是平日花社里照管花的,今天顺便又当了搬运夫,听宜怀风这么说,都咧嘴憨憨地笑。 宜怀风对管家说:「我不耽搁你,你们忙去吧。」 管家答应一声,领着那些人摆花去了。 宜怀风既无公事,又不能出门,便在公馆里四处走动了一下,想起昨天補送的几张请柬,后来也不见傅三来答覆,到底送到没有,客人有没有应承今天过来? 左右看看,听差们似乎也受到嘱咐,今天都穿得格外光鲜漂亮,统一的簇新蓝布对襟长衫,偏偏不见傅三。 宜怀风本来想问问人,把傅三叫过来,后来一想,那四张帖子,一大半是为了还人情缘故,倒没有谁是自己非见不可的。既然已经主动邀请了,人家来不来,倒是人家的事,何必有执念? 就作罢了。 这一日,白雪岚也是要去办公的。 宜怀风看着整个白公馆的人忙忙碌碌,倒比往日有趣,不料问了问,才知道白雪岚一点也不肯让他操心,亲自做了一番布置,把执行的事情都丢给管家办了,除了另购鲜花增添趣味,还有准备各种或者中式或西式的高级点心,怕听差不够 使唤,又临时再请了一批眉清目秀的侍者,以殷勤待客;据说还特意叫了一个外国演奏班子来助兴。 鲜花、美食、侍者、歌舞……这些都全了? 宣怀风心里暗暗一算,林林总总,就算往最省处算,恐怕也少不了要用一千块钱。 不由懊悔,早知如此,就不提议办什么赏荷会了。 实在奢靡。 五点钟左右的时候,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回来了,近来见到宣怀风,笑着问:「有人送花过来没有?你见着了吗?喜不喜欢?医生说,养病的人除了要调养**,还需舒畅心灵。你整天闷在公司,我又要做事,不能天天陪你,你一个人,应该多看看漂亮的花草,让自己高兴一点。我问过了,那些芍药,是花社用秘方养的,一时三刻不会谢。」 宣怀风这才知道,原来白雪岚买这些花,是给自己看的。 如此心意,倒不好说他浪费了。 腼腆一笑,说:「多谢,多谢。」 白雪岚说:「何必这么客气?」 又说:「我还有叫人准备英国的松饼,不是外头胡乱被人挂著名儿叫卖的那种,是请番菜馆里一个英国厨子特意做的。你上次不是说,留学的时候爱吃松饼吗?」 宣怀风说:「你这样,我很惭愧,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吃。再过几天,就要变成一头猪了。」 白雪岚说:「我瞧瞧。」 伸手过来,在他肚子上暧昧地抚,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养了这么多天,一点也没有胖。我倒宁愿胖一点,抱起来软软的。」 宣怀风红着脸,把他的手给拨开了。 吃过晚饭,时钟指到六和七之间,请柬上说的是七点开始,这个钟点,已经有客人陆陆续续到了——海关总长的邀请,寻常人是绝不敢迟到的,宁愿早到那么一点。 礼貌上,主人家该换了衣服出去招待客人。 白雪岚说:「赏花这种雅事,应该穿长杉才对味。」 宣怀风也赞成,想了想,笑道:「你整天不是穿西装,就是穿海关总署的军装,其实,要是穿长衫,身上就有一股很清新的书生气。」 白雪岚问:「你记得我穿长衫的模样吗?」 宣怀风说:「怎么没有?我们在首都第一次碰面,你去我姐夫家,不正是穿长衫吗?」 白雪岚露出一点深有意味的笑,打趣他:「哦,原来我那天身上有一股很清新的书生气,那为什么你一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呢?」 宣怀风一时语塞,尴尬地说:「好好的,忽然算起旧账来了。去换衣服吧,别让客人久等,不礼貌的。」 便和白雪岚都换了一身长衫,出前厅招待客人。 厅里几个客人,一到就有听差捧出热茶点心来,都正坐着嗑瓜子闲聊,见到主人出来了,纷纷站起来寒暄,白雪岚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器宇轩昂,谈笑风生。 宣怀风因为实在俊朗漂亮,少不了招惹目光,却很少说话,垂手站在白雪岚后面,只安安静静地露着微笑,偶尔搭一句和缓的话,很有副官的样子。但这些客人,多数是不熟的,他也不惯这种无意义的交际,心里着实无趣。 过了一会,总算有一个熟识的人来了。 宣怀风远远瞧见,就已经高兴起来,和白雪岚低声打个招呼,自行迎了上去,扬着手唤:「谢先生,这里。」 谢才复从门外那挤得满大街的轿车中穿梭过来,上了高高的台阶,跨进大门,已为白公馆的繁华所震动,茫茫然不知所措,听见宣怀风叫他,忙走过来,心稍微定了一点,强笑道:「宣先生,这种场合,我可不大适应。你看看我这身旧长衫。早知道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到不该来,让你丢脸。」 宣怀风笑劝道:奜凡電孒書論壇「鲜花是自然之物,人人都有欣赏的权利,为什么不该来?你不来,我更无趣了。来,请里面坐,先吃一点点心,晚一点就去看荷花。」 谢才复这辈子,从未进过这样华丽富贵之所,转头看看,尽是珍奇布置,衣香鬓影,浓浓的脂粉香挤得满鼻子都是,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毕竟还是怯场,试探着问:「这里还有我认识的人吗?」 宣怀风说:「怎么没有?从前我和你一起参加的科学进步社,里面好几个和我谈得来的青年,我都请了他们的。哪些针砭时弊的交谈,我很怀念呢。就是不知道 道什么时候倒。」 恰好,听见身后有人叫,回头一看,很是喜悦。 原来科学进步社的几位朋友也到了。 他们和谢才复一样,都是不太有钱的人,虽不至于衣衫褴褛,但穿着打扮简单普通,在一群十分光鲜漂亮的政府官员中,难免格格不入。 宣怀风很体贴,当即把他们都请到小花厅里,团团坐了一桌,叫听差们送上水果点心茶水来,自己也陪坐着聊天。 在他而言,相比起外面那些不太熟,有好手腕的官僚们来,倒不如几个熟朋友闲聊自在。 谢才复问:「你不用去外面招待吗?」 宣怀风说:「不用,外面有总长在招待。我也就清了你们和另外几个,他们还没到呢。趁着有空,我们先聊聊。我这阵子在家养病,也不知道最近外头有什么新鲜事?」 一个朋友笑起来,指着身边人说:「要新鲜事,就要问万山了。你不知道,他最近改了行,跑去报社当了一名记者,正是最了解时事动态的。」 众人便都要那人发言。 那个叫黄万山的,从前在科学进步社时便是一个热血书生,常叫着要科学救国,所以宣怀风挺乐于交往。现在不知道怎样投报社去了,听朋友们都怂恿他说话,便捏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嚼着道:「有什么好说的?等你们当了记者,就知道报纸 第112节 上说的都是狗屁。我虽然知道一点事,说出来只能让各位糟心,倒不如不说,免得辜负了这荷花月色。」 旁边人都催他:「别摆架子了,快说吧。」 黄万山这才说:「我最近,本来撰了一篇新闻稿,是说一个富商家的公子,在大马路上学开汽车,撞死了一个放学的女学生,弃其尸而不顾,扬长而去。」 宣怀风诧异道:「竟然有这种事?应该让社会大大地谴责,警察厅怎么也不追究?」 黄万山冷笑道:「别提了,这稿子被总编整篇截了,当天报纸印出来,我才知道,原本应该刊我稿子的地方,换了一篇某红伶将唱某新戏的捧角狗屁文,值直把我气得半死。我去问总编,反而被训了一顿狗血淋头。原来那撞死人的周家公子,不但家里有钱,还有个极硬的靠山。」 按总编的原话,那姓周的,认的干爹是教育总长,这如何得罪得起?所以那个女学生,算是白白没了一条性命。」 众人都气愤不已,纷纷骂道:「这算什么?竟然没天理了?」 白雪岚在外头不见了宣怀风,正巧找过来,不禁问:「怎么一脸不高兴?」 宣怀风把事情大略说了一说,对白雪岚说:「你看,这样的事,可气不可气?应该管一管。」 白雪岚说:「这种事遍地都是,你管得来吗?实话说一句,这年头,城内外无辜死的难民,乞丐,每天不知多少。这次要不是死的是一位女学生,恐怕你这位当记者的朋友,也不会注意到,把它当一件新闻。」 黄万山不依了,瞪眼道:「照您先生这么一说,这种事遍地都是,就应该放任不管了?」 白雪岚说:「我没这么说。只不过,管闲事,总该先瞧瞧自己的分量,没本事把天下人照顾好,不妨先把自己身边几个重要的人给保护好了,再做别的。」 那几个人进来时,恰好白雪岚不在,宣怀风便没有帮他们引见。 谢才复却是认识白雪岚的,忙插进来,对黄万山说:「万山,你这乱找人吵架的脾气躁就该改改,这位白总长,就是这地方的主人家。」 白雪岚转过头,向谢才复微微颔首。 黄万山却一怔,嘀咕道:「原来又是一位总长,怪不得……」被身边朋友一扯袖子,才闭了嘴。 他这些话,哪里逃得过白雪岚那双灵耳。 本来,以白雪岚的身份地位加上口才,三言两语就能把他挤兑得无地自容,但白雪岚转眼已看,宣怀风正坐在席上,伤他朋友的脸面,岂不是让宣怀风难堪。 白雪岚便淡淡一笑,转出去了。 宣怀风正担心他发怒,看他忍气吞声的出去,倒很过意不去,赶出来和他说:「我朋友心直口快,你不要在意。」 白雪岚笑着问:「那你觉得我和他两方,哪一方对呢?」 宣怀风却答得很睿智,说:「他是理想主义,你是务实主义,两方面都没错。不过,若论我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希望作恶的人,能够恶有恶报。」 白雪岚说:「你虽然也是理想主义,却比你朋友可爱多了。」 身子往前一倾。 宜怀风见他很有在此吻他的打算,忙说:「这里人来人往,你不要轻举妄动。」 白雪岚又一笑,守规矩地退开,说:「那好,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宜怀风说:「辛苦你,先到外头招待客人们,我再陪陪这几位朋友,再过来找你。」 两人分开,宜怀风又回到小花厅里,刚好又听到黄万山还在说那些不能公开发表的,令人可悲可怒的时事。 「……不过巡捕房一个小巡警,论起薪金来,一个月才多少块?也不知道他怎么捞的黑钱,几年就买了五、六处屋子,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宅子,租给那些穷人,每月租金也够瞧的了。 这也就算了,有一户租客,欠他两个月的钱,交不出来,他上门索要,又一眼看中了人家的闺女,居然当着人家母亲的面,把门关上,在里面一拴,就做了禽兽之事。这事告到巡捕房,竟然说这是合法索要租金,那个被侮辱的女子,还应该以私自卖淫论处,不过是以嫖资抵了租金罢了……」 每说一件,众人便痛骂一轮。 到后来,竟真如黄万山所言,越说越糟心,人人摇头喟叹。 黄万山便总结说:「这世道,凡是当官的都黑了心肝,没一个好东西,通通该天打雷劈。」 他说得太直,一时没想到在座的宜怀风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谢才复看宜怀风脸色尴尬,忙解围道:「你这样一竿竹子打死一船人,完全没有道理。黑心的官员不少,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官员,你怎么不想想,宜先生前阵子为什么挨了子弹?」 众人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 他们中大部分人消息不灵,而且海关总署又不宜扬,所以宜怀风中枪的事,其实都在他出院后才有所见闻。现在听谢才复提起,都问:「外面都说被烟土贩子打的,还几乎把京华楼拆了,是真的吗?」 宜怀风受众人关注,好像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似的,更为尴尬,点点头说:「是在京华楼,不过我只是赶巧过去,不慎中枪。真正做事的是我们总长,就是刚才被万山走的那一位。他在京华楼设宴,把一个叫周火的烟土贩子给埋伏了。」 黄万山「呀」了一下,说:奜凡電孒書論壇「这个周火,我可听过,是个很凶狠的黑道混混,作奸犯科,无恶不作,身上还背了不少命案,怎么外面报纸上说,是警察厅长设埋伏,把他杀了呢?」 他当着记者,早懂得报社媒体的手段,话一出口,不待宣怀风回答,便已明白了,叹道:「这么说来,你这一位上司,还真是一位敢作敢为的汉子。要是所有的官都像他……嘿,他刚才鲁莽,倒冲撞了他。」脸上红了一红。 宣怀风笑道:「他这人,气量很大的。」 同桌的友人怕黄万山尴尬,换了话题,朝谢才复笑着说:「你这称呼也怪,说起来,你和宣怀风曾一起教书,比我们这些社友更熟,怎么叫我们都是万山、承平的直呼齐名,对着他倒口口声声的宣先生?」 谢才复一愣,似乎自己也知道解释不过去,讷讷道:「这是习惯……」 黄万山过了这个小尴尬,很快恢复过来,还是那副桀骜不羁的模样,对那人道:「这有什么奇怪?别怪我说大白话,人虽然不该按钱财官位分高低,但天生气质还是有高低之分的。你看怀风,第一眼看过去就端端正正,儒雅斯文,要放在古代,定是潘安兰陵之流了,令人生起仰慕之心,先生这个雅致的称呼,对他再适合不过。」 众人虽然不是常常见面,但一群书呆子,心性率然,因为年纪差不多,都爱说笑起哄,便点头说:「是极,是极,他是潘安兰陵,当然配得上先生二字,以后我们都不叫他怀风,只叫他先生。」 宣怀风不知为何,到哪里都很容易成为引起话题的对象,被调侃得两颊发红,摇头说:「你们就知道胡说。」 谢才复却因为经历坎坷一些,比较稳重。 他教的是文科,比他们读的史书野记自然也多点,心里琢磨,潘安兰陵,虽然是古代著名的有才华而英俊的男子,但是生逢乱世,下场都不好,潘安是谋逆被灭了三族,那个兰陵王,不是冤死的吗?现在偏偏也是乱世,用这个来比喻朋友,实在不好。 又不好明说,更显得忌讳。 谢才复就问宣怀风:「白总长在外头招待客人吗?你要不要去帮帮忙?」 宣怀风也被朋友们笑得不好意思,会意道:「是的,他一人太辛苦了。各位,你们稍坐,要吃的喝的,尽管吩咐听差。要是坐乏了,请四处逛逛,园子里除了荷花,还有好些芍药,开得正好。」 告了罪,到外面去了。 到外面一看,整个前厅挤满了人,说话声,谈笑声,还有夹层那里请的俄罗斯演奏班子,拿着小提琴和其他西洋乐器表演欢快的曲子,和人声混做一团,让人耳朵里嗡嗡嗡嗡地响。 宣怀风四处望了望,很快找到白雪岚。 他今晚穿的长衫也是月白色的,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和第一次出现在年宅时穿的那袭颜色一样,衬出他龙章凤姿,自有一番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 这里人虽多,他却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让宣怀风找到了。 宣怀风高兴地朝他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劲,白雪岚的脸上虽然带着笑,眸子里却是沉的,显然正在不高兴。 宣怀风微诧,步子滞了滞。 不料白雪岚已经发现他了,和正在讲话的客人告个罪就走开了,过来把他的手腕一抓,压着怒火,冷冷地说:「是你给欧阳倩发请柬了?」 宣怀风这才明白他又犯了吃醋的老毛病,点点头,低着说:「是我请的,你先放手。」 白雪岚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又问:「林奇骏。也是你请的?」 宣怀风问:「他们已经到了吗?」 白雪岚冷哼了一声,说:「一来就问你到哪去了?我说你在看荷花,他们都跑后花园去了,让他们吹吹池塘边的冷风,清醒一下也好。」 宣怀风哭笑不得地问:「你是主人,怎么对客人撒谎?」 白雪岚说:「没赶他们出去,我已经给你留颜面了,今晚看我怎么和你算帐。」 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请了他们,怎么我不知道?亲自打电话请的吗?你倒是很把他们放在心上。」 宣怀风瞧他那忍着火气的样子,要是晚上「算帐」时爆发起来,那可当真不妙,情不自禁地解释:「没打电话,我还是和其他朋友一样对待,写请柬给他们的。只是因为我在医院的时候,他们来探望过,不好意思不请。」 白雪岚说:「撒谎,你那些请柬里面,并没有他们,我不知道吗?」 宣怀风诧异地瞅他一眼。 心忖,我写的请柬请了哪些人,你怎么知道? 只在脑子里一转,立即恍然大悟,原来白雪岚一直暗中有审查他那些请柬的! 反而是后来补写的四张,大概是直接交给傅三送出去,反而逃过了监视。 想到白雪岚的不顾情理的霸道作风,宣怀风生气地瞪他一眼,因为有客人,只能低着声音小骂:「白雪岚,你毕竟也在外国读过书,怎么一点人权的观念都没有?就算老中国的**观念,到现在,也没你这样乱限制别人自由的。你放开我。」 暗中用力地挣。 白雪岚怕真的把他抓疼了,见他用力挣,只好松手。 见宣怀风低着头,另一只手搭在这边手腕上,默默地抚着,知道刚才抓的力气大了,心里一阵懊恼。 今天这个赏荷会,本来是为了让他开心而特意办的,自己又说过他是半个主人,可以随意请客的豪语,现在反而为了一个欧阳倩和怀风生气? 怀风一心一意的个性,白雪岚最清楚,既然他现在和白雪岚好了,任凭欧阳倩再漂亮能干十倍也抢不走怀风的注意力。 至于林奇骏,已经淘汰的对手,一钱不值,为了他而破坏自己和怀风目前的蜜月般得关系,岂不太瞧得起他了? 想着想着,加倍的后悔,便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悄悄靠近了宣怀风身边,刚刚要软声道歉,忽然视线扫到前厅外面,脸色一变,眼神骤然犀利,沉声问:「你除了那两个,还请了别的什么人?」< 第113节 br/> 第二十九章 宣怀风本来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这个罔顾别人自由权利的恶霸,听见他声音忽然充满杀伐铿锵之音,吃了一惊,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方向一看,瞧到来人,反问:「怎么,我现在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能见一面了吗?咦……」便愣了一下。 原来宣怀抿后面,还有另一个高大男人,大步流星一路进来,浑身散发一股强悍的气势。 正是当军长的展露昭。 他一向爱穿军装,这次知道宣怀抿收到心上人的请柬,又为衣着大大紧张了一番,想起宣怀抿说上次同乐会,宣怀风穿的是西装,今晚也是宴会,估计是一样的了。 可是他向来不穿西装的,竟一套也没有,忙的临时抓了三四个西装师傅度身定做,一边给大把的钞票,一边又用枪顶着人家脑袋,逼着宴会之前要做好,把几个西装师傅几乎吓死,拼命地通宵赶制。 软硬皆施,心如火燎,好不容易才在七点多钟把这套西装穿上了。 赶到白公馆,却已经是这个时候。 宣怀风请柬上些的是宣怀抿,没想到他把那个展军长也带了来,不过,来这毕竟是客,既来之,则安之。愣了一下后,自然而然地走前一步,想去招待。 白雪岚蓦然一伸手,掠住宣怀风的手腕。 他瞧见展露昭,就像雄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上遇上另一只想抢位置的雄狮子,早就火眼金睛了,身边宣怀风一动,极度戒备之下,也没留余力。 宣怀风被他一抓,仿佛被铁钳子钳住,痛得眉头一皱。 但是这么多宾客在,却不能不顾着影响,忍着痛,低声说:「你干什么?快松开。」 白雪岚石雕像一般,冷冷地盯着那一边,把宣怀风抓得动弹不得。 展露昭此时已经走到了前厅大门前,目光扫进来,首先就找到了宣怀风,发觉他面容上似乎显得很不舒服,微微惊讶,视线一移往下,顿时停在两人肢体相触之处。 那姓白的混蛋! 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抓了宣怀风的手腕?! 展露昭一怔,眼里几乎烧出火,霍霍地向他们走来。 白雪岚看他那横冲直撞的劲,心里冷笑,眼看他还有七、八步的距离,竟转过身,拽着宣怀风往后走。 宣怀风问:「你去哪里?」 白雪岚一语不发,只管拖着他快步往里头走。 后面宣怀风叫着:「二哥!二哥!你到哪去?」 客人们顿时都注意起来。 孙副官也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小纠纷,到现在,知道他这位总长又耍起脾气了,只好做个尽责的下属,赶紧出来收场,笑着解释道:「刚才有一份公文送过来,总长一向是公务为先的,所以先去瞧瞧。无妨的。一会就出来。各位尽管赏花的赏花,吃酒的吃酒。管家,叫乐队奏点罗曼蒂克的音乐,这么多名媛和年轻才俊,正该好好展现展现舞姿。」 展露昭看着白雪岚把宣怀风当成所有物一样,从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带走,怒发冲冠,也不顾是在人家家里,大庭广众之下,抬脚就追,出了前厅转到走廊拐角,眼看着追上去,正要一掌拍上白雪岚的肩膀,忽然从小门旁钻出三、四个背枪的护兵,把他围住。 宋壬见他刚才这样追上来,似乎有动手的意思,二话不说就先把枪端起来,对准了展露昭,问:「总长,这是您请的客人吗?」 白雪岚这才停下,转过身,笑着打量展露昭一番,说:「这一位吗?不是我请的客人。不过,倒是和宣副官有些交情。」 宣怀风见他话里,很有向展露昭示威的意思,觉得幼稚至极,不由狠狠瞪他一眼,刚要开口,忽被白雪岚目光箭似的一刺,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敢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强要了你!」 宣怀风浑身一凛。 白雪岚恐吓了他,才笑吟吟对宋壬吩咐:「且请这位客人到别处玩玩,我和宣副官乏了,先回房里歇歇,等一会再来陪客。」 展露昭听他这暧昧的「歇歇」一语,宋壬等护兵竟面不改色地答应,脑子哐噹一下。 一直在心上当仙人一样仰慕的宣怀风,竟然早就被这男人给「歇」了不知道几回了,展露昭被戳了一刀似的,伤口上尽是银荡无耻的腥膻之味,大吼一声:「姓白的!」猛扑上来。 宋壬不敢擅自开枪,反转着一枪托打来,被他灵活地避开。这个惯了打架的,手脚快得很,反而砰地打了宋壬腹部一拳,让宋壬差点长枪撒手。 但双拳敌不过四手。 几个护兵见势不妙,一拥而上,乱石砸象似的把他牢牢架住,正要琢磨要不要拿绳子捆,宜怀抿已经追了过来,大叫着说:「住手!住手!这是我家军长!是你们宜副官下请柬请我们来的!」 白雪岚哪管后头这些事,只管拉着宜怀风往自己的院落走。 这不是待客的地方,有护兵四处看守,闲杂人是进不来的。因为宜怀风生气,不肯配合,索性把他抽着腰提起来,扛在肩上,一口气扛回房里,丢在床上。 宜怀风也气得不行,跌在床上,立即弹起来,正要怒骂,白雪岚已经重重压上来。 嗤嗤几声,新换上的白绸长衫撕成了碎片。 虽是七月,盛夏光景,宜怀风身上骤然全裸,仍是陡然一个哆嗦,两肩缩着,抱住胸前,朝白雪岚问:「你就只会这个吗?」 白雪岚咬牙道:「我还会别的,只是没用在你身上!」 把他按在床上,伏下头就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可不是往常**似的小咬,竟是真的深深的咬下去,痛得宜怀风倒抽一口气,口里叫道:「你放开我!你混蛋!你把我当什么了?」一脚蹬在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纹丝不动,咬了一口,还不洩愤,又狠咬了口,反问他:「你又把我当什么?一个欧阳倩,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夸了你的梵婀玲,你就记住她了。一个林奇骏,不算个玩意,你把他当宝贝似的,害我受了多少白眼。那个展露昭,你明明知道我特意问过的,在医院里,还和我说不怎么熟。真的不怎么熟,他追着你干什么?」 宜怀风在他身下挣扎不休,又痛又惊又怒,回嘴说:「我请客人,光明正大,哪像你偷看别人的请柬?鬼鬼鬼祟祟,你还有道理了?你……啊」 原来又挨了一咬。 左边胸膛上,嫩嫩的**周围一圈牙印,迅速发红,肿胀起来,颤巍巍地在空气中直抖。 白雪岚眼睛里闪着幽光,彷佛要择人而噬,冷笑道:「好,我鬼鬼祟祟,你光明正大。你要是不光明正大,怎么能瞒着我,送了几张请柬出去?」 这躲过监视一事,却一时难以解释。 宣怀风此刻,哪里说得明白,气窒道:「我……我……」 白雪岚居高临下,打量着他说:「你虽然不说话,其实心里骂我霸道,对不对?」 宣怀风好不容易嗓子挤出一点声来,说:「对!你霸道!」 白雪岚问:「你嫌我讨厌了,对不对?」 宣怀风说:「对!讨厌!不但讨厌,还鬼祟、**、暴戾、无法无天、阴晴不定……」 说到一半,一滴温热的东西溅在**的胸上,宣怀风骤然僵住,后面半截话都吞了回去。 抬起头,楞楞地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虽然淌了一滴泪,眼神却仍非常凶悍,狠狠地盯了宣怀风片刻,忽然叹了一声,说:「你想走,是不是?你走吧,赶紧走。」 从宣怀风身上下来,把背对着他,颓然坐在床边。 宣怀风征了半日,才缓缓坐起身,看看白雪岚的背影,虽然宽阔笔挺,却显出一股别样的哀伤。 宣怀风从前,见到白雪岚这种模样,便以心有不忍。 到了现在见到了,更是不忍之中,增添了心痛,不待说什么,已觉得眼眶微微发热,彷佛白雪岚落泪,自己的眼睛知道了,也要跟着落泪一样。 其实不管白雪岚怎么胡闹,都是可忍受的,但白雪岚这样无端的伤感,实在让宣怀风无法承受,他静静待了一会,只盼着白雪岚回过头来,再说一句什么。 不料白雪岚一直没把头转回来,更没有再说什么。 那铁铸似的背影,彷佛一辈子都固定了似的。 宣怀风无奈,只好开口说:「就算我不该私下请那几个人,你气就气罢,何必这样?」 白雪岚沈默很久,才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宣怀风不解,问:「你怎么气你自己?」 白雪岚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 宣怀风以为他不愿答,也没追问。 没想到过了三四分钟,白雪岚忽然又开了口,仍是对着他,缓缓地问:「我从前说过,要是我有权有势,就先霸占着你,得一日快活算一日;要是我无权无势了,我就让你走,你爱跟谁,就跟谁。你还记得吗?」 这番话,当初听的时候惊心动魄,宣怀风记忆犹新,低声说:「我记得。」 白雪岚滞了一下,无奈地说:「我气自己说过的话,恐怕自己做不到了。我实在放不开手。」 宣怀风无端地心里一缩,不知说些什么好,想了一会,倒有些好气,说:「你这个人,不过赏一个荷花,穿了一件长衫,就忽然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白雪岚这时候,总算把头转了回来,盯着宣怀风问:「我瞧得出来,那个姓展的和林奇骏不同,他打量你的眼神,倒和我当年有几分像,那是非把你弄到手不可的。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他?」 话音未落,脸上啪地一下,挨了宣怀风一记耳光。 宣怀风愤怒还充着胸膛,一股一股地往外撑,他气晕了头,干脆把丝绸被子往身上一裹,跳下床往外跑,咬牙切齿地要把这混蛋丢在脑后。 但他这一记耳光,虽然打得白雪岚耳朵嗡嗡乱响,却也同时打醒了白雪岚的野性。 看见宣怀风跳下床,白雪岚蛟龙出海似的,猛地擒住他,又把他往床上一扔。 宣怀风怒骂道:「白雪岚,你还嫌没闹够吗?」 白雪岚俊脸上逸出一点邪气,说:「我还没到无权无势那一天呢,你现在就想跟了别人走了?这可不行。」 这人变脸当然是天下无双。 刚刚还可怜兮兮的沉重,如今回过神来,又是满满的傲慢自大了。 把强壮的身子压在宣怀风身上,磨蹭着问:「你说,会不会跟那个姓展的走?」 宣怀风气得脱口而出:「会!我除了你白雪岚,谁都跟!爱跟谁就跟谁!我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 他这样一说,白雪岚反而放心了,笑起来,「你这样嘴硬,我更要好好疼你了。」 把头一低。 宣怀风以为他又要咬人,神色微变,浑身下意识绷紧。 白雪岚却怜惜地在肩上的齿印上亲了两下,很内疚地说:「对不住,咬疼呢了。我舔舔吧。」 果然伸着舌头细细舔起来。 宣怀风肩膀上一阵湿湿热热,软软痒痒,仿佛有小蛇在徘徊盘旋,浑身忍不住战栗,竟比咬的痛还难耐 第114节 一些,渐渐地喘息凌乱起来,腰肢也不自然地轻摆。 白雪岚会意,偏又故意柔声问:「我进来好不好?」 宣怀风恨得牙痒痒。 从理智上来说,白雪岚刚才那么一番霸道的作为,再加上使了一招早就使过无数次的哀兵之计,着实不该让他得逞。 但是,从已经被宠溺到惯于享受温存的**上来说…… 宣怀风一颗心失了节奏,噗噗噗地乱撞胸膛,窘迫得无地自容,又不能说「不好」,刚好白雪岚的魔爪伸到脸上爱抚,索性张嘴,在白雪岚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白雪岚虽然吃疼,反而更乐,笑道:「原来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话是真的。你既然着急,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把丝绸被子一掀,将两人的身体裹在一处,很快就进去了。 宣怀风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白雪岚很享受他在怀里轻颤的触感,既紧张又缠绵,故意耐着性子,慢慢拔出来,缓缓顶到尽头,一点一点研磨,像要那一点点皮肉把每一寸滋味都细细尝尽似的。 宣怀风咬着下唇,死死拽着床单,被磨得一额头地细汗,又拉不下脸,叫他动作快些,煎熬得如油锅里的小鱼。 **燃得浓烈,臀部不由自主越发紧缩,鲜明地感觉到体内那物缓慢而坚挺地活动。 深入浅出地反反复复,钝刀子杀人似的,把宣怀风折腾得泫然若泣,终是忍耐不下去,骤然反抗起来,一个劲在白雪岚怀里扭着劲地乱挣。 白雪岚牢牢抱住了他,在耳边旁热热笑道:「急什么?才得些滋味呢。缓缓的不好,快快的你就受得住了?」 一边说,一变像汽车发动了引擎似的,猛地加快起来。 宜怀风失声惊叫,全身繃紧,汗津津的脊梁贴在白雪岚胸前,出水鱼似的半张着嘴吁吁喘气,魂魄都被白雪岚震散了。 待到两人尽情,高级丝绸床单和薄被,湿的湿,脏的脏。 他们也没工夫理会那些,彼此抱成团,倒在床上,大口喘气,汗味和腥羶混合在一起,却一点也不难闻,热热咸咸的,仿佛满房间的活色生香被房门窗户封闭了,散不出去,直往身上每个开放的毛孔里钻。 白雪岚歇了一会,精力极快地恢复过来,抬头去抚宜怀风犹微微颤慄的裸背。 那背上沾了一层汗,手感更加滑腻,被屋顶的电灯照着,折射肌肤美丽的光泽,诱人得紧。 白雪岚忍不住把脸靠过去,顺着脊梁优美的起伏,轻舔爱人那干净微咸的汗。 宜怀风正沉浸在余韵中,怔怔忪忪,后背冷不丁受到袭击,肩膀不自觉缩起来,辛苦地转着头问:「你又干什么?」沙哑的声音,性感而柔和。 白雪岚吃吃一笑,低头又舔了两、三下,见宜怀风忍不住要挣扎着翻身,才两臂一伸,把他抱住了,下巴挨在宜怀风肩上问:「起来干什么?你腰不疼了吗?」 宜怀风说:「走开,不和你闹。」 白雪岚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宜怀风说:「我怎么敢?」 白雪岚讨好地笑道:「你瞧,这一句就是赌气的话了。」 他诡辩的口才,很有一套实用的方式,往往一、两句话间,不动声色就把问题模糊的另一个方向,而且似乎做小伏低的口吻,又让人很难兴起斥骂之心。 宜怀风很知道他这些伎俩,偏偏苦无破解之法。 偏偏,自己即使知道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很容易就上这些伎俩的当。 心里一半可叹,一半可笑。 好一会,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你这脾气,真要改改才好。」 宜怀风说:「你这种恶霸土匪的作风,要是不改,身边的人怎么受得了?就算受得住一时半会,能受得了一辈子?」 他虽然丝毫未动,白雪岚却把手臂紧了紧,仿佛怕他从眼皮底下溜了,唇在他脸上挨挨蹭蹭,一边低声问:「你是说谁?谁是一时半会?谁又是一辈子?」 宣怀风双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忽然又抿紧。 从胸膛里,一股热流不知如何涌出来,涌进四肢百脉。 浑身都发烫。 白雪岚无奈地叹气,「每逢这种时候,你就装哑巴,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宣怀风正不知所指于内心那火热的冲动,听着白雪岚这句,脑子里不顾一切的念头更激烈了,连自己也惊吓到,烦难的把眼垂下。 白雪岚瞧见他这模样,失望又深一层,心里道,我脾气坏,也是被你撩拨出来的。失望之余,油然生出一股狠劲,很想把怀里的人胸膛撕开,看看里面那颗心到底是不是跳动的。 但这疯狂的念头,只能想想而已,既然不能付诸实行,满腔翻腾的懊恼愤怒不安恐惧,就只能拿去实行别的。 他狂性被惹起来,把宣怀风翻转,面对着自己,正要再攻城略地一番,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跟你一辈子。」 这话轻飘飘的,飘入耳里。 若有似无。 白雪岚整个一怔,看看宣怀风,唇还是抿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狐疑道:「你刚刚说什么?」 宣怀风赧然而不甘地瞅他一眼。 这强盗,咄咄逼人的毛病十年如一日,不把别人挤对得无地自容,劫掠得一丝不剩,那是不会满足的。 宣怀风只好再明白地声明一次:「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这十二个字,比十二枚炮弹的威力还大,一颗一颗炸在白雪岚耳膜上,几乎把白雪岚快乐得晕过去。 白雪岚瞬间,像裂成了几份,既想把脸挨在枕上痛哭,又想猛跳起来,对着漆黑苍穹大叫大吼。心里脑里,如万马过境,轰轰隆隆,被数不尽的马蹄子踏翻了天。 好一会,总算回过神,摇着宣怀风的双肩,紧张地问:「你这不是开玩笑,你说的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别哄着我玩。」 宣怀风反问:「我什么时候拿这种事哄着人玩了?」 白雪岚说:「是,是你最正经的,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那么,你说的是真的了?」 宣怀风说:「当然是真的。」 白雪岚还是不敢置信,又问:「那你怎么忽然想到,要和我说这了不得的话呢?」 宣怀风气结。 这家伙有时候,似乎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竟问出这种可笑的问题。 更可笑的是,连宣怀风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冲动地就说了这句一辈子的话,这样简直是把自己送给白雪岚的声明,脑子要是清醒,绝不会说的。 悻悻答道:「我这时上了贼船,有什么办法?」 白雪岚大乐,点头道:「上得好!上得好!你上了我这强盗船,也只能跟我跟到底啦!」 挨近,唇暖暖地覆上来。 宣怀风羞涩地想躲开,忽然一想,与其听他疯言疯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自己更羞愧窘迫,还不如安安静静地接吻。 便改了主意,乖乖地仰头,献上自己浅色柔软的双唇。 这定了一世盟的吻,自然要比从前那些吻,更浓烈甜美千百倍。 唇舌相卷,丁香互吮,承载性命的一呼一吸,都是彼此给予,其悠长缠绵,直如,今生前世的流转……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 一辈子了。 《第二部完》 后记 嗯,第二部这个结尾,让弄宝宝徘徊了很久。 虽然是分部小说,其实情节都是一路串联的,我一直在踌躇,是按两人的感情分呢,还是按某一件事的结束分呢? 可是,如果按照事情的结束分,这个长篇里面很多事情是一环套一环的…… 又想起来,第一部,其实就是按照两人感情分的。 那么,好吧。 第一部,是两人关系进展到第一层。 第二部,两人关系终于正式确定了,不是怀风那种心里肯但是口头不肯的暧昧,而是连怀风这个害羞宝宝也老老实实说了一辈子这三个字。翻译过来,就是——白雪岚,我愿意嫁给你啦,娶了我记得好好养我哦。哈哈哈哈! 从此以后,白雪岚虽然还是要为了保护小受而疲于奔命,不过,应该没那么患得患失了吧。 恭喜小白同学!你终于升级了! 金玉的规划是要写三部的,在第三部,前面所伏笔的矛盾才会一个接一个爆发,嗷……伏笔好难写啊,痛苦地嚎叫。 有宝宝可能会觉得这个文情节进展太慢了,呵呵,因为这是民国风啦,我有故意放缓来写,让文章更多一点民国味,那个时代,虽然动荡,但是仍残存着悠然华丽的暧昧,非常迷人。 文中的配角,也许也有大家关系的,例如白云飞,宣代云,展露昭,林奇骏,或者是怀风的弟弟,还有那个被怀风捐助的小学……在第三部的时候,各人都会登场,在里面插上一脚的。 快十二月了,圣诞节弄宝宝的愿望就是——嗯,希望金玉第三部不要爆字数……我的预算是三本的,希望三本可以把情节写完。 嗷嗷嗷嗷! 可是我觉得、觉得,那个字数的控制,爆字数的可能性就……怯怯地看一眼小光慈祥的脸。嗷呜,垂耳朵,垂尾巴,趴墙角。 低头,握拳。 我会认真写完滴!会尽快写滴!(像宣怀风向白雪岚下保证书一样的乖啊~~~~) 最后,感谢大家耐心地等待,感谢大家对金玉的支持~~~ 感激地鞠躬。 弄宝宝 《金玉王朝ii砺金》番外昭之心 展露昭自小,便天生一个手贱的毛病,这也大概是家里穷的,见不得好东西的缘故吧。 他爹是一个穷而本分的人,怕他长大没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八、九岁的时候,把他送到镇上一家酒楼里当学徒。 他在后面的厨房里,第一次望见大师傅亲自花了四、五个钟头为镇长烹制的五味水晶鸡时,就忍不住犯了毛病。 打小白菜萝卜糕窝窝头塞肚子,从没见过这么引人垂涎的菜。 滑滑的皮,真的如水晶一样,浑身的晶莹,凑近去闻,一阵阵鸡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小露昭啧啧羡慕,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手去。 顿时,完美无瑕的水晶鸡上,赫然五根黑呼呼的小指印。 「好你个兔崽子!这是给镇长准备的!」头顶上忽然一声怒吼,一个蒲扇般大的手挥下来,打得他在地上翻了一个滚。 「小贱种,凭你也配吃我的鸡?」大师傅还不解恨,追上来要在他肚子上再加两脚。幸亏展露昭机灵,猴子一样翻身起来,倏地逃出后门。 「你逃!你逃!」掌勺大师傅满身赘肉,知道自己是追不上的了,一边骂,一边解了看门狗脖子上的绳子。 那黑嘴看门狗「汪」 第115节 一声,离弦箭一样地扑上去,张嘴露出阴森森白牙,猛地对着展露昭穿着破烂裤子的大腿就咬下去…… 那一次,他被送回家,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满耳塞满了他爹的训斥和唠叨,什么做人要本分,没那个命,不要想发那样的梦。 爹说,给镇长做的鸡,你怎么就敢碰呢? 展露昭满肚子的不服气,给镇长做的鸡,怎么我就不能碰?! 当不成酒楼的学徒,只能回家种地,第四天,大腿还疼得一抽一抽的,他就一瘸一拐下地干活了。 那地不是他们家的,是乡里黄善人的,每年粮食收成了,都要把大部分粮食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到黄善人家里,算是缴地租。 那一年,还是送粮食到黄善人家,展露昭跟着他爹去了,没畜生,车子只能把绳子拴在肩膀上拉,二十多里地,拉得浑身大汗,把粮食送进黄善人青砖高墙的院子里,他爹正站在墙角,诚惶诚恐地等着黄善人接见问话时,展露昭却一回头,瞧见了远远月牙门那一边,走廊台阶处有东西映着太阳光,倏地一亮。 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大花瓶。 展露昭从未见过。 这样亮丽,这样精致,白的白,红的红,上面还画着花儿和鸟儿,那叶子绿莹莹,彷佛能滴出水来。 院里管事正忙着秤榖子算田租,谁也没察觉他这臭烘烘的种田小子窜过了不可逾越的月牙门,脏手抚上了那冰冷精致的瓷瓶子。 「小兔崽子!敢到这里偷东西?」黄善人刚好出来接见那些蝼蚁似的佃户,眼角一跳,发出轰雷似的喝骂。 展露昭说:「我没偷,我只是摸了一下。」 黄善人说:「呸!凭你也敢摸我家的东西?来人啊!来人!」 于是,他被黄善人的家丁揍得没了半条命,要不是他爹跑着苦苦哀求,看在他爹几十年来缴田租还算按时的分上,总算没有砍下一只「小贼的手」,以儆效尤。 这一次,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他爹原以为他会死,结果奄奄一息地拖着、拖着,野地里的草一样命贱,又慢慢好了。 下了床,展露昭一肚子气愤,凭什么你家的瓷瓶,我就不能碰? 得罪了黄善人,家也待不住了,展露昭只能投奔叔叔展光头,去当兵。 许多年前,叔叔到广东当兵,打了十几场血战,每次打完,顶头长官死的死,残的残,自然地步步高升,一来二去,竟成了一个师长。 听了展露昭在家乡的事,叔叔哈哈大笑,夸他说:「好小子!有你叔叔的胆气,不像你那个没用的爹。哼,镇长的水晶鸡,黄善人的花瓶,算个鸟?凭什么不能摸?他娘的!就算镇长裤裆里那只小鸡,黄善人老婆的**,你他妈就照摸不误!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接着,又咬牙切齿,「他奶奶的,老子当了师长,还没空回老家威风威风,就欺负到老子侄儿头上来了?看我踹翻这窝小狗子。」 当即向宣司令告个假,领着一队人马,带枪夹刀地怒发冲冠而去。 展露昭问:「叔叔,你要怎么样?」 他叔叔一哼,「浑小子,让你威风一回。我这队兵借你三两天,到了地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展露昭得了这话,一到镇上,一队兵围了酒楼,把掌柜和掌勺大师傅,以及当日冷冷看他笑话的众人,通通抓了来,逼着一个个跪在面前,问:「那条咬我的狗呢?」 「在在……在……在后面……」 「杀了。」 「是是……」 「你,」他指着掌勺大师傅,「煮了他,就用煮水晶鸡的法子,有一点不好看,我就煮了你。」 掌勺大师傅吓得两脚发软,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押到厨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这道出来。 展露昭一路赶过来的,满手的灰也没洗,笑着用手摸,摸得上面全是一道道灰指印,叫掌勺大师傅:「你把它吃了。」 「是是……」 「全部吃完。」 掌勺大师傅听见这句,哭丧着脸乞求:「长官,小的该死,您饶了小的吧。这……这实在吃不完……」 「吃不完,我就杀了你。」 那大师傅发著抖,拚命吃,吃了吐,吐了吃,撑得肚子滚圆,最终一点也吞不下了。 展露昭亲自拿着枪,对着他的肚子,开了两枪,看着他肥胖的身子在血泊里翻滚,冷冷地问:「你给镇长做的鸡,碰不得吗?」 镇长也被押到酒楼大门,目睹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 展露昭和他说:「这是和你没关系,虽然鸡是做给你吃的,但你当年连我的面都没有见着。」 镇长露了一口气,挤着笑说:「大帅英明,大帅英明。」 展露昭说:「不过,我的老家,家里人都在这长住的,还是找个我信得过的人当镇长,比较靠得住。」 镇长猛地一愣,嘴里还没吐出一个字,眉心中央就多了一个血洞。 事后展光头知道了这一出,又是一阵大笑,说:「好小子!有出息!我正想发展发展地盘呢,还没做个周密计划,这浑小子倒先开疆拓土了。不错,不错。」 一把火烧了酒楼,展露昭又领兵直冲黄善人家,黄善人得了消息,带着家人逃得无影无踪,偌大院子只剩些家什,连家丁们都成鸟兽散。 那半人高的瓷花瓶倒还在。 展露昭摩挲着瓷花瓶,吩咐士兵四处搜捕。 黄善人在乡里横行罢了,出了乡,能有多少能耐?镇长又刚刚被杀,换了一个对展露昭摇尾巴的。 没两天,不但黄善人,连当年打他的那两个家丁都抓回来了,跪在自家院子中央,抖得如秋天落叶,磕头求饶。 展露昭说:「你家的花瓶,我摸不得吗?」 黄善人说:「摸得!摸得!」 展露昭笑笑,掏出枪来,吓得跪着的几人几乎晕过去。 他蹲下,又朝着大块的瓷片砸,砸了一阵,直到把瓷片都砸得最多只有指头大小,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旁边站着的士兵说:「把这些,通通喂他们吃了。三个人分,匀着点,别有的多了,有的少了。」 三人磕头如捣蒜,血流如注。 展露昭问黄善人:「你家的田契,在不在?」 黄善人看着那一地碎瓷,哪里敢说谎,战战兢兢说:「不……不在身上,藏起来了,就在……在后山老坟那棵杨树底下埋着……」 展露昭叫人挖了来,看清楚是田契,点点头,「嗯,那么不必三个人吃了,让那两个人吃吧。」 掏出枪对着天灵盖扣扳机,给了黄善人一个痛快。 剩下两个,活生生吞了无数瓷片,肠穿肚烂。 然后,又是一把火,把那些青砖高墙的院子付之一炬。 后来,展师长数着那一叠田契时,忍不住又夸起他的侄儿:「有本事!有本事!这么小年纪,居然有这种手段,杀人也不眨眼,日后一定大有出息。嗯,说不定是个当大帅的材料!」 在老家威风了一番,展师长就带着「日后一定大有出息」的侄儿回来了,打算先把展露昭提拔在自己麾下,当个团长。 虽然是任人唯亲,但以他立下的功劳,提拔一个团长,宣司令总不至于不答应的。 结果带展露昭去见司令的那一天,叔侄二人在外面的小花厅候着,忽然听见哪边不知谁叫了一声:「少爷放学回来了。」 展露昭一回头,就瞧见前门那边,一道颀长身影露出来,腋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近。 如果展露昭读过书,他当时就会惊叹。 呀! 这目如悬珠,齿如编贝的美! 呀! 这神姿高徹,直如瑶林玉树! 可惜,展露昭没读过几天书,他看着那少年从日落的方向走来,而太阳的余晖全集在了少年安详微笑的眼眸里,呆住了。 展露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身影,脑子里只有那一个自然而然的疯狂的念头——我要摸摸他! 这人……这人! 他的头发那么漂亮,是不是真的?他的皮肤那么漂亮,是不是真的?他的脸蛋那么精致,仿佛摸一下就会不小心弄坏似的,可是,我一定要摸摸他。 展露昭从椅子上站起来,等着他进来,那拼死也要摸一摸,可那人并不是到小花厅的,从从容容地从窗外自顾自地过去了。 展露昭还想追,被身边人一把抓住。 叔叔瞪着眼问:「小畜生,想干什么?」 展露昭问:「刚才过去的是谁?」 展师长一惊,脸色大变,压着声音说:「那是宣司令家的小少爷,叫宣怀风。你不是连他也想摸摸吧?」 展露昭反问:「你不是说,想摸就摸。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吗?」 展师长牛眼瞪得更大了,说:「摸不得!摸不得!」 展露昭说:「叔叔,我不当团长了。你这么本事,把我安插在宣司令府里,我见门口站着很多护兵,我也当一个护兵。」 展师长压着嗓子说:「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那宣怀风,是宣司令的命根子,你以为他是镇长的水晶鞋,黄善人的瓷花瓶?这一个,你碰都不许碰。」 展露昭冷笑,「叔叔,你自己说过,宣司令不过也是时来运转,老司令死了,自己趁乱坐了江山。你现在已经是师长了,往上走,大不了是个军长,还是要听司令的。难道你就不想坐一下江山?」 展师长一愣,半晌没说话,脸上贪婪恐惧交织,刺激得颊上肌肉暗暗抽动。 展露昭说:「让我留在这里,再不济,也可以给你当当暗线。」 最后,总算得到宣司令召见,没费多少唇舌,展露昭就成了宣司令身边的一名护兵。 展露昭的愿望,其实并不那么难实现。 没多久,机缘凑巧,他一天在宣府里巡逻,就被宣怀风叫住了。 「喂喂,你,就是你,」宣怀风从旁边院子的矮墙,探出小半个身子,朝他招手,「你过来一下。」 展露昭兴奋得不敢置信,小跑着过去报到。 宣怀风穿着一身时髦的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羽毛球拍,问他:「你会打羽毛球吗?」 展露昭摇头,「不会。」 心里很懊恼,自己怎么那么无用,就不会着外国球呢? 宣怀风说:「不要紧,我也是随便练练。这样吧,你拿着这个拍子,把这个羽毛球往上打,记得,要打到我这边的方向,不要太低了。」 展露昭点头说:「好。」 拿着那个古里古怪的外国球拍,展露昭手都激动得抖了,偏偏,那古里古怪的球,不圆不方,上面还吊着几根羽毛,比皇母娘娘还难伺候。 好几次,羽毛球抛到空中,他心急地挥拍子,反而错过了,羽毛球又轻飘飘掉回地上。 宣怀风因为过几天学校有一个羽毛球比赛, 第116节 这日是约了林奇骏练习羽毛球的,换好了运动服,都准备好了,林奇骏却到现在也没来,宣怀风只能随便找个护兵,看看能不能凑合着练习一下。 不料这样拉外行人配合,终究是不行的。 宣怀风等了半日,都等不到一、两次羽毛球过来,不耐烦了,眉头微微皱着说:「算了吧,不玩了。拍子还我好了。」 伸手去拿拍子。 展露昭晕头转向,吃了豹子胆,藉着还球拍这一瞬,电光石火般地在宣怀风手背上一摸。 啊!真滑! 滑得像刚清蒸出来的水蛋,一掐肯定能掐出水来。 宣怀风在学校运动,和男同学有个接触也很寻常,不在意地扫了展露昭一眼,也没有做声,拿着球拍,把地上散落的几个羽毛球捡起来,就往里头走。 展露昭追上去说:「少爷,真对不住,我很笨的,不会打这个什么毛球。不如,我给你做些别的赔罪吧。」 宣怀风说:「不要紧。」 展露昭说:「不,不,一定要赔罪的,不然宣司令知道了,一定骂我。」 宣怀风头也不回,仍旧往里面走,口里道:「你放心,我不和爸爸说。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可我……」 「好啦,好啦。你要真的不放心,一定要帮我做事,嗯,那就帮我把那边柜子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打开,把里面的纸拿出来,取一张铺到这边的书桌上。」 展露昭赶紧去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铺开铺平了。 宣怀风磨了墨,把狼毫笔尖在砚里点了点,忽然抬头看着他,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展露昭问:「少爷,你就只叫我做这么一件小事吗?」 宣怀风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叫你做呢?」唇角扬起来,有趣地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皓齿。 展露昭刚才摸了他的手一下,已算是夙愿得偿,自以为痴心妄想就此也该收敛一二了。 现在见他展颜一笑,如冰天雪地里忽然绽出无数鲜花来,被震撼得不知身在何处。 倏忽,心里嘶吼起来。 不行!不行! 这样摸一摸,算得上什么?非要……非要…… 他从前对镇长的水晶鸡,只想摸来玩玩,而没有把它偷吃掉的打算;对黄善人的花瓶,虽然最终回去报仇雪恨,摸了两下,但很快索然无味,悻悻地砸了。 但对眼前这位被宣司令当命根子一样疼爱的、自小就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宣少爷,却决然不是一回事。 展露昭恍然明白,对宣怀风,他不是想像摸花瓶似的随便摸两下,试试手感,而是想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都不放过的,摩挲,探索。 而摩挲探索,那,还是不够的。 如果宣怀风是那盘玲珑剔透香喷喷的水晶鸡,展露昭笃定自己绝对一口吞了他,连肉带皮,一个骨头也不吐。 「你叫什么名字?」宣怀风转了转头,问他。 其实,宣怀风也没什么正经东西要写,不过随便练练字,提着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几句旧诗,浑然不知身旁这个陌生的护兵已经对自己起了天大的野心。 展露昭回过神来,装作憨憨的模样,「哦,我叫展露昭。」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我……我不会写字。」 展露昭很懊恼。 自己怎么就这样无用,连字都不会写呢? 宣怀风倒是一脸平静,他父亲手下的护兵,没读过书的比比皆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拿着笔在宣纸上乱画,反正无事,就好心想把这护兵的名字写出来,让他也认识一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动着笔杆,一边问:「是露水的露?」 「是。」 「那么,是日字旁的昭了?」 「我爹说,是昭然若揭的昭。」 宣怀风把三个字写出来,看了看,忍不住轻笑,问他:「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展露昭说:「我爹特意送了一瓶老酒两斤牛肉,请一个私塾的老先生起的,他起名的时候,就说了,露水的露,昭然若揭的昭,我爹就记住了,说给我听。」 宣怀风说:「这个名字,起得很不合道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要露出来。呵。」又笑了一下。 这时,林奇骏匆匆来了,忙着为迟到道歉。 宣怀风见他来了,很是高兴,哪里还会怪他,拉着他就到院里空地上去练羽毛球了。 展露昭自此,自己花钱请了先生在余暇时给他教学,发狠地读书学字,再也不要在宣怀风面前露怯出丑。 因为自己的名字,竟招得宣怀风和自己交谈几句,还露了几次笑脸,很是好奇。 他就向先生请教,问:「先生,什么叫司马昭之心呀?」 先生说:「司马昭是三国时的魏臣,权倾朝野,人人都知道他是打算谋朝篡位的,连皇帝都知道了,为此感到不安。那皇帝又曾经说过一句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这话就流传下来了,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的野心很大,人人都知道的。」 展露昭瞭然,点了点头,又请教:「那么,这个司马昭后来,是不是被皇帝杀头了?」 若是如此,可当真晦气,要快点改个吉利的名字。 先生笑道:「哪里,哪里。皇帝不但没能把他杀掉,他反而派人把皇帝杀了。后来他的儿子还真的篡位成功,当上了皇帝。这个人啊,说到底,就是个大奸臣。」 展露昭冷笑,「成者王,败者寇,他儿子都当了皇帝,他就是太上皇,管他什么奸臣忠臣。」 心里暗想,那玉人儿说我司马昭之心,还露了出来,看来倒应了老天爷赏我的气运。 我要是能杀了皇帝,先不抢金银珠宝,首先把皇帝那漂亮到不能形容的太子抢来,当我的皇后。 从此日日尽情地放肆,要摸哪里,就摸哪里;要吃哪里,就吃哪里。 越想,越是激动,浑身血液烧滚了似的。 展露昭对天发誓,今生见佛杀佛,见魔屠魔,怎么也要把那清朗纯洁,让他魂牵梦萦的少年弄到手。 对此,宣怀风一无所知。 那一刻,他正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地和林奇骏商量假日去哪里爬山游玩呢。 《番外完》 【10万本小说免费下载:绿色电子书.lvsetxt.】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一章 【10万本小说免费下载:绿色电子书.lvsetxt.】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两人静静拥着,似乎心跳也趋一致。 白雪岚似在梦中,浑身说不出来的舒坦,又像醒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享受着晨光抚在身上,却不想起床的那点舒适安逸,这滋味甜蜜极了,只是,又非甜蜜二字足以形容,倒是饮了陈年佳酿的微熏。 忽然,听见「呀」的一声。 伏在胸前的宣怀风轻轻动了动。 白雪岚惊醒过来,忙问,「怎么了?」 宣怀风抬起头问,「现在什么钟点了?」 白雪岚说,「问钟点干嘛?」 宣怀风说,「你真是混忘世情了。自己召开的赏荷会,还叫了一群客人来,难道主人家就从此消失了?」 白雪岚说,「那打什么紧?那些当官的有吃有喝,有荷花赏,有外国曲子听,早占了大便宜。凭什么还要我舍弃了现在的好时光,辛苦地出去应酬他们?」 宣怀风笑道,「对不住,我的几位朋友可不是当官的。我请了他们过来,总不能丢下人家不管。」 说完,从白雪岚怀里直起腰,用手去捞丝绸床单。 白雪岚把他一拉,又扯回来,咬着他的耳朵轻笑,「哪个朋友这么要紧,比得过我去?你是脸皮薄,怕外面的客人说我们俩在一起,是不是?」 宣怀风把耳朵从他嘴边拉开,转头眯起眼说,「我就是脸皮薄,我承认了,这又怎么样?」 捞着床单,往身子一裹,下床溜到屏风后头去了。 这份亲昵,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白雪岚大得意趣,在床上伸个懒腰,两手枕着后脑,往软枕上一靠,就等着宣怀风从屏风里出来。 不一会,宣怀风从里面出来。 他刚才穿的长衫已经被白雪岚这肉食动物撕了,所幸衣橱里衣服多,不想被人注意到自己进来一趟就换了衣裳,特意挑了一件颜色一样的长衫换上。 宣怀风手里握着怀表,对着灯下一照,诧异地道,「原来只过了一个钟头。」 白雪岚问,「你以为有多久呢?」 宣怀风说,「刚才像只是过了一小会,但我后来一估计,又恐怕至少过了两三个钟头。」 白雪岚便点头,扬着唇微笑,「有理,有理。所谓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宣怀风知道他心情甚好,这个人得意起来,嘴皮子就不肯饶人,自己说一句,他定要调侃一句才舒服,便着意不和他争。 宣怀风打量着白雪岚,问他,「你怎么还躺着?」 白雪岚反问,「我不躺着,难道还光着身子到处走吗?」 宣怀风说,「谁要你光着身子,快穿衣服。」 白雪岚左右看看,「衣服呢?」 宣怀风说,「我知道了,你这是等我伺候你。难道我说了跟你一辈子,就是从现在开始,一辈子给你端茶递水,送衣服,像牛马一样伺候你吗?」 白雪岚忙道,「别生气,你要我伺候你也成。」 宣怀风本来脸已渐渐绷了,见他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忽然又忍不住微笑,说,「不敢当,还是我伺候你吧。谁叫你是总长,我是副官呢。」 走到衣橱里,替白雪岚也取了一套小衣加一件长衫过来,递给他说,「那套皱得不成样子了,穿这个吧,颜色差不多。」 白雪岚欢欢喜喜地穿了。 两人从房里出来,往待客的地方走去,远远看着楼上楼下每个窗户都透着电灯光,音乐笑声都从那里传出来。 再往右边瞧,廊下挂着一溜宫灯,发着红色的喜庆的光。 如今不时兴用蜡烛,电线顺着廊檐里头走,宫灯里其实都装着灯泡,外面捂个严实,灯罩是红的,光便是红的了,比用蜡烛的亮很多,也不怕风吹。 沿着那灯过去,远远的就是赏荷花的池,隔得远,用尽了眼力也只瞧见月下影影绰绰几个人影。 大概许多树下还藏着聊着私话的三两密友吧。 宣怀风和白雪岚并肩走着,只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 第117节 > 不管是月色,还是晚风送来的花香,还是别的朦朦胧胧的声音,都很美好。 白雪岚偶一侧过头,看见宣怀风脸上淡淡的安甯,也觉得很是美好。 到了楼前,喧哗声越大了。 宣怀风毕竟没白雪岚那样开放,总怕一进去被人看出什么,对白雪岚说,「你先到大厅去,招呼一下你请的客人,我到楼上看看我的朋友,好不好?」 最后这「好不好」三个字,可圈可点。 完全是一副和白雪岚有商有量的伴侣的口气了。 白雪岚心里直乐,知道他腼腆,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等一下你可要快点过来陪我。」 宣怀风和他开玩笑说,「不行,有朋自远方来,今晚我可要陪他们。」 白雪岚把手一松,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就往楼梯那头去了。 白雪岚看着他高挑修长的身影在楼梯尽头不见了,直笑着摇头,喃喃叹道,「不知天上人间,不知天上人间……」 舒了一口气,精神奕奕地踏进客厅。 客人们见主人家出现,都和他问好,有几个隔着半个客厅见了他,顾不上别的,端着装了小糕点的珐琅瓷盘子就往他这方向来,似乎有事要和他谈。 白雪岚先不理会别的,把孙副官招过来,沉声问,「那姓展的走了没有?」 孙副官说,「早被宋壬从后头的小门撵出去了。不过那家伙真凶横,连宋壬都敢打,要不是看着他副官是宣副官的弟弟,日后大家见面不好意思,宋壬那群兄弟早让他见血了。」 白雪岚冷哼,「有什么不好意思?揍得他满地找牙,才知道厉害。我看,怀风那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别让他再出现在我的地方。」 孙副官讶道,「宣副官他们兄弟感情不好吗?」 白雪岚皱眉道,「这我倒不清楚,总之跟了这么一个王八蛋,能好到哪去?」 孙副官这才知道,他顶头上司正吃着严重的飞醋。 这是白总长和宣副官二人世界里的事,孙副官敷衍着一笑,也就过去了。 宣怀风上了楼,到了小单间外,已听见里面谈笑风生,奇怪的是,竟又多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清脆的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他一边想,一边掀开门帘,嘴里说,「抱歉,怠慢了,不曾陪客……」 一现身,众人更喧闹了,纷纷说,「你就是个大忙人,刚才敷衍我们两句就走了,连来打个转身都没有。」 承平笑道,「既然你知道抱歉,必然就是认罚了,来,先罚酒三杯。」 低头要去桌子上找酒杯,忽然想起今夜赏荷,上的是茶,倒没有酒。 承平叹道,「没有酒,怎么办?难道就放过他?」 黄万山立即反对,「当然不能轻易放过,请我们来,把我们就这样丢下了,算什么呢?要是放过了,以后更不把我们这群人当一回事了。罚他唱个英国歌儿给我们听才好。」 「不不!刚才不是说他会拉梵婀铃吗?这么清幽的赏荷,必要这种雅致的东西相衬才妙。」 众人都叫好,说这罚得高雅。 宣怀风脸红地站着,不肯应声,拉开椅子要坐。 黄万山用手掩着椅子,叫着,「不许坐,不许坐,认罚才行。快把你的吃饭家伙取出来,给我们演奏演奏。」 宣怀风不好一屁股坐他手上,只好仍又站着。 谢才复出来做和事佬,拍着黄万山的肩膀说,「老弟,你也知足吧,宣先生就算冷落了你一个钟头,但对你也不差呀,他请了一位大小姐过来陪你谈话,你也该感激是不是?」 黄万山说,「这不算。欧阳小姐难道是受了他的命令才过来和我们谈话的吗?这是志趣相投,才聊到一块的。你说是不是,欧阳小姐?」 说完,便转头看着桌对面那电着披肩卷发,眉目如画的时髦美人。 刚才宣怀风听到有点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就是欧阳倩。 宣怀风也奇怪,怎么欧阳倩和这些人竟在一起谈笑了。 欧阳倩笑盈盈说,「黄先生,我可要说句公道话。我虽然不是奉宣先生的命过来受各位指教,却是真正受他的请帖邀请过来这赏荷会的。如此看来,有一定因果关系呢。看在我和各位聊了这半日的小小交情上,可否就免了他的罚呢?」 她这样一个女子,巧笑倩兮地求情,众人就难以拒绝了。 黄万山故意叹了一口气,对宣怀风说,「不甘心,长得模样好就是占便宜,到哪里都受到女子的袒护,好罢,饶了你。」 把椅子拉开,打个恭敬的手势,「请坐吧。」 宣怀风这才得了一个位置,坐下,先就对欧阳倩感激地拱了拱手,好奇地问,「欧阳小姐怎么和这几位朋友聊起来了?」 欧阳倩嘻嘻道,「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当了耳壁神呢。从后面荷花池过来,本来想在楼里找找主人家,不料经过外面走廊,听见了一番针砭时弊的议论,一时好奇,就贸然闯进来了。幸好,您这几位朋友不嫌弃我,容我旁听。」 承平插嘴道,「欧阳小姐,你真是太客气了。你也是很有见识的女子,刚才很有话,连万山这个社会家都赞服呢。」 宣怀风想起刚刚进来前隔窗听见的片言只字,便问,「刚才你们是不是说起什么小学了?」 欧阳倩似乎很喜欢和他搭话,首先就道,「那是新生小学,是一间极务实的学校,校长真真是了不起的人,而且还是一名女子。我们正讨论如何帮助她呢。」 宣怀风暗忖,果然自己没听错,就是这新生小学。 上次在报纸上看见这学校募捐的广告,已经生了疑云,只是事情太多,一直不曾抽出空去问个究竟。 怎么现在又要别人来帮助了?难道又缺钱? 如此看来,那叫戴芸的女校长花钱,也未免太厉害了。 宣怀风对戴芸第一印象很佳,原来很相信的,此刻却有些担心朋友们上了她的当,蹙眉道,「这学校我在报纸上看过,依我看,会上媒体求助的,都有些哗众取宠的嫌疑……」 「非也!非也!」黄万山截着他的话,正色道,「怀风,现在打着教育幌子的骗子是很多,但我敢保证,这新生小学可不在其中。」 宣怀风问,「何以见得?」 黄万山说,「你不过是看到登在报纸上那募捐的……」 才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来,「啊」了一下,又「啧啧」两声。 接着,就微笑着打量起宣怀风来。 宣怀风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众人都正等黄万山往下说,忽然见他这般作态,都急起来,推他道,「快说快说,当了记者就这德性,总吊人胃口。」 黄万山这才说,「怀风,别人不知道这件事尚可,你怎么也不知道?居然还来问我?是要探问内情吗?」 宣怀风被他说中,脸上微微一变,反问他,「我怎么探问内情?」 黄万山笑道,「你是玉成了什么好事,又想隐瞒是不是?你这善行怕人知的脾气,真是可爱极了。」 这样一说,大家的目光又扫到宣怀风脸上,仿佛想从他那里瞅出什么秘密似的。 欧阳倩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借了这个机会,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谢才复说,「好啦,你别打哑谜了。痛快说出来,我们等一下还要去赏荷花呢,辜负了月色,看我们罚你。」 黄万山这才说,「实不相瞒,那则募捐的广告,是我极力提议那位姓戴的校长女士刊登的呢。就连措辞,也是我代为斟酌。」 宣怀风诧异地问,「竟然是你写的?那小学真的缺钱吗?这不对吧。」 黄万山说,「你看,露了马脚吧?你怎么知道她不缺钱?她和我说,有一笔很大的款子,是海关总长捐的,很蒙盛情。还说可以募到这笔款子,全靠海关总长的一位副官。怀风,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到了海关衙门里做事,我要是知道,说不定早猜到她说的是哪一位了。你就是那位帮了这学校大忙的副官,对不对?」 捐款一事,因为其中的小小误会,对方一直以为是海关总长捐的。 宣怀风也乐见其成,算是帮白雪岚建立一点小小的好名声。 便淡淡说,「我能帮什么大忙?我们总长,倒是一个很热心慈善的人。」 黄万山用手在脑门上敲敲,「哎呀,你这不是提醒我今天得罪了他吗?抱歉,抱歉,真不知道他是你的上司,不为他的官大,而是为他的气节,我很敬佩。古道热肠,又嫉恶如仇。」 宣怀风听见有人夸白雪岚,直从心里高兴起来,唇角都带了笑意,说,「不是我替自己上司说大话,他确实是当得这八个字的考语。」 欧阳倩不明白地问,「原来是得了海关总长捐助,那我就疑惑起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募捐呢?难道海关总长太小气,给的钱不够使的?就算这样,广告登出来,社会上人士的捐助也该不少了吧。」 这也正是宣怀风的疑问所在。 黄万山说,「本来是够用的。没想到那校长工作做太好了,原本没钱,学生也不敢多收,后来有了一点钱,首先拿去买课本文具,又想着这么多孤儿无书可读,尽量节省一些,就再收几个吧。接着,又有了不是孤儿,但家里实在穷,又想读书的苦孩子的例子,也不能不收……」 承平啪地一拍掌,叹道,「不妙,读不起书又想读书的人可不少,这样一开头,就是海潮一样涌进来了。」 黄万上点头说,「虽不能说海潮一样,但学生一下子从三四十个,变到两百多个,那也够呛的。只是这些学生,学费固然交不起,大部分都是孑然一身,连吃的用的都要指望学校。海关总长给的一笔,当然是不够使的。所以我知道了,力劝戴芸女士刊登一则广告。只是现在的慈善募捐广告每日都有,而慈善家却缺乏,僧多粥少,连登了三天,只募到设想中的一半。更有甚者,有一些不到这种地步的人家,听了广告上的说法,反而赶着把孩子送过来了,想着占那课本学费全免,还供应吃喝的便宜。钱,真是个害人东西。」郁郁地叹了一声。 欧阳倩噗嗤一笑,说,「黄先生,你固然是一个高尚的社会评论家,我却有一个小小的批评。我觉得,你对很多事看得过于悲观了。譬如钱吧,虽然害人,也有帮助人的时候,不然,我们又何必为新生小学筹钱呢?」 谢才复说,「欧阳小姐说得在理。万山这个愤世嫉俗的毛病,过于激烈了。」 承平说,「这样说,这个新生小学的校长,倒是秉承极高尚的目标来办教育。那募集资金的事,我们都该帮忙。」 宣怀风知道他这群朋友里,说才华,说理想,说热血,都是尽有的。 唯独说到钱,却多半是两袖清风。 自己在海关衙门里,能赚 第118节 到两个钱,确实应该出力。 他正要开口,却听欧阳倩娇声婉转地说,「家父在商界多年,也有些名望。要是各位不嫌弃我多事,我请求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怎么样?」 宣怀风一听,只好不做声了。 商会会长的大小姐出面为新生小学募捐,效果必然比他区区一个副官好得多。 黄万山喜道,「欧阳小姐若是肯相助,当然最好不过。不过,会不会让欧阳小姐为难呢?」 欧阳倩笑道,「有什么为难?家父最支持慈善了。国外有做募捐酒会的,不如我们也来做一个,募捐到的钱都给新生小学,这个主意怎么样?请柬我去下,商界的人多半会给一份薄面。自然,酒会很多事,还要请各位帮忙的。」 在座的人顿时有好几个摇手,解释道,「不是我们不帮忙,外国酒会这种洋玩意,我们一点不懂,帮倒忙好害你出洋相。」 黄万山却很积极,举手说,「我毛遂自荐,如何?」 欧阳倩朝他睐了一眼,微笑道,「黄先生当然是少不了的。宣先生也不能逃。」 宣怀风一怔,「我?」 欧阳倩对着他说,「当然是你。你不是留过洋的大才子吗?这外国酒会的事,我也只能向你偷师。」 宣怀风困窘起来,推辞说,「我在英国,每日只是上学,并没有参加什么酒会。不如这样,欧阳小姐募捐的时候,知会一声,我看看能领到多少薪金,如数奉上。」 黄万山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笑道,「说话就说话,你脸红什么?宣大才子,你是被点了将的人,痛快点领命吧。为了慈善,你就不能出这么一点力气吗?」 众人都说是。 宣怀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又喝了一杯茶,大家一边磕瓜子,一边听黄万山说新生小学的事。 新来的学生如何多,旧房舍不足要再搭建。 学生良莠不齐,有的养了恶习,厨房买了肥肉炼的一壶子油,没几天就偷空了,最后只能把油壶锁在橱柜里。 宣怀风问,「听你的意思很熟似的,是曾经去过了?」 黄万山说,「那当然,去过很多次呢。不过那地方远,在城外,去一趟很不容易。若是城内,又付不起这么大地方的赁金。位置不好这个问题,很让人头疼。就算给薪金,也没几个教师愿意去那做事。」 欧阳倩说,「我很想亲自去一趟,就不知道人家欢迎不欢迎。」 黄晚上说,「怎么不欢迎?绝对欢迎。」 欧阳倩扭过头问,「宣先生,你去不去?」 宣怀风从前就答应过戴芸,要找时候去看一看,现在被他们一提,也有了去的**,就点了点头。 欧阳倩喜道,「那好,我要是准备去,打电话邀你一起。你要是准备去,也打我一个电话。我写号码给你。」 把绣着珠花的小提袋打开,拿出一张印着彩色花边的小信笺,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宣怀风,「可别弄丢了。」 宣怀风当着大家的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黄万山说,「拿着呀,这种时候,你就腼腆起来了。不知道你脾气的人,还以为你对欧阳小姐一见钟情呢。」 谢才复说,「万山,你这嘴皮子,迟早帮你惹祸。既然知道他腼腆,又何必取笑他?」 宣怀风最后只好接了。 那写着娟秀字迹的小纸片,沾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直钻入他的鼻尖。 偏偏承平凑趣,一本正经地问宣怀风,「你拿了人家的号码,怎么不把自己的号码给她?不然人家准备去,拿什么通知你呢?」 「不必,」欧阳倩却嫣然一笑,「白总长公馆的电话号码,我还不知道吗?」 这一笑,却很有志在必得的深意了。 第二章 众人一阵谈笑,宣怀风觉得欧阳倩滴溜溜的目光总往自己身上转,但另一方面,又想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现在大谈解放的时髦女子,看男人的目光总是比男人还大方一点。 这样坐着,总不太自在。 趁着一个话空儿,宣怀风便问,「几位都赏过荷花了吗?」 承平答他,「总在这里说话,吃了你许多好茶好点心,哪还有赏花的工夫。唉呦,那可是今晚的主题,可不要空辜负了,我们这就动身吧。」说着站起来。 大家便都一起起座。 欧阳倩问,「宣副官不一道去吗?」 宣怀风因为这些都是他请的朋友,不一起去不好,笑道,「我当然应该陪客。」 一起走出小厢房,恰好低头一看,透过走廊上的雕花扶手,却看见楼下宾客光鲜打扮中,一人穿着一袭皂色袍子,虽然站在一处角落,却极是出众。 原来白云飞已经到了。 宣怀风站住脚,和其他人说,「对不住,我请的另一个客也到了,等我先下去招呼一下,再过来奉陪,如何?」 谢才复说,「你就去吧。我们都是熟人,这么多礼数干什么?」 欧阳倩问,「是哪一位朋友?必定是位年轻才俊。」 宣怀风当着这些人的面,倒不好直言是白云飞,白云飞是有名的红角,怕黄万山这些爱起哄的年轻人听了他的名字,说不定要闹着请过来见见。 万一说了些冒失的话,倒让白云飞难受。 因为从前的一些事,其实宣怀风心里,倒对白云飞越来越抱有好感。自然,这好感之中,也隐隐有着一分同情。 他就只笑了笑,「只是一位寻常朋友,我这就去吧。」 和众人分手,便往另一头的接着底下一楼的旋转木梯去。 刚走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叫,「怀风!」 他抬头一看,林奇骏正站在他刚才站过的二楼走廊那,往扶手这探出小半边身子对他招手。 林奇骏踏着打得亮澄澄的皮靴,快步下到楼梯这边来,见着宣怀风,就很亲密地握住他的手了,说,「你到哪去了?雪岚说你去了荷花池,我白找了半天,原来在这里。你的伤全好了?伤口还疼不疼?这几天胃口好不好?都吃些什么?我那里进了一批西洋参,拇指粗的一根,明天送几根过来,你叫厨房做汤给你喝吧。」 一口气说了许多,语气极是温柔。 宣怀风倒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微笑道,「全好了,多谢关心。西洋参却不敢拜领,我这里还有几根。」 一边说,一边慢慢把手从他掌心里抽。 林奇骏见他抽手,便把眼光一抬,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又像有那么一点伤感。 宣怀风心里暗暗一叹,便也直对着他的目光,那一幕,在外人看来,两人就如彼此深情凝视一样。 但宣怀风的手,还是不犹豫地抽了出来。 林奇骏掌心空握着,只觉得余温犹在,苦笑着问,「你这是铁了心要和我决裂了?」 宣怀风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们两人,从来就没在一起,又怎么会有决裂这一说?」 林奇骏脸上不知哪一根神经,蓦地一抽,现出一个极陌生的面目。宣怀风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林奇骏却在笑,那笑容越发苦涩了,一边笑着,嘴里又发出一声长叹。 这时候,两人一直矗在楼梯中央,已经引起客厅里不少人好奇地目光扫过,宣怀风眼一垂,看见白云飞也正抬头瞅着他们,唇角带着一抹了然的微笑,忙对林奇骏说,「白云飞来了,你们也是熟人,下去大家见一见吧。」 林奇骏却摆了摆手,喃喃道,「你去吧,我没有心思见别人了。我这就走。」 宣怀风心下黯然,嘴唇动了动。 这欲语未语之间,林奇骏已经越过他的肩膀,直直往楼梯下走了。 宣怀风追着他的身影看,他果然没有停留,从客厅中穿过宾客,往大门方向那头去了。 宣怀风发了一会怔,想起过去那情痴暗恋,心里很有一股难过,但一想起白雪岚,又觉得人生充满色彩,将来必有很多好玩精彩的事,何须为了这么一点过往难受? 他淡淡一笑,便振作起来,潇洒坦荡地举步往下走。 白云飞已经在楼梯另一头等着了,见他下来,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目光转往刚才林奇骏离开的方向,问,「你和奇骏吵架了吗?他像是很不高兴。」 宣怀风说,「没什么。就算是朋友,有时候也难免话不投机。」 白云飞很识趣,只抿了抿唇,就没有往下提了,只说,「多谢你下我一张请帖。下一回,让我做个东道,也还你一次人情。」 宣怀风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云飞不禁露出一丝另有深意的微笑,说,「我早来了,不过你正和白总长忙着公务,听说是海关总署的正经大事,我区区一个小客,怎么敢惊扰?所以,我自己到荷花池那边逛了一圈,荷花开得很好,可我最爱的是摆着一溜过的几十盆芍药,真真漂亮。另有两棵广玉兰,也极可爱,风一吹,花瓣落了我一身。」 宣怀风道,「你真是诗情画意的人。到这时候,广玉兰已经开到花败了,公馆里这两棵还算开迟的,花一败就留不住,就是没有一丝风,花瓣也是簌簌往下掉。」 白云飞笑道,「倒也是,残花败柳,最是无趣。」 宣怀风一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白云飞又呵呵一笑,说,「宣副官,和你开个玩笑,你别恼。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不爱说玩笑话。」 又问,「怎么不见年太太?」 宣怀风脸上有些不自然。 自从出院后,他和宣代云只在电话里联系,面都很少见,这次赏荷会,也没有下帖子。扪心自问,就是为了宣代云对白雪岚有意见。 怕和姐姐面对面,又提起辞职的事情来。 应了她又不行,违逆她又不好。 宣怀风说,「姐姐身子不方便,不敢请她出门,要是不小心碰到哪里,姐夫可不会放过我。」 白云飞说,「原来这样,你真心细。我也奇怪,今天早上去年宅,怎么就没听见年太太说起这赏荷会。」 宣怀风诧道,「你今天去我姐姐那了?」 白云飞说,「常去的,令姐请我定时过去给她教戏呢。不过现在她这个样子,我也不敢教唱什么,怕她伤了气,只是她要听什么,我就唱什么吧。她很爱听我的《西施》。她很记挂你,嘴里总提着你,还说如果见到你,要和你说,常常去看看她。」 宣怀风听得非常内疚,后悔这些天都没有去看姐姐,让她挂心,忙道,「请你和她说一声,只要能请到假,或明日,或后日,我一定去看她的。」 白云飞好笑道 第119节 ,「你们这姐弟俩,打隔空战吗?公馆里都有电话,就不能说一声。她让我给你带话,你又让我给她带话。」 宣怀风失笑道,「果然,我糊涂了。不麻烦你,我自己打电话去约。」 白云飞说,「年太太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一边说,一边眼睛越过宣怀风肩膀,只往宣怀风身后瞥。 宣怀风一转身,原来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他身后了。 白雪岚问,「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宣怀风问,「我明天要去探望姐姐,你准不准假?」 白雪岚说,「当然准。不许你宣副官的假,我这个海关总长还想不想当了?我不怕你造我的反吗?」 宣怀风见他当着白云飞的面,玩笑开得如此露骨,大感吃不消,转头去看白云飞。 白云飞却装作和来客中的熟人打招呼,把脸别到一边去了。 白雪岚是个忙人,和宣怀风说笑几句,又被别的客人请过去,不得不应酬,只得依依不舍地抽身走了。 他一走,白云飞才转回头来,看宣怀风望着他,似乎在踌躇这样丢下他是否合适,解人地笑道,「你忙你的。我荷花也赏了,美食也品尝过了,该回去了。这个钟点。」 习惯性地翻手,往腕表上瞅了一眼,却又立即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垂了下去。 宣怀风一瞥间,已经瞧见他手腕上是空的,只肌肤上淡淡一圈印子,那是常戴手表的人脱下手表后常显出来的。 再一瞧白云飞脸上,竟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宣怀风便明白了两三分,走前一步,说,「你要回去了吗?我送送你。这么晚了,外面又乱,别叫黄包车,让司机送你吧。」 说着,陪着白云飞从客厅出来,朝着大门那头去。 过了大半个前院,把灯红酒绿的喧闹都丢在身后,夜的静谧包围了默默走路的两人。 宣怀风放慢了脚步,缓缓地问,「那手表,又是令舅的所为吗?」 白云飞说,「别错怪他。这次是我自己,一个熟人新送的,因为家里有些急用,我想着先押几天缓一缓。」 说完,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 宣怀风关切起来,「你病了吗?」 白云飞咳完了,掏出一条白手帕拭了一下,摇摇头,低声说,「不碍事。我打算再养几天就登台,天津那头新来了几个不错的角,听说天音园的经理打算签。不唱,人家不会帮我留着空台子。再说,总要挣那每月包银。」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心里不免觉得惨淡。 想起白云飞也是富贵出生,一失了父母,便凄惨到这境地,不免联想到自己当日,被二娘抢了家产,流落到北京来,又受姐夫的羞辱,然而自己又比白云飞好一些,没有吸毒薄情的舅舅舅母,还遇上了白雪岚…… 想着想着,就停了脚步,站在晚风中。 白云飞反而笑了,「别做这副感慨的模样。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唱戏的也和别的行当一样,不登台就拿不到薪水,并没有不平等之处。何以如此,反而显得我似乎需要同情了。」 宣怀风蹙眉道,「你说什么同情不同情的,我就不好开口说什么了。我知道,白雪岚心里,总当你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该有朋友之义,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或者家里有急用,或者要看病,不应不和我们说。难道你和当铺的老板,反而比和我们更有交情?」 白云飞一怔。 他从来不知道宣怀风也如此有说话的才能。 而说的话,不但合理,也十分情挚感人,字字都敲在他心坎上。 感触一起,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只是唱戏的人,不怕掉那些戏里戏外的假眼泪,却最怕在人前掉真眼泪。他眼眶一热,赶紧就忍住了,扯着薄唇笑道,「白总长心里,当我是朋友。但你心里,又怎样呢?我怕是高攀不上。」 宣怀风正容,「那你觉得我心里怎样?我无缘无故,敷衍你做什么?」 白云飞听了,不再笑了,垂下眼,默默无话。 宣怀风便也默然。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到了门房那,宣怀风和听差吩咐了叫司机送白云飞回家。今晚公馆办晚会,司机和桥车都是随时预备着送人的,一听宣怀风叫,立即就来了,停在大门外等着。 白云飞临上车了,才对着宣怀风低声说,「你的关心,我很感激。别的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抓住宣怀风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上车去了。 宣怀风送了白云飞,长叹一声,转回来客厅,刚好又碰上黄万山他们一群人,一边走着,一边谈笑得很快活。 宣怀风问,「赏过荷花了?」 黄万山说,「多谢,多谢,真是好花。社会名流衣香鬓影,迷人夜色花魂树魄,都足以写一篇稿子投给报社了。我们吃饱喝足,不该继续打扰,正打算找你告辞呢。过几日再约你出来会会,有没有空?」 宣怀风说,「这么早就走吗?」 黄万山道,「还早?你看看什么钟点了?尤其是才复,一向是早睡的人,明天还要教学生呢。不过我看里头那些大官们,倒是很习惯通宵达旦狂欢。我看见后院里开着一桌麻将,几个太太姨太太模样的人坐在那,小荷包里钞票都是五元十元一张地往外掏,好热闹。我们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他们打半圈的。」 谢才复说,「你少批评两句吧,里面那些也是人家请来的客人,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黄万山说,「对极,对极。等我们出去再批评,免得让人在墙角偷听了。」 宣怀风忍不住笑道,「万山,你当了记者,嘴巴更不饶人。小心秘密警察抓了你去。」 黄万山便夸张地捂住嘴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夜已沉了,他们要走,宣怀风也不多挽留,亲自送了他们出大门,问他们要不要车送。 承平摆手说,「不用,不用。晚风这么好,我们几个一道走着回去,更舒服。怀风,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今晚承蒙招待,下回吃小馆子,我来做个东道,你可不要嫌弃不来。」 几人在月色下兴高采烈,背影渐去渐远了。 宣怀风连送了两回客,再回到客厅,客人已经少了许多,只有十来个还在西洋乐队的演奏下抱着跳舞。他感到有些奇怪,刚才回来时还见到门口停着许多漂亮光鲜的轿车呢,怎么一会子就走了? 一问听差,听差笑着说,「走是走了几个,那都是明天有公务的官老爷们,不得不走的。那些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们,无事的人,闲着恨不得玩到天亮呢。总长说既然请了来,就该让人家尽兴,叫人在后面几个厢房里摆了麻将牌九各色玩意,随他们耍。又有一个什么黄次长,送了一台敲大鼓的来,又不知道谁,送了一台说书的来。现在十停里面,有九停都在公馆里各处乐呢。」 宣怀风仔细一听,果然,在客厅的西洋乐中,隐隐听见别处传来的鼓点,里面夹着咿咿呀呀的二胡,也不知道拉的是什么曲。 宣怀风问,「那总长呢?」 听差说,「总长被总理府的秘书长拉住了,硬要主人家陪打四圈。这会子估计在牌桌子上呢。宣副官要不要去看看?」 宣怀风一听是麻将,这他是很不在行的,去了也是白搭。 况且,虽知道白雪岚是不得不应酬,宣怀风却也不喜欢看那挥金如土的豪赌。 第三章 他看看周围自得其乐的客人们,不觉打个哈欠,估摸白雪岚的麻将打下来,至少几个钟头才结束,明天要去看姐姐,总不能顶着一个黑眼圈去找骂,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便自行回了房,叫人弄热水来,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上床躺了。 因为白雪岚先前的那一闹一抱,精力早用了不少,宣怀风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甜甜沉沉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觉得脸上痒痒的。 宣怀风睡足了**分,懒懒翻个半身,不去理会。 隔一会,又觉得一个手,贴着肚脐眼,恶作剧似的慢慢往上移,直够到乳投尖上,轻轻揉着。 宣怀风便被闹醒了,听见窗外偶尔一声的鸟鸣,犹闭着眼睛不肯睁开,叹道,「你就整天这样没完没了?」 白雪岚笑着用肩膀拱他,「小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宣怀风这才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外面好大的太阳,估计有十一二点钟了;再一看,白雪岚身上居然还穿着长衫。 宣怀风皱眉道,「打了一通宵的麻将?」 白雪岚说,「就是,累死了,还输了两千块钱,澡也没洗。起来吧,我叫听差给我准备热水,洗完了,我们一起吃早饭,再去年宅看你姐姐。」 宣怀风惊了一下,撑起上半身,「你去看我姐姐干什么?」 白雪岚朝他一眯眼,说,「你都已经承认跟我一辈子了,你的姐姐,自然也是我的姐姐。我有什么不能看她的?把话说清楚,她自然就不能再打让你辞职的主意。」 这一来,宣怀风连责备白雪岚通宵赌钱的话都忘了,只急得摇头,「不行,不行。我姐姐是传统女人,你这样乱来,吓到了她,我可不会原谅你。」 白雪岚反问,「难道一直欺骗她,就是对她好了?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还是你怕别人说闲话?」 宣怀风说,「谁说了要一直欺骗她?我既然认定了你,就绝对不会动摇。但现在就是不行,她快要生孩子的人了,受不了刺激。」 白雪岚忽然笑了,亲着他的脸颊说,「急什么,我说笑罢了,谁敢刺激你那宝贝姐姐?不过你今天见了她,她又对你说我的坏话,要你辞职,你怎么办呢?」 宣怀风这才明白,白雪岚故意说这番话,是为了打他一剂预防针,不由气得把他往床边一推,咬牙说,「你的心思,都用在对付我的伎俩上了?什么话不能直说,一起来就吓唬我好一跳。我姐姐要是问我,我就立刻点头答应,立即辞了你海关衙门的职!」 白雪岚呵呵笑道,「我才不信。」 扑上来,按着宣怀风,在他眉骨上、脸颊上、鼻尖上、唇上啾啾有声地亲了个遍,才把他放开,跳下床洗澡去了。 宣怀风拿他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坐在床上摇了半日头,感叹误上贼船,也下床漱洗一番,从衣橱里挑了一套精致的西装穿上,吩咐司机开车把他送到年宅去。 到了年宅,门房一见是海关总长的轿车,赶紧就有一个人跑进去报信了。 宣怀风才跨过大门槛,张妈在里头接了消息,满脸笑开花的跑着接出来,直道,「唉呦,怎么来也不给个信?小姐叨叨了这么些天,就盼着小少爷来瞧她呢,偏偏今天就坐车子出去了。这真是,真是的!小少爷快点进来坐坐。」 一边拖着宣怀风的手往里走,一边转头朝着门房里叫,「三才,你赶紧 第120节 去老梅绸缎铺瞧瞧太太在不在,要是在,和太太说,她弟弟来家了。悠着点,别让太太走急了。」 宣怀风问,「姐姐出门了吗?这可不巧。我该先打电话来的。」 张妈说,「她说要买点好衣料,给孩子缝几件衣裳。我也说了,这种事我老婆子做就好,她偏不肯,说要亲自做。」 走到廊下,宣怀风抬眼远远一瞥,客厅窗子里面似乎有个人影坐着,就问张妈,「今天有别的客人?」 张妈嘴一努,哼道,「什么客人?现世报,没娘教的。」 宣怀风不解。 张妈才说,「不就是二房生的那个嘛。」 宣怀风惊讶地问,「是三弟来了吗?」 张妈便又哼了一声。 她和宣怀抿的亲生母亲二姨太,是天然的两个阵营。一来,她是伺候太太和小姐的贴身人,对于二房这种对手,向来带有不言自喻的一种优越感;二来,这位从风月场里出来的二房,又没有任何为人所称道的女子的美好品德。 二者相加,自然是极不屑了。 张妈说,「巴巴地一大早来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知道小姐不在,还厚脸皮地坐着等。只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小少爷,你可别忘了,他母亲是怎么对你的。宣司令死了留给你的东西,倒都入了他们娘儿俩的口袋。」 宣怀风道,「那些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他再不好,也和我们一母同胞。他必定是知道姐姐快要生了,过来瞧瞧,这也算一番心意。」 一边说,一边想着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实在混乱。 姓展的军长一露面,白雪岚那爱吃醋的就急了,索性直接动了手。其实仔细想想,展军长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何必弄得如此难堪? 给三弟的帖子,又是自己亲自下的。 把人家请来,却让人家上司受委屈,很不合道理。 宣怀风想定了,便对张妈说,「我到客厅陪他聊聊,一起坐着等姐姐。你弄点吃的过来吧。」 张妈说,「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聊的?我看他眉目间,比从前更不正经,仔细把小少爷你干干净净的人给熏坏了。」 宣怀风失笑,「难道我竟不能和自己弟弟说话了?」 张妈叹道,「我只是个老妈子,敢和你说什么行不行的?小少爷要去就去吧,我去摆设些好吃的来,可那只是为你弄的,不为别人弄。」 宣怀风笑着搂了她一下,「张妈一直偏心我。」 张妈被他亲热地一搂,绷紧的老脸也忍不住笑了。 宣怀风走进客厅。 宣怀抿正不耐烦地等着,转头见他进来,愣了一愣,沙哑着嗓子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哥。」 宣怀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问,「来看姐姐吗?」 宣怀抿点了点头,皱起眉,「姐姐怎么这会儿还不回来?」 宣怀风说,「再等等,她这样的身子,不会出去太久。你来看她,她知道了自然高兴。」 「想是这么想。」 宣怀抿咧了咧嘴,像是笑,却又笑得颇为难看。 这几句后,似乎就没有话题了。 宣怀风原想为昨晚的冲突道歉,但不知为何,总是不想开口。 兄弟俩都默默的,察觉到不舒服的气氛。 小丫头进来,往宣怀风手边的桌上放了一碗茶,不吭声就下去了。他端起茶,微微啜了一口,不经意往宣怀抿脸上一扫,忽然瞧见左额上一道青痕,不由问,「额头上怎么了?撞的?」 宣怀抿举起手,把前面几缕刘海扫下来,遮掩住。 宣怀风问,「到底怎么了?」 问了几遍,宣怀抿才冷着脸反问,「昨晚你又不是不在,难道没看见?」 宣怀风吃惊,「难道是那个展军长打的?」 那人昨晚无缘无故追到后院,目露凶光,把白雪岚惹恼了,叫宋壬等揍了他一顿。 白雪岚这样做当然不对,但对于展露昭,宣怀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展露昭自来熟的态度,是很不合宣怀风的个性的。 没想到,他竟然把气撒在宣怀抿身上。 宣怀抿和他关系再疏远,毕竟都是姓宣,宣怀风想着自己是兄长,弟弟被人打了,顿时气愤起来,「岂有此理,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道理对你动手?你以后别在他手下做事了,还有什么地方被他打伤了?不行,我带你去找医生瞧瞧。」 站起来,要拉宣怀抿去医院。 宣怀抿啪地把他的手一摔,说,「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还说你怎么巴巴的给我发请柬呢,原来是为了当面侮辱我的上司,你存心让我丢差事,是不是?不过你也打错了算盘,展军长对我好得很。他从不动我一根头发!」 这话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躲闪,像真有其事一般。 宣怀风更不解了,问,「那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宣怀抿在他面前,绝不肯说展露昭一点不好,信口开河道,「昨晚回去,事情被展司令知道了。他最疼展军长,知道展军长在白公馆吃了亏,又是我惹出来的事,气急了,揍了我一顿。要不是展军长护着,恐怕我今早起不来了。」 宣怀风说,「不管司令还是军长,那些带兵的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怎么好相处?我不能看你这样吃亏,你辞了差事,我帮你再找一处谋事。」 宣怀抿说,「我不辞。」 宣怀风问,「这是为什么?」 宣怀抿说,「有什么为什么?人各有志。听说你也没少吃白雪岚的亏,怎么你自己不先辞了他的副官,反而来管我的闲事?」 一句话,把宣怀风说住了,怔在那里。 半晌,宣怀风说,「也对,人各有志。」 叹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这时候,小丫头又进来了,端着一个大方盘,上面是几碟咸甜点心。这些都是张妈张罗的,平日宣怀风过来,张妈总是寸步不离,现在大概是厌恶宣怀抿,不肯过来,便使唤小丫头送了。 小丫头把点心碟子放到桌上,和宣怀风说,「张妈说了,还缺什么,请您传个话,她立即就做。」 宣怀风点头说,「和她说,这些就顶够了,用不着别的。」 小丫头答应着走了。 兄弟俩人刚才说冷了场,越发无趣,随手拿着点心在嘴里吃着,索然无味。半日,宣怀风看了看客厅一头放的大摆钟,正想着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忽然听见宣怀抿说,「我先和你打个招呼,那小飞燕,我怕是照顾不了了。」 宣怀风把头一回,忙问,「这话什么意思?」 宣怀抿说,「昨晚闹成这样,你还指望展军长关照她吗?他倒真的想继续关照,只是展司令恼火得很,知道这女子和白公馆有些关系,怎么能容她?听展司令的意思,要把她卖去窑子呢。」 宣怀风吃了一惊,说,「这怎么行?」 宣怀抿无关痛痒,冷笑着说,「人在展司令的公馆里,卖不卖,还不是司令一句话的事。」 宣怀风正色道,「三弟,人家好不容易出了火坑,忍心又推她进去吗?这事你不能不管。」 宣怀抿说,「我区区一个副官,敢和司令作对?本来可以求求军长,但你们昨晚这样对他,就算他心肠好,愿帮忙,我也没脸去求。你要有本事,带着海关衙门的兵打上门好了,别怪我这个当弟弟没给你提醒,展司令的兵都荷枪实弹,在首都里闹出什么大乱子,你别悔青了肠子。」 宣怀风出生军阀之家,极明白那些军阀作风,为一时喜好,不顾道德法律,有枪在手,无所不敢为。 要对付展司令,说道理是说不通的。 动刀枪的鲁莽做法亦不可取。 可是,又不能坐视不管。 宣怀风蹙眉想了一会,问,「知道要把她卖去哪里吗?什么时候卖?」 宣怀抿说,「我哪知道,展司令随口一句,大概就那么个意思。」 宣怀风斟酌道,「要只是钱的问题,由我出,不管多少,买下她就是了。但只不要卖了给别人,更不能卖给妓院。你也知道,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请你也负起一点责任来。」 宣怀抿笑笑,「这干我什么事?弄了半天,原来你看中她了。不然何必费这么些心思?」 宣怀风极正派地盯他一眼。 宣怀抿说,「好吧,怎么说,你也是我哥,我只能做到仁至义尽。」 他踌躇了一番,说,「展司令的脾气,我也摸不准,但他看小飞燕不顺眼,要处置她,那是肯定的了。我倒想了个法子。」 宣怀风问,「什么法子?」 宣怀抿说,「我去和司令说,有一家窑子,想花钱买几个脸蛋好的姑娘招揽生意,何不把小飞燕卖个好价钱。虽然司令不在意这一点小钱,但这口恶气他是要出的,说不定会答应。他要是答应了,我就告诉你,让你把现款准备好。到时候,我把人带出来,你把钱给我,小飞燕嘛,你就悄悄领走罢。」 宣怀风一想,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点头道,「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有动静,你打电话到白公馆找我。」 第四章 这样一番话下来,场面便没有刚才那样冷了,两人静静吃了几件点心,只以为宣代云很快回来,不料到了中午,还不见宣代云。 张妈在走廊上往客厅里偷窥,见宣怀抿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暗骂他死皮赖脸不识趣。 不过宣怀抿是客,又是宣家三少爷,她也拿他无可奈何。饭厅里要备客人的午饭,只能把原本精心准备做给宣怀风姐弟的好菜,叫听差端过去,让两位少爷享用。 兄弟俩各有各的心思,胡乱吃了午饭,又等了许久,才听见两下汽车喇叭响隔着墙远远传过来。 宣怀风说,「一定是姐姐回来了。」 忙站起来,到厅门前迎着。 果然就见两个小丫头抱着满怀的东西进来,有外国牛皮纸包的,有玻璃罩子套着的小件,另有听差双手捧着几匹色泽鲜艳的布料。 宣代云手上拎一个小巧玲珑的手提包,穿一件坠着水钻的长敞袍,披着黑金相间云纹小坎肩,腆着大肚子,让一个老妈子搀着,一步三摇地走过来。 宣代云见到宣怀风就笑骂,「你真会赶趟,我在家等了多少天,影子也等不到一个。偏偏出一趟门,你就来了,要我怎么说,算准了日子的?我知道,你现在是大人物了,也不用把谁看在 第121节 眼里。今时不同往日,你还认得什么哥哥姐姐?不待见我,索性别来好了。」 宣怀风不敢反驳,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垂手挨她数落,见她迈步子上门厅石阶吃力,赶紧下来和老妈子一边一个搀她的手。 宣代云不肯让他搀,身子一侧,把手一避,在半空轻轻绕了半圈,点在他额头上,瞪他道,「别以为献这点不费劲的殷勤,我就受你的哄。我今天买了布料、外国花边、香料,还有一双小金镯子,是给你未来外甥的,统共六七百块钱,你帮我付账,算是罚金。你认不认罚?」 宣怀风苦笑道,「认罚就认罚,只是我到底做什么事惹姐姐生气了呢?」 宣代云刚要说话,前头从门边冷不丁钻出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叫了一声,「大姐。」 宣代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宣怀抿。她颇有几分惊讶,把宣怀抿上下打量几眼,才说,「原来是三弟。什么时候到首都来了?我到了这里,很少听见你和你娘的消息。」 宣怀抿嘻嘻道,「我来了有一阵了。娘说我大了,也该出来见见世面。到了首都,我还见过二哥几次。二哥没和大姐提起我吗?」 宣代云淡淡道,「你二哥忙,他就是没和我提,你也随时可以过来。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宣怀抿说,「正是这个意思。姐姐别站着,小外甥也累,我搀着你。」伸出手来。 宣代云不好避开,只能让他搀了,一起进到厅里。 宣怀抿带了大量礼物,都堆在客厅里,一色一色用红纸包了,还像旧规矩一样备了一张礼单。 宣代云略略一看,至少有十来件贵重东西。 她是大家庭的小姐,心里虽有些诧异他出手大方,脸上却很矜持,放了礼单,对宣怀抿说,「这是干什么?我们姐弟情分,不看这些东西。你就算有大出息,会挣钱了,来看大姐,也不必如此奢费。攒几个钱,给你妈留着。这几件小婴孩的衣服我收下,其他的,你带回去。」 宣怀抿说,「特意为大姐买的东西,怎么要我带回去?这不是存心扫我面子吗?虽说我是小老婆养的,大姐又常说,大家不分嫡庶,都是姐弟情分。既然是姐弟情分,怎么弟弟送姐姐东西,姐姐反而扫出门?这些东西,姐姐要是不肯要,丢了得了。我也没脸拿回去。」 宣代云对着嫡亲的弟弟怀风,一向是有话就说,直来直往。 对着这个庶出的三弟,心里就算看不上,面上却不肯没了嫡系的风度涵养,反而一向是和颜悦色,不说一句重话。 听他这样一说,宣代云便不拗下去了,浅笑道,「你这样花钱,你娘知道了,不骂你吗?」 宣怀抿说,「我每个月给我娘寄钱呢,她有钱花,乐得很,哪有工夫管我的事。」 宣代云和宣怀风默默对看一眼。 二娘一向不是规矩人,当年忌惮着爸爸,在宣家才老实了这些年。如今爸爸去世,她再没有人管,手上若再有几个钱,不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过事到如今,别人也管不着。 各随各的去吧。 因为有宣怀抿在,宣代云有许多事不便当着他的面和宣怀风抱怨,三姐弟在客厅里天南地北的闲谈,各问问近况,说的都是不着痛痒地话题,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钟头。 宣代云毕竟有身孕的人,出门一趟,又待了这会儿客,渐渐露出倦色,好几次看看宣怀抿,却又不能开口送客。 心里暗暗奇怪,怎么宣怀抿今天就谈性这么浓,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坐下就不起来了。从前在家里,他可是不怎么爱说话的。 宣怀风看她脸有倦色,猜到几分,体贴地说,「姐姐坐半天了,进去躺一下吧,我在这里代你陪三弟。」 宣代云也正觉得辛苦,只好点头,又对宣怀风说,「我是实在撑不住,进去休息一会再出来。反正你也是这里半个主人,代我招待也合适。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吃了饭,我还有话问你。」 最后一句,听得宣怀风心悬起半分。 不知道姐姐要问什么,如果又是逼他离开白雪岚,那这一场问话可就够呛,还不如早点开溜。 宣代云进房里去,约莫过了一刻,年亮富就拎着一个大公文包满头大汗的回来了,一跨进门,就嚷着听差倒凉水,又说这鬼天气热得快。 厅里两人都站起来,叫了一声,「姐夫。」 年亮富转头一看,乐道,「哎呦,稀客!怎么你们兄弟俩一起来了?」 大家便又坐下聊,年亮富看了宣怀抿送的礼单,大赞他有出息,啧啧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我岳父是个做大事的,我两个小叔子自然也要做一番大事业。不过三弟,你这份礼,送得也太重了,我怎么好意思空手收下?」 宣怀抿说,「姐夫别提这事,为了这个,刚刚还和大姐央了半日,她才点头答应收下的。」 年亮富笑道,「既然你大姐答应了,我就不当反对派了。」 谈了一会,张妈进来问预备晚饭的事。 年亮富问,「太太呢?」 张妈说,「太太累了,睡着呢。」 年亮富哦了一下,说,「睡了就不要打扰她。晚饭……」抬起眼,询问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宣怀风正想趁着姐姐睡了,躲过这场问话,忙道,「我还有公务要办,晚饭就不吃了。」 张妈大为失望,不由哎呀一声,「小少爷,你难得回来……」 不等她说完,年亮富就皱眉呵斥道,「去去,你又来了,我们大男人有正事要办,哪有空理会你们这些小肚鸡肠。」 宣怀风忙道,「姐夫,张妈也是疼着我。可惜,今晚是不能留在这里吃了,改日吧。」朝张妈露出一个微笑。 宣怀抿也说,「我晚上约了人,也不在这里吃。」 年亮富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在这里吃。」 对张妈说,「你就准备太太一人份的晚饭吧,她忙活了一天,正好让她晚上清净点。」 张妈只能答应着走了。 接下来无话可聊,宣怀风心里有些记挂着白雪岚打了一夜通宵麻将,不知道怎么样,便站起来告辞。 年亮富和宣怀抿都站起来,亲自送到厅外阶前,宣怀风请他们留步,自己往大门去了。 看着宣怀风背影消失在假山后头,宣怀抿问年亮富,「晚上我请姐夫一请,肯赏脸吗?」 年亮富失笑,问他,「你不是晚上约了人吗?」 宣怀抿一哂,「哪有约人?我是吃不惯大宅子的饭,死板得很。没点乐趣,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 又压低声音说,「刚才张妈在面前,我不好直说。那老婆子是大姐的人,最会当耳报神,我可不敢惹她。」 一闻此言,年亮富大起同仇敌忾之感,点头道,「就是,就是。女人不好惹,老妈子更不好惹,天天打小报告,监视行踪,街头巷尾,三姑六婆地进谗言,简直比便衣警察更可怕。我哪敢要她伺候,她少在我老婆面前挑拨离间,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出去喝几杯酒,回来就敢给我脸色瞧,认识的知道她是老妈子,不认识的,还以为她是我丈母娘呢。」 宣怀抿很是同情,拍着他肩头说,「不愉快的事,姐夫就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反正大姐睡着,不如我们快点出门。先说好,这一顿我做东。」 年亮富问,「去哪里好呢?」 宣怀抿问,「飞燕阁如何?」 年亮富摇头,「不好,不好。里面的姑娘我没有一个不熟的,缺点新鲜劲。」 「刚才说笑罢了,飞燕阁那种地方,都是玩滥的货色,怎么够格招待姐夫这样的贵人?」宣怀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把头凑过来,低声说,「姐夫觉得绿芙蓉怎么样?」 年亮富问,「哪个绿芙蓉?不会是天津新来的那个唱《梨花泪》的青衣吧?」 宣怀抿说,「除了她还有谁。」 年亮富眼睛一亮,继而又一脸不信,「你说大话。听说这绿芙蓉年纪轻,模样一等一的漂亮,别人不管多大名气,从外地刚到首都,都低眉敛目,不敢摆款。她却十分嚣张,小舞台不屑登,说要等天音园的压轴场。就因为这分傲气,反而短短一阵子就出了风头,许多大官要约她吃饭,她都端着架子不肯呢。外面人说,这小女子虽然唱戏,男女之事上还是个雏儿,很警惕的。」 宣怀抿说,「是不是雏儿,我不知道。不过姐夫有兴趣,今晚试试她好了,要是雏儿倒不错,顺便给她开苞。」 年亮富大为吃惊,「什么?能约她出来吃饭已经不容易了,她竟肯听你的陪人过夜吗?」 宣怀抿把头一点。 年亮富喉咙里挤出一个古怪的声音,眼神兴奋地问,「老弟,你怎么弄的?告诉哥哥,我也试试。」 宣怀抿又是嘻地一笑,「你别问,反正我们要她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姐夫也别怜爱她是不是雏儿,有什么平日不好意思玩的花样,尽管在她身上玩就是了。保证她乖巧听话。」 年亮富脸上两团肥肉一颤,「老弟,你可不要耍着哥哥玩?我可真的会信。」 宣怀抿说,「我拿性命担保,总成了吧?不过就一件,千万不要让大姐知道,不然我吃不了的兜着走。」 年亮富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疯了才告诉她呢。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如何?」 宣怀抿问,「是坐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年亮富说,「当然是你的车,我的车子一出去,等回来了,她一定又审问司机调查我的行踪。这年头什么都好,就是女子解放运动,真真是男人的痛苦源头。」 宣怀抿听得呵呵笑,说,「太太解放已经够呛,再加一个多嘴的老妈子,一个不解风情,还当着海关总长副官的小叔子,那就更要命了。」 年亮富更是点头,连连道,「就是!就是!」 他和宣怀抿这一番交谈,如遇了知己,说不出的相见恨晚,不再迟疑,十分亲密地携了宣怀抿的手,出门登车,扬长而去了。 宣怀风告辞了年亮富和三弟,趁着姐姐小睡未醒出了年家大宅,轿车司机不知道他会不留下吃晚饭,并没有准备,车停到了后巷。 门房说去帮宣怀风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大门,宣怀风说,「不用,我自己过去吧,他们开车习惯乱按喇叭,等一会把姐姐吵醒就不好了。」 自己走到后巷,才一转过弯,就看见海关总长的林肯轿车停在角落,几个护兵站在车旁围了半个小圈,闲着无事叼着香烟在大吹牛皮。 一个护兵正指手画脚,口沫四溅地说,「一瓶四月天,外头起码卖五六十块,我的乖乖,那是什么好玩意,一瓶酒可以在我家乡买一个人了。两瓶,就是一百多块。总长够豪气,别人这头送他手里,他一上汽车 第122节 ,那头就递给我了,说拿去。我的娘,一百多块!根本不当回事!」 另一个护兵说,「什么豪气,那是我们总长没口福,他不能喝酒。当初在山东,他可是出了名的海量,现在是滴酒不沾。唉,男子汉老爷们,怪可怜的……」 说到一半,忽然后腿挨了宋壬一踢。 那护兵不解地回头,瞧见宣怀风走过来,赶紧把话给停了。 众人都站起来,七七八八地敬礼,「宣副官。」 宋壬问,「宣副官,回白公馆吗?」 宣怀风点点头。 司机当即为他开门,众人便都上路,宋壬贴身保护他,白雪岚不在,就进后座和他坐一块。 等车一溜烟开到大马路上,宣怀风忽然问宋壬,「总长一直都没有再喝酒吗?」 宋壬一愣,知道他刚才听见了,不知为何,明明和自己无关,却像犯了错似的,脸红耳燥。 半日,宋壬才讷讷地说,「宣副官,兄弟们闲了,乱嚼舌头,这些人都是大老粗,说错了话,我替他们赔罪,背地里踢他们几脚给您消气。您可千万发善心,别在总长面前说,总长火了,他们就有罪受了。」 宣怀风微笑道,「你们倒真的很怕他。」 宋壬道,「总长恩是恩,威是威,天生的霹雳手段。谁不怕他啊?只有您不怕。他怕您。」 宣怀风问,「他怕我吗?」 宋壬不知道他这个不咸不淡的反问里有什么深意,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左想右想,索性憋住了,不再说一个字,只露出一脸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傻笑。 宣怀风便不再问了。 回到白公馆,宣怀风问听差,「总长呢?」 听差说,「总长在房里,正睡觉呢。」 宣怀风看看钟点,快下午五点了,不由问,「睡了一天吗?」 听差说,「哪里。总长中午出去了一趟,两点多回来就在书房办公了,刚刚才睡下。」 宣怀风暗暗蹙眉。 这个人,一点也不爱惜身体,昨晚通宵未睡,今天又不知忙什么。 听差问,「宣副官,快晚饭,要请总长起来吗?」 宣怀风说,「让他睡吧。叫厨房备总长的晚饭,他醒了是要吃的。」 听差又问,「那您呢?」 宣怀风说,「我不饿。」 他叫听差准备水,干干净净洗了一个澡。 洗了澡,无事可做,又不想打扰白雪岚睡觉,便往书房去。 见书桌上一叠文件批了一半,几张纸散开来摊着,帮白雪岚叠整齐了,顺道扫了一眼,把里面凡是自己熟知的都逐一抽出来。 在白雪岚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细文,拿钢笔在白纸条上拟了节略,该注意的地方都写了提醒,一张张插在文件里,露出一点纸头。 这样白雪岚回来看见,批文件能省不少功夫。 等把这些弄好,才发觉脖子发酸,抬头一看,天色已经黑了。 窗外夏虫低鸣。 宣怀风放了钢笔,走出书房,疏散一下。他平日被白雪岚纠缠惯了,现在一下子得了清净,荷塘假山,清风朗月的幽静,反而不适应。 慢慢地在月下踱步,走了片刻,一抬头,不觉失笑。 原来踱着踱着,居然踱到白雪岚房外了。 到了这里,就有些忍不住,想看看他睡得怎样。 宣怀风试着推了推,房门像等着他回来似的,没有关,手一推就慢慢顺着门轴转开了。他侧着身子悄悄进去,走到床边。 白雪岚躺在床上还是很不老实,仰脸敞躺,四肢打开,他手长脚长,这样一展开,几乎占住了整张床,可见天生的一股霸气了。 宣怀风看真丝薄被子快被他踢到地上,弯了弯腰,想捞起来放回床上,才一动,就听见床上悠悠嗯了一声。 白雪岚睁开眼,目光一扫,就定在他身上,懒洋洋问,「你回来了?」 宣怀风点头。 白雪岚问,「吃饭了没有?」 宣怀风知道他没睡够,不想他勉强爬起来陪自己吃饭,又点点头。 果然,白雪岚一笑,「那好,快来陪我睡觉。」 宣怀风哭笑不得,「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白雪岚说,「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爱听吗?那好,我陪你睡觉。反正我们是友邦,互惠互利,就像法国和英国。」 宣怀风说,「你睡就睡吧,脑子一团浆糊了,还讨论国际关系。」 白雪岚问,「你到底来不来陪我?」 宣怀风说,「我总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就往床上躺。」 白雪岚叹一口气,很让步似的说,「好罢,给你一分钟,快点脱了上来。我倒也比较喜欢你光着身子。」 宣怀风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走到屏风后换了一套睡衣。 出来走到床边,就被白雪岚拉过去了,捞在怀里,啧啧嗅着他的脖子,又问,「不是说光着身子吗?怎么多了一套讨厌的睡衣?」 宣怀风说,「你这样得陇望蜀,没完没了,就不怕惹翻我吗?」 白雪岚说,「怕的。」 果然老老实实,抱着宣怀风又睡过去了。 白雪岚舒舒服服醒过来,臂弯里软软满满,睁开眼睛看看,宣怀风还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他转头向大摆钟那头,借着窗外逸进的廊下的微弱灯光,勉强认出时针指着四。 原来还是早上四点钟的样子,天尚未亮。 自己是昨天下午四点多躺上床的,算起来,也是一口气睡了十个钟头,到现在,浑身精神都养足了,再也睡不下去。 打量怀里的人,不禁心痒痒。 心一痒,不觉手也痒了,想去摸摸宣怀风高挺的鼻尖。白雪岚才一抬手,忽然又想起现在只有四点钟,自己睡够了,宣怀风却没有睡足,自己这双手贪得无厌,摸了脸,恐怕又要摸别的地方,一处连一处摸下去,自己是没有那个自控的能力悬崖勒马的。 想到这,手就在半空停了下来。 盯着宣怀风毫无防备,睡得斯斯文文的沉静脸庞看了半晌,终究还是觉得诱惑力太大。 白雪岚在心里叹了一声,把手抽开,让宣怀风挨在枕头上,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 出房门,到院子里连打了两趟长拳,出了一身汗,才算把燃起的火焰压了下去。 这钟点当早班的听差已经起来了,见白雪岚打完拳,忙洗了一把干净白毛巾送过来。 白雪岚接了,满脖子地擦汗,一边说,「有什么吃的,弄点来。肚子饿,叫他们弄点荤的,别尽是白粥黄瓜,吃那些没味。」 听差说,「宣副官昨晚有话,给总长留着晚饭,以为总长晚上总要起来吃一些,谁知道压根没起来。厨房里备着好几样荤菜,一点没动,有烤鸭、红烧肉、鲜笋炖羊腰子,小炉子上还温着莲藕排骨汤。总长要吃,现在就摆到小饭厅?」 白雪岚听见是宣怀风吩咐为他留着,心中大美,当即点了点头说,「正合适,都摆上。」 听差赶紧去通知厨房。 这顿迟来的晚饭很快就摆上了。 白雪岚移步到小饭厅,见了这几碟子菜,便依稀感觉这是宣怀风亲手为他做的一样,拿起筷子,大刀阔斧地吃了一番,那份滋味与众不同。 又灌了两大碗汤,看到碗底的莲藕,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赏荷会。 虽然借着赏荷会和宣怀风取得了很好的进展,但这事却不能不仔细审查。 吃完了,白雪岚叫听差把宋壬叫过来。 宋壬一来,白雪岚问,「赏荷会那次,宣副官私下送了几张帖子出去,是哪个传递的,你知道吗?」 宋壬浓眉皱起来,摇头说,「这我不知道。宣副官出门,我跟得紧,要是在宅子里,我就没时时跟着了。总长,不然我以后在宅子里也步步跟着?」 白雪岚笑道,「算了,这样跗骨之蛆似的,他非和我抗议不可。总要让他喘口气。不过,这事还是查查,那姓展的就是这样招到屋子里来的。」 宋壬说,「我去问问兄弟们。」 白雪岚点头。 宋壬出去一转,不多会,回来了,见着白雪岚就说,「大铁牛说,前几天他在大门站岗时,看见一个听差从里头出来,叫一辆黄包车急着走。那家伙神色慌慌张张的,大铁牛就盘问了两句,见他说是帮宣副官送东西,就放他走了。」 白雪岚问,「哪个听差。」 宋壬说,「是个叫傅三的。总长,要不要我处置一下?」 白雪岚拿茶水漱了漱口,才淡淡说,「你看着办。意思意思教训一下就好,下手悠着点。这不是你们那死人活人躺一个坑的山东战场。我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阎罗王,只是给这公馆里的人都提个醒,不要整天偷偷摸摸地里外传递消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在外面多少人恨不得我死呢。」 ◇◆◇ 天亮时分,宣怀抿才从外头回到住处,一进门,首先就叫听差准备洗澡水,痛痛快快把一身黏糊糊的汗给洗了,又仔仔细细把头发用外国香胰子洗了一遍。 展露昭正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屏风里进进出出,一下子窸窸窣窣换衣服,一下子捣鼓这个那个,睡不下去,坐起来大不耐烦地骂,「大清早的,你浪个什么劲?叫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宣怀抿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年亮富那下三滥,又贪财又好色,给他一张礼单,再加一个娇滴滴的绿芙蓉,把他乐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先让他乐几天。」展露昭冷笑道,「他现在只是湿了鞋子,等下了水,湿了头,到时候老子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宣怀抿说,「我和绿芙蓉说了,等她把年亮富哄服帖,让他也尝尝我们的货。」 展露昭提醒道,「你别阴沟里翻船。记得把他瘾头吊足了,才下刀子。」 「放心,我晓得。」宣怀抿又说,「还以为稽查处处长怎么难弄,害我小心翼翼,空兜一个大圈子。早知道年亮富这么孬货,我就不必巴巴地上年宅,送大姐这么多礼,给大姐陪这么多笑脸。本来还打算叫大姐帮我说两句好话,结果大姐一句好话也没说,年亮富自己就黏上来了。偏偏不走运,撞上那家伙,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犯冲,他好久没去年宅,就我去的时候,他就上门了。晦气 第123节 !」 展露昭顿时露出注意的神色,问,「你撞到谁了?」 宣怀抿说,「还能有谁?」 展露昭问,「他去年宅干什么?」 宣怀抿在他面前,向来很乖巧温顺,很是忍耐。 唯独宣怀风,是一根带刺的针,一提起他二哥,针尖上的毒汁压不住地渗出来,带着一股股不可言的抽疼,顿时带出他满腔恨意。 宣怀抿像受到威胁的蛇似的,簌地转过头,尖刻地反问,「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前天是谁被人家打狗似的打出门,回来疯子一样的又骂又动手打人?你不是说,白雪岚睡过的烂货你不稀罕吗?你不是说,以后就是他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给他一个正眼吗?哈,狠话说得响,才两天工夫,一提起他,你又浑身发痒了?心劲又上来了?你瞧瞧你的眼珠子,都发绿光了,狼见了肉似的。你自己说过的话,到底算数不算数?」 展露昭哪里容人这样说他,顿时恼了,脸沉下来,「闭嘴!你皮痒了欠抽是不是?」 宣怀抿骤然打个哆嗦,嘴巴一下子抿紧了。 两边脸颊僵硬着。 展露昭说,「过来。」 见宣怀抿纹丝不动,又恶狠狠喝一声,「要老子动手是不是?」 宣怀抿这才磨磨蹭蹭走到床边。 展露昭伸手一把抓着他手腕,把他趔趔趄趄拉到身边,三两下拨开他额前头发,看了一眼,骂道,「叫你少擦那些熏死人的洋霜,就知道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好好一个爷们,娇得跟小娘们似的,挨个巴掌拳头,几天都消不了,难看死了,碍眼!」 宣怀抿叫屈,「你知道难看,下手轻点啊。打了人,还嫌人家脸上的伤难看。」 展露昭说,「你就这种货色,不打不识趣。」 举起手,在宣怀抿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气使颐指地吩咐,「上来,给本军长坐坐莲。」 宣怀抿冷哼一声,扭过头,看了展露昭两眼,那眼神也不知是爱是怕,迟疑一会,又慢慢挪过来,把手按在展露昭两腿间。 等那里慢慢胀大了,便自己脱了裤子,靠在展露昭膝上,一点点坐了进去。 展露昭抱着他的腰,上上下下地抽动,把他直顶得魂飞魄散,呻吟连连,酥软无力,背靠着展露昭的胸膛。 展露昭也浑身是汗,从后面咬住他耳朵问,「他到年宅去,有没有看见你脸上的伤?他问你什么话没有?」 宣怀抿被他一下一下狠狠地顶着花心,正两眼失神地大口喘着气,听见他忽然问起这个,虽然嫉妒,也抽不出力气和他拗。 何况,不靠着宣怀风这个诱饵,他又如何勾得住展露昭? 便一边淫媚娇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就知道……你不死心。我和他说,展司令要卖了小飞燕去……窑子……他立即就上钩了……我一个电话,他保管来。」 展露昭一阵狂喜,对着宣怀抿啧啧几下乱亲。 想起宣怀风,胯下雄风又涨了三分,奋勇抽刺,更加把宣怀抿鞭挞得欲生欲死。 第五章 宣怀风睁开眼,一摸旁边,床上空荡荡的,也料到是白雪岚先醒了出去了。 昨天没吃晚饭就睡了,腹中咕咕叫唤,他起来换了衣服,漱洗一下,出去唤了个听差过来,要他给厨房打个招呼,赶紧弄点清淡的早餐来吃。 早餐过来,宣怀风匆匆吃了一碗稀饭拌咸菜,放下碗,倒有些奇怪了。 往常醒了这一会,白雪岚早就过来缠他了,今天倒是格外清静。 吃完饭,不禁找了一个人问。 那人说,「总长一大早就回衙门办公了。」 宣怀风心里惊讶,这人怎么如今这么勤快起来? 不过白雪岚勤劳公务,总比吃喝玩乐的好,宣怀风便不再多问,把宋壬叫了过来,说准备车子出门。 宋壬问,「出去?昨天已经出了一趟门,今天又要去哪里?」 宣怀风说,「去海关衙门,这么多天了,我也该去做点事。总不能一直歇着。」 宋壬一听,摆着手笑,「宣副官,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总长说了,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去衙门。你真要去,请你等总长回来,亲自征求他同意好了。不然,我不敢照办。」 宣怀风又气又笑,「我现在失了人身自由还是怎么的?连想做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亏你这么大的个子,就知道怕他。不要紧,你陪我去一趟海关衙门,横竖总长也在那里,见了他,我要他当面点头同意。」 宋壬说,「总长今天不在海关衙门。」 宣怀风一怔,问,「那他去哪了?」 宋壬说,「这个我不清楚,早上我正和总长报告事情呢,有人打了一个电话来,总长接了,急急忙忙就出门了。我还送着他到大门那里,听见他和司机说的地方不是海关衙门。好像是码头那里大船检查,有人不服气,闹起来了,他要去看看什么状况。」 宣怀风便有些担心,说,「既然如此,我也该去看看。有能帮忙的地方,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宋壬呵呵笑道,「宣副官,不是我说,您就是爱操心。那么针尖一点大的事,有总长在,还有摆不平的?您在这等等,指不定一会儿总长就回来了。」 他虽然总是露出个笑脸,其实却是个说一不二,拗不过的人物,说了不让宣怀风出门,那是绝对不让宣怀风跨出公馆门槛一步的。 宣怀风没法,想着宋壬说的也有道理,码头上就算有什么事,白雪岚一到,那气势也能把事情压服过去,等白雪岚回来再问明白罢了。 他便往书房里去。 到了书房一看,昨晚摆在上面的公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白雪岚拿走了,还是孙副官收拾起来。竟是无公务可做了。 宣怀风闲晃了一圈,忽然想起那本《飘》来,记得白雪岚这里,除了一本翻译过来的中国版,还另有一本从美国带过来的英文版,自己留学回来已久,学了半吊子法文,现在既然闲着,何不把英文版也翻出来看看,既复习了英文,不把过去所学丢空,又能再领略一下那小说的美丽。 不料在白雪岚的书柜上翻了好一会,都找不到那本英文版的原着。 宣怀风想,估计白雪岚书太多了,书柜里堆不下,放到后面那有大玻璃橱的厢房里去了。除了那小说外,白雪岚还有一堆外文原着,大概也丢在那里,倒是叫个听差都取过来的好。 他叫了一声,不见有听差过来。 便出了书房,在拐角处立着四处看看。 不一会,果然远远见着一个穿蓝布袍子的人影正往东边去,耷拉着两肩,沿着墙边走,躲躲闪闪似的。 宣怀风仔细一看,还是个熟人,不禁叫了一声,「傅三?」 那人身子一僵,竟把脖子一缩,加快了脚步似的。 宣怀风奇怪了,又叫了两声,竟是越叫越走,他不放心起来,索性追了上去,拦了他问,「我叫你呢,怎么没听到?」 往傅三脸上一瞧,顿时怔了。 原来傅三脸上添了好几条道道,红红肿肿,也不知道是什么抽的,看来挨了一顿狠揍。 宣怀风皱起眉,问他,「这是谁干的?」 傅三摇了摇头,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有点害怕地一闪。 宣怀风明白过来,追问道,「是白雪岚打的吗?他为什么打你?就为你帮我送了几张请柬?」顿时气起来。 傅三被他逼不过,苦笑着点点头,央求道,「宣副官,您让我走吧。我还要去办事呢。」 宣怀风说,「你不用害怕,这是我连累了你,自然要帮你找个公道。白雪岚那人,也太霸道了,他怎么打得你?我先带你到医院看看去。」 伸手去拉,傅三又往角落让了让。 宣怀风只以为他害怕,安慰说,「别怕,他就算有火气,也只许他冲着我发,犯不着牵连你。」又伸手一拉,刚好拉到傅三袖子。 忽然一个东西簌地掉下来,哐当! 一声脆响,砸得精碎。 宣怀风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傅三是因为身上有伤,所以两手总抱着腹部,不料原来是怀里藏着东西。往地上一瞧,红色的碎片摔得满地晶莹流光,那犹在地上咕噜噜乱滚的半截瓶颈……不正是白雪岚书房里壁柜上摆着的玛瑙方身圆颈瓶吗? 宣怀风正目瞪口呆,傅三也吓坏了,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下来,抱着宣怀风的腿哆哆嗦嗦求饶,「宣副官,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恰好管家就在附近,也听到声音,赶过来一看地上的乱七八糟,再一看这一站一跪的两人,顿时就明白了,跺脚骂起来,「好呀!原来是你这个贼!最近后院里丢了两三样东西,不用问,都是你干的了,倒害我里里外外地找,提心吊胆地担着干系。这不是总长书房里的那个玛瑙瓶子吗?呀!你胆子越发偷大了,连总长书房里的东西也敢下手,我倒瞧瞧总长治不死你!」 傅三抱着宣怀风的腿,犹如抱着救命稻草,只管哭求,「宣副官,您开恩!您开恩!总长说过,在公馆里偷东西,他不送警察厅,直接砍了双手往乱葬岗一扔的!您别把我交给总长,您高抬贵手!」 宣怀风问,「你每月也有薪金,为什么偷东西呢?」 傅三哭道,「我老母亲病了,请了大夫看诊,说救是可以救,但每天要二两老参熬汤,连喝一个月。宣副官,我一个穷当差的,每个月薪金加一点赏钱,怎么负担得起呀?真是没法子了……」 管家因为近日公馆里掉东西,若找不到要牵累到自己,很焦急了几次,对贼自然深恨入骨,哼了一声说,「宣副官,您别被他骗了。白公馆的薪金加赏钱,比外面普通听差多了两三倍,贼心就一个贪字,哪个贼被抓了,不是说家有高堂,下有幼子?都是一套套的伎俩!等我叫两个护兵过来,把他捆了,送总长面前,他就老实了!」 傅三求道,「不!不!我没骗您,我老母亲就在家里床上躺着,不信您叫人去看。有一个字撒谎,叫我天打雷劈!」 管家说,「呸!省省吧!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贼,还有不天打雷劈的?」 宣怀风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停吧。」 管家吃惊道,「宣副官?您不会真饶了他吧?」 宣怀风说,「他虽然偷窃,但已经挨了总长一顿狠打,算是偿还了。人活着不容易,总不该为几样东西就砍了人家一双手。」 低头对着傅三说,「你起来,别跪在这里,更引人注意了。」 傅三这才赶紧站起来,用手背抹着眼泪,嘴里喃喃道,「宣副官,您是好人……您高抬贵手……您大恩大德……」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别说了,快点把地上打扫一下,掩藏了痕迹。你有事去办,就办吧,以后可不要 第124节 再偷东西了。总长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若是知道了,要修理你,我是拦不住的。以后你不许再做这种事,真的缺医少药,来和我商量。」 等傅三逃也似的走了,又转过头来,对管家说,「丢的那几样东西,就和总长说是我拿去送人了。」 管家呆了脸,为难道,「这……这……」 宣怀风口气又硬了点,说,「傅三偷东西的事,不许和总长说,听到了吗?」 管家见他脸上冷冷的,也不敢和他拧着,只好吞了一口气,低头说,「听到了。」 宣怀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走了。 不料,管家虽然口头上应承下来,但心里却很明白世故轻重。宣怀风是个善人君子,得罪了不太有后果,但白雪岚就不同了。 这一位笑面阎王,治家森严,恩固然重,那威更是让人胆战心寒,不敢有丝毫轻忽。 平时听差们一两句口风不紧的小事,都要做一番处置,这种贼手伸到总长书房的大事,如何敢瞒? 等白雪岚傍晚回了公馆,管家便趁着宣怀风不在跟前,偷偷把事情一五一十全盘都说了。 白雪岚听了,笑了笑说,「这叫傅三的,今早才提起他呢,才几个钟头,竟然又偷起东西来了。你找两个人,把他捆了,先找个地方关一关,别让宣副官知道。」 管家领命,当时就办了。 宣怀风正看一本外文书,听说白雪岚回来了,放下书就过来了。 见了白雪岚,问,「听说码头那边出了事,怎么了?严重吗?」 白雪岚说,「什么鸡毛蒜皮,让我走这么一趟。最近海关加强检查,说实在话,有几艘船不夹带点小东小西的?海关这边搜得实在仔细了,船主们早积了一肚子怨气,遇到一点事就想借着火头就闹一闹。」 一边说,一边把身上海关制服外套拖了,在铜盆子里掬水洗脸。 对宣怀风说,「我今天弹压了那群商会的一顿。你瞧着吧,明天的报纸上一定又有狗腿子说嘴,尤其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都是吃商会津贴的。真惹恼了我,封他几家报馆,看看这些狗还叫不叫。」 宣怀风皱眉,「你小心一些,这是犯众怒的事。」 白雪岚笑道,「说说罢了。现在舆论力量大,哪个当官的不忌惮。记者里面也有好的,也有卑鄙可恨的,我就讨厌那些睁眼说瞎话的小狗子。有什么吃的没有?」 宣怀风说,「饿了?我叫听差送饭过来。」 拉铃叫了晚饭。 他见白雪岚洗完脸,头发边溅了几滴水珠,晶莹莹的,顺手把木架子上挂的毛巾拿过来,帮他擦了擦。 白雪岚老老实实站着,等他擦完,一下子把要缩回去的手抓住了,在手背上吻了几口,笑道,「多谢,多谢。」 宣怀风说,「你出去了一天,还不累?」 白雪岚说,「就是忙了一天,需要一点小奖品才说得过去。」 把宣怀风拉过来一转,让他背贴着自己胸膛,翻过宣怀风的手,又在雪白的掌心里亲了两下。 白雪岚说,「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跳过舞。」 宣怀风说,「怎么跳呢?两个大男人。我是绝不跳女步的。」 白雪岚问,「那我跳女步吗?华尔兹好,就觉得那个起起伏伏,很优美轻盈。」 宣怀风想象那场面,不禁莞尔,摇头笑着说,「不行。你这么壮,我实在带不动你。」 白雪岚抗议道,「说来说去,你只肯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 宣怀风问,「我什么时候和女人搂腰贴胸的跳舞了?」 白雪岚反问,「难道不会?」 抓着宣怀风的手,牙痒痒的,在虎口处,用上下牙细细地磨了两磨。 宣怀风总觉得他话里有别的意思,想了想,斜他一眼,「你又给我设陷阱。我要是说会,你就趁机咬人,再耍耍脾气。我要是说不会,就等于把自己应有的权力又拱手出让了。以后我要是参加哪个宴会,恰好和某位女性朋友跳一下舞,你就有理由来阻止,给我栽一个说话不算数的罪名,是不是?」 白雪岚笑了笑,没答他这个问题。 双唇邪气地一合,在宣怀风手上咬出两排不轻不重的印子。 宣怀风被咬得啧了一声,下意识地抽手,白雪岚笑盈盈的,硬抓着不放,作势又要咬。 宣怀风气道,「玩也要有个分寸……住手!不,住口!哎呀……」 说到一半,白雪岚扭过头,居然在他脖子后面又咬了一口。 白雪岚见他脸颊微红,知道他快真的生气了,不再咬了,喃喃笑道,「抱歉,被你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就咬了。我承认,又当了一回本能驱使的食肉动物。宣副官,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种粗鄙的食肉动物计较。」 在宣怀风脸颊上大力亲了一口,便放开了他。 宣怀风被咬了两口,手上脖子都隐隐发疼,本来想骂他一顿,因为白雪岚重提旧事,自比食肉动物,还用上粗鄙这样的词,反而不好痛骂了,只能给予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转头,隔着窗户看见外边两个听差提着三层大竹盒远远过来,说了一句,「饭送来了。」自己就在桌旁坐下了。 白雪岚是存心闹他的,宣怀风事后就算要打要骂要咬,他也不在乎。 没想到宣怀风挨了两口,却很忍让。 心里霎时一片暖热。 他明白,宣怀风是从心里把他的位置摆正了。 自己所占的位置,正是当年怀风留给林奇骏的位置。 从前林奇骏不管怎么做,宣怀风总是处处让着,许多事白雪岚看在眼里,不知心头滴了多少血。 现在,总算拨开乌云见了青天。 白雪岚既感动,又不禁懊悔,有点心痛,把椅子搬过去,和宣怀风挨着坐,问,「咬疼了没有?」伸手在白皙颀长的项颈上轻轻揉起来。 宣怀风被他揉得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打开他的手,「少动手动脚。」 白雪岚一看他笑靥动人,鼻尖嗅到的尽是清清淡淡的体香,一时便心猿意马,含笑低声道,「我不动脚,动别的部位,介意吗?」 宣怀风跟他久了,也学坏了不少,一听,就领会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耳朵红了。 正甜甜地小耍着,听差已经敲门进来。 「总长,宣副官,晚饭送来了。」 把大盒盖掀开,一层一层地往外拿,放了两碟小凉菜,另有两荤两素四份热菜,两碗白米饭。 另一个听差提的篮子打开,取出来放在桌上,却是一瓶温好的黄酒,并两个烫干净的小酒杯。 白雪岚一看,就问,「怎么送了酒来?」 听差说,「这是宣副官要的。」 白雪岚便把头转过去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从容道,「好久没喝酒了,有点馋。烈酒我喝不惯,弄点黄酒,比较合脾胃。」 两个听差摆好酒菜,问了没别的吩咐就关门出去了。 宣怀风拿起酒杯,把两个酒杯都斟满,放了一杯在白雪岚面前。 白雪岚扫那杯子一眼,问,「你是要诱我破戒了?」 宣怀风说,「独饮无趣,你陪我一下。」 白雪岚说,「我说过,要戒酒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多久前的一件小事,你就记得这么深。」 白雪岚眼神一黯,嗓子忽然有些沙了,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就像一条埋着的线,被人从泥土里抽出了半截,在深处拴着的心也被扯痛了。 是他喝醉了。 是他把怀风推在地上。 是他让酒瓶玻璃渣子扎了怀风两手鲜血。 宣怀风问,「你真的不喝?」 白雪岚摇头。 宣怀风又问,「陪我喝一杯也不行?」 白雪岚还是坚决地摇头。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酒量很大,一向很爱喝酒的。」 白雪岚说,「酒量大,爱喝酒,和为了自己做过的事忏悔而决心戒酒,是两回事。」 宣怀风沉吟半晌,说,「你这样决心,对你,或许是一种忠贞的表示,但是对我,又是什么滋味呢?例如,你知道我爱拉梵婀铃,要是我为了曾经做过某件事对不住你,就从此以后再也不碰梵婀铃,以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你觉得如何?」 白雪岚摇头道,「这两件事没有可比较之处。」 宣怀风问,「怎么没有可比较之处?」 白雪岚说,「喝醉酒,伤人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拉梵婀铃伤人的。我爱酒,是因为它的香醇烈性,我戒酒,是因为它让人头脑昏聩。梵婀铃会令人头脑昏聩吗?」 宣怀风说,「你把事情扯远了。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想你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喜好。」 白雪岚平时总嬉皮笑脸,这次却很正经,侃侃而谈,「你就是我最大的喜好,相比起来,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喜好。我做了一个简单正常的选择,心甘情愿的,没你想的这么严重。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何况区区酒水,算什么熊……」 宣怀风听到一半,已经被他磨光了耐心,把手里那杯酒仰头都倒进嘴里,转过头,双唇贴上,堵了白雪岚的嘴。 白雪岚顿时没了声音,情不自禁抬起手,抱住了宣怀风的后腰。 四唇相贴。 久违的美酒混着宣怀风独有的甘甜,传递到口腔,醺得人脑际雾蒙蒙一片。 唇齿间每一点一滴,如仙露浓郁诱人。 白雪岚还没醒过神来,已经贪婪地狠吞了半口下肚,喉咙幽幽升起一点热,下延到腹部,只一会,浑身烧着似的热情难抑。 他把宣怀风腰一勒,一手握住宣怀风后脑勺,怕他逃走似的狼吻起来。 舌头缠卷、翻搅。 好一会,觉着怀里的人胸口起伏得太厉害了,才稍稍一停,央道,「好亲亲,再赏一口。」 宣怀风喘着气,微笑,「不是决心戒酒吗?那鱼与熊掌又怎么办?」 白雪岚尽显无赖本色,毫不犹豫地说,「不可兼得那是为形势所迫,现在鱼与熊掌混一块,炒熟了送到嘴边,这是双喜临门,却之不恭。」 宣怀风说,「你不要反而把我灌醉了。」 他那一杯已经饮了,便把刚才给白雪岚的那杯拿起来,倒了含在嘴里。 白雪岚立即又覆上来,唇对着唇,抢他嘴里的美酒饮。 第125节 />两人又亲又吻,放浪形骸,唇角逸出的黄酒滴在下巴上,衣上、桌上、地上,一屋子酒香四溢。 不知不觉,一满瓶温黄酒都倒空了。 宣怀风拿着酒瓶一晃,惊奇道,「我们喝了这么多吗?」 白雪岚说,「才一瓶,远远不够,叫厨房再送三瓶过来。」 正要拉铃,宣怀风拦住说,「喝了好多酒,饭却没有吃一口,你会伤到胃的。别叫酒了,正正经经吃点饭菜吧。」 白雪岚说,「我肠胃早锻炼出来了,再喝比这多十倍八倍的也不在话下。」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兴致上来了,这样劝是没用的,只能拿自己身体做借口,一手虚虚捂住腰腹,蹙眉道,「你肠胃好,我肠胃可不行。我也该吃点饭吧?」 白雪岚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是胃痛了?」 宣怀风说,「也不痛,就是空腹喝酒,胃里热热闷闷的。」 白雪岚说,「糟糕,快吃两口饭填填胃。你怎么不早说?」 赶紧端起白饭,顺着碗沿,往宣怀风嘴里扒了两小口,要他嚼碎了吞下去,又问,「好点了吗?还是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瞧比较好。肠胃方面的毛病别找西医,找中医吧。」 便要拉铃叫听差打电话请医生去。 宣怀风看他很关怀的样子,大感内疚,不该乱骗他,忙拉住他说,「我好很多了。你不要弄出别的事,咱们好好吃点东西,比什么医生都强。」 遇上宣怀风身体不适,白雪岚本着体谅怜惜爱人之心,烧上头的欲火也自动熄了大半,果然老实下来,给宣怀风勺汤挟菜,挑精捡瘦。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听差听见拉铃,过来把碗碟收拾了。 白雪岚刚刚闹得厉害,酒滴在白衬衣领口上,要洗澡换衣裳,宣怀风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着门板,在另一头说,「公馆里有一个听差,叫傅三的,你知道吗?」 白雪岚正在里面解着衬衣纽扣,懒洋洋道,「是听过这名字,怎么了?」 宣怀风说,「把人家揍了一顿,你倒说得很轻松。你知道是他替我送了那几张请柬,对吗?」 白雪岚不在意地笑声从里头传出来,「你都查探过了,那好,我坦白。人不是亲手揍的,不过也差不多,我指使人揍的。你要替他回揍我一顿吗?欢迎进来。」 接着,便是一阵水声。 白雪岚这边的浴室里,是有装自来水管和新式热水排管的,不过白雪岚洗澡,不管夏冬,都较爱用冷水。 宣怀风等里面水龙头拧上,水声不响了,才继续隔着门板说,「你爱揍谁就揍谁,我也没那个能力替谁回揍你。不过,有一件事,看我一点面子吧。」 里面水声哗哗,应该是白雪岚正在冲澡,然后听见白雪岚问,「什么事?」 宣怀风说,「他家里有些事故,一时把持不住,做了人所不齿之行径。我听人说,在白公馆手脚不干净,是要受很大惩罚的,还有砍手这么一说。白总长高抬贵手,饶他一遭,行不行?」 白雪岚一边拧湿毛巾擦身子,一边朝外头说,「你都问我了,我总不能说不行。不过,我们先定一个君子协议,这次区区一个听差,我就打打马虎眼,饶他一次。那么,以后要是遇上什么姓展的,姓林的,栽在我手上,你给不给他们求情?」 宣怀风一怔,「好好的,怎么扯上了奇骏?」 白雪岚说,「只不过打个比方,你怎么就只想到了林奇骏,难道天底下只有他一个姓林?」 宣怀风说,「我不和你纠缠这个。总之,你已经答应了我,不再为难那个听差。我就满意了。」 白雪岚说,「你没别的缺点,就是心肠太好。」 宣怀风反问,「心肠太好,在你看来,难道是缺点?」 白雪岚说,「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优点,要是对自己来说,那就未必。这世道,大鱼吃小鱼,豺狼吃兔子,你越当好人,别人就越要吃你。有一个故事,就是说一个农夫救了一条快冻死的蛇,结果蛇醒了,反而把农夫咬死了。这水很好,你进不进来?一道洗。」 「我不进来,你洗干净点,刚才我闻见一身酒味了。」宣怀风答了,又接着白雪岚刚才的话说,「那农夫和蛇的故事,我当然听过。不过照你这样说,农夫就只会碰见蛇了?如果他碰见快冻死的小猫小狗,小婴儿,也应该像对待蛇一样,一锄头打死?」 白雪岚问,「你怎么知道是小猫小狗小婴儿?」 宣怀风隔着墙,毫不迟疑地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是蛇?」 好一会,两人都没说话。 里头就只有水声传来。 宣怀风忍了片刻,把头挨在门板上,对里面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只是,你实在有点看错了。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要信得过我,就长长远远地看着吧。」 里面水声停了,白雪岚在里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我爸爸那些年的事,我都记得的,树倒猢狲散,下场凄凉,累及子孙。你和他,很有相似的地方,都是强而跋扈,有风使尽的性格。」 白雪岚说,「是这样,那又如何?」 宣怀风说,「过刚易折,强极则辱,你这人太精明利害,我做你的……」 他停了一停,到底不好意思把那亲昵的词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便换了个说法,缓缓道,「我做你的副官,不妨一正一副,一强一弱。按我们中国的老话,刚柔并济,才合乎天道。这就像,嗯,像积了一满玻璃缸子的水,在上面开一个小孔,让水常常流一点出去,才不致于溢水撒了一地。所以,在海关衙门里,公馆里,我遇到他们一些小错处,得饶人处,就且饶人。这世道,生存本来就艰难,多体恤别人一点,未尝不是好事。其实,我既是你的人,那些得了安身之所的人,自然也知道里面有你一份人情……」 话未说完,门忽然不打招呼地开了。 宣怀风一看,吓了一跳,「你这样就出来了?」 白雪岚一丝不挂,两只长腿支撑笔挺的身子,胯下猛物一览无遗。 他身上、头发上都沾着水珠,出来伸手就抱,宣怀风躲避不及,被他一下子揽到怀里,揉蹭抚摸,衣裳肌肤顿时都沾湿了。 白雪岚一边频频吻他,一边道,「原来你对我这样用心,我为你死了也值。」 宣怀风皱眉道,「老说生啊死啊,你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生死里面也有好词,例如欲生欲死,就是一个很不错的词。我已经奉旨洗干净了一身酒气,这就以身相许,报答你这番情意。」 把宣怀风拦腰抱起,送到床上,解了宣怀风的腰带,大大方方压了上去。 宣怀风「呀」地低叫一声。 随着白雪岚激烈的动作,西洋弹簧床震动摇晃起来。 这以身相许,白雪岚是绝不含糊的,腰上、手上、嘴上……每一点力气都用上了,务求宣怀风切身体会真正的欲生欲死,让宣怀风极端的满足快乐。 宣怀风快乐,这努力献身的白总长,自然也十分快乐。 白雪岚在床上好一番狂放驰骋,弄到深夜,意犹未尽,宣怀风已经筋酸骨软,有气无力地直说够了。 白雪岚这才停了这热情的「报答」。 等宣怀风在怀里睡熟了,把他往床上轻轻放下,往身上盖好丝绸薄被,才随便穿了件便衣出来。 到了后院的杂物房里,傅三捆得粽子似的,被两个护兵看守着,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看见白雪岚施施然进来,在椅子上悠悠闲闲地坐了,目光不冷不热地瞄过来,更是抖如筛糠。 白雪岚问一句,「查过了吗?」 两个护兵,便有一个回答说,「总长,查过了,他母亲确实病在床上。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就靠这寡母给人浆洗衣服,一手把他拉扯大。他也招供了,那几样偷了的东西,现在押在当铺里,钱全花看病上了,当票也搜到了,您看。」 白雪岚接过扫了一眼,倒不禁笑了,「居然是活当。怎么,你偷的贼赃,还打算赎回来?」 傅三恐惧到极点,颤颤地说,「小的真是没法子才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本来打算……打算等老母好了,过几个月攒到一点钱,就去赎回来,悄悄放回原处的……总长,您……您饶我这一次吧……」 跪在地上,咚咚在地上大力磕头。 白雪岚冷笑道,「你说你,是不是瞎了眼?老子本来就是个强盗,你要打家劫舍,多少滚远一点。在强盗头上找银钱,不是找死吗?」 傅三哭丧着脸,一点不敢说话,只管求饶磕头。 白雪岚说,「好了好了,别砰砰砰砰叫老子心烦。我问你,你这阵子缺钱,除了偷东西,有没有收外面人的贿赂?」 傅三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磨牙笑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答话。明白和你讲,说实话,我就饶了你。要是撒谎,被我查出来……呵,偷东西的人,我只砍一双手,要是和外头勾结,我可要活剥了你一身皮。」 傅三哆哆嗦嗦把头抬起来,对上白雪岚的眼睛,活像被两把冰刀戳中似的,浑身都冒着寒气,还是把头摇了摇,颤抖道,「没……我从不敢……」 白雪岚审度他片刻,知道他胆汁都被吓得流出来了,倒真的没撒谎,轻松一笑,「原来你还知道不敢这两个字。」 对护兵说,「解开他吧。」 这护兵是跟过白雪岚一阵子的,从没见过他这么重提轻放,无缘无故发如此慈悲,不由一怔,没反应过来。 白雪岚瞪他一眼,「愣什么?聋了?」 护兵这才哎了一声,给傅三松绑。 傅三还愣愣跪在地上,好半天猛然一震,总算明白过来,满脸眼泪诚惶诚恐地给白雪岚磕头,「多谢总长开恩!多谢总长开恩!您大慈大悲!大人有大量!」 白雪岚脚尖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一声,笑骂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混账心眼动到老子头上,这要是在山东,早点了你的天灯。知道为什么放过你吗?」 傅三感恩戴德地说,「是您老人家慈悲,可怜小的,可怜小的老母亲……」 白雪岚嗤道,「去你的!算你有点眼力,求对了真佛。宣副官开了口,要饶你,我好歹要照顾他的脸面,懂不懂?」 傅三忙道,「懂!懂!」 「你懂个屁!」白雪岚说,「听着,我为了他的脸面,今天忍这口气,饶了你。以后,你要是再鬼鬼祟祟,作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伤了他的脸面,我就让你后悔投胎到这世上。」 傅三点头,「是,是,小的知道……」 「滚。」 「谢谢总长……谢谢宣副官……」 傅三一边感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挣 第126节 扎着软绵绵的双腿转身。 身后白雪岚忽然又说,「等一下。」 吓得傅三扑通一下,双膝又砸在地板上,惊恐万分。 白雪岚问,「急着去找宣副官诉苦?」 傅三这一点机灵还是有的,赶紧摇头,「不,不,今晚的事,小的一个字……一个字也不敢泄露。」 白雪岚微微一笑,「你倒有点聪明。」 使个眼色,一个护兵便跑出去,不知从哪弄了三个长形的小木盒子来,往傅三面前一递。 傅三怔怔地接了,还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头顶上白雪岚的声音传过来,说,「你母亲不是要喝一个月的老参汤吗?这里有几根成色不错,市面上等闲也买不到,给你拿去孝敬。免得你这混蛋没钱买,又在公馆里偷鸡摸狗。」 傅三眼泪本来已经停了,此刻低头瞧瞧怀里这些东西,又猛地涌眶而出了。 第六章 第二天,两人一道吃早饭。 听差把惯定的几份早上到的报纸送过来,宣怀风特意挑了一份《商会日报》,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单手翻着看,看完以后,有些惊讶地问白雪岚,「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还带兵抓了人?」 白雪岚用卤肉汁拌着饭,头也不抬地说,「嗯,不多,也就抓了两三个。把这些妖魔鬼怪关一下,压压邪气。我海关衙门,就是个镇妖塔。」 宣怀风说,「你可要小心,胡乱抓人,会引火烧身。」 白雪岚道,「我是那种糊涂蛋吗?当然是揪到小辫子了,才抓起来。好了,快吃饭,昨晚还说胃不舒服,现在就一边吃一边看报纸。再这样,我下次做到半路,你可不要嚷嚷胃痛。」 宣怀风横他一眼,「大清早的,你就只想到邪门的地方。我看海关衙门首先应该把你关几个,压压你的邪气。」 白雪岚便笑起来,把碗里剩下两个饭都扒了,丢下碗,站到宣怀风身后,弯腰把头挨他肩上面,两手搂着他问,「你说,我怎么邪气了?不说明白,我可不饶你。」 宣怀风端着碗在半空,嘴里叫,「别闹,别闹,看,稀饭都洒了。」 白雪岚说,「这稀饭不错,你像昨晚那样喂我两口,我就放开你。」 宣怀风说,「我昨晚是喝醉了,要是清醒着,我绝不做那种事。」 白雪岚笑着问,「那种事?哪种?」 宣怀风脸上红了,手肘子往后一撞,撞在白雪岚腰上。白雪岚顿时痛呼一声,松了手。 宣怀风一扭头,打量他两眼,从容道,「你不用装了,这么撞一下,哪能疼成这样?我又没用力。」 白雪岚见他识破了,也不再装模作样,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没用力?怪不得,我说那一肘子,就和被人摸了一摸似的舒服。」 两人说说笑笑,打发了一顿早饭。 宣怀风又说,「昨天我和宋壬说要出门,他说没有你的同意,他不敢放我出大门一步。我问一下,现在,我是不是又被你关禁闭了?这禁闭又要关到什么时候呢?」 白雪岚问,「你昨天出门想去哪?看年太太?」 宣怀风说,「哪能天天去看,姐姐最近就要生了,也没精力这样接待。我昨天太闲了,打算回去海关总署做事。你那边总有一点事情,我可以帮帮忙。」 白雪岚说,「你还是养伤吧,不急着做事。」 宣怀风说,「伤口都好了,还养什么?」 白雪岚说,「还是应该休养一阵子。」 宣怀风停下来,打量了白雪岚一番,哑然失笑,「你真的打算关我禁闭了,是吗?」 白雪岚说,「哪有这么一回事,我为什么关你禁闭?」 宣怀风正色道,「和你明白地说,海关总署那边,你不让我复工,那是你当总长的权力,我就不说了。不过,既然是休假,我就有休假者的自由权力。要出门的时候,我是不受谁限制的。」 白雪岚皱眉,「你吵着要出门,到底是想去哪里?」 宣怀风说,「没有具体的哪里。只这是我的权力,被人剥夺了就很不舒服。你要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出门都要另一个人允许,我就不信你会自在。我能去哪里?我交际的那些人,你心里都有数,不过就是几个穷朋友,聊文学和科学的书生。或是一时闷了,去看一场电影,去公园看看湖,散散心,这难道都要你允……」 不等他说完,白雪岚抬起手,往腕表上一看,摆手道,「好了,先不讨论这些。我今天要到总理府去一趟,不能迟的。这个问题,等我有空再和你细聊。」 宣怀风说,「我看也不必聊了。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权利,难道聊聊就可以剥夺吗?」 白雪岚不禁笑了,上来抱着宣怀风,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匆匆就走了。 白雪岚出门后,没过半个钟头,就有电话来了,听差请宣怀风去书房里接。 宣怀风一接,原来是黄万山。 黄万山在电话里问,「今天我拿了一笔稿酬,请各位朋友下馆子,你来不来?」 宣怀风奇道,「好大方,拿了稿酬都请朋友下馆子,那你别的地方怎么开销?」 黄万山哂道,「少打趣我了。总不能次次拿了稿酬,都请你们下馆子。我没有那么阔气。你们做朋友的,也未必忍心这么吃我。只是这一次是个大稿子,总编很喜欢,给的钱也比往常多一些,我拿出十块钱,做个东道,大家乐一乐,还是可以的。怎么样,到底来不来,给个准话。」 宣怀风问,「当然来,我正休假,很是气闷。正想出门走一趟。在哪吃呢?约的几点?」 黄万山把选好的馆子地址告诉了他,说,「那里生意很好,不少湖北人爱帮衬,晚上很难找座位。我们就吃中午的,你快些出门,我还要拜托你,帮我把谢才复也请上。」 宣怀风说,「你还是这样毛躁,哪有请客,请得这样急的?临时约个午饭,别人不说,他绝对来不了。中午那么一点工夫,他下午还要上课呢,难道为你一顿饭在太阳底下跑这么一趟,也吃不安生。」 黄万山问,「你不知道吗?他被辞退了,哪里还有课?每天在家里踌躇,我们正商量,怎么样给他找个差事才行。」 宣怀风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黄万山说,「上次去你那大公馆里做客,就听他提起了。对了,当时你到外头接待客人去了,所以你不知道。现在先别说这个,我们说下馆子的事。到底怎么样?」 宣怀风说,「那我就出门,去谢才复那里,约了他一道去吃你的东道。」 挂了电话。 宣怀风换好外衣,有点迟疑,这样过去,很可能又被宋壬拦住,难道自己先打一个电话去海关总署,求了白雪岚的同意? 这样不好。 自己是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此例一开,倒变成先拱手让出自由了,从此以后,这公馆就理所当然地变了监狱,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就不吭声往大门走。 才走到门房那,宋壬就大步跟过来了,用他的大嗓门问,「宣副官,出门吗?去哪?」 宣怀风说,「朋友请客,去吃个馆子。」 宋壬问,「白总长知道吗?」 宣怀风说,「这是我叫朋友的事,用不着谁知道。」 宋壬把两道山东大汉特有的浓眉给皱起来了,一板一眼地说,「刚才总长出门的时候,才特意叮嘱了,宣副官恐怕在家里闷了,想着要出门,要我们看严实点。宣副官,您别生气,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 宣怀风一怔,万万没想到出门前一番谈话,白雪岚不但不反省,还给宋壬留了这么一些话。 宋壬说完,把手一招。 几个护兵拿着长枪跑过来,站成一排,把大门守得一丝缝也没有。 宣怀风瞅着宋壬,「怎么,你还打算叫他们开枪打我不成?」 宋壬职责所在,又是被白雪岚嘱托过的,一提到这出门的问题,就像士兵守着阵地似的,寸步不让,说,「您要是真的硬闯,我们只好派人立即去把总长请回来。反正总长和您,总能谈得妥的。我现在就去打电话,您看怎么样?」 周围人见了这阵势,都知道宣副官要出门被堵住了。 门房把脑袋从房里探出来,路过的听差也停了脚,远远站在柱子后面很新鲜地窥看。 宣怀风极气。 他想骂人,却又知道面前这宋壬,并不是他应该骂的对象。况且,他也不是会破口大骂的人,越气急了,越张不了嘴。 要是为了出门吃饭这种事,把白雪岚临时叫回来,当面吵一架,又显得很没有气量。 宣怀风怔了半天,勉强冷静下来,冷冷道,「不劳你,电话我可以自己打,这个道理,迟早是要说一说的。」 转身去了书房,心里这股不满无论如何压不下来,拿起电话,拨到海关总署,说要找白总长。 电话那头却说,「白总长今天没回衙门。」 宣怀风这才想起,白雪岚说了今天是要去总理府的。 总不能把电话拨到总理府去。 他把电话放下,想了想,不如今天就不去了,带着一肚子气,就算真的能出门,见了熟人,难免脸色被他们瞧出来,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说了也只会被人笑话。 停了这么一会,他便没刚才那样激动了,只是心里沉沉的,把记电话的小笔记本翻出来,找了黄万山的号码,拨了过去。 幸亏黄万山还在报社,接了电话,听了就说,「你也真是的,果然大忙人。才约好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到,就反悔了。」 宣怀风连声抱歉。 黄万山说,「算了,总不能耽搁你的正经事。谢才复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叫承平和他说一声罢。你真的不来吗?刚才我电话到欧阳公馆,欧阳小姐也说来呢。她问你来不来,我说你一定来的。这下可好,倒变成我是骗子了。」 宣怀风对这个倒不在意,只说,「等她到了馆子,你和她解释一下。欧阳小姐度量很大,不会说你是骗子的。等我忙完了这事,以后再做一顿东道,给大家赔罪。」 黄万山说,「你可要言而有信。」 两人就挂了电话。 宣怀风现在是知道了,自己被困在公馆里,名义上是副官,或者爱人,实际上却还是一个囚徒。 白雪岚优点无数,但如果说到缺点,这跋扈霸道就是极让人受不了的一个。 他坐在沙发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要发泄,又无从发泄。 猛地站起来,拽着铃绳摇。 一个听差跑进来问有什么吩咐,宣怀风说,「和宋壬说,我要练枪,送些子弹过来。」 自己去房里,把白雪岚送他的那把勃朗甯找了出来。 宋壬听说他要练枪,这个白雪岚倒是不禁止的。宋壬赶着叫人去院子里装靶子,亲自把两大盒子弹送了过来。 宣怀风把出门穿的西装脱了,换了一件薄长衫,袖口用布绳扎起来,显得很干练。 子弹拆了盒子,散在白色露天桌上,他就一颗颗捡了,吭哧吭哧地上弹夹。 把枪摆弄好了,两脚稍分,肩膀平举,微微看了远处的靶子一眼,砰!砰!甩了两枪。 宋壬在旁边喝了一声彩,「宣副官,你这枪法好!」 宣怀风正在恼他,没和他搭腔,默默地又打了几枪,竟除了一个九环外,其余都是十环。 又打空了一个弹夹,这一次,没有九环了。 全都是十环! 宣怀风心里也暗暗惊讶,他其实是太憋闷了,才练枪玩玩,怎么反而比平日更准了。 不由记起白雪岚说的那句话,用心不用眼。 不强求,反而更心领神会。 想到这里,便不知不觉忘了生气的事,越发用心专研起来,不但练上弹速度,还特意把枪套找出来系在腰上,看自己拔枪怎么样才能又快又准。 白公馆后院里,枪声不断,砰砰乓乓,响了很久。 两大盒子弹打完,靶子已经换了好几个。 宋壬看着那些靶子,正中破开,都能过拳头大的洞了,由衷赞道,「宣副官,你这一手,就算在我们山东军里,也能排上位置。」 宣怀风反问,「你们山东军里能排上位置的人,也是出门吃个饭都要先问问你们白司令的吗?」 宋壬讷讷傻笑,挠了挠头,说,「我不和您在这事上争。」 宣怀风说,「你想争,也争不来。」 宋壬说,「对!对!就是这理,总长才做得主的事,我一个大老粗,算什么芝麻粒子狗尾巴?宣副官,刚才得罪了,您别生我的气。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个好人,还很有本事。你看,你枪打得多好。」 强拳不打笑面人。 宣怀风看他这么个彪壮大汉,小心翼翼捧了自己半天,再和人家过不去,竟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无奈地笑道,「别的不说了,还是练枪吧。你再拿一点子弹给我。」 宋壬咋舌道,「还要练吗?不歇一下?」 宣怀风说,「当然练,我正在兴头上呢。」 宋壬笑着劝,「宣副官,这枪都有后坐力的。你已经打了不少枪,要是再练,现在不觉得怎样,明天胳膊怕是要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是稀罕子弹,我是真的为着你想。」 宣怀风一听,说得也有道理,不应该不听人家一片善意。 可是关在公馆里,既无工作可做,看书又没心绪,不练枪,做什么打法时间呢? 况且,正练得过瘾。 今天是打得最畅意的一次,这就要他放枪,反而有点舍不下了。 宣怀风把沉甸甸的手枪握着手里,旋了两旋,露齿一笑,「我知道了。你还是再拿点子弹来,我不用右手,试试左手什么准头。这样右手就可以休息了,明天起来,也不会酸得太厉害。」 宋壬眼睛一亮,「左手?这个好!您要是练成了,可以使双枪了!您准行!」 宣怀风说,「试试而已。去拿子弹吧。」 宋壬大声应了一下,「好!」 风风火火地跑去取子弹了。 不一会,就捧着子弹回来,一边帮着拆盒子,一边乐呵呵地说,「宣副官,我们山东军里,也有不少人使双枪,但使得好的不多。这双枪呢,我从前也练过,那时候打算练一手,在司令面前挣点面子。唉,真不好练。」 宋壬把大脑袋一甩。 「我就是左手不好使,明明对准了靶子,一扣扳机,打出去是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这玩意儿也不是人人能练的,司令说,要讲究什么,什么天分!有的人左手准头好,右手就不行。要是右手准头好呢,左手就不大准。司令说,他手底下那么些人,真正使双枪使得好的,不超过这个数。」伸出一个巴掌,对着宣怀风晃了晃。 「不到五个?」 宋壬笑道,「我们司令最爱重有本事的人。您要是双枪使得好,您就入他的眼了。到时候,要是您去山东见我们见司令,只要露一手,保管司令对你笑眯了眼。」 宣怀风愕然地问,「我去山东见白司令?见他做什么?」 宋壬说,「您跟了总长了,总有一天要见长辈吧?两个大男人,是不容易,可是该见的,总要见。也不能一辈子躲着。」 他快言快语说了一番,见宣怀风忽然一下子没声了,抬头一看,宣怀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宋壬惊慌起来,忙补救着说,「宣副官,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您别放心上。唉,宋壬你这蠢驴,人家的事你嚼什么舌头?该打!」 举起手,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要再扇,宣怀风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说,「聊两句闲话,你好好的扇自己干什么?开始练枪。」 把装好子弹的勃朗甯拿在左手,转身走到边线上,平举起左臂,试着瞄了瞄靶子,笑道,「果然不习惯,中国人,还是惯了用右手。」 前面右方,有一个护兵背着长枪站着,他是待那里准备随时听招呼,帮忙更换靶子和送用过的靶子过来的跑腿。 宣怀风不放心,对他打个手势,「你站远一点,我这枪吃不准,可别飞你身上去了。」 那护兵也看见他是左手拿枪,听见他这样说,赶紧跑远了几十步。 宣怀风这才对准靶子,砰地打了一枪。 这一天,白雪岚到六点还不见影子。 宣怀风练了一天的枪,很是疲乏,又因为自己不得人身自由的事,还有点气闷,也就不等白雪岚了,叫管家送晚饭,自己一个人吃。 管家亲自送了饭菜过来,问宣怀风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宣怀风本来不怎么在意,一端碗,胳膊就隐隐疼了,暗知自己今天练过了头,不由微微皱眉,和管家说,「总长不在,以后我要是一个人吃饭,不用弄这么些东西,来一素一荤,再一碗白米饭就行。现在外面很多人连粥都喝不上,我们也别太奢靡了。还有,傅三的事,我不是和你说了……」 「这这!宣副官,我也是没法子呀。」管家忙说。 他见宣怀风蹙着眉,早琢磨他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忽然听他提起傅三的事,唬了一跳。 八成是自己暗中报告总长的事,被宣副官知道了。 宣副官可是总长身边的大红人,得罪总长当然不得了,得罪了宣副官,那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不过,宣副官人好,总比总长好应付。 管家苦着脸说,「总长一回来就问了,那些东西是怎么被偷的。您知道,我这人老实,最不会撒谎的,总长两只眼睛一瞪,我就全说了实话。真的不是敢不听您的吩咐,实在是……总长天威……」 宣怀风开始还愣着,不知道管家怎么如此慌张,听明白,失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好家伙,我不问,你还打算瞒过去算了。」 「不不,您就算不问,我当然也是说实话的。」 宣怀风笑骂,「你算了吧。我从小也是在公馆里长大,管家听差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点,你们这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靠告密讨赏。我昨天是一时没想清楚,才犯了糊涂,叫你帮我圆个谎,后来想想,那不成,你做公馆里的管家,要是帮别人骗了公馆的主人,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帮了一个听差,反而把你拉下水了。」 管家瞅瞅宣怀风的脸,不像在生大气,也放松了一点,挤着笑脸说,「可不是这么说呢,我没胆子骗总长。」 宣怀风说,「所以我昨晚就找个机会,对他实话实说了,请他高抬贵手。我就说,他怎么对偷东西的事一句也不追问,原来你早就告密了。我不够机灵,早该想到。」 管家躬躬身子,「您别生我们这些下人的气就好。」 宣怀风说,「我刚才是想和你说,傅三的事,你不用帮忙圆谎了,我都坦白了,你想说什么,尽管和总长说去。现在,我这番话自然也可以省了。不过我要确定一下,傅三现在怎么样了?总长说放过他的,是真的没追究?」 管家说,「这个宣副官大可以放心,总长做得可真没话说。其实那种手贱的玩意儿,不打一顿赶出去就算天恩了,现在总长让他留着这份差事,还给了他人参呢,叫他拿回去熬给他老娘吃去。」 宣怀风不禁面露微笑。 倒不是为了傅三。 听着管家这样谈及白雪岚,心里便出奇地烫贴。 仿佛那人做了一件好事,比自己做了十件还痛快。 又在脑里遥想白雪岚那救助弱小无依者的时候,和风细雨,仁慈慷慨之态,不知会怎样的从容潇洒。 宣怀风笑道,「你以后多看顾看顾他,叫他不要再偷东西。」 管家说,「总长这样对他,他还偷,老天爷准下个雷劈死他。」 吃完饭,宣怀风的胳膊越发疼了。 左手第一次打枪,竟比右手还疼得厉害,疼而且酸,洗完澡后换衣服,竟是咬着牙才穿上的。 他也不敢再做别的,索性早早关灯睡觉。 半夜朦朦胧胧,听着大摆钟闷闷地敲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夜风透窗子进来,背上微凉。 宣怀风闭着眼睛翻个身,手往旁边一摸。 扑了个空。 没摸到熟悉的那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子,掌心碰在床单上,一阵丝绸的冷意传过来。 宣怀风不禁醒了,睁眼一看,哪见白雪岚的影子。 这人怎么到这会子还不回来? 有权有势的男人常常花天酒地,夜不归家,宣怀风也是知道的,一个是他姐夫年亮富,一个是他爸爸宣司令,都是典型例子。 但白雪岚和他相处以来,倒不是这样。 宣怀风又一想,想起白雪岚在外面得罪的人。 从前在路上就被烟贩子伏击过,白雪岚胳膊还挨了一枪,后来京华楼又来一场枪战,今晚…… 宣怀风浑身一紧,猛地坐起来,心扑腾扑腾地直跳,像预兆什么不好的事发 第128节 生了似的。他拖着两条越发酸痛的胳膊,匆匆下床,拉了拉铃。 好一会,一个听差才揉着迷糊的眼睛过来,问,「宣副官,有什么吩咐?」 宣怀风问,「总长还没有回来吗?」 听差说,「没有。」 宣怀风说,「有打电话回来,说他去哪了吗?」 听差说,「我不管电话房的事,我帮您去问问。您要不要喝点热茶?我泡一杯来?」 宣怀风摇头,「我不喝茶,你快去问。」 听差转身走了。 宣怀风在房里,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甯。 想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胳膊竟是酸痛难忍,似乎连水瓶也举不起来。 竟是一阵阵无来由的害怕。 等了二十来分钟,仿佛煎熬了几个钟头一样,宣怀风等不下去了,想自己去电话房,拨个电话去总理府问一问,脚才跨出房门,就看见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动着。 那听差正从那一头过来。 宣怀风忍耐着等他到了跟前,就问,「怎么样?总长人在哪里?」 听差说,「电话房没人,我打听不到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不过,倒是门房那头说,司机十点钟就把总长的车开回来了。司机说,总长和一大班子人到梧桐巷子去了,今晚不回家睡。巷子里不好停车,他先把车开回公馆,明天早上再去接总长。」 宣怀风问,「就这样?」 听差说,「就这样。」 宣怀风问,「梧桐巷子是什么地方?」 听差神秘地微微一笑,小声说,「您真是正经人,连梧桐巷子都不知道。这种地方,前几年是柳条儿巷的名气大,现在年轻漂亮的女人吃不起饭的多了,不少人都做起皮肉行当来,柳条儿巷挤不下,都去梧桐巷子里做买卖了。这两年,识货的都往梧桐巷子逛呢。」 柳条儿巷,是首都声名狼藉的地方,宣怀风也略有耳闻。 听差如此说,这梧桐巷子无疑也是私妓揽客,皮肉风流之地。 宣怀风忽然一阵子恶心。 他对听差说,「你帮我泡一杯茶吧。」 听差泡了一杯热普洱过来,放在桌上。 宣怀风点点头,说,「辛苦你了,去睡吧。」 等听差走了,他在桌旁坐下来,看着那杯冒着雾气的普洱茶,一动不动。 半天过去了,杯子已经不冒热气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 寂静中,大摆钟轻轻发出咔的一声,然后,闷闷地当当响了两响。 宣怀风仿佛被这沉闷的钟摆敲到了头,隐隐地钝痛,却又像一瞬间魂被敲出了躯壳,正冉冉浮在半空中,看着坐在桌子边,对着冷茶无言的自己。 他不信。 白雪岚不是这样的人。 他打心里不信,自己就这样没眼力。 从前爱上了奇骏,奇骏在外面捧戏子,捧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就是个傻子,还死心塌地,还为这个和白雪岚发火。 现在,他爱了白雪岚。 白雪岚从前捧戏子,他是知道的,那玉柳花,白云飞,不还都请上门了吗? 如今人家不上门了,白雪岚倒出门了,去逛什么梧桐巷子。 宣怀风只觉得喉咙一点一点的发苦,像吞了一肚子苦中药,那难受从里面渗出来。 「我不信。」他咬着牙,轻轻吐出几个字。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他绝不该大惊小怪的。 何况,他又不信。 刚才等消息的二十来分钟,一分钟好像一年似的,现在时间在静谧的夜中走得快了,宣怀风只坐了一会,又听见大摆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 再静静坐一会,不多久,又敲了四下。 虽然是夏天,夜里光着脚长坐,也有一点寒意也从方砖地透上来,贴着小腿跟,丝丝往里渗。 宣怀风无缘无故地,又想起那一夜,他躲在窗户外头,听白雪岚在房里低低唱的那几句《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果然。 果然。 光阴似箭之后,跟着的,自然就是无限的闲愁恨。 可见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受苦的事。 白雪岚不过给了傅三几株人参,自己高兴成那样;白雪岚不过一夜不归,自己又难受成那样。 日后再有别的更大一点的动静,两人若是有更多的不愉快,岂不更是惨痛欲绝? 宣怀风想到这,叹了一口气,想无可想。 便低声哼那记忆中的《西施》唱调。 断断续续,把记得的一大段来来回回唱遍了,似乎心里不再那么抑郁痛苦,又不禁暗自想,白雪岚不至于如此。 困意渐渐卷上来。 大摆钟又敲响了。 这一次,宣怀风没去理会它敲了几声,闭上眼,把额头抵在小臂上,就这样伏在桌子上,无声睡了。 第七章 一大早,白雪岚从梧桐巷子的落花园里的屋子里出来。 清晨的院子里带着一股微微的凉,可惜这里头女人都爱用脂粉,连院子里空气也混着些微说不出的杂香,叫人不清爽。东边斜过来的一抹晨曦越过院墙,把大半个院子撒上金灿灿的颜色。 可白雪岚没空理会这些,朝着院门那头招招手。 那边泥塑似的站着的护兵看见了,忙把肩膀上的枪往上背紧了点,跑着过来,呵着脸笑,「白总长?您起得这么早?」 白雪岚往总理府走得勤,给赏钱更是极大方。 这些总理府的护兵,见到别人都凶神恶煞,对着白雪岚,那能把脸笑出一朵花来。 「嗯,」白雪岚说,「总理还在里面。等他醒了,帮我说一声,我公馆里有些事,先回去了。把我的车叫过来。」 护兵说,「您的车还没到呢。您那司机也没想到您起这么早,我琢磨着,怎么也要九十点钟的样子,才能从公馆那头过来。」 白雪岚心里蓦地一惊,「车昨晚不停在外头吗?从哪边公馆过来?」 护兵说,「那还能开到别人公馆里去?当然是开回您的白公馆了。昨晚总理说,这些车上,都打着政府标志,什么国务院的,海关的,教育部的,停在梧桐巷子里一溜儿过,让人看到了不好。尤其是现在那些记者,最可恨的,就喜欢造谣生事,万一拍了照片,来个什么政府官员集体**这样的大题目,这可就难看了。总理就吩咐,叫各家的司机都把车开回去,第二天要回去了,再打电话过来接。怎么,总理没和您说?」 白雪岚摇了摇头,「他哪有空和我说这个。」 有些懊恼。 昨晚那新来的雏儿,叫燕蝶的,年纪比白总理新讨的新姨太太还小,脸蛋儿好,一口的吴越软调,三两句就哄得白总理丢了魂,先还规规矩矩坐着喝茶,后来燕蝶大着胆子,主动往白总理大腿上一坐,场面就乱了,渐渐闹得很不像话。 白雪岚看着自己堂兄恣意取乐,扫他的兴纵然没意思,旁观更是无趣,就拉了国务院秘书和廖总长到隔壁厢房去,本来昨晚过来,也是为着正好有一件事,须和他们好好商议。 这位高权重的堂兄,到底什么时候下令把自己的车开回公馆了的? 没车用不打紧。 要是司机回去,不识趣地乱说什么,传到怀风耳朵里,那可不妙。 白雪岚想到这,问护兵说,「外面哪一家的车先到了,借我用用,我有急事回公馆。」 护兵说,「您看这日头,您是唯一一个起来的。外面谁家的车都没到呢。过一两个钟头估计就有了。您真的急,我这就给你打电话叫一辆汽车过来?」 白雪岚说,「打了电话还是要等,我等不了,你帮我叫一辆黄包车罢。」 护兵便去巷子口,叫了一辆黄包车。 白雪岚一上车,就掏了一张十块钱丢给车夫,说了地方,催着,「快跑,快跑。」 那黄包车夫很年轻力壮,一见是十块钱的大钞票,像被天上掉的金元宝砸了头似的,脖子都兴奋得红了,听白雪岚说要快,提起车把手就没命的跑。 中途没歇一口气,直接把白雪岚拉到了白公馆门前。 门房见总长自己坐着黄包车回来,一边惊讶,一边赶着开门,给白雪岚问早安。白雪岚没空理会,风风火火进了大门,见着一个听差就问,「宣副官呢?起床了没有?」 听差说,「像是还没起来,厨房没听见叫早饭。」 白雪岚转头就朝房那头去。 到了房外,先绕到窗边,眼睛往里面悄悄一探,暗叫糟糕。 宣怀风穿着一套睡衣,伏在桌子,胳膊枕着额头,这样子,竟是等了他一夜,熬不住才睡去了。 白雪岚看得心疼,又有三分手足无措,踌躇片刻,一抬头,恰好看见管家远远地从月牙门过来。他是例行一早就过来主人这边伺候的。 白雪岚怕说话吵醒了宣怀风,忙招手把他叫到墙角下,问,「我昨晚打了电话回来,说我要在总理府过夜。这话你和宣副官说了没有?」 管家说,「没有。」 白雪岚沉下脸,「怎么你没有说?」 管家见他那样子,不禁畏缩,忙答说,「总长,您电话里说,要是宣副官睡了,就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告诉他。我接了电话,过来一看,宣副官早睡熟了。我就没有说。你瞧,我这一早过来,就是想看宣副官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我准第一个和他说。」 白雪岚气得只想抽他一耳光,沉声问,「宣副官昨晚在房里等了一夜。好好的,怎么他睡在桌子上了?是不是你们乱嚼舌头,让他听了什么别的话?司机回来的事,他知不知道?」 管家吃了一惊,说,「那我可不知道,我昨晚来看的时候,他在床上睡得很香的。他昨天练了一整个白天的枪呢。要是有人嚼舌头……这我可要去问问昨晚值夜的人。」 白雪岚说,「还不快去!」 管家不敢怠慢,立即跑着去了。 不到一会,气喘着回来,说,「总长,您真神,都猜准了。昨晚值夜的是陈深,正睡觉呢,我直接进房里抓他起来问了。他说,夜很深的时候,宣副官起来了 第129节 ,问总长到哪去了。陈深跑了一趟电话房,可电话房那时候没人,他说大概是夜里一两点钟的时候,那个钟点,电话房向来是没人的。」 「就这样?」 「陈深怕宣副官听不到您的消息,心里急,又跑了一趟门房,结果门房说,总长人没回来,车回来了。司机回来的时候透了口风,说是在梧桐巷子那里把总长放下了。他就把这话和宣副官说了。」 看着白雪岚脸色不好,管家又忙说,「我一听,骂了他两句,说他多嘴。这人别的还好,就是说话不经脑子,也不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害怕了,待在屋子里不敢动呢,我叫他过来,让您发落他?」 白雪岚说,「发落他?我还等着人家怎么发落我呢。去吧去吧,别站这让人看着心烦。」 他独自在墙角下徘徊了几分钟。 这心情,竟如小时候犯了错的,要被捉拿去见先生似的。 回心一想,又觉得,可是,自己也没有犯什么大错,私事是私事,公务是公务,怀风是个明白人,不该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可是。 可是。 要是出了这种误会,怀风不当一回事,自己必然更失望伤心。 这样说来,怀风不休不眠地等他,其实乃是幸事。 只是,他花了这么多心血,好不容易和怀风贴了心,要是这时候出点岔子,前功尽弃,岂不愁煞人? 白雪岚思前想后,心乱如麻。 一向明白机灵的脑袋,现在像塞了一团酸溜溜的浆糊似的,想了半日,猛地一咬牙。 还是进去再说! 他几步上了台阶,在房门前略站了站,整整气息,才伸手推开门,轻轻放脚步进去。 走到桌后面,看着宣怀风静静地趴在桌子,半边侧脸挨着手背。 这恬静姿态,一下子让他的五脏六腑像春水一样软了,连刚才的烦恼迟疑都忘了,便弯着腰,把手贴在宣怀风肩上,柔声说,「怎么在这睡了?挨着桌子不舒服,到床上睡吧。」 说完,要把宣怀风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宣怀风却一听他的声音就醒了,簌地直起身来,抬头看着白雪岚的脸,却是一怔,半晌,淡淡说,「你回来了。」 别开了目光。 白雪岚心里大是懊悔,不该去这么一夜,脸上却不动声色,说,「我一晚没回家,你等我就算了,何必哭,眼睛肿的桃子似的。」 宣怀风吃了一惊,难道自己梦里竟哭了。 站起来凑到穿衣镜前一看,两只眼睛好好的,哪有肿成桃子? 本来已经不满白雪岚昨晚的行为,才一醒来,又被白雪岚捉弄了,宣怀风再好的脾气,也不禁来了气,骂着说,「你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行径,自以为很有趣吗?」 要转身出房,却被白雪岚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腰。 宣怀风说,「放手,别拉拉扯扯的!」 白雪岚当然不放,两只手紧紧环着他纤腰,笑着问,「知道我昨晚去哪了吗?」 宣怀风说,「知道,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梧桐巷子吗?你放心,我也不会追问你去干了什么,以后你的事,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白雪岚说,「哦?这是要分手的意思了?」 宣怀风说,「志不同,道不合,当然就只有分手一途。」 白雪岚说,「怎么忽然说到志不同,道不合上来?我们原就是志同道合的,你生这个大的气,其实不过是为了梧桐巷子的名声,我在那里过了一夜,带累得我名声也不好了。只是我要声明,我是清白的。」 宣怀风说,「你不必声明,我也说过了,你的事,和我没有干系。你快放手!」 白雪岚说,「这不行,我非向你证明我的清白不可。」 宣怀风问,「你怎么证明?」 白雪岚说,「看我的吧。」 宣怀风只觉得白雪岚搭在腰上的手一用力,自己两脚顿时腾空了。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人已经被白雪岚扛在肩上,走到里间,猛地摔在弹簧床上。 宣怀风大骂一声,坐起来要下去,无奈那美国的弹簧床又软又厚,承接刚才人摔在上面的力道,犹自震个不停,反而不好着力。 只迟疑了那么一会,白雪岚就把他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鼻子蹭着他的脸,撒娇似的问,「你还信不信我?信不信?」 宣怀风用力把头别开,黑着一张俊脸,说,「每次说不出道理,你那些流氓行径就出来了,只会做身体上的下流事。我以后都瞧不起你。」 白雪岚笑道,「你难道不是为着怀疑我和别人做了身体上的下流事,所以才生我的气?如今我不和别人做,只和你做,你总该满意了。」 抓着宣怀风的手,直往自己胯下送。 宣怀风叫着,「放手!放手!」 但昨晚的肩膀酸痛,今天醒来更为严重,从肩膀往下到手肘、小臂,都酸软无力,根本没挣扎的本钱。 被白雪岚抓着手腕,五指不由自主贴了上去,隔着薄薄的长衫料子,摸到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硬烫大物。 宣怀风又气又怒,倒一下子没了声音。 白雪岚问,「怎么样?」 宣怀风半天咬着牙,后来才从牙齿里挤了一句,「当我看错了你。」 白雪岚苦笑道,「那我可真冤枉。」 宣怀风问,「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冤枉的?你力气大,有本事,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不过是任你鱼肉的囚犯罢了。可笑这个社会上,说什么男女平等,也只是废话。女子被弓虽.女干,尚可以求助。男子被弓虽.女干,说出去是个笑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对,是我自己活该!」 这一番话,却猛地戳了白雪岚的心。 白雪岚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全不见了,嘴角微微扯着,一双乌黑眸子盯着宣怀风,问,「那我在你心里,就是一辈子的弓虽.女干犯了?我知道,我也只配当个弓虽.女干犯。」 又说,「抱你,我是流氓,抱别人,我又成了负心汉,叫人两头难做。你摸摸这地方,我要是和别人鬼滚了一晚上,能这么硬实?也对,反正你我没有干系,我分辨这个干什么!」 霍然转头下了床,迈开步子就走。 宣怀风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抓着自己的手摸那地方。 他听姐姐悄悄和张妈说过,男人吃了野食回来,都是软脚蟹一般。 白雪岚显非如此。 他暗自后悔自己说了「弓虽.女干犯」这忌讳的词,看见白雪岚掉头就走,不禁心里一跳,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白雪岚走了几步,倒没有出大房,往左一拐,直接拐进了浴室。 不一会就听见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像水柱打在铁皮桶上,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泼水声。 宣怀风沉不住气,到底还是下床走过去,探头一看,浴室门没关,里面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直往下淌,撒了一地,白雪岚绸缎长衫全湿了,皱巴巴贴在身上,越发显得他胸宽背挺。 他也不脱下湿衣服,接着满桶的水,举起来就往头上满满地淋下来,只管一桶一桶地接着,淋着,如灭心头火一样。 宣怀风又心疼又好笑,看了一会,白雪岚竟然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只好走进去说,「你生气归生气,拿自己身体来泄愤,不是男子汉所为。」 白雪岚冷冷道,「身上不清爽,洗个冷水澡,算什么拿身体泄愤?再说,我们不是没有干系吗?」说完,一桶水又接满了。 他还是提起来,哗啦一下浇到自己身上。 宣怀风说,「好,是你说我们没有干系的。我就走了罢。」 转身出来。 身后猛地哐当一声巨响。 白雪岚把铁皮桶随手扔了,抢上来,紧紧抱了他,磨着牙说,「没有干系,这句话到底是谁先说的?你倒会栽我的赃。」 宣怀风说,「松手,弄我一身水了。」 白雪岚说,「就不松,你还我这个公道。」 宣怀风好笑地问,「如今说起来,你跑去梧桐巷子过了一夜,再用冷水浇浇身子,反而就有理了?我却不懂这什么逻辑。」 白雪岚说,「要和我说逻辑吗?这个我不会,我去念洋书,又不是像你这样念数学。」 宣怀风说,「不唠叨这些,你先松手,把湿衣服换了。就算大夏天,穿着湿衣服也会生病。」 白雪岚说,「病死就病死,反正,迟早也让你折腾死。」 宣怀风说,「闭嘴。说了多少次,不许说这种话。你到底换不换衣服?」 白雪岚和他对答了这几句,心上阴霾去了大半,答道,「换罢。」 松开两只手,低头去解自己的长衫扣子。 偏偏那布纽扣本来就紧,湿了水,更不好解,白雪岚故意弄了两三下,皱着眉对宣怀风说,「你帮一帮忙。」 宣怀风就凑过去帮起忙来。 几根细长的指头,慢慢地沿着扣眼,和那排布纽扣一颗颗地细致战斗。 白雪岚一低头,就瞧见他白皙颀长的脖子,在眼皮下微微弯着,仿佛天鹅般的优美灵巧,嗅着若有若无的肌肤上发来的气味,复又意马心猿起来。 昨晚人人都点了姑娘过夜,他既然跟了去,没必要闹得不合时宜,让别人脸上不好看,便将就着把吃饭时在他身边陪酒的,一个叫明妃的点了,熄灯睡了一张床,却碰也没碰那姑娘一下。 倒不是假正经。 他对窑子里的女人,一向不怎么稀罕,说说笑笑,谈天解闷可以,真要做那种事,敬谢不敏。 那些人,哪里入得了他白雪岚的眼? 这些日子,每晚都是宣怀风陪着,只离了一晚,就浑身不得劲。 所以昨晚竟是憋着一股阳火,以至于一早就起来了。 现在,看着宣怀风和自己这样贴近,举动又如此乖巧可爱,刚刚被冷水浇熄的阳火,不禁又渐渐烧了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猛烈一些。 白雪岚忍不住拢着唇,朝宣怀风脖子上呵了一口气。 宣怀风头也没抬,说,「你不要又装神弄鬼,这是最后一颗了。」 果然,布纽扣都解开了。 宣怀风帮他把长衫脱下来,见到他那肌肉起伏的 第130节 躯干,很是结实强悍,不经意瞄到亵裤,那地方俨然又突兀地撑了起来,脸颊红了一红,低头要退开。 白雪岚拦着他,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宣怀风说,「扣子都帮你解了,还要我怎么救你呢?」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很不该说的话,耳根子顿时红透了。 白雪岚唇一抿,邪魅地啧啧道,「不错,扣子都帮我解了,还等什么?剩下的体力活我来做罢。」 把宣怀风拦腰一抱,送到床上,吻着他的鼻尖,问,「这次可是你情我愿的了。」 宣怀风被重重的身子压着,倒觉得很熟悉踏实,那吻轻轻地落到肌肤上,痒痒地诱人,他很有些羞愧,只是双臂酸软,拿不出劲反抗,嘴里抗议说,「现在可是一大早。」 白雪岚说,「你总该给我一个机会证明。」 宣怀风正想问证明什么,记起前言,明白过来,也就不问了。 少时褪了衣裳,白雪岚分开那两条修长漂亮的大腿,从从容容地进来,腰杆一挺,顶得宣怀风像心肝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似的,忍不住低叫一声。 白雪岚大展神威,一连硬邦邦地来回了许多下,弄得宣怀风喘气都喘不及,才略停了一停,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没把力气花外人身上吧?这算不算是确凿的清白证据?」 宣怀风心里很是满意,唯恐让白雪岚看出来了,以后被他当成把柄来使,便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竭力地装着凶恶的眼神瞪他。 那样子着实可爱。 白雪岚邪气地笑笑,叹着说,「这证据还不够吗?那我只好再给多一些证据了。幸好,这种证据,要再多都有。」 按着宣怀风,又一阵重重鞭挞,疾风暴雨一般。 每隔一段,便逼供似的,软硬兼施地问,「你现在信我是清白的了?」 宣怀风满身满心,都被撑得顶得要裂开似的,但还是觉得亲口回答这个,显得自己太懦弱了,再三的不肯说,惹得白雪岚越发得了借口,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翻来覆去地使劲要他。 几回下来,弹簧床上洒满两人爱.氵夜,一屋子都是热情气味。 那羞人的地方像火烧着了一样发红发疼,异物在里面略一动,更是浑身颤栗的刺激。 宣怀风见白雪岚还要再进来,吓得勉强提力气把双腿拢了,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你再硬来,我绝不干了。」两手抵着白雪岚,不许他靠近。 白雪岚执拗地问,「你信了吗?不信,我还是要让你瞧瞧。我就不信,出门和别人睡过的男人,有我这样的精气神?」 宣怀风在这样庞大的身体威胁下,还怎么顾得上那虚无的面子,叹气道,「信了,成不成?」 白雪岚说,「不成,这个语气,听起来太勉强了。你也要给我一点证据,让我相信你是诚心相信的才行。」 宣怀风没好气道,「你这不是刁难人吗?我的证据,都让你压榨光了。」 白雪岚一看那床单和两人身上沾的斑斑点点,不禁莞尔一笑,说,「那咱们今天早上的买卖,算是作成了。」 他也不忌讳有人从窗子外头看见,光着身子大剌剌地下了床,去浴室里接了半铜盆的冷水,又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了半瓶,兑成温水,端到床边,搓了干净毛巾帮宣怀风擦身。 都弄好了,白雪岚说,「手略抬一抬,我帮你穿件衣服,不要着凉了。」 宣怀风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更加发酸。你干你的去,让我歇一歇。」 白雪岚说,「是了,听说你昨天练枪了。手臂酸吗?我帮你揉揉。」 他便重新上了床,在宣怀风身边侧躺下来,手搭在宣怀风肩上,轻轻揉着。 揉了一会,白雪岚问,「舒不舒服?」 宣怀风昨晚本就睡得不好,现在劳累一番,倦意更深,而心情是极放松的,听见耳朵边有声音,也不知道问的什么,嘴里迷迷糊糊地吐了一个单音。 白雪岚再问时,连单音也没有了。 白雪岚见他赤条条地睡了,既充满孩童似天真的诱惑,又蕴含着西方人体油画的深远美感,不禁含笑欣赏。 后来,又思考着,要不要把薄被子给宣怀风胸口盖一盖。 这时,睡着的宣怀风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手慢慢摸索到白雪岚的手臂,像把它错认为是被子的一角了,拉着往自己背上一搭。 一条长腿伸展过来,在半空中无意识地一蜷,压在白雪岚大腿上。 便继续沉沉睡过去了。 白雪岚见他梦里还念着自己,极是快乐,只希望这恩爱的姿势保持得越久越好。 就这样硬是一动不动的,在床上待了好几个钟头。 第八章 梧桐巷子一事,两人不曾生嫌隙,反而更好了三分,接下来几日,自然过得蜜里调油一般。只是宣怀风又几次说起争取自由出门的权力,白雪岚开始不以为意,后来见他的声色,知道他是极认真的,要继续耍着手段敷衍过去,总要闹出些大事来,反不好弥补关系。 后来,又看见宣怀风常趁着空就在后院练枪,学得非常专心,左右两手使枪,进步格外的快,白雪岚高兴得又再送了他一把崭新澄亮的手枪,要他以后出门左边挂一把,右边挂一把,笑言,「我小时候,老家那头有个姓王的,使的两手好枪,绰号就叫双枪王麻子。我瞧你这左右连发,比他还利害,以后他这绰号该送给你了,叫什么好呢?不如就叫双枪宣少爷,这名字美不美?」 宣怀风大不以为然,说:「所谓什么双枪,又什么少爷,一听就浑身的匪气霸气,我学枪一是闲着无聊,二是求个自保,要那些绰号干什么?」 白雪岚哈哈一声,说:「匪气倒是被你说中了。王麻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匪,后来被我父亲带了两个团的兵,把他的老巢给剿了,那叫一个痛快。那些年他劫了不少大户,山寨里银钱不少,被我们山东军捡了个小便宜,充了军饷。」 宣怀风说:「好大的军威。你是想说,如果我有什么轻举妄动,你也带两个团的兵来剿我吗?」 白雪岚眼睛飞斜,懒洋洋调侃道:「要剿你,我一个人就够了,带两团兵干什么?」 如此大言不惭,宣怀风知道他身上那几分天生的邪气,也不如何生气,又问起自己出门的事来。 白雪岚这次不再拦着,叹了口气,说:「我要再和你争这个,把你惹恼了,指不定那一天会挨你的枪子儿啦。好罢,只要你让宋壬跟着,平日要上哪就上哪。」 宣怀风本来想着这一次争取,再争取不来,就非和白雪岚认真一次不可,没想到这鬼精灵比泥鳅还滑,不知怎么看出了危险,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宣怀风乐起来,不禁也开了玩笑,拱手道:「多谢总长,您高抬贵手,必定公侯万代。」 白雪岚摇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我这里坐牢呢。」 宣怀风说:「关在四方墙里,连大门也不能出,难道不是坐牢?」 白雪岚说:「我这白公馆过去好歹也是堂堂王府,把它看成牢笼,你也太高傲了些。」 宣怀风还想说句什么,已经被白雪岚挨了过来,封住了嘴。 四片唇轻轻贴着,互享甜蜜的津液。 因为心情实在很好,当夜自然份外缠绵,两人汗津津抱着,厮磨到凌晨两三点钟才睡。 第二日宣怀风睁开眼睛,身边的床已经空了,白雪岚也不知在忙什么,近日总是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来。宣怀风起来洗漱穿衣,吃了一碗白粥,把宋壬叫过来,兴冲冲地问:「我的门禁解了,你知道不知道?」 宋壬说:「知道,总长出门的时候就和我说了,宣副官要去哪里,只管去得。只要两个条件,一要带着我,二要带着枪。」 宣怀风苦笑道:「他还真把我当小孩子看了,难道我是黄百万的独生子,一出门就招绑票的?」 宋壬说:「总长也是为您着想,您就听他的吧。」 宣怀风说:「能不听吗?」 宋壬便问他,今天打算去哪里。 宣怀风说:「我哪有什么地方去?不过就是去海关衙门上班,伤已经大好了,还待在公馆里偷闲,也不好意思领那份薪金。」 宋壬正要去备车,一个听差从院子那头过来了,见着宣怀风就说:「宣副官,请您到书房听电话,总长打过来的。」 宣怀风去了书房,一接电话,果然是白雪岚。 白雪岚先问他吃了早饭没有等小事,后来又问他今天有没有空。 宣怀风说:「我正想去海关衙门办公,你做什么问我有没有空?有事要吩咐我办吗?」 白雪岚说:「正好有一件事,非你不可。」 宣怀风问:「什么事?」 白雪岚说:「还记得我们上次说的戒毒院吗?弄来弄去,政府批文总算发下来了,还拨了城里一片空置的房子,可以暂时充当院舍。」 「真的?」宣怀风又惊又喜,了然道:「原来你最近忙成这样,是为了这个奔波。辛苦,辛苦。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呢?」 白雪岚说:「我打听过了,有一个英国医生,叫奥德里奇·布朗的,听说在戒毒的医学方面很有一些研究的,最近到首都来了。现在不是时兴讲什么现代医学吗?既然要开戒毒院,也不妨实施一下,趁着有这样的人物在,请来指点一二。他是个英国医生,你又是英国留过学回来的……」 不等他说完,宣怀风就应了,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今天就去拜访一下,他住哪里呢?」 白雪岚把问来的公馆地址说了,又道:「出门当心点,早去早回,晚上我还有事找你。」 宣怀风问:「什么事?」 白雪岚从电话里传了几声暧昧的笑,说:「自然是让你很舒服的事。」 宣怀风脸颊顿时一红,幸亏是在通电话,白雪岚在对面也瞧不见,宣怀风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便把电话挂了。 不料,话筒一放下,那电话又铃铃地响起来。 宣怀风料着是白雪岚被他挂了电话,又打回来要讨嘴头便宜,无奈地摇了摇头。 铃声响了两道,外头有一个听差,以为书房里没人,忙跑过来打算接,一跨进门,却看见宣副官就站在桌旁边,瞅着那电话一脸无奈,听差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赶紧含笑说了声抱歉,默默退了出去。 宣怀风只好拿起电话,正想问白雪岚,你到底又要怎么着,没想到还未开口,却听见话筒里娇滴滴脆生生一把女声,说着,「劳驾,我找宣怀风先生,嗯,就是你们白公馆里的宣副官 第131节 。」 宣怀风微愣,一时听不出这是哪位女子的声音,很礼貌地答道:「在下就是宣怀风,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也一愣,似乎没想到那么巧,尝试着打过来,恰恰就是宣怀风本人接了电话,好一会,才笑道:「宣先生,大概您早就忘了我吧,我是舒燕阁的梨花。」 宣怀风听了,才认出这把有些熟悉的声音来,心里却有些尴尬,这舒燕阁的女子,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幸亏是自己接了,要是听差接了,给白雪岚一个耳报神,又有一场解释,拿着话筒,嘴上温和地说:「原来是您,自然我是记得的。有什么事吗?」 梨花欣然道:「真好,我只怕您贵人事忙,全不记得我了呢。」 那边在话筒里,又是一阵银铃似的笑,虽则悦耳,听在宣怀风耳中,却很有一种不庄重的味道。 大概欢场中的女子,总以为这般的笑声能让男子失魂落魄。 笑了后,梨花才在电话里款款地道:「我今天打电话来,不为别的,因为上回和您说了小飞燕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个消息……」 宣怀风恍然,忙道:「抱歉,抱歉,我应该和你说一声的。」 将如何联系自己三弟,他三弟那边又如何将小飞燕接到别处,大概说了一通。 不过为了不让梨花担忧,展司令恼火,要拿小飞燕出气,把她卖去窑子的事,却隐瞒了下来。想着日后把事情解决了,花钱救了人出来再说。 梨花听了,赞叹不已,「您真是个大好人。再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子,费这么些辛劳。只不知道她如今在那个展军官处,过得好不好。我要是得空去看看她,不知道方不方便?」 宣怀风说:「再过几日吧,她也不能在那个地方久留,我准备接她过来的。等来了,要见自然就方便了。」 梨花虽在欢场,对小飞燕却似乎天生的一种关切,连声说好。 两人说毕,便挂了电话。 这时,宋壬已经出去吩咐人备车,又走回来了,因为宣怀风在通电话,他就老实地在旁边等着。 看着宣怀风把话筒放下,宋壬才开口,「宣副官,车已经……」 才说了几个字,又突兀的一阵铃铃声,把他的话打断了。 宣怀风和宋壬盯着那电话,不由失笑。 宣怀风摇头,「不知道今天哪来这么多的电话。」拿起话筒,才说了一声,「这里是白公馆……」 就听见话筒里黄万山的声音热情钻进耳中,「怀风,是我,万山。今天有没有空?」 宣怀风说:「今天吗?有些事要办。」 黄万山听了,语气中便多了一分失望和抗议,说:「说你是个大忙人,你还不承认。上次我做的东道,你本说来的,后来中途又推了。今日约你,你又推辞。」 宣怀风问:「约我做什么?要紧事吗?」 黄万山反问:「新生小学的事,你觉得是要紧呢,还是不要紧呢?说好了大家一块去新生小学看看的,难得约齐了,就差你一个,你去不去?」 宣怀风一想,这事倒真是自己答应过的,问:「你们这钟点就往城外去吗?」 黄万山说:「不是,晚一点,有人上午也有事要办。我们约的是下午一点,在西城门口,大伙碰了头再一道走。」 宣怀风颇为踌躇,思忖了一下,说:「我今天恰好是有一件公务要出门办。这样吧,我看看时间,要是事情顺利,赶紧办成了,就赶去和你们见面,行不行?」 黄万山说:「行,这可说好了。」 电话挂了,宣怀风对等在一边的宋壬笑道:「快走,快走,再待在这里,我都要成专门接电话的了。」 宋壬也呵呵笑起来,跟着宣怀风身后出了门。 汽车是早准备好了,就停在大门外等着,宣怀风上车,按白雪岚给的地址说了。 汽车往长安大道那边方向,开了大半个钟头,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所说的地方。下了车,抬头看去,就在绿柳河边,一连的好几座小洋楼,很清新别致。 宣怀风走到左边第二家,规规矩矩地敲门。 不一会,出来一个老妈子,打量他两眼,问他找谁。 宣怀风说找布朗医生,老妈子说:「医生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您明天再来吧。」 宣怀风对戒毒院的事很有热诚,趁兴而来,没想到别人却刚好出门了。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医生留个消息,递给那老妈子,说:「要是医生回来,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我改日再来拜访。」 那老妈子正斜着眼,盯着他身后的宋壬上上下下的看,一脸警惕愚顽,见宣怀风递名片过来,便把目光转回来,放在那名片上,不做一声,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宣怀风正不解,宋壬在身后忽然瞪着眼睛骂起来,「死老婆子,就这么点**事,要什么赏钱!」 声音打雷一般的凶。 老妈子被他一瞪,一喝,浑身一颤,立即老实了,再也顾不得赏钱,赶紧地把宣怀风递的名片接了过来。 宋壬又恶狠狠加了一句,「我们宣副官是海关衙门的,找你家老爷有正经事,等他回来,这名片你赶紧的交给他,误了我们的正经事,老子一枪毙了你!听懂了吗?」 一边说,一边把大掌在腰间的枪匣子上啪地一拍。 老妈子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软在门口。 宣怀风回到车上,才对宋壬说:「你刚才也太凶狠了,人家不过一个不识事的老妈子,何必这样吓唬她?」 宋壬咧嘴笑道:「宣副官,您不知道,这种人才最会误事。不吓唬她,她等我们走了,把你的名片一丢,任事不理呢。吓唬一下,她就知道我们不好招惹了。」 宣怀风说:「反正明天要再来拜访,名片不到布朗医生手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壬说:「事情不大,这口气要争。总长说了,叫我出门时跟着你,脸装凶一点,免得有人欺负您脸皮薄,太好性儿。」 宣怀风不料白雪岚还能想到如此细微之处,心肺里酸酸甜甜,一时翻搅在一起,??竟不知道是感激他好,还是抱怨他好,呆了半响,讷讷摇头道:「就知道胡闹。」 把背往座椅上一靠,就叫开车。 前面司机把头扭回来问:「宣副官,是回公馆吗?」 宣怀风看看表,十一点三刻,这时分,回公馆吧,没什么事做,去西城门口,约的又是一点钟,太早了。忽然想到,自己早上只吃了一碗白粥,正有点饿了,倒不如找一家馆子吃了午饭再去和黄万山他们见面。 宣怀风随口问:「有什么吃饭的好馆子没有?」 那司机平时开车载贵人们出门,倒认识几个繁华场所,当即就很熟悉地举了几个出了名的馆子。 宣怀风摇头,「那些地方,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疼。我又不是要吃什么大馆子,找个清静雅致的,简单吃点就算。我一点在西城门口还约了朋友。」 司机略一想,就笑了,说:「宣副官,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准合您的意思,离西城门又近,不会误您的事。」 宣怀风问:「什么地方?」 司机说:「春香公园里,不是有吃番菜的地方吗?今天不是周末,公园里人不会太多。那番菜馆子就靠在湖边,又雅致又清幽,听说请的还是外国厨子,不比枫山的那一家差。春香公园大门开过去十来分钟,就是西城门了。」 宣怀风一听是春香公园,心里便有几分乐意。 这种时候,去公园边逛逛,看看景色,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他可是在公馆里关了好些日子。 便点头说:「就那里吧。」 司机于是把车开到春香公园门口,这公园入门虽不用买票,为着公园里的清幽,却是不许汽车进去的。宣怀风下了车,宋壬立即跟过来,另一辆车也停了,下来三四个护兵,也是从公馆就一路保护到这里的,现在也朝这边走过来,立即吸引了不少行人注目。 宣怀风转过身来看了看,说:「再这样下去,我都要遭人耻笑了。不过是逛逛公园,也没人知道我会来,总不能这种地方也打我的埋伏。我看,今天就算了,别总跟着。」 宋壬在他面前总是呵呵的,只听了这个,眉角蓦地掠过一抹厉色,虽然脸上还是带笑,声音却有些发沉,「宣副官,你可是和总长说好条件的。」 宣怀风瞧他这一身气势,知道这贴身膏药绝对揭不走,便不再说了。 走进公园,游人果然不多,这时间来逛公园的,多半是富贵有闲的太太小姐,和梦想与情人共沐爱河的漂亮青年男子,穿着华装的窈窕身影偶尔在树荫下一现。 快十二点的时候,七月的日头正灿炽,树叶在日光下一动一动地放着油润的绿光,满满一汪湖水也是深绿色的,上面荡着几艘小船,又有美丽年轻的女子在船上撑着阳伞坐着,富有夏日生动之悦目。 宣怀风缓步走着,也觉得心旷神怡,忽然想起白雪岚说过,两人认识这么久,可惜却没有什么外出同游,罗曼蒂克的机会。当时不以为然,对着此情此景,却觉得白雪岚说的也有道理。 要是弄一艘小船,两人在湖水上飘荡一个下午,不管公务,只天南地北地说说闲话,也真是不错。 不多时,就到了番菜馆子门前。 那番菜馆子的侍应都是眼睛尖的,看见宣怀风身后跟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护兵,就知道这一定是贵人,赶紧过来招呼,笑着问要包厢还是露天座位。 按宣怀风的性子,原是想要露天座位的,但转头看看后面这几位,幽雅宁静的湖边露天座,出现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兵,实在大煞风景,自己又何必为了一己之享受,坏了他人的感触? 便和侍应说:「给一个包厢吧。有没有安静的,带窗户,可以看湖那头景色的?」 侍应说:「有的,有的。这就给您安排。」 躬了躬身子,做着手势在前面领路,把他们带进一个包厢里。宣怀风进去一看,只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左右各放两把椅子,是四个人的座,墙上贴着法兰西壁纸,墙角处摆着一个半人高的雕玫瑰摆架,上面放了个黄铜做的美人雕塑,虽然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很得体。 一扇窗户,大半边的带了蕾丝边的纱帘子垂下,不时被吹来的湖风撩拨着,轻轻扫过窗台,那一头半湖的精致,和湖边露天座位里享受着的??游人们,就成了窗框里的一幅画了。 宣怀风接了侍应递上来的菜牌子,随意点了几道,叫侍应快点送上来,又对宋壬和几个护兵说:「都坐下,这里没外人,犯不着阅兵仪式似的站规矩。我们略坐坐,吃饱了,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几个护兵跟着宣怀风有一段日子,知道他的人极随和,见他这么吩咐,都 第132节 松了挺胸收腹的姿势,把长枪解下来,在椅子上坐了。 宣怀风因为想看风景,嫌那轻纱帘子挡了大半窗户,自己走到窗边用手去拨,目光随意往外一斜,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定了一定。 原来窗外头不远,就是露天的雅座,设在几棵广玉兰树荫下,既不受损于烈日,又可以欣赏湖景。此刻,坐在这极妙位置的其中一人,却是宣怀风的姊夫年亮富。 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坐了??一位很标致的女子,看模样只有十**岁,却十分有风情,穿着一袭宝石蓝的旗袍,正把一只雪似的胳膊搁在桌上,偏着头和年亮富有说有笑,红唇一开一阖间,眼波流动,风流妙曼。 两人桌前摆着几个半空碟子,残留肉肴肉汁,又有两个玲珑剔透的外国玻璃杯并头摆着,杯子却是完全空了。 显然,他们刚刚饱餐了美味的大菜,正酒足饭饱,享受着饭后的乐趣,不知说到什么有??趣话儿,年亮富忽然仰起头来,哈哈笑着,又拿两根手指,在女子白嫩的脸蛋上一拧。那女子便撒娇起来,扭着腰,半个身子似要挨到年亮富怀里去。 宣怀风看得眉头大皱。 他向来风闻年亮富在外面有些拈花惹草,可从来不知年亮富毫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姊姊在家里挺着大肚子,这是头一胎,殊不容易,姊夫也是头一遭做父亲,在宣怀风心里,怎么也该比往日更体贴谨慎些,怎么反而更放肆了?竟丢下怀孕的夫人在家里,带着不正经的女子到公园来吃番菜,还在露天雅座里如此**,不顾旁人侧目。 此时已有侍应敲门,端了几碟子头盘上来,护兵们从未吃过这古怪的番菜,也不知是个什么规矩,况且宣怀风未坐下,一时都呆坐着没动。宋壬本也坐下歇息,见宣怀风在窗边站住了脚,似乎被外面什么事物吸引住了,他受了白雪岚百般嘱咐,对宣怀风一举一动都很注意,不禁站起来,走到宣怀风身边,也朝着他看的方向一瞅。 宋壬去过年宅几次,又常在宣怀风身边,自然是认得年亮富的。 一看这情形,当即心里就明白了。 这是宣怀风的家事,倒不好多嘴,宋壬想了想,便又不吭声地坐回了桌子旁。 敲门声响起来,侍应端了热香的大菜上来,红酒汁在盛着牛肉的烧热的铁盘子上一倾,顿时热雾弥漫,肉香扑鼻。 宣怀风转过头来,对那些等着他的护兵说:「都吃吧,在包厢里,没这么多规矩。」 几个护兵都应了,可都没动手。 原来他们正头疼眼前银光琳琅的刀刀叉叉,摆得倒是整齐,就不懂怎么使用,对着大块的牛肉无从下手。这些都是上过沙场,见过人血的老兵,要在平日,哪管什么礼仪,用手拿着汁水淋漓的吃了也就算了,偏偏宣怀风有一种天生的优雅气质,总令身边的人不自觉想表现得好一些。 当着宣副官这么斯文的人,再粗豪的汉子也做不出太不入眼的事,彷佛怕给宣怀风留下不好的印像似的,反而个个都束手束脚。 宋壬笑骂,「你们这群土蛋,在山东敢翻到天上去,吃一家番菜馆子,倒变老实了?」 等侍应急急忙忙找了几双筷子来,他们才吃起来。 宣怀风叫他们先吃,自己却还是站在窗边,微恼地看着他姊夫和那女子,想起在年宅的姊姊,就觉得一口气堵着。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下去,目光一闪,决定还是要出出面才行,正打算出去找年亮富谈谈,忽然看见已经有人找上年亮富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走到两人座位后,拍拍年亮富的肩膀,态度很是熟悉。 居然是宣怀抿。 宣怀风暗暗奇怪,三弟怎么和姊夫混得这么熟了? 年亮富正畅享和美人**的快乐,被人在身后一拍,骇得猛一回头,见了是宣怀抿,吓白的脸就恢复正常了,笑容更盛,瞧他们的样子,很是相得。 看来宣怀抿不但和年亮富关系打得火热,和那年轻漂亮的女子也是熟人,他对年亮富说了一句什么,又朝那女子点点头,就随意坐在一张空椅子上,和他们攀谈起来。 宣怀风不禁有些生气。 姊夫在外面胡混,三弟既然知道,怎么不劝阻劝阻,瞧这情形,宣怀抿对年亮富和那女子的事,倒是持赞成的态度了。就算不是一母所生,宣代云毕竟是大姊,宣怀抿这种做法,要是让大姊知道了,又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更忍不住了。 宣怀风离了窗户,转身往包厢门走,才扭着门把,忽然听见身后的动静。 宣怀风回过头说:「你们吃你们的,我就在外面略走一走,也??不出这个番菜馆。」 宋壬早就跟在他后头了,没得商量地说:「宣副官,您要去哪走一走都随您,就是别搁下我们。您也知道总长的脾气,他那鞭子抽起人来,可是会见血的。」 不但他,几个护兵也丢了筷子上的牛排,站起来把长枪都背到身上。 动作整齐划一,倒不愧是白雪岚从山东老家要过来的有经验的老兵。 宣怀风知道这是白雪岚的死命令,也不坚持,一行人出了包厢,侍应却是一阵色变,饭钱还没给,包厢里的客人就全走了出来,难道这伙兵大爷要吃霸王番菜?吃霸王餐吃到番菜馆,真是很稀罕的事。 但瞧着护兵们都背着枪,又不敢说什么,只脸色难看地盯着他们。 宣怀风说:「帐等一下结,我们现在还不走,到湖边逛逛。」 穿过木地板的露台,踏到湖边碎石铺垫的小径,一直朝年亮富他们的座位走去。 年亮富正面对着湖景,背对着番菜馆主楼,压根没瞧见身后的事,倒是那女子侧身坐着,偶尔一摆头,瞥见一个年轻男人威风凛凛地领着几个护兵过来,神色很不好惹的样子,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抿瞧见对面的绿芙蓉忽然变了脸色,抬??头一看,也是一怔,一阵烦躁,心道,怎么处处都遇上这家伙? 一边想着,一边脸上已经浮了笑容,站起来朝宣怀风招手,叫道:「二哥!你也来逛公园了,你海关总署里头事不忙吗?」 年亮富这才知道谁到了身后,脸色剧变,像挨了谁一拳似的猛地跳起来,胖脸上抖着难看的几分笑,「难得,难得,我正做东道呢,刚好你就赶上了。快请坐。」眼角却瞥了身边的美人一眼,打了个眼色。 绿芙蓉本还有些惊慌,见宣怀抿叫那英俊男人做二哥,年亮富又这副惶惶之色,顿时就知道了来人的身分,反而不惊慌了,见年亮富给自己打眼色,也只当没瞧见,径自坐回椅子里,从小提包里拿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绢扇,打开来,缓缓往脖子上扇着风。 宣怀风走到三人面前停下,淡淡扫了一眼,「姊夫好悠闲。今天署里放公假吗?」 他跟着白雪岚久了,近墨者黑,难免染了一点杀气,扫视年亮富时,薄唇轻轻抿着,俊脸上不动声色,再有身后几个浓眉大眼的护兵凶神似的护持着,顿时沁出一丝冷意。 年亮富心里有鬼,被他黑得发亮的眸子一瞅,脸上的肉又一阵哆嗦,强笑道:「是,是,处里事情办完了,小小偷个空,到外头来吃个午饭。我们办公事的,中午出来和朋友吃个饭??,也只是偶尔为之。」 「这位是……」宣怀风视线一转,打量到绿芙蓉身上。 「这位是首都近来常见于报刊的著名艺术表演家,绿芙蓉小姐,是我一位朋友。她的唱功,姊夫也是很欣赏的。」宣怀抿见年亮富一头大汗,心里暗笑,但他现在和年亮富关系打得火热,是必然出来帮忙的。听宣怀风问到绿芙蓉身上,宣怀抿抢先把绿芙蓉介绍了一番,又对绿芙蓉道:「上回和你说起我有个在海关总署里当副官的二哥,就是这位了。怎么样?这样的人品相貌,配不配和你做朋友?你倒是只管坐着,把人家晾一边。」 绿芙蓉对年亮??富,怎样耍小性子都无妨,可对着宣怀抿,却十分惧怕。听了他的话,也不敢拿着小扇子扇风了,忙站起来,说了一声,「宣先生,您好。初次见面,请您多多指教。」 便深深一鞠躬。 那舞台上的风流身段,如柳枝般一摆,实在是摇曳生姿。 宣怀风被她这么礼貌优美地一躬,反而不好发作,只好点了点头,道:「你好。指教不敢当,我是不懂戏的人。」 不等绿芙蓉再开巧口,他已经把头转了回去,对年亮富问:「姊夫的午饭,吃完了吗?」 年亮富道:「吃完了,吃完了。」 宣怀风问:「姊姊最近,身子好吗?」 年亮富说:「好得很,还叫你常常去看他。」 宣怀风眼角余光瞥着那年轻靓丽的女子,很体贴地问:「我听张妈说,姊夫最近忙得很,常常晚上也不见人回家。这是工作太辛苦了吧?都快当父亲的人了,总不能不沾家,署里这工作要是太多,不如我帮姊夫向总长说一说,暂时给姊夫休一段假?」 年亮富吓了一大跳,一边把张妈恨得咬牙切齿,一边摆手道:「不,不,辛勤公事,那是我处的职责。休假是绝对不必的,临时也找不到可以代替的人手,也添了总长的辛劳。」 他现在能如此滋润风光,都靠头上那顶缉禾幺.处处长的乌纱帽。 要是没有这权柄,那还得了? 如此一吓,顿时惊觉家里那位大肚子的夫人的重要性,还有眼前这位小叔子三言两语的严重性。 这些事他向来是知道的,在家里也对年太太再三敷衍,无奈这绿芙蓉实在太水灵,媚眼如丝,这阵子酥得他脑子都乱了,才作出光天化日带她逛公园坐露天雅座这种事来,竟被宣怀风抓了现行。 心里那分懊悔,无法用笔墨可形容。 年亮富几乎要指天发誓般的咬牙保证,「我今后一定每日按时回家。」虽然知道身边的绿芙蓉一定脸色不好看,但这个时候,他是绝不敢再把眼睛瞄到那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去的。 宣怀风敲打到这一步,也不好再说什么,问:「下午还有公务吗?」 年亮富知道,这是催他快点回署里做事了。 他身为一处之长,平日里不知受多少奉承,被宣怀风公事公办一番,心里大叫晦气。奈何这个小叔子,和他顶头上司白总长关系非同一般,这个瘪自己是必须吃的,还要挤出一脸欣然的笑容,点头说:「正是,我那边还有公务呢,要赶着回去办了。三弟,绿芙蓉小姐,公务在身,亮富不能久留,恕罪,恕罪。」 宣怀抿说:「姊夫放心吧,我送她回家。」 绿芙蓉冷冷瞅了年亮富一眼,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年亮富一走,宣怀风目的也就达到了,估计姊夫至少会老实一阵子,他和宣怀抿本来就话不投机,更不想和那叫绿芙蓉的女子牵扯,说了几句门面话,就带着宋壬他们回包厢去,吃完饭,会了帐,惦记着和黄万山的约定,匆匆往西城门去了。 这边露天雅座上,就剩了宣怀抿和绿芙蓉两人对坐。 绿 第133节 芙蓉固然心里不是滋味,宣怀抿心情更是恶劣,他和这二哥是天生的仇人,从小就被宣怀风处处压制,到现在,境况竟是越发可恨,看着宣怀风潇洒从容,被护兵亦步亦趋地跟着,如此矜贵,大感气愤。 侍应上来收拾了桌上的残碟,询问是否还要点什么。 宣怀抿摇摇头,摆手叫侍应走开。 绿芙蓉有些惧他,见他脸色阴鸷,更添了一分小心,等了半日,才试探着说:「你既然不点吃的,不如我们离了这里。太阳越发大了,坐在树荫底下还是热,晒病了倒不好。」 宣怀抿若有所思,好一会,才把眼睛微微往上一抬,盯着她问:「我叫你办的事,办得怎样了?」 绿芙蓉踌躇道:「这事哪有这么容易?我试着哄过他两回,他都不肯尝。抽大烟倒也算了,海洛因的药效何等厉害,别人不知道,他一个缉禾幺.处处长,能不知道?」 宣怀抿不耐烦道:「年亮富算什么玩意儿,你这样一个大美人都哄不了他,说出去谁信?我看你不是没本事,是没花心思。你到底是想着敷衍我,还是怎的?」 绿芙蓉委屈道:「我这些天尽陪着他了,他要如何,便让他如何。在他跟前,我连胡同里那些下贱的女人都比不上。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宣怀抿冷笑道:「真的想死,那就死干净点。不但你,连你老娘,连你妹妹,都一窝子的死干净才好。免得三日五日的来一回,求着我给东西过瘾头。那满口白沫在地上打着滚求人的模样,就不比胡同里的女人下贱了?」 绿芙蓉脸色苍白,睫毛上顿时沾了一层雾气,擦了口红的双唇哆嗦了好一会,才软着声音央求道:「宣副官,您别恼,是我不懂事。您是肚里能撑船,胳膊上能跑马的大人物,何必和我一个戏子一般见识。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办。」 宣怀抿说:「这些奉承话,你留着灌年亮富的迷汤吧。我只和你撂一句话,这事就算再难,你也得给我办到。你也是个傻姑娘,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明着来不行,难道就不能暗着来?你这戏,都唱到猪脑子里面去了?」 说着,把一根指头往女子下巴上一挑,哂笑道:「哭什么?赶紧擦了。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你如今身价不同往日,听说天音园和你签了包月合同?是不是把白云飞的场子给占了?」 绿芙蓉不敢拂他的意,忙掏出一块丝手绢,把眼角的湿意拭了。毕竟是唱戏的人,不过片刻,神色已经回复过来,慢慢地说:「天音园的合同是昨天才签的。」幽怨地看了宣怀抿一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宣怀抿硬要自己去占白云飞的场子。为了这事,还命令自己去陪了天音院的经理??两夜。 那天音园的陈经理倒是见多识广,大概和女戏子走动很近,不似年亮富对自己那样百依百顺。开始说要白云飞那一场的位置,经理很是犹豫。白云飞在天音园眼里,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也是合着白云飞倒霉,最近常常生病。 三天前似乎病好了些,勉强上台唱了一场,竟头一次被观众喝了倒彩。 那经理瞧着白云飞像是不成了,又受着绿芙蓉的蛊惑,所以才签了合同,换了白云飞下来。 绿芙蓉问:「宣副官和白云飞有过节?」 宣怀抿冷冷道:「一个臭唱戏的,能和我有什么过节?不过是我那眼界很高的大姊、二哥,都很瞧得起他的样子。哼,他们瞧得起谁,我就要作践谁。」清秀的脸上带着一分令人心悸的残忍。 绿芙蓉心里暗暗害怕,不敢再问,垂着眼睑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一会,宣怀抿问:「你还坐着干什么?走吧。还真想我亲自送你回去?」 绿芙蓉摇了摇头,婷婷站起来,怔了一会,又压低了声音问:「那东西,能再给我一点吗?」 「怎么?」宣怀抿抬起头,戏谑地问:「这会就忍不住了?前天不是才给了你一包吗?你妈和你妹子就那么狠心,全部用了,没给你留下一点?」 绿芙蓉低声下气地说:「留是留了,但那包就这么一点,我妈,我两个妹妹,还有我,实在是不够。今天回去了,瘾头发作起来,该怎么办呢?我还要给您办年亮富的事,总不能在他面前吐白沫满地打滚吧。」 见宣怀抿不做声,她心里一紧,又加了一句,「我也知道这东西贵,不敢白问您要。我刚和天音园签的合同,有一笔定银,就当我向您买一些,还不成吗?」 宣怀抿蔑笑,「有钱,你怎么不满大街买去,还要来求我?你以为这是随处可以买的货?实话告诉你,给你用的海洛因是加了料的,外国洋货配本土独门秘方,只有展军长手里有。你花大价钱从外面买的不管用,该打滚的时候,还是打滚。」 绿芙蓉其实昨晚就偷偷花钱,托人从外头买了一包回来吸,想着就算以后要往这无底洞里填银子,也比受宣怀抿的要胁强,至少不用听他吩咐,每夜每夜地用身子陪人,受尽凌辱。 没想到东西买回来,吸了,竟一点瘾也不解。 她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一点。 现在听宣怀抿一说,心当即灰了一半,差点又掉下泪来。 宣怀抿把手赶蚊子似的一挥,「好啦,别在我面前装这可怜相。晚上,我叫人送一包到你家里去。」 不等绿芙蓉露出喜色,宣怀抿露出森然之色,压着声音警告,「这是最后机会,你再不把年亮富的事办好,下次的东西就别指望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不怜香惜玉的。」 绿芙蓉心里一凛,弯下脖子,乖巧顺从地应了。 第九章 宣怀风一行人到了西城门外,却不见黄万山的身影,他以为自己来得早了,便耐着性等起来,打量黄包车和路上走的行人。 忽然听见有人叫:「怀风!这边!」 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承平正从一辆簇新的轿车上下来。 这辆轿车早就到了,刚才宣怀风过来的时候,也远远地瞧见这轿车停在路边。但他约的是黄万山,黄万山又哪里是坐得起阔轿车的人,因此宣怀风并没有对此留意。 等见了承平从上面下来,宣怀风不免有些惊奇,问:「怎么就是你?万山呢?」 承平把手一摆,「万山那人,真是要不得。明明是他打电话约的我们,现在别人都到了,独独他不到。」 正说着,轿车上又下来一人,婀娜多姿,体态优美,见着宣怀风,脸颊上轻抹的两点胭脂彷佛鲜活起来,柔声笑道:「宣先生,做这种慈善上的事,您果然是不落人后。」 正是商会会长家那知书达理的大小姐,欧阳倩。 承平所坐的那轿车,不必问,自然是会长家的了。 宣怀风见着她,微微鞠了一躬,说:「原来欧阳小姐也来了。」 欧阳倩美目在他脸上一掠,微笑道:「这是自然,我们可是约好的,宣副官不会忘了吧。」 赏荷会那一夜的口头几句话,宣怀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黄万山打电话来时,竟真的没有想到和欧阳倩的约会上头。现在被欧阳倩当面提到,自然不能不敷衍两句,口里说:「哪里,当然记得。欧阳小姐对新生小学的事,也是难得的热心。」 欧阳倩见是个时机,提醒道:「那我为新生小学办慈善酒会,宣先生可不能不管不顾,一定要来帮忙才行。」 宣怀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这位欧阳家的小姐,相貌美丽,言谈温柔,心地也很善良,要放在从前,倒是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即使是前一阵子,在同乐会上遇到,宣怀风也因为很好的第一印象,便临时教起她拉梵婀铃来。 可见,是位难得的好女子。 但如今他和白雪岚的关系,已经到了新的一步。 所谓伴侣的关系,别人犹未可知,但在宣怀风心里,便是一种死心塌地,不离不弃的意思。虽然口里说着争取自由,又说着平等人权等等新潮词语,但他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免不了情不自禁以白雪岚为出发点去想了。 例如见着欧阳倩对自己的殷勤好意,别的先不说,宣怀风先就想到了白雪岚必是不高兴的。 白雪岚若不高兴,自己又怎会高兴? 美人恩重,向来不好消受。 他这心里的位置已经给了白雪岚,更不敢消受。 宣怀风正踌躇,一边的承平却等不及了,皱起眉来,「七月头,这么大的太阳,叫人在城门底下等,真是不行。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怀风,万山约了你几点?」 宣怀风正好藉他躲过了欧阳倩那慈善酒会帮忙的问题,忙说:「一点。」 承平说:「他约了我,也是一点。」 欧阳倩说:「这可奇怪了,黄先生那脾气,可不是爽约的人呀。难道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 承平说:「要打电话,也只能打到他的报社去问问。只是这地方,哪找电话?」 欧阳倩说:「这过去有一个城门办公室,虽然是个小办事处,可也装着电话的。那里的人认得家父,必定肯帮忙的。劳驾您拿着我的名片,借他们的电话用一用。」 说着,从缝着荷花边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来。 承平赶紧去了。 欧阳倩抬头看看天上,眼睛略略一眯起,和宣怀风说:「宣先生,这里太阳大,我们在城墙下等等吧。」 依宣怀风的主意,他是宁愿回轿车上等的,但人家小姐既然提出请求,若显得故意躲避,反而太不尊重,便点点头,和欧阳倩站到城墙阴影下,嗅着古老墙土在旱天里弥散的又乾又涩的淡淡土味,淡淡闲聊着。 说了几句,欧阳倩神色忽然一动,似想起了一件极喜欢的事,说:「说起海关总署做的一件事,可真是痛快。」 宣怀风不明白地问:「什么事?」 欧阳倩说:「我知道,虽然您不居功,但这件事,一定和您有些干系。」 仰慕的眼神,停在宣怀风脸上。 那眼神颇有几分生动的炽热。 宣怀风说:「我越听越糊涂了。」 欧阳倩说:「赏荷会那一晚,黄先生??不是和我们说了许多社会上不好的事吗?有个姓周的富商家的公子,为着学开汽车,在马路上撞死了一个放学的女学生,把尸体抛下了就这样走了,得不到一点警察厅的惩治。」 宣怀风这才记起来,「是的,这事我也听万山说了。怎么了吗?」 欧阳倩眸子朝他微笑地一睐,说:「您还要坚持那做事不留名的行径吗?那一晚我虽然来得晚了,但万山先生和我说了不少话呢。据说您听了这事,也是很气愤,还向您那位白总长建议,说应该管一管。所以海关总署才出手管教了。」 宣怀风诧异起来,问:「有这种事?」< 第134节 br/> 欧阳倩也很奇怪,仔细看了他两眼,看他神态不似作伪,倒像真的不知道此事一般,说:「是呀,前阵子码头闹事,还有几艘货船,听说货物上都有些不该有的东西,海关总署雷厉风行,扣押了货船上的管事的,其中就有这位周家公子。但商会里都知道,这位少爷吃喝玩乐都精通,生意却是一点不会的,哪里能是货船上的管事人,想必是出事的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凑巧在船上,就被海关总署硬生生扣住了。宣副官,难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是您叫人办的呢。这样的人,也该吃点苦头。」 宣怀风摇了摇头。 他当然记得赏荷会上因为这社会事件引发的争论,白雪岚还受了黄万山几句冷话,后来自己很过意不去,还出去找白雪岚赔罪去了。 想不到,白雪岚一声不吭,把这么个草菅人命的恶少给扣了,真是极有魄力。 这大快人心的行动,宣怀风虽不能自大的肯定,白雪岚就是为了自己当晚说的那几句话而为,但心里已经一片灼热。 心潮起伏时,又听见欧阳倩赧然道:「您别笑话,我那天从白公馆回到家里,也有和家父谈起此事。对那周家少爷的恶行,我也很看不过去。我是极力认为此人应该受到惩治。无奈家父虽是商会会长,说透了,却也只是个有些本事的生意人罢了,只靠着那些老板们的支持周应,得些人望。这种事,警察厅不管,商会就算想管,也没本事管。我正叹坏人当道,世界不公呢,没想到,海关总署把他关起来了。才叫人知道,什么叫报应不爽,一丝不差。」 宣怀风遥想白雪岚领着人马去到码头,镇定从容,淡然潇洒,三言两语扣了那些嚣张的恶人,震慑群小,无人敢抗。 那是何等英姿,何等气势。 如今倒懊悔那一天没有同去,未曾亲眼目睹他的神气。 宣怀风大为自豪,微笑道:「我这位上司,看起来桀骜不羁,游戏人间,其实胸中一腔热血。可惜外面小人太多,总是对他造谣诽谤。」 欧阳倩是个见事明白的新女性。 她也早就察觉白雪岚对自己流露敌意,虽然爱慕宣怀风,却常常有意无意避免和白雪岚多打交道。 但扣押恶少这件事,白雪岚却做得极对她胃口,是以毫不掩饰地道:「确实,您这位白总长,比警察厅的那位周厅长干练多了,而且不畏恶人。要是国民政府里多几位这样的大官,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宣怀风听她称赞白雪岚,很是舒服,心境改变下,「您这位白总长」这种从前非常忌惮厌恶的用词,现在却完全顺耳了。 正说着,承平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 虽然城门办事处不十分遥远,但在大太阳底下来回一趟也晒出了一额头汗,在欧阳小姐面前,承平不好意思作出用袖子拭汗这种不雅之举,特意从口袋里掏了一方手帕出来,边擦边说:「万山不在报社。他一个同僚说,自从这人得了一笔主编发的奖金,做起事来简直是在拚命,天天忙里忙外,整日的不见人。他这个时候还不见人,估计又是得了什么社会新闻的消息,跑报导的材料去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宣怀风问:「那现在怎么样?回家去吗?」 承平说:「好容易出来一趟,这就回去怎么划得来。没有万山,我们就不能去吗?那地方我也去过一次,那位女校长,我也认识。不多说了,快点出发,略看一看,太阳下山之前还要赶回来。」 欧阳倩自然赞同。 议定好,三人各自回到汽车上,欧阳倩仍和承平一辆,宣怀风和宋壬他们一辆,前后相随,往西城门外开去。 一路坑坑洼洼地震颠了大概半个钟头,也就到了新生小学。 宣怀风这才知道,新生小学其实离城并不太远,但位置偏僻,刚好在一片荒山罅隙之间,如果不是承平带路,真的不好找。 戴芸见他们来了,又惊又喜,连忙和她哥哥戴民一道赶来迎接,承平她是见过的,点个头算打过招呼,承平便向她介绍欧阳倩,两位新女性虽秉性家世各有不同,但一见面便十分相投。 等宣怀风也下了车,承平又要向戴芸介绍宣怀风,戴芸笑道:「这位就不用介绍了,我和这位宣副官相识,更在万山之前呢。」 转过脸,对宣怀风热情表示欢迎,又问:「今天贵署白总长可有来?」 宣怀风不料她一张口就提到白雪岚,抱歉道:「他没来。」 戴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对白雪岚这名海关总长,她极有好感。自从白雪岚捐赠了大笔金钱给新生小学,她就常从新闻上找这位大人物的消息,虽然报纸对他的评价有好有恶,但戴芸也听黄万山说过,有的报社是甘为他人喉舌的。 不说别的,光是杀周火,抄大烟馆,打击走私,这几样事,肯下功夫去做,就已经比那些和稀泥的官僚要难得了。 在这位年轻,又好实干的女校长眼里,白总长这种务实的大员,自然当得上极好的评价。 难得又如此年轻,气质高贵。 戴芸不曾见过白雪岚本人,但心向往之,偶尔报上有他的相片,便剪下来珍藏,久而久之,竟是很盼望一见了。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来,道:「宣副官别在意,是我唐突了。白总长公务繁忙,自然是没空的。我只是可惜,承他的捐助,这里像样了不少呢,真希望能有机会当面道谢。不过,宣副官亲自过来,也是很难得的。回去之后,劳烦宣副官向白总长说说所见所闻。我得人钱财,总要做出一些事来,汇报成绩,才能安心。」 说着,招呼众人到里面参观。 这是很有乡土风味的一间学校,要是贸然闯进来,还以为是哪一处田园。 一进去,就瞧见空地上堆着一垛垛劈好的柴堆,四周种着高高低低的菜蔬,边上一道灰烟,寥寥升向半空,却不知道是在烧什么。 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松茸可爱的小鸡在他们面前自在地走了过去。 里面两大一小两处校舍,都是搭的木房子,虽然不好看,却很结实。一间一间过去,大概十来间是教室,其他的都是木头做的小床,给学生们过夜睡的。 有的班级正在上课,他们也不好打扰,在门外往里偶窥一眼,果然里面学生不少,二十来个平方的教室,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不少学生两人挤一张小椅,都抬着头听先生授课,神态十分认真。 戴芸的哥哥,那位老实低调的戴民,到了这里,眼中便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骄傲,小声介绍着说:「这班里有十六个是家里穷,父母送过来的,其他的都是没爹娘的孩子,我们都收了。现在先读启蒙本。」 宣怀风问:「数学呢?」 戴民说:「宣副官也是赞成西方教学的?我也是呢。要是条件好一些,不但数学,连化学和物理,我也想教教他们。谁说得定呢?也许将来这里,能出一个叫外国人也吃惊的科学家。我可不是说大话,这些孩子根基差,但很好学,读书专注,肯吃苦。研究科学的人,不正需要好学、专注、吃苦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眼眸闪闪发亮,神态之认真,令人动容。 周围这些年轻而有志于国家者,便不禁有些热血澎湃起来。 宣怀风当年便是最热血而天真的学生,现在未必天真,但血必然还是热的,当即一阵温暖。 欧阳倩几乎要拍起手来,两掌在空中一动,忽然想起里面还在上课,生生停下了动作,只叹道:「比起你们来,我可真惭愧。」 众人走了一圈,都觉得大开眼界。 这小学虽然算不上漂亮,却有一股活泼泼的气氛,比城里教育部管辖的那些死板的学校好多了。 大家一边走,一边聊各自想法,宣怀风也轻松自在多了,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因为说亚里士多德的故事而被学校冠以风化罪名,予以开除的事,便当一件趣事说了出来,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笑声中却也有一丝苦涩无奈。 好像只逛了一圈,时间却走得很快,偶尔一看表,已经是五点多钟。 承平首先就叫起来,「哎呀,我要告辞了。我今天晚上和人有约,不能迟到。戴校长,下次等我有了大假再过来,一定在这里住几天,也给学生们当几天临时先生。我的国文,教教启蒙还是可以的。」 戴芸喜道:「那太好了,我们正缺先生呢。」 宣怀风想起谢才复,说:「戴校长这里,需不需要英文先生?我有一位好友,从前也是我的同僚,教英文的,为人倒是很勤恳老实。」 戴芸更高兴,笑道:「求之不得!正缺英文先生,请宣副官务必请贵友过来。只是一件,我这里的教员薪水不高,恐怕贵友委屈。」 这算什么问题,宣怀风倒不介绍从自己薪水里拿出谢才复那份来,说:「至于这一点,戴校长就不必担心了,我介绍他过来,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几人都颇觉相得,很有深谈下去的意思,无奈承平真的有一个重要约会,不得不走,便一起向戴芸、戴民告辞。 坐上汽车往回赶,到西城门的地方,已经过了六点。 一道红霞,占了半边天,艳丽无比。 宣怀风在西城门和欧阳倩承平分开,坐车径直回了白公馆,门房见是他回来,忙不迭地跑下台阶,帮他开车门,哈着腰小声说:「总长就比你早回来一刻钟,一进门就到处找您呢。」 宣怀风往公馆里面走,经过前厅廊下,眼睛一扫,见到厅里坐着几个四五十岁的访客,似乎在厅里等了很久了,手边都摆着茶碗,神色焦灼,正频频探头往外看。 一见宣怀风的身影,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堆出一脸笑,彷佛得了救星一样地看着他。 宣怀风本不要进前厅的,被他们这样集体迎接似的一站,倒不好不管不顾地走开,只好跨进门来,笑道:「我刚从外头回来,诸位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 仔细一看,这一群人里,有三个很眼熟,是从前跟着白雪岚去饭局时见过面的,都是一些有船务生意的老板。剩下一位穿着老式绸褂,脑后拖着一条稀稀疏疏的辫子,手上戴着一个青翠沁人的翡翠扳指,一脸富态,宣怀风却从没见过。 那里头一个姓王的老板恭恭敬敬地说:「宣副官,求您帮个忙,我们下午两点就过来了,还是孙副官帮忙约的时间。您看,现在都六点多了,还没能见到总长的金面。」 宣怀风说:「这可真对不起各位,让各位久等了。不过总长公务太多,我听门房说,他也是忙了一天,刚刚进门。」 对方忙应道:「那是,那是。我们绝不敢有抱怨的意思。」 宣怀风说:「请再坐片刻,我进去瞧瞧。」 他叫听差再给客人换上热茶,自己出了前厅,朝后面走。白雪岚不在书房,宣怀风猜想他是在睡房里,便径直往睡房里去。 推开门,一跨进去,就被一双臂膀从身后抱住了。 耳垂上热热,然后猛地一疼,居然被狠狠咬了一口。 宣 第135节 怀风疼得直皱眉,回头对上白雪岚的脸,问:「才一回来,你又发什么疯?」 白雪岚冷哼道:「自然是发西城门的疯。才说了你可以出门,你就不得了了。今天谁和商会总长的女儿一道站西城门下头呢?你故意挑着人来人往的地方,唯恐我不知道,是不是?」 宣怀风奇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你的耳报神还真灵。不过,你知道我们在城门下谈什么吗?」 他这样坦率,白雪岚反而不好再闹脾气了。 白雪岚问:「谈什么?」 一边问,一边带着宣怀风往房里面走。 宣怀风想在椅子上坐下,却被他灵巧地一扯,扯到床边,两人就挨着床坐下了。 宣怀风说:「欧阳小姐说,你在码头上,把那个开汽车撞死人的周家的少爷给抓了。她还夸你做事真痛快。你看,这种事只值得高兴,不值得发疯吧。」 他这分骄傲溢于言表,看在白雪岚眼底,自然是无比快活,自忖这件事情,真是做得不错。 两片薄唇,本想继续装模作样的抿着,却怎么也藏不住,一丝笑意荡漾开去。 俊逸非凡。 宣怀风见他微笑,便也微笑起来,又想起进来时的事,说:「不要紧的事先放一边,外面有客人在外面等了你几个钟头了,要不要先出去见见?」 白雪岚懒洋洋道:「不急,就是要让他们等,再多等两三个钟头才好。」 宣怀风问:「这是为什么?」 白雪岚神秘地笑道:「你晚点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来做最要紧的事。」 宣怀风愣道:「什么最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自然是生死攸关,饮食大事。」白雪岚靠近过来,热气喷在他唇上,沉声道:「我饿一天了。」 露齿一笑。 如露了獠牙的食肉动物,不等宣怀风反应过来,手一伸,把他温柔强势地按倒在软软的床垫里。 宣怀风眉头一跳,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动。 刚才被白雪岚硬拉着坐到床边,他就多少有些猜到这人的居心了。 真是,一朝上贼船,永世不翻身…… 宣怀风心里有些无奈,有些纵容,轻叹一声,老实地闭上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 等待着。 他没等多久。 很快,令人酥麻心跳的热吻,便铺头盖脸的,雨一般的密密下来了。 ——《金玉王朝第三部璀璨》第一本完 《金玉王朝第三部璀璨二》 第一章 晚霞散得飞快,如妙龄少女的心儿小鹿一跳,漫天红晕褪为淡红,暮霭轻轻浮上,给天地万物抛下一层淡淡面纱。 月升起来。 荷花池承着月光,一阵夏日的夜风掠过,水面似黑到极点的绸缎般,微微颤抖。 宣怀风,也在颤抖。 鼻息有点重,半闷半喘,脚尖紧紧绷直,曲线优美的光裸脊背微微反弓着,怎么也落不到离他只有几寸的软床垫上。 「怎么样?」 「……」 「疼不疼?」该是体贴心疼地在问,可很奇怪,听在紧紧闭着眼睛忍受体内扩张感的宣怀风耳里,脑海中却浮起一张吊着嘴角邪笑的俊脸。 男人舔着耳垂发问,灼热气息涌进耳道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如白絮漂浮绝美,随意流荡。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楔入深处,实实在在的炽热昂挺。 今晚,白雪岚的劲特别大。 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忍不住放肆,还是……仍在为了和欧阳小姐一同去西城门的事故意报复…… 「疼不疼?」白雪岚钻心磨刀似的往里弄,又把刚才的话问一遍。 被白雪岚抓着脚踝,膝盖曲着,腰半悬着,极不舒服,宣怀风下意识地转脖子,猛地想到这会让抱着他的男人闹个大误会,赶紧梗着脖子似的连点了几下头。 「嗯?」白雪岚半眯着眼睛。 「疼……」宣怀风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好闷闷地吐出一个字。 「疼?」白雪岚眼睛眯得更细了,猛地一睁,眸中闪过光芒,舔着嘴角道:「让你疼,我就让你疼。」抓着雪白的脚踝,放在嘴边就用整齐的牙齿一阵乱磨。 「让你去和女人看风景,让你去和女人肩并肩。」 脚踝本不是什么敏感地方,可被白雪岚这么一弄,彷佛一道电流从窜上小腿、闪过大腿,直打在大腿根上。 宣怀风抵不过那要命的激流,陡然后仰脖子,全身倏地一紧,翘臀收缩,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泄了出来。 「呜!」 下一刻,身体里便有股让人难堪的热量散开,深深浸到肠壁里头。 白雪岚舒服透顶地叹了一声,才从已经半红的湿润滑腻之处水渍渍地抽出来。 白雪岚松开两只白玉雕刻般的脚踝,宣怀风快折断,酸软无力的腰才总算回到了软床垫上,忽然身上一沉,白雪岚也不管自己身上汗津津的,几乎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热汗淌到一处,脸蛋贴着脸蛋,胸膛贴着胸膛,摩擦挤压着问:「以后你还背着我和女人约会吗?」 宣怀风眉一蹙,差点想张口咬下他脸颊一块肉来。 忍住了。 喘了几口气,才说:「我不喜欢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雪岚问:「要是你姊姊见了那女人,喜欢上了,叫你娶她呢。她就你一个弟弟,总会叫你娶老婆,传宗接代。她现在是大着肚子,不方便管你。等她肚子不大了,自然会腾出手来管你的闲事。到时候,你是听呢?还是不听呢?」 宣怀风说:「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姊姊要是逼我娶女人,我就躲着她。」 白雪岚问:「躲哪里去呢?」 宣怀风说:「能躲多远就多远。」 白雪岚一笑,忽然低头,咬着他耳朵,痒痒地问:「跟我漂洋过海,你干不干呢?」 宣怀风疑惑地看他一眼,说:「漂洋过海,到哪里去?唔……不要再胡扯了,你先退开一点,你这大分量……我喘不过气了。」 白雪岚开怀笑道:「我可记住你的话了,她要是管这闲事,你跟我漂洋过海躲着她。不行,你这个弟弟太听话了,对着你姐姐就耳根子软,一会儿我取纸笔,你留个白纸黑字才好。」 宣怀风正要反驳他没有答应漂洋过海这回事,骤然身上一轻,白雪岚已经坐了起来,又一手把他从床上扯起来,满脸满身地揉搓着他,说:「先别睡,有好东西给你。」 在床前的小柜子里拉开抽屉,取了一件东西,装作不在意地丢到宣怀风手边,说:「拿去。」 宣怀风懒洋洋地拿起来一看,是个极精致的外国款式的方盒子。 打开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金表,表面微光隐隐,嵌了一圈碎钻,奢虽奢,却难得一股内敛的优雅气质,不像外面那些暴发户戴的那样张扬花哨。 白雪岚说:「早就定好了。就是这些外国的高级金表,制作费功,总要等上一阵子工期。现在才做好,从瑞士送过来。你戴上瞧瞧,表带合适不合适?」 宣怀风说:「这东西太贵重了。」 把手表取出来,在手上量度一下,嗯了一声,说:「正好。」 白雪岚看他试着戴,心里甜滋滋的,很有丈夫给妻子买脂粉首饰般的自豪,不过这话不能说给宣怀风听,把他一位男性比作妻子,估计是要抗议的,笑道:「自然,我总不会连你手腕粗细也弄不清。你看看后面,专程叫他们刻了字的。」 宣怀风把表翻过来看。 脸霎时红了一红。 原来圆形金属表背后,围着边缘,果然刻着一圈小字。 瑞士的手工确实好,字很小,却依然很清楚,都是中文,顺时针去看,是『白雪岚爱宣怀风爱』 两人的姓名之间,都连着一个爱字,因为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就成了循环不断。 既可以读成『白雪岚爱宣怀风』,又可以读成『宣怀风爱白雪岚』。 白雪岚问:「怎么样?」 宣怀风一半甜蜜,一半不好意思,低声说:「太露骨了。」 白雪岚却不理会他那不好意思,笑着数落,「好个不识风情的宣副官。这不叫露骨,这叫刻骨铭心。」 把金表拿来,抓着宣怀风的手腕,亲自帮他戴了上去,欣赏那金面碎钻衬着白皙手腕肤色,满意地说:「这个好,衬得皮肤多漂亮,白玉一样的。」 然后又说:「外头那几位又等了快两个时辰,我先出去招呼。你洗一洗,换套衣服就过来吧。」 白雪岚自己果然先洗换一番,端了一铜盆温水来放在床边,就器宇轩昂地去了。 宣怀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人的心上的窍比比干还多,猜他的想头总是猜不到的,也懒得再猜,用温水仔细擦了两把,又去浴室里冲了一下,想着外头有生客,不便穿得太随便,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黑绸长衫穿上。 到了前院,就有听差上来问:「宣副官是找总长吗?他在小花厅里陪客人。」 宣怀风走到小花厅去,还隔着窗户,忽然听见一阵哗啦啦的脆响,心里奇怪。 难道里头打起麻将来了? 到了门口一看,果然,宾主正在砌四方城,四个座儿,客人占了三位,白雪岚这主人占了正对着门的那方向。 他手里才摸了第一张牌,一抬手瞅见宣怀风站在门前,手腕转着一招,笑道:「来,来,我学艺不精,正担心输钱,你过来,帮我好好看一看。别让他们诓了去。」 同座的三位忙说:「哪里话,哪里话。我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诓您一分钱。孝敬您还来不及呢。」又都转过头来,向着宣怀风点头问好。 宣怀风一一回以微笑,见白雪岚还在招他,说:「我麻将打得很不好,还是你们玩吧,我到书房去。」 白雪岚说:「去书房做什么?也没有重要公务等着你办。请你给我助助威,你倒撇下我要走?」 转头对那几个乾瞪眼的老板,温和笑道:「你们看,我这副官胆子很大,不给我面子呢。」 众人忙道:「哪里话,哪里话。宣副官一向勤勉公务,极正经的人,听说一向是不爱打麻将 第136节 听戏的。年轻人爱做事,不爱玩,那是难得的长处,绝不是不给您面子。」 白雪岚笑笑,「难说,最近不给我面子的人多,大伙儿可着劲的让我不舒坦。所以,我遇谁都有些疑神疑鬼。」 四周立即一阵安静。 几位大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好一会,那位穿绸褂,拖辫子,手上戴着翡翠扳指的,才干笑着说:「宣副官的忠诚,我们是都知道的。也就总长这样的人物,能让宣副官这样的人才忠诚效命。想来他绝不会存心让总长不舒坦,只是一心想为总长多办点公事罢了。」 白雪岚嘴角淡淡一扬,似乎很是高兴,嘴上却道:「你们尽给他戴高帽子,夸得他以后不把我当上司了,我可要找你们算帐。不管,今晚偏要改改他这规矩。」 竟亲自站起来,走到门边把宣怀风拉进来,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笑道:「你只管玩,我帮你瞅着。」 宣怀风一向厌恶打牌,但当着外人的面,必须给白雪岚这总长大人几分面子,何况白雪岚今日出奇的神清气爽,丰神俊朗,宣怀风偏着头看过去,刚好瞧见那一抹笑,纵然有些玩世不恭,却又实在迷人。 便欣然从命了。 宣怀风说:「你强着我打的,要是帮你输了钱,可不要赖我身上。」 白雪岚说:「都说我帮你瞅着,哪能让你输?」听差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他就自自在在地坐了宣怀风身边,看样子打定了主意要当军师。 牌是宣怀风进门时已经砌好的了,一牌未发。 正好是宣怀风坐庄,该他第一个打牌,他瞧瞧竖在面前一溜平平整整的麻将,心里不禁一笑,眼睛微微斜看了白雪岚一下,低声说:「你是摸了一手臭牌,不肯玩了,才拉我顶缸?」 一边说,把手里刚刚摸到的一张九筒打了出去。 白雪岚很是从容,说:「这牌不臭,再摸一张三条,一张七条,就是一副好牌。」 宣怀风说:「金三银七,哪有这么容易……」 「三条。」 还未说完,隔壁那戴着翡翠扳指的就丢了一张牌下来。 宣怀风一愣。 白雪岚在他耳边呵了一下,问:「你不吃牌吗?」 宣怀风趁着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才把两张牌放下来,吃了一张三条。 过一会,又是这位上家,打出一张七条来。 宣怀风知道他是存心想让,不禁有些尴尬。 心里明镜似的。 这些人都是首都有钱的商户,总有些事要仰仗当海关总长的白雪岚,今晚多半是故意奉承来的。 可玩牌就玩牌,弄出这种人人皆知的作弊来,很没有意思。 宣怀风瞧那桌上的七条一眼,把手伸去摸了一张新牌,却又是一张无用的九筒,只好又丢出去。 白雪岚问:「刚才那张七条,怎么不吃呢?有了这一张,牌就好了。」 两人贴得极近,一呼一吸间,便有一股白雪岚独有的热气喷在耳鬓。 宣怀风不好揭破,微皱着眉,淡然说:「吃别人的,不如自己摸的好。」 白雪岚眼眸如星,淡淡微眯,笑了笑,忽然转头对着那位戴翡翠扳指的说:「周老板,你瞧,如今这海关总长,真不好做。又要应付里头,又要应付外头,好不容易有一口吃的,又遇上一些不听话的,专扯老子的后腿。」 他在人前说话,向来儒雅斯文,未语先笑。 现在陡然说出「老子」这不文雅的词来,却不显一丝粗鲁蛮横。 只是透着一股危险的凉意,让人神经倏地扯紧了。 宣怀风下意识警惕起来,打量了白雪岚正看着的这位两眼。 他和商户不常打交道,这一位从前并未见过,刚才听白雪岚这一说,才知道是姓周。 周老板看起来是在商场上打过许多年滚的人,笑起来格外和气忍让,见白雪岚和他说话,居然站起来答话,说:「白总长,周某今晚就是过来赔罪的。犬子没出息,冲撞了您的人,活该他吃点苦头。总长您是何等人物,您抬一抬手,比他小孩子的头还高了七八丈。只求您大人大量。」 邻座两位也赶紧站起来,都拱手作揖地央求起来,「求总长高抬贵手。」 白雪岚不置可否,举起手,在半空甩了两下手腕,招呼道:「坐,坐。好好的打牌,别立什么规矩。」 「总长……」 「坐,」白雪岚微微一笑,淡得慑人,说:「我就是这个臭脾气,玩得高兴,什么都好说。玩得不高兴,什么也甭说。诸位,不会想我玩得不高兴把?」 宣怀风明白过来。 这周老板,不用问就是那位学开车,撞死人而扬长而去的周公子之父了。 那周公子视人命如无物,警察厅的人不管,被白雪岚罗织罪名抓了,正是报应不爽。 宣怀风皱着的眉头顿时解开了,看着三位老板一脸忐忑地坐下来,浅浅一笑,「说的是,玩牌,最要紧是高兴。三位今晚可别让我们总长扫兴。王老板,轮到你摸牌了。」 接下来几张牌,竟是越摸越顺,张张好牌,不一会就凑成,只等着胡四七条了。 偏生王老板在他下面,忽地打了一张四条出来。 宣怀风刚要说「胡了」,猛地手背一热。 原来白雪岚伸出大掌覆在他手上,微笑着睨他一眼,「急什么?不是说要自摸吗?」 宣怀风心忖,都这时候了,还等自摸,让别人胡了我怎么办? 不过他也不是在乎输赢的人,白雪岚要他等自摸,就乐得等自摸,只是一连摸了六七张,都偏偏不是。 另外三位看起来也是一手烂牌,一直没人胡到手。 很快,砌的牌剩下不多,每人再摸三四张,恐怕就是烂局了。 宣怀风再摸一张,却又是一张九筒,不由失笑,摇着头打出去,低声说:「你太贪心了。」 白雪岚凑过来说:「要是不贪心,怎么能吃到你这乖宝贝呢?」 这一句话说得极低,唇几乎碰在宣怀风耳垂上。 宣怀风胸口一阵酥痒,又惴惴不安,没想到白雪岚当着外人的面,也敢这么亲昵露骨,赶紧把脖子偏了偏,装作认真打牌,摸上一张牌,眼睛忽地一亮,笑道:「可就是这张了。」 往桌上一放,正是一张四条! 白雪岚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三位老板笑得颇为酸涩,主动把筹码递过来,宣怀风都收到小抽屉里去了。 接下来几盘,还是宣怀风连连得胜。 他从前在宣宅,偶尔也要依父亲的吩咐,出来稍做应酬,打一打小牌,却从未有今日畅快。 白雪岚也是少见的有兴致,指着牌,在他耳边教唆,「这张,打这张,做清一色才好,番数大。」 宣怀风说:「不好,这样冒险。做清一色,我这几张牌都要丢出去,反被人胡了怎么好?」 白雪岚说:「先说好,如果你输了,要拿薪水来赔,我不做冤大头。」 宣怀风说:「呵,这还是堂堂总长说的话。」 虽如此说,还是照着白雪岚说的丢了牌,去凑清一色。 不料吃了两张牌,竟然又凑成了,胡了周老板的。 赢牌总是高兴的,宣怀风笑容也多了。 他仪表风度本来就不俗,墨发玉容,笑时露出一点洁白细齿,看得人眼睛难以移开。 三位老板虽然一肚子苦水,不过见到这般活色生香,可谓苦中带甜。 王老板一边洗牌,一边笑说:「宣副官说不会玩牌,原来是哄我们这些老头子的。」 宣怀风说:「真的不会玩,运气好罢了。」 再打了十来盘,还是宣怀风大赢。 重新洗牌,一翻,宣怀风就看见自己得了两个红中,两个白板。 白雪岚也乐了,和他嘀咕,「留着这两对,等下看看能不能摸个发财回来,攒成个小三元。」 宣怀风听了他的主意,碰了两对,摸了四五手,居然真的摸了一张发财回来。 偏偏张老板摸了一张发财,觉的没用,丢了出来。 宣怀风忍不住唇一扬,说:「张老板,对你不住了。」 把牌一推。 这小三元加清一色,再加花牌,再加连庄,足足四十八番,张老板把面前的小抽屉拉出来,翻着倒空了,筹码还是不够,摊着手苦笑道:「这可怎么好?」 白雪岚不在意道:「这好办。你写张支票来,叫怀风再给你兑十底,不就得了。」 四人打麻将,就宣怀风独赢。 他现在筹码已经连小抽屉都装不下了,拿了一叠让白雪岚帮他捧着。 张老板果然把支票本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拿着钢笔上上面一笔一划写好,抹抹额头的汗,撕下来交给宣怀风。 宣怀风数了十底筹码,把刚才自己赢得那四十八番扣了,剩下的递给张老板,拿着支票,往金额上一扫,顿时怔了怔。 把询问的眼神看着白雪岚。 十万? 白雪岚仍是那轻描淡写的样,问:「周老板,你那边筹码还有多少?」 周老板脸上的肉一抖,反应却很快,把小抽屉打开一瞄,轻声说:「我这边也输得差不多了,麻烦宣副官也给我兑十底,不然等一下没筹码,不方便。」 掏出支票本,颤颤巍巍写了一张十万的巨额支票,双手递到宣怀风跟前,指尖竟是抖的,显然很是心痛。 这是明目张胆的勒索受贿了。 宣怀风略一踌躇。 白雪岚正担心他这人太耿直,不懂变通,才要凑到他耳边说话,忽见宣怀风把手一抬,面不改色地收了支票,扔进小抽屉里,便开始洗牌,笑道:「头一次打牌这么痛快。不瞒各位,刚开始我还有些犯困,现在打了一阵,精神头反而足了。今晚打个通宵怎么样?」 众人只盼早点结束这痛苦的事,见他来了兴致,顿时心如刀绞,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得不频频点头附和。 接下来几盘,还是老样子,独宣怀风赢。 宣怀风已知道几位对手不敢胡他的牌,一边摸牌,一边问白雪岚,「总长,您上次说,戒毒院批 第137节 文已经下来了,那具体事宜,谁去办好呢?」 白雪岚在他身边懒洋洋地看牌,差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随口说:「你办不就得了。」 宣怀风说:「您叫我办,我自然不敢不照办。可是,资金哪里出呢?要请您给我开支钱的条子。」 白雪岚问:「大概多少钱?」 宣怀风不吭声,只管扔牌,过了两圈,似乎才在心里算好了,缓缓说:「修缮院舍、布置、请医生护士、开张,开头这些事,总要四五十万,才能办得整齐。等真正办起来了,每个月都有开销,别的还好说,就是西药贵,我琢磨着,一个月**万吧。这样,连前头筹备的,加半年经费,一百万差不多了。」 对面几位老板,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万分懊悔得罪了白雪岚这混世魔王。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纠结起来,叫子侄们到码头去闹事。 本以为众怒难犯,法不责众,这古往今来最有威力的八个字,海关总长应该懂。 为了他当官的锦绣前程,他必须懂的。 不料那姓白的,看起来一表人才,斯文倜傥,还喝过满肚子洋墨水,竟只懂拳头和枪杆子。 露了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喝令封码头抓人,不管众人抗议,直接把那几个带头的丢进了海关监狱,急坏了几位幕后主使者。 尤其是周老板,他家那位少爷打出生起就没吃过一点苦头,听说在海关监狱里少吃少穿,被蚊子咬得浑身脓包,还挨了打。 周太夫人听见孙儿惨况,哭得几度晕死过去。 唉。 此任海关总长,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遇上这样的疯子,实在不可以硬拼。 必须以退为进,暂且服软。 儿子捏在白雪岚手里,这会子别说服软,就算割身上的肉,也只能听之任之。 「一百万?」白雪岚脸色微变,「你这就叫我难办了。署里每年经费都有谱的,又不能擅自抽用,叫我从哪里给你弄钱?这戒毒原不是海关分内事,找总理批条子另要钱,那肯定吃个闭门羹……」 说到一半,宣怀风声音忽然高了一点,「自摸!」 啪。 一张牌翻过来放在桌上,又把其余一排的麻将倒下来。 自摸了一个对对胡。 三位老板输得满头大汗,只好又掏筹码。 张老板和周老板刚刚兑了十底,还有筹码可给,王老板此刻抽屉却已经空了。 王老板强笑着说:「宣副官手手好牌,叫人怎么受得了。我家底薄,不像张周二位,银行随时能取大额支票的。这样,先兑五底吧。这五底要是又输光了,我就没辙了。」 白雪岚拿牙签剔着牙,冷冷一笑,说:「王老板说笑了,别人我不知道,您和商会欧阳会长的交情,我一向是很明白的。亚洲银行那边,不用支票,就是拿着你写的白条子过去,也能立即取十万块钱,你说是不是?」 王老板脸色一白。 明白自己去和商会会长商量收集白雪岚罪证的事,被白雪岚不知从哪得了风声。 这白雪岚不按理出牌,又特别崇尚暴力,他现在是很清楚的了。 想起这位魔王曾经在京华楼上一枪打死大烟贩子,王老板顿时打个哆嗦,转了口风,「那……还是兑十底……」 说不得,掏出支票,潦潦草草填了一张十万金额的钞票。 宣怀风接过去,还是顺手在小抽屉里一塞。 现在算起来,三张支票,已经三十万了。 如此大的金额,叫赢家也有些不安。 宣怀风偷偷扫白雪岚一眼,见他朝自己轻佻邪气地挤眼,赶紧又把头扭回来了。 双手放在桌上,哗哗地洗起牌来。 再打下去,偶有输赢,但还是宣怀风赢得多。 众人忌惮白雪岚,都不敢吃宣怀风的牌,更不敢胡他,只能彼此内斗,这一万块一底的麻将,打得心肠鲜血淋漓,张老板的手,每放一张牌都抖得厉害。 直打到一点钟,又是王老板放牌,被宣怀风胡了。 算起来八番,王老板掏空了小抽屉,刚好够给的,先前换的十底,又全部输光了。 白雪岚问:「王老板,再兑十底?」 听得对面三位冷汗涟涟。 贪官他们见过很多,没见过这么不留情面,这么狠的。 官场上谁不是做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 这姓白的做事太绝。 王老板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惨笑道:「白总长,您高抬贵手,小的知错了,小的这点家当,实在吃不消。」拱手伏腰,做了个长揖。 其他二位见他这样,不敢怠慢,也站起来。 张老板说:「白总长,求您给个机会,我们也是养家糊口。以后您说什么,我们只管听着。绝不敢给您添一点不痛快。」 周老板说:「那是,那是。这次真是做了糊涂事,周某惭愧万分。从今日开始,一定配合海关工作……哦!更要热心社会慈善!戒毒院开张,少不了需要窗帘床单,周某别的没有,但布匹方面,绝不成问题。这社会事业,人人都该出力。以后戒毒院需要的一应布料,都由我周某长期捐助。」 宣怀风莞尔一笑。 张老板忙道:「英国美国的药,我也接触过一些。要是宣副官用得着,我可以帮忙联系药厂,公益事业,张某不敢从里头赚一分钱,运过来多少本钱,给戒毒院就多少本钱。当然,那只是出力,我本人也要出钱,每个月,捐助一千块钱。」 王老板很识趣,跟在后面,也口头许诺了一笔捐款,还说:「这是好事,商界理当共襄盛举,要是用海关总署的名义,办一个慈善义演,倒很不错。王某不才,自荐当筹备会一员。」 白雪岚不咸不淡地听他们说完了,才点了点头,说:「多谢各位善长仁翁,如此真是社会之福。」 拍拍宣怀风的肩膀,笑道:「你好大的面子,一个大难题,刚刚才说出口,就有人帮你解决了。还不谢谢几位老板。」 宣怀风道了一声谢。 星眸灿亮,嘴角含笑,甚是迷人。 白雪岚问他,「牌还打不打?」 又把几位老板惊出一身冷汗。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已经玩够了,摇头说:「太晚了,快两点了吧。这就散场,各位觉得如何?」 众人当然是拼命点头。 宣怀风把小抽屉拉开,拿了三张支票,剩下的筹码都倒在桌上,说:「这些小数目,不必算了。」 那里超过二十底的筹码,也算是一笔巨款,王张周三位本来自忖临走必定还要出这一次血,不料却被宣怀风轻轻放过,喜得不可自禁。 白雪岚站起来,叫听差去把孙副官唤进来,吩咐说:「码头抓的那些人里面,有几个并没闹事,只是在旁边看热闹,被误抓了。你今晚就打个电话,叫他们把人放了。」 把要放的几个名字说了一遍。 孙副官用纸笔记下了,赶紧去办了。 众人悬着的心放下来,连声作揖道谢。 白雪岚把手一挥,目光在他们脸上扫一圈,带着几分犀利,说:「事情都办好了,我才回头问三位一句话,希望三位实话实说。」 三人彼此望望,都觉得惴惴。 王老板说:「您想问什么,只管问,我们没有不说实话的。」 白雪岚说:「那好,我就真问了。」 顿了顿,沉声问:「码头的事,大兴洋行当的什么角色?」 宣怀风像耳边忽然打了个响雷,身体猛然一震,扭头惊疑地打量白雪岚。 王老板在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为林奇骏挺身而出的义气,叹了一口气,说:「白总长,不瞒您说,这次的事,就是大兴洋行起的头。姓林的没义气,挑唆了我们闹事,他家的船却避开了,当日没进港口。想起来,我就觉得冤。」 隔壁两位赶紧也藉机撇清自己。 「对,都是大兴洋行在搞鬼,我们上了当。」 「商会那头的事,也是这位林少东家提议的。上次他请客,叫了我们去……」 白雪岚瞧见宣怀风脸色苍白,把手在半空虚虚一按,截了众人的话,说:「我都明白了,多谢各位。夜深了,各位是不是还要去接人?」 一提这个,三人都想起好不容易离开海关监狱的宝贝子侄,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匆忙告辞。 白雪岚送客到大门,走回小花厅时,已经不见了宣怀风,只有一个听差打着哈欠在收拾麻将筹码。 回了房,瞧见床上被子高高隆起。 白雪岚走过去坐在床边,把被子一角拽下来,露出宣怀风的脸,在唇上亲了一下,问:「睡觉蒙着头,不是好习惯。」 手掌钻进衣领,按在精致的锁骨上摩挲。 宣怀风眉间一颤,说:「半夜三更,不要闹了。我很困。」 翻身对着里面。 白雪岚耍赖似的把他强翻回来,脸蹭着他的脖子,问:「我的钱呢?」 宣怀风问:「什么你的钱?」 白雪岚说:「今晚打牌的钱,不是我的吗?三张支票拿来。」 宣怀风说:「给你做什么?这是戒毒院的。」 白雪岚大奇,「明明是我的,怎么变成戒毒院的呢?打小牌的彩头,好歹也帮我买几件衣服,请我喝几顿小酒。」 宣怀风忍不住笑了笑,又正儿八经地扫他一眼,说:「真的困了,不要吵我睡觉。」 翻回去,仍是对着里面闭目。 白雪岚这回没拉他,自己换了棉睡衣,关了电灯,上床搂着宣怀风的腰,贴着他的背。 窗外月色如水,虫鸣低幽。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岚开口说:「我要对付大兴洋行。这是公务,不论私交。」 被他抱着的身子陡然一震,变得僵硬。 显然,宣怀风压根没有睡。 白雪岚不做声,手掌在纤腰上慢慢摩挲,像摸着快炸毛的猫儿安抚一般,温柔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这彷佛是有魔力的动作。 一下,一下,轻轻地,指尖拂过腰肢 第138节 的起伏。 古老的推拿术一般。 热力一点,一点,视衣料如无物的淡淡透过去,进了皮肉,深达筋骨,触了心肺。 宣怀风无声吐出一口长气。 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了。 就此心领神会。 第二章 年亮富其实也并非全无心肝之辈。 他对绿芙蓉,倒真有几分感情。 人家十八岁的黄花闺女,鲜鲜嫩嫩如刚抽芽的兰花,清白身子一夜给了他,年亮富只要想起那头一晚的啼哭婉转,后几夜的温柔害羞,任是万千花丛过的老手,也存了美人恩重,投桃报李的想头。 故此每日每夜,只把时光耽搁在她身上。 前几日绿芙蓉说自己的凤冠上珠子不够大,怕上台的时候被人笑话,年亮富赶紧和她一道坐汽车出门,逛了三四家大洋行,才挑了一盒中意的南洋珠子,又另买了两匹锦缎,几卷外国花边,哄得绿芙蓉欢欢喜喜。 因绿芙蓉说想逛公园,今日就带了她去公园吃大餐。 没想到,居然撞上了小舅子宣怀风。 自己这个处长的位置是怎么来的,年亮富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所以小舅子教训完毕,他还真的花心思照顾太太去了。 既然是哄老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年亮富下了班,先坐车去福云斋买几盒上好的点心,再去小摊上要了几包酸果。 他最近常常不见人影,今日却按时回家,还带了不少宣代云爱吃的零嘴,这一手惊喜得很。 宣代云见了,拿手帕掩着嘴笑,问:「在外头做了什么坏事,忽然献起这么大的殷勤来?」 年亮富说:「瞧你说的话,当丈夫的买东西给妻子吃,那就必定是做坏事了?你这样的想法,冤死多少古往今来的丈夫。我这些天都在办公务,忙得没工夫沾家,知道委屈太太了,你说我这是赔罪,我倒真心承认的。」 宣代云捏了一颗酸枣子,放在嘴里,笑道:「你要真为了公务,那是好事,赔的哪门子罪?我就怕你忙来忙去,忙出个大肚子的美人儿来。」 年亮富说:「胡说什么,怀着孩子的人,果然爱瞎猜。」 挑了一颗大蜜饯,嬉笑着送到宣代云嘴边。 宣代云嗔他一眼,道:「要堵着我的嘴吗?你别小看人,在外面干的好勾当,什么小凤喜,什么十里香,当家里头的妇人不知道呢?如今新时代了,女人闹离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只管看报纸新闻。」 年亮富摊开手,无奈地说:「我不回来,你要闹。我回来了,你也闹。这要我怎么办才好?难道真要我给你跪下,向你磕响头不成?你做母亲的,只当为了孩子,总该放过孩子的父亲才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他今日回来,宣代云心里是很喜欢的。 只是一向嘴上不容人,才说两句,就挑了对方的刺,她看年亮富这模样,既感心软,又有小小的不服,嘴硬道:「我什么时候不和气了?我可没有在外头陪着外人逛公园看电影。」 把手里果子往碟子一扔,站起来,腆着肚子走到里间去了。 她这话说得无心,却正好打中年亮富心虚之处,顿时以为今日公园里的事,宣怀风打了小报告,太太都知道了。 他兴兴头头地来,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心陡然一虚,下一刻却脸红过耳,恼羞起来。 心下狠狠地想,好哇,这姊弟俩是存心合着伙把我脸面往地上踩了。 外头让我下不了台,家里让我站不住脚。 这什么意思? 张妈今天瞧见姑爷提着礼物回来,料定小姐会高兴,忙忙亲自下厨调制了两道好菜,这会一边把手擦着围裙一边走过来问:「饭厅里菜都摆好了,姑爷小姐请过去用吧。」 年亮富脸色铁青,语气很不好,说:「我不饿,你叫你小姐去吃吧。」 宣代云正在屋里头等这年亮富进来,按她的想法,年亮富做事不对在先,她又怀着孩子,夫妻吵嘴,总该是丈夫先给妻子说几句软话。软话一出口,感情自然就恢复了。 不料年亮富今天却硬气起来,听见他对张妈说他不吃饭,更生了气,扬着声对外面说:「小姑娘的好汤好水伺候惯了,这些粗茶淡饭,年处长哪里看得上眼。我们做的菜再好,也比不上人家唱的小曲下饭。」 张妈知道他们夫妻拌嘴,不敢夹在里面,悄悄下去了。 剩着年亮富在外房,窝着一肚子气,又不敢和宣代云隔着门吵嚷,闷闷站了一会,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宣代云探出头,叫道:「你只管走,有本事,你别要这个家,也别要你的处长位置!」 说完这句,喉咙竟有些哽咽。 愣愣坐了半晌。 张妈走进来叹气,劝她说:「好好的姑爷回来,何必和他拌嘴呢?对孩子也不好。」 宣代云委屈道:「是他做的事让人伤心。难道他就没错,不过说他一句,倒像我欠了他十万块钱似的。」 张妈问:「猫见了鱼,能不馋?都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不好。做太太的,最要紧的是生孩子。你给他生个儿子,姑爷一定感激。况且他这处长的官儿,还是小少爷给他弄的。再如何,姑爷也不敢待小姐不好。男人,最看重这点面子,小姐给他留一点,他就知足了。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 宣代云笑道:「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妈子,哪里翻出这一大章教训人的话?我昨天看的新民晚报上一篇文章,正批判你这种古老思想,谁说男人一定偷腥,古往今来,多少情真意切的男女。你看唐明皇和杨贵妃,还有,西施和范蠡,那范蠡为了西施,连宰相都不当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来。 宣代云转了话头,问:「今天我说的那些东西,你收拾出来送过去没有?」 张妈说:「早收拾好了,我亲自叫了一趟黄包车送过去的。」 宣代云问:「他怎么说?」 张妈说:「白老板人不在呢,是一个女人接的,说是白老板的舅妈。那女人脸上黑青黑青的,我瞧着,像是个常吃鸦片烟的。」 宣代云蹙眉道:「这是人家的长辈,怎么轮到你评头论足。我让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转告了吗?」 张妈点点头,很谨慎地说:「你都叮嘱十来遍了,我敢忘吗?药的剂量,用法,我都说得清清楚楚,还把你那封信交了给她,要她一定给白老板亲自打开。小姐,你别怪我多嘴,你是有身分的人,白老板是一个戏子,要是姑爷知道了……」 「你闭嘴!」宣代云彷佛被针刺了一下,怒瞪张妈一眼,凛然道:「我们来往,是朋友之交,光明正大得很。年亮富知道又如何?难道知道朋友生病了,就不能送点药吗?他在外头鬼鬼祟祟,我这里,是问心无愧。」 张妈见她气起来,两个腮帮子都染了胭脂似的,忙说:「好好好,我不多嘴。姑奶奶,你肚子里有孩子呢,为了一句话,哪里值得气成这样?多少保重着身子要紧。吃晚饭去吧。」 宣代云说:「说了不吃。」 张妈笑道:「这是气话,你不吃,肚子里那个也要吃。我做了小姐爱喝的骨头莲藕汤,把饭菜摆到房里来吃,好不好?」 宣代云沉默一会,低声问:「他呢?又走了?」 张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说:「没走,在书房里开了留声机,听那些外国歌儿解闷呢。」 宣代云正担心年亮富又出去鬼混,知道他在书房,心里便有几分高兴起来,微笑道:「又没读过洋书,知道什么外国歌儿,附庸风雅。你把他请过去饭厅,叫这位大老爷吃晚饭吧。别让他回家还要挨饿,外头那些女人就知道要钱要首饰,哪个是真懂得心疼男人的?」 张妈别别扭扭道:「姑爷今天很凶呢,我去请,怕请不动。」 宣代云说:「去吧。和他说,你请不动,那我就亲自去请啦。」 推了张妈一把。 张妈笑着去了。 年亮富在书房里听了一会完全听不明白的梵婀铃,翻了一会报纸,心头的恼火下去了一半。 见张妈来请吃饭,明白是宣代云指使的,便把这当做太太的一次示弱。 虽然还是有些恼,但想起小舅子的身分,这时候不趁机下台,伤害到自己的官位就太愚蠢了,于是顺势而为,跟着张妈到饭厅。 一进饭厅,宣代云已经坐在桌旁了。 年亮富在太太身边坐下,主动说了两句闲话,夫妻安生吃了一顿饭。 因为太太有孕,这段日子都是分房睡。 年亮富吃饱后洗个澡,在大铜床躺下,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小时也睡不着。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一刻,却有一种哀伤无奈,藤蔓似的从深处缠绕着爬上来,想到自己堂堂大男人,原本当个科长,喝喝花酒,听听戏,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现在,虽说当了处长,却比从前更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 在外被小舅子扫脸,在内受太太的气,时时刻刻矮着一头,真是人生的悲哀。 就算那些平日奉承他的同僚们,当面说他能干,背地里说他靠裙带关系,畏妻如虎,笑话他的,也不在少数。 当丈夫的,当到这般田地,真真窝囊。 这些天晚上抱着绿芙蓉年轻娇嫩的身体睡觉,忽然间独守空床,年亮富觉得格外孤单冷清,想起那漂亮年轻的女子来,便觉得比自己太太多了数不完的好处。 越是想,越是心痒难熬。 到了半夜,忍不住坐了起来,在漆黑中犹豫了半日,猛地一咬牙,下床换了衣服,竟连汽车也没耐心备了,悄悄叫听差年贵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给双倍的价钱,拉到落花胡同里绿芙蓉的宅子门口。 年亮富下了黄包车,上阶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门就开了,探出一张惨白瘦削的女人的脸来,原来是绿芙蓉的妈。 绿芙蓉是艺名,本姓莫,别人就都把她妈称作莫大娘。 莫大娘看清楚是年亮富,顿时抽了一口气,说:「大老爷,你可来了,我这里正急得不行。」一边开门让年亮富进来。 年亮富边侧着身子进门边问:「怎么了?」 莫大娘搓着两手,哭丧着脸,「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正想问你呢。我家姑娘今天跟着你出门,怎么后来一个人回来了?晚饭也不吃,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嗓子都哭哑了。你说这可怎么上台?」 年亮富一听,也急了,顾不上和她再说,匆匆往里头走。 到里屋掀了帘子,只见绿芙蓉半 第139节 夜三更,没穿睡衣,倒穿着一套紧身白旗袍,似乎要出门的模样。 看见年亮富在门口,嗔他一眼,把身子一扭,坐在床边,半边曲线玲珑的背对着年亮富。 这一嗔,一扭,一坐,如戏台上轻盈流转,风姿卓越,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年亮富眼睛发直,心头发软。 年亮富走到床边,呵呵笑道:「又在发谁的脾气?都两点多钟了,我还特意来看你,你倒好意思把后脑勺给我瞧。」 挨着绿芙蓉坐了,去摸绿芙蓉的腰。 绿芙蓉啪地打开他的手,猛然回过头,咬着细白小牙说:「这不是年处长吗?您贵人事忙,家里有当司令千金的太太,又有当总长副官的小舅子,一屋子的贵人啊。三更半夜,您不陪着您家里的贵人,到我这戏子的地方来做什么?仔细脏了你的鞋。」 年亮富苦笑道:「好端端的,谁招惹你了?」 绿芙蓉横着脖子,提着尖嗓子大喊一句,「你招惹我了!」 忽然气得厉害,一下子没了声儿,胸膛上上下下地喘气。 年亮富对女人生气,一向是很在行的,这种时候不能顶风回嘴,越斗越僵,便只扬着嘴角,做宽宏大量的不在意模样,踱到一边,拿了一份报纸在手上,慢慢翻着看。 绿芙蓉瞧见他这从容姿态,吊着嘴角,冷冷一笑,也不做声,走过去把衣柜两扇门拉开,将里面挂着的衣服直往床上丢。 年亮富开始还不在意,后来看她拖了一个大竹箱子打开,乱七八糟地塞衣服进去,才吃了一惊,走过来问:「你这是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回天津去。」 年亮富忙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你刚刚和天音园定了合同,回天津去干什么?」手忙脚乱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绿芙蓉在他手上一抢,抢了一件墨绿色绣珠旗袍出来,狠狠丢进箱子里,昂着头说:「我爱去哪,就去哪,你算我什么人?你管不着!」 年亮富说:「你我的关系,还要闹这种生分吗?」 他这样一说,绿芙蓉更激动了,哭着嚷道:「亏你有脸说,我都要羞愧死了,大太阳底下见不得光,被你小舅子撞见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丢下我在公园,自己夹着尾巴回来哄老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清白身子给你?随便找个拉黄包车的,也比你强!」 年亮富被戳到痛处,脸色一变,低吼道:「你闭嘴!再胡说看我……」手猛然起来。 绿芙蓉仰起精致脸蛋,凑到他跟前,「你打,你打啊!反正我身子也不干净了,你也玩腻了,打死我,你再找新鲜人去!」 趁着年亮富下不了手,便哇一声大哭出来,撞到年亮富怀里,用额头顶着他胸膛揉搓,把眼泪都抹在年亮富衣襟上,嘴里委委屈屈道,「我身子也给你,命也给你,你这狼心狗肺,杀千刀的前世冤家。我不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会纠缠你。你既然不要我,我自己走,省得被你赶……」 不多时,大哭便转了嘤嘤泣泣,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美意。 如此一闹一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年亮富见了这等小女儿娇态,心肠比往日更十倍的软起来,又劝又哄,好不容易让绿芙蓉止了哭,指天画地赌誓说:「我年亮富心里一辈子只装着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绿芙蓉在他怀里抬起头,两只眼睛宛如刚被雨洗过的黑宝石,幽幽看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 年亮富问:「又叹什么气?」 绿芙蓉慢慢坐直了身子,沉默多时,低声说:「你心里,真的只装着我吗?」 年亮富说:「当然。」 绿芙蓉说:「那我更要回天津去了。」 年亮富又惊又急,问:「这是为什么?」 绿芙蓉欲言又止,睫毛沾着泪光,轻轻扇了几下,又幽幽叹了一声。 年亮富说:「姑奶奶,你别这样折腾我,有什么不如意的,你只管说出来。」 绿芙蓉这才慢慢缓缓地低声说:「你别当我年轻不晓事,其实我心里有计较。人家说戏子无情,焉知戏子也是人,自然也有情,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我清白身子给了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认你这个男人。如今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 年亮富说:「那很好,两情相悦,最是难得。为什么又骗我说要走呢?」 绿芙蓉瞅他一眼,温柔似水,说:「人家说到一半呢,你别截人家的话。」 这般娇柔动人,含笑带嗔,纵是宣代云最年轻漂亮,和年亮富最为甜蜜那年头,也是未曾得见的。 年亮富笑道:「好,你说,我只管闭紧嘴巴听着。」 两唇故意用力合上,微嘟着嘴。 惹得绿芙蓉唇角一翘,笑靥犹带泪痕,动人心弦。 绿芙蓉说:「我去天津,是为了你好。」 年亮富忍不住问:「怎么是为了我好?」 绿芙蓉提起粉拳,在他肩上擂了两下,扭身不依说:「说了闭紧嘴巴,又骗人。」 年亮富举手投降道:「好好,这次我真不插嘴了。」 这时,绿芙蓉才认认真真道:「我说几句真心话,你可不要恼。我知道,你这个处长,是靠那个当海关总长副官的小舅子才得的……你看,你看,我说了你不要恼,果然就恼了。」 用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揉着年亮富皱起来的眉心,低眉婉转地说:「我们是真心相爱,我自然也愿意长长久久地跟着你。可我们在一起,你家里太太容得下吗?要是为了我,惹得你太太不高兴了,你那位小舅子恐怕要为难你。想到你受他们的气,我心里就刀割似的。现在,倒宁可我回天津去,孤苦伶仃地受思念你的苦楚,也不要你为了我,和太太小舅子生分了,误了你的前程。」 年亮富这几年养了不少美丽戏子,也算欢场中的老手,如今听了绿芙蓉一番话,想不到她竟这般为自己委屈,这般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心怀激荡,胸肺瞬间滚烫起来,激起十七八岁少年般的热血来。 他一把握了绿芙蓉的手,动情道:「天底下,原来你才是最明白我的人,可惜没早几年遇上,不然,我也到不了这窝囊的地步。我家里那母老虎,一言一行,每每要把我挤兑到无地自容才甘心,她自己却养着一个戏子取乐,我还要装作不知道,挤笑脸。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糟心滋味。你不要回天津,要是连你也离了我,我的心,也就碎了。」 绿芙蓉和他双手紧紧握着,两人相视,眼睛又不禁有些湿润。 半晌,绿芙蓉说:「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只是……我留在这里,你不是难做人吗?」 年亮富说:「再难做人,我也不放你走的。他们让我受这么些气,还不足吗?难道非要剐了我的心去?兔子急了也咬人。他们那边,走一步,算一步吧。」 绿芙蓉说:「前面听着还像话,最后这一句,真没志气。你就打算一辈子受他们箝制?」 年亮富说:「总不能把处长的职位辞了吧。」 绿芙蓉冷笑道:「你自己说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你一个大男人,被老婆小舅子搓圆按扁,揉面团似的作践,你就不知道反抗。」 年亮富问:「你倒说说,要怎么反抗?」 绿芙蓉说:「戏文上也有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小舅子凭什么压你一头,不就是他有个好上司吗?听说海关总长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外面报纸常常骂他呢。他要是下了台,你小舅子自然也就不能跋扈了。」 年亮富有些吃惊,摇头道:「千万别打这种主意。宣怀风虽然不是个东西,但这处长的位置,还真是他帮我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白总长要是倒台,我还能留在位置上?」 绿芙蓉一指点在他脑门上,说:「妄自菲薄,尽说丧气话。你好歹做了这些年公务,能力有目共睹,谁说没有那个白总长,你就当不成处长。要是新总长更看重你呢?」 年亮富哂道:「妇人之见,你不懂官场里的事。什么新总长旧总长,这些没王法的话,谁和你说的?」 绿芙蓉说:「我听你另一个小舅子和姓林的嘀咕这些呢。」 说着,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睐着眼睛四处看。 年亮富说:「又犯瘾了?你才多大一点,瘾头比四五十岁的人还厉害。你别动,让我伺候你吧。」 经了今天一番交心,他对绿芙蓉,比往日更尽心十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到梳妆台打开抽屉,取了丝绸手帕包着的小孩拳头大的东西来。 平日见绿芙蓉拿,他也认得地方了。 解开手帕,露出里面用喷香的外国花纸,把外国花纸打开,里面又是一层雪白雪白的精纸,打开精纸,才看见里头包着的一些白色粉末,这就是俗称的白面,白雪岚宣怀风口里的海洛因了。 年亮富摇头,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层四层,包得像传家宝似的。」 把纸包递到绿芙蓉面前,绿芙蓉赶紧用白玉似的指尖捏了一点,往鼻子里揉。 年亮富说:「换了别个,我是不劝的,反正和我无干。倒是你,年轻漂亮,多少新鲜玩意随你痛快玩,何苦沾这个?一定要抽,倒不如抽大烟。」 绿芙蓉说:「抽大烟多麻烦,又要烧,又要大烟枪。这个方便多了,听说有的人用针打到胳膊上呢,更过瘾头。」 绿芙蓉吸了半晌,很是痛快,招了招手,要年亮富和衣躺床上,自己歪在他怀里,只享受那云端里的舒服,把两片红唇抵在年亮富脖子上,撒娇似的亲吻。 年亮富最爱这调调,知道她过瘾时格外热情,当下也不客气,褪了两人衣裳,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起来。 弄了几回,两人都尽了兴,气喘喘汗津津抱做一团,抚摸着怀里暖玉温香,竟比平日多了几分肉欲之外的感情来。 绿芙蓉把头在他胸前挨着,抬起眼时,双眸雾蒙蒙的,一个指头在他肩上画着圈,低声问:「这滋味真是神仙都比不过,你要不要试试。」 年亮富说:「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能吸这个吗?」 绿芙蓉一下子变了脸,陡然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瞧我不起!」 下了床,就去拖地上的竹箱子。 年亮富不料忽然出这样的意外,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赤条条过去,拉着她的手说:「这是哪里冒出的事?我不抽,又没有不准你抽。」 绿芙蓉说:「我知道。我是个戏子,又是个抽白面的,你心里能真的喜欢我吗?妈说得对,男人,没一个信得过,我死心塌地也是白搭。」 转身去扫梳妆台上,把花露水、雪花膏一股脑丢箱子里。 年亮富又好气又好笑,怕她脾气拧,真的收拾东西闹着走,倒不好处置,一边和她扯箱子,一边软着声说:「要我发多少个誓呢?我还 第140节 有不顺着你的地方?你要钱呢,尽着你花,你若要玩呢,我就上海天津地陪你去。难道非要我抽白面,沾了毒瘾,那才是真心喜欢你?这又是哪来的糊涂道理?」 绿芙蓉脸沉下来道:「姓年的,你别把人家想得太坏了。我难道盼着你沾上毒瘾吗?我只想知道你的心。你避这些东西,避得如蛇蝎一般,当我不知道你嫌弃我沾了它吗?你嫌弃我,就直说。」 年亮富叹道:「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绿芙蓉说:「好啊,刚刚睡了一轮,衣服还没穿上呢,就翻脸了。我无理取闹,你让我去死好了。」 说着低下头,就要朝梳妆台上撞。 年亮富赶紧拦了她,跺脚说:「姑奶奶,好祖宗,你要磨死我吗?这唱哪一出啊?」 绿芙蓉说:「我卷一枝烟,你抽了,我就算数。不然,我要不回天津去,要不就撞死在这里。」 年亮富很是为难,说:「你这是逼着我抽白面吗?」 绿芙蓉说:「我又不是傻子,这白面多少钱才买一点,为什么逼着你抽。可我偏偏要看看,你为着我,肯不肯冒这一点险。你要是不肯,我也就明白了。」 年亮富还在犹豫。 绿芙蓉又说:「说白了,鸦片也好,白面也好,本来就是医生用的药,对人没大坏处,只是不要抽多。你是海关的人,总知道这些不是一次两次就能上瘾的。这次抽了,以后不碰,有什么打紧。原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你这样防着我,怀疑我,就真让人受不了。我本来还想为着你,把这不好的毛病戒了,不料你和我不是一条心。就算我戒了,毕竟是曾经抽过的,你是从来没沾过的,这一辈子,我们也成不了平等的情侣。」 一屁股坐在椅上,伏在梳妆台上,失声痛哭起来。 年亮富刚刚享了鱼水之欢,正是情浓之时,见绿芙蓉伤心哭泣,娇肩颤如弱莲,脊背如青山起伏,无一丝瑕疵,哪里硬得起来。 想着绿芙蓉也说得在理,这些毒品,从来没有抽一次就上瘾的,他当然晓得这些的害处,只要心志坚定,以后不碰,倒没有什么大不了。 想定了主意,年亮富微笑一下,走过去,抚着绿芙蓉的肩,柔声哄道:「不要哭了,是不是我抽一次,你就从此不再为这个和我闹。唉,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瞧不起吸白面的人的意思,只是怕你吸太多,身体不好。看,你这几天,好像又瘦了些。」 绿芙蓉是一心一意诱他进这万丈深渊的,如今听他这样温柔,倒心里一阵难受,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他两眼,态度软了下来,说:「我心里难过,那是我的事。你要真的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反正,我们的事,只能看老天给的缘分。」 说来也奇怪。 她这样一退,年亮富反而坚定了,说:「这可不行,我打定主意和你祸福与共的。你既然说要戒毒,那是一件好事。只为着你,我也要尝一尝,看这白面到底如何缠人。日后你戒的时候,我也能有些体会。」 绿芙蓉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半晌,犹豫地摇了摇头。 年亮富说:「怎么?你觉得我是那种心志不坚,沉沦毒物的人吗?你太小看人了。我只抽这一次,偏要看看究竟。你把东西拿来吧。」 推推绿芙蓉的肩。 绿芙蓉讪讪过去,取了那个小包,转头问他,「你真要尝吗?」 年亮富说:「别废话了。」 绿芙蓉在肩上披了一件小褂,从抽屉翻了两张烟纸,一包烟丝出来。 先在烟纸上抖了一些白色粉末,把烟丝一混,慢慢卷起来。 不一会,便成了两枝烟卷。 取了一枝,放在年亮富嘴边,亲自拿了火柴,点火燃烟时,手微微发抖,好一会没把烟点着。 年亮富不禁笑道:「刚才要死要活地逼着我抽,现在我要抽了,你倒发抖了。」 绿芙蓉幽怨地瞅他一眼,说:「你不知道我吗?常常闹脾气的。平时你都不肯,怎么今天就肯了?还是不要抽了罢。」 伸手要把他嘴边的香烟抽回来。 年亮富转头避过了,笑道:「幸亏我肯了,不然还真瞧不出你这分情意。如今你这样,我更知道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这根烟是我们爱情的新生,我定要尝一下。」 说完,自己取了火柴擦着,燃了烟,挨在床头吞云吐雾。 绿芙蓉小猫似的伏在他手边,悄声问:「怎么样?」 年亮富哼道:「除了呛点,和寻常香烟一个样。你们没了它,像丢了魂似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慢慢的再说几句,声音却雾一样飘渺起来,眼神也不同了,把小腿使劲在绿芙蓉光滑的手臂上来来回回地蹭。 绿芙蓉不言声,软绵绵地身子挨了过去,两人便在床上滚成一团。 年亮富刚刚才泄过几回,此刻却龙马精神,狂态毕现,庞大的身躯压着绿芙蓉一下下重鞭,脑里五光十色,光怪陆离。 浑身毛孔都似敞开了来喘气。 此生此世,实在没有这样快活过。 第三章 宣怀风昨晚打麻将打了一夜,窝在白雪岚怀里,睡得十分香甜。 本来怎么也要睡到九、十点钟,把耗费的精力补偿回来,不料天才刚蒙蒙亮,就有人在房外,把门敲了两下。 迷糊之间,只听见搂着他的白雪岚坐起半身,不高兴地问:「谁?大清早吵什么?」 又低头吻了他额上一记,说:「你只管睡。」 外头管家隔着门说:「总长,有一位姓张的先生,一定要见宣副官。再三地和他说宣副官还未起,他急得脸都青了。我恐怕真是出了什么事,不敢不过来。」 宣怀风听见是找自己的,心下奇怪,勉强挣扎着也坐起来,问:「哪一位张先生?什么事这么急?」 管家说:「就是上次赏荷花,在您朋友里头的一位。他也没说什么事,只催您过去。」 宣怀风略一想,就知道了,说:「一定是承平。」 白雪岚说:「这人没点眼色,才几点钟,一大早的上别人家里叫唤。」 宣怀风正色道:「他做事不那么唐突的,既然这样,当然是真的有急事。我赶紧去看看。」 白雪岚说:「我和你一道。」 宣怀风说:「你好好睡。用得着你,自然进来找你。」 把白雪岚按回床上,又亲自拿个枕头垫他脑后,把薄丝被给他盖了。 白雪岚仰脸躺着,瞧着他丰神俊朗,眉带不可言的矜持贵气,偏这等体贴温柔,金刚心肠化成一汪碧水,唇角微扬,满足地笑。 宣怀风也朝着他微微一笑,待要走开,又觉得似乎缺了什么事未做,陡然情不自禁,学着白雪岚惯常的动作,把唇挨在白雪岚额上轻轻一蹭。 很不好意思地双颊发红。 白雪岚忍不住伸手抓他,早被他闪身逃开了。 随意套了一件家常衣服,匆匆去见承平。 承平在前庭正来来回回地踱步,一抬头见宣怀风来了,赶紧跑到他跟前,直跺脚道:「怎么这时候才出来?想生生急死人吗?」 宣怀风见他脸上发青,额上冒着一层汗,也很惊诧,问:「怎么了?」 承平说:「你知道不知道,万山被抓了。」 宣怀风吃惊道:「什么?怎么被抓了?」 承平说:「昨天我们约了一道去新生小学,他不是没来吗?还以为他跑新闻去了,不想却不是这么回事。昨晚半夜,他妹妹到我家里来找,急得什么似的,说他哥哥好像被人抓了,我当时还以为她小孩子说胡话。后来再一打听,竟是真有这么回事。他从报馆出来,在路上就被警察厅的人带走了,如今关在城南第三监狱。」 宣怀风眉头大皱,问:「什么罪名呢?」 承平说:「万山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整天写社会新闻,什么都在他笔头子下面。上次一道吃饭,他还说要揭警察厅的徇私舞弊,什么哪个分局的警察把房子赁出去,逼着人家黄花闺女用身子抵赁金,不都是他说的?恐怕就栽在这上头。」 又说:「他是外乡人,城里唯一的亲属就是他妹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做朋友的,必要帮他周旋周旋。但和警察打交道,无钱不通,我也是个两袖清风的,只好一大早来找你。」 宣怀风说:「你来得对,要是不来,就真没把我当朋友看了。我们先去一趟城南监狱,见到万山再说。」 说完,叫了宋壬来,又吩咐备车,再叫一个听差去一趟帐房,借了两千块钱。 宋壬问:「要和总长说一声吗?」 宣怀风说:「他正睡着,不要吵他。辛苦你跟我走一趟吧。」 把两千块钱往承平手里一塞,拖着他就上了汽车,直朝城南第三监狱去。 此时五六点钟,西边星星还未褪尽,东边却浮出一抹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汽车在渐渐泛出玫瑰金色的天空下高速行驶,到了城南第三监狱的大门。 这城南第三监狱,历来关押警察厅未刑决的犯人,一般未被判的人,亲人们总殷殷期盼一些,怀着许多美好的想头,家里有些小钱的,也多半在未刑决前走动,家里穷的,也常常在这里隔墙哀哭诉冤。 因此这监狱的大门外,竟常常有关押犯的家人蓬头垢面的露宿。 乍一看,像个难民堆一般。 宣怀风等到了门外,宋壬亲自过去,给门卫递了名片。 门卫一看他们的阵势,既有林肯汽车,又有背长枪的护卫,不敢轻忽,赶紧吵醒好梦正酣的长官。 那城南第三监狱的监狱长一看名片,原来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历来副官出现,总是代表着上司长官的,那自然是代表海关总长了,监狱长论起级别,比处长还低,当然不敢不卖人家总长的面子,赶紧也从床上爬起来,穿戴一番出来迎接。 把宣怀风等人请到招待厅,还要叫人看茶。 宣怀风哪有那个闲工夫,单刀直入地说:「不必客气。我们这次来,是听说有一位朋友,不知为着什么事,关到了贵处。」 当官的来这里为亲戚朋友说请,那是常有的事,监狱长也不以为意。 不过这么一大早赶过来,似乎是极为要紧的朋友了。 邢监狱长哎呀一声,说「那可冒犯了。」 又问:「不知道是白总长的朋友,还是宣副官的朋友?」 宣怀风正想说是自己的朋友,隔壁承平手肘悄悄撞了他一下,搭腔道:「除了白总长,还有谁能一大早使唤宣副官上门讨人?」 邢监狱长问:「是叫什么名字呢?城里住址是哪里?做什么职业的?」 承平一一报明了 第141节 。 邢监狱长便叫人拿过名册来,翻开了,从后往前的查记录。 不一会,果然就见到了黄万山的名字。 邢监狱长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昨天送过来的。这是城内巡警二分局抓的人,最近法院长换届选举,办不成事,法院里档案堆积如山,您朋友的案子,恐怕要关好一阵子才轮到呢。」 宣怀风问:「不知抓捕罪名是什么?」 邢监狱长便带上眼镜,又取过另一本厚本子来,细细翻了一番,说:「有两条,一是造谣诽谤公务人员,二是公共场合狎妓放荡,有伤风化。」 宣怀风和承平互看一眼,都瞧出对方眼底的一丝愤怒。 以黄万山的为人,这第一条罪名,尚还有点谱,但这第二条,就绝对无的放矢了,是存心的诬陷。 问题是,背了这种风化罪名,以后就算出去,还是要被人侧目的,黄万山的报社,恐怕不留有这样名声的职员。 宣怀风问:「这位朋友当的是报社记者,常写社会新闻,公布大众,这造谣诽谤的罪名,是言过其实了。但第二条,有什么证据吗?」 邢监狱长再低头看了看,说:「有一名妓女做了供的,您自个儿瞧吧。」 把登记薄子双手递过来。 宣怀风看了一眼,上面潦潦草草写了一行,舒燕阁妓女某某,自愿提供证词云云,具体过程却写得不清不楚,大意是说黄万山在大街上放荡形骸,做了不文明的举动。 宣怀风眉头紧蹙起来。 承平说:「这也太可笑了,我认识万山这些年,他嘴皮子虽然花俏,却从不落在实处的。**这种事,绝不可能有。」 邢监狱长看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也不搭他的话,只笑着注视宣怀风。 宣怀风说:「法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审,人总不能就这样关着。」 邢监狱长问:「您是要保释他吗?」 宣怀风点头。 邢监狱长说:「那这是公务手续了,我要认真来办才行,请您先坐一会。」 宣怀风问:「您尽管办您的事,只是,我们能不能先和他见一面?也好放心。」 邢监狱长说:「那自然无不可。」 叫了一个狱警来,带他们到黄万山的牢房里去。 几人跟着狱警一道,开了第一道大铁门,走过两边都是铁栅栏的走道,又是一道铁门,连续过了几道门,难见阳光,天花低矮,头顶一路过的黄色电灯挂着,味道渐渐难闻起来,酸臭尿馊,夹着汗味,令人欲吐。 承平掩鼻皱眉,说:「这种地方,真是脏得要命。」 宣怀风笑道:「脏一点好。」 承平问:「这是什么道理?」 宣怀风说:「从前我跟着父亲视察,也见过一点。这样的监狱,是关不要紧犯人的地方,只是卫生条件差,出去倒还容易些。若是那等很干净,看守又森严的所在,关的就是要紧人物,要出来就难了。这里头的东西,凶险得很。」 承平咂舌,「原来还是脏一些好。」 到了一处牢房前,带路的狱警停了下来,先用警棍在铁栅栏上狠狠敲了两下,喝道:「都滚一边去,别挡着门。黄万山,有人看你来了,出来吧。」 掏出一大串铃铛作响的钥匙,看着上面的号码,抽了一条出来,把门打开。 里面一间不足十步来回的牢房,关了六七个人,都蓬头垢面,三三两两挤在角落,盯着门外这几个人看。 承平和宣怀风忙探身进来看。 黄万山昨晚才抓进来的,在这些人里头,还是顶干净的一个,正背挨着墙昏昏沉沉,忽然听见狱警叫自己的名字,慢慢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了他们来了,沙哑地说:「我在这。」 声音不大,很有些虚弱。 承平赶紧抢过去,半跪在地上打量他,问:「万山,你怎么样?怀风和监狱长说了,要办手续保你出去。我扶你吧。」 伸手去黄万山腋下要扶他起来。 黄万山却蓦地惨叫起来,「别别……别动!腿上疼得很!」 承平和宣怀风赶紧把他裤腿褪起来看,吃了一大惊。 左边小腿一道口子,不是很深,血已经凝住了,沾着泥灰,只是那脚不自然扭曲的模样,看起来很触目惊心。 一碰,黄万山就大声叫痛,满额冷汗直坠下来。 承平心悸道:「不好,看来是骨头断了,这一定要快送医院。」 宣怀风问狱警,「你们有担架吗?快拿来。」 狱警说:「没担架。就算有,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走。他是在押犯人,监狱长叫我领你们来看看,没说放人。」 承平气道:「好端端的人成了这样,我们不问你们责任也就罢了,连带他看医生也不行吗?他的腿怎么断了?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狱警不知道他们来头,监狱里探望犯人的富人也常见,不管在外头怎样嚣张,到了这里,总是知道点规矩,塞一个红包的,就只有宣怀风他们一点表示也没有,心里已不舒服。 偏偏承平态度又不和顺,几句话说下来,狱警不免着恼,没好气道:「不干我们的事,分局送进来的是活人,我们只管出去的时候也是活人就成了,监狱里都是穷凶极恶的人,谁不打架?他自己折了胳膊手脚,也要我们吃公粮的负责?放人可以,你拿释放公文来,我这里公事公办。」 一时僵在那里。 这一边,邢监狱长也没有耽搁,殷勤地办理公务。 其实保释这种事,是监狱长官赚钱的大好机会,若换了别人上门,邢监狱长早就不客气地开口了,多则一二万,少也三五千,只看来人的身家。可这群人背后的靠山是海关总长,这汪水混沌不清,弄不好很深,邢监狱长是多年的官僚,自然知道要小心。 思之再三,还是打电话请示上级为好。 邢监狱长想定,赶紧去拨了一个电话,郑重其事地告知城南警察局局长。 局长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又提及一位总长,那不是小事,思前想后,竟更万分慎重,把电话拨了去警察厅那里,请求指示。 周厅长被人从被窝里吵醒,一听海关总长白雪岚这几个字,脑子里就想起周火额头上那个鲜红的窟窿,浑身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对着电话里的下属怒吼,「这是什么破事,你这个警察局长,连一点小事也不会看着办吗?放了!」 警察局长被骂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暗暗痛骂那几个不长眼的抓了海关总长朋友的警察,等腾出工夫来,非收拾他们不可,正要拨电话去叫放人,电话铃又响了。 提起来,听见周厅长在那一头说:「放人可以,叫他们写张字据,就当保释。」 咔嚓一下,又挂了。 警察局长把指示直接传达下来,邢监狱长赶紧照办。 回到招待厅,才想起宣怀风等已经去监里看犯人了,赶紧也去了牢房,见了宣怀风,说:「手续已经办好,既然是白总长的朋友,保释金就不必要了,只是请白总长亲自写张条纸,我们登记起来。不然名册上少了一人,上面查人数,不好交代。」 宣怀风正急着带黄万山去医院,皱眉说:「总长此刻不在,先让我把人带走,下午定送纸条过来。我的身分,你总不至于信不过吧。」 邢监狱长很是为难,说:「不是信不过您,但这规矩实在不能开。我管着老大一个监狱,总有这一位那一位的朋友,若人人像您这样,先把人带走,别的以后再说,岂不乱了套了?」 承平插了一嘴,说:「这不是情况不同吗?你瞧瞧我这朋友,浑身的伤,腿都断了,要是不赶紧送医,出了人命大事,监狱是负责呢?还是不负责?」 邢监狱长听了,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宣怀风因为黄万山的伤,没时间耽搁在嘴皮子上,便说:「这样吧,总长虽然不在,我是海关总署的官员,总也有点信誉。我先写一张纸条在这里,人,我还是要现在带走。」 在邢监狱长心目中,这海关总长的副官,就代表着海关总长,宣怀风写纸条,倒和白雪岚亲自写没什么两样,反正黄万山也不是什么要紧大罪,证据模糊,在可抓可放之间。 邢监狱长说:「那很好,就这样办吧。」 宣怀风毫不犹豫写了一张纸条,说明在押犯人黄万山由他本人做保,因伤带去就医云云。 这才让黄万山得了自由。 黄万山腿伤得厉害,连站都站不住,宋壬把长枪解下来交给另一个护兵,一蹲身,把黄万山背了,承平在一旁虚虚扶着。 一行人匆匆出了监狱大门,上车就叫司机往德国医院去。 第四章 黄万山的脚委实走不得,到了医院,宋壬当仁不让,还是他这个大个子背了黄万山进屋子里头,其余人都脚不点地地跟进去,被一个穿白褂子二十来岁的护士横眉竖眼地拦住,说:「干什么?干什么?都拥进来,大夫怎么做事?到外头等。」 可谓一「护」当关,万夫莫开。 众人在医院里不敢和治病救人的人物杠起来,老老实实被她轰出来,都站在走廊上等。 一时无话,安静得喘气都觉得有些憋闷。 两边雪一样白的墙夹着走廊,偶尔左右一望,觉得那颜色很苍凉不祥。 不一会,一个大白褂口袋上插了一枝钢笔的男医生慢悠悠走过来,大家赶紧都把头抬起来,那医生说:「不急,不急,你们中国人就是没耐性,我先见见病人。」 说完推门进去,又立即把门关上了。 承平愣了半晌,哭笑不得,说:「什么你们中国人?这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皮肤也是黄的,难道就不是中国人?学了一点洋人的医术,就以为自己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了。」 往地上啐了一口。 宣怀风没和他搭话,把肩轻轻挨了墙,只管等着里头的消息。 打了一夜麻将,又一大早闹出这档事,不免精神不足,趁着现在无事,歇息一下。 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宣怀风睁开眼睛,头一偏,看见林奇骏一身西装革履,潇洒倜傥地正朝他走过来,欣喜道:「我还以为看错了,真的是你?」 话一顿。 又关切地问:「怎么到医院来了?身子不舒服吗?三番几次叫你小心身体,你全当耳旁风。」 一边说,一边走得更近,贴上来打量宣怀风的脸色。 宣怀风怔了怔。 上次两人在白公馆见面,很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林奇骏可以说是拂袖而去。但他这人,偏有性格上的一个好处,从不记着过去的不高兴。 从前相 第142节 处的时候也是这样,读书时有吵架斗嘴,生气着分开的,下一次见面,就径自烟消云散了,彷佛从未生过气一般。 对方如此大度,又是许多年的朋友,宣怀风便也和颜悦色,打起精神和他说话,「我很好,是我一位朋友,出了事故。」 低声把黄万山被抓,他们如何得了消息,如何去监狱要人,大致说了一下。 林奇骏听了,也不由气愤,说:「现在的警察,真是太无法无天了。抓了就抓了,公堂上说道理分辩也无妨,怎么就打断人家的腿呢?不行,这事该公布出来,让社会舆论评价评价。」 宣怀风说:「万山自己不就是社会舆论家吗?就因为舆论多了,才惹出这事。他这事,我们这些朋友日后自然是要帮他追究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他的腿要保住。」 林奇骏说:「那是。」 宣怀风问:「你怎么来医院了?病了吗?」 林奇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好端端的,做什么咒我?」 看了宣怀风一眼。 那眼神一半儿忧伤,一半儿酸涩,像柔软的毛针,冷不丁扎在肉上。 宣怀风和他眼神一触,立即别开了,说:「你是读过新书的人,还信这些咒不咒的话?我是关心,才多问一句。你要是不高兴,那好,我以后不敢问了。」 他从前对着林奇骏,无论如何都是肯迁就的,绝不会为了一句话就说出硬话来。 现在这一硬,林奇骏一方面,心里酸酸楚楚,有物是人非之叹,另一方面,却觉得今日之怀风,比往日之怀风更多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山般的高贵,彷佛雨下池塘里傲立的箭莲,更引人入胜了。 故此,林奇骏不但不恼,反而好脾气地微笑起来,柔软了声音,说:「和你开一句玩笑,何必这样认真?难道以你我之间的交情,现在连一句玩笑都开不起了?」 宣怀风正要说话。 林奇骏又说:「我是过来看白云飞的。」 宣怀风一听,不禁愕然,连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也忘了,问:「他怎么了?」 林奇骏偷偷打量他脸色,见他似乎一丝吃味不悦都没有,心里不禁一阵失望,只面上没露出来,说:「我这一阵也是忙,不曾打听他消息。近日才听几位朋友说,他身子不好,似乎连台都不能登了,天音阁那头要和他断合同,另签一个红角。是以我把事情暂时撂下,去他家探望探望他。非`凡论`坛不料一去瞧了瞧,病情竟大大超过我的预料,不住院是不行的,他原先还想撑着,死活不肯住,是我硬叫人把他送了来。现在就住在这德国医院里。」 宣怀风也很惊讶,说:「他病到如此吗?是我不好,上次见面,就知道他身上不好了,想着休养几天应该没事。我居然忘了派人过去问问状况。究竟是什么病呢?」 林奇骏说:「他身子骨原来就不好,这些年又吃着苦……要是按医生的说法,就是着了凉,又延误了医治,本来是小事,现在肺部似乎有了炎症……」 宣怀风说:「不好,岂不成了肺炎?这病不好治。他在哪间病房,等这边事了,我要去看看他。」 林奇骏连忙说了一个病房号码,又说:「他正在病房里闷得慌,你有时间就赶紧来瞧他,也帮他解解闷。我要帮他办一件药,不和你说说了。」 宣怀风注意一看,果然,林奇骏两指间夹着一张医生开的药单子,说:「你赶快去,不要耽误了。」 林奇骏就走开了。 再等了好一阵,那门才打开,众人早急了,匆匆过去探头往里看,又见那个慢悠悠的男医生出来,口袋仍挂着外国钢笔,不等别人问,他就先皱眉说了,「早就说了,不用急,骨头折了。打打石膏,养三个月就好。」 承平问:「他的腿,以后会不会不利索?」 医生说:「养得好,就不会不利索。」 承平问:「怎么才叫养得好呢?」 医生说:「嗨,你还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受伤的人,要怎样才算养得好,你不懂吗?」他本来冷着脸,眼睛朝外一转,却忽然露出个大笑脸来。 这变化很快,大家都看得一愣,正不明所以,那医生已经推开他们,迎着走廊那头一个金发碧眼极高大的西装男人走过去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大笑脸,是给外国人的。 承平脸一沉,就想说话。 宣怀风拦着他说:「别说了,没意思。我们先瞧瞧万山才要紧。」 病房里有护士看着,说不许太多人进去,宣怀风把后面两个护兵叫着站门外,和承平一道进去,看见万山脸色苍白歪在病床上,把他背进来的宋壬站在一旁。 一见他们,黄万山便幽幽叹了口气,说:「两位,今日这事,是救命之恩了。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报答的话。」 承平说:「那就别说了,省着一口气,好暖和肚子。」 把身上文化人常穿的长袍撩起一点,坐在床边,又问:「腿疼得难受吗?」 黄万山说:「比在监狱时好多了。在里面过一个晚上,真要短十年的命。」 忽然又问起他的妹妹。 承平立即拍着大腿叫道:「哎呀,是我糊涂!光在外面等消息,忘记告诉你妹妹了,她一定还在会馆里担心你,我赶紧打个电话告诉她才好。」 忙忙地出去找电话了。 宣怀风看着他匆匆的背影,转回头来,微笑着对黄万山说:「承平这位朋友,真的很不错。今早就是他上公馆里把我吵醒,拉着我去监狱要人呢。」 黄万山也露出一丝欣慰,点头说:「我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唯一能吹嘘的,就是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今天的事,我知道,没有你帮忙,是办不成的。」 说完,喟然长叹。 低了头,半晌没说话。 宣怀风说:「怎么忽然安静起来?是的,你受着伤,也累了,我不该在这里吵着你。我先回去,等你好些了,再来瞧你罢。」 黄万山这才抬起头说:「你误会我了。我只是一时起了感慨,心里很不是滋味,才有这般作态。我在报社里做记者,总自以为看见了社会上的许多弊病,凭着手里一枝笔,就想做些大快人心的事。如今看来,真是螳臂挡车。别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就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我又如之奈何?都说邪不胜正,我看,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魔,就总比道高的。」 宣怀风笑道:「你一向是一腔热血,喊着民主自由口号的社会家,怎么一下子变颓废了?不过在监狱里关了一个晚上,我还和承平说,要帮你洗清罪名呢。你倒自己先沮丧起来。」 黄万山说:「我能不沮丧吗?这不是血淋淋的证明?这世界,还是强权比公义来得有用。例如今天,如果只是承平,我看那监狱长是定不会放人的,恐怕我还要拖着断腿在臭烘烘的牢房里待上很多天,说不定就死在里面了。只因为有你在,那人看着你的身分,不敢不放人。说到底,不在于我有没有罪,而在于过去讨情的是谁。那么,那些无罪,却又没有有身分的朋友的人,又该怎么个下场呢?」 宣怀风脸上微赧,沉默了半晌,低声说:「照你这么说,我是这世上强权的代表了?」 黄万山说:「不不,我当你是好朋友,才和你这么直率的说话。你救了我,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宣怀风淡淡地说:「只是这感激里,又有点不是滋味,是吗?」 黄万山一滞,便有些讷讷的,垂下头,歉疚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是我说话太不好听。你知道我这人,总在言语上冒犯人。我素来知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请你别生我的气。」 宣怀风轻叹了一口气,说:「你遭了这样的事,腿还断着,我也不至于如此没有度量,这时候还和你斗气。你且休息吧,我另一个朋友病了,也正在这医院里,我先看看他去。」 再抚慰了黄万山几句,叮嘱了他好好保养,才出了病房。 宋壬默不吭声跟在他后面。 宣怀风过了走廊,到了楼梯,就往上面走。 宋壬忙问:「宣副官,您这是往哪去?」 宣怀风说:「去看住院的朋友。」 宋壬惊讶地问:「您真有朋友住这医院,我还以为您刚刚敷衍那一位呢。」 宣怀风说:「我好端端的说谎干什么?白云飞病了,刚巧也住这里,我总要去看看。」 宋壬说:「原来是他。」 宣怀风问:「你也认识他?」 宋壬说:「我哪有那个本事认识人家,只是在公馆里遇过。总长说,这白老板虽然操的贱业,为人倒是不错。」 宣怀风很知道宋壬对白雪岚的崇拜,一时促狭心起,逗着他玩,说:「既然总长说不错,那想来是不错的。」 宋壬很笃定地说:「那当然。」用力点头。 宣怀风不禁莞尔,说:「瞧你这态度,白雪岚就算把你卖了,你恐怕还乐呵呵地为他数钞票呢。」 宋壬却不以为意,昂头挺胸,拍着厚实的胸脯说:「卖命卖命,不就是把命卖给总长嘛。我命都不怕卖,还怕数钞票,多多的数着才好。」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楼梯上走。 上了三楼,宣怀风一看那病房门的位置便明白了。 怪不得刚才听号码就觉得熟,原来是自己上次住的那一间病房。 怎么那样巧? 这外国医院的高级病房套间,每日所费不菲,以白云飞自己的能力,未必住得起,多半是林奇骏出钱的了。 宣怀风一向知道,林奇骏对朋友是很体贴,很肯用钱的。 肯用钱不算难得,难得在他既肯用钱,又温柔和善,从不是那种仗着有钱就让人难堪的纨絝子弟。若他是那种浑身铜臭的人,自己也不会和他做了这些年亲密朋友。 宣怀风唇角微微一掀。 忽然想起昨晚临睡前白雪岚说的话,那一丝笑意,未来得及浮现便黯然消去了。 林家世代经商,白雪岚严厉整顿进出口,触及商人利益,大兴洋行为了生存积极反抗,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无可厚非。 白雪岚身为海关总长,要把公务办好,为国家效力,更是无可厚非。 只是……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对上呢? 这两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宣怀风都不想看见他们出什么不好的事。 想了片刻,便觉得心烦气躁。 宣怀风索性不再想。 想也无用,不偏不倚地办吧。如白雪岚所言,此是公事,无论私交。 宣怀风在门外平静了一下,举起手,轻轻敲了两下,听见里面一个声音说:「请进。」 宣怀风转头对宋壬说:「病房不宜人多,吵着病人休息 第143节 不好,你们在外头等一等我。」 上次宣怀风中枪在这里养伤,宋壬负责守卫,对这地方早就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又知道宣怀风要探望的是自己认得的白云飞,只是趁着宣怀风开门进去时,眼睛机警地往里一瞥,瞥见里面一个病人躺在床上,盖着白被子,旁边坐着一个人,瞧背影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看来没什么危险,便点点头,留在门外了。 宣怀风进去,那坐在床边的女孩子才站起来,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瓜子脸,小鼻子漂亮直挺,眉目如画,五官都和白云飞极相似。 她本以为敲门的是护士,见进来一个男人,有些意外,又有些羞,只好问:「请问您先生哪位?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宣怀风说:「是的,他朋友。我遇见另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病了,所以来看看。没打搅他休息吧?」 女孩子忙说:「没有,没有。」 白云飞正躺在病床上稍寐,迷迷糊糊间听见妹妹和人说话,醒了一大半,睁开眼说:「怎么是你来了?不该为我惊动这么多人,真是罪过。依青,这里没有茶,你给宣副官倒一杯热水吧。」 宣怀风说:「别乱忙了,我来探病的,不要反而让你们手忙脚乱。」 走到床边,搬了一张木头凳子坐下,问:「你觉得怎么样了?」 一边问,一边审视白云飞的脸。 果然一脸病容,两颊瘦得微凹下去了,显得眼睛越发的大而黑亮,睫毛羽扇似的覆在上面。 宣怀风忍不住埋怨,「上次才再三叮咛了,临分手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有什么不好,一定给我打个电话。你进了医院,我还要听奇骏说才知道。我姊姊还再三嘱托我照应你,让她知道了,一定被她骂个半死。」 白云飞笑道:「你不要被这身病号服吓到,其实没多大毛病,就是着凉了咳嗽而已。本来用不着住院,是奇骏大惊小怪,非拉着我住。逼着我住院也就算了,怎么他又跑去当一回事的告诉你?真把事情越传越玄了。」 那女孩子拿玻璃杯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宣怀风道一声谢借了,太烫不能喝,随手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白云飞说:「是了,你头一次见她吧。这是我妹妹,叫依青。依青,这一位是宣副官,为人很好,总照顾我,你快叫人。」 白依青很文静乖巧,只是似乎不常见外人,有些怕羞,声音细若蚊鸣,说:「宣副官,谢谢您照顾我哥哥。」 眼睛只盯着自己脚尖。 宣怀风只有一个姊姊,倒一直很盼望有个妹妹,他一向是不轻易和陌生人接触的,从前性子也偏内向易羞,看见白依青清纯腼腆,心里便有些亲近,说:「什么宣副官,你愿意,叫一声宣大哥好了。」 含笑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白依青剪着平肩短发,前额留着密密的刘海,穿着女学生蓝色布袍子,脚上是一双平底女式黑布鞋。 宣怀风见她这打扮,就知道她是正读书的了,问:「在哪一家学校上课?」 白依青转头看看她哥哥,见她哥哥点头,又把头转回来,小声说:「京溪女校。」 宣怀风说:「那是一家好学校,天主教会办的,学习的风气很正。」 白依青拘谨地答说:「是的。教我们的女先生,都是修女。平日在学校里住宿的学生,没有假条,不许出校门。」 宣怀风问:「你们也有学数学课吗?」 白依青点头回答:「有的。只是数学很难。」 宣怀风笑道:「别的不敢说,数学上的功课,要是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从前在学校来当教书先生,正是教数学。」 白云飞说:「依青你真是运气了,这一位可是英国留洋回来的数学大师。还不快点谢谢老师。」 白依青大喜,赶紧道谢。 和宣怀风顿时熟了几分,没开始那么怕生了。 三人正谈着,忽然从病房白布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看见了宣怀风,就说:「你这么快就来了?」 宣怀风一抬头,原来是林奇骏。 他刚进门时没见到林奇骏,以为他出去为白云飞拿药还没回来,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这是医院最高级的病人套房,屏风后面还连着一间盥洗室,估计林奇骏就是从里面出来的。 白云飞问:「你洗个苹果,怎么洗了这么久?」 林奇骏抬着手说:「你看,这医院的水管真要命,水龙头一开,乱溅了我一身,我只好在里面找了你一件衣服换上,幸亏我们身量差不多,不然只能穿着湿衣服了。」 白云飞问:「那苹果呢?」 林奇骏一拍额头,不禁笑了,说:「换了衣服就忘了苹果,放里头篮子里了,我真是丢三落四。这就去拿过来。」 转身又走了回去。 不一会,拿着一个洗得油皮发亮的很大的苹果回来,把另一手里的水果刀晃了晃,说:「我来削皮。」 白依青抿嘴笑了,用糯米似的细软声音说:「早知道要削皮,就不必洗啦。」 林奇骏说:「还是要洗的。不洗,那皮上面有灰,手蹭到灰,削皮的时候又蹭到灰上,碰到果肉,还不是脏?」一屁股坐在白云飞床边,低头快快地削起来。 白依青一听,也有道理,颔首说:「林哥哥真心细,我哥哥总说我做功课粗心呢。要是我像你这样,他就没得说嘴了。」 白云飞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功课粗心。」 白依青对上她哥哥,未免有些撒娇,说:「我功课连女先生都说好呢,是哥哥你总嫌弃人,说人家粗心。那些数学题,我就不信你比我做得好,不然下次我把题目带回来,让你也做给我看看。」 白云飞说:「花钱让你去读书,就学了和我斗嘴的本事。让你出去买点东西,和柜台上的说两句话,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还是断了尾巴的老鼠,低头垂眼一个劲的哆嗦。」 旁边两人听他形容,仔细一想,果然很像,不禁失笑。 白依青大窘,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哥哥你真是……有林哥哥他们在这里呢!」 林奇骏说:「什么林哥哥,我还林妹妹呢。依青,你哥哥已经够疼你了,自己舍不得用的吃的,都攒起来给你留着,学校里缺什么,二话不说给你买来,就怕你受一点委屈。就算为了你哥哥,你也要好好念书,将来不说做什么出人头地的事,至少知书达理,嫁个好人家,让你哥哥也享点福。」 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在已经削好的苹果上轻轻一切,割了好大一块果肉,递到宣怀风面前。 他这辈子削苹果,十次有**次是削给宣怀风吃的,其他那一两次,只是在母亲面前尽孝,讨老人家欢喜。 此刻坐在白云飞床头,只顾着和白依青说话,却一时没想到别的上头,一切,一递,顺理成章,是这些年来自然而然的习惯,毋庸置疑的方向。 见宣怀风愣了愣,抬眼看了看他,微笑着没接过去,林奇骏才知道自己晃了神。 这是特意削给病人吃的,不知怎么鬼使神差,递错了边。 不由又想起年初两人在首都重逢,宣怀风病倒在大兴洋行门前,还是自己抱着他上了医院。 也是自己坐病床边上,亲手给他削苹果,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彼时两人浓情蜜意,笑语巧言,同心同意,沉浸于碧波清漾的爱河,不知天上人间,何等甜蜜。 才不过多久的事。 沧海未桑田,物是已人非。 林奇骏捏着那片甜脆的苹果肉,心里酸得发涩,疼得发苦,一只手停在空中,伸不出,缩不回,彷佛冻僵了凝固在那里一般。 白云飞早看得一清二楚,他是个灵透性子,看林奇骏脸猛地一红,而后又沮丧中泛白,连忙笑着说:「我躺在这里动不了,劳烦奇骏帮我招待客人。没别的好吃,委屈怀风你吃块苹果,也算来过了。」 宣怀风也正尴尬,赧然一笑,接了过去,说:「又不是去你家做客,谈什么招待?你既然生病,应该享受病人最优先的待遇才对。我这样莽莽撞撞先贪嘴吃了,你可不要说我没礼貌。」 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动作好看自然,青白果肉,红唇白齿,像电影上放的风靡众生而在屏幕中不自知的主角一般,端让人心摇神驰。 林奇骏瞅得呆了,片刻才把目光收回来,掩饰着笑道:「他自然享受病人待遇,这不是还剩着一半吗?你一半,他一半,又吃得高兴,又吃得舒服。」 拿着刀子,又去切手里剩下的,要把果核挖出来,挑了净肉给白云飞吃。 白依青只有十四五岁,还不懂他们这里头的事,甜甜笑道:「一个苹果,也值得这样分来分去。等明儿我花自己的零花钱,给你们买几个苹果来,一人一个,不比分着吃好吗?」 宣怀风说:「苹果分着吃也没什么不好,又不是梨……」 一语未了,林奇骏忽然「嘶」地一声,双眉猛皱起来。 白云飞忙问:「怎么了?」要坐直了探头去看。 林奇骏心不在焉,指头上被刀子划一道口子,鲜血从口子里涌出来,直往下连线珠似的淌,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下面接着,仍从指缝漏了几滴下来,顿时在白床单上开了几朵殷红的小红梅。 林奇骏说:「不好,把床单都弄脏了。」 宣怀风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床单。依青快去叫医生。」 依青点点头就往门那头走。 林奇骏忙把她叫住,说:「别去。」 苦笑道:「削个苹果就把手割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伤,这屋子就有纱布,我自己包一下就好。」 宣怀风把林奇骏拖到窗边,对着光看看他的手,似乎割得很深,蹙眉数落了一声,「太不小心了。」 把几个抽屉打开乱翻,果然就翻了半盒药用棉花,一卷医疗胶布,一小包棉签出来。 再一找,又找了一瓶消毒酒精。 林奇骏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你。」一边说,一边偷瞧宣怀风的脸色。 模样很是可怜。 往日他虽极温柔有风度,但这样怯怯的,看人脸色赔小心的,却很少见。 由不得人一阵心软。 觉得自己着实冷硬凉薄了点。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你老实安分一点,我自然就不烦了。手抬起来一点。」 把伤口外的血轻轻拭了,用棉签沾了酒精,在伤口周围小心一触。 林奇骏疼得又嘶地抽了一口气。 宣怀风低声说:「对不住。你忍一忍,伤口不消毒,怕有细菌。」 林奇骏说:「没关系,你尽管来好了。我手上痛,心里是很高兴的。你毕竟还是没把 第144节 我当外人看。」 宣怀风说:「就算是外人受了伤,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林奇骏原本欢喜的脸,便有了一丝苦涩,怔了半日,轻声说:「其实你不说这后头一句,又打什么紧?我本就知道自己在你心中不值钱了。现在就算是个外人,恐怕也比我吃香。只是我再怎么不好,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当可怜我,也不该这么句句较真。我说一句亲切的话,你非用棒子打回我脸上不可。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的讨厌?」 宣怀风默默把伤口消了毒,小心地包扎。 林奇骏看他低着头,正好露出天鹅般优雅颀长的项颈,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肌肤亮白晶莹,从项颈上延到精致侧脸的美好曲线,宛如肖邦指下婉转迷人的音符。 这美,自己曾是可以举手就触碰的。 现在却成了不可侵犯的禁地。 从前若想抚摸,就像抚摸自己的项颈脸庞,就像取自己碟子里的蜜果,天经地义。而被抚摸的那位,只会欣喜欢乐。 如今若是举起手,重享往日的滋味,自己则要被当成贼了! 林奇骏想到这里,心好像被指头的伤牵着,一阵阵痉挛似的痛。 那痛却又比指头的痛更为剧烈,扯着肝,搅着肠子,恨不得伸手一揽,把面前的人儿紧紧抱了,学一回白雪岚不要脸的强盗行径,但又怕以后宣怀风连朋友的交情都不给他了。 遭人横刀夺爱,明明人在跟前,欲碰而不可碰,欲做而不可做,林奇骏此刻心中的痛苦,非言语可形容,等到手背上蓦地一热,什么东西又热又湿地滴在上面,竟是一滴眼泪。 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慌慌张张用未受伤的手在眼上一擦。 宣怀风早发现他怔然掉泪,毕竟是昔日的恋人,心里一阵暗暗作痛,又不好明白地说什么,自己既然已经跟定了白雪岚,再做些不坚定的表态,招惹出林奇骏的希望来,看似温柔,其实更为残忍,只能强笑着打趣林奇骏,「男子汉大丈夫,割了一下手指,就要哭鼻子了?已经包好了,我们过去吧。」 林奇骏也勉强一笑,竖着包得圆圆的指头回到病床前。 白云飞早坐起上身,挨着床头等着。白依青因为林奇骏对她哥哥好,又常常送些好东西给自己,和林奇骏感情挺好,因为关心林奇骏的手,几次想凑过去窗前看看包扎得怎么样,都被白云飞使眼色拦住了,心里只奇怪,怎么林哥哥和这位宣大哥脸色举止都有些不对头,不过她安静腼腆,也就只闷在心里,没有主动问。 看两人过来,白依青问:「林哥哥,手还疼吗?」 林奇骏说:「不疼了。」 白云飞说:「给我瞧瞧。」 林奇骏强颜笑道:「都包好了,有什么可瞧的?」话虽这么说,还是把指头在白云飞眼前晃了晃。 白云飞也笑,说:「为着一口吃的,留这么多血,可不值得。」 林奇骏说:「不正是嘛。」 白依青一直瞅着林奇骏的脸,有几分好奇,问:「林哥哥,你哭过了?眼睛红红的。」 白云飞忙说:「他昨天看护了我一个晚上,人累了,眼睛当然有几条血丝,你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难道就没看见?这小丫头,说你粗心,你还不服。」 白依青被哥哥数落了,很有些委屈,刚要张嘴说话,宣怀风自自然然地插进嘴来,问白云飞,「到底医生怎么说呢?你这病,该怎么个治法?」 白云飞说:「我觉得没什么可治的,又没有哪里痛,只是觉得虚弱些。」 林奇骏说:「医生讲是肺部发炎,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点,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白云飞说:「耸人听闻。中医就不这么乱吓唬人,我这病放中医上头看,只要休息几天,调理调理,自然就好了。哪有西医这么大惊小怪。」 白依青读的天主女校,对西医很有好感,听了他的话就不赞成了,插嘴说:「哥,你这句话,真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说的。」 几人便就中医和西医的长短处,颇聊了一会。 后来因为白依青问宣大哥在哪里当副官,又难免扯到海关税收之类的字眼上。 说起最近搜查车船上的夹带品,林奇骏笑了笑,说:「我从朋友处听了个消息来,说很快要更严了,几家大洋行被抽查到的机率都加高,而且为了避免查验人员被贿赂,连哪几日派哪些人上船查,也是要常常变动的。不知道那几家大洋行里,有没有我们大兴洋行?我们船大货多,要真的全船翻查起来,也真够呛。」 宣怀风笃定白雪岚是要修理大兴洋行的,此刻朋友之间聊得和乐融融,林奇骏当面闲话家常般的问起,自己却明知实情也不能直说,很有些内疚。 沉吟片刻,缓缓地说:「名单我也没有看见,不敢乱说。其实海关也不想为难洋行,没了洋行,海关找谁抽那么多税去?我们要抓,只抓不做好事的。大兴洋行只要不做违法的事,自然会平安。」 他自认为掩饰得很好,但林奇骏认识他十几年,和他那分熟悉岂可小觑。 一看宣怀风的眼神不自在,说话声音又比平时低沉,明显是有心事,说话言不由衷。 林奇骏昨晚已经得到消息,白雪岚把几位大老板整治了一顿,割了他们一脖子血,才叫把海关抓起来的几个商家子弟放出来了,况且一早打电话给王老板想问问情况,王老板竟大清早的出门去了,问去了哪里,王老板的管家又支支吾吾。如今看来,王老板根本没出门,只是不知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或是为了避祸,不敢和他联系罢了。 几下联系起来,再看宣怀风的反应,林奇骏心里大震,顿时知道事情不妥。 他出来经商几年,能在首都做出一番场面,自然有他独到的本事,心里虽然着慌,脸上却一丝也没露出来,随和地点头,还直视着宣怀风的眼睛,温言说:「就是你这话才对。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就算抽检我也不怕,只要海关动作利索点,别耽搁我们生意就好。如果把一大批货扣上十天半个月,那就有些麻烦了。」 宣怀风看他这样坦诚,心里一阵宽慰。 这样一来,就算白雪岚故意抄大兴洋行的货,也不至于把林奇骏弄出什么事故来,最多给他弄点麻烦,教训教训罢了。 宣怀风说:「你也太小看我们海关了,我们效率再低,也不至于十天半月地磨蹭。」 两人相视一笑。 宣怀风又坐了一会,慰抚白云飞两句就告辞了。 他一走,林奇骏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对白云飞说:「我明天一定再来看你。」 出医院门前坐上自己家的车,沉着脸说:「快,去查特斯先生公馆。」 他那司机被他催促着,一路开得飞沙走石,险些撞了行人。 风一般赶到了一栋很气派的公馆前停下。 林奇骏下了车,匆匆走上台阶,掏了一张名片给迎上来的门房,说:「我是大兴洋行的,姓林,请问安杰尔?查特斯先生在家吗?有些要事,需要和他立即见一见。」 门房接了他的名片一看,是大洋行的少东家,也不敢怠慢,笑着问:「二少爷在的,不过这两天找他的人太多,他见得有些烦了,传出话说,凡是要通传,都先问问是什么事,只和有正经事的人见面。不好意思呐,请问您先生办什么事,他要是问小的,小的也好回话。」 林奇骏有些踌躇,沉吟片刻,咬牙道:「你就和他说,上次见面提的事,我很有兴趣再谈谈。」 第五章 探过了白云飞,宣怀风从高级病房里出来,下楼的时候,始终有点放心不下黄万山,又绕到黄万山的病房里,悄悄推了门,探头往里面看。 屋子里很安静,黄万山躺在床上,看模样是睡过去了。 床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拖着长辫子,因为侧着身子,只能瞧见小半边脸,应该就是黄万山的妹妹。 这也真是巧。 他两个朋友,刚好住同一家医院,而身边都带着一个亲妹子。 承平也在病房里面,因为无事,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发现门开了,看见是宣怀风,就把报纸往桌上一放,站起来打算过去。 宣怀风连忙摇摇手,要他不要说话,免得吵醒了病人,做着口型,又轻轻打个看得懂的简单手势。 你照顾着,我先回去了。 承平点点头,表示明白。 宣怀风就把门重新带上,领着宋壬他们走了。 宋壬跟着宣怀风坐在林肯汽车后面,问:「宣副官,该回公馆了吧。」 宣怀风看看表,说:「才两点钟,这么早回去也无事。昨天找不到那位奥德里奇?布朗,我留了话,说今天要再拜访的。先去那里吧。这是正经事,不能耽搁。」 司机便把车开到了绿柳河旁那栋小别墅门前。 他们下去按了电铃,门打开,又是昨天那个老妈子。 一问,那布朗医生竟然又出门去了。 宋壬说:「运气真背。这洋人就是不识礼数,知道我们昨天来过,又留了话,今天怎么又出门?」 瞪着那老妈子一眼,问她,「我们昨天留下的名片,你给了你们洋老爷没有?」 他身上煞气大,老妈子是怕他的,忙点头说:「给了的。」 宋壬指着宣怀风问她,「这一位昨天和你说的话,你也一并说了?」 老妈子点头,「说了的。」 宣怀风见那老妈子怯怯的,反而不忍,笑道:「是我们运气不好,唬她干什么?这是国外有名的医生,公务上很忙也是有的。彼此不认识,要别人闭门在家只管等我们过来,那也太自大了。刘备请诸葛亮,也要三顾茅庐呢。」 宋壬说:「您可别恼,我要驳您这一句了。这洋人能和诸葛亮比吗?诸葛亮可是活神仙。」 宣怀风说:「能救命的就是神仙,布朗医生的本事,能救那些吸毒品的人的命,也算神仙。」 说完,从口袋里掏了一张五块钱,赏给那老妈子,说:「如果医生回来了,请转告他,今天我们又来了,不巧没遇上。我们是诚心求教的,明天再来拜访。」 老妈子得了钱,欢欢喜喜地应了。 两人走转回来,重新上了汽车。 宋壬屁股一挨坐垫,就说:「宣副官,这次您可真要回家了。我们一大早出来,还没和总长打过招呼呢。要是回去晚了,他不骂您,只指着我骂。」 宣怀风好笑道:「这才几点,我办的是他要我办的公务,又不是出去浪荡。他能骂什么?不过你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回去吧。这钟点,总长八成还在海关衙门里办公呢。」 不料汽车开回公馆,入门就有听差报告,说总长已经回来了。 宋壬摊着手,对宣怀风说:「您看,让我说对了。您还说八成在衙门里办公,我倒猜他八成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第145节 宣怀风笑道:「你这阵子大有长进,连成语都用上了,跟了哪一位夫子学的?」 宋壬说:「我哪有这闲工夫,这不都跟着您在外面溜达吗?这兔子的故事从前听过,很有趣,便记住了。我不和您说了,快进去吧,总长要等急了,可有我好瞧的。」 宣怀风说:「既然是守株待兔,就让他守着好了。那兔子是迷了眼才撞树桩上的,我眼睛又没迷。偏要在这大门吹一会风。」 宋壬以为他说真的,急得两道浓眉挤到一块。 宣怀风呵地一笑,落落大方地进去了。 到了书房门前站住脚,眼睛还没往里面谈,就听见白雪岚的声音从里面很有威严地传出来,「出去野了一天,回来还想溜吗?快滚进来,我要打你几下屁股。」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里却泄露了笑意。 宣怀风便风度翩翩地跨进门去,耸耸肩,说:「我出去忙了一天,没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挨打?」 白雪岚说:「凭你丢下我一天,这么大的罪过,不挨打说得过去?本来早上要起来的,被你骗着又睡下了,结果等我醒来,你早跑了。一出去就混一天,说说,你跑哪里去了?就算有事,也该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下落。」 他坐在办公桌前,在宣怀风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掷了钢笔,两手合在一起,把手肘竖在桌面上,抬头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笑着说:「是有些对不住,事出忽然,我怕耽搁,匆匆就出去了。后来那些私人的事办好了,我又想起公事来,再去拜访了那位布朗医生。可惜他又出门去了。」 白雪岚把手清脆地一拍,英俊的脸颊逸出笑来,说:「你们缘吝一面。你去他家吃闭门羹的时候,他正在这里坐着呢。你看,桌上那杯咖啡就是他喝的。」 把下巴一扬。 宣怀风转头去看,一旁两张软沙发围着的矮桌上,果然就放着两个残剩了咖啡的外国瓷杯,惊喜道:「他竟然亲自过来了吗?你和他谈得怎么样?」 白雪岚说:「这人看来不错。他说昨天回家,听底下人说有一位海关的官员来找,提到要办戒毒院,他就很高兴。他在国外研究的专长,就是这方面的,可惜中国肯花真功夫做这件事的人很难找,他在几个城市逛了这些时候,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施展所长。故此他很沮丧,正打算回他的国家再继续研究,刚巧你就找上门了。所以他等不了,今天主动上门来了。」 宣怀风眼睛黑亮,兴奋地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还谈了别的吗?」 白雪岚横他一眼,反问他,「还能谈什么?我英文又不好,他又不懂法文。勉强凑合着谈了几句,只好约下次我副官没逃家的时候再见面谈。你要是没出去,今天说不定就能谈成好多举措来。你说,该不该狠狠打你几下屁股?离着这么远干什么,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宣怀风如今哪里怕他,潇洒地走过来,翘臀往桌边上一挨,两手环在胸前,视线微微朝下,落到坐着的白雪岚脸上,叹了一口气,问:「真要动手打人吗?就算要挨打,至少先让我吃点东西。」 白雪岚一把拉了他,就拽到自己怀里,逼他坐在自己腿上,沉着脸问:「这都什么钟点了,还没吃午饭?该死。宋壬也是个吃乾饭的,他就不知道看住你。你也够可恶的。」气得在宣怀风项颈上咬了一口。 一边咬得宣怀风直蹙眉,一边伸手扯摇铃,等听差进来了,才像沉迷于撕扯猎物的野豹终于大发慈悲的松了口,抬起头说:「叫厨房快弄点吃的来,不要太荤腥,不要伤胃的辣东西,要软和一点的菜。」 等听差一走,他又把嘴抵回刚才那片诱人的软滑细腻,齿磨唇吮,从脖子啃到下巴,下巴吻到唇上,猖狂一气,亲得宣怀风呼吸紊乱,双颊绯红。 最后,还不甘心地轻轻咬了咬宣怀风又挺又漂亮的鼻尖,才问他,「那一大早急急忙忙的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管家说好像是你的朋友出了事,偏偏他又听一半听不见另一半,乱七八糟的说不清。」 宣怀风呼吸还未平缓,嗓子带了一点性感的沙哑,低声说:「是我一个叫黄万山的朋友,被警察无缘无故抓了。」 便把去监狱把黄万山保释出来,又因为腿伤,送去医院的事大概说了一下,最后说:「栽赃陷害,毒打被捕者,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白雪岚说:「这算什么天大冤屈?实话说,你朋友已经很幸运了,出来只断了一条腿,没让人把舌头割了。他这舌头也真的能惹事,上次赏荷会上,把火烧到我身上的就是这一位吧?」 宣怀风说:「人家已经够倒霉了,你不要记恨这些鸡毛蒜皮。」 白雪岚说:「我不是记恨,只是举例。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就是个祸根。得罪我还不打紧,得罪别人,别人就放不过他。」 宣怀风说:「谁说得罪你不打紧,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我看就是你。」 他这话本是随口说笑,一出口,却骤然想起大兴洋行的事来,无来由一阵心跳。 笑容也渐渐淡了。 白雪岚问:「你一个上午,就都去陪你那断了腿的朋友了?」 宣怀风说:「不全是,我还去看了白云飞。他也病了,很巧的是,也住在那一家医院,还刚好住了我上次中枪时那一间病房。我去看他,闲聊起来,忘了时间,等走的时候一看表,才知道两点钟了。再去布朗医生家空跑一趟,就回来了。」 白雪岚也很意外,问他,「怎么白云飞住院了吗?上次赏荷会他也有来,竟然没点声响就病成这样了?」 宣怀风说:「上次我就觉得他气色不好,问他,他又矜持,不肯说。我也是今天问了才知道,他着凉后就一直拖拖拉拉的没有大好过,嗓子也不好,沙沙哑哑的,连台也不能登。不能登台,我猜他自己心里是不痛快的,故此病情又更加反覆。」 白雪岚一向很赏识白云飞的,听了他的情况,说:「他这人很多地方都很不错,就是有股命里带来的执拗。我知道他是讳疾忌医的。等明天我也去看看他,骂他一顿狗血淋头,叫他好好认识一下这次的教训。」 宣怀风说:「你肯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 一说话,胸口却猛地一滞。 忽然想起,林奇骏恐怕是常常去照顾白云飞的,白雪岚要是过去,两人撞到一块,那岂不是要出事?林奇骏就算性格和顺地忍让着,白雪岚这魔王脾气却是得寸进尺的。 想要转口叫白雪岚不去,却更容易引起白雪岚怀疑。 白雪岚何等聪明,自己要是说歪一个字,保准立即被他顺藤摸瓜全掏出来,到时候就连今天和林奇骏见过面的事也曝光了。 这两个人,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的井水不犯河水呢? 真叫人头疼。 宣怀风一边在心里苦恼,一边说:「你说他讳疾忌医,那是说得完全对了。他一直强撑着不肯看医生,结果才让小小的源头,闹到后面成了严重问题,肺部都受了感染。」 白雪岚正思考宣怀风那一顿一蹙眉中藏着什么秘密,听着这最后一句,猛地抓了宣怀风手臂,眼若寒电,沉声问:「你刚才说他肺部受了感染,那岂不是肺炎?」 身边数丈范围,温度顿时降了几度。 宣怀风说:「真巧,我当时也和你问的差不多。不错,确实是肺炎……白雪岚,你抓疼我了。」 挣了一挣,竟挣不开。 转头去看,吓了一跳。 白雪岚脸已经黑下来,眼中精芒慑人,猛地站起来,拖了宣怀风到睡房的浴室去,开了热水龙头。他不怕花钱,公馆里热水二十四个小时总候着的,黄铜水龙头哗哗淌出水来,开始是冷的,不一会便雾气腾腾。 白雪岚任那热水淌着,伸手解宣怀风襟口。 宣怀风吃惊地问:「你要干什么?」 往里一缩。 白雪岚动作更粗暴,把他按在浴室墙壁上,三两下剥得干净,转身去取毛巾。 他一声不言语,闷闷的,更显出浑身煞气,连宣怀风也不由心惊胆跳,瞅着这个空,抱着被硬剥下的衣裳往浴室外跑。 白雪岚猛扑上来,老鹰似的把他拽了回来,将毛巾漾在热水里,扭得半乾,就往他身上擦。 宣怀风被烫得叫了一声。 白雪岚脸色铁青,可见气得不清,擦几下,便又把毛巾热水里漾一回,扭干了再来。 宣怀风肌肤白嫩,白玉般的手臂被擦得红彤彤一片,又热又疼,看见白雪岚抓着热毛巾过来,又是一缩。 白雪岚如狼似虎地瞪他一眼,磨着牙低吼:「再不老实,我真要打人了。」 宣怀风本来满心气愤,要和他反抗的,被他这样不留情地一喝,心脏好像被皮带狠抽了一下,疼得滴下血来。 那气愤尽数化了心酸,直冲上眼睛。 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只强撑着不肯掉下来丢人现眼。 宣怀风负气地心忖,这身体是我自己的,宁愿我自己先糟蹋了,也不让你这样作践。 一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一撑,猛然把白雪岚推后了两步,弯了腰,自把半边肩膀靠去那开着的黄铜水龙头底下。 这可就轮到白雪岚吓坏了,高叫道:「你干什么?」 慌得丢了热毛巾,把宣怀风扯到一边,动作虽然已极快,但宣怀风肩膀还是霎时烫红了一片。 白雪岚气急败坏,怕他又负气做傻事,双臂把他紧紧抱了,说:「你疯了,那七八十度的热水!」 宣怀风不答,咬着牙瞪他。 白雪岚简直要被这克星磨死,水龙头还没关上,热水哗哗流了一地,连地砖都是烫的,他也顾不上关水龙头,打横抱了宣怀风出来,把他光溜溜地塞在被子里,又匆匆去接了一盘热水放床边,仍旧扭了热毛巾,把宣怀风手脚从被子里掏出来一遍遍地擦。 宣怀风肩膀烫得发疼,他刚刚逞了气,现在一口气泄出去,只是心里哽得难受,索性让白雪岚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彷佛他碰的不是自己的手脚,仰躺着把头扭得脸朝里面,不言不语。 白雪岚也不和他说话,只管做自己的。 捧着洗脸盆来来回回地装热水,扭毛巾。 一直把他身子每一处都用热毛巾狠狠擦过,浑身上下像煮熟的虾米一样发红,才把洗脸盆里的水倒了,到房门和听差说了几句什么,赶紧又回屋子里乱翻抽屉。 不一会,从抽屉里寻了一个小玻璃瓶子出来。 白雪岚走到床边,硬把宣怀风拖得从床上坐起来。 宣怀风看他那气势,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闭上眼,一脸倔强,想着你要打就打,打死我也别想我吭一声。 不想巴掌没抽下来,肩膀倒是忽然一阵清凉。 宣怀风睁开眼,看见白雪岚把指头往玻璃瓶子里一勾,蘸了些白霜似的膏药,就往自己肩膀上发红的地方大片大片地抹。 便明白那是治烫伤的药了。 第146节 心里像被绳子猛勒了一下。 刚才虽然又疼又气又心酸,眼泪毕竟只在眼眶里打转。 现在好好的,反而没了防备,视线里一模糊,就有一滴热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滑出来。 宣怀风吃了一惊,觉得这样无端的哭,是妇人才有的作态,怕被白雪岚发现,猛地挣开白雪岚手臂,翻过身重新躺下。 他这动作做得急,白雪岚正专心为他上药,没一点防备,不禁手一滑。 哐当! 装烫伤药的玻璃瓶子砸在地上,碎得一地晶莹。 宣怀风才刚躺下,听着声音,身体骤然一僵,知道害白雪岚砸了东西,想再坐起来看看,却犹豫起来,想了想,仍是背对着白雪岚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把被子慢慢拉到脖子以上,几乎盖了小半的脸,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从身后看,这完全是个宣布冷战的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宣怀风竖着耳朵,听见白雪岚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自己心里也很是焦躁。 怎么好好的就闹到这地步了? 正苦闷懊恼,不知该怎么办,一件东西倏地丢在床上,软绵绵的。 白雪岚低喝一声,「穿上。」 宣怀风把手探出被子,捞了过来看,原来是一套棉质睡衣。 便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地穿了。 然后等着白雪岚劈头盖脸地发脾气。 不想等了半日,白雪岚一个字也没说,沉默的气氛反而让人更压抑,彷佛受轮回的刑罚似的。 宣怀风躲在被窝里,神经紧绷着,渐渐的连呼吸也困难起来,正琢磨着要不要坐起来和白雪岚正面谈判,恰好救星来了。 一个听差在外头忽然报告说:「总长,金德尔大夫来了。」 白雪岚说:「快请进来。」赶紧到房门口去迎。 宣怀风也奇怪,怎么有外国医生过来,难道刚才白雪岚在门外吩咐听差,就是去请医生吗?他偷偷转过头,朝房门那头看一眼,正好瞥见白雪岚陪着那穿西装的金德尔医生进门,赶紧把头转回去装睡。 白雪岚进了门,指着床上的人说:「这就是病人。我知道热水能消毒,已经换了他衣服,用热水给他擦了身子,只不知道有没有用。」 顿了一下,像遇到什么东西拦住路,挪了一下脚步,说:「不小心摔了药,地上很多碎玻璃,请当心。」 刚才一则担心,二则气愤,竟忘了叫人打扫。 又狠狠摇铃。 听差赶紧过来问有什么吩咐,白雪岚就叫把地上弄干净。 听差这头弯着身子麻利地收拾,那头白雪岚不敢耽搁,把医生带到床边。 金德尔医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请问大概是什么症状呢?」 白雪岚沉声说:「恐怕是肺病。」 医生说:「肺病吗?那很严重,我先为病人检查。」 白雪岚慎重地说:「请仔细检查,药,务必用最好的,我这里,钱是不怕花的。」说着,就让到床脚边,给医生留出办事的位置来。 因为要检查,宣怀风便不好再装睡,坐起上身,对医生低声道:「实在没病,这是他误会了。」 白雪岚脸一沉,喝住他说:「你懂什么?还不是你没脑子,才惹出这些事?」 宣怀风心里那点内疚歉意,被他冷冷一喝,通通喝退了。 不禁又恼火起来,用不满的眼神瞅白雪岚。 白雪岚也用目光警告他。 那金德尔医生虽说是个外国人,但也懂点人情世故,兼之在中国行医几年,很懂听中国话,只是说得不顺畅。看他们两人的情形,知道这是有钱人关心则乱的又一例子了,微笑着说:「不要紧,做个检查,就知道了。请,麻烦你。」 取了听诊器,侧着棕色的脑袋。 既然专程请了人家过这里来,宣怀风也不好意思为难他,只好偏偏身子,拉了拉睡衣前身衣襟的宽口子,让他把听诊器从前襟伸进去。 那金属听诊器的听头贴在胸口上,一阵冰冷冷的。 金德尔医生听了一会前胸。 白雪岚盯着他脸上表情,问:「怎么样?」 医生摇了摇头,说:「等一下。」 把听头挪了挪地方,听了一会,又对宣怀风说:「麻烦你,掀一下后背衣服。」 再把听头塞进宣怀风后背衣服里,贴在后背上,挪了几个地方,细细听了半晌。 然后才收了听诊器。 白雪岚问:「到底怎么样?」 金德尔医生笑着说:「你的这位朋友,肺部很健康,并没有肺病。」 白雪岚说:「你检查清楚了吗?」 医生瞧他的神色不好,自然小心起来,沉吟着说:「我再看看。」 转头对宣怀风说:「劳驾。」 要宣怀风把睡衣前襟的两颗钮扣给解了,露出玉般白皙晶莹的胸膛来。 白雪岚脸色一变,猛地想起这是医生检查病人,只好强忍了,像挨鞭子似的瞪着眼站一旁看。 医生把左手覆在宣怀风胸口上,右手中指曲起,敲打左手的中指指节,一边打,一边听着。 半晌,把手收回来,请宣怀风仍旧把钮扣扣上,对白雪岚说:「检查清楚了,肺部健康。」 白雪岚说:「不行,你再仔细查查。」 医生很无奈,只好又问宣怀风诸如「有没有咳嗽?有没有胸疼?」的问题。 宣怀风都摇头说没有。 医生又伸手探额,说:「也没有发烧。」 把头转回来,对着白雪岚很郑重地说:「我给人看病十来年了,就看的肺病专科,别的不管说,至少这位先生是没有肺病的。」 白雪岚今天却偏偏执拗得要命,还是说:「他刚刚在医院里和肺病的病人待了很久一段时间,恐怕已经传染了。我知道这种病,是有细菌作祟的,最容易传染。」 医生想了想,便问:「请问那位病人,是哪种肺病呢?如果是肺结核,那需谨慎一些。」 宣怀风忍不住说:「我那朋友是感冒引起的肺部发炎,体质不好,所以咳嗽虚弱。医院里检查过的,绝不是肺结核。」 白雪岚坚持说:「就算不是肺结核,别的肺炎,也会害死人。」 医生已经大致明白了,笑道:「这一位把肺炎想得太可怕了。一般的肺炎,只是球菌传染,球菌生命力弱,不容易传染给探病者。要是结核杆菌,那就不同,结核杆菌的传播力强。而且床上这位先生,我已经检查过的,现在确实看不出一点毛病。」 宣怀风说:「本来就没有毛病。」 瞥一眼白雪岚。 有毛病的,估计是这一位。 白雪岚却不肯干休,很有威严地说:「现在看不出毛病,要是过几天才显出来,那怎么办?你是医生,总要开点预防的药。不然,他要是有什么事起来,我可要找你。」 宣怀风又好气又好笑。 这人真是既执拗,又蛮横。 对着人家医生,也是一副只以他为尊的强盗口气。 好歹也是去法兰西留学过的人,何以在这种问题上愚顽至此。 不过看了一下肺炎病人,就如临大敌,观念和乡村疑神疑鬼的老朽一样落后,竟不知科学为何物了。 亏他还和自己大谈达尔文进化,论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 骨子里原来如此刻板。 金德尔医生遇到这个魔王,也是很头疼,又知道他不可得罪,只好唠唠叨叨,用拗口的中文和他解释了半日,说了一堆细菌传染之类的专业名词。 白雪岚手一挥,截住他说:「我不管,总之你要给他开一些药,保着让他不染上肺病。你不是城里有名的看肺病的外国专家吗?你尽管开药,诊金我加倍的给。」 医生无法,只好开了一些维生素之类的药。 白雪岚这才放他走了,临行之前,又对医生说:「这最近,他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必然叫人去请你的。到时候不管多忙,务必请先照看我这一位。」 医生说:「一定,一定。」 苦笑着戴上圆礼帽,拿着双倍诊金,提着小药箱告辞去了。 第六章 医生走了,房中又安静下来。 宣怀风经过这么一番事,才明白白雪岚用热毛巾烫自己,竟是为了怕他传染肺炎,要给他消毒。 此举可说是关心情切,又可说是无知可笑。 外国杂志上说的热水消毒,指的是烧开的水,这热毛巾能顶什么用? 但白雪岚出自关心的本意,则是肯定的,就是又太独断独裁了些,而且刚才又烫得人难受。 宣怀风思忖了一会,觉得白雪岚在可怪可不怪之间,而自己又在可气可不气之间,这样的情况,既不是大吵,又不算和顺,上下都不到头,最是尴尬不自在,余波絮绕,倒像踩在胶水上一样黏黏糊糊的不痛快。 他和白雪岚之间,大争大斗有过,和美温馨自然也有过。 却从未有过这种黏黏糊糊,理不清对错的时候。 一时之间,觉得很是烦恼。 抬头一瞥,从窗外瞧见送医生出门的白雪岚正远远朝这里回来,不知为何起了躲避的心思,赶紧又躺下了。 不一会,听见脚步声,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已经回房了,只是他正背对着躺,不知道白雪岚在身后干什么,也是一声也不吭。 房里的气氛安静压抑得很是古怪。 没多久,又听见有人进来,大概是听差之类的人,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里蓦地飘来一阵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宣怀风一阵饥饿。 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没吃午饭。 白雪岚其实对自己还是很心细周到的。 回心一想,便生出几分暖意。 他知道了白雪岚是很关心自己吃饭的,总唯恐自己饿着似的,又习惯了白雪岚催自己吃饭,所以躺在床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甜蜜地等着。 等了半日,摆放碗碟的声音早停了,又听见房门吱呀一声,似乎听差也离开了,还带上了门,却还不见白雪岚说话。 宣怀风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像寻常情侣一样幼稚的吵嘴,自己怎么竟还按照平日的想法来行事,不免有些尴尬,又不想一直饿肚子躺在床上斗气,干脆自己主动从床上坐起 第147节 来,寻思着怎么和白雪岚回归和平。 转头一看,猛地一怔。 竟不见白雪岚的影子。 房里只剩了他一个。 宣怀风愣了片刻,才知道白雪岚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可笑自己还做这么多无用的挣扎,扬起唇,淡淡一笑,心底空落落的,便有一丝惨淡从空虚处轻烟似的逸出来。 他自己下床,趿着鞋走到隔了一道屏风的小圆桌旁一看,一大碗香菇肉末稀饭,四碟现炒的清淡小菜,一小碟酱黄瓜,正是他喜欢的口味。 宣怀风便又情不自禁,默默叹了一口气。 坐下,用放在桌上的珐琅小瓷碗装了一碗粥,喝了两口,热热的喝着很舒服。 只是他心里有事,影响了胃口,刚才还觉着饿得慌,现在喝了一碗粥就觉得饱了,对着桌上的几碟菜发了一会愣,想着这是白雪岚为自己吩咐做的,倒不好辜负,拿起筷子,勉强挟了两根到嘴里,慢慢嚼着。 竟味如嚼蜡。 还是头一次觉得,一个人吃饭,如此寂寞难受。 又想,白雪岚这是故意冷落他了。 大概因为自己表白了立场,以后绝对是要跟着他的了,所以白雪岚就有了冷落他的本钱。 难道是说,如今的处境其实是自己造成的? 可见爱情真是要不得的厉害东西。 要不是爱上了这混世魔王,自己也不会这样患得患失,心像被猫抓着似的又疼又痒。 宣怀风苦笑了一下,用手掌轻轻拍自己的额头。 何苦来,他不该这么自艾自怨,不过一顿饭没在一块吃,就这样伤春悲秋起来,这不成戏台上的事了? 因想到戏台,不禁又把思绪转到白云飞身上。 他虽然不是情感上的天才,但也看得出来,白云飞一颗心,其实多半是放在白雪岚身上的。和白云飞比起来,自己是幸福很多了,现在自己和白雪岚朝夕相处,又有着副官的正经工作,尚且不满地埋怨这个,埋怨那个,要是和白云飞异位而处,那又该如何呢? 自己反而有些内疚起来。 身在福中,就应该惜福才对,哪能为了小事就心生怨气。 这样一想,心里不觉放开了好些。 吃完粥,便不回床上去,专在房中等白雪岚,闲等着无趣,又不知道白雪岚什么时候回来,就在房里踱了一圈,把床头木柜上一叠海关报告随手拿了来看。 一边自取了水晶碟子上洗干净的一颗梨,挨在床沿的小躺椅上,边吃边看。 白雪岚不声不响离了房间,一是为着确实有公事要忙,刚刚送医生出门的时候,就接了一通总理府来的电话,有一个急件要处置,二也真的是想晾一晾宣怀风,看宣怀风什么反应。 他可没忘记,宣怀风刚才是摆出冷战姿态的。 太纵容这人,以后养成动辄和自己斗争的习惯,那可大大不妙。 只是他想晾人家,自己却没耐性,在书房急急把总理堂兄吩咐的公文给写好了,叫孙副官立即签发出去,把那枝精致的外国钢笔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就想起房中那个来。 吩咐厨房准备的饭菜,一定已经送到房里了。 也不知道他吃了没有。 发现自己不和他打声招呼就走了,会生气呢?还是伤心委屈?要是他气急了,过来书房找自己吵嘴,是哄他还是骂他呢? 按他所做的蠢事,不管自己身体的跑到肺炎病人的病房里去坐,不但该骂,简直该打! 不过…… 前面用热毛巾擦身子,已经把他烫着了,也算教训了他一顿,况且瞧他的眼神,别说知错,恐怕还要反发自己的脾气呢! 白雪岚无奈地笑了笑。 又想起他刚才走的时候瞄了一眼,宣怀风还躺在床上装睡,这人脾气倔,要是饭菜送过去,他生闷气不起来吃,岂不饿坏了? 饿他一顿也好,够可恶的! 孙副官签发了文件转回来,站在书房门口,见白雪岚坐在书桌前,背靠椅子,仰头盯着天花板出神,好一会竟没发觉自己来了,不禁噗嗤一笑,说:「总长,那两份公文再这么揉,可就不能用了。」 白雪岚闻言,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两张文件纸,心不在焉地乱揉乱搓。 笑着把文件放下,说:「今天不知怎么了,做事总有点犯傻。」 孙副官说:「偶尔有点傻气是好事,您太英明了,总一丝错也没,菩萨金身似的光芒万丈,我们这些底下人心里犯怵。是了,我刚刚回来,经过您那房子,看见宣副官在里面用功呢。」 白雪岚一听「宣副官」三字,比吃了灵丹妙药还精神,面上却不肯露声色,咳了一声,不在意地说:「少在我面前搬神弄鬼,签发文件往前面去,房间在后头,路上并不经过,你有事没事在公馆绕个大圈子,才过来回话,存心耽误我工夫吗?他在用什么功?」 孙副官说:「我也只是经过,隔着窗户远远看见一个影子,好像是在读书。」 白雪岚问:「吃饭了没有?」 孙副官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一番交谈下来,白雪岚又更禁不住了,既然说宣怀风在看书,那晾他的策略便是一点用也没有,倒让他乐得一个人自在。 白雪岚隐隐有些不甘。 老子在这抓心挠肺的,你却很快活。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可恨的人轻松了。 这一下,更找到回房的藉口。 当即站起来说,对孙副官说:「我在这里做事,他倒优哉游哉看书去,哪能这么便宜?我这就去吩咐他公务,让他这个当副官的知道一些本分。」 把桌上文件一兜子抱了,大步朝后头的房间来。 到了房门外,偷偷一窥,果然看见宣怀风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香梨,一手翻着海关总署的办公文件,正看得入神。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印上半边脸颊,凸显出精致的鼻梁唇角,他人半倚在长躺椅上,两条长腿微微交叉搭在椅边,不经意间,美得叫人心脏狂跳。 白雪岚见这一幕,要狠狠教训的心思顿时没了大半,在门边失神了片刻,才跨进来,很从容自在地往里头来,边走边问:「在看什么?饭吃过了吗?怎么只吃这么一点?」经过小圆桌时,瞥了上面剩了大半的菜和粥一眼。 他以为经过刚才的事,宣怀风也许余怒未熄,要和自己闹事的,这时候他不想吵架,所以语气表情都越发用心地显得自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料宣怀风比他更放得下,听见他说话,把正看到一半的文件放下,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已经吃饱了,正吃饭后水果呢。倒是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一下就不见你在房里了?」 白雪岚倒不好意思提起晾他这件事来,说:「自然是去办公务。」 宣怀风问:「手里捧的什么?」 白雪岚说:「我们要做的公务。」 他离开书房时,其实怀着一点不可言的心思,打算要是宣怀风还不听话,便拿这些文件端端上司的架子,好好压制一下这整天让他担惊受怕的人。 万万没想到宣怀风如此好相与。 准备说是「给你做的公务」,到了嘴边,情不自禁就成了「我们要做的公务」。 听起来很是亲密。 宣怀风听说是公务,顿时认真了,从长躺椅上把脚放下来,正襟危坐,说:「让我看看,这么多份,先归类一下才好逐件的办。」 白雪岚瞧着那双又美又长的腿垂下去,被摆在前面的黄花梨小茶几遮了大半,心里大叫可惜。 在宣怀风刚才放腿的椅面上和他肩并肩坐了,把捧着的那堆文件放在茶几上。 宣怀风拿起几份来瞧,随口问:「总理把起草条文的事交给我们海关办了?我以为是警察厅的事。」 白雪岚早瞧过那些文件了,眼睛压根没往文件上放,只瞅着宣怀风英俊的脸,这漂亮的脸认真起来,有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诱得他心一痒再痒,嘴上答着,「警察厅办不成这事,总理心里也明白,所以交给我了。」 又问:「香梨好吃吗?」 宣怀风说:「好吃,你要吗?碟子里还有干净的。你要吃,我……」 未说完,白雪岚已经凑过来,握着他拿梨的右手腕,在他咬剩下的半个香梨上咬了一口。 嚓一声脆响。 宣怀风皱了皱眉,说:「你也太馋了,我咬过的,多不卫生。」 白雪岚反问:「你现在倒和我讲究起卫生来了?那和肺炎病人接近,算不算卫生呢?」 宣怀风说:「我打算息事宁人,你却不松不放,是吗?那好,我问你,白云飞是我朋友,难道他就不是你朋友?朋友病了,你就避瘟疫一样的避他?我去看他,回来和你说了实话,你竟不关心他的死活,只关心会不会传染,真叫人心寒。吃什么梨!别忘了我和肺炎病人一块待过,这口水里面也是细菌,过了病气给总长您,我担不起这罪过!」 居然越说越气。 咚地一下,把手上的一半香梨丢进了纸屑篓里。 白雪岚提这一句,本是不经心,不想被宣怀风**顶了回来,顿时勾起他在浴室里不顾死活把身子往热水下淋的可恨行径,热血往头上一涌,黑眸掠过一道厉光。 抓了宣怀风的下巴,两指用劲往自己这边拧,不许他对自己偏过脸,用令人心悸的语气说:「我不关心他的死活?敢情我关心来关心去,竟关心错人了。我本该关心白云飞去。也是,比起别人来,白云飞好多了,起码知道好歹,不混蛋。对他好,他至少会知道感激。」 宣怀风气得倒仰,对着说:「对,我不知道好歹,不知道感激。是个混蛋,你拽着我干什么?你放手!」 白雪岚冷笑,「你休想。」 见着宣怀风想动手反抗,干脆双臂一收,把宣怀风强抱住了,就着自己的体重往长躺椅上一压,变成一上一下很暧昧危险的姿态。 宣怀风厉声说:「白雪岚,你敢乱来!」 白雪岚哼道:「你不是心寒吗?我暖和暖和你。」 抱着他,把脸蹭到宣怀风脖子里,舌头舔上后颈敏感的皮肤。 宣怀风被他舔得浑身一哆嗦,又气又羞,骂道:「你混蛋。」 白雪岚说:「正好,你混蛋,我也混蛋,一对儿的。」 张开雪白的牙,咬在修长滑嫩的脖子上,疼得宣怀风闷哼一声。 第148节 宣怀风说:「你又发疯了?以为我真的不会生气吗?」 白雪岚牙痒痒说:「你才以为我不会生气呢。老子是喜欢你,也不由得你这样欺负我。」 宣怀风被他压着,身上像放了一座山,气都喘不过来,两颊带了一圈羞恼导致的淡晕,一边狠推他肩膀,一边凶恶地问:「你讲不讲道理?」 白雪岚说:「不讲!我不是强盗?你见过讲道理的强盗?我白雪岚只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又一口咬得宣怀风嗤地吃疼抽气。 恶狠狠低声说:「让你到处乱跑。」 再一口。 「让你跑肺炎病房去。」 还是一口。 「让你冲热水龙头。」 继续一口。 「让你和我打冷战。」 再来一口。 「老子咬死你……」 宣怀风使劲扭着头,逃不开那张厉齿狼嘴,觉得半边脖子都被生生啃了,猛地转过头,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白雪岚暴戾的俊脸,生气地说:「你别太过分!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一想自己这个样子,挣扎都做不到,说揍他,这种威胁很不成立。 白雪岚看他恼了,反觉有趣,问他,「你就怎样?」 宣怀风被他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劲一激,脱口而出,大声说:「我就咬你!」 白雪岚愣了愣,满腹怒气不翼而飞,几乎笑得从他身上滚下来,说:「你咬,你咬,我倒看看你有没有咬人的本事。」 宣怀风被这疯子忽冷忽热,折腾得简直无气可生,正容道:「不许笑。」 白雪岚饶有兴致地问:「我和你说不许做的事,你都当耳旁风。你不许我笑,我为什么要听?」 宣怀风说:「你这不许那不许,干涉的是我个人的自由。」 白雪岚反问:「笑就不是我的个人自由?」 宣怀风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和白雪岚斗嘴是自讨苦吃,悻悻说:「你就是不讲道理。」 白雪岚说:「你会讲道理,你讲给我听听,不许我笑,这算不算干涉个人自由。」 宣怀风懒得理他,闭上眼睛,把脸别一边,表态我不和你一同见识。 白雪岚也不在乎宣怀风回不回答。 他伏在软玉温香之上,刚才一番揉搓撕咬,下面雄风已经肿硬起来。 一时情热,便低头去吻宣怀风的脸颊,在柔软的脸颊上慢慢移过去,吻到漂亮的嘴角,再吻到两片淡红软唇。 宣怀风被撬开唇瓣,察觉对方软中带硬的舌头侵略似的探进来,不由睁开眼睛。 看着白雪岚眼底热烈的**,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好事了。 结束了一个法式长吻,男人的手已经摸到睡衣底下去,宣怀风被吻得头晕脑胀,又被摸得浑身发软,难免呼吸困难,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正吵着嘴,怎么让他一个流氓手段就翻了局面?沙哑着声音低低说:「没这么赖皮的,道理还没有讲清楚……」 白雪岚故意用结实的胸膛压着他,两具身体隔着衣料彼此摩挲,坏笑着问:「食色性也,孔子说的,这道理还不清楚?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你看,我一求,你不就在躺椅上辗转了?非凡」 「你……」 「就你多事,上床还要先讲一番道理。讲道理,你讲得过我吗?」 不等宣怀风回嘴,又狼吻下去,紧紧堵了他的嘴,咬舌嚼唇,狂风过境一般,浑是不容人违逆的彪悍气势。 宣怀风脑子像冰淇淋放进热锅里,化成一滩甜汁,迷迷糊糊感觉下身睡裤被抽开了,大腿被人热切地抚摸着,那掌心灼热沿着大腿内侧往上面滑动,越上一分,心脏就跳得快一分,偏生脑子中了毒似的甜美。 应该抵抗。 这男人分明是流氓强盗,做事乱七八糟,横行霸道。 应该抵抗。 这男人自己也知道道理说不过去,收拾不了就转移视线,还肆欲逞凶。 应该抵抗。 这一招用了上万次了,这一次如果还上当,以后就要上他一辈子的当。 这一方还在浑浑噩噩地思考抵抗的种种理由,那一方却没有丝毫怠慢,侵略军已经直入腹地。 下面猛地一阵被撑开的胀痛感。 白雪岚入了一点,稍停一停,抱紧了他,腰往前一挺,全送了进去。 这劲大得让人有点受不住,宣怀风猛地后仰了头,正发狠要把这横冲直撞的家伙从自己身上踹下去,白雪岚极享受的神情跳进视野。 心蓦地软了。 身体里像被人安了一架重型攻城车,一下接一下很快地撞着心肝脾肺,宣怀风绷紧的喉咙抽搐几下,忍着没叫出声,慢慢的,闭着眼睛,呼吸粗重起来,两只耳朵充血似的殷红。 颤抖的手握住躺椅的木边架。 白雪岚的声音像蒙了一层轻纱似的,低沉好听,问他,「这个道理,讲得过去吗?」 宣怀风星眸迷离,断断续续地问:「什……什么道理?」 白雪岚笑道:「当然是我们之间最实在的道理。」 意有所指地邪笑,腰杆猛地加快了速度抽动起来。 宣怀风齿间不禁逸出一丝颤音,双手抱紧白雪岚的脖子,直挂在他身上,风暴似的压榨让他情绪高昂起来,激烈的动作中他频频摇晃着头,唇擦过白雪岚的脸,他便索性吻住了。 白雪岚热情万分地应和,唇舌交缠,汗湿的肢体紧绷着向上攀上高峰。 「唔……」 良久,热物在体内深处迸涌出来,宣怀风鲜红的唇里透出一丝叹息。 被白雪岚的味道从里到外浸得**的感觉,竟让人很陶醉。 刚才动静太大,旁边小茶几上的文件被掀了大半,零零散散掉在地上,白雪岚也懒得管,嫌长躺椅不够两人同躺,把手脚还在发软的美男子抱到里头床上,自己也上床,两人一床薄被盖了,斜躺着抚摸宣怀风起伏的胸膛,问:「现在,我们应该算和好了吧。」 宣怀风很乖地仰躺着,闭着眼睛反问:「你知道什么叫和好?和好是在平等基础上谈的,你现在,就是列强欺压弱小,强盗欺负小老百姓。」 白雪岚笑道:「我欺负你?你刚才不也挺高兴?都把我夹疼了。」 宣怀风受不了他这些下流话,顿时丢盔弃甲,没了谈判的风度,在他伸过来抚摸自己胸膛的手上狠狠掐了一把,说:「别躺着了,帮我打盆热水来,怪难受的。」 白雪岚说:「我是你使唤的佣人吗?」 宣怀风不言语,自己坐起来就要下床。 白雪岚忙起来按着他,赔笑着说:「你别动,我去。」 宣怀风躺着变成坐着,就觉得大腿根部有滑腻腻的液体淌下来,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隐隐地痛,更不想躺下了,说:「用不着。」 避着白雪岚要往床下走。 但往左边,被拦住,往右边,又被拦住。 宣怀风恼羞道:「白雪岚,你还有完没完!」 白雪岚居然敬个军礼,用山东话高声答道:「长官,这就完了。」 长臂一伸,把宣怀风打横抱了,大步走进浴室,体贴地伺候他清洗完了,又把他小心翼翼抱出来,放在床上,拿干毛巾帮他擦**的头发,一边问,「好点没有?休息一下,吃过晚饭,我们再来三五局。」 宣怀风敛着眉头,冷冷瞪他一眼,说:「你少得寸进尺。」 白雪岚凑到他耳边,吐着气悄悄说:「晚上我给你吹箫,你最喜欢的。」 宣怀风涨红了脸,大怒道:「你胡说,谁喜欢了?」 白雪岚惊异道:「每次含着,你都哭个要死要活,难道是我记错了?」 宣怀风咬牙,一掌把白雪岚推远,说:「你嘴里再这么不乾不净,我就和你绝交。」 白雪岚刚刚硬要了他只一次,他年轻强壮,其实是不够的,自然要用别的补足乐子,看他脸红耳赤,笑得更有些坏了,不管不顾地挨上来,从后面把宣怀风抱住了,咬着耳朵问:「我含过你的,嘴里自然不乾不净。你嘴是干净的,什么时候也尝尝我的味道?」 宣怀风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开他,抱着头往被窝里一倒。 白雪岚看似说笑,实际是真的想的。 这种事他帮宣怀风做过许多次,以为宣怀风现在并不那么介意的。 试探着一问,看了宣怀风的态度,就知道没指望。 也不敢勉强,默默叹了一口气,和宣怀风并肩躺了,把手伸过去环着他细瘦的腰,心忖,真要把这人再养壮点才行。 宣怀风看他老实了,良久才睁开眼睛,往床那边一看,日光还是亮的,白昼宣淫已经够糟,完事还要赖在床上,那就是色痞懒汉所为了,便想起正经公事来。 目光往屏风那头一扫,看见地上那一角,几页文件都掉地上了,便挪了一下身子。 白雪岚勾着他的腰,问:「又去哪?」 宣怀风说:「文件掉地上了。」 白雪岚懒洋洋地吐出一口气,说:「管它呢,我们先躺着歇歇。」 宣怀风说:「这才几点钟,就躺床上发愣,我都羞愧呢。总理交代你的事,到底还办不办了?」 吐字铿锵有力。 白雪岚叹气,说:「我怕了你。」 翻身下床,把那些散落的文件都捡了起来,抱到床上摊开来,问:「宣副官,这样您满意了吧?请阅。」 两人趴在床上,一同看起文件来。 第七章 黄包车拉着绿芙蓉在展家公馆门前停下,绿芙蓉下了车,从小提包里掏了三毛钱给车夫,娉娉婷婷地走到大门。 她只来过两三次,门口带着枪的护兵却是很记得漂亮女人的,见了她,也不拦住喝问,笑嘻嘻地说:「大姑娘,又找我们宣副官来了?听说你现在红啦,要在什么天音阁唱大戏,什么时候你登台,告诉我,我也去捧个场。」 绿芙蓉很恶心这些不要脸的兵,只是不敢得罪他们,笑着说:「不敢当。」 进了门,也不用听差带路,自行往东边里头走,那一边是专门安排给展军长住的大院子,每次宣怀抿和她在这里见面,都在那院子里。 第149节 /> 她其实不爱来这里,每次和宣怀抿打交道,就像吃苍蝇一样恶心,只是上次宣怀抿给的白面不多,她妈妈,两个妹妹再加她,四个人抽,还卷了两枝烟给年亮富,现在已经剩得不多了,只能过来求宣怀抿再给一点。 心里琢磨着,有年亮富开始抽白面烟卷这个消息,宣怀抿一高兴,或许能多给几日的分量。 可一想到拉了年亮富下水,又很不是滋味。 进了院门,就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绿衣裳的女孩子,正坐在花荫底下,偏着头悠闲地编辫子。 绿芙蓉笑着喊了一声,「小飞燕。」 那女孩子抬起头来,见是她,眯着眼睛笑起来,匆匆把辫子扎起来,赶过来问:「姊姊是来找宣副官的吗?」 她这阵子在这里养得好,两颊都生了自然的红晕,比从前的模样更喜人。 绿芙蓉说:「就是来找他的。他人在哪里?」 小飞燕把眼睛往里面一瞄,低声说:「现在不方便,展大哥才回来呢,两人又在房里闹起来了。」 绿芙蓉一听便明白了,撇了撇嘴,也压低了声音,啧啧地说:「亏他们,大白天呢,又是两个男人。你在这里,他们也不避忌一点?白教坏小孩子。」 小飞燕笑着说:「他们才不忌讳这个,还叫我帮他们看门呢。本来嘛,这床上的事,谁都要做,偏偏死装正经,有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不和男人在床上做点好事?」 绿芙蓉倒抽一口气,好笑又惊讶,打量着她说:「老天,你才几岁的小人儿,就口口声声地说这些了,也不害臊?」 小飞燕说:「我岁数不大,可经历大。从前我干爹养我的时候,就让教养我的大娘和我说过不少事了,后来又伺候那没良心的团长,还有他那位太太,真是个恶婆娘,整治起我来,什么下流法子都想得出来。她还想把我卖到窑子里呢。要不是展大哥救我,我恐怕要让她活活折腾死。非`凡论`坛展大哥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不但救了我,还整治了那团长一顿,给我出气。」 绿芙蓉故意开她玩笑,说:「小丫头不公道。同样是整治人,团长的太太整治你,你就说她是恶婆娘,展军长整治别人,怎么就变成你口里的英雄了?」 小飞燕说:「你是唱戏的红角,嘴巧。我说不过你。」 绿芙蓉反问:「你就不会唱吗?听说你的广东小曲,唱得不是一般的好。」 小飞燕说:「我不会唱《梨花泪》呀。」 绿芙蓉问:「小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唱《梨花泪》?」 小飞燕说:「报纸上都登了你的相片呢,我当然知道。」 绿芙蓉问:「你识字吗?」 小飞燕说:「宣副官读给我听的。」 绿芙蓉说:「你这称呼也奇怪。展军长,你叫他展大哥。对宣怀抿,却又称呼他的官衔。我看,不如一并的叫哥好了。我看他对谁都不怎样,对你倒是很不错。难道你对他哪里不满意?」 小飞燕忙说:「宣副官对我很好,你看我身上这件绿缎小褂子,就是他给我买的,今天才头一次穿。前天我和他闲聊,说从前我有一个珍珠链子,是团长给我的,后来给太太抢了。他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一串南洋珍珠链子。人家这样对我,我还不满意,那我就是没良心的人了!」 她吐了吐小舌头,又说:「我本来也想叫他宣大哥,可展军长不许,说宣大哥另有其人,不许混叫。叫他宣二哥,他自己又不高兴,说我这样叫,总让他觉得比那个人矮了一头。所以,只许我叫他宣副官。」 绿芙蓉问:「比谁矮了一头?」 小飞燕说:「当然是比他哥哥。他哥哥叫宣怀风,也是当副官的,你不认识。我见过他一面,那时候我干爹要把我送给他,他死活不要,害我回家去,白挨了一顿打。」 她这一说,绿芙蓉就想起公园里的那次邂逅。 虽不愉快,但那男人玉树临风,气质高雅,确实令人难忘。 怪不得宣怀抿提起这位哥哥,浑身一股酸味。 绿芙蓉对宣怀抿又恨又怕,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心病,心底偷偷地高兴,对小飞燕说:「这个叫宣怀风的,我其实也认识,前些时候在吃大餐时见过一面。他很威风呢,出入都带着几个背枪的护兵,看来他上司一定很器重他。」 小飞燕嗤鼻道:「才不是。我偷偷听宣副官说,他和他那总长一张床睡觉呢,这副官的职位,就是睡觉睡出来的。」 绿芙蓉奇道:「你倒看不惯这个?宣怀抿和展军长还不是同一档子事。你刚刚才说,这床上的事,谁都要做,偏偏死装正经。」 小飞燕说:「呀,亏你,拿我自己的说的话来砸我的脸。」 绿芙蓉问:「我把你的话当一回事,认真记住了,怎么算砸你的脸?」 小飞燕说:「反正不是同一档子事。那海关总长很坏的,霸王硬上弓,霸占了宣副官的哥哥。只是宣副官的哥哥也不争气,没有威武不能屈,一**就移了。」 绿芙蓉听了,笑得直打跌,喘着气问她,「这话是谁教你的?」 小飞燕说:「我偷偷听他们说话,这是展大哥说的。怎么,他说错了吗?」 绿芙蓉手帕子捂着嘴,笑道:「没错。这位军长真有本事,又会打仗,又会念书。」 小飞燕知道她有取笑的意思,娇嗔地瞪她一眼,问:「为着和你聊天,我辫子都没扎好呢,白站着说了这么半日的话。你今天过来干什么呢?」 绿芙蓉说:「没什么,今天不上台,闲了过来逛逛,找宣副官说句话。」 小飞燕转头瞧瞧对面隔了花架子那头,说:「不知道他们好了没有,我帮你瞧瞧去。」 绿芙蓉说:「万一没完事,你闯进去,岂不一脸臊?」 小飞燕说:「我是傻子吗?能没头没脑地进去?在窗户底下听一听,不就知道了?不然,让你光站着白等,说不定他们早在里面喝茶说话了呢。」 绿芙蓉感激地朝她笑笑,说:「那就辛苦你了。」 小飞燕说:「你和我客气什么?你上次来,送我那条上好的真丝帕子,我还没舍得用呢。想回送你一点东西做谢礼,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绿芙蓉说:「呵,你叫我别客气,自己倒一个劲地客气。谢礼的事不要提了。手帕尽管用,别舍不得,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真丝生意的,送我好些。过两日,我再挑两条颜色更好的给你。」 小飞燕说:「不用,一条就顶够用了。我先给你打前哨去。」 说着,转身往里头走,绕过花架子,悄悄猫到假山旁,见房门仍是关得紧紧的,想了想,蹑手蹑脚走到窗下。 只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这就算了?你现在越来越没眼色,过来,给老子舔干净。」 正是展露昭稍嫌粗鲁,却很有男人味的腔调。 不一会,又听见展露昭骂了一句,「蠢材,叫你舔干净,不是叫你吹箫!」 宣怀抿说:「又是你叫我舔的。含着这东西舔,不就是吹箫吗?」 展露昭说:「和我斗嘴,找死是不是?」 宣怀抿委委屈屈地说:「一件事两种说法,你存心为难人。有本事,找让你不痛快的人去,在我面前横得像只螃蟹似的,去了人家面前,比面条还软。白雪岚玩烂的货,你都捡不到便宜。」 展露昭声音沉下来,「你说什么?」 宣怀抿畏惧地顿了顿,不甘心地说:「有本事,你也让他帮你吹箫,那我就服你。」 展露昭说:「放屁!能弄到手,不用他吹,本军长心甘情愿天天给他吹箫。到时候老子的肉箫,你看都别指望看一眼!」 宣怀抿说:「我伺候你这么久,你还没帮我吹过一回。」 展露昭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小飞燕听里面两个人露骨言语,脸红过耳,捂着嘴偷偷笑,悄悄转过身子,正想蹑手蹑脚地离开,忽然听见宣怀抿气急了似的,拔高了声音问:「展露昭,你还有没有良心?」 小飞燕不由站住了脚。 展露昭倨傲地说:「我良心被狗吃了,怎么,你不高兴?不高兴,就给我滚蛋。老子不耐烦看你整天哭丧着脸。」 宣怀抿半日没有说话,不知在房里是怎样一个表情。 过了很久,又听见展露昭说:「别傻坐在地上,把衣服穿上,光溜溜的,以为自己好看?」 宣怀抿哼了一声,反问:「不好看?不好看你操我干什么?你看我这里,还沾着你那脏东西呢。」 展露昭也哼了一声,说:「又不会生孩子,给你沾了也是白沾。」 宣怀抿大声说:「宣怀风也不会生孩子!」 展露昭说:「他不同。」 宣怀抿问:「什么不同?你说!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不同?」 展露昭重重地说:「他是宣怀风,你是宣怀抿,这就是不同!哎呀,臭小狗,你还咬人?!」 啪! 一记耳光响起。 正偷听的小飞燕也不禁身子一颤。 心里想,这男人和男人,真和一般夫妻比不得,吵架时都是脏话,一言不合就又咬又打的。 知道不宜再听下去,偏偏此中刺激,闻所未闻,好奇心大盛,竟挪不动脚,偏着耳朵继续听下去。 里头,宣怀抿恶狠狠地说:「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大腿被狗咬一口,又有什么受不了的?」 展露昭说:「再咬,我就凿了你的狗牙。」 接着,便是一阵纠缠碰撞,扯带着家具磕碰声,不知道是打起来了,还是又滚到床上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让人脸红的声音传出来,两人呼吸都很粗重。 小飞燕早经了人事,也知道里头是怎样状况,抽身要走,却忽然站住了脚。 只听展露昭在问:「你说用小飞燕骗出你哥哥来,怎么还不动手?」 宣怀抿叹道:「这种时候,你光问扫兴事。」 展露昭说:「少废话,问你就说。」 估计用了力气,宣怀抿顿时发出一阵让人骨软的呻吟。 半晌,宣怀抿才说:「这两天就动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骗是可以骗,我可不敢担保能留下他。你吃不到嘴,不要又拿我撒气。」 展露昭说:「只要他进套,还能走得掉?你这是小看我。」 宣怀抿说:「我不小看你,你也别小看白雪岚,小心他生吃了你。」 展露昭说:「让他来!看谁生吃了谁!」 宣怀抿喘着气说:「我还要问问小飞燕的意思。」 他不知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好笑地问:「要是小飞燕不肯配合,你会不会真把她卖窑子里去?」 小飞燕曾被团长太太卖过窑子,闻言吃了一惊,耳朵直竖起来,贴在窗上。 展露昭说:「放屁!我是卖女人进窑子的人吗?那小飞燕,我看着比你顺眼多了。我要是肯干,头一个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小飞燕松了一口气。 无端端的,竟生出一份莫名感激。 觉得男人这种时候说的话,一定是绝对的大实话。 宣怀抿笑起来,说:「卖我?你舍得?卖了我,谁帮你做事?谁随时让你欺负?谁帮你拖年亮富下水?谁帮你把林奇骏和外国商行……」 未听完,前面两个人影正朝这边过来,似乎是巡视的卫兵。 小飞燕眼皮一跳,唯恐被发现,怪难为情的,赶紧离开窗边,小心翼翼从假山那头退回去。 走过花架子这边。 绿芙蓉早就伸着脖子等她了,见她回来,就问:「怎么去了这么好一会?腿都站酸了。宣副官得空了吗?」 小飞燕说:「展大哥有事和他商量,现在没空。你去我屋里坐一坐吧,我们两个吃点瓜子。」 绿芙蓉说:「好吧。」 刚要移步,忽然又停下来,打量着小飞燕,问:「你怎么脸红红的?发烧了吗?」 小飞燕两手往脸上一摸,说:「没有啊。」 绿芙蓉看她眼神闪烁,噗嗤一笑,一指伸出来,点着她额头说:「小坏蛋,我明白了。你刚刚偷听人家做那事了。」 小飞燕红着脸不说话。 绿芙蓉左右看看,携了她的手到她房里,压低了声音问:「喂,男人和男人,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飞燕扭捏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还说人家不害臊,你自己呢?」 绿芙蓉说:「问问嘛。我常听说有钱的男人,包养男戏子的,我就不明白,那男人包养男人,有什么趣味呢?」 小飞燕说:「我不知道,你自己问宣副官去。我要吃瓜子了。」 跑去橱柜里取了一碟葵瓜子出来,又倒了几颗蜜饯,冲了两杯普洱茶。 两人坐在椅子上,说些女儿家的闲话。 她们一个是戏子,一个是嫁过团长,差点被卖进窑子的女孩,悄悄地说起男女之事来,便比很多自诩进步的女子都更大胆。 绿芙蓉说起年亮富,小飞燕问:「那男人是好人吗?」 绿芙蓉想了片刻,才说:「别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对我,是算不错了。钱只管给我花,我要买什么,没有不允的,也肯花时间陪我解闷,遇上吵嘴,他也总让着我。这样的人,算不算好人?你说呢?」 小飞燕说:「我又不认识他,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展大哥和宣副官是好人。」 绿芙蓉眼中有不屑之意,低下头掩饰,只管用白皙的手指把碟子里的葵瓜子捏起来,一颗接一颗地嗑。 小飞燕说:「我受了他们的恩,总有一天要报答他们。」 绿芙蓉说:「他们是有钱有枪的爷们,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报答的本领?大不了唱几支曲子给他们听,不然,就是把身子给他们。可是,他们又喜欢男人。」 小飞燕垂下眼,想了半日,咬着下唇,说:「谁说我没本领?等着瞧。」 第八章 白公馆里。 两人伏在床上一道看文件,时间长了,压得胳膊酸,后来在床上盘膝坐起来,垂着头慢慢翻,脖子酸了,又趴着看。 被子也踢得耷拉在床边,掉了小半截在地上。 白雪岚把手里刚看过的一份放下,觉得大腿有些感觉,低头一看,原来宣怀风看得认真,入了神,不知不觉换着姿势,一只雪白滑脂的光脚丫子伸过来,大概因为白雪岚腿上肌肉结实,做支撑很受用,便把脚掌抵在上面,眼睛却只盯着手上的文件。 白雪岚办公的心思一下子没了,伸手过去,握住那没有一丝瑕疵的脚,曲了一根指头,在脚掌心若轻若重地挠。 宣怀风怕痒,缩了缩脚,却被白雪岚握紧了不放。 他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说:「别玩了,做事呢。」 白雪岚把玩着他实在有些小巧精致的脚踝,慢条斯理说:「你只管做你的。我这边都看好了。」 宣怀风说:「你真的都看完了?那你有什么想法?」 白雪岚说:「我看他们的总想法是不错,只是太笼统了,不到实处。」 宣怀风说:「我们讨论讨论。」 赶紧的要坐起来,一只脚掌却被白雪岚拿着,不好坐,轻踢了踢白雪岚说:「你放手,我们先说正经事。」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只好放了。 搂着宣怀风一起靠到床头,肩并着肩,把薄被拉过来盖在两人腰际,一叠文件都放在膝盖的被子上,用大不正经的口气说:「宣副官,来,给本总长说说你的意思。」 宣怀风看了半天文件,早有一肚子的想法,也不介意他调戏的腔调,一本正经道:「前阵子你杀了周火,狠打了一阵鸦片,可很多人是抽了几十年的,这些人不可能一朝一夕戒掉,中国为鸦片所害,从甲午战争就开始了,林则徐禁了多少回,到现在捣腾了多少年。我前几天看了文件,是下面暗访到的报告,周火死后,你不是关了十几家大烟馆,转给警察厅处理那些铺面吗?其实警察厅一接手,又转回去给卖大烟的了,现在明面上看是茶馆、点心铺子,其实帘子后面都摆罗汉床和烟具,一样的供应大烟,只是价钱比从前更贵。非^凡论^坛再说,就算打灭了他们,暗巷子里也多的是无牌无照的私人烟馆子,可见要禁,只能长期耐心地禁,不能急躁。倒是最近流行起来的一些新毒品,必须留意,不趁势刹住,邪风蔓延,后果不堪设想。海洛因价格高,毒贩子们为了利益,拼命的卖,这东西成瘾快,对身体危害比鸦片大很多。所以,我想,与其一竿子捅穿马蜂窝,不如……」 「分而治之。」 「……分而治之。」 白雪岚听他说了好大一番热血忠言,自己懒洋洋挨在床头养神,嘴里随口吐出的四个字,竟和宣怀风奇迹似的合了音。 宣怀风一愣,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白雪岚恰好此时睁开眼睛,黑眸灿若星辰。 四目相接,两人相视而笑。 身心相系,志趣相投,心情之甜蜜愉快,言语难表。 宣怀风笑着笑着,颊上热热的,像冬天在红炉子边烤过火来一样。 白雪岚本想打趣他,见他眼神清澈柔和,便丢了促狭的想法,心中爱怜满溢,挑起他的下巴,靠过来郑而重之地在优美的薄唇上吻了一下。 宣怀风微笑着凝视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光华流转。 两人轻拥着,很享受这一刻脉脉动人。 好一会,宣怀风才想起未讨论完的公事,问白雪岚,「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做法没有?」 白雪岚说:「政府是打算起草一个管理条例,把这些事正规化。我是建议起草两个。」 宣怀风说:「对!禁烟一个,禁毒一个。」 白雪岚说:「禁烟专治鸦片,手段缓而长,惩罚手段多用罚款,不是有钱买鸦片吗?我就罚到他们肉疼,抓一次罚一次。有钱收入,警察厅是绝对肯干的。海关管不了太多事,总要藉助警察厅的力量。」 宣怀风说:「那禁毒,就必须重而急。」 白雪岚说:「不错,绝不能让事态再恶化。」 宣怀风说:「我还有一个建议,禁毒条例,里面的范围要大一点,凡是非鸦片的毒品,都算进来。吗啡为祸也不少,不能疏忽。」 白雪岚说:「我想过了,把海洛因、高根、吗啡,还有它们的化合物,配成物,都列进条例限制范围。」 宣怀风说:「条例定出来,还要让老百姓懂,应该把那些俗称也写进去,什么白珠子、红珠子、金丹、红丸、白面……」 白雪岚笑道:「你到海关这一阵,倒学了不少。」 宣怀风说:「我还学诗了,刘豁公写了一首《上海竹枝词》,里面就讲,最毒无如海洛因,吗啡虽烈逊三分。高居鸦片红丸上,北地人多白面称。人家一个文人尚且如此,我们拿政府的薪金,更应该办点实在事。」 白雪岚说:「知道了,你就一爱国热血书生加唠叨老夫子。」 看看天色,也该吃晚饭的时候了,问宣怀风,「饿了没有?」 宣怀风摸摸肚子,说:「有点。」 白雪岚瞪他一眼,「中午只吃那么一点,不饿才怪。要是饿伤了胃,以后做到一半和我喊胃疼,我绝不停的。」 宣怀风脸红过耳,窘迫地说:「好好的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雪岚又勾着唇,邪魅地打量他,微微一笑,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两人收拾了床上的文件,一起下床。 白雪岚拉了铃,叫听差送晚饭过来。 不一会,厨房就做好送来了。 反正没有外人,两人都很轻松,穿着同一个样式的睡衣睡裤,在小圆桌对坐,香香地吃了一顿,筷来勺往间,还谈了一番撰写条例要注意的地方。 讨论得有了兴致,饭量也好,碟子里的菜吃了**分,一大锅白米饭几乎见底。 白雪岚笑着说:「早知道这样,每顿饭我都和你谈公事,好让你多吃点。」 宣怀风说:「你总想着让我多吃,这是怎么回事?」 白雪岚说:「你吃太少。」 宣怀风说:「怎么不说是你饭量大?我知道山东人是很能吃的,力气也大。」 白雪岚忽地神色暧昧,低笑道:「我力气确实够大吧?嗯?」 宣怀风知道他想到下流的地方去了,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张口结舌了半日,咳了一声,说:「饭吃好,该做事了。我先去拟个条陈,对了,应该让孙副官也看看,听听他的看法。」 站起来往门外走。 白雪岚知道他赧羞,心里甜如吃蜜,笑眯眯地转头朝他后背说:「你穿着睡衣去见他吗?」 宣怀风听到他笑,回头警告地瞪他一眼,去屏风后面换了一件家常衣裳,逃似的去了书房。 他把想好的几条一一总结出来,用钢笔写在一张纸上,拿了去孙副官房里。 孙副官身上还是整齐的副官军服,开门见是宣怀风,笑道:「真巧,我正打算去你们那头呢,只是怕打扰总长休息。」 他这一句说得很客气。 宣怀风却知道「怕打扰总长休息」,这话底下藏着什么意思。 脸不禁一红。 孙副官问:「怎么劳 第151节 你亲自过来了?是总长叫我吗?」 宣怀风说:「哦,总长刚才和我提起定条例的事,我们讨论了几条,想拿来给你看看。你不是正要过去吗?我们一道吧。」 两人往白雪岚房间那头走。 宣怀风把刚刚写好的东西递了给孙副官看。 孙副官一边走,一边拿在手里看,不知瞧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同。 宣怀风问:「怎么?是哪里写得不对吗?」 孙副官说:「不,正是写得太对了。宣副官很心细,提到应该把吗啡管制起来,这很好。吗啡有它药用的效果,但初期运到中国时,有不少外国洋行公然把它们当戒烟药出售,一些抽大烟的,以为这真能戒了烟瘾,买它来代替鸦片,不料不想抽鸦片了,却上了更烈的吗啡瘾,越陷越深。此物害人不浅。」 宣怀风说:「听孙副官这么说,似乎对吗啡上瘾很了解?」 孙副官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故人旧事,不要提了。」 边走边说,便已跨进门来。 小圆桌上的饭菜碗筷已经被听差收拾干净了。 白雪岚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捧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眼睛明亮地看向宣怀风,淡淡微笑。 宣怀风被他这黑眸如玉的一瞥间,蓦地闪了神,竟没听见孙副官在身边说什么。 心里只觉得惊讶。 怎么似乎从未发现白雪岚是这般英俊迷人? 怔了一会,才听见孙副官的声音传过来,好像在问:「你觉得呢?」 宣怀风忙醒过来,掩饰着问:「什么?」 孙副官也瞧见他刚才盯着总长发愣了,好心的没有点破,笑道:「我刚才说,这禁毒条例,应该和正在办的戒毒院联系起来。」 宣怀风忙说:「这主意很好,正应该这样。是我刚才忽略了,幸亏你提。」 拿过钢笔,又在上面规规矩矩添了一条。 白雪岚问:「你们商量得怎么样?」 宣怀风说:「很好,孙副官有不少好主意。」 三人坐到一块,说了大半个钟头,又在原先的纸上加了不少细则。 白雪岚看宣怀风说得口干舌燥,想把自己喝了一半的咖啡给他,但一摸,发现咖啡已经冷了。他不想宣怀风喝冷东西,问他说:「叫听差给你端杯热咖啡来,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晚上不喝咖啡,睡不着。我去倒杯白开水喝。」 说着站起来,去柜子上拿玻璃杯,又问孙副官喝不喝。 孙副官说:「多谢了,我不喝。渴了我自己来倒。」 宣怀风刚一走开,孙副官就把前身朝白雪岚的方向倾了倾,压着声音说:「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动手。」 白雪岚说:「小心点,不要走漏了消息。我可不想给他藏匿罪证的机会。」 孙副官有点担心地问:「那林奇骏做事很小心,要是明天找不出证据,怎么办呢?」 白雪岚高深莫测地一笑,「找不出证据,我们就给他制造一点证据。我断定他和广东军那些倒卖毒品的家伙是一路的,也不算冤枉他。」 孙副官点了点头。 白雪岚这时候却抬头注意宣怀风那一头去了,看他翻了干净杯子出来,一手去提晶莹剔透的玻璃凉水壶,忙说:「不要喝冷水,保温瓶里有热的,你兑一点热的喝。」 宣怀风笑道:「这才几月份,就不许人喝冷水了?」 白雪岚说:「对身体不好。」 宣怀风说:「这也是煮过的,很干净。现在天又不冷,凉开水喝着舒服,不然,为什么要特意放冷水壶里晾着呢?」 白雪岚问:「我说的话,你听不听?」 宣怀风听他的语气,有点凶了,像威胁似的,不由皱眉。 这家伙的霸道,真是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他一个成年人,出一趟门,要申请,要带监视他的护兵,探望一个生病的朋友,回来就闹得天翻地覆,现在,连喝凉开水这样的小事都要批准。 何况还是当着孙副官的面让他难堪。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威风吗? 想到恼火处,宣怀风脸上没了表情,彷佛没听见白雪岚说的话似的,动作自然地倒了一杯凉开水端在嘴边。 白雪岚霍地站起来,三两步冲过去时,他早仰头喝个精光。 气得白雪岚吱吱磨牙。 目光顿时变得可怕。 孙副官最怕夹在这种尴尬事里头,见状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跳起来,说:「我去把今晚说的整理好,明儿送过来给总长过目。」 脚不沾地地溜了。 孙副官一走,宣怀风才把玻璃杯子往柜子上一放,偏头打量白雪岚一眼,冷笑着问:「怎么?我连喝一口凉开水的自由都没有吗?」 白雪岚沉声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我发火?叫你不要喝,你偏和老子对着干!」 最后一句简直就是低吼。 一巴掌狠抽过去。 宣怀风以为他要打人,下意识把手抱着头,白雪岚那一巴掌却扫在柜子上,顿时,暴风过境一般,玻璃杯子,玻璃凉水壶,暖水瓶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玻璃碎渣直溅上宣怀风裤脚。 虽然没扎伤,那声响也吓了人一跳。 宣怀风看他发那么大脾气,吃了一惊,继而脖子一昂,瞪着白雪岚喝问:「白雪岚,你讲不讲道理?」 白雪岚笑的时候很和善可亲,一旦沉下脸来,就充满让人心悸的气势,危险地扫视着宣怀风,冷冷地问:「我今天才说过,我是强盗,不讲道理。你记不住吗?」 宣怀风大怒。 自己刚才怎么会发了疯,觉得这男人英俊迷人? 宣怀风不肯让步,大声说:「少宣扬你的强盗理论!我明白告诉你,我宣怀风是个自由人,不是你的奴隶,别把你山东军阀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爱喝什么就喝什么,你……咳……咳咳咳咳……」 把这段日子白雪岚很多斑斑劣迹联系在一起,他着实气得不轻,现在打算态度鲜明的谈判,激动之时,话说得又快又急,忽然岔了气,咳得停不下来。 白雪岚脸色大变,冲上前抱了他问:「怎么咳嗽了?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疼?」 一边问,一边腾出一只手忙帮他抚胸顺背。 宣怀风这个气岔得厉害,咳了好一阵才止住,嗓子沙哑地说:「不要你管。」 对着白雪岚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用力一推。 白雪岚大骂,「混蛋!都这样子了,还死不认错!」 宣怀风大诧,正暗忖为什么应该是我认错? 白雪岚已经把他抱回床上,也不用摇铃,只嘴里恶狠狠狮吼一般,「来人!人都死哪去了?」 这一吼,几乎半个公馆都听见了。 不但听差,连宋壬也带着护兵冲了进来,问:「总长,出了什么事?」 白雪岚说:「赶紧打电话,把今天那个专治肺炎的金德尔医生叫过来,告诉他,宣副官咳嗽了!多多的带药!这条金毛骡子,我说是传染了,他偏说没有,我非宰了他不可!」 宣怀风一愣,只不过咳嗽几声,就惹来白雪岚这样的假设。 这已经不能说是小心翼翼,简直可以算心理上有毛病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要去,我根本就没……」 话没说完,就被白雪岚强硬地按下,吼着说:「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都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人!」 听差不敢怠慢,赶紧飞跑着去打电话。 不一会,又飞跑着回来,擦着汗说:「总长,那金德尔医生问病人状况,有没有发烧,有没有胸痛,他说现在天也晚了,如果只是咳嗽了两声,算不得要紧症状,不必叫他白来一趟。」 白雪岚两眼顿时冒火,「什么?他竟敢不来?好哇!宋壬,带两个护兵,坐汽车去他家,押了他来!」 宋壬早就听说下午回来后,总长和宣副官不知道为什么事大闹一场,把外国医生也请来了,他虽然是个拿枪的粗人,对白雪岚却忠心耿耿,什么事都为白雪岚考虑。 听见白雪岚要抓医生,心想这医生是有名的大夫,给不少官员看病,又是外国人,真的用武力逼着人家过来,对总长名声很不好,况且,宣副官看起来又不像真的病了,会叫会动的。 宋壬就斗胆说:「总长,我看是听差不会说话,说不清楚状况,所以医生误会了,不肯来。不如,我再打一个电话,和医生说说?」 白雪岚脑子还没完全气糊涂,一听也是。 人家是医生,抓他过来容易,就怕他心里生气,给宣怀风看病时暗中使坏。 白雪岚黑着脸说:「不用你去,你也说不清楚,我亲自和他打电话,看他敢不敢不来。」 下巴朝着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的宣怀风一扬,对宋壬说:「你看着他,不许他下床,别让你冷着了。我打个电话就回来。」 宋壬答应一声,「是!」 白雪岚脚下生风般的出了房间。 宋壬挥挥手,叫几个和他一道闯进来的护兵到门外去,自己走到床边。 宣怀风早一屁股坐起来了,脸气得通红,低骂道:「没见过这样的恶霸!」 掀了被子要下床。 宋壬拦着他说:「宣副官,您千万别动,总长叫我看着您的。」 宣怀风说:「看什么?他发疯,你也跟着他疯?我根本就没病。你去叫他不要打电话,人家医生也真倒霉,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 宋壬问:「您到底做什么要命的事了?惹得总长这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模样。」 宣怀风悻悻地说:「你一个早上跟着我的,我有做什么要命的事?就只是去看了一下白云飞的病,他知道是肺炎,疯了似的发起火来。本来已经熄下去了,没大碍了。结果我刚才不过喝一杯凉水,说话呛着,咳嗽了两声,他就闹得天底下不得安生了。真受不了。」 宋壬脸色大变地问:「白老板得到的是肺炎?哎呀!您怎么不早说?」 宣怀风问:「肺炎又怎么了?」 宋壬急得不知怎么好,摇着头说:「您真是……怪不得总长发这么大脾气。这事您不知道,我从前在山东,当过他四叔一阵的护兵,当时我们见了他四叔,都叫师长。师长没儿女,总在外面嫖女人,嫖完就喝酒,满口地骂小兔崽子。后来听人悄悄说,师长原本有一个女儿的,长得很温柔可亲, 第152节 师长特别疼爱。那位白小姐和小堂弟特别亲近,有一次小堂弟洗冷水澡着凉,得了肺炎,他母亲恰好不在,白小姐就没日没夜的照看。结果小堂弟好了,她自己身子弱,倒病倒了,师长急得不得了,一口气叫了七八个大夫来瞧,大夫们听说是照顾得了肺炎的亲戚,个个都说是传染上了肺炎。」 宣怀风皱眉道:「不能吧,医生说这种肺炎的细菌不容易存活,传染性不高。是不是病房里没有做好通风,空气不好?」 宋壬说:「我也是听说的,哪知道什么细菌粗菌,空气好不好,也保不准是大夫们没本事,查不出病因来就满口胡诌。反正后来,白小姐是生生病死了,那几个大夫不肯认责任,吵得头昏脑胀,说本来快治好了,可惜白小姐不听劝,喝了冷水,病情才恶化。师长死了宝贝女儿,红了眼,一股脑把他们全杀了。」 他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说:「大家都说,师长喝醉了就骂的那个小兔崽子,就是指那害死他女儿的小侄子。要不因为是兄弟的亲儿子,师长准杀了他。」 宣怀风吃惊地问:「那小侄儿就是白雪岚吗?」 宋壬点点头,紧张地叮嘱,「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这是总长的忌讳。我过来跟总长之前,那边老人就提点过我了,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师长那位白小姐,要是到了白小姐的忌日,更要十二万分小心。」 宣怀风不由问:「白小姐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宋壬想了想,说:「好像是八月初三。」 宣怀风在心里算了算,暗忖,那差不多快到了。 默默叹一声。 刚才的愤怒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心里空落落的。 有种隐隐的痛。 想到白雪岚心中之伤,才有如此急切的行径,看在自己眼里,居然只有蛮横和不可理喻,这样的爱人,真是不及格。 不。 是完全不配让白雪岚对他这样好的。 垂着眼,对自己的行为生出一种沉痛的羞愧。 正在这时,脚步声近,白雪岚高大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宋壬赶紧让宣怀风躺下,把被子给他盖好,站直身子向白雪岚敬礼,说:「总长,宣副官一直躺着,没下床。」 白雪岚说:「你去大门外等着,那医生正坐汽车过来,他到了你立即领他过来。」 宋壬答应着连忙去了。 白雪岚走到床边,低头打量着宣怀风的脸色,伸手在他额头上摸摸,看宣怀风很沉默,冷哼一声,「用不着摆脸色给我看,你在我这里,就要听我的。这就是道理。」 大马金刀地在床边坐下,目光盯着宣怀风,唯恐他凭空消失似的。 宣怀风看他不时看表,又不时伸手探自己额头胸膛,试着自己的体温,控制着脸上不露端倪,里头却已经五内俱沸。 半晌,转过头看着白雪岚,低声说:「我真的没有生病,你不必这样紧张。」 白雪岚沉声说:「你少废话。」 转过头,皱眉透过窗望着小院入口那头,咬牙道:「那死外国佬,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蓦地看见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 原来医生已经到了,正跟在宋壬身后匆匆忙忙往这边来,赶得一额大汗。 一进屋,白雪岚就急切地说:「快!快!救人如救火。」 医生一边打开随身箱子取听诊器,白雪岚一边在旁边说:「他喝了好大一杯凉水,就开始咳嗽,咳个不停。幸好,没有咳血。」 金德尔医生只听他解释症状,就明白这位总长又在大惊小怪,不过刚刚在电话里被白雪岚痛吼一顿,承受了一场雷霆霹雳,知道这大官作风凶横,不可理喻,只好拿出很专业的态度,帮宣怀风重做了一番白日的检查,叹了一口气说:「无妨。」 白雪岚眼睛蓦地一睁。 金德尔医生忙又说:「为了预防万一,我给病人开点药。」 取出处方签,刷刷写了几行,撕给白雪岚,说:「请照着这个,去大医院的西药房买回来,按剂量给病人吃。」 白雪岚问:「这就完了?」 医生说:「这就可以了。」 白雪岚说:「他刚才在咳嗽。不行,你给他打针,西医的现代针剂,比光吃药灵验很多。」 医生欲言又止。 一直不做声的宣怀风忽然说:「医生,麻烦你,给我打一针好了。」 医生看看他,有些奇怪。 宣怀风强笑一下,低声说:「打一针,我会舒服一点。你有没有什么肺炎的预防针?或者……其他对身体有好处的针剂?」 医生大概明白了,夹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是的,打针比较管用。」 弯腰在随身医箱里翻了半日,却发现带的多半是急救用药,竟翻不到可以对正常人用的东西。 医生沉吟道:「我要打电话去医院,叫人送过来。」 白雪岚见他要打电话要药,显然是认真给宣怀风看病了,才安心了点,急忙叫听差带医生去电话间,趁着医生暂时离开,坐回床边,揉着宣怀风的手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宣怀风说:「我觉得很好。」 白雪岚脸一沉,说:「撒谎,既然很好,为什么要医生给你打针?分明是身上不舒服,还给我嘴硬。你就是这点子倔强叫人心烦,要不是看你病了,我真要狠狠打你一顿。」 宣怀风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是有些累。」 白雪岚看他神情果然有些萎顿,心肠骤软,目光又转温柔,抚着他额前细碎的短发,说:「没事的,这医生治肺炎,在全国是数一数二的,治好了不少人。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宣怀风心脏一阵发热。 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手伸过去,抓住白雪岚的大手掌,轻轻握了握,低唤了一声,「白雪岚。」 白雪岚问:「怎么?」 宣怀风默默了好一会,低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白雪岚怔了一下,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清楚,皱眉问:「你说什么?」 手掌按在他额上。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打开他的手,说:「我没发烧。」 白雪岚还要问,医生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因为要等那边开汽车把针剂送过来,医生只好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和白雪岚仔细说病人要注意的地方,无外乎注意空气流通,注意饮食,注意卫生云云。 白雪岚认认真真都记住了,还请教了好些问题。 宣怀风坐靠在床头,看着白雪岚对医生如小学生向老师请教般,很是郑重,却无平日的逍遥自如,漫不经心。 痴痴看着,竟看得怔了。 无端端的,双眸有了湿意。 这时听差小跑着进来,递了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铝盒子给医生。 原来有人把医生要的东西送来了。 金德尔医生,打开铝盒子,取出注射器,把拿来的药剂给宣怀风胳膊上打了一针,白雪岚紧张地站在一旁盯着,瞧见针头抽出来,才不引人注意地松了一口气。 金德尔医生打完针,拍拍手说:「好了。这样就完美了。我也该走了。」 白雪岚说:「我这位病人是要紧的,还是麻烦你在这里住一阵子,随时诊治。诊金我三倍付你。」 医生很震惊他的做法,叫道:「噢!那不行,我还有其他病人。」 白雪岚说:「看好了我这个,你才去其他的。」 医生气道:「上帝的子民,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你不可以这样蛮不讲理。要是不放心,你让他住院,医院随时有医生。」 白雪岚说:「不行,医院里有肺炎病人,有肺炎细菌,万一感染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宣怀风看白雪岚又犯了毛病,连忙对金德尔医生说:「那就麻烦你每天过来一趟,我不想住医院,有你亲自来,吃药打针都方便些。」 他是出众的美男子,五官精致美丽,优雅斯文,此时穿着一袭白色睡衣,胸襟处因为检查听诊而有些凌乱,显出三分既有阳刚味,又有些病弱的美态,极符合金德尔医生的美学。 一软言相求,医生就无法拒绝了。 医生点点头,说:「好吧。每天我都过来,优先为你治疗。你放心,有我在,你的肺部会很健康的。」 白雪岚这才不再强求,让医生收拾工具,把他送了出去。 不一会,白雪岚转了回来,钻到床上,搂着宣怀风的腰问:「舒服一点了吗?」 宣怀风知道他是问打针的效果,点点头说:「舒服了许多。」 白雪岚微笑道:「我就知道,幸亏坚持把医生叫了过来。你以后不要再随便去医院那种到处是病人的地方逛了,尤其是肺炎的病人,绝不许靠近。」 宣怀风说:「知道了。」 白雪岚不禁奇怪,瞅了他两眼,问:「怎么忽然这么听话起来?」 宣怀风说:「刚才不舒服,火气自然大。现在打了针,身上舒服了,心情也就好了。」 白雪岚哦了一声。 静静抱着宣怀风,把脸贴在宣怀风的脸,既是亲昵的动作,又是在探他的温度。 隔了一会,白雪岚忽然问:「你刚才是不是说,你真的很喜欢我?」 宣怀风耳朵微红,说:「我发烧了,胡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 白雪岚轻笑道:「别抵赖了。你没发烧,我贴着你脸呢,有一点发热,我都知道。」 两人并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小虫低鸣。 夜分外宁静。 很美。 宣怀风渐渐睡眼朦胧。 半夜里,几次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把手伸来,额上、颈上、后背、胸口上……都小心翼翼地探查,他心里明白是白雪岚,也不言语,懒懒翻个身,像小孩子似的,一手拽着白雪岚的睡衣衣角,把头抵在白雪岚的肩窝上。 带着心窝涨得满满暖暖的感觉睡去了。 第九章 宣怀风一夜睡得香甜,倒补了昨日的眠,窝在白雪岚怀里温温热热,舒舒服服。 白雪岚劳心劳力,又百般怕他发烧,晚上反反覆覆的探热。 到了早上,宣怀风睁了睁眼,略一动,才睡着的白雪岚就醒了,问他,「做什么?」 宣怀风说:「天亮了,醒了自然起床。」 白雪岚说:「你忘了,你病着呢。给我乖乖躺床上,等金德尔医生来 第153节 给你瞧。」 宣怀风想说自己没有病,两片薄唇只动了动就抿上了,对白雪岚说:「好,我听你的。不过你昨晚睡得不好,今天要是没重要公务急着办,也歇一天吧。」 白雪岚打个哈欠,说:「不用你说,我也没打算去衙门。这几天,怎么也紧紧看着你,要不然,谁知道你又不打招呼给我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把宣怀风揽紧了,仍旧相拥在被下睡觉。 这一对睡得很香甜,却另有执行公务的人,天一亮就起床穿戴好了。 孙副官平日常穿军装,今日也不例外,而且知道需要露出威势,穿得格外精神整齐,皮带上挂了枪套,塞了一把手枪进去。 一出公馆大门,外面几辆大车上,海关衙门的兵都背着枪,坐在车上等着,两个队长模样的人上来给他敬礼。 孙副官点了点头,说:「总长的意思,速战速决,打的就是出其不意。走。」 一行人不言声地上车,都带着一股能把凌晨绞碎的萧杀。 前面一辆小汽车打头,后面几辆大车跟着,上面扬着海关总署的小旗,只朝着平安大道去,一路上引得早起的行人频频伸脖子看。 这时候才九点钟,正是洋行刚刚开门的时候,店员们在里头或对着镜子摆布着自己的领带,琢磨怎么更显得庄重点,或收拾着自己的小东西,做杂活的伙计三三两两地打扫内外,一个人爬在梯子上,正拿着抹布仔细擦刻着「大兴洋行」四个大字的金漆招牌。 这招牌是每天都必须擦的。 忽然,几辆车子在洋行门前嘎地刹住车,发出刺耳的声音。 士兵们杀气腾腾地从大车上跳下来,首先把街面外这一段给围了。 听见大喝一声,「别乱动!都老实点!海关办公务!」 洋行里的人看着在新鲜的太阳底下闪烁乌黑光泽的枪口,个个像受了惊吓的鹌鹑似的呆站着,擦招牌的伙计几乎从梯子上栽下来,忙双手抱着旁边的柱子站稳了,不敢上,也不敢下。 外面闲人围了一堆,探着头外里看,被士兵端着枪拦着,都在交头接耳。 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硝烟味。 后面的洋行经理听见了动静,赶紧领着两个职员小跑着出来,正巧一辆高级小汽车停在门外,司机正给小汽车拉门,孙副官踏着擦得闪亮的皮鞋,弯着腰走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 经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套裁剪得当的灰色西装,看模样就知道很有些办事能力,见到这样阵仗,知道来者不善,稍停了停,才继续往前走,迎到门前,勉强笑道:「这一位,不知道是海关总署哪位长官?」 孙副官笑道:「敝姓孙,是海关总长的副官。你是?」 那经理忙道:「区区是大兴洋行平安分号的经理,姓刘。」 孙副官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经意地下巴朝里面一扬,一队士兵哗哗地闯到了大兴洋行里面,一半人留在前厅搜查,另一半人直冲后面,用枪把职员们赶到角落,便开始翻箱倒柜。 刘经理脸色大惊,刚要开口,孙副官却又一笑,打着招呼要他和自己一起进洋行,边走边笑道:「刘经理,你不要慌张,兄弟不是过来为难人的,不过是例行手续。最近有人举报大兴洋行私藏违禁品,总长收了举报信,不好不办事,只能叫我们过来查看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手下人做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乱翻乱抄,洋行里外鸡飞狗跳。 又听见孙副官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们总长,和你们少东家还有同窗之谊。这些违法的事,相信林少爷是绝不会做的。」 刘经理连忙点头,说:「那是,那是。那……」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要认真查一查,也好洗清林少爷的嫌疑。我一向知道,你们做洋行的,最讲究的就是信誉。」 刘经理斜眼看着搜查的人,连他的办公室也闯了进去,正乱拉抽屉。 忽然一个似乎是士兵头目的人走出来问:「里面有一个保险柜,钥匙谁拿着?打开来看!」 孙副官把眼睛往刘经理身上一瞅。 刘经理心里一紧,那地方放着洋行帐本和来往票据,都是要紧的东西。这年头,哪一家洋行事事都按规矩办,总有不那么规矩的地方,如果打开来细查,必定招惹麻烦。 恨只恨没想到海关衙门这么狠,一下子抄上门了。 平日打点好的警察厅怎么没收到消息? 也不提醒一下? 刘经理说:「这里面的钥匙,向来是少东家拿着的。我这就打个电话,请他过来。」 孙副官却把手一拦,说:「林少爷人不在,可我们又不能不执行公务,对不住,只能砸了。」 朝手下使个眼色。 几个士兵顿时跑进去,拿着枪托子,乒乒乓乓砸起来。 刘经理心脏怦怦直跳,又气又怕,抗议说:「孙副官,没你们这样做事的。我们洋行一向守规矩,只因为有人存了恶意,写一封信,你就大砸场子。我们要向总理抗议!」 正说到这,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闹腾,有人喝道:「让开!让开!这里出了什么事?都挤着干什么?」 孙副官回头,发现居然是七八个警察,正和守在外面的士兵恶狠狠对峙。 他今天的任务是对付林奇骏,没打算和警察厅翻脸,手一抬,叫他的手下把那几个警察放进来。 那七八个警察走进来,看见众人正在抄大兴洋行,也一脸诧异,刚巧里头有一个警察是去过海关总署办事的,认识孙副官,皱着眉问:「这不是孙副官吗?你这……办的公务?」 孙副官说:「是公务。」 警察说:「抄检洋行,这似乎不是海关总署能办的公务。兄弟管着这一带治安,不能不过问一下。」 孙副官说:「这次的事,是总理特批的,交我们海关来办。」 警察说:「对不住,不是不信你。兄弟要看一看你的批准公文。」 孙副官一笑,从腋下把那公文包取出来,打开来,取出一张盖了红印的文件。 总长昨天一早等宣副官离开就起了床,下达了查抄大兴洋行的命令,按照总长的意思,最好昨天就抄他个措手不及。 不过大兴洋行根基深厚,为着不出纰漏,被人抓住把柄,他们还是谨慎了一下,先办好了齐全的公家手续,为着这张国务院特批的公文,又要兜圈子瞒住警察厅,整整跑了一天,到昨晚才好不容易办好。 现在政府里处处官僚作风,官儿一大堆,做起事来推三推四,一天能把这个办下来,说出去已经是让人瞠目的速度。 刘经理看他果然拿出一份公文来,大感不妙,在一旁说:「李长官,我们一向奉公守法,实在冤枉。」 只拿求救的眼神看那姓李的警察。 这些警察是常常收大兴洋行大笔的好处费的,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自然不能不帮忙,接过孙副官拿过的文件,仔细看了上面几行字,说得很含糊,只是让海关总署负责查验举报信上写的违法商家。 但红彤彤的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的大印,是绝没有错的。 既然牵涉到总理那一头,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忙是绝不敢帮了。 李警官把文件还给孙副官,摸摸鼻子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回身对同来的几个同僚一挥手。 孙副官挑起眼一看,对面的小队长朝他悄悄打个手势,又往库房方向一指。 示意栽赃大兴洋行的东西已经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他被白雪岚看中,经白雪岚一番调教,至少已浸淫成了大半个强盗,警察厅的人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他们白走。 那些罪证,让警察厅的人搜出来,比海关总署的人搜出来更精彩。 孙副官拦了李警官一行,笑道:「都已经来了,正好请几位帮个忙。这是你们管的地带,兄弟来这里办事,还需仰仗各位。既然是抄检,有劳各位在旁监督,更为公道。」 警察们本来也觉得这样灰溜溜走掉,大失面子,但是拿了林家的钱,又一同抄林家的产业,似乎又不大厚道,再一想,这抄检的差事,历来是最有油水的,难道这位孙副官知情识趣,照顾他们一点小财发? 这些警察都是越贪越心黑的,一琢磨到财路,立即就忘了不大厚道这一点,几位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见对方眼底贪婪的亮光。 李警官露出很严肃的表情,说:「我们警察厅,很该配合海关总署做事。」 后面几个警察都纷纷点头。 刘经理和职员们的脸色煞白一片。 孙副官欣然说:「那就辛苦各位了。我们这里分分任务,这前厅大致已经搜查过一遍了,我们派几个兵看守洋行这些人,剩下的把守各处,劳烦几位和我去搜查库房,对了,经理办公室还有一个保险柜打不开。」 李警官一听库房和经理办公室,正是油水多多的地方,精神大振。 他知道,经理办公室是常放现金和金条的,上次他来,刘经理就是从那办公室里取钱给他。 再说大兴洋行的库房,里头都是些高级洋货,要是顺手捞几条上等的南洋珍珠,在如意春那小娘们面前一晃,还不把她高兴得浪出水来? 当即转头对着刘经理,铁面无私地说:「刘经理,这是公务,你不合作,别怪兄弟公事公办。说!保险柜钥匙在哪里?别推说不知道,我上个月过来,还亲眼看你开过那柜子。」 气得刘经理浑身乱颤。 没见过这么翻脸不认人的。 孙副官说:「和警察厅共事,总是很痛快的。」 那李警官就指示跟自己过来的那几个警察下属,这两人去搜刘经理身上的钥匙开保险柜,剩下的人都跟他去库房搜查罪证。 刘经理一气起来,倒忘了几分惧怕,他对洋行很忠心,跨前一步,伸手拦着众人,说:「各位长官,有话好好说,库房是我们洋行的根本重点,一乱翻,帐全乱了。请看在我们少东家和白总长是同学的份上,等他来了再说。」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外头汽车叭叭地高声两响。 林奇骏穿着一袭素缎长衫,领着一个跟班进来,环视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前厅,含笑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经理心叫阿弥陀佛。 发现海关总署过来找麻烦,他第一时间就叫职员打了电话去林宅通知,这位小主子磨磨蹭蹭的,总算还是来了。 刘经理急急赶上前,抹汗说:「少东家,您看这事情……」 第154节 凑他跟前,低声把事情说了两遍。 林奇骏把唇扬了扬,说:「才多大点事,你就急成这样?我们林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来都是安分守己,政府要办公务,自然是诚意配合的。」 孙副官暗暗诧异。 想不到骤然一击,这林家少爷反应却如此镇定。 倒起了一丝警惕。 孙副官说:「多谢少东家体谅。我和这几位警察厅的长官正要检查库房,不如请少东家和我们一道?」 林奇骏说:「对不住,我虽然诚意配合,也要先确认一下事情。查抄洋行是件大事,我想先看看你办事的公文。」 孙副官把刚才那张文件又抽了出来,递给他,说:「您请看。」 这文件货真价实,绝不怕人查看的。 林奇骏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说:「是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盖的公章。」 孙副官说:「是的。这公章有什么问题吗?」 林奇骏说:「这个公章倒没大问题。只是,这份文件上面,缺了另一个章。公章不齐全,这手续就不对了。」 孙副官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微笑着问:「既然有总理那一头的公章,自然就是正式的政府公文。难道还有总理的公章做不得准的事?」 林奇骏也微笑了一下,说:「抱歉,就是这意思。我问你,你们海关查我这家大兴洋行,是否通过外国驻华总商会同意呢?要是同意,公文上也应该有外国驻华总商会的印章才对。」 孙副官狐疑起来。 这外国驻华总商会,是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为了扩大势力弄起来的一个组织,背后都有外国势力撑腰,比本地华人商会蛮横嚣张多了。 如今洋人势大,连政府部门都不敢轻易管他们的事,外国洋行气焰高涨,甚至还用外交手段迫使政府承诺,如果外国洋行作出不法行为,需要审查监管,都必须先提交证据给外国驻华总商会,获得许可,才可以执行。 有这一条混帐规矩当挡箭牌,这些外国商人是谁都不怕。 孙副官瞟了林奇骏一眼,谨慎地说:「外国驻华总商会管的是外国商行,这大兴洋行又不是外国人开的,和外国驻华总商会有什么干系?」 林奇骏说:「干系还是有一点的,我们的一位股东,刚好是英国人,所以敝洋行也成了部分外资性质。这位外国股东昨天已经向外国驻华总商会提交了大兴洋行的资料,总商会的克劳克会长,也已经接纳了我们做会员了。这是股份合同,请看。」 把手轻轻一招。 身后的小跟班立即双手递了一份文件上来。 孙副官接过,打开一看,确实是一份大兴洋行的股份合同,声明安杰尔?查特斯先生入股大兴洋行,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 林奇骏说:「另外,这是外国驻华总商会的公函,也请你看看。」 孙副官又接过,见是一份中英文的证明,上面的英文他读不顺畅,下面的中文却写得十分清楚。 大兴洋行正式成为外国驻华总商会成员,受《外商在华条例》保护。 下面鲜亮地盖着一个血淋淋般的印章。 孙副官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心往下沉。 明白海关踩了林奇骏设的陷阱。 他拿着那证书不吭声,旁边的李警官也探头看了两眼,又急急把头一缩,暗自懊悔刚才没帮大兴洋行帮到底。 要是抄了外国洋行,那罪过可就大了! 林奇骏说:「孙副官,我知道你也只是执行公务罢了,这些,还有这些,」 他指着满地狼藉,被翻得纸张散落一地的办公室。 「都不能怪你。」接着,话锋一转,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过你办你的公务,我也要按规矩做事。这件事我一得到消息,就不得不立即通知了各位股东,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事情以后怎么个了结,我还真不敢想。对了,你还要不要搜库房?要是搜,我叫经理立即开了锁让你搜个痛快。政府办事,我是很配合的。」 头一转,看向那几个刚才兴致勃勃的警察,笑问:「这几位长官,怎么看?」 李警官几乎跳起来了,挤出一脸笑,连连摆手说:「别别别,林少东家,既然手续没有齐全,还搜什么?我们警察办事,一向按规矩来的。再说,这次的事,海关总署领头,我只是过来瞧瞧情况,嘿嘿,没别的意思。」 孙副官死死盯着那份该死的证明,暗中咬牙。 那随他一起来的小队长看出事情不妙,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孙副官,还搜不搜?」 目光往库房那头一瞟。 孙副官知道他在问要不要孤注一掷,库房里罪证已经藏好了,一翻出来,立即就能泼林奇骏一身脏水,问题是外国人势力太大,政府常常在这上头吃亏,有时候就算抓到确凿证据,还保不住被倒打一耙。 到时候要是反而把总长拖下水…… 脑子里正电光火石地转着念头,猛地一阵电话铃响,催魂夺魄一般,震得人浑身一颤。 林奇骏施施然走过去,拿着话筒贴在耳朵边,不知听到什么,身子立即一挺,变得肃穆谦恭,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转过头来,对孙副官说:「劳驾,请你接一下电话。」 孙副官过去接了,按捺着满腹疑惑,沉声说:「我是海关总署孙自安,请问您哪位……」 还未说完,对面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直喷过来,震耳欲聋。 「他娘的龟孙子!谁叫你去抄大兴洋行的!我非宰了你们这群海关的兔崽子不可!」孙副官皱着眉把话筒拿得离耳朵一点。 他是白雪岚的心腹,常听见顶头上司和他那位堂兄点了炮仗似的吵架,自然知道话筒里那阵怒吼是谁发出的。 心内暗暗叫苦。 又万万不敢挂了总理的电话,只能端着电话恭敬地站着挨骂。 白总理在电话中如狂风骤雨般痛骂,「……大兴洋行的股东安杰尔?查特斯,是英国大使的小舅子!人家已经打电话给我严重抗议了!下个月就要举行六国会谈,你他妈的这时候抄外国人有股份的洋行,是不是想找死?!立即给我撤回来!」 吼完之后,恶狠狠地问:「白雪岚在哪?」 孙副官挨了好大一顿骂,这时候才找到一丝说话的缝隙,连忙小心翼翼地说:「总长今天不舒服,请了假待在公馆里。」 白总理又骂,「屁的不舒服!老子才是真的不舒服!滚!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回海关!叫白雪岚哪也不许去!等我料理了这边,再去料理他!」 咔嚓! 挂了电话。 林奇骏垂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孙副官。 孙副官把电话轻轻放下,吐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林奇骏,耸肩说:「总理说,这都是一场误会,兄弟我办事有点唐突了。这里,不敢再打扰,告辞。」 朝林奇骏点点头,使个眼色,手下刷刷地退了出去。 此时大兴洋行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海关总署的人走出来,沉着脸上车,按了十来下喇叭,又有士兵伸头出车窗外恶吼,才驱散看热闹的人,开出一条车道,匆匆离开。 孙副官狼狈而归,到达公馆时,白雪岚已经在前院等着他。 不等孙副官开口,白雪岚冷冷说:「总理已经打过电话来了,好一顿骂,听说英国大使也打电话去抗议了。他娘的林奇骏,怎么勾搭上了外国人?进来再说。」 领着孙副官去书房,两人关起门来,密谈了好一阵。 白雪岚听完孙副官说经过,颔首道:「你做得很不错,他这一手翻得厉害,就算我在那,也只能撤。他现在背后有洋人,栽赃是不管用的,有罪证政府也不敢抖出来。要再想狠一点的法子才行。」 忽然眸光一厉,沉声问:「两份文件上的日期,你都看清楚了?」 孙副官点头说:「都看清楚了,就是昨天。」 白雪岚问:「两份都是?」 孙副官肯定地说:「两份都是。股份合同,还有入外国驻华总商会,都是同一天。」 白雪岚俊美的五官抽紧,脸色冷然,好像坚冰一样。 孙副官知道他想到什么,踌躇了一会,低声说:「总长,准备的事都是我亲自办的,绝没有泄露的可能。」 白雪岚说:「我知道,不是你。」 沉默一会,站起来,推开书房的门往外走。 他朝着睡房的方向,开始缓缓走着,步伐却越来越沉重,为了摆脱那脚镣锁住般的沉重,他的脚步变快起来。 像急雨,像踏着愤怒的鼓点。 带着一股心底涌上来的怒气,快步冲到睡房门前,伸手把虚掩的门猛然一推,木轴发出断裂似的尖叫。 宣怀风正被勒令躺在床上「养病」,闻声下意识地坐起来,看清楚进来的是白雪岚,松了一口气,问:「谁的电话?接了这么好一会。」 白雪岚来的时候步子很重,这时候,却又异常地轻了,一步一步,像踩在云上,虚虚浮浮。 彷佛靠近他人生中最渴望的美梦。 只是彼此间距离总是漂浮不定,忽远忽近,有时候以为很远,但一下子就拉近了,近到贴着心。你正以为贴着心,彼此如水晶一样清澈透明,一览无遗了,又猛然察觉,并非什么都是透明的。 总有雾。 总有看不见的墙。 想靠近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好不容易,他走到床前,如往常那样在床边坐下,抬手抚摸宣怀风的额头。 宣怀风说:「都探了多少次热了,和你说一万遍,没有发烧。」 白雪岚笑了笑,问他,「你昨天和林奇骏见了面吗?」 像问天气好坏一样的安然语气,宣怀风却无来由地浑身一冷,打了个寒颤。 《金玉王朝第三部璀璨》第二本完 后记: 嗷呜!大家中秋快乐! 我知道,出版的时候不可能是中秋啦,但是,我写完这本书的这一天,就是中秋节哦,哈哈哈哈。作为中秋节的礼物,弄弄在今天把这一本给写好了,希望大家喜欢这份迟到的中秋礼物。 从下一本开始,斗争会开始激烈。 当然,该爱爱的地方,还是会爱爱的。 要指出的是,虽然是民国风,但这套书其实还是属于架空题材,因为我真的没 第155节 有去考究嵌合的年份,如果有人要确切地问我,这是民国多少年,呃,我还真的回答不出来呢。 弄弄只是想写一下对那个时代的感觉,小说毕竟是小说。 不过,虽然是小说,但查资料还是免不了的。关于盘尼西林,肺炎,肺结核,还有当时的禁烟、禁毒运动,我都有查资料,一些毒品的名字,例如高根,红丸子,白面,也是那个时候会有的毒品。 毒品也好,军阀也好,洋人也好,其实到最后,弄弄要写的,始终还是人性。 在这篇文里,我掺入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希望它能成为一篇能让读书的人看完后,还会小小思索一下的小说吧。 在乱世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挣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事原则。我期待看到更多的热血,更多的壮烈。 我相信,伟大的人格,不管在何种世道,都能熠熠生辉。 人性的光辉点,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金玉。 还是我发表在微博上的那句话,卑鄙和恶毒就算一时得志,也必将湮灭。 浩气,才能长存。 真爱,即是永恒。 今天是中秋,愿小白和怀风吃到甜甜的月饼,度过他们生命中所有的难关。 愿我的读者也像小白和怀风,得到同心同意的爱情,刹那动心,至死不渝。 《金玉王朝——璀璨03(完)》 第一章 白雪岚的气势,一向是内敛而惊人的。 那是一把开过锋,喝过血的刀,平日藏在嵌了宝石的华丽刀鞘里,不动声色,只有懂的人才知道微不足道的暗光一掠,何等震慑。 宣怀风和他处得熟了,不但懂,而且深知其厉害,被他漫不经心地一问,正好戳到心虚处,便是一震。 白雪岚瞧他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像心上中了一刀,有人蓦地往伤口掺了一把盐,顿时疼得有些木了。 脸上笑容更深,等着宣怀风回答。 果然,宣怀风点头说:「是的。」 白雪岚柔声问:「是什么?」 宣怀风说:「我昨天是和林奇骏见面了。」 按照白雪岚的作风,接下来一定会仔仔细细问他们见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查贼一般的严审。他就停下来抿着嘴,等着白雪岚拷问。 不料白雪岚一语不发,勾起的唇角缓缓放下,俊脸变得可怕,身子忽地倾过来。 他身形高大,这样忽然挨过来,威胁性十足,又加上宣怀风这两天常和他肢体冲突,知道他力气可怕,擅于毫无预兆的出手,一下子就能把人制住。 此时宣怀风早就神经紧绷,一见他动,也没多想,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举起胳膊,护着头。 白雪岚猛地一怔,僵在当场。 满腹怒火彷佛被人对着胸膛吹了一口冬之气,火焰都冻成了冰,虽有烈焰熊熊的形状,却从头到脚都寒气四溢。 他本来很气。 气宣怀风暗中和林奇骏见面,还瞒着自己。 气宣怀风对林奇骏余情未了。 气自己满以为那晚已经和宣怀风说通了,气自己以为那晚抱着宣怀风沉沉睡去,就是心心相印,对付大兴洋行的事上再无内患。 气自己费尽心血,宣怀风还是放不下一个姓林的。 气自己姓白的,塞不满宣怀风的一颗心,不能让宣怀风为了他放弃所有人、所有事、 可现在寒风把他这些气都吹走了。 白雪岚死死盯着床上的男人。 他甚至看不到他最痴迷的那张五官精致的脸。 宣怀风用手抱着头,像一个常常面对暴虐的受害者,像一个受过许多伤害的弱势者。 刹那之间,白雪岚明白了自己在宣怀风心里,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形象。 他怔了半日,觉得好笑。 好笑得想哭。 白雪岚,对宣怀风来说,就那么坏?那么不择手段?那么不通情理?那么令人恐惧? 原来,从前到如今,我只是自轻自贱。 怎么爱都没有意义。 只是,白费心机,自轻自贱…… 白雪岚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沙哑着嗓子,低声说:「不用怕,我不打你。」 宣怀风也不十分觉得白雪岚会动手打人,可昨天被白雪岚一把拽进浴室用热水擦得浑身发红的一幕犹在眼前,这抵御的动作纯粹是本能。他听见白雪岚这句话语调和往日大不一样,不由惊讶,把胳膊低了低,抬眼瞄着白雪岚。 白雪岚抽着唇角,扭曲地笑了笑,眼神带了一丝心碎。 宣怀风大觉懊悔。 和林奇骏见面本来就不在他计划之中,完全是巧遇。这事确实不该瞒着白雪岚的。宣怀风也知道自己有错,如果白雪岚要打要闹也就算了,没想到白雪岚只这样用心碎的眼神瞅着他,宣怀风更愧疚起来,犹豫了半晌,开口艰难地解释,「我是在医院里……」 还未说完。 白雪岚却把手摆了摆,示意他不要再说,把他扶在床上躺下,说:「睡吧。」 两个字说得没有起伏,平静得让人心悸。 宣怀风不敢再说,听话地仰躺着,乌黑的瞳子看着白雪岚,满眸未说完的话。 白雪岚让他躺下后就转身走了。 宣怀风痴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处,那背影宽壮、笔直、英伟,却带着一丝叫人不安的冷意。 宣怀风想了很久,才意识到,白雪岚从床头离开,到最终背影消失,没有回过头来看过一眼。 ◇◆◇ 那日午饭,白雪岚没有回房里来吃,宣怀风便知道他生气了,自然也没什么好胃口,胡乱扒了两口饭就当吃过了。 饭后,金德尔医生依约而来,他知道宣怀风是没什么病的,只是因为白雪岚太霸道,无可奈何上门敷衍。不过宣怀风这个病人,倒是很得医生喜欢。 没有白雪岚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监督,金德尔医生首先就松了一口气,以医生的专业口吻问了宣怀风两三句,彼此心照不宣,不再说肺炎的事。 他是有名的医生,又是外国人,出诊一次要收百八十块,因为白雪岚说过诊金加倍,诊金和车马费加起来就差不多是两百块了。 金德尔医生在中国待久了,也知道礼尚往来,既然拿了人家这些钱,至少也要耗费半个钟头才对得住人家,于是竟找了张椅子坐下,和宣怀风聊起闲话来。 一问,才知道宣怀风是在英国留洋回来的。 金德尔医生先是诧异,后又镇定下来,说:「原来如此,我是有这样的感觉。你身上,有英国绅士的风度。」 宣怀风说:「你过奖了。」 金德尔医生说:「密斯特宣,你身上,有英国绅士的风度,还有中国东方的气质。神秘的气质。我给很多人治病,我可以嗅出人之间的区别。」 宣怀风听了,倒心里一动,颇有兴趣地问:「那这公馆的主人,白雪岚先生,你嗅出了什么呢?」 金德尔医生不假思索地把手一挥,回答道:「野兽,我想到野兽。如果在路上见到他,正常人应该避开。」 哈哈笑了两声。 宣怀风没想到他说话如此直接,倒是一愣。 听他笑得直爽,也跟着苦笑了两声。 两人聊了一番,金德尔医生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给宣怀风开了一点维他命,就起身告辞了。 宣怀风原打算到后花园里逛逛,一看房门,难免又想起白雪岚离开的背影。他想着,这男人脾气是很古怪的,如果一时回来,见不到他在房里,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既然如此,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房里等他。 如此一等,便等到晴转多云。 从晴转多云,又等到夕阳西坠,晚霞灿然。 再等到晚霞由红转黯,由黯转黑,融入蔼蔼夜空。 听差见宣怀风八点多钟都没有摇铃要摆晚饭,自己走了进来问:「宣副官,晚饭要不要摆到屋里?」 宣怀风问:「总长呢?他说了在哪里吃?」 听差笑了笑,说:「总长早到小饭厅吃过了。」 顿了顿,显得有点诧异,问宣怀风,「您不知道?」 宣怀风被听差目光一瞄,脸皮骤地青了青,既尴尬,又难受,掩饰着说:「是了,他说了今天公务多,各人吃各人的。那么,你叫厨房给我做一碗白粥过来吧。再要一碟酱黄瓜,别的都不要多弄。弄来了我也不吃,也是浪费。」 听差出去,过不多时,送了白粥酱黄瓜过来。 宣怀风食不知味地吃了,让听差收拾好碗筷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 暗忖,白雪岚这次不是生气,而是生大气了。 这样子,是要打冷战吗? 晚夏夜风,窗外草虫低鸣,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天上,给一切铺上清冷的银光。 宣怀风透过窗户往外远眺,小院的墙挡住视线,墙外露出半树白花,在月光下,那花的白,便逸出一丝冷冷的静谧,彷佛知道天地间的至理,虽然还是夏天,但夏一去,秋冬是必然要来的。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若如此想,草木倒比虫豸明智多了。 宣怀风放纵着自己,想着这些虚无的东西,让思想的骏马驰骋于幽深夜幕之下。 然而,他明白心底终有一个地方是躲不过的。 发了一会怔,再去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到十一和十二之间,再过半个钟头,就算是第二日了。 他原本笃定白雪岚再怎么生气,也要回房来睡的,现在看着表,渐渐惴惴不安起来,先是坐在窗边频频远望,后又端了一把椅子,到院子里一边纳凉,一边呆等。 等人,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 越多等一秒,便越难受一分。 宣怀风想起今天白雪岚头也不回地走时那模样,一颗心半悬起来,先是不安,继而忐忑,忐忑之中,却又泛起一股浓浓的不甘。 平常人和旧相识见一面,算得什么? 第156节 >况且,这根本就是巧遇。 他难道没有人权? 难道就没有见朋友的自由吗? 如果白雪岚在面前,他非要就这个问题和白雪岚认真说上一回理才罢休。 偏偏白雪岚连面也不露。 如今,他是被白雪岚随意的搓圆按扁了。 宣怀风在夜风中站起来,抿着唇就往院门外走,出了院门,走了十来步,远远看着树荫遮蔽下的电灯映射的斑斑驳驳的光斑,又猛然站住了脚。 心里想,他一晚不来,难道我就要急得去请吗?我就到这种地步了? 这一来,他非猖狂十倍不可。 一咬牙,转回身来。 自己进房,匆匆洗漱,横着心独自睡了。 第二天一早,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往身边一摸,摸了个空,顿时醒了。 翻身坐起来,瞅着半边空床,心里一沉。 白雪岚一夜不来,宣怀风大不自在,但要他为这种事大闹,他脸皮薄,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只能忍着下床洗漱,见听差端早饭来,故意不问白雪岚的去向,装作自若地吃过了早饭,穿了海关衙门的军装,把宋壬叫过来,要他准备汽车。 宋壬问:「今天上哪里去?约了人吗?」 宣怀风说:「总不能天天吃白饭,讨人嫌。到海关总署上班去。」 宋壬答应了出去叫司机,想着宣副官一举一动,对总长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总长在家,还是问一下总长比较保险,绕到小饭厅里,把宣怀风要出门的事告诉了总长。 白雪岚把自己晾了一夜晚风,心里尚未舒坦一分一点,正闷头吃着卤肉包子。 听见宋壬来问,眉一竖,瞅着宋壬。 宋壬被他的目光狠蛰一下,知道总长心情非常不好,可惜他知道是知道,却没有孙副官灵巧,若是孙副官看见白雪岚这可怕表情,早就脚底抹油溜了,哪会还愣着等答复。 宋壬却是个实心眼的。 白雪岚问:「他是怎么说的?」 宋壬说:「宣副官说,总不能天天吃白饭,讨人嫌,到海关总署上班去。」 白雪岚的脸色便更沉了,问:「讨人嫌是什么意思?是别人讨嫌他?还是他讨嫌别人?」 宋壬肚子里没那么多情情爱爱的回环,被白雪岚问得糊涂了,挠了挠头,说:「我看宣副官大概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也没别的意思。」 白雪岚冷冷地说:「你倒和他熟悉得很,他心里想什么,有什么意思,你都知道。」 这话就重了。 宋壬半日不敢做声,后来,才试探着说:「总长,您还是给句指示,我好办事。」 白雪岚问:「指示?我给什么指示?」 宋壬说:「宣副官要到海关衙门去,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不答应?」白雪岚冷笑着说了一句,稍一停,陡然把手里的卤肉包子往地上一丢,霍地站起来,瞪起眼睛,「不答应管个屁用!时时刻刻看着,他还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和旧情人私会?老子是瞎子,你们一群也是瞎子!妈的!王八羔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操的什么咸淡心!我算明白了,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他不是这样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着!好呀!他喜欢那姓林的小白脸,不用瞒着,尽管明明白白的去!老子一概不管!老子不伺候了!」 一番雷霆怒骂,吼得宋壬这大嗓门的山东大汉都缩了身子。 白雪岚手一扫,满桌早饭哐哐当当,砸了一地瓷毁玉碎,肉汁横流。 越骂越怒,字字犀利夺魄,指着小饭厅门外,对宋壬说:「你去告诉他,以后他爱上哪,就上哪,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他不是要人权,要自由吗?我给他!」 他却不知道,宣怀风此刻正在小饭厅外,和他只隔了一扇墙,不劳宋壬转告,字字听得清清楚楚。 宣怀风刚才要宋壬去备车,坐在房里,慢慢又想得缓和了点,不再像刚起床时那么生气。思前想后,终是自己隐瞒在先,向白雪岚认个错也是应该的。 找了个听差一问,才知道白雪岚在小饭厅里吃早饭。 他在外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刚要走进去,便听见白雪岚不留情面的一通怒骂。 白雪岚中气十足,一吼起来,屋顶簌簌作响,那些话,每个字都似炮弹一样蹦进宣怀风耳朵里。 听见「和旧情人私会」,宣怀风先就身子一颤,顿时愣了。 怔怔听着。 至后面「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云云,宣怀风一边听着,一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发黑。 他的罪过再大,不过是和林奇骏见了一面,何至于受如此侮辱? 宣怀风越听越气,气血翻涌,想冲进去找白雪岚对质,却一点劲儿也使不出来,膝盖也觉得不受力,伸出一只手在墙上撑着身子。 正艰难地低喘着气,听见里面宋壬战战兢兢地应了几声是,说:「总长,您要真的说不管……那……那我就办事去了。」 宣怀风知道宋壬会从里面出来,绝不肯撞上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转身冲进月牙门后。 他顺着月牙门出来,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什么,眼前似乎浮着一块一块的云,在假山那怔怔晃了一圈,不知不觉绕回了小院。 宋壬回到房里,找不着他,正在焦急,见他远远沿着水边草地上过来,忙迎上去说:「宣副官,你到哪去了?让我好一阵找。汽车准备好了,是现在就去吗?」 宣怀风发懵站着,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后来被宋壬在肩膀上一拍,才惊醒似的,看了宋壬脸上一眼,说:「那就去吧。」 汽车到了海关衙门停下,司机过来开了车门,宣怀风从车里钻出来,抬头一迎那炎日,满眼金星,身子在原地晃了晃,立即又站稳了。 怔怔站了片刻,渐定下神,才整了整衣襟,踏着及膝羊皮军靴往里走。 「宣副官好。」 「宣副官,您来啦?」 海关总署一楼办事大厅,不少往来的职员都停下来和他点头打招呼。 他一一颔首,不知为何,脸上竟还懂得微笑。 宋壬到了海关总署,算是到了白雪岚的领地,也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地贴身跟着了。宣怀风独自到了楼上副官办公室,一扭门把,居然锁上了。 幸亏这钥匙除了孙副官,他也带着一把,掏出来把门打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休息片刻,渐渐地觉得什么在心底要涌上来,触到很痛的地方,赶紧叫自己不许乱想了,霍然站起来,把房门打开,冲着对门的内勤部问:「今天要交总长阅览的文件,都送过来。」 内勤部里有人回答了一声。 不一会,一个面生的年轻职员抱了一叠东西,小跑过来。 宣怀风说:「都放我桌上。」 职员就照办了,厚厚一摞,都堆在宣怀风桌上。 宣怀风回去坐了,扭开墨水盖子,掏出口袋里爱用的那枝钢笔,吸足了水,一份份文件分门别类放好,在小纸条上写了建议,一张一张粘上。 一口气做了两个过钟头,脖酸眼涩,觉得口渴,放下笔,便去外面走廊尽头的热水炉里,倒了一杯热水。 他端着热水往回走,离着副官办公室门不远,隐隐见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桌旁,似乎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弄的文件,倒有点像白雪岚。 宣怀风心如死灰复燃,骤然剧烈一跳,虽记得早上听的那些绞心的话,可那一刻胸内似冰似火,竟有些不听理智的指挥,压抑着激动,往房里一探身。 那人转过身来,笑道:「好勤快,你今天到得比我早,居然把公务都做了**分。」 原来是孙副官。 宣怀风看清楚是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顿时没了热度,微红的脸颊转白,又怕这通透聪明的同僚看出蹊跷,强颜笑了笑,说:「早该回来做事了,前阵子我不在,辛苦了你。」 孙副官说:「我们之间,就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 他是白雪岚心腹,也和宣怀风一样住在白公馆里的,今天白雪岚在小饭厅发那样一场大怒,怎么会没听见风声。 现在见了宣怀风的模样,心里更明白几分。 对于上司白雪岚惊天动地的爱情,这位下属向来是敬而远之,能避则避的。 因此也很守本分,并没有多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和宣怀风说:「既然你来了,我也不和你客气,烦你先把这些公文做了。新的禁烟禁毒条例,那是总理指定要办的事,不好拖延。我先去档案室取一些政府的旧例来,等你做好了这些,我把资料整理了,请你参详一二,如何?」 宣怀风点头说:「就这样办。」 孙副官自去取了诸多资料来,也坐下,埋头苦干。 两人办公桌是对着的,各自办起各自的来,一时十分安静。 等宣怀风把文件写好条陈节略,便踱到孙副官身边,看他办得如何。 孙副官拿起案头一叠发黄的故纸,说:「这里,一份是从前天津总督颁布的一份禁烟令,一份是上海市长两年前发布的鸦片干涉法,你都瞧瞧。其他各地的旧法例,都不如这两份实在,我看我们这份新条例,可以借用一二。」 宣怀风拿起来,细细读了读,拿着两相比较,斟酌着说:「是有值得借鉴的地方。只是有一处,看着让人很不痛快。这条例里,都极避讳洋人。你看这里,就明说了不能搜查洋人居所。又如这里,贩卖大烟被抓住,国人固然重罚,杀头也可以。但如果抓到的是洋人,则交给外国领事处理。那些外国领事馆,哪里会惩罚他们自己人?这是个空当。新条例里,务必把这缺口堵上才行。」 孙副官沉吟了一会,笑得有一丝苦涩,低声说:「国弱民穷,要和洋人抬杠,谈何容易。下个月,政府里有大事要办,我看总理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洋人。」 宣怀风问:「是六国会谈?」 孙副官说:「可不是呢。」 深深地看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虽不知道他这一眼里的深意,但也瞧出不对来,不由问:「是有什么事吗?」 孙副官看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也是微感诧异。 这才知道,原来白雪岚昨日见了宣怀风,对查抄大兴洋行,被林奇骏反摆一道的事,竟是只字未提。 既然总长都不提,他更没有理由掺和进来。 孙副官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不过 第157节 六国会谈快开了,上面国务院很重视。我们这些衙门,自然办事也要谨慎一点。听说总长今天,被总理叫过去了,大概也是为着这件事。」 宣怀风正暗暗琢磨怎么还不见白雪岚,只是堵着心头那口恶气,实在问不出口。 听见孙副官说,才明白了。 这一日,直做了一整天的功夫,午饭也是匆匆吃的,吃完了便又继续做事,累是累,宣怀风倒觉得这样过得实在一些。 下午过了六点,宋壬来问,宣怀风还说再等一等。 孙副官劝着说:「总不能一天吃成一个大胖子,先回去歇息吧。明天总能继续办的。」 收拾了桌上的文件,一道坐汽车回了公馆。 宣怀风回了小院,见到房子匍匐在淡淡暮霭下,一盏电灯也不亮,知道里头没人。白天在墙外听白雪岚一番话,当时是如霹雳袭耳,到了此刻,却是淹入心湖里,反而沉静了,没了那些急怒忧愤,只是一股淡淡的感叹。 他也不是很气白雪岚,也不是不气白雪岚。 既不想和白雪岚决裂,又不想和白雪岚和好。 想来想去,倒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免得徒生伤感。 宣怀风长叹一声,自己进了院子,拉灯闭门,进食沐浴,只觉得孤孤单单,但也自有孤单的美感,偶尔一时心里发狠,便想,有本事,彼此丢开一辈子。 掀被上床,一个人睁着眼睛发了半日呆。 抓过白雪岚的枕头来,抱在怀里,蜷成一团睡了。 半梦半醒之时,似乎有人轻吻自己眉尖发梢,感觉很是熟悉温柔,惊得宣怀风骤然醒来。 睁眼四望,却是夜色如水,冷窗对月。 寂寥无人。 白雪岚的咆哮,又开始不听使唤地在脑子里轰鸣回荡。 「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他不是这样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着!」 「他喜欢那姓林的小白脸,不用瞒着,尽管明明白白的去!」 「以后他爱上哪,就上哪。」 「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 「……老子不伺候了!」 字字记得。 字字扎心。 是真的,很痛了。 第二章 宣怀风寂寥孤单之时,年亮富倒是尽享温柔。 他上次尝了一次海洛因,本来是打定主意,绝不尝第二次的。以他自己看来,自己也并不是意志不坚,以至于会染上毒瘾的人。 只是这夜和绿芙蓉在床上翻云覆雨,颠来倒去,弄个热汗淋漓,却总是不尽兴,怎样也找不回那一夜如梦如幻,乐在天堂的癫狂兴奋。 年亮富伏在绿芙蓉娇嫩的白身子上,挺了几挺,还是停了下来,把下巴压在两团酥软雪白之间,粗粗喘气。 绿芙蓉皱眉说:「不要了,就下来吧。压得人家难受。」 身子蛇似的扭了扭。 年亮富便坐起来,从床头抽了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吸了两口,又随手在烟灰缸里按熄了,仰头想了半晌,对绿芙蓉说:「你再给我卷一枝吧。」 绿芙蓉拿薄被单掩着胸口,侧坐起来,有点吃惊,要劝他,又忽然想起宣怀抿的话,拉不了这男人下水,自己一家四口都要断药的,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迟疑了半天,才低声问:「你是真的要,还是哄着我玩的?」 年亮富说:「当然是真的要。」 见绿芙蓉不动,又说:「你别担心,我就是个海关的官员,难道我还能抽这个抽上瘾吗?我自然有我的分寸。」 绿芙蓉咬咬下唇,闷声下了床,把抽屉打开,掏出那个小包,回来当着年亮富的面摊开,说:「只剩这么一点了。」 年亮富说:「那你全卷成一枝烟吧。这些抽完了,我再给你买。」 绿芙蓉说:「哪里买去?这些都是宣怀抿给我的,他说了外面的货色,我们抽不得。」 年亮富笑道:「那更好办。我问他要,难道他能不给吗?」 绿芙蓉说:「你是他姊夫。你问他,他自然是给的。」 勉强展颜一笑。 取一张烟纸来,把剩下那点白色粉末都倒了进去,夹着烟丝,慢慢卷成一根,却不给年亮富,先自己衔在嘴里,用火柴点着了,大吸一口,把烟圈吐在年亮富脸上。 年亮富倒不嫌弃,抽着鼻尖吸着烟圈味,笑道:「你这小鬼头,倒知道抢好东西。」 绿芙蓉反问:「这是好东西吗?它要真是灵丹妙药,也用不着你们海关查瘟疫似的查了。」 说完,噗嗤一笑,寒霜解冻,如春花绽开。 媚眼如丝。 凑上脸来,亲着年亮富的耳朵,说:「是仙丹也好,是毒药也好,我们一处快活,一处升天。」 两指挟了香烟,凑到年亮富嘴边,让他抽一口,又换到自己嘴里,抽上一口。 两人轮着一根烟,默默抽完了。 年亮富后脑枕在床背上,大手摸着女子温柔的**,眼前视野拉伸变形,渐渐重温那云雾中迷蒙虚无的极乐幻境。 年亮富痴痴迷迷,呵地一笑,咕哝道:「好人,我们再来。」 翻身压在绿芙蓉上,悍勇征伐起来,便是绿芙蓉,也不得不承认这精神头比刚才强了不少,捏着细细嗓子,高声低喘,余音绕梁。 ◇◆◇ 大出人们的意料,白公馆里的这一场冷战,竟打了许多日。 两人本是彼此深爱,发誓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大概物极必反,这便是一个极端的例子,爱得太细致了,越有些放不下。 都想着总不至于就此生分,总有和解的一天,但又都不愿丢了自己的底线,丢盔弃甲似的投降。 倒不是为着颜面上过不去。 而是那一日的事,落在两人眼内心内,实在都颇有各自一段的伤心。 是真的,伤了心了。 于是白公馆便成了两个无形的小国,宣怀风占了睡房,白雪岚占了客房,两人从前分开一会也不行,现在穿衣、吃饭、睡觉,彷佛都与对方无干。 其实两人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本来就算在公事上,也应该常常碰面。偏偏那阵子白雪岚常被总理叫去,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人总不在海关总署。 既然没有白雪岚特意传召,宣怀风也省了事,每日窝在副官办公室,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和孙副官倒是合作无间。 遇到要向总长报告的事,也就推给孙副官去办。 白雪岚何等聪明,一看这样子,知道宣怀风是故意避开自己,心里更恼。 可这种恼,和往日不同,又是轻易发作不出来的,就如烧在地底下的地火,不见形迹,却能烤得地面上寸草不生。 地面上的寸草,自然就是公馆里倒了楣的听差,和白总长的其他下属。 公馆里气氛是一日比一日糟。 听差们之间早传遍了宋壬被白雪岚痛骂的事,连宋壬这被白雪岚视为心腹的护兵头子都挨了骂,都知道总长和宣副官闹生分了。 有一日,管家不知脑袋哪里摔坏了,在白雪岚面前附和了一句,「宣副官也这么说过」,正巧白雪岚在擦他的马鞭,顿时刷地一下,给了他一记马鞭子。 如此一来,谁不警醒? 能到白雪岚身边办差的,个个精滑似鬼,这一段日子,人人敛气屏息,不轻易说笑,在白雪岚面前,绝对不提宣副官三个字。 在宣怀风面前,虽不至于挨打,但只要一提总长二字,那张俊脸便有一股冷冽渗出来,自然而然地让人浑身不自在。 这日宣怀风回了衙门,忽然看见一份文件,列的是建议书的格式,落款是中华商会,起首一行,却写的是『民国政府海关总长民众换届选举之若干建议』。 宣怀风吃了一大惊,赶紧拿着去问孙副官,「这事怎么办?」 孙副官笑道:「这也是老生常谈。每次离换届还差一大半年,这群老财主就要先嚷嚷一阵了。民国政府的官,自然还是国务院说了算。有总理在,总长必不至于被逼宫。」 宣怀风正色道:「依我说,这事不能小看。总长在外头办的事,很得罪了一些人。就怕有人藉着换届的苗头,对总长不利。」 孙副官知道他和白雪岚冷战多时,见此倒觉有趣,笑着问:「宣副官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就此事和总长谈谈呢?」 宣怀风咳了一声,说:「总长那样精明的人,其实用得着我这种笨人提醒。他怕是早知道了。不过这份文件,还劳你去见他时,一并交给他。这上面我粘了纸条,写了标注的。」 孙副官劝他不动,只好收了文件。 这日白雪岚又不知到哪里忙去了,并不曾在衙门里出现,孙副官把东西都带回公馆,等到深夜,白雪岚才回来,孙副官就去书房见他。 他原不想多事,把今天要给的文件给了上司,说了两句公务上头的话,就告辞转身出来。 走到门边,脚步停了停,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转了回来,把那份建议书抽出来,对白雪岚说:「总长,这份,是宣副官再三叮嘱我交给您的。」 白雪岚一听那宣字,眼眉就猛地一抽。 一扫那文件的名目,已经明白宣怀风担心所在,再一看旁边贴的小纸条,正是怀风清秀整齐的字迹。 那捏着纸边的手,情不自禁地微颤一下。 白雪岚问:「既然是他找出来的,怎么他不亲自送过来?」 孙副官说:「大概是忙吧?」 白雪岚这些天收到的文件里,常见宣怀风批的条目要点,实在做得干净细致,但凡所需资料,都列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心里也知道宣怀风勤奋于公事。 可越这样,白雪岚越生气。 他痛苦地一日熬着一日,妄自嗟叹感伤,郁愤握拳。 宣怀风倒潇洒,该吃的吃,该做的做。 他忍了这些天,自忖已经百炼成钢,心如磐石,可恨孙副官,轻轻巧巧地一提,那钢便软了三分,那磐石便被爬山虎缠上了。 打发了孙副官离开,白雪岚在靠背椅里望了半天的天花板,出了好一会神。 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一路急匆匆,在月光下朝 第158节 着那满树白花去,到了小院门外,脚步蓦地轻下来,那心忐忐忑忑,怦怦乱跳,气得白雪岚心里大骂,明明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地盘,怎么回来就像做贼似的? 那么一个对旧情人恋恋不忘,背地里勾搭小白脸的软弱之人,怎么就有资格和他白雪岚顶着干了? 要惹火老子,老子别说揍人,杀人的胆子都有! 心里虽这么说,脚步却越放越慢。 踱到廊下,隔着床一看,屋子里点灯早就熄了,一道人影侧卧在床上,呼吸悠长低缓,在漆黑中,身如山峦起伏。 这一夜云虽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月亮。 偶尔黑黑的云在高空掠过,月亮便偶然露出尖尖的脸,银光撒进屋里,照到床边一角,恰好印出宣怀风小半边脸。 白雪岚看着那熟悉优美的眉目,一时便有些怔忪,好似一万年未见过了,刚要细看,宣怀风眉头忽然一皱,翻了个身去,顿时,只给白雪岚留了个背影。 皱眉,翻身,原是常人梦里无意之举,若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此生气。 偏偏白雪岚不是任何一个人,他所思、所想、所恨、所爱,无不是床上那人。 一叶障目,便不见泰山。 上次离开时,宣怀风举手抱头那一幕便如刀子刻在心头,现在宣怀风皱眉翻身,两个动作在他心里,就成了一个意思。 那自然是拒绝的意思。 白雪岚眼中一黯,刚刚稍热的胸膛又冷下来,揣了一块冰似的沉。 他默默地走开了。 心情如此沉重,他再也不想看那拒绝他的背影一眼,甚至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窗边的那一刻,宣怀风再次在梦中不舒服地翻了一个身,勉强睁开惺忪的眼睛。 有人在看着他吗? 有人在亲吻他的额头发梢吗? 宣怀风扫视着漆黑的房间,低声叹了一口气,扯过那空了多日的另一半床上的枕头,在怀里紧紧抱着。 仍旧的夜色如水,冷窗对月。 仍旧的,寂寥无人。 白雪岚乘兴而去,伤心而归。 走一步,痛一分。 从窗外一步步走回书房,觉得心都被自己踏碎了。 冷战了这些天,那个人就……不痛不痒,无忧无愁! 天底下,竟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他白雪岚,在宣怀风心里,又算什么呢?除了能当个强盗,当个恶霸。 他本来笃定两人就算一时不和,总有和好的一天,此时此刻,却真的累了。坐在靠背椅上,仰头瞪着一成不变的天花板,懒懒的灰心的感觉,陪着他过了一夜。 不料到了清晨,宋壬又找过来了。 这山东汉子真是个实心眼,上次为着宣怀风的事,挨了白雪岚一顿痛骂,这次他又尽忠职守来了,进了书房,朝白雪岚敬个军礼,报告说:「总长,宣副官说,他今天要去一趟年宅,探望他姊姊,您看……」 白雪岚自伤了一夜,这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眼神扫过来,问:「我上次说的话,你是真没听见?」 宋壬愣了愣,嗫嚅着说:「宣副官这些日子都是去海关衙门,我想着那地方安全,就没来问您。这次是去别的地方,我想,还是给您报告一声。」 白雪岚懒洋洋说:「报告个屁。我问你呐,上次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宋壬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见了。」 白雪岚问:「我说了什么?」 宋壬只好背书似的背道:「以后宣副官爱上哪,就上哪,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宣副官要人权,要自由,您就给他。」 白雪岚问:「你觉得我白雪岚说话不算话,是不是?」 宋壬忙着摇头,说:「我不敢。」 白雪岚说:「那你还报告什么?」 冷冷瞥宋壬一眼。 宋壬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总算知道总长是铁了心和宣副官划清界限了,只能讷讷出来。 见着宣怀风,也不多嘴,备好汽车。 宣怀风和他一同坐上汽车,感受着引擎发动时后座的震颤,忽然问:「他同意了?」 宋壬一怔,问:「谁?」 宣怀风说:「你不要脸红,我早猜到了,这样出门,你职责上也会去问一问。他同意了?」 宋壬知道瞒不过他,点了点头。 宣怀风想了想,问:「他怎么说的?」 宋壬很是无奈。 这两位祖宗,都爱问对方怎么说的。有这些功夫,何必打冷战呢?像他和他乡下那婆娘,面对面吵一场打一场,不就结了? 喝过洋墨水,脑子里弯弯道道就是多。 不过宋壬再不机灵,也不至于把白雪岚那些霹雳雷霆,咆哮伤人的话都吐露出来,憨笑着说:「不就是答应了呗。」 宣怀风还是问:「到底他怎么说的呢?」 宋壬被问得躲不过,挑了一句自己觉得不打紧的,低声说:「总长说,您爱上哪,就上哪。」 宣怀风说:「他是就说了这么一句吗?」 宋壬点头,「差不离。」 宣怀风不喜不怒地说:「别撒谎了,传一句话,你倒截了一大半。他说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我不是这样的混蛋,姓林的也勾搭不着,我喜欢那姓林的小白脸,不用瞒着,尽管明明白白的去。是不是?」 他这些天,每每想起这番话来,便是一阵酸涩痛苦,记得清清楚楚,此刻说出来,一字也不错。 宋壬脸上的笑顿时尴尬了,讷讷道:「这个……这个……不不!宣副官,这些话总长可不是今天说的。他也没有要我传给您。」 宣怀风说:「我知道,他是前阵子说的。他还要你传话给我,说,以后我爱上哪,就上哪,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我要的人权自由,他都给。是不是?」 宋壬干笑也笑不下去了,虎起脸说:「娘的!谁他妈乱嚼舌头,是不是公馆里的听差?我回去打掉他满口牙!宣副官,您别往心里去,总长只是一时生气,山东人,脾气大,你看我,和我婆娘吵起来,那能把房头的瓦震下来。您别生气。」 宣怀风笑了笑,说:「我气什么?我还乐呢。我现在要自由,有自由,要人权,有人权。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要是见到他,也代我转告一句,就说我很高兴,多谢了。」 别过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干,自得自乐地哼起小调。 哼了两三句,才发觉不知不觉用了《西施》里的调子。 只觉得,光阴似箭。 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宣怀风蓦地停下,觉得五脏六腑,无处不疼。 第三章 到了年宅,宣怀风倒是受到很大的欢迎。 宣代云虽恨弟弟多日把自己这个姊姊给丢在脑后,见了他,心里又着实高兴,笑骂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地方怎么来呢。怎么今天有空,肯赏脸光临了?不怕挨我的骂?快生孩子的女人,脾气总比常人焦躁些,等一会儿我不小心骂了你两句,你别又急急忙忙地逃。」 张妈笑得脸上皱纹成了一朵花,说:「小姐,你也是的,不见的时候心心念念的想,现在来了,还没有坐下喝口茶,你就说要骂人。怪不得小少爷不敢来见你。」 宣代云说:「你知道什么?他可恶着呢。上次好不容易来了,我明白和他说留晚点,不要就走,他倒好,趁着我小睡,急急地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会吃人吗?」 宣怀风这些天来,心里很有些难受,像一团烂棉絮堵在里头,现在听着姊姊说话还是那么痛快爽利,反觉得亲切,舒服了不少,反恨自己没有及早来,笑着说:「真不是存心的,那天刚巧有要紧公务……」 一语未了,宣代云把手在半空中用力一顿,不许他再说了,道:「这些藉口我不想听,开口闭口就是公务。如今你也学了你姊夫的坏榜样,用这些官腔搪塞我。」 宣怀风想起上次在春香公园里见到年亮富和那年轻娇丽的女子约会,自己出面劝了两句,不知道年亮富是否听得进去,心忖片刻,闲闲地问,「姊夫最近还是很忙吗?今天是周末,他也不在家?」 宣代云说:「在倒是在的。他最近总说公务太忙,累着了,我今天看他脸色真的不太好,劝他不要再出去疯了,回床上躺着养养神也好。呐,正在那里头躺着呢。不然,我叫他起来,陪你说说话。」 宣怀风说:「让姊夫躺着吧,何苦把他吵起来。」 为着姊姊的心情着想,年亮富和外头女人的事,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提起。 因为要坐下聊天,宣代云说今天天气好,不要闷在屋子里头,叫小丫头端了两张藤椅,要和宣怀风在院子里坐。 宣怀风刚要坐下,宣代云似乎想起什么事来,笑着说:「你先别坐,有件事,正好你帮我弄弄。」 宣怀风问:「什么事?」 宣代云指着东边那用鹅卵石围了边的一圈花圃,说:「那几株天竺葵,劳驾你调理一下,松松土。八月了,这花是要小心根部通风的。往常都是我自己做,如今实在弯不下腰。」 张妈正泡了香茶过来,刚巧听见了,插嘴说:「那花谁弄不行,叫个听差不就得了。小少爷难得回来,偏叫他做这些脏兮兮的活计。」 宣代云说:「你知道什么?花根娇嫩着呢,听差不懂,就知道瞎弄,反而给他们摆布死了。去年我种的芍药,不就是年贵乱糟蹋掉了三株?过年时你姑爷喝醉了酒,耍起酒疯来,又给我砸了一盆去。真气死我了。」 张妈说:「听差不懂,我给你叫个花匠来。」 宣怀风说:「不要麻烦,我别的不行,给花松松土还是可以的。只是要找个趁手的工具。」 张妈赶紧找了个花匠常用的那种小铲子过来。 宣怀风接了,蹲在花圃旁,细致地松了一番土。他母亲在世时,也是个爱种花儿的,在宣家老宅里种了不少时令花卉,到了春夏之际,格外开得喜人。 宣夫人早逝,宣司令虽是个野蛮的军阀,对这位大家闺秀出身的夫人倒真的一片深情,连她昔日种的花草也保留着,请匠人细心照顾。宣家姊弟知道那是母亲留下的,自然也很爱护,寻常种花的功夫,也略懂一些。 宣怀风松了土,想着天竺葵到了这月分,还是要小心灼伤叶子的,便又去找了几根长杆子来,插在泥土里,摆个小遮阴架子,斜护着姊姊种的天竺葵。 这才走过来。 两只手上沾了不少泥,便把两手在半空里举着,四处打量。 张妈知道他要找水洗手,忙说:「小少爷,到这里来。」 因为年亮富在屋子里睡着,不想惊扰他,就引宣怀风进了西边一间小厢房,用铜盆端了一盆水,搁在木架子上,说:「我看你也出汗了,趁空擦把脸。」 要找毛巾给宣怀风用。 到处一看,这小厢房里却只有一条半旧不旧的毛巾搭在柜头,看起来黄中透黑,也不知道谁用过丢这的。 张妈哪肯让小少爷用这种脏东西,赶紧到隔壁房间去找干净毛巾。 宣怀风自顾自把手往铜盆里一伸,刚要触到水面,忽地瞥见手腕上白雪岚新送给的金表,心忖,可不要弄湿了。 捻着两根没沾泥的指头,先把金表小心翼翼地解下来,放到木架子边上。 这才把手伸进铜盆里。 清清凉的,沁脾宜人。 张妈拿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回来,宣怀风接了,自然而然地往铜盆里放,张妈忙哎了一声,拦着他说:「不行不行,这水脏了,怎么能洗毛巾擦脸?我再打一盆来。」 宣怀风说:「好麻烦,早知道,我自己去自来水管那里洗了。要你这样端来端去。姊夫花了这么多钱买新家具,其实还不如花点钱把自来水管铺一道,家里用水也方便。」 张妈说:「怪不得姑爷,那些洋玩意,好是好,就是装起来麻烦。前边已经装了一个水龙头子,能用就好了。不就是多走两三步路吗?」 忽然,听见宣代云在外面叫,「怀风!怀风!你快出来。」 宣怀风从窗边探头一看,本来坐在院子里藤椅上的宣代云,不知遇了什么事,已经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站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捏着一份报纸,眉心皱起来,正朝着厢房这方向叫他。 宣怀风吓了一跳,唯恐她是哪里不舒服了,忙忙跑出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快坐下,小心摔着。我这就叫医生来。」 宣代云说:「叫什么医生,我并没有哪里疼。你快看看这报纸上写的。」 把报纸递到宣怀风眼前。 宣怀风看她这样郑重,下意识地想,难道报纸上又刊登了白雪岚什么不好的事? 旋即又生出一丝恼火。 这些报纸,真是太可恶了。 白雪岚为国家做了这么多实在事,无人赞扬。 在码头上镇压几个奸商,那些记者却盯着不放。 岂有此理! 宣怀风在心里暗骂,接过报纸,展开一看,顿时怔了怔,原来不是他和白雪岚常读的社会报纸,却是一张专门说梨园优伶的,名叫《红伶快闻》的小报。 这种小报,常常是爱捧角,爱听戏的有闲的太太先生们爱看的。 想不到宣代云也订了一份。 宣代云很是关切,脖子伸过来,指着那上面一处,说:「这里!」 标题很是醒目,还套了红,显然是这小报上的重大新闻,一行过来,写着『着名伶人白云飞身患肺炎,病危入院!』 正文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自命风流的老学究写的,洋洋洒洒,先把白云飞舞台上的光辉铺陈了一番,然后笔调一转,便大哀天妒英才,梨园失色,白云飞身染重病,垂危入院,戏迷洒泪。 又提到人走茶凉,人生长叹,白云飞一住院,天音园已经另签合同,让一名唤作绿芙蓉的天津女艺术家代替之。 不过写文人对那位绿芙蓉小姐,倒不抱太大偏见,诚恳地表示去听了一回,深有得益。 宣怀风匆匆看完,淡淡一笑,说:「这种报纸,写得乱七八糟,文不成文,词不成词,无聊透顶。」 宣代云气得一把扯了他手里的报纸,磨牙道:「谁要你评论人家的文章。这人居然得了肺炎住院了,这可怎么办呢?亏你还坐得住,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住了院,你还不痛不痒的。」 正不高兴时,恰好张妈拿着拧好的干净毛巾过来,请宣怀风擦脸。 宣代云便对张妈说:「我上次叫你去白老板家里送药,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张妈惊讶地问:「不就是送过去了吗?」 宣代云说:「怎么他住院了,你去了他家,都不知道呢?」 张妈一撇嘴,讷讷说:「我是送东西去的,人家长辈出来接了,事情就办完了,难道我还要抓着人家问根问底不成?我怎么能知道他住院了?」 宣代云瞪她一眼,恼道:「看看,你还顶嘴!」 张妈更是委屈。 宣怀风忙说:「姊姊,你不要着急。他虽然住了院,其实并没有大碍,医生说休息几天,将补一下身体,慢慢地就好了。现在的西医很进步,能治好这种病的。」 宣代云问:「你怎么知道?」 宣怀风说:「我去医院看过他。」 宣代云连忙细问起来。 宣怀风只好把去医院时遇到林奇骏,去病房探望白云飞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想起自己和白雪岚的冷战,正是因此而起,心里满不是滋味。在姊姊面前,又不能不装作一派平静,实在有些挠心的痛苦。 最后,宣怀风说:「他朋友不少,大家都很帮忙的。他亲妹妹也陪着他。我看他虽然虚弱,并不至于不能好。那些记者为了多卖几份报纸,所以把情况写得严重罢了。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 宣代云蹙着两道尖尖秀眉,半晌低着头,彷佛沉思着什么,后来,才勉强一笑,说:「连你也这样说吗?我还以为你一向是很体贴人的孩子,不会和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我知道,他是个戏子,以我的身分,不该交往太密的。只是我觉着他,实在是个可怜人。要论出身,人家也不比我们姊弟差,只是他命运不济罢了。」 停了片刻。 她低低加了一句,「看着他,我只觉得这人生,实在是祸福无常,没什么道理。所以,不由得不尽朋友的本分,能照看的,就照看。」 说完,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宣怀风听着这些话,心像被猛地揪了一下。 他本就是满腹心事的人,宣代云说这番话,或者没有别的意思,但无心之语,入有心人耳里,便勾起百般感慨来。 这祸福无常,没什么道理两句,不但可用于人生,更可用于爱情。 想他没有遇到白雪岚之前,哪会这样三天两头跌跌宕宕,好时蜜里调油,不好时疾风骤雨,心肝脾肺都如同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激荡徘徊一般,无一刻安宁。 不过要是老死不相往来,自己何至于这么没出息,时时刻刻地放不开,痛苦得很想找什么打上几盒子弹泄愤呢? 这土匪流氓恶霸,爱的时候痴狂成迷,冷淡的时候就成了冰霜,什么伤人的话都说出口。 那种一时半刻就变脸的脾气,真把人折磨透了。 宣怀风想着,魂魄已经飞了回白公馆去,垂着头在一边不言声,手搭在藤椅扶手上,默默地用指甲抠上面的编藤孔洞。 宣代云伤感了一会,回过神来,见到他这样,反而一笑,拍了他一下,问:「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这边心里不痛快,你不劝慰一下,还做出个比我更沉痛的样来。要是哪家小姐看上你,可真要被你这种不识趣的性子气死了。走吧。」 伸过手,示意宣怀风把她扶起来。 宣怀风搀着她起来,问:「走?走去哪里?」 宣代云说:「叫汽车准备一下。趁着天气好,去医院看看白老板,也当散散心。」 宣怀风脚立即定住了。 一脸为难。 他上次不过顺路探望过一次,白雪岚都能闹得地动山摇,要是现在再顶风去一趟,岂不是点燃炸药桶? 只是…… 现在,他又何必在乎白雪岚的态度呢? 按白雪岚说的,他爱上哪,就上哪。 宣代云见他不动,奇道:「你不愿去吗?」 宣怀风还没说话,忽然听见主屋窗户那头一个声音传过来,「嗯?那不是怀风吗?什么时候过来的?」 转头去看。 年亮富显然是刚刚睡醒,胸口衣襟敞了一大半,靸拉着鞋从屋里出来。 宣代云说:「你睡醒了吗?」 年亮富说:「哪里是睡醒,压根就是热醒的。快八月了,还这般热,真不让人活。张妈,搓湿毛巾过来。我记得睡觉前开了电风扇的,也不知是谁,把电风扇关了,害我闷出一身汗。」 宣代云说:「那是我关的。这样吹着风睡着,容易生病。」 年亮富皱眉道:「你也不怕我热出毛病。」 张妈已经急急忙忙去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递给年亮富。 年亮富满头满脸了抹了一把,把脏毛巾丢回给张妈,一屁股在藤椅上坐下,拿着搁在小石台上的大蒲扇霍霍地扇,一边问:「你们站着干什么?别回屋子里去,这里比里头凉快。你们姊弟刚才聊什么呢?我说你,怀风来了,你该叫我起来。好歹也是客人。」 宣怀风一张嘴,宣代云就捏了他后背一下,说:「什么客人?他是我亲弟弟,什么时候变成客人了?你这当姊夫的不是见外吗?」 年亮富赔笑道:「好了好了,我才刚睡醒,说一句话,就被你挤兑四五句。我说他是客人,只是一种尊敬的说法,有什么不好?」 宣代云说:「我没空挤兑你,我要出门。」 年亮富问:「去哪里?」 宣代云朝宣怀风打个眼色,说:「你管不着。平时你出门,也这样事事向我报告吗?凭什么我要向你报告?」 宣怀风心里苦笑。 姊夫在外面有女人,确实不对。 但看着这夫妻相处,当妻子的一点不让,也难怪姊夫待不住。 只能盼着生了孩子,当了妈妈以后,姊姊这脾气可以改一改。 宣代云不知宣怀风心里想什么,叫听差去吩咐司机备车,转过头问宣怀风,「你到底陪不陪我去散心?」 宣怀风一想到白雪岚对肺病的疯狂反应,是绝不能答应的,苦笑道:「我真的有事……况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 宣代云说:「不去就算。」 年亮富懒洋洋摇着蒲扇,靠在藤椅上问:「夫人,你要去哪里散心?我陪你去吧。」 宣代云说:「不要你陪,你一身汗呢,快洗个澡去。」 第160节 唤着一个小丫头说:「你给先生准备热水洗澡去,虽然现在天热,他刚刚出了汗,不能洗冷水的。」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赶紧忙去了。 司机过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宣代云说:「我换件衣服就去。」 忙活一阵,果然让张妈扶着,巍巍出门去了。 宣怀风本来想顺道一起出了大门,直接回白公馆的,不料年亮富和他说了一句,「先别走,我们说句话。」 宣怀风只好把宣代云送到汽车上,看着她坐汽车走了,又转回来院子,问年亮富,「姊夫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年亮富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怀抿和我说,他给白公馆上打电话,接电话的总说你不在。怎么你就这样忙呢?他像有事找你,总找不着,央我要是见到你,和你说,给他打个电话。」 宣怀风暗想,公馆里接电话说他不在,多半是白雪岚的主意。 自从赏荷会和那位展军长发生冲突后,白雪岚连宣怀抿也一并讨厌上了,想来是吩咐了管家,不许帮宣怀抿传话,要隔断他们兄弟的联系。 这个暴君…… 但暴君若仍然暴君,那还好一些。 像如今这样,整个的冷面阎王,冷战将军,才真正的叫人心寒。 宣怀风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最近确实忙,常出门办事。既然这样,我这就借姊夫的地方,给三弟打个电话吧。」 到电话间里,拨通了电话,报上自己的姓名,说要找宣怀抿副官。 电话里的人说:「请您稍等,宣副官这就来。」 不一会,对面有人拿起话筒,开口就说:「二哥,你可真不容易找。」 宣怀风说:「对不住,这阵子事情多。小飞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宣怀抿说:「早办通了,就是到处找不到你。你那个白公馆,还有海关总署,看得比监狱还严,我打电话过去,都说你不在。我只道你存心不理会我。」 宣怀风只能还是说对不住。 宣怀抿说:「我已经问准司令了,我给小飞燕找买主。这两天我就能把人带出来给你。不过二哥,人我是瞒着司令给你的,让司令知道我帮着你,他非剥了我的皮不可。城里人多眼杂,为着保险,我们城外碰头,你说行不行?」 宣怀风问:「行是行。只是,城外哪里好碰头呢?」 两人商量了城外见面的时间地方,便挂了电话。 回到院子里,又和年亮富谈了一会话。 可宣怀风和这位姊夫的志趣南辕北辙,年亮富一开口,说的就是当红的戏子,流行的外国扑克牌,宣怀风勉强搭了几句,总提不起兴致,年亮富也看出他不耐烦,意兴索然,换个话题问:「换届的事,你那边有什么风声没有?」 宣怀风正昏昏欲睡,猛地听见这个,顿时醒了,问:「姊夫说的是海关总长换届的事吗?」 年亮富说:「当然。别的换届,干我们什么事呢?只有顶头上司要是换了,我们就麻烦了。唉,现在民国政府了,事情就是多,从前是说总统要选举,要换届,现在倒好,一兴头起来,什么都换着玩呢。非1凡也不知哪个定出来的规矩。这样乱来,让人怎么安心做官呢?怀风,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要对姊夫遮掩。你看,白总长到底是稳当呢,还是不稳当?」 宣怀风便有些惊疑。 他对白雪岚,现在是爱恨分明。 恨,固然恨之。 爱,亦还爱之。 因此不免担心起来。 宣怀风沉吟道:「总该是稳当的。总长上任以来,做了很多实在事,与国与民有利,有远见的国人,都应该看得出他的好处。再说了,总理一直是支持总长做事的。」 年亮富说:「对,我们总长这个靠山是很硬的。」 他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是羡慕,说:「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你看,就抄大兴洋行这件事,换了别人,早撤了八百回职啦。就白总长根子硬朗,现在还扎扎实实地坐在位置上。」 宣怀风猛地一震,脱口就问:「抄大兴洋行?什么时候抄了大兴洋行?」 年亮富说:「前阵子就抄了,你不知道?这就奇怪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亏你还住在总长公馆里。我就不信,你消息比我们还不灵通?」 宣怀风犹在发怔,一时没有接话。 年亮富看他失魂落魄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什么大事,慌成这样,又不是抄了你的产业。」 他打量宣怀风两眼,想起了什么,自以为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大兴洋行的林奇骏,和你也是熟人。原来你急的是这个。这个你倒可以放心,说是抄大兴洋行,其实没抄成,反闹出了大笑话。原来那大兴洋行有外国人参股的,受什么外国驻华总商会保护,很了不得。听说连英国大使都生气了,向总理抗议呢。我们总长一向精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吃了一个大哑巴亏。」 这件事让海关总署丢尽颜面,来往文件上自然能不提就不提,不过因为事情闹得大,职员们私下都知道,议论纷纷。 宣怀风是个少和同僚攀私交的,他一直待在副官办公室,最熟的同僚就一个孙副官,偏偏孙副官知情识趣,绝不乱说话,更不会主动提起和林奇骏有关的任何事。 其他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和他提起这个。 所以,宣怀风一在公文上没看见,二没有私通消息的同僚,竟造成了他毫不知情的后果。 宣怀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年亮富说:「早过去了,你这时候查问起来,又有什么用?」 宣怀风说:「姊夫,你只管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就好。」 年亮富难得被宣怀风这样问事,倒有些得意,把自己听来的都说个七七八八,宣怀风再问具体细节,林奇骏出示的文件上面写着什么,他就说不清楚,摇着大蒲扇说:「又不是我办的,我哪里知道。你真要问,不如问那个孙自安,孙副官。你们不是熟人吗?我听说带人去抄大兴洋行的就是他,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宣怀风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向年亮富告辞。 去把等在大门口的宋壬叫上,坐上汽车,吩咐司机,「到海关总署去。」 到了海关总署,副官办公室的门却是上了锁的,一问人,回答说:「孙副官今天出去办事了,没说哪个钟点回来。」 宣怀风问:「前阵子,是不是查抄了大兴洋行?」 那部门主任因为常和副官办公室有文件送往,之前是受过孙副官有意无意提醒的,大兴洋行的事少在宣副官面前提,此时见宣怀风直接问出来,很是为难,犹豫着说:「这个事,我不清楚。」 宣怀风说:「不清楚不要紧,既然是公务上办理的,总不能没有记录的文件。你把文件找出来,我看看。」 部门主任站着,一个劲赔笑,说:「一时半会,恐怕不容易找。」 宣怀风说:「你只管找,我就在这里站着等。不过,我先说明白,你是管这些东西的,这也是你责任上的事,办事需要的文件找不出来,以后评起各部办事成绩来,我可不好说话。」 俊脸往下一沉,乌黑眸子盯人,倒有几分慑人的威严。 那主任听得这严重的威胁,哪里还敢拖延,急急忙忙进去翻了一阵,拿了一个纸文件袋出来,讪笑着说:「您看,确实就只有这些。能找给您的,我都找出来了。」 他悄悄左右看,又小声说:「孙副官说了,总长的意思,这件事不许底下人再提呢。您看归看,可别说是我找给您的。」 宣怀风说:「你放心。」 接了东西,回到副官办公室里坐下。 文件袋里东西也不多,就几张薄公文纸,草草记录了去大兴洋行一趟的「友好调查」结果,附上大兴洋行少东林奇骏出示的相关合同的抄本。 宣怀风对那张公式化的档案毫不在意,反而拿起另一张《证据详表》细读。 瞧见上面写着,「经查,确系外国驻华总商会签发之证书并公函」。 一看日期,眼皮子骤地一颤。 这日子,不正是自己在医院巧遇林奇骏的那一天吗? 宣怀风忙又把参股合同的登记表抽出来看,别的先不管,只找上面的日期,一看,顿时浑身一震。 俨然又是七月二十四日。 天底下没有那么巧的事。 就算碰巧了是那一天签了参股合同,怎么就能当天把外国驻华总商会的证书和公函弄到手呢?那些官老爷办事的效率,一向是人所共知的。 他盘算了一下,联系着白雪岚这次发的天大的脾气来想,越发觉得不妥,竟隐隐着慌起来。 把那几张文件拢在一块,装进文件夹里带上汽车,敲着车窗说:「回白公馆。」 汽车往白公馆开去,到了巷子口,速度忽然慢下来,偏生宣怀风心里有猫爪子挠着似的,格外的不耐烦,问司机,「怎么开得这样慢?」 那叫小李的司机对着车里的后镜,说:「宣副官,一部车开在咱们前头,这巷子里不同大马路,路窄,越不过去。」 宣怀风问:「前面的车是哪家的?」 司机说:「我认得,咱们公馆的。后头坐着的人,瞧背影像是孙副官。」 宣怀风透着前面汽车挡风玻璃,眯着眼睛瞧了瞧,是有点像。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到了白公馆门前,前头那辆汽车里下来一个人,果然是孙副官,穿着一身灰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外国公文包。 宣怀风下了车,叫着他说:「孙副官,你等一等。」 孙副官停住步,等他过来,笑道:「刚才就知道有车在后面呢,我猜应该是你。听说今天去年宅了,本来还想请你代向令姊问好的。」 宣怀风靠近一步,低声说:「有点事情,想请教,进去再说。」 孙副官微愕,说:「好。」 两人一道进了公馆,往孙副官的房间去。孙副官在白公馆待遇不错,睡房旁边,直连着一间小书房,他们就在小书房里坐下。 孙副官问:「究竟什么事呢?」 宣怀风把腋下夹着的文件袋拿出来,递给他。 孙副官打开一看,便明白了几分,沉吟着问:「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 宣怀风说:「你不用问是谁给我的。这件事,我本来是一无所知的,今日得知了,就不能不来请教一番。」 孙副官微笑,说 第161节 :「本来并不是如何复杂的事。你既然看了这些文件,那么大致经过,也就了解了。何来请教的说法?」 宣怀风缓缓道:「孙副官,你我为国办事,很该通力合作。不怕冒犯地说一句,你不该这样敷衍我。」 这一句肃容直言,极有光明中正之风。 宣怀风瞅着孙副官,漆黑眸子电光火石间耀然生辉。 孙副官见宣怀风这般认真,倒很有些钦佩,也不好意思再走他那既定的圆滑路线,便说:「大兴洋行,总长是打定主意要办它的。那一日,我奉命过去查抄,本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结果被倒打一耙。是我无能,把总长也连累了。」 便将七月二十四日去大兴洋行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他是当事人,自然讲得比道听途说的年亮富清楚十倍。 说完,又道:「这件事,实在很蹊跷,瞧林奇骏的意思,分明有了准备,就等着我们动手,中途丢出外国商会的公函,好让我们下不了台。他很聪明,藉着洋人的势力,很让海关总署难堪了一回。只是这事我们办得很小心,怎么他就未卜先知了呢?」 一边说,一边淡淡地扫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秀眉紧蹙,说:「总长是怎么个看法?」 孙副官说:「总长没说。不过,总长这几天很不高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他被总理召过去骂了好一顿。据说还有报纸要大肆报导,还编了个题目,说什么海关欺压商行,国际友人义愤出手,幸亏发表前被总理知道了,总理亲自打了一个电话给报纸总编,强把这篇稿子取消掉。不然,又让我们海关出一个大丑。」 宣怀风脸色极难看,沉默听着,后来才低沉地说:「你刚才猜疑,说林奇骏怎么未卜先知,我很疑惑这个。实话告诉你,这出事的前一天,我恰好就在医院里遇见了林奇骏。可林奇骏偏偏又是这一天,就和外国商人签了合同,还弄到了外国商会的公函。但是,我虽和他说过几句话,却绝没有提及海关对大兴洋行的举措……」 话未说完,孙副官就摆了摆手,请他停下。 宣怀风问:「怎么?连你也不信我吗?连我自己都尚且不知你次日要去大兴洋行,我又如何泄露?」 孙副官说:「我当然信任你的。可是,你和我解释,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你的上司,哪有让你解释的资格?倒是你,这样特意地解释给我听,反像我指责过你泄露了什么似的。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冤枉?」 宣怀风听了,只是苦笑。 孙副官说:「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办公务,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不可能次次都办得十全十美。」 他笑了笑,又低声说:「宣副官,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脑子里还是有种数学家的顽固。天底下的事大半都模模糊糊,又不是解数学算式,真的都能算出个六七**的数字答案来。依我看,这大兴洋行的消息,到底谁泄露的,到底泄露者是有心还是无意,你都不必再理会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倒是总长那边,请你不妨体谅一二。总长这个人的脾气……」 孙副官顿了顿,斟酌片刻,才往下说:「……总长的脾气,我还不太好说。不过我知道,有时候,你是要受点委屈的。」 宣怀风站了好一会,说:「我知道的。」 第四章 向孙副官道扰而出,宣怀风回了小院,默默地坐在房里,手边就摆着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屋子里很冷清。 这里,白雪岚已是多日不曾来了。 风从窗户外吹来,拂过屏风、木桌、绸床单面子,就扬起一阵轻尘似的,被遗忘的寂寞味儿。 现在,这寂寞的味道里,又添了别的东西,掺在一起,不由得人喉间微微发苦。 宣怀风只觉得脑子有些乱。 不是狂风骤雨中闪电雷鸣,树倒枝断的那种乱,而是秋风萧瑟,黑发如丝,不小心黏在半愈合的伤口上,那种纠结中带着一丝微疼的乱。 那半疼半痒、半酸半涩,叫人很是心烦不安。 他把手按在那文件袋上,轻轻地拍了两拍。现在,他算是明白白雪岚天大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了,估摸着,白雪岚是认为自己向林奇骏泄露了海关的行动。 可是…… 白雪岚,白雪岚。 我宣怀风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公私不分,徇私泄密的小人? 想到这,便感到一股人格被看轻的屈辱。 宣怀风站起身,到柜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有点委屈地慢慢饮着。 凉水滑过喉咙,带着一股惬人的清爽,彷佛把那被误解的委屈过滤了一遍,心底比先前澄清了,他就藉着这个整理思路,回忆那一天和林奇骏的每一句对答。 和林奇骏那一天的相遇,对第二天的查抄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林奇骏和外国人的参股合同,是早上签的?是晚上签的?是和他见面之前,还是之后? 自己在林奇骏面前,到底有没有露出端倪,给了林奇骏提醒…… 宣怀风认真地回忆,那回忆却很不合作,越努力地要想起来,画面却越是模糊,两人的对话他是记得**分,但当时林奇骏的表情,林奇骏的语气,他都记不清楚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被水果刀削了一下的指头,鲜血滴淌下来,弄脏了白云飞的床单。 白床单上沾了血,宛如梅花开在雪地里,很刺眼。 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呢?才多久的事,就记不清楚了? 宣怀风把拇指按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像要把记忆从太阳穴里都压榨出来,然后学福尔摩斯,抽丝剥茧找出事实的真相。 可是,他压榨不出。 他怎么知道要记清楚呢?医院里那一段平平无奇,当时也没实实在在用心铭记。 不过是一番探病,不过是和朋友说几句闲话。 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宣怀风说什么都会认真对待,说一个字,做一个表情,都万分小心,会密切注意林奇骏的一举一动。 可是,他不知道海关第二天会对大兴洋行有行动。 可是,和林奇骏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不如和白雪岚相处那样鲜明,那么让人聚精会神,须臾不忘。 林奇骏和白雪岚不同。 林奇骏是温和,模糊的。 白雪岚,却是那样一个混蛋。 一个活生生,叫人爱,叫人恨的混蛋。 和他在一起,就像与冰火共处,绝不会叫你无聊得打哈欠,总有情绪,总有高兴、愤怒、伤心、无奈、快乐、兴奋…… 宣怀风想回忆医院里林奇骏的一言一行,却每每想起了离开医院后的事。 例如,他回到公馆,在书房里和白雪岚说话,白雪岚说要揍人,因为总长大人被自己的下属丢下了一整天。 例如,知道他没吃饭,白雪岚就开始牙痒痒地咬人。 例如,白雪岚忽然翻脸,恶狠狠地把他拉到浴室,拿热水毛巾擦他全身。 例如…… 例如,那个他咬了一半,白雪岚非要抢着吃的香梨…… 宣怀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往下想。 他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了。 激动无益。 这样让自己的心沸腾着,却如鸵鸟一样躲在角落里,计算得失对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使人徒增笑柄罢了。 那,到底林奇骏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得到提示,从而警惕,从而有了准备呢? 宣怀风摇摇头,努力想把这个自己也回答不出的问题逃避过去。 心烦。 大概如孙副官所言,世界不是数学算式,未必都有清白分明的答案。 可他真恨不得这是一道数学算式,如果是算式,他就算伏案三年,也要把它解出来。 只是…… 只是白雪岚那边,该怎么办? 他生好大的气。 他骂那些难听的,伤人的话。 他这场冷战,打得前所未有的漫长坚定。 宣怀风忽然感到有些窒息,这房里待不住了,他站起来,推开房门,迎面一阵夏风带着花香拂来。 吹得人精神一振。 很好。 很好的风。 宣怀风迎着那清丽的风,出了小院,沿着两边长满矮草的幽静小径缓缓地走。 两手负在背后,脸上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微笑。 别人若是看见,准以为这位英俊洒脱的副官正悠闲散步,正以年轻人的温柔诗意,欣赏这夏日的王府花园。 谁知道他心脏正怦怦直跳,跃动着爱情的快乐和痛楚旁徨,挣扎在倔傲和主动妥协的选择之中呢? 那些对和错,独裁和尊重,信任和猜疑,是一个个色泽或明或暗的肥皂球,熙熙攘攘,碰撞飞溅,是一道混沌而不可解的数学题。 这混沌,这不可解,也许才正是白雪岚和他宣怀风二人世界的特质。 白雪岚生气。 白雪岚骂他。 白雪岚怀疑他。 宣怀风在花园里看似恬然地迈着步,琢磨着这些。 他需要藉这妙曼的景色,让自己给这该死的数学题找几个参数。 别人以为他在欣赏这夏日的王府花园,可,不是的。 他看见假山,想到了白雪岚。 他踩着小石子路,想到了白雪岚。 他走过太阳伞和欧洲式露天小桌椅,想到了白雪岚。 望着池塘里那一片开败犹有三分艳的荷花,他还是不能不想到,白雪岚。 「白雪岚,白雪岚……」 宣怀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念着这个如魔咒的名字,十分感慨无奈。 十二分思念甜蜜。 生气又如何? 骂他又如何? 怀疑又如何? 那个人,原本就是个无赖流氓,土匪恶霸。 从来就不完美,压根就不可能完美。 荷花池上一阵清风掠来,波光粼粼,荷叶在水上轻轻浮动,宣怀风忽地一笑,转身走开。 < 第162节 br/>他本是闲逛的,没目标的。 现在有目标了。 他朝着白雪岚书房的方向去,这冷战,他算是受够了,山不来就他,他只好就山。 走到廊下,迎面遇上宋壬。 宋壬忙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点了点头。 宋壬打量他一眼,瞧了瞧他去的方向,似乎有点明白,低声问:「去找总长吗?」 宣怀风问:「他在不在书房?」 宋壬说:「我并不是打书房过来,并不清楚。不过,总长这阵子只要没出门,大半都待在书房的。要不,我帮你问问?」 宣怀风本怀着主动和好的光明正大之心而来,此时不知为何,想着要和多日不碰面的白雪岚相对,竟有些期待之中的怯意来,脸红着笑了笑,说:「也好。」 宋壬看在眼里,暗中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两位最近打的无声之战,硝烟四起,殃及了不知多少池鱼。 现在这一位总算想通了,和那一位一碰面,说两句好话,哪里还有继续战斗的理由? 那是皆大欢喜了。 他宋壬也不用再夹在中间。 宋壬笑道:「我给您瞧瞧去。」 说是他瞧,其实宣怀风也跟着后面。两人一起到了书房外,宋壬小心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问:「哪个?」 宣怀风听见白雪岚低沉悦耳的声音,心就微微一跳,无来由地紧张。 宋壬咳了一声,高声说:「报告总长,有人求见。」 白雪岚问:「不是说了,我今天不见客吗?不管是谁,和来人说,我正忙,不能待客。真有要紧公务,明天上海关总署和孙副官预约时间。」 宋壬转过头,看看宣怀风,像偶尔发了童心似的,呵呵一笑,回过头,对着里面精神抖擞地说:「报告总长,不是外人,是宣副官求见。」 里面猛地安静了片刻。 白雪岚问:「谁?」 宋壬推开门,跨进去一步,敬了一个礼,说:「总长,是宣副官想见您。您见不见呢?」 宣怀风站在门外,耳朵一热,有些赧然,便身子一闪,站在花架子的阴影里,听着里面白雪岚的回答。 又是一阵安静。 这安静之中,宣怀风竟似能听见白雪岚压抑的呼吸。 正奇怪怎么白雪岚不说话,忽听见里面那人磨着牙,又恨又冷地问:「宣副官?宣副官见我,有何贵干啊?哦,我知道了,是来道谢的。难为人家了,居然还亲自走一趟,怎么?生怕气不死我?」 听得宣怀风一怔。 又听见白雪岚连连冷笑,他应该知道宣怀风就在门外,说话声便故意大了,对宋壬说:「你告诉他,没有见面的必要,我知道他那点意思,也用不着他登门道谢。他现在要自由,有自由,要人权,有人权,高兴得很,乐得很!请他一边乐呵去!你,你也给我出去!」 宣怀风怀着摒弃前嫌的期待而来,本就有些赧然羞怯,被这桶冷水当头浇下,顿时浑身僵硬。 宋壬也被狼狈地赶出了书房,也是一脸惊愕糊涂,正对上站在阴影处的宣怀风,和他愣愣地大眼瞪了一会小眼。 等瞧清楚宣怀风的眼神,宋壬猛地脸色一变,拼命摇着两手,惶惶地说:「宣副官,绝不是我!你车上的话,我绝没和总长乱说!」 宣怀风惨然一笑,轻声说:「算了,我也不怪谁。这白公馆,哪一处不是他的耳目?反正我这次,可把他得罪大了……」 咬着下唇,默默转身往来处走。 宋壬在后面叫,他也不理,越去越远。 宋壬急了,又转身去敲书房的门,大声说:「总长!总长!宣副官这次可真的走了!」 白雪岚隔着门吼,「走就走!还跪下来求他不成?以后他只管乐他的,我才不当这王八蛋黑脸,尽管由他高兴去,就趁他的愿!」 宋壬对这位活祖宗又敬又畏,哪敢和他顶,皱着浓眉站在书房外想不着办法,两手抱着头狠挠一阵,索性转身往后头下人们住的院子里去。 到了那里,见到几个不当班的听差站在檐下吹风聊天,那林肯车司机小李端着一碗面条,正蹲在台阶上嗤簌嗤簌地吸溜。 宋壬火不打一处来,大步过去,抬腿就踹了小李一个狗啃泥。 哐当! 面汤连着瓷碗都砸在地上。 小李浑身泥汤地翻身起来,嚎着问:「干嘛打人!」 宋壬恶狠狠说:「他娘的,打的就是你这挑拨离间的孬货!叫你多嘴!」 冲上前,正正反反就赏了小李几个耳光,边打边问:「让你舌头长!让你胡诌!谁让你去总长面前当哈巴儿狗?宣副官说什么话,干你娘的屁事,你告的哪门子密!」 想起宣怀风刚才看向自己的怀疑眼神,就像被硬逼着吃了十只八只苍蝇,说不出的憋屈,出手更是不留情。 他是打过仗浑身杀气的人,力气又大,小李一个开汽车的,哪里是他的对手,顿时被他打得哭爷爷叫奶奶。 几个听差见不是路,赶紧上去劝着求着把他驾开,嘴里只说:「宋大哥,你是有气量的人。小李得罪你,开导两耳光就成了,他小身板能禁得住你这山东拳头?你歇歇气,他做错什么,我们帮你骂他。」 小李两颊已经肿起指头高,鼻血流到嘴角边,十分狼狈,因见众人拦着宋壬,胆子便大了,伸着脖子叫屈,「总长和宣副官生气,你打我干什么?我一个拿工钱吃饭的,总长要问宣副官说过什么,我能不说?你拳头硬,怎么不打总长去?在我面前抽黑腿,耍威风,算他娘个俅!」 宋壬大眼一瞪,又抡拳头,众人忙忙拦住了,对小李说:「你就少说两句吧,讨打呢。」 好说歹说一阵,宋壬才放下拳头,悻悻去了。 剩下小李骂骂咧咧,一瘸一拐收拾了地上的碎碗竹筷,自叹倒霉。 第五章 宣怀风在书房外受了一场气,话出自他口,入了白雪岚的心耳神意,被白雪岚借来,夹三带四痛骂一番,竟是只字不能反驳。 只能转身离开。 匆匆走了一阵,停下一看,波光粼粼,绿叶如盘,原来又回到了荷花池旁,怅然若失。 他便挑了一块圆石坐下,瞧着小鱼儿在荷叶下躲着日头轻巧游来游去,一时看得痴了,怔怔坐了有二十分钟,忽然听见人声,猛地一惊,回过头去。 原来是两个护兵巡逻,正打后面石子路上经过,不知聊什么,正说得高兴,也没对池塘边坐着的人多加注意,背着长枪就过去了。 宣怀风这又觉得自己犯了傻气。 他主动求和,自问已经让了三分,既然白雪岚不承这个情,断然回绝,那就是白雪岚的选择了。 何必白雪岚断了这根风筝线,自己倒要哀哀切切,做失败者可笑之态? 只可恨这个人,既然打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为什么又做那特务的工作,去探问自己说过的片言只语,还通通记恨着,一字不漏当枪子儿一样打回来? 好。 不是让我自由地乐吗? 那我就自由地乐。 你要不来往,索性就彻底地不来往! 宣怀风眼底燃着火花。 如此一想,顿时内心的虚弱感去了大半,因笃定要对着干,反而找到目标似的振奋起来。 他站起来,彷佛要记录下这个下大决心的时刻,举起手腕来撩袖子。 便是一愣。 手腕上空空如也,不见了那块白雪岚送的镶钻金表的踪影。 宣怀风愕然着,把五指在手腕上摸了摸,像不敢确定它真的不见了,「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忙忙地翻口袋,在身上摸索,找了一通,仍是找不到,急出一身大汗。 站着苦思了好一会,才忽然想起今天去姊姊家里,洗手时曾脱下放在木架子上。 怎么就偏偏把这个忘了? 他一边懊悔,一边又觉得自己不该懊悔,心里倔强地说,这表是白雪岚送来表白爱情的,如今爱情烟消云散,还留着表干什么?也许它丢了,正是一个冥冥中的注定。 恨恨地坐回圆石上,握拳压着膝盖。 但他这分倔强又能坚持多久呢? 内心徒劳的挣扎,若没有一个观众,大抵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的。 不到一会,他在那股辜负了什么似的不安中又站了起来。 纵使很不服气,还是匆匆地朝着电话间的方向去。 到了电话间,拨通年宅电话,门房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很恭敬地说:「宣少爷,您稍等,我给您请太太来接电话。」 宣怀风忙说:「不不,别打搅姊姊,找张妈就好。」 门房说:「那好,我给您叫她过来。」 张妈见姑爷小姐用电话的次数多了,自己被人叫接电话,那还是头一遭,倒很新鲜紧张,过来先把手在围裙上再三擦干净了,拿起沉甸甸的话筒,还生恐抓坏了这洋玩意,用两根手指颤巍巍地捏紧了,对着它问:「是小少爷?」 宣怀风说:「张妈,是我。」 张妈便长长地哎了一声。 宣怀风说:「我有一件事。今天去姊姊那里,你不是给我端水洗手吗?有一个手表,我好像落下了。你有没有瞧见?」 张妈说:「什么手表?我怎么没瞧见?」 宣怀风一听没瞧见,便有些焦急,按捺着说:「我记得就脱了放在搁脸盆的木架子上,你真没瞧见吗?」 张妈说:「小少爷,我要是瞧见了,能不告诉你吗?」 宣怀风说:「那你帮我去那房里找找,也许我不留心,落在哪个角落了。你快点去,要是找到了,帮我收着。别挂电话,我就在这儿等你的信儿。」 张妈答应了,拿着话筒左右看,掂量一下,索性放在了木桌上架着,对门房说:「劳驾帮我看着,小少爷说不要挂呢。」 跑着小碎步到白天给宣怀风端洗手水的那个小厢房里,木架子上却只挂着一块旧毛巾,并没有手表。 张妈在房里来回看了一圈,才急匆匆地回去,拿着话筒说:「小少爷,木架子上不见有呀。」 宣怀风问:「那地上呢?会不会掉地上了?门后呢? 第163节 你都找一遍。」 张妈说:「都看了,实在没有。」 对面电话一阵沉默。 张妈说:「你不要急,要真是不小心落这里了,总归能找出来。不如,我这就多叫些人,细细给你在各处再找找。」 宣怀风想起金表后面那些字,实在不想外人瞧见,忙叫张妈不必如此,叹了口气,说:「一件小东西,不要闹得兴师动众。只是请你帮我留意一下,要是看见了,千万帮我收起来。这事,也不必和姊姊说。」 张妈挂了电话,从电话间出来,穿着中庭东边走。 恰好宣代云脸在窗户边上一闪,隔着窗问:「张妈,叫你给我打热水洗头,害我等了老半天。你烫脚蚁似的干什么呢?」 张妈便转了方向,走到正屋里头,和宣代云说:「我刚才和小少爷通电话呢。」 宣代云说:「呵,这倒是稀罕事。怀风好端端的,和你通电话干什么?」 张妈就站着那儿,笑了笑。 宣代云说:「在我跟前,你少打马虎眼。怀风自去了海关衙门,就学了不少坏习惯,我看他,和从前总有些不同,倒像有意躲着我似的。现在,连你也鬼鬼祟祟起来了?快说,别让我问第二遍。不然,我这就叫车亲自上白公馆,非问个一清二白不可。」 张妈只好说:「小姐,你好冤枉人。我鬼鬼祟祟什么了?只是小少爷说今天过来,大约是洗手时脱了手表,忘哪儿落下了,要我给他找一找。」 宣代云说:「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刚才你就不肯说呢?」 张妈说:「哎呀,哪是我。是小少爷说别和你提。大概那手表也值几个钱,他少年人脸皮儿薄,许是让你知道,怕你骂他不爱惜东西。」 宣代云说:「去,去。我现在在你们眼里,成活阎王,母夜叉了,怎么人人都做出一副畏惧我的样儿来?少恶心人了。再说,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你也不知道我?我何曾为这些金钱物质上的事情骂过他。」 张妈说:「这是。其实小姐你心里疼小少爷,我最知道。」 宣代云举手拔了头上的簪子,说:「打热水来吧,这两天头上真痒。还有,你把姑爷昨儿带回来的那块迎春花香皂拿出来,我要使呢。」 把脖子轻轻一扭,半边身子侧映在对面的梳妆镜里。 她便把手按在圆鼓鼓的肚子上,隔着衣轻轻摩挲,朝着镜子露出一个微笑。 便把此事抛置脑后了。 ◇◆◇ 宣怀风和张妈通完电话,很是沮丧。 在他心里,白雪岚固然可恶,就算他来道歉,自己也未必就有重归于好的打算。 但那个金表,还是不应弄丢的。 这倒是自己的不对。 平白在车上随口一句,也让白雪岚恨成这样,万一让白雪岚知道这表丢了,更是不得了,不知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 宣怀风一想到这里,就咬住了下唇。 彷佛那斗争中的双方,正争锋相对,剑拔弩张,一方不留神,有些疏忽,偏偏又被仇家拿住了自己的错儿,很是有冤无处诉的憋屈。 他便决定把这个秘密保守起来,绝不能让白雪岚知道。 宣怀风走出电话间,从花墙下不引人注目地缓缓往回走,垂下的葡藤轻轻掠过他的头顶前额,挠得人痒痒的。 他边走,边举手拂开那些温柔而缠绵的枝蔓,深绿色的小叶子在掌心滑过,满满夏日黄昏的味道。 原该奼紫嫣红的时节,却陷在这烦恼的吵架决裂中,真叫人心烦、心碎。 宣怀风无奈地叹气,很想把白雪岚彻底痛恨起来,好叫自己远离这患得患失的心境。 但知易行难。 对白雪岚的恨,就如潮汐似的。 知道他可恨,可恨,太可恨。 涨潮时,恨的海水汹涌涌漫过来,淹了一大片。 你以为全埋葬了。 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总会出现退潮,拦也拦不住。 水一寸一寸地退,那永恒不变的海滩就一分分重露出来,才知道哪里有什么埋葬,仍然沙子是沙子,礁石是礁石。 甚至还多了几颗光洁美丽的记忆的贝壳,宝石般点缀在沙滩上。 宣怀风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喃喃,「就是上了贼船……」 上船容易,下船难。 彷佛要和他这世俗的爱情相应和似的,此时,一股世俗的饭菜香自他处飘来,钻进他的鼻尖。 这一日不曾好好吃过两口饭,居然一时被勾起饥肠。 宣怀风抬起头,略一凝神,又听见隐隐有乐声飘扬,像是京胡琵琶合奏,还夹着有人在唱曲。 正在想着,前面小门里忽然转出一个听差打扮的人,见到宣怀风,赶紧站住了,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仔细一瞧,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傅三,再一看他手里提着的三层大食盒,就明白刚才那股诱人的饭菜香气从何而来了。 这道墙后面,是连着公馆里的小厨房。 宣怀风说:「原来是你。你母亲的病如今怎样了?提着这么多好菜,送哪里去?」 傅三把大食盒放在地上,就跪下来,对着宣怀风拜。 宣怀风慌得退了一步,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傅三硬是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拍着膝盖上的灰,笑呵呵说:「托您的福,我母亲的病全好了。这是她老人家吩咐的,说我见着您,一定要给您磕个头。这不是刚巧遇上了,我就磕一个,平常不遇上,我也不敢没事跑到您跟前去打扰。我自己做的那些不争气的事,自己也知道臊的。不过给您保证,我是真的改了,再手脚不干净,您尽管拿枪子儿往我心窝上打。」 接着,又说:「这些菜是送过去小花厅的,总长在那里吃饭。」 宣怀风问:「他一个人,吃得了这好些菜?别撑坏了。」 傅三原本不想说,只因觉得欠着宣怀风人情,又不好意思瞒他,犹豫片刻,看看周围,低声说:「宣副官,我告诉您,您可别往心里去。不然,我就不说了,何必招惹您白生气。」 宣怀风想着刚才听见的琵琶歌声,已猜到三分,叹了一口气,「你直说好了。我这些天,动辄得咎,只有受别人气的份,哪还敢生什么气。」 傅三这才偷偷告诉他,「好些人在花厅里陪总长吃饭呢,这些菜送过去第二轮了,小厨房里师傅还在继续做。原本是总长叫人把玉柳花请过来。后来玉柳花到了,总长嫌不够热闹,又叫她打电话,多唤几个熟人来,预备着吃完饭后还要打麻将,说是要尽着性子乐一乐。如今,可不正在乐呵。」 宣怀风一听,转头就走。 傅三忙拉着他问:「您可千万别去,小花厅那边乱哄哄,熏着您。唱戏的所谓熟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货,您是正经人,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反跌了您的身分。」 宣怀风回过头,说:「谁要去小花厅了。我回房里吃饭去,难道他那一头乐呵,我这一边就活该挨饿不成?」 傅三这才放了手,自己提着食盒送饭去了。 宣怀风走了二三十米,渐渐地放缓了步子。 本来,傅三不提,他还真没有去小花厅的念头。现在步子一慢下来,心底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他也知道,心胸狭隘地查探别人所为,恨而且酸,是极可笑、极可悲、极不可取的,枉他一向自诩为人还算清白,竟然也有这种不光明磊落的心思。 只是…… 宣怀风停下步子,一咬牙,一跺脚,毅然转了方向,直往小花厅去。 只走到楼梯下面,他就听见一阵笑声了,女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夹着白雪岚的朗笑。 那些女子们的笑声虽吵,虽闹,虽如野花遍开,有数种娇媚清脆在其中,却压不住白雪岚震动着胸膛的低低的笑声,就像满目白雪,压不住一株迎风挺立的劲松。 一听白雪岚的笑声,宣怀风一脚踏着楼梯,不禁就停住了,抬着头看二楼窗上摇动模糊的影子。 捏了捏拳头。 他自问是怀着无恨无仇、无怒无怨的冷静心态来的,不过是想瞧瞧,白雪岚到底能闹到何种地步,算是让自己死了心。 不料人还未见,只听那一阵笑,一股无名火就腾地烧起来。 竟比先前白雪岚隔着门骂人,自己受无端的侮辱时,更气得厉害。 宣怀风将上下两排洁白细贝的牙紧紧咬了,不让皮鞋跟在木楼梯上发出声音,悄悄上了二楼,背贴在木隔墙上。 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在说:「这一杯,您可不能逃了。」 宣怀风皱了皱眉。 这声音恍惚在哪里听过,只是不熟。 一时想不起来。 又听见白雪岚说:「饮也无妨。不过,你也要陪着饮一杯。」 另一把女子声音,却是宣怀风认得的,是那位玉柳花小姐,正笑吟吟地道:「总长,您别为难我这位妹妹。她嫩着呢。况且她家里妈妈管教严,向来不许她多喝的。不如我陪您饮一杯,让她在旁边给您唱个下酒的小曲。芙蓉妹子,你那《梨花泪》不是唱得很好吗?给总长好好地唱一段吧。」 宣怀风听了玉柳花这话,忽地明白过来。 刚才说话那一位,就是曾在公园里撞见的和姊夫在一处的年轻女子。 当时三弟不是介绍说,是著名艺术表演家,绿芙蓉吗?也就是玉柳花的同行了。 白雪岚不赞同道:「拿《梨花泪》来下酒,岂不是酒入愁肠愁更愁?本总长今天是要行乐的,偏不听什么《梨花泪》。玉柳花要和我饮,那就饮。不过你,你,还有你,要想不喝酒,都须给我唱一个合格的曲子才行。你先来,别的乐器免了,只着琵琶伴奏,听得唱词清爽些。」 大概房里有人被白雪岚点名了,便是另一把从不曾听过的娇嫩声音,柔柔地问:「我唱没关系,只是,什么才是合格的曲子呢?」 白雪岚说:「你挑着你觉着好的唱,对了我的胃口,自然赏你。」 那女子沉吟了一会,说:「那便唱这个吧。」 几声琵琶调转,便听见嘤嘤唱道:「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只唱了一句,白雪岚就哼了一声,说:「打住,打住。这曲大大不合格,什么结同心,尽今生,都是骚客自以为是的幻想。凡是说爱情永恒,说一生一世的人,都是大骗子,应该通通以欺诈罪问刑枪毙。」 第164节 > 他此时已饮了几杯,似醉非醉,说出一番狂语,众人都顺着他的意思,嘻嘻地笑说:「那是,您做大官的,果然看得透彻。唐皇夜梦,梁祝化蝶,不过戏台上演着,哄傻子的玩意儿罢了。」 接下来又有几人咿咿呀呀地唱了,白雪岚有说不好的,也有说不错的,饮酒吃菜,和女子们玩得甚欢快。 轮到绿芙蓉唱时,刚唱了「心中事」三字,白雪岚就又叫停了,笑道:「说了今晚要高兴,你偏提心事,很该罚。玉柳花,这一次你不许偏帮她,定要叫她罚喝一杯才行。过来,到我这边来领罚。」 绿芙蓉似羞非羞道:「你再欺负我,我可要走了。」 白雪岚说:「你要走了,我可扫兴了。那我就罚你玉姊姊,谁叫她带了你来?闹我一个大没趣。」 玉柳花哎呀一声,说:「这可是连坐啦?太不公平了!芙蓉妹子,你可不要害我,快乖乖过去俯首认罪,哄总长高兴起来,饮一杯……不,你索性饮三杯了。总长,您看这事,我办得可好?」 白雪岚笑道:「很好,很好。」 绿芙蓉说:「你们就只欺负我罢。」 果然走到白雪岚身边,痛饮了一杯。 众人便都叫好。 宣怀风在外头听着白雪岚和她们谈笑风生,大不是滋味。这时,楼梯上又有听差提着食盒上来。 宣怀风往里一缩,避在拐角,不让听差看见。 不由气苦。 何必来着,这样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实在庸人自扰。 却又很不甘就这般走开 房里白雪岚不知说了什么,众女子发出一阵笑声,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很有些杂七杂八的不正经的话。 玉柳花说:「她们都唱了,我也唱个什么吧。」 白雪岚说:「你要是唱个好的,我也赏你。」 玉柳花笑道:「也罢,为了您的赏,我就豁出去一回。平素陪人吃饭,我可是不唱这曲子的,今儿为了您尽情地乐,破一遭例。」 抱了琵琶,五指在上面拨了拨,媚媚婉转,唱道:「向珊瑚枕上交欢。握雨携云,倒凤颠鸾。」 只这一句,白雪岚就大叫了一声好,痛笑起来。 玉柳花得了这一声好,很是得意,便越发撩拨着往下唱,「……腰摆东风款款,樱唇喷香雾漫。凤辗龙蟠,巧弄娇啭。恩爱无休,受用千般。」 一边唱,只引得白雪岚一边拍桌,很乐地合着拍子,还说:「难为你乖巧,我给你开张一千块的支票,让你买两件新行头去。腰摆东风款款,嗯,你也是一个细腰的美人……」 宣怀风俊脸直沉下来。 忍无可忍,猛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冲下楼梯,向着公馆大门去,走到一半,又猛地停下脚步,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秀眸中便带了一分倔强煞气。 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回到楼下,扬手就对着二楼上窗户甩。 这怒中出手,劲头奇准,只听砰地一声脆响,石子打破西洋彩色玻璃窗,直砸进去,小花厅里顿时响起一阵莺燕惊呼。 宣怀风一砸得手,掉头就跑。 等白雪岚在二楼廊上气势吓人的现身,只居高临下捕捉到一道熟悉的颀长背影,正羚羊般地往小院方向奔逃,一溜烟就消失在菱角门后了。 白雪岚扶着栏杆,伸着脖子,远远看着。 一脸阴沉,早不翼而飞。 玉柳花从小花厅里出来,和她姊妹一左一右围了白雪岚,也顺着他的视线晃着头往远看,嘴里埋怨,「哪个促狭鬼,做这种事。我一身新呢子衣裳,都沾了汤汁。」 白雪岚搂着她的腰,心不在焉道:「那算什么,我明天送你们每人两匹日本绸缎料子,由着你们做新衣裳去。要不,再加送每人一对珍珠耳环,你看如何?」 众人料不到他出手如此大方,一阵惊喜欢呼,连声道谢。 白雪岚说:「谢就不必了。叫人来重新摆过桌子,再弄些热酒热菜上来。你们再唱两首好的来。嗯,刚才就是你,唱的那个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很不错。等一下,你重唱一遍,只管细细地唱给我听。」 那被白雪岚点了名的女孩子,只是十五六岁,刚上了两次台的一个丑旦,并不很懂这些贵人们的交际,闻言倒是一怔,娇憨地问,「您不是说那曲大大不合格吗?怎么又要我唱?」 白雪岚眼中微光闪动,嘴角缓缓逸出一抹笑意,低声说:「傻丫头,此一时,彼一时。你连这也不懂吗?」 那笑虽极淡,可也极迷人。 如漆黑夜空中的星辰,偶尔一睐,透露出一点皎洁微妙的,幽远而不可捉摸的银光。 便是国王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也无法与之媲美。 第六章 这一夜。 自小花厅挨了那一石子儿,直是雨过天晴,而且见了彩虹。 正如白雪岚所言,得了真乐。 不但再摆上席面的菜更可口,新温的酒更醇香,连美人儿唱的小曲,也是首首中意。 白雪岚喝着美酒,听着妙曲,眼瞥着那花般绽开,妒意四射的破碎玻璃窗,手握那棱角分明,分量不轻不重的惹祸石子儿。 美滋滋。 美得不知天上人间。 席上美人环绕,奼紫嫣红,满目春色,都只是隔岸观花,临水照月。 只有那人,虽不在眼前,却如在眼前。 白雪岚一杯杯地痛饮。 论理,这第二轮的晚宴,不该开的。 论理,他应该立即赶上去,找上那位逃走的肇事者,把这场不可取的冷战结束,真来个握雨携云,倒凤颠鸾。 可白雪岚没这么做。 他几乎是刻意地忍耐着,像一朵期待万年的花终于开了,他忍着不立即下手采摘,折磨自己似的故意晾上一晾,将那欣慰的甜味,发酵得深更难忘。 他白雪岚,曾饱尝了嫉妒之苦。 如今,终于被爱人吃醋的微幽快乐,挠到了痒处。 也好。 就让那人,再多嫉妒一刻。 就让那人,再多难受一刻。 等宣怀风,把自己的名字又爱又恨,又甜又酸地深深铭刻在心上,从此须臾不忘。 白雪岚就赶过去,抱着他。 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再不松手…… 「总长,您再喝一杯。」 「喝!」 白雪岚饮得很豪爽,很痛快。 他用那扇破碎的玻璃窗户下酒,用那块不值钱,却砸得小花厅鸡飞狗跳的石块下酒。 用,那心中爱得太深的青年,飞快逃走的清秀背影下酒。 这些下酒物,实在太妙。 带醉期待的感觉,也实在太妙。 于是小花厅中,琵琶不绝,娇歌萦萦,斟酒不止。 有人唱,「秋月凉风起,天高星月明。」 白雪岚举杯,施施然,道:「龙头泻酒邀酒星。」 连饮三杯。 有人唱,「与君欢,讨得金兽香残,银烛成灰。」 白雪岚举杯,潇洒道:「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还是连饮三杯。 数不尽的三杯下肚,连白雪岚的海量,似乎也渐不够用了。 待玉芙蓉唱,「晓风清露滴银床……」 白雪岚朗声接道:「如此时光,醒也何妨,醉也何妨。」 便掷了酒杯,抚掌大笑,说:「我量已尽,不再奉陪了。」 当下站起来,出了小花厅。 大步下楼。 剩下一众女子,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位大人物英俊洒脱,才情过人,只是脾气实在有点古怪。 这时夜已极深。 宣怀风砸了窗户,逃回小院,沐浴后藏着一肚子心思上床,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不曾入睡。 到了这月上花梢,更鼓敲残的时分,才好不容易有些困意。 正翻了个身要睡,猛地听见屋外有人,把反锁的房门拍得砰砰大响,把他惊得立即坐起上身,大声问:「谁?」 外面的人没回答,只是砰砰敲门。 其实不说也能猜到。 在戒备森严的白公馆,这个钟点,这样霸道的敲门方式,除了白雪岚那拈花惹草的流氓,还会有谁? 宣怀风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你走罢!我锁门了!」 外面恍若未闻,仍是大声敲门。 宣怀风也不理他,翻身躺下,拿枕头蒙在头上,心忖,你尽管敲到天亮,我反正不开。 只是砰砰的敲门声,仍一声声传进耳里,似乎要敲到天长地久,吵得宣怀风再也没有一丝睡意。他忍了五六分钟,终于耐不住丢了枕头,刚重新坐起来,门外那讨厌的敲门声竟然停了。 走了? 宣怀风正发愣,正对床的窗户忽有黑影一闪,碰地一下,猛地跳进一个人来。 他跳是跳得很快,却又似乎脚步不稳,落地时手掌往身边的梨花茶几上一晃,把几个小摆设小杯子全扫到地上,顿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宣怀风又惊又怒,说:「白雪岚,你干什么!」 那高大的身影已经摇摇晃晃到了床前,一屁股坐下。 一阵酒气袭来,醺得宣怀风几乎醉倒。 白雪岚伸臂来揽。 宣怀风哪里肯让他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生气地说:「和那些女人饮酒作乐,喝醉了,你还有脸来?」 白雪岚一笑,打个酒嗝,口齿不清道:「如此时光,醒也何妨,醉也何妨。」 宣怀风说:「你真醉也好,假醒也好,都给我一边去。真当我好欺负吗?」 白雪岚又呵呵一笑,摇头晃脑,满口酒气地吟一句,「床前央及半时辰,等下观瞻越可人。我不,呃,不欺负你,呃,欺负谁?」 完全是醉态了。 宣怀风俊脸绷得紧紧,说:「你是打定了 第165节 主意耍酒疯了,是吗?」 白雪岚哈地一笑,忽然张开双臂,朝着宣怀风一扑。 宣怀风赶紧后退,白雪岚扑了一个空,面朝下跌在床垫上。 就这样不动了。 宣怀风只以为他在耍花招,跳下床,警惕地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等了半天,白雪岚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他渐渐放下戒心,凑过去看了看,把手拍拍白雪岚。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宣怀风叫了两声,「白雪岚?白雪岚?」 白雪岚还是趴着不动。 宣怀风把他翻过来,一看,竟然已经沉沉睡了。 这倒把宣怀风弄得一怔,气也气不起来,笑也笑不出,瞪了喝得大醉,睡得舒坦的白雪岚好一会,才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这人,竟使出如此卑鄙,又如此浑然天成的一招。 一个人,就有再多的道理,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抗议,对着一只地地道道的醉猫,也只能活活憋回去。 宣怀风在心底大骂可恶。 决定丢下这男人,自己找别的空厢房睡去。 正要走,见白雪岚大半身子躺在床上,两只脚吊在半空,还穿着两只皮鞋。 宣怀风便顺手帮他脱了皮鞋,丢在地上。 正又要走,没想到临走时,再看一眼,不经意瞧见白雪岚身上的白缎长袍皱皱的,脖子上扣子还紧紧扣着。 这样睡,也不知道会不会勒到脖子,呼吸不畅? 宣怀风犹豫一下,又俯下身,轻轻帮他把脖子上的扣子解开。 手一碰到白雪岚的脖子,白雪岚便转了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满脖子湿湿的,似乎出过很大一身汗。 这样睡过去,明天岂不生病? 宣怀风怔了片刻,那股无奈之极,窝囊之极的滋味,实在非言语可形容。 再叹了一口气。 只好去浴室里接了一脸盆热水,拧了热毛巾来,给白雪岚擦脸擦身。 白雪岚穿着衣服时显得修长,其实骨架大,很有分量。醉酒的人身子最沉,要抬起他半身擦后背,费了宣怀风不少力气。 默默地,把这只横行霸道,不可理喻的醉猫给料理好,宣怀风自己也累得够呛。 这时候,哪还有出去另找空厢房的精力,毛巾往脸盆里一扔,索性倒在床的另一边,闭上眼睛就睡了。 饮酒的人都知道。 平常千杯不醉的人,一旦真醉了,那后果很是严重。 白雪岚这一醉,非同小可。 不但敲门、跳窗户、胡言乱语的事,通通忘得精光,还倒在床上,呼呼一觉,直睡到大中午。 第二天,过了十一点钟的样子,他才慢慢睁开眼,头疼欲裂地起来。 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好些天没进过的卧室里。身上衣服已经换过,皮鞋在地上,袜子也不知被谁脱了,一个装着水的脸盆放在床边,盆里浸着一条毛巾。 地上一滩碎片,像是打碎了什么小玩意。 白雪岚吃惊之余,又颇为欢喜,只是不知道宣怀风到哪里去了,赶紧忍着头疼起来,摇铃找人来问。 听差说:「宣副官一早就出门了。」 白雪岚问:「去哪?」 听差摇头,「不知道,宣副官没说。不过宋队长是跟着一道去的。他们坐的还是那辆林肯轿车。」 再问别的,听差更是不知道了。 白雪岚猜想宣怀风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工作,打了一通电话到海关总署,接电话的人到处找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没见到宣副官。也没同僚说今天见到他。」 白雪岚忽然感到不安。 他昨天实在饮多了,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更不记得宣怀风对自己那千年难得一遇的伺候。 便很担心。 是不是那人气极了,竟至于离家出走了? 不过,宣怀风是带着宋壬的,宋壬总不会任他作傻事。 白雪岚一时找不到宣怀风,也无计可施,心不在焉地叫人摆午饭,恰好管家过来,给白雪岚报告了几件公馆的事。 等白雪岚给了指示,管家随口又提起另一件琐事来,说:「昨天宋壬,跑后面把小李给打了。」 白雪岚一听,自然明白缘由,笑道:「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宋壬就是这样一个炮仗脾气,我看小李也不敢找宋壬要这个公道。」 管家说:「可是,小李似乎有点委屈。他向总长报告,也是他的分内事,怎知道会因为这个挨打呢?」 白雪岚说:「好罢。你叫他过来,我和他说两句。」 管家就去把小李叫了过来。 白雪岚看了一眼,果然是鼻青脸肿的,想着他也是对自己诚实,着实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又叫管家去帐房取五十块钱,当是医药费。 小李本来很怨自己倒霉,现在得了总长亲口夸奖,又有钱拿,肿着的脸顿时也有了几分笑意,连连向白雪岚鞠躬,说:「谢谢总长。」 白雪岚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你不是开林肯汽车的吗?怎么今天没跟着出去?」 小李说:「我挨那几拳头,到现在瞧东西还模糊的,就不敢轻易开车。要把汽车撞坏了,或撞到人,我承担不起那个责任。所以和悦生打个商量,换了他今天开那辆林肯汽车。」 白公馆里有几辆汽车,当然不止小李一个司机。 悦生也是一个开车很稳妥的。 白雪岚又问:「宣副官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李摇头,说:「今天我并没有见过宣副官的面,要说确实的消息,我并没有。只是,昨天从年宅回来时,宣副官有问我一句,识不识雅丽番菜馆的路。」 白雪岚略略一沉,问:「是枫山那头的那一家?」 小李见他注意起来,很觉得受了几分重视,高兴地说:「当然是,雅丽番菜馆只有那一家。总长,您知道,这城里城外的上等菜馆子,我都熟路,没一家不会去的……」 白雪岚却没心思听他吹嘘,截着他的话问:「城里这么多饭店,他都不去,偏到城外干什么?」 小李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约了什么人做东道吧。」 白雪岚问:「约了谁?」 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无异,但小李被他眼光一扫,心头却陡然有些颤颤,彷佛回答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来,就犯了什么罪过似的,刚才的一分得意都吓飞了,老实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白雪岚又问:「他昨天在年家,有遇到什么人吗?你仔细想想。」 总长说明了要「仔细」,小李自然不敢不仔细,低了一回头,绞尽脑汁地想了,掰着手指说:「真的,没有什么人。宣副官进门,我就一直坐在车上,那车就停在年家大门口,要有外人进来,我准能看见。后来宣副官扶着年太太出来,还说我把门口占住了,年家的汽车开不过来,要我把车倒退一点。年太太坐上车走了,宣副官才又进去了。」 白雪岚却听出问题来了,问:「年太太都出门去了,他还进去干什么?怎么不立即坐车回来?」 小李说:「像是他姊夫年处长在家里吧。」 白雪岚目光一凛,猛地站起来,吓得小李蹭地后退了一步。 「备车,把护兵们都叫上。」白雪岚沉声说:「我要去一趟雅丽番菜馆。」 第七章 宣怀风这一天醒得特别早。 他睁开眼时,白雪岚还在身旁沉沉睡着。 虽然对这男人心里还有疙瘩,更不满意他借醉耍赖的手段,但宣怀风醒来后的目光,就不自觉定在那张英俊安逸的睡容上了。 大概人初醒时,精神上浑浑噩噩,心肠也比清醒时要略微柔软,不那么刚硬。 又大概一个人睡着时,尤其是白雪岚这样的男人睡着时,总能显得比醒着时乖巧安静,毫无防备,让人情不自禁地温柔。 这两个大概加起来,便让宣怀风昨晚的一肚子气消失了**分。 房间里少了白雪岚几天,积了一屋子的不安气息,如今,看着他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香甜地睡着,那些不安就灰一般地被吹走了,无影无踪。 一切,就像回到了未吵架前的那一刻。 彷佛一个难过的梦,一睁眼,就看见了满窗户的大太阳,那样明亮,令人可喜。 宣怀风有着自律的性格,向来不赖床的,醒了就应该下床洗漱换衣,可他这一刻却丢了自己的习惯,想懒洋洋地在床上待一会了。 在软枕头上撑起手肘,托着头,微笑地注视着白雪岚。 清晨神秘的静谧中,这成了一种新鲜的享受。 笔直的鼻梁下方,喷出的气息悠长均匀,随着那呼吸,结实胸膛缓缓地起伏。 宣怀风在满溢的温柔满足中,忽然生出一分诗意的灵感,这些在平常理所当然的事,竟也似乎看出了奥妙。 虽只是安静的睡容,那呼吸,那胸膛起伏,如此简单,却已经给人极大安慰。 这里面,藏着澎湃的生命。 白雪岚澎湃的生命。 宣怀风在心里惬意地叹了一句,忍不住伸出手,把修长的指头在白雪岚乌黑的鬓间抚了一抚。 怕把他吵醒了,又缩回手,继续撑着头,静静享受属于自己的这一分欢乐。 孙副官说的话,真是值得深思,人生并不是数学题,算不出来一二三四。 就拿他自己来说,开始那么生气,那么委屈,狠狠地想着要和白雪岚结束合作,分道扬镳,现在又如何呢? 只是白雪岚喝了几杯,往床上一躺,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没说,事情就似乎这么过去了。 宣怀风觉得这不公平。 可是,他已经一点也不恼了。 还觉得快乐。 白雪岚,你就是个会占便宜的恶霸。 宣怀风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食指顶在拇指上,抵在白雪岚鼻尖,想弹他一下,究竟还是忍住了。 不想白雪岚太快醒来, 第166节 这人醒了,不知道会不会又要吵架。 他那阴晴不定,随时爆炸的脾气,宣怀风确实有点怕了。 夏季的清晨是这样迷人。 鸟儿在窗外叫着,掠起一道道凉风。 那风就钻进窗来,抚着人凉爽的皮肤。 白雪岚漆黑的扇子般的睫毛,被风吹得不时微微一颤,好几次让宣怀风以为他要醒了,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却又没有醒。 宣怀风就这般享受着,注视着。 最后想起和宣怀抿的约定,才念念不舍地起床,悄悄换了衣服出门了。 带着宋壬坐上车,才发现林肯车的司机换了。 宣怀风问:「小李今天休息?」 过来顶班的司机悦生从倒后镜里看了宋壬一眼,宋壬一脸平常,半眯着眼睛,两手抱着胸。 他一个开车的,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向宣怀风敷衍过去了。 悦生又问宣怀风去哪。 宣怀风想起丢了的手表,那是白雪岚送的,如果真弄不见了,实在不好交代,便问:「我本来是要到城外一趟的,不过,要是先往年宅一趟,要多少时间?」 悦生说:「这钟点,街上汽车不多。您要是赶时间,我开快一点,小半个钟头吧。」 宋壬顿时把眼睛睁开了,说:「赶时间也不能开快,总长说过,汽车一定要稳稳的开,撞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宣怀风说:「那就先去年宅,我有点事要办。」 当下把车开去年宅,宣怀风下了车,门房就已经把门开了等着他,献勤儿地小声说:「先生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太太在家,不过大概还未起来。」 宣怀风说:「我不找姊姊。只是昨天落了一件东西在这里,顺道取一下。」 说完,自行进了年宅。 路过前庭,看见年贵在台阶上叉着手吆喝年资浅的几个听差和丫头,「都搬出来,老爷昨天说屋子里的陶罐子犯潮呢。你们也太懒了,这么大太阳,不叫你们,你们就懒得晒一晒。」 众人就在前庭里忙着搬东西。 年贵一转头,看见宣怀风来了,赶紧鞠躬请安,笑着问:「您来了?太太未起来呢。您看我这里忙的。」 宣怀风还没说话,屋子那头匆匆走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年荣,也是一个在年家做了多年的听差,和年贵资历相当,走到跟前,就对年贵皱眉,说:「大清早,你声儿小点。不知道太太还在睡觉吗?吵醒了她,看你得一顿骂。」 说完,才发现了宣怀风在跟前,也是赶紧请安。 宣怀风和这些听差向来没什么话说,笑一笑就过去了。先到张妈房间里,房里却是空的,遇到一个做浆洗活的丫头,宣怀风就问了问。 那丫头说:「张妈买菜去了。」 宣怀风问:「怎么现在是张妈买菜?不是厨子做的活吗?」 丫头说:「厨子也买。不过太太口味挑,厨子伺候不好,所以凡是太太吃的,张妈买的才称心。」 宣怀风点了点头,只好自己走到昨天洗手的小厢房里。 这地方张妈是找过的,已经回报他说没见到,他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不过尽人事找一找,围着小厢房看了一圈,别说金表,就连一点带金色的玩意都不曾见着。 正叹气,年贵走了进来,很关切地问:「听门房说,您落了一样东西?很贵重的?」 宣怀风说:「是落了一件东西,倒不算顶贵重。」 年贵问:「是什么?」 宣怀风说:「是一个手表。你瞧见了吗?」 年贵说:「没有瞧见。不过,要是瞧见了,一定告诉您。」 宣怀风说:「那是我一个朋友送的礼物,丢了它,实在不好意思去见我那朋友。要是你帮我找着了,我重重答谢,也送你一只好手表,如何?」 年贵笑道:「瞧您说的。捡到了,我还能私吞不成?当然是还给您。这是分内事,也不敢贪您的赏。」 宣怀风看看时间,这样一个来回,也花了大半个钟头,和宣怀抿的约会肯定要赶不及了,叮嘱了年贵不用把这件小事告诉年太太,就匆忙走了。 在年宅大门坐上汽车,对司机说:「到枫山的雅丽番菜馆,你懂地方吗?」 悦生说:「懂的。我开去过两次。」 宋壬问:「宣副官,怎么忽然要出城?」 宣怀风说:「和人约好了,在番菜馆碰头。怎么,我身上又多了一道不准出城的禁令吗?」 宋壬被他这样反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没有。总长表过态了,您是完全自由的。」 这一句倒勾起宣怀风的回忆。 很明白这些话都是白雪岚负气时所说。 但想着白雪岚此刻正躺在两人共同拥有的大床上,睡得像个孩子般的香,那些不愉快的冰雪,都被终于升起的太阳融化了。 便温和一笑,敲着玻璃车窗说:「出发吧,别迟到了。」 悦生得到命令,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漂亮昂贵的林肯轿车像黑色的鱼,轻松地滑离了年宅大门。 ◇◆◇ 这一日确实阳光好。 风和日丽,出城玩的富人们也就多。 因为路窄车挤,城门口一辆汽车被一驾路过的装水果的马车蹭花了汽车门,两方吵起来,占了大半条马路,通行不得,竟导致城门处排起小小的汽车龙来。 衣衫褴褛的报童很懂生意之道,抱着满怀的报纸,在汽车龙里穿梭,一边扬着手边的报纸,一边扯着嗓子叫头条,「敌机轰炸济南,平民死伤过千!一毛一份!总理决心狠打海洛因,吸食者要坐牢!一毛一份!」 宣怀风摇下车窗,叫报童过来,买了一份。 展开来看,果然有关于禁毒的新闻。 宋壬不懂字,在旁边呆呆看着,宣怀风就念了几句给他听。 宋壬兴奋地说:「那敢情好。总长和宣副官就是天上的人,能做大事,还能上报纸。」 宣怀风说:「这是总理办的事,上报纸的也是总理,和我无关。不过,现在只是给老百姓吹吹风,给点提醒,等以后新制的条例出来了,那才见真功夫。」 前面叭叭几声汽车喇叭响。 那吵架的马车和汽车总算挪开了,汽车龙慢慢地疏散开。 等林肯汽车过了城门,直开了枫山,已经和宣怀抿约定的钟点晚了二十来分钟。 宣怀风进了雅丽番菜馆,见到座位都是满的,许多时髦女郎和西装公子在座上风度翩翩地吃喝谈笑,却怎么也见不到宣怀抿。 正担心是自己迟到,宣怀抿已经走了。忽然看见前面餐厅走廊深处走出一个人来,朝着自己频频招手,正是宣怀抿。 宣怀风赶紧过去。 一到面前,宣怀抿就一脸不耐烦地问:「怎么这会子才来?我几乎就要走了。」 宣怀风说:「对不起,汽车到了城门,刚巧……」 不等他说完,宣怀抿就拦住他的话头,说:「好了,没工夫听那些。总之我倒楣,等了大半天,进去再说。」 宣怀风跟他进了包厢。 一进门,就瞧见一个打扮得很得体精致的女孩子,在座位上站起来,脸颊微红地打量着他。 宣怀抿对她说:「你傻站着干什么?不是说和他在舒燕阁见过一面吗?难道忘了他的样子?」 小飞燕这才说:「记得的,这是宣副官。」 朝着宣怀风微微一笑。 宣怀抿说:「我这位二哥,就是一位及时雨宋江之流的人物,很是怜香惜玉。唯恐展司令卖了你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愿意出钱赎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小飞燕又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转。 宣怀风不料宣怀抿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话说得如此透彻,倒有些赧然,对着小飞燕轻轻点头,问:「你这一阵,过得还好?有人很念着你,时时问你的平安呢。」 那个「有人」,指的自然是舒燕阁那位颇有义气的梨花姑娘。 小飞燕却似乎会错了意,瞅着宣怀风的目光多了一丝羞涩,娇憨地笑了笑,说:「我过得很好,托你的福。宣副官,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赎了我去,会对我好的。」 宣怀风知道自己说了让人误会的话,更是大窘,也不能分辩,只好微笑。 幸亏宣怀抿拉开了话题,问宣怀风,「二哥,我答应做的,已经做了。这会儿人就在你跟前。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小飞燕赎身的银钱,你可不能短我的。」 宣怀风忙道:「自然,我不能叫你为了我担风险。」 宣怀抿说:「那你带了多少钱来。我为了争这个差事,是下了保证书的,总要带回至少一万块钱,才能交代。」 宣怀风顿时一怔。 宋壬原不知道宣怀风来番菜馆的目的,进了包厢,听了几句,才大概明白个意思。 他是和展露昭打过一架的,自然知道宣副官的三弟,就是展露昭的副官。见到宣怀抿,已经起了警惕,开始还想着人家兄弟说话,不宜插嘴,到现在听见宣怀抿开出一万块的天价,便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就说:「宣副官,这价钱不对头。硬是要不得!」 宣怀抿见他插话,不屑地瞅瞅他,假笑着问:非!凡「价钱怎么不对头?你们不出门,不晓得外头的事。这几个月,钱贱得都不像钱了,济南不是受到敌军空袭吗,许多物资运输跟不上,到处物价飞涨。富人们都往首都逃难来了,花钱的人多了,东西反而少了。一毛钱的白菜,现在一块钱都未必能买到。何况是买一个漂漂亮亮养出来的好姑娘?要是这个价钱要不得,也无妨,大不了我把人带回去吧。」 宋壬又要瞪眼睛。 宣怀风忙止着宋壬,说:「这里头的事你不明白,不要说了。」 小飞燕也看出这金钱上面的问题,小脸胀红了,说:「宣副官,你不要为难。我这样不懂事的笨人,你上别处去,一抓一大把。钱白花在我身上,没意思。」 宣怀风说:「不。我帮你赎身,是诚心诚意的,并没有犹豫的地方。只是数额方面,估算不足,现钞带得不够,我很惭愧。」 宋壬被宣怀风阻止,又见着小飞燕,年轻轻的姑娘家很困窘可怜,无法再说下去,只能闭了嘴。 第167节 宣怀抿问:「你带了多少?」 宣怀风在口袋里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现钞,说:「六千块。」 这次过来给小飞燕赎身,他早猜到要花钱,出门之前,已经把几个月的薪金都领空了,他没有做过给女子赎身的事,连个衡量的标准也没有,想着多带一点总是好的,还向帐房预支了两个月的薪金。 原以为有六千块,总应该够的。 谁知不然。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标上世俗的价钱呢? 这给小飞燕赎身的海口,也是自己向宣怀抿夸下的。 宣怀抿把那叠钞票放在手上,很不在乎地用拇指抿了抿,只扬起唇笑笑。 宣怀风说:「我在海关衙门里做了一阵事情,薪金都在这里了。」 宣怀抿露出惊讶的脸,问:「那位白总长,不给你钱花吗?」 宣怀风说:「怎么不给?我每个月的薪金,已经很高了。」 宣怀抿说:「薪金是薪金,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他难道就没给你支票本子?若是这样,那一位也太不重视你了。」 宣怀风脸颊微微一热。 白雪岚是提过给他在银行开个户头,弄个支票本子,可他又不是常常要花钱的人,当时就拒绝了。 只是这些两人之间的事,无须向别人去说。 宣怀风想了想,打着商量道:「不如这样,你再等我一等,我这就坐汽车回去,向帐房预支四千,拿过来给你,你看怎么样?」 小飞燕垂着手,在一旁腼腆地听着,这时候说:「宣副官,你真是好心。可是为着我,实在不值得的。」 宣怀抿呵地一笑,说:「二哥,你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这四千块钱,难道我还怕你亏了我?只要你写一张四千块的欠条,这事就算办成了。」 宣怀风还未说话,宋壬眉头又皱了,张口说:「宣三爷,这话不地道。一般朋友上头,还留点情面呢,何况宣副官是你哥哥。他的为人,你难道信不过?就这么几千块钱的事,逼着自己亲哥哥打欠条,说出去,你脸上也不光彩,是不是?」 他个头大,中气足,嗓门大,就算不用力吼,说出话来也是梆梆响的,很有一种让人觉得难以抵挡的魄力。 宣怀抿跟着展露昭做一本万利的生意,眼界也大了,寻常几千块钱,哪里放在眼里,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心里那份酸意,故意和宣怀风为难。 见宋壬出头,宣怀抿心里一沉,恨恨想道:这天底下的人,怎么人人都把他当凤凰蛋一样地捧着?连个粗鲁的臭护兵,也这样一心一意,恐怕他被人吃了去。 不过,自己答应得展露昭满满的,拍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做妥,要是现在气跑了宣怀风,事情失败,回去不知道要挨展露昭多少恼火。 因此宣怀抿受了宋壬这几句话,反而转过缓和的态度来,笑嘻嘻地说:「看来我要是不做个人情,就真的不光彩了。好罢,人你们今天就领走,我先收了这六千,剩下四千,看二哥方便。我也不定期限,你手头何时宽裕了,便何时给我。大不了,我把自己薪水也贴一份到这里头,算做一件善事。你看行不行?」 宣怀风不料三弟如此好说话,心头一松,说:「行。你放心,那四千块,我一定尽快给你。」 宣怀抿又问:「怎样,小妹子,我对你不错吧。」 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对小飞燕挤了挤眼。 小飞燕羞涩一笑,低声说:「宣副官,你也是好心人。我记着你的恩。」 事情这才算谈好。 宣怀风想着白雪岚在公馆里,不知醒了没有,两人刚刚出现和好的苗头,恨不得立即回去瞧瞧他的态度,便提出要走。 宣怀抿拦着道:「二哥,刚才你那位护兵说我不地道,对不住,这话我要原封不动,转送给你了。我帮了你好大一个忙,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来,捞不到一分钱好处也就罢了,还凭空担着四千块的空头支票。你就连一顿番菜也舍不得请我吃?」 宣怀风明白过来,笑着说:「是的,确实应该我做东道。」 几人在饭桌旁坐下。 宣怀风叫了侍者把菜牌子拿过来,递给宣怀抿,说:「我很应该请你的客,你点菜吧。」 宣怀抿却没接过去,手在半空中潇洒地一摆,哂道:「番菜来去就这几样,用不着看菜牌子。」 随口说了几样大菜。 侍者一一记了,下去照做。 不一会,大菜全端上来。 因为宣怀风给小飞燕赎了身,小飞燕便很识趣,先自在宣怀风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了。番菜的主菜照例是一人一份,她见不能帮宣怀风夹菜,就常常提了桌上那很有西方美的玻璃凉开水壶,帮宣怀风杯子里频频添水。 倒弄得宣怀风不好意思,闻着身边传来的淡淡脂粉香气,浑身不自在,向小飞燕连声道谢,又问:「你怎么不吃?」 小飞燕说:「好,我吃一点。」 学着宣怀风拿刀叉的模样,自己切了一小块,放到嘴里,细细嚼了。 宋壬也被宣怀风招呼着坐下来一道吃饭的,宣家两兄弟面对面坐着,他就坐在两人之间。番菜馆里没有白酒,他又不爱外国人的红酒,于是和宣怀风一样,也喝凉开水,一口气喝空了自己那杯水,因为见小飞燕总把玻璃凉开水壶放在她手边,不由起疑,便把晶莹透彻的玻璃杯递了过去,说了一句,「劳驾。」 小飞燕帮他倒了一杯。 宋壬端起来,也不忘唇边送,先放到鼻尖嗅了嗅。 这举动引起宣怀抿的注意,有些不满地问:「怎么?你还怕我们下迷药不成?为了四千块钱,我也值得?」 宋壬说:「对不住,不是疑你们,实在是老习惯。从前在山东剿山匪,路过村子里借水喝,必定打着十二分的精神。那些地方,民匪一家,稍不留神,就会着了人家的道。现在到了太平地方,这疑神疑鬼的老习惯却改不掉。」 宣怀抿冷笑着说:「原来我身上还背着土匪的嫌疑了。」 宣怀风说:「三弟,他是个粗人,不懂说话。你何必和他计较。来,吃菜。」 他知道宋壬是粗中有细的,一边说,一边便把眼睛偷瞥宋壬,见宋壬把杯子里的水喝了,知道那水应该是没问题的,也放心喝了。 一顿饭吃得倒也不拖遝,小半个钟头就了事。 宣怀风身上大钞都给了宣怀抿,是剩下些小钞,全拿出来,刚好够结帐。 他领了小飞燕出来,一起坐上林肯汽车,和司机说:「回公馆。」 司机便把汽车朝着回城的路开。 从枫山到城里,很有一段荒僻路,两边都没有人家,只是一些野地野林,宣怀风坐在车上,看看身边垂着头不做声,把娇小身子挤在座椅里的小飞燕,心忖她大概怕生,让她一个人先静一静也好,便掉过头,看着窗外绿油油的杨树偶尔现出身影,又迅速往后飞掠。 那源源不绝出现在视野中的野地野林,模样都差不多,看得多了,很有催眠的功效。 宣怀风看着看着,渐渐生了困意,眼皮耷拉下来。 几乎就要睡去时,忽然听见同车的宋壬一声大喝,像耳边爆了一记响雷,「看路!」 接着猛地身子往前一冲,几乎撞在前座背。 宣怀风顿时醒了几分,勉力睁开眼张望。 原来汽车已经急刹车停下来了,却已经不在公路上,歪到了一边的野地上。 宋壬啪地赏了司机一个耳光,骂着问:「找死!怎么开的车?」 司机哭丧着脸说:「不知道怎么着,开着开着,忽然犯了困,眼皮子一往下,方向盘就转歪了。」 宋壬刚要再打,忽地一股倦意袭来,竟很有打哈欠的**,他是有经验的人,顿时吃了一惊,回头问宣怀风,「宣副官,你也困吗?」 宣怀风说:「正想睡。」 宋壬脸色一变,忙说:「快打开车门!娘的,阴沟里翻船了!」 三人赶紧打开车门。 司机和宋壬都从车里出来,看见宣怀风还半个身子探在车厢里,宋壬急着问:「您做什么呢?」 宣怀风说:「小飞燕没动静了。」 宋壬把他拉开,自己探头进后座,嗅了嗅,把身子退出来,说:「不用说了,这姑娘身上的香粉有古怪。她倒是第一个被迷倒的。此地不宜久留,幸亏总长想得周到。」 便伸长脖子往来处看。 宣怀风不解地问:「你说什么想得周到?」 宋壬说:「您出门,从不是一辆车的。总长说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肯汽车后面还有一辆跟着呢,一会儿就到。我们要赶紧坐那一辆离开。」 正说着,已经听见汽车引擎声。 果然一辆汽车远远开过来。 宋壬见了,举起双手挥舞。 那辆汽车见了,速度慢下来,朝着他们开,到了两三百米处,蓦然轰然一声巨响,黑色汽车激射出无数碎片。 宣怀风眼前一花,人已经被宋壬猛地扑倒在地上,膝盖胸膛被地上的碎石咯得生疼。 一瞬间脑子浑浑噩噩。 再抬起头来,视野都是乱晃乱摇的,耳朵里受着刚才那爆炸巨声的影响,嗡嗡回鸣,被狠拍了两下,才发现宋壬正一脸激动,对着自己嚷嚷。 他一时也听不见宋壬在说什么,正要问,猛地肩膀上被宋壬拽得生疼,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宋壬拉扯的方向跑,跑了十来步,才赫然发现野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几个高大的男人,脸上蒙着布,手上都拿着枪,朝着他们团团逼来。 宣怀风浑身一震,顿时明白过来。 也不用宋壬拽扯了,跟着宋壬拼命地跑起来。 后面那些男人本来是慢慢逼近的,看他们要跑,大叫着说:「抓!抓!」 也开始跑着追在后头。 宋壬吼着说:「往林子里!」 宣怀风也知道在无遮掩的野地里,是必定要落入敌手的,现在只有林子里能躲上一阵,仗着涌起的一股劲,耳边风声呼啸如号,蓦然冲过一片野地,眼看就要进入坡下的林子,前面却忽然钻出两个人,挡着去路。 其中一人踏着长军靴,眉目深刻,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眸里却激荡着猎物落入掌中的兴奋——正是曾经在白公馆捱过打的广东军军长,展露昭。 展露昭见宣怀风朝着自己跑来,心里那般畅快无法形容,扬声说:「不要跑了,你已经中了迷药,再跑下去……」 话未说完,脸色骤变,猛地往地下一扑。 头顶上砰砰两声。 一道厉风从耳边割过,火辣辣地疼。电光火石间往身旁一瞥,另一名下属已经倒在草地上,朝左边歪着的头,眉心正中露出一个血洞。 展露昭心里大骂一声娘,知道这护兵枪法厉害。 他唯恐对方又开枪,在草地上连翻了两翻,才跳起来,这一个空当,却让宣怀风和宋壬趁机突破他这个方向,冲进林子里了。 后面追上来的人见他倒下,唯恐他有个闪失,纷纷乱了追踪的方向,朝这边跑过来,大叫,「军长!」 「别乱!」展露昭发了狠,掏出手枪,往天上砰地打了一枪,喝道:「老子他妈的没死!把林子围起来搜!宣怀风留活口,其他统统打死!」 说完,第一个冲进林子里。 宣怀风和宋壬逃进林子里,只管往树木茂密的地方跑,四面都是凶狠的叫嚷声,不时有子弹砰地打在脚后,溅起尘土。 藉着林木大石阻碍视线,两人左冲右突,总算暂时摆脱追兵,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 这一轮逃命的急跑下来,两人都累得脚后跟抽筋,蹲在石后,还不敢大口喘气,怕引来林子里的敌人,憋得肺里烧着了似的疼。 宋壬说:「宣副官,这样不成事。我脚下越来越沉了,我们再跑下去,只怕一头栽在地上,随便人家零剐了卖。这不是一般的迷药,看来非要过水才能消解。他奶奶的,这鬼地方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水。」 宣怀风也正觉得身上力气渐渐不济,低低地喘着气,说:「我来的路上,看到这东边有一条河。」 宋壬点头说:「那好,你朝着东边跑。我留在这挡他们一阵。」 宣怀风问:「那你呢?」 宋壬听出他的意思,用铜铃大的牛眼狠瞪了他一眼,说:「护兵就是吃这一碗饭的,你做副官,还想和我抢饭吃吗?那姓展的要抓的是你,等你走远了,我再出去,他们准不追我,只追你去的东边。这样我们两个都有活路。快去!」 猛地推宣怀风一把。 宣怀风一下没留神,被推了半个身子出来,没了石头的遮掩,顿时林子那边有人叫起来,「在这里!」 四面八方都是惊心动魄的脚步声。 宣怀风再没有犹豫的余地,咬了牙往林子东边闯。 身后砰砰砰响了几声枪,接着便是几声惨叫,「他娘的有埋伏!」 宣怀风知道宋壬为自己争取的时间极为有限,更不敢迟疑,直扑目的地,但林子里追兵太多,敌我悬殊过甚,宣怀风狂奔了片刻,脚步越来越沉重,忽然听见左边有人大喊,「人往东边去了!」 三四个男人吆喝着追过来。 宣怀风心里着慌,手底下却异常沉着,掏出白雪岚送他的两把勃朗宁,双枪在手,不假思索就是砰砰两枪,霎时有两人栽倒。 竟是一声哼也没有。 两个都是眉心中枪,两眉中的血洞,彷佛尺子量过一样,毫厘不爽。 众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枪法吓得心寒,脚步顿时慢下来。 宣怀风趁着这一慢,簌忽钻进树后,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踪影。 第八章 城外。 几辆车快速往枫山方向行驶,一路上飞沙走石。 白雪岚坐在其中一辆车上,满心的火急火燎。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总觉得一种不安在割着他的心。 说不出的懊恼。 他昨晚不该发那般狂态,故意喝醉的。 若是不喝醉,晚上到了房里,和怀风自然有一番好说话,也不至于蒙头大睡,醒来时才惊觉转了局面。 甚至,本来就不该为了一个姓林的,闹出这些是非。 雅丽番菜馆? 怀风昨天除了去海关衙门,就只有到年宅。海关衙门里不用说,白雪岚知道,怀风是去见了孙副官。那就只有年宅了。 年宅里,年亮富和怀风说了什么呢? 约了谁在雅丽番菜馆碰头? 不会是年亮富。 白雪岚出门前已经问着了,年亮富今天去了衙门坐班。 这姓年的,要不是留着有一点小用处,早该处理了。 可是…… 白雪岚直觉到自己有做得不足。 年亮富最近和广东军走得近的事,怎么不先透点风给怀风呢?怀风是毫无防备的…… 正皱眉沉思着,汽车嘎地一下,毫无预兆地在半路上刹住了。 白雪岚目光霍然一跳,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前面车子里的人都跳下来了,面对着前面的大路,不知望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听见白雪岚问,一个背着枪的护兵忙忙走过来,报告说:「总长,前面出事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护兵跑过来。 这一个年纪大点,目光也老成,见到白雪岚,沉声说:「总长,是公馆的车,被人在路上埋了炸药。」 白雪岚脑子嗡地一下。 他从汽车里下来,手扶着车门,五指都是麻木的,彷佛血都冻住了。 唯其这份入骨的冻,也冻住了他一切激烈的反应,在外人看来,反更显得他的冷静。 他走过前面的一辆车,往前路上看,果然一地焦黑不堪的残渣。 他便沉着地走上前,脚步一丝也不乱,目光沉沉地扫过。他看见地上一个形状古怪的黑洞,汽车已经被炸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混合着带血污的肉泥残肢,火烟焦味已经不那么浓厚了,淡淡的弥漫在空中。 一枝海关总署的车头旗,半歪着插在那些碎片中,迎着风偶尔一展,像悲哭着什么,又似在讥讽。 白雪岚的胃蓦地抽动。 这样的场面,他在山东见过不少,可以说是见惯的了,从没有过这种止不住想吐个一塌糊涂的痛苦。 他把手紧紧按在胃上,微微眯着眼。 手下们怕他受不住,有几个跟上来,担心地问:「总长?」 白雪岚轻声说:「这辆不是林肯汽车。宣副官的座驾呢?分头去找。」 这一句话没怎么用力,但护兵们是很听他的,顿时散开了。 白雪岚站在那堆硝烟碎片前,迎着令人不愉快的风,缓缓把视线往四周去探,忽然,他猛地僵硬了身子。 在西北方那几堆高大的黄石边上,隐隐有一点黑边。 白雪岚迅速移了几步,角度偏过来一点,顿时看清了,那是林肯汽车! 电光火石间,他浑身的血从冰冻到沸腾了,像脚底下装了弹簧一样,爆发似的扑过去,那完全是猛虎见了猎物的矫健,和刚才的冷静全不是一回事。 冲了一百来米,视野中的目标更清楚了,确实是宣怀风坐的那一辆。 「怀风!」白雪岚喊了一声。 他猜到多半宣怀风不会在车上,但忍不住就这样撕开了嗓子喊。 散开的护兵们看见他的动静,都转过身来随着他跑起来。 林肯汽车不知道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开离了大路。 两个车门大大地开着,离着车子不远,那个叫悦生的司机仰头躺着,瞪大的眼睛里装满惊恐,身上流的血已经凝固了。 白雪岚煞住脚步,只扫了一眼就认出那是枪伤,三颗子弹打在司机胸腹上,已经死透了。 他很快把视线转开,发现车后座隐隐有个黑影匍匐着,又像烟花蓦地燃着似的惊喜起来,叫着「怀风!」探头进后座。 但下一刻就立即把头退回来了。 沉着脸。 不是怀风。 是个昏睡中的女人,那满身叫人不舒服的脂粉香气…… 迷香! 这时,跟着他的护兵们才跑得气喘气吁地到了。 有人叫了一声,「呀!悦生死在这里了!」 白雪岚眼里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芒,不动声色地解了枪套子,把手枪揣在手里,沉声说:「弟兄们,有人给宣副官下套子了。他们用了迷药,是想活抓。宋壬是有经验的老手,未必让他们轻易得手。这里只有林子能藏人,给我往林子里搜,见到不是自己人的,只管开枪,一个别留!」 ◇◆◇ 宣怀风发了狠劲地跑。 肺里烧着似的疼,左脚踝也一样,辣辣地抽搐地疼,那是在逃跑时陷进浅石坑里拐到的。 可他不敢把脚步放慢一分,拖着受伤的脚踝,在野林里深一步浅一步地躲避着,逃着,四处都可能冒出追他的男人。 子弹常常落在他身后或者身旁的树桩上。 但能避过子弹也许并不算是他的运气,好几次,他听见那些人在叫,「抓活的!」 其中一人的声音他从前不怎么认识的,现在深深记住了,那是展露昭的声音。 「要活的!」 彷佛地下的魔王,饿了几千年肚子,在狰狞的野林和子弹穿梭间,嗜血地低吼。 宣怀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了那个姓展的,可笑他从前还觉得这姓展的为人不错。 他真是不识人。 白雪岚才是有远见的。 脚踝的剧痛把他的思绪猛扯回来,听见脚步踩在碎树枝上的异动,宣怀风煞住步子,骤然往右边一纵,整个身子贴在一株半枯的大树干上,隐蔽身形。 脚步声渐渐靠近。 宣怀风把后脑勺紧紧抵着树干,闭着眼睛默数,因为急跑而怦怦跳动的心脏忽然强力一缩。 「在……」 宣怀风人影在树后一闪,扬手打了一梭子弹,却射歪了,子弹簌地擦着男人的脸过去。 那男人扑倒在地上,还不忘继续那句大喊,「……这里!」 宣怀风转身,继续跑起来。 后面传来追赶声,枪声惊动了敌人,把他们都吸引到这个方向了。宣怀风边跑边张嘴喘气,迎着风用力摇晃脑袋。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逃多远。 一路上他开了不少枪。 第169节 />打了多少人了? 十个总有的吧? 没有功夫去记数目,但他打出去的子弹,**不落空的。可宣怀风并不满意,因为并不是一打一个准,开始还打得不错,准头后面渐渐不行了,想打脑袋,子弹却常常歪射到肩膀,迷药让他的手不稳了。 他从前以为杀人是很可怕的事,现在却没功夫想着人命的珍贵了,也许他父亲那属于军阀的冷酷也存在于他的血液里。 现在他只希望勃朗宁的弹夹永远是满满的。 因为,他不想落在这群人手里。 可是,他的脚疼极了,也幸亏那样疼,他才能依然是清醒的,至少没有在狂跑时撞上前头的树。 视野里什么都摇摇晃晃。 宣怀风觉得自己的头沉得不像话,诡异的倦意总是侵扰过来,一停下来,也许就一屁股坐下再也跑不动了。 不能停。 昏沉沉的脑子里浮起白雪岚的脸。 换了是白雪岚…… 白雪岚一定会撑到底的。 白雪岚,就算被一支军队围着,也一定不会放弃。 那个男人,从不服输的。 宣怀风用力咬着下唇,逼出最后一点力气,把脚步加快了一些。 这林子真是太大了。 也不禁怀疑,东边那条河,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呢?还是自己来的时候记错了?还是走错了方向? 他满脑子凌乱着,像机器一样驱使着自己的双腿,念咒似的对自己说,是你死活要自由,要人权,现在自由倒是自由了,却惹了大乱子。如果真被人活抓了,叫白雪岚怎么瞧你? 被白雪岚瞧不起,那可难看得很。 他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一边乱糟糟但又非常毅然地想着那些实在不该在此时去想的小事。 忽然间,一个清新的声音传进耳里。 宣怀风只一秒就听清楚了。 是水声! 他大喜若狂,加了十二分的力气往前跑。 只要解了迷药,只要他两把勃朗宁还有子弹,那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他们能有多少人,大不了还有十个八个。他脑袋清醒着,有枪在手,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他的枪法,可是白雪岚亲自教的。 水声越来越清晰了,绕过了几颗大树,视野骤然开阔,一条小河像享受艳阳照耀的淑女,从林边蜿蜒文静地流淌经过。 水面舞动黄金般的粼粼波光。 宣怀风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人影,猫着腰在林边蹭出去。他不敢太露身形,把身子蹲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下。 这种时候,也无暇顾及会弄湿鞋袜。 他双脚踩到不及膝盖的浅水里,把两把救了他性命的勃朗宁放到手边露出水面的石头上,低头掬水往脸上扑,不想脸上才感到一点凉意,毫无预兆地一股大力从身后涌来,似乎有一只手重重推在他背上,顿时立足不稳,重心往河心处栽。 宣怀风头脸进了水里,视线一阵模糊,无法呼吸,两手乱拍着水面挣扎,背上的那只神秘的手却始终用力压着,不让他抬头。 头顶传来一阵撕扯的痛。 像是谁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往水深处扯,又按着他的头往水下灌。 宣怀风虽然生长在河流颇多的广东,水性却很差,被这样一推一压,一扯一按,骨碌骨碌喝了好几大口水,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双手乱抓乱挠,似乎抓到行凶者的身体一下,才引得对方手劲松了一松。 趁着这一个机会,宣怀风拼了命把脖子伸出水面,才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脚触不到河底,下面彷佛是无底深渊,只见了一眼阳光,瞬间又沉到水下。 此时那只神秘罪恶的手已经消失了,只余他在要命的水中挣扎沉浮。 他竭力伸长着四肢,只盼着抓到一点什么,但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水。 想要空气。 哪怕一点也好! 肺里憋着烧红的炭,一点一点,越来越令人心悸地炮烙着他,要把他逼疯了。 他五指抽搐似的空空抓挠,感到力气正从身上被抽走。 快死的绝望笼罩了他。 宣怀风绝望地想起了白雪岚。 他不想死。 一个人,如果在世上有一个极爱他,而他也极爱的人,那他就绝不会甘愿死的。 他要是死了,白雪岚摘的桑葚,拿给谁吃呢? 白雪岚喝醉了,又找谁跳窗户,找谁耍赖呢? 宣怀风胸膛里执着的求生的**冲动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吸一口气,涌进鼻子和气管里的却全是水。 但就在这要紧的时候,头顶上方的波光猛地震动起来,有人跳进了水里。 白雪岚! 宣怀风在心底激烈地大叫了一声。 那人游到宣怀风身边,宣怀风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即使他快晕过去了,但他还是使出所剩不多的劲儿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两人在水底往上升,很快,宣怀风感到脚底触到软软的河底了,大概他们已经游到了浅的地方。 宣怀风被打横抱到岸边。 岸边的地也是软软的,依稀有浅浅的清澈的河水被风吹着,一抚一抚,宣怀风就在这浅浅的清澈的河水浸润的岸边仰躺着。 他略微睁了睁眼,头顶强烈的阳光射得他立即又闭上了。 一双手触着他的胸腹,按压下来。 宣怀风咳了一下,猛然翻身,哇哇吐出几口清水。 垂着头喘气。 那双手就抚着他的背,问:「好点没有?」 一听那声音,宣怀风陡然僵硬了。 他一抬头,对上展露昭含笑的视线,双手撑在地上就往后退。 展露昭居高临下,早占了优势,压上来一手挑着他的下巴,问:「怎么掉水里去了?亏得我赶早一步,不然,还不一定救得你。」 宣怀风把头一甩,翻身要逃,脚踝却蓦地一紧,被人抓住了。 那只正是受伤的左脚踝,让展露昭这么粗鲁的一抓,疼得钻心,宣怀风顿时发出一声闷哼。 展露昭问:「弄疼了吗?你真娇嫩。」 便把五指松开,隔着湿漉漉的白袜在脚踝处慢慢爱抚。 宣怀风毛骨悚然,冷冷地说:「展露昭,我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出了意外,你广东军承担不起。识相的,就放我走。今天的事,我不和别人说。」 展露昭一笑,说:「别说你是政府的人,就算你是天庭的人,我也不放。」 这一笑,却笑得很令人心惊胆颤。 宣怀风喝问:「你想干什么?」 展露昭说:「你还是和当初那样好看。」 说完,便两臂一伸,把宣怀风抱住。 宣怀风用手抵着他的胸膛,狠狠往外一推,却被勒得更紧,刚要说话,唇一张,男人陌生的气息蓦地印上来,正贴在唇上,软中带硬的舌头狡猾地往里挤。 宣怀风知道这是展露昭在强吻他了,气得一阵发晕,下死劲咬着牙关,不肯让他舌头进来。 正在斗争,下巴却被男人握住,两个指头按在上下牙关处,轻轻巧巧一掐,剧痛袭来,不由自主张开了口。 展露昭舌头趁势而入,肆意舔舐津液。 果然是想像中的。 那般甜美清澈,就是王母娘娘果园中新结下的蟠桃也比不过。 他琢磨着这清淡雅致又诱人至深的津液,是能延年益寿的,便更用心用力地需索起来,寻着里面逃窜的小舌缠咬。 宣怀风发出恼火凌乱的鼻息,嗯嗯地闷哼着。 这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惹人。 展露昭本来打算把他带回自己车上,到了地方再说,现在却顾不得了,宣怀风在他身上撒了一片火种,现在这些火种不问缘由地烧起来了,河水也浇不息。 浑身都是热的,两腿之间昂扬挺拔,隐隐作痛。 他狠亲了宣怀风一阵,越发觉得不够,把宣怀风按在地上。 嗤一下,把宣怀风白色的衬衣扯开大半。 微微起伏的白玉般的胸膛在阳光下露出来,彷佛印着一圈光晕,让他被震撼了似的一怔,伸手去贪婪抚摸。 宣怀风像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乱挣,肩膀却被男人用力按住了,连翻身避开也做不到。 胸膛上传来讨厌的触感。 彷佛被当成摆设抚弄的耻辱感,激起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 宣怀风胀红了脸,喝叫,「你住手!」 这适得其反,非但毫无作用,反而让展露昭胯下蓦地更硬了。 展露昭眼里冒着狼一样的精芒,要择人而噬了,反问他,「姓白的碰你,你也叫他住手吗?」 宣怀风一身湿衣服,在地上又爬又滚,沾尘带泥,早已异常狼狈。可这狼狈,却把他的五官衬得越发精致起来。 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额头,直直的鼻梁说不出的傲气,英气的黑眸像两颗太阳缩小了藏在里面一般。 偏生撕扯开的衬衣逸出玉脂香色,直把人往邪恶的想法上引。 展露昭一低头,唇抵着嫩白的胸膛,便不管不顾地痛吻起来。 宣怀风这辈子没受过如此的侮辱,即便在白雪岚手下受过,那滋味也是很此刻不同的。他枪法了得,却从来没学过拳脚功夫,和展露昭近身纠缠,得不了一点便宜,搏斗了一番,反而被压得更死了,颈上胸上,都是男人恶心的气息,恨不得咬碎牙齿。 正后仰着头喘气,忽然瞧见一双脚走近,顺着往上一看,却是他三弟。 宣怀风大叫,「三弟!三弟!快帮我!」 翻着腰要爬起来。 宣怀抿过来过来,帮着把展露昭从他身上推开。 展露昭被人阻挠了兴致,气得跳起来,一巴掌抽得宣怀抿跌到一边,骂着说:「丧门星!这会子来败老子的兴!」 宣怀抿捂着脸,狠狠瞪了他哥哥一眼,别过眼来瞧着展露昭,却异常温驯,说:「这地方不行,有人追来了。你没听见刚 第170节 才有枪声吗?」 展露昭仔细一听,林子里果然有枪声,一腔欲火走了**分,沉声说:「走!」 弯腰去抓宣怀风。 宣怀风早等着这一刻了,等他弯身,冷不丁一脚蹬在他胸口上,一下子把展露昭蹬翻了,自己站起来就跑。 跑了几步,身后一阵风声响起,一个重重的身影扑在他身上。两人顿时滚在浅水里,水花飞溅。 展露昭按着他,把他右臂往后一扭,冷冷道:「看你还跑?」 扯着他,逼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然后猛地一僵。 宣怀风左手里握着一把勃朗宁,黑洞洞的枪口,正抵着他的胸膛。 这勃朗宁是刚才掬水洗脸时,放在河边石头上的,宣怀风逃跑时故意朝着这边跑,被展露昭赶过来扑倒,亏得他动作快,左手顺势拿到了一把,身子一转过来,就抵住了展露昭。 宣怀抿跑近了,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都掉了,失声叫起来,「二哥,你别杀他!」 展露昭只略一愣,已经镇定下来,冷笑道:「好,这有担当的模样,我更爱了。你有种,就朝着这里打。死在你手上,我展露昭也是个喜丧。你开呀!」 竟不惧那把勃朗宁,朝前逼了一步。 宣怀风眼也不眨,扣下扳机。 宣怀抿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尖叫,直往展露昭身上扑。 但那勃朗宁却只发出咔地一声轻响,期待中的轰然砰声和硝烟毫无踪影,宣怀风暗道不好,心往下沉。 该死的,居然在这要命的时候没子弹了。 宣怀风握着没子弹的手枪,簌簌后退两步。 此时宣怀抿已经扑到展露昭身边,展露昭一把推开他,用更快的动作扑向了宣怀风,一抓住宣怀风握枪的手腕,就是狠狠一翻。 宣怀风吃不住这巨力,随着它几乎腾了半个转,整个人被掀翻,重重撞到地上,肚子恰好撞在凸起的一块碎石上,疼得五脏六腑移位。 还未缓过气来,又被抓着肩膀一掀,不得不转过身去,后仰着头,对上展露昭凌厉的眼神。 展露昭磨着牙说:「好呀!你真要杀我,你的心够狠!」 扬起手,便抽了宣怀风一记耳光。 宣怀风被打得头猛然歪向一边,一时不觉得脸有多疼,只是右耳一阵嗡嗡乱响。 宣怀抿过来,抬脚踹在他腹上。 宣怀风痛哼一声,身子蜷缩起来。 宣怀抿还要再踹,展露昭伸手拦了。 宣怀抿瞪着眼说:「他要杀你。」 展露昭也朝他瞪眼,低吼道:「闭上你的**嘴!要打也轮不到你!」 两人正乾瞪眼,身边忽然簌地一下,溅起一朵水花。 展露昭大叫一声,「偷袭!」 和宣怀抿同时卧倒。 又几颗子弹从林子的方向簌簌射过来。 宣怀抿说:「快撤。」 一边说,一边抱着头匍匐着往后,退到大石后。 展露昭却上前去拧宣怀风的衣领,宣怀风也不顾子弹,又在及膝的水里和展露昭抵抗起来。宣怀抿又气又嫉,往林子里打了几枪,猛地从藏身处冲出来,一把死拽着展露昭,吼着说:「你还要不要命?快走!」 硬把展露昭扯得退到石头后。 展露昭仍不死心,在石后一探头,看见宣怀风已经朝着反方向跑了十来步,两人隔着这距离,再冲过去就只能当靶子。 他眼看到手的猎物溜了,气得眼都红了。掏出枪,对着林子狠狠还击了几枪,打掉了两个人,回头对宣怀抿恶狠狠道:「你他娘的!怎么反而被别人埋伏上了?」 宣怀抿一边开枪,一边不甘示弱地回嘴,说:「早告诉你海关的人来了,林子里在打枪,你他娘的没听见啊?」 展露昭眼往上一吊,「敢顶嘴!」 正要拿左手抽宣怀抿几耳光,簌簌几发子弹打在两人藏身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打得脸颊生疼。 宣怀抿说:「要抽我,先等你逃出命来吧。」 展露昭说:「往东南方。」 两人嘴上吵架,手上合作却很默契,同时对着林子方向砰砰砰砰乱放了一阵枪,一口气冲向东南方。 第九章 宣怀风听着身后的枪林弹雨,撒腿往林子跑。 到了林边,一个人影猛地闪出来,张开双臂,把他当撞进怀里的小鸟一样抱紧了。 宣怀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发觉被人抱住,顿时提起膝盖狠狠撞往对方两腿之间。 对方反应奇快,动作一晃,用大腿挡住了那记膝撞,虽没有撞到命根子,也疼得纠了纠眉,苦笑着说:「就知道要挨你的打。」 这声音一传进耳里,宣怀风浑身一松,沙哑地叫了一声,「白雪岚。」 便软倒下来。 白雪岚那要挨打的玩笑话,也是心急之下故作幽默之言,一见宣怀风软倒,那幽默的面具就顿时维持不住了,登时把他放在地上,抱着上半身,一脸紧张地问:「怎么了?哪里受了伤?」 刚才宣怀风撞进怀里时不曾细看,这一看,却看到宣怀风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五道指痕清晰可见,衬衣被人扯得破破烂烂,白雪岚心头大怒,声音却越发温柔,低声问:「展露昭打的你?」 另一边显然还在较量,枪声络绎不绝。 一个护兵跑过来报告,「总长,找到宋头儿了。人还活着,就是吃了两颗枪子儿。」 白雪岚说:「活着就好,派一辆车把他送医院。其他人继续给我围着林子搜。是姓展的干的,我猜得没错?」 后面那句,是问宣怀风的。 宣怀风说:「他们都穿着便装,脸上蒙着黑布。不过,我确实见到姓展的。」 白雪岚问:「有没有别的认识的人?」 宣怀风想起他那不争气的三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白雪岚哼了一声,说:「不用瞒我,我知道,至少宣怀抿是会掺和的。」 宣怀风被他揭破,也不说话,靠在白雪岚怀里那分安心舒适,和片刻前那惊魂恐惧是天差地别,他一点也不想和白雪岚斗嘴,只想挨得离白雪岚更近一些。 缓缓地挪了挪身子,却牵动身上痛楚,轻轻哼了一声。 白雪岚忙问:「你还是受伤了吗?哪里疼?」 宣怀风扬扬下巴示意。 白雪岚赶紧把他衬衣掀起来,一看腹部,很深的瘀痕,一大片紫青。 白雪岚又气又心疼,骂道:「怎么不早说?」 把他打横抱起来往回走,说:「这就带你去医院。」 出了林子,果然瞧见边上停了海关总署的几辆车,其中一辆是白雪岚常用的座驾。几个护兵正押了几个一身血迹,垂头丧气的男人过来,向白雪岚请示,「总长,这几个受了伤的,在林子边上想逃,被我们抓了。要怎么处置?」 宣怀风心忖,这几个人应该是被自己逃跑时开枪打伤的。 白雪岚眼睛扫也不扫那几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说:「这种流匪,政府一向是直接击毙的。」 那被抓的几人吃了一惊,抬头叫起来,「我们不是流匪,我们是正经军人。我们要求政府公正审判。」 白雪岚冷笑着说:「你要公正,好,老子给你公正。」 宣怀风知道他胆子奇大,什么都敢作,怕他放肆乱来,开口说:「总长,我看这件事……」 话未说完,白雪岚已经一弯腰,把他平平稳稳地送到汽车后座上,直起身,掏出枪,砰砰砰砰砰砰,朝着俘虏胸膛,一人一枪。 宣怀风听见震耳欲聋的枪声,蓦然一颤。 挣扎着从后座上探出身来,已经晚了。 他茫然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六具尸体,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鲜红的血,潺潺地从尸体里流出来,染红了一片泥地。 好一会,宣怀风才抬头看向白雪岚。 白雪岚仍是那波澜不惊的脸,把枪缓缓收起来,对他一笑,说:「我这枪法,如今是比不过你呐。来,我们去医院。」 低下头,挤进汽车后座里。 宣怀风被他拥着,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发冷,低声说:「你这是动用私刑,草菅人命。你会被追究的,民国法律有规定,杀人者偿命。」 白雪岚往他脖子里呵了一口热气,沉声说:「我白雪岚的法律,动宣怀风者,偿命。」 到了医院,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走。 自从上次宣怀风住院,护士们已经识得这位海关总长的威风了,这次见又是那位宣副官受伤,无须提醒,也比平日谨慎积极了些,来回奔走安置。 仍是外国大夫亲自过来看视。 宣怀风已经换过一件干净衬衣,因为大夫要看伤处,只能掀开衣服。 大夫看了看,说:「是外伤。和人打架了吗?」 宣怀风想说不是打架,但又不好解释经过,只好点点头。 白雪岚说:「医生,你可要瞧仔细了,可别留内伤。」 大夫挪过手来,按压了一下肝脏位置,问了一番疼不疼之类的问题,然后说:「这个,不要紧。」 又问:「还有哪里吗?」 宣怀风说:「脚踝也疼。」 待要脱长靴,却费好大一番力气,那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白雪岚性急,又心疼宣怀风痛苦,直接拿匕首割开靴子,把袜子也一并割了,见到扭伤肿胀的脚踝,又埋怨地瞅着宣怀风,「你怎么不早说?」 宣怀风只是苦笑。 所幸都是皮外伤,大夫帮他上了药,也不用包扎,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白雪岚还要求住院,宣怀风再三地说:「这点小伤,我不愿住院。回公馆去住,环境比这里更好十倍。」 后来又说:「医院里很多病人,细菌也多,你是愿意我待在这个细菌多的地方吗?」 白雪岚这才点头,说:「好,照你说的,不住院也罢。」 两人到了这时,才算有机会单独面对面的说话,争论一告停止,便似乎都意识到这个时刻的特殊意 第171节 义了。 反而两相安静。 一时间默默无语。 人既是容易忘记的动物,又是最容易记起的动物。 刚才枪林弹雨中,他们把先前的争吵斗气忘得一丝痕迹也不留,此刻默默相对,那过往的不愉快却像经了发酵,不但回来了,而且很是鲜明。 为了林奇骏而打响的冷战。 让人心冷意冷的绝情话。 欲和好而被拒绝。 小花厅里的喝酒调笑。 还有,昨夜那不伦不类,近乎无赖的大醉。 安静就如无形的蜘蛛丝,缠绕着白雪岚,尽管他的心如钢铁,能眼也不眨地连杀六人,但这一刻安静,却足以让他钢铁般的心沉重,而且不安。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脸红,羞愧于惊觉自己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费尽了心血去求一个人的爱情。 既然蒙天所赐,得到了,他应该小心翼翼的,应该如对待眼珠子一样爱惜的。 那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废物般的林奇骏,去恼宣怀风?去让宣怀风受委屈呢? 区区一个大兴洋行,在他白雪岚眼里,算什么玩意儿。 拿一万个修理大兴洋行的机会,也比不过宣怀风一刻的高兴。 白雪岚忽然明白自己是不会数学的,这多么简单的一道题,竟不会做了。 可是,他爱的人心思何等敏感,他说的那些污人耳朵的话,恐怕宣怀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白雪岚正想得惶恐,却感觉一只手伸过来。 他抬起头,看见宣怀风也正抬眼瞧着他。 宣怀风却没说出兴师问罪的话来,握了他的手,微笑着问:「你还要生我的气吗?」 黑润的眼珠,彷佛好强而美好的小鹿一样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 白雪岚的心一颤,陡然融化在这片清澈的眼神中了。 有什么在他血液里分离出来,那彷佛就是人灵魂中最轻最柔软的部分,那部分带着他飘开,远离了乱世所有的冷硬和腥味。 不仅仅是快乐。 那是远远超出于快乐的东西。 他这些年要找的,就在那么一句微笑着说出的话中找到了。 白雪岚五指微微发颤,把脸靠过去。 宣怀风误会了他的意思,红着脸,把唇轻轻送上去。 这是极妙的误会,白雪岚也没有解释的打算,顺理成章地唇贴上唇,温柔、深入地吻着。 舌和舌之间敏感的摩擦,让身体里泛起一阵阵甜美荡漾。 于是,便了悟。 这人是他的。 就算和他吵嘴,和他生气,仍是他的。 就像他当初那样,气愤着,痛恨着,咬牙启齿着,甚至落了泪,却仍是不离不弃。 这一刻,白雪岚明白过来。 他再也,用不着嫉妒谁了。 ◇◆◇ 离开医院前,宣怀风还特意要求去看看宋壬,对白雪岚说:「别和我说什么这是护兵的责任。我只知道他救了我的命,要是没有他,你今天未必能见到我。」 白雪岚说:「要见他也不是难事。不过你的脚肿成这样,怎么走路呢?真要见,我抱着你去吧。」 宣怀风脸皮顿时有些红了,拦着说:「我还不至于不能走路。我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在人前只搀我一把就好。」 白雪岚便笑了,说:「既然是求,那我答允了,回头就要讨谢礼了。」 果然搀了宣怀风,到另一间外科病房去看宋壬。 宋壬不愧是老兵油子,中的两颗子弹,并不在要紧处,宣怀风去时,宋壬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暂时行动不便。 宣怀风着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倒弄得宋壬不好意思,胀红了脸说:「分内事,分内事。」 白雪岚说:「夸奖算什么?等你回公馆,只等着我赏你好东西吧。」 转头对宣怀风说:「人也看过了,你也该放心了。我知道他这大汉子,几天就仍旧生龙活虎了。来吧,随我回家。」 宣怀风听他最后一句,心里很是烫贴,很温顺地在他搀扶下上了汽车。 一路上,两人都手握着手,看窗外景物飞一般地倒退,像褪色的照片一张张在眼前掠过。 彼此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不和往日相同了。 那又是另一种境界。 宣怀风朝窗外看着,忽然低声说:「看。」 白雪岚凑过去,朝他指的天上看。 天幕如一幅洁净的丝绒,带着浅浅蓝色,镶着极美丽的黄色金边,各种形状的云在那浅蓝中自在地飘着。 白雪岚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黄昏。」 宣怀风指头往上,说:「那朵云,我看很像你。」 白雪岚说:「云都是无常态的,你心里想着谁,它就像谁。」 宣怀风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回到公馆,白雪岚亲自把宣怀风搀回房里,孙副官就找上来了。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海关衙门办事,竟未能适逢其会,后来听说宣怀风出了事,总长领着人杀气腾腾出城去了,才匆匆从海关衙门赶回来帮忙料理,进门来见了白雪岚,就说:「我竟是吓出一身汗呢,幸亏总长和宣副官都平安回来了。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白雪岚笑道:「去他的天相。要不是手里有这么多把枪,早让别人料理了去。堂兄还总说我当了总长,不该弄这么多条私枪在公馆里,这次算派上了用场,看他以后怎么说嘴。」 接着,又问:「林子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孙副官便用眼角扫了扫宣怀风。 白雪岚说:「别顾忌他,他懂我的。」 孙副官说:「不管是顽抗的还是投降的,通通都杀了。尸体收集到一块,全送到警察厅,报的是城外绑票的土匪。」 白雪岚说:「嗯,这是按着我的意思办的。那些广东军,现在政府要笼络他们,处处给他们方便,以致比螃蟹还横了。耍这种不入流的花招,以为我会忌惮。我偏不留余地,硬栽他们一个匪字,杀他们一个鲜血横流。还有,那姓展的呢?弄死了没有?」 孙副官说:「那人很狡猾,又有手下冒死为他拖延,让他逃了。」 白雪岚脸色沉下来。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所以我开始劝你不要杀人。俘虏了那些人,带到警察厅就是活证,我再做个证人,起码可以指证展露昭的绑架罪。现在你把人杀了,事情却不能揭了。只能白白放过他。」 孙副官说:「宣副官,这件事,你想得天真了。警察厅现在和广东军穿一条裤子,俘虏送过去,恐怕立即释放呢。就算真的立案调查,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恐怕还把你这个证人绕进去。现在的法律系统,是完全无用的。倒不如总长那样痛快,杀一个算一个,起码少两杆枪对着我们。」 白雪岚牙齿轻轻一磨,「那些兔崽子,只有见到血,才知道厉害。」 孙副官说:「还有一个俘虏……」 白雪岚问:「怎么有俘虏,不是说了不留活口吗?」 孙副官便又把眼瞅了宣怀风一下,低声说:「这个,是宣副官的弟弟。」 宣怀风一惊,问:「你抓了我三弟吗?」 孙副官点头,说:「就是他掩护展露昭逃走。结果展露昭逃了,我们就活抓了他。」 白雪岚冷笑道:「姓展的也配得一个忠臣?好,我成全他这份忠心,现在就结果他。」 宣怀风忙道:「慢着!」 急得要从床上下来。 白雪岚拦住他,要他躺回床上,说:「就知道你又犯滥好人的毛病。妇人之仁。」 宣怀风因被他拦了,反抓着他的胳膊说:「我是妇人之仁,但我知道你是能下狠手的。只我必须和你说一句,那个不管怎么样,是我亲弟弟,我要是任他出了事故,以后死了也不好见我天上的父亲。」 白雪岚说:「又不是一个妈,怎么算亲弟弟?」 宣怀风反问:「彼此同一个父亲,那一半的血缘,就不算血缘了吗?」 白雪岚见他为了一个下三滥的宣怀抿,要和自己顶嘴,便有些不满意了,冷冷地道:「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落得被人拿枪在野林子里,像落难的动物一样驱赶的呢?也许你还要帮他狡辩,说这些事,他并不知情。」 宣怀风现在,在心里实在是把白雪岚看得很重的,见他冷下脸,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和缓了态度,想了想,恳切地说:「对不住,我知道你的意思,到底是为了他让我吃亏,你才不肯放过他。我并不为他分辩什么。今天的事,他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这我也不得不承认。但他活生生落到你手上,难道你要我这个当哥哥的,眼看着他失掉性命吗?在你眼里,他或许一无是处,很是可杀。但我却是和他一起长大,小时候,他也跟在我后面跑,在花园里抓蛐蛐儿,口口声声地叫我二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白雪岚的手渐渐握紧了,像要抓住什么能扶持他的东西一样,抬头看着白雪岚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他不学好,也是痛心的。」 白雪岚被那双温软的黑眸注视着,纵是百炼钢,也禁不住成了绕指柔。 他先前为了一个林奇骏,和宣怀风闹了生分,正大为后悔。 现在吸取教训,当然不肯再为一个宣怀抿,和刚刚和好的宣怀风再闹一场。 何况,天底下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条。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好罢。我只能听你的。不过,总不能叫我就这样释放他吧。」 宣怀风说:「我只是要你不要杀他。」 白雪岚问:「那我审问一番,让他把罪行招供了,再把他送去警察厅,如何?」 宣怀风说:「这样可以。他能得到政府的审判,如果真是他犯下的罪,要他去补偿,那我也无可奈何了。不过,你不怕他攀咬出你的事来吗?」 白雪岚说:「这个我自然有法子。」 他转头对孙副官说:「你先把那人关押起来,等我有空了,要审问一下。」 孙副官应了,事情汇报完毕,便知道不该阻碍眼前这两位独处的时光了。 走之前, 第172节 随口问一句,「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白雪岚说:「你出去顺道和厨房说一声,晚饭送过来吧。」 孙副官答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厨房果然送了热饭菜过来。 这公馆自家的饭菜,也不必赘述,必是上好的,而且厨子们为着讨主人欢心,很用心周到,既安排了白雪岚爱吃的重口味大荤,也不忘宣怀风的清淡小菜。 白雪岚怕宣怀风脚踝受着伤,下床不方便,命人把小圆桌移到床边,菜碟子都摆在小圆桌上,他亲自端着一个很精致的珐琅瓷碗,拿着筷子,问宣怀风想吃哪一样,便挟哪一样喂给宣怀风吃。 宣怀风笑着说:「这是仿老佛爷用膳的排场吗?知道的是我的脚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手断了呢。」 白雪岚说:「你再胡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要吻你了。」 宣怀风还是温和地笑着,说:「不如我歪着坐近一点,你把筷子给我,让我自己挟,不是更方便吗?」 白雪岚说:「罗曼蒂克这种事,从来就是不方便的。」 宣怀风不禁叹了一声。 白雪岚问:「你叹什么?觉得我这种流氓,不配谈罗曼蒂克吗?」 宣怀风说:「请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我这一叹,只是叹我和你比起来,真是不够罗曼蒂克而已。而你呢,又实在是罗曼蒂克的天才。我应该向你学此中之道。」 白雪岚很有魅力的一笑,说:「凭你刚才这一句,就已经出师了。说得我心花怒放,恨不得为你粉身碎骨呢。乖,张嘴。」 把筷子里那片香菇,送到宣怀风嘴里。 晚餐一顿饭,以罗曼蒂克始,以罗曼蒂克终,吃得既香甜,又香艳。 不论是宣怀风,还是白雪岚,都在心里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快乐的晚饭之后,便是快乐的洗漱,快乐的换衣,快乐的上床。 自然,那快乐的顶点,无疑是上床之后关于爱情的运动。 白雪岚因为从前常常遭到拒绝的缘故,作出这方面的要求来,总带着一点会落空的警惕,谁知宣怀风现在却是断然地改了态度,十二分的乖巧。 见白雪岚压上来,宣怀风只是耳朵微红,默默地就让他解了扣子。 白雪岚要亲,也只是默默地让他亲。 白雪岚把手掌贴在他胸上,宣怀风蓦地屏了息,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白雪岚不禁笑了,和他咬耳朵,说:「你胸膛里藏了一只小鹿吗?」 宣怀风抿着唇,不好意思的一笑。 脸颊上泛起一点桃花瓣般的浅红,霎时艳色夺人。 白雪岚自己的心也禁不住了,怦怦狂跳起来,却还是按捺着问:「你身体还疼吗?」 宣怀风说:「疼是疼的,不过不碍事。」 白雪岚说:「这样回答,要我怎么办好?疼就必然碍事。如果不疼,我就真要来了。如果疼,我大不了忍着。」 宣怀风问:「为什么忍着呢?」 白雪岚看他又用小鹿般纯洁的眼神瞅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在眼睑上亲了两下,说:「只不过是心疼你罢。」 宣怀风说:「看来,我是应该接受你这心疼的好意了。那么,我们就互道晚安吧。」 转过半边身去,作出要睡的模样。 白雪岚忙拉了他,不甘心道:「就这样互道晚安吗?不成不成。」 宣怀风把脸藏在枕头里偷笑起来,反问他,「前面那些话,又怎么解释呢?」 白雪岚厚脸皮地一笑,「两句场面话,你也当真。我今晚还让自己饿肚子,我就不叫白雪岚。」 宣怀风说:「我就知道你仍旧是强盗的作风。偏要装出民主分子的外在,被我揭穿了吧。」 白雪岚英俊的脸庞逸着笑意,透出一丝邪魅,故意做出电影里反派的腔调,低声说:「既然被你揭穿了,我就露出原形罢。」 把宣怀风翻过来,正面仰躺着,对着自己。 摸着丝被底下的光滑大腿,慢慢把身体靠过去,稍停一停,缓缓地顺着往里去。 宣怀风脸上露出忍耐的神情,极是诱人。 好一会,才想起了呼吸似的,短促地低低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你别太用力了,我怕……」 一语未了,白雪岚已脱缰狂马似的抽动起来。 宣怀风忍不住叫了一声,跌入颠倒迷离的惊涛骇浪,抱着白雪岚的脖子,如抱着求生的浮木,瞬间额头、项颈、胸前、脊背都刺激出一层薄汗。 那不要太用力的话,竟是两人都顾不得了。 第十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放到白雪岚身上,自然也很有准头。 在白雪岚心里,自然顾念着宣怀风受了伤,要多加体恤;但身体要和心里的想法达到一致,在某些要紧时刻,就显得相当困难了。 例如一条饿得发狂的狼,见了汁液淋淋的美肉在眼前,还要它保持用餐的仪态,那全然是个笑话。 第一口或许还矜持些,第二口、第三口,就已是原形毕露,把宣怀风压在身下,尽着本能求索。宣怀风落在他掌握之下,求告无门,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便越发肆意玩弄。 直过了三四个回合,眼看爱人实在不胜蹂躏,他又稍稍充了一点饥,才渐渐放缓下来,只缓缓地进出,拿大手抚摸着两人相连的地方,指尖沾着那些溢出的粘滑液体,心底感到一阵不可对人言的骄傲,微笑着问:「胀得慌吗?」 宣怀风到这时候,只有任他宰割的份,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喘息似的低低地嗯了一声。 白雪岚问:「我这次慢一点吧,你也舒缓一下。」 宣怀风薄唇透着樱花的艳丽颜色,半张着,还是嗯了一声。 白雪岚一笑,从善如流,便又心满意足地要了一次。 总算他还算知道分寸,这一次后,就端了暖水给宣怀风清洁一番,放了宣怀风去睡。 宣怀风一靠枕,就昏昏沉沉了,他自己却神清气爽,彷佛从宣怀风身上榨取的精气,都到了他的身上,精神极为亢奋,竟是一点倦意也没有。 于是下床,顺手披了一件外衫在肩上,走到孙副官的屋子里去,问他,「宣副官的弟弟,关在哪里?横竖无事,我要瞧一瞧。」 孙副官问:「大半夜的,现在就去吗?」 白雪岚点点头,又皱了皱眉,斟酌着说:「宣副官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这个人,我是不能杀的。」 孙副官说:「那是,总不能不给宣副官留一点面子。」 两人说了几句,孙副官才领着白雪岚过去。 白公馆是过去一座王爷府改来的,地方极大,自白雪岚得了这里,没做多大改动,主人们住和玩乐的地方仍旧是那样,只多了一些时髦摆设,女佣和听差等也住在西边一个院子里,只是在后院处把原来放杂物的两排屋子整理出来,住着从山东调过来的那些大个子护兵。 那屋子现有一间空着,就被孙副官利用起来,在门窗上钉上木条,充当了临时的囚室。 宣怀抿就被关在这里。 护兵们对宣怀抿的态度,很是不友善。 这些粗汉子虽没怎么读过书,却也自有一套区分的标准。 他们是海关总长的护兵,自认为是海关衙门的人,广东军一伙敢来打总长副官的埋伏,那就是把大大的耳光打到了他们脸上。 加之敌人手段很毒辣,把跟随的满车子护兵炸得尸骨不留,又把队长宋壬打伤进了医院,这就是带血的仇恨了。 因此总长杀俘虏,别人看来或许觉得残忍,在这些上过战场,看过死尸的护兵眼里,却是理所当然。 宣怀抿既然是在林子里抓的,那也就是敌人的身分,护兵们也不管他是哪一位的弟弟,毫不客气,把他两手绑了,从屋梁上挂一条粗绳下来,把他两脚离地地吊着。 晚饭自然也没得他吃。 白雪岚跟着孙副官走进屋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宣怀抿被吊在梁上,头深深垂着,萎顿不堪的样子。 孙副官说:「把他放下来,总长要问话。」 两个护兵过去,把宣怀抿从梁上放下来,又把他手反绑着,推到一张木凳子上坐下。 这屋子里的凳子都不干净,护兵不敢让白雪岚坐,赶紧到外面客房里搬了一张太师椅,端过来说:「总长,您请坐这。」 白雪岚悠闲地坐了,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打量了宣怀抿一阵,说:「你今天做的事,我也不问你了,大家彼此心里明白。你是该死的人。不过,你哥哥心很善,给你求了情。」 宣怀抿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只是把头垂着,一言不发。 孙副官站在白雪岚身边,皱起眉说:「怎么不说话?来人,给他清醒清醒。」 护兵立正叫了一声「是」,立即出去打了一桶井水,拿起来,哗啦一下泼在宣怀抿头上。 虽然是七月底,但这深夜的深井里的水,是极凉的,带着透骨的寒气。 宣怀抿猝不及防,被泼得浑身一激灵,几乎跳起来,抬头咬牙地说:「姓白的,别人怕你,我宣怀抿可不怕你。我也不要谁帮我求情,你有胆子,只管杀了我。给你求饶一个字,我就不姓宣!」 白雪岚清冷地笑笑,问:「这话说得有点胆色。就不知道你这样糊里糊涂的死了,那位展军长会不会为你这个好副官哭一场呢?我看他心里,很不把你当一回事。」 宣怀抿听见展军长三字,彷佛听了魔咒一般,那狠劲便是一滞,脱口问:「他逃出去了吗?」 白雪岚说:「逃出去了。」 宣怀抿便笑起来,显得很欣慰。 白雪岚说:「你要死,我本来很愿意成全你,不过我不能不顾及你哥哥的求情。如今我来,是给你一个求生的机会。你把你们在首都里贩卖海洛因的头目线脉都据实写出来,还有,货物的来路,怎么个接头方式,都写明白,我就既往不咎。」 他一边说,宣怀抿就一边冷笑。 白雪岚说:「你不愿意?」 宣怀抿说:「我们广东军,是为国打仗的,谁见着我们贩卖海洛因了?你要诬陷好人,这个我不能配合你。」 这时护兵捧上刚泡好的香片来,白雪岚接了,缓缓啜了一口,才道:「你不说,我也犯不着逼你。你们那些做的事,我私底下很清楚。该知道的,我总 第173节 会知道。」 宣怀抿不屑地说:「那也未必。」 白雪岚笑了笑,从容地说:「九里香大街六栋十二号,爱国饭店506,这些你听着熟悉吗?」 宣怀抿不禁怔了怔,即刻警惕起来,装着咳嗽掩饰脸色。 白雪岚眼光老辣,这自然瞒不过他,又轻描淡写地说:「上面两个地址,不是你的分内事,你不知道也不为奇。那么,我再说一个,同光路二十九号,你总知道了吧?」 宣怀抿心底一惊。 这个地址,是他们秘密的一个交货点,怎么竟让海关总长知道了? 这次他有了准备,只管微笑着,不让脸上露出一点端倪。 但白雪岚看人,不看表情,只盯着宣怀抿眼睛一瞅,便把喝了一半的香片让护兵接了去,两手放在膝上,态度开放地说:「就是我的意思,肯合作的人,总有好处。天底下谁不想要好处呢?你不肯说,自然有别人肯说。而我为什么要你坦白,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再说一次?自然有两个原因,第一,为着你哥哥,我愿意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招供出来,立点功劳,在政府那一头,我也好为你说话。第二……」 说到这里,孙副官似乎喉咙痒得忍不住,站在白雪岚身边,咳了一声。 白雪岚停了说话,抬头瞧他一眼。 孙副官伏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总长,借一步说话。」 白雪岚点了点头,对宣怀抿说:「你仔细想想。」 站起来,和孙副官走到了屋外。 等屋里没人了,宣怀抿僵硬的微笑才消失了去。 他的五官其实也生得精致,只是常常显出一种不自然之感,比不上宣怀风的温泽润雅。 此刻,这张精致的脸上露出低沉的紧张,绷紧的颊鼓线条,似乎隐隐抽搐着,很快,又咬紧了牙关似的,恶狠狠地目光瞪着白雪岚留下的空太师椅。 他当然不想死。 换了别个,他想也不想,就能出卖个干净。 但现在这样个境况,他招供了,又能怎样呢? 放了他,他能去哪里? 一想到出去之后,连展露昭也不会容他,他立即把这条路在心底断绝了。 死就死! 也让展露昭瞧瞧,谁才是死心塌地,把命也给他的! 宣怀风,算个什么玩意儿。 宣怀抿在心底硬气地嚷着这一句,房门咯吱一下,被人推开了。 他身子颤了颤,看着白雪岚和孙副官重又走回来。 白雪岚仍在太师椅上坐了,问他,「想好了没有。」 宣怀抿头一甩,说:「没什么好想的。我还是那一句,我们没做不可告人的事。」 白雪岚缓缓收敛了笑容,颔首道:「好,我是仁至义尽了。我不是罗嗦的人,这事我们就此不谈。」 说完,抬起头,和孙副官交换了一个眼色。 宣怀抿看在眼里,心忖,一计不成,他们一定又打算使别的计谋。 警惕性更加强起来。 孙副官便开始说话了,声音倒颇温和,「宣三少,你也是有学识,有志向的人,何必为了几个流匪,葬送了大好性命?今天城外的事,我们总长的意思,就算数了,你们广东军,杀了我们不少兄弟,我们呢,后来也要你们还了几条人命。两下打个平手。说实在话,总理的意思,海关总署和广东军,是很应该做互相扶持的朋友的。」 宣怀抿越听越糊涂。 怎么一下子转了腔调? 孙副官说:「想必你不明白,我们对展司令,一向有钦佩之心。你看,广东军在首都许多作为,我们不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不过……」 他一说不过,宣怀抿就知道,重头戏来了。 表面上不屑一顾,其实竖着两只耳朵听。 孙副官说:「不过你们那位展军长,却惹下不少麻烦,是一个闯祸的苗子。如果你肯作证……」 宣怀抿不等听完,断然道:「绝不可能!我们军长,对我有大恩,要我背叛他,我宁死不从!」 孙副官劝说:「我可以保证,这件事,绝不牵涉广东军。甚至对广东军的发展,大有好处。」 宣怀抿呸了一声,说:「广东军的死活,是他们的事。要我对军长不利,我做不到!」 当真是掷地有声。 白雪岚原本闲闲坐着,这时候冷哼一声,对孙副官说:「我看你也不要费这些水磨功夫,答应了别人,就该把事情办到。那姓展的,我看很需要教训。你只管放开了手段。」 孙副官微微鞠躬,应着说:「是!」 朝两个护兵手一招。 护兵走到宣怀抿跟前,撩起袖子,对着宣怀抿的脸,噼劈啪啪地就是正反十几记耳光,打得宣怀抿嘴角鲜血迸出。 又有人把一张桌子抬进来,放在宣怀抿跟前。 孙副官拿了一张白纸,一枝钢笔出来,放在桌上,声音刚硬了一些,说:「识趣点,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写完了,你的事也结了。」 宣怀抿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痰,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护兵见他出言不逊,抡拳头砸在他脸上,打得他咳地一吐,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 孙副官问:「你写不写?」 宣怀抿居然强硬得很,掉了一颗牙,还是骂骂咧咧。 护兵又要打。 白雪岚叫住,皱眉说:「这么温吞,能成什么事?孙副官,数着手指问吧。」 孙副官愣了愣,然后铁了心似的大声说:「是!」 便指挥起来。 叫护兵把宣怀抿绑在背后的两只手松了,右手绑在椅子上,左手却放到桌,再命人取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 宣怀抿见这阵仗,心惊起来,问:「你们要干什么?」 孙副官说:「宣三少,夜已深了,何必吃这些苦头?我给大家都节省一点功夫。现在我问一句,你要是不答应,就割下你一个指头。你要是让我问上十句,以后穿衣吃饭就要靠别人伺候了。我可要问了,你是合作,还是不合作?」 宣怀抿看着眼前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想到那是要切自己指头的,顿时打个寒颤,仰起头来瞪着孙副官,厉声说:「你敢?我哥哥知道了,饶不了你!」 白雪岚听得有趣味,莞尔一笑,问他,「难得,你倒想起你哥哥来了。」 打个眼色。 站在宣怀抿跟前的两个护兵,一个按着他的手,一个拿着匕首,眼也不眨地切下一刀。 立时鲜血飞溅。 宣怀抿惨叫一声,几乎痛晕过去。 一根指头已经落在桌上。 孙副官问:「这只是第一根,你还有九个机会。你是合作,还是不合作?」 宣怀抿咬着牙,眼睛像疯子似的,发着红光,死死瞪着他。 孙副官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对不住了。」 宣怀抿见状,拼了命的要缩手,被护兵牢牢按住了不能动弹。 他便大叫,「白雪岚,你疯了!我是宣怀风的弟弟!你这样对我,我哥哥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看着匕首靠近了,他眼里的恐惧直透出来,更是竭斯底里大叫着,「二哥!二哥!」 白雪岚淡淡说:「你尽管叫。你二哥说过的,只要不杀你,别的他不管。」 刚说话,房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 一个黑影趔趄着撞进来。 在电光下,露出一张震惊的苍白的脸。 白雪岚像被烟斗烫了一下,几乎从太师椅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一手去搀扶。 宣怀风的目光很让人心悸,直直的,扫过孙副官,扫过护兵手里的匕首,扫过地上带血沾灰的断指,扫过狼狈不堪的三弟……最后,猛地转过头,盯着扶住他的白雪岚。 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好半天,才动了动两片煞白的唇。 白雪岚以为他要破口大骂的,或是凄厉的责问。 不料,他的声音却很低很低,彷佛雨点落到湖面上那样,轻轻地颤抖着问:「白雪岚,我求你的那些话,你一句都不放在心上吗?」 房里一阵坟般的静默。 宣怀抿却忽然惊天动地地叫起来,「二哥!二哥!姓白的剁了我的指头!你要是饶了他,我看你怎么去见死去的爸爸!我要告诉大姊……呜呜呜……」 没说完,已被护兵拿破布塞住了嘴。 孙副官冷冷使个眼色,护兵压着他的肩膀,反扭他的手,立即把宣怀抿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 房里只剩白雪岚对着宣怀风,心底那分硬气,不自觉地在宣怀风的目光变成了心怯,扶着宣怀风,柔声说:「你怎么忽然醒了?睡不好吗?大半夜出来,也不披件衣服。」 他把自己肩上的长衫取下来,轻轻披在宣怀风身上,说:「你脚上有伤,不要站着了,坐下说话。」 说着,要扶宣怀风到太师椅上坐。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我不坐。」 白雪岚越发温柔,说:「那,我抱你回房里去吧。」 宣怀风还是摇了摇头,却是一语不发了。 他这沉默,似把沉甸甸的冷石头压在白雪岚心上。 白雪岚很是懊恼。 前不久才下了决心,不要为了一个林奇骏,惹得宣怀风不快,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难堪的事实了呢? 可见爱情这东西,真是世上最脆弱而珍贵的物件,就算你费了一百分的心,也说不定会摔个粉碎。 两人默然无语,相对站了片刻。 白雪岚受不了这割心的气氛,主动说:「我知道,你是必有一场火要和我发的。也罢,不做也已经做了,我承认自己心狠手辣。要打要骂,由着你开发吧。」 豁出去似的,把脸凑过来。 宣怀风说:「不要又使用这无赖的一招。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会打人的。」 白雪岚问:「那到底要怎么办?难道要我也把手指切一根下来,你才不用这不咸不淡的腔调和我说话?那好 第174节 ,我就切了赔你。」 说着,就转头要去寻刀子。 宣怀风抓了他的胳膊,正色道:「你每一次,都要这样相逼吗?你的做法,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色厉内荏。以为你拿了刀子来,我就要反来求你不要冲动了吗?我又不是傻子,总不能上你的当,上一百次。」 白雪岚转回头来,苦笑道:「看,你终于骂人了。好不容易。」 伸了手来,抚着宣怀风的背,抚慰地说:「还是那一句,你打尽管打,骂尽管骂。只不要闷着不说话,唬了我胆子都破了。」 宣怀风瞪他一眼,半日,竟露出一丝无可奈何来,蹙眉问:「你胆大包天,谁能吓得破。现在,你也不要和我胡搅蛮缠了,我知道自己口笨嘴拙,说不过你。我就问一句,你不要骗我,对我三弟,你打算怎么处置?」 白雪岚就算对着爱人,也不失狡猾的本色,见着宣怀风认真的态度,便十二分的圆滑,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当然只有将功赎罪的余地。连警察厅,我也不送了,先养着他的伤,你看如何?」 言辞很是恳切。 宣怀风听了,又出了一会神,叹着气说:「你说的漂亮话,心里恐怕又在骂我妇人之仁。」 白雪岚立即发誓,「绝没有那样的事。我骂谁,也不舍得骂你。」 宣怀风转过头,目光落到地上那滩血迹上,黄色的电灯照耀下,脸颊的轮廓更为精致优美,却多了一层淡淡的忧愁。 「白雪岚。」 宣怀风轻唤了一声,把手和白雪岚握着了,说:「我明白,你是怕我为着自己的弟弟,又和你闹生分。但你太不明白我宣怀风的为人,这种爱情上的事,不合作则已,我既然与你合作了,就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的,何况其他?不怕说句难听的话,今天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为了他离开你。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分量比他重。至于……那失去亲人的痛苦,我只藏在心里咀嚼罢了。」 白雪岚听着听着,眼眶竟一阵发热,沉声说:「怀风,你不要说了。你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些难听话不愿说出口,怕伤我的心,我就替你说了吧。我承认,我是怀着恶毒的居心的,你身边的亲人,我只想通通剪除了,好把你一个人霸占着。对他们,我只怕比对外人更绝情。如今我知道错了。你若是心里痛苦,那是我的罪过。」 宣怀风轻轻地叹息一声。 略靠过去,下巴抵在白雪岚肩窝里。 他闭上眼睛,低声说:「夜深了,带我回屋里去吧。」 白雪岚把他打横抱了,送回屋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这一夜,再不敢做一点胡作非为的事,就抱着宣怀风,脸贴着脸,很老实地睡了一夜。 因为白天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夜很深的时候才睡去,两人都打着第二日休息一天不去上班的主意,要相拥着睡个蒙头觉。 想不到次日清晨,便有人破坏了这个计划。 不到八点钟,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把宣怀风和白雪岚都惊醒了。 白雪岚要宣怀风继续睡,自己下床去开门,一看,却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什么事。 孙副官踌躇道:「总长,总理的电话,要您立即到总理府去一趟。听总理电话里的语气,很不好。」 ——《金玉王朝》第三部璀璨第三本完 《金玉王朝》第三部璀璨第三本后记 先来公告一下,弄弄有微博了哦,地址是weibo./fengnongyuxi如果觉得输入地址好麻烦,也可以上新浪微博网站,然后搜索「风弄」,就可以看见弄弄的头像了,欢迎大家过来和弄弄玩! 璀璨的第三本,是**逐渐起来的段落。 这个时候,还有一些伏笔看不出来吧。 例如,白雪岚要把宣怀抿怎么样啊?手表事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大家可以自由猜测,但是答案嘛,就请看后面的故事了。 很多读者说,希望弄弄在金玉里面,写一些民国的大环境,战争啊动乱啊什么的。嗯,弄弄再声明一次哦,这个文,是民国「风」,是民国的文字风格,弄弄在学习各种风格嘛。但是,并不意味着,这是一套民国历史书。 其实,我对民国历史不熟的啦,也没有打算按照民国的历史来写,因此所谓的918事变啊之类的,就请不要照本代入了。 金玉,实在是一篇民国风格的架!空!文!呀! 还是喜欢写架空,自由度大呀,可以自由地发挥。 我也有在金玉里面,写入现代的时事内容哦,具体有哪些?请去文文里寻找吧。 对了,还要说说大家最关心的小白和怀风的感情。 这两个人的爱情,我是很用心来写的。有读者和我说,两个人甜到腻啊,可是,爱情的甜,其实也分很多种的,水果糖都有不同的口味啦。 我想写他们的感情,从不和,到和好,然后从和好,再一步步升华。 感情是分很多层的,恋爱中的朋友们,千万不要以为热恋就已经是最高级了哦,其实继续修炼下来,就可以发现,这是阶梯啊,可以一步步地往上,**的结合也许只有一种,但是心灵的交汇,总能带来无尽惊喜。 这是人生给予我们的宝藏。 拥有这些,生命才会涌现源源不绝的灵感。 白雪岚看起来很强大,不过感情方面,我认为宣怀风才是最好的老师。 怀风爱得很实在,很深切。 当他确定了要去爱,就会用生命,用灵魂,用一切,履行到底。 他的宽容和温柔是细细密密的,不动声色,浸润白雪岚心灵的每一寸一分。 他会让白雪岚之前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值回票价。 从前总有读者说小受不够好呀,不够好。 嗯嗯,请把第三部璀璨看下去吧。 真正伟大的爱不在一时的冲动,或者伟大的宣告上,真正伟大的爱,是时间的波涛中定如磐石的坚持。 最后,很多人想问璀璨到底有多少本吧? 这个……咳咳……弄弄会尽快完结的!我每天都在赶稿啊,不信问恐龙,问小夜,问所有架空的编辑,我真的每天都在写啊写啊写啊,写到爪爪都疼了。 凤于九天?也同时在斟酌下一本中。 绝对没有忘记啦,你觉得妈咪会忘记自己的任何一个宝宝吗? 弄弄是总攻,弄弄一定填坑! 最后的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 我知道有人说我是爆字女王…… 垂尾,真的不想爆的呀,我也想尽快结束一个大长篇,可以继续开新坑。 还是谢谢大家,对弄弄的爱和宽容。 你们就像怀风对小白一样的宽容啊,原谅我这个爆字数的小攻吧。 爱你们! 按时完成璀璨第三本松了一口气的小攻弄 【10万本小说免费下载:绿色电子书.lvsetxt.】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金玉王朝4纵横 (上) 文案: 惊魂未定的宣怀风刚逃离展露昭的伏击, 不仅与白雪岚和好如初、愈加情深难分, 可总理对白雪岚紧接而来的召见,却带来新的危机! 暗地里的敌人接踵而至,是谁在互通恶行? 军阀之争、戒毒改革和海关总长的竞选, 复杂世道如僵持棋战,下错一步或许就是死局—— 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 阴谋诡计如天罗地网罩下,他们该如何全身而退!? (中) 文案: 那狂风扫捲的羞辱与劝戒,狠狠将他所有知觉抽空── 宣怀风百般担心姊姊有朝会阻碍他和白雪岚的恋情, 却未料到先发难的竟是白雪岚的表哥白总理! 该委曲求全让爱人意气风发地活着, 还是要为了维持爱情忠贞让彼此陷入绝境? 他非但陷入这无法抉择的痛苦泥淖, 不意间又中计放走了宣怀抿! 这下,他到底该如何对白雪岚交代…… (下) 文案: 初九,政府戒毒院开张的日子, 城里却爆发不明枪战,警察厅杀气腾腾突然闯入搜查, 庆祝宴的气氛由热闹和乐猝然变得诡谲不安── 风波不断的紧张时刻, 宣怀风临危不乱、风骨立现, 白雪岚更把握时机将计就计,展开反击── 宣怀风就是我的人。 谁敢觊觎我白雪岚的人? 管他什麽军,管他是军长还是司令,老子照样一枪崩了他! (上) 第一章 总理的召见,即使是白雪岚,也是不可轻视的。 白雪岚便叫孙副官在屋外等一等,自己回屋子里换件衣服就走。 宣怀风终究被惊醒了,也再睡不着,坐起来,手撑着枕头问:「究竟什么事?这么早,就要出去吗?」 白雪岚在屏风后面很快地换了衣服,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装出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总理叫,不能不去。」 他走到床边,把宣怀风身上的薄被掀了掀,撩起睡衣衣摆,低头看了看宣怀风的小肚子,略有些放心,说:「德国医院用的药不错,瘀青散了六七成,不大吓人了。」 见那小肚子结实平滑,艺术品般的漂亮,忍不住抚了抚,享受着那细腻手感。 宣怀风大为尴尬,拂了他的手,说:「不是总理叫吗?你不要磨蹭,快出门。」 白雪岚说:「也不急这一会。我再看看。」 宣怀风正要问他要再看什么,白雪岚已经把他的脚从被子底下掏出来,将受了伤,却仍精致可爱的脚踝,托在掌上认真地看,老学究似的说:「从外表上看, 第175节 是好了些,至少消肿了。还疼吗?」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忽然生出一种被戏谑调笑的困窘,皱着眉说:「好多了。你怎么这么磨蹭?」 一边说着,一边把脚缩回来。 白雪岚笑起来,竟凑过去,在那脚踝上亲了两口,用法文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直起身正要走,目光忽然又扫到宣怀风的手腕上,站住脚问:「我送你的手表呢?昨天就没见你戴。」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自动撒了谎,说:「我带着有点松,让人拿去调表带的长度,过两天就送回来。」 白雪岚眼睛便有一丝黯然,说了一句,「是我的错。」 宣怀风奇怪了,问:「怎么是你的错?」 白雪岚说:「给你的时候,表带长度是刚好的。现在戴着松,一定是你又瘦了。我不和你吵架,你怎么会几天就瘦了一圈呢?」 说着,握着宣怀风的手腕,拇指和食指绕着那雪白的手腕圈起来一圈,仿佛要丈量他瘦了多少。 宣怀风脸皮一红。 大为内疚。 内疚之下,居然挨过去,跪在床上直起上身,一手环着白雪岚的脖子,主动和他接了一个羞涩的吻,低声说:「快去吧,别把功夫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白雪岚受此一吻,浑身清爽,说:「好,我这便去。你受着伤,多多躺着休养。」 宣怀风反对道:「这点青紫,要说是伤,连我自己都脸红。自从我进了海关,事情没做多少,前前后后的休养,倒用了不少日子。你也别说那些妇人之言了,只管做你的去,我这边,自然去办我的事,绝不能在床上赖着。你有没有什麽事,是要我这个副官做的?」 白雪岚知道自己拦不住他的,思忖了一下,说:「也好。新条例的起草,前头准备的差不多了,这几天总理也有问起。你今天若不肯休息,就把它整理出来吧。有了这份东西,别的事才好整整齐齐做起来。」 宣怀风说:「正该这样。」 白雪岚这才往外走。 孙副官早在外头等得心急了,只是见白雪岚出来,也不好说什么。 汽车是早就备好了的,白雪岚坐上车,就直接去了白总理的府邸。 ◇◆◇ 一进总理府邸的大门,白总理一位姓何的秘书就迎上来了,仿佛专在这里候着似的。总理有四五位秘书,这一位跟了他四年,算得上是总理的心腹。 何秘书见了白雪岚,对他做个请往里的手势,说:「总理在书房等您,请。」 白雪岚便跟着他上楼。 到了书房门口,何秘书代白雪岚敲了门,自己却站住了脚,低声说:「我就不进去了,您请进吧。」 白雪岚看何秘书这等形容动作,心里有些发沉,略一踌躇,就听见里面传出总理的声音来,「进来。」 白雪岚自己扭开门,举止很沉稳地走了进去。 白总理坐在宽大气派的宽书桌前,抬头瞅了他一眼,说:「我算着,你也该来了。」 低下头,却拿着烟斗,往里面填烟草。 填好烟草,把烟斗衔在嘴上,拿西洋打火机点着,半仰着脸,长长地抽了一口,看着对面墙窗户上的琉璃花样出神。 白雪岚也不用他招呼,自己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问:「大清早的把我找过来,又什么都不说,是和我打哑谜吗?」 白总理哼一声,「谁有闲工夫,和你打哑谜?你做事,是顾前不顾后的,只管到处结仇。那些威风,以为你真的凭着自己本事吗?靠山要是倒了,你我只能是人家刀下的牛羊。」 白雪岚漂亮的眉头拧了拧,问:「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白总理说:「你自己看吧,这个消息,我是一定要竭力封锁的。不过,也封锁不了太久。」 叹了一声。 把书桌上一封电报,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隐隐一变,赶紧又一字一字地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把电报照原样放回到书桌上。 思忖着什么一样,沉吟不语。 一会,白雪岚才缓缓地开口,「如此惨败,恐怕后面还有要落井下石的。」 声音里,多了一分少见的凝重。 白总理说:「我们白家,不容毒品的立场,一向是很鲜明的。廖家军得到日本人的帮助,既有先进的枪械,又有钱招募大批人马,所以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六万人,死了一半,惨重啊。」 他说着,似乎连抽烟斗的心也黯淡了。 把烟斗嗒地一声放到桌上,抚着额头,沉重地叹气。 白雪岚说:「廖启方这狗东西,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卖国贼。我听说,他管辖下的一些田地,把种下的秧子拔了,正试种罂粟。」 白总理倒不知道这个,听得一怔,紧紧皱起眉来,说:「这外国的邪门货,在中国也能种得活?」 白雪岚说:「难说。我一个懂植物学的朋友和我说过,罂粟是贱种,不娇贵,很多地方都能长。要是让廖家军得了势,我们山东老家,就要成外国奸商的毒品种植场了。」 白总理唉唉地叹气,连摸了几把额头,说:「这可不成,这可不成。」 白雪岚说:「山东要出了问题,堂兄你这个总理位置恐怕也玄。我们要做些事,稳定大后方才行。」 白总理说:「我想的和你一样。这场仗,死伤的人太多,父亲现在已经发了狠劲地在招募新兵。不然,凭现在的兵力,再打一场,恐怕又要丢几个县城。只是除此之外,还要争取几个有实力的军阀支持才妥。」 白雪岚说:「我们和西边的韩家,不是交情很不错吗?他们手头上,人和枪都不少。要是两家联合起来,把姓廖的一窝子灭了,倒很不错。」 白总理精神一振,转过来坐正了身子,对白雪岚说:「正是叫你过来商量这个。韩家的势力,对我们家里现在的帮助,是很大的。不过,和父亲最有交情的韩半山,上个月中风瘫了,话都不能说。他侄儿韩旗胜接了他的班,这个人,是我们最急切要笼络的。」 白雪岚问:「不然,我回山东一趟,会一会这韩旗胜?今晚我就坐火车去。」 白总理说:「这不行。六方会谈就快开始了,我这里许多大事,也离不了你这个臂膀。」 白雪岚说:「那韩家的事,怎么办?不稳定大后方,我们这里也容易被翻盘。」 白总理这个时候,居然掀了掀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说:「兵家有云,决胜千里之外。这一条,我们可以用它一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烟斗拿起来,在桌面轻轻敲了敲,放回到嘴里。 抽一口。 思考片刻,两指捏着烟斗尾巴,把它抽出嘴边,慢慢地说:「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首都的盛事,韩家也要派人来。这人对韩旗胜的影响力很大,可以说,韩旗胜不管遇到大小事,对其是言听计从。只要笼络了这个人,大局可定。」 白雪岚说:「哦,这个大人物是谁?」 白总理问:「韩未央这个名字,你可听说过?」 白雪岚回忆了一下,说:「有一点印象。是近来颇出了一点风头的女将军?」 白总理说:「正是她。这位女将军,可是韩旗胜的嫡亲妹妹,虽是女流,听说气魄比得过男人。她这次到首都来,你要代我好好招待招待。」 白雪岚淡淡地勾起唇角,悠悠地问:「这么个好差事,怎么偏派给了我?你这么多好口才的秘书,就没有一个能用吗?我干的是海关,不是公关。」 白总理说:「派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白雪岚可不是轻易上当的人,还是追问:「究竟是什么道理?」 白总理说:「据我所知,这位韩将军小姐,对你很有好感。私下里,对你打击大烟贩子的作为,下过不少表扬。」 白雪岚便呵地一笑。 白总理问:「你这不阴不阳的笑,是什么意思?」 白雪岚原本很沉重地交谈,现在却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潇洒来,说:「我只是依稀闻到阴谋的味道了,所以笑。」 白总理把脸一沉,声调高了一点,训斥道:「你也不值得别人弄什么阴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你这种嬉皮笑脸的姿态。这是正经大事,你也要想想,你我的父亲,如今在山东,是怎样的艰难。」 白雪岚将两片薄唇抿着,冷冷地不做声。 白总理又说:「我现在,把话说清楚,那位韩小姐,你是势必要全力争取的。至于你那位副官,为你惹的乱子也够多了……」 正说到一半,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白总理只能停了对堂弟的教训,朝外面扬声问:「什么事?进来。」 一个穿得很乾净体面的听差,开了门,走进来说:「白总长的副官,派人送来一份东西,因为来的人说,不知道是不是总理和总长等着要,所以……」 白雪岚打断了他,说:「拿来给我看看。」 那听差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原本是打算交给白总理的,看白雪岚发话要看,迟疑地瞅瞅白总理的脸色,还是把文件双手递了给白雪岚。 然后就赶紧出去了。 白雪岚拿在手上,翻开来看了一眼。 英俊的脸上,便泛起一点隐约的,但又很甜蜜温柔的浅笑。 白总理和他隔了老大一张桌面,瞧不清楚他手里的文件,问:「什么要紧东西?送到这里来。」 白雪岚说:「是新的禁烟条例和禁毒条例,写得很清楚条理。」 白总理眉头大皱起来,哼了一声,「不用我猜,必定是你那位宣副官的手笔。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狂妄,不过做了两份文件,就自作主张地直送到总理书房里来。这不是办事的章程。」 白雪岚说:「他是非常守规矩的人。这次是我出门前,再三叮嘱了他,说这两份东西,总理一直催着要,很要紧的。故此他整理好了,忙着叫人送过来。是怕耽搁我们做事的意思。」 白总理说:「你只管帮他说好话。」 白雪岚便有些不高兴了,问:「堂兄怎么忽然对我的副官,意见如此之大起来?」 白总理说:「我这人,一向很民主开放。你在生活上,偶尔胡闹,做事风流一点,我不理会。但是,也不能闹得太不像话。」 白雪岚不以为然地问:「我怎么不像话了?」 白总理反问:「真要我说出来?昨天城外那一场枪战,是怎么回事?十七八条尸首,现在还摆在警察厅,老周的电话昨晚就拨过来了,只和我诉苦。明面上报告,是海关总长杀了一群流匪,哼!你还指望像上次纵火的事情一样,再给你算一番功? 第176节 」 他说开了头,便禁不住了。 声音也严厉起来,对白雪岚恨铁不成钢地磨牙,「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整你吗?这种要命的时候,整个首都像个炸药桶似的,就只差烧着一根引线了。你还为了一个副官,真刀真枪地和广东军干那么一场。那些个广东军,我要是能动,我早动了,人家背后是外国人,眼看的就是六方会谈,政府不能得罪外国人,你懂不懂?胡闹也要有个底线!」 白雪岚说:「我们父亲在山东,打的就是廖家背后的外国人。」 「你闭嘴!」白总理蓦地一吼,脸都气红了,「这压根就是两回事。」 白雪岚打个哈欠,把手里那叠文件往书桌上向着白总理的方向一递,说:「这抄好的初稿,总理有空看看。过两天,我派职员送复议稿过来。」 从椅子里站起来,拍拍西装,抬腿走人。 白总理叫着他,「混帐!你去哪?」 白雪岚只管朝着门那边走,说:「留着也是挨骂,我不奉陪。」 白总理说:「白雪岚!少在我面前充少爷脾气!韩家的事,不给我办好,看我把你连你那个副官,一并收拾了!」 白雪岚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举手摆出一个美国人的胜利手势,在半空中晃了晃,很洒脱地离开了。 第二章 回到公馆,一下车,抬头却撞见宣怀风穿着外出的西装,从大门里慢慢地出来。 白雪岚迎上去问:「你这是到哪去?」 宣怀风心里一跳。 昨晚白雪岚问起金表,害宣怀风今天一整个上午都不安宁,想来想去,这件东西,还是要去年宅找一找。 一定能找得回来才好。 等把白雪岚急要的两份文件做好,派人送过去总理府,宣怀风就想趁着白雪岚还没回来,亲自再往年宅去一趟。 没想到,才一出门,就撞上了回来的白雪岚。 可见人真的不能做一点亏心事。 见白雪岚问,宣怀风既有想坦白的意思,又缺乏坦白的胆量。 倒不是怕白雪岚骂他,而是自己把白雪岚的礼物弄丢了,不知白雪岚要如何难过,说不定又疑神疑鬼,自怨自艾,说宣怀风不将他的心意当一回事。 宣怀风只要一想到两人又要不冷不热地回到先前那种境地,心里就不自禁地逃避起来,对白雪岚的问题,只说:「到附近走走。」 白雪岚问:「去哪个附近走走?」 宣怀风不善于撒谎,形迹都快露出来,说:「附近就是附近,不外这周围的几条小街巷子,还分什么哪个的?」 白雪岚啧啧地把头摇了两下,调侃他说:「宣副官啊宣副官,你果然不会撒谎。」 宣怀风正不安,忽然看见白雪岚呵地一声,笑了。 白雪岚笑道:「我才出去多久,你就盯得这样紧,又送文件到总理那,又专程出来等门。难道我大白天的还能背着你到外面打野食?」 宣怀风顿时窘迫了,否认道:「我可没有等谁的门。什么打野食?你说话实在太粗鄙了。」 白雪岚说:「好,我粗鄙,你高贵。我们两个刚好互补。站这大门口干什么,进去再说。我肚子饿了。」 不等宣怀风再说什么,抓着宣怀风小臂,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进公馆。 白雪岚嘴里嚷饿,但回到屋,并没有叫听差送饭。 反而先让宣怀风到躺椅上坐下,弯腰把宣怀风脚上的皮鞋脱了。 宣怀风脚踝瘀伤还未全好,忍不住低低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说:「看着你昨天吃的苦头,本来不想骂你。看看,受着伤的脚,怎么能穿鞋,亏你做出这样的傻事。脱出来疼,穿进去的时候就不疼了?真该打你一顿。」 小心翼翼把宣怀风脚上的白袜子也脱了。 宣怀风苦笑道:「你说不想骂,现在不但骂,还要打……」 话未说完,白雪岚已覆上来,封住了他的唇。 亲了一气。 白雪岚耳语般,用令人心痒的声音笑道:「你是一辈子要跟定我的。现在到手了,骂也骂得,打也打得。」 宣怀风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怔,半眯起眼睛,说:「你再说一次。」 白雪岚便不说话了,抿着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也不知在乐什么,走去拿了药油,坐下来,把宣怀风一只白生生的脚抱在怀里,娴熟地揉搓。 宣怀风觉得脚踝处微疼,蹩着眉轻轻哼了两声,声音一起,白雪岚霍地抬起眼睑,直直瞅了他好一会。 那双充满力道的眼眸,瞅得又深又热。 宣怀风立即不敢再出任何声音了,咬着洁白的牙,默默忍耐。 白雪岚这才又把头低下,仿佛做什么细致活似地继续揉。 他做这个,倒真的是一把好手。 推拿活络,恰到好处,张弛有力。 慢慢地,那疼倒很可着意了,竟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舒服,仿佛郁结在脚踝里的坏东西,都被白雪岚有魔法的指头一点点挤走了。 宣怀风舒着气,半边上身挨在扶手上,瞧着窗外阳光斜进来,撒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低头间,是极认真沉静的专注,缱绻温柔。 不知不觉看得恍惚。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帮另一个男人揉脚,居然,也能是一幅令人心动的画。 回过神来,忽然无端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宣怀风轻咳一声,找着话题问:「我叫人送过去的文件,你觉得怎么样?」 白雪岚再往手掌上倒了几滴药油,双手搓了搓,继续有模有样地揉着情人的脚踝,低头应着,「很不错。」 宣怀风问:「总理有什么意见呢?」 白雪岚说:「他夸你写得细致,还说要给你加薪水。」 宣怀风说:「加薪水就不必了,原本就是我的分内事,没办砸给你丢脸就行。过两天等我的脚好一些,我想赶紧把戒毒院的事办了。至于人手不够的事,我上午打了几个电话,许多朋友很热心,都说想为国家做点实在事。我想,这也是一件社会上的好事,很应该群策群力,组织一批义工,你大概是不会反对的吧?」 白雪岚说:「这件事我派给你了,你看着办。不必事事都问我。」 宣怀风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好奇地问:「总理一大早叫你过去,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轻描淡写地说:「就快举行六方会谈了,嘉宾云集首都,总理要我招待几个外地来的客人。」 宣怀风说:「很好,这种时候,大家都应该为国家争一口气。你招待人,可不要耍你那些怪脾气。」 白雪岚这才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扫视他。 宣怀风问:「干什么?生气我说你怪脾气吗?你不要生气,我们要是不熟,我也不和你说这种得罪人的大实话。」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问:「怎么又叹气了?好,你不喜欢我说,我以后就闭嘴吧。」 白雪岚说:「哪里,你这样用心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叹气,是因为我饿了。」 宣怀风顿时赧然,脱口而出,「这大白天的……」 猛地一遏。 便从耳根直红到下巴,不好意思地扭了头朝着窗户那边,挣着把脚缩回来。 白雪岚当然不肯放过,用力握着白羊玉脂般的裸足,笑着问:「大白天的,就不许人饿,这是哪门子道理?哦,我知道了,饿也分很多种,有肚子饿,有精神饿,有夫妻敦伦之饿,不过,哪一种饿,是大白天绝不可有的呢?本总长孤陋寡闻,宣副官您给我宣讲宣讲?或你告诉我,刚才我说饿,你想到哪里去了?」 宣怀风臊得无地自容,脚被那坏心眼的恶霸逮着,逃也逃不掉,只好认罪,说:「我说错话了,成不成?」 白雪岚斩钉截铁地说:「不成。」 宣怀风无奈地问:「那你要怎样?难不成还要把我送法院审判?」 白雪岚装作考虑了一番,点头道:「审判是要审判的,不过,就不必送法院了,就由我这个被你冤枉的无辜者,对你进行正义执法。」 宣怀风本来绷着脸,听他装模作样地一说,撑不住笑了,「你还无辜?我真服了你。白雪岚,不要闹了,你肚子饿,叫厨房送饭过来,老老实实地说。快把我的脚放开,抓疼了。」 白雪岚见他说脚疼,只好松手,身子附上来,发泄似的埋在他白皙的颈窝里乱啃,哼着说:「这避重就轻的本事,你是越来越长进了。我肚子饿,那个地方更饿,你说,我们多少天没躺一张床了?」 宣怀风说:「昨晚不是还躺一块吗?」 白雪岚牙痒痒起来,「好哇!你这人,简直没有心。明知道我忍得难受,不但装傻,还说这种风凉话。」 越发地啃噬,在那片娇嫩细皮上磨砺。 宣怀风受不住这种痛痒交加的撒娇,往后深深仰着脖子,又笑又喘,又是无可奈何,断断续续说:「好……好,我认错……不要咬了……好痒……」 白雪岚这才稍停,提条件说:「认错不行,还要补偿。」 宣怀风问:「补偿什么?」 白雪岚眼神顿时不怀好意起来,恶霸般的威胁,「你还装傻?我看你还装?」又低头要咬。 宣怀风忙叫,「好!好!我知道了!」 白雪岚问:「真知道了?这次不许耍赖,不许搪塞,不许敷衍。」 他身材高大,故意地把重量放在宣怀风身上,宣怀风被压得动弹不得,喘着气投降,「知道了,不过,我们总要吃了午饭才……你看这钟点。」 白雪岚顿时把恶霸模样给抹了,露出一个极英俊磊落的笑脸,说:「晓得,午饭是必须吃的,我可舍不得让你饿肚子,要是饿出毛病来,我该懊悔死了。我再问一次,吃过午饭,会好好的诚心地喂我一顿饱的,绝不反悔?」 宣怀风瞪头顶上方的那张脸一眼,反问:「我敢反悔吗?」 白雪岚摇头,「不行,这话就是敷衍的口气。我要比公文还正式的回答。不然我就不起来。」 宣怀风被他气笑了,「请问尊驾贵庚几何?这种赖皮招数,我看七八岁的孩子也会用。」 白雪岚说:「你管我几岁,招数只看它有没有用,不看它赖皮不赖皮。对付你这种总赖皮的人,就要用赖皮招数。快说,吃了午饭,你就诚心诚意喂我一顿好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好。」 白雪岚笑道:「这不就得了。」 从躺椅上一跃而起 当即摇铃,叫听差快点送饭来。 宣怀风在一旁慢悠悠地把脚放下躺椅,想去穿鞋,白雪岚说:「别动,等我来。」 过来把他抱到了小圆桌旁的椅子上放下。 不一会,听差送了饭菜过来。 公馆里请的那个四川厨子还在,今天刚巧做的又是那道香辣虾蟹,一端上桌,揭开锅盖,辣香四溢,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宣怀风立即打了两个喷嚏,拿手帕醒醒鼻子。 胃口却立即被那股激烈到极点的香味吊起来了。 白雪岚更是喜欢,他一早出门,肚子早就叫唤了,装了一大海碗白饭,在饭面上勺了香辣热油,再加几大块炖得烂烂的五花肉,饭菜用筷子一混,淅沥哗啦几大口就先垫了肚子。 他人长得帅气俊逸,这样粗鲁的吃饭动作,由他做来,却是一种令人爽快舒服,充满豪气的好看。 宣怀风瞅着他,不禁微笑。 白雪岚察觉到他在笑,抬头问:「你怎么不吃?对不住,我真饿了,自己先吃上了。」 宣怀风从热锅里夹了一只香辣大虾到碗里,悠悠闲闲地剥着,一边说:「看你吃饭,就能瞧出你是北方汉子了,风卷残云,好痛快。」 白雪岚朝他打个探视,说:「我风卷残云,不仅在饭桌上呢。在别的地方,更是风卷残云。等一会让你知道。」 宣怀风接触到他邪气的眼神,立即把眼睛别开了,很正经地说:「吃饭时少胡说八道,小心以后胃痛。」 心底默默浮起几分羞愧。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白雪岚混久了,他竟开始……有点享受白雪岚这些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的疯话了。 白雪岚问:「你怎么只吃虾?不吃螃蟹?」 宣怀风说:「我想吃的,只是这硬东西不太好弄。」 白雪岚朝他一笑,就从锅里捞了几块大螃蟹,自己在碟子里剔。 都说高大的人动作不敏捷,白雪岚却绝非如此,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灵活有力,对着令人头疼的螃蟹,十指翻快,庖丁解牛般,一会就剔了满勺子净蟹肉,挑了一点热热的香辣汁在上头,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道一声,「谢谢。」 接过来,便觉得心里很甜,很甜。 把勺子放在碗里,拿筷子一点一点挑到嘴里,很珍惜地咀嚼,品尝蟹肉的鲜美。 白雪岚问:「好吃吗?」 宣怀风说:「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白雪岚说:「原谅你也有见识浅的时候。这七八月的螃蟹,不足一提。等十月后,螃蟹肥了,我叫人送阳澄湖的螃蟹过来,满勺子的蟹黄,蘸着醋吃,那才又香又鲜。」 宣怀风乌黑的眸子深深瞅他一眼,半晌,问白雪岚,「你还记得从前吃这个,我们讨论的那一番话吗?」 白雪岚说:「我当然记得,而且是字字都记得。不过没想到,你也记得。你说说,我当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宣怀风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对我做考察吗?」 白雪岚说:「不过就是看看你,到底有多看重我的意思。」 宣怀风问:「我要是不记得你说过的话,那就表示不看重你了?那你就要对我发火了吧。」 白雪岚说:「我绝不会发火。你就算一个字也不记得,最多也只能表示你那个时候并不看重我,所以也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顿了一顿,忽然又弯了弯唇角,目光温暖地看着宣怀风,低声说:「不过,我猜你多少也会记得部分的。我猜你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我这个人了。」 宣怀风一怔。 无声处,心动之感氤氲朦胧,自己对着白雪岚,竟如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不知所措。 白雪岚笑着哄他,「说给我听听,你记得多少。说对了,我再剥一勺子好蟹肉喂你,外加两只大虾仁。来,这个就当定钱。」 把刚刚剔好半勺子的蟹肉,递过去,手腕一翻,倒在宣怀风碗里。 宣怀风说:「受了这定钱,看来不受考察是不行的了。」 白雪岚说:「那当然。」 宣怀风浅浅一笑,说:「好罢。」 浓密的睫毛往下轻轻一扇,思忖片刻,缓缓地说:「那天,你说,你就是这道香辣虾蟹。缺点是辣,优点也是辣。」 白雪岚点头道:「是的。」 神情很是欣慰。 宣怀风继续回忆,说:「你还说,如果你保持原味,唯恐被喜欢吃清淡的人嫌弃。可如果少一点辣味,那就不够香,不够地道,失了精髓。」 白雪岚又点头,说:「不错。这是我当时说的。后面呢?」 宣怀风装作愕然,「还有后面吗?」 白雪岚说:「当然有,后面那一句,才最要紧。」 那一天,白雪岚还对宣怀风说了一句——你有勇气吃这道菜,又能说出前面一番道理,我这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欣慰。 宣怀风心里十分明白他要听的是这句,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要他光天化日下对着白雪岚重复出来,想着这些话里头藏着的意味,简直比叫他在白雪岚面前自动脱光了还露骨羞涩。 怎么受得住? 宣怀风耳根发热,嘴硬道:「后面的,我不记得了。」 白雪岚对他这嫩脸皮的羞涩又爱又恨,不甘心地拍桌子,问他,「还说我耍赖,现在谁耍赖?你收了我的定钱,给的货却不地道。」 宣怀风说:「大不了我剥回一勺子蟹肉给你。」 白雪岚说:「不行,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我不接受。」 宣怀风说:「呵,现在你倒教训起小孩子过家家了?你孩子气的时候,比我多着呢。」 夹了一块螃蟹在碗里。 他手指虽然灵巧,但对剥螃蟹这行当不熟,低头仔细地捣鼓了好一会,才剔了小半勺子肉出来,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对他瞥着眼,没动弹。 宣怀风说:「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作势要缩回手。 白雪岚像一头被人在嘴里抢食的老虎,立即不客气地把手上那勺子夺了,一口倒进嘴里。 一边狠嚼,一边表达不满似地盯着宣怀风。 但大概是那小半勺蟹肉实在太鲜美,太甜,嚼着嚼着,英气勃勃的脸上忍不住一处疑笑,那笑意竟压抑不住,迅速散发开去,竟成了一张乐滋滋的笑脸。 宣怀风也忍不住莞尔。 两人相视而笑,像极了一对斗了气,顷刻又和好的孩子。 白雪岚说:「你尽管嘴硬,我知道你记得的。」 宣怀风说:「随你怎么猜。」 两人一边说,一边继续慢慢剔着香香辣辣的螃蟹,剔好一些,就不自觉地递给对面,都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很有意思。 宣怀风问:「对了,我从城外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你藏哪去了?」 白雪岚说:「谁?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小白菜?」 宣怀风被逗笑了,说:「你不要乱拿人家的名字作践,她叫小飞燕,不叫小白菜。人呢?」 白雪岚问:「问她干什么?宋壬说,就是她身上的香气有问题,是很厉害的迷香,差点把你们给迷倒了。」 宣怀风说:「人家一个小姑娘,只会唱曲子,哪知道什么迷香。估计是展露昭他们布置的,和她无关。你难道还想对她严刑拷打?你对怀抿下的手够毒的了,要是对一个弱女子也下这种毒手,白雪岚,我可看不起你。」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不至于剁小姑娘的指头。你放心,人就关在后院。你这么关心她,我把她放出来,给你当小丫头使唤,成不成?」 宣怀风说:「我用不着丫头使唤,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平安。只要你别草菅了她那条小命,我就代她谢谢你了。」 白雪岚说:「不和你扯这些,咱们办正事。」 宣怀风问:「什么正事?」 话音刚落,白雪岚已经站起来,拿白毛巾帮他擦了嘴,擦了手,然后把毛巾往桌子一扔,两手一伸,一起。 宣怀风顿时屁股离了椅子。 几个呼吸,人已经到了软绵绵的床垫上。 白雪岚脱了外套,扯松领带,踢了鞋,上床和他身贴着身,热气喷在他脸上。 宣怀风说:「刚刚才吃过饭……」 白雪岚说:「知道,也没说现在就做,至少让你先停停食。我看唱戏的台柱子出场,常常先在幕后来一段门帘搭架子,很有趣。今天我们也这样玩玩?」 宣怀风说:「什么门帘子搭架子?得意忘形,竟说听不懂的俏皮话。」 白雪岚笑道:「宝贝,你就没听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翻过身,往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一阵,拿着一样找到的东西翻过身来。 宣怀风看见他手上拿着黑布条,吃了一惊,问他,「你拿这个干什么?」 白雪岚温柔地说:「乖,把眼镜闭上。」 宣怀风知道他是要不干好事了。 若在别的时候,宣怀风是绝不会配合的。 可是,这男人是他打算跟一辈子的那个人。 可是,这男人笑得这么温柔,迷人,让他目眩神迷,足以奋不顾身。 可是,他们吵了这么多天的架,这一刻,又要重新在一块了,就算面上装着不在意,实际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叫着白雪岚、白雪岚、白雪岚…… 所以宣怀风,老老实实地闭上他漂亮的眼睛。 让那黑布条覆在眼上,不松不紧地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遮蔽视线。 周围变成一片黑。 看不见任何东西,其他的感觉反而灵敏了。 白雪岚指尖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在锁骨上轻轻一触,宣怀风就倒吸了一口气,「嗯……」 白雪岚轻声说:「别喘,别喘。你一喘,我们这门帘就唱不成了。」 可他自己也在喘着,在被宣怀风的压抑的喘息诱惑着。 低下头,舌头在软滑肌肤上探着。 宣怀风又是一声低呼。 脖子上痒痒的,像被热水打湿的蛇在上面颤抖着爬,心惊胆跳,却没有一点恶意。从项颈往下,爬过肩,留下弯弯曲曲的湿热痕迹。 吸着 第178节 他的精血,吮着他的魂。 宣怀风蒙着眼,脸颊和下巴在光线下写出优美的弧度,战战兢兢地呻吟,「不……不要……」 白雪岚声音更轻,也微微颤着,「别喘,宝贝,别喘,你存心让我忍不住吗?」 宣怀风听话地不喘了。咬紧白牙,用着力,浑身颤得更厉害。 白雪岚又说话了,像蚊子钻进他耳朵里,挠着心地叮,「别颤,你再颤,我可真忍不住了。」咬着胸前殷红挺立的花骨朵,撕扯嫩嫩的尖芽。 宣怀风猛地晃了晃脑袋。 汗从发间一股脑地渗出来。 谁要你忍了? 谁要你唱什么门帘,搭什么架子? 忍了这些天,每天都是空房间,空空的床,你……你还和那些女人喝酒,听她们唱小曲,对着她们笑! 你这个混蛋…… 流氓! 恶棍! 胯下忽然被男人的手掌覆住了,热情地揉着,比刚才揉他脚踝的力道还惊人,直侵到皮肉底下。 宣怀风呜地从喉咙里迸出一声。 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感觉。 只剩感觉。 被白雪岚抚着,摸着,爱着的感觉。 宣怀风出奇地恐慌这片黑,但又深深地爱这片黑,骨骼里头的快乐刺得他浑身乱颤,宛如风铃被乱风不留情地吹得叮铃作响,几乎散架。 他明明有着自由的双手,可以揭下蒙住眼睛的黑布。 但他偏偏忘了自己可以这样做。 只是被白雪岚抚着,摸着,乱吻乱亲着,腿间那个羞耻的地方就热了,烫了。 宣怀风无来由地呜咽,在黑暗中伸出手,凭借直觉找到男人的位置,抱住他,像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情动得如此,快。 如此,迫不及待。 宣怀风紊乱地低声叫着,「白雪岚。」 白雪岚应着他,「宣怀风。」 宣怀风抽着气,说:「你是个混蛋。」 白雪岚说:「是,我是个混蛋。」 宣怀风咬着牙,说:「你是个流氓!」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是流氓。」 宣怀风还是磨牙,说:「你……你是个恶棍!」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是恶棍。」 宣怀风便没话说了。 把头抵在男人结实的肩上,用力抵着,像要把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都传递到男人身上。 他从不知道,眼睛看不见,感觉会变得这样浓烈。 这简直,不像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竭力地忍耐着。 任这人玩弄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点火,烧得每一寸都在快乐地疼痛。 几乎忍耐得快晕死在这快乐的疼痛里时,白雪岚才握着他的膝盖,把他的腿分开。 宣怀风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断断续续地问:「你……你还……还把那些女人弄回家吗?」 蒙在眼睛的黑布上,出现了两点隐隐的湿迹。 白雪岚心里一痛,柔声说:「不了,再也不了。」 缓缓把自己埋进去。 宣怀风发出细细的尖叫,身体一下子被白雪岚充满了,内脏受着外来物的压迫,那样的疼,他却差点一下子到达顶峰。 感觉都集中在那个被白雪岚占据的地方。 这一刻。 这一刻…… 他不知道,是白雪岚吃了自己。 还是自己……吃了白雪岚…… 白雪岚一边亲他,一边频频动着,说:「怀风,你真热。」 你也很热。 白雪岚,你也很热…… 脑子和身体一样,都融化了,是三月的冰,化作一潭春水。足以把每一个落入爱河的傻瓜溺死。 或许,我们彼此,终要把彼此给溺死才罢。 或许,我吃了你,你也吃了我,连皮带骨,一点不剩。 才是个了结。 白雪岚在身体里时轻时重地抽动,宣怀风看不见一丝光,满满的,都是感觉。 既然没有光,也不必害羞了。 他就大着胆子,浅浅地呻吟着。 就大着胆子,抱住白雪岚不放。 牢牢的,抱住。 抱紧。 让身体贴得再紧一点。 让那里,进得更深一点。 空气中,全是白雪岚特有的味道,粗犷,迷人。 肌肤上,全是白雪岚的印迹,触感。 被这个男人拥有,原来能这样快乐。 白雪岚……白雪岚…… 宣怀风承受着**上的鞭打,在心底迷乱地喊着。 仿佛可以听见他内心的呼唤,白雪岚咬着他红润的唇,霸气横生,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扶着他的腰,缓慢而沉重地顶送。 什么东西滴到身上,宣怀风觉得皮肤上猛地一烫。 从身上的男人皮肤上滑下的热汗,正淌在自己身上。 只是小小的汗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怎么会,如此有感觉? 一滴。 无声的,又一滴。 每一滴,都把宣怀风烫得浑身一紧,两人相连接的部位深深一缩,惹得连白雪岚都发出粗喘的闷声,「你这!嗯!要命的小东西!」 原来蒙住了眼睛,连白雪岚的声音都性感得令人心悸。 宣怀风脑子里轰燃一炸。 溃不成军,一泻千里。 白雪岚的热情和体力还是一如既往,才出来没多久,又精神地进去了,连连顶着,顶得宣怀风哽咽般的求饶,「慢点,慢一点……」 白雪岚舔着他的胸膛,甜腻地应着,「好,我慢一点。」 稍稍慢下来。 不一会,又情不自禁地快了。 令人难以承受的律动,激烈摩擦的热,让宣怀风浑身炽热,意乱情迷。 蹙眉呻吟着,连断断续续的「慢点」,都说不出来了。 腰被做到又酸又痛,白雪岚的**却似乎永无尽头。 宣怀风偶尔睁开眼,看见摇晃的华丽天花板,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蒙住眼睛的黑布条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情潮汹涌,难以遏制。 他被爱意和酸痛抽打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反抗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的不知节制。 大概反抗也是徒劳。 还没缓过气来,下一场又开始了。 白雪岚在床上做了许多回,把手软脚软的宣怀风抱到浴室,热水的雾气氤氲起来,他仿佛忍耐了很久似的,忍不住又把心爱的害羞的爱人按在墙上,热切地菗揷。 大概自己是不知节制的。 可他太饿了,太饿了。 冷战的这些天不但断了他的粮,还夺了他的魂,他有一半的魂被宣怀风带走了。 这宝贝身上,有他白雪岚的魂。 逼得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狠狠地要。 一遍,一遍。 再一遍…… 从浴室里出来,宣怀风脚指头还抽搐着。 快感在体内盘旋不去。 视野中白雪岚的脸是模糊的,但纵使模糊,还是要命得迷人。 白雪岚抚摸他的脸颊,亲密地叫着他,「怀风。」 宣怀风动了动眼皮,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恍惚地问:「你还和那些女人一起喝酒吗?」 白雪岚说:「再也不了。」 宣怀风闭上眼睛,挨着他的手臂,安心睡了。 第三章 这一闹,倒是让宣怀风几天都腰酸背痛,下面那说不出口的地方更是动一动就浑身不得劲。 气得宣怀风要把这不知节制的家伙赶到别处去睡。 白雪岚一半内疚,一半自豪,死皮赖脸的,还是和宣怀风挤一张床上睡。 大概是为了讨宣怀风欢喜,小飞燕果然被放了出来,送到宣怀风身边当了一个使唤丫头。 宣怀风见到她,颇有几分惊讶,问她,「白总长有没有为难你?」 小飞燕如今模样和刚来时不同,换了丫头穿的蓝布衣裳,头上扎着两条简简单单的辫子,看起来朴素了不少,却也不失可爱娇俏。 见宣怀风问她,就怯怯地摇头。 宣怀风再问,她才说:「我在汽车上睡着了,醒了之后就在一个黑房子里。那些当兵的开始不许我出门,只端点吃的给我,还说我是广东军的人。我在黑房子里哭了几天,后来,一个男人过来说,把我放出来,给您做使唤。宣副官,谢谢您,您又救了我一回。」 宣怀风说:「别说什么救不救的。乱世里活命不容易,你就现在这里待着吧。我不需要使唤的人,你没事做,倒是可以看看书。对了,你识字吗?」 小飞燕说:「知道几个,识得不多。」 宣怀风说:「知道几个,总比完全不知道要好。我叫人买一本《三字经》,再买一本《增广贤文》,你先试着读读。」 便自己掏了腰包,叫了个听差到书局帮他买这两本书。 小飞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黑屋子里被关了几天,吓着了,很听宣怀风的话,果然常常捧着两本书,在怀风目前住的院子里闲读。 这姑娘手脚也勤快,常常抢着事做,人在走廊下看书,一听见宣怀风略要个热茶热水,立即把书放下,忙忙地进来伺候。 每日到了钟点,不等宣怀风说,就进来问饭问菜,再去厨房吩咐,又亲自把饭菜捧回来。 到了八月初,宣怀风身上被展露昭弄出来的瘀痕,脚裸上的扭伤,都好了十成。 宋壬也从医院回来了。 这山东大汉,身子壮得像头牛, 第179节 这些天受着外国医疗的照顾,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是为了在城外的袭击中保护宣怀风而受伤的,这一回来,就如英雄凯旋般,首先被兄弟们热烈地欢迎,等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回来,又叫了他到书房,大大宽慰嘉奖了一番。 银钱自然是少不了的,更难得的是白雪岚说的话。 白雪岚对他说:「你救了宣副官,就是救了我的命。我白雪岚,欠你宋壬一条命了。」 这一句话,熨贴到极点,比十万块钱的赏还顶用。 宋壬肚肠沸滚。 暗暗下了决心,再有下一次,他还是会豁出去保住宣副官。 宣怀风见到宋壬回来,也是惊喜交加。 对于宋壬在林子里奋不顾身的保护自己,宣怀风片刻未忘,曾经好几次打电话到医院里问他的伤情。 要不是宣怀风自己的脚扭伤了,白雪岚不许他出门,宣怀风早就亲自去医院探问了。 城外的枪战,早就上了报纸。 如白雪岚所说,警察厅没有深究,对外公布的消息,果然说死的都是山匪,被恰巧经过的海关总长白某率一干部属击毙。 现在治安大乱,城内还稍好一些,到了城外,人人自危。 土匪杀人越货,人神共愤。 海关总长这种枪毙十几个土匪的英勇行为,自然赢得不少媒体交口称赞。 偏偏又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独辟蹊径,字里行间带着别的意思。 今天又有一篇议论,就社会治安问题,恰好提及城外那场枪战,撰文者说,这种行为虽然一时看来值得表扬,实际不可取,杀土匪是警察厅管的事,海关怎么能说开枪就开枪呢? 宣怀风见了,把报纸留了下来,晚上等白雪岚回来,取了给白雪岚看,说:「我看商会那头,对你真的很不满意,他们资助的报纸,总在隐隐约约攻击你。」 白雪岚不以为然,把擦过手的毛巾往木架子上一搭,不屑地笑道:「娘儿们的伎俩,以为民众是她家男人,吹点枕头风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商会是瞅着选举近了,先打打风向牌,他们巴望着新海关总长上台呢。」 宣怀风很吃惊,道:「政府的竞选,不都只是装样子的吗?教育部的总长,十来年都没有换过,选来选去,都是同一个。表面文章而已。怎么?有人真敢出头和你抢位置?」 白雪岚轻轻松松地说:「怎么没有?我早得到风声了,这人还是你我的老熟人。你猜一猜。」 宣怀风想了想,脸色忽然一变。 咬着唇没说话。 白雪岚问:「你猜是谁?」 宣怀风说:「我猜不出。」 白雪岚说:「你猜对了,就是你的老情人。」 宣怀风正色道:「白雪岚,你说话别这么难听,什么新情人老情人?」 白雪岚微笑起来,柔声说:「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个情人,你的人,这辈子也只有我碰过。」 宣怀风心里一软。 蓦地想起从前在年宅的地窖里,那缠绵凄切的一晚,又是一下钝痛。 当时是何等痴迷,何等愚蠢,想着林奇骏,醉得天昏地暗,在漆黑中把自己生生地奉献出去。 还自以为对爱情坚贞。 现在,悔不当初。 宣怀风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如果没有这一夜,那白雪岚说得不错,他的人,这辈子都是属于白雪岚的。 如果没有那一夜…… 宣怀风不能提及,唯恐伤了白雪岚的心,他现在和白雪岚处得很好,不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两人把报纸丢在一旁,没有再谈林奇骏,饭后沐浴一番,到了床上,难免又几番**。 因为年宅那一晚,宣怀风自觉对不住白雪岚,这晚便不管白雪岚如何需索,腰腿酸痛也咬牙乖巧地应着,倒让白雪岚放肆性福之余,暗暗有些纳罕。 《新禁烟条例》和《新禁毒条例》正式公布出来,戒毒院那一头的事,也轰轰烈烈上了轨道。 原舍是国务院那头划拨下来的,既是白雪岚出面,少不了向上头挖了一笔经费,再加上打麻将狠狠宰了那三位老板一笔,捞了三十万,都丢在戒毒院前期的准备里面,也就够使了。 布朗医生很热情,表示愿意到戒毒院来工作,当然,薪金还是要算的。他向宣怀风表示,不但自己过来,还打电话到公馆,向宣怀风推荐一个不错的中国医生。 戒毒院正缺医生,有布朗医生做保人推荐,宣怀风很高兴,在电话里说:「我热烈欢迎,随时恭候您的同行来为戒毒院出一份力量,至于薪金,我会尽力而为。不知道这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布朗医生说:「他叫费风。你如果不介意,我叫他明天就到戒毒院去一趟,你们见一见。」 宣怀风说:「当然不介意,欢迎至极。」 第二日一早,宣怀风就穿着整齐,坐汽车往戒毒院去。 宋壬出院后,职位不变,还是宣怀风的一记贴身药膏,而且贴得比从前更紧了,每次出门,自己带枪不说,还不忘提醒宣怀风随身带上白雪岚送他的两把勃朗宁。 也难怪,宣怀风在城外林中那一支手枪,别人没瞧见,宋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快如闪电,弹无虚发。 宋壬不止一次在弟兄们面前夸赞,「宣副官那只枪,比王麻子的还中看。就是白司令见了,那也没得挑剔!」 到了戒毒院,正好承平也来了,正在忙上忙下地搭手。 见到宣怀风,承平和他开玩笑,说:「怀风,万山说,你帮他付了医药费,无以为报,要我把他妹子带过来,给你当个小帮工。」 把嘴往窗外那头一努。 窗外那里一个扎着粗粗麻花辫的女孩子,正在绳上晒刚洗好的白床单,一抬头,恰好瞧见承平这一努嘴,看起来很爽利大方。 承平说:「就是找你。你仰慕的宣怀风来了,不是总吵着要见一见吗?」 那女孩子进房来,早见到承平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仔细一看,那男子脸上露着淡淡微笑,眼神明亮,黑眸如玉,真是俊逸非凡。 她情窦未开的一个女孩子,也不禁看得一怔。 竟半晌没说话。 承平笑话她说:「这样的美男子,看呆了吧?你哥哥说他有一个朋友美如潘安,你还不信,只和你哥哥犟嘴。现在怎么办?」 宣怀风被承平说得大不好意思,皱眉说:「承平,你别闹。这是朋友的妹妹,你不让着她也就算了,怎么还欺负人家?」 他们说了这两句,那小姑娘已经回过神来,恢复了原来的大方活泼,插了一句,「不用他护着,他老趁着哥哥不在欺负我,瞧哥哥出院,我告他的状。」 走过来,对宣怀风规规矩矩地一鞠躬,直起身,说:「宣先生,你好。我哥哥说,你是一个很爱国的人,为了打击毒品,出钱又出力,还开了这个戒毒院。我很敬佩您。」 说完,又鞠了一躬。 宣怀风倒弄得不好意思,忙说:「这是政府开的戒毒院,我可不敢贪这份功劳。倒是你们过来义务帮忙,我要感激你们。」 承平笑道:「好啦,这都宝哥哥见林妹妹的场面了,左一个鞠躬右一个鞠躬,别寒碜人。怀风,我们和万山做了几年的朋友,他把他妹妹藏得牢牢的,现在总算是开放了。她叫黄玉珊,以后你叫她小珊就好,我就这么叫她的。」 黄玉珊对着承平,显然很熟悉,和他顶嘴说:「我哥哥什么时候把我藏起来了?不是要读书嘛?不过我哥哥已经说了,到了放假,我可以到这里来,为社会尽一份力。」 说罢,又转过头,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们的同学,正筹备一次学生游行,反洋人反毒品。您要有空,能请您指导指导吗?」 宣怀风想不到这些年轻女孩子,现在都热心政治了,苦笑道:「我忙是必定忙的,你看看这戒毒院,事情多得很。再说了,毒品是毒品,洋人是洋人,不能一概而论。洋人也未必都是坏人,例如要来我满戒毒院工作的布朗医生,虽然是洋人,但也是一个好人。」 黄玉珊说:「您别生气,我要比您的话。凡事要看大方面。就算毒品,例如吗啡,如果当止痛药,也是一种好药,但可以掩盖它毒害国人的事实吗?别说吗啡,就算鸦片,当药用,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药。可是,海关如果收缴了一批鸦片,会因为它的这些许用处就不予销毁吗?国难当前,必须要有决断。人家列强等着分吃我们泱泱中华,我们如果优柔寡断,还考究这些末节,那就等于自取灭亡。」 一番话,倒说得宣怀风惊讶不已。 承平抚掌大笑,「黄万山真不错,当社会家和记者,教出一个女政治家来。」 黄玉珊说话时义正言辞,说完了被他一笑,不免脸红耳臊,一溜烟跑去继续晒床单了。 外头有一个帮工模样的人进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一个姓费的先生来找您。」 宣怀风说:「哦,那是布朗医生推荐的一个医生,快请进来。」 承平还在屋里未走,看见那医生进来,先就「咦」了一声。 原来那人,承平和宣怀风都见过。 正是黄万山脚断住院那日,德国医院里穿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的那位仁兄。 承平对于这位老兄动不动就「你们中国人」的口吻,记忆犹深,一看是他,首先皱起了鼻子,问:「这一位不是最仰慕外国人的吗?怎么德国医院不想待了,到戒毒院来玩玩?」 这位费医生瞧见承平,也皱了皱眉,扫他一眼,问:「你是这里管事的?」 承平说:「不是。」 宣怀风说:「我是。」 费医生说:「我是来应聘的,这是我的资历,请你管事的看看。要我,我就留下,不要拉倒。我仍回德国医院去。」 把一份履历递了过来。 宣怀风接过来,看了几眼。 他学的是数学,并不懂医学上的事,看这份履历上,写着德国某某大学某某专业博士,几行工作资历介绍,倒有好几个专业名称不认识。 不过,既然是布朗医生专门介绍,医术上应该不会太差。 再问了问薪水,费风提的条件,也不算太高,宣怀风便应承了,请他回去,一个礼拜后正式上班。 等费风一走,承平就跺脚,说:「你请医生,只看医术,也不看看医德。他这人,从头到脚就是一条洋人狗腿子的味。」 宣怀风说:「我这里正缺医生,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要是你能帮我找几个好医生来,我辞退他也无妨。」 一句话,堵得承平无话可说。 宣怀风现在的身上任务很重,除了戒毒 第180节 院的事外,还另有副官的职责要负。 戒毒院里事情一完,他就带着宋壬回了白公馆,想把海关总署今天送过来的文件理一理,不料一进屋,听差就过来,给他递了一张条子,说:「宣副官,今天有一位小姐,给您打电话。我说您出门去了,她说,请您回来后,有空回她一下。」 宣怀风看那条子上的电话号码,分明是梨花给自己写过的那个,不由啧了一声。 暗道,该死,怎么总把她给忘了? 他现在和白雪岚的关系更进一步,再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担心着白雪岚的猜疑,想着和梨花联系这件事,光明正大,并无苟且之处,等白雪岚回来,向他解释也不妨。 便不忌讳,去电话房给梨花打了一个电话,做了一个见面的约定。 然后叫人把小飞燕叫过来,对她说:「你记得一个叫梨花的人吗?」 小飞燕说:「怎么不记得?我从前差点被团长太太卖进舒燕阁,撞着她,还向她哭了一场呢。」 宣怀风说:「你如今能在这里,其实也是她的功劳。」 便把梨花怎么提醒自己,怎么再三问小飞燕情况的事,说给她听。 又问她,「她说想见你,瞧瞧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愿意吗?」 小飞燕早就感动了,连连点头,央着宣怀风说:「宣副官,您一定要让我们见一面。这世上,有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对我这样好,这是老天爷赏我们的缘分。」 宣怀风说:「那好,你去换套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见了也欢喜。」 小飞燕赶紧去了,回来时,穿了她来时身上那套好衣裳,果然光鲜好看。 宣怀风便带着她出门去。 第四章 汽车开了一阵,远远的看见了舒燕阁那古色古香的重檐歇山顶。 梨花倒是一片诚心,得了电话里的消息之后,很早的下来站在门阶前眺望,瞧见一辆车头飘着海关总署小旗的漂亮汽车开过来,知道定是宣怀风无疑,赶紧下台阶迎上去,一手捏着手绢,一手拉开车门。 小飞燕从车里出来。 梨花打量她那一脸红润,身上穿着也好,一把扶了她的肩,说:「哎呀,妹妹,我可算见着你了。上一次,也是在这舒燕阁前,你哭得多伤心呀。如今好了,你脱离了虎穴,到了宣副官身边,我也算对得住你那一番央求了。」 提起往事,想着从前被大老婆欺压的痛苦日子,小飞燕禁不住一阵心酸,对着梨花叫了一声,「姐姐。」 眼睛就红了一圈。 梨花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有什么值得哭的?来,到楼里说话。宣副官,你也请。」 宣怀风站在一旁,含笑看两位女子重逢,见梨花邀请,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说两句就好。」 梨花很爽利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想着进楼子,让熟人看见了不好。岂不知你站在这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瞧着,更不好呢。再有一样,你不进来,又不站门口,难不成开条子带我出门?我看你的薄脸,更担不起脚条子的名声。不如还是进来吧,扭捏什么?这里除了有姑娘,还能吃饭呢。你就当自己进来吃饭。」 宣怀风被她说得莞尔。 况且站在这大门口,确实也招眼。 略一犹豫,就算不由己,被梨花拉了到门里。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对舒燕阁算有一定认识,进了门去,仍是三栅样式的窗花样,一色的十字寿纹铺地,对着门的对联,也仍写着「处处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不过旁边增添了一堆西式的白雕塑,雕成有翅膀的天使模样,做仰天飞翔状,手里握着一束花朵,竟发着明亮的光。 原来这雕塑,同时也是一盏电灯。 梨花看宣怀风瞧了那西洋艺术电灯两眼,说:「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吧,听说是外国过来的。一个个人在这里乐过头了,赊下账没有现钱,拿了这两只东西来抵。」 宣怀风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梨花说哦:「我们到楼上吧。」 领着他们往里走了几转,找着一个铺了一块旧红地毯的木楼梯,就往上面走。 一路上见了不少艳装女子,或站或坐,或拿着小镜子自照,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梨花上楼后,到了一间房间前,把门一推,做个欢迎的手势,「到了,请进。」 宣怀风往里面扫了一眼,小房中间摆了一个大屏风,屏风后头依稀是帐帘,竟比想象中的朴素许多。 不过,他想这大概是梨花的房间,自己进去恐怕不合适。 正在踌躇,梨花在他旁边说:「磨蹭什么?你嫌这里脏吗?明白告诉你,这是我平素一个人睡的地方,要是接客,也不在这地方。难道你要我把你带去接客的好厢房?」 在他背后轻轻一推,自己牵了小飞燕的手往里走。 大家进了房,梨花自去取热水泡茶,端给客人们。 她知道宣怀风是勾搭不成的,也没有太着意奉承,端了茶后,就和小飞燕一并坐着,问她分别后的情形。 小飞燕也知道梨花对自己的关心,心里对梨花也有几分亲切,梨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十分相得。 偶尔说及苦难的事情,触及女子柔软的心肠,两人眼里都是热热的。 梨花握着她的手说:「妹妹,你不要说你命苦。其实你的命运,比起我来,实在是好太多了。就算做过姨娘,受人打骂,也比我这样待在楼子里强。何况你现在也不当姨娘,不受人打骂了。宣副官这一次,可是为你尽了心。他这人不坏,你好好伺候他,他自然也好好待你。」 小飞燕说:「姐姐,宣副官的恩情,我心里有数。可是你的恩情,我也不能忘记呀。要不是你和他提起,他哪里知道我快被团长老婆打死了,又哪里会想着救我。姐姐,你对我这样好,我以后就只当你是亲姐姐看了。」 梨花和她似乎天生就有几分投缘,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飞燕问:「怎么不真?」 梨花说:「那好,我们就结成金兰姐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飞燕说:「我爹妈早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梨花说:「我和你一样,孑然一身。结拜了,日后也好有一个亲人。」 两人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结拜金兰的事来。 小飞燕说要三杯酒,点香,对着天地拜了就是。 梨花正色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草率。我们正经做起来,不但要挑黄道吉日,我还要花钱摆一桌酒,请朋友们来,给你我姐妹当个见证才是。」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问:「梨花在吗?」 梨花应了一声,「在呢。」 转过头,对宣怀风低声说:「你请安坐,不过是我楼里一位姐妹。放心,我不让她进来,免得纠缠你这正经人。」 说完,站起来,转出屏风外,站着问:「粉蝶,找我做什么?」 那叫粉蝶的女子早跨了进屋,因看梨花站着,也没有往屏风后头看,笑着问:「你上个月不是做了一件紫缎子旗袍吗?在不在?要是在,借我用一天,好不好?」 梨花问:「在是当然在,不过你怎么忽然缺起衣服来了?」 粉蝶磨牙说:「小青那死妮子,脑子笨,手更笨,我刚做好的那件玫瑰红,让她给我洗一下,竟然她弄出了一个指头大的洞,气得我骂了她一顿,本来还有一件水天绿的,也能穿出去撑场子,偏偏昨儿洗了,还晾着。好姐姐,别小气,把你那件借我一借,下次你缺衣服首饰了,尽管来问我。」 梨花说:「还有什么,我拿来给你。」 走到箱子边,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簇新的旗袍来,拿给粉蝶,说:「还是要熨一熨才得穿。你今天被哪一位大人物叫了条子,要这样的讲究,难道又是那位副总理?」 粉蝶忍不住得意,说:「不是副总理,是警察厅的周厅长,说今天下午过来,要带我去大洋行,挑一串珍珠项链。阿弥陀佛,你也知道,我想要一串地道的南洋珠子,想了许久了。珍珠项链这种东西,珠子个头有大有小,我想要一串顶大的,可不能要紧关头泄了气。今天,我非好好打扮一番不可,周厅长见了欢喜,出手自然也大方。」 梨花笑道:「瞧你,乐得都叫起佛来了。那位周厅长,对你真不错。看来你时运到了,遇上了贵人。」 粉蝶哼了一声,说:「你哪知道,他这人才真叫小气呢,难为还是一位厅长,向他讨了一堆耳环,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梨花问:「哦?那他这次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 粉蝶说:「他大方,那是因为我伺候得他好呀。我昨天含着他那东西,吹了一个晚上的箫呢。天下男人都一样,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对他一吸,比得道升天还痛快……」 不等她说完,梨花就忙挥手,尴尬地说:「住口,住口,青天白日说这些,你也不怕臊。」 粉蝶不以为然,反而说:「怕什么?客人都在前面楼子里,这边都是自己姐妹,还怕听几句荤话?要装斯文小姐,到外面再装去。哎,我听说最近有新花样,有人装成女学生,到当官的宅里伺候,得钱也多些。前阵子流行玩坤角,现在流星玩女学生了。」 梨花想起「隔屏有耳」,哭笑不得,截着她的话空儿,说:「就你话多,快去吧,要是误了你的珍珠项链,可别来和我哭。」 推了粉蝶出门,把房门关上,才过来屏风这边,讪笑着说:「总算走了,真是个麻烦人。」 刚才屏风隔壁的话,里面的人自然都听见了。 小飞燕自不必说,宣怀风更是窘迫得双颊泛了一层浅红,咳嗽一声,把茶碗放下,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梨花说:「哦,那是,我送你们出去吧。」 一行人下楼。 梨花依旧是牵着小飞燕的手,一边下楼,一边和她低声说着贴心话,一直送到汽车旁。 梨花说:「妹妹,你跟着宣副官去吧,要好好的听话。结拜的事,只交给我张罗,好不好?那一席酒菜,也只看我的。」 小飞燕说:「一切都听姐姐的。不过姐姐,我现在在白公馆做事,也领薪金呢,酒菜那里,你算我一半吧。」 梨花说:「那不行。」 小飞燕还要说,梨花便说:「你要做我的妹妹,就该听姐姐的话。」 如此一来,小飞燕就无法再说什么了。 两人和梨花告别,坐上汽车,直接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一个人去小饭厅,吃了晚饭,回房间洗完澡,就找不到事做了。 自己的公务白天已经做好,想看书,没有看书的心思,想拉拉梵婀玲,一抬头,看见天上云 第181节 层厚重,月色黯淡,又觉得不适合。 一时之间,竟无可打发。 索性脱了鞋,光着脚蜷在窗边的长躺椅上,头靠着木扶手发呆。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白天里去舒燕阁的事,青楼女子说话,果然肆无忌惮,竟连「吹了一个晚上的箫」这种话,都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连男人听了都脸红。 又听那个粉蝶的说:「天下男人都一样,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对他一吸,比得道升天还痛快」。 由人及己,不免想到白雪岚曾经也含过自己的…… 宣怀风耳朵猛地一热心虚地回头。 唯恐白雪岚忽然从哪里钻出来,看破了自己心里的下流画像。 身后眼前,都没有别人。 白雪岚还没回来。 宣怀风用凉凉的指尖,摸了摸发热的耳朵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这种难堪的事了,不料越命令,脑子越不听命令。 他忽然又想起白雪岚有好几次含了他的,又哄他含白雪岚的,都被他严词拒绝了。 白雪岚当时,似乎露出几分遗憾。 难道被爱人含着那个地方,真的会比得到升天还痛快吗? 宣怀风想着,不知不觉,身上一阵发烫,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自问,你明明是被含过的,怎么反而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不快乐,为什么让他含你的呢?如果不快乐,为什么你拒绝他呢? 「哎!」宣怀风叫了一声,打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因为身上热得不像话,光着脚站到地上,到穿衣镜前一看,果然,从脸颊到脖子,都红成了夕阳景色,便赶紧再到浴室里,冲了一个澡,重换了一套睡衣回来。 白雪岚电话里说九、十点回来,其实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才回到公馆。 进了房,他见床上隆起一个身影,知道宣怀风睡了,便不惊醒宣怀风,自己去洗了澡,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猫着腰钻进去。 手一摸宣怀风的背,感到有动静,就低声问:「还没有睡吗?你不应等我的。明天你早起,又该睡不够了。」 宣怀风说:「没有等你,是我自己睡不着。」 白雪岚便笑得有点邪气了,问:「为什么睡不着,怕我出去偷腥吗?」 宣怀风说:「尽管偷,我正好省事。」 翻个身子要睡。 白雪岚两手揽住他,笑道:「想省事?别作春秋大梦了。既然你没有睡着,那正好,今晚的义务,请你尽一尽吧。」 那宣怀风在怀里拨回来,大掌握着那纤细结实的大腿根,往上一抬。 就着侧身的姿势,慢慢地磨进来。 宣怀风挣了两下,也不再动了,闭着眼睛,鼻梁绷直,屏着息,感觉那大东西一点点进到很窄的肉隙,把那地方完全扩张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白雪岚一开始挺动,他就歙张着鼻翼,发出似乎带着疼的细细声音。 白雪岚坏笑着问:「这个位置,进得和寻常滋味不同吧?」 等宣怀风回答,吻着越发鲜艳的唇,把宣怀风的腰固紧了,一下子接一下频繁地往深处弄起来。 宣怀风在他臂弯里绷着身子,皮肤渗出润润的一层香汗,不知挨了几百上千的**,才感到身体里头骤然热得炸开,自己也禁不住抵着白雪岚的身子泄了。 不过白雪岚身强力壮,这爱人的义务,却不是一轮就合格的。 两人互相搂着,听着彼此热热的喘息,心脏怦怦乱跳,稍过了一会,白雪岚又把手滑到宣怀风后腰上,情动地抚着。 宣怀风抓开他的手说,「一身汗,你去洗个澡吧。」 白雪岚嬉皮笑脸地说:「不慌,等完事了,不但我洗,我还帮你洗。」 手再抚上来,又被宣怀风拍了。 白雪岚问:「你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宣怀风闷了半晌,皱着眉说:「叫你去洗一下身子,为什么这么难呢?」 白雪岚奇怪地问:「怎么?我身上很难闻吗?」 张着手,往自己身上四处嗅了一番,又问宣怀风,「有汗味?」 宣怀风不说,仍是皱着眉,似乎遇到很为难的事情。 白雪岚看他那模样,真的是不愿意,虽然扫兴,也不能真的强来,说:「好罢。早说过,我这个总长,是只能看你宣副官的眼色的。」 叹了一声。 刚才痛快之时,身上的睡衣已经脱了,他行事不羁,**裸地就下了床,走进浴室。 不一会,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白雪岚洗去一身汗,擦干身子,仿佛想夸耀自己高大漂亮的身体似的,仍是**裸地出来,问宣怀风,「你不洗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 白雪岚竟有几分得意,笑问:「我刚才力气大了,弄软脚了是吧,无妨,我端热水来伺候您。」 转身刚要往浴室去。 宣怀风在床上轻轻叫了一声,「喂。」 白雪岚回头问:「怎么了?还是要我抱你去洗?」 宣怀风期期艾艾,最后,喉咙里咕哝着说:「你上床吧。」 白雪岚皱眉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宣怀风只好重复一遍,说:「我要你上床。」 白雪岚说:「你今晚古里古怪的。」 重新回到床上,向宣怀风说:「先说明白,我今晚可只吃了一个半饱。不,连半饱也算不上,就只吃了一碟开胃小菜。好人,再让我来一回。」 又露出魅笑,伸手去抱。 宣怀风推着他的手,忙乱地说:「等一下,等一下,你……你真是……再闹我就生气了!」 白雪岚把手收回来,抱着胸说:「我可真搞不明白了。」 宣怀风说:「我……我……给你……你……」 他脸皮薄,我我你你了好一会,那个重点字眼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把两手按在白雪岚肩上,表示要他躺好。 白雪岚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心里有个观察到底的打算,听他的话,仰面躺下。 宣怀风又把踢到一边的薄丝绸被子拖回来,盖在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就心忖,这宝贝虽然不让我吃饱,但对我还是不错的,毕竟知道帮我盖被子。 不料宣怀风帮白雪岚盖好被子,又把被子掀开一个角。 白雪岚只道他要钻进来和自己一道睡,这也平常,便静静等着。 没想到宣怀风钻是钻进被子了,头却一直蒙着被子里,不肯露出来,就仿佛一只迷惘的大耗子,钻到了麻布袋里一样。 白雪岚正疑惑,被子里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左大腿上,然后又是轻轻地一推,仿佛在叫他把大腿分开。 白雪岚乐了,心忖,好哇!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还敢来撩拨我? 在被子下抓住宣怀风那只肌肤柔滑的手,覆到自己两腿之间,享受着爱人的五指在那地方滑动抚摸的快乐。 但宣怀风一下子就把手抽开了。 他这人害羞,会如此也在情理之中,白雪岚微笑着,继续和他玩这个被窝里的游戏,又要继续抓他的手去抚摸自己。 就在此时,什么东西笨拙地钻到两腿之间。 胯下之物最顶端的那一小截,骤然被湿湿软软的热感包裹了。 白雪岚一愣。 脑子里轰地一炸! 顿时明白过来。 却又不敢置信,抖着手往胯下摸,摸到一把软软的头发,那心爱人高贵的头,竟真的正埋在自己胯下。 白雪岚的心怦一下,简直停了跳动。 怀风! 怀风! 你怎么……你竟然! 想到自己粗壮的地方,触到的软热是宣怀风的唇,是宣怀风的舌,是宣怀风矜持羞涩脸庞内的腔膜,白雪岚血管都要胀爆了。 宣怀风的头微微一动,发丝搔过大腿根,白雪岚就一阵颤栗,差点丢盔卸甲。 让忍住了,变得更坚挺,轻轻碰着宝贝温暖的上颚。 他胯下的人显然不习惯这种触碰,吓了一跳似的往后缩,片刻,又不知哪里憋出来的勇气,慢慢地又把他含住了。 白雪岚浑身激烈地颤抖,「亲亲,你含深一点,再深一点……」 陶醉地闭上眼睛。 两手急切地摸着宣怀风的头,爱抚着他的脸,他直挺骄傲的鼻梁,他完美的下巴。被爱人含在嘴里,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一丝丝地融开。 宣怀风被噎得眼泪直流。 他从没干过这种下流的事,一直张着嘴,津液抑不住地顺着嘴角淌下来,这模样一定很难看。 他真傻,以为白雪岚的巨大,放进嘴里,应该不会比放进那个狭窄的地方难。 结果竟是超乎想象的难。 白雪岚的,竟然……那么大。 喘不过气。 青筋贴着口腔里的软肉,一下下有力地脉动。 鼻子里,舌尖上,满脑子里,都是属于白雪岚的令人羞耻万分的微微咸腥味。 这样可怕,滚烫的东西,居然含在自己嘴里,宣怀风一阵惊慌后怕,几乎想退缩,可是,他听见了白雪岚的呻吟。 「亲亲,你含深一点,再深一点……」 那带着央求的温柔浑厚的声音,猛然揪住了他的心。 宣怀风艰难地抬起眼,顺着被哽得难受而泪眼朦胧的视线,瞧见白雪岚毫无防备,忘乎所以的陶醉。 顷刻间,那一脸的陶醉,把所有的难受都抵偿了。 宣怀风被心底生出的浓浓满足驱使着,艰难地把被唾沫沾湿的刚直部分再含得更深了,让它顶着脆弱的喉咙。 他毫无经验,不知道怎么继续。 白雪岚让他含深一点,他就尽量含深一点。 让自己呛得眼泪直流,让自己喘不过气,让肺憋着一口气,带着滚烫的腥,溺亡在白雪岚难以自抑的快乐呻吟中。 那东西的根部膨胀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在舌苔上有生命似的突突跳着。 白雪岚结实的腰杆不安地颤抖,像将要脱缰的野马,又努力忍耐着,唯恐伤着了正含着他的爱人,低沉而急促地央求,「舔一舔,亲亲,你舔一舔呀……」 宣怀 第182节 风透过带着泪的眼,往上凝望被快感扭曲的俊容,认真地驱使舌头。 硕大的东西在口里传递压倒性的力量,让他的舌头变得很笨拙,很笨拙。 白雪岚浑身一个激灵,重重喘息,「亲亲,你真好!嗯嗯……你真好!」 他忍不住了。 知道这样做很亵渎,很无耻,可他忍不住。 男人的**快崩溃时,纵使是圣人也无法悬崖勒马。 何况,伏在他胯下的,是他最爱的人。 不,是他白雪岚洒尽热血,也不敢奢求的一个美梦! 「亲亲,我要你……」 「我想要你,我……我忍不住了!」 轻轻地,无可压抑地,尝试着挺动自己的腰。 尝试用自己坚硬的部分,去撞击给他快乐的温暖口腔。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肉欲熏心的狂乱中,他没忘记珍惜和感激,白雪岚拼命克制着,温柔地动着,感受着细致入微的每一点摩擦。 极致的忍耐。 极致的欢愉。 那一点点积蓄的爱,如渐渐盈满的月,光华无可比拟。 白雪岚素来大刀阔斧,天上地下,唯我纵横,此刻却发现,点点滴滴,滴水穿石,这咬着牙克制,酥透心的摩擦,才是真正的飘飘欲仙,天上人间。 他沉浸在这成仙的快乐中,几乎失了意识,等到脊背抽过一道愉快的闪电,才蓦然惊醒,猛地把腰胯后抽。 激射的白流,擦过宣怀风怔忪的俊美的脸,弄脏了床单。 白雪岚叫着,「怀风?」 余韵在体内激荡,他一边吐着长气享受着,一边本能地把失神的宝贝搂在怀里。 往脸上一摸,却摸到满手湿漉。 白雪岚大吃一惊,浮在云端的快乐的心陡然下坠,抱着宣怀风慌张地问:「怎么哭了?你生气了吗?是我不好,我该死!」 反手一抽,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宣怀风满脑子都是含着他时的混乱激动,正怔怔的,被他这耳光震得回了神,见他还要再扇,连忙拉住他的手,惊讶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白雪岚说:「我错了,不该对你这样过份。瞧你哭成这样子。」 宣怀风说:「我不是为着这个哭。」 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果然沙沙哑哑,是哭过的人才有的声气。 很有些窘态。 白雪岚问:「那你为什么哭?你看,哭的一脸的湿,我心都痛了。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 宣怀风说:「我哭归哭,但不是你的错。」 他是被呛得流泪。 这要认真解释起来,有太丢人。 宣怀风不许白雪岚再问,挨在白雪岚怀里,半边脸贴着他的肩膀。 白雪岚刚才一回,那夺魂移魄的精神震撼,远远超过一次肉欲上的快乐,心灵上的满足,甚至把他不知节制的本性在今晚给修改了,没再提出别的要求,只搂着宣怀风躺着,静静享受着无边际的满足。 静静的夜。 很美。 白雪岚抱了宣怀风许久,忍不住低声问:「你今晚……是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的?」 宣怀风闷声说:「做了就是做了,你能不能别问?」 白雪岚说:「能。」 便闭了嘴。 一只手搭在宣怀风弧线优美的背上,慢慢来回抚着。 隔了一会,宣怀风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我的气,行不行?」 白雪岚说:「行。今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觉不生气。」 宣怀风说:「你送我的金表,我弄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等不到白雪岚说话,心里有点着慌,解释着说:「我一直戴着的,也就洗手的时候摘下来一会,后来就找不着了。我有再三地找,过几天,也许就能找着。」 白雪岚还是不作声。 宣怀风说:「你答应了,今晚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生气。」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小傻瓜,一只金表值什么,让你这样担心。我就觉得你躲躲闪闪,有事瞒着我。身外之物,弄丢了,说一声也就完了,瞒着我干什么?我自然再给你买一只更好的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凶?这么不通人情?」 说着,在宣怀风额上、脸上、唇上……温柔地吻下。 宣怀风一颗心落了地,舒舒服服地承受着他的吻。 两人相拥着,将睡未睡。 都觉得与其睡觉,不如醒着更好,再享受这爱情的快乐多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岚低声问:「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不要生我的气,行不行?」 宣怀风微笑着说:「今晚你说什么,我也绝不生气。」 白雪岚说:「你在年宅那一晚,地窖里,那个男人其实是我。」 宣怀风脸上的微笑猛然凝滞。 半晌,朝着白雪岚的脸挥拳就揍。 白雪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翻身压住要动武的爱人,苦笑着问:「不是说了绝不生气的吗?」 宣怀风脸都挣红了,瞪着他说:「白雪岚!你!你!你简直是个混蛋!天底下最无耻的,就是你!」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混蛋,我无耻。亲亲,别生气,白雪岚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宣怀风说:「我不要你当牛做马!你给我滚开!你……你知道我为了那一晚的事,有多……多……」 白雪岚问:「有多什么?」 宣怀风哪里肯答,猛地一挣,低吼,「放开我!」 白雪岚英气勃勃的眉皱起,为难地说:「说了绝不生气,结果气成这样。我也知道我理亏,俗话说,死罪可免,活罪肉偿。我这就以行动向你赔罪。」 宣怀风又惊又怒,威胁道:「白雪岚!你敢又耍这种赖皮招,我们没完!」 白雪岚唇一扬,温柔十足地笑起来,说:「亲亲,你今晚给我吹了,我还没给你吹呢。我下功夫吹,吹到你饶了我,成不成?」 不等宣怀风回答,掰开两条白嫩嫩的大腿,头已伏了下去。 宣怀风「呜」一下呻吟,脖子猛地后仰。 最脆弱的命根被流氓、恶霸、土匪,咬在嘴里,他哪也逃不掉。 更不可能让白雪岚滚开。 被珍惜的吸吮着的快乐沿着脊椎发散,后腰掠过阵阵痉挛。 「白雪岚……唔……呜!白……白雪……岚……」 呻吟在黑夜中暧昧地划过弧线,带着甜味,低落于窗台心爱的青草尖尖。 我下功夫吹,吹到你饶了我。 白雪岚,白总长,言出如山。 说到,果然也……做到了。 第五章 小飞燕一夜无眠。 她是给宣怀风使唤的,为着方便,管家没让她在后面大院子去睡,在白雪岚住的院子里北边给她找了小厢房,给她单住。 房里也连着铃。 就近挨着,要是宣怀风夜里唤茶水,一拉铃,她就能听见。 可住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但听得见铃,也听得见别的。 夜深人静,开始从正屋里传来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声音,像叫春的野猫闷在被窝里,捣鼓着,让人心里不安宁。 但捣鼓着,捣鼓着,后头却更不像话了。 小飞燕知道,白总长把宣副官欺负得过头了。 她没偷看,可她有耳朵,听得见。 宣副官在骂,「白雪岚!你简直是个混蛋!」 宣副官还骂,「天底下最无耻的,就是你!」 宣副官要白总长滚开,最后却呜呜咽咽,用一种令人心悸的断续在黑夜中震颤。 小飞燕年纪不大,可她见识不少了,至少她见识过男人,知道那种声音,是被人怎么样了,才会从嗓子里似痛非痛地挤出来。 好几次,小飞燕忍不住从床上下来,把窗帘撩开一个小小的角,瞥向主人的已关了电灯的屋子。 这些不堪的声音,让她想起在展大哥身边时听到的那些闲话。 她从前挺不喜欢这位海关总署的宣副官,干爹把她送给他,他不要,害她白挨了一顿打。听说,他这个副官,就是和海关总长睡觉睡出来的,男人拿身体当本钱当官,算什么本事? 不过现在她不这样想了。 宣副官对她不错。 因为梨花姐姐的一句话,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拿钱赎她,给她买书,让她认字。 要不是他,自己未必就能遇见展大哥和另一位宣副官,自己说不定早被团长老婆折磨死了。 小飞燕是个有良心的人,对她不好的,她记着仇,对她有恩的,她会报恩。 展大哥是对她最有恩的。 她知道,展大哥喜欢白总长的宣副官,不喜欢自己的宣副官。那一位宣副官真可怜,怎么展大哥那样的男子汉,就偏不喜欢他,就偏偏喜欢他哥哥呢? 这一位宣副官也可怜,怎么就没跟着展大哥,偏偏跟着这只笑面虎,目光一掠过来吓得人浑身哆嗦的白总长呢? 她觉得两个宣副官,把脑子都搅糊涂了,暗暗给他们加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宣副官,一个是小宣副官。 「放开我!你!」 正屋里忽然飙出受不住的声音,让小飞燕目光霍地一跳,心脏怦怦乱撞。 「你不要……不要再来了……唔——」 她赶紧把撩起的窗帘放下来,爬上床去,抱着膝盖。 她听过听差们聚在一块念报,说海关总长前阵子在城外杀了一群土匪,几个公馆的护兵抱着长枪在一旁炫耀,说他们如何厉害,如何威风,一扣扳机,几个活口全灭。 说可惜有个姓展的,是个头目,被他逃了。 要是当时抓到了,也是立即一颗枪子送进脑袋瓜,舒舒服服上路。 小飞燕听得心肝颤抖。 那不是土匪,那是广东军。 那不是什么土匪头目,那是救过他的展大哥! 白总长杀了广东军,还栽赃人家是土匪。 第183节 白总长强逼了展大哥喜欢的人上床,还想杀了展大哥。 这姓白的,不是个东西! 小飞燕一个晚上思前想后,就得了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天亮了,她起床给主人家送梳洗的毛巾和牙粉,捧着铜盆一进房,瞥见屏风后头,宣怀风侧着躺在床上,身子半蜷,完全是筋疲力尽,连遭蹂躏的不堪。 白雪岚倒是精神奕奕地起来了。 小飞燕知道他在公馆里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连眼神也不敢和他触碰,打了热水,搓了干净毛巾,伺候完,不吱声地溜走了。 等白雪岚出门去了,小飞燕又悄悄过来,宣怀风还是躺在床上。 这样温和斯文的人,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真可怜。 小飞燕蓦地想起,她刚刚被送给张团长的头几天,也是这样翻来覆去被那粗鲁的男人折腾,她就像是一只被小孩子抓到的蝴蝶,凭着他一股新奇劲,肆意地撕着、扯着、压着、揉着。 她的耳根有些发热。 大白天,不该想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往事。 去探了两三次,宣怀风才总算起来了。 小飞燕忙忙地进去伺候,又是打热水,搓毛巾,递牙粉,她很想问宣副官难不难受,按她的经验,这样一晚过来,必定是浑身发酸发软的。 可宣副官脸上很平静,甚至不经意间,唇边还带起一抹浅笑。 小飞燕暗暗心忖,这人的模样,真是好耐看了。 一个动作,一个浅笑,就是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似的,说不出的雅致,清逸。 她对小宣副官也是感恩的,只是平心而论,她要是展大哥,也会挑大宣副官。 他耐看。 每个神态,都叫人心里舒服。 宣怀风回过头,见小飞燕坐在小圆桌上,玉藕般的手臂竖起来,撑着腮帮,问她,「你老瞧着我干什么?今天不读书了吗?」 小飞燕说:「宣副官,我有件事,想求你。」 宣怀风问:「什么事?」 小飞燕说:「小宣副官,哦不,就是你弟弟的那个宣副官,我能见见他吗?我被关起来的那几天,听给我送饭的人说,白总长也把他给抓了,就关在公馆里。」 宣怀风默然。 他去看过宣怀抿。 宣怀抿每次都缩在肮脏不见光照的囚房里,不言不语,倔得让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三弟。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让宣怀风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小飞燕问:「宣副官,成吗?」 宣怀风问:「你在广东军那头住过一阵子,知道怀抿是做什么的?」 小飞燕说:「还不和你一样,做副官。」 宣怀风问:「副官是个职位,但他跟着展露昭,到底做什么事呢?」 小飞燕说:「都是一群当兵的,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打仗呀,我看那边的人,个个手里都拿着枪。当兵不都是打仗的吗?」 宣怀风便不再问了。 这女孩子,不懂男人里头的事。 他的目光移过去,落到黄花梨躺椅前的小茶几上,几份署里文件就搁在那。首都里日益猖獗的海洛因流入和广东军有关,这已经露了形迹了。 展露昭估计是有份的。 但是,怀抿呢? 宣怀风很难受。 爸爸当了一辈子军阀,烧杀抢掠,什么坏事都没少干,但他没伙同洋人毒害过国民。 三弟要是和这事沾了边,死去的爸爸也脸上无光。 小飞燕又问了一句,「宣副官,到底成不成?」 宣怀风问:「你见他做什么?」 小飞燕说:「戏文里也常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把我从团长家里救出来的,如今他落了难,我要什么都不做,还算是个人?宣副官,你要是可怜我,或是可怜他,求你高抬贵手,让我每天给他送个饭,送碗水吧。」 宣怀风问:「你愿意给他送饭送水?」 小飞燕说:「怎么不愿意?我在这儿,本来就是个送饭送水的使唤人。」 宣怀风说:「再看看吧。」 小飞燕不明白地问:「看什么?」 宣怀风说:「等总长回来,看看他的意思。」 小飞燕一听,就知道这大宣副官是很听白总长话的,心里难免诧异不平。 那男人晚上这样折腾你,你还骂呢,还求饶呢,怎么醒了就全忘了? 展大哥说的对,宣副官虽然好,就是太不争气,被姓白的霸王硬上弓,生生捣鼓坏了。 如今,威武不能屈,一**就移了。 宣怀风昨夜被白雪岚吹得飘飘欲仙,榨得一滴不剩,早上起来想找人算帐,那罪魁祸首却早早出门了,此刻身上酸软发痛,哪里有空去琢磨身边小丫头奇怪的心思。 两腿之间总有些异样,他就不想出门了。 叫小飞燕过厨房把早饭端来,随便吃了两口,拿着茶几上的文件细细翻看。 看了大半个钟头,听差过来请他,说:「宣副官,您的电话。说是白云飞家里打来的。」 宣怀风站起来,往电话房那头去接,边走边和那听差闲话,说:「你们在公馆里难得请我去听电话的。现在我的电话限制,算是取消了吗?」 听差笑道:「传得少,是因为您交际少,找您的电话不多。说到限制,也就名单上那几个。」 宣怀风淡淡地问:「这么说,是真有这么一份限制名单了?总长定的?」 那听差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心怦通一下,瘪着脸讪笑,目光也躲闪起来。 宣怀风语气很平和,说:「你别怕,我早就听到风声了,说说,总长下了哪些限制?哪些人给我打电话,是不许让我知道的?我知道,欧阳家的电话,也在名单上对不对?」 听差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把宣怀风领到电话间,忙逃也似的走了。 宣怀风知道这些人都畏惧白雪岚,也不强着追问,倒是先听电话要紧。 拿起话筒,说:「喂?我是宣怀风。」 说了几句,才知道这通电话,原来是为了白云飞出院的事而来。 +++++ 白云飞出院,是林奇骏用自己的汽车送回家的。 他在医院里待了多日,一回家,发现院子少见的干净整齐,平常露天挂着的布衣旧服没了踪影,窗户边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全被收拾起来。 他舅妈正在东厢里,听见外面汽车喇叭响,知道是他回来了,把脸贴着窗边,喜洋洋地说:「回来了?屋子里坐吧。你舅舅到外头忙活去了,晚上要张罗一桌席面。医院里清汤寡水的,你也该吃一顿好的补补。林少爷,请您先到屋里坐坐,我这儿收拾好就来给你沏茶。」 白云飞便和林奇骏一起进了屋里坐下。 林奇骏笑道:「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病这么一场,令舅母的态度,倒是很有改观。如果天天这样勤快,又知道给你弄吃的,日子岂不好过多了?」 白云飞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只说:「我不会做这般假设。」 林奇骏说:「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新景象,难道还能假了?」 白云飞苦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我对他们的认识,比你深刻。过一会,你再看看真相吧。」 不过一会,他舅妈忙完了,腰上围裙也不解,赶过来沏了两杯热茶,端给他们。 林奇骏接过去,正低头饮着,便听见他舅妈笑着说:「林少爷,这次我们大少爷生病,全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我们也没报答您的能力。今晚他舅舅准备了一桌子菜,请您千万要赏脸。」 林奇骏听了,转头瞧了瞧白云飞。 白云飞只管默默地喝茶,俊俏的脸没有一点表情,很矜持淡然。 林奇骏说:「那好,我就叨扰你们一顿了。」 白云飞的舅妈很高兴,又说:「吃了饭,再打一场小牌。怎么样?我们家云飞,很久没在家里邀过牌了,他好不容易出了医院,为他打一场小牌,我知道您是一定不会推脱的。」 林奇骏不禁莞尔。 白云飞对他这些亲戚,倒真的认识得很深刻。 原来那一桌席面,是为了打牌而下的本钱,院子里收拾干净,自然也是为了招待贵客,好抽上一笔大大的头钱。 那女人看林奇骏只是微笑,便追着问:「到底如何?您倒是给个话呀。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敢强求。」 白云飞放了茶杯在桌子上,对林奇骏说:「你不是赶着回洋行办事吗?不要再耽搁在这里了。」 林奇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说:「是,约了人。晚饭我还来这儿吃,小牌到时候再商量吧,若只有我一个,也撑不起一张麻将桌子来。」 一边装着看表,一边急急脚地走了。 那女人追到门边,到底不敢强拉,看着林奇骏上了汽车走了,怏怏不乐地回来,对白云飞把两手一摊,皮笑肉不笑道:「好心好意招待他,倒像我们要绑票似的,逃得比风还快。我原以为,他对你很有一番心意,如今这一看,也只是个滑头。这些有钱人,真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舍不得几个钱,说一声得了,何必逃呢?我们也不会强求。」 白云飞刚到家,就听了这些话。 那滋味与其说是恼,都不如说是有些酸涩的痛。 他沦落到上台唱戏好几年,但打出生起大家庭里养出来的骨子里那股矜持庄重,却还不曾褪尽,不管这舅妈多不讨人喜欢,因为是他长辈,向来不肯和她撇开了面子吵嘴。 所以此时,面上没露出来什么,只低着头,用白瓷茶盖轻轻拨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对他舅妈说:「林少爷是大忙人,有他的事情要办。何况,这些日子,让他花的钱已经很多了。怎么好意思还要人家为我打牌?」 他舅妈面上倒挂不住了,把脸一沉,说:「大少爷,你这样说话,叫人寒不寒心?去医院之前,就已经休养了大半个月。和天音阁的合同丢了,包月银子是没指望了,可怜你舅舅,当你这个红角的跟包,一分钱没捞着,如今反要倒贴。林少爷对你好,你在外国医院里,还有人给你想着费用,可我们呢?过几天,你妹妹又要往家里要学费,我从哪里弄出这些钱来?这家里里外外,哪里不要花钱?不过借你的名头,打一场小牌,就算赚几个钱回来,也是我们一家子得点好处。这原该是你做的事,我们帮你做了,如今你不主动,倒撩袖子在一边说风凉话,打你舅妈的脸?」 她最后这一句,嗓门实在不低,声音都响到院子里去 第184节 了。 话音刚落,另一把声音就从外面接了来,问:「你又生的哪门子气?有话好好说。刚进门就听见你那尖噪门,今天外甥回来,你……」 门帘撩开,露出白正平瘦削而发黑的脸来。 白正平手里仍提着他心爱的鸟笼,一块黑布掩在鸟笼上,掀开门帘走进来,猛一看见白云飞,便把说到半截的话停了,笑呵呵道:「外甥,你已经回来了?病大好了吧。」 他又转过头,数落他老婆,说:「外甥刚从医院回来,你和他生什么气?气坏了他,看你又心疼。」 他老婆哼了一声,嗓子还是那么高,说:「我不敢得罪他,你自己问吧。胳膊肘总往外拐,叫我能说什么?索性一家子饿死了也罢。」 说完,摔门帘走了。 白正平朝着他老婆叹了一声,回过身来,对白云飞笑着,「才进门,为着什么吵嘴呢?」 他也不是打算要白云飞回答。 一问出口,便把手伸出来,在半空中仿佛给家具拂尘似的随意拨了拨,说:「我知道了,大概是晚上请人吃饭,打小牌的事。我也说了,这事要等你回来,和你商量。你舅妈是个急惊风似的人,就是等不得这一时半会,忙忙的先准备上了。话说回来,她也是为着这个家。」 白云飞慢慢地说:「舅舅不说,我心里也有数,这两个月,为着我病了不能上台,家里没什么收入,你们自然着急。本来,邀一场牌,弄些钱花,也不为过。」 略一顿。 接着说:「但这是不是太心急了点?今天才出院,今晚就搭麻将桌子,连一晚也等不得?传出去,说我白云飞一回家就四处弄钱。我就算是唱戏的,也要点脸面。」 白正平仍是和稀泥一般,露着笑脸。 他常年吸毒,两颊早瘦得没有三两肉,下巴尖如骨锥,那笑容不管怎么努力,都难以令人生出好感。 白正平搓着手说:「明白,明白。可是,席面已经定了,为了招待客人,特意定的太和楼的八珍席,还下了八十块的定钱……」 白云飞说:「只当那八十块定钱丢了,不然,我们自己叫一桌八珍,关起门来吃个痛快也行。今晚的计画就此取消,你们也容我喘口气。过几天,你们要怎么邀牌,怎么抽头,我只管配合。」 白正平说:「也不单单是八珍席面的事。我们请的客人,人家好不容易答应来了,这时候怎么好又打电话去,说今晚取消呢?」 白云飞问:「客人?你请了什么客人?奇骏可没有答应了打牌。」 白正平说:「林少爷当然算一个。不过我和你舅妈算了算,一个你,一个林少爷,还另差着两个麻将搭子。所以我特意地把你平日说的朋友,请了一请。」 白云飞问:「你请了谁?」 白正平说:「白公馆的那两位,你不是很熟吗?他们和林少爷也是熟人。我想着不妨事,就打电话去邀,人家答应了一定来。你看,人家对你这样热情,实在不好意思取消。」 白云飞神色便一凝,而后,有些怔怔的。 半晌,他才问:「那两位?究竟是哪两位?」 白正平说:「当然是白总长和那个宣副官。白总长一向很照应你,那位宣副官,虽不大到家里来,我却也知道他对你很不错,在医院里,他去探望你了,是不是?你妹妹告诉我的。」 白云飞没说话。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大半,他摸起来,垂着眼,喝了小半口,小指尖把抚着圆滑的杯口。 白正平说:「外甥,到底怎样呢?你知道,我和你舅妈嘴上不会说话,心里都是疼着你的。你要真不愿意,这一场小牌取消就取消吧,当舅舅的,总不能逼迫你。只是,电话是我打去热烈邀请的,现在取消,只能请你去通知,我是不敢去的。」 白云飞勾着唇角一笑,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味,说:「算了。既然请了人家,就作东作到底吧。」 白正平听他不再反对,像得了一个漂亮的胜利,笑道:「很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只管休息,这里的功夫,我和你舅妈做。」 便走出去,找他老婆请功。 到了院子,见到那女人正从大门那头过来,手里拧着一簇黄芒芒的香蕉。 这香蕉只长在广东、海南一带,产量本就不多,现在兵荒马乱的,要水路运到首都,更要经一番周折。 故此到了城里,便是很矜贵的水果。 价钱自然不低。 白正平不由说:「哎!这可是好东西。哪里弄来的?」 他女人乐道:「果然是人回来了,就有东西上门。这是年宅那个老妈子送来的、说她家太太向外甥问好,送点家乡风味。你看,这么一把,可不要六七十块钱?」 白正平一哂,「你拿六七十块去买买看。这么一把,没有一百块钱买不到手。」 转过头,看看后面屋子的帘子,压低了声音说:「我瞧那位年太太,倒是很开放大胆的新女性。」 嘿嘿笑了两声。 他女人说:「那自然,现在有钱人不管男女,都撒了欢地开放,挺着个大肚子,也敢抛头露面。只恨我从前的时候,怎么就听那些滥教训,晨昏定省,相夫教子呢?早知道落架凤凰不如鸡,倒不如豁出去乐,也比如今强。」 大大叹了一声。 白正平说:「得了吧你。换了二十年前,说我外甥会登台卖唱,陪有钱爷们打小牌,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信呢。唉,形势不由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老婆手里掰了一根香蕉,剥着皮,往后面屋子里扬扬下巴,小声说:「这是人家送他的,你别又全收起来了。好歹给他留一口。」 咬着半截香蕉,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第六章 白公馆那边,接了邀请电话的是宣怀风。 等下午白雪岚回了公馆,他就找了白雪岚,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接了白宅的电话,说白云飞病已好了,因而答谢帮忙的朋友,同时也庆祝他的出院,邀请我们今晚去白宅里吃一顿饭,或许要打一场小牌,你去不去?」 白雪岚脑子里,还留着昨夜他主动含着自己的那一分旖丽,浑身通泰,时刻都忍不住微笑的。 听了宣怀风的话,白雪岚先不回答,反而笑着问转回来,「你去不去?」 宣怀风说:「我今晚没有必须赶着做的公务。朋友身体康复了,这是一件不错的事,疏散一晚上也好。」 说着,便别过脸,打量白雪岚的脸色。 这样做,是因为他想起前阵子去医院探望白云飞,因为肺炎的缘故,让白雪岚闹了好大一场。 如今提起白云飞,不由自主地多了一点小心。 白雪岚却是一副愉快的神情,说:「那好,我们一道。」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加了一句,问:「这电话是白云飞本人打的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是他家里人,有点是他长辈的口气,说话很客气,再三的发邀请。怎么了吗?」 白雪岚微笑道:「没什么,白云飞这点面子,我们总要给。」 宣怀风不以为然,说:「到朋友家里坐坐,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是见他的人很不错,投我的脾气,所以才去。不过电话里说要打小牌,不是我的专长,真要打起小牌来,恐怕我要早退的。」 白雪岚知道他没有捧戏子的经验,不明白这打小牌才是请吃晚饭的原因,所以才说出这可爱而单纯的话来。 又因为爱人如此可爱单纯,心里便溢出一股宠溺,伸手把宣怀风搂了来,狠亲了两下。 宣怀风红着耳根子,严正抗议,「这还是大白天,时刻有你的下属经过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无缘无故就亲热起来的习惯,给改一改?」 白雪岚微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无缘无故呢?」 两人做完这一番秘密的小交谈,使忙正经公务去了。 到了晚上,一起坐了汽车,往白云飞家里来。 到了白云飞家,果然正屋里,已经布下太和楼的一桌八珍席面。 白雪岚和宣怀风受到热情招待,寒暄两句,就被邀到席上。 两人并肩坐下。 宣怀风叫着白云飞说:「你刚刚出院,不要忙着招待我们,快点坐下休息。」 白云飞略一想,挑了宣怀风隔壁坐下。 白雪岚不禁一笑,心忖,这人果然很剔透,连这么一点点嫌疑都避了。 想的时候,视线自然是对着白云飞的。 白云飞被他隔着一个座位,目光缓缓扫过来,仿佛被洞穿了似的,那穿透他的目光,竟是犀利而带着一丝嘉许,暖融融得很实在。 心脏怦地一跳,片刻又平静下来。 宣怀风心灵澄净,对诸如此类的微小神秘的波澜并不察觉,看着一大桌的菜,向白云飞说:「你这番盛情,太过头了。这么一大桌,只我们几个,吃不完的。」 白正平也在屋子里,他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很识趣地不曾入席,叫他女人在后面厨房里热酒,自己就站在旁边说话凑趣。 听宣怀风说,白正平插进来道:「不要紧,宣副官只管敞开了肚子吃饱喝足。今晚还有一个客人,只是不知道怎么迟到了,你们也认识的,就是大兴洋行的少东家,林少爷。或者晚一点,他就来了。」 宣怀风便一怔。 有些怪自己思虑不周,没想到这一点。 林奇骏和白云飞有很深的交情,今晚吃饭,林奇骏确实很应该出现。 海关和大兴洋行的冲突后,大伙儿这样猝不及防地见面,岂不尴尬? 何况林奇骏,一向是他和白雪岚关系的爆炸点。 要是林奇骏出现,那这和美轻松的一晚,恐怕就不能继续和美轻松了。这恐怕又对不起今晚的主人翁。 他心里缠了麻绳似的,正皱眉想着,桌子底下一只手掌伸过来,碰了他的大腿侧一下。 宣怀风略一愣,就知道是白雪岚了,也把手悄悄垂到桌子底下。 两人的手,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握在了一块。 十指交缠。 他抬起眼,看了看白雪岚。 白雪岚恰好也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邪魅温柔的弧度,双眸灿若星辰。 不知道为什么,只这样目光一触,宣怀风的心就忽然安定了。 这时,酒已经热好端上,白正平亲自执了酒壶,给他们倒酒,说:「请!请起筷!」 白雪岚、宣怀风、白云飞三人,把八珍席细细地吃了一会,外面院子上方的天空,渐渐从艳红霞色过渡到淡黄,继而灰茫,灰黑。 第185节 >暮霭浓浓铺下来。 这条巷子,前后左右住的几户,也不知哪一家在练习,便有二胡声夹着歌声,悠悠扬扬的越墙而来。 要仔细听,却又难以听得仔细。 曲调高高低低,仿佛在云中飘着似的,勾起了饮酒人深远的思绪。 宣怀风因为那手掌的一握、目光的一触,心情格外的好,吃着菜,又被白云飞殷勤劝酒,着力饮了几杯,两腮起了一圈仅微可察觉的浅晕。 被那若隐若现的音乐勾起了兴趣,宣怀风笑道:「瞧人家多有趣味。我们也该唱点什么。」 白雪岚说:「可惜没带你那把梵婀铃。不然,你演奏,他唱,再精彩不过。」 白云飞含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让那精致的西洋乐器给我演奏。再说,就算宣副官演奏了,我也不会唱那些时髦曲。」 白雪岚说:「我只是随口提议,并非必须是西洋曲子。不然,请你唱两句别的也行,只是,你愿意唱吗?」 白云飞说:「当然愿意。你送了那么些钱和外国好药到医院给我,我感激之余,正烦恼不知怎么报答。这样很妙,索性就用我最在行的报答了。你要听什么?」 宣怀风微微惊讶。 原以为白雪岚对白飞云的肺炎,躲之唯恐不及,没想到他在白公馆里闹那么一通,后来竟然又到医院看白云飞去了。 白雪岚看见宣怀风把漂亮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大方地笑笑,朝他戏谑着问:「你能去,我当然也能去。上次谁骂我没道义,不顾生病的朋友死活来着?」 宣怀风被他说得大为窘迫。 白云飞岔开话题,问白雪岚,「要听什么?我今晚喝了两杯,要是唱《西施》,恐怕勉强。」 白雪岚说:「《西施》听得多了,犯不着今晚唱。这里又不是天音阁,你我也不是台柱听客,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只管听。」 白云飞说:「这话痛快……」 说到一半,忽然墙外有汽车喇叭,叭的一声高响。 白正平说:「一定是林少爷来了,我去开门。」 急急地出屋子,去开院门。 宣怀风想到林奇骏要出现了,饮酒时高扬的振奋快乐的精神,未免消失了两分。 心里也奇怪。 从前他对林奇骏那样亲密,少见一面也要心里难受。 现在是多见一面,都要不满了。 自己这样巨大的变化,也不知是不是太绝情。 但转念一想,大兴洋行加入外国商会一事,故意在海关查抄的时候才说明,是林奇骏给了海关一个大大的耳光。 林奇骏这样给白雪岚难堪,让白雪岚受了许多说不出的气,难道就不绝情? 还有白雪岚说过,商会那边,竟想在竞选上搞鬼,让林奇骏抢白雪岚的位置。 这更是岂有此理! 原来自己也是很护短的。 谁让白雪岚吃亏,自己就不满谁。 很快,新到的客人已经被白正平请了进来。 本来众人都以为来的是林奇骏,白雪岚绝对没有站起来迎接的想法,只捏着杯子继续喝酒,宣怀风自然也陪着他安坐。 只有白云飞做主人的,为了表示尊重,站起来微笑着等待。 等到帘子一掀,露出来人的脸来,所有人都一愣。 宣怀风几乎是跳起来的,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赶紧过去,帮来人提小手袋,又去说扶。 白云飞也急忙过去帮忙。 宣代云肚子越发圆滚,几乎到怵目惊心的程度,脸色却很红润。 她左边是宣怀风,右边是白云飞,便一手扶了一个,左右转着脸,把他们两个都看了看,笑道:「听张妈说,今晚这里有八珍席,白老板的朋友都要来吃。我想,若论朋友,总该算上我一个。所以,我就做不速之客,特意过来,祝贺白老板身体康复。」 白云飞感激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您如此,叫我怎么……」 没说下去,只温柔地搀着宣代云往饭桌走,请她上座。 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两个容色出众的年轻男子在身边当珍宝似的小心搀扶,那是说不出的满足。 宣代云入了坐,让白云飞也坐,扭过脸,对宣怀风说:「要不是看在白老板面上,真该骂你一顿。你来吃他的席面,怎么就对我封锁消息了?你公馆里有电话,打个电话来也舍不得?」 白云飞怕宣怀风尴尬,忙说:「不能怪他,连我也没想到给您打电话呢。不是不把您当朋友,我是怕请不动大驾。」 宣代云对白云飞,一向是格外宽容和顺的,果然不再讨论弟弟的过失了。 眼波一转,落在白雪岚脸上,微微颔首,「白总长,好久不见。」 白雪岚便回她一个洒脱的笑容,也是一句,「好久不见。」 两人便算打过了招呼。 多了宣代云这个不速之客,白正平夫妻很是高兴。 林奇骏没有出现,小牌眼看是打不成了,那打牌抽头的赚钱计画恐怕落空,还倒赔一桌席面。 没想到这位年太太自投罗网,刚好可以顶替林奇骏,当个牌搭子。 可算是柳暗花明。 因此,白正平高高兴兴地又端了热酒上来,说:「年太太,您今天送来的香蕉,我外甥很稀罕呢。这是老黄酒,暖和,再多吃两口菜,吃饱了打牌,精神足,手气旺。」 宣怀风刚要发言。 她姐姐却抢在了头里,笑着说:「多谢你了。但医生叮嘱过,我现在连一口老黄酒也不能喝。就算我想喝,我这个弟弟,也一定会当拦路虎的。」 白云飞问:「酒不喝也罢。这鸡汤还是热的,喝一碗吧。」 亲自勺了一碗,送到宣代云手里。 宣代云双手接过来,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了一声多谢,然后问:「我是个中途插进来的。你们刚才饮酒,定然很热闹,有什么有趣的事?」 宣怀风说:「刚刚正在说,主人家要唱几句什么,作为庆祝。」 宣代云喜道:「这很好啊。我有耳福,竟赶上了。白老板,请您一定要唱,我最喜欢听您的戏,必定洗耳恭听。」 白云飞下意识地转过脸,扫了白雪岚一眼,笑道:「那,我只好献丑了。」 拿起面前的小酒杯,满满地饮了一杯。 然后把酒杯倒盖在桌上。 毕竟是戏台上有经验的人,这两个动作,做得很是漂亮,简简单单就吸引了众人目光都安静下来,静待他开腔。 白云飞不慌不忙,拿起一根筷子来,往那倒盖桌上的酒杯上一敲,便是一声极清脆的音。 他和着那清脆的拍子,抑扬顿挫,唱道:「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 众人开始都含笑欣赏着,但听了几句,脸色便都有些隐约的不安了。 宣家姐弟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白雪岚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手掌在桌上一拍,如神来之笔,恰恰接上白云飞敲酒杯的一下重音。 他一边击着桌面,一边便接了下半阕,缓缓唱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声音低沉,别有慷慨壮阔之气。 一曲既罢,席上一片沉寂。 这沉寂之中,忽然又响起一阵掌声。 原来是宣代云。 她用力地鼓着掌,笑道:「好,好,这是很精彩的合作。」 对着白云飞,露齿一笑。 转过头,对着白雪岚,也是露齿一笑。 态度比先前亲热了许多。 宣代云又说:「为着这精彩的一曲,大家都应该饮一杯。」 大家都热烈响应,把酒杯倒满举起来。 宣怀风关心姐姐的身体,怕她一时激动,真的饮酒,赶紧在她面前的空杯子拿勺子勺了一点清汤,权充酒水。 于是大家齐齐起立,互相碰杯,很热闹地饮了一杯。 白云飞心里感动,眼眶隐隐觉得热,笑着说:「能认识今天在座的几位朋友,那是我白云飞的福气。为感谢这上天给的福气,我要敬老天爷一杯。」 他亲自满上一杯酒,走到院子里,对天拜了拜,把热酒横一线撒在地上。 神色恭谨。 敬了上天一杯,回到屋里,仍坐回酒席旁,劝客人吃菜。 又吃了小半个钟头,酒席也要撤了,太和楼的伙计过来白宅,张罗着收桌子碗碟,另一边厢房里,白云飞的舅妈早搭好了牌桌子,连一人一杯提神的浓茶都准备好了,笑吟吟地请他们到麻将桌子上去。 宣代云和白雪岚都理所当然地上了阵,只有宣怀风摆手,说:「我不爱打牌,请容我在旁边观战。」 宣代云伸过手来,在他胳膊上重重扭了一把,半笑半骂着说:「我坐在牌桌子上了,连你上司都给点面子,怎么你反而不肯陪我一陪?你来不来?要是不来,我可要骂人了。」 宣怀风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能坐到她下家凑数。 白正平这时候端着一盒筹码过来分派,一脸笑地问:「请问各位,打多大的呢?」 宣代云朝着坐她对面的白云飞,慰藉地笑了笑,偏过头,问上家的白雪岚,「白总长,请你决定吧。」 白雪岚随口回答:「我打牌,至少十万一底。」 宣怀风一惊,没想到白雪岚说的数额如此之大。 连白云飞也说:「这是不是太大了?」 宣代云却表示赞同,说:「不,十万就很好。我不能玩太晚,只能打四圈。」 白正平和他老婆听见这个数额,心脏狂跳,早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四圈就够了,四圏就够了。」 于是白雪岚、宣怀风、白云飞、宣代云,三男一女,在电灯下砌起四方墙来。 白正平端着半个空盒盖子在旁边观战,每有一牌输赢,赢家收了筹码,都丢一份到空盒盖子里,这就是抽头。 四人各坐了东南西北,都是满怀心思。 白雪岚不吃宣怀风的牌,不吃白云飞的牌,为了公平起见,宣代云的牌,他也不吃。 宣怀风对白雪岚的牌,还是敢吃的,但姐姐的牌,他不敢吃。他又不想赢白云飞的钱,所以白云飞放炮,他都装做没看见,通通放过。 第186节 宣代云上下家的牌都只管吃,但是待对家白云飞,却也是非同一般的优待,从没胡他一盘。 如此一来,结果便可以预测了。 打过四圈,打牌的了帐。 统计下来,白家作的东道主,光抽头就抽了三万多块,大大收获了一笔。 白云飞是大赢家。 宣怀风输了一万,宣代云输了三四万,白雪岚输了足足八万。 他还要负责宣怀风输的那一份,加上自己的八万,一共竟签了九万块的支票出去。 看宣代云和白雪岚掏支票本,白云飞很不安,向他们说:「这个就免了吧。」 宣代云说:「这不行,牌品有如人品。输了钱赖帐,我绝不同意。」 果断的写了支票,放到麻将桌子上。 白雪岚也写好支票,往白云飞掌上一塞,别有深意地笑着叮嘱,「拿好了,不要乱花。我打牌,难得输一次。」 夜也深了,客人们都一起告辞。 白正平千恩万谢,和白云飞一起送到门外。 宣怀风尽着弟弟的本分,亲自把宣代云扶到年家的汽车上。 此时只有姐弟两人私下对着。 宣代云在后座里坐了,扯了宣怀风的袖子一把,低着声音,问:「你看他的噪子,还有没有希望?」 关切中,带着一丝焦虑。 宣怀风想了想,说:「恐怕不乐观。」 宣代云蹙着尖眉,叹了一口气,「我怕是早就猜到一点半点了。上个月,他就一直咳嗽,也和我说过,担心坏了嗓子。没想到……」 宣怀风也叹了一声。 宣代云说:「他本来是靠这个吃饭的,这样一来,以后可就艰难了。今天这一场打牌,希望他能做点新买卖的本钱。」 宣怀风牌打到中间,已经隐隐明白了白雪岚要十万一底的用意,所以输了一万块钱出去,也并不作声,对宣代云说:「他有这么一笔钱,处境总能改善一点。只是姐姐你,一口气输了几万,回去怎么向姐夫交代?不然,我去找总长,预支几个月薪水……」 宣代云截着他的话说:「得了,你姐夫现在做的是海关的处长,拿几万块供应自己的太太,总也说得过去。你不要多管闲事。」 宣怀风对于年亮富的财大气粗,一向有所怀疑和不安。 不过白雪岚当着海关总长,更是个财大气粗的主,所以宣怀风反而不好对自己姐姐说什么。 只好道晚安,从汽车上下来。 宣代云叫住他,把头从车窗探出来,叮嘱一句,「有空别忘了常过来陪我说说话。」 宣怀风应了。 年家的司机这才发动引擎,把汽车开走。 +++++ 白公馆的汽车仍停在一边,白雪岚也没有先上车,就站在车门旁。 一直等到宣怀风回来,他才手掌贴着宣怀风的腰,先轻按着宣怀风的头,把宣怀风送到后座,然后自己才进来,坐在宣怀风身边,问:「刚才和年太太嘀咕那么久,说什么呢?」 宣怀风说:「姐姐问,白云飞的嗓子,还有没有希望。我的看法,恐怕不乐观。」 白雪岚说:「身体上的天赋,得之,失之,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只能尽我们的心。」 深夜时,大马路上很安静。 司机开得很顺畅,不多时,已到了公馆。 白雪岚和宣怀风下车,并肩往里面走。 宣怀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林奇骏,不由偷偷看一看白雪岚的脸色。 白雪岚问:「到底怎么了?你已经偷看我两次了。」 宣怀风问:「我可以坦白吗?但我坦白了,你不能生莫名其妙的气。」 白雪岚说:「你对我坦白,我只有高兴,绝不可能生气。」 宣怀风说:「我是在奇怪,林奇骏对白云飞,一向很有交情。怎么林奇骏答应了晚上去白宅,却忽然爽约了呢?」 白雪岚说:「原来你是在想这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六字真言,可以作为回答。」 宣怀风好奇地问:「什么六字真言。」 白雪岚便说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然后,淡然一笑。 那个笑容里,有一种神秘的自信从容。 以致于这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的男人,更为挺拔俊逸了。 第七章 林奇骏倒不是故意不赴白家的约。 他一向是个爱漂亮的青年,白天在大兴洋行办完了事,因发现西装下摆印了一道皱褶,不大好看,便坐汽车回家,打算换一身绸子长衫再去找白云飞。 林家在首都这里,并不是如老家那种占地几十亩的古老大宅子。 林奇骏年轻心性,凡事喜欢欧化,初到时,就从一个破了产的银行家手里盘下了一栋很精致的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暂作栖身之地。 汽车在林宅门口停下,司机过来给林奇骏开了门。 脚一落地,大门里就跑出一个听差来,脸色带了点慌张,凑到林奇骏耳边,压着声音说:「少东家,老太太来了,要你回来就去书房见她。」 林奇骏一听,脸色微变。 急忙走进大门,边走边问听差,「母亲怎么忽然来了?为什么忽然要见我?你们干什么吃的,应该打个电话到洋行来,我也好早点知道……」 听差苦着脸说:「老太太说不许打电话告诉你,谁敢逆她的意?我看她老人家的脸色,当真不怎么好,少东家你小心点应承吧。」 林奇骏三步作两步地上了楼梯,看着走廊那头书房的门,脚步蓦然放缓下来。 吸了一口气,故意慢慢从容地走到门前。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把西装下摆印的那道皱褶用掌心抹了抹,举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立即就听见里面一个人说:「进来。」 正是母亲熟悉的声音。 林奇骏听见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严厉,心里未免忐忑,无奈已经敲了门,绝不能不进去的,只好推门进去,一看见他母亲,首先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母亲」,缓缓走到她身边,微笑着问:「您什么时候到的?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应该去车站接您。」 林老太太是典型的老式人,不苟言笑,四十岁上下,穿一件样式古板的深青色绸外衣,正坐在一张太师椅里。 林奇骏对她说话,她没理会,眼珠子横过来,只定定地瞅着他。 林奇骏被她一瞅,心里更是打鼓,笑得也不太自然了,说:「您还是不喜欢坐沙发,其实我这书房里的沙发,坐起来很舒服。您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偏要把一楼那把沉甸甸的太师椅搬上来。」 林老太太这才开口,一开口就是很冷冽的,说:「你跪下。」 林奇骏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地就在他母亲面前跪了。 林老太太在他头顶喝问:「你这无法无天,还能再放肆一点吗?」 林奇骏苦笑着说:「我还不知道您为着什么生气……」 林老太太怒道:「你把我们林家的洋行,交到洋人手上了,打量山高皇帝远,你父亲和我不知道,是不是?孽障!」林奇骏心往下一沉。 让洋人参股这件事,是在首都这边做的,他知道家里恐怕不同意,一直都没说,也禁止首都的管事向广东那边报告。 原打算等明年做出一些声色来,再报告也不迟。 母亲也是管过家,做过生意的人,只要看了和洋人合作的好处,再听自己讲讲时势艰难,自然心里也会松动。 谁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那头去了? 林奇骏恨得那个打小报告的不知名者牙痒痒,脸上却不敢露一点怨气,小心翼翼地说:「母亲,这事一言难尽……我也是被海关逼得没法子,才不得不找洋人做靠山。」 把海关来查抄的事说了一遍。 又说:「您常说的,民不与官斗。我也试着和海关打交道,无奈人家一心要整死我。要不是我早一日听到风声,我们的洋行那一天就被抄得不成样子了。如今洋人势力大,他们参一股,我们林家吃点金钱上的亏,分点利给他们,但可以得个保全啊。」 林老太太哼了一声,说:「我们林家世代做生意,见了多少风浪,从没有要洋人来保全。你口口声声说海关不放过你,海关总长白雪岚不是你的同学吗?他为什么不为难别个,就只和你为难?」 林奇骏说:「我哪知道,左右是他瞧我不顺眼。」 林老太太骂道:「闭嘴!你真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为着那姓宣的,在外头和人家争风吃醋?那个宣怀风,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招惹,不要招惹!你就是不听!他爸爸是个杀人不贬眼的军阀,他姐姐是个泼妇,他自己读书时外头就传他和别的人不三不四,都躺到一张床上去了,十足的烂货!被他爸爸发现了,为着遮丑才送了他去国外。一家都不是好东西,你偏偏就爱近着他!」 林奇骏愣了半晌,不知为何,心里却很不舒服起来,竟大着胆子说:「他也没这么糟。宣司令还活着那会儿,我带他去家里玩,您不是还挺赏识他做的七言吗?说他字写得不错。」 林老太太一指戳上他鼻尖,喝道:「你!你失心疯了!这样和你母亲说话!」 一口气抽不上来,捂着心口就往后倒。 林奇骏着了慌,忙从地上起来,扶着他母亲叫,「您怎么了?您不要急,缓一口气。」 拼命摇铃,叫听差倒水来。 听差立即倒了一怀温水来,林奇骏急忙接了,亲自喂他母亲喝了两口,一边给她抚背,一边说:「儿子错了,您尽管打骂,何必恼成这样?您歇一歇。」 林老太太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脸白得纸一样,片刻,半闭起眼,抖着枯树叶般的两片唇说:「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只管气死老的。家里的生意既然都交到你手上,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如今,早点死了干净……」 林奇骏脊背凉凉的,苦笑道:「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冤枉死儿子了。」 林老太太猛地睁开眼,盯着他厉声道:「你冤枉?我比你更冤!自你父亲瘫在床上,我没省过一天心,还不是为了你?为你日后能接下林家这份基业?好哇,现在为着一个姓宣的,你去得罪姓白的,为了对付姓白的,你把林家的基业送了一半给洋人。林少爷,你好气魄呀!我果然是该死的,养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把林奇骏一推,自己撑着太师椅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 林奋骏对这位母亲,既敬且惧,被她推得趔趄退了一步,赶紧又过来扶住她,说:「母亲,您息怒。儿子错了,改就是了, 第187节 别气坏身子。」 林老太太冷笑着问:「改?你能改?」 林奇骏说:「当然。我已经很久没和宣怀风见面了。」 林老太太喝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不要脸的!」 林奇骏只能诺诺。 林老太太说:「好,既然你说改,那我今天信你一回。你把事情做到了,我们就还是母子,做不到,你以后也别回家里来了,就待在首都,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就算我和你父亲死了,也别回来送葬。你要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敢回广州,自然有人请族长出来,让你瞧瞧林家的家法!」 林奇骏皱眉,说:「这种条件,未免太苛刻。我就算做不到您提的事,只是能力不够罢了,难道因为儿子没能力,就连父母、家族都要弃之了?」 林老太太厉声道:「林奇骏!你把你那些生意经,用来对付你母亲吗?到了现在,和我谈条件?那么我们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林奇骏忙道:「不不,母亲您说,我是无所不从的。」 林老太太说:「把洋人参的股,立即给我退了。我们林家的生意,向来是独一份,别说洋人,就是国人,也不往外分。不是林家的人,手里不许握着林家的股份。」 林奇骏面露难色,说:「这个……恐怕不适合,我们签了合同的,做洋行最讲诚信……」 林老太太说:「合同算什么?大不了赔那洋鬼子一笔钱。反正,林家绝不能沾上洋人一丁点骚味,朝廷改朝换代,义和团杀人放火,洋枪洋炮满世界的乱放,林家还不是活了下来?我们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家,为什么要和洋人合伙?捧洋人臭大腿,那是出卖祖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你爷爷要是活着,知道你做了这种舔洋人脚板的事。你指望你还能安安生生在这当少爷?早叫人把你抓回去,对你行家法!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办到,否则,就是我刚才说的!」 林奇骏听她的话,竟是一丝余地也没有。 怅怅地叹了一声。 林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少在我面前做这憋屈样子,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收拾!还有,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和宣家的人来往,我看你到首都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狎妓捧戏子,浪荡放任,无所不为。以后不但宣家人,别的不正经人,一个都不许结交!我听说你最近又混上一个叫白云飞的,是不是?」 林奇骏低头说:「母亲别听下人们乱嚼舌。现在都在忙洋行的事,和这人早就没有来往了。」 林老太太冷笑道:「到底有没有交往,你自己最明白,我是受你那快病死的父亲重托,才坐着火车走这么一趟糟心路的,他的嘱托没有完成,我一日不能回去。我就住在这,看看这首都,究竟把你从一个正直的青年,腐蚀到了什么地步。」 林奇骏强笑道:「母亲要住下来,那当然再好不过,我正怕您来了就急着走呢。」 又摇铃,叫了听差过来,问他,「老太太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你们伺候都给我小心了。老太太的行李安顿好没有?把我睡的那套主人房赶紧腾出来,那一间是装了热水管子的。老人家的梳头女佣恐怕没带来,给我每天约城中最好的梳头师傅过来,早上六点就要到,不许迟。」 里外布置了一番,就有小丫头过来请他们到一楼小饭厅去吃饭。 至此,林奇骏早把白雪飞的晚饭之约,给完全忘纪了。 +++++ 但是,他虽忘了白云飞,却有人未忘记他。 吃晚饭,又听了一顿教训,林奇骏守着为人子的本分,只能垂手在一旁伺候着,低头应是。 好不容易林老太太露出倦色,他忙把母亲送到二楼的房间,说了一番软话,向母亲道了晚安,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因为把自己的主人房让了出来给母亲睡,他倒暂时搬去了一楼的套房。 听差看他下到一楼,迎上去说:「少东家,您的床铺好了。我打一盆热水,给你洗把脸?」 林奇骏没好脸色,说:「打什么热水?一楼套房里也连着锅炉,装着热水管子,只是平常没人住,水闸关着罢了。你在这里干多久了,连这个都不懂?叫人去把一楼通热水的水闸打开。」 进了套房,才觉得脊背一阵凉浸浸的,竟是憋出来一身汗。 衬衫黏黏地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 林奇骏紧锁着眉,把西装脱下来,看着那道有意挑衅他的抚不平的皱褶,猛地一道邪火窜上脑门,咬着牙把那才穿了一次的真丝西装往地上一摔,皮鞋踏在昂贵的布料上,狠狠踩着。 叩叩。 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林奇骏吃了一惊,抬起头瞪着门那头的方向,沙着噪子问:「谁?」 听差在外头说:「少东家,您的电话。」 林奇骏松了一口气,神情间闷闷的,半晌说:「知道了。」 他用澄亮的皮鞋头,把地上的西装发泄似的踢到角落,打开门出来,去了电话间,拿起话筒问:「我是林奇骏,您哪里?」 对方在话筒那端笑了一下,「林大少爷,你好忙啊。」 林奇骏听见是展露昭的声音,这又是一个克星,心底挫败地叹了一口气,笑了两声,热情地说:「我这一点小生意,能忙到哪去?军长才是做大事的。有什么事用得着在下?你说一句,我绝不推辞。」 展露昭说:「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明天我熟人有一批货,借你的船过一过地头。」 林奇骏便沉默了。 展露昭见他不应,在那头笑着说:「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求你。你聪明点,趁早叮嘱船上的人,老老实实,东西少了一点,我可是只找你。」 林奇骏说:「知道了。不过……」 展露昭问:「不过什么?」 林奇骏犹豫着说:「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展露昭问:「什么事?」 林奇骏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和军长你是熟人,关于我和他的合作,家里人知道了,很有些意见,说是希望他能退股,当然,查特斯先生金钱上的损失,我是一定极力补偿的……」 展露昭在电话里冷冷地笑起来,说:「这不干我的事,我介绍你们认识,可没给你搭线,你小子拿人家当刀使,对付了白雪岚,现在想过桥抽板?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吃生肉长大的,他不把你连肉带骨吞了就不错了,你有种抽他板子?哼,就凭你?我只管看你怎么个下场。」 林奇骏想起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身分,他背后那位高权重的亲戚,心凉了半截。 要是对方不肯退股,大兴洋行在势力上和道理上都强不过人家,只能处于无可奈何的困境。 只是自己的母亲,也不太知道体谅自己的难处了。 老家那套陈腐玩意,如何能照搬到首都来使呢? 林奇骏正一筹莫展,那一边展露昭忽然问:「你现在还能不能去白雪岚公馆里作客?」 林奇骏一怔,下意识地说:「我们现在算是闹僵了,面也不好见。白公馆怎么了?」 展露昭说:「报纸上说海关总长在城外杀土匪,你知道吗?」 林奇骏说:「当然知道,这事闹得很大。」 展露昭说:「老子就是那个土匪头子。他娘的!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硬给白雪岚半路杀过来,带人硬抢了他去。白雪岚杀了我十几个手下,还掳了宣怀抿,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瞧宣怀抿还在他手上,送去警察厅的那批尸首,老周说了,里面没有那小贱货。」 骂了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林奇骏心脏骤缩,身上的血仿佛一下子凝住了,竟动弹不得,隔了一会,轻轻地试探,「你说城外……是怀风?你差一点就得手了?」 展露昭说:「除了他还能有谁?他也够狠的,拿着手枪真对着我射,幸亏没了子弹。他奶奶的,等他到了我手里,看他怎么抵这笔帐。」 他对宣怀风言语轻辱,林奇骏听得满腔愤怒,却又不敢对他破口大骂,皱眉问:「怀风现在怎么样了?」 展露昭说:「白雪岚抢了他回去,一直把他藏在公馆里,最近总算出来了两趟,每次都带着护兵,后头两辆车跟着,在城里近不得他的身。你在姓白的公馆里,有什么可以买消息的人吗?」 林奇骏说:「有能买消息的人,我早买了。白雪岚治家严苛,听差护兵个个怕他,谁敢把里头消息卖出来。这方面,我以后再想想办法吧。」 再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房间,坐在床边,也忘了身上汗液黏黏,颓坐在沙发上发征。 一时想到母亲的疾言厉色,一时又想到得罪安杰尔·查特斯的后果,正满腔烦闷,忽然又猛地想起来,自己错过了和白云飞约的晚餐。 要再走过去电话间,打个电话去给白云飞,解释一下今天未出现的原因,偏偏身上提不起一点劲。 先不说此刻没有一点安抚白云飞的心肠,若让母亲知道自己又给一个戏子夜里打电话,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何苦? 他把白云飞的事丢到一旁,宣怀风的身影又闯进心湖。 展露昭说他「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林奇骏内里一痛,肝肠难受得用手一拧,就能拧出淋淋的酸汁来。 这没读过书的兵痞,也配搂怀风的身子,亲怀风的嘴? 宣怀风精致的脸庞,淡色的薄唇,拿着书,一低头间矜持优雅的微笑,仿佛很多年来都牢牢刻在心底,被酸汁一淋,洗去上面一层厚厚的灰,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怀风……」 林奇骏忍不住把这名字唤了出来,下一刻又怕被人发现似的,骤然死死捂住了嘴。 却是感到更痛,更不甘了。 第八章 戒毒院的准备工作总算差不多了。 宣怀风负起了白雪岚给他的责任,做了戒毒院诸事的负责人,各方面筹措都必须先经了他同意,一是事情极多极琐碎,二来他又是很认真的人,凡事不肯马虎一点,故此原本十分忙的事,如今更忙成了十二分。 这些天,宣怀风走路都打着旋,回到公馆,吃了饭洗了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偏生白雪岚与人不同,天生的好精力,一样忙着他自己的事,每日早早起床,整个白天不见人影,只有晚上回来才和宣怀风碰头,到了床上,竟还龙精虎猛地拉着宣怀风求欢。 宣怀风后脑勺挨了软枕头,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抽不出来,嘴里绵绵地说:「不成,真累了。」 白雪岚说:「你就故意这么饿着我。饿出我的毛病来,看你怎么收拾。」 目光下移。 瞅着宣怀风两片薄唇淡淡合着,胸脯微微起伏,毫无防范。 这等活色生香,就此放过,着实有点不符合白雪岚的处事原则。 但要剥夺宣怀风睡觉的权利,粗暴唤醒而硬上弓,又逆了白雪岚爱他的心。 白雪岚一边想着,便俯身去吻那无人可媲美的唇的弧度,如一个膜拜者,自唇角处,渐渐低游到下巴,颈项,又用手钻进睡衣底下,轻抚柔软的腰腹。 宣怀风因为戒毒院缺一批医疗用品的关系,吃了政府那些官老爷们办事作风的苦头,白天跑了六七个地方,这还是因为他身后有白雪岚这个靠山,不然再跑几天,公文也未必能批下来。 所以他是一心想睡,好快点去掉身上这疲累的感觉。 但白雪岚抚摸的手法很可恨,虽然温柔,确实别有一种撩拨的意味,仿佛一把欲安静的好琴,偏偏遇到了一根善于勾弦的指头。着指头一勾,他再想安静,也就无法遂心愿了。 宣怀风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撒娇的大犬抱住了,蹭自己的脸,亲自己的下巴,脖子,若轻若重在身上摩挲。 待抚了几下腰眼,宣怀风怕痒,忍不住笑了,喃喃地说:「你就这么不老实……」仍是闭着眼睛。 白雪岚说:「我要老实,只能挨饿。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宣怀风听他那话,是在向自己投诉,竟然说法如此不伦不类,拿他完全没办法,抓着他在自己腰上使坏的手,说:「你还孩子?哪个孩子有你这么折腾人的习惯?不要闹了,反正醒了,和你商量一件事。」 带着懒洋洋的意思,慢慢翻过半身来,一双手轻轻绕过白雪岚的肩,半勾着他的脖子,穿着睡裤的腿也在薄丝被下和白雪岚触了触。 这虽不能说是热情的拥抱,但至少是个很不错的奖励了。 白雪岚顿时就老实了三分。 很高兴地享受着爱人的温存。 白雪岚问:「商量什么事?」 宣怀风朝他看了一下,说:「戒毒院的开张,虽不需要太大排场,毕竟是一件正经事,还是要做的,你说挑个什么日子?」 他醒是醒了,可睡意仍是朦朦。 星眼微殇,脸颊沾着一点淡红,诱人极了。 白雪岚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唯恐看少了一份,嘴里说:「你觉得什么日子合适?」 宣怀风说:「我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这地方越早开,能救的人越多,不过,过几天就是六方会谈,这是政府头等大事……」 白雪岚说:「不要紧,两者又不冲突,何况你不是说了,不需要太大排场,六方会谈那边,只管让政府铺张去,戒毒院这边,我们不妨来个悄无声息,也不用登报,叫齐了相关人等,挂一条红绸带,拿剪子一剪,开门大吉。」 宣怀风说:「你这样说,我就照办了。」 白雪岚说:「别这么说,你也告诉我,我这样想,合不合你的想法。要是你另有想头,我们再商量。」 宣怀风说:「不必,这正合我的意思,有你说在前头,我也不顾虑别的,就办一个最简单的仪式,不弄那些官样的文章。做实在事,该是这般才好,润物细无声,好不好?」 吻了宣怀风柔软的眼睑一下。 宣怀风叹气,说:「你乱亲乱摸,把人弄成这样,还敢自称什么无声,我看简直比打雷还凶横,你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 白雪岚笑得更坏了,说:「弄成这样?究竟弄成怎样呢?我务必要瞧瞧。」便把宣怀风抱住了,只管轻怜蜜爱。 宣怀风被他撩拨得浑身点了火,喘息也和方才不同了,只是让人心痒地细细呼吸,忽然又问:「初十开张,你觉得可以吗?」 他刚才竟在计算日子。 白雪岚又好笑又好气,说:「依你。」 又一阵不满意。 在他坚挺秀气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颐指气使地说:「以后在床上,不需说公务。」 宣怀风微笑着低声说:「对不住。」 白雪岚一怔,瞬间的惬意劲,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胸口,非得对天长啸上几声才能抒发。 但他毕竟没长啸出来,使劲压着只有爱人能给他的奇异快乐,希望把它在心底多上一会。 大手扣着宣怀风的后脑,五指揉进软软黑发里,嗓子沙哑得很好听地问:「来一回,好不好?」 男人身上,掠夺和占有的味道热暖潮滚,透着接触的肢体袭来。 宣怀风嗅着他的气息,也觉得有些意乱情迷,往后靠着,把头的重量都放在白雪岚掌上,仰起脸,吐着气问:「只来一回?你真的能停住?」 白雪岚一激动,山东腔又蹦出来了,甩钢鞭子似的答道:「长官!我朗个停得住哦!」 当下把爱人剥得如初生时那般白璧无瑕,一把折起他的长腿,先就恶狠狠含住了形状可爱的地方,使出舌头上的功夫,吸得宣怀风劲瘦的身子风中小草似的直抖,贴在白雪岚黑短发上的手,十指受不住地张开收紧,收紧张开。 饮了一回宣怀风一边呜咽一边奉上的琼浆玉露,白雪岚更不必客气了。 紧紧地抱住他,深深地侵进来。把宣怀风顶得频频摇头,把下巴无力地搁在白雪岚肩膀上喘气。 白雪岚很方便就能咬到他的耳朵,悄悄说:「一回真的不成,我们今晚再合作一下,两回吧。我也就吃个小半饱,日后你要还。」 第二回便从背后来了。 一手扶着柔韧迷人的腰,一手扳开腿。 进得很温柔,单这姿势,毫无阻碍下,势必是进得更深的。 宣怀风恍恍惚惚,从里到外,全被白雪岚的味道浸透了,心里竟觉得很欢畅,似乎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美事,尤其听着白雪岚在身后粗重甜蜜的呼吸,被他的热气喷在背上,身体里那东西就胀得叫人难以启齿的快乐。 跟着这流氓,果然学坏了…… 宣怀风迷糊想着,察觉到身后的人姿势变了,带劲着下身一阵甜痛刺激。白雪岚从后面抱着他,鼻子蹭着他的后颈窝,像寻求着什么似的。他也艰难地回过头,仿佛寻求着什么似的,用侧脸去就白雪岚的唇。那嘴唇触到脸颊的热,是能融化铁石的。 宣怀风断断续续地说:「白雪岚……」 白雪岚正吃着甜头,鼻息也是甜腻的,低低地应一个单音,「嗯?」 宣怀风正想说话,蓦地咬住牙关,然后深深地,抽着气。 他双膝跪在床单上,身子被白雪岚撞得前后乱晃。 白雪岚两手环着他的腰,既是不让他软到在床上,又是固定,结实有力地挺进着。 宣怀风便随着他这激昂的节奏,甜蜜而赧然地摇晃,边问他:「你喜欢我吗?」 白雪岚说:「你说呢?」 宣怀风说:「我说你是喜欢我的。」 白雪岚在他身后没说话。 这男人的回答,是猛地一下穿刺得极深的动作。 和,一个落在光裸脊背上,轻柔若羽毛飘落在花瓣上的,爱人的吻。 次日,是绝无意外的腰酸背痛。 宣怀风的腰杆和那说不出口的地方感觉难以言喻,却又不好对白雪岚提出抗议。 他知道白雪岚昨晚算是有节制的了,要是放开了按白雪岚的意思来,恐怕会是二的倍数,而不仅仅是二。 白雪岚为这六方会谈,总理给他安排了不少事情,也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七点钟就下了床,却又按住想随他一起下床的宣怀风说:「你再睡睡,有什么事,我帮你交代别人去做。」 宣怀风说:「各人有各人差事,你由着我吧。等戒毒院的事办好了,我定要向你要几天假的。」 白雪岚知道他是不肯偷懒,只好随他去。 宣怀风看他要到屋外去,叫住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总忘了问。」 白雪岚又转回来,笑着问:「什么事?」 宣怀风说:「怀抿,你还关在公馆里吗?」 白雪岚说:「是还关着,怎么忽然问这个?你还怕我瞒着你杀了他不成?」 宣怀风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好歹是我三弟,我过问一下,总还是说得过去的,现今谁给他送吃喝呢?」 白雪岚说:「左右不过是几个下人送过去。」 宣怀风问:「小飞燕想给怀抿送饭,来求我了。我想着还是要先问一下你的意思才好。」 白雪岚想也不想地说:「怪不得你忙,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放在心上。这小飞燕是我叫来伺候你的,她反给你添问题,我赶她出去得了。」 宣怀风忙道:「你赶人家干什么?她小心殷勤,把你也伺候得不错呀,你不愿意她给怀抿送饭,那就算了,我去告诉她这样做不行。」 白雪岚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行了。」 宣怀风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允许了?」 白雪岚说:「这种小事,你就不能做主吗?」 宣怀风说:「我允了她,你可不要回来和我发脾气,说我擅做主张。」 这话倒勾起白雪岚的兴致了。他本来站在门那边的,听了便走过来,搂着宣怀风,把唇贴在宣怀风的唇上柔柔地蹭着,喃喃笑语:「我巴不得你擅做主张呢,总要寻个机会,趁势好好要你个几天几夜。」 宣怀风大为窘迫,说:「没正经。」在白雪岚肩上推了一下。 白雪岚双目灼然有神,再和他吻了一阵,笑着走到门外去了。 小飞燕听见这头两人说话声音,知道宣怀风也起来了,端了铜盆进来打热水伺候。 宣怀风对她说:「你可以给怀抿送饭。」 小飞燕惊喜道:「真的?」 宣怀风说:「我平白无故骗你干什么?不过你要记得,他毕竟是犯了过错的人,你别和他多说话。他那房子有护兵看守,你进去放了饭就走吧。」 小飞燕忙不迭应了,又给宣怀风搓了干净毛巾过来。 宣怀风弯着腰,仔细洗了一把脸,正拿着牙刷沾牙粉,眼角忽然瞥见管家从前头过来。 官家到了门边,向宣怀风道了一声早,看看白雪岚不在眼前,才走进屋里,凑近了去,对宣怀风陪着笑说:「昨天有一封信,是总理府差人送来的。下面做事的人不仔细,当成没要紧的东西,丢在门房那里了。我今天早上去才看见。这要是让总长知道,做事的人不知道要挨上什么罚,吓得在院外头哆嗦呢,他们求着我,我也没法子,只能来求宣副官您,总长面前,能不能说几句好话?」 宣怀风说:「总理的信?你们办事太不小心了,眼看就要六方会谈,说不定这信就扯这事,要是误了正经事,我不能帮忙说清的,不过,要是琐碎小事,倒能试试看。」 官家笑道:「有您这一句,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您心肠好。」 宣怀风说:「信 第189节 呢?拿来我看看。」 官家递过去。 宣怀风接了一看,外面写着「白雪岚启」,下方细细地写了「兄闵辛」。这闵辛,正是总理的表字,而且用的不是总理府常用的那种公文信封,而是用的寻常信封。 怪不得办事的人会一时没留意。 总理的表字,本来就未必个个听差都认得。 他们接总理送过来的信,又习惯了大公文信封的。 宣怀风当副官一向负责,总长身边的事务,总是照应着的,他接总理府和其他官员送过来的信,也不是一回两回,当下便想代白雪岚拆开,看看究竟有何事。 可取了开信刀来,宣怀风又停下了。 琢磨着,总理不用公务信封,上面落款又写的是表字,这倒有些像私务。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雪岚的家事。 若真是,自己擅自拆了来看,倒显得不尊重了。 于是便又把开信刀放下,对官家说:「你先去吧,等总长过来,我把这信交给他,能帮忙,我总会帮忙的。」 官家哈着腰,应了一声是,才搓着手往院外走了。 宣怀风便把信放在桌上,自去取牙粉刷牙。 那一边,小飞燕把铜盆里用过的脏水倒了,又用一个白铁盆装了一盆干净水拿进来,取了一条抹布,在盆里搓洗一边,用来擦屋子里的家什。 宣怀风一抬眼,正好瞧见小飞燕为了擦桌面,把放桌上的那封信拿了起来。 宣怀风提醒她说:「那信是总理送过来给白雪岚的,你别用湿手拿,小心手指印沾糊信封上的字。」 小飞燕「哎」了一声,正要把信放下,却不小心没捏紧,一下子松了手。 那信自然就掉往地上。 小飞燕急着弯腰去捞,却没捞着,轻飘飘的信封被她袖子带着风一送,在半空中滑了一滑,打个旋掉进装了水的白铁盆里。 宣怀风一个箭步跨前,急忙弯腰,把信从白铁盆中捞出来。 那信封沾了水,外头早已湿了,宣怀风看信封上的字迹已模糊,唯恐浸湿到里面去,若是把里头内容也弄得一塌糊涂,怎么和白雪岚交代?也顾不上许多,急忙把信口拆开,把里面的信纸一抽,却因为心里头急,竟又犯了小飞燕刚才的错误,一时没拿好,信纸掉到了地上。 所幸这次,信纸没又飘到有水的白铁盆里去。 宣怀风呼了一口气,低头去捡,却忽然发现信纸里,斜斜地露出一角照片。 他好奇心起,捏着那一角,从信纸中轻轻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片。 也不知道是谁。 要白总理这等大人物巴巴地送一封信,还附这么一张漂亮的照片。 宣怀风沉思起来。 一早起来晴朗的心情,便飘了一块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乌云,莫名地让他感到几分压力。 小飞燕在旁边探头探脑,瞥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女子照片,她在这院子里住,很清楚白雪岚和宣怀风亲密的关系,自然知道宣怀风为什么闷闷的。小飞燕一向替宣怀风不值,这一来,对这海关总长更生了一层气。 可见宣大副官,很应该就跟了展大哥的。 小飞燕便故意夸道:「这照片真好看,宣副官,她是谁呀?」 宣怀风说:「我不知道,或许是总长家的哪一位亲戚吧。」 小飞燕说:「亲戚做什么要送照片,我听说现在的人很时髦,相亲都是赠照片的。」 宣怀风说:「我哪里知道为什么要送照片?你收拾干净了,就休息去吧。」 小飞燕说:「您怎么不看看信里说什么,这漂亮人的来历,信里总不会不说。」 宣怀风说:「这是总长的信,我们看了照片就已经不应该了,怎么能还偷看他的信?」 小飞燕不以为然地说:「从前我干爹和师傅,我的信他们都先拆了看呢,然后读给我听,那个团长太太,也是拆我的信的,我过去团长家后,干爹给我写过一封信,太太急替我拆了,看了之后也不告诉我里面写的什么,当着我的面就把信撕了,还打了我一顿。」 宣怀风微笑道:「那情况不同,你干爹和师傅是因为你不识字,帮你念,团长太太本来就做得不对,现在你和从前不同了,要记住一些基本的道理,别人的私信,不可以偷偷看,这叫尊重。」 小飞燕笑道:「我不懂你们的时髦话。」 她一边说,一边做,已把桌椅上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将脏抹布丢在白铁盆里,端着白铁盆一扭腰就出去了。 那一边,白雪岚从书房处回来了,进了屋子,见宣怀风在小圆桌旁,身上仍穿着睡衣,随口道:「怎么还没换衣服?看你累的,要你再多睡两个钟头,你又不愿意,这样发呆,还不如到床上躺着,歇一天有什么要紧?」 他是换好了西裤和白衬衫的,只是未出门,懒得就把西装穿在身上,这时候转过身打开了抽屉,在里面寻合意的真丝领带。 宣怀风默默的,片刻才语气平静地说:「这里有你一封信,总理送过来的。你瞧瞧吧。」 把照片插回信纸里,一起递给他。 白雪岚听见他说,暂时不寻领带了,转回来拿来信,看见是信纸,目光再一转,又见脚下纸屑筒里,依稀丢着一个信封,不经意笑问:「检查过了?你这贴身大管家,比谁都心细。」 宣怀风正不自在,一颗心仿佛被盐腌着,猝不及防受了白雪岚这句玩笑话,像骤然挨了狠狠一针,刺得他脸色都变了,霍然抬头,一双黑得发亮的瞳眸盯着白雪岚问:「你什么意思?」 语气不同寻常。 白雪岚正打算把折起来的信打开来看,发觉宣怀风态度不对劲,吃了一惊,把信放在小圆桌上,走过来,一手抚着宣怀风的肩膀,一手曲着食指,勾在宣怀风下巴上,轻抬起来对着自己,打量着问:「怎么了?说句玩笑,发我这么大的火。」 宣怀风说:「我没存心偷看你的信。」 白雪岚不禁笑了,说:「我这些信,你哪一天不帮我看个十封八封,这会子居然提出这么一个偷看不偷看的理论来了。你这是无缘无故要和我闹生分吗?嗯?」 他站着,宣怀风坐着,此刻这样居高临下,正可瞄见宣怀风睡衣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又见宣怀风因为刚才似乎动了气,两点腮上闷了淡淡一点晕色,直挺鼻梁露着两分高贵的倔傲。 那俊秀冷峻,招的人征服欲大盛。 白雪岚对有人的软香脂玉,向来不会视而不见。 说完话,便把手往下滑,滑进睡衣领子里,摩挲那形状极漂亮的锁骨。 宣怀风神色一凛,像要骂他,未及开口,脸上又出现了一点郁色。 慢慢的,那郁色之中,竟又有点犯了错的心虚。 便默默地保持着不动的姿势,任他的上司兼总长细细抚摸。 白雪岚享受着手感上的快乐,没忘记观察宣怀风的情绪,看他这样,心里也觉得奇怪,正想着原因,就听见宣怀风低声说:「我不是存心的。」 白雪岚问:「什么?」 宣怀风说:「是不小心把信掉水盆里了,我怕湿了里面,才拆了。」 停了一停,又笑声加了一句,「对不起。」 白雪岚不在意地笑笑,说:「芝麻绿豆一点小事,你拗它做什么?就算拆了一百封,也就是一堆废纸。」 宣怀风说:「我只是不想你以为,我是那种乱拆你私信的人。」 忽然嗤地倒抽了一口气。 原来两人说话,白雪岚手也没停,在睡衣底下越摸越往下,竟捏住了胸前敏感的小肉点,细细研磨。 宣怀风受不住,赶紧把作恶的那只手用力抓住了,说:「大家说正经事,你少捣蛋,一会儿行不行?」 颊上飞了一片红。 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瞧在白雪岚眼里,比刚才更可爱生动几分。 白雪岚说:「什么大家?这里不就你和我吗?我不对你捣蛋,叫我对谁捣蛋去?」 不过宣怀风已经态度坚定地抓了他的手,他也就轻轻放过了这事,掉头去看放在桌上的信,他不知道里头另夹着东西,也没注意,信纸一翻开,那张女子的漂亮照片便落下来,飘飘地掉在了桌面上。 白雪岚见着忽然跑出一张半身照片来,再联系宣怀风的态度,心里顿时明白几分,倒有几分坏心眼的乐呵。 也不忙着解释什么,丢着桌上那照片不理会,只打开了信来读了一遍。 读完信,把目光对着照片上的倩影一扫,问宣怀风,「你知道这是谁的照片吗?」 宣怀风说:「都说了,我没看你的信,我怎么会知道这照片里是谁,时间不早,我要换衣服出门了。」 站起来就要去拿衣服。 白雪岚从后面抱住她,不许他走,邪气地笑道:「我知道,你这是嫉妒了。」 宣怀风头也不回地否认,「你胡说。」 白雪岚说:「好吧,就当我胡说,你既然说自己不嫉妒,就该大方一点,听我报告一下这照片里的人物来历,这样气冲冲走了,连报告都不肯听,那若不是因嫉妒而生气,我更不知道是因什么而生气了。」 他能言善辩的本事,宣怀风向来是敌不过的。 被他这样一巧妙的挤兑,宣怀风就没了应对之词,似乎说什么话都不好,都会背上一个小气嫉妒的罪名。 宣怀风便有点怔怔的。 他这人,有个极妙的特点,公务上对事不对人,感情上却是截然相反,彻底的对人不对事。 不是他欣赏的人,不管怎么做千百般事,都难以激起他一点心灵上的反应。 但被他放在心上的人,随便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心灵微妙地变化激动。 这样心思敏感的情人,有的人或许觉得不好伺候,白雪岚却是捱到了心眼里,越见宣怀风为了自己喜怒哀乐,嫉妒吃味,越是满腔满鼻满嘴的甜滋滋。 宣怀风被他抱着,走又走不了,吵嘴又吵不上,不知不觉,倒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只好顺着白雪岚的意思,向他提问:「那照片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白雪岚听他说话动作,知道乖乖的好情人已经被自己说动了,正可以占点愉快的小便宜,把鼻子埋在雪白的后劲窝里,胸膛贴着宣怀风的背,两人身体之间隔着衣料轻轻摩擦着,慢慢地回答:「那是一位叫韩未央的小姐。」 宣怀风听了,说:「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白雪岚往他耳朵里吹一口气,笑道:「宝贝,你怎么没有一点拷问的本领,这时候,你应该问我,这姓韩的,是个什么来历才对。」 宣怀风想了想 第190节 ,果然问:「她是什么来历?」 白雪岚说:「你猜猜。」 宣怀风腰杆被他摸得发痒,脊背被他磨得发热,耳朵上的纤细毫毛被他笑吹得颤颤,听他还有闲心逗自己玩,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一个手肘往后。 白雪岚紧贴着他的,当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何况白雪岚又是练过武功,反应比常人快,把身子往侧一挨,就躲过去了。 仍旧从后面把宣怀风抱得死紧,啧啧笑着说:「我认错了,刚才还说你不会拷问,原来你只是不会问,严刑拷打还是能下手的。这一下要是被你撞正了,我怕要吐两口血才行」 宣怀风问:「你有完没完?我要做事去了。」 白雪岚说:「报告长官,下属明白了,下属这就全部并报清楚。这位韩未央小姐是现管着韩家军队的韩旗胜的妹妹,她在韩旗胜跟前,很说得上话,这次六方会谈这位韩小姐也来了,总理的意思,这位贵宾对我们老家那边影响很大,要我这个最能干的海关总长认真招待,不能出一点差错,你看,总理唯恐我出错,把她的照片都弄来了,还写了她的喜好习惯。」 他怕宣怀风趁机溜走,一手搂着宣怀风的腰,一手把小圆桌上的照片和信拿过来,递到宣怀风眼皮子底下,说:「什么私信,纯粹的公事。你瞧一眼吧,也好洗清我的冤枉。」 话里很有点委屈。 宣怀风大不好意思起来,脸红耳赤,摇头说:「我也没说什么,是你自己东拉西扯,解释了这么一大番,你放开我吧,我又没打算逃。」 白雪岚说:「不行,我可是受了大委屈了,你非补偿我不可,至少亲我一下。」 宣怀风没办法,说:「那你也要先放开我,难道我还能用后脑勺亲你?」 白雪岚说:「放开你,你可不许耍赖。」 宣怀风说:「你自己总是耍赖,就总疑心别人也和你一样。」 白雪岚这才放开宣怀风,把他拉得转过来,面对自己,眉开眼笑道:「来吧。」 宣怀风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挨过来在他额上吻了一口。 白雪岚不满地抗议,「你还信誓旦旦说你不耍赖吗?这不算,要亲在嘴上。」 宣怀风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半恼半笑地瞅他一眼,又挨过来,在他嘴上啄了一口,问:「这样总可以了吧。」 白雪岚说:「这个也不算,这是早安吻,惯例要给的。不然我巴巴地从书房赶回来做什么?就是要把这个早安吻补上。嗯,现在你可以再亲一个了,再来一个,才算是我被你冤枉的赔偿金。」 宣怀风抗议说:「现在是谁耍赖?」 白雪岚懒洋洋撇他一眼,说:「亲也亲过了,谁也睡过了。你总这么一个吻两个吻的和我计较,是谁小气呢?你要是真喜欢我,多亲我两下又吃亏在哪里?难道你和我亲密一点,就会少一块肉?」 这话倒真的不好驳。 宣怀风不由低头想想。 他的矜持和害羞,其实都是天生的,不管和对方怎么好了,总是动不动就搂着抱着,不论时间场合的亲着吻着,毕竟难以适应。 可自己已经和白雪岚好到这种地步,再各种矜持,看在白雪岚眼里,恐怕会让白雪岚难过。 宣怀风是宁愿自己不适应,也不愿让白雪岚难过的,想定了,便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挨过来,认真地在白雪岚唇上亲了一口。 刚想推开,早被白雪岚一把揽在怀里,憋了多时似的狂吻狠吮。 缠得他舌头微痛,薄唇半肿,呈出鲜娇殷红的颜色,白雪岚才松了手。 宣怀风被他亲的膝盖都无法挪了,一手撑着白雪岚的肩膀,慢慢在椅子上坐下了,一边细细喘息,目光不经意朝放在桌上的照片扫了一眼,片刻,问白雪岚,「总理的信既然送了过来,看来那位韩小姐也快到首都了,你什么时候去接?」 白雪岚说:「她是今天到,不过我没那闲工夫管接送。」 宣怀风一愣,说:「不是总理指定要你接待吗?怎么人家贵宾来了,你这个主招待居然不去?」 白雪岚说:「总理也是的,明知道我忙死了,还给我派这种讨厌的差事,他要不是我堂兄,我就直接给他撂挑子,起京城宇瞻他一个调教。这位韩小姐嘛,既然是军事家庭出身,应该不会太小气,我打算派人代我前去欢迎,大不了写一张漂亮的欢迎信,敬呈玉展。」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对宣怀风说:「不如你代我去吧,你是我副官,代替我迎接一下贵宾,也说得过去。」 宣怀风微笑着说:「本来你是上司,派遣我的事,我很应该听吩咐的,但我去接这位韩小姐,布朗医生那边又该怎么办呢?」 白雪岚恍然,说:「是了,你今天约了布朗医生的,这是戒毒院的要紧事,耽搁不得,我另找人做韩小姐的招待吧。」 宣怀风约了布朗医生的事,昨晚就和白雪岚提过。 以白雪岚的精明,怎么会全然忘了。 宣怀风在情爱上很澄净单纯,却也不是笨人,听白雪岚这一绕话,便知道他是故意的,要洗清自己的怀疑,兜着圈子向自己表明他不想和韩小姐接触。 宣怀风更生惭愧。 他和白雪岚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很该清楚白雪岚的为人,如今无端端为了一张照片惹出嫌疑,自己这等行径,几乎没有一点光明磊落之气了。 宣怀风说:「总理指示的事,我劝你还是认真执行吧,不然又要挨骂,今天的事,是我有错在先,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说:「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样庄重的话来?」 宣怀风赧然一笑,伸出一双手,握住白雪岚的左手,用力紧了紧。 两人目光一触,都觉得心里微微一热。 宣怀风转头看看窗外,天已大亮,站起来说:「你既然说自己忙,请快点做事去吧,不然又要忙到晚上九点十点才回来。」 白雪岚确实有事要办,撩袖子扫了一眼手表,说:「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你也早点回来,昨天才两回,很不够分量,待我今晚补回来,可不许你逃。」 不等宣怀风反对,就扯了宣怀风起来,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说:「这是定金。」 当下找了领带和西装出来,穿得俊逸倜傥地出门去了。 第九章 宣怀风等白雪岚走了,自己也赶紧换了衣服打算出门。 他今天是要办戒毒院的公事,习惯性换的是海关衙门的副官服装,整理仪容,对镜一看,也觉得器宇轩昂,潇洒清俊,颇看得过去。 自己这个模样,站在白雪岚身边,想必也不会给他丢人。 他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这些想法很古怪,隐隐中不可对人言,只好自己照着镜子笑笑,想起宋壬的叮嘱,把白雪岚送自己的两把勃朗宁取出来,装好了弹夹,插在腰上。 更添了几分阳刚俊朗。 宋壬现在是他的贴身亲卫,知道他今天要出门,一早就准备好了,见他出房,领着几个挑出来的护兵跟在他后头。 到了大门,正要上车,孙副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从大门里追出来,站在台阶上叫:「宣副官,请等一等。」 宣怀风见是他,又从汽车旁走回了大门旁去,问:「有什么事吗?」 孙副官说:「这文件上头在催,总长已经签过名了,可他没盖章,你那边不是有枚总长的小章,请盖一盖,我好交过去。」 宣怀风接过来看了,是和《新戒毒条例》有关的一份文件,前天他们一起商榷的,把里面一个条款又做了一条加注,所以要呈报上去,白雪岚龙飞凤舞的签名就在下面,只是缺了一个章。 现在世道越发乱,各省都有零星战斗,首都里的政府部分里做事却仍是一丝不许错的。 宣怀风说:「总长的小章是在我这,不过没随身带着,锁起来了。我进去取了来给你盖吧。」 孙副官一听,不自觉地抬起手腕去看表。 宣怀风问:「孙副官赶时间?」 孙副官说:「就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七八件小事,全挤在今天了,这文件只是小事,那一件大事,我可不敢迟到。罢了,现在不耽搁你,等晚上我再请你盖章吧。」 宣怀风说:「我今天约了人,不过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点空暇,把文件给我,我帮你办好它。」 孙副官有他主动请缨,能省去一件差事,自然很高兴,把文件递了给他,感激道:「那就劳烦你了,我已经检查过一遍,该没有什么大错处,不过,你比我心细,也请你再检查一下,若没有错漏,盖了章,送到总理府,交给何秘书就好,等发了薪金,我请你吃一顿好馆子。」 宣怀风说:「小事一件,何必这样客气。」 拿了文件重新回了院里,在路上就把文件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不当之处,将锁起来的白雪岚交给他的小章拿出来,在文件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这才带着盖好章的文件又出来大门,上了汽车,和宋壬说:「有件公事,先要去总理府一趟,很快就好,反正方向也和布朗医生约的见面地方差不离。」 宋壬说了一声,「是。」 敲敲前面和司机座隔开的座位板,对司机说:「先去总理府。」 汽车就缓缓开出了路边。 白公馆里,小飞燕提着一个藤篮,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到了院子外面,看那黑色木门虚掩的,不敢就这么贸然进去,在门边站住了脚,把头偷偷往里面探了探。 不料院子里的人警醒的很,她只这样一探,就听见里头卡拉一下,似有人拉了枪栓,一把声音吼起来,「谁他妈的探头探脑?出来!」 小飞燕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失手把沉甸甸的藤篮掉在地上,忙一手兜着篮子底,一边颤声说:「别开枪!大哥,我是送饭来的。」 木门发出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端着枪的护兵走出来,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见她穿着公馆里女佣的衣服,模样又娇怯,吓得脸无人色,这才把对准她的枪口往下垂了垂,皱眉问:「今天怎么是你送饭?昨儿那个呢?」 小飞燕说:「我不知道,是总长允许我来给后院的犯人送饭的。」 护兵问:「真是白总长说的?」 小飞燕看见枪口垂到了地上,勇气多了一点,抬起头说:「我是总长专门叫去伺候宣副官的人,宣副官亲口对我说总长答应了,难道宣副官还骗我一个做丫头的不成?你不信,只管把我扣着,晚上等宣副官回来,你问一问他,我要是骗人,割了我的舌头下来。」 那护兵一听,反而呵地笑了,说:「大妹子,你挺凶啊,宣副官在总长面前是说得上话的,他既然叫你来,我扣住你干什么?不过你可别得意,我们在这里做事不能不小心,晚上我还是要请宋大哥问宣副官的。你要是真骗了我,你也跑不掉。」< 第191节 br/> 小飞燕问:「那我现在可以送饭进去了吧?」 护兵样子长得粗豪,办事却还认真,说:「急什么?里头的又不是什么贵客,少吃一顿两顿也寻常。你是个生面孔,要进去,先找个人来证明一下。」 小飞燕看他铁塔一样挡着门,手里又拿着枪,不敢和他分辨,只好把藤篮放到门边角落上,转头去找人。 此时宣怀风出门去了,她也不知道该找谁,正踌躇着,忽然看见管家两手负在背上,正得意洋洋地往西边方向走。 小飞燕忙叫道:「管家!管家!」 管家听见有人叫他,四周看了一转,瞧见小飞燕在对他招手。 这小姑娘现在和宣怀风很接近,在管家心目里,自然就算的上半个红人,露着笑脸走去她跟前,问:「小飞燕,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先说好,你要是缺胭脂水粉,叫做女红的杨嫂帮你街上带去,我帮不上这种女人忙。」 小飞燕说:「我不要胭脂水粉,管家,你帮我做个证人。」 管家问:「做什么的证人?」 小飞燕说:「宣副官说我可以给后院里的犯人送饭,可那护兵拦着我,说我面孔生,他要人作证,我是伺候宣副官的人呢。」 管家说:「原来是这样,这个证人我做得。」 说着,随了小飞燕到黑木门前,把小飞燕的身份证实了一下。 护兵见是管家来做证明,也不再说什么,问小飞燕,「篮子里头装的什么?」 管家在一边笑,说:「都说送饭来的了,当然装的是吃的。」 小飞燕忙点点头。 胡兵把藤篮子拿在手上,揭开上面扑着的蓝布手巾,里里外外检查了一边,笑着骂了一句脏话,说:「这兔崽子能活命就不错了,吃食比老子还好,真他娘的,你这大妹子,是不是看上那小白脸了?弄这么些好菜过来喂他,还不如喂狗。」 小飞燕虽然怕当兵的,但也有一股血性,听着护兵侮辱自己的恩人,俏生生的脸就不仅黑了三分,瞪着他说:「这位兵大爷,说话别这么不干不净,他再不好,还是宣副官的亲弟弟呢,你左一句兔崽子,有一句小白脸,还说他不如狗,等回头我见着宣副官,都学给他听,瞧你怎么着。」 护兵对于宣怀风在白总长心目中的地位,早有耳闻,被小飞燕这样一说,倒有点心虚起来,讷讷笑着说:「大妹子,你是宣副官身边做精细活计的,和俺这种粗人计较什么?俺们还不为着给总长把差事干好吗?你快进去吧,别耽误了你送饭。」 把身子一让。 小飞燕提着装了饭菜的藤篮进了院子,发现屋檐下还坐着几个护兵,有的腰间还别着盒子炮。 可知这院子看守得是很近的。 宣怀抿被关在朝北的一间屋子里,原有的几个窗户都被硬木条封死了,里面家具搬得一空,只剩四面墙壁。 地上堆了一团干稻草。 宣怀抿就躺在上面,这些天囚禁,竟瘦得很厉害,两颊微凹下去,下巴冒出了胡茬子。 小飞燕看见他这模样,不免一愣,接着一阵心酸。 走过去把藤篮放在地上,半跪下来,低声问:「宣副官,你怎么样?我给你送饭来了。你……你可受苦了。」 宣怀抿听见在外面开了门锁,知道有人进来,一直窝在干草堆上,闭着眼没动弹。 听见她的声音,神情微变,才睁开眼睛,把视线慢慢转过来,停在小飞燕脸上,认仔细了,才叹了一口气说:「是你?他们怎么让你给我送饭?没为难你吧?」 小飞燕说:「他们没为难我。现在我是伺候宣副官,哦不,是伺候你哥哥的女佣了,给他端茶倒水,他对我也不错,没打骂我,还给我买了两本书,我求他让我来给你送饭,他就答应了……」 她正说着,忽然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眼睛盯着下面,断断续续地问:「你……你的手?」 宣怀抿哼了一声,把手举起来,让她看清楚那少了一截的小指。 断口处胡乱包了几道纱布。 那纱布上凝成黑色的血斑,最外一层沾着囚室内到处都是的吼吼的灰,脏的不成样子。 宣怀抿狠狠地说:「他对你不错吗?那很好,他对我也不错,一个父亲,同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就让姓白的断了我的指头,把我丢在这里,像野狗一样等死。」 他虽没有说小飞燕一个字的不是,小飞燕却脸红耳赤。 一时呆呆的,再不敢说什么。 小飞燕一脸愧疚,从藤篮里把饭菜拿出来,因为没有桌子,只能把菜碟子摆在脏地板上。 她拿小白碗装了一碗饭,舀了两勺子热汤在里面,低着头递给宣怀抿,正担心宣怀抿会不会生她的气,不肯理会她。 不料宣怀抿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也不用筷子,拿着勺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从小也是锦衣玉食,跟着展露昭后,虽然偶尔挨点军长的拳头鞭子,但从没吃得略差一点,这被关着的一段日子,可把他饿得快疯了,送来的都是下人的吃食,在他眼里和潲水差不多。 只有小飞燕这一次送的东西,稍微能下肚。 他少了一截小指,但拿勺子舀菜这些事还是可以做得极快的。 毕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能吃的时候,不一会,把两碟子荤菜并一瓦锅的白米饭都风卷残云地下了肚,连汤汁都吮得干干净净。 吃饱了,人精神了一点。 眼睛也比刚才多了神采,将碗和勺子往地上一放,压着声问:「你有展军长的消息没有?」 小飞燕摇了摇头。 宣怀抿便隐隐在脸上露出几分焦躁来,说:「怎么会没有呢?我陷在这里,他又不是不知道。」 小飞燕低头慢吞吞地收拾碗碟,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笑声说:「我和你一样,都被关在公馆里,怎能知道展大哥那头的事?他想必是很着急要救你出去的,只是……我看这里看守得很严,外面几个人都有枪呢,要是我能找到机会出门,我一定帮你打听。」 宣怀抿说:「你要能出门,不要回我们公馆,姓白的老奸巨猾,未必是真信你,小心他派人盯你的梢,你到这里去。」 低声说了一个地址。 宣怀抿说:「这一家鞋庄,是我们的暗点,你假装去买鞋,让铺子里的伙计帮你给军长传信,这事你要机灵点,姓白的心狠手辣,让他发现了,只怕他未必砍你的手指,他索性花了你的脸,刚才那地址,你记住了没有,背一遍给我听。」 小飞燕对这些阴谋,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心里颇有点害怕,但宣怀抿这样的处境,不由她不帮忙,只好一脸惊慌地把头点了点,轻轻把刚才的地址背了出来。 宣怀抿看她记住了,把眼睛稍稍合上,想了一会,说:「你告诉他,我们有几个据点都让白雪岚知道了,我怀疑自己人里出了奸细,这个很要紧,你一定要传达出去。」 睁开眼,对着小飞燕一盯。目光很有些慑人。 小飞燕被他盯得心头微颤,两只手正把碗碟放在藤篮里,慌慌一碰,碰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忽然被人用力砰砰叩了两下。 有人在外头说:「送饭的,吃完就快点收拾东西出来,别在里面嘀嘀咕咕,惹出事来,还大家一起吃挂落!」 小飞燕勉强镇定地应了一声,说:「正收拾啦,这就出来。」 手在藤篮里翻着,弄出几声响,装着在收拾碗碟。 宣怀抿冷冷打量着她,忽然问:「他每天晚上都和那男人躺一张床上?」 小飞燕不防他问出这个,愣了愣,点了点头。 未免有点脸红。 宣怀抿问:「他在床上浪不浪?功夫怎么样?」 小飞燕别扭死了,低声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宣怀抿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不说我也能猜到,外头看着高贵,内里就一个给男人玩的货色,他要是两条腿夹得够紧,怎么会让姓白的搞上床?展露昭瞎了眼,就知道喜欢中看不中用的烂簸箕。你不要也被他那俊脸蛋骗了,不然死到临头,你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小飞燕还未来得及说话,外面的人又砰砰砰砰地开始擂门,问:「搞什么?还不出来?」 小飞燕回答着说:「哎!来了来了!」 回了宣怀抿一个眼神,站起来提着藤篮跨出了门,到了走廊下,就对那擂门的高大护兵说:「这位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个急性子,好像要把门打穿一个洞似的,那大声音,差点唬得我砸了一个瓷碟子。要是打碎了东西,管家可是要在我月薪里扣钱的。」 这些护兵整日围着公馆做活,难得见到这么俏丽的女娃娃,虽挨了小飞燕的嗔怪,瞧着那俊脸蛋大眼睛,却着实受用,笑嘻嘻地说:「别人送饭,也没你这样送得耗功夫的。」 小飞燕说:「总要看着他吃完了,才算把事情做好了呀,白总长既然没杀他,关这里养着,总不想他饿死吧。要是他不吃饭,出个三长两短,恐怕你们这些看守的人才要吃挂落呢。」 护兵拿过她的藤篮来检查,果然汤菜饭都吃得干干净净,乐得夸她两句,说:「果然你会办事,怪不得宣副官赏识你,明天还是你送饭来?」 小飞燕说:「左右还是我送吧,你明天还拦我的门,要我找证人吗?」 护兵笑道:「我叫张大胜,明天你送饭来,叫我一声张大哥,我就放你进门。」 小飞燕和他说了几句话,见他容色缓和,也就没了惧怕,朝他皱起可爱的小鼻子,说:「你不是好人,占人家便宜吗?」 吐了吐舌头,一闪身就提着藤篮子出了院子了。 第十章 汽车到了总理府,一停,车门上站着的护兵就下来了,帮宣怀风恭恭敬敬地开了车门。 宣怀风下了汽车,拿着文件往大门那头走,看见宋壬还是领着护兵跟在后面,不免有些尴尬,叫过了宋壬来,悄悄指着前面站着一列肃穆卫兵的府邸门口说:「这里是总理府,不同别处,绝对安全的。你们就在车上等我吧。」 宋壬正色道:「宣副官,这事我们早就讨论好了,怎么这时节又反覆起来?这样我可不好做事了。」 宣怀风耐心地说:「我不是这意思。受你保护,我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但为着总长着想,我们不由得不小心一点影响。我平时在别处带着你们也就罢了,这总理府前头,一个做副官的带着护兵大摇大摆来往,我没听过这样的事。」 宋壬说:「总长吩咐,不管去哪里都要跟着。你要是说不好意思去总理府,也无妨,我叫个人帮你送进去就得了。」 宣怀风轻轻笑道:「这话胡闹。政府的公文,要交给总理的东西,可以这样随便转来转去吗?是我的工作,自然要我去做。这样吧,你跟着到了大门,不要进去。总理府里,是不容别人带枪进去的, 第192节 你还是要和我拗,那你就打电话到衙门里找白雪岚好了。」 宋壬看看那守卫森严的大门,也估量闲杂人等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他是山东老家那边调过来的人,总理和总长的关系,自然也十分清楚,琢磨了一会,点头说:「好罢。我们在门外等。」 说定了,才继续走过去。 宣怀风对着门卫把身分报上,门房就过来请他进去了。 宋壬等都被拦在外面。 总理府那边的卫兵,自有他们的军服样式,海关总长这边的护兵,又是一套军服样式,是以宋壬他们在门口一站,又都带着枪,格外地抢眼。 宣怀风进了总理府,门房把他领到一间小办公室,和他说:「何秘书今天没出门的,大概是总理把他叫到书房去了。请您在这里等一等吧。」 宣怀风说:「我另约了人,时间上倒比较紧张。左右不过是海关公文,需要交这边入档的,我看给其他秘书也行。总理其他秘书,有谁正有空呢?」 人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当总理的门房,见多了来来去去的态度恭敬的官员,气派一向也是很大。 若是别人这样说,门房是不理会的。 但既然是白雪岚的副官,那又另当别论了。 白总长每次来,对下人出手很大方,和总理关系又与别个不同,对白雪岚的人,门房便态度很好,笑道:「那也请您稍待,我给您瞧瞧去,大概张秘书现在是有空的。」 说着便出去了。 不一会,一位头上发油亮澄澄,做四六分的西装男子推门进来,见了宣怀风,笑着说:「宣副官,怎么劳你亲自送文件过来?何秘书正不得空,我代他签收吧。」 走过来和宣怀风很自然地用了西式的方法,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宣怀风陪着白雪岚参加过两三次政府举办的宴会,这位张秘书,他也是见过的,握手过后,就把文件拿了给他,说:「请你签收一下,我赶时间。」 张秘书说:「好,好。」 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扫了一遍第一页的条目,嗯了一声,便写了一张公文制式的文件签收条,交给宣怀风,说:「这就急着走吗?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出了小办公室,走到十字通廊,忽然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说:「呀!这不是那位会拉梵婀铃的副官吗?」 张秘书便把脚步停下了。 他一停,宣怀风也不得不停。 顺着张秘书的目光转头看去,左边的一溜彩玻璃窗里,挂着缀着流苏的垂幔,很是华丽。 其中一扇玻璃窗户半开着,浅紫色垂幔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化了妆极精致的美丽面孔。 原来是总理那位年轻的新姨太太。 这倒是一位风流标致的人物,因宣怀风曾在宴会上表演过梵婀铃,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来几次交际场合上见面,她便总有意无意和宣怀风拉话题。 宣怀风大家庭出身,知道这里头深浅,姨太太这种身分的人,是轻易不能沾的,尤其是总理的姨太太,只是又不能得罪她。 所以一见这张漂亮脸孔,宣怀风心里就不禁一叹。 居然撞上了她。 早知道,竟是不帮孙副官这个忙的好。 正在懊悔,那新姨太太已经从玻璃窗户另一头转出来,娉娉婷婷走到他跟前,盈盈笑着,说:「我好几次和白总长说,要把你请过来。他总是敷衍我。今天总算发了好心,肯让你来了?正巧,我这里新买了一把梵婀铃,请你试试音吧。」 正说着,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听差走过来欠了欠身,小声说有人找张秘书。 张秘书说:「我这就去。怕是警察厅约好的人来了。」 朝姨太太和宣怀风笑着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宣怀风见只剩下自己和总理的姨太太,情形尴尬,再看了一眼她的衣着打扮,脸上化着妆,却穿着玫瑰色绸短衣,脚下穿一双白缎子拖鞋,越发衬得脚踝雪白好看。 美则美矣,只是却失了庄重。 宣怀风想着自己做下属的身分,咳了一声,斯文地说:「您客气了,我的梵婀铃,拉得实在不好,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姨太太眼珠子在他修长俊逸的身上转了一圈,说:「你哪里是怕献丑,分明是瞧不起人罢了。我知道,有一些男人,就是犯大男子主义的,看着社会上男人娶几房姨太太这种男女不公平的事,倒是一言不发,看作是社会应该有的现象。可一旦遇到了当姨太太的人,和她说上几句话,却又像受到什么侮辱似的。」 她一边说着,白缎子拖鞋往前轻轻靠了一步。 宣怀风便退了一步,苦笑道:「您多心了。在总理府里,我哪敢看不起谁。说到男女不公平什么的,这罪名扣我头上,也实在太冤枉了。」 姨太太说:「唬到你了吧。总理老说我不念书,说话不长进,为着他的话,我现在天天看报呢,这些话都是跟报纸上学的。我知道你是读过洋书的人,既然连你也唬住,那我更能唬别个了。」 说罢一笑。 宣怀风看她又靠过来一步,不免自己赶紧退后。 脊背忽然一冷,原来已经贴到了玻璃窗户上。 宣怀风啼笑皆非,心忖天真烂漫之人,也非全是可爱的,像眼前这一位,她要心机深沉点,必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就因为没心机,才仗着总理宠爱,越发的无法无天,也不晓得收敛一二,恐怕迟早要吃一顿大苦头。 宣怀风身子一闪,从窗户和姨太太之间斜插出去一步,站定了,微笑着说:「今天有公务要忙,真的不能奉陪了。听说过几天,有一位意大利的音乐家要到首都来表演,恰好是个擅长梵婀铃独奏的,届时我作东,送姨太太两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请总理和您一起去欣赏。今日的公事不能再耽搁了,恕我先告辞。」 说完,微一欠身,从姨太太身边擦着过去,五六步就过了十字通廊。 一路走到前院,眼看着大门在前面,居然又听见不知哪里一把声音,清楚地叫了一声:「宣副官,留步!」 不过不是那位姨太太清脆的声音。 却是一个男人叫的。 宣怀风只好又把步子停下,转身去看。 不料叫他的人却不在身后,那男人再叫了一声,宣怀风随着声音来处目光往上,才看见东边一个人正站在二楼的朱红柱子旁——是何秘书。 看见宣怀风看见他了,何秘书遥遥地和他点了点头,打个手势,请他等一会。 不过多时,何秘书下了楼,从花丛那边绕过来,到了他面前,说:「你这么走得那么快?我差点赶不上,只好失礼张口唤人了。」 宣怀风记挂着和布朗先生的约定,但这边是公事,也不能不管,只好问:「是那份文件有什么问题吗?」 何秘书反而一愣,问:「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我今天是送文件过来的,你不在办公室,所以交给了张秘书。」 何秘书问:「是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了。 何秘书不以为然道:「那没什么,交给张秘书,他也是能办的。」 宣怀风奇道:「我以为是文件有什么错漏。要不是文件的事,你叫住我做什么呢?」 何秘书说:「总理在窗口看见海关总署的护兵站在大门那,问是谁来了。知道了是你,要你到书房去,他要见一见你。」 宣怀风皱眉说:「这个时候吗?我今天另有公务要办,颇急的……」 何秘书笑道:「你这话真糊涂了。再急的公务,能比总理要见你急吗?请随我来吧。」 宣怀风没法子,只能跟着何秘书上楼。 敲了书房的门,听见里面叫进,何秘书主动在门外止了步,说自己就不进去了,对宣怀风打个请进的手势。 宣怀风就独自迈进了书房。 白总理坐在大书桌前,低头审阅着一叠文件,右手拿着一支钢笔,偶尔在纸上写上几个字,像是没听见宣怀风进来,头也不抬,目光只放在文件上。 宣怀风刚才在门外,亲耳听见他叫进的,总不至于真的不知道自己进来。 这样做,想必是要摆出一个晾着自己的姿态。 只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了总理不高兴,要受这种待遇。 不禁想起刚才那位不检点的总理姨太太,便感到有些头疼。 总理是他上司的上司,那自然有很大的权威,人家既然没理会他,宣怀风就只能垂手站着,听着文件一页一页翻过,钢笔在纸上滑动时发出沙沙的细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宣怀风做下属,一向是很守规矩的,要在平时,被白总理这样晾在一旁,他也就坚持下属的本分,默默忍了。 但今天却是和布朗医生约好,要商量戒毒院开张的大事,不料想中途杀出这一档子事来。 约了时间而不按时出现,本就是很不好的,何况布朗医生又是洋人,格外的讲究时间观念。宣怀风这次是想劝他在戒毒院里全职负责医疗方面的指导,自己要是反而迟到,那给布朗医生留下的印象可真是糟透了。 宣怀风等了五六分钟,不见白总理抬头,悄悄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的金边壁钟,着急起来,只好悄悄向前一步,低声道:「总理,下属……」 白总理霍地抬起头来,截着他的话,说:「你倒敢自称自己是下属?也不知道你上司将你纵容到何等程度,在我面前,你就已经这样狂妄了,到了别人跟前,那还了得!」 这话来得非常凌厉,竟是一点颜面也没留。 宣怀风被训得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再次懊恼在总理府竟和那位姨太太有了接触,招来这等侮辱,咬了咬洁白细齿,忍着气说:「下属不敢狂妄。实在是今天有和戒毒院有关的重要公务,一定要办。总理要教训下属,等下属办完了事情,立即就来领训。」 白总理眯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着说:「办公务吗?我看大可不必。你少给政府找点麻烦,就已经算给国家做了贡献。我反而要多谢你。」 宣怀风说:「总理这话的意思,下属不懂。」 白总理问:「你区区一个副官,也不做什么正经大事,出入带着这么多护兵,逞的威风比正经总长还大。连我总理府的大门,也叫他们看守起来了,这就是你做下属的态度?」 宣怀风找不到话回答。 要和白总理解释,说这都是白雪岚的命令,更给人留下恃宠生娇的坏印象了。 只能默默地听他教训。 白总理看他不回答,更觉得自己占理,说:「我问你,海关衙门在首都里枪杀烟土贩子,几乎把京华楼给拆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有没有你份?」 说到京华楼那事,宣怀风 第193节 之前是不知情的。 但他知道消息赶了过去,又开枪杀了好几个人,自己还中枪进医院躺了一阵子,这就不能说是没有份了。 宣怀风点头说:「下属有份。」 白总理说:「那我再问你,海关总长在城外大展神威,杀了十几条人命。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事,展露昭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就更不能否认了。 宣怀风只好也点头,说:「是和下属有关系。」 白总理哈了一声,笑道:「看你好大的本事。你还敢说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别以为你和他在公馆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能瞒得过天下人了。」 宣怀风仿佛被鞭子刷地抽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 他这才知道,白总理叫自己到书房来,和姨太太的事没有一点关系,倒是要揭他最忌惮的这块伤疤。 白总理说:「雪岚也不是小孩子了,能让你勾引到床上,还为着你惹出这些事,足见你的厉害,可你别忘了,他不是孤家寡人,随着你利用玩弄。长辈们虽然都在老家,但这首都里,至少他还有我这一个家族里的哥哥给他照看着。你要以为迷惑了他,就万事大吉,能顺着杆往上爬,我奉劝你放清醒一点。」 他今天是笃定了主意,要狠狠敲打宣怀风的,既开了头,也没留情的余地。 白总理暴风疾雨似的叱责了一顿,略住了住,声气又放缓了些,对宣怀风眼睛一斜,说:「我没有留过洋,但也是文明人,现在人人都高喊人权,我也不做那种招人恨的落后分子。你们在公馆里胡闹,我没心思过问,可要是在外头丢人现眼,那我就不能容忍了。你听见了吗?」 宣怀风遭他这样**裸的辱骂,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哪里还能回答他。 两片没了血色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微不可见地颤着。 白总理见他不理会自己,只道他嚣张到了这地步,又再严厉起来,拍着桌子骂,「你聋了吗?我知道,你这是存心和我斗气!如今这世道,不知道羞耻的人,反而胆气壮了!」 宣怀风一股血气直激胸口,知道留在这里,不过多受侮辱,一甩头,铁青着脸往门口走。 白总理看自己没下令,他竟然敢掉头就走,大为愤怒,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大喝,「好哇!你连总理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会迷惑人,就能在总理府也打着横走了?来人!来人!」 卫兵听见总理书房里传来总理的叫声,立即冲了进来。 白总理露出军阀世家蛮横的作风来,指着宣怀风对卫兵下令,「抓着他!」 总理府的卫兵都是挑的尖子兵,身手很灵活,听了白总理的话,朝着宣怀风直扑过来。 宣怀风两手摸到枪套,但想起这是在总理府枪杀卫兵,略一犹豫,已被两个卫兵近了身,凶神恶煞地,一人扭住宣怀风一只肩膀,狠狠往下压。 痛得宣怀风眉头一皱。 白总理看他还敢直视自己,火不打一处来,又喝着下令,「让他给我跪了!」 宣怀风不肯跪。 两个卫兵更加了一把力,反扭着宣怀风的肩膀,下死劲地压。 宣怀风两臂一阵剧痛,几疑手被扭断了,还是咬着牙不肯跪。 卫兵便抬起脚,先往他膝盖后窝狠狠一踢,然后老练地顺势一压,黑色军皮鞋狠狠踩在小腿胫骨上。 宣怀风这才被迫跪了。 事情进展到这里,书房便忽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宣怀风被按着屈辱地跪下,咬着牙没说话。 连白总理也半天没说话。 在白总理来说,这敲打白雪岚副官一事,本也没想到会进行到这个地步,他见过宣怀风几次,知道宣怀风至少在场面上,是很臣服于上司的,想着他是一个被敲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的角色,训斥一顿后放他回去,让他晓事一点就罢了。 只是竟没料到宣怀风会大胆到扫自己的颜面。 等叫卫兵来把他按着跪了,白总理就发觉这事不好打发。 白雪岚的脾气,他是很了解的。 白雪岚把这副官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要是知道他在总理府里吃了大亏,不和自己闹翻了才怪。 别的时候,白总理未必就怕白雪岚如何。 偏偏现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家打了败仗,首都这边又六方会谈快开始的关键时刻。 白总理坐在真皮大班椅里,皱着眉盯着被按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宣怀风半日,忽然叹了一口气,对卫兵们说:「你们都下去吧。」 把手在半空中无奈地挥了挥,把卫兵们都打发出去。 没了卫兵的压制,宣怀风缓缓从地毯上站起来,脸和唇都没一丝血色。 白总理说:「我刚才,火气发得大了些。只是你气焰也太盛了,你就算为着雪岚,在外头也不该这样冲撞有身分的人。我现在,算是知道你是多能惹出事端了。」 宣怀风脸庞冷峻,一言不发。 白总理说:「我不想再管你的事,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还是那句话,你们私下玩,随着你们去。可是你很快会听到消息,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不管他往日和你怎么好,这一次他是要为家里尽一份力的。那位韩未央小姐,和他的交往,我希望你不要参与。你要是为着他的安危着想,就该认真帮助他,博取到那位韩小姐的好感。」 他顿了顿。 扫了宣怀风一眼,说:「这是头一件要紧事,我和你全盘托出,也是信得过你对他有一点真心的意思。当然,你要是掉过头,就从中捣鬼,那我和你,以后就不是这样说话。」 宣怀风目光都不和他相触。 垂着视线,只看着脚尖前的地毯。 眸子却带了一点失神般的恍惚。 白总理说:「还有,我知道年轻人热情时,什么疯话都拿来赌咒发誓。雪岚那头,不管和你保证过什么,我告诉你,都做不得数。家里头大人早有家书过来,他总是要回家去娶亲的。你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孝道,父命不可违。你若是听过他的什么疯言疯语,满以为可以在他身边享一辈子福,那不可能。我看你也年轻,念过洋书,相貌又不错,找哪一家的小姐不行?何必在他身上蹉跎。我今天把这些话,和你挑明了,也是念你年轻糊涂,提醒提醒你,别为眼前的一点罗曼蒂克,把一辈子赔进去。」 白总理说得口干舌燥,遇上宣怀风这么一个执意保持沉默的人,深感无可奈何。 最后,白总理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啪地一扔,叹了一口气说:「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以后只看你的做法。为着这弟弟,我也算尽了心。」 说完,把手挥了几下,仿佛要赶走脑袋里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般,沉声说:「你走吧。」 后记: 大家好,这是《金玉王朝》第四部的第一本哦~~ 看见这一部的名字,《纵横》,嗯,相信大家都应该明白,这一部会开始跌宕起伏(难道前面三部都不跌宕起伏?呃……)。 经过前面三部的伏笔,现在各方面都开始对这可怜的小两口施压了,怀风小受首当其冲,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得到小攻疼爱,小受就必须多吃点苦。这是弄猫猫的**理论体系的最重要的基础之一啊,嘎嘎嘎! 还是看见微博上有读者在留言,说金玉更新慢呀,其实我觉得已经写很快了。 顺便对《凤于九天》的读者说一下抱歉,弄弄没有丢下《凤于九天》不写,只是凤鸣和容恬那边确实进展不顺,写是有写,就是速度不快,虽然不至于每个字都要想很久,但是每到写完一小段,再开一小段时,就需要很多时间去考虑前后呼应的问题,还有时间线的问题,因此,进展就没那么快了。让大家久等,弄弄很内疚…… 嗯。 因为是《金玉王朝》的后记,继续来说一下小白和怀风小受。 小白不用说,接下来他的生命中会出现那位美貌女将军韩未央女士,对于怀风小受,他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一只林奇骏和一条展露昭了。 为什么林奇骏是一只呢?嗯,因为林奇骏用一只形容比较贴切啊。 为什么展露昭是一条呢?因为他是一条狼啊一条要吃肉的野狼啊!可惜他遇到了另一条比他更凶的大野狼。 对!就是小白同学。 小白同学也是一条的计量单位,而且是纯种大野狼,不过就是披着斯文外衣的大野狼而已。 这一本里面有很多伏笔,会牵涉到后面剧情,把一对主角带进漩涡,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观察到,嘿嘿,弄弄不能在后记揭谜底哦,只能以后在正文里让大家知道。 需要再次说明一下,这个文是民国「风」,不过有点架空历史哦。 为什么要再三说这个事呢,因为既然是民国风,就不能不写洋人啊,政治啊,各省军阀啊,我就怕到时候写出来,大家都拿历史来和我对照了,说这个历史上没有耶,或者说历史上做这个事的不是这个国家的洋人,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坏人耶…… 咳咳,架空民国,姊妹们,请允许弄弄自由地想象那个时代吧。 当然,我也要承认,我的民国历史学得一般般,垂猫耳朵。 最后,再次谢谢大家对《金玉王朝》的支持,和对《凤于九天》的等待。 我发觉自己真的超级爱写长篇,也超级会爆字数,每次想到等文的读者,心里就很过意不去,而且大家还这么一直默默地支持我。 如今在微博上看见有人催文,弄就浑身猫毛一抖,蜷起尾巴做认罪状。 真的很感谢大家。 弄弄感恩的! 祝大家新的一年过得开开心心~~~万事如意! 春节不可能放假要继续赶稿的小肥猫弄弄 2011/12/13 (中) 第一章 宣怀风从总理书房裡出来。 门外什麽人也没有,刚才冲进去的凶神恶煞的士兵,还有何祕书,都不在了,所以宣怀风出来,也没有人拦着。 迎接他的就只有华丽的走廊扶手和装饰。 而这华丽,在宣怀风眼裡是朦胧中带着灰影的。 他就在这朦胧的灰影中缓缓步行。 刚才那狂风扫捲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了,就好像四肢裡的血管还在,不过裡面的热血像凝固了,又像被抽空了。 说来也奇怪。 他刚才被压着跪下时,只觉得皮肤被血冲着,涌着,彷彿要涨破了身体喷洒四溅,是让每个细胞都激得**辣的痛,但离书房的门越远,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渐渐发麻了。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来时经过的长 第194节 廊,一步步踏下铺着法兰西艺术砖块的阶梯。 大概还要托赖刚才的一跪,膝盖和小腿不时传递来刺痛的感觉,要不是这一点刺痛提醒着他,恐怕他难以找到自己的脚,因为他实在感觉自己的躯体是空荡荡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啸飓风般飞卷翻腾,耳裡一丝声音也没有。 总理府裡一个听差和他擦身过,许是认得他,停下来说了一句什麽,也许是称呼了他一声,宣怀风只看见他容色恭敬,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听差就笑着欠欠身走了。 宣怀风便继续朝着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强做出这平静的样子,彷彿是什麽天条天规压在他身上,强迫着他非这麽假装着自己的镇定不可。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明明四肢空荡荡,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头,血溅了一街的人那样,总有把劲一鬆,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煳煳地,同时也很倔强地想,在书房裡已经受过羞辱了,现在,他必须挺直了嵴梁。 总理府他来过几次,从来没觉得它这麽宽敞,这麽大过,似乎一个地下大厅就占了几百亩地,从楼梯走到大门,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周围是落针可闻的。 可宣怀风依稀觉得,这种落针可闻的寂静刺入骨髓。 寂静中,彷彿有窥探的目光,从窗后、柱后、门后,或者楼上,外头十字长廊远远投过来,探索似的,藏着深深的,窃笑议论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会。 他盯着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段路总算走完了,宣怀风的视野裡,现出总理府高耸威严的门顶,门前卫兵的身影总是矗立不动的,彷彿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阎罗塑像。 宋壬在大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往裡望,两道浓眉锁得老紧。 一发现宣怀风的影子,那两道浓眉才暂且鬆了一丝,宋壬几步跨过来,几乎挨上总理府的门沿,隔壁的卫兵瞧见了,半不耐烦地警告,「干什麽!干什麽!又不是不知道这什麽地方,你兄弟要守点规矩呀!」 宋壬转头说:「兄弟,我奉白总长命当差的,白总长和你们白总理是兄弟呀。」 一个卫兵说:「可不就是看你是白总长的人,要是别个,能让你门神似的栋在这裡这麽久吗?你等的人出来了,快让开些,这不同别处,让上头看见不相干的人在大门乱挤,要我们怎麽交代?」 他们正说着,宣怀风已经出了大门。 宋壬也不和卫兵说话了,迎上去说:「宣副官,怎麽去了这麽久?约医生的钟点只怕赶不及了。」 宣怀风乍从那片朦胧的灰影裡出来,头上太阳白得炽热,日影漫漫,要让天底下污浊全部现形一般地泼洒下来。 他掀着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觉得那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刺目,简直要刺出他的眼泪来了。 然后他是绝不能流泪的。 不但不能流泪,而且还不能露出一丝或委屈、或难过、或痛苦的痕迹。 因为若如此丢人现眼,未免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宋壬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都恍惚着没听见,最后那句,才算听见了,回答着说:「送公文是要官员写签收单的,等了一会,所以花了点工夫。」 宋壬再问了一句,他又澹澹地回答:「我这几天脸色都这般,只是因为累了。等事情办完了,休息几天就是。」 说完,试着动动脸上的肌肉,竟发现自己还能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宋壬说到做保卫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说到察言观色,心思细腻,那就有点不够档次了。这几天他跟着宣怀风前前后后地四处去,也知道宣怀风确实是乏累透了。 何况,虽然不爱打听别人**,但他也常听公馆裡伺候的人窃窃私语,讨论总长那山东男儿冲动的体魄和热情,实在是很够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总长不够体恤人家了。 宋壬脑子裡想到这些,迴避都来不及,更不能拿来对宣怀风劝告什麽,摸摸鼻子,问宣怀风的意思,「那个外国医生那裡,还去见吗?不是我斗胆说您,论理这孙副官的事,本来就不该您去办。您是嫌事情还不多?累得脸上都没血色了,要是回去生个小病,总长气起来也有一场好闹。」 宣怀风表面上镇定着,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溷沌一片。 许多想法搅在一起,就如无数酱料打翻了搅在一起那样,酸甜苦辣咸涩辛,结果竟是尝不出任何一点有条理的味道来。 与其静静品尝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绝不让自己空閒下来。 宣怀风说:「布朗先生的约会,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问:「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一刻钟。您不是说洋鬼子最爱看钟錶,都是约定时间不见人就自己走的吗?也不知道那洋人走了没有,倒不如……」 宣怀风说:「别说了,上车吧。」 那语气是冷静而坚定的。 说完,就径直向汽车停的方向去。 上了汽车,宣怀风和司机说:「开车,快点。」 然后两手一环,往后座椅背上一靠,装做闭目养神。 宋壬先入为主,见他这样,更认为他乏了,怕打扰他休息,再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一点声息,却不知宣怀风两手环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贴着身体,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裡的十指,微微颤慄个不停。 他们和布朗医生约定的地方,实在是布朗医生在城裡临时租的一个办公室。 布朗医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这办公室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地方,一个礼拜,倒只有两三天开着,不过按照惯例,外面一个小隔间裡,请了一个年轻的会打字的女文员当祕书。 布朗医生作为一个洋大夫,这点排场还是必须有的。 汽车在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前停下来。 宣怀风在汽车上「闭目养神」了这一段路,十指的颤慄总算控制住了些,听见刹车,又听见护兵开车门的声音,宣怀风就把眼睛睁开,打起精神往车外走。 脚从车裡伸出来,往下一触,竟有点找不到地面的感觉。 宣怀风察觉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识就把车门抓紧了,强撑着身体。 耳边有护兵「呦!」了一声。 便有人把他扶住了。 宋壬这可是吃了一大惊,一个箭步上来从另一边牢牢把他搀着,瞪着眼说:「说了回公馆,您就是不回。这可不就出事了?」 他一紧张起来,大嗓门就控制不住,震得离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乱响。 宣怀风也被他震得清醒了几分。 眩晕也只是刹那的事,人一站直,视野也就由暗转明,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体裡一股疼痛不知发自哪裡,似乎有骨头渐渐裂开,要仔细去找,又数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怀风咬了咬牙,笑着说:「都到这裡了,你还要我回公馆?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后还是我来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可一想,又真拿他没办法。 他还正在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宣怀风已经从车上取了一份文件下来,向大楼裡走去了,他也只好朝其他护兵打个招呼,歎着气快步跟上去。 上了三楼,就见到了一个门上写着「奥德里奇·布朗医学博士办公室」,房门是虚掩着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门,宣怀风拦着他,低声说:「这可不行,要敲门的。」 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白蕾丝领子衬衫的漂亮女祕书来开门了,她本来脸上就带着笑,忽然见到一个穿着军服很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有些吃惊。 片刻的吃惊之下,那笑容也更娇豔了些,问:「请问是宣怀风先生吗?」 一边说,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赏式地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了一番。 宣怀风点头说:「是的。布朗医生在吗?」 女祕书说:「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请先到裡面坐坐,我为您通报医生。」 把宣怀风等人让了进门。 原来布朗医生见他们到了钟点还未到,便在自己办公室裡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笺,见女祕书进来说宣怀风来了,就叫女祕书赶紧请人进来。 见了面,宣怀风自然是要道歉的。 布朗医生也没计较。 主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女祕书倒十分热情,忙忙地泡了两个玻璃杯的热茶,拿搪瓷盘子端过来,一人敬上一杯。 人见到漂亮的异性,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些的,女祕书的目光又在宣怀风脸上无声滑过,然后才念念不捨地下去了。 可惜宣怀风对如此的美人恩,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 他和布朗医生说了几句,把已经做好的计画书取了来,交给布朗医生阅览。 全部心力,只命令自己专注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许去想总理府书房裡的事,不许想凌乱空洞的思绪,也不许想浑身叫嚣欲裂的痛。 对于这一点,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布朗医生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他今天脸色苍白了些,竟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拿着计画书,问裡面的细节,宣怀风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布朗医生有来有往地讨论。 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没太多笑容,只是平静专注的,然而这种态度,正是讨论正事应有的态度。 于是宣怀风便掩饰住了。 没人知道他一边清晰地说着戒毒院的将来,一边心裡某一处抽丝般的痛。 布朗医生点着头说:「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这是做实在事的方式。」 宣怀风问:「那布朗医生,愿意到我们这裡来,指点我们医疗上的问题吗?」 布朗医生微笑道:「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责任太大了,我又閒散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覆你,好吗?」 宣怀风沉吟着,露出诚恳的表情,说:「布朗医生如果有什麽顾虑,请直言。」 布朗医生摇头,说:「顾虑,目前是没有太多的。」 宣怀风问:「那是不是计画书裡,有你不赞成的地方?如果那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商榷。」 布朗医生还是摇头,顿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善意地说:「宣先生,你的提议,我会尽快答覆你。你的 第195节 脸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见面,就先到这裡吧。过度劳累,对身体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两个护兵就站在角落裡,谈戒毒院的事,他是一点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着宣怀风的脸色,就是一个劲地担心,听见布朗医生这样说,对这洋鬼子医生的印象大为改观。 宋壬立即说:「宣副官,您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了,他要考虑,我看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回去你也该躺下歇几个钟头。」 其实宣怀风也正说不出的难受。 那难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彷彿坐在沙发上要摆出一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也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气都挖出来才行。 可大概是受了白总理那些话,他的脾气越发倔上来。 越是难受,越要装做没一点事。 别人说自己没用处,难道自己就真的连这麽一件事都办不成? 宣怀风强打着精神,和煦如春风地微笑着问:「布朗医生,是不是薪酬方面,有什麽不满意?」 宋壬听了,忍不住就把垂在腿侧的拳头攥了一个起来。 满脸写着对宣怀风的不满意。 布朗医生也不知道心裡想什麽事,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我真的需要考虑。」 他再三的表示要考虑,可见是不能立即就得出结果了。 宣怀风只能告辞。 布朗医生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那女祕书也跟了来,向宣怀风礼貌地微笑着说再见。 宋壬等宣怀风一上车,立即就把大手掌往车门上一拍,说:「回公馆。」 司机听他那有些凶狠的声气,很识趣地把油门踩大了一些,尽快往白公馆赶去。 第二章 到了公馆,宣怀风就被宋壬监督着去睡了。 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宣怀风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只是碍着宋壬,就闭着眼睛敷衍。不料眼睛闭着,后脑勺挨着软软的枕头,那疲倦就无声息地漫上来了。 周围的声音很轻,渐渐地一丁点也听不见了。 等宣怀风再次睁开眼,已是完全无梦地睡了一场,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小飞燕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推门进来问:「宣副官,您醒了?」 宣怀风惺忪着眼,出了一会神,问:「这是哪个钟点了?」 小飞燕说:「下午三点钟过一些了。」 宣怀风有些奇怪,问:「怎麽天暗成这个样子了?」 小飞燕笑着说:「您睡迷煳了,天还没暗。是我瞧您睡着了,把窗帘子都放下来了。您既然醒了,这就挂起来,好不好?」 说着走过去,把放下的窗帘都拉着,一簇簇用漂亮的流苏布带子束好。 阳光少了窗帘的阻挡,立即从窗外泼洒进来,把涂漆家具的表面,照耀得泛起亮白。 宣怀风被这阳光一晃,下意识地刺眼,举手轻轻挡住半边脸,不一会,已经适应了这灿烂,把手放下,在床上坐起来。 人已是完全醒了。 小飞燕问:「宣副官,您没吃中饭呢。我叫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她这一提醒,宣怀风就觉得肚子裡空空的,点头说:「好。只不要弄太麻烦的,一碗白饭,加一碟小菜凑合着就行了。」 小飞燕答应着,往厨房传话去了。 宣怀风看她去了,也不忙着下床,身子往后,轻轻把肩膀挨在床头,安静地呼吸着,感觉一场小睡后,身体和思路都比躺下前清爽许多,彷彿正有一股静默的力量,在缓缓地甦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想起了总理府裡发生的事情。 但他靠在床上,眼前又是一屋子的阳光,被亮晃晃的光线照耀着,他即使想起那事,也不再像它刚发生时的那样痛苦和不知所措了。 心忖,这本来是该料到的。 倒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得可笑。 他一直怕姊姊知道了两人的关係,要提出强烈反对,如今,倒是白雪岚的家庭首先表态了。 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想仔细,总以为白雪岚是必定没有问题的。 这裡面,自然也有白雪岚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太过无法无天的缘故,让人以为他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可其实白雪岚也是人,而且是有一个大家庭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一些不得不忌惮的制度和规矩。 对于大家庭的压力,宣怀风是知道一二的,这样一想,反而替白雪岚担心起来,心脏上彷彿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也难以顺畅。 他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安地翻了翻身体。 随手抓了一个大枕头,塞在胸膛上抱着。 觉得那枕头太软,两手抱着它,一紧就软软地塌下去,直如抱着一团空气,竟不能着一点力。 这有力无处使的抑鬱,是宣怀风现在最不想体会的。 他把枕头丢开了,下床踩着鞋子,走到窗前,像要用阳光来洗脸一般,把脸高高仰起。 太阳热热的光芒抚摸着脸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到满目氤氲的活泼泼的红色。 宣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阳光新鲜的味道在心肺裡鼓胀起来,这多少让他把笼罩在头顶的灰影挥去了大半。 他觉得好些了,便转身回来,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小圆桌旁。 白总理今天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忘记,此时就仔细地回忆起来。有一些话,听的时候激愤得手是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今总算是冷静了,才得以用数学家的态度,来思索白总理那些话裡的意思。 头一句要紧的,是白总理说过,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 有个当军阀的司令父亲,宣怀风多少也懂得一点战争中的事,知道军事上的不利,后果可大可小。 这警告既然出自白总理的口,后果怕是小不了的了。 从这裡往下推,却又提及了那位韩未央小姐,按白总理的话说,白雪岚这一次是要为家裡出一分力…… 宣怀风眉头紧蹙。 心微微地乱起来。 暗忖,难道这一次的形势,危急得非要白雪岚去倚靠那位韩未央小姐不可了? 正想着,门忽然发出咿呀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飞燕推开门,提着一个食匣跨进来,见宣怀风坐在小圆桌旁,还道他饿了等着吃饭,抱歉地笑着说:「让您等久了。我想着,一个小菜到底不够,叫他们给您加做了一碗酸笋汤。」 过来把食匣子打开,端了一碗油光雪亮的白米饭,并一小碟子肉末香菰片。 果然还有一碗热气直冒的汤。 宣怀风确实也饿了,端起米饭,取过筷子,配着菜不做声地吃着。 小飞燕站在一旁,低头瞅着他,看他把一碗饭和那碟菜都吃乾淨了,再用勺子舀着汤慢慢地喝,那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便笑着说:「宣副官,您这人,真是斯文极了。连吃饭也比别人好看。」 宣怀风因为她是好意地讚美自己,虽然一肚子心事,也不好冷落她,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澹的微笑,说:「吃饭就是吃饭,有什麽好看不好看的?也只是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动作习惯不同罢了。」 小飞燕说:「对了,忘了和您说,我今天去看过另一个宣副官了。我给他送饭来着。」 宣怀风问:「是吗?」 小飞燕说:「早饭和中饭,都是我送的呢。多亏是您点头让我去的,不然那些看门的,还不肯让我进,管我要什麽证人呢。」 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髒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妳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髒,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麽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 她知道白雪岚对于展露昭,几乎可以说是仇敌,在宣怀风面前,便很机灵地把展大哥这个称呼,改成了展军长。 但宣怀风听见她提起姓展的,还是陡然觉得刺耳。 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展露昭在河边按住他,嘴强贴在他唇上,粗鲁蛮横地撬开牙关,那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又羞耻,又愤怒。 宣怀风冷冷地说:「什麽叫日子过得不错?怀抿就是跟着展露昭,才越学越坏。妳记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展露昭这种人狼子野心,做起事来无法无天,不择手段,是绝不能亲近的。妳要是和这种人来往,让我知道了,我可不会袒护妳,一样的从严发落。」 小飞燕见他沉下俊脸,这不是常有的事,也有点害怕,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做一副听教导的诚恳模样。 小飞燕小声说:「宣副官,您不要生气。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人,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要不您怎麽说我应该多念点书呢?等我念了书,您再教我一些道理,我就知道个是非好歹了。」 说着,偷偷去瞥宣怀风的容色。 宣怀风却没理会她这些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放在白总理的那些话上,此时想到了什麽,脸对着屏风那边,怔怔地出神。 小飞燕便默默地收拾碗筷残碟。 正收拾着,忽然看见宣怀风站起来,走到床头的柜子前,把小锁头开了,拉开抽屉,低头在裡面翻找。 找了好一会。 小飞燕把东西都放回了食匣裡,看他仍在低头翻,似乎是没找到,不禁问他,「您在找什麽?」 宣怀风说:「没什麽,就找一封信。」 小飞燕问:「是不是掉到水盆裡的那封信?有相片的?」 宣怀风转过头说:「就是那封。妳知道在哪裡吗?」 小飞燕说:「可不是。今天早上白总长看完,就随手丢在搁玻璃杯的柜面上了,我收拾的时候看见,怕弄不见了,就想着先帮白总长收起来。但你们放书信的抽屉是 第196节 上着锁的,我也打不开,只好先藏在放袜子的抽屉裡了。」 她在穿衣柜裡扯出一个抽屉,把信拿了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待要接过,手触着那信件纸,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露出一丝犹豫。 小飞燕对于他要侦查白雪岚和女人交往的形迹,是很赞成的,把宣怀风的迟疑瞧在眼裡,便在嘴角露出一点点怀有小祕密似的笑意,小声说,「不碍事,我不告诉他。」 宣怀风蓦地脸红耳赤,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对小飞燕笑了一笑,说:「妳这孩子,想到哪裡去了?我这样,是有正经事要办。」 小飞燕噗嗤地笑起来,说:「我就这麽一说,您和我一个不相干的解释什麽呢?不管您看谁的信,左右我就闭嘴好了。」 提了食匣,就离开了。 临走,还帮宣怀风把房门带上。 宣怀风歎了一口气,把信打开,看了一遍。 这信自然是白总理的手迹,因为是给自家弟弟的私信,文字也没有太多凋琢,写得很随意直接,大概说了一下他打听到的韩未央的情况,和她平素一些生活上的喜好习惯。 白总理的意思,是要白雪岚对韩未央很好的交往,信裡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个态度。 顾虑到白雪岚的怪脾气,为了让白雪岚真心配合,白总理还把韩家这个盟友,对白家现在的重要性,又再次郑重提醒了一遍。 宣怀风把信看完了,抽了一口气。 这才知道,那韩未央小姐背后,竟牵着这麽一条军事上的火线。 如果得不到韩家的支持,不但白家在山东的势力难保,连白总理和白雪岚在首都的地位也会被危及。 白雪岚是威风霸道惯了的,明裡暗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在高位时,尚且遇到码头挑衅,报纸讥讽,半路打黑枪,黄金收买人命。 他要是倒台,那些人还不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 宣怀风越想越心惊。 早上看白雪岚那轻鬆的态度,自己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受了一顿羞辱,恐怕现在仍被蒙在鼓裡。 可见白雪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受到不少的压力。 但是,这意味着白雪岚,就必须去和那位韩小姐做亲密朋友了吗? 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白雪岚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是为着家庭和生命着想了。 如果白雪岚不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可知,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着想了。 家庭和生命,爱情,这两者一放在对立的两方,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考验题。 爱情固然重要,但没有了家庭,没有了生命的,又何谈爱情? 宣怀风常常抱怨白雪岚霸道独裁,嚣张专横,现在一想到白雪岚落魄了,有一天不再霸道独裁,嚣张专横,反而要被人欺辱,那心却勐地揪起,彷彿要滴下血来。 可要是屈服于现实,支持白雪岚执行白总理的计划,和韩小姐去做那亲密的男女朋友,宣怀风不但觉得心滴血,甚至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 宣怀风这一刻,比在总理府的书房裡更痛苦。 总理府裡,是可以斗争和反抗的羞辱,现在这时,却是陷入两难,无可抉择的无奈。 是要白雪岚意气风发的骄傲地活着,还是要白雪岚为了维持爱情的忠贞,落入可怕危险的境地?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把信笺按原来的样子折起来,放回大衣柜放袜子的抽屉裡。 他怔怔站了一会,才意识到信笺还是不该这样放,又打开抽屉,把信拿出来,走到床前的柜子裡,把它放进去。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捏着钥匙,半日才开了小锁头。 宣怀风把信放好了,站住脚,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 他脑子裡塞满飞絮般,但还隐隐约约知道想事,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难看的,不想别人撞见,便走过去,把窗帘全部放下了,又把房门严严实实地关起来。 房间裡顿时黯澹下来。 他在这黯澹中,在小圆桌旁坐一会,讷讷地,又到床上躺一会,昏沉着,又到躺椅上挨一会。 心裡只想着,我要怎麽办呢? 我不想白雪岚有一丁点的事,又不想白雪岚去和韩小姐约会,可是,我又没有军事上的实力,帮白家度过这次难关。 我这是异想天开的奢望,老天爷也会对我发出冷笑的。 但他不愿放弃,跑去把钥匙打开,又翻了那封信来,翻来覆去地看,想从裡面看出一点自己能尽力的地方。 只他的数学方面的能力,在战场上是完全起不了作用的,在他的手底下,并没有可供白家使用的一兵一卒,甚至连他的枪法,都是白雪岚教的,那简直就是出自白家的东西。 要是爸爸还在世,那他至少是可以藉到广东军的兵力的。 但现在是不成了。 宣怀风忽然恨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当初,怎麽就没想过继承爸爸的位置呢?要是那样,他就可以帮上忙了。 或者平日裡用点功,结交几个当军官的朋友,那也不错。 好歹到了这时候,能找到几个朋友,给一点帮助。 他越是想,越觉得自己无用,想着自己平素那些高傲的志向,该到现实中需要出力的时候,自己却是没用处的,觉得很对不起白雪岚。 他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又想,这样埋怨有什麽用? 事到临头,于事无补地懊恼,岂不是更窝囊? 他站一会,坐一会,在房间裡来来回回地踱步,就这样,反反覆覆地,在思想上折腾自己。 最后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歎着气,坐在窗前的长躺椅上。 外面吹着风,把窗帘撩起,那帘子在他脸上轻轻一滑,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觉从帘隙裡透过来的原本灿烂的日光,已经变成黄金般的色泽了。 宣怀风用手指把窗帘扯开一点。 太阳呈现出要落下的姿态,已从白炽变成了红彤彤的可爱,穿透了一朵正向南涌动的云,把云朵染上一层金边。 茫然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这落日的美所凝固,吸引住了。 他安静下来,把手放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上,默默地看着。 那一朵一朵的云从太阳面前飘过,那颜色就如少女洁白的脸颊上,露出美丽的红晕。 等太阳渐渐落下,那团红晕就变成了澹红。 宣怀风心裡懵懵懂懂地讚歎,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连落日也这样的美,自己从前竟没有认真欣赏,都错过了。 他垂下浓密睫毛,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睛又痛又涩,那是长时间盯着落日看而造成的。 但这并没有什麽。 宣怀风感到自己的心,被大自然的手冥冥中安慰地抚过了。 他把身子转回来,两隻脚缩到长躺椅上,抱着膝盖,心忖,我为什麽要这样犯愁? 真是犯不着。 我和白雪岚,是彼此相爱的。 我和白雪岚,也是彼此信任的。 那麽,关于要怎麽和韩小姐来往,我为什麽不继续信任白雪岚的选择呢? 他要是选择了爱情,假如这爱情要用生命来换,那我陪着他一起去死,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他要是选择了家庭和生命,那他又有什麽错? 一个不顾念父母和家庭的人,难道会是我所爱的吗?我爱的人可以鲜亮快意的活着,那我又吃了什麽亏呢? 明明是白雪岚的选择题,我要是越俎代庖,抢着帮他做。 那就是我自寻苦恼了。 我自己要做的事,要负责的公务已经够多了,怎麽又要自己再去寻一些烦恼来? 已经上了贼船的人,何必管那船往哪个方向开。 反正,不管白雪岚怎麽选择,我还不一样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人? 他当初那样强来,几乎把我逼死,我现在还是喜欢上了他。 他霸道、任性、专横、独裁,连我出门看姊姊都要得他的允许,不问缘由拿热水毛巾烫人,把人气得恨不得呕血,我还是喜欢他。 我既然是喜欢他的,那就该让他欢欢喜喜。 平日裡,我就应该对他好的。 他遇到了难关、压力,我更应该对他好上十倍,让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内患,自然有更多精神去应付外面的局势。 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疾风知劲草。 患难见真情。 这又不是什麽难以想通的事。 宣怀风舒出一口气。 心裡怀了一分笃定,豁然开朗。 又不禁失笑。 倒真是鑽了整整一天的牛角尖。 如此一来,不但信笺的事,连总理府中受到的那番屈辱,似乎也不再那麽沉重了。 他振作起来,胸膛裡是饱满的要和爱人一起并肩对抗风雨的期待,这甚至让他的动作变得轻灵起来。 他从长躺椅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去,把在裡面锁上的门打开了,站在台阶上问:「总长回来了吗?」 小飞燕正在廊下不知摆弄什麽,俏生生地从柱子后面探出脸,回答他说:「还没呢。」 又问:「宣副官,您又过了吃饭的钟点了。刚才我想进屋裡问您,到点了,要不要送晚饭来,可您把门锁了。我再一瞧,窗帘子又放下来了,我就想,您大概又睡了。所以也不敢吵您。您现在,总该睡醒了吧?」 宣怀风说:「是,总算醒了。」 那脸上的微笑,带着一点意味深长,又带着一点幸福的温柔,很是神祕迷人。 小飞燕一向是知道他长得俊的,但他这麽一笑,仍是看得她一怔,半晌才笑着问:「那我叫厨房给您弄晚饭来,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这一天,也过得太不对了。吃了就睡,醒了就吃,论理,是不该这样的。好罢,妳叫厨房弄两碟好吃的菜来,一碟素的,一碟荤的。我现在要吃得好,睡得好,养足了精神,才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他这样连着说了一番话,自然心情是不错的了。 小飞燕却暗暗地感到一种失望。 也不知道信笺裡写的是什麽,不但没有让宣怀风对白雪岚生气,反而解除了宣怀风对白雪岚的怀疑。 在 第197节 小飞燕心裡,用宣怀风来配白雪岚,那是很不适合的。 展大哥既然喜欢宣怀风,那宣怀风就很应该去和展大哥一起过生活。 白雪岚心狠手辣,断了宣小副官的指头,那是多凶残的一个人呀! 展大哥把她从团长太太手裡解救出来,却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偏偏宣副官受了白雪岚的蛊惑,把展大哥恨得什麽似的,还说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虽然不怎麽识字,但她学过唱戏,听过许许多多的戏文,怎麽会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些话,小飞燕当然都是藏在心裡的。 她去厨房把晚饭给宣怀风端来。 宣怀风先没碰她铺上桌的饭菜,反而问:「厨房有没有给总长留晚饭?」 小飞燕说:「我不知道。」 宣怀风说:「叫厨房记得留,而且要准备至少两道够香辣的荤菜。总长最近公务太忙,回来晚了,如果半夜要起吃的来,他这人,没有香辣的荤菜是会不高兴的。」 小飞燕只好说:「我等一下再过去和厨房的人说吧。」 宣怀风吃过晚饭,看白雪岚还是没有回来。 他现在打定的主意,是先把自己的分内公务做好,再来把白雪岚照顾好,让白雪岚无后顾之忧,这一来,便更需要他把自己的饮食起居都妥妥地打理。 从前白雪岚常常叮嘱他吃饱睡足之类的事,他也并不在意。 现在想起来,却十分过意不去。 如果连这种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还要白雪岚担心,那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了。 又何谈对白雪岚的好? 所以他如今也不空耗着,显出一种积极的态度,晚饭后看了几页书,就洗得乾乾淨淨地独自上床。 竟很快睡得香了。 宣怀风正睡着,只觉得有什麽东西在脸上爬动着,怪痒痒的。 用手拂了几次,还是拂不去。 那东西也可恶,最后居然停在嘴唇上了。 宣怀风睁开眼,果不其然,是他刚刚正做着的甜蜜的梦中的那个人。 床边的柜子上,有着彩色玻璃罩的华丽台灯往床上射出灯光,白雪岚坐在床头,投影下高高大大的影子,正好把宣怀风笼罩在他的气息下。 白雪岚正把手指在宣怀风脸上唇上爱抚,被抓了现行,笑着说:「醒了吗?对不住,忍不住逗你,把你给吵醒了。你不是累吗?怎麽睡得这样浅?」 低着头,在宣怀风额头上抚了两抚,帮他理理睡乱的刘海。 宣怀风坐起来说:「我中午就睡了很好的一觉,现在觉得精神很足了。你怎麽现在才回来?吃过晚饭没有?」 白雪岚说:「吃过了。」 宣怀风说:「可惜,我怕你没吃,还特意叫厨房帮你留了点香辣的荤菜。」 白雪岚很欢喜,说:「那很好。今晚那顿饭,满桌子的江南菜,那些江南厨子做菜爱放糖,我吃不习惯,场面上挟两筷子就没吃了。现在肚子饿得打鼓吹号的。」 宣怀风说:「那叫厨房送吃的过来吧。」 说着把手伸到床边去拉铃。 这时夜深了,小飞燕已经睡下。 外面还有值夜的听差,便有一个走了进来,问有什麽吩咐,宣怀风就叫他去厨房取吃的来给总长当宵夜。 宣怀风打量着白雪岚身上,说:「在外头一整天了,换件宽便的衣服吧。西装领带的,很拘束人。」 白雪岚目光落到他的睡衣领口裡露出的白皙肌肤上,露出了一丝无赖相,眯着眼睛说:「只要是衣服,就有拘束。真要想舒服,连睡衣也别穿,脱光了才有意思。」 宣怀风说:「少不正经了。」 把薄被子掀了,下床穿了鞋子,拉着白雪岚站起来。 白雪岚刚想问他做什麽,宣怀风低着头,帮他把西装钮扣解了,又转到白雪岚身后,学着听差们的手势,两手轻轻提着西装衣领连着肩膀处的布料。 白雪岚一愣,下意识把前襟往后一鬆,肩膀微耸。 宣怀风就「伺候」他脱了西装,找了一个衣架,把西装挂在衣架上。 白雪岚倒是受了好大刺激,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宣怀风挂好西装,又走回他跟前,这一次却是帮他解领带。 白雪岚看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很认真地动着十指,心怦怦大跳,再也忍不住了,把宣怀风的手连自己的领带结一起紧紧握住,苦笑着问:「我可真的有些害怕了。你这到底是怎麽了?」 宣怀风说:「我在帮你解领带。」 白雪岚说:「我当然知道你在帮我解领带,可这是为什麽呢?」 宣怀风说:「这样一件小事,有什麽为什麽?不过是我想让你舒坦一点罢了。」 第三章 厨房给白雪岚留的荤菜是早做好的,并不用现做,等宣怀风帮白雪岚解了领带,听差已经把热好的菜送过来了, 听差把热饭菜在小圆桌上放好,摆了两副碗筷,过来请他们去吃。 白雪岚说:「这裡你不用伺候了。」 他心情很好,在西裤口袋裡一掏,掏了两张纸币出来,看也不看金额是多少,递过去给他,说:「这赏你,下去吧。」 听差一眼就瞥到那紫色的钞票,分明是一百块钱,惊喜得心都跳出来了,天上无端一个大馅饼砸在头上,有点晕乎,一时竟不敢接,只拿眼偷瞧白雪岚的神色。 白雪岚笑着说:「傻站着干什麽?连赏钱你也不要吗?」 把两张钞票往他手裡一塞,拍了他肩膀一下,说:「快走吧。」 把喜不自禁的听差打发出屋子。 宣怀风说:「别站着了,坐下吃饭吧。」 白雪岚却不肯挪步,站在穿衣镜前面,故意咳了一声,说:「衬衣钮扣紧得很,你帮我鬆一鬆。」 宣怀风一怔,打量白雪岚,器宇轩昂地站在面前,面容很正经,眼底下却密密一层戏谑的甜意。 宣怀风说:「我就知道,你天生的这种得陇望蜀的脾性。要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后面不知道又要提出什麽过分的要求。」 白雪岚只站着不动,并没有说什麽,宣怀风的脸倒胀得通红。 刚刚帮白雪岚解开领带,有听差进来,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和白雪岚站得分开了一点,现在,他又慢慢靠近了。 伸过手,帮白雪岚解白衬衣上面两颗钮扣。 白雪岚感觉着他的手指,隔着衬衣料子轻轻地动作,蹭着自己领口的皮肤,那彷彿就是美人的手在抚琴,灵巧优美,不轻不重。 这样斯斯文文的安静,叫人心痒难熬,偏偏同时又恰到好处的美好。 白雪岚完全是处于享受的状态,差点想舒服地呻吟起来。 盯着面前的人,深邃发亮的眼睛如钩子般,只想把他勾到自己怀裡,却不知为什麽,默默地抑制着自己这冲动。 他竟是喜欢上这种微妙含蓄,半甜蜜半心痒的接触了。 宣怀风给他鬆了衬衣上面的钮扣,瞥见那左右分开的衬衣领口裡,从脖子延伸到锁骨,澹麦色的皮肤下,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肌肉线条之美。 宣怀风看了两眼,心裡想,说到身体上的男性之美,白雪岚其实比自己更好看十倍。 这样一想,反而更莫名其妙地窘迫起来。 耳朵尖热热的。 他往后退开一步,对白雪岚说:「现在衬衣钮扣也鬆了,饭菜也摆好了,总长,您总该去吃点东西了吧。」 白雪岚说:「独食无趣,我一个人,是吃不下的。」 宣怀风说:「我自然陪你。」 两人一道在桌子旁坐了。 宣怀风把白雪岚面前的蓝瓷花碗拿了来,打开洋瓷饭罐,舀了一碗白米饭,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拿筷子刨着很痛快地吃起来。 宣怀风坐在他对面,看了一会,问他,「你怎麽淨吃白饭,不吃菜?」 白雪岚说:「这白饭就已经很好吃了。」 宣怀风知道他是在耍诡计,不过这种诡计,倒是像小孩子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撒娇,并不会让人不快,反而令人生出一点正和他做游戏似的温馨。 宣怀风便微笑着,拿起自己面前那双乾淨筷子,挟了一块带油皮的好滷肉,送到白雪岚碗裡。 这一来,白雪岚吃得更痛快。 简直像一条饿了半个月的小狼,把肉衔在嘴裡,也没嚼就直接吞了下肚,怕有人和他抢似的。 吃完了那一块肉,把一双乌亮深邃的眼睛,灼灼地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摇头说:「你但凡有一丁点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是不是?吃一顿宵夜,也要搞出这麽多花样。」 把筷子又拿起来,再挟了一块。 这下他学聪明了,也不把筷子放下,慢慢地在碟子裡把略好的肉一一看准了。 白雪岚低头吃一口,挑起眼瞧他一望,他就接到目光的命令似的,挟一块过去。 白雪岚开始吃得飞快,后来觉得吃快了反而不划算,一顿饭小一会就过去了,于是慢慢地很享受地咀嚼。 吃完了一碗白米饭,他琢磨着要是递了碗过去,会不会太过头了,反而惹出宣怀风的反抗。 不料宣怀风主动伸手过来把碗接了,打开洋瓷饭罐,给他添了一碗饭,隔着桌子递到他跟前。 等白雪岚吃完了饭,宣怀风问:「你要喝一碗汤吗?」 白雪岚点头说:「那是一定要喝的。」 宣怀风看他的饭碗裡面沾了滷汁,便站起来,在食盒子裡找汤碗,竟没找到。 宣怀风说:「大概是送来的时候急,厨房的人忘记搁汤碗了。我这个饭碗是乾淨的,用我的吧。」 把自己没用过的那个饭碗拿来,勺了大半碗,递给白雪岚,忽然又想起了什麽,说:「哎呀,厨房的不但忘了汤碗,连小汤匙也没预备。我叫人拿过来吧。」 说着要去牆边拉铃。 白雪岚趁他从身边过,一把握了他的手臂,笑道:「没有汤匙,拿着碗喝还不是一样。别叫人来,我们两人私下裡面对面,正得趣味,叫个閒人来干什麽?我喝给你看。」 端着碗,把唇抿着,贴在碗沿上,喝了一口。 挑着眉问:「这不是也喝上了?」 宣怀风说:「随你吧。」 白雪 第198节 岚说:「这汤很好。你肠胃弱,晚上吃荤食怕不消化,所以我没叫你吃。你喝一口汤吧。」 宣怀风说:「我不喝。我晚饭吃得比往常多,这个时候,一点也不饿。」 白雪岚说:「不行,这个你要听我的。」 他对宣怀风,所用的力道,温柔地不会伤着人,但往往又是不容反抗的,手一紧,慢慢把宣怀风拖到身边。 宣怀风说:「喝就喝吧,你鬆开手。」 白雪岚说:「你坐到我膝盖上来。」 宣怀风说:「我已经答应喝汤了,为什麽要坐到你膝盖上?」 白雪岚不说话,两眼带着笑意地望着他。 宣怀风说:「半夜三更,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请你消停一点吧。」 白雪岚说:「那好,你在我手上喝两口去。」 把手上的碗伸到宣怀风唇边。 宣怀风略一犹豫,低了头,就着白雪岚的手,老老实实喝了两口,说:「这总该行了吧。」 白雪岚说:「你今晚可真乖。」 宣怀风说:「你既然有这个觉悟,是不是也该像我一样,变乖一点?」 白雪岚才不上他的套路,眉目极有英气地一扬,哂道:「土匪要是乖了,那可不妙。你看水浒,宋江对着皇帝老儿乖了那麽一下,后来不是栽到方腊去了?」 宣怀风听他引出这麽一个比喻来,无端地一阵心悸。 很受不住那种心惊胆跳的不安。 宣怀风止住他说:「好了,饭吃了,汤也喝了,喂饱肚子,你该休息了。明天是不是还要出门?」 白雪岚说:「是要出门。」 宣怀风说:「那你洗个热水澡吧,好舒舒服服地睡觉。」 白雪岚问:「你陪我洗。」 宣怀风皱眉,说:「这倒好,更加耍起赖来了。」 白雪岚便把不正经的样子收起来了,带着研究的目光在宣怀风身上巡了片刻,问:「那你告诉我,你今天为什麽变化这麽大?」 宣怀风说:「你是说我给你装饭挟菜吗?这都是很平常的小事,也不算什麽变化。你平日也常常帮我做的。」 白雪岚说:「真是这样吗?」 宣怀风说:「真是这样。」 白雪岚轻描澹写地,在嗓子眼裡笑了一声,说:「那去洗个热水澡吧。」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宣怀风不疑有他,转身想给他让开道,不料身子一转,腰上两隻手又热又韧地缠上来,把他从后面抱紧了。 白雪岚抱着他,就势咬着他的耳朵,低沉地笑着说:「我知道,我今早出门的时候,答应了早些回来的。如今回来晚了,你料我去和韩家的小姐约会了,在吃我的小醋,是不是?」 宣怀风说:「你不是说,和韩家小姐的事,是公务上的事吗?既然是公务,我为什麽要吃醋?」 白雪岚说:「我可要和你解释清楚,今天我真没有和她见上一面。」 宣怀风奇怪地问:「她不是今天到吗?你没有去给她接风?」 白雪岚说:「我派孙副官去了。回来时问了问,他把事情办得不错,那韩小姐,应该是很满意的。」 宣怀风想起今天早上,孙副官在大门遇见的时候,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办,大概指的就是这一件了。 两下对照,可见白雪岚说的是大实话。 只是这样一来,白雪岚没有执行白总理的计划,如果得不到韩家的帮助,局势不是会恶化吗? 宣怀风不禁替他担心,正想张口劝他两句,转念一想,我怎麽又煳涂了,这是白雪岚要对付的问题,他自然有他的想法,我为什麽要去左右他? 难道我倒要劝他,去和那韩小姐做男女朋友? 自己要是以爱人的身分,对白雪岚提出这样的请求,那不但侮辱了自己,而且更是侮辱了白雪岚了。 白雪岚在他后颈雪白的肌肤上啃亲了半日,见他不做声,抬起头问:「你不相信我吗?不然我把孙副官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宣怀风说:「这是什麽话?你说的话,我当然相信。」 白雪岚说:「那你回答我一句话。」 宣怀风问:「什麽话?」 白雪岚问:「我没去接那位韩小姐,你知道了,心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要说实话。说了假话,我是看得出来的,还会好好惩罚你。」 宣怀风默默了一会,说:「我心裡,当然有点高兴。」 这一句说得很轻。 要是不竖着耳朵听,恐怕便会错过去。 却又因为是如此地轻轻的,反而藏满了真挚澄淨的情意。 白雪岚听得心都软了,在他耳边吐着热气,问:「陪我一道洗澡好吗?」 宣怀风说:「又不是小孩子,洗澡也要人陪吗?」 白雪岚还要想开口,却听见宣怀风歎了一口气,说:「那麽……我帮你擦背吧。」 这样一来,白雪岚简直掉到甜蜜的梦裡头了,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宣怀风拍拍他的手,他就乖乖地把抱着宣怀风的手臂鬆开了。 宣怀风也知道自己这是破天荒的主动,脸早就红了一大半,不过,倒是宣怀风先主动走过去,将浴室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了进去。 白雪岚魂魄被引着一样,情不自禁地跟到浴室裡。 脚步像喝醉了酒似的有点不稳。 宣怀风把热水管的水龙头打开,水龙头先出了一阵冷水,慢慢的流出冒着热气的热水。 他接了一大桶热水,试着温度适中,把一块洗澡用的毛巾丢在桶裡,说:「你先把上衣脱了吧,我好帮你擦背。」 这种事,他是从来不曾做过的。 一边努力把话说得从容,一边胸膛裡却怦怦直响,好像自己一下子多了十来颗心脏,都各自在乱跳。 说话的时候,把眼睛朝白雪岚一抬,立即又落到地上去了。 白雪岚脸上也不知该是什麽表情,默默把衬衣脱了,露出强健劲美的上身来。 价钱很贵的向英国进口来的男式衬衣,就那麽随意丢在有湿气的浴室地板上。 宣怀风被他看着,很不好意思,说:「你转过去吧,背对着我。」 白雪岚就转过身去了,面对着牆,把曲线充满男性美的背部留给了他。 宣怀风在热水裡搓了毛巾,两手换着展了展,叠起来,然后把毛巾按在白雪岚左肩上,稍稍用力地往下搓。 白雪岚立即就低低地发出了一下呻吟。 宣怀风忙停住了,问:「太用力了吗?对不住,我头一次帮人擦呢,想着力气小了擦不干淨。要不然,我轻一点?」 白雪岚说:「不不,这力道就很好。你快继续。」 宣怀风便继续擦。 白雪岚的身体,是经过很好的锻炼的,他得老天爷的另眼相看,虽然非常强壮,却并不显出强壮男人常有的粗莽纠起的肌肉,而是在起伏的曲线中带着独特的弹性和威力。 皮肤在热热的湿气下,更显得年轻润洁,泛着健康的光泽。 宣怀风拿着毛巾在那光滑修长的嵴背上擦洗,指尖感觉到诱人的弹性,不禁也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视觉和触觉上的享受。 本来是为白雪岚服务的行为,现在看来,至少自己也得到了享受上的酬劳的了。 因此他就很用心地伺候起来,想着热热的毛巾擦在背上才舒服,于是擦两三下,便把毛巾拿到热水管子底下搓一搓,呼着手把毛巾拧得半乾,再覆在白雪岚背上。 慢慢的,他发现白雪岚背部的肌肉,越绷越紧,便问:「你背上怎麽这麽硬?是我弄得你不舒服吗?」 白雪岚低低地喘着气说:「不,我舒服极了。」 宣怀风说:「那你就放鬆一些吧,我再帮你擦一遍。」 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在肌肤下肌肉微鼓的嵴背。 不料这一拍,却是点燃了火药桶。 白雪岚背部蓦地一颤,发出一声很沙哑的呻吟,磨牙似的喃喃,「我受不住了,我真要被你折腾死了。」 蓦地转过身,把宣怀风拉到怀裡,伸手就把他棉睡衣的领口给扯开了。 宣怀风说:「我还没有擦完……」 白雪岚神情缱绻,热切温柔地沉声说:「换我伺候你吧。」 三两下,把宣怀风剥得刚出生的小羊羔一般。 抵在牆上,慢慢左右摇晃着,进到深处。 宣怀风半边脸贴在微热的浴室牆壁上,不自禁低低地发出声音。 被男人强势贪婪地挤着裡面,每次都像在敏感的肉裡鑽出一条羞耻然而快乐的路,总是一时适应不过来。 白雪岚故意把速度放缓,很用劲地摩擦,体会在那裡头来回的舒服,慵懒地说:「外国不是常有洗澡用的浴缸吗?我们也该买一个过来。以后在浴室裡,也不用总靠着牆。」 宣怀风被压榨得浑身颤慄,腿都是软的,被挤在牆壁和白雪岚之间,听了白雪岚的话,哭笑不得,断断续续地说:「这种……这种时候,你还贪心不足……想着以后?」 白雪岚说:「哦,是我不好。怎麽能不专心呢?」 他一专心,那是立即表现在行动上的。 宣怀风被那加快的抽动弄得眉头紧蹙,觉得疼,但更强烈的感觉,又似乎是自己很期待的。 便喘着气,只任白雪岚肆意。 做了一轮,已是腰腿痠软,白雪岚知道他是站不直了,很熟练的取了热水,把两人身体都随便洗了一下,再用大毛巾把宣怀风一裹,抱到床上。 收了大毛巾,便拿薄被子把宣怀风包起来。 宣怀风犹自浑浑噩噩,湿睫毛覆在眼睑上,正想趁着这氤氲的快乐去寻个好梦,便感到旁边床垫往下一沉。 白雪岚鑽到被子裡,揽了他的腰,有意无意地问:「你身上是怎麽了?」 宣怀风问:「什麽?」 白雪岚说:「这裡,怎麽青了?」 把手在宣怀风的上臂和肩膀处,抚了一抚。 宣怀风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估计着想了想,那大概,是今天被总统府卫兵抓住时造出来的淤青。 他很不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白雪岚。 一来,既然白家目前在军事上有不利,现在很该是白家人齐心协 第199节 力的时候,实在不想让白雪岚和他堂哥之间,出现关係破裂的事情。 二来,在爱人的亲戚面前受辱,并不是什麽光彩事。 要宣怀风在白雪岚面前说出来,他觉得很尴尬。 宣怀风沉吟了一会,说:「出门的时候太急了,在哪裡撞了一下吧。」 白雪岚听他这样回答,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也不揭破,微笑着说:「你看起来沉稳,其实做事也毛躁,这麽大的人,怎麽走个路都会撞呢?」 说着,他翻起身,在床头的柜子裡,找了一个小瓷瓶出来,说:「自从你住进来,这药几乎就不能离了这屋子,也不知道你惹的什麽天煞,不是这裡撞一下,就是那裡伤一块。来,把身子让一让。」 将薄被子掀开一点,露出宣怀风小半边上身。 原来宣怀风两边手上臂的地方,还有肩膀后面,都留着好大的淤青,那是被卫兵们反扭胳膊往下压时弄出来的,因为当时宣怀风不肯跪下,拼命地用力挣扎,他们也就压得更厉害。 宣怀风自己洗澡的时候倒没注意,反而被白雪岚瞅到了。 白雪岚一边帮他擦药,一边问:「你今天也出去忙了一天吗?」 宣怀风说:「没忙一天,中午就回来了。早上就只跑了两处,去送了一份新禁毒条例的修改文件,然后再去见了布朗医生。」 白雪岚问:「布朗医生那边的事情,顺利吗?」 宣怀风说:「他看样子很想来,只是似乎有点顾虑,说要考虑一下。」 白雪岚说:「见过布朗医生,你就回来了?」 宣怀风说:「是的。」 顿了一顿,笑着问:「怎麽忽然拷问起我的行踪来?我怎麽瞒得过你,和我一起出去的,还有一群护兵和一个司机呢,你信不过我,问宋壬好了。反正我也没瞒着你和谁鬼鬼祟祟的见面。」 白雪岚高深莫测地朝他一睐,柔声说:「我也就这麽一问,你别生气呀。」 宣怀风面对他温柔的态度,反而不好说什麽,低声问:「你擦好药了吗?」 白雪岚说:「还没有。」 叫宣怀风趴着躺下,薄被子从下面拉起来,露出宣怀风又长又漂亮的两条雪白光腿。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数落,「这个地方,也亏你能撞到,还是两条腿一起撞的。」 他指头沾着药膏,涂在皮肤上清清凉凉。 宣怀风虽然趴着,但感觉到他手指接触的地方,便知道那是膝盖窝连着小腿胫骨的那一块。 被强迫跪下时,卫兵怕他起来,是用大头皮鞋狠狠踩着小腿的。 他当时悲愤交加,倒没怎麽觉得痛。 淤青在小腿后面,洗澡的时候更没注意到。 白雪岚帮他把药擦好了,先将装药的瓷瓶放回原处。 宣怀风想着要睡觉了,仍把薄被子拢回来裹在身上,白雪岚回来,却一伸手又把薄被子给掀了。 宣怀风问:「你还不睡觉吗?」 白雪岚头一低,气息拂在他耳侧,微笑着说:「不是今天中午睡过一觉,精神很足的吗?我可不能白放过了你。」 炽热有力的唇贴了上来。 宣怀风被吻得有些狼狈,推了推白雪岚的肩膀。 可白雪岚似乎故意要误解他的意思,把这当成一个催促的指令,把五指插进黑髮和枕头之间,托着宣怀风的后脑勺,固定着,吻得更深切,甚至把他舌尖给咬疼了。 进来的姿态,也和这个吻一样,说不出的坚决。 宣怀风暗暗地觉得白雪岚是在发洩着微妙的恼意,但被他重重压着,自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无止无尽的缠绵之下,视野不停摇晃,晃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下面两人连着的地方一直羞耻地活动着。 两次三番之后,两人浑身都是黏煳煳的热汗,散着很浓的情热味道。 刚才冲的热水,算是都白费了。 可白雪岚还不满足,让他翻过来,面对面,扣着他的膝盖,又押着他放肆地要了一回。 宣怀风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做完之后,仰天喘了半天的气,才有气无力地问:「你非要弄到别人不行了,才觉得有趣吗?」 白雪岚身上脸上都沾着汗,黑髮也带着湿气,靠过来近看,却是非常性感,唇边噙着笑说:「那是,我觉得有趣极了。」 宣怀风懒得理他这恶劣的人,闭了眼睛说:「你现在心满意足,总可以允许我睡觉了吧?」 白雪岚说:「好罢。不过最后一件小事,要和你说一说。」 宣怀风问:「什麽事?」 白雪岚说:「戒毒院开张的日子,不是说好了初十吗?我看那一天,恐怕六方会谈的一些公务,是需要我去办的。这样我就不能参加了。不如把日子挪一挪,改到初九,你看怎麽样?」 宣怀风在心裡筹算了一下,说:「你是总长,开张的日子,你当然还是尽量出现的好。初九也应该可以,我张罗一下,把事情早一日都准备好吧。」 白雪岚笑道:「这可就辛苦了你。」 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又觉得不够似的,便在嘴角上也各亲了两下,慢慢下来,便亲到下巴、肩膀、漂亮的锁骨上。 宣怀风勉强睁开眼,带了一点恳求的意思说:「我可真的要睡了。再这样,公务做不成,我还要想怎麽赶在初九开张呢。」 白雪岚说:「知道了。我弄热水来给你洗洗吧。」 下床去打了一脸盆热水来,给宣怀风擦洗了身子,自己也洗了一番。 两人这才筋疲力尽地抱着睡了。 ◇◆◇ 夜来缠绵太甚,宣怀风第二天便多睡了一会,却不知道,他好梦正酣时,白雪岚已经把宋壬叫到书房裡谈了一番。 宋壬听说宣怀风身上有伤,吃了一大惊,说:「这哪能呢?昨天我一直跟着宣副官的,要是说不在跟前,也就总理府那一下工夫。可难道总理府那样做政府头脸的地方,还会出打人的事不成?」 白雪岚说:「那可难说。」 又把具体的问题,对宋壬问了几个。 宋壬把宣怀风的安危,看做自己的责任。 现在出了这事,首先他脸上就挂不住了,那份耻辱,比当众被人搧了几个大耳光还甚。 便恨不得立即把对宣副官动了手的畜生从哪个角落裡拽出来,狠狠揍一顿才好。 因此白雪岚一问,他就仔仔细细地回忆,绞尽脑汁,把昨天记得的事都流水帐一样地数了出来,并宣怀风说过什麽话,鸡毛蒜皮,一点不落。 说到宣怀风去到布朗医生办公室的大楼楼下,下车时几乎栽了一跤,宋壬把脸胀得紫青,拍着脑袋说:「哎呀!他是受了伤呢!我怎麽以为他是累过头了?我真煳涂!」 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很是懊恼。 白雪岚缓缓地说:「不是你煳涂,是我煳涂。早该猜到了,怎麽就没防着人家来这一手?」 他的眉毛是漆黑的,那眉毛底下的一双眼眸,又比眉毛更黑。 眸子随着这句话往下一沉,沉出深夜般令人发寒的颜色来。 白雪岚把眼睛往宋壬那一扫,沉声说:「你别急,这笔帐,我是要找人算一算的。可现在,我先叮嘱你一件事,宣副官那边,他是不愿我知道他出了这些事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把饭在锅裡闷着。你在他身边,不要露出知道的样子。」 宋壬苦着脸说:「总长,要打枪,要拼命,我都行。可我不会骗人。」 白雪岚说:「怕什麽?他也不会问你什麽。你这几天只管板着脸,和他少说话就行了。」 宋壬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点头,「中!我听总长的。」 白雪岚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叫他走。 把身体向椅背靠了去,燃起一根巴西雪茄,在口裡衔着,微昂起头,慢慢吸了几口。 不一会,那双有神的眼睛裡,掠过一个似乎拿定了主意的锐光,白雪岚坐起来,用修长的两根手指,夹着雪茄,在书桌上的烟灰碟子上轻轻敲着,看着宋壬说:「过几天,我有一件大事要办,你要准备准备。」 沉声和宋壬说了一番话。 两人商议一番。 白雪岚看看钟点,想着宣怀风起床后是要出门的,宋壬一定要贴身保护着,对宋壬把下巴一扬,说:「去吧。这次可要看好了,再要出件什麽事,我一样牛皮鞭子抽你。可别说我在你那些弟兄们面前不给你这个老大哥留脸面。」 宋壬铿锵有力地说:「您放心!再有什麽事,我自己抽我自己鞭子!」 敬个军礼,转身出去了。 白雪岚把剩下半根雪茄抽完,正巧孙副官拿着一份要签的公文过来向他请示。 白雪岚把他叫近到身旁,懒懒地问:「你昨天,是不是要宣副官帮你送了一份文件去总理府?」 孙副官听他这样忽然地一问,怔了怔。 他是很精细的人,立即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妥了,慢斟细酌地谨慎回答:「是的。昨天我是找宣副官,请他替我在公文上盖一个总长的印章的。因为聊起来,我说事情太多,恐怕来不及送公文,宣副官就应承说可以帮我送。其实是我的不是,他也忙,好歹这一趟,该我自己来跑。总归是我偷懒了。」 白雪岚笑道:「不能怪你,这裡头一些事,你也并不清楚。不过,你请他代你走一趟,倒让他吃了好大一场亏。他是带了一身伤回来。」 孙副官惊讶道:「这是怎麽回事?」 白雪岚说:「他不肯和我说,我总不能当面问他。他是珍惜颜面的人,你要是见了他,也别提这事。但我把一件事,让你去将功赎罪,你肯不肯?」 孙副官自然是知道宣怀风在白雪岚心目中地位的,正在忐忑,现在知道白雪岚有事情吩咐自己去办,知道他没有对自己生了嫌隙,心裡反而落了一块石头下地,立即说:「当然肯。总长只管吩咐。」 白雪岚说:「你想个法子,把昨天总理府上值班的卫兵是哪些人,查个名单出来。尤其是那些昨天得了赏钱的,一定要标明白了。这件事不要让总理知道一点风声,我找你来做,就是因为你办事妥当。」 孙副官赶紧应了一声,考虑了一会,向白雪岚请教,「我请宣副官到总理府送文件,见的是何秘书。为什麽总长只查卫兵,却不问问何秘书呢?」 白雪岚冷笑着说:「那姓何的,就是一个抹了油的琉璃蛋,问他没用。怀风身上的伤,那是当差衙役抓犯人的把式,我在家裡时见得多呢,一个文秘书,做不出这种粗暴的事。准是卫兵。」 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在几个下三滥的臭卫兵手底下吃了亏,白雪岚一肚 第200节 子怒气几乎要掀起冲垮城牆的巨浪来。 但他极力将愤怒压抑着,慢慢又摸出一根雪茄,塞到嘴裡。 心裡加十倍的速度思索着。 老家打了败仗。 博取那位韩小姐的好感的工作,也不能置之不理。 六方会谈眼看一天比一天近。 堂兄既然对怀风动了手,总要给堂兄一颗苦果子吃吃。 也该狠狠给展露昭那条野狗一记掏心黑拳了。 戒毒院又要开张…… 千头万绪,恨不得有十个身子,一百双手,把这些事情通通做个清爽通透才好。 过几天就是初九。 倒是一个好日子。 第四章 在广东军展家买在首都的大行馆那边,日日都是热闹。 展司令喜欢寻乐子,那是人人都知道的,自从到了首都,不知撒了多少钱在姑娘们身上。 不过有身分的人,自然不会到春院巷子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去,都是叫条子到自己的行馆来,而且这一叫,总要叫出个司令的排场,少则也要七八个红姑娘。 就是展露昭在城外吃了小亏,那十来个兵,展司令也不如何看在眼裡,自然热闹也不曾停。 今天因为有一位师长到首都来向司令述职,为了表示对这下属的看重,展司令又是閒不住的人,便叫副官来一场堂会。 那位师长姓姜,最早跟着展司令时只是个排长,打二黄城的时候受了重伤,差点丢了一条胳膊,后来经过救治,一条胳膊算是勉强保住了,却在接着攻魏县的战役裡,被一块炸弹碎片削到脸上,不但削了一大块肉,还瞎了一隻右眼,这一来,相貌就着实狰狞了。 展司令就为了他是很勇敢的军人,又另有一个缘故,自己当了司令后,提拔了他当师长。 这天姜师长是从城外过来的,到了展司令行馆的大门外,已有不少汽车停在路两边,他早得了通知,说司令要为他的辛苦,办一场堂会,这样一看,果然是不假,心裡便有几分得意。 下了车,两个护兵引导着,把他请到一座大厅前。 厅裡帘子高高挂着,走动的女佣都是年轻又漂亮的,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头髮乾乾淨淨地扎着,递送茶水和瓜子果盘。 客人们都知道展司令从不拘小节,个个都很自在,有斜坐在软椅上的,有站着说话的,有把两脚支在桌上晃着抽烟卷的,有把楼子裡叫来的姑娘扯到大腿上坐着,乱摸乱亲的。 裡头大部分是广东军裡的军官,不少和姜师长认得,见了姜师长来,都点头打一个招呼。 姜师长走到大厅尽头,听见一把声音喊,「老姜,到这!」 他把头一转,看见原来是展司令坐在一个从客厅延过去的半开隔的小厅裡,正把嘴从一个女人脖子裡挪开,在对他说话。 姜师长就往那裡走,一靠近,满鼻子的脂粉香气溷着雪茄味、酒味,呛得人一窒。 展司令那一桌,有他四五个下属陪坐,其馀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其中倒有一大半围着展司令,一堆彩锦暖缎,软玉温香之中,簇拥着一颗亮闪闪的光头,那情景很是令人发笑。 展司令很得乐趣,抱着一个在膝盖上,摸腰捏乳,正摇头晃脑,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站在旁边唱曲儿。 姜师长过来,向展司令敬了个礼。 展司令对他说:「坐,妳来了,这就更热闹了。」 可桌子边上早就坐满了。 展司令便转过头,对坐在自己左边的一个穿粉红衣裳的姑娘脸上捏了一把,说:「妳刚才逗得我高兴,给妳一个大奖赏,让妳坐姜师长腿上。讨了他的欢喜,妳今年的脂粉钱全有着落了。」 那姑娘一听是个师长,那是无论如何要巴结的,赶紧起来,要请姜师长坐。 不料一抬头,却见着一张鬼脸,少了一颗眼睛不说,脸上从耳边到脸颊好大一块疤,连鼻子都削了一小块去,实在可怕,吓得惊叫一声,摀住了嘴。 姜师长这副尊容,早吓唬过不少人,他见怪不怪,也不理会那女的,便坐了下来。 反是展司令不满意了,问那粉红衣裳的姑娘说:「妳怎麽不去讨姜师长的欢喜?我的话,妳没有听见吗?」 那姑娘瞅瞅姜师长那可怕的模样,脸色发白,战战兢兢说:「司令,我怕……」 展司令一巴掌拍在桌上,连酒杯都震翻了,撒了一桌子的白酒,瞪眼睛骂起来,「他娘的!妳当婊子的,还怕男人?妳是个什麽贱种,还敢嫌我的人不漂亮?来人!给我掌嘴!」 便有一个马弁上前,拽得那女人打了一个转,手一扬,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那女的嘴角顿时淌出血来,一丝殷红渗到厚厚一层白脂粉裡,越发的显得白的白,红的红,格外扎眼。 她眼泪立即滚下来了,又不敢哭出声,只浑身打颤地站着。 桌子裡外,别的姑娘们都花容失色,人人噤声,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不知怎麽办好。 展司令见冷了场,哈哈大笑,挑起坐他膝盖上那个姑娘的下巴,瞅着她问:「怎麽不说话了?怕什麽?妳又没有惹我生气,用不着怕,我疼妳。」 端着一杯酒,喂到她嘴裡。 问她,「香不香?」 那女的见他这麽凶狠,生怕自己也违逆了他,强笑着说:「香,司令赏的酒,比什麽都香。」 展司令乐了,在她胸上狠狠拧了一把,然后又扭过头,瞪着那挨了打的女人说:「不是我姓展的爱打女人,是妳太不识趣,对我的下属不尊敬。不过,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妳如今给师长赔个罪,仍旧陪他去,大家高高兴兴的,比什麽都好。」 那女的唇边拖了一道血,连擦也不敢擦,被马弁在肩膀上狠狠推了一把,只好上来,端了一杯酒,对姜师长说:「刚才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手捧着那酒杯,哆哆嗦嗦,撒了一大半在桌上。 姜师长正眼也不瞧她,举手一把推开她递过来的杯子,对展司令说:「司令,用不着。」 展司令说:「你看不上?那不错。我们广东军,可以瞧不起别人,可不许别人瞧不起我们。妳下去吧,没妳什麽事了。」 得了他这一句话,那女人如得了赦令一样,放下酒杯,捂着脸嘤嘤呜呜地走了。 展司令把头往四周一看,见女人们都愣着,唱曲儿的也停了,把眉头一皱,说:「怎麽都停了?那不行,要热闹起来。」 众人忙忙的热闹起来,仍旧喝酒调笑。 在屋角有鼓板敲打起来。 唱曲儿的女孩子因为刚才那一幕,还有些害怕,不过听见鼓板响起来了,便心不在焉地唱了一首《迎新娘》。 桌上的男人被姑娘们奉承着,一边谈笑,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听曲儿,很是惬意。 等那女孩子唱过了《迎新娘》,鞠了一个躬,就要下去。 姜师长说:「你再唱一个《二姊姊逛庙》。」 掏出一个大洋,丢在桌面。 这对一个唱曲儿的人来说,算是很不错的赏钱了。 女孩子过来把钱拿了,欠了欠身,和角落那头的男人点了点头,那男人就放下鼓棍,拿了一把二胡出来,抱在怀裡试了一个音,便认认真真唱起来。 众人吃喝一阵,酒足饭饱。 展司令打个哈欠,说:「烟瘾犯了,到裡头来。」 大家见他起坐,都连忙站起来。 展司令把一直坐他大腿上那姑娘用指头弹了弹脸颊,笑道:「妳今天不差,到后面拿两百块赏钱。今晚我还叫妳条子。」 他身边张副官指挥着,叫人把这些堂子裡的姑娘送回去。 等那角落裡的男人过来,候着张副官给包堂费时,展司令便对张副官说:「给他两千块钱,我帮老姜做个媒。这小姑娘今晚住下了。」 那小姑娘一听,脸都青了。 原来那男的,是这小姑娘的父亲,闻言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老总,这……这实在不行。我女儿,只是个子高,她才刚满十四岁……」 展司令说:「十四岁好。我看老姜就喜欢这半青不熟的调调,不然你怎麽就指着她唱《二姊姊逛庙》?那一块大洋,想必就是聘礼啦。」 姜师长也没有反对,微微一笑,扯得脸上伤疤狰狞。 她父亲一看不对路,急得直摇头,只说:「不行!不行的!」 展司令脸上收了笑,对着她父亲脸上啐一口唾沫,说:「什麽玩意,凭你也配对老子说不行!来!男人的赶出去,女的关到房裡去!」 便有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立即两个大兵过来,浑身武装,雄赳赳的,抓了那男人就往外拖。 那男的怀裡鼓棍快板噼噼啪啪摔了一地,只听见他大叫,「老总!你不能这样啊!我家姑娘不是堂子裡的!你不能糟蹋她呀……」 那女孩子看见她爹被大兵凶神恶煞地拉出去,吓得脸无人色,撒腿就要跟着跑,被两个护兵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放声尖叫起来。 但这尖叫是无用的。 外头大厅裡客人们听见了,只是一愣,很快醒悟过来,仍是说话的说话,抽烟的抽烟。 展司令看姜师长目光追着那被带走的女孩子的背影,又笑起来,说:「老姜,你家裡已经七八个姨太太了,还这麽着急?也罢,我是存心要让你快活一日的,你先把她办了,再来办正经事,怎麽样?」 姜师长一喜,感激道:「多谢司令。」 兴奋之下,倒对展司令敬了一个军礼,按捺不住地去了。 这一边,姜师长点了几个亲信的下属,和他一起到屋子裡。 叫女佣端过沏得酽酽的茶,一人奉了一杯,便把女佣打发出去。因为要说的事不能外传,连一个堂子裡的姑娘都没留,满屋子大男人,展司令斜躺在罗汉床上,拿着镶金嵌玛瑙的烟枪,一时竟找不到人。 张副官明白他的意思,过来说:「司令,我伺候您。」 弯下腰,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给他烧了一个烟泡。 展司令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给了副官一个表扬的眼色,往四周看了一圈,眉毛掀了掀,问:「怎麽露昭人呢?」 张副官说:「军长说有事,要晚一些过来。我这去请他。」 展司令哼了一声,「他能有什麽破事?还不就是惦记着姓宣的小白脸。老子真不明白,他这是打哪儿养出来的怪癖。操男人就算了,还一定要操司令的儿子。」 一旁徐副师长坐在太师椅上,正自己给自己烧烟,眯着眼睛悠悠吐了一大口,在脸前面形成一圈 第201节 白雾,乾笑着说:「司令,这是军长的志向。换了别人,这麽口口声声说要操宣司令的公子,还真没这胆子。」 这一说,展司令倒乐了,也觉得挺自豪,歎口气说:「我姪儿就这一点像我,别的都含煳,就是这床上的事,一点也不能委屈。这操宣司令的儿子嘛,我倒也不反对,那姓宣的当年把老子当牛马一样使唤,为他流了多少血,不过就是黄埔那一仗死的兵多了些,他就听信谗言,想撤老子的职。他娘的!连我都想操他祖宗呢!露昭现在弄了他小儿子来,天天操,那算是给我报了仇。姓宣的在天上,只管乾瞪眼吧!」 屋子裡的人听他说,都很捧场地哈哈大笑。 这时候,房门在外头被人一推,一身军服笔挺的展露昭先走进来,后面跟着张副官。 展司令问:「你到哪裡去了?都在等你,坐这边。」 把烟枪子敲敲对面的罗汉床。 展露昭过去坐了,有人递了一杆烟枪过来,他是不吸这东西的,把手往外推开了,皱起眉问:「西边厢房怎麽回事?又哭又叫,闹得人心烦。」 徐副师长说:「那是展司令给姜师长做媒呢,老姜真是好豔福,刚满十四岁的小妞,这就让他采了满嘴蜜了。」 展露昭一隻脚架在罗汉床上,露出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见桌上丢这一包香烟,抽了一支出来在手指裡夹着,张副官只道他要抽烟,掏了自己的打火机,打着火凑过来要帮他点上。 但这种贴身的事,展露昭已习惯让宣怀抿来做了,见有打火机伸过来,抬起眼一看,不是那张脸,便没了抽烟的念头,把香烟头避开那火,只捏在指头上慢慢揉着,冷冷地说:「老姜也不像话,过来一趟,正经事还没做,先躺女人身上了。」 展司令吐着烟圈说:「哎,这媒人是我做的。他最近辛苦,老子犒劳犒劳他,怎麽着?」 展露昭把眼睛往展司令那一边一斜,说:「叔,你犒劳他,给他钱就得了。当司令的帮下面的人抢女人,传出去也不好听。这还是首都,你不是说现在不能惹事?」 展司令不高兴了,瞪起眼睛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倒会教训人,怎麽不先抿乾淨自己拉的屎?叫你不要去招惹姓白的,你偏盯着那宣家小白脸,城外打人家埋伏,反而被人家埋伏了,丢人现眼!抓不到人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副官都丢了。你现在一天到晚拉着个脸,给谁看?要不是看你和老子一个姓,老子早毙了你!」 在座的不是师长就是旅长,都是展司令心腹,知道这叔姪二人的脾气,没人不识趣地插嘴,权当没听见,个个安安静静地烧自己的烟。 只有张副官恪尽职守,在旁边劝着说:「司令,歇歇气,我给您再点一个烟泡。」 展司令见展露昭那软硬不吃的样子,怒从心头烧,恨恨地说:「点你妈的头!老子恨不得点了这兔崽子天灯!」 一时气了,烟枪子往展露昭身上一敲。 那烟枪头是黄铜做的,正烧得发亮,一敲下来,正敲在展露昭手背上,顿时嗤地一声,发出些皮肉烫伤的焦味来。 展司令原意是要敲痛他一下,倒没想到有这个失手,赶紧把烟枪抽了回来。 周围人都站起来,作出焦急的样子说:「快快!拿金创药来!」 徐副师长说:「司令这是怎麽了?谁不知道,您一向最痛惜军长的,这下子反而要心疼了。」 展司令自己没儿子,姪儿又只有展露昭这单单一个,确实是心疼的,但当着众人的面,更要做出一副怒气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们不要劝我!我今天非教训这小兔崽子一顿不可!」 正说着,张副官已经去拿了烫伤药过来。 展露昭倒也能忍痛,挨了那一下,只是脸颊蓦地一抽,竟坐着动也没动,目光垂着,冷冷盯着那烫出一圈泡的手背。 张副官请他把手伸出来,弯腰给他涂药,展露昭不做声,自己把药从张副官手裡拿了,慢慢擦在伤口上。 他天生带着一股阴鸷,这时候脸上不冷不热,浓眉下一双深眸,谁在裡面都瞧不出什麽,大家都隐隐觉得有些发寒。 屋子裡顿时安静。 连展司令也闭了嘴,把烟枪放在手裡翻来覆去地观赏,彷彿上面忽然开了两朵花似的。 展露昭擦了药,把药瓶往桌上一扔,扫着屋子裡面的人,说:「大老爷们,谁身上没挂过彩?别他姥姥的当新鲜事瞧。说正事。」 展司令听他这话,却很对自己胃口,顿时又哈哈笑了,用烟枪指着他说:「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和你叔年轻时一个鸟脾气!张副官,过来再烧个泡!」 翻身躺下罗汉床。 张副官赶紧过来给他好好地再烧了一个。 展司令噗嗤噗嗤抽着,把手一挥,说:「你们商议,全听军长的。」闭上眼睛,享受鸦片烟味在肺裡绕一圈,升上鼻腔的快乐。 徐副师长露出正容,向展露昭汇报说:「日子不改,还是敲定初九。洋人很够意思,答应再加十门砲。」 展露昭说:「十门砲顶个屁用。我要的是一百门,他们手上没有,五十门也成。」 徐副师长苦笑着说:「军长,不是我不尽力,和洋人谈买卖,人家是不肯吃亏的。一百门进口炮,他们估计也有把握弄过来,只是他们不愿意卖钱,要我们用掺白面的那个祕方来换。」 展露昭便笑了,说:「那些洋人倒聪明,他们现在已经和林奇骏的洋行搭上了,不愁没处走他们的货,再把我们的方子弄到手,那真是可以当我们是路边的野狗,什麽时候不耐烦了,什麽时候一脚踹。」 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那眼神裡,却带着一股杀气。 徐副师长不由缩了缩脖子,言语小心起来,说:「军长说的对,洋人是不安好心。但洋人有枪砲,有白面,和他们合作,好处也不少。咱们也只能提防着点。」 展露昭阴沉地说:「没好处,老子理他个鸟。你说的对,冲着他的洋枪洋砲,先和他合作合作,至于白面,老子打听过了,这块地面上也不是不能种。炮的事,你再联络一下那洋人,方子我们是不能给的,但我们愿意黄金白银来买,要不然,洋人不是喜欢我们中国的古董吗?古董也成,老子给他们弄来。」 徐副师长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下官尽力而为吧。」 正说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接着门便被人一推。 他们知道那房门是有护兵把守的,能进来的就是自己人,也不如何在意。 果然,姜师长一边繫着上衣钮扣,一边跨进来,腰上鬆鬆地挎着军用皮带,皮带上挂着沉甸甸的枪套,扭曲着一张狰狞的脸,嘎嘎笑着,「我来迟了,对不住各位,要等我这半日。」 展司令正闭目眼神,听见是他来了,坐起来打量他,乐道:「老姜,你倒俐落,把人收拾好了?」 姜师长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小妞皮肉不错,还是个雏。我和她说了,她要伺候得不错,我就把她带回去。多谢司令成全。」 展司令把烟枪一挥,说:「小意思。美人嘛,不就是拿来让爷们爽快的?你们继续说谈,我再抽一口。」 又翻身躺下,再抽起来。 展露昭眼睛斜过去,沉声说:「叔,这玩意儿也不是什麽好东西,你少抽两口。」 展司令哼了一声,「兔崽子,管起老子来了。干你的事!」 更用力地呼噜呼噜抽起来。 那边几个同僚,都向姜师长道了一声喜。 姜师长挑了一张椅子,大模大样坐下,问:「谈到哪裡了?」 徐副师长说:「正说你那张祕方呢,真是好东西,连洋人都眼红。」 把洋人希望用祕方换炮的事说了一下。 姜师长心裡十分得意,面上却故意作出老成的样子,说:「那是洋人没见识,我中华地大物博,什麽能人没有?一个掺白面的配方,就把他们镇住了。说到天下万物药性,其实谁也不能和中国人比。就说我一个远房表叔,还真是一个奇人,要不是时运不济,遇上这乱世,把小皇帝给革新掉了,说不定他还能溷个御医当当。不瞒各位,那方子就是他给我的,他说白面这种玩意儿很邪门,用白面做药引子,再在裡头掺药,能做出不少邪门东西来。」 在座的人,都有些吃惊。 坐他左手边的魏旅长,因为在座的都是官位比他高的,一直不大做声,这时候忍不住说:「这样说,姜师长这位表叔,倒真是个人才。我听说掺了这方子的白面,人吃了后,就算买了普通白面,也是解不了瘾头的,非要吃回同样掺药的白面不可,不然发作起来,那可够难看。这已经很高深了,难道还能做出些更邪门的东西来?这真差不多是听仙侠传的毒王毒仙的事了。」 展司令已经抽得过瘾了,这时候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开眼说:「老姜,就听你吹得神。那我问你,你那位奇人,能不能在白面裡掺点什麽,叫人吃了就喜欢老爷们的?我这姪儿,给一个姓宣的迷了魂去了,听说那姓宣的,倒对一个姓白的死心塌地,你要有本事,让姓宣的肯跟了我姪儿,我就叫他给你敬三杯酒,叫你做老大哥。」 展露昭目光霍地一跳,视线缓缓转过去,定在姜师长脸上。 姜师长却摇头说:「司令,您说这玩意,恐怕还真要到仙侠传裡面去找,要真能做出这种药来,我表叔早发财了。不过……」 展司令问:「不过什麽?」 姜师长尊容不堪,只要一笑,那脸便是扭曲的,他扭着脸颊说:「不过我可不信,这种小事,能难倒军长这样的人物?依我,也别管什麽喜欢不喜欢,先弄上了炕,要是不听话,老爷们摆佈起来,来去也就那麽几手,一春药,二迷药,三鞭子。三管齐下,天天往死裡弄,只给他留一口气,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日子长了,没有降服不了的。」 能坐到这屋裡商量事情的军官,都是沙场上打过滚,杀人不眨眼的,听姜师长这一说,还是有点皱眉,心道这丑八怪也太狠了。 他那七八个小老婆,恐怕日子不太好过。 展司令却大乐,拍着大腿说:「就这样痛快,说到我心眼裡去了。我就最恨那些黏黏煳煳情啊爱的,说来说去,还不是扳开腿,一根机巴插到底?」 转过头,对展露昭说:「听见了吧!你急什麽,等正事办完,白家倒了台,叔一定给你把人弄过来。到时候你照着老姜的三招,给他狠狠磨几天,他自然就服帖了。以后你咳嗽一声,他乖乖脱了裤子让你操,那还有什麽说的?我可警告你,城外那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破事,你少他妈的再傻干!」 展露昭冷着一张脸,瞧模样很想哼一声,只是给他叔叔留面子,没有哼出声来。 把手裡捏了半日的纸烟点燃,抽了一口,半晌,又把目光放回到姜师长脸上,说:「我听过人家一回评书,说世上有一种假死的药,有没有这回事?」 展司令说:「评书上说的,你也能当真。」 姜师长却说:「这倒是有的,只是并没有那麽说书的那麽神乎,也就是吃了之后,人看起来快不行了,心跳很慢的样子。这药我手头刚好有,军长要用,我派护兵去取给你。」 展露昭把头一点,不再说什麽,掐了吸到小一半的纸烟,沉声说:「现在,先把初九的事定下来。」 他做事,向来是不用纸笔的,当下便指着这些师长旅长,一个个派起任务来。 倒非常俐落。 等说完了,展露昭问:「就这样,还有要问的没有?」 张副官嘴唇动了动,却没吱声。 展司令是离自己副官很近的,自然看见他的神情,嘿了一声,对他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张副官这才说:「这个地点,要不要再斟酌一下?」 展露昭问:「为什麽?」 张副官说:「只是小心一些罢了,这个地方,我们从前也用过一次,恐怕不安全。」 展露昭眉毛便有点挑起了,显得很冷峻,问他,「你这话什麽意思?」 张副官到了这时,也不能不挑明来,硬着头皮说:「军长,您那位副官,现在还不知道下落,万一……」 展露昭问:「你是说我的副官会出卖我?」 这句话,声音已经有些吓人了。 张副官瞄了展司令一眼,赶紧把眼睛垂下,很谦恭地说:「不敢。宣副官对军长,当然是很忠诚的,只是抓走宣副官的人,也不知道会对宣副官用什麽手段。初九的事很要紧,下官只是想提醒一下军长。当然,还是军长您拿主意。」 展露昭**地说:「用不着。怀抿知道日子,但不知道地点,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出卖我。」 展司令说:「我看张副官提的这个醒不错,你可不要大意失荆州,栽在那个浪货手裡。」 展露昭神色还是那麽冷冷的,说:「他跟我日子不短,这个人,我还是很清楚的。」 事情便还是照原样的议定了。 第五章 为着戒毒院的开张要从初十改到初九,宣怀风又做了三两日的大忙人,把计划中要筹备的事都加紧去办。 万幸在公文方面,都很顺利。 上次打的那场麻将,几个老板答应的窗帘药品也到了一部分,至少开张这段日子是够用的。宣怀风算了算款项,除了麻将桌子上敲来的钱,另有一笔海关总署拨下来的专项款,支撑到年末不会有问题。 那一边布朗医生打电话来,答复说还是决定接受职位了。 如此一来,地、物、钱、人四大项,都算齐整,接下来的便好办多了,不过是开张那一天的剪彩布置。 几个常来帮忙的朋友碰头,在一块兴致勃勃的商议,承平当然是来的,黄万山的腿也好了大半,已经出了医院回家里养着,拄着一根拐杖,也和他妹妹一同过来搭把手。 因要写请柬,说起请哪些人,宣怀风沉吟道:「我希望这事办得不大不小,既要让别人知道戒毒院开张了,但又不要太浮夸。现在社会上的风气,动辄就请一群的政要人物,实在要不得。」 承平赞同地说:「既然是办实事,自然从开张这里始,开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头。不过剪彩的人,你想好了没有?」 黄玉珊是极活泼热情的女学生,现在和他们熟了,说话越发大胆,笑吟吟地说:「宣先生说政要人物不要请一群,那么请一个就好。要是能把总理请过来,这报纸上一定会登消息,人人就都知道戒毒院开了。宣先生,我们向政府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你说总理会不会答应?」 宣怀风现在听见「总理」这头衔,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微笑着说:「总理很忙呢,他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虽然戒毒院也是关系民生的事,但还未至于要请他亲自来的地步。至于剪彩的人,我心目中,是想请我们海关的白总长。私下问过他,他也是欣然同意的。」 黄万山在腿伤后,也在医院里受过欧阳倩的探访,说话间已知道了白雪岚整治那开车撞死人的恶少的事迹,对白雪岚很是敬佩,点头说:「这很好。白总长的做事,一向令人痛快。戒毒院就是和毒贩子这些恶势力斗争,要我看,倒非要白总长这样手腕强硬的人不可。」 再说起具体的邀请名单。 除了经常对戒毒院给予帮助的热心人士,那几个给戒毒院捐了不少东西的富商,也还是下了请帖。 黄万山提起说:「欧阳小姐,务必要给一张帖子。人家为这戒毒院,开了一场慈善晚会,还亲自画了两张画,拍卖了一千块钱呢,都以社会慈善的名义捐过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承平就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宣怀风说:「你该挨骂呢。欧阳小姐为新生小学募捐办的慈善宴会,你不是当初满口子应承了来帮忙,临时就给推脱了。人家再办一场,名义上还是为了戒毒院的,你又找借口不来。连我都替欧阳小姐不值。」 宣怀风当着这许多朋友面,被说得很不好意思。 黄玉珊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对承平说:「你算了吧。宣先生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亲眼看着他前前后后地做事?欧阳小姐那边,虽然没有宣先生帮忙,但我哥哥做了不少事呢。我也不知道,有人拄着拐杖,也能如此活泼。」 黄万山说:「小丫头!拿妳哥哥开心吗?也不怕人笑话。」 拿起拐杖假装要打。 黄玉珊就躲到承平身后去了。 众人笑着看,都觉出一股活泼泼的青春的鲜味在空气中荡漾。 到了初六,所有请帖都派出去,宣怀风一直提起来的一口气,算是松了小半,第二天早上就偷了个小懒,迟了一个钟头才起床。 醒了后,白雪岚已经不在房里了。 这是常有的事,宣怀风也不在意,径直漱口刷牙。 小飞燕一边给他递牙粉,一边很兴奋地和他说:「宣副官,我姊姊给我打电话了。」 宣怀风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梨花。 这小姑娘可算是孑然一身,能找到一个疼她的姊姊,也难怪她高兴。 宣怀风问:「妳姊姊给妳打电话,都说什么了?」 小飞燕说:「不就是说我们结拜姊妹,要做一个仪式,请一桌席面吗?姊姊问我什么时候合适。我哪知道这些,就来问问您。」 宣怀风把热热的拧得半干的白毛巾,在脸庞上舒服地擦着,一边说:「这是妳们的事,问我做什么?妳们该自己做主。」 小飞燕问:「我姊姊请席面,您赏不赏脸?」 宣怀风说:「我要是有空,一定去的。」 小飞燕喜道:「呀!真谢谢您。那您可以做我们结拜的见证人了。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姊姊才行。」 便乐得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小飞燕脚步轻灵地小跑着回来,笑着问:「宣副官,我姊姊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请您吃席面,好不好?」 宣怀风略想想,觉得时间上还是可以满足的,便说:「悉听尊便。」 小飞燕很欢喜,见宣怀风用过了牙刷牙粉,要放下来,连忙双手接了过去,又再倒了一玻璃杯温开水递给他,小声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呢。」 宣怀风问:「什么事?」 小飞燕说:「我姊姊说了,席面的钱,她无论如何是要出的,又不许我和她凑份子。我这个做妹妹的,什么都不做,怎么好意思?我想,这个大日子,也要给我姊姊买一件礼物,做一个纪念才好。」 宣怀风说:「妳有这个想法,很好啊。她收到妳的礼物,一定会很高兴。不过妳想请我帮妳什么忙?帮女孩子买礼物,这我可是做不了参谋的。」 小飞燕笑着瞥他一眼,说:「您啊,真是不知道做下人的难处呢。我在这才做了多久,身上没一个钱,想和账房提前支一点薪金,可不是要您帮我说一声吗?」 宣怀风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个忙我能帮。妳要是缺钱,我这里有,先给妳拿去吧。」 小飞燕说:「不行,我给自己姊姊买礼物,怎么能用别人的钱?非我自己的工钱不可,这才是心意。」 宣怀风听她语气坚定,知道她是不肯要自己私下给钱的,便找了纸笔来,写了一句话,给小飞燕说:「妳把这个拿着,等一下去账房找黄先生,他会把妳这个月的薪金预支给妳的。妳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小飞燕说:「名字还是会写的。」 宣怀风说:「那就行了。到时候妳签个名字,表示妳已经把这个月的薪金提前领了,那就完成了。」 小飞燕拿了他写的纸条,很是感激,说:「宣副官,谢谢您。」 宣怀风朝她很和蔼地笑笑,打发她去做别的,自己便到小饭厅里吃早餐。 早餐吃到一半,宣怀风正拿着筷子,挟碟子里剩下的一小片酱黄瓜,打算混着白粥吃,猛一抬头,看见白雪岚神秘的笑脸在对面隔窗里冒出来,对他说:「好好坐着,先别动。」 便看见什么闪了闪,似乎又有什么响声。 接着听见白雪岚说:「行了。」 宣怀风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了碗筷,走到外头,看见白雪岚捧着一个照相匣子,就站在对转角。 他走过去说:「还以为你干什么,这样神秘兮兮。嗯?怎么忽然弄了这个来?」 伸手轻轻敲了敲照相匣子。 白雪岚说:「一个下属送来的,这家伙倒懂孝敬,我正想买一个来用呢,以后该当对他提拔提拔。来,站到那边去,我帮你照一张。」 说着又捧起照相匣子,把一只眼睛瞇着贴到匣子上去,举起一只手给宣怀风打信号。 宣怀风说:「我还穿着睡衣,有什么好照的?」 白雪岚还是一个劲地给他打手势,要他站到走廊转角去,嘴里说:「你穿着睡衣,有风情极了,我照一张,以后藏我的钱夹子里。」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更不肯照,反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原本因为热,睡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是解开的,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现在立即把那颗钮扣都扣上了,罩得严严实实。 白雪岚把头抬起来,吐着气说:「你这么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宣怀风说:「我不是外面那些时髦小姐,可不当风流照主角。你这样不正经地胡闹,既浪费时间,又浪费东西,我是不配合的。」 白雪岚把肩膀耸了一下,说:「你这正经模样,就叫人又爱又恨。好罢,你去换了衣服来,我们好好照几张。以后集成一个相册,老了坐一起翻翻,那才有趣。」 宣怀风微笑着说:「虽然是罗曼蒂克的想法,不过你又怎么知道我非配合不可?」 白雪岚便也笑了,问:「你不和我罗曼蒂克,还能和谁罗曼蒂克?」 表现出很笃定的自信态度。 宣怀风见这是小饭厅前,来往的听差很多,便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向上扬着,把下巴往回去的方向一抬,做了个示意,就转身慢慢地走。 第203节 白雪岚把照相匣子收拾起来,追上去和宣怀风肩并肩走,两人一道回到屋子里。 白雪岚到法兰西喝过洋墨水,对照相匣子这种舶来品颇熟,若只是摆弄照相匣子,自然引不出他多少兴奋。 但想到这是第一次亲自帮心爱的人照相,要永远留下俊美可爱的影像来,那意义就大大不同了。 白雪岚竟是把自己当成了照相艺术师这样来处理,进了屋子,便帮宣怀风当穿衣服的参谋。 宣怀风本来说穿一件青色长袍,白雪岚表示反对,必定要他穿一件新从洋裁缝那里定做回来真丝黑西装不可。 他这一点任性,宣怀风还是包容的,听他的话,把黑西装找了出来,里面穿了一件雪白的绸衬衫。 那西装是照着宣怀风身量做的,料子极好,穿起来笔挺无皱,把修长匀称的身子衬得无可挑剔,让人显得很精神。 他换好衣服,出来在门前一站,恰好站在阳光射下的地方,就彷佛明星走进舞台上的光圈底下。 领口那处,衬衣和西装黑白相配,白是珍珠般耀眼的白,黑是深夜般漆亮的黑,衣领贴着那截暖玉似的,几乎望一眼就能想象贴近时可闻到的馨香的脖子。 一双乌眸由黑琉璃精心打造似的,静静往周围一扫,几乎能摄魂夺魄。 白雪岚眼睛都看得直了。 想起这宝贝是他一个人的,又满心眼的兴奋。 宣怀风看他站在对面,一动也不动,只是将眼神很露骨地盯着自己,大感尴尬,说:「到底照不照?要是照,就动手吧。」 白雪岚说:「当然照。你这样子,神气极了,就这样站着,不要动。」 摆布着照相匣子,便照了一张。 宣怀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见他还把头低着,说:「一张就可以了,我知道这东西材料贵,照一张费一次,实在不应该浪费掉。」 白雪岚又把头抬起来,说:「照你算什么浪费?以后洗出照片来,每一张都是我的宝贝呢。你难道还想省着给别人用?」 宣怀风轻轻笑起来,承认道:「你说对了。我想着初九那天,借你这照相匣子一用,行不行?」 白雪岚问:「是开张上拍照片留念吗?」 宣怀风说:「是的。」 白雪岚便和他使了个情人间心有戚戚的眼神,笑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放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初九能让你照上许多照片。」 宣怀风不由露出笑容来,在阳光下神采飞扬。 白雪岚叫道:「别动!我要拍这一张!」 忙把头低下,在照相匣子里瞧准了,按下快门。 他把宣怀风拉到走廊下,叫他倚着红色廊柱,让一簇青紫相间的藤蔓做背景,照了两张,一时,又叫宣怀风把西装脱下来,抄在手上,上身穿着雪白绸衬衣,打着领带,洒脱轻松地斜侧着身子向这边看过来,那着实很英俊风流,白雪岚抓紧机会,一口气拍了好几张。 宣怀风说:「拍不少了,停一停吧。」 白雪岚说:「我实在停不下来,你摆每个姿势,都很好看。」 这话虽然露骨,但瞧他的眼神,却是真心实意说的。 宣怀风受着爱人的赞美,心底也有一股高兴,他脸皮薄,但并不是虚伪的人,高兴了,脸上也是诚实地袒露着笑容的。 走过来,对白雪岚说:「不要总照我,我帮你照几张吧。」 白雪岚问:「你会用吗?」 宣怀风说:「看你用,似乎也不怎么难。你教一教我。」 白雪岚便教着他,如何看位置,如何按快门,如何换底片,不一会,宣怀风说:「我大概会了,你走过去,让我试试。」 白雪岚过去在廊柱边站好了,宣怀风便帮他照了一张。 白雪岚走回来说:「我们两个应该一起照几张。」 宣怀风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正这么想。只是要找一个会照相的人来了。这时髦的东西,不是人人会摆弄的,随便找一个听差,只怕捣鼓坏了。」 白雪岚说:「找孙副官吧。」 便进房里拉铃,叫了一个听差来,吩咐说:「你去请孙副官过来一下。」 听差去了,不一会回来说:「孙副官刚刚出门办事去了。」 宣怀风说:「叫小飞燕来试试吧。」 白雪岚问:「她会吗?」 宣怀风说:「不会就教教她。女孩子心细,而且手脚轻,就算学不会,至少也不会弄坏东西。」 白雪岚说:「听你的。」 把小飞燕叫过来。 小飞燕从前在她干爹那里,曾经也到照相馆里照过照片,知道这照相匣子是很贵重的外来货,她竟不知道这是私人也可以拥有的,很是惊奇。 听见宣怀风要教她拍照,又是害怕又有点好奇,学了好一会,受着宣怀风的鼓励,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帮他们两人拍照。 白雪岚说:「你可要拍好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拍到镜头里面去。」 拉了宣怀风,退了几步。 两人先并排站着,后来又在靠背走廊的座位上,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叫小飞燕照了几张。 最后摆姿势,白雪岚嫌太正儿八经,不够亲密,自己先就坐了,要拉宣怀风坐在自己膝上来一张。 宣怀风坚决地说:「这我可不会配合,要是相片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白雪岚说:「你怕给人看见吗?我可不怕。偏给他们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宣怀风说:「你不要又闹出事情来。」 白雪岚问:「你到底坐不坐?你不肯,我就要来抓你了。」 作势要站起来抓宣怀风。 宣怀风先是轻轻绷着脸的,被他抓住胳膊往怀里游戏似的扯,动作很亲密,脸一发红,忍不住眼里绽了笑意,对白雪岚低声说,「有人看着呢,你老实一点。俗话说,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手牵着手照一张,总可以吧。」 他说得这样有情意,一下子就把白雪岚给软化了。 白雪岚直从心底笑出来,说:「好。」 和宣怀风肩并肩站一块,两人站得笔直,垂下的手,五指紧握着,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照了一张。 一个上午,因为来了一个照相匣子,就花了大半个钟头。 照完相,白雪岚叫了一个听差,让他把底片送去照相馆里,找老道的照相师傅冲洗,吩咐说:「叫他们务必经心,洗得好,我双倍给钱。洗坏了一张,我叫人砸他的铺子。」 宣怀风在一边听了,摇头说:「山大王,现在是民主法治的世界,你这种话可讨不得好。」 白雪岚不以为然地笑道:「现在人人披着民主的外衣,满大街的豺狼,你要真信报纸上那些歌功颂德的话,那可要栽大跟头了。管它什么世界,左右不过以牙还牙,以暴治暴。」 宣怀风拿他这凶霸的天性无可奈何,叹了一声。 白雪岚只当听不见他那声叹气,走到他跟前,调笑一样地用两根手指拧了他的下巴,转过来对准自己,问:「你今天不出门吗?」 宣怀风说:「今天早上休息一下,下午还是有事情做的。晚上还有一顿酒席吃。你呢?」 白雪岚说:「我这边要应付好几件事,现在就该出门了。你晚上吃谁的酒席?」 宣怀风便把梨花和小飞燕结拜,要请一桌席面的事说了,又问白雪岚,「我去和他们吃一顿饭,你介意不介意?」 白雪岚说:「这是风尘女子救落难女子的喜剧本了,我何必碍你的兴致,你想去就去吧,只要随身带着保护你的人就行。我要出门了,你表示一下。」 宣怀风一怔,问,「表示什么?」 白雪岚趁他发怔,凑过来,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小声说:「衣柜抽屉里有一瓶法国香水,是专给男人用的,你晚上洗了澡,用它一用,香香的在床上等我回来吃。」 在宣怀风耳朵上小咬一口,意气风发地笑着走了。 第六章 宣怀风被白雪岚临走前耍这么一个甜蜜的小花招,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快乐,连后来出去办事,脸上都是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忙到下午快五点钟,宣怀风想起小飞燕的结拜宴席来,对宋壬说:「正事差不多了,我们要赶回公馆去才行。」 汽车开回白公馆,果然,小飞燕早换好了衣裳,脸上还擦了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坐在大门里的板凳上等。 听见汽车喇叭响,小飞燕就站起来了,小跑着下台阶迎上去。 门口的护兵见她是迎着宣怀风的车,都由着她去,也没人拦。 小飞燕走到车门前,就看见宣怀风把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笑着问:「等得心急了吧。」 小飞燕问:「宣副官,这就可以去了吗?」 宣怀风说:「特意回来接妳的,上车吧。从另一边门上。」 小飞燕点点头,麻利地上了车。 宋壬这次没坐驾驶副座,和宣怀风坐了一道,他们两人坐了正坐,小飞燕就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倒座上。 汽车猛地开起来,小飞燕一个不留神,往前一栽,额头撞到车门把手上,发出好大一个声音。 宣怀风赶紧把她扶住了,问:「有没有怎么样?」 小飞燕倒觉得这表示了自己是不习惯坐汽车的下人,很有些难堪,羞红了脸说:「没事,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这样笨呢?」 额头一阵痛。 她伸手碰了碰,似乎擦破了一点肉皮,但幸好没流血。 宣怀风说:「我和妳换个座吧。不然等一下在马路上停一停,再开起来,妳又要栽个跟头。」 小飞燕说:「这怎么行?我是做下人的,还是您坐正座。」 宣怀风说:「分这些上下干什么?女士优先。洋人的习惯未必样样都好,但尊重女士这一点,我是绝对赞同的。」 便主动过来,和小飞燕换了一个座位,自己坐在了倒座上。 宋壬被白雪岚提醒了总理府的事后,比往日更小心十倍,恨不得自己变一副膏药贴在宣怀风身上,见宣怀风坐倒座,他还是跟着,就坐在宣怀风左边,问小飞燕,「妳知道吃饭的馆子怎么去吗?」 小飞燕说:「我知道的。」 馆子是梨花定的,小飞燕也没去过,不过梨花倒是打电话把定好的馆子在哪条路上,怎么走,都告诉小飞燕了。 小飞燕记性很好,一一都说出来。 司机按照小飞燕说的,在街上绕了 第204节 一下,开进了一条半黑不黑的窄街。 宋壬瞧着两旁行人稀落,不像是吃馆子的地方,暗地里生了警惕,把手悄悄伸到衣服底下,摸着枪,嘴里冷笑着说:「请人吃饭到这种地方来,可真稀罕了。」 小飞燕没留意他的动作,伸着脖子往窗外看,说:「姊姊说是红林路十三号,我不会记错呀。看,那不是一家菜馆吗?」 把手伸出,往车头前面方向一指。 回过头,倒正好看见宋壬铜铃大的眼睛正定在自己身上,怀疑地打量。 小飞燕被那目光震慑着,又有些不服气,皱着眉问:「你干嘛这样看我?像看贼似的。」 宣怀风说:「妳别和他计较,宋壬人很憨厚,他天生眼睛大,看谁谁胆寒。这几天他和我也闹脾气,一直臭着脸,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他了。」 倒把宋壬说得很不好意思,赧然道:「宣副官,我哪有资格和您闹脾气?您别误会。」 他其实是奉了白雪岚的命令,要对宣怀风隐瞒他已经知晓总理府的事。 因为他不会撒谎,怕脸上露出形迹,就索性彻底执行了白雪岚的指示,整天装出一副黑沉的脸。 但这些,都是不能对宣怀风说的。 正不知如何解释,汽车已经停了,司机在前面回过头来,对后面坐的几个人说:「要说东北馆子,我看这条路上,只有这么一家。要不是这一家,我可再找不到了。」 护兵跳下车,已经毕恭毕敬地给宣怀风开了车门。 三人下了车,果然发现车子是停在一家馆子前面,馆子大门对着路边打开着,望进去就是一口大锅,里面烧着白腾腾的满锅热水,有什么煮剩的面碎似的东西,在里面打着圈地浮滚,要是客人点饺子,估计也是下在这口大锅里煮的了。 看这样子,是一家二等东北馆子。 这种二等馆子,在城里很常见,是寻常人家请人吃饭的去处,比不得一等馆子那样精致贵气,但吃起来实惠。 梨花请客,选中这种地方,很说得过去。 像京华楼那种高档菜馆,还有枫山脚底的番菜馆,一顿饭就能吃掉普通职员一年的薪金,又岂是人人都去得起的。 还在打量着,头顶上一扇窗户咿呀地打开,探出半边窈窕身子来,正是梨花,在二楼笑着说:「听汽车喇叭声,我就琢磨是你们了,快请上来!」 小飞燕抬头,甜甜叫了一声,「姊姊。」 宣怀风见没有走错地方,便往里头走,这馆子统共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摆了十来张方桌,这钟点是吃饭的旺时,已经坐满了一大半,吵嚷得很。 大堂中间,有一道木楼梯通到二楼,连着楼梯的墙壁上用钉子钉了一块木牌,写着四个字——楼上雅座。 宋壬使个眼色,让两个护兵守住了门口,自己带着剩下两个护兵跟着宣怀风往楼梯上走。 到了楼上,果然是几个厢房,看起来比一楼要干净许多。 两个穿黑绸短褂的男人站在走廊里,掉过头来看他们这行上来的人,神情不像是来吃饭的,眉角里带着些杀气。 宋壬目光一沉,手又往腰上摸。 正是这时候,对着楼梯的那间厢房门打开了,一阵女子笑声混着香风飘出来,梨花从门里走出来,见到宣怀风,很规矩地欠了欠身,说:「宣副官,您真是太赏脸了。我知道,您这样身分的人,寻常是不到这种小馆子来的。」 她把宣怀风等请了进包厢里,低声说:「外头两个,是楼子里派过来的,我今天请客,实在没别的朋友,邀了几个平日的好姊妹,妈妈怕外头兵荒马乱,姑娘们出门不保险呢。不用理会他们。」 宣怀风和宋壬,这才知道外面那两个男人,原来是舒燕阁的打手。 姑娘们是舒燕阁的生财工具,想来既怕她们出意外,又怕她们逃走,所以派人来看着。 梨花今天是做东道的,倒也有模有样,等大家见了面,先做了一番介绍。 包厢里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眉宇间都显出几分见惯男人的风流,瞧见梨花领着一个穿着黑西装,英俊倜傥的年轻公子进来,早得了不少趣味,再一听他是海关总署里有职位的,个个都盯着他看,都大胆得很。 上次在梨花房里来借衣裳的粉蝶,也和梨花交情很好,今日也在座。 她只道自己头一次见这漂亮青年,却不知道,她在梨花房里说过一番话,让这漂亮人儿羞得脸红耳赤,回到公馆,还和白雪岚生出另一番不可对人言的情趣来。 桌上早摆好了碗筷,放了几碟盐花生,瓜子,此时已经被吃了大半,因为贵客未到,并没有上热菜。 梨花请宣怀风上座。 宣怀风推辞。 梨花说:「天!您这时候讲什么客气。您瞧瞧这一桌子人,都是女客,我的姊妹,就您是政府的大红人,我不安排您坐这最尊敬的位置,您说这位置让谁坐?」 宣怀风推辞不得,只好坐了上座。 伙计进来问:「现在能不能上菜了?」 梨花说:「上菜吧,可要都按照我说好的来做。」 伙计说:「知道了。」 就下去了。 宣怀风坐好,梨花又携着小飞燕的手,叫她认识自己在楼里的姊妹,都逐一地叫姊姊,抚着小飞燕的头说:「妳别怪我这个做姊姊的,向妳介绍的朋友,都是和我做一个行当的。我只是想,一来,妳既然肯和我结拜,看来是不会嫌弃我做这个行当的,二来,我这几个姊妹,虽靠男人吃饭,也只是生活所迫,若说到做朋友,也是肯讲义气的。」 粉蝶和她隔着一个座,这时候把一只白雪诱人的手臂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按,噗嗤一笑,说:「妳找了一个妹妹,就完全变成个大家长的模样了。说这些酸话做什么?我今天是打定了主意来白吃一顿的,可不管别的。」 听得周围莺莺燕燕,都响脆地笑起来。 很快,伙计把热菜端上来。 头一道,就是热气腾腾的一大盘酱骨架。 接着就是氽白肉、猪肉炖粉条、地三鲜、锅塌豆腐、抓炒里脊、扒三白。 再加一条红烧河鱼,一盘香菇青菜,一大碟白菜饺子。 虽然算不上顶名贵的菜,但看起来热热闹闹,显出东道主的热忱来。 梨花亲自给宣怀风斟酒,说:「宣副官,今天我多了一个妹妹,可都是托您的福。我知道您不爱喝酒的,也不敢勉强,这一顿饭,只敬您这一杯。再接下来,请您随意,如何?」 她这堂子里磨练出来的交际的手腕,比舞厅里的跳舞明星也可以媲美,风流婉转,巧笑倩兮,很得人意。 宣怀风正怕应酬时要喝酒,听她这样说,顿时舒服了不少,微笑道:「多谢体谅。好,我饮这一杯。」 便饮了一杯。 梨花说:「不怕您笑话,我不是个会挣钱的人,今天这一顿,我是尽我的能力了。这一家馆子,我很喜欢它的口味,所以请人吃饭,都挑的这里。恐怕您嫌脏,特意多给了十块钱,叫他们做菜的师傅把东西弄得格外干净点。您意思意思,多少吃一口吧。」 宣怀风说:「妳这样费心,反而是我该不好意思。」 拿起筷子,左右看了看,十成里有八成是大荤菜,油汪汪的,若来的是白雪岚,那倒合他胃口了。 宣怀风挟了一块豆腐,又挟一块香菇,都吃了,对梨花说:「味道很不错。」 他吃了两个白菜饺子,便又亲自拿过酒壶来,斟了一杯,说:「我酒量不好,刚才一杯,再加这一杯,就该撤酒杯了。这一杯,我敬妳们姊妹,乱世里能够相遇相知,殊不容易。来,祝妳们这可贵的姊妹之情。」 他是主客,又是席上唯一一个男宾。 一举杯,倒惹得座上的女子们都举起杯来凑热闹,包厢里顿时撞了许多串风铃般,响起各种清脆动人的笑语。 大家一起饮了一杯。 梨花把喝空的杯子放下,悄悄扭过半边身子。 宣怀风一看,她倒像在拭泪,有些惊讶,小声问:「妳怎么了?」 梨花轻轻摇了摇头,抬着睫毛,瞅了宣怀风一眼,好一会,才低声说:「您不知道,我心里实在感激您。为着拿我们取乐,面上敷衍我们的客人,我见得多了。但您……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像您这样的人,我原以为只是写在书里的。」 小飞燕坐在梨花身边,也发现梨花神情不同,料想她是触景伤情,便把身子探过来,握了梨花的手,软声道:「姊姊,妳别哭。以后我们是姊妹了,妳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说吧。」 梨花反握了她的手,说:「妳真是一个好妹妹。」 往小飞燕脸上一看,却忽然神色一动。 这二等馆子,为了省本钱,包厢只在中间挂了一个电灯。小飞燕刚刚进来时,梨花也没注意,这时候一抬眼,正好小飞燕又转过来,脸被电灯照着,顿时被梨花瞧出了问题。 梨花说:「哎呀,这是怎么弄的?撞着什么了吗?」 轻轻扶着小飞燕的头,往灯光下看。 她的额头,肿了一个小小的包。 周围那些女孩子们听说了,都探头过来看,问:「怎么了?」 小飞燕被这些人盯着,很不好意思,笑着说:「只是我刚才坐汽车来的,不小心在座位上栽了一下,正巧撞到车门上。这一点点事,回去很快就好了。」 梨花说:「妳也真不小心。再这么不留神,姊姊可要为妳伤心的。」 粉蝶看她们姊妹感情如此好,很是羡慕,把手上拿着吃饭的木头筷子,反着在小飞燕脸上轻轻一戳,笑道:「妳得了这个姊姊呀,可真占了大便宜了。瞧瞧,才正吃结拜宴,这就为妳伤心上了。幸亏妳说得明白,是不留神自己撞的,要是在公馆里挨了人家的打,让妳姊姊知道了,不定要提刀子上门,为妳讨公道呢。」 小飞燕咬着细白糯米牙,笑得甜甜的,说:「公馆里的主人,都是很有知识的。我现在伺候的男主子,又不伺候女主子,怎么会挨打?」 粉蝶问:「妳觉得只有女主子打女佣吗?」 小飞燕说:「这我是有经验的,女人打起女人来,那才叫不留情。我从前几乎就被团长太太打死了。」 粉蝶反驳说:「男人打起女人来,还不是一个样。我们楼里一个姊妹,被一个什么司令叫了条子,到他行馆里伺候,无端端挨了好几个耳光呢。」 这件事,舒燕阁里的姑娘们都是知道的。 听粉蝶说起,都很气愤,纷纷骂那军阀太欺辱人。 她们只是弱质女子,又干了这一行,受气挨打都无可奈何,只能在背后骂两声出气。这下姊妹们坐了一桌,又都喝了一点酒,说起这个叫人不甘心的事来,一时竟把当主客的宣怀风晾在一边了。 骂了好一会, 第205节 便一致都同情那遭了毒手的同行。 其中一个姑娘,叫写意的,就问:「到底玉珠的病,好一些没有?」 粉蝶说:「哪里那么容易好?听说那几个耳光是当兵的打的,手掌比蒲扇还大,一点力气也没留,打得嘴角都裂了。她又受了很大的惊吓。我昨天去她房里一趟,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神情呆呆的。和她说十句话,她连一句都没回。」 另一个姑娘做了一个神秘的表情,轻轻说:「我听妈妈请回来的大夫说,玉珠捱的耳光很重,怕是这个……」 举起一根食指,对着耳朵指了指。 写意问:「不会是把耳朵打聋了吧?」 话一出口,便吃惊地举起手,捂了自己的嘴巴。 姑娘们物伤其类,一桌子顿时安静下来。 粉蝶轻轻咬了咬牙,含着恨说:「这姓展的,总有一天死在路上,尸首让野狗吃了去才好。」 宣怀风在一旁静静听她们说着,也觉得那军阀很是可恨,应该狠狠惩处,只是一群女人说话,他一个男人不好插嘴,此时听见粉蝶提起是姓展的,不由一愣,脱口问:「是广东军的人?」 粉蝶说:「可不是。就他们这伙人,现在可威风了,但凡他们叫条子,是决不能不应承的,略应晚一些,就拔出枪来,要打要杀,比阎王爷还霸道。上次写意已经有客人约了,要请她到街上玩,不料那边的司令派了大兵过来,叫写意的条子,一说另有客人约下了,那大兵顿时闹起来呢,说他们司令搁得起钱。」 写意提起前事,犹有心悸地拍拍酥胸,说:「别提了,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妈妈怕惹出事,叫我把苏二爷给推了,先应酬这班恶客。不过,那位展司令粗鄙归粗鄙,花起钱来,却是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知道他哪弄这么多的钱。」 梨花到底是要面子的,见姊妹们在饭桌上说起客人花钱的事,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宣怀风一眼,站起来,一边帮大家斟酒,一边笑着说:「妳们呀,没上菜的时候嚷饿,上了菜,只顾着说话。等一下席散了,没吃饱,可不要在背后嘀咕我。」 众人这才想起,桌上有个英俊漂亮的男客,是不该胡说这些楼里事故的,顿时掩了嘴,只拿些没要紧的玩笑话来说,吃吃喝喝起来。 梨花对小飞燕说:「妹妹,妳多吃一点。女孩子丰润些,才讨人喜欢。」 帮她挟了一块鸡到碗里。 小飞燕微笑着多谢,低下头慢慢吃着,藏着眼神不让人看见。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席上的人说广东军如何霸道,像这件事和她也有关碍似的,一颗小心脏倒怦通跳了几下,很觉得有些丢人现眼。 回过头来,又心忖,她们说的是司令,那自然是展大哥的叔叔无疑。 叔叔做的事,和侄儿不相干啊。 这样想了,才把神色回转过来,依旧和梨花说亲密话儿,吃菜。 吃饭的时候,宋壬就铁塔一样,守在宣怀风身后,离着宣怀风不到三步的距离,本来梨花进了房就请他也坐下,宋壬不肯。 现在见吃到半路了,宣怀风又不怎么动筷子,估计已经吃饱,宋壬就走上去,弯了腰在宣怀风耳边说:「宣副官,时间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总长说了,晚上回来,还有公务上的事要交代您。」 他故意没把声音放太轻。 梨花在宣怀风身边坐着,立时就听见了,转过头来问:「怎么?宣副官还有事要办?」 宣怀风和一桌子脂粉香飘的女客同席,其实很不自在,想着来过一趟,也已经可以了,便顺着宋壬的话,点头说:「确实还有一些公务要办。」 梨花大概是知道他心思的,很识趣,也没有多加挽留,亲自把宣怀风送到馆子外。 小飞燕却问:「宣副官,我可以晚些回去吗?」 宣怀风想起早上她说的事,问:「妳是要给妳姊姊买礼物?」 小飞燕点点头。 宣怀风说:「那妳留下吧,陪陪妳姊姊。」 梨花听了,好奇地问:「什么礼物?」 小飞燕便朝梨花露着小白牙,害羞地一笑。 宣怀风代她回答说:「她今天预支了薪金,说要给妳买一份礼物呢。这可见她这做妹妹的,对妳的心了。」 梨花又惊又喜地看着小飞燕,说:「这怎么行?我当姊姊的,还没有送妳礼物呢,倒要妳给我送东西。」 小飞燕说:「别说这种话了,妳问问宣副官,我是诚心诚意的,连这个月的薪金都向账房先借用了。等吃过了饭,我们到街上走一走,我非要买一个妳喜欢的礼物不可。」 宣怀风便让小飞燕留下,自己和宋壬上了汽车。 汽车还没发动,宣怀风又把车窗摇下来,对小飞燕说:「女孩子出门,还是小心一些,我留个护兵下来,要他跟着妳。晚上妳就跟他一道回公馆,要是路远,就坐黄包车,到了大门,叫门房帮妳给车费。」 指了车门外的一个护兵,对他说:「你今晚就当一回护花使者吧。」 护兵听见「护花使者」这个时髦词,觉得挺新鲜,又挺有面子,心想着,和宣副官做事还真不错,就算给他使唤去给女人当跟班,心里面也舒坦。 便敬个礼,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说:「是!」 宣怀风笑着把车窗摇上,汽车就在他们面前开走了。 回到公馆,没想到白雪岚已经回来了,还洗过了澡,穿着一套白绸睡衣,头发半湿,浑身有着一阵清爽干净的味道。 他正坐在小圆桌上,对着桌上几张写满字、画满图的大纸思考,把一枝美国钢笔的尾巴衔在牙齿中间,无意识地咬着。 抬头透着窗户看见宣怀风从院门那头过来,白雪岚便把钢笔从嘴上取下来随便往柜面上一丢,又将那一堆纸乱七八糟地归拢了,全扫到一个抽屉里去,再把抽屉合上。 等宣怀风推开房门,他就迎上去,一双眸子乌亮精明,淡淡笑着说:「好家伙,准你去吃一顿饭,吃了大半个钟头。我临走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吗?啧,这一身的女人脂粉味。」 在宣怀风脖子上嗅嗅,故意把眉头皱紧,捏着鼻子说:「不行,都要把人熏坏了,快给我洗干净。不洗干净,不许你碰我。」 挥着手,一副要把宣怀风打发了的模样。 宣怀风好气又好笑,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喜事,把你乐成这样,一见面就拿我开玩笑。真的那么大脂粉味吗?」 自己往自己身上闻了闻,似乎真有一股很腻味的香。 他说:「好罢,我就去洗澡。」 进了浴室,惊喜地呀了一声,从浴室里探出半边身子说:「你真的买了一个法兰西浴缸回来?这么快就装好了?」 白雪岚笑道:「有钱干什么事不快?看中这法兰西浴缸,洋行还说不敢卖,是一个富商已经定下的,我打了个电话过去,人家当即就答应让给我了。抬回来,驳一根热水管子过去就行了。今晚就用一用,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从前在英国读书,公寓的房间也有浴缸。冬天泡在热水里很舒服,夏天用,就太浪费了。我还是站着洗吧。」 白雪岚说:「管他呢。难道以我们的本事,连洗澡的热水钱也会发生困难不成?」 宣怀风说:「天底下总有一文钱逼死英雄的时候,我叫你节省一点,总归对你有好处。」 说完,就把门掩上了。 白雪岚走过去推门,发现竟是锁上的,脸上便露出笑来,伏在门上,曲着指头敲了敲。 宣怀风在里面问:「又什么事?」 白雪岚问:「你锁门做什么?」 宣怀风没说话,不一会,水龙头打开后的声音传出来。 白雪岚想象里面那绮丽风光,爱人褪了衬衣西裤,在水雾中肤光胜雪,心更加痒起来,又把手去敲门。 隔了片刻,宣怀风的声音在里面传过来,说:「别敲了。」 白雪岚听他的声音很平静,这平静底下,恐怕是赧然而温柔的,更被激起了信心,像有人给他的无赖行径撑腰似的,果断地继续敲起来。 叩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他只管不急不躁,断断续续地敲着,直透出一股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来。 这完全是敲在他爱人的心上了。 敲了三四分钟,浴室门便传来一个轻轻的声响。 白雪岚大为振奋,尝试着一推,果然里面的锁打开了,心里又甜又热。 立即把门推出一大条缝隙,大猫般敏捷地挤了进去,反手把浴室门一关,然后两手一伸,把一具被热水浸得润泽温暖,触手滑腻的身子抱住。 白雪岚嘴唇摩挲着肌肤温热细腻的下巴,喃喃地说:「亲亲,我还当做梦呢,你真的给我开门了。」 宣怀风微微皱着眉,说:「我有什么法子,你就这样敲个不停,叫人心烦。真是个无赖。」 白雪岚笑得如做贼偷到大珍宝一般,说:「这年头,干坏事的才有好果子吃。我不无赖,你怎么会开门?来,这法兰西浴缸也是个贵重东西,我们今晚一道给它开开光。」 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放到充满异国风情的外国浴缸里,自己也脱了已经半湿的睡衣睡裤,大模大样踏进去。 自是说不尽的轻怜蜜爱,几番意犹未尽的攻城略地了。 ◇◆◇ 两人在浴室里胡闹了几回,才总算把这个漫长甜蜜的澡给洗完了,回到床上,把进口床垫压出一个柔软舒服的下陷,都低低喘气。 白雪岚随时随地,是本能地要掌握着宣怀风的。 即使是刚刚享受过快乐的状态,人躺在床上,他还是情不自禁把手去轻轻抚着宣怀风的胸膛。 掌下肌肤,极有弹性,隔着薄薄肌肉,一颗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他知道是自己把这颗心弄得如此怦怦地激烈地跳着,便有一股自豪澎湃着自己的胸膛,越是不由自主宣告着占领了似的摩挲。 宣怀风开始忍耐着,但见他没完没了,只在自己身上不知足地乱摸,知道要这人主动停下来,恐怕是不容易的,便把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抓住了,拨到一边去,说:「睡吧,别动手动脚啦。」 白雪岚慵懒地哼着说:「你离得太远了,靠过来一些。」 宣怀风就在他身边,胳膊贴着胳膊,已是靠无可靠。 踌躇了片刻,轻轻歪着脖子,把一边侧脸贴在白雪岚结实的胸膛上。 白雪岚才算满意了。 宣怀风满鼻子嗅着白雪岚清爽的味道,浑身都是懒洋洋的舒适,一时也不舍得睡,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今天晚上梨花请吃饭,说广东军的展司令,在城里很嚣张。」 < 第206节 br/>隔一会,宣怀风又说:「小飞燕说要给她新结拜的姊姊买一件礼物,我写了条子,请账房预支她一个月的薪金。」 再隔一会,又低声说:「她和她姊姊吃了饭要买礼物,我叫了一个护兵陪着。」 等了半晌,没听见白雪岚动静。 宣怀风小声问:「你睡了吗?」 白雪岚鼻音浓浓地嗯了一下,喃喃说:「你继续说,我喜欢你趴在我怀里絮叨。」 宣怀风听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知道他实在犯困了,低着声音说:「你睡吧,不要强撑着了。」 在他胸膛温暖的肌肤上,很温柔地亲了一下。 怕自己压着他心脏的位置,他晚上会做噩梦,便悄悄把头移回来,微蜷着身子贴着白雪岚睡了。 第七章 第二日,宣怀风见到小飞燕,瞧她一脸喜滋滋的模样,便打趣她,「昨天一晚上在街上玩,帮妳姊姊买了什么好宝贝?」 小飞燕说:「哪有玩一个晚上?我十点钟就回来了,不信您问那个您派给我的大兵。好厉害,他好像随时路面上都有贼冲出来把我抢了去似的,后来我和姊姊进了一个鞋铺子,好说歹说,他才肯坐下来歇一歇,别人见我们后面跟着这么一个大兵,还当我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态度不知道多恭敬。是了,我买了一双跟儿高高的洋鞋给姊姊,她可喜欢了。」 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宣怀风看见了,对她笑道:「妳别伺候了,再去睡一睡吧。我看妳昨晚睡得不够。」 小飞燕说:「现在去睡觉,怪不好意思的。先把这个月的薪金给领了,大白天的倒去睡觉。再等一会,吃了中饭,我偷空睡个午觉吧。您这边既然不用我伺候,我就去给那个宣副官送早饭了。」 刚要走,宣怀风叫住她,低声问:「怀抿现在怎么样?」 小飞燕叹一口气说:「人被关起来,手又残疾了,换着谁,都会像他那样痴痴愣愣的。他饭是吃的,只是不怎么肯说话。上次您派过去的医生,给他重新包扎了,还给他吃了一些洋药,我问他手还疼不疼,他也不搭理人。」 宣怀风出了一会神,摇了摇头,说:「我这个三弟……几年不见,我倒好像不认得他了。他如今落到这个样子,心里也许是恨我的,所以我也不去看他,要是去看他,他只以为我是要奚落他。现在有妳照顾他的吃食,我多少放心了一点。厨房那边,我自己放着一笔钱,他要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妳就尽点心吧。」 小飞燕点头说:「宣副官,这您放心,他是帮过我的,我一准尽着自己的能力对他好。再说了,您也不要难过,他就算对您有埋怨的地方,也是一时想岔了。您看我和姊姊,天南地北的人,都能做了好姊妹。您们是一家里的兄弟,哪有一辈子做仇人的道理?我不说了,这就给他送早饭去。」 宣怀风颌首,看着小飞燕去远了。 沉思了半晌,摇铃叫听差,把昨晚护送小飞燕那个护兵叫了来,问他,「昨天你跟着小飞燕,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护兵说:「就沿着街走了一遭,都看的女人的玩意儿,我也不懂。她们停留的,就是这么几个地方。」 便说了几个店铺名字。 一听店名,大概都是买胭脂、小首饰、女鞋的地方。 宣怀风听他说得很流畅的样子,微微有些诧异,转头一想,就明白过来了,问:「我问的这些,是不是总长已经问过你了?」 护兵乐呵呵地笑了,问:「宣副官,您怎么知道?」 宣怀风说:「我就知道,这公馆里的事,没一件躲得过他的耳朵。你辛苦了,这个拿着吧。」 掏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给他。 护兵憨憨地笑着,没伸手来接。 宣怀风问:「怎么?不敢要我的赏钱吗?不怕,总长问起来,你就实话告诉他,你办事认真,我奖励你一点小钱。」 护兵说:「不是的。是总长已经赏了我钱啦,是一百块。」 宣怀风说:「他可真阔气。我是不能和他比的,不过,我这个,你也收下吧。」 这样一说,护兵才很高兴地接了,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您待人真和善,说话又客气。很多兄弟想跟在您手底下办事呢,我要不是身体够壮实,枪也打得不错,恐怕也抢不到这个资格。是总长亲自挑我给您当护兵的。」 宣怀风说:「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选举制吗?」 护兵说:「您说的那些文明词,我可不明白,总不过是和挑武状元差不多吧。宋大哥在山东白司令手底下,可是一把硬手,您看,现在也只够格给您当个跟班的。」 宣怀风想着白雪岚这些举动背后的含意,便觉得耳朵热热的,彷佛会被眼前这粗豪的护兵看出什么蹊跷来,微笑着说:「宋壬很不错,他救过我的命。就说到这里了,你忙你的去吧。」 护兵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一头,小飞燕从厨房里取了早饭,还是提着藤篮子去后面给宣怀抿送饭。 那看守的护兵张大胜,远远瞧见小飞燕窈窕纤细的身影,老早就把院门给打开了半扇,两手抱在胸前,背倚着门,看着小飞燕过来。 小飞燕给宣怀抿送了这一阵子饭,已经和几个看守他的人有几分熟了,尤其是这张大胜,很爱和她多说上两三句话。 她走到院门前,一看他摆出那架势,就扬着脸,半笑半嗔地问:「做什么?你又要搜查我的篮子吗?给,随你怎么搜去。」 张大胜说:「哟呵,妳今天吃了小辣椒吗?一张嘴就呛人。」 小飞燕说:「我这不是呛你,说的是大实话。你横竖要搜查的,我主动一些,还不好?」 当着张大胜的面,把覆在篮子上的白毛巾打开了,一样样地揭开盖子,无非是包子稀饭咸菜之类。 小飞燕都给他看了,问:「看好了吗?」 张大胜说:「看好了,妳都送了许多次了,老熟人,难不成我还信不过妳。我问妳一句,妳昨天晚上是不是出去玩了?」 小飞燕脸微微地白了白,问他,「你从哪里知道的?」 张大胜说:「给妳当跟班的那个蒋二,和我睡一个大通铺呢,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妳结拜了一个新姊姊,是不是?」 小飞燕说:「是的呀。」 张大胜说:「她干的营生不好,妳一个好姑娘,还是少和这种人来往吧。」 小飞燕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侮辱,俏脸往下一沉,「你说什么?你瞧不起我姊姊吗?好,咱们也不要说话。」 提着篮子,气冲冲地跨进院门。 张大胜便跟在她后面,急得乱挠头,喂喂地叫着她说:「妳气什么?我也是好心好意,为着妳着想,才劝妳一句话。常言说,忠言逆耳……」 小飞燕头也不回,也不和他搭话,就进那间锁着宣怀抿的屋子里去了。 自从小飞燕回去和宣怀风抱怨,这屋子就有了改变,公馆里的人往里面送了一张床,一张小木桌,还有一套半新不旧的床褥。 宣怀抿的境况算是比过去好了,至少不用躺在干稻草上过夜。 这时,宣怀抿正躺在床上,竖着耳朵等小飞燕过来。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就慢慢坐起来,作出一副等吃食的模样。 他们都怕外头有人监视着,见了面,并没有作出热络的表情,小飞燕过来,默默地把吃食摆在小木桌上。 宣怀抿看两人靠得很近,眼珠子也没瞧她,盯着那些吃的,低声问:「妳去那地方了?」 隔一会,小飞燕才微微点了点头,咬着下唇,说:「你吃一点吧。」 宣怀抿拿起一个包子,沾着咸酱咬了一口,皱着眉咀嚼了一会,问:「妳刚才,是和谁吵嘴?」 小飞燕因为这并没有不能让人知道的,声音也不再压得那么低,说:「一个护兵乱说话,惹恼我了,和你无干的。」 宣怀抿问:「那妳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小飞燕黑水银似的眸子瞅着他,心里很紧张似的,恍惚地一笑,说:「我没有话要说,你快吃吧,等一下,外头又要催了。」 把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稀饭。 宣怀抿看看那稀饭,再看看小飞燕的眼睛,心里蓦地一跳。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叫道,这是下了药的! 面上虽然镇定,身子已在轻颤。 一边又很诧异。 千难万难的叫了小飞燕去和展露昭碰头,怎么就弄过来一碗下了药的粥? 他猛地想起,和广东军的人混一块,听过不少事,说落到仇家手里的人,要是掌握着机密,就算仇家不杀,自己人也常常要下手灭口的。 难道,展露昭也要灭他的口? 宣怀抿心脏狠狠一缩,又满脑子地乱向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对展露昭是什么心思,展露昭很清楚。 他卖谁,也不可能卖展露昭。 展露昭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那他就是王八蛋! 小飞燕看他盯着那碗粥,神色很吓人,急得频频回头去看房门方向,小声说:「快喝吧。」 宣怀抿问:「这里面放了什么?」 小飞燕没经历过这种玩命的勾当,声音都有些颤了,左右看看,很轻地说:「我不知道。昨天一个护兵跟着,我在鞋铺子里几乎没敢说上几句话。我姊姊挑了好一会鞋子,后来,一个伙计趁着递鞋盒子,把这个塞我手上,说给你吃。就这么几个字。」 她见宣怀抿不做声,也隐隐约约感到一股危险,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脱口说:「难不成这是要你……啊!」 眼睛猛地瞪大,一脸惊吓地摀住了嘴。 浑身打着颤,只觉得害怕。 宣怀抿看她这样,自己反而冷静下来,咬着牙笑了笑,说:「难不成什么?我不信他舍得。反正这条命,一早就归他的了。」 目光一狠。 也不用勺子,端起那碗粥,仰头咕噜咕噜喝了。 把空碗在木桌上一放,对小飞燕说:「妳快收拾东西,走吧。」 小飞燕慌慌张张地把碗碟放回篮子里,走到门前,还回头望宣怀抿一眼。 看宣怀抿在床前坐得直直的,放心了一点,想着大概是自己琢磨错了,打开房门走到外头来。 张大胜还一门心思担心她生气的事,挨在柱子边等她,见着她就赶紧直起身来,对她说:「算我刚才说错话,成不成?妳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为着和我生气,连饭也不好好给人家吃了?」 小飞燕把脸拉下,「我不与你说话。」 挽着篮子,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第207节 正走着,听见身后屋里哐当一下,好像什么东西带翻了木桌子倒在地上。 张大胜一愕,再顾不上和小飞燕说话,和另一个护兵立即端起枪冲了进去,不一会,便有人在里面大喊,「不好!犯人死过去了!」 小飞燕像耳边打了一个雷似的,把篮子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碗碟都打碎了,脸无人色。 她回过身,要冲到房里,被一个护兵拦住了,朝她恶狠狠地说:「走开!别添乱!」 在那护兵腋下往里看去,木桌横歪倒下,宣怀抿人也睡在地上,张大胜蹲着,正探他的鼻息。 有人便说:「把那个送饭的女的看住,八成是她下毒。」 张大胜收回手,怒道:「毒你老子!七窍一点血丝也没有,这不是毒,这是犯急病了。人还有气,快叫人!」 重要犯人出了这么大状况,护兵们谁也不敢乱做主张。 因白雪岚不在,便立即去报告了宣怀风。 宣怀风大为吃惊,赶紧过来,进了后院,见到账房的黄先生也被护兵临急请来了。 别的大夫赶过来都需要时间,黄先生是略懂中医的,人就在公馆里,所以这会子正帮宣怀抿把脉。 宣怀风走过去问:「他怎么样?」 宣怀抿被他们抬到床上,已是人事不省了,宣怀风看他那脸上,确实瘦了不少,心底很苍凉,一边问,一边握住了宣怀抿另一只手的手腕。 黄先生锁着眉说:「这脉息,人是到了很危急的时候了。若是要送医院,那就赶快,迟了唯恐出大事。宣副官,您的意思?」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的意思,是要把宣怀抿秘密关押起来的,这一送医院,恐怕后面的事不好处理。 可一看宣怀抿,已经气若游丝,恐怕再禁不起耽搁。 正咬着牙,小飞燕在一旁哭着问:「都这时候了,您还犹豫什么?就算不是一个娘,他毕竟也是你一个弟弟不是?您可不能这样狠心!」 宣怀风把脚一跺,说:「送医院!快!」 着人把宣怀抿送上汽车,他到底不放心,自己也坐了上去,临开车前,对一个听差说:「你给总长打个电话,就说宣怀抿忽然犯了重病,我做主张送他去医院了。要是总长……算了,我回来再给他一个交代吧。」 坐到座位上,拍着车门说:「快开车,到最近的医院。」 离白公馆最近,其实是一家叫为民的医院,虽然是华商开的,也有一些急救的设备。 宣怀风却不知道,他们的汽车一出大街,就已经被盯梢了。 等到了医院,把宣怀抿送进去急救,宣怀风正在走廊上焦急地等消息,就看见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上了楼,风风火火地冲着他们这方向来。 打头一个,正是展露昭! 宋壬立即紧张起来,大声喝问:「干什么的?站住!」 掏出枪,拦在宣怀风面前。 展露昭身后的那些大兵,顿时也全露了枪,卡拉卡拉地拉枪栓。 两方在医院走廊,恶狠狠地对峙起来。 其它病人护士吓得鸡飞狗走,都躲得远远的。 展露昭很镇定地说:「别动手,大家犯不着。」 宣怀风一见他那双要吃人似的眼睛,想起河边那档事,沉下俊脸,冷冰冰地问:「你想干什么?」 展露昭说:「我一个副官,失踪很多天了。今天听说他被送到了这里急救,我特意过来看看。要真是他,我就领他回去。」 宣怀抿是被白雪岚私下抓住的,其实就是绑架,在明面上,宣怀抿并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罪名。 现在展露昭以上司的身分出现,提出要把宣怀抿带走,也算名正言顺。 宣怀风到这时候,当然已经明白这里头的诡计。 知道中了计,很恨自己的愚蠢。 他扫了扫周围。 心忖,这是大庭广众,而且是医院里面,万一真的开枪,那不但连累白雪岚,连白总理也要被连累。 硬拼是不可取的。 宣怀风叫宋壬把枪收起来,对展露昭说:「我弟弟得了急症,正在抢救。」 展露昭又走近两步。 宋壬待伸手去拦,宣怀风把手在半空中一摆,示意宋壬让展露昭过来。 他心里,很不甘让展露昭以为自己害怕他。 展露昭走到他面前,笑着说:「我们不是又见面了?你想不想我?」 上下打量宣怀风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 宣怀风极厌恶他这样盯着自己看,把目光狠狠瞪着他,沉声说:「你今天可以把怀抿带走,但你要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胡作非为,那就想错了。城外的事,我总要讨回自己的公道。这首都,也不会再容你这样嚣张跋扈。」 展露昭说:「我和那姓白的,大家半斤八两。他在城外杀了我那些兄弟,还冒领一个剿匪的功劳。这事要暴露出去,他这总长就不用当了。」 宣怀风不为所动,反驳他说:「你在城外意图绑架我,这事在报纸上宣传一下,广东军也没好果子吃。」 展露昭一点惧怕的意思都没有,脸上带着令人很不舒服的笑。 一双眼睛透过宣怀风的外衣,直射到里面漂亮精致的皮肉里去,看得人浑身鸡皮疙瘩直竖。 半晌,展露昭压低声音,吐着热气说:「就爱你这骄傲劲,够味。迟早叫你落我手上。」 宣怀风又惊又怒,不肯再和他多说,沉喝一声,「我们走!」 领着宋壬和几名护兵,穿过那群虎视眈眈的广东大兵,扬长而去。 展露昭看着他劲瘦修长的背影,忍得心痒痒。 这要不是在城里,在医院,有这许多旁人,要考虑后果,他早一招手,喝令部下抢人了。 姓白的也不过是个下三滥,怎么就能把这神仙般清高的美人给睡了? 他一个下属过来,在展露昭身边报告,「军长,宣副官就在急救室里,现在缓过来了。」 展露昭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转头说:「缓过来就送到汽车上,开路。老姜给的药,倒还不错。」 几个大兵走进急救室,把宣怀抿用担架抬出来,送到展露昭的汽车上,就往住所的方向开回去了。 第八章 宣怀风坐在汽车上,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公馆,自己在房裡闷着,总觉得有什么梗在喉咙裡,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难受。 宋壬在公馆裡回到自己房裡的,不知过了多久,过来敲门,和宣怀风说:「宣副官,看犯人的几个兄弟说,那给犯人送饭的小飞燕,怕是有问题。我先把她绑起来了,你要不要当面问问她?」 宣怀风没吭声。 手压住了桌面,头偏着。 目光直射到窗外。 好一会,对宋壬说:「先把她看守起来,也别为难她。等总长回来,让他发落吧。」 宋壬答应了一声,犹豫地瞅瞅他,似乎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一咬牙,还是转身走了。 宋壬走了没多久,得到消息的白雪岚就赶回来了,一进屋子,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扯起来,上下看了一番,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掉了两块肉似的。 看完了,白雪岚一把将他抱了,摩挲着他,又急又恨地说:「我真要打你一顿。宣怀抿生病,要送医院,那没什么。只你不应该亲自去送。」 宣怀风说:「我在医院裡,遇上展露昭了。」 白雪岚磨起牙来,说:「就是为这个。所以我说你不应该亲自送,不然,你怎么会遇上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宣怀风呆了呆,勐地从白雪岚怀裡挣出来,扬起手,对着白雪岚就甩了一巴掌。 白雪岚竟被打懵了。 他惊讶地看着宣怀风,问:「你怎么打人?」 宣怀风昂着头,反问:「不该打吗?」 一张俊逸精緻的脸,气恼得通红。 宣怀风说:「你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弄,你不承认吗?」 白雪岚看他气成这样,一时居然不敢回嘴,他脸上挨了一耳光,也没有拿手摸一摸,两隻胳膊慢慢地往前伸。 宣怀风被他一碰,把背僵硬地转过去,怒声道:「别碰我!」 白雪岚索性强把他抱住了,大掌抚着他的背,柔声说:「别生气,血都冲脑门上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宣怀风反问:「这么说,你是承认一直都在利用我了?」 白雪岚反驳道:「怎么能说是利用?到了这地步,有哪裡不合你的意了?宣怀抿如果不是你三弟,我早一枪崩了。就因为是你三弟,杀不能杀,审不能审,难道真要我送到警察厅去?那问个什么罪名?已经说了城外杀的那十几个是土匪,总不能把你三弟也说成是土匪,告他一个绑架你的罪。我索性就想个法子,不动声色地让展露昭把他领回去,大家省事。」 宣怀风待在屋子裡,前后想了半日,联繫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早把疑点都想到了。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看破。 一切都是白雪岚安排好的。 要不然,以白雪岚的精明,怎么会不管不顾地把小飞燕放在自己身边? 况且小飞燕提出要给宣怀抿送饭,白雪岚那么大方就答应了。 自己说起梨花请客,小飞燕和梨花出去逛街买鞋的事,白雪岚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说,只看宋壬的品性,就知道那群护兵不是好打发的,为什么宣怀抿忽然发了急病,自己说立即送医院,倒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这样看来,白雪岚是早就打算好,让宣怀抿寻个机会逃回展露昭那一边的。 这人做事,厉害也就罢了,居然叫他这样蒙在鼓裡,担惊受怕。 在医院裡被迫把宣怀抿送还给了展露昭,宣怀风心裡是极压抑的,那时候,还深深觉得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对不起白雪岚。 岂不知设圈套的,其实是白雪岚。 白雪岚抱着他,只一个劲地赔笑讨饶。 宣怀风拿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已经甩了他一个耳光,当然不能再甩第二个,绷起脸,很严肃地说:「现在,我问你一件,你实说一件。」 白雪岚说:「是,我彻底坦白。」 宣怀风第一个,就问:「小飞燕,和怀抿得急病的事,有没有关係?」 白雪岚说:「这当然是有的。」 第208节 宣怀风便问:「那把小飞燕派过来伺候时,你是早就料着的了?」 白雪岚的态度,很有些赖皮,说:「我也是看你的面子,想给她一个机会,无奈她不肯改邪归正,我有什么办法。这个小姑娘和宣怀抿是认识的,我叫人留意她的动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宣怀风回过脸来,对白雪岚打量了一番,缓缓地说:「我看,你心裡是有很多计划的。就算没有小飞燕,你自然也有别的办法,会把怀抿放走。只是,你也不会是单单为着我的家人的关係,全然好心地把他放回去,这裡面必然有其他的目的,对吗?」 他这个猜测,白雪岚倒没有任何反对。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高深莫测,在他耳朵边说:「我说过,动宣怀风者,偿命。这话是一定作数的,你等着瞧吧。」 宣怀风被他吹了一口热气,耳朵上的细绒毛簌簌发颤。 刚才那分恼怒,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宣怀风侧了侧头,斜着瞅一眼,白雪岚轮廓分明、英俊帅气的脸上,五指山微凸起来,心裡忽然难过起来,便要往床边走。 白雪岚怕他又甩开自己,连忙抱得更紧,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低声问:「你还要生气吗?我可没有对你三弟做什么。总不过是放他一条生路罢了。若你这样和我闹生分,可说不过去。」 宣怀风说:「你放开吧。我去把药拿来,给你脸上擦一擦。不然明天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你怎么剪彩?」 白雪岚这才肯把手放开。 宣怀风说:「你坐下吧。」 他去床边柜子的抽屉裡,把装药的小瓷瓶拿出来,看见小瓷瓶上贴了一张黄绸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小楷——「万应万灵」,不由扬着唇浅浅一笑,说:「这几个字倒有趣。」 他是记得的。 这药前几天也用过。 白雪岚说他肩后、小腿上有淤青,就拿了这瓶药出来帮他擦。 果然自打住进这裡,就少不了磕磕碰碰,总有用得着这「万应万灵」的时候。 宣怀风藉着这药,想起从前许多事来,剩下那一点被隐瞒的火气,算是烟消云散。 心忖,不知受了多少伤,两人才凑到一起,得到今日,自己反而动手打了他。 这可真说不过去。 他拿着药回头走过来,白雪岚已经坐下,半仰起脸等着,那动作姿势,像个等医生来治疗的病人似的。 模样看着很老实,只是一双眼睛倏忽一闪,却极是清透厉害。 等宣怀风走过来,他便把眼睛闭上,不一会,感觉一个软和的东西在脸颊上轻轻一碰,那必然是宣怀风柔软细腻的指头了。 挨过耳光的半边脸,本来是火辣辣的,唯其如此,皮肤格外敏感,再被爱人这样温柔地抚擦,就是一股又痠又痒的酥麻了。 那不是停留在皮肤上的,而是直酥到骨子裡面。 白雪岚享受这懒洋洋的酥麻,嘴边不禁逸出一点笑来。 宣怀风说:「挨了耳光,你还笑?」 白雪岚因为要和他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说:「你这话说得我真不能做人了。难道还不许笑,非要哭吗?我又不是挨了打就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宣怀风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反应,也太不正常了。没见过挨了打还笑嘻嘻的。」 白雪岚问:「那你说,我应该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宣怀风已帮他把药擦好了,将木塞塞回瓶口,捏着那小瓷瓶在掌心裡,沉吟着说:「要是下次……你打回来吧。」 白雪岚问:「你这是怂恿我还手吗?」 宣怀风点点头,忽然尴尬得满脸通红,转身要把药瓶放回抽屉裡。 白雪岚趁着他一转身,抓着他的衣服一扯,让他跌坐在自己膝上,抱了个满怀,朗声笑着说:「别逃。你刚刚说我可以还手,我可是行动派的。咱们现在就把帐算一算。」 宣怀风看他把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慌乱中将瓷瓶塞进白雪岚手裡,无奈又窘迫,对他说:「还顶着一脸膏药,你收敛个一时三刻,难道就不行吗?」 白雪岚说:「那好,我们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果然收敛起来,只把宣怀风在膝盖上抱着。 白雪岚问:「你还生我的气不生?」 宣怀风反问:「生你的气,有用吗?」 白雪岚说:「没用,我总归缠着你,你自然就没主意了。我倒爱看你束手无策的模样。」 宣怀风呵了一声,笑着问:「这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很多事情,你是故意的拿来气我。我倒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白雪岚不说,把脸压在宣怀风颈窝裡,沉沉地偷笑。 宣怀风问:「你脸上,还疼不疼?」 白雪岚本来想说疼,后来一想,宣怀风是很正经的人,心肠又柔软,骗他说疼,不定他就当真的难过起来,便忍住恶作剧的冲动,轻鬆地说:「本来就不疼,我皮厚肉粗,别说打耳光,拿棒子敲都不算一回事。」 两人耳语了几句,都觉得心裡很舒服。 唇齿之间,澹澹地甜。 像喝了甘美的山泉水,那甜意不浓烈,只若隐若现的,真要认真去寻,又回答不出来到底哪一句,叫自己这样浮在云端似的快活。 彷彿宣怀抿发急病,展露昭在医院裡把人抢了去,不过是看了一齣电影,惊心动魄的开头,到了结尾,却只剩一对眷侣相视而笑的罗曼蒂克了。 宣怀风现在对于坐白雪岚的膝盖,越来越习惯,横竖没有外人,也没想着下来,半边肩膀往后斜了,挨着白雪岚结实的肌肉,出了一会神,低声说:「怀抿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可我看广东军的气焰,现在越来越嚣张。这样跋扈,看来他们是有所依仗的,只怕不好对付。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也好帮忙。」 白雪岚沉吟着。 宣怀风问:「你是不信任我吗?」 白雪岚笑道:「你不该这么说,我如果对你都不信任,那我还信任谁去?」 宣怀风问:「那你担心什么呢?」 白雪岚便又澹澹一笑,只把唇抵在宣怀风肩窝上,犯了困的野豹似的蹭着。 宣怀风心忖,他大概是有难言之隐,我何必逼迫他。 便把手抬起来,往后慢慢伸手腕,摸在白雪岚略略有些扎手的短髮上,柔和地抚了两抚,温言道:「只要你明白,我总是站你这一边,那就是了。」 正说着,忽然那边传过敲门的声音来。 宣怀风从白雪岚身上站起来,把衣领整理着,一边问:「谁?」 门外声音传进来,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听差,恭敬地说:「宣副官,有您的电话,是年宅打过来的。请您听一听。」 宣怀风说:「这就来。」 转头对白雪岚说:「应该是姊姊,这一阵都没去看她,恐怕她心裡怪我了。我去接这个电话。你办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明天戒毒院开张的事,我们明天早上一到吃过早饭,一道出门。」 待要走,白雪岚伸出手来,握住他的小手臂,拿眼睛深深地瞅着他。 宣怀风问:「还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问:「你今天在医院裡,那姓展的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宣怀风被这一句问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拧起眉头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敢把我怎么样?」 白雪岚便没说话。 表情平静,但眉目间煞气微生,让人生出寒意。 宣怀风心急着要去接姊姊电话,但白雪岚这副模样,他又丢不下,向白雪岚问:「你到底怎么样呢?我和那展露昭,一丁点事也没有,绝没有骗你。」 白雪岚说:「你想错了,我是心裡堵得慌。我早猜到小飞燕会帮宣怀抿逃走,暗中吩咐下头的人遇事都装煳涂,随宣怀抿做他逃跑的计划。只是没想到,他今天就闹一出急病,你就亲自送到医院去了。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幸亏展露昭还算有点头脑,知道克制。他要是没有头脑,当场动起武来,把你绑了回去,对你做出什么事,我真要先毙了他,再把我自己给毙了。现在想想,我惊出一身冷汗,很后怕。」 宣怀风倒觉得有些好笑,问:「你也有后怕的时候?」 白雪岚严肃地说:「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吗?你看我,指头都在为了这个打颤。」 宣怀风摸摸他的手,果然指头凉冰冰的。 宣怀风便握着他的手,在那凉凉的指头上,用唇亲了亲,笑道:「好啦,我不过和他打了个照面,宋壬一个劲地护犊子呢。姊姊要等急了,我去接电话,等我回来,再和你压压惊。」 把白雪岚漂亮有力的指节,放在雪白的牙齿间,亲密地小咬了一口,作为这个谈话的结束,便到前头的电话间接电话去了。 年宅的电话,当然是宣代云打过来的,等宣怀风接了,她早已等得不耐烦,在那一头说:「好哇,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越来越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了。不过一个电话,爱接不接,白叫人等这么半日,算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挂了。」 宣怀风解释说:「姊姊,我实在忙……」 不等他说完,宣代云说:「别说了,左不过一个忙字,能当几百几千遍的藉口。你只管向你那姊夫学习吧。」 宣怀风听出些怨气来,便问:「姊夫最近又不沾家了吗?」 宣代云说:「别转话头,我现在说的是你。」 宣怀风拿着话筒,哭笑不得,很软和地说:「是,姊姊,我错了。」 宣代云在另一头,便传过一个笑声来,对他说:「算啦,你不知道我这身子,现在脾性大吗?说你两句,别往心裡去。我知道你最近忙着弄个什么戒毒的医院,那是好事,不妨碍你。我打电话来,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八月十五过来吃饭。」 宣怀风一愣,说:「是呀,快八月十五了。」 宣代云说:「我说吧,果然就忙得忘了。别的时候你不出现也罢了,中秋总过来,让我瞧瞧你胖了瘦了。你说我这要求,过分不过分?」 宣怀风说:「当然不过分。」 满口都应承中秋去年宅吃晚饭。 宣代云又说:「还有一件小事,我看你这样忙,是没工夫理会的。不过我还是通知你一声吧,白老闆找到舖位了,把前头准备的功夫做好,下个月选个吉日,就打算开张。」 宣怀风诧异地问:「是白云飞吗?他找什么舖位?又说开张,那是打算做生意了?」 宣代云说:「就是要转行做生意。实话和你说,这裡头,还是我给他做了工作呢,他唱戏,我固然是爱听的。但作为朋友,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粉墨登场,长久下去,不是个了局。倒不如 第209节 做个小老闆,就算辛苦些,好歹心裡自在,也得人敬重。」 宣怀风口裡说那很好。 心裡却想,白云飞打算转行,看来他的嗓子是不容易挽回的了。 一个清逸风流的人才,偏偏命运不济到这种地步,着实叫人嗟歎。 宣怀风一边想着,一边对话筒裡说:「做生意也是有学问的,我倒有些怕他不熟门道,亏了本钱。他究竟打算做哪门生意呢?」 宣代云轻啐了一口,骂他说:「人家还没开张呢,你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看你全部心力,都放到那戒毒戒烟的国家大事上去了,哪还有工夫关照朋友?他要做哪一行,我不告诉你,等你日后见了他,自己问吧。记住八月十五过来吃饭,我可要挂了。」 便把电话挂断了。 宣怀风放了电话,从电话间裡出来,回到房裡一看,白雪岚正襟危坐地在等着。 宣怀风说:「在等我?」 一顿,又说:「我知道了,我和外头来往,你一准要侦查的。不用审问了,我直接坦白吧。是姊姊打电话来,要我八月十五过去年宅吃饭,另外说了一下白云飞的事,他似乎找了一个铺面,要做起生意来了。至于做什么生意,那就不知道。」 白雪岚说:「我一个字都没有问,你就说了这么几句,还把一个侦查的罪名戴在我头上。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宣怀风说:「那你坐在这裡,直着眼睛看我做什么?」 白雪岚说:「你不长记性,自己说过什么,转头就忘了。」 宣怀风问:「我忘什么了?」 白雪岚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一根指头点了点他的鼻子,有些神祕地笑笑,「再想想。」 宣怀风努力回忆了一下,实在不知道他指的是那样,说:「你就痛快点吧。」 白雪岚问:「刚才谁走的时候,说回来给我压惊的?我一心一意等着呢。」 宣怀风这才醒悟,啼笑皆非。 果然是最厉害的强盗本领。 只是随口一句安慰的话,到了白雪岚眼裡,便是一篇大大的文章,非要做得花团锦簇,佔上一个大大的便宜不可。 于是宣怀风自食其果,不得不努力为白雪岚「压惊」。 不必赘言,这个「惊」,自是压得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欲生欲死之间,情爱氤氲,恋意怯怯,两人心满而意足,抱成一团,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醒来,窗外鸟叫喧嚣。 已到初九。 第九章 初九是个大日子,宣怀风等人前前后后忙碌了这麽一些日子,现在戒毒院总算要开张了,都兴奋起来。 宣怀风昨晚虽然尽了不少爱人的义务,但还是忍着腰痠背痛,起了一个大早,连带着把白雪岚也从床上挖起来,说:「平日我不吵你,今天对不住,我有保证剪彩仪式顺利的义务,只好督促督促总长您啦。」 白雪岚说:「做个买卖吧。来一个早安吻,我把自己卖你一个上午,这身子这腿,全听你指挥。」 宣怀风不由好笑,问他,「你羞不羞?我这办的是正经海关总署的公务呢,你当总长的,反而用自己衙门的事来要挟自己的副官吗?」 白雪岚问:「到底吻不吻?」 作势要鑽回床上去。 宣怀风把他拉住,踌躇了一下,给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不等白雪岚说话,瞥他一眼,说:「别贪心不足了,今天可不是胡闹的日子。」 两人都起了床。 听差把铜盆装了热水,送热毛巾过来,宣怀风见了,不由想起小飞燕来,洗过脸,问白雪岚说:「我多嘴问一声,你打算怎麽处置小飞燕呢?」 白雪岚仰着头咕噜噜地漱口,吐了水,说:「这小奸细,照我的意思,乾脆点,拿绷带捆个死紧,点她天灯,再把烧剩的灰弄一些,装在小陶罐子裡,送去给展露昭。也叫那些背地裡弄鬼的人知道,帮广东军对付我白雪岚,就这麽个下场。」 宣怀风半晌说不出话。 白雪岚说得稀拉轻鬆,一脸的澹然,反而让宣怀风感到,白雪岚是会作出这种可怕的事来的。 正犹豫要怎麽劝阻才好。 白雪岚看他吓到了似的呆站着,忙微笑着说:「当然,在首都裡,我又是政府的人,点人家天灯是绝不行的。话说回来,她在我的计划裡,也帮了一点小忙,要不是她,宣怀抿又怎麽能放得这样顺理成章呢?我看,她平日裡伺候你,也是很殷勤的。」 宣怀风鬆了一口气,问:「你这是会饶了她性命的意思?那你打算怎麽惩罚她?」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说:「我这人,要就不做,要就彻底的做。既然不杀她,我又何必惩罚她,多此一举。等过了这件大事,我就放她走,你看怎麽样?」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是看在我面子上,我代她向你说多谢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对白雪岚苦笑着说:「其实我明白的,在你看来,这是妇人之仁。不过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可怜的煳涂人,又少读书,不识是非好歹。乱世之中,人不如犬,她是没有大人照顾,时时被人践踏的蝼蚁,所以,遇上一个对她有恩的宣怀抿,便死心塌地地要报恩了。她这样做的原因,我多少是明白的。你在她面前,是何等有力量的大人物,要她死,是一句话的事;要她生,也是一句话的事。」 白雪岚笑道:「你可真会说话。是怕我反悔,背着你把她怎样了,所以言语上给我戴这麽一顶高帽子?」 宣怀风目光温柔地朝他看了看,说:「她是为了她不想辜负的人,冒着危险来做营救的事。我为着这一点,觉得她还有可恕的馀地。将心比心,假使有一天,要我为了你,做什麽不要命的事,我是会像她那样,不顾后果去做的。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过点天灯……」 话未说完。 白雪岚已经变了脸色,把手掌重重捂了宣怀风的嘴,沉声叱责他说:「胡说八道!点天灯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我生气起来,可是会让你吃耳光的。」 宣怀风口鼻被他捂得几乎不能呼吸,抬眼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略略手上鬆了一点劲。 宣怀风才在他手掌下声音闷闷地说:「点天灯,是你先挑头说的,又不是我。」 白雪岚严厉地瞪他一眼,说:「你还顶嘴?不许再提这事了。」 说着,把宣怀风推到屏风后面,说:「换衣服去,今天穿我们衙门的军装,把我送你的两把手枪带上。记得我和你说的,以后出门,弹匣装满,枪不离身。要是在路上遇到对你不怀好意的,不要犹豫,拔枪赏他们一颗枪子,打死了人,回来我给你撑腰。」 宣怀风在屏风后面说:「亏你生在民主时代,这要是生在战国,你八成又是一个始皇帝。」 不多时,换好衣服出来。 和白雪岚一道吃过早饭,又做了一番准备。 看着钟点差不多了,两人一同坐上那辆林肯长汽车,车头上署旗招摇地往戒毒院去了。 ◇◆◇ 戒毒院这一天,自然是极为热闹。 虽说不要太闹腾,但毕竟这是一件社会事件,也有三五个记者得到消息,在人群裡挤着,盼着得到一条好新闻。 有布朗医生、费风等戒毒院的准员工,有为戒毒院出了物力财力的一些生意人,另外,如承平、黄万山等,虽不是被下请帖请过来的,也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来参加仪式。 略一看,宾客倒也过了百人,外加上围观的伸脖子的路人,把戒毒院刚刚涂过新油漆的大门堵得满满的。 在那两扇大门往上,是戒毒院正门,中间便繫了一条红绸带。 绸带中间,挂一朵很大的绸花。 等海关总署的汽车到了,护兵从车上跳下来,动作漂亮地打开汽车门。 白雪岚和宣怀风一前一后,弯着腰从汽车裡出来。 两人都穿着军装,人物风流,英姿飒爽,并肩在那裡一站,真真如一幅阳刚气十足的美丽图画。 也不知是谁先起头,拍了一下手,四周的人,便轰鸣般地鼓起掌来。 承平今日充当了司仪的重任,赶紧过来,把接受掌声的白雪岚和宣怀风领上台阶,接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轮激情澎湃的讲演。 这讲演稿子本来应该是白雪岚讲的,但白雪岚嫌气闷,把这个任务转给了副官,宣怀风也欣然承担下来。 承平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讲演台上,介绍了一下白雪岚和宣怀风的身分,然后大声说:「现在,请海关总署的宣怀风先生,为大家说一番话。」 他率先就把两隻手举到半空,用力鼓掌。 国人一贯以来的习惯,首先是重衣冠外貌的,看见宣怀风穿得精精神神,腰上别着银光澄澄的手枪,且又貌比潘安,儒雅而威严,那就如戏台上赏心悦目的大红角登场,顿时来了兴致。 宣怀风刚一上去,演讲台下有人叫了一声好,噼裡啪啦地又鼓起掌来。 宣怀风见下面这麽多人,微微把头一点,脸上带着镇定的笑容,便演讲起来。 他从前是当过教师的,站在台上,心裡只把下面的人当成自己教过的学生,倒是没有一丝紧张,很流畅地把撰写好,背得很熟的讲演稿,抑扬顿挫地说了一遍。 像这种剪彩的演讲,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底下的宾客和群众,除了少数真正热心的一群外,大部分都是事不关已的,只因为宣怀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声音又好听,就不断地喝彩鼓掌。 宣怀风说过海关总署对戒毒院做的工作,戒毒院对社会民众的意义等等大道理,说到「谢谢各位的支持」,下面知道他说完了,又是一阵掌声。 到这一步,按照计划好的步骤,他就应该鞠一躬,然后下台。 但宣怀风却没鞠躬,也没转身下台。 他站在原地,身姿笔挺,一双黑眸晶莹剔透地转了一周,扫过下面一圈,对着麦克风,每字都很清楚地说:「最近新的《禁毒条例》已经实行,上面明确规定。贩毒者枪决。吸毒者坐牢。」 他这麽一个斯文漂亮的年轻公子,忽然微笑着说出这麽一句话来,下面的看客,都愣了愣神。 仰脸看着他。 宣怀风说:「政府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是对贩毒者,还是吸毒者,一概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因为国民受着毒害,就是我中华受着毒害;国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华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个受着毒害的国家,必须有刮骨疗伤的勇气,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苟且的心性,那它终将塌毁,终将灭亡。」 他侧了半边身子,举起手,朝身后头顶上的漆金铜招牌上一指,说:「今日,戒毒院正式开业。这不仅是一个戒除毒瘾的地方,更是一面向白面红丸开砲 第210节 ,向恶贯满盈的毒贩子宣战的旗帜。我知道,毒品这东西,量微而利大,毒贩子为了钱是不择手段的。他们甚至曾经出黄金,买过我上司的命,也让我捱过子弹。可我宣怀风,堂堂七尺男儿,想为国家做这一点事。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只有那麽一句老话……」 他顿了顿,环视下面,澹澹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番话说得平平静静,连稍重一点的音儿都没有一个。 台下的人却听得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是这个演讲台上的男人实在太出色了,还是他说的话裡头,那股沉静的力量太令人动容。 隔了一会,人群裡面,响起一声掌声。 宣怀风抬眼去看,有些惊讶,在鼓掌的,居然是一个熟人——白云飞。 白云飞一鼓掌,黄万山等人如梦初醒,拼命地鼓起掌来,彷彿要把手掌拍烂一般。 台下掌声如雷。 宣怀风便下了演讲台,走到白雪岚身边。 白雪岚一双眼睛,从他在台上时就深深盯着宣怀风,现在看见宣怀风到了身边,正要开口说什麽,宣怀风推推他的手臂,低声说:「该到你上去了。」 承平快步过来,也给白雪岚打邀请的手势,说:「白总长,您也请上台说一句吧。」 白雪岚只好上去,露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缓缓地说:「敝人没别的话。既然,连敝人的副官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敝人更要以身作则了。从今日开始,海关与毒品势不两立。贩毒者,杀;吸毒者,刑。」 说完,司仪在旁边朗声说:「请白总长剪彩。」 便有人双手呈上一个托盘,裡面放着两把把手缠着红绸的剪刀。 白雪岚把两把剪刀都拿了,走下演讲台,把宣怀风拉到身边,给了他一把。 两个人站在门前横拉起的红绸带前,同时一剪,中间那朵又大又鲜的红绸做的花就落下了。 至此,剪彩仪式结束。 接下来便是准备的庆祝午餐,地点设在戒毒院一楼大厅裡,从附近一家菜馆订来的二十桌席面。 到了钟点,菜馆的伙计们便带着菜餚碗碟过来,穿花蝴蝶般的上酒上菜,参加仪式的宾客们熙熙攘攘,坐了满大厅。 欧阳倩也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 刚才宣怀风在台上,万众瞩目,她没好意思打招呼,等移师入了一楼大厅,她就和黄万山一道过来。 黄万山见到他妹妹有事找他,和欧阳倩打个招呼,朝他妹妹那边去了。 欧阳倩自去找着宣怀风,笑吟吟道:「刚才的演讲,真是精彩,我一时都听愣了。平日只说宣副官斯文温柔,今日可见了真风骨。」 宣怀风说:「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想到什麽说什麽。就请不要再笑话我了。」 欧阳倩说:「并不是笑话。我也是想到什麽说什麽,真心诚意。宣副官,你这样的人物,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只不知为什麽,大概是我不小心哪裡得罪了你,总感到你在避着我,就是我办个募捐会,你一次两次的,总不肯赏脸。」 她今天打扮得很靓丽,穿一件墨绿色绣珠边旗袍,耳朵上挂着两个一点瑕疵也找不到的翡翠秋叶耳坠,用一串小珍珠垂着。 一边说话,头微微点一点,那翡翠秋叶耳坠便在两腮边轻轻摇晃,彷彿打着鞦韆一般。 这样一个娇美可人的时髦小姐,说出如此一番几乎可以说是委曲求全的话来,实在让人顿时生出内疚的感觉来。 宣怀风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欧阳小姐,妳误会了。妳是有学识,有相貌,而且热心于慈善的优秀女子,彼此可以做朋友,许多人想都想不来。至于我,实在是一头栽进了公务裡,腾不出空……」 欧阳倩柔柔地笑了笑,说:「太忙了,是吗?我也猜到,你要这麽说。年太太果然说得没错,宣副官对公务的热忱,实在无以复加,连一点点的时间,也不肯花在交际上。」 宣怀风诧异地问:「妳认识我姊姊?」 欧阳倩说:「怎麽?我不配和你姊姊做朋友吗?」 宣怀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惊讶,原来妳们做了朋友,我一点也没听过。」 欧阳倩一双妙目盯着他,似乎想说什麽埋怨的话,后来又忍住了,只浅浅笑着说:「那也是最近的事,我和令姊,恰好参加了同一个女子读报会,因为一次会裡的活动,所以就认识了。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 这时,黄万山已经和他妹妹说完了话,拄着拐杖绕回来,看欧阳倩还在和宣怀风说话,慢慢腾过去,对欧阳倩说:「欧阳小姐,白总长今天亲自带了照相匣子来,承平请我过来问一问妳,愿不愿意留下一张玉照?」 欧阳倩大大方方地说:「戒毒院开张这样的盛事,很应该留下纪念。照了之后,请务必给我洗一张,我将来留着给儿孙们看,告诉他们,当年这个造福社会的地方建设起来,我是亲眼看着的。」 黄万山说:「那好,趁着吃饭前这点空当,请先到大门那边照几张。承平已经在组织了。」 欧阳倩说:「哎呀,那我要先准备准备,黄先生,哪裡有镜子?」 黄万山朝大厅后面转角一指。 欧阳倩对着宣怀风笑着点点头,就提着紫色锦缎小手提袋,蹬着细脚高跟鞋去了。 她一走,宣怀风顿时鬆了一口气。 黄万山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恰好听见这一口气鬆下来的声音,回过头,轻轻拍了宣怀风一下,笑着说:「我要恭喜你了,这朵爱情的玫瑰,落在你的手掌裡,开得娇豔美丽。你打算什麽时候把它摘下来,供养到花瓶裡去呢?」 宣怀风脸色微变,下意识左右看看。 白雪岚并不在附近,他刚刚说要参观一下,让孙副官陪着,也不知道逛到戒毒院哪层楼去了。 宣怀风低声说:「万山,你别胡说了。当心人家听见,多尴尬。」 黄万山打量了他几眼,摇头说:「我不信,你就真不明白这位欧阳小姐的心思。她对你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 宣怀风摇了摇头。 黄万山便露出一种微妙而複杂的神情来,又注视了宣怀风片刻,诚恳地说:「怀风,你我是朋友,我就说句实在话。这是一位很难得的女子,不但学识人品,和你配得上,她对社会事业的热心,也是真诚的,并不是那种只知道炫耀衣服首饰的浅薄女子。你有这样的机遇,应该珍惜。如果错过了,将来恐怕你悔之不及。」 宣怀风还是摇摇头。 黄万山琢磨了一会,像领悟到了,压低声音说:「难道你的心裡,已经开了一朵爱情之花了?」 宣怀风还是摇头,但只那麽摇了一下,脖子就僵住了似的。 犹豫一会,又把脑袋,上下轻轻点了一点。 脸颊竟微微泛出一丝令人惊豔的红来。 黄万山睁大眼睛,低叫着说:「呀!你竟然这麽祕密地……是哪一家闺秀,居然让你把欧阳小姐也捨弃了?那一定是让你极幸福甜蜜的小佳人了。你好呀,不声不响,瞒着所有的朋友们。」 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声说:「万山,如今你是知道了,因为我是信任你的为人的。我这朵爱情之花,因为一些家庭方面的原因,只能暂且祕而不宣。所以,请你一定替我保密。」 黄万山疑心顿去,立即又振奋起来,笑着说:「原来如此。我只说你是我们这群人裡面,最不屑追求爱情的,谁知人不可貌相,倒是你先为了罗曼蒂克奋斗了。能让你这样保守祕密,想必这朵爱情玫瑰,不是一般的迷人。好,只要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快乐,我当然愿意闭紧嘴巴。」 朝宣怀风挤挤眼,做个齐心一致的表情。 接着,又说:「可这样一来,欧阳小姐的一腔热情,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你要伤一位好女子的心,这可怎麽办?」 宣怀风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也毫无办法。」 黄万山歎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白雪岚逛完了回来,从大厅通后楼梯的那裡走出来,站到宣怀风身后,问他,「你怎麽不去照相?」 宣怀风回头看他一眼,问:「你参观完了?感觉怎麽样?」 白雪岚说:「感觉当然是很好,你办事很细心。」 承平小跑着过来,拍着手吸引过他们的注意力,问:「你们拍照吗?要拍快过来,只等你们了。」 宣怀风就和白雪岚一道过去,和门边上已经排好的队伍融合到一起。 在仪式上照相,承平他们是有准备的,本来想租照相馆的玩意来使,听说白雪岚自己拥有一个照相匣子,更是乐得省了一笔租赁的费用,便只花工钱,请一个照相馆的人来,专门照顾这照相匣子。 先拍的是大合照,白雪岚和宣怀风是中心人物,自然被让到最中间,他们两旁,依次地排开人去,挤肩叠背,前后站了三四排。 然后也把戒毒院的工作人员併两位海关衙门裡领头的上级,也照了一张。 白雪岚问宣怀风,「我们两人一道,拿这戒毒院大厅当背景,单拍一张,怎麽样?」 宣怀风说:「好。」 于是他们端正站好,漂漂亮亮地拍了一张合照。 朋友们在一旁高兴地瞧着,都觉得这两人站一道,足以成为一道亮丽神气的风景了。 承平说:「这照片,足以和政府招募士兵的广告媲美。以后我们戒毒院要做广告,我看可以用这照片一用。」 黄玉珊表示赞同,点头说:「我们真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想这麽说呢。我同学们做活动传单,常常琢磨着找一个明星来放上一张爱国打扮的照片,可惜没有那些钱请明星。要是宣先生肯借我们一用,拍一张照片,那可好极了。」 欧阳倩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边,正和黄万山说话,闻言掉过头来,轻笑着说:「小妹妹,妳要这麽做,宣副官可真要成明星了,恐怕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愿意的。」 说着这话,眼睛馀光瞥到那边已经拍好照片了。 趁着宣怀风和白雪岚在说话,欧阳倩便走过去,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我们合照一张,你介意不介意?」 宣怀风一愕,下意识去瞧白雪岚。 白雪岚笑道:「欢迎之至。」 果然让到一旁。 欧阳倩站到宣怀风身边,戴着白色手套的玉臂,轻轻把宣怀风的胳膊一挽,面如春风地望着照相者。 白雪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等他们照完了,走过去说:「欧阳小姐,相请不如偶遇,借个光,也和我合照一张怎麽样?」 欧阳倩把眼睛在他脸上灵巧地一睐,别有深意地问:「您真心想和我合照吗?」 白雪岚微笑着反问:「我不是真心,难道还 第211节 假意?」 欧阳倩说:「不如我、您、还有宣副官,三个人合照一张吧。您看如何?」 白雪岚说:「那也很好。」 于是宣怀风、白雪岚,一人站了欧阳倩一边。 等那照相馆的师傅快要照了,白雪岚摆了摆手,叫他先等一下,转头对欧阳倩说:「我可要抗议了,欧阳小姐厚此薄彼。怎麽只挽着宣副官的手,我的手,妳就不屑挽了?」 欧阳倩说:「两手都挽着,姿势恐怕不好看呢。」 白雪岚说:「这是最公平的姿势,既然公平,当然不会不好看。」 把自己的胳膊往前递了递,一副等着欧阳倩来挽的期待。 他风度举止,都是很优雅,让人打心底舒服的,欧阳倩怎麽好拒绝? 她犹豫了一下,带了一点羞赧,轻声说:「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伸出左边的胳膊,把白雪岚的手臂也挽住。 两位军装俊男,中间一位旗袍美人,很亲密地站在一块。 那师傅对准了,把快门一按,这很有玄妙的一刻,就留在胶片上了。 拍完照,菜餚已经上齐,大家都到各自指定的圆桌旁就坐。这样的日子,吃饭是一件很有兴致的事,安排座位的人又很周到,把不同的宾客,按各自的特色编排到席上。例如有募捐物资的商人,便齐整坐了一桌,又例如做义务工作的社会人士,也围了三四桌,而且桌子都是邻近的,不妨碍转过身对别桌说话;戒毒院请来的年轻护士们,也是两桌,嘻嘻哈哈地一块说话,声音特别清脆,黄玉珊不耐烦和哥哥一桌,自己也跑到女护士的桌子上来了。 众人一边筷子吃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大厅裡热菜香和声浪,一波捲着一波。 头席这一边,更是热闹,是个高朋满座,杯觥交错的局面。 白雪岚一面是海关总署的总长,在座最大的政府官员,另一面,又是戒毒院的支持者,为着这两个原因,不管是社会义务者、戒毒院的员工、商人们,为了表示敬仰,都纷纷来敬他的酒。 宣怀风看他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七八杯,担心起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心喝醉了。」 白雪岚把头往宣怀风的方向偏一偏,压着声音笑说:「这白酒杯子,一杯才五钱的分量,喝不出事来的。」 上次打麻将被他整治得够呛的那位周老板,早存着讨好这位煞星的心思,自然也要来好好敬他一杯,自己执了酒壶,另一隻手端了一杯酒,从自己那席走过来头席,对白雪岚笑道:「来,白总长,我敬你一杯。你为国为民,办这麽大的实在事,张某是极佩服的。以后张某也要多多学习,给社会尽一分力。」 亲自给白雪岚斟了一杯,双手送到白雪岚手裡。 白雪岚接了杯子,豪爽地和他对饮了,搭住他的肩膀,说:「老周,一杯不够,要来就来三杯。」 周老板原本怕他记恨码头上的事,心裡对自己有疙瘩,以后在生意上恐怕要受他羁绊,忽然被他这样一搭,叫了一声老周,顿时浑身轻了三两。 赶紧再给他斟酒。 两人没什麽商量,痛饮了三杯,白雪岚喝得太急,打了个酒嗝,放下酒杯,脚步摇晃地凑近周老板,笑说:「我说周兄,上次打牌的事,你别往心裡去。我管着这麽大一个海关,谁老实,谁不地道,心裡什麽不清楚?你那染布厂,做生意很规矩。这次戒毒院的窗帘床单,都是你供应的,我要多谢你。」 周老板从老周,一跃而为「周兄」,那惊喜得意,更无以复加了,笑着摇头晃脑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周某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想为国家做点事情。」 白雪岚说:「就我刚才说的,你这人,很不错。所以,我也想帮你一个忙,你最近,不是和商会会长闹了一点小矛盾吗?今天欧阳会长的千金,也在这裡,我请她过来,和你做个介绍。你要是和她做成了朋友,那和会长之间的矛盾,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周老板这阵子正为此事头疼,听了这话,顿时大喜,差点给白雪岚作揖,说:「要是这样顺利,我一定备一份大礼送到府上。」 白雪岚不在乎地挥手说:「区区小事,说这些就见外了。」 宣怀风坐他身边,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裡很疑惑,不知道白雪岚打的什麽鬼主意,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问。 正闹不明白,白雪岚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拍,说:「宣副官,你帮我请一请欧阳小姐来。这位周老板,做事很不错,又是热心社会的有识之士,我们很应该为他们引荐一下。」 他是宣怀风的上司,对于他的命令,宣怀风是要遵从的。 他站起来,到了欧阳倩的座位上,对她轻轻附耳说了几句。 欧阳倩对他含蓄地一笑,果然随着他过来,对周老闆笑了笑,说:「周老板吗?久仰大名,家父对你的经商之道,是很推崇的。难得你百忙之中,还关注戒毒院的事。」 周老板精神抖擞,立即和她攀谈起来。 这时,黄万山和承平跑了过来,手上端着酒杯。 宣怀风一看慌了,赶紧站起来,两手往前伸着拦住,苦笑着说:「饭还没吃一半,总长已经喝了不少。这样下去,怕是要醉的。两位饶过他吧。」 承平笑呵呵地说:「白总长我们也是要敬的,不过打算留到席终再敬。这一轮,我们先敬你,你饮不饮?」 黄万山说:「怀风,这麽高兴的日子,你可不能不喝。」 把宣怀风桌面的酒杯拿起来,斟满了,往宣怀风手裡一塞。 宣怀风只觉得指头触到瓷杯的表面,微微一凉,那凉意却转瞬就没了,只一恍惚,酒杯就被白雪岚夺了过去。 白雪岚护犊子似的拿身子挡着他,对承平和黄万山问:「你们要灌我副官的酒吗?这可不行。我代他喝。」 黄万山说:「白总长,怀风说你已经喝多了,不能再喝呢。」 白雪岚说:「他胡说,我酒量比他大多了。」 说完,便一仰头喝了。 又陪承平饮了两杯。 宣怀风看他脸上额上都泛着红光,着实不安起来,把他的胳膊用力扯了扯,说:「总长,您悠着点,别喝过头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我会喝过头吗?你少担心。今天这酒很好,应该多饮两杯,难得高兴呀。」 待要再找酒壶,不留神脚一岔,便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沉沉压在宣怀风身上。 宣怀风忙把他扶住了,歎气说:「我说的是不是?你喝得太急。」 白雪岚有些恼了,皱起浓眉说:「不过是一下子没站稳……」 还没说完,勐地摀住了嘴。 这一来,连孙副官都看出他不妥了,走过来说:「总长,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吧。」 白雪岚说:「好罢。」 宣怀风说:「我扶他去。」 白雪岚脾气上来,歪着头说:「偏不要你,没见过上司要喝酒,当副官这样拦着的。等过了这月,我非扣你一笔薪金不可。」 听得席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孙副官向宣怀风歉意地笑笑,便把白雪岚扶着,一摇一晃地送过去,不料才出大厅连着后走廊的拐角上,白雪岚勐地一弯腰,止不住哇哇大吐起来。 附近一桌的客人忙站起来躲避着。 宣怀风赶紧过去问:「怎麽样了?」 看白雪岚吐了一回,低着头轻轻喘气,很是辛苦,心裡又气又急,又是心疼。 孙副官也说:「宣副官,总长怕是真的醉了。先找个地方,让他躺一躺吧。」 宣怀风说:「戒毒院的病房是收拾好的,先找一间让他休息吧。」 当即和周围众人说了一句抱歉,和孙副官两人,各搭了白雪岚一根手臂,把死沉死沉的白雪岚搬到一间病房裡。 进了病房,并没有外人跟来,宣怀风把白雪岚往病床上一放,正弯腰想帮白雪岚脱皮鞋,白雪岚忽然一下子坐起来,笑着问:「这麽急着帮我脱鞋吗?你可真贤惠。」 宣怀风愣了愣,问:「你没喝醉?」 白雪岚反问他,「你说我醉没醉?」 眼内精芒四射。 果然没有一点醉意。 孙副官把病房的房门关紧了,回身过来笑道:「宣副官,总长刚才喝的,一大半是凉开水呢。总长酒量大,就算真喝了那许多,也不至于喝醉的。」 宣怀风明白过来,问:「你又有什麽祕密的计划,要打这一个醉酒的幌子?」 白雪岚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去当蒙脸强盗,请你帮我打一两个钟头的掩护。等一下吃完饭,把厅裡的客人们尽量留一留,尤其是欧阳倩和一些社会上有名望的人,有他们作证我是在这裡饮醉了酒睡大觉,保准管用。我把孙副官留在这裡,配合你演这齣好戏。你只要在我回来之前,控制住局面就好。」 宣怀风说:「你要做的事情,危不危险?」 白雪岚说:「山大王抢压寨夫人,有什麽危险的?好玩得很。你儘管到厅裡去招待客人,去吧。」 宣怀风看他说得轻鬆,目光却频频扫腕上的手錶,知道他这个计划在时间上是很紧迫的,也不再粘煳,和白雪岚说:「你万事小心。」 便离开病房,回到大厅上。 刚才白雪岚喝醉大吐,被人扶了出去,大家都是见到的。 见宣怀风回来,许多人便问:「总长怎样了?」 宣怀风摇摇头,苦笑说:「我就请诸位不要再灌他,果然醉了。没办法,先让他躺一躺吧,要是醒着,只怕人是会更难受的。」 布朗医生也过来,用英语向宣怀风问了一下情况,建议说:「要不要我为这位白总长,检查一下呢?」 宣怀风说:「不用了。他喝醉了脾性不大好,现在就留了孙副官在病房裡照顾他。」 然后,他笑起来,对众人说:「不过是多饮了几杯,这也是因为高兴。我们应该秉承总长的宗旨才是,来,大家为了戒毒院,共饮一杯。祝中华的将来,再没有吸毒的羸弱者,也没有为毒品而痛苦的不幸者!」 他一号召,大家都碰碰撞撞,纷纷站起来,举起手裡的酒杯,痛快饮了一杯。 承平早喝了**杯,满脸通红,意气风发,大声说:「诸位,我也要说一句!请诸位与我共饮!我祝我中华,能有越来越多像宣怀风这样的青年!」 众人都叫好,又纷纷倒酒,举杯。 黄玉珊鼓掌笑道:「很好!我头一个赞成!要是中国能有一百个,一千个宣先生,也许就能有一百座,一千座戒毒院,洋人就不能再毒害我们的同胞了!」 便去拿酒杯给自己倒酒。 黄万山在隔壁桌上瞧见,伸着脖子对她说:「女孩子家 第212节 不许喝酒。」 黄玉珊回嘴,「人家为国牺牲都不怕,我为什麽不能为国喝酒?现在民主了,什麽女不女孩子的,我能自己管自己的事。」 说完就喝了一杯,对着自己哥哥盈盈地笑。 黄万山朝她瞪眼,挥了挥手裡的拐杖,作出一副要拿拐杖打她的模样,凶巴巴地警告,「就刚才那一杯,不许再喝了。」 黄玉珊甜甜笑道:「知道了。」 这时,白雪岚吐的那一滩已经被跟班的打扫乾淨。 桌上菜还有不少,酒是一个商人捐助的,管够喝的,大家就着好酒好菜,仍旧吃喝谈笑。 宣怀风为了完成白雪岚佈置的任务,特意四处走动,和大家打招呼,閒閒聊上几句,显得比平日活泼。 这一来,更让人觉得美好可亲。 许多平日因为他的身分和条件,自惭形秽,不敢和他多来往,现在都抓着机会和他攀谈,偏宣怀风待人平等,无论身分高低,财富多寡,他通通一视同仁,从没有一点轻蔑的态度,便更让人为他风度谈吐折服。 只是因为交际的需要,他未免就多喝了两杯。 承平不愧是好朋友,看他两腮殷红,过来到他身边照应。 宣怀风趁便低声问他,「等一下吃完了饭,还准备什麽节目没有?」 承平说:「饭都吃完了,还要什麽节目?不是说好了以节俭简单为宗旨,我就叫人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等一下分发给戒毒院的各位员工,大家坐着聊聊明日工作的事,那就好散了。养足精神,明天好做事。」 宣怀风暗中算一算时间,恐怕给白雪岚打掩护,这麽一点时间不够的,便摇了摇头,说:「这裡的客人,对戒毒院贡献是很大的,以后要是缺了资金物资,也许还要拜託人家。既然下帖子把他们请来了,也不要只吃一顿饭就走,多少饭后有点空馀时间,好在感情上交流交流。我看如今其他地方的开幕式,吃饭后都有一些节目表演的,我们很应该也弄一些,留下个好的开张上的记忆。是我不好,居然疏忽了。」 承平问:「那现在怎麽办?」 宣怀风沉吟着说:「没法子,我献丑吧。」 走到门边,招了招手。 一个在门口警戒的护兵走过来问:「宣副官,有什麽事?」 宣怀风看看左右,不见宋壬踪影,估计是做白雪岚那祕密强盗的同伙去了,心裡微微担心起来。 他知道,白雪岚寻常不会让宋壬离开自己。 现在宋壬离开了自己,可见白雪岚今天要做的事,是很需要人手兵力的。 而且,恐怕这人手兵力,还十分紧张。 否则,也不会把宋壬从自己身边调走了。 那护兵见宣怀风招手把他叫过来,却半晌没做声,疑惑地在宣怀风面前用立正姿势站着,试探着问:「宣副官?」 宣怀风回过神来,对他说:「你坐着汽车,帮我回一趟公馆。和管家说,把我房间裡的那把梵婀铃拿来,管家知道的。」 护兵问:「就是拿一个那什麽铃吗?」 宣怀风说:「就是,只拿那个就好。快点回来,我等着用。」 护兵转身就去了,宣怀风朝大厅那边走,正巧撞见欧阳倩正提着小手提袋往外走。 宣怀风问:「欧阳小姐,到哪裡去?」 欧阳倩也不防迎头遇上了他,笑着说:「我正想找主人家告辞呢,在大厅裡找了好一会,找不到你,居然在这裡碰上了。裡头饭也吃过了,大家等一下都要散的。我下午还有一个书画协会的会议,赶着去参加。」 宣怀风说:「不能多留一会吗?」 欧阳倩说:「真的有会议要开呢,我还是协会裡的一个常务。」 宣怀风要说话,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连忙举手把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 欧阳倩关切地看着他说:「哎呀,宣副官,我看你刚才喝了好几杯,该不是也醉了吧?快坐下来休息。」 宣怀风轻轻把手摇了摇,请她不要声张,浅笑着说:「妳真要走吗?这真不巧。因为我接下来,要献一下丑,给大家表演梵婀铃……」 欧阳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惊喜地说:「居然有这样的事?你怎麽事先一点也没说?你的梵婀铃表演,自从上次的同乐会后,我就再没有福气听过第二遍。」 宣怀风只是微笑。 欧阳倩说:「既然如此,我也顾不上什麽会议了,总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宣怀风澹澹做一个请的手势,欧阳倩便和他一道往裡走。 到了大厅,却见孙副官一脸焦急地走过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你到哪裡去了?总长刚才醒过来,又吐了一遭。」 宣怀风说:「怎麽醉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吃些药?」 孙副官说:「不必吃药,我喂他喝了两口水,他又昏沉沉的睡下了。我看他身上的衣服,弄得很髒,你戒毒院裡有没有什麽乾淨衣服,弄一套让他换上吧。」 宣怀风说:「好,我这就找一套给他。」 转头对欧阳倩说:「对不住,我先照顾了总长。一会就来。」 和孙副官快步往后走廊过去,在杂物房裡找了一套乾淨的大号病服,到了病房,把门关上,宣怀风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掀开一看,被子底下原来是几个枕头,便问孙副官,「总长还没有回来?」 孙副官说:「哪有这样快?我刚才是在窗户裡看见你和欧阳小姐在一块,故意下去在她面前演一演双簧。不然总长一直在房裡,没点声息,容易惹人怀疑。你怎麽样?我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喝酒了?」 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说:「是喝了一点。」 孙副官说:「要是总长没有按时回来,等一下可能还要你压场面的。这玩命的时候,你可不能醉倒。」 宣怀风听他说「玩命」二字,心就怦地一跳,蹙眉问:「到底他今天要去干什麽危险事?这样说一半不说一半,吊在半空,真真急坏人。」 孙副官神祕地浮着唇角,说:「总长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不肯告诉你。我要是洩露机密,夺了他的乐趣,回来他处置我怎麽办?」 宣怀风说:「我现在惊是够惊了,就是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个喜。」 孙副官看他眉宇间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担忧,才低声告诉他说:「总长因为你在医院受了那位展军长的挑衅,临时改变了计划,想多做一道工作,把他的头颅当礼物送给你呢。你就安心等着吧。」 宣怀风眼神霍地一跳。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起门来。 承平敲着门,一边隔着门问:「怀风,欧阳小姐说你等一下要演奏梵婀铃,是不是有这麽回事?要是有,我可要去宣布了。」 宣怀风忙回答说:「是的,我已经叫人拿东西去了。等大家吃过饭,我就来。」 承平说:「还等什麽?饭早吃完了。我先去宣布,你快点来吧。再拖一下,你的观众可要跑光了。」 宣怀风来不及和孙副官再说什麽,只好把被子重新掩饰成白雪岚躺在上面的模样,匆匆去到大厅。 承平果然以主持人的身分,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听说宣怀风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会演奏梵婀铃,但听过的人很少,一知道他要表演,都兴致勃勃,等着要听。 一来是好奇,二来人有群聚的心理,既然都不走,自然也跟着留下来凑热闹。 周老板那一干生意人,看着欧阳倩留下,也都乐得留下,多和会长家的大小姐攀谈几句。 馆子裡的伙计们过来,把残碟空碗收拾起来,再把十来张吃饭桌子一收,大厅顿时空旷起来,众人把椅子拉到靠着四面牆壁的地方,腾出中间空地,叫几个长班,把剪彩时外头那个演讲台上的红地毯搬进来,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表演舞台。 这时,派回公馆的护兵也带着梵婀铃回来了。 大家一看那洋玩意到了,想必接下来就是表演,首先就噼裡啪啦鼓了一阵掌。 黄万山也多喝了两杯,这社会家一喝了酒,就算瘸着一条腿,也未免有些放浪形骸起来,笑着嚷嚷道:「快!快!我等得耳朵都痒了。今天这表演,足够我写一篇小新闻稿的。」 宣怀风的性格,本来是最不想成为众人焦点的,此刻别无他法,心裡牵挂着白雪岚的安危,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把琴匣子打开,取了那把精緻漂亮的梵婀铃出来,一手执着琴弓,先朝周围缓缓鞠躬。 掌声又从四周热烈地响起来。 因为他的外貌和风度,实在是无可挑剔。 宣怀风说:「如此,我就在各位面前献丑了。」 说完,半闭着眼睛,轻轻拉动琴弓,演奏了一段《四季》。 他的神态,是一种极美丽的,彷彿沉浸在音乐中,如泣如诉的陶醉,却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白酒的微醉中,担忧着自己的爱人。 奏完一曲,自然又是掌声雷动。 台下欧阳倩看他的目光,更如春水般缱绻。 不少听众,尤其是那群戒毒院的年轻女护士们,腆着脸大胆地提出请求,「宣副官,你再表演一首吧!」 宣怀风心裡,却只在暗暗计算时间。 也不知道白雪岚要他争取掩护的时间,到底是要掩护到何时? 自己必定要尽量去帮这个忙的。 他顺应听众的要求,又优雅矜持地演奏起来,先后试着拉了《春天》,《鄂尔多斯的玫瑰》等等,几乎把自己会拉的所有曲子,都拉了一遍。 这些其实并不常练,平日裡偶尔要试一试手,也许还会出岔子,此刻肩上负着保护爱人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这股劲是从哪裡找到的,竟一气呵成,没出一点差错,赢得阵阵掌声。 欧阳倩很细心,发觉他脸上似乎有倦色,等他把《小夜曲》表演完了,一边鼓掌,一边走上去说:「宣副官,你是不是累了?一口气表演这麽多首曲子,你歇一歇吧。」 黄玉珊却跑过来问:「宣先生,你表演的都是外国曲子,能不能用梵婀铃表演一首我们中国自己的曲子呢?」 宣怀风抬起头,刚要回答,勐地两声巨响,不知从哪裡传过来。 众人都听见了,露出一点诧异。 忽然有人说:「呀!怎麽听着像枪声!」 大家都很吃惊,赶紧凝神去听。 果然,又立即再传了过来,这次却更厉害了,先是砰砰两响,接着是哒哒哒哒的一串,很密集的,竟然听不出是多少响了。 周老板慌了神,说:「不好!这听起来不是在城外。怎麽城裡也打起枪来了?看这阵仗,情况好像激烈得很,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宣怀风手一颤。 心顿时纠起来了。 后记: 我滴喵呀! 又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啦呀呀呀呀!答应了按时睡觉那只是浮云啊啊啊啊!因为……交稿才是最首要的问题…… 妈咪,原谅我吧,我明天乖乖按时睡觉,乖滴~~ 咳咳,说回正经的啦。 各位读者,看完这一本,大家一定很镇定吧,因为小白是主角啊,大家都知道小白是不可能出什麽大事的,至少不会挂掉啦,哈哈哈哈。 这就是主角不死论! 但是,究竟后续的事情会怎麽发展呢?还是要看第三本啦。 宣怀风和白雪岚的感情,到现在已经算发展到圆满了,真的好想找一个小白当宠物啊,不然,找一隻宣怀风也好呀,那麽体贴,一点都没有刁蛮哦,还会帮爱人脱衣服,解领带,装饭,喂食…… 还擦背哦! 口水~~~~ 弄弄是专门写好小攻,乖小受的亲妈,所以,仁慈的上帝啊,请赐予我一个像我文裡的小攻一样棒的美男吧,阿门! 这一本裡,有写到一些那个时代的黑暗,例如强抢民女啊,希望大家不要反感,其实弄弄已经尽量避免写太黑暗的东西了,不过民国架空文,总要写一点华丽奢靡,也写一点强权黑暗呀,不然就不够真实感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 谢谢大家耐心地等待金玉王朝的成长,等待小白和怀风的成长。 我真的觉得怀风是一隻好小受呀。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这样认为,还是觉得怀风太傲娇,呃,傲娇其实也是一种萌点。 因为怀风本身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清高,非常矜持而高傲的人,他是骨子裡不肯为任何权势屈服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真的爱上小白,有很多事情,怀风是绝对不会做的。 例如,那一场「你先去洗乾淨,然后我¥%@……%¥%」的事,怀风这种害羞小白兔是打死也不会做的呀。 估计怀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帮别人做这种「宁愿挂掉也不会干」的事吧。 嗯,大家明白我在说的是什麽事吗?不明白?咳,请把小飞燕和梨花在飞燕阁碰面,粉蝶姑娘那段大胆言辞后面的那一段,再认真读一遍吧。 《纵横》已经写完第二本,我胆颤心惊地发现,还有很多剧情要写。然后如果我再爆一次,小夜不捏死我,恐龙也会用它的尾巴拍死我,嗷呜,弄小肥猫半夜三更赶完稿子,居然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何其凄凉? 所以,我努力不爆。 握拳,努力! 痛哭流涕,谢谢大家对弄弄的信任,一直坚持把金玉看下来,因为民国风真的太太太难写了,我写完这一部,八成会得民国风恐惧症,九成会年不写民国风…… 不过,总算又完成一本了啦。 以上的后记,好像有点胡言乱语,这是完稿后的兴奋加上凌晨还没睡的神经错乱的综合作用结果,请大家将就着看吧,后记果然是不知所云的。 谢谢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 爱你们~~~~ (下) 第一章 大家正心慌,忽听见外面一阵吵嚷。 大街上行人受惊,都在四处逃散。 大家听那动静不小,越发没了主意,乱哄哄嚷道:「快,快,把门关上!进来了可不得了!」 几个听差赶忙慌手慌脚地去关大门。 客人们都往里头躲,只宣怀风逆着人流,往大门那头挤。 欧阳倩一把拉了他,说:「这种事,让底下人做,何必你来。」 宣怀风说:「我去看看外面到底怎么了。」 欧阳倩说:「别去,子弹可不长眼睛。」 守大门的护兵自打一听见枪声,早把肩上长枪取下来作出戒备的姿态,这时候从大门里钻进来一个,跑到宣怀风面前报告,「宣副官,好些人朝这边来了,好像带着家伙。」 周老板大惊失色,叫道:「了不得!报纸上说南京就有抢匪进城,杀了不少人!我总以为首都必定是安全的,这可怎么办?」 客人们里胆小的女眷一阵惊叫,已有数人惶恐哭起来。 宣怀风知道这时候乱起来,场面无法控制,只作出镇定的模样,说:「首都的治安,也不至于如此,何况我们外头有护兵……」 未说完,就被一阵急剎车的刺耳声音打断。 彷佛几辆开得很快的车,猛然停在了大门外边。 便又一个护兵从外头跑进来,大声报告说:「宣副官,是警察厅的人!」 掩上大半的大门,猛地被人左右推得大开了。 一群人直闯进来,皮靴踏得直响,大半数身上都穿着警服,有拿枪的,有拿警棍的。 警察厅的周厅长亲自领队,到了屋里,脸色很严厉,把手一挥,命令道:「前后所有出口都看守起来,进去逐间房子搜。」 下属们应声,挥棍撩袖往里头去。 宣怀风见这阵势不对,沉喝一声,「拦了!」 他手下只留了几个护兵,人数上比不过警察厅这头,却个个是不怕死的,立即端了枪,指着过来的人。 「站住!」 双方枪忽然一指,两下顿时僵了。 客人们站在宣怀风这一边,一时转不过弯来,个个很是害怕。 宣怀风走向前问:「周厅长,这怎么回事?」 周厅长自问今日是秉公办事来的,当着许多下属,更用力地板着脸,回答说:「城里出了大案,有人看见劫匪往这一带逃了。附近几条街,警察厅已经封锁,全部要搜一搜。宣副官,请你的人让开,别耽搁了工夫。」 宣怀风听了,立即想到不见踪影的白雪岚身上。 心脏骤跳起来。 脸上却不得不十二分从容。 宣怀风说:「正是不想耽搁诸位的工夫。刚才一阵枪响,我们满屋子人都在这里,没见一个匪徒进来。你们进去,也不过白搜查一番,反而碍了事。你若不信,请问问这里的诸位。」 与会之人,原很庆幸来的不是匪徒,而是警察厅的人。 只是这些警察进来时执枪带棍,往各出口去时,还推搡了几位躲闪不及的女眷,行为着实霸道,令人心生不悦。 听宣怀风这样一说,便有人说:「是的。刚才我们一直在这里,没看见什么匪徒。我们都可以作证。」 周厅长听了,脸色也不曾放缓。 若是平时,他大概也就罢了。 但一来,这次出事的是洋人,不查出个结果,上头怪罪下来,责任很大。 二来,自己已经说了要搜,被一个副官顶回去,当着许多人,面子也下不来。 周厅长便把声音沉了,冷冷说:「既然这样,更没什么不能搜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给我进去搜。」 警察厅的人一动,海关总署的护兵手也一动。 卡啦几声。 长枪全上了栓。 宣怀风只说三个字,「不许搜。」 周厅长威胁着问:「宣副官,你这样,是不让我们警察厅做事了?」 他身边一个穿着洋西装的男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似乎是个洋行高级职员的模样,此时帮衬着说:「这戒毒院里面藏了什么,外人看不得?厅长,我看非要彻底搜查才行,保不定就人赃俱获。」 承平回嘴道:「说话别泼脏水。谁里面藏了东西?上百双眼睛瞧着,说了不曾有人进来,我们还骗你不成?这附近许多房子,怎么就捡着我们这里来搜,我们看着像劫匪的同党吗?」 黄玉珊也极愤然,和承平站了一线,大声问:「外头满大街的大烟暗铺,没有人管。戒毒院头一天开张,警察厅就端着枪过来。你们这是抓贼,还是拆台?」 周厅长被人揭了短,更加恼了,「你们要阻碍办公吗?宣副官,这可要对不住了。」 沉着脸,把手往下狠狠一摆。 这手势十分决断,他手下们见了,知道长官是动了真怒,也顾不得忌惮那几个护兵,齐齐地压上去。 正待硬闯。 忽然砰一声! 厅里陡地响了枪,震得众人一阵耳鸣眼花。 周厅长只觉得头顶上猛地罩下一片黑影,大厅上面两盏挂得高高的玻璃罩电灯直坠下来,恰好在他一左一右,砸个精光飞溅,粉身碎骨。 宣怀风受白雪岚嘱托,是绝不肯让警察厅的人闯到后头去的,一见拦不住,不由急了,心里一发狠,竟从腰间枪套里拔了双枪,扬手就射。 他其实左右各打一枪,一共打的是两枪,但两枪不分先后,竟并成一响,同时打断了天花板上吊挂两盏电灯的细铜链子。 这一下鸣枪立威,震慑全场。 枪声余音散后,满大厅呆若木鸡,鸦雀无声。 连欧阳倩看着宣怀风,也是一脸惊讶。 谁也没想到,这宣副官斯斯文文,一派温雅,内里竟是个百步穿杨的硬角色。 宣怀风露了这一手,把手上的枪,往桌子上枪口朝里的一放,话却说得很温和,「我们海关总署和警察厅,一向合作很好。周厅长要办案子,原该配合。只是这戒毒院上头,我们总长花了不少心血。今天才开张,警察厅就要当着这许多客人的面,把它翻个底朝天。明日报纸上注销来,戒毒院闹出这样的笑话,我可不能对总长交代。」 周厅长原本看宣怀风,不过是模样不错,讨了白雪岚欢心的绣花枕头。 此时方知厉害。 他低头一瞄,满地碎玻璃。 再抬眼一扫,桌上两把擦得银光刺目的勃朗宁。 蓦地想起京华楼里,白雪岚唇一勾,一颗子弹不打招呼送进周火脑袋里,那是真真的杀人不眨眼。 难怪这姓宣的能得白雪岚宠爱,原来是一路的邪门角色。 周厅长不由心忖,他随手一下,就打断了那么细的链子,万一硬拧下去,惹出他的邪火,那可不好办。 凭他的枪法,要送一颗「枣子」给自己这脑袋,绝用不着第二枪。 这年头劫匪漫山遍野,洋货抢了就抢了,抓不到人,不过挨几句申斥。 一个警察厅长,家里有四房姨太太,又有花不完的钱,何必冒这个生命的危险。 第214节 这样一想,要办这案子的火热的心,便不由冷了大半。 只是他的身分,又不能太失脸面,姿态上还是保持着强硬,冷冷哼了一声,说:「你对白总长交代,我难道就不用对总理交代?你这样不识大体,若是让白总长知道,只怕他也饶不过你。」 他搬出总理来,自以为对方总要忌惮一分。 岂料宣怀风神色更是平静,缓缓扫了周围一圈,说:「刚才仪式上,我宣怀风说了,为了这戒毒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各位朋友,可都是亲耳听见的。」 这话说得平淡。 但众人结合着他先头的演讲,细咀嚼起来,便不禁动容。 警察厅向卖大烟的收黑钱,那是人人皆知的。 这大案子早不发晚不发,恰恰挑了戒毒院开张的时候发作;那群劫匪,近不逃远不逃,偏就长了眼睛似的,向着戒毒院这一带逃。 这也太巧了! 不少人便恍然大悟。 黄万山被栽赃进过监狱,还打断一条腿,算是吃过警察的大亏,在一边伸脖子插嘴,「怀风,你索性把白总长请出来,请这一位直接和白总长交涉交涉吧。」 周厅长这才知道,白雪岚那杀星原来就在戒毒院里,暗下心惊。 宣怀风淡淡道:「总长正在后头休息,何必非打扰他?他醉成那样,只怕请了来,一时半会也理不得事。」 欧阳倩瞧周厅长的声气,估量他已有缓和,只是下不得台阶,便走了出来,微笑着说:「你们二位,也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才起这场争执,可谓是一心为公,不肯苟且了。周厅长,你别见怪,我也主动做宣副官的一名支持者,向你作证,这里只有参加开张仪式的各位清白人,并没有一个匪徒。」 周厅长和她父亲是素识,也趁着这机会,把脸色稍稍放缓了,摇着头叹气,问:「欧阳小姐,难道妳也要加入这阻碍警察厅办事的一员吗?只怕令尊不会同意。」 欧阳倩说:「这可是个大罪名,我不敢担。我是受邀请,过来参加这庆祝开张的仪式。依我看,一个地方的开张仪式,是很重要的。我们中国人办事,不就讲究个吉利彩头吗?」 周厅长点了点头,说:「那是。」 欧阳倩便嫣然一笑,说:「所以宣副官这样生气,我很体谅他的心情。警察厅抓人,也要讲证据。若说我一个人的话,不足为凭,再请上几个证人,难道还不够?两位实在不必闹成这个不好意思的局面。周老板,要是麻烦你也做一个证,你肯不肯?」 转头向着人群,问了一声。 人群里顿时有人回答:「这有什么不肯,我这两个钟头都待在这里,就一个准人证。」 黄万山不肯失去这机会,也赶紧添进来说:「也算我一个。」 欧阳倩朝他一笑,说:「多谢了。」 转回头来,对周厅长说:「我们这些人,总不至于合起伙骗人。」 剑拔弩张的场面,有她这样盈盈笑语地兜转几句,立即缓和了不少。 宣怀风也看出周厅长态度已大有改变,略一踌躇,打个手势,要护兵们把枪口垂下。 警察厅的人见对方枪口不再对准自己,也就松了劲,各自往后退开几步,把脸偏向周厅长,等着上司发话。 宣怀风说:「周厅长,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也请喝一杯开张酒。」 旁边早有机警的人,斟了一杯酒送过来。 宣怀风亲自端了,送到周厅长跟前,大大方方地道:「刚才迫不得已,是我得罪了。过几日,总归要到府上亲自请罪的。」 态度很是诚恳。 周厅长得回这个面子,也强硬不下去了,只说:「宣副官,你家白总长的面子算是保住了,我这头天大的案子还是要办的,哪有心思喝酒。」 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忌惮着白雪岚,接过杯子,意思着饮了一口。 放下杯子,重重说了一声,「走吧!」 领着一群下属出了戒毒院大门。 那穿西装的洋行职员仍是不甘心,到了门外,嘀咕着说:「您要搜,他们偏拦着,不是有鬼是什么。我看这些人也是一伙儿的。」 周厅长差点一巴掌盖他脸上,霍地转过头骂道:「一伙儿的?这么多有家产的商绅名流,连着欧阳会长家的小姐,都是劫匪?不懂就他妈的少撺掇!查特斯洋行被抢,你们大兴洋行瞎掺和什么?」 那洋行职员在行里刚刚当上经理,做事还不如何老练,挨了骂,不知道缩头,反而辩嘴说:「我们大兴洋行里,有查特斯先生的股份。」 周厅长说:「林奇骏和海关总署的过节,你当我不知道。我问你,你刚才斩钉截铁说看见抢匪往戒毒院里去了,说的是不是实话?」 那人说:「怎么不是实话?我瞧见就是这方向。」 周厅长冷笑道:「我看未必。你们是早知道今天戒毒院开张,倒把我们警察厅当枪使。你们这些喝洋墨水的,自以为很聪明吗?我仔细想一想,你倒很可能和抢匪是一伙,不然,怎么故意把我们引到戒毒院去?只怕是为了调虎离山。不行,必须好好审一审。」 那职员顿时脸色发白,嗫嚅说:「您这可是冤枉我了。」 周厅长也不往下听,说:「冤枉不冤枉,审明白就知道了。抓起来。」 左右的人也不顾人喊冤,立即按住他,两手反扭在背后,拿手铐铐了。 周厅长又命令,「封着街头街尾,继续搜查。城门封了吗?」 他副官答道:「已经通知下去,各城门都关闭了,除了有政府批准公文的六国会谈代表,谁也不能进出。」 这时,一辆车窗上插着警察厅小旗的车子风雷电掣地开来,吱地踩着急剎车停下。 车上跳下来一个警察,跑到周厅长面前边敬礼边喘着气说:「长官,不好了,城东梧桐里一带,百来个广东军的大兵拿着枪上街,四处搜抓抢了查特斯洋行的劫匪。他们凶狠得很,已经和巡捕房的人起了冲突。」 周厅长神色大变,追问道:「这和广东军又有什么干系?」 那警察说:「闹不清,像是说查特斯洋行被抢时,他们一个军长恰好经过,中了流弹。那些土佬兵要给他们长官报仇。」 周厅长骂道:「混账!他们当这里是广东,光天化日的带枪闹事,眼里还有警察厅吗?立即把两个警备队调过去,必须给我弹压住!」 ◇◆◇ 戒毒院的大厅内的客人们,虽见警察厅的人撤了,但因为外头响过枪声,怕不安全,暂且都留着未走。 只是经过刚才一场闹剧,满地碎玻璃的狼藉,若说按照原先的庆祝计划,继续去请宣副官拉梵婀铃,实现欢乐的气氛,那决然是不实际的事。 大家既不能走,又不能欢乐,只能三三两两站成一堆,窃窃私语地熬着时光。 宣怀风心里悬挂着白雪岚,但肩上担着任务,这大厅便如同他的战场,白雪岚未出现前,自己是要坚守的。 谁又知道警察厅的人走了,还有没有别的人再闯进来。 他一边派护兵到外面打听情况,一边桩子似的定在大厅里,眼光四下扫射。 偏生欧阳倩走了来,主动和他站了一处。 宣怀风便向她说:「刚才可真要多谢妳。」 欧阳倩正色道:「多谢倒不必。我却是要提出要求,请你向我做出补偿。」 宣怀风问:「补偿什么呢?」 欧阳倩说:「那忽然的一声枪响,几乎把人家都聋了,现在耳朵还在痛呢。」 宣怀风大为愧疚,说:「是的。当时太紧急,我一下冲动了。很对不住。」 欧阳倩很严肃的脸,忽然露出一点俏皮的笑来,明眸浅斜,睐他一眼,低声说:「和你开一句玩笑,你就认真要说对不住吗?那我反而要向你道歉了。因为我总以为,你我彼此已经是不错的朋友,足以有资格和你开这样小小的玩笑。」 这一句话,寻常懂得交际的人,是很容易接续的,不过立即恭维起来,讨小姐的欢心。 宣怀风却十足地窘迫。 不但没接上一句讨好的话,反是一阵紧张,连脸颊也微红起来。 欧阳倩见他如此,心里便有些埋怨他不识趣。 再深一想,又觉得他和寻常的公子哥儿、享乐贵族不同,这样的表现,不正说明他在男女交往上的纯洁吗? 如此一来,反而更生了一分欢喜。 露齿笑道:「你刚才那一枪,打得十分威风。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宣怀风说:「也不算什么本事。」 承平请客人们站到一旁,指挥听差拿扫帚打扫地板上的吊灯碎片,免得有人不小心踩着,或许会滑倒。 扫帚一动,玻璃碎片滑过大厅地砖,发出细微的刺耳的声音。 忽然一个人笑道:「怎么,钻了孙猴子来大闹天宫吗?连灯都打了下来。」 客厅里大家都是低着声音说话,这人笑得爽朗明快,顿时全厅都听见了,纷纷回过头。 宣怀风听见那声音,早有一股喜悦直从心窝涌了出来,对正与他说话的欧阳倩匆匆说了一声「失陪」,转身就往走廊的入口脚下生风地迎过去,故意让人听见地问:「总长,你头不晕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白雪岚说:「现在舒服多了。我平日酒量很好的,只是今天喝得急了点。你应该拦着我一下的。」 宣怀风说:「我开头怎么拦你来着,你喝醉了,哪里肯听我的劝告。」 他嘴上分辩着,眼睛盯在白雪岚脸上,直透出一股喜洋洋的热情。 白雪岚和他目光一触,几乎想伸手去摸他的脸。 勉强忍住了。 两人走回大厅,自然有不少人围上来慰问,白雪岚只说喝醉了睡了一觉,看了那几个正弯腰打扫残渣的听差一眼,问怎么了。 宣怀风便把警察厅来过一番的事大略讲了,说:「他们实在要闯,我没法子,只得对天打了两枪,算做个最后的警告。」 黄玉珊啧啧赞道:「宣先生的枪法,真是神乎其技,比电影上的神枪手还厉害。」 白雪岚含笑听在耳里。 他是今天的主人翁,在他酒醉休息时,竟发生了这样惊人的大事,也必须做点表态,便用他极随和优雅的轻松样子,着实安抚了客人们几句,又对客人们适才挺身而出,为戒毒院作证的勇敢,表示感谢。 周老板适才吓得面无人色,这时慷慨地答道:「戒毒院的大日子,怎么能这样搅和。我们既然在场,这种行为,是绝不能容忍的。」 他身边几位客人,也纷纷表示对他说的话赞同。< 第215节 br/> 白雪岚嘉许地点头,目光不住地往四处射着,有意无意,便在宣怀风身上停上一停。 倒把宣怀风看得不自在,随着白雪岚扫来扫去的视线,皮肤内里一阵一阵地发热 等外头街道上稍微平静,护兵们过来报告,说警察厅虽然封了道路,但孙副官已经做好沟通,这里参加开幕仪式的客人,都是可以离开的了。 众人急着回家,一起告辞,很快就散了。 海关总署的几辆汽车开过来,护兵们上前后的汽车,白雪岚和宣怀风坐了中间那辆林肯牌汽车。 两人总算得了禾幺.处的机会。 宣怀风在车厢里低声问:「外面打那一阵子枪,是你干的吗?」 白雪岚笑着反问:「不是我,又会是谁呢?」 宣怀风说:「警察厅的说要抓劫匪,你劫了什么?」 白雪岚说:「劫人兼劫货。你别问了,过来。」 宣怀风问:「过来做什么?」 白雪岚说:「当然是劫色。」 他露出暧昧的笑来,把手搭着宣怀风的项颈,用力一勾。 宣怀风猛地倒在他怀里,正想骂他,却看见头顶上白雪岚的脸,眉头蓦地抽得紧了一紧。 宣怀风惊讶地问:「我撞到你哪里了吗?」 白雪岚说:「没什么。」 宣怀风翻坐起来,转身去摸他身上,愣了一下,把他外套上的扣子解了,左右打开。 抽了一口气。 白衬衣下面,右边腰上有着包扎。 显然是临急包的,纱布随便绕了几圈,尾端打个死结。 鲜血透着纱布渗到外面,覆在纱布上的白色衬衣,也沾了星点血迹。 宣怀风盯着那纱布、那血色,一颗心痛得直缩起来,急着要找药箱,一想是在汽车上,想伸手去抚,又怕弄伤了白雪岚。 顷刻之间,竟是相当无助。 白雪岚倒怕看他这样子,忙笑道:「你别被这假象骗住,子弹只是擦过,掉了一点皮。宋壬那东西,偏婆婆妈妈的要包扎成这样。」 宣怀风说:「你受了伤,怎么还不早说。」 白雪岚说:「我还没说,你就主动搜查出来了。」 宣怀风说:「你总不该这样。身上流着血,怎么还在戒毒院做那么一阵子交际?今天的行动,你事先一个字也不和我说。」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认罪似的说:「是我独断独行。你要骂就骂吧。」 这以退为进,向来是击中宣怀风软肋的。 果然,宣怀风便说:「你现下受了伤,我怎么能骂你。疼不疼?这包扎不行,赶紧到医院去吧。」 白雪岚一把抓着他的手,拉过来,用唇瓣蹭着他手背,笑着说:「全城都在戒严抓劫匪,你把我带着枪伤往医院一送,那我可就百口莫辩了。」 宣怀风也是关心则乱。 话一出口,已经知道是不能送医院的。 宣怀风并不掩饰他的担忧,急急想了片刻,努力镇定地和白雪岚商量,「你这身上的伤,要是让人拿住,简直就是一项罪证。这样一来,也只能在公馆里养伤,把这件事秘密地办理起来。不知道你是否有信得过的医生,若有,请他上门,为你做治疗。要是一时找不到嘴巴严实的……我们便买了药品和医疗上的专业书来,自力更生吧。幸好我也是受过伤的,那些护士消毒的程度,我大致也记得。」 白雪岚扬着唇角说:「这很妥当。我现在,就靠你的保护了。」 竟有几分讨到便宜似的得意。 宣怀风看他笑,生出一肚子的闷气,悻悻道:「我看你受了伤,反而倒很高兴似的。这真是可恶至极。」 此时,身子感受到惯性,微微往前一倾。 汽车已经在公馆门口停下了。 宣怀风知道大门处人多眼杂,赶紧在车厢里帮白雪岚把外套钮扣重新扣整齐,自己先下车,给白雪岚拉车门,不忘叮嘱着,「总长,小心。」 白雪岚受到这种稀罕的待遇,当然是很享受的。 竟至于,对今天展露昭送给自己的这一颗子弹,生出两分感谢来了。 第三章 入了屋,宣怀风把旁人使唤走,要白雪岚躺床上去。 白雪岚在床边坐下,弯腰去解皮靴,宣怀风忙止住他,说,「这个时候,你还弯腰吗?别压到伤口,等我来罢。」 伏身把白雪岚皮靴脱了,并做一双,整齐地脚尖朝外放在床下。 扶白雪岚躺好,给他整理枕头。 忽然又转身走开去。 白雪岚在床上转头,看他走来走去,眼睛随着他的背影四处转,不禁问,「你找什么?」 宣怀风问,「从前你肩膀受伤,看过急救箱的,是搁哪里了?」 白雪岚说,「不在这,你到隔壁屋子的柜里找找。」 宣怀风立即去了,不一会,提着一个铝面上画了一个红十字的外国箱子进来,把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一看,转头对白雪岚说,「这里头东西很齐全,瞧着倒像你早预料着有这么一天似的。」 白雪岚微笑道,「我想事情这样周全,是不是该得一点表扬?」 宣怀风反问他,「你要是一个周全的人,那请问肚子上那流血的伤口,是怎么得来的呢?」 话一出口,便暗暗后悔。 对着一个受伤的人,是不该说这种刻薄的话的。 宣怀风便沉默下来,把心思转而用在急救箱上,所幸这外国的医疗箱子十分不错,各个瓶子上,都有着英文的小标签。 另外有一本薄薄的印刷书,在箱夹里压得起了褶皱,不过对阅读无损,也是英文的,写着基本使用注意诸事。 宣怀风匆匆翻了一下,默默和他受伤时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一一对照,似乎很符合得上,算是勉强有了一分把握。 他把说明书放在一旁,脱了外面的军装,把白衬衣袖子翻到手肘上方。 然后把白雪岚衣服左右解开,对着腹部那渗血的一大团纱布,先就深深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躺着任他发落,只管微笑。 宣怀风不由气愤起来,又不能不压着火气,对他说,「这个样子,还不足以令你反省一下吗?好好一个政府官员,为着什么要躲在角落里,接受不正式的治疗。」 白雪岚说,「你尽管治疗吧。我对你很放心。」 宣怀风说,「子弹真的不在里面?如果留在里面,是必须取出来的,这个我可不会。」 白雪岚问,「我骗着你,让自己身体受苦做什么?难道我自己不晓得疼。」 宣怀风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很生气,闷闷地说,「但愿你晓得。」 取过剪刀来,先把捆在白雪岚身上,沾着血和灰的纱布从中间剪断。揭开纱布时,因血凝固在纱上,沾着肉皮,少不了会有些扯动,白雪岚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宣怀风猛地停了动作,忙问,「弄疼了?」 手捏着那纱布,像握着拔了撞针的手榴弹般,一动也不敢动。 白雪岚说,「我好得很,你只管做你的。」 宣怀风却犹豫起来,低头想了想,皱着眉说,「不行。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这样胡涂料理,是会出人命的。还是找个在行的人。外人怕泄露消息,宋壬你总该信得过,他打仗受过伤,比我有经验,怎么他还没回来?」 白雪岚嘴角懒洋洋地勾着,说,「别提了,这伤口原就是他给我包的,你瞧他这经验怎么样?再则他也不会太快回来,外面还有事,必须让他料理。」 宣怀风问,「你留他看守你抢劫的贼赃吗?不错,这件事交给他办,比别人都妥当。」 白雪岚笑得很迷人,夸他说,「宝贝,你越来越得人意了。你从前骂我是强盗,怎猜到今天我们成一窝子匪了,一边卿卿我我地疗伤,一边商量窝藏贼赃。这可不就是苦尽甘来吗?」 对他这番揶揄谈笑,宣怀风大感吃不消,涨红了脸说,「你中了枪,脑子都胡涂了,少说两句少出丑。」 浓密的睫毛往下垂,一心一意帮白雪岚换纱布。 白雪岚逗他说话,他只不肯接口。 宣怀风担心把伤者弄疼,动作格外轻柔,连呼吸都不自觉屏着,好不容易,把染血的旧纱布在伤口附近小心剥离,露出血糊糊的伤口来。 他拿镊子夹了一块棉花,打开酒精玻璃瓶,沾了一点酒精,靠近了点,轻轻擦皮肉上附着的沙粒。 擦了两三下,抬起眼往白雪岚脸上一扫,问,「怎么你忽然不说话呢?」 白雪岚说,「没人理,我何必没意思地唱独角戏?」 宣怀风冷冷道,「在我面前,为什么还要这样逞强?我也不是没被人往伤口上擦过酒精,难道不知道那个痛苦?偏你要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白雪岚苦笑道,「我说你干嘛绷着一张脸,原来是气我没有呼天抢地地叫疼。但我就算叫疼,你又能做什么补救的事?难道你还要冲到医院里,给我买两支吗啡来?这节骨眼去找吗啡,那是主动给警察厅送嫌疑的行为了。我不如索性忍耐一点,反正也不至于痛死人。」 宣怀风没说话。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颗心似乎在沸水里煮着,因为正帮白雪岚清理伤口,又十二万分怕自己拿镊子的手发抖。 眼眶一阵一阵地微微发着热。 究竟是怎么用酒精把伤口消了毒,怎么用干净纱布包扎,竟是迷迷糊糊一路做好了,但记忆竟不太清楚。 事毕,宣怀风把急救箱收拾好合上,放在随时拿得到的暗处,将换下的带血纱布拿报纸包起来,思忖着等一下要亲自拿去烧了,免得惹出事故。 自己去浴室拿肥皂洗了满满酒精味的手,出来之后,站着发了一会呆,又转身往后面大柜子走过去。 白雪岚在床上叫着他问,「你又干什么去?坐下来歇一下,不然我要下床拿你了。」 宣怀风说,「你正盖着的被单,有几天没换了,上面不知道多少细菌。我给你换一床干净的吧,要不,感染了怎么办?」 白雪岚说,「换床单,叫哪个听差不行,一定要亲自做?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你过来。」 宣怀风问,「过来干什么?你伤口疼吗?反正我也找不到吗啡,帮不上忙。」 白雪岚猛地一怔,不料宣怀风把这开玩笑的话记住了,忙要温柔解释两句,忽然又改变了策略,不但不道歉,反而故意板起脸,发脾气地说,「好罢,我受着伤,你就这样让我受气。你受伤的时 第216节 候,我是这样对你的?」 宣怀风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白雪岚说,「真是存心气死人,你倒来问我?当初在医院时,我怎么时时刻刻地抱着你,安慰你,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算白抛了这一片心。」 他满口里心灰意冷地说着,眼角牢牢窥着宣怀风一举一动,两只膝盖在被子下面微微弯着。 预备宣怀风万一反应起来,愤怒地转身走了,他好跳下床去追回来。 宣怀风却不曾走,受他这一番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站在原地只是浑身颤抖。 过了片刻,那身子不再颤了,脸色倒渐渐苍白起来。 露出一丝愧色。 着实犹豫了一会,竟垂着头向床边走来,在床前略站一站,迟疑地上了床。 宣怀风低声问,「这样可以吗?」 伸出两只手,把白雪岚虚虚抱了。 白雪岚满足得几乎笑出来,又怕一笑出来,非真的把宣怀风气坏不可,百般强忍着没露出一丝得意,低声哼道,「我身上没一点力气,你借我靠一靠。」 宣怀风信以为真,果然又主动靠近了,让白雪岚把肩膀抵在自己身上。 一只手绕到前面,像帮白雪岚顺气一般,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白雪岚的胸口,小心地问,「这样,好些吗?」 白雪岚被他抚得心脏狂跳,几乎呻吟起来。 越发把头偏着,往后挨在宣怀风颈窝里,带点央求的语气说,「你也亲我一下吧。」 宣怀风心里小鹿似的一撞,竟有点气息不稳。 想起抱着的是一个伤员,自己此时的思想,实在算不上光明正大,不由惭愧得浑身发烫。 因为这一分羞愧的内疚,对白雪岚的要求,便十分顺从。 低下头把唇往白雪岚脸庞轻轻一送,亲了一下。 白雪岚眯起眼睛,悠悠叹道,「呀,好像这疼得轻一点了。你再往嘴上对着亲一亲,我看有没有疗效。」 宣怀风猜到他多半是在捉弄自己,不过这般情景,也不在意让他捉弄一下。 转移一点注意力,可以忘却少许身体上的疼痛,也是很好的。 宣怀风便又默默地,唇对着唇,亲了亲。 白雪岚和他接吻,是绝不肯蜻蜓点水完事的,唇贴在一处,舌头殷勤往中间撬,宣怀风知道他的意思,唇瓣轻轻打开,让他自由地钻了进来,彼此吸吮纠缠,用力吸得舌尖微微发痛。 耳边响起令人脸红的啧啧声。 正吻得忘乎所以,门外忽然有人叫着问,「总长在里头吗?」 宣怀风吓得一下子睁开眼,白雪岚怕他跑掉,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痛痛快快地吻够了,挪开脸朝外头骂道,「谁这么不长眼?有话不进来当面说,在外头大嗓门地乱嚷,这是公馆里的规矩?不想干这份事了是不是?」 外面那听差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委委屈屈地说,「总长,门在里头锁了。是白总理府邸打过来电话,有要紧公务,不能耽搁。」 宣怀风说,「是了,刚才给你换药,我锁的门。」 他忙下床,随手把身上压得发皱的白衬衣整了整,一边去开门,才发现门口那听差原来是傅三,怪不得声音听着熟。 宣怀风问,「白总理府的电话,是等候着要去接的吗?」 傅三说,「不用接,电话已经挂了,语气严厉得很。留下的话,说要总长去总理那里开一个什么会议,必须立即去的。」 他紧张地往门缝里瞥一眼,对宣怀风低声下气地说,「您看,这锁了门,别人都知道过来打扰是要挨骂,管家自己不来,硬把这事派我来做。宣副官,总长发火了呢,您帮我说两句好话。我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一份差事。」 宣怀风点头说,「知道了,你去吧,不至于就没了你的差事的。」 打发了傅三,他回房里去。 白雪岚问什么事。 宣怀风照实说了,估计着道,「这样紧急开会,大概和今天城里的案子有关。」 白雪岚说,「那当然,眼看六方会谈就要开了,这可是生娃娃的关口,抽了当娘的一嘴巴。」 宣怀风瞅他一眼。 白雪岚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说,「我知道,你又想教训人了。这不是时候,我先去开会,回来再听宣副官你训导。」 说着踢开被子,挪脚下床。 宣怀风说,「你这带着伤,能不去吗?」 白雪岚道,「就是带着伤,才必须去,不然怎么掩人耳目呢?」 宣怀风见他要弯腰拾皮靴,走过去,蹲在他脚边帮他穿了,又给他拿一套干净衬衣外套出来,伺候他换上,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孙副官说你今天要杀展露昭,你真的去了?」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打是打中了,不知道死透了没有。这家伙挺够意思,人都倒下去了,还抬手甩了一枪。要不,我也没机会享受你的私人护理。」 想到姓展的到了黄泉,知道他和宣怀风借这枪伤,反而实行了甜蜜的相处,只怕要气得活过来。 不由一笑。 宣怀风帮他换好衣服,拉铃叫人备车,始终放心不下,要白雪岚在自己面前走了几步,再三地观察,倒是真和平日一样威风利落,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 他提出要陪白雪岚一起去总理府。 白雪岚说,「不必了,这是过去开会,又不是去刀山火海。这时候,我还需要你在公馆里坐镇。」 宣怀风不想逆他的意思,答应了。 就陪白雪岚走到大门。 出去的路上,白雪岚叫着遇上的听差问,「知道孙副官回来没有?」 听差说,「刚才有一辆公馆的汽车回来,看见是孙副官下来。他现在大概在他的房里,要去叫他来吗?」 白雪岚说,「不用了,我就白问一下。」 门口已经准备好了他常坐的那辆林肯汽车。 宣怀风把他送上车,看着汽车远远去了,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公馆。 第四章 原来因为这件大案,其他人诸如警察厅长、外交部长等官员,也一并接到开会的通知,匆匆赶来了。 大家坐在一楼会议厅,都作出一脸的沉重。 白总理已说了一番言辞恳切,痛心疾首的讲话,问下属们道,「诸位都是政府能员,遇到这样的事,只能依仗诸位,我们是务必要同舟共济的。有什么意见,请畅所欲言,现在我是不管别的,只要先把事情解决了为先。」 众人一阵沉默,彼此相顾,又有不少人,把目光默默投到警察厅长身上。 周厅长不得不开口,声音很沉地说,「鄙人的心情,和总理的心情,完全一致。现在看来,别的话都是多余,最要紧是集中起政府的力量来,其一,是要严惩匪徒,其二,是要把被抢的货和人都解救出来。为完成这两件事,周某是要用全力去执行的。」 外交部长忧心忡忡道,「周厅长所言,两条都切中要害。但依外交上来看,最要紧的是解救人货。货就算了,洋行被抢的那批印度绸,还有打坏的几辆汽车,大不了本人一力承担,从外交部经费里划出部分,对洋人赔偿。可那位被绑架的查特斯先生,不但是查特斯洋行的老板,更是英国大使,戴恩先生的亲属。要是不能平安解救回来,恐怕要酿成国际上的外交事件。务必慎重,务必慎重。」 白总理也正为这个发愁,问,「关于此事,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大家商议。」 目光扫了全场一圈,最后,还是停在周厅长脸上。 周厅长只得又站起来,将目前警察厅种种部署,说了一遍。 末了,硬着头皮说,「全城已经戒严,周某可以拍胸脯保证,警察厅对各处的盘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至于劫匪,他们没有当场把人杀死,反而是绑架,估计是准备要赎金的。这方面,万一得到了人质的消息,到底是做解救的行动,还是给赎金,就要看政府和查特斯家的裁夺了。」 外交部长对最后一句话,显得有点不满意,提出来说,「怎么还要裁夺?人质平安是最要紧的,本人代表外交部,要求警察厅务必慎重,必须以人质平安为先。」 周厅长说,「我们当然以人质为先,不过这群绑匪,极端凶残,也不知道……」 还正在说,会议室门被人推开了。 白雪岚穿着海关总署的军装,踏着漆黑光亮的长膝马靴,向白总理和大家低声打了一个招呼,找了个空位置,落落大方地坐下。 白总理瞪着他,一脸地不高兴,当着众人问,「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政府里出了重大的事,你就这样不经心吗?」 白雪岚刚刚坐下,见堂兄要拿自己发作,忙站起来,垂着手,正色道,「我不敢这样。来得迟了,是因为正在办戒毒院的事务。总理也知道,今天是开张的日子,我大半天功夫都在戒毒院里忙。」 白总理听他这样一说,才想起来,戒毒院今天开幕,这公文还是自己批注过的。 他最近在山东老家和六方会谈上很关心,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只他因为白雪岚是自己堂弟,在众多下属面前,越发要做出不肯护短,公事公办的模样,冷冷地哼一声,对白雪岚责备道,「我当然知道戒毒院今天开张,但你既然说自己在戒毒院,更应该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事。警察厅报告,劫匪抢洋行后四下逃跑,好像离戒毒院就没隔几条街。你人在事发地附近,又是政府官员,你做了一些协助追捕的措施没有?我是不满意,你连这点警惕都没有。」 白雪岚站得笔直,俯首帖耳听了一通教训,等白总理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案子发的时候,我也听到枪声。当时没有出去帮忙,是因为在场参加开幕的客人,还有许多在戒毒院里,不少还是社会上有名望的人士。本着我的想法,当然是要先把客人和戒毒院保护好。当时警察厅就已经把路封了,外面情形很乱,海关总署的人忽然掺和进去,我看反而帮倒忙。所以也没叫人出去帮忙。」 他解释了这几句,白总理的脸色已经渐渐缓和了。 正想叫他坐下,继续商议。 白雪岚话锋一转,忽然说,「不过倒是后来,周厅长搜到戒毒院来了。」 周厅长就坐在会议桌对面,闻言脸色蓦地一白。 白总理回过头来看周厅长,惊讶地问,「有这回事?」 周厅长额头冒出冷汗来,抓着警帽,正要欠身起来解释。 白雪岚截在他话头前面,笑着说,「周厅长要搜戒毒院时,我就在戒毒院里,听到消息赶到前厅,客人们又说警察厅的人刚刚来过,已经走了。有人说周厅长这样,未免太不给海关总署面子,我当场就驳了回去。在我看来,警察厅这次的反应,没有官僚作风,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第217节 ,对着戒毒院,也是一视同仁,白某瞧着,是十分的钦佩。」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 只说「要搜」,却没有说最后没有搜。 只说「来过」,却没有说搜过。 说得看似清楚,其实含含糊糊。 周厅长心里一片惊惶,哪里能把这一个两个字的漏洞听得明白,以为白雪岚是来告御状的,便满脑子组织文字,要对白总理解释他并没有狂妄自大,也并没有擅自搜查戒毒院,充其量不过进了戒毒院的大厅。 但就算他带人进了戒毒院大厅,也只是因为办案的需要。 何况,他只留了片刻,弄清楚情况,就退回来了。 并无大错。 好不容易,组织好了一篇分辩的文字,却听见白雪岚后半段话,忽然拐个大弯,给他唱了一篇颂歌。 原来他搜查戒毒院这一个举动,倒忽然成了不避嫌疑,公正不阿的榜样了。 话出自白雪岚之口,入白总理的耳。 周厅长受宠若惊之下,额头的冷汗,俱变了热汗,肚子里那篇义正辞严的演讲稿,顿时抛到脑后,索性含含糊糊,谦逊了几句,拿出严肃的态度,对白雪岚说,「白总长,周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为了抓住犯人,戒毒院附近几条街的房子,一一都要彻底搜查,正是因为戒毒院牵涉着海关总署,周某不得不更为谨慎,这才亲自带人上门,公事公办。多有得罪,还请白总长谅解一二为是。」 白雪岚回答得十分友善,说,「哪里的话,我其实恨不得这样搜一搜。岂不是像书上说的,去一去嫌疑?」 周厅长说,「正是,正是。」 白雪岚问,「那我们戒毒院的嫌疑,如今算是去了?」 周厅长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 正想再说两句漂亮话,那一头白总理一摆手,说,「区区一个戒毒院,搜了就搜了,你们警察厅和海关总署做事,以后这样商量着协办,我看很好。现在问题不在这上头,都坐下,继续商量正事。」 于是大家坐回位置,把抓捕绑匪的事,又各自发表了一篇意见。 在座诸公,多数并非稽案能手,又能拿出什么当即可行的方案来,不外乎感叹世风不再,盗匪流窜,寄望于警察厅尽快破案,如有需要,各署必定尽量配合。 教育部的廖部长倒是提出,劫匪猖獗,和道德人心有关,政府办的各级学校,很有必要再开一门约束学生道德的古文课,把《烈女传》和《二十四孝》等文,一并列入课本。 只是教育部正缺着经费。 白总理气不打一处来,把烟斗往桌上一放,冷笑着说,「要是这件事解决不好,搞砸了六方会谈,且别说教育部经费,连我等众人,明年都不知道待在哪里呢。你要是能拿出一个主意来,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你要多少经费,只管提交公文上来。」 廖部长被说得不敢抬头,身子缩到椅子里。 众人正一筹莫展,何秘书走进会议室,在白总理耳边说了一句。 白总理皱眉说,「不是两个钟头前才打过电话吗?怎么又打来了?」 何秘书小声答道,「这次打电话的,不是英国大使本人,而是英国大使的夫人。她是安杰尔·查特斯的亲姐姐,自己的弟弟被绑架,可见她是心急如焚的。这个电话,总理倒不可不接,要是她悲愤之下,对她的丈夫施加影响,恐怕又是一番麻烦。」 白总理说,「你说得不错。」 便站起来,对众人说,「诸位且坐一坐,集思广益。我先处理一件急事。」 领着何秘书出了会议室,去二楼书房接了电话,把那位焦急不安的大使夫人,以国民总理的身份,好好安慰一番。 再三保证,必定将她弟弟安全解救回来,姐弟重逢。 说得背脊上冒汗,总算把电话挂了。 白总理想起楼下还在继续开会,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出书房。 在楼梯上,刚好遇到张秘书正踏着黑皮鞋,咚咚地快步往上走。 他见是白总理,忙站住,叫了一声,「总理。」 白总理问,「怎么这么急?又有什么事吗?我已经一头的烦恼,千万不要再来什么了不得的坏消息。」 张秘书说,「是有一个坏消息,不过不算了不得。刚才打听过总理在开重要会议,事情很多。我琢磨着,不如我先处理一下,晚些报告上来,也许总理不见得会责怪。」 白总理问,「是什么事?」 张秘书说,「就是有两个卫兵,原本今天晚上是他们执勤的。不料忽然被几个蒙脸人,闯进他们住处,臭打了一顿,现在连床都下不来。所以卫兵队长报告上来,今晚总理府的执勤名单,需得更改一下,另把两个卫兵调动上来顶替。」 总理府因为是重要地方,看守方面,立了很严格的规定。 涉及到卫兵更改执勤时间,也需要经过盖章的正式手续。 政府的作风虽然官僚,但这关系到总理的安全,是绝不敢掉以轻心的。 白总理点了点头,说,「这件小事,你去办吧。」 张秘书走了几步,忽然又听见白总理在后面叫他停一停,思忖着说,「张秘书,挨打的那两个卫兵,叫什么名字?」 张秘书便说了两个名字。 白总理嘴里把这两个名字念了一念,记得不大清爽,对张秘书说,「我事情多,倒忘了这两个人常常是看守哪个位置的。他们最近的执勤表,你手上有没有?」 张秘书说,「有的,卫兵队长交了一份上来。这执勤的分派,一个月来都是照此安排。」 说着,便从手上的一迭文件里,抽了一张出来,交给白总理。 他瞧着白总理的脸色,略有些变化,试探着问,「总理,是有哪里不妥吗?」 白总理胸膛起伏着,半晌才说,「你仍旧办你的事去罢。」 把那张文件还给张秘书,转头就下了楼,脚步声很重。 白总理回到会议室,又听了一会众人的讨论,最后沉声说,「与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谈些不着边际的话,还不如做点实在事。这事的责任,还是要落在警察厅身上,周厅长要尽全力去办。至于外交上,城中现有许多代表已经抵达,徐部长多周旋周旋。至于本人,也会尽本人的责任。还是那一句老话,大家同舟共济吧。」 至此,就算散了会。 大家看白总理回到会议室后,那难看的脸色,想必是刚才接电话受了一番气,唯恐自己被当成泄气包。 听见散会,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即站起来,纷纷离开。 白总理叫住人群中一个高大的背影,「白雪岚,你留下。」 白雪岚只能留下。 等会议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们堂兄弟两人。 白雪岚想问什么事,被白总理一个眼神阻止了。 白总理沉声说,「你跟我来。」 说完,自己先出了会议室,朝楼梯处走。 白雪岚无奈,跟在堂兄身后,老老实实地上楼,进了白总理的书房。 把门一关,回过头来,衣领已经被人狠狠拽住了。 白雪岚后脑砰地一下,撞在坚硬的门板上。 白总理鼻子几乎抵到白雪岚脸上,恶狠狠问,「城里那案子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白雪岚没想到他堂兄如此厉害,上楼打个转身就嗅到味儿了,只沉默了一两秒钟,便点了头,沉声说,「是我。」 白总理一怔。 瞬间眼睛红得像见了血,吼道,「他娘的!你这白眼狼!」 两手一把,狠狠掐住白雪岚脖子。 白雪岚被掐得脖子生疼,拼着力气往外一撞,把白总理撞得倒在沙发上。 白雪岚站直身子,喘着气问,「你还真想杀人?」 白总理大骂,「老子一枪崩了你!」 就去书桌开抽屉,拿里面的手枪。 白雪岚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手里的枪抢了,卸了里面的子弹,都丢在厚地毯上。 白总理还要去捡枪,白雪岚索性从后面一推,反扭了他的手,把他脸抵在墙上,喝着问,「白闵辛,你讲不讲道理?」 白总理气得咬牙切齿,回骂道,「他奶奶的!你劫洋行,绑洋人,吃老子的饭,拆老子的台!你讲道理?你讲的他妈的见阎王的道理!那两个卫兵一挨打,我就知道是你小子使的坏!他们不就是在这书房里把他按着跪了一跪吗?」 白雪岚说,「我的人,谁敢碰,我就叫谁不自在。」 白总理恨得肺都快炸了,说,「好啊,好!亏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只为着教训了你的小白脸,你就在背后捅我一刀狠的。我真是瞎了眼!早知道有今天,当日就该把他收拾干净了,一颗枪子毙了他!剁了他喂狗!」 白雪岚气道,「你还说?你还说!」 白总理脖子青筋直跳,大声道,「老子弄死他!就弄死他!」 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在白雪岚伤口上,痛得白雪岚眉头大皱,往后退开。 白总理得理不饶人,反扑过来,照着白雪岚脸上就是一耳光。 两人扭打在一块,滚到地毯上,把玻璃茶几连一张单人小沙发都撞倒了,东西跌得满地都是,所幸有厚地毯挡着,倒没有摔坏。 这里声息实在太大,外面很快有人急忙地敲门问,「总理?总理?是不是有什么事?里头怎么了?」 白总理体格高大,和白雪岚打得难解难分,你压着我胳膊,我绞着你右腿,横在地毯上站不起来,听见外面有要撞门进来的意思,白总理喘着气说,「都不许进来!我没事!」 连着大声说了几遍,外头才没了声音。 书房里的两人,打了这一阵,浑身出了一场大汗。 虽然怒到极点,却也知道,打是打不出结果的。 又不能真的把眼前这人给枪毙了。 即使枪毙了,回到老家,又怎么对长辈们交代? 白雪岚见堂兄力气渐渐使完,赶紧把手脚让开。白总理从地上起来,回到办公桌后的真皮椅子里,一屁股坐了,铁青着一张脸。 正眼也不看白雪岚一下。 一个字也不说。 白雪岚乖巧得很,这时候倒绵羊似的温顺,把沙发茶几扶起来,地上掉的东西也原样放回,捡了地上的手枪和子弹,悄悄送到白总理面前的办公桌上,也不敢坐,垂下双手,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地站着。 这一僵持,便是大半个钟头。 第218节 白总理气愤未过,心里想着,你就算站死在这里,老子也不理,巴不得你就死在这! 眼角一瞥,却忽然瞧见白雪岚军装外套上,多了一抹深色痕迹。 他是军阀家里长大的人,对这血色和腥味是很熟悉的,吃了一惊,脱口问,「怎么你还受了伤?」 一开口又后悔,不该给这臭小子机会。 果然,白雪岚打蛇随棍上,立即走前一步,低声说,「今天挨了一枪,不过不碍事,擦伤皮肉罢了。」 白总理狠狠地说,「活该!怎么不死在那里?」 白雪岚居然露出个笑容来,说,「堂兄你也太狠心了。」 白总理板着脸倒,「少嬉皮笑脸!你以为做了这样的事,能得到原谅,那你真是做梦!」 说着,把脸甩到一边,装起他的烟斗来,呼哧呼哧地用力喷烟。 白雪岚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缓缓地说,「那查特斯洋行,其实是和广东军勾结了,今天交接一批杀伤力很大的武器。明面上,他们说的却是印度绸。您想,六方会谈就要到了,城里藏这样一批东西,不是祸患吗?可查特斯是英国大使的亲戚,不好太得罪。广东军那头,您又说了要先稳住……」 白总理语气生硬地说,「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给那些傻子去听。难道你想说,干出这件事,和你那位宣副官,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你可以捅我一刀,但别把我当傻子看。你这样做,存心的给我惹事,给他出气。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只回答我一句,你的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白雪岚不做声。 白总理更是来气,提高着声音问,「你知道他在我这里吃了亏,闷着头不发作,就是早想好了这样报复我,是不是?」 这当口,不回答,倒像默认的较劲。 白总理把烟斗一摔,又劈头骂起来,「没脑子!畜生!为了个小白脸,你卖家里人!什么军火,什么洋人广东军,当着我,一个字也不商量,你这是杀鸡儆猴!他娘的!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算什么东西!你被那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忘了自己到底姓宣还是姓白了!」 白雪岚胸膛微微起伏着,默默听了一阵,猛地抬起头,冲着白总理说,「我要是不姓白,不想着你是我家里哥哥,就冲着你折磨我的人,我早一枪崩了你,用得着绕七八个弯?不错!我劫洋行不和你透一个字,就是存心的!就是警告你!你下次再敢伤了他,我他奶奶的发起疯来,直接咬死你!」 白总理气得从真皮椅子里跳起来,指着白雪岚说,「你再说一遍!」 白雪岚扬着脸,眼神利得像刚磨过的刀子似的,咬着牙说,「我动一个洋人,你就呼天抢地的受不了了。你动我心坎上的人!你有当我是兄弟?你当我是自己家兄弟,你就少他妈的碰他!宣怀风,就是我白雪岚的命!」 白总理怒极攻心,脑门子一阵发黑,拿起桌上的电话就往白雪岚身上砸。 白雪岚不肯让开,笔挺地站着不动,硬挨了这一下。 军装上的血迹,顿时又更深了。 白总理本来还要打,看见那血,竟是难以下手,把已经握在手上的水晶烟灰缸,砰地砸在墙上,碎成一地晶莹。 他颓然坐回真皮椅子里,只是抚着额,拿手遮着眼睛,泄气般的喃喃,「四叔说的对,你就是一条疯狗,就是一条疯狗。」 白雪岚说,「不错,我就疯狗一条。别人不挡我的道,我不咬人。」 白总理转过头来,瞪他一眼,又把头转回去,竟是无可奈何了。 把手在空中,挥了两挥,说,「走,走。你走,别在我跟前。」 白雪岚说,「就算要我走,也先商量好事情再走。」 白总理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倒是很想商量,怎么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怎么把你给枪毙了。」 这恶狠狠的一说,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白雪岚一直逞强站着,刚才那电话的一砸,正正砸在伤口上,实在痛得狠了。 这时候,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想了片刻,便打着做弟弟的温和语气,对白总理说,「你做哥哥的,难道真的要把我送去枪毙吗?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错,至少一部分的道理上,也是为着国家。」 白总理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对这话的不屑。 白雪岚不管不顾,往下继续说道,「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案子已经出了,只要办得好,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白总理说,「我真不知道,这怎么能不是一件坏事了。」 白雪岚便神秘地一笑,说,「堂兄,如今的世道,毫无治安可言,这抢劫的事,哪一天不发生?不过,要是借着这桩大案,政府有一番措施,办出雷霆万钧的气势,把劫匪抓到,救回外国人质,在这要开六方会议之时,倒可以给政府树立一个有作为的榜样。这样轰动的新闻,那些善谄谀的媒体,只管敞开了来歌功颂德。」 白总理脸上那铁青的颜色,已渐渐缓和过来。 思忖了一会,问白雪岚说,「那个查特斯,活着?」 白雪岚唇边泛着浅浅的笑,回答说,「当然活着。我给堂兄捅这么一个大篓子,总也想到一条退路。不然,我就不是疯狗,而是害人的白眼狼了。」 白总理狠剐他一眼,「你这疯狗,当得还挺得意是不是?」 接着便问,「可查特斯被解救回来,他会不会把你指正出来?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证,他一开口说出你来,你就死路一条。」 白雪岚笃定地说,「放心吧,我们动手时,全蒙着脸的。我做这事,能不小心吗?」 两兄弟坐到一处,低声讨论了几个细节问题。 事情前后,官方说辞,也斟酌了一下。 合计到最后,竟是大有可为。 白总理心情已振奋起来,想着白雪岚身上有伤,说,「行,就按刚才说的去办。等一下我批一个公文,指示警察厅和海关总署联合办理此案。雪岚,这一招险中求胜,你要做得妥妥当当,别让人看出一丝蹊跷。」 白雪岚说,「你放心。」 白总理说,「你坐着,我找点酒精纱布来。还有,你不能穿着这带血的衣服出去,我们身量差不多,我找一件干净外套,你换了再去。我们是堂兄弟,在我这里聊得晚了,洗澡换件衣服,也说得过去。」 说着要起身。 白雪岚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住了,叫了一声,「哥。」 便不再往下说。 只拿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直直望着白总理。 白总理问,「你又要怎么样?」 白雪岚很认真地说,「宣怀风,你以后都不能碰。我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白总理竖起眉来,带了一丝恼火,反问他,「你这是要威胁我吗?」 白雪岚淡淡道,「是不是威胁,你自己估量。我会做出什么事,你心里有数。」 说完,便把五指一松,收回了手。 第五章 白雪岚回到公馆,宣怀风早等得心神不宁,在前院来回地走,听见墙外汽车喇叭响,立即就要赶出去,忽然又想到不要露了形迹,让别人看着起疑。 便勉强放缓了脚步,当作平常一般,走到大门。 白雪岚已经下了汽车,正上台阶,看着他从大门里头出来,心里明白他是着急的,笑着说,「开完会,总理留我吃饭。对不住,忘了打电话回来,你又是等我一块吃吗?」 宣怀风这才想起晚饭一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看着白雪岚回来身上穿的,和出门时的不同,很有点担心,只不好在当眼处问这个,便说,「不碍事,我晚上原也不怎么吃东西。今天的会议,有什么事情布置下来,要人去办的吗?」 不动声色地把白雪岚一只手扶了,转过身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回了屋里。 宣怀风先把门关了,对白雪岚说,「你坐下。」 等白雪岚坐在长躺椅上,他弯下腰来,去解白雪岚衣服上的纽扣。 白雪岚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热情得让人受宠若惊了。怎么说呢,人才回来,你就来动手动脚地脱衣服。」 宣怀风说,「你就尽情地耍嘴皮子,以后再挨了枪子,我也懒得看。这一次,因为伤口是我包扎的,我才负责到底,尽心尽意的给你留神。你这衣服,是在总理府里换的,还是自己汽车上备的干净衣服?」 白雪岚说,「总理府里换的。」 宣怀风心里一惊。 把白雪岚底下衣服一掀,果然不但换过了衣服,连包扎也重新弄过了。 宣怀风更加惊疑,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总理知道了?」 白雪岚说,「不错,他是知道了。」 宣怀风脸上蓦地一白,好一会,才低声说,「他居然还放你回来。」 语气里,很有后怕的意味。 白雪岚说,「他不放我回来,他还把我扣押下来不成?打虎不离亲兄弟,我这位堂兄,对我一向是很不错的。我就是气他……」 忽然就煞住了话头,低头去打量自己腹部雪白的医疗纱布。 宣怀风追问,「气他什么?」 白雪岚问,「这伤口我自己包扎的,你看看,比你手艺不差。」 宣怀风怔然,张眼瞅着他,站起来扭头往房门去。 白雪岚急了,从长躺椅上跳起来,也顾不得敞着衣服,赶去把宣怀风一只手拉住了,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哪里得罪了你,留个罪名再走。」 宣怀风那脸色,说是苍白,脸颊上却有一点不自然的红,也不知道是气了,还是伤心了,总有一股莫名的滋味,似乎就抵在喉头,低声说,「你让开吧。我出去换一口气。」 白雪岚说,「我不让。」 身子一横,把宽宽的背,抵在了房门上。 他上衣纽扣是解开的,这个动作,益发把腹部缠着的纱布露出来大半。 宣怀风不能和伤者强硬,竟是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要求开门出去,转身坐在椅子里,半晌地不做声。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柔和着声音问,「你哪里不痛快,骂我几句没什么,或觉得不解气,扇我几个耳光,那也无妨。只你这样闷着气,又不说话,让人怎么受得了。我最怕你这样子,和我打起冷战,把我的心都磨碎了。」 宣怀风缓缓地,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又慢慢垂下来,脸上的颜色,却不如何凌厉,隔了一会子,才说,「我不是存心要和谁打冷战。我但凡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这样闷坐着。只我真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话来。大概我说什么,都是不合道理。」 他颠来复去,说着这几句。 别 第219节 人不懂得,白雪岚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大半,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问,「今天这些事,你都清楚地知道了?」 宣怀风说,「不能说都清楚,但也左右不离十。你去总理府后,我坐不住,去找了孙副官。他大概得了你的命令,说得闪闪烁烁,不过也不好意思全瞒着。我把这些事情,前后一对照,还有什么猜不出来?总理府那两个卫兵,你真个叫人去打了他们吗?」 白雪岚见隐瞒不住,实话实说道,「打是打了的。明知道你是我的副官,还敢对你动手,能怨得了我?」 宣怀风说,「你是有许多下属的人,应该知道当下属的难处,他们也是听命于人。可见这件事,对他们不公道。」 白雪岚说,「要不是知道他们的难处,他们也没机会躺在床上喘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温和地笑着,却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来。 可见若真的恼起来,要杀几个人,他是毫不手软的。 宣怀风叹了一声。 白雪岚低头宠溺地打量着他,问,「你又叹什么?我知道,你讨厌我骨子里的流氓土匪气,现在知道我杀人不眨眼,更加懊悔了,是不是?」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我就觉得你这样胆大妄为,冒着天大的风险,只当玩儿似的。但你为着我,得罪这么些人,要是你有个意外,我就是个罪人。」 白雪岚说,「不许这样想。我今天干的事,针对的是卖毒品军火的洋人,为的是国家。」 宣怀风说,「所以我方才说,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知道我这样一说,你就会用国家大义来堵我,看起来,倒是我太把自己看得重要了。但是我知道,你这样做,我是脱不开干系的。不然,白总理和你是一家人,你做这些为国家的大事,不和我商量也就算了,为什么也要瞒着白总理?还有,当时要抢的,已经抢了,要绑架的,也打晕着到手了,为什么你还要穷追不舍,必定要去打展露昭一枪?」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胸口微微起伏着。 仿佛心里许多东西酝酿发酵,一股脑涌了出来。 竟至于不得不停下一刻,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按捺着继续说道,「你若是不这样,心心念念要杀他,大概,也不至于挨他反扑的一枪。」 他说完后,房里便有了一阵沉默。 白雪岚苦笑着道,「你还说孙副官不敢说,我看,他对着你,倒是竹筒倒豆子,没一点保留。」 宣怀风说,「你现在,难道又要把注意力,转到对孙副官的责怪上面去吗?」 白雪岚反问,「那你,难道现在是要把注意力,放到责怪我做这些事情上?我做事前不和你透一个字,也就为了这一点。不让你知道,你是要恼的。让你知道,反正也只是恼。你说我假公济私也好,粗鲁莽撞也好,反正谁碰着我心爱的人物,我也不管后果,非弄死对方不可。我就是这个脾气,索性大方一点,在你面前承认起来。你要恼火,只管恼火去。」 他这个时候,已经露出霸道声色,实行起不管不顾的态度。 宣怀风却出乎意料,没和他倔强起来。 只把目光别到一边,显出一丝为难。 他下午从孙副官嘴里,已经问出原委。 原来白雪岚一日之内,居然做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劫了一批洋人的军火,绑架了查特斯,伏击了展露昭。 还派人把总理府里那两个曾经按着他跪下的卫兵给痛打了一顿。 宣怀风先是惊讶得不敢信,继而对比着白雪岚的性格,渐渐相信了,又五味杂陈起来。 前些日忙着戒毒院开幕的事,偶尔在公馆里两人偷闲拍照,万万想不到,甜蜜悠闲的景象下,竟涌动这样一股急流。 一则,他明白白雪岚是胆大包天的。 二则,又不禁不想到,白雪岚这些胆大包天的动作里头,又藏着几分为他出气的意思。 此刻白雪岚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宣怀风倒觉得,自己像被人摆在了砧板上。 正默默咀嚼刚才那一番话。 白雪岚已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手伸过来,抓着他的手一握,语气柔和地问,「不要恼了,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真的没有恼。你为我冒着风险,又受了伤,我要是还摆出一副恼火的面孔来,还算是个人吗?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骂你是绝不能的,但是,难道我还去夸赞你?这样一来,不知道你以后又要作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我是一个字不敢乱讲,让你听歪了,反以为我鼓励你去冒险。」 他平平淡淡说来,言辞却十分真挚恳切。 白雪岚听了,只觉眼前这人,从暖玉般的肌肤透过去,连肚肠心肺都是晶莹通透的。 他心窝里热烘烘的,居然连鼻头也略有酸意,把宣怀风的手拉到自己怀里,用胸膛的皮肤暖和着,低声问,「我不想你骂,也不要你夸赞什么。你实话告诉我,我这样为着你,你心里头,有没有一点欢喜?」 宣怀风蹙眉,一脸的为难。 白雪岚便笑了,眉间多了一丝狡黠,说,「不必答了。我知道,你心里很欢喜,只是不敢说出来,怕给了我鼓励,以后谁多瞧你一眼,我就杀上人家门口去。唉,你这样毫无瑕疵的人,爱你的人多如牛毛,我真要妒火中烧,每天都蒙了脸当强盗,这也叫逼上梁山。」 宣怀风一脸的受不住,反驳他说,「你这话,既肉麻得不堪,又叫人毛骨悚然。算我拜托你,收敛一点吧。」 白雪岚哈地笑了一声,说,「到底让你和我开口说话了。」 宣怀风说,「本来就没有说不和你说话,是你自己多心。」 白雪岚知道危机已经解除,态度也放松了,拍着大腿,潇洒地说,「过来。把我伤口晾了好一会了,我现在是病人,该要求特别照顾。要是着了凉,我要求你每时每刻抱着我,给我暖身子。」 宣怀风叹道,「满脑子就想这种无聊事。」 斗嘴归斗嘴,关乎白雪岚的伤势,他是一丝不敢怠慢的。 立即就听话地靠了过去,帮白雪岚把伤口看顾一番,又觉得总理府换的衣服料子不柔软,怕会摩擦到纱布,便去把大衣柜开了,取了一套自己挑中的真丝料子上衣出来,亲自给白雪岚换上。 白雪岚肆意地享受着爱人的照顾,看着窗外天色,才想起时间不早了,唉呦了一声,说,「怎么才想起来,你还没有吃饭?」 正要拉铃传饭,忽然见到管家正从院门进来。 他就不拉铃了,开了房门,对管家说,「你来得正好,给厨房说,做两个清淡的小炒菜过来,宣副官要吃晚饭了。」 管家是很急地走过来报信的,站住脚,鼻子微微带着点喘,首先就说,「总长,公馆大门那里,一群大兵堵住了,正闹事呢!」 第六章 宣怀风在里头听见管家这样说,心簌簌地狂跳起来,走到门口处,对管家问,「是广东军的人?」 管家说,「披着军皮,都拿着枪的,哪知道是哪个军的人?您快出去出去瞧瞧罢。」 宣怀风说,「我这就去。」 转过头,对白雪岚讲,「你待在房里,不要走动了。」 正要从白雪岚身边跨出门坎,却被白雪岚一把握住手臂,镇定地问,「急什么,他们真闯进来不成?要反到天上去了。」 说着,把头转回去,先对管家吩咐说,「你给警察厅的周厅长家里,打一个电话过去,把这里的情况,仔细报告一下,请他来处理。语气不妨紧急点,就说来得晚了,恐怕要酿成流血事件。」 管家连回答了几个是。 这种光景,别说总长吩咐,就算不吩咐,自然也是往最紧急的情况上说。 等管家去了,白雪岚还站着不动。 宣怀风看着他这好整以暇的样子,倒有些着急,说,「人家找上门了,你不出去不要紧,让我出去应付一下。不然这样僵持着,真有场面控制不住,冒冒失失地开了枪,会引来调查。你身上这个伤口,如何是禁得住调查的?」 白雪岚含笑道,「出去,总归要出去的。不过我好歹是一个总长,几个臭大兵在门口叫嚷一下,我就立即出去了,岂不掉了身价。且自在一会,让底下人忙去,也给人家一些挣奖金的机会。」 便回到屋子里来。 一手拉着宣怀风,是怕他耐不住,趁着自己不注意跑去大门的意思。 一手开了窗台旁的玻璃橱柜,把里面一包外国饼干拆开来,捡了一块,递到宣怀风嘴里,说,「叫厨房送饭,大概等不及。你先吃两块饼干,垫垫肚子。」 宣怀风气笑道,「这是要表现你的大将风度了,越兵临城下,越不当一回事。」 白雪岚问,「你瞧着,心里不赞赏自豪吗?」 宣怀风说,「换着是看外国电影,我做观众,当然是赞赏的。但你我现在,是生死连在一起的了,我宁可你老实谨慎一点,做个庸碌的人,长命百岁,也胜过看你对着枪口谈笑风生。你只管笑,我也知道了,你心里头,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是俗不可耐了。」 白雪岚摇头说,「不不,这就换做是你误会我了。你这样的想法,是真心爱我的想法,我高兴极了。只是又忽然想起来,今天谁在戒毒院里,拔枪射了两盏吊灯下来,吓退了一群拿着武器,凶神恶煞的警察呢?如果周厅长真要坚持搜查,只怕你是会让他血溅五步的。你平日看着斯文,其实也是胆子上生毛。」 宣怀风想说,这也是迫不得已。 嘴一张,白雪岚抵在他唇上的饼干,便轻巧地递进了嘴里。 他只好默默地咬了。 这远洋船运来的外国饼干,味道倒很好,咬碎开来,唇齿之间,便是一股浓浓的甜美的牛油香味。 白雪岚怕他吃了饼干口渴,斟了一杯温开水来,说,「懒得叫他们送热茶了,喝一点吧。」 宣怀风几乎要求他了,无奈地道,「你消停一刻,我就感谢你了,总不知道受了伤要安静地坐一坐吗?」 因为是负着伤的白雪岚亲手斟的,又被白雪岚乌黑幽深的眸子,催促般地执着盯着,实在不能不接受,低头就着白雪岚的手,在杯子里喝了两口水。 白雪岚仗着现在宣怀风是不能不顺从着自己,宠溺地喂他吃了几块饼干,又亲自喂他喝水,得着很大的趣味,几乎就想把大门外头那档子事抛之脑后。 只是窗户外头,院门的方向有人影闪进来,仔细一看,倒是孙副官来了。 白雪岚只好放下饼干,隔着窗问,「外面闹得厉害了吗?」 孙副官站住,在窗外面回答说,「看来还是要出去一个说得上话的,两边都是些当兵的,不知道轻重,要是擦枪走火,事情闹大了,会不好收拾。」 白雪岚点了点头,这才站起来,脚步稳健地往外走。 宣怀风自然也跟在 第220节 后头。 三人未到大门,已经远远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两班人马,一边是白公馆的护兵,一边是广东军的大兵,隔着大门的台阶摆开阵势,乌黑的枪口都隔着半空牢牢对着,手指头扣在扳机上。 虽还没有开枪,但广东腔和山东腔的嘶吼对骂间,彼此问候对方亲人祖宗,局势一触即发。 这样要紧的时候,大门忽然从中间打开,走出三个一看就是大人物的高大男人来,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 白雪岚站在大门台阶上,目光往那二十来个广东军身上倨傲一扫,居高临下地问,「你们是哪位将军的人马?叫你们长官出来说话。」 那群广东军人见他这样威严,气势不由一弱。 保持着端枪的姿势,大家彼此看看,便有一个领头模样的军人大声说,「我们是广东军展司令这边的!我姓范,是展露昭展军长的护卫营营长,这里我就是长官!」 白雪岚说,「那好,你既然能做主,我就只问你。你一个广东军的营长,跑我的公馆来干什么?」 范营长恶狠狠地骂道,「你把我们展军长,打伤得几乎去了性命,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你以为警察厅不找你,就能够躲得过去?我们广东军,不吃这种王八亏!」 宣怀风见白雪岚站在大门前面,固然是威风凛凛,玉树临风,但也是活生生一个枪靶子。 这些广东大兵一个不讲理起来,打他一个黑枪,岂不是糟了。 宣怀风急得心里火燎一般,想伸手把白雪岚拉回到大门里,但又琢磨着这样一来,会显得白雪岚示弱,倒坏了白雪岚的事。 于是,他自己慢慢地身子蹭上来,想稍微给白雪岚挡住一点侧面,要是有人打枪,自己好歹算是个人肉盾牌。 刚走了一步,白雪岚像欲咬人的狼一样,狠狠一眼,直剐到他脸上。 孙副官在后面伸手,赶紧把宣怀风拽回门墙底的暗处。 白雪岚看宣怀风回到安全地方,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和那营长扯皮,说,「城里今天出了大案子,我是有听见风声。不过我不明白,你们军长受伤了,怎么就要闹到我家门口来?难道我们海关总署的人,好好吃着皇粮的活计不干,却去打你们军长的黑枪?」 范营长骂了一声娘,对白雪岚说,「少他妈装蒜!你还想推到自己手下身上去,打伤我们军长的人就是你!这是军长亲口说的!天大的人证,任凭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是个打黑枪的贼!今天你不交代,你问问兄弟们手里这几十把硬家伙,放你过放你不过!」 他手一摆,耳听着就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宣怀风一阵心惊肉跳,孙副官料到他要动作的,用力按住了他。 白雪岚在白公馆门前灯火通明之处,印出一张俊脸,棱角分明。 他受了范营长的指控,盯着范营长的目光,眼里像藏了两块冰似的冷,倒用警察审贼般的口气问,「你叫你兄弟们手上几十把硬家伙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头一句,说你们军长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后一句,又说他亲口说的,是我打了他的黑枪。我倒要问,到底你们那位军长,是人事不省,还是清醒得能亲口做起供来了?」 这个问题,很是刺中要害。 白雪岚一问,他这边的护兵固然胆气越发壮,竟发出讥笑声,杂七杂八地说道,「那是,一下子死过去了,一下子又亲口说了。诈尸不成?」 「分明就是过来讹诈的吧。」 「格老子的,讹到我们总长头上来,那也是瞎了眼。」 即使广东军那边,也有几个士兵,把目光转到他们自家营长身上。 范营长脸上露出青紫的颜色来,强硬地说,「军长现在是在医院里。但是军长的宣副官说的,军长对他说了,军长认得那蒙脸打枪的人,就是白雪岚!」 白雪岚一愕,竟是忍俊不禁了。 才说了一个「你」字,猛地一阵警号轰鸣,由远而近,刺耳之极,这种巨大的噪音之下,谁说话也听不清的。 不一会,几辆车身深黑白边的警车已经开了过来。 停下后,蚂蚁似的跑出一群警察,站到白公馆大门护兵这一边,把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广东军。 周厅长被几个下属保护着,一脸怒色地过来,只管吼着骂,「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这是指望着吃牢房了!这是首都,警察厅管着治安,犯了法,本厅长谁都敢抓!」 范营长大概也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的,总不好把枪口对准他,只好命令手下把枪先放下来,指着白雪岚,对周厅长道,「就是他!打伤了我们军长!宣副官……」 周厅长不许他往下说,生气地狠狠摆手,「宣副官,宣副官。你们那宣副官算什么东西?他是人证吗?他有证据吗?凭着一句没听清楚的话,他也敢这样乱来。展军长昏迷前,话都说不清楚,那宣副官就笃定自己没听错?」 「可是军……」 「你们军长现在还在抢救!再说了,蒙着脸,只看身段,能看出是谁来,这不是笑话?」周厅长板着他那张黑脸,斩钉截铁地说,「别说什么宣副官,就算展露昭醒了,亲口说出来,他这个证人的证词,我看也靠不住!法律上的事,都要讲真凭实据!」 范营长也不是好打发的,坚持着说,「我们当兵的,不知道什么法律,长官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周厅长为了那忽然冒出来的大案,今天一整天,没得片刻安宁,一顿晚饭吃了才小一半,就接了这么一个要命的报警电话,只能不顾死活地赶过来控制局面。 他一肚子的恼火,正缺人发泄,把这不识趣的土鳖营长,骂得狗血淋头,「连你们展司令见了我,也十二分的礼貌。你算什么东西?胆子比狗还大,等你们展司令来领人,我看他怎么交代。来人,通通带回去!」 厅长下了指令,警察们都过来,卸枪的卸枪,锁人的锁人。 因范营长到白公馆来,不是展司令下的命令,听周厅长说出展司令的名头来,便也不敢继续倔脖子,只一犹豫,二十来个人,就被铐起来,分送到几辆警车上去了。 周厅长解决了这些人,转头一看,白雪岚就站在大门上,微笑地看着他,便也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来,向白雪岚颌首。 他自认为这次自己的立场,是摆得相当公正的,警察厅的处置,没有丝毫犹豫,也是雷霆万钧。 周厅长走到白雪岚面前,又是感概,又是叹气,说,「白兄,你看看我这差事,当真是不容易,可谓是按下葫芦,又浮起瓢。早就万事缠身,忙案子还忙不来,这群当兵的,还总要钻出来惹事。」 白雪岚问,「到底怎么闹到我公馆来了?不管城里怎么乱,我总以为,我这个公馆,大概还是清白的。」 周厅长说,「这事说来也奇怪,他们那位展露昭军长中了一颗流弹,下午这些大兵上街闹事,说要抓祸首,我已经狠狠惩治一番,扣留了几个带头的了。对了,那位军长的一个副官,也姓宣的,我听说,不是你手下那位宣副官的亲戚吗?」 白雪岚说,「宣怀抿吗?那是我副官的三弟。」 周厅长说,「就是他了。不瞒你说,就是这位宣副官,下午已经到我警察厅来了一趟,说是你抢了查特斯商行,打伤了展军长,要求我立即派人,把你抓捕归案。你说可笑不可笑?」 白雪岚好奇地问,「哦?竟然有这样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警察厅也不告诉我一声?」 周厅长说,「这是无稽的指控,他既没有证据,说到证人,那证人又正昏迷着。何况我看他那说法,证人看见的,只是个蒙脸的男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凭着这个,也要我抓人,还是抓一个海关总长,我是这样的胡涂虫?」 白雪岚微微笑了笑,中肯地说,「周厅长是办案的专家,这法律上的事,比谁都清楚。但我只向你有一个请求。」 周厅长忙道,「请说。」 白雪岚说,「你知道我这身份,一则,是政府里头的人员,二则,又是总理的亲戚。有这两条,我自问对着公务,一向是自律的。」 周厅长插了一声,说,「那是。」 白雪岚说,「所以广东军那边的指控,可笑归可笑,要是警察厅那边,有需要到的地方,我倒有些胆怯,很愿意配合,洗清我的嫌疑。免得外面那些无知的媒体,又要造出一些可笑的言论,说海关总长涉嫌抢劫,警察厅却不调查。连累了老兄,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如现在带了我回去,调查过一番,确定了没有嫌疑,再放我回来。也让旁人看看,警察厅不管对着谁,都是绝不徇私的。」 周厅长对白雪岚的厉害,早就领教过了。 那一课上得血淋淋,腥味扑鼻,吓得周厅长回家后连躺了两个礼拜,可算是此生不渝的大教训。 他哪里还敢信白雪岚这只笑面虎。 什么自律,什么胆怯,愿意配合,过意不去云云,只是场面上的漂亮话。 但他却压根也想不到,白雪岚真的是劫案的幕后元凶,只暗忖,这姓白了得罪了不少媒体,这指控传出去,恐怕又给他抹黑,他这是暗示我帮他这个小忙了。 这倒只是一件顺口人情。 周厅长故作正色道,「白总长,我这是小看我周某人了。我们警察办案,都是按着程序来,如果随便一个人来无缘无故的诬陷,我们就把另一个人抓来调查,那巡捕房里,岂不都是冤犯了?我不理会广东军的指控,并不因为你的身份,而是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有几分数。」 说着说着,倒猛地想起在总理府开会时,白雪岚送自己的那个人情。 何不就送还给他? 周厅长便说,「若是他们不服气,要起证人来,我还可以亲自做一个证人呢。案发时,我带人搜戒毒院,你不正在戒毒院吗?他们一定要说你打伤了展露昭,除非你会分身术。」 白雪岚赞道,「果然是我方才说的,这种查案子的事,毕竟老兄才最老练,刑侦手法,不是人人懂的。」 又问,「今天开过会后,总理说你办这样大案,警察厅怕是人手不足,打算让我给老兄打个下手。不知道,总理和老兄提了没有。」 周厅长说,「我接到总理电话了。这真是极好,我这里正不少地方需要帮忙。警察厅和海关总署协同办理此案,估计明天就能接到正式公文。这一来,可就要倚重白老弟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因都各自有事要办,很快就告辞了。 白雪岚为表示友好,亲自把周厅长送到汽车上。 周厅长一行,回程时关了警号,在黑沉沉的街道上驶回警察厅。 出了如此大案,这一夜,警察厅许多人是必须加班加点干活的,里面倒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周厅长进了他那间大办公室,就有一个副局长过来,向他报告,「广东军派了一个代表来,还请了一个洋律师,说今天被抓的那十来个兵,要保释出去。」 周厅长一听就来了火气,脱下白手套,往办公桌上一甩,说,「这群蛮人,太不知王法。上 第221节 街闹事,抓了一批,也不知道收敛。那个姓宣的副官,下午到警察厅,嚷着叫着,没凭没据的,竟还想着要我把总理的堂弟扣起来。亏我一片仁心,好说歹说,满以为劝得消停了。没想到刚才,白雪岚家里打个电话来,说广东军拿着枪,把白公馆给包围了。这是要造反啊!没王法的王八蛋!和他们说,不许保释,非要多关几天,杀杀他们的气焰。」 那位副局长,近日得了广东军不少好处,如今遇到事件,是一心要帮广东军说好话的。 他默默听上司发了一通火,思忖了少许,才脸上露出一点笑,说,「厅长的话,很在情理,这班人的气焰,实在是嚣张得可恨。不过,正是因为现在要办案子,我琢磨着,对各方多加安抚,才能腾出手来,办理正事。如果摩擦大了,广东军闹出更多事来,妨碍了抓劫匪,倒是不太好。」 他停下看看周厅长的脸色,并没有越发恼怒的迹象,才继续往下道,「再一说,这些当大兵的没读过书,粗鄙不堪,自己出来惹事,不妨让他们自己的长官管教约束。展司令那边,派了张副官来,正在外头茶房里等着。说起来,这位张副官,厅长也是和他见过几次面的,是个懂道理的人,为人又很大方。不如就赏他一个面子,让他把那些当兵的保释出去,领回去严加管束。我们这边,也省了事。」 周厅长听见「很大方」三字,心里未免微微一动。 广东军这阵子,在城里行径跋扈,早就惹过不少乱子,为了消去麻烦,也常常给警察厅上一些孝敬。 周厅长对他们,竟是爱恨难分。 恨他们扰乱治安,让自己脸上不好看,又爱他们孝敬的金钱。 只是,他们若不惹事,又何从有给自己源源不断送钱的理由呢? 周厅长仰着脸,只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最后又叹了一口气,摇头说,「罢了,先把案子办好了,我再理会这些人。你出去,就和那个张副官说,我就看在展司令和他的面子上,让他办理保释。再有下次,我是绝不放人的,非叫他们吃几天牢饭不可。」 副局长喜道,「我这就去。」 周厅长又叫住他,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保释金过来。」 副局长说,「下午您不是说过金额吗?他们按照您吩咐,带的这个数目。」 把手比了一个数字。 周厅长皱眉说,「哪里够?保释金按人头算,这只能把下午抓的十来个人保出去。我刚才在白公馆门口,又抓了二十来个。论理,这带枪包围海关总长的公馆,罪名比在街上闹事大多了,是不准保释的。不过我为着他们展司令的面子,就担一点关系也无妨。你告诉他们,再把这二十几个的保释金交过来,警察厅就一起放人。」 副局长说了一声是。 赶紧出办公室,去办这油水颇丰的差事去了。 第七章 这一头,周厅长把闹事的广东军料理了,白公馆大门前才撤了阵仗,但仍是加派了护兵在四边外墙看守。 宣怀风进了屋,才问白雪岚,「刚才进来时,你和孙副官眉来眼去的,说些什么?」 白雪岚拿眼睛往他身上瞟,笑吟吟地说,「我只和你眉来眼去,不和别个眉来眼去。」 宣怀风待要教训他一句什么,心下又一软。 前一刻还对着广东军黑洞洞的枪口,不知下一刻生死如何,相比之下,现在让他嘴头上讨两句便宜,算得上什么。 宣怀风不好直接答他话,装作去检查床单,看听差有没有按照他的吩咐,通通换上干净的来,因为白雪岚受了伤,是不能碰脏被单的。 后来,宣怀风又和白雪岚说,「对了,我想着你在大门口和警察厅说的话,究竟你胆子也过大,还撺掇他调查。这倒是以进为退的方法,不过万一他不识趣,或者精明起来,真的顺着你的话,要对你调查一番,你又怎么办?」 白雪岚笑道,「那姓周的见着我,胆子就寒了三分,他还敢真的查到我身上吗?他露出那个意思,我准不让他活到明天去。」 宣怀风说,「果然,你是打算强盗做到底了。但凡明面上过不去的,就暗地里下手。」 白雪岚脸无愧色,说,「现在的中国,压根就是个强盗世界。你以为那些穿着西装的官员,看着道貌岸然,翻开面子,满肚子的坑蒙拐骗。警察厅那边,说不定正数着广东军送的钞票呢。不说那些,我们到浴室去,你帮我洗一洗。」 宣怀风刚要反驳,说我为什么帮你洗,猛地想起来,这身上有伤口的人,是要小心不能沾水的。 何况白雪岚这又是枪伤,最怕感染。 如今就算是白雪岚要逞强地自己来洗,宣怀风也必定要拦着。 他想清楚了,倒不肯扭扭捏捏,站起来,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在白雪岚肩膀上一拍,说,「既然要洗,那就随我来吧。你也应该早点睡。」 白雪岚很欣赏他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倒要瞧瞧他怎么来做。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浴室,宣怀风在法兰西浴缸里放了半缸热水,却不叫白雪岚坐进去,只让他臀挨着浴缸的金属把手,略略斜坐着。 宣怀风把白雪岚上衣脱下,叮嘱说,「你不许乱动。」 拧一把热毛巾,从脖子开始,慢慢地往下擦。 这擦身的法子,还是宣怀风上次受枪伤时,从医院里学来的。 擦到纱布附近,便十二分的小心,只在好的皮肉上轻轻地拭,仔细着不把纱布弄湿。 白雪岚被热毛巾擦身,舒服得直仰脖子。 等宣怀风把上身擦了两遍,白雪岚沙哑着嗓子央求,「好人,把下面也给我洗一洗吧,我今天打伏击,人还在泥里趴着了,只换过外头衣服,里面都沾着灰。」 宣怀风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他说话的语气,着实不由人不同情。 再说,给人洗澡擦身,从没有只擦一半的。 宣怀风涨红了脸,只能给白雪岚解了皮带,把里外裤子褪下,在浴缸旁半跪下来,给他擦洗下身。 这一轮,比刚才擦上半身简陋了很多,几乎就是敷衍了事。 不一会,宣怀风就把毛巾放了,说,「好了,你这就出去罢。」 白雪岚不满足地抗议,「怎么只擦一遍?就算擦好了,睡裤也帮我穿上吧。」 宣怀风瞪着他道,「你又不是断了手,连裤子都不会穿吗?真是岂有此理。」 白雪岚便有趣地笑了。 白雪岚说,「好罢,我也不得寸进尺,我们一道去睡吧。」 宣怀风说,「你干净了,我还要洗呢。你先去睡。」 白雪岚眼神暧昧,放低了声音,说,「我帮你洗,好不好?」 宣怀风急了,喝着他问,「你到底出去不出去?再胡闹,我今晚到书房去睡。」 白雪岚不敢真把他惹火了,笑道,「好,我出去,你洗干净了就快来。不见着你,我是不闭眼的。」 这才吃了蜂蜜似的出了浴室,自己把一套干净的睡衣睡裤,慢慢地穿起来,躺到大弹簧床上,竖起耳朵,听浴室里水龙头打开时哗哗喷溅的水声。 不多时,浴室门复又打开了。 宣怀风从里面清清爽爽地穿着睡衣出来,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把电灯都关了,摸到床边,动作轻巧地躺上来掀被子睡觉。 白雪岚才把身子靠上去,宣怀风早有防备,伸出手来挡住,语气里颇有警告的意味,低声说,「挨了这样的伤,你还要做那些伤元气的事吗?我告诉你,我是绝不配合的。」 白雪岚听他那意思,是打定了主意的,只好又把身子往边上略靠了靠,离了他一点远。 这时候已经夜了。 外头树梢微微摆动,在床边投下一抹拉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屋子里格外安静,却是越安静,越把人的心神用鱼丝吊着一般,悬悬的无法入睡。 宣怀风怕打扰到旁边的白雪岚休息,闭着眼睛,尽量要让自己睡过去。 不料身边那人,反是渐渐地多起动作来。 一会儿翻身,一会儿挪动,反反复复,像身上忽然多了一根筋似的,辗转反侧得没有休止。 宣怀风料到他是不甘心地作怪,开始装作不知道,后来看他是不会主动停止的,只好转过头问,「这又怎么回事?你真是连一个晚上,也不能忍耐吗?」 白雪岚翻个身,背对他说,「你睡你的,我翻我的。总不能我受个伤,就连睡觉时翻身的人权也失去了。」 宣怀风见他把人权也搬出来当武器,啼笑皆非,说,「好,你尽管乱动,压倒了伤口,明天不要又对我嚷疼。」 背过脸,要继续去睡。 但哪里能睡得入。 白雪岚那身体,宛如压在他心脏上一般,每一个挪动,他就不自禁地留意,还要隐隐担心会不会把伤势加重了。 再一想,更是回忆起自己在医院的时候,白雪岚日夜陪着。 他对待自己的体贴温柔,那般知道冷暖,可不是自己这个不管不顾的态度呀。 想到这个,简直就是难以忍耐了。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复又把身子转回到白雪岚这一边来,认输般地问,「你究竟要我怎样呢?你也痛快点说出来,不要这样软刀子磨人。」 白雪岚就等着他这句话,心里暗喜,却故意地说,「你睡去吧。我自然能料理自己的事,怎么就这样啰嗦。」 宣怀风追着问了几遍。 他才说,「能让你怎样呢?伤元气的事,又说不许做。可你是懂科学的人,也知道唯物和唯心那些道理,生理方面的事,不是说心里想着不要,它就自自然然消停的。就必须肚子饿,难道你想着不许饿,它就不叫唤了吗?」 宣怀风好笑又好气,说,「好,好,三更半夜,你和我说起唯物和唯心主义来了。这法兰西的学问,读得不含糊。只是你又说科学,又打肚子饿的比喻,到底意欲何为?再不说,我真要睡了。」 白雪岚说,「这事不能只用嘴说,你自己伸手过来摸一摸,也就清楚了。」 宣怀风沉默片刻,居然真地把手伸过来。 白雪岚握了他,掌心热得发烫,抓着他一只手,往自己两腿之间一放。 更是烫得让人心儿一颤。 白雪岚问,「这个热烈的样子,我怎么睡?」 宣怀风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低声问,「怎么你……就忽然这样起来?」 白雪岚说,「我哪天不这样?偏你今天如此地凶,强迫我忍耐着。我越想忍耐,反越发的涨得难受。罢了,我到浴室去冲冲凉水吧。」 看似就要起身。 宣怀风忙按着他说,「大半夜的冲凉水,好人也受不住,你身上带 第222节 着枪眼,不是找罪受吗?」 白雪岚问,「那怎么办?我这样,也一样是受罪。」 宣怀风心里,早明白白雪岚打的什么主意,只可恨他这样坏,一味地想满足**,面上却不说出来,只用这样诱猎物进牢笼的手段。 自己也是一只笨拙的猎物。 深知道他的伎俩,却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屈服。 因白雪岚的性格,很是执拗疯狂,若得不到,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来,为着这些灵肉上的事,这人会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也是说不定的。 宣怀风一心一意地认了他,如何敢和他赌这个。 便在床上坐起身,又羞又窘,又无可奈何,低声说,「我帮你罢。」 白雪岚把厚实发热的手掌,抚在他腰上,柔声问,「你真愿意吗?要是勉强的,那就算了。我不乐意为难你。」 宣怀风说,「又不是没有做过,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 说着,闭上眼睛,把手钻在薄被子底下,一点点摸到白雪岚腰上。 白雪岚感到那精致的手指,在自己肌肤上柔柔掠过,浑身毛孔似瞬间都张开来,呼吸也变得粗重。 宣怀风动作生涩,半日才把他的裤带解了,想了想,将白雪岚下身衣物褪到膝上,思及自己将要做那些羞人的事,便发了一阵呆。屋子里电灯都关了,靠着窗外透来的一点星光,只能瞧见他在黑暗中优美的轮廓。 而那轮廓,不但山峦般美丽,而且散发着单纯腼腆的气味。 白雪岚耍了半夜花招,换来这甜蜜果实,心胸都饱涨开来,要尽情享受的,但眼睛微微睁开一线,窥见这轮廓,既高贵,又楚楚可怜,仿佛被人压迫着似的,便有一股内疚惭愧,从心底里簌然冒出来。 白雪岚心底里,善恶挣扎了一会,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睡罢。」 他刚才情动,原已用上臂微微撑起半身。 说完这话,便把力气放松,后脑靠回到枕上去,摆出要安睡的姿势。 宣怀风仍虚坐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压着声音问,「事到临头,你还是要这样再三地逼迫人吗?」 白雪岚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要逼迫你。」 宣怀风说,「那你刚才的遭罪,又说唯物的生理反应,又该怎么办?等我躺回去,你又说要去冲冷水。这存心的不让人活。」 白雪岚说,「你不要问了,我都举手投降了,现在再三逼迫人的是谁?好罢,我倒立下毒誓来,既不在床上翻身,也不下床去冲冷水。这样你看如何?」 宣怀风听着,只以为他在说反话,心里一阵痛苦,竟是无法形容。 宣怀风冷冷道,「这也不必。从现在开始,你翻不翻身,冲冷水还是热水,和我没一点干系。」 悻悻躺下,另拿了放在床角的一床薄被,把自己全身连头,一并紧紧裹了。 白雪岚也是莫名其妙,因为骤然生出的怜爱,而狠撞了一次铁板。 心里也直叹气。 原本按着强盗的计划来,反而是可以吃一顿饱食的,偏生去当好人,落得这个下场。 可见他白雪岚,实在是不能充好人的。 他刚才那句话,带给宣怀风多大的痛苦,他未必明白。 但宣怀风最后那句话,所带给他的痛苦,他是深有体会的。 两人关系太亲密了,虽只是斗气的话,理智上知道,心里却放不下,回忆十遍,咀嚼百遍,心里竟是泡到冰水里,不管怎么样抵抗着,也渐渐凉透了。 两人各占半边床,各裹了一床薄被。 已是八月天,首都就算晚上,也并不凉的。 独这二人,却都觉得自己正睡在寒玉床上一样,脚趾头都冻得发僵。 空气也冻成冰块,叫人无法呼吸。 白雪岚心里冰冷,胯下却还是热硬的。 原来宣怀风就算让他心冷,却还能火油似的燃起他的热情来,倒是个无可奈何的悖论。 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这样,一则可笑,二则可悲,若是可以到屋外去看看夜色,也许还能舒缓些,偏偏刚才逞强,发了誓说不挪动不下床的,违背了誓言,更让宣怀风看不起了。 白雪岚只在心底苦笑。 他自诩乱世英杰,谁都不看在眼里,却是在宣怀风面前,总讨不了好去,落得尴尬又可怜的下场。 这大抵是命,怨不了谁。 此时心既痛苦,身体也被**撩拨得痛苦,而又被誓言,约束得一动不得动。 这就是三重的痛苦了。 白雪岚忍耐这三重的痛苦,把身体僵成一块石头,发了一股倔劲,非把这一晚狠狠熬过去不可。 宣怀风在他身边,当然也毫无睡意。 白雪岚僵硬到铁饼一般,宣怀风也是察觉到的,便更不能睡了。 他自己固然是痛苦的,但看白雪岚的模样,必然也是痛苦的,两人的痛苦夹在一块,是双重的痛苦,那是几乎要把这张黄铜底子的大床,也给压垮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对于白雪岚,若说了解,可他又随时能做出让自己不敢置信的疯事来。 若说不了解,譬如此刻,却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而且他又隐约知道,如果自己不有所行动,身旁那倔强得吓人的海关总长,也许会咬牙僵上这样一整晚,那是何等难受的滋味。 宣怀风心里思绪万千,耳听着死寂的房中,钟摆一下一下沉闷地晃起风声,仿佛时间那足迹,都扎在血肉里头。 这死寂中,忽得又铛铛铛铛的,大响起来,简直振聋发聩。 宣怀风数着那钟声,一共是十二响。 原来已经到了十二点。 方才以为煎熬了多久,不过只是一个钟头罢了。 他似乎被那午夜的钟声,一下子震得清醒了过来。 心里问着自己,我到底是在为着什么斗气呢?难道我和他做情人之间的事情,就算是我吃了亏吗? 有这样的思想,那不是白雪岚之过,反而是我的过错了。 宣怀风在黑暗中,便坐了起来,把身上裹的被子扔开,反过身来,伸手把罩住白雪岚的被子用力地拽。 白雪岚也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理解了,睁开了眼问,「做什么?」 宣怀风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把白雪岚双腿拉开,手摸到那地方,果然,依旧是硬邦邦地滚烫着。 他咬咬牙,低下头,张嘴含了。 所幸,白雪岚的身体,总是干净清爽的,青筋如此在舌上勃动,宣怀风竟是顷刻之间,觉得一股急流从胯下直打上脊梁。 他自己竟也激动了。 白雪岚被他一含,魂已酥了大半,不住拿手抚他的脖子头脸,呻吟着问「亲亲,你是当真的?不要又戏弄我,我可受不住的……」 至此,痛苦、冰冻云云,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也不留。 床上活色生香,并这屋子里埋藏在黑暗中的一切,虽仍在黑暗中,不为肉眼所窥见,但家具摆设、白水空气,俱有了生命活力。 可谓是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第八章 且说宣怀风这一处,乃是转念之间,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打了一个来回,但他三弟那一头,却只坠在了冰窟窿里。 宣怀抿自从城外伏击宣怀风不成功,便连番的不顺。 先就为了掩护展露昭,被白雪岚活抓了,受了一轮审问,还生生剁了一个指头。 幸他还曾救护过小飞燕,因此小飞燕感恩戴德,冒着险给他穿针引线,这才被展露昭使个手段,从白雪岚手里救了回来。 展露昭肯为他使这手段,宣怀抿心里是十分感激的,想着,这到底是他对自己有情义。 只为了这个,便存了一份很殷切的心意,等自己身体恢复了,必要好好讨得展露昭高兴才行。 不料,这分心意还没等到实行的机会,耳边就骤然打了一个响雷。 展露昭竟然被打了黑枪! 展司令急得心急火燎,宣怀抿比之展司令,更是急了十倍,一个下午,只在医院和警察厅之间脚不点地地回来,后来听医生说,这手术之后还未过危险期,更心慌起来,坚持留守在展露昭身边,谁劝也不走。 他本来就是带了伤,刚被营救回来的人,急忧攻心,在病房外头守了一整个晚上,到了凌晨,十分地支持不住,竟不知不觉坐在木头长凳上,半边脸挨着医院的白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几时,忽然听见一阵军靴踏地板的声音,很是急促慑人,接着又有骚动乱嚷之声,宣怀抿打个激灵,猛地醒了。 才站起来,迎头就见展司令顶着发亮的光头站在前面,正问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我侄儿怎么样了?」 医生说,「病人还没有过危险期,需要观察。」 展司令脸上的肉打横地一抽,不耐烦地道,「昨晚你说观察,今天你又说观察,本司令可不是由着人糊弄的。明说了,我就他一个亲侄儿。他危险,你也平安不了。」 这偌大的医院,因为展露昭伤重住了进来,已被展司令下令,足足包了大半座下来,里里外外,走廊上,尽是广东军一色的军服。 医生看着这阵仗,虽然挨了骂,也不敢多说一句,只勉强陪着笑,说到,「军长这样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再说,军长的体格,本来就是很强壮的。」 展司令哼道,「你也不用说漂亮话,我只看他能活不能活。要是不能活,我是要找你算账的。」 说着,脸往旁边一转,正看见宣怀抿拖着身子,歪歪斜斜地从坐处站起来。 宣怀抿才说着「司令」,展司令大步子到了跟前,扬起手,啪地一下,劈头抽了他一个嘴巴。 宣怀抿被打得原地打了一个转,全靠扶着墙才没摔到地上,心里又惊又怒。 展司令已经骂开了,「妈的王八羔子!昨天下午跑警察厅闹事,让本司令和那姓周的打了好一通电话。叫了你安生点,安生点!你他娘的就是不听是不是?范大炮那头蠢驴是不是你撺掇着去海关总长家门口闹事的?二十多口人通通让警察厅抓了,害老子白花了大把的银票赎人。你他妈的活腻了!再生事,本司令亲手毙了你!」 他说得气了,从腰里拔出手枪来,边说着,边把枪口抵着宣怀抿的脑袋。 只差没扣扳机。 宣怀抿挨的一耳光,半边脸大肿起来,听声音也夹着嗡嗡地响。 脑门被沉甸甸的枪口戳得生疼。 他 第223节 勉强抬起头,望到展司令脸上,说,「打黑枪的是白雪岚,军长死过去前,亲口对我说的。」 展司令说,「你还敢顶嘴?劫匪都蒙着脸,倒认出个嫌疑犯来,怎么解释?」 宣怀抿嘴巴里一股腥味,想是那一耳光打出血来了,把舌头舔了舔嘴角,狠狠地说,「军长说认出来,那就是认出来。警察厅的人,自然不敢揽这档子事,白雪岚是白总理的弟弟,他们巴不得舔他卵蛋去。我叫范大炮过去闹一闹,故意的打草惊蛇,说不定那姓白的能露出一点破绽来。就算人被抓了,要赎出来,那也只是银钱上的小事。司令你就军长这一个侄,这样地疼他,在他身上花点钱,你又在意?」 展司令铜铃大的牛眼瞪着他,粗声说,「我自然疼他,自然不在意银钱。那又干着你什么事?偏你死咬着姓白的不放,我哪管你们这些说不出嘴的丑事。难道我是他亲叔叔,论起心疼,反不如你这小王八?别他娘的爬过了头!」 狠狠发作了宣怀抿一顿,他便不顾护士劝告,进病房里去探望。 展露昭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好些他不认识的管子,脸是紫金色的,眼睛紧闭着。 展司令很是发愁,把刚才威胁的话,对医生再说了一番,但他大概也明白,眼前是要看天命的事了,况且展露昭没醒过来,抢案之后,还有许多烂摊子要他来收拾。 展司令出了病房,沉着脸离开。 正走在楼梯上,他忽然站住脚,叫马弁们离着一些,把张副官叫都跟前,皱着眉问,「我侄儿那副官,你瞧着,怎么样?」 张副官想了想,才问,「司令是觉得他可疑吗?」 展司令说,「这小王八,黏得我那傻侄儿太紧,谁知道他什么心思。若说从前那宣司令虽然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养出这样的贱种来。我说呢,果然儿子像娘,他娘就是个窑子里的货,他也是一路的。俗话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能不防。」 张副官听他这样说了,很自然地附和道,「司令说的是。像昨日的事,明明司令已经下令,无凭无据的,不许再纠缠海关,免得把警察厅也得罪了,他就敢逆着来。如果他这样硬着干,是为着军长急昏了头,或是和海关那些私怨,那也就罢了。我就担心……」 说到这里,把话收住。 拿眼睛瞟了瞟展司令。 展司令说,「嘿!你对着本司令,怎么也说半截话?」 张副官说,「他是军长的副官,军长对他是信任有加的。下头的话,我倒真的不敢乱讲。」 展司令说,「你只管讲。我看一看,是不是和我心里想的一般。你要不讲,我看你这孬样子,也不配当我的副官了。」 张副官只好看看左右,凑近了些,低声说,「他刚一从海关里出来,我们这一头立即就被抢了。那些劫匪哪里来的消息?路线和货物,都一清二楚似的。再来,这个节骨眼上,他故意拿着军长晕倒前的一句话,这句话又只有他一个人听到,非要去挑衅海关,存心添乱,这又为着什么?大概他是要做出一心为军长报仇的悲切的样子,倒露出一丝形迹了。」 说罢,他不安地加了一句,「这是因着司令的命令,我才把这些心里的想头实说。对着别人,我绝不讲一个字。这种事又没有凭据,万一猜错了,我倒是把宣副官得罪到死地了。」 展司令拍着大腿道,「你就该实说,这点胆量也没有,我就真瞧不起你。其实我心里,正有这样的大疑问,换了别个,担着这样的嫌疑,我就一枪打死了。可这只小王八,还得着你们军长的欢心,我趁着他这样重伤,把他给崩了,却是我这个叔叔做得不地道。暂且留着他罢了。」 张副官说,「司令想得很周到。这是打老鼠也忌着花瓶儿的事,一个副官值什么,是要为军长,多想一想。」 展司令乐道,「你这老鼠花瓶的话,说得不赖。张副官,既然这样商议了,这小子的动静,你就给我监视起来吧。」 他边说着,边伸出手,朝着张副官的肩膀,重重拍了拍,以表示鼓劲。 接着,便带着几分凶狠的意思,难听地笑了起来。 第九章 这一日白雪岚照常是要办公的,亏他身子骨真是很壮,带着枪伤,穿上整整齐齐的西装,走得流行大步,竟比常人还显得精神爽利,兼之因为有了夜里爱人的滋润,满脸春风,见谁都风度翩翩的微笑。 去到办公的地方,总理府那边的新公文已经到了。 并没有什么可新鲜的,不过老式样,先说了几句国家大义,后面便是指明要海关总署,会同警察厅办案。 周厅长那边,也接到了同样的公文,当即打个电话来,再次表示热忱欢迎,要彼此携手共度难关云云。 白雪岚心里好笑,这可是真正的贼喊抓贼了,更妙的是,自己还能漂漂亮亮的,为堂兄挣上一份脸面。 他内里趣意横生,面上却做出积极严肃的模样,亲自坐着林肯轿车,到警察厅里和周厅长密密商议了足有两个多钟头,讨论出一套抓捕劫匪的方案来,当着警察厅一干官员的面,大方建议道,「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这样的大案子,是不能吝啬钱的。这一方面,无需警察厅花费,兄弟现管着海关总署,就从海关里拿出一笔钱来,做一个悬赏。若有举报劫匪的下落,或者是提供被劫货物线索的也好,都能得一笔赏钱。把这个广播出去,估计多少也会得到些消息。」 周厅长喜道,「这真是感激不尽。若能抓到人,真是白总长的功劳。」 白雪岚笑道,「周兄客气了,我也就只能帮这么一点小忙。」 会后,遵照诺言,真的签了一张大面额的支票,送到警察厅里来。 媒体对于这次的劫案,也是极为关注,一得了悬赏的消息,那是顶好的新闻材料,纷纷刊登在头版上。 如此一来,城里街头巷尾,都讨论纷纷,说着这案子的劫匪恐怕难逃。 果然不到两天,就得了好几个消息。 警察厅不敢怠慢,按着线索一一去查,竟有一个是确有其事。 周厅长这边正急着交差,得着一些痕迹,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即集中了力量追查,顺藤摸瓜,好一番搜查缉捕,闹得风风火火。 最后在城外一个废旧的小矿场里和劫匪开了一通火,虽没有抓到活口,也打死了两个人,把被绑架的查特斯先生,给成功解救了。 自绑票流行以来,城中风声鹤唳,被绑架的人质,极少不付赎金而成功救回的,何况手指脚趾,一个不缺,完全是个惊喜了。 民众听闻,虽不知道查特斯是谁,却觉得自身安全似乎得了保障,市面上精神振奋了几分。 对政府来说,这更是一个天大的胜利。 《首都日报》主编得了这样的新闻材料,决心要做一次大手笔,以「胜利」为题,请了一位社会家来,从封建主义到民主政府,从外国人质解救到国民的安居乐业,好好做出一番研究,写了整整两版的颂歌。 又请一位国学家,亲笔题了「胜利」二字,印在头版上。 其他媒体不甘落后,也大书而特书,称赞政府治理的,称赞警察厅办事果断的,因为先前传出消息,是海关总署出的悬赏金,自然也有夸海关总长慷慨仗义的。 各种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太平盛世的气象,阵阵的透纸而出。 宣怀风把茶放到一边,连看了三四份报纸,只是微笑。 白雪岚问,「看到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了。」 宣怀风说,「这些记者,前阵子才说你欺压商人,刻薄成性,这会子,又说你满腹锦绣,胸怀大志。你看这一篇,还夸你年轻英俊,气度不凡,是名门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嗯,倒是用了不少时髦的新鲜词语。」 白雪岚笑道,「后头这句话,我怎么嗅着一点酸味呢?原来我现在真的炙手可热,有人还为我吃起醋来了。」 宣怀风把报纸卷成一个长长的纸筒,伸过桌子,在白雪岚头上敲了一下。 将报纸放下,端起半冷的茶来,垂着睫毛,不疾不徐地小口喝着。 白雪岚把圆木椅挪过去,和他挨着坐,摩挲他的脖子,问,「我好不容易得了空,你今日也歇一天?」 宣怀风想了一会,还是摇头,「戒毒院那里许多事,还要去办。最近许多署里的文件,都推给孙副官去办了,我再偷懒,可说不过去。等过几天吧,我料理得差不多了,抽出工夫来陪你。」 白雪岚叹道,「吃公粮的人里面,哪有我们这样劳神的,别人都逍遥快活得很。别说过几天,等过了今天,我明日又是一番忙。这罗曼蒂克,实行起来殊不容易。」 宣怀风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听说总理为了庆祝这次成功破案,把原要邀请各方代表的舞会,提前到明天。你是不是忙这个?不过人救回来了,那边英国大使,就表示满意了?被抢的货物怎么办?」 白雪岚冷笑着说,「洋行不是说被抢的是印度缎嘛,那好办,找不回来,赔他们一批缎子就好了。他们还敢说送的是军火不成?那就是打他们自己的耳光了。那些洋人,也该他们吃一回闷亏。」 宣怀风把身子往后微微仰着,靠在椅背上,笑着问,「怎么你忽然兴起这样强烈的华夷之别来?你还是去法兰西,受过别人教育的。」 白雪岚说,「我也不是见着洋人就讨厌的无知之徒。只是谁欺负我们,我就非要欺负回去。在我们地盘上老老实实的洋人,我也是礼貌对待的。」 宣怀风说,「那舞会的事呢?我要不要去?」 白雪岚说,「是在明天。那是小事,去不去,随着你的意思吧。我这海关总长被总理点了名,是必须到场的。你倒未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何况你又忙,得着多休息一个晚上,不好吗?」 宣怀风便一笑,挣脱了白雪岚的手,从椅子上利落地站起来,边往换衣服的屏风后走,边说,「我知道,明天的舞会,那位韩家的小姐是要出场的。你和她交朋友,那就大大方方的交朋友。光明正大的事,顾忌我做什么?」 他在屏风后面,窸窸窣窣一会,再走出来,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藏青色长衫。 站在那里,对白雪岚说,「我不躲着,明天晚上是会去的。不过我给你下一份保证书,不会坏你的事。」 白雪岚瞧他一身长衫,配着白皙的脖子脸蛋,标致得心肺猫抓似的乱痒起来,朝他勾着手指道,「你过来,我看看,怎么领子好像歪了一点。」 宣怀风说,「算了罢。这一招你用过两次,我不能上第三次当。就你那伤,也该好好休息一日。我要是能把事情办好,就早点回来和你说说话。」 把手对白雪岚一挥,笑着用英文说了一声再见。 这对宣怀风来说,已是很欢快活泼的举动,可见报纸里夸赞白雪岚那些话,实在是让他心里很欢喜。 而他却又知道白雪岚暗里做下的事。 表象的夸赞,和内里的隐情,荒谬地形成一个对比,在宣怀风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和白雪岚,共享了一个很深的秘密。 毋庸置疑,这种滋味对爱人来说,是极美妙的。 第224节 第十章 汽车到了戒毒院大门,只响了一下喇叭,就有人小跑着迎出来了。 原来却是黄万山的妹妹,黄玉珊。 宣怀风下了汽车,朝她笑着问,「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黄玉珊说,「说起来这事可热闹,我们女子学校里,总欠着先生的薪金,打了几个月的白条,各位先生忍无可忍,就集体罢起课来了。学校把我们连放三天的假,看以后怎么调停吧。」 宣怀风说,「教书先生罢课,你上不成学,倒很高兴的样子。这可不好。」 黄玉珊笑着把手上的传单举起来,扬了一扬,说,「少上几天课又有什么,我正好过来帮忙。承平说戒毒院这阵子招揽不到生意呢,病房都空着。我来帮着到街上发传单。可是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好事,为什么倒人人避瘟疫似的不肯来,难道他们倒愿意一辈子抽鸦片,吃海洛因了?」 宣怀风夸她说,「这不错。你现在也知道海洛因这个词语了。」 黄玉珊忽然扭捏起来,嘟着嘴说,「净笑话我做什么?不和宣先生白说,我做事去罢。」 一转身子,小鹿般轻快地逃了。 宣怀风这才走进戒毒院,找到承平,问了问招病患的事。 承平发愁道,「这是我们开始想得不周到。一味地担心护士够不够,病房多不多,不然就是怕药剂买少了。事到临头,却是开了店没生意。」 宣怀风说,「吸毒的人,有几个是肯自愿戒毒的?这也急不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戒毒院总不会荒废着。政府新发的条例,抽大烟的也许能饶过,对吃海洛因的,抓到不但重罚,还要强制戒除的。等条例执行起来,不愁用不上我们。」 承平点头说,「等下午,我们开个会,再仔细谈一谈罢。」 说了一阵话,承平便忙别的事情去了。 宣怀风觉得口干舌燥,正想倒一杯白开水,坐下来喝一口,抬眼就见布朗医生和那个叫费风的,联袂而来。 他忙把手里的玻璃杯放了,请他们在沙发里坐下,试探着说,「两位这样一道来找我,一定是为着什么重要的事了。」 两位医生,把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宣怀风问,「到底什么事呢?我对两位的态度,一向很坦诚的。也请两位有什么想法,尽管告诉我。」 布朗医生这才用英文说道,「宣先生,我们今天过来,是为了医学上的问题。其实这一点,我在当初答应来戒毒院工作时,就想提出。但是,我不希望你把这个医学上的要求,视为我为戒毒院工作的条件。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到今天和费医生商量过了,才来找你谈一探。像你说的,坦诚的。」 说着,就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费风。 费风便咳嗽了一声,「还是我来说吧。」 他右耳朵上原本夹了一支外国钢笔,这时候开始说正事,便做了一个身子前倾的动作,顺手把耳朵上夹着的钢笔,拿到了手上,往带来的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英文的医学名词。 那钢笔在纸上流畅地写着,嘴里也对宣怀风说道,「宣副官,想必你也知道,对于毒瘾,现在全世界许多医疗界的人士,都在努力研究着,目前流行的医学戒毒法,不外乎这样几种。」 宣怀风点头说,「我不是专业的人士,也就大致上听过。」 费风说,「其实现在的几种方法,虽说是医学界的心血结晶,但从实践上来说,还是各有各的弊端。有的短期有效,一停药,毒瘾就复发了。也有的看似有效果,可也伤了人体。诸如种种,不尽如人意。」 宣怀风又把头点了点,请他继续说下去。 费风说,「我和布朗医生,从前就曾经有过一些讨论。现代的戒毒方法,绝大多数是用的西医。但是,能不能把中西医结合到一起,研究更好更完善的新戒毒法呢?」 宣怀风一听,露出很关注的神情。 费风又说,「不瞒你说,我本人学的是西医,但我家里的长辈们,我父亲,我爷爷,其实都是中医,也算是悬壶济世的世家了。」 布朗医生在一旁,用英语插话进来道,「很多西方的医生,对中医存在偏见。但我和费医生的逐步了解中,我感到神秘的中医,也许可以用现代的方法,应用到实际中。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索的方向。我们希望从这个方向,研究出一种更安全,更好的戒毒法。」 宣怀风听着,也觉得大有可为,边思索着边问,「那么,我该怎么配合二位的工作呢?」 这时候,两位医生,又是彼此看了看,似乎话说到此处,便是一个关键而为难的关口了。 好一会,费风压低了声音,真诚地说,「宣副官,我们希望你可以支持我们,在戒毒院对病人的治疗中,进行适当的研究。」 宣怀风神色一凝,缓缓地,蹙起两道修长的黑眉,沉声问,「你们的意思,是要拿病人,做医学上的实验品?」 布朗医生连说了几个no,把手摆了好几下,生怕他误解的样子。 费风解释说,「我们所说的研究,是在有把握不会伤害人体的情况下,适当地让病人服用一下中药,以促进戒毒效果。宣副官,你也是中国人,又留过洋,你应该知道,在外国,中医被视为迷信,他们是不会考虑用中医和西医的结合来研究的。但是中医里头,有糟粕,也有精华,并不全是无用的东西,其实……」 宣怀风把手轻轻一摆,费风就停下了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话里头的意思,这个尝试,我们不做,是没有别人会做的。偌大的中国,这么多陷进泥潭的人,等着一个好戒毒方法来拯救。」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远处,那另一栋小楼走廊上,来来回回走动着的穿白衣服的护士,半晌都在沉默着。 费风和布朗医生坐在沙发里,都殷切地看着他的背影。 最后,宣怀风复又转过身子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沉声问,「你们保证,让病人在治疗的同时服用的中药,不会伤害到他们吗?」 费风笃定地道,「不敢保证一定会增加疗效,但至少不伤人,这是肯定的。我们选择的中药,主要是起缓和毒瘾和镇定安神的作用。」 布朗医生问,「宣先生,你这样,是表示同意吗?」 宣怀风眉梢眼底,都是慑人的风采,对他们说,「不能说同意,只能说会考虑。这样的事,我不能独断独行,容我回去,和总长讨论一下。不过有言在先,假如总长点了头,这事着落到两位身上,对于院里病人的健康,两位是要负起很大的责任的。两位想必,也知道我们总长的脾气。」 费风和布朗医生眼里,都放出喜悦的光芒来。 他们这个中西合并戒毒法的想头,每每提出来,总是遭人嗤笑,早碰了不知道多少回壁。 如今宣怀风愿意向白雪岚报告,那就表示宣怀风对于这个研究,至少是持支持的态度了,而宣怀风对于白雪岚的影响力,一向是非常巨大的。 如此一来,大概两人的志向才干,就有机会得以施展了。 第十一章 宣怀风忙完诸事,看着过了六点钟,这个时候,也该回去和白雪岚一道吃晚饭了。 把办公桌面收拾干净,正想叫汽车准备,一个听差忽然进来,向他禀报说,「有一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在外头问您有没有一点空。」 宣怀风问,「问了他什么姓名吗?」 听差说,「问了,说是叫白云飞。」 宣怀风听见是白云飞,倒是不好意思不见的。 只好放了公文包,要听差请他进来。 自己站在办公室门前,看白云飞进来,先就主动地和他握了握手,让了他到沙发上坐下。 听差瞧宣怀风的态度,知道这一位客人,大概是一位要好的朋友,是会聊上一阵的,也不用吩咐,殷勤地送上茶果来,又给白云飞敬烟。 白云飞轻轻道了谢,说,「我不抽这个。」 听差就把待客的香烟盒子收起来,到外头去了,只留着主客两人在屋子里。 宣怀风便问,「上次开幕仪式上,我恍惚看见你,一眨眼,却又不见了。怎么今天你来,是路过呢?还是有事?」 白云飞说,「自然是有些事故的。」 便不做声了。 把手上的陶瓷茶盏,慢慢地转着。 宣怀风和他多日不见,暗中打量,白云飞穿着一件洗得半白的蓝布长衫,人很是干净,比从前越发清秀,五官突显出来,那是很标致漂亮的。 只两颊的一点病气,总是若有若无,让人不太放心。 宣怀风见他默默的,也陪他静静坐了一会,才说,「你的心事,我大概能猜到。说句你别介意的话,你家里的两位贵亲,我早有所闻,实在是拖累人。只他们和你是一家子,又是你的长辈,可见你为难。你想让他们参加戒毒,是不是?」 白云飞把眼望着他,脸上只一味地苦笑,半日,问道,「不知道到了这里面,要不要吃苦?我知道别的几个城市,也开着戒毒院。收的费用,且不去说。都听闻进去的人,是牢犯一样打骂的,苦不堪言。我这舅舅舅妈虽不成器,毕竟有年岁了,我不忍心叫他们到老了这样吃苦。」 宣怀风说,「既然是戒毒,不能说没有一丁点的痛苦,打针吃药在所难免,有时候毒瘾发作,也要关一关。不过你说的牢犯一样打骂的事,在这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我管着这一处,难道你看着我是这样狠心的人?」 白云飞说,「我自然很相信你。不然,也不走这一趟。」 宣怀风问,「他们两位,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过来?」 白云飞摇了摇头,踌躇着说,「急不来,还是要和他们商议的,我又不能拿绳子捆了他们来。」 宣怀风知道这事他是无法帮助的,只微笑着安慰道,「随时来都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对我说一声吧。」 白云飞感激地点了点头。 两人丢过这话题,吃了一些茶果,又说了一些话。 白云飞瞧见宣怀风抬眼,总看着自己身后,他转过身一看,原来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个中等的西洋摆钟,便站起来笑道,「天不早了,我不能再打扰。」 宣怀风亲自送他出去,临别了,忽然想到年太太曾打过电话来,便问白云飞,「我听说你要做生意了,只不知是哪一门?什么时候开张?我好备一份贺礼。」 白云飞竟是有几分赧然,笑着答道,「我是想着既然不能登台了,自己别的本事也有限,就是当初在家里,常见着一些字画。」 宣怀风问,「是要做字画的收藏生意了?这可是一门考究生意。」 白云飞说,「哪有做收藏的本钱,我也没这般大本事。我是打算弄一个小门面,做字画的装裱。能收藏字画的,都是家里有富余的人,我唱戏这几年,也算认识了几个有钱人。看我 第225节 的薄面,他们大概肯照顾几笔生意。」 他顿了顿,瞧着宣怀风的脸色,低声感叹道,「宣副官,我和你不能比。你是有真本事、有风骨的人,我临到头了,到底还是靠着别人给面子吃饭罢了。」 宣怀风直听着,心里一阵地难受,便把手往白云飞肩上一抚,强笑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倒叫我这做朋友的也无端伤感起来。字画装裱虽不是大生意,却很清雅,合了你的性情。你若是开张,务必要打个电话来,告诉我一声。」 白云飞答应下来。 送走了白云飞,宣怀风才回办公室拿公文包,匆匆忙忙地坐汽车回公馆。 下了汽车进大门,经过时,往门房墙上的挂钟一看,已经八点过一刻。 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出门前还说了尽早回来陪白雪岚说话,不料还是这钟点才回来了,也不知道白雪岚要怎样的抗议。 若是无赖地要起赔偿来,也只好认账。 到了房里,果然白雪岚正百无聊赖地等他,把一把簇新的外国手枪握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耍着玩,身上倒是散发着很帅气的阳刚味。 白雪岚见他回来了,把手枪往抽屉里一放,站起来笑道,「总算回来了,叫我一场好等。原来你说早点回来,只是哄我的。我闲着无事,亲自下厨给你做了晚饭呢。」 宣怀风惊讶道,「你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更是内疚,连忙道歉说,「对不住,是我的错。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说你做了晚饭等我回来吃?我要是知道,怎样也要赶回来的。只是我也说了,你这伤,应该好好歇息,为什么又做这些不相干的粗活呢?」 白雪岚说,「我总不能在床上躺十二个时辰。饿了吗?我们一道吃罢。」 他拉铃,吩咐听差把他做的东西热了送过来。 不一会,听差就把晚饭送过来了。 宣怀风往饭桌上一看,一大碟油淋淋,大大块头的酱肉,一大盘子男人手掌般长,拇指粗的大葱,一大摞雪白的圆圆的烙饼。 竟是极简单明快的三大件。 宣怀风不由脸上绽出笑容来。 白雪岚正懒洋洋地,斜着眼打量他,捕捉到他的笑,便问,「你是嫌弃我的手艺粗鄙吗?」 宣怀风说,「哪里,我是觉得这三样,正是你的风格。」 白雪岚问,「不管你说的正话反话,我为你才洗手作羹汤,你一定要赏脸吃了。」 宣怀风说,「我有十个肚子也吃不完这些。你一番心意,我尽着量吃罢。」 坐在桌上,先看着白雪岚示范,用烙饼夹了大块的酱肉,塞着大葱,张大嘴痛快地咬着,一边吃,一边还朝宣怀风使眼色,催他快同吃。 宣怀风毕竟斯文惯了,学不来白雪岚那斯文与粗犷随时变脸似的更换,打量了那圆烙饼一会,撕了一般下来,拿大葱放在酱肉碟子里,沾了一些酱汁在葱上,夹着烙饼,尝了一口。 白雪岚问,「你不吃酱肉吗?」 宣怀风说,「晚上了,我还是吃得素一点吧。要是满肚子油,恐怕睡不着。」 白雪岚便把自己手上吃到一半的饼给放下了,头抵过来,要咬宣怀风的耳朵,邪笑着问,「吃了我的东西,你晚上还想睡觉吗?接下来这十来个钟头,权当是你给的饭钱了。不行,非让你开荤不可。」 也不用筷子,就把手撕了一小块酱肉下来,喂着宣怀风吃。 宣怀风抵不住纠缠,只好笑着吃了。 倒觉得甘香软腻,味道很好。 白雪岚问,「怎么样?我做的东西,粗归粗,味道还可以入口吧?」 宣怀风说,「这样比一大卷的吃着强,我尝尝别的罢。」 说着要自己学白雪岚的模样,用手撕一点烙饼来吃。 白雪岚立即拦住了,眼神很霸道地宣布,「吃我做的东西,要按我的规矩来办。你只管把两只手束着好了。」 亲自撕了一小片烙饼,又撕了一小段葱花,卷成指头大小,沾着一点酱汁,喂到宣怀风嘴边。 这样一尝,味道又是甚好。 宣怀风很少吃这山东玩意儿,今晚这样,吃得很是舒服。 两人一边你侬我侬,一边把白天的事捡着来,零零碎碎地说。 白雪岚听到戒毒院招不到病人,和宣怀风是一个态度,笑道,「过一阵子,总能搞几个进去。不值得担心的。」 宣怀风因为戒毒法研究的事,是一件要紧事,在饭桌上匆匆忙忙地说,显得太轻率。 等吃饱了,白雪岚也喂过瘾了,听差收拾过饭桌,宣怀风自己起身,去把门关上,走到白雪岚跟前,说,「有一件事,我们来讨论讨论。」 便把白天和两位医生的谈话,仔细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心里斟酌着,要是白雪岚和他讨论起来,问自己的意见,要考虑的一二三四点,要怎样一项项列明白了,仔细周全地把握事情的分寸。 说完话,他就很认真地等着白雪岚答复, 不料白雪岚的反应,竟出乎意料的轻松,呵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做出这个严肃的样子来,要说些什么大事,把我吓得不轻。这种事,有什么可考虑的,只管让他们搞医学的人做去。」 宣怀风本来是持赞成态度的,可白雪岚这样,似乎又太不谨慎了。 他迟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拿病人做研究的事,分寸把握不好,可是要惹大祸的。」 白雪岚说,「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惹祸。要是说别的病人,我还考虑考虑,那些吸毒的,能救是他们的福气,死了也是他们的命。尤其是抽海洛因的,本来就是自寻死路,还带累着一家子。他们自己都不要活,我们绑手绑脚,畏畏缩缩的干什么?要真能协助着医生,试验出一个可行的戒毒法来,倒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宣怀风说,「你这个态度,我不赞成。吸毒的人的命,也是一条命。人命不该分了贵贱。」 白雪岚问,「那我的一条命,和那展露昭的一条命,要是只能活一个,你挑谁呢?」 宣怀风哭笑不得,说,「这怎么能做一回事说呢?」 白雪岚说,「好罢,我也不和你争论什么人命贵贱。总之我是已经点头的了,你自己又说,那两个医生保证不会伤到人命。那还有什么要讨论的,只管放手做去。而且,必须做出些成绩来,不然,为什么花那么大工夫去开戒毒院?你只小心着不要泄露出消息去,外头那些记者,巴不得造我们的谣。」 对于他最后一句,宣怀风是很赞同的。 既然说到这里,也就无可继续商议的了。 白雪岚转了话题问,「你明天舞会上,要穿什么衣服?」 宣怀风说,「随便穿一件,只要不失海关的体面就好。」 白雪岚说,「你穿白色的西装罢,上个礼拜裁缝新做了两套来,料子正适合这天气穿。」 宣怀风说,「你这样一个大人物,何必总关心这些穿着上的小事。省一点心,多多休息。我在舞会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跟班,穿什么不行。」 白雪岚把他手抓住,拉到自己嘴边,一边低头甜蜜地咬着,一边独裁般地说,「不行,非要你漂漂亮亮,风风光光,气死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不等宣怀风再说,已把他抱到怀里,百般暧昧起来。 两人这几天,因为白雪岚身上受了伤,虽有做些亲密的事,但都不曾真的入巷。如今吃了那酱油大葱烙饼,一肚子山东爽朗豪放,不由分说地恣肆起来。 宣怀风身上被揉得阵阵发烫,喘着气,低声问,「你的伤,真的不碍事吗?」 白雪岚说,「你再不让我碰,那就真碍事了。」 宣怀风红了脸说,「那你也别这样着急。总要先洗个澡,漱了口……」 这俨然是一道暗示的恩旨了。 白雪岚狼一样仰天嚎了一声,把宣怀风打横抱进浴室。 那热水龙头之下,法兰西浴缸之中,顷刻间热雾氤氲,趣味横生。 白雪岚的龙马精神,自不用赘言,直赚了满满的饭钱,把宣怀风从他手指间吃去的每一块烙饼,每一段葱花,每一丝酱肉,都彻底讨回了代价。 宣怀风为着一顿饭,闹得第二日下午,腰还是碎了一般,身上无处不酸痛。 可为着当天举行的舞会,别无办法,逞强装作没事人般爬起来。 终于还是听从白雪岚的话,穿了一套惹眼漂亮的白西装,和白雪岚一道坐车到总理府参加舞会去了。 第十二章 因着政府在治安上的大成功,又贴近六方会谈,在首都市容美化委员会和巡捕房各处努力下,市面上越显出几分兴旺来,到了平安大道上,商铺林立,行人更加的多,若把角落里那些躲躲闪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视线里剔去,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一副盛世图了。 海关总署人马出动,一贯的兴师动众。 前后好几辆车上坐着护兵,风光杀气,都护着中间那一辆黑色林肯轿车。 宣怀风总觉得这排场很有暴发户的味道,如今冷眼看着白雪岚的作为,倒也难以说什么,这人老打别人黑枪,怪不得防备之心,一刻也不肯松懈。 倒是一件好事。 他和白雪岚坐在林肯轿车上,同占了一边的真皮座位,转头打量白雪岚一眼,问,「你要我穿着白西装,怎么自己又把海关总署的军服穿上了?」 白雪岚说,「这在西方美学上,就叫对比。我穿这个不好吗?你不早说,我出门前就换了它。」 宣怀风说,「我随口问一句,你何必换。」 便把头转过去,看车外倒退的行人风景。 白雪岚在自己车上,没有一点避忌,把手搂着他的腰,从后面把下巴搭他左肩上,耳语着说,「我瞧出来了,你又藏了什么花花肠子,不肯对我说实话。」 宣怀风不着意道,「我向来没有花花肠子。刚刚只是有一句开玩笑的话,不过一想,说了你未免当真,还是不要说了罢。」 白雪岚更好奇了,追问道,「什么开玩笑的话?又何以怕我当真?不行,你非要告诉我不可。要是不说,我就要使出大刑了。」 恰好宣怀风嫌车里闷,想着没到会场,偷一个小懒,没将西装前面纽扣扣上,只虚虚敞着。 白雪岚就把手伸到宣怀风白西装里,隔着衬衣往腋窝里曲着长指头乱挠。 宣怀风不禁痒,立即就笑出来了,边躲边说,「快住手,看衣服弄皱了,等下不好见人。」 白雪岚说,「再不说,不行我把这衬衣挠出个大口子。」 宣怀风本也没什么绝不能说的,便向这横行霸道的人表示投降,转过脸来,微笑 第226节 着说,「我本来是想和你开玩笑。说你穿这身军装,是为了讨那位韩小姐喜欢。现在许多大家闺门的小姐,看腻了西装长衫的男人,都嫌着少了一点阳刚之气。报纸上有个新闻,也说当军官的男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是可以当骑士的。不过,我说出口来,恐怕你不但不觉得好笑,还要费心思解释一番,干脆就不说了。」 白雪岚问,「你唠叨这么一席话,就是要暗示我这身军装,会把韩小姐迷惑了去吗?」 宣怀风说,「果然吧。我知道你会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这就不是幽默的意义所在了。所以我不该告诉你。」 白雪岚把身子压过去,往他耳垂上就狠狠一咬,眉开眼笑道,「这话题很好,你要是每天肯为我吃上二两醋,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可盼的?」 从耳边到鼻梁,直亲到宣怀风脖子上。 热气喷着细腻皮肤,简直要熏成粉红色了。 宣怀风被他弄得心猿意马,呼吸也急促了,低声说,「不行,快到总理府了,仔细被人看笑话。」 白雪岚药膏一样和他黏着,只管吻他,说,「亲两下又不打紧,你对我合作一点,不然再扭捏,撕破了衣服,等一下我可看你笑话了。」 他一疯起来,胆大包天,又是不顾后果的。 宣怀风别无他法,只能配合着。 一路上在车上蜜爱过来。 天幸到达总理府时,还没弄出什么大事故,两人在车里把衣服理整齐,头发也梳过,才从容不迫地下车。 白雪岚一身笔直军装,踏着漆黑光亮的大马靴,意气风发地走在前头,宣怀风西装帅挺,拿着一个公文包在后面跟着。 到了总统府里,里头早就装饰一新。 沿着房舍四边檐,一溜地挂着红绒灯笼,里面是通了电的灯泡。大厅里半空悬了无数万国旗和五色彩带,穿着漂亮的听差手上搭着雪白毛巾,来来回回穿梭递送酒水小食,也有专职引导的。 东边的大家具撤了,临时布置成一个极华丽的舞台,雇来的西洋乐队正在表演。 来的客都是首都里排的上名号的精英,男的华服倜傥,女的自然也盛装华饰。 白雪岚和宣怀风两人,对这种大场面都是熟悉的,进到厅里,和认识的人只随意寒暄两句,喝一点饮料。 到了正点,西洋乐队忽然停了那悠扬的外国舞曲,咚咚地打起一阵激动人心的鼓点来,原本照着大厅的几盏大射灯,被人转动着,照到二楼点缀装饰得十分华丽的露台上。 只看连着露台的两扇门一看,白总理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站在露台面带微笑招手。 下面仰头的人们,便齐齐地欢呼起来。 都觉得这样真是极有气派。 白总理等欢呼声下去,站在露台上对下面说,「今天这个舞会,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为各位朋友而举办的。我说的朋友,既有首都里常常见面的朋友,也有不远千里而来的远宾,无论哪一位,都是我的贵客。」 总理说话,大家总是捧场的。 以致于他说这么几句,下面已是一片热烈掌声。 他矜持地停了一停,等掌声下去了,才往下继续说,「想必大家都知道,今年政府严厉整顿治安,颇有成效。例如前阵子,城里发的一个大案子,警察厅和几个部门通力协作,几日就破了案,将被绑架的一位上流人士,成功地解救出来。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位被解救的安杰尔·查特斯先生,也到了这里。现在,就请他出来,和大家见一见!」 说完,把身子往旁边一站。 有一个穿着西装,模样俊朗的金发外国男人,就从他身后走出来,在露台上现身。 大家总从报纸上看过这惊天大案的被绑架者,总带着几分同情,又觉得外国人也被绑架,实在是有点不中用。 但现在一瞧,首先是穿着高级,长得好看,先就敬了三分。 常去看外国电影的小姐们,觉得他这个威风的露面,直有外国男明星的风度了,加倍地鼓起掌来。 整个大厅,竟是沸腾一片。 宣怀风抬头看清楚那露台上的人,倒是露出一点惊讶来。 白雪岚任何场合,都是常常把目光用来观察自己的爱人的,立即注意到他这不自然的神情,低声问,「你认得他?我倒从没听说过。」 宣怀风把目光收了回来,低声答他说,「不巧得很,算是认得。我在英国读书时,这一位算是同学,只我们读的不是一个班。你知道外国大学里,总是人来人往的,不认识的人也多。他从前,并不姓查特斯,所以说起这个名字,我也没料到会是他。」 白雪岚说,「这也没什么,外国人改姓的事,常常就比我们中国人多。」 宣怀风不置可否,只说,「大概吧。」 两人窃窃私语,身边的人们又是一阵呼唤,也不知道那外国人说了如何一番激励人心的见面演讲。他说完话,总理领着许多人下到大厅,加入到客人们中间,叫西洋乐队奏乐,领了一个交际舞。 舞会便算正式开始了。 厅里许多客人,一时无可尽数,满鼻子的外国香水、胭脂香粉味,满眼珍珠碎钻、发簪耳环大羽毛领。 白雪岚看宣怀风扫视着厅里人群,问他,「你看什么?」 宣怀风说,「帮你找一找那位韩小姐。你和她的交道,勉强拖延到今日,再不殷勤一点,可真要把人家得罪了。」 白雪岚说,「要你劳什么神?孙副官自然知道办事。你陪我跳一曲罢。」 宣怀风说,「两个大男人搂一块跳舞,你也不怕惊世骇俗。要疯也别在这种地方疯,白总理看着我们呢。」 白雪岚冷笑道,「偏招总理大人的眼。我倒不信了,白雪岚和谁跳一支舞,还要给政府打报告等批准不成?」 搂着宣怀风的腰,径直就到了舞池。 当着这么些客人的眼,宣怀风怎也不能和他拉扯挣扎起来,只好向四周的人强笑了笑,由白雪岚抱着,顺着音乐踏舞步,权当自己是做个陪练的。 两人一个戎装,一个白西装,个子差不多,都是有身段,有面容的人,搂着一起跳西洋舞,非常优雅漂亮。 在舞池里,一下子成了众人焦点。 旋了一个转,身边一对跳舞的躲避不及,不小心彼此碰了碰胳膊。 宣怀风忙轻声道歉,「对不住。」 抬眼一看,却是林奇骏和欧阳倩成了舞伴。 林奇骏尴尬地笑笑。 欧阳倩却一边轻摆着身姿踏舞步,一边问,「这是哪一位找不到舞伴,所以彼此练练吗?我倒不信,二位会有这种找不到舞伴的危机。」 白雪岚难得和爱人在公开场合大胆浪漫,却撞见两个人,都是不想见的,心情大不好,脸上却不动声色,潇洒地笑着接了欧阳倩的话,说,「我上一曲,踩了一位女士的脚呢。实在不敢再闯祸了,只能要宣副官给我训练训练。」 欧阳倩对他颌首一笑,不再说什么。 林奇骏的肠子,早伤感得蜷缩起来,搂着欧阳倩的纤腰,慢慢地舞到另一头去了。 一曲奏了大半,白雪岚透过宣怀风肩上,看到孙副官在舞池外对他打眼色。 他却没有立即去,五指轻轻搭在宣怀风腰上,低声问,「你怎么一个字不说?你不甘愿地和我跳一支舞,心里生气了?」 宣怀风自进了舞池,就把眼睛垂着。 听白雪岚问,宣怀风视线盯在地上,低声说,「隔墙有耳,你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白雪岚说,「那你告诉我,你生气不生气,不然,总把视线避着,叫我悬心。」 宣怀风说,「谁避着视线。我总要看着脚底下,好不要踩花你的靴子。你怎么不想想,我头一遭跳女步?」 白雪岚一听,倒果真如此。 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了。 宣怀风说,「我不抬头,就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笑吗?你也太可恶霸道了。」 白雪岚心里满满的甜蜜,恨不得当着众人把他抱紧了,给他痛痛快快吻上一阵,压抑着疯狂的爱,低声说,「怀风,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 嗓子竟带了一点沙哑。 宣怀风忍不住抬头看他,目光一看进他眼底,自己也是一痴。 脚底下乱了章法,果然就在白雪岚的军靴上踩了一个灰印子。 这一刻,恰恰这缠绵的舞曲,已经到了尽头。 舞池里的男士们,都绅士地直觉松开了手,向美丽的舞伴们潇洒鞠躬,引起阵阵掌声。 白雪岚趁机把宣怀风领出了舞池,到了一个角落,向他说,「你先休息一会,我很快就来。」 便自己从角落里闪了出去。 这舞会为着客人们聊天休息,大概有希望安静点的,另加在大厅南边布置了许多软沙发,设下中国式的仕女屏风,曲折有度,欲掩非掩。 此时,已有几对跳舞觉得脚酸的情侣,在那里坐下来吃茶果。 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单单一位女子,穿着一套缀蕾丝花边的淡黄色洋装,手工极精致华美,脚上套着肉色丝袜,配以一双嵌水钻的高跟鞋,梳当下时兴的操向双髻的双钩式发型,瓜子脸型,鼻梁很直。 这身装备,俨然是首都上流社会里最摩登的美人儿打扮了。 在她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个五官端正的西装青年,表情严肃,也不知道是副官还是保镖。 白雪岚把宣怀风留在一边,自己得着孙副官信号,径直朝这位漂亮女士走过来,到了跟前,笑着问,「请问是韩未央小姐吗?鄙人白雪岚,听闻韩小姐到京,没有早些过去问候的,请韩小姐不要怪罪。」 韩未央缓缓站起来。 这一站,更显得她身材美好,凹凸有致。 她和白雪岚礼貌地握了握手,浅笑道,「白总长说哪里话,我这些天,承蒙您那位孙副官多方照顾,感激不尽。」 白雪岚问,「想请小姐到后花园里看看月亮,赏脸吗?」 韩未央把目光往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容深了一点,俏皮地问,「头一次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把人家往后花园里做邀请吗?叫女孩子家怎么敢随便答应。」 白雪岚微笑着说,「我想着您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和寻常女子不可同人耳语,也许就答应了。」 把身子微微一侧,伸出一只胳膊来。 沙发后那西装青年,无声跨出来一步,韩未央示意他退回去,把一根玉藕似的手臂,往白雪岚胳膊上一挽。 两人便缓步出了乐声缭绕的大厅,慢慢踱到总理府后头的大花园里。 韩未央说,「这里安静多了,气味也舒服。白总 第227节 长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白雪岚说,「韩小姐是十二分聪明的人,很多大家都明白的话,就不必我赘言了。只问这一句,我们白家在山东很需要战友,你们韩家,恐怕也是需要战友的。不如我们做个同盟,互助互利,你说好不好?」 韩未央看着他,只柔柔一笑,低声说,「恕我直言,如今的局势,似乎你们白家的需要,比我们韩家的需要,迫切多了。」 白雪岚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只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这样一叹,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不但没降低一分形象,反而让人不自禁从心底,有一股想为他排忧解难的冲动。 韩未央笑着解释道,「白总长,我也没有一口回绝呀。我为着这说话太直的性格,常得罪人。其实,你刚才说的互助互利,未尝不可。只不过,是怎样的互助?怎样的互利呢?我贸然答应下来,回去也不好向我哥哥关说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谐趣地问,「这是要问好处吗?第一次见面,又在后花园里罗曼蒂克的散步,对着韩小姐这样的美人,我倒没预备要回答这种利益上的问题呢。」 韩未央亦报以谐趣,半开玩笑地说,「我来之前,哥哥还说了,要不要考虑和白家联姻。我说哎呀,那岂不是骗了人家一个辛苦养成的儿子去。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儿儿女女的取舍,才是最大的利益。换了别的来比,都不值什么了。」 白雪岚只露出英俊迷人的笑容,从从容容地说,「联姻吗?这可不好说,我们家那些堂兄弟,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现在婚姻自由,人人平等,未必就肯听家里安排。」 韩未央把美丽的黑眼睛,往他脸上一睐,说,「我很奇怪,你我不过初识,当着我的面,您何必做这番自由宣言?难道你的婚姻和平等,我这一个不熟的外人,还有资格多嘴不成?」 此时,两人已踱到水边。 水上有一个六角亭子,里面摆着石桌石椅,他们便走进去,坐石椅上歇脚。 白雪岚穿着军装,皮带上是很神气地挂着枪套的。 他把枪套打开,将里面的手枪掏出来,放到石桌子上,问韩未央,「韩小姐,你看看,我这把枪如何。」 韩未央脱下蕾丝的长手套,很自然地拿起枪来看看。 蓦地卡一声,把弹夹取下来,朝里面一瞅,又随手装回去,动作很是娴熟。 她把枪口对着亭外,眯起眼看那准星,嘴里评价道,「是好东西,德国货,打得远。」 白雪岚问,「这种好东西,我有两百把,全送给韩小姐,表示一下诚意。您看怎么样?」 韩未央笑着反问,「白总长,你这样,就算是做同盟的诚意吗?」 白雪岚问,「这枪连子弹,都是有钱买不着的宝贝。两百把簇新的,连着我自己枪套里这两把,凑个两百零二,再加四千发子弹,难道我的诚意还不够?」 韩未央把手枪放回桌上,悠悠地说,「若真合作起来,白家那边有个动静,韩家可是要用不少大活人去堵枪眼的。这些宝贝,装备在韩家身上,帮的是白家,您真是会算账的人。」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我这账算得不好吗?那当我没说,一笔勾销吧。」 伸手去拿桌上的枪。 韩未央把雪白的一只手,轻轻按在白雪岚手背上,抿着唇笑,「我只说你真会算账,又没有说你算错了账,为什么要和女士这样计较。只是我觉得,这账数字少了点,不是两百零二,该是一个整数。三百手枪,四千发子弹,再加一百把德制mp38冲锋枪,二十箱德制m24手榴弹,二十门布朗德式120毫米迫击炮,那就差不多了。」 等她报完这一串武器单子,白雪岚哑然失笑,说,「我不如把我堂兄卖了给你们韩家,也只有他能值这个数。」 韩未央眼风朝他一扫,看看亭子四处围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充满神秘地笑着低语,「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货物,我们早看上了,只是他太狡猾,在郊外临时换了车队,竟蒙了我,让他平安入了城。白总长,您捞了这样一笔,既然要做盟友,何不照顾我们一点?我实在没多要,给你留下的,不算少呀。」 白雪岚不惊不疑,淡淡笑道,「您这个罪名,可就栽得我抬不起头了。」 韩未央说,「我这样坦诚,怎么您反而戒备起我来?实不相瞒,那批货太馋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早被我的手下监视起来,只是无法下手。是以您或是您的手下大展身手时,他们倒是瞧见了。请问劫匪都逃进了戒毒院,是怎么回事?您的副官在戒毒院里挡了警察厅的搜查,是怎么回事?还有大兴洋行和广东军的人,都和警察厅咬死了说是海关总署干的劫案,又是怎么回事?您不承认,也没什么。但您究竟对我们两家的同盟,有没有诚意呢?」 说完,把一只雪白玉手,支撑着下巴,充满女性美感地作出一个凝视的造型来,等着他的回答。 白雪岚笑容更盛,觉得这位女子,甚是对他的脾胃,也不再思忖什么了,点头道,「连一位小姐也这般爽利,我一个大男人,还有脸扭扭捏捏吗?好,就按照你的单子给。」 把手往桌面一伸。 韩未央也伸出纤纤玉手,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 白雪岚问,「我们这桩联姻,算是下了定礼?」 韩未央答道,「天作之合,同喜同喜。」 两人相视一笑,便都起身,优雅地挽着胳膊,缓缓散步,在月色下回到大厅这一头。 在大厅通往花园的门里,那位西装青年早就站得笔直地等着了,看见他们回来,几大步地走上来。 白雪岚一瞥之间,看他西装下的腰间鼓鼓的,知道是藏了枪的,大概是韩家派来保护韩未央的人,怪不得如此谨慎。 白雪岚往韩未央的手背上绅士地一吻,将她的手臂交到那西装青年手上。 韩未央问,「您连舞也不请我跳一支,这样忙,是急着找什么人吗?是不是您哪位穿白西装的帅气副官?」 白雪岚说,「有点公务要他办。」 韩未央说,「这话不老实。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舞池里跳舞,全大厅的人都看见了,谁心里没有数?我估量着,您这样举动,是不知道给谁做下马威呢。但愿不是给我。」 白雪岚自然不肯承认,应付两句,便离开了。 不料在大厅找了一圈,居然没找到宣怀风,白雪岚四处一看,连孙副官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本来不大着急,这样找而且找不到,难免就心乱起来。 想着白总理受到他的威胁,不知管用不管用,要是白总理也疯狗起来,趁着他一晃神,把心肝宝贝弄走了也说不定。 又想着刚才跳舞,遇到林奇骏和欧阳倩,就应该多个心眼,一心想着罗曼蒂克,还要思忖和韩家的同盟,自己倒疏忽了。 真不该叫宣怀风穿白西装的。 明知道他漂亮,穿上一套白西装,更是标致入骨,怎叫得人不垂涎? 自己这爱炫耀的毛病,真该打一顿嘴巴子! 在人群里边走边找,越找越急,偏偏客人多,一眼看去,都是眼花缭乱,重重迭迭的蕾丝、洋绸、印度彩棉、勾思坎肩…… 偶尔一抹白入眼,仔细一瞧,却又不是要找的那人。 许多人瞧见海关总长,都上来想寒暄,白雪岚敷衍着一笑就略过了,目光四处扫着,脚下不停,不防却差点撞到一群正站着畅谈的人身上。 有人向他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这么多朋友在,还是这样毛躁。」 正是白总理,和几位外国客人。 白雪岚正担心他把怀风怎么样了,遇上他,笑着问,「海关那头有些公务要处理,我正找我那宣副官问些事,总理见着了没有?」 白总理一听他提那惹不得的宣副官,差点皱眉,当着外国友人的面,又无可发作,咳了一声,反问他,「我怎么会看见?不见我正忙着。」 他说话的时候,白雪岚一双眼睛,只探射灯般地照在他脸上,有一丝蹊跷的痕迹,也必定要看出来。 但瞧白总理的话,倒不似作伪。 白雪岚由着他们继续说话,自己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站着四处地张望,蓦地,眼睛一亮。 宣怀风也不知道怎么地,从厅里一个角落拐出来,匆匆地往舞池那一头走。 白雪岚赶回去拦住他的路,问,「跑哪里去?我都快布告悬赏了。」 再一看,宣怀风两颊微红,竟是带了一点怒意。 白雪岚把他拉近了点,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宣怀风说,「你不要问,没大事。」 白雪岚脸顿时沉下来,走到宣怀风刚刚跑出来的角落,往里面目露杀气地看。 可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那里连着开畅式走廊,四通八道,就算刚才有人,现在也早走了。 他走回来,把宣怀风叫到一边,低声问,「你说实话,是不是林奇骏?」 宣怀风摇头说,「没有的事。」 白雪岚说,「你可不要袒护他。叫我查出来,我把他的筋抽了。」 宣怀风也急了,瞪着他说,「你只管给他安莫须有的罪。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白雪岚便没有追问下去。 这里正举办着正式舞会,两人都知道轻重,虽满心地丧气,脸上还强笑着周旋。 等时间差不多,早早地退了场,坐上轿车回家。 白雪岚在车里,又缠着宣怀风问。 宣怀风不肯回答。 白雪岚冷冷地说,「除了林奇骏,还有谁这么不知死活?你不说,我只当是他,我明天就去一趟大兴洋行,看他姓林的硬,还是我姓白的硬。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宣怀风被他逼不过,只好说,「不是奇骏。」 白雪岚反问,「既然说不是他,那必定是有别人了?你说,是谁。」 宣怀风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又去惹事。那桩案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你伤又没好全。」 白雪岚说,「好,我不惹事。」 宣怀风才说,「是安杰尔·查特斯。他从前在学校里,作为就很不检点,我还以为离开英国后,再不会见着他。不料他在中国倒混出了名堂,越发的有钱有势。」 白雪岚一愕,半响猛地一拳,砸在汽车钢板上,吓得司机差点踩了刹车。 白雪岚把打痛的手收回来,轻轻甩了甩腕,喃喃道,「妈的,这英国婊子养的在老子手底下当了几天人质,老子怎么就没把他下面给废了?这会子放虎归山……」 第十三章 林奇骏舞会后,也坐汽车回了去。 因为那一位严厉的林老太太的缘故,首 第228节 都的公馆,他如今是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只是又不敢在外过夜,唯恐更遭斥责。 回去后,依旧地一点也不能有疏忽,问清楚了听差老太太在书房,外套也不敢脱,先上书房向母亲请安。 林老太太正一个人在抹牌,见了儿子过来请安,也不抬眼睛,把纸牌一张一张地在檀木桌子上摆着,干巴巴地说,「你说的什么六方会谈,又说什么舞会,我不懂。半夜三更回来,你总有说不完的道理。现在我算是知道你不少行径了,你只说今儿晚上,又和什么戏子,或是什么交际花,做亲密的朋友去了?」 林奇骏陪着笑说,「儿子受了母亲的教诲,还敢这么荒唐吗?这种舞会是要有舞伴的,我看了一圈,只好邀了商会欧阳会长家的小姐,请她跳了几个舞。」 林老太太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说,「人家会长家的小姐,肯和你跳舞,那是赏脸了。你说什么只好,也是不自量力。」 林奇骏忙应是。 林老太太又说,「你不要躲躲藏藏。其实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现在的年轻人,都说是要自由恋爱,从前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中用了。这些我是明白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有成家立业的心思,你父亲和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做你的妻子,女孩子首先要知书识礼,另外,不是说我势利,究竟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以后争吵少些。只别碍着这两条,其他的你要自由,尽管自由去。」 林奇骏说,「看母亲说的,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还不到这份上。」 林老太太不接这一句,也就是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转到另一处问,「那洋人撤股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林奇骏强笑道,「这个事急不来,我正努力着。母亲再宽限我几天吧。」 林老太太把手里一把抹牌,往桌上一放,再把脸上那老花眼镜摘下,转过头,一双眼睛扫过来,冷笑着问,「你糊弄自己的母亲,就这样毫无顾忌吗?不行。这撤股的事,你已经拖了我不少日子,今天务必给我一句准话。」 林奇骏急得额头渗出一层薄汗,连忙跨前两步,低声说,「我怎么敢糊弄您?实在是这事不好办。我们家的洋行,在首都根基尚欠,签约又毁约,对商誉是重大损失。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我都准备好了一笔大钱,打算当违约金的。」 林老太太问,「那怎么不去办?」 林奇骏说,「您看报纸也知道,最近城里出的大案子,里头那位查特斯先生,就是我们的股东。我本来就是要等他到了首都,和他亲自谈一谈的,不料还未谈,他就遭了这事。人家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回来,全首都市民只把他当英雄一样看待,我真不好立即就找他谈这撤股的事。一则,实在有落井下石的意味,二则,他如今是记者们的宠儿,消息一出去,我们洋行是什么名声?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再等一等。」 林老太太也是常叫听差念报纸的,早就知道安杰尔·查特斯被绑架的事,听儿子的解释,似乎很说得过去,便心头平和了些,半晌,叹了一口气,说,「按你说的,那就等一等罢。若论报纸,不过是些收钱说话的喉舌,我不看在眼里。不过我们中国商人,向来也说道义二字,他如今刚刚捡回一条命,紧赶着逼他撤股,作为是不厚道。趁人之危,这种事,我们林家是不做的。」 林奇骏听母亲松了口,才偷偷吐出一口长气,连身说是。 垂手站着领了一番慈训,见林老太太戴起老花眼镜,继续抹起牌来,知道今晚已经过关,便小心地辞了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却说宣怀风这一头,也已回到白公馆,进了房,白雪岚还是沉着脸不做声。 宣怀风问,「你这是生我的气吗?」 白雪岚说,「我做什么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把军服脱下来,往桌上用力一甩,重重地坐下。 宣怀风拿了军服,挂在屏风后头,看白雪岚对着自己的方向,侧着半张英俊的脸,一边思索,两眼发着令人心悸的光。 他走过去,拍拍白雪岚的肩膀,见他不理会,叹了一口气,俯下腰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地说,「你别想得太严重了,不过是小争执。你以为我遇到人,就一定会被欺负吗?他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去。他这人一向如此,但凡是个好看点的,都要招惹,不然怎么会在学校里头名声如此坏。」 又说,「我看你这样子,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报复的方法。我只请你不要这样四处结仇,把心放宽一些。就算我恳求你了。」 把脸往白雪岚脸上,微微贴了贴。 他很少做这样甜蜜的小动作,虽腼腆些,唯其腼腆,所以越发地可贵。 白雪岚被他劝得怒火渐渐下去,甜蜜渐渐上来,把他拉到身前抱了,埋首在他腰间,嗅他身上清淡的气味。 夜来,宣怀风和他说了好些话,又做了不少爱人才能做的贡献,才哄得他不再想这支令人生气的插曲。 到了第二日,两人一道到海关衙门上班,晚上一道坐车回来。 一下车,白公馆的门房迎出来,先向白雪岚请安,再对宣怀风说,「宣副官,年太太打了电话来,要我提醒您,明天记得去吃饭。」 白雪岚说,「明天是八月十五,你答应了陪我。怎么又说要去你姐姐那里吃饭?」 宣怀风把额头一拍,苦笑道,「可不是,姐姐是打过招呼的,八月十五必须和她吃一顿饭,我当时还答应下来了。偏生戒毒院开张这些事情一忙……我真是胡涂了。」 白雪岚自然很不满意。 宣怀风也知道是自己失信,和他回了房,再三地道歉,最后给出个赔偿的方案,说,「等我找一天,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菜下酒,算给你赔罪,你看怎么样?」 白雪岚才有了些兴致,叮嘱说,「你可不要答应了又反悔,我可是做了很大牺牲的。」 宣怀风笑道,「不过差你一顿晚饭,你真是孩子脾气。只不过,我做得不好吃,你可不许骂。」 白雪岚说,「我疼还疼不及,舍得骂吗?」 两人复又和和气气起来。 次日八月十五,公馆的后花园里,一早就找了许多师傅来扎各种各样的彩灯,处处都很热闹。 宣怀风照常去戒毒院办事,因为已经和白雪岚打过招呼了,下班之后也不必回白公馆,叫司机直接开到年宅。 别人也就罢了,宣代云和张妈两人,见到宣怀风来了,比见了皇帝亲临还欢喜,捧珍珠似的捧到房里来坐,嘘寒问暖,只管拿好吃的喂他。 那一顿中秋节的晚饭,更不用说了,张妈做的拿手菜,本钱下个十足,摆得一张大餐桌几乎放不下,又满满地蒸了两大笼好螃蟹。 年亮富和宣代云坐一处,宣怀风坐对面。 要张妈一同坐,张妈死活不依,只要站在宣怀风身边,给他拿东拿西,若不要拿东西了,就吹着指头剥螃蟹,攒一勺金黄油油的蟹黄,就往宣怀风面前的小瓷碗里一放。 宣怀风都不好意思了,说,「张妈,你别送给我,帮姐夫姐姐剥吧。」 年亮富说,「我自己来,这玩意自己剥才得趣。」 宣代云说,「我这身子,不敢乱吃。你让张妈伺候你,她早憋坏了,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小少爷这些日子不来。我和她说,你忙着呢。」 张妈笑着说,「小姐就知道拿我说笑话。我看谁每天嘴里埋怨,说弟弟没良心,不来看怀孕的姐姐呢?」 一顿饭吃罢,便叫听差们在院里摆出藤椅茶几,端各色柚子、芋头、蜜桔等吃物出来,边吃边赏月。 年亮富打个哈欠说,「吃饱了就犯困,我不和你们一道。怀风,你难得来,陪你姐姐看看大月亮吧。」 说完就回房休息去了。 宣代云让张妈搀着,在藤椅上小心坐下,招手叫宣怀风到自己跟前,把唇抿着。 宣怀风因为自己和白雪岚的爱情尚未公开,又很不巧,在年宅掉了那只金表,所以每每见姐姐这表情,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问,「姐姐,叫我什么事?」 宣代云看着正房的方向,出了一回神,才把脸转了一转,神情里似乎有了一丝忧虑,低声对他说,「怀风,你看你姐夫,气色怎么样?」 宣怀风听她问的不是白雪岚,一颗心放了回去,便说,「姐夫似乎清减了,不过我看气色还好,红光满面的。」 宣代云叹道,「那是他今晚喝了几杯,后劲上来了,那脸才有点血色。平时要是不喝酒,大白天里看见,整是青白青白的,不小心还以为见了鬼。」 张妈在一旁劝道,「小姐,你别这样说,让姑爷听见了,他心里不舒服。谁喜欢听自己的太太,说自己活像鬼?说了多少遍,你对姑爷也该温和些。」 宣怀风知道自己姐姐家里向来是不太和睦的,也劝着说,「你这个身子,大概常常会心绪不安的,孕妇脾气暴躁起来,可会很吓人。姐夫他也不容易,要当爸爸了,估计是又激动又紧张。」 张妈说,「可不是。」 宣代云不耐烦地瞪了张妈一眼,又是叹气,对宣怀风说,「我真不知道向谁哭去,和你商量一下心事,倒和张妈一同轰炸起我来,亏我把你看得重,日日夜夜盼着你来瞧瞧我。你只知道我脾气大,你不知道你姐夫,脾气大起来,也不吓死人?」 宣怀风是被夹在中间了,这种夫妻之间的话题,真不好选择立场,只怔怔地微笑。 宣代云说,「知道了,知道了。其实我这段日子,对他不错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做贼去了,总是睡不够,打哈欠,恍恍惚惚的。和他说话,我说十句,他才回一句,没半点机灵。我只担心,是不是外头的狐狸精,把他身子给掏空了。」 宣怀风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问,「姐夫现在,在外头还有人吗?」 宣代云哼道,「我看他一定是有的,说不定还是那个什么绿芙蓉,又或者是新找了一个更新鲜的。只这年宅里一多半的听差,连着司机,都给他打掩护。要让我知道那狐狸精住的地方,瞧我不上门去,抽着她的嘴巴问她话。」 这种家庭内部的纠纷,宣怀风是拿不出什么上佳对策的,只能听宣代云诉了一阵苦,柔和地劝了几句,要姐夫对姐夫和睦一些。 这时月亮从云里出来,大家方把这沉重的话题抛开了,一边吃瓜子一边赏月,复又说说笑笑。 宣代云问,「上次我打电话去,你问白老板要做什么生意,我没告诉你。现在要我把这个谜底揭开吗?」 宣怀风说,「谜底我前两天得解了,还是白云飞亲自告诉我的。他说要做字画装裱生意,对不对?」 宣代云笑道,「正是。我想着他那样有书卷气的人,正该多接触字画纸张。」 宣怀风说,「我也觉得对他很适合。到时候开张了,我们去闹他一闹。」 今晚赏月很好,风轻轻抚着人脸,刚赏时有一点云,很快那云就移到远处去了,只留了又大又圆的华月在天上。 大家抬头看着那月亮,都笑着说几乎能瞧见桂树和月兔的影子了。 宣怀风也含笑看着,忽然想起白雪岚 第229节 搂着自己跳舞,说那一句「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倒觉许多心事在肺腑里藏着,柔软地酝酿出一股说不出的香甜来。 又恍惚地想,白雪岚待在白公馆里等他回去,大概也正抬头看着这一轮月亮。 便觉得十分坐不住了。 勉强等月亮上了梢头,宣怀风打个哈欠,装作困乏的模样,对宣代云说,「姐姐,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做事去。再说,晚上风大容易着凉,姐姐也不要在院里坐太晚。」 宣代云和张妈都说他喝了几杯,该在年宅睡一夜。 宣怀风再三地不肯,终于还是告辞,坐了汽车回家。 到了白公馆,进到屋里,果然白雪岚得了宝贝似的把他抱住了,发泄不满地说,「我这个八月十五过得太可怜了,天底下没人像我这样孤孤单单的,你怎么赔偿我?」 宣怀风赏了那月,心情既美好,又在美好之中,有一丝冷待了爱人的歉意,居然没对白雪岚的话作出反驳,腼腆地笑说,「你要怎么赔偿,那便怎么赔偿罢。你洗澡了没有?不然我先帮你擦个背?」 白雪岚二话不说,抱着他就闯到浴室里去了。 第十四章 中秋之后,六方会谈的日子也在眼前了。 白雪岚身负重任,又是白总理的臂膀,整日东奔西走,比往常忙了不止十倍。 宣怀风倒不大理会六方会谈,因为孙副官常常是跟在白雪岚身边去做这些的,宣怀风只是帮忙做一些海关总署相关的公文事件,另一边负责戒毒院,但这两样加起来,也是忙得鸡飞狗走。 只是那个安杰尔·查特斯,自舞会上见了宣怀风,认出他是过去在学校里撩拨过几次而不得手的人,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拿出拜访的名义,总到宣怀风办事的地方。 宣怀风烦不胜烦,每次看他到戒毒院来,都让承平去打发他,自己避而不见,心里十分地厌恶。 另一边,又派人去打听这远渡重洋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忽然有了很大的势力。 打听回来,才知道是这安杰尔的母亲去年再婚,嫁了一个颇有财富地位的查特斯先生,是以水涨船高,他姐姐靠着一个有背景的后父,便嫁给了一个外交官,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大使。 安杰尔·科尔摇身一变,改了名叫安杰尔·查特斯,向母亲要了一大笔钱到中国来做生意。以他姐夫那大使的显赫地位,生意自然也做得顺遂,在中国的地界上,几乎是无往而不利的。 宣怀风知道了这些情况,更不想招惹他,又怕让白雪岚知道他纠缠自己,一时性子毛起来,也不管什么大使小使,恐怕惹出国际性的大祸来。 所以有关安杰尔·查特斯来拜访的事,他都缄默不语,不对白雪岚吐一个字。 护兵们虽然有着监视的任务,但宣怀风在戒毒院做事,每天见的人是很多了,偶尔一个洋人他不爱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没有报告上去。 这一天宣怀风正在和医生讨论,要一笔经费买一批新式西药回来,只是头疼要去弄一份政府批文,听差忽然过来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又来拜访您了,不知道您见不见?」 宣怀风左右一看,偏生承平出去办事了,并不在戒毒院里,皱眉便紧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黄玉珊学校里那白条薪金的纠纷还没有解决,先生们仍是罢课中,她如今是日日都到戒毒院报道了,见着宣怀风烦恼,便说,「哪有这样不识趣的人?都说外国人毛长脸皮厚,果然是的。」 忽见布朗医生一脸微笑,正看着他。 黄玉珊忙笑着道歉,说,「布朗医生,你可是个例外。我无心的,你别在意。」 然后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帮你叫他走吧。」 宣怀风正要叫住她,她已经跑出了办公室。 费风笑道,「宣副官,由她去。这女娃娃对洋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真能让她赶走。唉,其实许多洋人,都是很有道德,很值得人敬重的。外国的东西,也很多是好东西,我们中国人……」 宣怀风忙道,「费医生,这问题请打住。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再在戒毒院里,鼓吹这种西洋优胜论的。我不想她去,是怕她对上一个大男人,万一吃了亏,可不好向她哥哥交代。」 费风拿钢笔尾在头上慢慢挠了一挠,说,「放一百个心,她那模样,比十个男人还凶。就在戒毒院里,都是我们的人,吃不着亏的。我们继续研究这西药的批文问题罢。」 黄玉珊到了外头的小客厅去,见到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金发洋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喝听差送的热茶。 黄玉珊问,「你就是那位安杰尔·查特斯先生?」 安杰尔说,「是我。」 黄玉珊微微有些吃惊。 这个洋人,中国话竟说得很地道。 黄玉珊问,「是你要见宣怀风先生吗?」 安杰尔说,「是的。他现在有空吗?」 黄玉珊不回答他这问题,只继续问,「请问你找宣怀风先生,有什么事呢?」 安杰尔把上装里折得很漂亮的白丝绸手绢,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和宣,是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老同学异地重逢,所以来拜访。」 黄玉珊见眼前的洋人英俊是英俊,但瞅着人的眼神,总是叫人不舒服,况且她对宣怀风仰慕得很,既然是宣怀风所厌恶的,那她自然也是厌恶的,对着安杰尔·查特斯,脸色便不太好看,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得很,宣先生很忙,他最近都没时间做这种应酬的小事。你要是个吸毒品的,或许还可以见一见他,因为我们戒毒院正缺病人呢。你请回吧。」 把手往外,做了一个请的示意。 安杰尔也猜到这次来是要碰壁,但他这半年在中国,实在过得顺心,看上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遇到宣怀风这样的,不但没动怒,反而被逗得越发心痒,只以为这是猎物到手前的一种乐趣。 他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放在嘴上,拿出银亮澄澄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把打火机手上抛上抛下,对黄玉珊说,「这是我们英国的名牌打火机,你没见过吧。我送你玩,好不好?」 黄玉珊哼了一声。 安杰尔问,「你不是学生吗?为什么不去上学?」 黄玉珊问,「谁告诉你我是学生?」 安杰尔把下巴高傲地一扬,调侃着说,「你身上正穿着校服。你是哪一家学校的?」 黄玉珊又哼了一声,瞪着他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问,「你多少岁?」 黄玉珊还是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一双眼睛,越发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黄玉珊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住被外国男人这样看,顿时就脸红了,想到被洋人看到脸红,又觉得羞耻而愤怒,叫着听差说,「送客!送客了!」 不再和这男人说话,转身就出了小客厅,往走廊那头跑着去了。 宣怀风伏案工作,一直忙到下午,忽然觉得腰背发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才得了一个空,从窗外看出去,松缓劳累的眼睛。 只见天边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角处竹架里攀到墙上去的豆藤,照出几块红金色来,若刚好有人往来经过,皮肤上也印上暖暖的红金色块,一移了方向,那红金色就不见了,再一过去,又出现了,就仿佛红金色的金属片挂在人身上一闪一闪似的。 宣怀风远眺着这景象,倒觉得有些趣味。 想着黄昏在戒毒院里已这样美,若是换到春香公园里,那自然是更美了。 花上一点小钱,雇一条小船,二人湖上泛舟,安安静静地欣赏落日景致,也是一番很好的享受。 他憧憬了片刻,方收这无聊想头。 抬头去看墙上挂钟,已经近六点半了,但桌子上还有一迭文件是要批阅的。 正打算坐回去继续做事,忽然响了两下敲门声,他只以为是听差或别的办事人,随口说了一句,「进来。」 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人大步走进来,绕到办公桌后面,张开手就把他抱住脖子,大亲了一口。 宣怀风抗议地骂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这样乱来。门都还没关上。」 脖子被咬得发痒,不禁又笑了,用手把男人伸过来的嘴挡到一边,说,「别淘气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得了空?我以为你又要留在总理府吃晚饭。」 白雪岚说:「有件重大的事情要办,抽了身子出来。」 宣怀风问,「什么重要的事?」 白雪岚神秘地一笑,对他说,「这其实也是公务,该当告诉你的。你随我来罢。」 把宣怀风扯着就走。 宣怀风还剩余着工作未完成,不过听白雪岚说是公务,他既然亲自赶来,又特意要带自己去,怕是要紧的,便把剩下的工作先搁在一边,明日再处理,跟着白雪岚上了汽车。 上了车,才发现那前头开汽车的司机,并不是常见的面孔,从倒后镜里看见,五官粗犷,眉毛粗黑,像是白雪岚老家过来的人。 汽车也没有往白公馆去,在城里七转八拐,不留神进了一个小巷二层洋楼的后院里。 宣怀风问,「到底是干什么?这样神秘。」 白雪岚笑道,「你先别问,总之是好玩的。」 两人从汽车里下来,看见一个人从楼下迎过来。 原来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问清楚了吗?」 孙副官严肃地把头点了一点,说,「这次总算是查到实际的了,那边给的消息,绝不会搞错。就是洪福号上的七十三号箱柜。」 宣怀风只觉得洪福号这名字耳熟,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吃惊。 洪福号,不正是林奇骏家里的船? 宣怀风问,「你们这是要查大兴洋行?」 白雪岚从容得很,先和孙副官说,「既然确定了,你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 孙副官说,「晓得。就办成是随机抽检,先把船在码头扣住,不会打草惊蛇。」 说完,戴上海关军帽,匆匆走了。 白雪岚才把宣怀风带到屋子里,笑着说,「这是我在城里一处产业,平时荒废着。这一次为着保密,才用它一用。」 接着,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套衣服来,给了宣怀风一套,说,「平时都看书上说乾隆皇微服私访。我们今天也玩玩这调调。」 宣怀风看这保密的阵势,心忖道,这大概真的是海关稽查方面的正事了。 他这个人,遇到公务方面的正经差事,历来 第230节 是把办事放在第一位的,虽然满肚子不解,却是十分沉默地配合,接过去到另一个小房间换上。 换好之后,在蒙了灰的镜里看看自己,模糊瞧见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挂着机关证章,典型是海关里下级办事员的普通装束。 再把蓝色呢帽往头上一盖,就很能遮掩面目了。 从小房间出来,白雪岚也已经打扮成差不多的模样,笑着打量他说,「好,好,哪里跑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办事员来。先吃饭罢。」 宣怀风正怀着一腔要秘密办公务的紧张之心,闻言愕然,问,「不是要赶紧去查船吗?怎么还有工夫吃饭?」 白雪岚说,「急什么,好汤要慢熬。我总不能为了办那些杂碎,让我的宝贝挨着饿。」 朝外面打个招呼,却是宋壬精精神神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套办事员衣服穿,怀里抱着一大包用油纸包的东西,找了一个干净地方放下,打开油纸来,里面是六个热烘烘的雪白馒头,两只烧得喷香金黄的烧鸡。 宋壬说,「都是好的,可惜总长说要做正经事,不能喝酒。不然下着酒吃更不错。」 宣怀风瞥白雪岚一眼,倒很难想象他一本正经和宋壬叮嘱说不许喝酒的样子,不觉笑了,拿起一个馒头,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问,「有喝的没有?白开水也来一杯吧。」 宋壬说,「后头有一口井,我尝过的,水很甜,我打一桶来。」 便出去打井水。 白雪岚知道宣怀风一向受着上等的家教,也许不习惯这样混吃,不料他竟是不言不语地入乡随俗起来,心里很高兴,笑道,「我们在这满是灰尘的荒僻屋子里,吃二荤铺子里买来的食物,到了将来,大概会是一顿很有趣味的回忆。」 宣怀风说,「和你在一道,做什么都是很有趣味的。」 忽见白雪岚侧过脸,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像锤子似的在心尖轻轻一撞,竟有魂摇魄动之感。 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讷讷地想,自己刚才随口一句,只是句大实话,并没有说甜蜜话的意思。 但这样被白雪岚深深一望,仿佛刚才那一句,便成了自己主动说的一句很甜蜜的话了。 虽是误会,却是很美丽的误会。 或者又恰是要这样随心而发,脱口而出,才算是最好的爱人之间的密语。 妙手偶得,浑然天成,说的不正是这个? 等一下就要去办秘密的公务,宣怀风警惕自己是不该乱想的,可越要管住脑子,越是管不住,这控制大脑和情绪奔放之间的拔河,在脑际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竟把他脸上的皮肤也染红了。 白雪岚见他被自己一望,居然到了脸红到脖子的地步,胸膛里都是满满的骄傲感,故意把充满魅力的眼睛在爱人身上缓缓抚摸着,勾着唇角说,「今天的落日真厉害极了,照在人脸上,红霞留到现在还没褪。」 在宣怀风脸上使坏地摸了摸。 又格外宠溺起他来,把烧鸡腿上的肉撕下,一点点地往宣怀风嘴里喂。 宣怀风也不客气,把馒头撕成小块给白雪岚吃。 互喂了几口,因看宋壬送井水过来,宣怀风就和白雪岚停了这惊世骇俗的胡闹。 宣怀风问宋壬,「那你呢?」 宋壬拍着肚子说,「早吃过了。」 退到一边,在露台栏杆上随便坐了等着。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面对面,一边喝甘甜的井水,一边吃馒头烧鸡,但那烧鸡个头不小,又有两个整只,以白雪岚的食量,吃到一大半,再塞四个大馒头,也就饱了。 宋壬把吃剩的东西仍旧用油纸包了,说,「这还有一只鸡腿,鸡零碎,连着半个馒头。我刚才进来时,见巷口檐下缩着几个小乞丐,都给他们罢。你们贵人是不吃剩东西的,哪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比得上一顿过年的吃食了。」 便拿起油纸包,走到外头去。 宣怀风感概道,「宋壬这人看着粗爽,其实心肠很细、很善。只是这年月,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雪岚说,「好端端地叹什么气?饿死全天下的人,也饿不着你。」 宣怀风反问,「你就笃定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吃穿吗?可不要太拿大了。」 白雪岚笑道,「我没那么无知,起码也知道祸福无常这四个字。但我总不会让你冷着饿着,真要有那么一天走了霉运,我凭着两把枪,当山大王也能给你抢点嚼头回来。」 宣怀风心里感动,却不好意思在脸上露出来,打趣他说,「果然,你是一心要当强盗的了。」 正说着话,孙副官已经回来了,匆匆地走进来,对白雪岚报告道,「已经打点妥当。」 白雪岚立即站起来,说,「那办事吧。」 一起出到楼外,后院里已经停了另一辆半旧不新的汽车,上面印着海关总署的标志,是海关里办事常用的车子,很不起眼。 这是要配合他们现在乔装的办事人员的身份的。 他们连着几个换过打扮的护兵,都挤着上了车。 汽车一路开出去,到了海关专用来放扣押船的北码头。 这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天色早黯下来,这里不同别处的码头,是海关的地盘,一到下班的钟点,职员们走了十之**,只剩巡夜的人,格外安静。 码头上的射灯都大开着,照见的地方投射下一个光灿灿的圆形的圈,照不见的地方,便成了看不见底的黑洞洞,仿佛有什么怪兽匍匐在深处,随时要窜出来择人而噬。 他们坐的汽车是海关办事的车子,直接就让大铁门打开了,驶进到码头里面,已能听见江波拍岸的声音。 众人都下了车。 宣怀风首先瞧见不远的岸边,停着几艘货船,其中一艘特别大,显然是远洋大船。 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恨灯光不及,勉强看了好一会,认出船身上油漆的三个中国字,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洪福号」。 宣怀风对林奇骏,虽断了成为眷侣的想头,但始终存着一份善意,希望大家这友谊,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但他又知道,白雪岚对于林奇骏,总是耿耿于怀的。 对于此刻的事,自己一方面,担心林奇骏要遭海关总署的重重打击,一方面又觉得,大兴洋行如果真有为非作歹,或者夹带走私,应该秉公执法。 他只是不确定。 因为白雪岚这人,要修理起什么人来,那是什么手段都会上的,也不会管什么秉公不秉公。 要说想问清楚,却又担心太关切了,反惹得白雪岚又吃起飞醋,事件反而要恶化。 这几个念头一混,便是一肚子的没底,偏偏嘴上不能问。 宣怀风便打算看着事情要怎么演化。 孙副官指着洪福号说,「就是这一艘了,我们就按照计划的做吧。」 一群人便大模大样地上了船。 被扣留做检查的船,原是有两三个海关总署的士兵看守的,见有人上船,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 这边早有准备,叫了一个脸生的护兵出面,扮作小官员的模样,朝船栏杆那边说,「海关抽查科的,有证件,你瞧吧。」 把证件递过去。 士兵扫了一下证件,看他们的穿著打扮,无疑是自己人了。 这办事员在海关的地位,原就比看门看船的士兵要高级一些,那士兵头子把证件还回来,笑嘻嘻地问,「八点钟都过了,怎么长官还带人来检查?忒辛苦的。」 那护兵倒很会演戏,发着牢骚说,「这钟点,谁不想回家抱老婆。你没听说?最近上头那些新规矩,一下子什么随机,一下子又是什么抽查,还有每个科都有额度。按着规定,一天起码要检八条船,我这一组人,今天还差着一条。如今我们上头这个阎王,做事差那么一点半点也是翻脸不认人的,我怎么能冒这丢饭碗的险。」 士兵附和道,「那是,白总长凶得很。外头看着斯文,一不对着他脾气了,能大嘴巴抽掉人家几颗牙。」 宣怀风不禁悄悄斜过眼,瞅瞅白雪岚。 白雪岚胆子很大,借着光线黯淡,把呢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装作不耐烦似的扇风,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 演抽查科科长的那人就问,「船上的人员,现在在哪?」 士兵回答说,「都在船上。他们原本在哪里的,就在哪里了。」 科长皱着眉说,「照规定,不是应该关一块的吗?」 士兵笑道,「长官,这船是大兴洋行的,能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巧被抽到了,所以暂扣一夜。」 科长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我们既然来了,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在船上四处检查,总撞到他们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照着规矩办罢。快去,别妨碍我们做事。」 士兵听他这样说,自以为心里有数。 这些扣押在码头的船,海关办事员借着检查的名义,常常揩些油水。装的货如果是布匹等粗笨的东西,多半不怎么拿,就等着船主人送点孝敬过来。 可若是装的货,是精致小件的玩意儿,那多半是要趁机挑几件回家的。 大兴洋行的舶来品,常有很精致的小首饰,是以海关的人都喜欢借着机会挑拣一下,林家财大气粗,也很识趣,检查之后少了几件东西,也只算在运输损耗里头。 士兵想着,这一个检查小组,嘴上说是迫于无奈地加夜班,或许是冲着来捞点便宜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士兵自己本身,也早揣了一个小西洋闹钟在身上。 士兵头子便说,「是,那我这就去办。」 领着自己手下两三个人,过去把舱房上下走了一圈,将里头的船长大副并船员通通叫出来,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里,说,「各位,按照海关的规矩,扣留的船上是不许人到处走动的。各位先在这里呆一晚,明天你们东家来了,再和海关说。」 船长很惊愕,过来和那士兵头子低语,笑道,「兄弟,我们可是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 他这船一被扣下,就给过孝敬银钱的,目的是为了少受点刁难。 那士兵头子知道他是船长,对他态度也不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担心,上头有人来检查,问为什么不按规矩做,我们也难办。他们常例地检查,不过半个钟头,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你们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无可争持了。 船员们便都老老实实被锁在里头。 白雪岚一行,等船员们都被锁起来,就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在甲板上留了两个人,其余都下到货仓去。 那士兵头子想着这些长官 第231节 是要偷拿洋货,中饱私囊的,何必招人忌惮,自然没跟下去,和兄弟们靠在船栏上抽香烟。 白雪岚他们下了货仓,外国电筒打量起来,晃着一照,乌沉沉的都是堆得满满的木货箱。 白雪岚眼神明亮飞扬,身上瞬间多了一种令人心动的凛然正气,低声命令,「七十三号箱柜,找出来。」 众人分头过去,对着木箱上黑色的号码。 忽然一人说,「找到了,在这里。」 大家都连忙过去,白雪岚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家伙,使了一番力,把箱盖子撬开,拨开上面一团软绵绵的垫料,露出下面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盒子来,外面都写着外文的香烟字样,又印着香烟美人的广告图。 白雪岚叫孙副官帮他把手电筒在上面往下照,自己撩起衣袖,取了一个纸盒子出来,掏匕首小心地割开表皮,再一揭。 里面是一层薄薄的油纸。 油纸里面,是装得满满的白色粉末。 宣怀风正管着戒毒院,自然不会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看着那一包白面,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一下子塌陷下去。 他原以为奇骏若不争气,大概就是走私逃税。 万万没想到,船上竟装着这伤天害理的东西! 这一边,白雪岚宣怀风趁夜秘密搜查,那一头,林奇骏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自然不会不知道洪福号上装了什么东西,原已经已经平安到港,不想运气居然背到这种程度,被海关随机抽中,硬扣了下来。 一般这扣下的货船,检查过无妨碍,只要送点孝敬给管事的官员,过一阵子自然就会放回来,大兴洋行也不是头一道被扣。 但这一次洪福号上,藏着这么一枚巨大的炸弹,林奇骏心里清楚,那一箱柜的白面,可不是小数量。 他一边恨广东军那群痞子不听劝,利欲熏心,非要冒这么大一个险,一边又恨自己懦弱,没有反对到底。 如果在船上查出这样一批东西,别说大兴洋行,就是他林家一家子也无法保全。 是以他得到洪福号被扣的消息,立即给宣怀抿拨电话,偏偏公馆那一头说,「宣副官在医院里守着军长,一直没回来。您过两日再打来吧。」 林奇骏急得汗如雨下,对电话吼着说,「过两日,天都塌下来了!你那里就没有一个说得着话的人?」 听差见他如此凶,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不敢冲撞,赶紧到里头找能管事的人。 不一会,便有一个男的接了电话,说,「林少东家吗?我是展司令的副官,宣副官不在,有什么事,你请和我说罢。」 林奇骏一向不和这展司令的人联系的,不过他自然知道展司令和展露昭是一家子,他也是病急乱求医,便把事情三言两语地忙忙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张副官也很犹豫,说,「这件事很严重,我是不敢做主了。你等一等,我请司令过来。」 不一会,展司令接了电话,冲着话筒问,「老子那批货被扣了?你他妈的怎么干事的?」 林奇骏千辛万苦,却请了一尊凶神来,额头早滴下黄豆大的汗,解释道,「这是海关的随机抽查,偏是抽中了我们这一艘。司令,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总要想个救命的办法。你们那位宣副官,说过海关里有门路,不碍事的,现在怎么办?」 展司令说,「你算哪根葱,本司令要管你的死活?宣怀抿那小王八蛋既然打了包票,你找那小王八蛋去。总之一句话,这批货银钱不少,都着落到你身上。要是货没送到,你们大兴洋行砸锅卖铁也要赔!少一个铜板,我把你连你老娘卖窑子里,给老子赚皮肉钱!」 咔嚓一下,挂了电话。 林奇骏拿着话筒,心里凉飕飕的,恨不得丢了话筒,把头对着电话架子狠狠一撞,无奈自己竟连这一点犹豫的时间都不可得,颤着手指,又去拨刚才的号码,向接电话的听差,问明了展军长住院的地方。 林奇骏挂了电话,把手往脸上一抹,全是水渍,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连忙把西装口袋里的丝绸手绢掏出来,狠狠往脸上一抹。 奔出门去,坐汽车催着司机往医院开。 到了医院,直冲上了四楼。 走廊上的护兵是展露昭身边亲信的,都认得林奇骏,只当他来探望军长。 倒是一个护士上前拦着他说,「病人现在不能探视。」 被他一把推过去,后脑咚地撞上白墙。 宣怀抿正伏在展露昭床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听见有人进来,转头朝门那边瞧去。 还未反应过来,林奇骏已经到了跟前,抓着宣怀抿的衣领,把他一把拽起来和自己眼对着眼,咬着牙说,「你还这样悠闲,洪福号被扣了!这次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宣怀抿猛地一愣,很快却抽着嘴角,冷笑起来,「堂堂大兴洋行的少东家,一遇到事,怎么就成软脚蟹了?亏你当年还是我那谁也瞧不起的哥哥心坎上的人。」 林奇骏气得两眼发红,沉声说,「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说这些不着眼的事。」 宣怀抿把嘴角的笑慢慢收住,也恶狠狠地盯着他说,「我就说,怎么样?瞧你这狼狈得不如狗的贱样,怎么就没和宣怀风那混蛋配一对,让姓白的给你戴了绿帽子?」 林奇骏差点一耳光抽过去。 只是一想到海关扣船的事还要靠他,只能忍着,一个劲地喘粗气。 宣怀抿见他这落魄样子,心情极好,正要奚落两句,猛地若有所觉,转过头来,霎时又惊又喜地叫道,「军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恰好。 原来就在他说出宣怀风这三个字的时候,展露昭在漫长的昏迷后,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醒了。 《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3完 第四部完 后记: 又完成一本。 个人感觉,这一本剧情应该算挺多了,一些伏笔也开始用上了。 大家对查特斯先生可能会很有兴趣,其实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安排怀风去英国留学时就想好的人物。 有人说,好像怀风的爱慕者太多了,嗯,其实算起来就那么几个,林奇骏、展露昭、白雪岚、欧阳倩、外加一只查特斯,因为着重写了这几个人,所以可能会让大家觉得怀风是个人人都爱的角色,其实不是的啦。 小白也是很多人爱的。 不过爱小白很多是女人,小白桃花运很强的哦。 整个劫案,我是做侧面描写的,那是一个很乱的时代,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发生,大家都用拳头说话。 虽然劫案和剧情有关,但这毕竟是**小说,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写太多,太太太现实的,太太太证据式的情节,例如怎么策划犯案,怎么实施抢劫,怎么做善后处理。所以我这边写的,都是一些侧面,片言只语把大概情况交代出来。 这一部的结尾,被小白打了黑枪的展露昭同学醒过来了。 嗯,应该不少人可以想象到,这家伙会报复吧。 咳咳,是的,绝对会报复。 其他的不能剧透了…… 因为这文走的是平缓路线,文风也偏细腻,后面的剧情又起伏跌宕,冲突很大,那个那个,考虑到一次性阅读的快乐,不要中途卡着卡着,我有和编辑商量,是不是第五部可以一次性出三本。 好犹豫。 一次一本地出,读者等待间隔不会太久。 但是一次性出整部,虽说等待间隔久一点,但畅快的阅读快感也很重要,直接看完一整部耶,剧情也可以看很多。 挠头~~ 我再和编辑商量一下吧,希望可以有很好的解决方案。一次性出第五部,应该会写特典哦。 谢谢大家对金玉的支持~~ 鞠躬,感谢大家。 扑上来,献上猫吻一个! 敬请期待金玉第五部。 今年是计划很多的一年,要写好金玉第五部,要尽量完成四本凤于九天小说。 对了,打个小小的广告,王一大人说,她华美、精致、可爱绝伦的《凤于九天漫画》第二本,会在暑假推出,请大家一定要支持哦!我看到一些描写稿了,这一本真的超级美啊!主角太太太帅了! 另外,弄弄惩罚军服的同人志漫画,将会于今年在可米购进行预购和销售,欢迎有兴趣的宝宝们到时候去可米购看试阅~~~ 再次感谢大家! 嗷呜又长胖了的小弄猫 2012/03/11 ------&&&------ 其实真的写得很多了……字数是够滴,不然编辑也不会放过我呀。 金玉采用的民国风,有点仿效张恨水,其实就是婆婆妈妈,生活琐事,幽微心情,小小意趣,所以节奏的确是慢慢的。 我第一次看张恨水,也是慢得打瞌睡,不过有的文章,看着看着不紧张,但可以慢慢的,反复地看。 人家想把金玉写成一套很久之后偶尔拿起来,随便翻一页读起来也挺带感的书。 恐龙问什么时候结束这一套,嗯,希望今年年底可以大完结,毕竟主线已经出来了呀,坏蛋们也都冒头了,让小白搞定他们吧! 金玉王朝第五部峥嵘 第一章 这会在年宅,年亮富刚吃过晚饭,站在廊下用茶水漱了口,吐在院子里,便两手背在背后,打算回屋子里去歇。 宣代云叫住他问,“你又去睡吗?” 年亮富站住脚,回过头说,“也不一定要睡,只是待在这里,又有什么事做? 第232节 ” 宣代云说,“你别走,过来坐一坐。” 年亮富把目光在她凸起老大的肚子上扫了两眼,思忖着这时节,是不能太忤逆太太意思的,返回来坐了,问,“有什么事要说?你前两日说要买一套好珐琅杯子,我可已经买回来了。” 宣代云微微一笑,说,“我瞧见了,这件事,你做得不差,正想对你说一声多谢的。不过,我看那送东西过来的人,身上穿着的职员制服,像是大兴洋行的?” 年亮富说,“就是大兴洋行买的。” 宣代云便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平安大道上这么些洋行,怎么就帮衬上这一家?我对那个林家的人,一向就不喜欢,一家子的势利眼。” 年亮富和他这位原配说话,这两年总是不太和睦,坐在一块,三言两语,常常要闹得不欢而散。 今天宣代云虽没什么要发脾气的迹象,但年亮富有着许多从前的不自在,总是心里有着警惕。 现在听着宣代云话里的意思,大概自己办事又是没有如她的意了,要遭埋怨,不禁有一股积累起来的不耐烦从无名处冒出来,他就冷笑了一下,自嘲道,“那是,我也是个顶胡涂的胡涂虫,既然是买东西,怎么不先来问过你对这些洋行的看法?以后你但凡要买东西,先给我开一张单子,限定在哪一家买。等我向衙门请两天假,亲自去给你买过来才好。” 宣代云随口一句,招了丈夫这样一番讥讽,不由一怔。 心里又气又恼。 正想反唇相讥,忽然瞥见张妈在年亮富身后的柜子旁,一个劲地摆手,使眼色,脸上有些焦急,又把一根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这是要宣代云谨言慎行,不要一时动气,又说出收拾不了场面的气话了。 宣代云再一看丈夫,眼睛无神,唇也透着一丝苍白,当年结婚时一个很有朝气的青年,区区几年,也是变化了许多,默默地倒有些感伤,便把这口冲上来的气忍了,强自微笑着说,“你看你,脾气这样地坏。我原是要对你正正经经道谢的,那一套珐琅杯子,我很喜欢。就算我多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也犯不着生气呀。” 把手递过去,握着年亮富的手,轻轻一攥。 她态度如此的温柔和善,让年亮富不由纳罕,低头去看。 年太太大家闺秀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手柔荑是保养得极好的,握着他的手,显得又白又软。 但怀孕的女人常常进补,受着各种周到的伺候,到了这个月份,身样必然有些走形,连着原本青葱似的手指,也略显了富态。 年亮富看着她的手,心里想,这圆滚滚的,怎么倒像外国的香肠一般了。 不由回忆起绿芙蓉,细腰如流,十指纤纤,是何等美丽的一位女子,又对他情深意重,可惜没有投对胎,如果绿芙蓉投到宣司令家,当了司令千金,现在自己的处境,也无须这样窘迫。 宣代云被他握着手翻来覆去地看,又见他一言不发,满腔感概的模样,脸颊不知不觉飞红一片。 他们算是老夫老妻,自从知道怀了孩子,就再没有亲密过,此刻倒是无声胜有声。 宣代云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回去,嗔他一眼说,“作死,还有别人在呢,你就这样动手动脚的。” 把眼朝窗外一斜。 张妈早踮起脚尖,悄悄退出去了。 年亮富觉得有趣,也忘了刚才小小的不愉快,打着哈哈说,“对自己的太太,动点手脚有什么?你这样庄重,我就识趣点出去吧。” 站起来要走,早被宣代云拉住了袖子。 宣代云说,“出去哪里?你又要想出去胡混吗?我可不许。坐下来,说件正经事罢。” 年亮富只好又坐回来,问,“是要和孩子取名字?” 宣代云说,“不是你说的?这孩子的名字,还是等生下来,知道了生辰八字,请一位有学问,知五行的先生来,才做的准。我叫你留下,是另有一件想了许久的事。我说出来,你可不要说我咒你。” 年亮富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宣代云说,“我看你最近的脸色,青灰青灰的,很不好。我想劝你一句,你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也要知道保养,不要把身体糟蹋坏了。你别急着和我生气,我这样说,无非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有夫妻的感情。我知道这些劝诫,你听着是要不耐烦的,但我实在不是拈酸吃醋,你看我这要生孩子的身子,难道还有吃醋的心思吗?只盼你听我这一句,为着这未出生的小孩子着想,和我合作起来,建设一个好的家庭。” 年亮富皱眉道,“不是生气,我是真不明白你要我怎么样才好。” 宣代云眼睛明亮,瞟了他一下,语气不高不低地说,“真要我说明白吗?那好,恕我不客气了。我知道你在外头,一向有几个红颜知己。如今我不能陪你,你有些行动,我也不好过问。但现在这件事,我发现已经危及到你的健康了,像你这样,一个礼拜,总有两三个晚上在外头过夜,走路恍惚,说话也恍惚,吃一顿饭的工夫,竟要打十来个哈欠。自古有点本事的男人,往往栽在女色上头。我只担心,你大概是踏上这条老路了。现在悔改过来,为时未晚。” 年亮富为着“红颜知己”的事,已不知和太太拌过多少次嘴,连茶壶家什都摔坏过几套。 是最不好,最心烦的记忆。 这时又听她老调重弹,即使语气比从前委婉诚恳许多,还是惹得他一肚子的不耐烦。 只是如果他发作起来,太太更要哭着吵着,把事情闹大,又更加的心烦。 年亮富被宣代云用眼睛期待地盯着,不能什么都不说,闷了一会,敷衍着笑说,“你这些都是怀疑我的话,我在外面整日的忙碌,若说遇到几位小姐,那是交际场面上不能避免的事。但若说我栽在女色上,这就太侮辱人了。” 宣代云这般苦口婆心,自己想着,就算换做是个铁心肠的人俑,也该有些感触悔悟才对。 不料年亮富的态度,却只是一味地不承认。 宣代云心里生气,却想起弟弟和张妈的劝告,丈夫身体不适,大概也有自己常常吵嘴,让他心情不舒的缘故。 便带着一种为人妻的仁慈,把自己的怒气忍住了,仍是微笑着问,“你是不承认在外头的事吗?那你最近这样的不好的脸色,是怎么一个缘故?外面许多风声,我也是有听说到,说年处长陪着什么莫小姐逛公园,又在洋行买了一对儿的钻石耳环,我可不见你有带钻石耳环回家里来,又送了给谁去?难道那些人都是故意编排陷害你的?” 年亮富把脸沉下来,说,“曾参杀人,三人成虎,我怎么管得着谁故意编排陷害我?” 正说着,一个听差从外头走到饭厅这边,叫着,“先生。” 年亮富把眼往他身上一钉,“什么事?” 恶狠狠的语气,把听差吓了一跳。 听差忙小心地站好了,低声说,“您的电话。” 向年亮富悄悄挤了挤眼睛。 年亮富哼一声,便站了起来。 宣代云未曾放过那听差的一举一动,挤眼的小动作,早被她看在眼里。 她原来是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把好态度坚持到底的,但见丈夫这样铁石一般的心,眼角不禁发热起来,猛地坐直了身子,抬着头拔高声音说,“怎么样?我不就说中了?**点锺打来的电话,难道也是公务?别以为听差帮你瞒着,我就不知道,那狐狸精打电话到家里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无法无天!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骑到脖子上来,我再懦弱也不能容忍下去!” 说着就站了起来。 看不出她这样大的肚子,竟也能行动利落。 反而把年亮富一推,自己走出了饭厅,朝着电话间,怒风一般地快步走去。 年亮富被她推到一边,生气归生气,但总不能反推自己未来孩子的妈一把,摸摸鼻子,仍是追在她后头。 等他走进电话间,宣代云已经拿起了话筒,冲着里头颇有杀气地问,“哪一位找年亮富?” 那一头有三四秒没说话。 宣代云眼中含着热泪,痛骂道,“不敢报上姓名吗?难道你也知道羞耻?真是奇哉怪也!” 这时,那话筒的另一边,才传出一把男人的声音来,沙哑地说,“姐姐,不过打个电话找姐夫,怎么就要骂到不知羞耻的程度?” 宣代云浑无准备,倒是非常愕然,“你……你是宣怀抿?不是……” 宣怀抿冷冷地问,“不是什么?” 宣代云弄错了是由,满脸羞愧,烧得拿着话筒的手顿时没了力气。 年亮富本也担心绿芙蓉打来的电话,被太太拿了奸,一看出了大误会,心里畅意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走上去数落道,“和你怎么说,你都不信,非要自己出个大丑不可。你自己家的弟弟,难道就是你说的红颜知己?妇人!这就是妇人!” 把话筒从宣代云手里夺了。 这时张妈已经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把头往电话间一探,看宣代云气色不妙,忙闪了进来,叫着,“小姐?小姐?唉呦,这气色可不好,你别干站着了,我扶你回去坐坐。” 宣代云正恨不得有条缝把自己藏起来,便由着张妈把自己搀了出去。 年亮富瞧着她走了,才对着话筒笑道,“三弟吗?你这电话真打得好,再没有比这更妙的。” 宣怀抿的声音却很低沉难听,对他说,“姐夫,我有事请你帮我办一办。” 年亮富一愕,问,“怎么了?” 宣怀抿说,“大兴洋行一艘叫洪福号的船,今天下午被海关随机抽中了,扣下来检查过夜。请姐夫做点调停工作,立即把这船释放。” 年亮富笑道,“这只是小事,交给我罢。明天保管能批出释放的公文来。” 宣怀抿说,“你现在就去办罢。” 年亮富说,“急什……” 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话筒里急促的电流声。 原来宣怀抿说完那一句,竟就这样挂了。 年亮富一腔高兴,倒被他这样不由分说的态度激得一怔,拿着话筒看了看,生出几分恼火来。 心忖,虽拿着你一些好处,那只是给你的面子,想当初你来我家里给我太太送礼,何等谦卑恭维,如今竟这样地不客气起来。 你不过一个杂牌军军长的副官,我还是堂堂海关的处长呢。 论职位,我原比你清贵,若论亲戚上头,我是你姐夫。 怎么你打电话来,不作出求人办事的态度,倒像我的上司这样气指颐使? 哼,那也就别想我帮你办什么事了。 年亮富把电话带着一点怒气挂了,走回自己的书房里,一边走着,一边情不自禁打起哈欠来。 宣代云正在屋里抹眼泪,对张妈说,“我哪里和他拌嘴了?这屋子里头找不着青天,真真冤死我了。刚才你没听见?我是用了多大的耐性,怎样小心地劝他保养身子,我还给他陪着笑脸……” 刚好瞧见年亮富从窗外过去,明知道她就在屋里,却没往这边瞄上一眼。 脸也是阴沉的。 宣代云更是气苦,看着丈夫的身影不见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直坠下来。 年亮富回了书房,在椅子上坐了坐,哈欠不断,浑身的疲乏倦怠,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又有一种很难受的痒感,在狠狠烧着心,便坐立不安地思念起那可爱的白面来。 这阵子,他隔一两日,就要和绿芙蓉享受一番。 这白面不但可以卷在烟卷里抽,还可以在锡纸上隔火烧着吸,越用着它,越觉天底下各色滋味,竟不如这白色一味,从前他还说着可以轻松离了它,现在看来,大不容易,实在是太**太实在的舒服了。 后又说一个礼拜用一次罢,试了试,才知道是不够的,总要两三日用一次,才算有点意思。 如今的间隔更是渐渐短了。 他就算晚上不在绿芙蓉家过夜,白天也必去一趟,享受白面瘾和美人瘾,双份过瘾的爽快。 年亮富想着想着,更思念起水灵灵的绿芙蓉来,从椅子上起来,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刚出到门外,正好撞见心腹的听差年贵。 年贵先看看周围,才鬼鬼祟祟地向他报告说,“先生,有您的电话。” 年亮富皱眉问,“不会又是宣怀抿那小子吧?” 年贵不知道他和宣怀抿出了什么事故,不过他也不会过问,只摇头,低声说,“是小公馆的。” 这是年亮富最想接的电话,他方才笑了,赶过去电话间里接了,对着话筒说,“难为你想着打电话来 第233节 ,我正想去找你。等着,我这就来了。” 绿芙蓉在电话那一头说,“你先别来,我问你,你有没有去办正经事?” 年亮富问,“什么正经事?” 绿芙蓉说,“宣副官不是给你电话了吗?说什么他要你帮一个忙,你怎么不去办?怪不得他打电话给我,要我催一催你。” 年亮富哼着说,“那个人,你不要和我提他了,真是气人。打一个电话来,要我给他弄一艘被扣下检查的船出来,说要立即办,就把电话挂了。就算是总理,也不会像他这样不客气。我是不会帮他办的,这艘船,由我那些下属公事公办罢。” 绿芙蓉急道,“你这些话,可不胡涂?想我们平日吃的那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要你帮个忙,你倒好意思摆架子!先不说别的,如今你我是一日都离不了那东西的,倘或他生起气来,再也不给了,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年亮富笑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你也太没见识了,这些虽不好弄,难道以我的身份,还弄不到手吗?许多人是花钱去买,我连买都不必,处里常有搜查到的,说是要销毁,其实到底销不销,还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拿一些回来给你就是了。” 绿芙蓉更是着急,直说,“你胡涂了!你真胡涂了!这个不同那些街上卖的,要是可以买到,我又何必受他控制?哎呀,和你在电话里说不清……” 听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她竟是一边说,一边惊惶得哭起来。 年亮富听得又是心疼,又是胡涂,一个劲劝道,“别哭,哎哎,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我没有不依你的。” 绿芙蓉又抽抽噎噎地说,“再有一层,你想想,东西是他给我的,那船上放着什么,让他这样大动干戈,你难道猜不到?检查不出什么也就算了,要是检查出什么东西来,那是大兴洋行的船,先就攀扯出大兴洋行,或者就攀扯到广东军,接二连三,保不定攀扯到你身上。现在大家是坐着一条船了,你还赌这种小孩子的气。” 这一番话醍醐灌顶,倒把年亮富一身的懒洋洋惊散了。 年亮富凝重起来,说,“你说得很对。这事不能赌气,我还是要走一趟。” 绿芙蓉说,“活祖宗,快去办罢!我今晚也不闭眼了,就在这里等你消息。” 挂了电话。 年亮富原就是披着外套来接电话的,连回屋换衣裳的工夫都省了,匆匆就往大门走,叫人准备好汽车,坐上车就叫着去码头。 那汽车开车之前,循例地响一声喇叭,也是提醒周围人等小心的意思。 夜深人静,喇叭声隔着几道院墙,隐隐得传到年宅里。 宣代云知道他又接了一通电话的,正在屋子里竖着耳朵等,想瞧他说多久的电话才回书房,也不知道打这通电话的,是那抢她丈夫的女人,或又是宣怀抿。 不料年亮富竟是连书房也没回。 宣代云等了半日,不见丈夫从窗户前面经过,忽然又听见一声汽车喇叭响,恍惚接着就是汽车开走的声音。 她怔了怔,心底冰凉凉一片。 只在屋里直着眼发呆。 张妈送了刚熬好的鲤鱼汤过来,对她唤了好几声,她都不应。 张妈看她那样子,害怕起来,把汤放在桌上,赶紧在围裙上把手擦了过来,抓着她的手摇,说,“我的好小姐,你要吓死我了。我的姑奶奶,你不为自己,也为着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天大的气也别往心里去呀。死去的太太在天上看见你这模样,可要怎样的伤心难过。” 宣代云被她摇了几下手,缓缓回过神来,凄然道,“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我怎样地追求自由恋爱来,满以为有了爱情,虽只是一个小公务员,也一辈子跟着他罢。如今落得这样田地。那爱情一词,原来许不得长远,真是穿肠毒药,是外头五彩斑斓,牙尖见血封喉的蛇……” 终是以泪洗面了。 第二章 洪福号的货仓里,海关一干人等,已取了几个纸盒出来。 打开看,全是满盒的白粉末。 一个跟来的组员看来是有经验的,挑了一点在舌尖尝了尝,往旁边地上轻啐了一口,低声说,“真货,很纯。” 孙副官也叹道,“这些人也太猖狂了。这样一批东西,统共的运进来,不知要害多少国民。该杀。” 白雪岚看似在瞧那箱柜,其实心神没从宣怀风身上挪开半点。 货仓里很暗,除了远处一盏昏黄的几乎无用的吊灯泡外,就靠他们手上几把手电筒。 那手电筒的光是白的,交错集中在箱柜那些纸盒上,宣怀风的半边脸在黑暗里,另半边脸印着手电筒的光,轮廓冰雕一般,雪似的煞白。 那脸上的神情,在诧异的愤怒外,又有一种很重的哀伤。 大概他过去很珍惜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污染坏了。 白雪岚故意带他来亲自瞧瞧林奇骏干的好事,自然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总归是要把林奇骏这情敌在宣怀风的心目中,打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如今见了宣怀风这样的失望难过,却又心疼起来。 不由懊悔自己带着私心的行为。 白雪岚眼神里有了一丝歉疚,把手轻轻放在宣怀风肩上。 宣怀风心里正掀着波涛,不防被人忽然一碰,情不自禁地身子微微一颤。 白雪岚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了,靠在他耳边,低声问,“怀风,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置?” 语气里,很有唯他意见是从的意思。 宣怀风向来是知道白雪岚心病的,这公事和私事缠绕到一起,大概白雪岚要顾忌自己的想法。 但这恰恰是宣怀风最不希望的。 看着这确凿的罪证,他虽然震惊难过,但在公事上,却不曾有半点犹豫,立即便回道,“你是总长,你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有按照你的话去做的。” 白雪岚很敬佩他这不拖泥带水的磊落,声音更柔和了两分,说,“只我恐怕按照我的想法办了,你要抗议。所以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 宣怀风思忖着,白雪岚是要把大兴洋行公事公办了,这样一来,别说大兴洋行,就是林奇骏这少东家,恐怕也不是花钱就能了结的,恐有牢狱之灾。 白雪岚这样再三地问,是担心自己要为林奇骏讨情。 但自己又怎么会这样公私不分? 难道他宣怀风,还会分不清大是大非,包庇走私毒品,祸害国人的罪行? 宣怀风一时,竟急得脸红耳赤,待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当着这些人的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望着白雪岚的脸,勉强微笑了一笑。 白雪岚在他肩上抚了一下,说,“好,那就照我的意思办了。” 办着大事,许多下属在周围,他也顾不上儿女情长,说完话,把手从宣怀风身上抽回来,沉吟着吩咐,“你们,把纸盒子都取出来,都小心一些,不要弄坏了。” 等众人把纸盒子都拿出来,数了一数,一共是五十盒。 对于白面来说,这样一批的分量,真是大得惊人。 白雪岚这时候对孙副官使个眼神,孙副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提包来。 打开看,也是一样白色的粉末。 宣怀风十分诧异。 他们是来查海洛因的,怎么反而带一包海洛因来? 白雪岚沉声说,“我们这里六个人,一个人把风,剩下五人,一人负责十盒。” 于是便让那个冒充抽查科长的护兵到货仓梯那里去望风。 宣怀风看剩下的人,都开始动手,把纸盒打开,将孙副官带来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掺到盒中的海洛因里。 不用说,这白色粉末,绝不是海洛因了。 宣怀风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一把拽了白雪岚的手臂,压着声音问,“你……你是要下毒?这白色的是什么?” 白雪岚洒然一笑,说,“也是你说的,我是总长,我觉着该这么办,就这么办吧。要想抗议,你可失去机会了。” 孙副官手脚快,已弄好了两盒,抬头说,“宣副官,这白色的虽不是好东西,倒也不会要人命,君子做事,不拘小节。说到底,总长也是为着国人锄奸。再说,大兴洋行作这种孽,受怎样的下场都不为过。” 又对白雪岚说,“总长,大约宣副官是不做这种不光明的事的,何必难为他。他那十盒,我来掺吧。” 他正要把宣怀风面前分配到那十个纸盒子取一个过来,宣怀风伸手,都拖到自己面前,咬着牙,也埋头往里面掺起白色粉末来。 孙副官啧啧称奇。 白雪岚既欣慰,又觉着一股没头脑的酸楚,若什么都不说,又觉着不好,低头掺了两盒,一边手底下忙着,一边对宣怀风问,“你还弄不清楚,怎么就当起我的帮凶来了?” 宣怀风也在忙活,睫毛垂得低低的,半响没吭声。 白雪岚料着他心里不痛快,是不肯和自己说话的,便默默地做自己的。 不过多久,各人分配到的十盒都动好了手脚。 宣怀风把自己弄好的十盒,推到白雪岚面前,忽然说,“你作孽,我也帮你分担着一点罪吧。” 这句话说得很低,只有白雪岚和他贴得近,听得清楚。 白雪岚心里一热,几乎要伸手揽他过来,吻上一吻,或是狠狠咬一下他小巧圆润的耳垂才好。 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白雪岚开始就叮嘱过,这些人做事也小心,把纸盖子装回去,再一个个盒子放回箱柜里。 宣怀风冷眼留心,发现箱柜外面的木条也完好未损,原来白雪岚打开箱柜时用的奇怪的工具,有这样的作用,看来白雪岚从一开始就有这动手脚的打算了。 等布置妥当,宋壬脱了外套,对着货仓地板挥打几下,刚才撒地上的少许白粉都散开来看不见了。 白雪岚绕着箱柜走了一圈,细细打量,再看不出一点破绽,踱回来,点了点头。 孙副官把手轻轻拍了一拍,说,“完事,可以走了。” 白雪岚说,“不急,还有一件事要做。” 孙副官问什么事。 白雪岚玩味地笑道,“各位不要忘记我们今晚是干什么来的,在货仓捣鼓了这一阵,都不挑几样好东西回家,对不起大兴洋行的盛情款待呢。” 众人被他提醒,都领悟过来。 不禁莞尔。 大家把货仓里几个外头的小箱柜打开,搜刮一轮,各自挑了一些精致的小玩意。 宋壬看见那外国的蕾丝花边,很是稀罕,笑着说,“这东西好,给我闺女扎辫子,也让我那乡下婆娘开开眼界。” 挑了巴掌大一卷大红的蕾丝花边,揣在怀里。 上到甲板上。 那看守的头子已经吸了几根烟,见他们上来,把嘴里的香烟屁股往水里一丢,迎上来笑问,“各位长官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差点想下去找人了。” 仍是那个扮科长的护兵,哼了一声说,“这么大的货仓,检查起来也不容易。怎么,还不许我们认真搜检吗?” 带着帽子遮脸的孙副官在旁边笑着解围,说,“丁科长别和这位兄弟计较,人家不过白问一声,也是尽忠职守的意思。大晚上的,守着这破船不能回家,也不容易呢。这位,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违禁品倒没有,不过下去的时候看见地上散落了一些零碎,帮他们捡起来了。我们留着没用,交给你罢,或者你也可以还给船长,但我想,船长常年见着这些零碎,些许东西,他们是不会要的了。” 说着,把两个金色的东西拿出来,往那头子手里一塞。 但凡贪腐的人,都懂这有乐同当的道理。 他们到货仓下面捞了一回,总不能不分一点残羹给上面的。 那头子被塞了东西在手,低头一看,倒是乐了。 原来又是两个西洋小闹锺。 其实他已经偷偷藏起了一个,现在长官又借花献佛给他两个,加起来,那就是三个了。倒手出去,至少可以卖个四五十块钱。 今晚这差事不赖。 那头子便笑着说,“你们都是长官,和我一个粗人客气什么,这怎么好意思白领受。” 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小西洋闹锺揣怀里,又问,“检查过了没大碍,这船是不是能放了?嘿,这原不是我该问的,不过这船的船长问过我几遍,我看他着实可怜,代他向各位长官问问。” 那位“丁科长”把手一挥,说,“急什么?检查过了,还有别的程 第234节 序,衙门里自然会办事。时间不早了,这最后一桩总算办完,回家去罢。” 领着组员下了船,坐上停在码头旁的汽车走了。 但那汽车其实并未走远,按照白雪岚的指示,开到一个大货柜后面,隐藏起来,默默匍匐。 宣怀风今晚,算是领教到白雪岚的手段,看他这样,知道他必有深意,所以也不问,就坐在车上等着看后续。 就这样等了大概半个锺头,忽然听见汽车引擎声,又响了几声喇叭。 仿佛有人坐汽车来了码头大铁门那头,按喇叭叫人来给他开门。 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洪福号停泊的岸边,便有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匆匆往洪福号去。 晚上码头光线晦暗,宣怀风瞧不清车牌,也瞧不清车上下来的人的脸,但其中一人的身形动静,却有几分熟悉。 他不知不觉想到一个亲戚,心便狠狠一抽。 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把他冰冷的手握了,抚慰地紧了一紧。 宣怀风强自镇定下来,低声问,“他也陷进去了吗?”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我原只盼着他只是贪点小便宜,如今他一现身,同谋的身份是确凿无疑了。怀风,你要坚强。” 宣怀风苦笑道,“这后头四个字,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姐姐说了。” 夜黑风高,汽车才不引人注目地开离码头。 依然是先回到先前僻静的小楼,换过衣服,换回白雪岚常坐的林肯轿车。 白雪岚在车里说,“如今城里夜生活也多,跳舞的刚刚开场,不如我们先不要回公馆,去哪里疏散一下吧。” 宣怀风说,“你瞧我现在,是可以疏散的样子吗?” 白雪岚柔和地注视着他,说,“你心里不痛快,我是很明白的,这里头多少有我一分罪过。” 宣怀风说,“他们要走这条路,不关你的责任。不过掺在里面的白色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白雪岚说,“你要是信任我,现在不要问,过几天就知道了。” 宣怀风说,“我除了你,还能信任谁。” 白雪岚听这一句,说得有一些苦涩凄惶,叹道,“你过来,让我抱一抱罢。” 从前他说这种要求,宣怀风都是不理会的。 今晚却出奇的温顺,大概也是心里乏累了,闻言便挪过来,在白雪岚身上默默靠了,把半边脸贴在白雪岚的西装上。 白雪岚回公馆的路上,就这样把手搭在他腰上,一直搂着他。 轻柔的。 仿佛搂着一根脆弱,但又令人温暖的白色羽毛。 第三章 年亮富半夜坐着汽车,赶到海关扣留船只的北码头。 他是海关负责稽查的处长,职责所在,也常常需要到这里来,当然,在这里权威是相当大的了。是以他的座驾,看守大铁门的人都知道,听见喇叭响,赶紧过来给他的汽车开门,笑着招呼道,“年处长,这么晚还来办公务?” 年亮富哪有心思和这种不相关的人寒暄,冷着脸把头一点,问,“今天扣了一条船,是大兴洋行的,叫洪福号,停哪儿了?” 看门的指了方向给他看,他就赶着叫司机开得靠近过去了。 登上船,自然也是见着那看守的几个海关兵,年亮富掏出处长的证件,几个兵自然只有奉承的,当然也不敢胆大包天,问他为什么半夜过来。 年亮富把情况向他们问了问,知道有人来检查过,倒有些担心,不知道会不会恰好就查到了不该查的地方,追问着,“那个科长叫什么?他们过来检查了多久?都查了什么地方?有没有乱翻货物?” 那看守头子怀里正揣着西洋小闹锺,哪有不帮忙掩饰的,忙装作很老实地回答说,“证件一定没出错的,我仔细看了的,但没记住名字,大概那科长姓丁。这不是循例的事?所以他们也没怎么查,就在甲板上看了看,又顺着楼梯往下拿手电筒晃了几下,那么一小会,哪有乱翻货物的工夫。” 年亮富冷笑道,“你们这种人,滑头滑脑的,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难道我不清楚?那位丁科长我也听过,惯会捞油水,等我得了空,打个报告叫人查一查才好。” 那头子讷讷地,低着头不敢再说。 年亮富认定了他们只是揩了油,那倒不在话下,反而放心下来。 年亮富说,“既然已经检查过了,那就没有继续扣留的必要。把人家船员都放出来,让他们把船开走。” 看守的头子诧道,“今晚就开吗?要不要等到白天?” 年亮富板着脸说,“明天还有抽检的船要扣下,你看看这码头,还有空位吗?不懂就少多嘴。” 他是货真价实的处长,这些扣押船只,稽查的事,按理也归他管的。 那看守头子哪里又知道别的。 更不知道衙门里头释放扣押船只,有哪些公文,做哪些手续。 看年亮富的脸色,知道他今晚心情是不好的,谁也不敢惹这个大人物,赶紧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办,把船员都放出来,又叫他们开船停回西边商行惯用的码头去。 船长不想今晚就可以走,喜得对年亮富道谢,又说奉承话。 年亮富不耐烦地挥袖,说,“叫你们少东家还人情?这话可说差了。本处长向来不徇私,公事公办,你们是通过检查的,所以才叫你们开走。别在这碍着我们做事的地方。走罢,走罢。再不走真扣下了。” 他下船,站在岸边,看着洪福号上水手们忙活一阵,起锚鸣笛,缓缓开走,自己才上了汽车。 想起电话里头,绿芙蓉吓得那般模样,不能不去慰藉一番。 反正和宣代云吵了嘴,做丈夫的负气出来,一个晚上不回家,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这是既慰藉美人,又振作夫纲的两全之计。 年亮富便吩咐司机,“去小公馆。” 到了小公馆,绿芙蓉的妈,莫大娘听见汽车喇叭响,知道是年亮富来了,忙忙地过来给他开院门。 年亮富见着她就问,“你家姑娘睡了吗?” 莫大娘说,“哎呀,哪里能睡?本来已经坐在餐桌子旁边,要吃晚饭的,谁知道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她接了电话,就给年大爷您打电话了。后来就推说没有胃口,不要吃饭了。我又见她哭。幸亏年大爷您来了,她也只听您的话。” 说着,把年亮富往里头让。 年亮富在这里,俨然已是半个主人,也没什么可客气的,掀了门帘,径直进了绿芙蓉的房里,见她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攥这一把梳子,正在发呆,便走上去说,“这样可不好,你要梳头化妆,对着镜子也没什么,怎么呆坐着照它?小心魔怔了。老人们说这东西摄魂,大概有一点根据。” 若是宣代云在,必要大大吃一惊。 她是许久未见过自己冷心冷意的丈夫,对女人这般体贴温存的。 绿芙蓉在镜子里瞧见他,轻声说,“呀,你总算来了,看我这样的担心。” 把手里的梳子放到桌上,站起来对年亮富说,“你早这样说,我就不在镜子前坐着了。我听你的,我们到沙发上坐吧。” 她先就坐在软软的沙发里,把背舒缓着,轻轻挨着沙发靠背,扭着半边身子,低低地说,“你过来呀。” 这一扭,腰线极美,是无比的动人。 年亮富半夜里跑了一趟码头,他的为人很少经这样重大的事,到了小公馆,仍有点心跳眉颤,此刻见着自己的情人,倒有一种男人的保护欲油然而生,觉得自己非要从容镇定才好,于是微笑着问,“你怎么不问我今晚的事情办成了没有?” 矜持地慢慢走到沙发边上,两手轻按着绿芙蓉的香肩。 绿芙蓉说,“我还要问么?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看做天大的事,你恐怕也只是弹弹手指就能办成。对你的能力,我一百个放心。” 年亮富的笑容,带了一丝骄傲,故作沉着地说,“海关的事,也不像你想的这样简单,我只是先叫他们把船放了,我是有这个权力的。但还有一些手续,明天要去补办。放在别人,是没有能力这样做的。不过,总之我还是替你把事情办成了,不让你担一点心。” 绿芙蓉听着点头,脸上只淡淡的。 年亮富打量着她问,“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怎么好像心事更多了?” 绿芙蓉说,“你别总站着,坐在我身边罢。我和你说几句话。” 年亮富绕过沙发,走去坐在绿芙蓉身边。 绿芙蓉便把他的手握住了,想了想,又改了小动作,把一只白皙温软的柔荑,塞在年亮富掌里,仿佛有恳求年亮富用掌心给自己温暖的意味。 这是任何男人都会心动的楚楚可怜。 纵是这位年处长,也凭空泛起保护的**,温柔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呢?我仔细听着。” 绿芙蓉说,“你知道,我这辈子,进了这泥潭,原是不再指望什么的。可天教我遇上了你,我又生了一点半点对人生的希望来。我想问一问,你是真的要和我一块过下去吗?” 年亮富正容道,“这问的什么话?到如今你还怀疑我吗?当然我是不会和你分开的。就是我家里那一位,要不是看她大着肚子,我不忍心作出伤害她的事情,不然,我早……” 绿芙蓉忙说,“先不谈你的家庭,我知道你那些难处。再说,你的家庭,还不是我们最大的难题。” 年亮富问,“那你说我们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绿芙蓉幽幽扫他一眼,说,“你经历今天的事情,心里还不清楚?如今不但我,连你也受着宣怀抿的挟制。这吃白面的祸害,我现在是彻底的领教到了,只恨挣脱不了。连着我家里的人,也是这样地受煎熬。” 年亮富想起宣怀抿在电话里那态度,也感同身受,叹道,“往常你说他厉害,我总看不出来,今天这使唤人的口气,算是露出来了。他想着我们吃他的白面,就要当他的奴隶,我今天帮着他一遭,算是帮自己。但长此以往,我是不能受这种龌龊气的。” 绿芙蓉说,“都是我的错,不该拉着你吃白面。我是猪油蒙了心,自己受苦也就罢了,那是我的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为了我受人折磨。” 说着,又掉起眼泪来。 年亮富急着要帮她擦,可恨出来急了,外套口袋里没装手绢,只好拿袖子在她脸上拙拙地碰了碰,劝她说,“你如今就是哭死,也哭不掉我身上这白面的瘾头,不要哭了。明天你还要上台唱戏呢,小心顶着一双肿眼睛,叫戏迷们看笑话。” 绿芙蓉抽泣道,“我也不想哭,只想起我这般苦命,又是不祥的人,忍不住落泪。总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求你,这瘾头,你快戒了罢。从前你总说,有毅力的人,都是可以戒掉的。不但你,我也要戒。总不能被人挟制一辈子,做人有什么意思?” 年亮富说,“就是你说的,确实要戒。我这就答应你,明天开始,我不抽白面了,如何?” 竖起一只手来,就要发誓。 绿芙蓉连忙抓着他的手说,“别。你吃这个,宣怀抿日日供应着你,从没有断过,你是不知道那断瘾的痛苦的。要是说不抽,就能不抽,天底下能有这么多上瘾的人?硬是停下,一来人太痛苦,二来,恐怕反而伤了性命。你不知道,有人戒这个,是活活难受死的。我不要你冒这种险。” 年亮富也听过,戒大烟尚且辗转哀嚎,要死要活,那戒白面的痛苦,更在戒大烟之上,怕是不容易熬的。 他向来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刚才要发誓,不过是在情人面前一时激愤。 仔细想想那苦处,倒是心惊。 年亮富便道,“既这样,我就慢慢和他们周旋吧,一边抽他们的白面,一边想办法。其实,这白面也有它的好处,只是为了它,要受人控制,这不好。” 绿芙蓉看他有退却的意思,从他怀里坐直起来,严肃着脸庞说,“你把我的话,听错了意思。我只告诉你,今天晚上,我是想清楚了,非要挣脱锁链不可。白面哪里有一点好处,我抽的日子比你长,你看我这浑身的病,嗓子也没从前好了,可不都是白面的错?你不要以为抽了它,身上有一些舒服,那便是好。岂不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些让你舒服的东西,反而就是要你命的。” 年亮富鲜少见她如此认真,简直是板起脸来教训了,但绿芙蓉就算板着脸,也是娇俏迷人的,何况她的本意,也是为着他着想。 年亮富先是一诧,然后失笑道,“你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真理。但是连在一起,又叫人迷惑。我发誓不再抽了,你拦着,说不要冒险。我说先周旋着,以后 第235节 再看,你又说我听错了你的意思。究竟怎么样,你何不说个明白话?” 绿芙蓉说,“我们方才说来说去,不就是说戒毒的事吗?你想一想,如今说戒毒,有什么又好又保险的方法?” 年亮富问,“什么方法?” 绿芙蓉提醒他道,“你只往你老婆那边的亲戚去想。” 年亮富方恍然,哦了一声,说,“我听说海关那戒毒院,现在就是怀风管着,那是他一个人忙活的事,我平时也不大过问。你要不说,仓促间还真的想不起来。怎么?是要我们去戒毒院戒毒吗?这恐怕不行。一则这太丢脸面,二则还关碍我的差事,堂堂一个处长,吃了白面去戒毒,我还能留在海关吗?到时候一穷二白,只剩个抽白面的坏名声。” 绿芙蓉说,“你说的,我也细细思量过了。当然不能就这样进去,但也要试着投石问路。” 年亮富不理解地问,“投石问路?” 绿芙蓉说,“你看我家里人,我娘还有姐妹,都是抽白面的。就算不管我的死活,总要管她们的死活。既然有这么一条戒毒的路子,我很想试试,不如先让我姐妹和我娘去戒一戒。也不知道那戒毒院是不是真有用。要是无用,只好回来依旧地抽罢,倘或有用,天可怜她们没了白面瘾,我们也有一条路子可走了。你这几个月给我的钱,还有我的包月银子,我都攒着,给戒毒院的费用应是够的,但有一个很大的难处,若不解决这难处,我这方法还是不能用的。” 年亮富问,“什么难处?” 绿芙蓉说,“如今我们这番商议,不能让宣怀抿知道,像你说的,没把握之前,好歹要周旋,别让他断了我们的白面。我把家里人送戒毒院里,他如果知道了,岂有不知道我们的心思,不和我们翻脸的?所以这住院的事,必须保密才行。” 年亮富无需多想,拍着胸口道,“这事好办。我找怀风谈一谈,就说我朋友家里的亲戚,又是脸皮薄的女子,想戒白面,又怕公开。他看我份上,总能把这件事办好的。我们又不差他戒毒院的费用,该要多少,就给他多少罢。可你也要叮嘱你家里那几位,要是进入了,不要乱开口说话。你要知道,你我现在的关系,那边屋里,又是他亲姐姐,让他知道了你家里人的身份,那可不妙。” 绿芙蓉说,“知道了,我娘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能这样嘴巴乱放风?” 商量得差不多了,绿芙蓉脸上严肃的表情早一丝不存,再度地柔情似水,主动靠到年亮富怀里。 年亮富打个哈欠,推着她的肩膀问,“东西还有吗?你拿些来。” 绿芙蓉说,“方才还要发誓说戒,这么一会子就忍不住了?你的毅力呢?” 年亮富说,“毅力这玩意儿,要存着,等要紧关头才拿出来使。现在一不和宣怀抿翻脸,二要继续周旋,三又不是没有东西,我何必强忍呢?倒是要多抽,让宣怀抿多多供应,费他的钱货,也免得他剩下东西,拿去害别人。” 绿芙蓉嗤地一笑,问,“你还想可着意地抽呀?抽太多了,他舍不得,不给你,那又怎么办。” 年亮富微笑道,“量他也没这胆子。既知道他用大兴洋行的货走私,得罪了我,大兴洋行的船还不天天都被检查吗?他少不了许多求着我的地方。别唠叨了,拿东西来帮我点上,过足了瘾,我们好好耍一耍。” 在绿芙蓉细腰上淫邪地捏了捏。 绿芙蓉便真的起来,从抽屉里拿了一包白面出来,其实年亮富下了水,对她也有好处,至少现在宣怀抿供应白面,比从前大方了许多,也不用绿芙蓉去央求,总是按时送来。 她打开手帕,露出那又贵又害人,又让人欲生欲死的玩意儿,睐着年亮富问,“你是要抽烟卷呢?还是烤锡纸上闻着?” 年亮富说,“这两个常用的,不大有意思。我最近,听闻了一样有趣的,不如试试。” 对绿芙蓉附耳说了几句。 绿芙蓉双颊飞红,赧然道,“是哪个作死的,想出这样下流的花招?这东西也能抹在这种地方吗?怪脏的。” 年亮富嘿嘿笑道,“能不能抹,试试不就知道了。我那朋友既然能这样说,大概是可行的,这白面既然能用嘴巴抽,用鼻子吸,为什么就不能用在更快活的地方呢?只他学过几年西医,说要用在什么黏膜的地方,抹了上去,不能干待着,还要揉揉擦擦,吸到皮肤里头去才好。这不正妙了,我本来就要和你揉揉擦擦,恩恩爱爱的。来,我们用这新鲜方法,快乐快乐。” 绿芙蓉禁不住他催促,只说,“要不是看你今晚辛苦奔走,我才不和你合作这种羞死人的事。” 轻啐了一口。 才顺着年亮富的意思,除了衣裳,露出充满曲线美的白皙身体,慢慢行动起来。 第四章 其实年亮富对宣怀抿,也或多或少有了一些误会。 因为宣怀抿那通电话,实在未曾存心要让年亮富难堪,只因展露昭在医院里总算睁开眼,宣怀抿惊而又喜下,哪里舍得挪开半步。 偏偏遇上这洪福号的事,林奇骏又与他对峙着,宣怀抿想着这事是展露昭交予他照看的,若是办砸了,无法向展露昭交代。 他便只能祭出年亮富这张暗藏了许久的牌来,匆匆向年宅打了一个电话。 若在平时,年亮富多问两句,宣怀抿定会敷衍两句。 但他拿着话筒,心早飞到展露昭那里去了,因此年亮富稍多说一点,他就嫌累赘,也不解释,直接挂了电话,再拨一个去给绿芙蓉,要绿芙蓉督促年亮富去办事。 这两个电话打完,宣怀抿别的都不管,忙忙地回病房去看展露昭,只是走开一会,已觉得像走开了两辈子,在医院的走廊上,恍恍惚惚,又不禁担心刚才展露昭那一睁眼,是不是自己太过焦切,看走了眼?或是自己这一走开,他又把眼睛闭上,昏睡过去了,可怎么好? 宣怀抿想着,在走廊上竟是飞一样地奔跑起来。 旁边看守的大兵们见了,都不由吃惊,还以为军长的伤情又反复了。 回到病房,宣怀抿把门一开,首先就往病床那头看。 床边站着两三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有两个女护士在旁边,不知道忙活什么。 宣怀抿看见展露昭躺在床上,眼睛还是睁着的,暗中松了一口气,对宣怀抿来说,这就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一般,天大的喜事,都成真了。 他竟忽然畏惧起来,生怕自己打搅了医生们治疗,待要出去在外头等,却又舍不得走。 就这般握着门把,站了半日。 等见着医生们散了,往门口来,他还退了一步,给他们让路,只下一刻醒悟过来,忙拉了其中一人问,“怎么样?他总该好了?” 医生说,“中的枪伤,哪有这样容易就好。但这一位的身体真是很强壮的,如今醒过来了,算是过了危险期。只千万的小心照看吧。” 宣怀抿把要问的问完,才松了那医生的白大褂,走进病房里,在病床边坐下,瞪着眼睛,目光有些直勾勾的。 展露昭头靠在枕上,手腕接着吊针,不耐烦地问,“傻了吗?就这样干坐,给老子弄点水来。” 他才醒过来,嗓子沙哑得不象话,说得含糊,换了别人,十成里听不懂九成。 宣怀抿却是眼圈一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展露昭恼道,“老子还没死,你嚎得什么丧?滚!” 宣怀抿揉着眼睛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来,用药用棉签沾了水,在他唇上手忙脚乱地滋润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守了你几天……吓死人……你醒了,好不容易的……” 展露昭说,“你是恨不得我死。” 宣怀抿说,“哪能?我恨不得替你去死。” 展露昭无力地呸了一声,说,“本军长逢凶化吉,偏你死呀活呀,专坏我彩头。刚才我听见大兴洋行的船怎么了,你处置好了?” 宣怀抿说,“你刚醒来,不要劳神,养好身子要紧。万事我都能处置好。” 他给展露昭润了润嘴唇,喂了他一小口清水,把玻璃杯忙不迭放下,也不坐回椅子,径直往床边坐了,抓着展露昭的手,只管痴痴凝视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时间,两颗眼珠子亮晶晶的。 展露昭被他握着左手,握了一两分锺,也不见他有松手的意思,浓眉皱了皱,说,“不许哭。你也不嫌热?一手的汗,腻歪。” 宣怀抿这两天只怕展露昭再醒不过来,现在被他骂着瞪着,也是满心欢喜,怕他不高兴,连忙把手松了,讨好地问,“躺了几天,你身上一定有汗,我帮你擦一擦身?” 展露昭说,“去!老子这次伤得不轻,要养几天才有心思喂你。” 宣怀抿还想撒个娇,尚未开口,门忽然就开了。 那不速之客塔一样的,人没敲门就闯了进来,到床前居高临下扫了两眼,嗓门很大地说,“好家伙,我以为你这臭小子这次要见阎王爷了!到底阎王爷嫌弃你,把你赶了回来。这神嫌鬼厌的,好!哈哈,这才是我们展家的种!哈哈!他娘的!” 展露昭躺在床上,脸朝上仰着,笑了笑,说,“叔,你甭担心。” 展司令说,“担心个屁!买卖没做成,还中了人家的黑枪,我瞧着替你臊!等你好了,这场子你要自个找回来,别他娘的给你叔丢人现眼。” 他忽然一转头,瞪着宣怀抿说,“站在这里等赏钱啊?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到外头等着。” 司令开口,宣怀抿是不得不遵命的。 但他对展露昭,现在是一刻也舍不得把眼光挪开,勉勉强强地后退,一步一回头。 磨蹭到门边,听见展司令喝着说,“关门!谁偷听老子毙了谁!” 宣怀抿只好咬牙把门关了。 展露昭在病房里头,对他叔叔说,“我的副官怎么得罪你了,这样不待见他?” 展司令道,“就是不待见。整个一条骚狐狸,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偏要和这人搅上,要说好看的男人,还不如把上次那个唱戏的叫来玩,叫白什么飞的,不是挺好?给一两个钱,睡了就睡了,下床就两清。干嘛非弄个**当副官,让底下那些给你玩命的兵看着也不象话。再说,这次你怎么就挨了枪子?” 展露昭眼神一厉,想了一会,问,“叔是怀疑他通风报信?” 展司令狠狠地哼了一声,说,“这次丢货又丢人,本司令谁都怀疑。我笃定自己人里面有虫子,只不知是哪一个,等查出来,瞧我怎么弄死他!你现在这浑样,就不要想东想西了,老老实实躺两天。你那副官,你防着点,和洋人的交易走了风,我瞧那小子可疑。大兴洋行的船早不扣晚不扣,就在送这批最大的货时扣下了,你说有鬼没鬼?” 展露昭慢慢地说,“刚才林奇骏来了,扣船的事我听见了,要是海关抽查,问题不大。海关有一个处长在我们手上攥着呢,让他出面,放行是一句话的事。宣怀抿已经处置过了。” 展司令问,“你笃定他能办好?” 展露昭说,“他再不好,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我看他对别人不怎样,对我还算忠心。” 展司令嘿了一声,笑骂道,“放你娘的屁!我看你是骑骡子骑得舒坦,眼睛都闭上了。小兔崽子!本司令先给你提个醒,叛徒这件事,本司令亲自来查,万一查到是他,不许你给他说情。” 宣怀抿守在门外,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肉跳。 旁边许多护兵看着,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贴着房门偷听。 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日,房门开了,展司令大步走出来,只当没瞧见他似的从他身边过去,风光赫赫地领着张副官和几个护兵走了。 宣怀抿立即回到病房里,又坐了床边,低头问,“刚才司令和你说什么呢?” 展露昭说,“我们叔侄说话,轮不到你管。狗拿耗子。” 说完,把眼睛冷冷闭上。 隔一会,又睁开眼睛,瞪着宣怀抿问,“你到白雪岚的公馆去闹事了?” 宣怀抿说,“没亲自去,叫范大傻子去的。警察厅不是东西,在里头拦着。” 展露昭问,“范大傻子去闹的时候,见着你哥哥没有?” 宣怀抿脸一绷,说,“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他见没见着我哥哥,和你有什么相干?就算他见着了,也不是你见着,你也没得可以得意的。” 展露昭说,“老子就得意,少他妈的和老子顶嘴。” 宣怀抿的心脏,仿佛被人狠狠砍了几刀,鼻子直冒出一股浓烈的酸味来。 他忍耐了一会,语气平静了些,低声说,“你受伤了,我不惹你。我给你擦身吧。” 第236节 展露昭说,“不擦身,老子兴致来了,你给老子吹一吹。” 宣怀抿怔了一下,猛地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来,说,“你是想着那个人,你下面就……就……” 他气得不轻,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一张脸庞,气成了紫红色,几乎渗出血来。 心里对他那哥哥的恨,已非世间之语可以形容。 若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宣怀风这虚伪可恶的人给毁了,他是宁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做到的! 第五章 洪福号终于当夜释放,回了西码头,林奇骏闻讯赶来,总算松了一口气,见着船长,和他说了两句,又问,“这一趟,没出什么特别的事吧。” 船长抹着汗说,“这是倒霉,让海关抽中咱们的船。一离开北码头,我就亲自下货仓看过了,这些海关的人都是雁过拔毛的,我检查到箱柜外封木条是松的,里面空了一处,估计他们顺走了不少东西,那普朗牌子的闹锺也少了几个。” 林奇骏说,“闹锺值什么,随他们拿吧。” 这时大副到甲板上来向船长请示,林奇骏对船长说,“你去忙你的吧。” 自己则下了货仓,找到了七十三号箱柜。 看着箱柜外观完好,应该是未被海关检查的人注意到的,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虽然帮那些人的忙,运了不少次东西,但从来没有亲自见过,盯着那七十三号箱柜,眼睛闪烁着,忽然涌起一阵要打开来瞧瞧里面的冲动。 骤然背后铛地一声,吓得他心脏一停。 转过头去,却是一个水手提着一个铁桶下来,不小心撞在楼梯的铁扶手上,见少东家瞪着自己,赶紧下来把铁桶往角落一放,讪笑着赶紧走了。 受了一下虚惊,林奇骏那打开箱柜的冲动,已不翼而飞。 眼不见,心不烦,他和那些人的关系,恨不得立即砍断才好,如果打开了,看见了,和看见赃证有什么两样?日后有什么意外,不好推卸。 再说了,展露昭那样凶恶,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碰他的货物的,没必要为了一点好奇,冒被这恶军阀往脑袋上打枪的风险。 林奇骏便把那七十三号箱柜抛之脑后,上了甲板,自去做自己的事。 广东军来人提货,自然就把那箱要命的东西提走了。 这时候展露昭刚醒,宣怀抿寸步不离,展司令又兴冲冲地跑医院去了,上头的人通通不在,倒也没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因为这接货的事情,都由知道规矩的手下去办,分装、贩卖等,也早就知道如何进行了,无须赘言。 宣怀风夜里和白雪岚“微服”了一番,回到公馆里,心情好不沉重,一时间想到姐姐,十月怀胎,将为人母,本该是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无奈姐夫如此的不争气,日后这件丑事总要发作的,让他怎么忍心看他姐姐伤心? 一时间,又想起林奇骏,少年时那样温柔而有风度,有气量的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堕落到和毒贩勾结的地步? 回忆起从小同窗,游戏,家里装了电话,两人惊奇得很,一辈子第一通电话,就是彼此你听我的声音,我听你的声音,当时以为这真是千山万水,近如咫尺了。 偶尔又想,洪福号上亲眼所见,那一箱柜的海洛因是不用怀疑的了,但是否就确定林奇骏知情呢?只怕未必。 那远洋的船上,多少罅隙可寻,船上的船长、大副、二副,甚至水手,都是可能挟私的。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奇骏不知情,既是他的船,总少不了他的干系。 再说,那不是一小袋子东西,是整整一个箱柜,他做船主人,又有货物的记录,难道还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把一个箱柜都换了? 如果奇骏真是知情,那于国法,是无可饶恕的了。 宣怀风在汽车上,是打定了铁石心肠的主意的,犯了这样的事,没什么可犹豫,但人心毕竟不是铁石,纵有了主意,也免不了悲伤凝郁,躺到床上,更是思绪起伏,想了这样,又想那样,一颗心仿佛被谁用五指攥紧了。 白雪岚拉了电灯,看宣怀风两只幽黑明亮的眼睛,在枕边睁得大大的,一只胳膊搂了宣怀风,低声说,“别多想了,早知道你这样,我也不带你去码头。听话,闭上眼睛睡吧。” 这总长大人做贼心虚,满怀里抱了软香,却罕见的老实,没提出任何令人脸红的要求,规规矩矩地睡了。 次日起来,白雪岚搬着枕边人下巴一看,宣怀风眼皮微肿,不大精神,皱眉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宣怀风说,“睡一会,醒一会。无妨,我今晚早点睡吧。” 白雪岚听他声音,竟也有些沙哑,吃惊道,“不好,恐怕是生病了。我叫医生来。” 宣怀风勉强笑道,“睡不好,也是人之常情,你别太大惊小怪,不必叫医生。” 白雪岚说,“宁可大惊小怪。” 摇铃叫了一个听差来,要他打电话,要金德尔医生立即就来。 不一会,听差回来,向白雪岚请示说,“总长,你说的那位金德尔医生,刚好出诊去了,不能当下就来。不过他们说,金德尔医生有一位诊所的伙伴,也是一个洋医生,名字叫纳普的,医术很高明,他是现在就能坐汽车过来的。是否请他过来呢?” 白雪岚思忖着,能和金德尔同开诊所的人,想必不太差,说,“那就请这一位。” 听差仍站着不动,报告说,“这位纳普医生,出诊一趟,诊金是六十块,另要给五块钱的车马费。” 白雪岚气笑道,“我还在乎这几十块钱?你这胡涂虫,快请他来。” 过了大半个锺头,那位纳普医生便坐着漂亮的小汽车到了,被管家领到屋里头来。 宣怀风已经下床洗漱,换了家常衣服,他本不想无端去请个医生来家里,只是拗不过白雪岚,既然医生到了,也只能礼貌招呼着。 纳普医生和他们风度翩翩地握了手,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哪一个?不舒服?” 白雪岚指着宣怀风说,“这一位,宣副官。” 纳普医生和金德尔医生是一个诊所的,早听过金德尔医生许多讲述,听见是海关总长的公馆的,也猜到又是那位俊美的中国副官要看医生了,这位白总长,外貌很有气质,但人很霸道,而且非常的大惊小怪,总疑神疑鬼,有时候几乎是不讲道理的。 医生得了伙伴这一番经验,再一看宣怀风,只是神色里有一点疲惫,心里先就有了定论。 如果在其它病人那里,他一般是直说无碍,收了诊金和车马费走人。 不过根据金德尔所述,纳普医生明白这站在一旁的白总长,是需要好好敷衍的,心里虽不以为然,却还是作出一副认真严肃而小心翼翼的态度来,请宣怀风坐下,装模作样地给他检查了好大一番,又询问近况,“最近,忙吗?” 白雪岚插进来说,“很忙,昨天还吹了夜风。” 纳普医生说,“这不好。” 白雪岚说,“是,很不好。他是不是生病了?” 纳普医生很庄重地沉吟了片刻,说,“生病,没有。不过,要好好保养,不要劳累。” 他见白雪岚似乎不满意,赶紧咳嗽一声,加了一句,“我,要给他开一点保养的药。一定要吃。” 白雪岚这才点头,正要说什么,一个听差走了来,对他说,“总长,有您的电话。” 白雪岚出去接电话,纳普医生和宣怀风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说别的,纳普医生从带过来的药箱里取出一些小药片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问,“是维生素吗?” 纳普医生一笑,回答说,“喜欢,就吃。不喜欢,就不吃。” 宣怀风说了一声多谢,就站起来送客了,管家自去账房里领钱给诊金。 等白雪岚回来,发现洋医生已经办完了事。 白雪岚问吃了药没,宣怀风不想他唠叨,就说已经吃了,便问刚才电话是谁打来的。 白雪岚说,“总理的电话,说有事和我商量,恐怕我要过去一趟。” 宣怀风说,“正事要紧,不要耽搁了。你这就去吧。” 白雪岚说,“我过去瞧瞧。你病了,就留在公馆里休息,今天不要上班。” 宣怀风想说自己没有病,不过他知道一开口,必定争不过白雪岚,要是惹得白雪岚的脾气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按到床上躺着,所以,他只是微笑着。 陪白雪岚吃了早饭,等白雪岚走了,他也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领着宋壬就往戒毒院去了。 因为早上看病这一耽搁,宣怀风到戒毒院的时间比平日要晚,到了他的办公室,桌面上已经放了五六份文件,他坐下来看文件,遇到有人进来问事,也要一一问明答复。 忙起来时间是过得特别快的。 似乎只是转眼工夫,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戒毒院下面是有小食堂的,宣怀风就下去拿着饭盒,要了一些寻常饭菜,和承平他们一道坐着吃,他眼睛往四周一扫,随口问,“怎么不见万山的妹妹?” 承平说,“她的学校总算把那些先生给哄好了,要开课了。” 有人笑道,“玉珊回去上学,你可就伤心了。” 承平脸上一红,忙撇清道,“阿弥陀佛,我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想学乡下老妈子那样烧高香呢。幸亏她上课去了,平时在这里,不知道多调皮捣蛋。前两天说要学当护士,把一盘刚消毒好的针头都给我撒地上了,还没骂她,她倒先掉眼泪哭起来。” 那好事者说,“难怪呢,我头几天恍惚看她对着你哭,我还想你把人家怎么了。” 承平大臊,说,“我……我能把她怎么了?我还能欺负她?” 周围人见他这样脸红,不由都露出愉快友善的微笑来。 宣怀风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听朋友们打趣承平,倒也有点意思,一顿饭吃得倒也香甜,昨夜里的烦愁,算是暂时抛开了。 吃过饭,仍旧是回办公室里工作。 不料到了下午四五点锺的模样,听差进来问,“海关的一位年处长,说是您的亲戚,想要见您。您是现在见吗?” 宣怀风大为诧异。 姓年的处长,又是亲戚,必定是年亮富无疑。 这位姐夫对戒毒院,一向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从筹备到开张,再到现在,从没登过一次门,怎么今天忽然找过来了? 宣怀风暗忖,难道他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暴露了? 要是专门过来向我求情,我有什么话可说,可恨这个人,却娶了我唯一的姐姐,他是要把我姐姐的心都要撕碎了。 听差看他的脸色,实在有点难看,想着这位年处长想必与那位查特斯先生一样,是很不受这一位欢迎的,试探着问,“那我告诉他您正开会,请他先回去?”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请他进来吧。” 听差请了年亮富进来,宣怀风已经站起来,在门前等着,见了他,先轻轻叫了一声,“姐夫。” 他估计年亮富怕是过来说一些让他为难的事,见面过于热情了,等一下要公事公办,反而拉不下脸,所以口里称呼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但他天生俊俏,就算没有笑容,也不见得如何凶恶难看,多少就是眉间有点令人怜惜不忍的愁闷罢了。 年亮富却不曾注意到小舅子的异常,进来坐在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笑着说,“怀风,你现在可更威风了,这么大一个地方,都听你的指挥。” 宣怀风一肚子烦恼,想着这人干的好事,真想把他痛打一顿,给他几个耳光,问他怎么能这样辜负姐姐;或是再狠心一点,叫几个护兵来,捆起来送到牢里去。 宣怀风勉强地一笑,问,“姐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年亮富说,“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求你的。这件事,你可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千万要帮我的忙。” 宣怀风心里猛地一刺,想着,他果然是过来要我徇私包庇的,这万万不能!冷笑道,“你是我姐夫,有事我自然会帮忙。不过,你知道我这人,就算大家是亲戚,我只帮合法的忙,违法的事,我绝不做。” 年亮富愕然,打量了宣怀风两眼,复又笑起来,“那是当然,难道我有什么违法的事要你去做不成?原是我有一个朋友,家里有亲戚吃了海洛因,被害苦了。他很想送这亲戚到戒毒院来,把毒瘾戒了,但因为这人是有社会地位的,担心家里有人吃海洛因的消息走漏出去,会损害他的名声。所以央求了我,来问一问你,能不能找一个秘密的方法,把他的亲戚送到戒毒院来做治疗。自 第237节 然,费用一分钱不差你的,或者要加收,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宣怀风有些惊讶。 他未想到年亮富过来,竟是要照顾戒毒院的生意。 如果姐夫要秘密送毒品的受害者来戒毒,那可见他对于毒品,还是持不赞成的态度。 这总比和毒贩子沆瀣一气要好。 宣怀风原本对他失望之极,到了这时,生出隐隐的一丝希望来,在他来说,当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怀孕的姐姐没了丈夫。 年亮富若有悔意,把犯法的事向政府坦白,戴罪立功,虽不能保住职位,但也有望保住一条性命。 他想到这里,极想和年亮富说一番话,给他一些劝告,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心忖,看昨晚的事,可见白雪岚谋定而后动,现在自己一时冲动,揭开了谜底,若他改邪归正也就罢了,万一他不但不改,反而暗中和坏人通消息,不就是坏了白雪岚的大事? 扫荡毒贩子一事,自己就算帮不上大忙,至少不能帮倒忙。 宣怀风便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年亮富看他半日不做声,只是把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盯着自己不住地瞅,未免有些心虚,笑着问,“怎么?你今日的脸色很不好,大概你是累了。或者你姐姐又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对我生气了?我这几天,公务上原本就有些忙。你也是海关的,自然知道这里头千头万绪的事。话说回来,我求你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呢?”才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拿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宣怀风昨晚见他跑去码头,只猜是他忙了一个晚上,倒没怀疑到吸毒上面去,缓缓道,“这是好事,而且是分内的,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我先把你说的登记起来,叫他们去做准备。” 说着,从文件柜里抽了一张病人的登记表来,一边填写一边问,“你这位朋友的亲戚,是什么姓名?” 年亮富啧道,“不就是说要秘密嘛,我把姓名说了,还算什么秘密?难道不说就不能住院?” 宣怀风思考了一下,说,“国人要面子,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我们也不拘泥了。可是总要登记一下名字,你随口说一个也行。好歹有一个化名,不然到了这里,医生看诊,护士送药,难道就阿三阿四的乱叫?” 年亮富说,“那是一个母亲和她两个女儿,母亲叫莫华,女儿呢,一个叫赵芙,一个叫赵蓉罢。” 他就帮莫大娘取了夫家的姓。 另在百家姓里,捏了头一个赵字,并了芙蓉二字,做绿芙蓉两个妹妹的化名。 宣怀风便一一登记起来,待写到年龄,看那两个女孩子,都不过十几的光景,已受了海洛因的毒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年亮富说,“姐夫,你看这些海洛因,真是害死人的东西。” 年亮富因为和绿芙蓉曾有过那一番商量,自己上了海洛因的瘾,算是受害者了,即使感受到吃了它之后的快乐,但对于它,还是带着受挟持的恨,便觉得这一句合自己的意思,点头说,“不错,真真是害人的东西,卖这些东西给人的那些畜生,真该枪毙了才是。” 宣怀风听得一怔。 瞧姐夫的意思,竟不像是随口敷衍。 如果不是昨晚自己亲眼看他到码头,上了洪福号,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参与到海洛因走私里面来的。 但连他也亲口说了,那些毒贩子应该枪毙,可见他不但有悔过之心,更有羞耻愧疚之心。 他原是铁石心肠的,见了年亮富这样的表示,想想自己那可怜的姐姐,不知不觉,心肠软了一分,把登记表填完,叫听差来送到医生那里去,做好接待病人的准备,他坐下来,和年亮富又说了几句闲话,颜色就没有刚见面时那样冷淡了。 和年亮富告辞时,宣怀风亲自送他到汽车前,恳切地说,“姐夫,你和姐姐快有自己的儿女了,为人父是很大的责任。你为着妻儿,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别做出危险的事来。” 年亮富有求于他,口里自然应是,满脑门子想的,却是去向绿芙蓉请安,顺便享受海洛因和美人**的快乐,哪里把这些话真听进耳里。 随口敷衍一句,就上车走了。 第六章 宣怀风回到办公室,又忙了一会子,把一迭文件都整理好了,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承平毛毛躁躁地领着一个穿着工人服的男人进来,指着说,“就是这里。” 承平看宣怀风望着他,笑道,“喔,早说了你这办公室,应该装一个单独的电话,不然偌大一个戒毒院,就一个电话间,来来回回,办事不利索。磨蹭到如今,趁着如今院里病人不多,还没到忙乱的时候,赶紧装上。” 正说着,一个听差从他后面进了门,手里抱着一份纸,放到宣怀风桌面上说,“这是费医生给您的,说请您尽快批经费,这东西他们急着要用。” 又说,“刚才白总长电话打电话到前面,问您是不是过来坐班了,我答他说你正忙呢。他就挂了。” 宣怀风正忙着应付眼前许多事,忽然听见说白雪岚打了电话来,倒把别的放在一边,问听差说,“白总长说了什么没有?” 听差说,“就说您做完了事,早点回去。” 他们正说话,那电话局的人已经开始动起手来,要在墙上架电话线,拿出锤子来,砰砰地敲。 这样吵,办公室顿时坐不得人了。 宣怀风只好抱着桌面的文件和承平都站在门外去。 承平和他站得近,仔细端详了一下,忽然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不大好。” 宣怀风随口问,“是吗?” 承平说,“你最近是太累了。我前两天才和万山说,现在戒毒院算是开了个小小的局面,凡事都要谨慎小心地做,盼着将来真能成一番事业。你一手管着钱,一手又管着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千万不要病倒了。你要是倒了,那真是树倒猢狲散。” 宣怀风哭笑不得,摇头说,“幸亏黄玉珊不在,不然叫她听见,她真会骂你一顿。什么叫树倒猢狲散?我一倒,别人都变猢狲了?你也是一只猢狲?” 承平也知道自己用错了典,讪讪地笑着,“好了,大家都是熟人,何苦抓这字面上的毛病。我是说的真话,从前你当教书先生,那也只是钱少,不曾比现在这样忙。人总不是铁打的,你别把自己忙坏了,批钱的单子你要核对,批药的单子你要核,各处用料耗费表,你总要亲自来对过一遍。各衙门里需要的公文,都是你去跑动,医生有个打算,又是和你商量,这样下去,你就算有十个身体,也不够用。” 宣怀风说,“我知道的,将来总要放手,让大家帮我分担。现在不是因为刚刚开始?万事开头难,我们这个戒毒院,摆出旗帜和大烟馆海洛因贩子对着干,你别看现在没动静,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呢。不得不凡事小心。” 承平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里头的砰砰声停了一下,似乎那人正在拉电话线,不一会,又再响起来。 宣怀风想起白雪岚的那通电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想必那一位心里是很不高兴的,他早上下了命令叫宣怀风在家休养,被忤逆了意思,不知道回家见面后要怎么耍小脾气。 如果白雪岚回到家了,还不见自己,那更要再气三分。 现在办公室是不能用的了,不如先回去,让白雪岚一进门就见到自己,倒还好哄一些。 宣怀风就对承平说,“就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那我今天就早点回去歇息了,办公室这边,劳驾你留下来帮我看一看,等电话装好了,帮我锁门。这些文件,我带回去看。” 承平叹道,“不是说歇息吗?带文件回去干什么?这些明天再看,天也不会塌下来。” 宣怀风说,“你知道我的脾气,总要都做好了,我才能安心睡。” 他和承平告别,抱着文件下楼,把司机叫了来。 坐车回白公馆去了。 他有些担心自己回去,也许要撞见白雪岚老猫蹲老鼠似的,在房里等他。 在门房一问,知道总长还没有回来,略略放心。 回到房里,把文件放到桌上,打算一边看,一边等白雪岚回来,正看到费风那份要采购若干名贵中草药的说明,忽然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脑子竟是有些发昏。 宣怀风微微吃惊,想着不会真是病了吧? 自己用手摸摸额头,探不出什么异常。 也许是坐久了。 他在自己看到的地方,用小张白纸贴了一贴,钢笔写上“可尝试购买部分”,把文件合拢了,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到院子里,想呼吸两口外头的新鲜空气,却猛地一股混着辣椒的爆炒香味钻进鼻尖,激得他鼻翼翕动,连打了几个喷嚏。 宣怀风自己倒笑了。 骤地想起自己八月十五,还答应了给白雪岚做一顿饭,今天是个很好的机会,何不就实行起来? 他觉得大有趣味,也不犹豫,便直接往厨房里去。 这个锺点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厨房里除了厨子,还有七八个打下手的帮工,烧灶的、洗菜的、剁肉的、摆蒸笼的……正云蒸雾集地忙得一身臭汗。 宣怀风清清爽爽地跨进厨房,他是极少来的,一见他,管厨房的戴师傅吃了一大惊,两条胖腿挪得不是一般的快,到宣怀风跟前就说,“宣副官,您饿了,叫听差来告诉一声,怎么亲自来?晚饭只怕还要等一下,这里有蒸好的翡翠蛋,热腾腾的老鸭汤,我叫人先送一点到屋里。您一头喝点热汤,我们这头晚饭一做好就给您端过去。” 宣怀风说,“我不饿。倒是想问,我能不能下厨,做两道菜给总长吃?” 戴师傅一听,脸上的笑容就有点不自在了。 宣怀风说,“怎么?是哪里难办吗?哦,我做我的,你们自然做你们的。我做的不好吃,总长也怪不到谁头上。只是尝个新鲜,总不会害你们挨骂。” 戴师傅说,“瞧您说的,您以为我是怕被您连累,这是哪的话?总长吃了您做的菜,只有浑身舒坦,对我们赏钱的。只我怕自己担不起责任呢。” 宣怀风奇道,“你要担什么责任?” 戴师傅笑道,“这里不比别处,有刀有火,有热水有热油。你做两个菜是小事,万一油水溅到手脸,我怎么对总长交代?这厨房现是我管着,您在这里掉一根头发,总长也能找着我算账。” 宣怀风笑着说,“你放心,还是他主动要求我做菜给他吃的。我们都是遵照他的命令来做了。我也不是那样笨的人,做两道菜,就能把自己弄出什么伤来。要不,切菜的事我就请你们帮忙,我负责炒吧。” 戴师傅不敢逆他的意思,只能陪着他往灶台走,苦笑着和他搭讪说,“宣副官,我真要提醒一句,你们大人物,少下厨,更容易受小伤,你们皮肉又是很矜贵的。别说您,上次总长过来,说要做他老家的吃食,烙面饼的时候,他就被烧红的锅把手臂给烫了一溜泡。” 宣怀风一僵,忽然就站住了。 戴师傅看他这样,倒不敢再往下说,也闭了嘴小心地陪着站。 宣怀风回过头来,轻声问,“他怎么就烫了?” 吃烙饼葱花卤肉那一夜,只记得他一点点撕了来喂到自己嘴里,动作很灵巧温柔的,衬衣袖子遮掩着,竟没往他的手臂看过一眼。 后来呢? 在浴室里,衣服算是脱了,但有没有看见他手臂的伤呢?宣怀风一阵惶恐,竟是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浴室里热水龙头哗哗响着,蒸笼般雾气萦绕,熏着视野,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发着烧,白雪岚的手臂伸过来,是强壮的,有力的…… 戴师傅不知道他脑子里在回忆着浴室,见他的表情很不寻常,心里有些胆怯,解释着说,“总长毕竟是尊贵人,不是说什么君子远厨房?古人说的话,当然有道理的,这些事原就不该你们这些大人来做。其实也烫得不重。总长真是厉害到家,这么一件事他也是有预备的,一烫了手,大伙儿都吓得变脸色,他反而哈哈笑,说早预料到了,从口袋里掏出好敷药来。他老人家能用的,自然是很贵的好烧伤药。” 宣怀风走了一会神,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别耽搁了,我们还是做菜吧。别叫他回来了,反而要饿着肚子等。” 两人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又站住了。 宣怀风左右看看,锅碗瓢盆,青菜猪肉,他都是认识的,忽然之间,又似乎很陌生,很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戴师傅也看出来了,试探着问,“宣副官,您打算做什么菜?” 宣怀风说,“你看呢?我既然来了,总要做 第238节 到底。” 戴师傅嘴角不由翘起了一点。 又一位没下过厨的主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都有些怪癖。 什么开放、什么改良,倒把公子们都改良到脏兮兮的厨房里来了。 戴师傅问,“您下过厨吗?” 宣怀风说,“厨房我是去过的,带大我的妈妈,做菜很有一手,我小时候常在一边看。” 戴师傅问,“那您会蒸东西吗?” 宣怀风摇头,说,“放在水上,下面烧火,大概就行了吧?” 戴师傅笑道,“您说的还算在行。那你会炒鸡蛋吗?” 宣怀风还是摇头。 再问几个极简单的菜,一样的摇头。 宣怀风自己也很过意不去,说,“请你教我,行不行?” 戴师傅被他当着厨房这些人的面,用了“请”字,岂有不尽心尽力的,很乐地笑着说,“原本是不敢让您弄的,怕您受点损伤。但您既然坚持,就做两个简单的吧,照我看呢……” 他视线往厨房里备好的十来个备好的材料上一扫,笃定道,“就一个木耳炒黄瓜,再来一个,嗯,红烧鸡丁?” 宣怀风高兴地说,“就这两个。” 木耳、黄瓜、鸡丁是已经洗干净切好的。 戴师傅便吩咐下头的人烧火,把刷过的铁锅架上。 宣怀风撩起袖子,听着他的指挥,怎么倒油、怎么放料、怎么拿锅铲、怎么个手势翻炒锅里面的东西。但他第一次的生手,虽有大师傅指点,还是显得生拙;材料丢进油锅里,溅了油也不知道躲,幸亏戴师傅早猜到公子哥儿的反应,早一把拉他退了一步。 一道木耳炒黄瓜手忙脚乱,勉勉强强地出锅,到了红烧鸡丁,又出了岔子。 因要倒料酒,量没把持好,宣怀风手一倾就倒了小半瓶。 嗤地一声,热烟乱冒。 顿时,满厨房都是扑鼻的酒香。 宣怀风的表现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学生似的,赶紧转头去看戴师傅。 戴师傅柔和地说,“不妨事,你只管拿铲子慢慢的翻,不要烧糊了就好。这鸡丁多入点酒味,还香一些。” 旁边的人都听了手头的活计,有趣地看着。 这忙忙碌碌的厨房,日子过得沉闷,难得有一件趣事,都不想错过,何况,又是极赏心悦目的。 姑且不论做出来的菜成色如何,光是宣副官色如春花,肤如细瓷,那身段,那气质,就很有看头了。 活如一个神仙人物,忽然现身,黑乎乎的灶台都陡地沾了一份仙气。 就连那被他晶莹修长五指握着的锅铲,也十分的高贵起来。 戴师傅转头一看,瞪着眼吼众人,“干瞧什么?他做两道菜,给总长吃的,公馆里旁人都不用吃了?都干活去!” 大家才急急地重新忙起来。 那一边,宣怀风却忽然叫起来,“不好!我闻到焦味,不是糊了?” 戴师傅赶紧回到灶边,眼一瞪,赶紧又缓和下来,叹气说,“哎呀,我就走开一会,怎么就这样了?勺起来,快勺起来吧。” 自己就拿了一个铁勺,一口气地都勺到碗里。 宣怀风看那一碗鸡丁,隐隐有点黑焦,用衬衣袖子抹着额头的汗说,“这都炒糊了,倒掉吧。我再重新做一个,还有鸡丁没有?” 戴师傅不想他扫兴,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嚼了嚼,笑道,“没事,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经难得。就是刚才贴锅底的几块焦了些,把那几块拣出来,剩下的装个大白瓷碟子,卖相过得去。” 宣怀风一怔,问,“是没有鸡丁了吗?” 戴师傅说,“这么个大厨房,还找不出鸡丁来?不是鸡丁的事。您再重做,总长要饿肚子了。” 把眼睛往宣怀风身后一瞄。 宣怀风讶然回头,厨房的窗户外边,看见白雪岚修长俊逸的半身,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悠闲自在地倚在窗边,抱着双臂,津津有味地看着,神情似笑非笑,邪魅迷人,宛如一张摄影师精心拍摄的时髦美男子半身照,那微熏色的窗户四边,就是照片充满艺术美的框框。 宣怀风好像正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脸颊发热起来,对着窗外问,“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白雪岚有趣地往他身上瞄,说,“我才来,正好听见有人要把我的晚餐倒掉呢,这可不行。” 他走近厨房,一手端了木耳炒黄瓜,一手把戴师傅手里那碗红烧鸡块给夺了,对戴师傅吩咐,“晚上就要这两样,叫人送点白饭来。别的菜一概别送,送了我也不吃。” 宣怀风拿着筷子追着他说,“等一会,里面有糊的,我挑出来。” 白雪岚问,“挑出来干什么?你平日这么爱惜东西,今天就浪费起来。不记得宋壬说,外头那些小孩子,过年都吃不着一块肉。”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宣怀风半日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浪费,白雪岚其实就是个善享受乐奢靡的,今日却忽然这么吝啬了,那当然因为是他亲手做的菜的缘故。 可自己不在行,炒的糊东西,怎么好意思让白雪岚硬吃下去。 宣怀风说,“又不是全部丢,就这几块,喂护兵的狗,让看家护院的狗也过一过年,这总行吧。” 白雪岚打量他一眼,“你宁愿给狗吃,也不给我吃吗?” 把宣怀风呕得一愣,端着两碟菜走得飞快,像怕被人抢了一样。 他实在是高兴疯了,一乐起来,说话举止都如小孩子,让人哭笑不得。 宣怀风摇了摇头,跟在他后面。 第七章 其实在宣怀风心里,也明白白雪岚是欢喜的,表面上虽是摇头,那心田之中,却也荡漾着期待,要看白雪岚品尝自己所做的菜肴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到了房里,两碟菜都上了桌。 就跟着宣怀风的脚后跟,来了一个听差,是受戴师傅吩咐,赶紧地捧着一个食盒,把里面一大碗热热白米饭端出来,并两双檀木筷子和两个细白瓷的碗筷摆好,躬个身就下去了。 白雪岚不耐烦等筷子,听差还在跟前,就用手指拈了一块鸡丁在嘴里,眯着眼睛细嚼。 宣怀风说,“用筷子罢,吃了脏东西到肚子里,要生病的。” 白雪岚反问他,“你做的菜,里面会有脏东西吗?” 宣怀风说,“我说的是你的手。” 白雪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果然,我就是脏的。嗯,很脏,很脏。”把刚才拈菜的两根指头放在眼底,翻来覆去地看。 他一装疯卖傻,宣怀风就徒叹奈何,主动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木耳塞到他嘴里,“这两大碟菜,就塞不住你的嘴吗?” 白雪岚喜滋滋的咬那木耳,忽然就一皱眉。 宣怀风问,“味道很糟吗?” 连忙挟了一块,放自己嘴里。 虽然淡了些,但也不至于让人眉头大皱。 白雪岚见他上了当,乐呵呵笑起来,用筷子打着菜碟边缘,清脆作响,说,“这是你做给我的,怎么自己就偷吃了?不行,你要赔偿。” 宣怀风眼若黑玛瑙,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贪心的,正吃着这一顿,又想着下一顿。这一块木耳,你要我再赔你一顿饭,是不是?” 白雪岚被他说穿诡计,也不生气,换了一种从容自在的神情,自捧着碗,珍惜地就着那两碟宝贝菜下饭,每咬一口,都要欣赏半日,和他平日大开大合的吃饭架势,是截然相反。 宣怀风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劝他说,“你就大口大口的吃罢。” 白雪岚说,“就这一点,口一张,两三下就没了。你再做给我吃吗?” 宣怀风垂下眼,电灯下,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令人心摇神动,扬着嘴角说,“再说吧。” 端起饭碗,吃了一片黄瓜,又夹了一筷子鸡丁,吃在嘴里,却觉得腻腻的,一阵胸闷。 但想着白雪岚这样高兴,让他看出来,难免破坏了当下甜蜜的气氛,于是并不言语,就着白饭勉强吃了几口。 白雪岚问,“你怎么吃这么少?” 宣怀风笑道,“这两个菜,也只有你把它们当山珍海味一样,我只在嘴里,觉得味道很糟呢。” 白雪岚说,“哪里,不骗你,真的很不错。” 就要挟菜给宣怀风。 宣怀风忙把碗避开,说,“都留给你罢,对不住,我可不吃我自己做的了。吃过我做的菜,才知道厨房里的那些厨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我去叫他们把做好的菜给一碟我。” 说完,就放下碗,站了起来。 白雪岚说,“叫听差送过来就好,你坐下,陪我吃饭。” 宣怀风说,“都知道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如今我倒要去吃厨子做的,那很丢面子。不要拉铃,叫大家都知道了,看我笑话。厨房里现在估计没什么人,我偷偷过去,拿一碟来。” 白雪岚还要劝,宣怀风不等他说话,先就用两根雪白的长指,拈了一颗鸡丁放他嘴里,哄着说,“你先吃着,耐心地等一等我罢。” 这样甜蜜的举动,白雪岚还有什么不肯耐心的,真的老老实实在饭桌边,边细嚼他的宝贝鸡丁,边等待起来。 宣怀风因为胸口闷得慌,又不欲白雪岚大惊小怪,骂听差叫医生,必定又要唠叨自己不听他的话,擅自去了戒毒院。 他从前是被白雪岚关怕了,前几天白雪岚还抱怨不该开戒毒院,好像多了一个情敌似的,如今若再有个小病,白雪岚准拿它当借口,把他关在公馆里。 所以,宣怀风虽是不舒服,也勉强掩饰着,撒个小谎出来。 想着透一口气就回去。 可一出了院子,不禁又想,说了出来拿菜的,不拿一碟回去,白雪岚那么精明,只怕瞒不过。 他便径直去了厨房。 也没有冒冒失失地进去,先在窗外探头一看,大概晚饭都已准备停当,该送的送,该吃的吃,人已经散了一大半,只剩两三个帮工蹲在地上捧着碗埋头吃饭。 正在踌躇,身后忽然有人问,“宣副官,你怎么干站在这?” 宣怀风回头,看见是傅三,不知道从哪里收拾了谁吃的东西,提着食盒回厨房里来。 宣怀风给他打个噤声的眼色,说,“我要拿一碟清淡小菜,随便什么都行。但又不想进去,惊动得别人咋呼,你帮我这个小忙,怎么样?” 傅三笑着说,“小菜一碟,您瞧着我的。” 说完就进了厨房,对里头那正吃饭的伙计说,“账房的黄先生说了,今晚的红烧肉腻人,有没有清淡点的小菜,加一碟子。” 那伙计说,“他好口福哩,总长说除了宣副官做的菜,别的不许送去。原先给总长预备的菜都没动,有一碟脆皮鸳鸯萝卜,给他好了。” 去到灶前,把大锅盖一揭,下面炭火虽然熄了,但这样盖着闷住,一时三刻不会冷,盖子掀起来,还有热气冉冉从大锅里冒出来。 伙计呵着手,捧了那菜装在食盒里,傅三就提出来了。 到了外面院墙后头,对宣怀风举着食盒问,“您看,这脆皮萝卜行不行?” 宣怀风说,“管他什么,横竖能吃就是。” 顺手揭开食盒看,一时不提防,一股酸咸萝卜的蒸汽飘到鼻子里,把他猛地一熏。 宣怀风忙了一日回来,在厨房受了许多烟油气味,出来透气,都恰是站在当风的地方,几样不合时宜的事凑在一块,刚才只是胸闷,现在竟是蓦地心慌起来。 傅三问,“宣副官,你怎么了?” 宣怀风忽然站起来,扶着墙,腰往下弯,哇哇地吐起来。 刚才吃的几口饭通通浪费了,到后来,就是干呕黄水,脸上露出痛苦来。 傅三吓得不轻,赶紧把食盒放墙花格子上,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只管给他顺背,说,“怎么了?怎么了?哎呀,您这是生病了。我看您刚才脸色就不大好……” 宣怀风把手摆了摆,要他不要吵,免得招惹出别人来看见。 好不容易吐完了,示意傅三把他扶到靠背走廊那边坐下,歇了一会,睁开眼睛轻声说,“不碍事,我今天在厨房呆久了,闻了油腥味,才会不舒服。你知道总长的脾气,没有影子的事,都要当大事来办,知道这件事,更要闹得天下皆知的。算是顾全我的脸面罢,你不要和别人去说。” 傅三愁眉苦脸道,“我帮您瞒了,让总长知道,我这条腿还要不要?” 第239节 >宣怀风轻笑道,“快走吧。那碟萝卜留给我。你别在这里待着了。” 傅三果然就赶紧走了。 不一会,傅三又匆匆回来,拿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玻璃杯,说,“您漱漱口,吐了,怪难受的。” 宣怀风不料他这样细心,感激地笑笑,用那玻璃杯漱了一下口,确实感觉好多了。 他还是叫傅三走了,自己仍旧在长廊下的木椅上,靠着栏杆,沉沉地闭目坐了片刻,头晕方好了些,他就站起来,端着那萝卜,慢慢地走回去。 白雪岚早等得不耐烦,连碟子里那剩下的一点珍贵的鸡丁都没再碰,正要出去找无端溜走的爱人,忽然目光一凝,看着自己的心肝宝贝缓缓从院门那头出现。 白雪岚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快到面前,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沉着脸过来拉了宣怀风问,“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路上遇上谁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口气就问了四个问题。 宣怀风笑着反问,“就在自家公馆里走一圈,能遇上什么人?我从未做过贼,第一回偷菜,手脚慢点,你也该体谅。帮我拿着。” 把手上的那碟鸳鸯萝卜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脸上存着狐疑,一手接着菜,一手去摸宣怀风的额头,拧着眉问,“怎么这样凉?” 宣怀风说,“一路过来,吹着风,当然有些凉凉的。不是很舒服吗?” 并着白雪岚的肩,慢慢回到屋里。 白雪岚把萝卜往饭桌上一放,瞅着他左看右看,沉声说,“我觉着还是不对,你不要逞强,我叫医生来给你看一看。” 宣怀风忙说,“早上才叫过医生,晚上又叫,你当我是风一吹就倒的林姑娘吗?我这么大的大男人……你坐下来,不要暴躁,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白雪岚见他的表情,并不是敷衍,像是认真的有事商量,思忖他心里不知藏了什么为难,手也凉的,脸也白的。 不敢轻忽,郑重地坐了下来,问,“怎么了?” 宣怀风倒是一阵沉默。 半晌,闷闷地说,“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讲。论理,我是没资格讲的……”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打断道,“你别有什么顾虑,天底下的事,在我白雪岚耳朵里,你最有资格讲话。”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 这才把今天在戒毒院里,年亮富怎么来,怎么和他商量,加之又有那些反对毒品的言语,细细地说了。 他鲜有这样不光明正大的时候,在白雪岚面前,像把自己龌龊阴暗的思想都暴露了,一边说着,眼睛渐渐垂到地上,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等把来龙去脉说完,宣怀风脸也是垂着的,很羞愧地说,“我知道,你这个位置,是不能徇私的。但我姐……你也不要管我,或是我姐姐,但看他的意思,是有几分痛恨毒品的,不知道他是如何陷在这官司里头。国法里面,也有将功赎罪,知错从宽的一条。你看……你看……” 后面一句,自然是“能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但宣怀风这一辈子,从未为有罪的人这样关说过,也从未料到自己会这样为人关说。 他对毒害国人的恶人,一向深恶痛绝,现在这样求情,在他看来,是把自己的道德和自尊都一概抛却了,是以喃喃说着“你看”,后面一句,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忽然恨起自己来。 眼眶里热热的,有湿润的液体在里面滚动。 却是为自己堕落而受辱的热泪。 宣怀风忍着眼里的水雾,干干地说,“我知道,你是要看不起我的。其实我这个人,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正直……” 未说完,眼前一个黑影覆盖过来。 唇被狠狠堵住了。 白雪岚吻着他,一气吻到两人都喘不过来,方抱紧了他,脸颊和他的脸颊贴着,沉声说,“我对不住你。” 宣怀风怔怔地问,“你说错了,是我对不住你。” 白雪岚内疚道,“怀风,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怀着好意。我把你带去码头,存心让你难受。你说的对,我就是容不得你身边还有别人,恨不得你那些亲人都断干净了才好,我真是个大混蛋,活该我挨子弹,被人打死了才好。” 宣怀风急着喝住他,“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这时,房门忽然咚咚咚地被人敲响了。 管家在外面提着嗓子喊,“总长,白总理亲自打来电话,说得很急,要您立即去接!白总理说不许耽搁!” 宣怀风一惊,不再提刚才的事,向白雪岚说,“好像出大事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思忖着说,“我去看看,你身上冰凉的,别乱跑了。吃点东西,擦了身就上床睡吧。” 宣怀风点点头。 刚刚那一场,雪上加霜,因着年亮富的事心绪不好,更加头疼难受起来,在白雪岚面前只是勉强支撑。等白雪岚一走,他就扶着墙走到床边,解了外衣,挨在被子上,闭着眼睛。 不一会,隐约有脚步声过来。 他以为是白雪岚回来了,把眼睛半睁开,一看,却又是管家过来了,看门虚掩着,推门进来向宣怀风报告说,“宣副官,总长要和孙副官到总理府开会。他说总理在等,不回房换衣服了,要我过来和您说一声。总长还叫您早点睡,不要等。” 宣怀风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管家便出去了。 宣怀风挨在被子上,姿势其实不舒服,但身上一股难受劲,半日缓不过来。 他想着,这样静静的,大概总会捱过去的,便抱着那一团被子,连枕头也轻轻搂着,一动也不动。 挨了大约有半个锺头,总不见好转,反而慢慢地气闷起来。 不由想,中医常说心境变化,五行不调,是要生病的,看来有些道理。 今日这一场,和自己放弃了原则,在白雪岚面前为自己的姐夫求情,有没有关系呢? 他想起方才的事,惭愧难当,两颊不禁羞热。 自己伸手去摸脸上,滚烫得吓人。 苦笑自忖道,你算把自己看清楚了吗?总说什么公私分明,公务为先。 宣怀风啊宣怀风,你也活该病一病。 这样懵懵懂懂,歪在床上,不知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外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叫宣副官,又听见管家在骂人,喝着开始说话的那人,“你这新来的,真不懂规矩。宣副官在休息,你管他哪里的电话,什么戒毒不戒毒,一概都说睡了。让总长知道你吵着宣副官睡觉,看把你脊梁抽个稀烂。” 戒毒两个字,算是让宣怀风听进耳里去了。 他便使出很大的劲,努力站起来,走过去,把窗户推开,用平静的声音问,“外头在吵什么?谁的电话?” 一阵夜风吹来。 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157 他迎着窗户,上身就一阵阵地凉,竟连打了两个冷战。 但脸上额上的烧热,也被吹散了少许。 管家看宣怀风已经被吵醒了,瞪了那惹事的听差一眼,上来露着笑脸说,“宣副官,应该没大事,是您办公的那个戒毒院,说是里头有一位先生打电话来找您,叫……叫什么来着……” 旁边那听差忙补了一句,“他说他姓张。” 既然姓张,那估计是承平了。 这个锺点,承平也早该回家去,怎么看样子还在戒毒院里未走? 就是装电话,也闹不到这时候。 宣怀风心里想着,一边说,“我这就去接。” 觉得冷,随手在屏风后头拿了外衣,披在身上,过去电话间接了电话。 拿起话筒,刚问了一声,“承平吗?” 那一边承平就兴奋地叫了起来,“怀风,快来!快来!了不得,生意上门了。” 宣怀风一怔,问,“什么?” 承平语气里既欢喜又紧张,透出一股摩拳擦掌的气氛,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好多人跑戒毒院来了,院门差点被挤坏了。了不得!真了不得!我们全院出动了,大家夜里互相通知消息,都跑回院里帮忙来了!护士也不够,玉珊也来了!医生说应急的药物怕不够,要开库房,钥匙在你手上,是不是?” 宣怀风说,“是的。可是,怎么忽然之间就这么多人来戒毒呢?” 承平乐道,“我怎么知道?别问了,快来!你不来居中指挥,这里都要乱成一团麻了。快来!” 第八章 宣怀风挂了电话,就吩咐备车。 这已是九十点锺光景,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后退,不一会,转到一条很热闹的街上,惹眼的霓虹灯一排排大亮,彩虹般闪烁,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了。 华夏饭店晚上可以跳舞,喜欢夜生活的男女们,舍得花钱的都爱上这里来。 不管时局怎么变,总有找快乐的人。 宣怀风觉得后座闷,把车窗摇下,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忽地从外面逸进来。 他觉得脖子和脸上烧热,把脸搁在摇下一般的车窗玻璃上,静静吸取着上面的凉意。 车子开过平安大道,热闹的地方过去了,城中另一种相反的凄清气氛缓缓压上来。 这城里并不是处处都装着洋路灯的,有些路上就算装了,也坏了十之**,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鬼魅似的影子在墙后一闪,大概是唯恐遇到巡警盘查,藏身在街头巷尾阴暗处的乞丐。 年初开始各地就打了好几场大混战,零星小战更是没有消停,如今无家可归,涌入首都的难民比往年多,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母亲手里牵着几个半高的孩童,沿街敲门磕头讨饭。 警察厅做了几次大行动,把这些影响首都风气的流民赶出去,总是赶不尽。 才刚目睹灯红酒绿,在饭店门口进出的漂亮时髦男女,乍又见了暗街里畏缩的瘦小影子,宣怀风不觉叹了一口气,敲着前面的座椅背,对司机说,“开慢一些,小心撞着人。” 司机握着方向盘,没回头地笑着说,“宣副官,你放心,我省得的。一些小乞丐不学好,见到汽车就故意冲出来,装做撞断了骨头,想赖上车主人,讹几个钱呢。” 宣怀风听得不是滋味,忍着没骂他,只说,“这些小孩子,也并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当乞丐的,要是有那个福气,谁不想爹妈疼爱,上学堂读书呢。撞着他们,就算赔了几个钱,你心里也过不去。” 司机说,“是的。您心肠真好。” 宣怀风说,“这和心肠好不好没关系,谁保得住自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都给自己积点德吧。” 司机果然就按他的吩咐,把车开慢了点。 快到戒毒院,来往的车子忽然多起来,都像朝着戒毒院方向去的,宣怀风正觉得奇怪,汽车忽然停下了。 司机说,“宣副官,开不过去了,路都被堵了。” 宣怀风探头到车窗外看,果然,戒毒院大门外的路上挺着许多车,一直从大门塞到外面路口来,有私人的小汽车,有警察厅的车,医院的车,甚至几个破黄包车也被挤在里面。 不少人进进出出,穿白袍子的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其中,忙个不停。 宣怀风下了汽车,在车和人的缝隙中挤着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呀的一个哭声,陡地回首去看,是两个人搀着一个已走不动的男人,正往大门送,那男的双眼发白,嘴边都是白涎,一个女子像是他妻子的模样,一边跟在后头一边放声地哭,“杀千刀的,要你别吃别吃,你非把自己的命吃出事来,让我带着妞妞怎么活……” 宣怀风正看着,肩膀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抓。 回身一看,原来是承平,额头淌着大汗,眼睛却是越忙越亮,欣慰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快拿钥匙来,把库房开了。里面病床已经睡满了,走廊也躺了十来个,我看今晚这阵势,恐怕后头还有人来。你快到里面去坐镇。” 拉着宣怀风,排开挤挤攘攘的人群,艰难地进了戒毒院门里。 到了二楼,才没有那么吵了。 宣怀风问,“怎么这么多病人?都是戒毒来的?” 承平说,“哪里,都是救命来的。” 宣怀风问,“这是什么意思?” 承平比倒豆子还爽快,噼里啪啦地说,“我听送人到这里的一个医生说,今天陆续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轻的腹泻呕吐,重的人事不省,一时断不清是什么病,医生们也急了,当时以为是爆发的瘟疫,赶紧地通 第240节 知了政府。后来问了许多病人并他们的家属,原来都是抽海洛因的,那不用再说,一定是海洛因惹得货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治,后来海关那边有人给各医院打电话说戒毒院这边或许有办法,叫赶快送过来……” 正说着,黄玉珊扶着楼梯把手蹭蹭地跑上来,对承平跺脚说,“到处找人呢,你还有空聊。不是说找床单的吗?还有,费医生说白术和土茯苓不够。” 她今日放了学,就到这里来帮忙了,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 承平忙说,“好,好,床单我这就拿来。你看怀风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不够的。至于白术和土茯苓……”看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对于戒毒院的物账是很清楚的,他做事认真,记性又好,也不用翻本子,立即就说,“库房里白术有八大袋,土茯苓还有三包,我这就开单子让人领出来。你们要这些中药,是不是要熬制?还有新买的熬药的瓦罐一百三十个,一并领出来吧。” 黄玉珊笑道,“正是呢。宣先生,您一来,我们心里都有底了。我忙我的去。” 转身就要走,宣怀风急忙叫着她说,“你等一等,费医生在哪里?” 黄玉珊说,“在后面那栋楼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宣怀风对戒毒院这番景象,心里不能说不存在一点疑问,但病人不断地送过来,人人跑上跑下,一阵乱风似的,也抽不出身在这时候仔细去问。 心里多少明白,这里面的事,少不了白雪岚的一份。 他便暂时不去追问,先拿出自己管事的身份来,到办公室里把需要开的单子都开了,盖上印章,叫了办事人员来一一去领用,上下走了一圈,见到处乱糟糟的,便叫各处负责的人点算人手,谁负责领药,谁负责安排位置,谁负责配合医生,都分管清楚。 他从公馆里带来的护兵,则分了四个到大门那里去维持秩序,免得车多人多,踩踏出事故来。 至于他,就在办公室里坐镇,有事都到办公室来找他报告。 如此一调停,事情渐见章法。 众人按照他说的去做,便忙而不乱了。 人人风风火火地忙,宣怀风在办公室里指挥调度,看似清闲,其实最是累心,一刻不敢走开,神经绷得紧紧的,哪里有些事故,哪里缺了些什么,他便要绞尽脑汁地去办,拿海关总署的名号向城里的大医院借调一些来,因布朗医生过来说西药也缺了一样,便拨电话到政府药政那边,请求协办。 这今日才装上的电话,倒起了大作用。 忙了四五个锺头,外面街上总算略为消停,戒毒院里连走廊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人,进来的有男有女,男性居多。 宣怀风出办公室,四处巡视了一下。 戒毒院一下子接了这些人,连病号服也是不够的,许多病人都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家人陪着或怔然,或落泪。 在各种杂色衣服里,有几个穿着黑白警察服,戴着大圆帽的,很是显眼,手里拿着纸笔,正逐个给这里的病人做问询。 宣怀风走过去问,“这一位,是警察厅的?” 那警察把眼看过去,扫到他胸前挂的名牌,看见宣怀风这名字,知道他就是院里管事的,据说就是那位白总长的爱将,便立即恭敬起来,笑着说,“是我们厅长派我们来做笔录的,这是按着新条例的章法来做。您是宣副官?真辛苦了。” 宣怀风礼貌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警察把手上写的那迭纸递了给他。 宣怀风便看了看,这些病人里,哪个行业的都有,有钱人家的,种地的,拉车的,打鼓的,做手艺的……竟然还有两个学生。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警察见他沉默着,也叹了一口气,说,“怨不得您叹气,这里面,连家里吃饭的钱都偷去买白面的也是有的。今天救了,明天他们还是要抽。” 宣怀风问,“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病成这样了?” 那警察反问,“您问我,这不是您管着的吗?” 他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无礼,可不要触怒了这炙手可热的人物才好,补救着说,“都是毒贩子干的好事。这些白面,都是一层层卖下去的,大头目卖给小头目,小头目卖给街边贩子,贩子们卖给抽的。大概是为着多赚些钱,在里面掺东西,把一份白面,卖出三份白面的价钱。这些往日也发生过,不过这次不知掺了什么,竟是要命的东西。幸亏有您这地方,赶得及医治,不然今晚恐怕要死不少人。” 说到这里,后面又有人在喊“宣副官”。 宣怀风料着是有事找他来办,把那迭记录纸还给警察,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到了下半夜,渐渐不再有病人送来,但那些已经送来的病人,却还要安顿照顾,开方诊治,来往问各种事情的人都有,宣怀风一一布置。 因为事端很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一宿不能睡,都赶回各自衙门里商量实体。 戒毒院是重要地方,便有很多电话打进来,政府里头的事,报告手续都繁杂得很,幸亏宣怀风做了白雪岚的副官,这里头都是懂的,也一件接一件地应付下来,一边挂了电话,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需要做哪些报告,又要和各处打一下招呼的。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灰蒙中带着几丝白光。 似有鸡鸣,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宣怀风直着身,把手在腰上轻轻捶了两捶,像捶在硬板上一般,仿佛没了知觉,便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 不料一站,眼前金星乱冒,整个屋子好像都在旋转式的。 他砰地一下,重重坐回椅子里。 原本发闷的胸膛,忽然炙烧起来,痛得呼吸不畅。 偏偏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白大褂在眼前一扬。 费风头重脚轻地走了进来,他今晚真是累极了,知道宣怀风不和人计较小节,进来就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了,苦笑着说,“一下子那么些病人,真是戒毒院的大胜利。差点没把我累死。只是宣副官,下一次你再有这种行动,请早点给我一个声明。准备的时间,总要给我一点。” 宣怀风难受得浑浑噩噩,听了他的话,迟钝地问,“我的行动?” 费风说,“当然是你的行动。昨天晚上,你不是叫人给我电话,要我赶回来戒毒院,说有状况会发生吗?那解毒的药方,不是你叫人送过来的?” 宣怀风胃里一阵抽痛,酸水涌上喉咙,他赶紧忍住了。 只是微微喘气。 费风朝他看了看。 宣怀风脸色不好,他是看出来了,不过经过这样忙碌的一夜,戒毒院里有谁是脸色好的。因此费风也没有太在意,心里想着,他不接话,大概是这个事不想让人知道。 也对。 抽海洛因的人会中毒,为什么他会事先知道呢? 这里头恐怕有些外人不该知道的蹊跷。 我不是政府里头的人,不必要去管这些了。 费风便说,“你累了,是不是回去休息一下?我这边的事也差不多了,再巡一下,我也想请假回家里一趟。昨晚吃了饭就赶过来,一晚上身上都是汗。” 看宣怀风苍白着脸,点了点头,他就站起来走了。 宣怀风在办公室里歇了一会,感到力气恢复了一些,他心忖昨晚的事,始终要问白雪岚才能明白的,便站起来,勉强带着微笑在各处走了一趟,看着情况都算稳定,便打算回公馆去。 也不知道怎么着,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胸膛烧热,脊背却一阵阵地冷,往下走时,掌心扶着楼梯扶手,湿漉漉地沾着满掌冷汗。 有人经过和他打招呼,明明近在眼前,却连人家的话也听不清楚,宣怀风勉强地点点头,就只管继续走。 别人都以为他这一夜太累了,也没有在意。 好不容易,咬牙支撑到车上。 司机在前头问,“宣副官,是回公馆吗?” 宣怀风轻轻说,“回去。” 汽车就朝着白公馆的方向开去了。 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在街口拐角的地方,却见迎面开过来一辆林肯汽车,倒是很巧,白雪岚也正好回来了。 白雪岚可说是得胜归来。 他在展露昭的白面里下药,昨晚正是猛力一击,一石三鸟。 通过对警察厅的暗示,把掺药进白面的罪名,推到了毒贩子头上,一鸟也。 送了一批病人给宣怀风,讨情人一笑,二鸟也。 借此机会让抽白面者痛恨毒贩,吐露买卖内情,三鸟也。 三只鸟儿之中,又以第三只为重。 他根据得来的线索,连夜出动,指挥抓捕城中的小毒贩子。 广东军不能动,那些城里这些给广东军做事的小虫小蚂蚁,总可以动得。 八月这一个美好的清风朗月下,白雪岚谋定后动,伸出利爪,一夜间,已不知有多少人被掀了被窝,丢进了监狱。 亏他身体好,劳碌了一夜,双目连红丝都找不到一丝,精神奕奕,神清气爽。 正思忖着回去怎么向宣怀风报告这个好消息,讨点什么小便宜,忽然觉得汽车速度减慢了,他就问,“怎么了?” 司机说,“总长,刚好和我们公馆另一辆车对上呢,也是刚回来。要不要叫他让开?” 白雪岚探头往窗外一看,认清楚是宣怀风常坐的那一辆,有点愕然。 倒不知他出门去了? 这个锺点,难道也和自己一样,昨晚出去,熬了一个通宵才回来? 昨夜去总理府开过会后,还打了电话来问,管家不是说他睡了吗?怎么又跑了出去? 宋壬和白雪岚是坐在同一辆车上的。 昨晚白雪岚做大事,要抓人动粗,自然宋壬是个好帮手,所以他就跟着白雪岚忙去了。 他在白雪岚身后,也歪着头看了看,哎呀叫道,“那像是宣副官的汽车,怎么他出门了?如今这城里不太平,总长,您要说一说他,还是我在的时候,他才出门罢。” 白雪岚暗里既悬心,又磨牙,面上没表情地说,“我说?我说他就听?” 对面那汽车,也认出是总长的汽车对上了,自动自觉地让了路,先让白雪岚的汽车开过,自己跟在后面走。 白雪岚原本是想叫自己的车让道的,但想起宣怀风晚上又偷溜了出去,不用问,恐怕就是到戒毒院去忙了,这样只要工作不顾身体的行径,必定要好好罚一罚才行。 所以他也不吩咐司机让道了,就让自己的车走在前头,等一下自己先下车,自然可以守株待兔。 不一会到了公馆,白雪岚不等护兵给他开门,自己就扭开门下了车,站在原地,眼看着宣怀风的汽车慢慢开过来停下,他就亲自去给宣怀风开车门,嘴里调侃道,“宣副官还真是一心为公,昨晚什么时候你瞒着我……” 视线探进车里,猛地一震。 宣怀风闭着眼睛,大半个身子歪在汽车后座上,脸泛潮红。 他一向着装严整,一丝不苟的,现在的衬衣上面却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迷人的锁骨和一点点胸膛,那胸膛在白衣料下,一上一下地起伏。 白雪岚叫了一声,“怀风?” 进车里抱他,手一碰,像被烫到一样。 白雪岚顿时慌了神,手颤着把他抱紧了,转头朝着前头的司机蓦地一吼,“怎么回事!” 司机只管开车的,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宣副官上车时还没怎么样,怎么到了公馆门口,就歪下了? 被总长一吼,脸刷的比纸还白,完全吓呆了。 宋壬听了白雪岚的声音,霍地冲上来,探头往车里一看,推着石化一般的白雪岚说,“总长,这是急病!快送医院!” 白雪岚如梦初醒一般,说,“对,快送医院!快开车!” 司机还在瞪着白眼睛,不知所措。 宋壬一把将司机拽了下车,自己坐上司机位置,踩了油门。 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面的护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既然总长和宣副官,还有宋老大走了,不用问,自然也跟了上来。 白雪岚在车后座里,抱着宣怀风,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刚才要好好罚一罚的心思,早丢到了爪哇国。 自己不过出去了一个晚上,怎么就这样了? 离开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还吃了黄瓜和鸡丁。 他五脏几乎要碎了,忽见宣怀风发出一点声息,很 第241节 轻地说,“热……” 一听见这声音,白雪岚散去的魂魄簌地收回来了,情人在需要他的时候,他这个保护者,绝不能自乱阵脚。 白雪岚柔声说,“热吗?你是发烧了。不要怕,这就送你去医院。” 轻轻抚着他的额头。 宣怀风原本在车上,就是看见他的汽车,知道他在车上,那口一直强撑着的气就忽然松了,所以才歪倒在后座。 这时候被白雪岚抚着额头,烧得模模糊糊的脑子里,只觉得他那手指,实在修长有力,带着一点凉意,让人万分舒服。 宣怀风像病了的猫一样,无力而慵懒地享受着他的抚摸,那可以安抚可怕的燥热感。 但最痛苦的燥热感,却不在额头上。 他半闭着眼睛,勉强把手缓缓地摸索,握住白雪岚的手腕,低低喘着气说,“这里……” 白雪岚不敢拂逆,手腕不放一点力气,由宣怀风抓着移到了胸膛上。 他明白了,便用手掌潜到打开纽扣的衣襟下,轻轻摩挲他的胸膛。 薄薄肌肉下覆盖着一点肌肉,触感很滑腻,很嫩美。 白雪岚一阵心猿意马,暗骂自己一声,把这此时不该有的绮念狠狠掐灭了,关切地问,“是这样吗?舒服了一些?” 宣怀风发出一点声音,大概是个“嗯”的意思。 白雪岚不禁微笑,说,“你还是第一次这样要我……” 蓦地遏然而止。 微笑僵在脸上,像冻裂的面具般可怖。 白雪岚抽了一口气,低下头,把脸几乎贴住宣怀风的脸,感到那股逼人的热度,不安地问,“怀风,你是肺里烧热吗?” 宣怀风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白雪岚摇着他的身子,他只勉强把眼皮微微掀了一下。 汽车在地面嘎地擦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宋壬跳下车,把后面的车门打开,报告说,“总长,医院到了!” 第九章 白雪岚顾不得别的,把宣怀风打横抱在怀里就往医院里奔,宋壬追在后面,撞见一个穿白袍子的人,就揪着人家的衣领说,“把你们最好的医生叫来!” 他个头比一般男人高了半个头,瞪着铜铃大眼,后面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原来另一辆车上的护兵也赶过来了。 见着这个阵势,被他拽住的人哪敢抱怨,嘴里结结巴巴敷衍道,“去叫,这就去找。” 白雪岚把宣怀风小心翼翼地放在雪白床单上,快步到门口,探出半边铁青的俊脸,低喝道,“这边的医生先来一个,病人烧得厉害。宋壬,你亲自走一趟,把金德尔医生请来,要快!就算打断他的腿,抬也要抬过来!” 宋壬应了一声,赶紧地冲到楼下,自己开着汽车,一路飞沙走石,差点撞到人。 金德尔医生曾给宣怀风看过一阵子病,那诊所的地址宋壬是知道的,径直把车开到诊所门口,进到小客厅里,坐着四五个衣着华丽的等着看病的人。 一个接待的漂亮护士站起来拦着他说,“这里看病是要预约……” 宋壬手一抬,那护士就往一边踉跄了。 他大步走进里头一个房间里,把大大的白幕帘一掀,里头一个坐着把胸口露出的男病人和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同时吓了一跳,都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但那洋医生却并不是金德尔。 洋医生呵斥道,“你干什么?看病在外面等。” 宋壬问,“我找金德尔医生。” 这时,金德尔已经听见诊所里的骚动,从自己的诊室里走出来,在走廊上问,“出了什么事?” 宋壬过去说,“我们宣副官病厉害了,请你立即走一趟。” 金德尔医生说,“我这里正有病人……” 宋壬脸黑如锅底,硬邦邦地说,“你一万个病人,也比不上这一个。” 说完,把手往腰间的枪匣子上用力一拍,便把金德尔医生拽了一个回旋,再一推,把他推到小客厅那头。 刚要走,他忽然又转回头来,问屋子里那个洋医生,“你是不是叫什么普?” 那洋医生从未见过这样蛮横的大老粗,早看呆了,不自觉地答道,“纳普。” 宋壬呲着牙一笑,“原来昨天给宣副官看病的就是你,看的好高明!你小子也跟老子走一趟。” 便横过来,一手拎了纳普白大褂的后领。 诊所两个洋医生不得不上了他的车,都坐在后座上。 等他把汽车开到医院,金德尔医生已经在后座和纳普做了一番交流,震惊地用英语说,“乔治,你疯了吗?你只是一个实习医生,竟然瞒着我出去接诊!这个病人的情人,是一个有偏执症的疯子!” 宋壬听不懂英语,只听见洋鬼子在后面叽里咕噜地说鬼话。 他把车门打开,将两个人都拽了出来,进到楼里,先把纳普医生交给了一个手下,吩咐说,“看好。” 正要带着金德尔医生去见宣怀风,忽然那个叫张大胜的护兵走过来叫住他,凑近了,把下巴朝走廊另一头一扬,和宋壬说,“宋哥,广东军的人,占了这里半栋房子。他们人多,是不是要总长打个电话,从公馆叫些弟兄过来?” 宋壬眯起眼睛一看。 果然是的。 开始太急没注意,现在一看,那一边影影绰绰,光是明眼见到的,就至少七八个,穿着土不拉几军装,背着枪靠墙打哈欠,盯着自己这头窃窃私语,嘀嘀咕咕,不正是广东军? 宋壬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张大胜已查了消息来,说,“他们的军长不是挨了子弹吗?就在这医院养伤。” 宋壬啐了一口,“娘的,和这王八蛋撞一处了,晦气!先别管他,我要带这洋医生去见总长。总长现在也没工夫打电话,你去,就说我说的,把公馆里的兄弟叫一半过来,都带好家伙。” 吩咐完,便抓着金德尔医生到病房里去。 宣怀风那边,已经有这医院里的一个中国医生过来了,给他挂了吊针,此刻忙前忙后给宣怀风做检查,白雪岚在一旁监督,脸上虽镇定从容,但眸底偶尔一掠的精光,那是带杀气的,那医生被盯得脊背汗毛尽倒竖起来,看见来了洋医生,如见了救星。 给这种达官贵人看病,会诊总是保险一些,就是万一有个意外,也好分担责任。 金德尔医生拿着听诊器靠在宣怀风前胸,仔细听了一会,脸色白了白。 白雪岚已经站在他身后,低声问,“是肺炎吗?” 金德尔点了点头。 一瞬间,他察觉到白雪岚那噬人的目光霍然一利,差点以为自己要被这英俊阴沉的中国人伸手拧断脖子了。 然后白雪岚只是瞅了他一眼,就收敛了所有威势,还是用唯恐惊吓到病人般的温和声音说,“拜托你。他不能死。” 一瞬间,又让人简直觉得他在低声下气了。 金德尔医生说,“我会尽力。请你出去,不要,妨碍。” 他知道白雪岚对着医生是很霸道的,本以为他会不肯走,但白雪岚只把手放在宣怀风烧成通红的脸上,怜爱地抚了抚,然后转过头,乞求地看了医生一眼,就转身默默地走了开去。 白雪岚走到病房外,正听见宋壬在对着几个跟过来的护兵,劈头劈脑地数落,“……半夜出门,你们也不拦着。不会打洋电话报告总长?放屁!不会打洋电话,那你们连话都不会说了?连手也断了?拦住!拦人懂不懂?我不在,宣副官哪都不能去!他奶奶的耳朵都聋了?宣副官有一丁点事,看总长把你们的肉抽烂!等我回去……” 他见几个手下一起看着自己后面,便停下来,转头去看。 见是白雪岚出来,便迎了过去问,“总长,宣副官怎么样?” 白雪岚低声说了一句。 宋壬原只是奉白雪岚的命令保护宣怀风的,但最近常常随身保护宣怀风,尤其是戒毒院的事情上,更见识了宣怀风的风骨,对他很有好感,听了会是肺炎,也愣了一下,半晌小声说,“总长,你也不要太担心,不是说洋医生治这个很厉害。宣副官是个好人,一定吉人天相。” 白雪岚却只是沉默。 宣怀风这病,恐怕就是前夜在码头上查洪福号,晚上受了风所致。 白雪岚这阵子借着枪伤,一有机会就狠狠地压榨宣怀风,因为怀风心软,总心疼着受伤的人,每次都迁就着。 床笫之事过甚,他底子又不如白雪岚厚实,难免就有些血亏气虚之症。 再一吹夜风,加之心事沉重,病就起了个头。 那个纳普医生是个庸医,没看出病症来,可恨自己也是个混蛋,昨晚吃饭时发现他脸色不对,怎么就以为是年亮富的事让他忧心,一时疏忽过去了呢? 白面掺药的事,偏偏又在昨晚发作。 他一定是强撑着在戒毒院忙了一个通宵。 宋壬不太会巧词安慰人,便故意提起别的事情来,把广东军的事低低地说了。 白雪岚回过神来,脸上逸出一丝危险,冷笑着说,“这才叫冤家路窄。” 展露昭受伤后住在这家大德医院,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开汽车到这里是宋壬,白雪岚又悬挂着宣怀风的病,一时未醒悟过来,宋壬一说,他就明白了。 其实他不但知道展露昭住在这里,还得到了消息,展露昭已经醒过来了。 可惜白雪岚那电光火石的一枪,大约浸醋浸得久了,准头歪了一丁点。 这狗东西,命倒是很硬! 第十章 如今文明时代,这一夜的波诡云谲,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加之夜幕之下,自有躁动,许多消息是早就打点好了的。 次日清晨的报纸,便有许多精彩新闻,好几份小报的记者,仿佛亲眼目睹到一般,把昨夜的事件,写成了波澜起伏、精彩绝伦的小说,揭出种种内幕。 例如一篇名叫《毒中毒》的,便绘声绘色,说毒贩子如何为着多赚钱,而在白面中掺东西,那掺进去的东西,本是带毒的,若吃得少,还不立见伤害,偏生这次贪心不足,不小心掺多了,自然吃出毛病,就酿出昨日的惨祸来。 文章的后面,少不了写着那些老生常谈,也就是那十二个政府提倡的大字,吸毒可耻,害人害己,及早回头。 戒毒院凭着一夜的表现,很获得了些表扬。那也是情理之中,戒毒院大门前,患者堵拥其道,众人垂死哀哭,终得戒毒院妙手回春,力可回天,整个的故事,何等酣畅淋漓,凭谁读了也要拍案叫好。 黄万山躬逢盛事,也于其中赚了一个大彩头。 他腿伤好了许多,因和报社主编有点友谊,便讨了个客席记者的名头,昨夜戒毒院里的情况,他问着承平和自己的妹妹,光这两个人的讲述,就是一篇很好的新闻。 于是他绞尽脑汁,下足笔头功夫,早上四五点锺就认认真真撰写在稿纸上,送到报社来,那主编看了,章名是“毒中掺毒害国民,戒毒勇士奋相救”,很符合当下的风向,立即就拍板,给印成了加红边框的重要新闻,领了一笔六十块钱的丰厚稿费。 城里的百姓,只是看着热闹。 早起在茶楼里,叫一笼小笼包子,一壶香茶,边看报纸,骂一声毒贩可恶,赞一声这戒毒院有点真本事,夸夸这一届政府,似乎有点刚硬的气度。 他们却不知道,这里头的刀光剑影,余波未止。 例如警察厅的周厅长,不但一夜未睡好,凌晨时候,又和别人在电话里闹了老大一个不痛快。 广东军的展司令亲自打电话来,语气很不好。 他不高兴,周厅长又能高兴到哪里去,拿着话筒说,“昨晚总理府开会,白总理一锤定音,把事情交给了白雪岚,警察厅这边,只是一个协办的名义。用抽白面的那些人举报的线索,到处抓人的,都是海关派的兵。我的手下,也就是去医院维持秩序,做些记录。人都关在海关里,如今你要我放人,我到哪里放人?” 展司令说,“老周,你别说老子埋汰你,你他娘的一个警察厅长,怎么老让海关骑在你头上拉屎?上次咱们喝花酒,你搂着那个叫粉蝶的婊子,是怎么拍着胸脯答应老子的?每月的孝敬,下头那些小子们可没少你一个大子,把你当他祖宗一样供着。你总要想想办法,姓白的是个畜生,人让他抓了去,他真能当小鸡崽一样一只只捏死喽!” 周厅长叹了一口气,说,“得了。难道这件事,还是我对不住你?自你们广东军到了城里,能包容的,我没有不包 第242节 容的。我得到的消息,海关那边颇抓了几个人,审出了一些消息来,如今政府对于白面,是下大力度打击的。你们还在要里头掺毒药……” 展司令在电话那一头,野兽一样气愤地吼道,“谁掺毒了?我他娘的吃饱了撑着,在自己的货里面掺毒,杀下金蛋的母鸡?抽白面的都死了,老子的白面卖给谁?” 周厅长听他直接说出白面这两个字来,暗骂这粗人不知道掩饰,虽然彼此心里明白,怎么好对着警察厅的厅长说得这样明白,忙止着他说,“好了,好了,我不知道你们里头的事。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那些生意,少不得要受一些打击。我和你先提个醒,接下来几日,政府是要做几件实在事给民众看的。你叫你下头的人收敛一些,最近不要太出风头。” 展司令问,“那我的人呢?” 周厅长猛地冒出一把火来,恶狠狠道,“人在海关手里,别问我!” 咔地一下,便把电话挂了。 展司令在行馆里听见电话断了,也用力把话筒一摔,喘着气站在原地叉腰。 张副官走进来,看他这模样,一时不敢说话,静静地垂手站在一边。 展司令喘了片刻,把眼睛朝副官瞪过去,粗声粗气地说,“把人都叫过来,开会!商量对策!” 张副官问,“军长要参加吗?他的身体,医生说了,现在不好移动的。” 展司令举着手,在肉呼呼的光头上摸了摸,说,“这事是他的手尾,不能把他撇开。这样,就在他病房里开会,你打电话,把人都叫到医院去!” 手用力一摆,就这样决定了。 宣怀抿在医院里陪着展露昭,也是下半夜就得了消息。 一听下面报告上来,买了他们的白面的,许多人都得了急病,被送到戒毒院,宣怀抿的脸哗地一下白了。 广东军白面的买卖,展司令早已交给最相信的展露昭来办,这次展露昭中枪住院,不能理事,便是宣怀抿按照平日的规矩去周旋处理。 按照宣怀抿的想法,这是一个机会,一定要把事情做好,让那些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人,都瞧瞧自己的本事,也让展露昭看看,自己是堪为他一个臂膀的。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 先前洪福号被扣,他亮出年亮富这张准备多时的安排,漂亮地把事情解决了,还觉得有几分得意。 但拿回来的白面里,怎么会掺了东西? 宣怀抿把过来报告的人叫到隔壁休息室里,一张年轻的脸沉下来,显得十分阴鸷,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是白面里掺了东西?” 那人说,“我手底下一个叫刘六福的,在柳巷一带做买卖,都是卖给熟人。这次新到的货,他拿了二十份,刚卖了七份,那七个都上吐下泻,送到医院去了。要说凑巧,绝没有这样巧到这种地步的,还能不是货里有蹊跷?” 宣怀抿半晌没做声,心里凉浸浸的。 那人说,“宣副官,这次可是砸饭碗的祸事。那起子狗娘养的白面鬼,平时跪着求着要买,现在吃了一遭,闹了肚子,以为是我在里面掺了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少人向政府举报,我底下那十七八个人,至少抓了十一二个。往后这买卖,买的不敢向我们买,卖的怕被举报,这不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吗?” 宣怀抿不耐烦道,“知道了!现在说这些,能顶个屁用。等我看看情况再说,你先回去罢。” 他把人打发走,回到病房悄悄一看,展露昭还在睡着。 他知道天一大亮,展露昭醒了,这件事是必须有个交代的,便交代了一下外头的护兵,自己叫了一辆汽车,直至林公馆门口。 宣怀抿到林公馆时,六点锺刚过一刻,林奇骏刚刚起床,还没看报纸,压根不知道吹了一夜的大王之风,风云已经变幻,见听差过来说,“有一位姓宣的先生,说有急事要见您。” 林奇骏一怔,然后一喜,对听差叮嘱,“你把他悄悄请到二楼小花厅里,小心一点,不要吵醒了老太太。” 赶紧到盥洗室,洗漱梳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把一只未用过的美国刮脸膏打开,认真地把脸刮了一道。 换上一套烫得笔直的西装,把一条白色的手绢,漂亮地塞在上衣口袋里,露出一点白边,又对着穿衣镜,前后看看。 镜里一个年轻时髦的男子,斯文俊雅,风度翩翩,从头发到衣装,找不出一点毛病。 他满意地点头,这才走出了房间。 到了小花厅,林奇骏在门外矜持地咳了一声,才伸手扭着门把打开,笑道,“怀风,对不住,让你等……” 目光一触到站在里面的人,顿时噎住了。 宣怀抿冷笑道,“林少爷,好高的兴致。命都快丢了,还记挂着怀风,日后我帮你知会一声,叫他念着这点情分,在你坟头撒一把土,怎么样?” 金玉第五部《峥嵘》目前写到十八万字,还有三万字就满三本了,挠头,首先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匍匐趴下!五体朝天认罪!爆了啊! 根据剧情来看,果断是会有第六部了。 弄弄也觉得很对不起大家,篇幅估算一向是我的致命点。文文里要写的剧情,要交代的人物结局,我心里有数,但是写出来真的字数很多。真的不想因为篇幅限制而把想好的内容给删减了。 有读者说,只想看小白和怀风,这个想法可以理解。 可是作为作者,我想在文章中加入更多的关于人生的内容。对我而言,文章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都有他们的爱恨和存在的意义。 这是弄弄的第一个民国文,希望不仅仅写了一对情侣恩恩爱爱,ooxx的故事,而是写出那个时代的一角风景。 这也是选**国作为背景的主要原因。 希望大家原谅弄弄的任性,和爆字数…… 我会尽快更新,因为挺心虚的,对不起大家,拖了好久。三百六十度翻滚后落地鞠躬道歉! 林奇骏大不自在,忙忙地把门关了,走过来,压着声音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吗,有事打电话到洋行,这阵子我母亲都在这里。” 宣怀抿说,“咦?老太太在吗?那正好,请她老人家出来,正有一个事情,请她评一评。” 说到后面,嗓门扬起来。 林奇骏慌得简直要伸手去捂他的嘴,触到宣怀抿狠厉的眼神,又松了手,十分懊悔沾了这干煞星,跺着脚叹气,“你又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宣怀抿说,“我不是来提要求的,我问你,洪福号上面那批货里头,掺了什么药?” 林奇骏一愣,问,“什么掺了药?” 宣怀抿把夜里的事说了,又打量着他问,“你不知道?” 林奇骏从他的话里听出险恶的风险来,额头冷汗直渗,惊疑不定地看着宣怀抿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那些白面,我从来没打开过,更不要说往里面掺东西。我是做正经生意的,做什么要往你的货里掺药,和你结这个死仇?” 宣怀抿冷冷地说,“这也未必。你帮我们运白面,估计也有些不服气,害我们绝了生意,你也就不用帮我们的忙了,是不是这道理?也说不定,你是要讨我那管戒毒的哥哥的好,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他吗,正好用我的东西,让他乐一乐。他这戒毒院,昨天可是收了许多病人。” 林奇骏把手在桌子上懊恼地一拍,只一脸苦楚地叹气,“唉,真冤死我了。” 宣怀抿问,“这批货是你运过来的,经过你的手。不是你,会是谁?” 林奇骏说,“怎么只经过我的手,这批货被海关扣过,不是你找人弄回来的吗?洪福号的船长和我说,船在西码头,是海关的年处长来叫释放的,你是不是让年亮富来办的事?他还是怀风的亲姐夫,怎么就不是他干的?” 宣怀抿说,“不会是年亮富。” 林奇骏问,“你怎么知道?” 宣怀抿哼了一声。 年亮富心爱的绿芙蓉被他捏在手心里,自己又染了白面瘾,绝不可能有胆子做这样的事。 宣怀抿心里笃定,但碍不着定要说给林奇骏听。 林奇骏沉默着,心脏怦怦乱跳,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在白面里掺药,但那些广东军是蛮不讲理的,万一展露昭怀疑到自己头上,无法辨明,那可真是冤杀自己了。 这要紧关头,倒是先做宣怀抿的工作才好。 他便缓缓地抬头,往宣怀抿这一边看着,半晌,带着一点哀求地说,“怀抿,真的不是我。你知道我的个性,连杀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怎么可能在白面里放药?” 宣怀抿说,“你这是求我吗?” 林奇骏说,“你帮一帮我。” 宣怀抿脸上看不出表情,撇着嘴角问,“就当不是你做的,我为什么要帮你?” 林奇骏尴尬地站着,后来低声说,“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你父亲和母亲,我都是很尊敬的。” 宣怀抿忽然把那嘴角,大大地扬起来,拉出一个难看的冷笑。 林奇骏更尴尬了,把目光避了开去,转身颓坐在一张椅子上,怔怔地说,“这世道真不让活了,我得罪了谁,要受这样的冤枉。你们要钱,不管多少,我都甘愿给;你们要我帮忙运白面,我咬着牙也做了。到了现在,诬赖我在里头做手脚,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宣怀抿站着,目光斜下地瞅他,从乌黑的头发,看到笔挺漂亮的西装领子,不知想到什么,慢慢的把脸上的讥讽收了,说,“你不要伤感,我们小时候,也算做过朋友。只是你想想,当初你是怎么和我做朋友的?我这个朋友,在你心里,只怕连我哥哥一根头发也不值。你枉在他身上花这些心血,今日又如何?他是联合着白雪岚,把你往死里整。你要帮忙,却又来求我。我是个做冤大头的了。” 林奇骏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念着情分的,不由生出一丝希望,忙说,“从前的事情,我也有心里懊悔。你今天帮了我,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宣怀抿便笑了,说,“我不是不能帮,不过,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林奇骏说,“行,行!” 宣怀抿说,“要你帮的忙,以后再和你说。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话,不然,我受了骗,是一定要找人报仇的。今天的事,我的麻烦也很大,等我回去看看怎么兜转吧。我也只能敲边鼓,究竟要怎样,还是要看军长的意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我帮不成这个忙,你不要怨恨。” 林奇骏已站了起来,说,“不,有你帮忙,我是一定无可忧虑的了。我知道你在展军长心目里,是很重要的人,你说的话,他多半是很重视的。” 这顶帽子送在宣怀抿头上,正合了宣怀抿的意。 虽然知道林奇骏是奉承,但得展露昭重视,正是宣怀抿最在意的,是以听了,心里很乐。 往下也没有别的可谈,宣怀抿提出要走,林奇骏赶紧地带路,亲热地把他送到大门。 看着瘟神的汽车开得远远,才松了一口气。 林奇骏转回来,到了饭厅里,听差送上一杯热咖啡和煎鸡蛋、热面包,他刚吃了一口,就见管家从门里进来,叫听差冲一壶香片。 林奇骏问,“母亲才刚起来,就要喝茶吗?这对胃不好。” 管家笑道,“也不是刚起来就喝茶,老太太早两个锺头就起来了,她不习惯首都的天气,总说气闷,要去小花厅歇着。我知道她每次起来后大概两个锺头,是会叫茶的,所以先预备下来,免得临时叫起来又忙乱。” 林奇骏拿着银叉的手一顿,强笑道,“哪里是小花厅?我看你是弄错了。刚才是我和一位客人在小花厅里说话,你是看着门关着,里头有人,就乱猜是母亲在里面。” 管家也不和他强辩,只笑了笑,说,“在您面前,我还敢空口说白话吗?到底我一大早是看见老太太进了小花厅的。小花厅连着的露台,老太太说那里雅致,这几日常歪在长软椅里纳凉。只那角落不注意看,瞧不见躺着个人呢。” 话才说完,林奇骏脸色已经刷地白透了。 管家问,“您怎么了?” 林奇骏把刀叉放下,脖子上的白餐巾丢到桌上,失了魂似的,直着眼睛走出饭厅。 上了二楼,把小花厅的门推开,那露台的设计很别致,是一道深紫帘子遮挡着的,掀开了,才看见一个长软椅摆在角落,软椅的靠背很高,挡住了视线。 他 第243节 绕到露台一头,一边幽魂似的摇摇晃晃到动着步子,一边见视线里移过去,渐渐不被高高的靠背遮住了,一点点露出椅子上一个人影来。 那人蜷在又宽又长的软椅里,越发显得瘦小干瘪。 林奇骏却仿佛见了阎王一样,觉得身上的血猛地被抽干了。 他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往后栽,后背撞在露台涂了白油漆的栏杆上,呆了一会,哆哆嗦嗦地过来跪下,抽着气地唤,“母亲。” 林老太太原是死了一般,把脸藏在软椅里的,这时忽然坐直了,又霍地站起来,沙哑地说,“我不是你母亲,我没生这样的畜生!百年干干净净的基业,都沾了别人的血!” 林奇骏看她动了,料想自己是要挨耳光的,闭着眼睛等着,不料脸上却没挨一下。 身边仿佛一阵风刮过。 林老太太冲过去,砰地一下,头冲在露台的石栏上,撞得头破血流。 第十一章 宣怀抿和林奇骏见了一面,察言观色,料想不是林奇骏动的手脚,又要挟着林奇骏许了自己一诺,算是有些成果,便坐在汽车上,一面思量着,一面回医院来。 到了楼里,却有几个碍眼的服色,宣怀抿多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回来他那一头,问走廊上站着的一个广东兵,“怎么我瞧见三楼那里,像是海关的人?” 那广东兵在这里站着岗位,除了小解,老老实实地没有走远过,不知道宣怀抿问的什么,浑浑噩噩地说,“我才听一个漂亮护士说,昨晚医院里出了大事,很多人得了疫症,还有警察厅的人来查问过,不是海关。” 宣怀抿说,“牛头不对马嘴。” 扭身就走了过去,找了一个展露昭警卫营的兵,叫崔大明的,平时做事还算机灵,吩咐他说,“楼下有几个海关的人,你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崔大明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宣怀抿又把他叫住了,指点他说,“你别打草惊蛇,把这身军装脱了,随便哪儿找一件白褂子套上,挨近了去听听就回来。” 崔大明心领神会,点点头去了。 宣怀抿走到病房外面,看见门口多了一群兵,虽然穿着都是同样的军服,但脸生,可见不是展露昭警卫营里的,就知道有人来探病了。 他问其中一个兵,“里头是哪个过来探望军长了?” 那兵打量他一眼,知道是个长官,回答说,“是司令叫着我们旅长一起过来开会呢。旅长叫我们在门口守着,别让闲杂人进去。” 宣怀抿问,“连我也不许进吗?你知道我是谁?” 便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 那兵说,“长官,我能知道什么,左不过咱们旅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守着。我是不敢擅自让你进去的,你稍等,我给你进去问问。” 宣怀抿这几日,直把展露昭的病房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时时刻刻守着。 没想到不过出去一趟,回来自己就变成外人了,不怒反笑,故作大度地一掸衣服,朝房门指着说,“好,你到里头去,和军长说,我回来了,被你们挡在外头,看他怎么说。我就在这等着。” 那当兵的果然进去,不一会,从房里出来。 宣怀抿笑着问,“怎么样?” 当兵的脸上讪笑着,“长官,里面在说正经事,你要在外头等一等。” 宣怀抿的笑凝住了,冷笑着说,“是魏旅长这样说的?” 当兵的说,“不是我们旅长说的,这是司令的话。” 宣怀抿脸猛地一红,刹那又转了灰白色,强做不在意地问,“军长怎么说?” 当兵的说,“军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没说话。” 他是跟着自己上司过来的,还是头一次见宣怀抿,听他说是军长副官,原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后来看司令的意思,是很嫌弃他的,开会的时候连门也不让入,算什么体面长官,所以也不太巴结,说完了话,便把脊背往墙上一靠,百无聊聊的颠着脚。 宣怀抿在不起眼的大头兵面前丢了面子,心里火气一冲一冲的,但知道里面是展司令,不敢发作,在走廊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气得脸色乌青。 忽然又想,里面几个广东军的重要人物,大概也是来讨论白面里掺药事件的,自己好歹也算里面办事的一份子,为什么偏要隔着自己? 气急之中,便又一惊,像有什么危险逼近了。 他于是更不肯离开,索性和那一群大兵站在一块,硬着头皮等着。 过了半个锺头,才看见关得死死的房门动了动,门从里头拉开,展司令头一个走出来,后面跟着张副官,几个师长旅长再更后面,可见刚才确实是在开重要会议了。 宣怀抿赶紧立正,敬一个礼,叫着,“司令。” 展司令正从身边经过,本不想理会他,被他这么一叫,反而倒了一步,停在他面前,瞪着眼睛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两眼,喃喃着说,“小王八羔子,你倒是会灌米汤。你们军长躺在床上不能动,还为着你和老子顶嘴。我**的。” 嗓子里赫地一声,把一口黄黄的浓痰吐在墙角,便转身走了。 姜师长、魏旅长几人也不言语,皱着眉从他身边走过。 倒是张副官看不过去,稍慢了慢步子,在宣怀抿肩上拍了拍,低声说,“军长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这些人一走,跟着他们的护兵自然全都走了,只留下展露昭警卫营的人马,他们自然是不会拦着宣怀抿的。 宣怀抿走进病房,展露昭就在床上,微微坐起,上半身斜挨在三四个白枕头上,见了他问,“死哪去了?” 宣怀抿告诉他自己去了林奇骏那里一趟,把林奇骏说的那些话,都转述了,只是两人做交易的那一段略去了没说。 展露昭说,“你也够笨的,那小子是个孬种,干不出这种事。白跑一趟,还不如留这里伺候老子。” 宣怀抿说,“我只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只是进不来。刚才你们在这里开会,说了些什么?” 一边说,一边坐在展露昭床边,帮他掖着背后的枕头边角。 展露昭不在意地说,“就是说白面里掺了药的事,妈的,别让我说准了,八成又是姓白的搞鬼。我胸口这一枪还没有找他算账呢,他倒落井下石,够狠的。你这几天老实点,别有事没事到处逛,司令发了大脾气,要查内奸,他是怀疑到你身上了。你要是再惹些嫌疑,老子懒得再管,随便他发落你。” 宣怀抿微笑着问,“你舍得吗?” 展露昭哼道,“有什么舍不得。” 宣怀抿便笑得更深了,伏在他肩上说,“我在走廊上听见了,你为着我和司令顶嘴来着。你说,究竟舍不舍得?” 展露昭把他脸一推,皱眉说,“大热的天,你就要这样腻歪。少说废话了,白面的事,还是要去查,我想了一下,有几件事先摸准了,就有七八分把握。” 宣怀抿很爱看他说正事的模样,格外的有男子气概,笑道,“你说,我都叫人去办。” 展露昭想了一会,说,“先说三件。头一件,洪福号被海关扣起来,到底有没有什么人私自下过货仓,这个要查。年亮富和林奇骏都是孬种,那些船长水手,也未必敢惹我们广东军,我怀疑这是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船不检查,偏偏扣了洪福号检查?这就是个破绽。” 宣怀抿说,“说得很是。第二件呢?” 展露昭说,“他们刚刚拿了四五份早报过来,说事情张扬开了。你说昨晚的事,今天报纸就闹得满城风雨,那些记者是哪里得的消息?口径也统一,都说是卖白面的往里面掺了药,这不是串通好的?你对几个出风头的记者下手,应该能问出些端倪。” 宣怀抿点头说,“成。” 展露昭接着又说,“第三件,就是戒毒院。” 只说了这一句,就停了半晌。 宣怀抿多少猜到一点,心里大不舒服,勉强笑着说,“戒毒院的负责人,就是那一位。这件事他估计就是首脑,下药、诬陷、诋毁、抓人,好,也该你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展露昭瞪他一眼,说,“各为其主,这算不上什么。老子就爱他有手段,就爱他有脾气。” 宣怀抿看他越说越激动,唯恐他动了伤口,忍着一肚子气,忙敷衍着说,“好,好,他就算当了阎王,也是好的,这总行了?那第三件戒毒院的,你先说完。” 展露昭说,“那些吃白面的闹急病,谁都治不了,一送到戒毒院就有救了,神仙也没他灵验,这简直就是罪证。” 宣怀抿恍然大悟,失声道,“是呀!这就是下毒解毒一条龙了!这群黑心烂肺的!” 这一来,他也明白展露昭为什么把林奇骏轻轻放过了。 细想下来,少不了戒毒院的参与,既然有戒毒院,那必定有海关总长的手笔了。 展露昭说是姓白的干的,倒不是完全的气话。 两人正在谈,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宣怀抿问是谁,外头的人说,“宣副官,是我,崔大明。” 宣怀抿对展露昭说,“我回来时见到医院好些海关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调查的,我叫他去打听一下。叫他进来?” 展露昭嗯了一声。 宣怀抿就把崔大明叫进来问,“打听到了吗?” 崔大明已把偷来的白大褂从身上脱了,就随便勾在手臂上,回答说,“我装做是个医生,在那里走了一个来回,听那些护兵们说话。原来不是来查案的,倒是他们一个宣副官生了重病,送到这里来治了。我还听一个护士说,海关总长因为自己的副官病了,脾气很大,嫌人多心烦,嫌病人多,细菌多,还嫌不安全……” 宣怀抿万万料不到,打听到的宣怀风住进了这医院,心里一万个懊悔,不该叫他进来当着展露昭的面讲,听了几句,就截住他不耐烦地说,“你长话短说。” 展露昭却早就心思荡漾,转头扫他一眼,低喝道,“你闭嘴。” 回过头来,命令崔大明,“你说,把你听到的都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许漏。” 崔大明应了一声,看看宣怀抿,知道他是不欢喜的,不由神情有些不安,后面就说得很简单,只道,“这医院的三楼并二楼,都被海关包下来了。拿着警戒做借口,空着的病房都不许住别人,送过来的病人,都赶到别的医院去。” 这是很霸道的做法,但展露昭他们听着,却不如何在意。 不说海关,就是展露昭自己在这里住院,也是强占了四五两层楼,原本住这两层的病人,都被广东军或给钱或恐吓地赶到别处去了。 他们枪口底下讨生活,背了一身的血债,杀人放火的事做过不少,遍地仇家。 住院自然是身子虚弱的,这种要命的时候,更要小心谨慎,护兵不离身。 包下两层,确实是要做警戒。 只是,没想到和宣怀风有这样的缘分,住医院都住到一处来了。 展露昭也不知为何,无端地就觉得心里很舒服,宣怀抿拿眼睛瞪他,他只当没看见,把背往后放缓,慢慢地躺下来。 崔大明报告完毕,又得不到吩咐,挺尴尬地站着。 宣怀抿对他使个出去的眼色,他刚要走,忽然又听见展露昭说,“你做得不错,我赏你一百个大洋,明儿你向宣副官领。” 崔大明莫名捞了一笔横财,脸上一喜,乐呵呵地道谢。 展露昭又说,“你再去打听一下,海关那个宣副官生的是什么病,病得怎么样?住在哪个病房,请的哪个医生?凡是和他有关的消息,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或者给护士一些钱,问到情况,都回来向本军长报告。本军长重重有赏。” 崔大明大声地说了一声,“遵命!” 霍地接触到宣怀抿那射向自己的目光,几乎要在自己身上戳出两个深洞来。 那个……脸红红地说,如果大家微博上更新的广告贴,请大家帮忙转发一下好吗?《金玉王朝》太久没在网上贴了,有的读者可能不知道消息。希望多多扩散,可以让更多的人来看。 谢谢大家! 蹭蹭~~~打滚翻肚皮~~~~拜托啦~~~ 第十二章 若说德国医院的负责人,同时接下了展露昭和宣怀风这两个病人,是既惊喜又犯愁。 惊喜的是两个病人都大有来头,金钱方面的收入,自然是不必说的,要是都治疗好了,对医院的名誉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犯愁的是既然来头大,气势也压 第244节 人,一个病人就大喇喇占了两层楼,两个人,便不由分说,硬将四层楼给包了。 医院一共才几层,四层楼一被强包下来,里面许多原有的病人就被大兵们拿枪呼喝地“请”了出去。 大家敢怒不敢言,都黑压压地挤到一楼,病房不堪负荷,只好连过道也塞满病床。 就这样,仍是床位不足,轮不上的病人甚至要中途转院。 一时医院的车辆都用来转送病人,喇叭纷纷大响,往外头开。 恰是这时,一辆小轿车反而逆着车流闯过来,因为开得太快,险些撞上一辆送病人的车,开医护车的司机就摇下车窗户大骂。 那小轿车上的人也不理会,车未刹定,从上面跳下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来,手里横抱着一个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老妇人,只管往医院里闯,在人满为患的走廊里冲冲撞撞,伸脖子叫着,“医生!医生在哪里?” 一个男医生见他这般形容,赶了过来说,“给我看看。” 稍一检查,已经知道那老妇人是头部撞伤了。 医生说,“伤得很重,快送到第二医院去。” 林奇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既然伤得很重,怎么还有送去第二医院的工夫?何况你们这医院不是治外伤最好的吗?别啰嗦了,快治吧!” 医生把手一扬,说,“你看看这乱得,原先的病人都正往外送,哪里还有收新病人的地方?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叫你快点送去第二医院,是为着病人着想,迟了恐怕要糟。” 林奇骏说,“要多少钱,我给得起。这是我母亲!” 医生倒急得跺脚,两手在半空中摆着激烈地说,“什么钱不钱的?治疗室在楼上,有大兵拿枪守走廊呢。医疗设备,还有最好的医生,都被两个病人包了。广东军一个军长,还有海关的一个什么大官,你有本事和他们打商量,你只管去。” 林奇骏听得一愣。 展露昭中枪住在德国医院,他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海关怎么也到这里占地盘了。 林奇骏喘着气低头。 林老太太早就昏死过去,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歪斜到一边,许多头发散乱垂下,半白花发沾着殷红鲜血,看得人心里发憷。 他一咬牙,把母亲交给后头跟上来的管家,说,“我去和他们说!” 转身就往楼梯上跑。 一口气上了三楼,就被海关的护兵拦住,林奇骏大叫,“我是你们白总长的同学!是你们宣副官的老朋友!宣怀风在哪里?我要见他!” 宋壬走过来,瞧见是他,先就皱了眉,问,“林少爷,你有什么事?” 林奇骏心急火燎地,不耐烦和个护兵浪费时间,只急急地问,“怀风在不在?快叫他来,我亲自和他说。” 在他心中,宣怀风只要知道自己母亲受伤了,自然是二话不说就鼎力相助的。 听在宋壬耳里,却老大不自在,心忖,为着你这人,我们总长不知和宣副官怄了多少气。现在宣副官病成这样,你不说来慰问,就算来慰问,估计总长都是不欢迎你的。又在老子面前摆什么架子? 宋壬说,“宣副官病了,现在他谁也帮不了。对不住,你请回吧。” 林奇骏这才知道宣怀风病了,心里惊诧,但自己母亲正在生死关头,也不顾上询问宣怀风的病情,急急地说,“既然这样,那白雪岚一定在的,麻烦你请他过来也行。我这里有个要紧的病人,楼下的人说治疗室和好医生都被海关包了,让我用一用就好。” 宋壬说,“我去问问。” 他转身走过一段走廊,轻轻扭门把,才走进病房,听见白雪岚在床边抓着宣怀风的手,嘶哑地说,“……叫你小心,你总不听我的,说我大惊小怪。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你一直关在公馆里,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感到有人进来,白雪岚停了说话,转头勉强冷静着问,“什么事?” 宋壬看他双眼通红,气色不同往常,是伤痛到极点了,心里想,宣副官得了这要命的肺炎,总长不知道受多大煎熬。这种时候,做什么拿姓林的事来让他增加烦恼? 那林奇骏又不是什么好玩意,他那病人的事,让他自己烦恼便好。各人有各人的命。 宋壬便说,“没事。我进来看看,宣副官好些没有。” 白雪岚一副身心全放在宣怀风身上,也没注意宋壬的神色,摆着手说,“你出去吧,没事就不要来了,免得吵着他。” 宋壬退了出来,走到等到发急的林奇骏跟前,说,“总长现在没空。你回去吧。” 林奇骏大叫道,“他再没空,也不能不顾别人的性命啊!” 说着便往里闯。 护兵们见他不守规矩,哪里还管他是谁的朋友,虎起脸来,把林奇骏喝骂推攘到楼梯间,说,“再闹事,老子就揍人了!” 林奇骏心中气愤,无以形容,却又知道武力上斗不过人家,不由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凉。 只是心中悬挂老母,无暇再体味心情,匆匆又上了四楼,见到穿广东军军装的人,就指明要找宣怀抿。 宣怀抿倒是一找就来了,见是林奇骏,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林奇骏赶紧把母亲撞墙自尽的事说了,求宣怀抿帮忙。 宣怀抿说,“为着货里头掺了药的事,军长刚刚还在大发雷霆,说用的是你的船,要找你算账。我好说歹说,总算说得他下了一点气。你倒要往他眼皮子底下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快走,快走,让他知道你在这里,他能生吃了你。” 林奇骏央求道,“那是我母亲,要能救她,我就算死了也不怨?” 宣怀抿心里正老大不痛快,一来,受了展司令的重话,二来,展露昭刚刚醒来,又一门心思叫人去查探住院的宣怀风,想到林奇骏也是宣怀风的膜拜者,不禁把气撒到林奇骏头上。 越见林奇骏着急,越心里舒坦。 宣怀抿冷笑着说,“我那个哥哥也在这德国医院里,也包了两层楼呢。以你和他的交情,要他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你怎么偏挑远道走,跑来求我?” 林奇骏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讷讷地,也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宣怀抿更是好笑,说,“原来你已经求过他了。我就说嘛,你大事临头,总该头一个想到他的。可惜他现在跟了白雪岚,倒是翻脸不留情,也不管你的死活。” 林奇骏急着跺脚,拱手说,“我母亲在楼下等着呢,先别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宣怀抿心想,你那母亲不是一直在逼迫你和查特斯解除合约吗?救活了她,以后又要料理林家的烂摊子,我岂不是给自己找茬? 这老东西倒是死了好。 宣怀抿想定了,对林奇骏说,“你等等,我去瞧一瞧。” 林奇骏看他去了,伸着脖子在走廊尽头等,不一会,没看见宣怀抿回来,倒是一个粗粗鲁鲁的大兵走了来,说,“我们军长伤情吃紧,这边忙,没地方可以收新病人,你请吧。” 说完就转身。 林奇骏从后面抓着他的手问,“这是谁叫你传的话?” 那大兵把林奇骏的手狠狠一拨开,说,“军长的医生说的。” 林奇骏犹不甘心,正要再找宣怀抿,楼下的管家等得太久,把林老太太托付了一个护士临时看顾着,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喘气说,“少东家,怎么耽搁了这些工夫?要实在不行,就赶紧照医生说的转第二医院吧!老太太怕是熬不住了!” 林奇骏心肠如被绞成碎末,盯着走廊那头凶神恶煞的大兵们,咬得几乎牙裂,低声恨恨说了一句,“都是没人味的畜生。”。 忍气吞声下楼去看他母亲。 别无他法。 究竟还是叫司机快快发动轿车,把林老太太送到第二医院去了。 展露昭暗叹有缘,住医院也能和宣怀风住到一块之时,白雪岚正在和他隔了一层楼的病房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西洋针也打了,西洋药也吃了,可是宣怀风的状况并不见好转。 他烧得很厉害,身上烫得好像烧红的炭一般,躺在病床上,昏一阵醒一阵。 白雪岚坐在床边,一直把手伸到被子底下,紧紧握着他的手。 房门轻轻地响了,宋壬把门推开,小心着不惊动病人地走进来,直着身子站着。 白雪岚压下声音说,“你又进来干什么?我已经说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离他半步。你这样木桩子一样栋在我背后,我也不会改主意。” 宋壬说,“总长,如果宣副官得的是别的,我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这肺病会传染,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宣副官想想,他全靠您照顾的,您要是受了传染,也病倒了,谁来照顾他呢?” 白雪岚说,“任你怎么说。要我离开,也行,你拿枪毙了我,拖着我尸首出去。” 宋壬被他逼急了,手足无措地说,“您这是说的不吉利的话,哪里就到这份上?” 白雪岚说,“就到这份上,他要好不了,你把我一起埋了。我真混蛋,怎么就拉着他到码头去,逼他看那些东西?” 说到最后一字,眼眶猛地红了,有什么湿湿的要涌到边缘。 他不能在宋壬面前露出这可怜相,蓦地强忍住了,竭力冷静着说,“你还有什么事就说,没有就出去。我不耐烦你这样婆婆妈妈。” 宋壬说,“那个纳普医生,我叫人把他送到别处医院去了。” 白雪岚冷哼一声,“他还没死吗?” 宋壬说,“总长那一脚,差点把他肠子踹出来。但也未必就踹死了,那也好,毕竟是洋人,如果弄死了,那些洋鬼子鬼叫起来,连总理也要担不是。” 白雪岚轻磨着牙说,“我是存心留他一条命的,怀风要真有个长短,我让他后悔今天活了下来。这种谋财害命的庸医,比强盗更可恶,披着一身白皮,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他守在宣怀风病床边,只觉得这天地都随着停了,不见眼前这人睁开眼睛,连地球也是不会转动的,无奈这只是唯心的想法,每一分锺过去,外面的局势都在发展。 白总理打了电话来,白雪岚勉强到隔壁电话间里接了,说不上三句就挂了,气得白总理直跳脚,对这个堂弟,他是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在兄弟情分上又无可奈何,最后在百忙之中,还是抽身亲自来了一趟,把病房门一关,指着白雪岚的鼻子骂,“你一个晚上,把城里搅得乱成一锅粥,海关监狱里关得人满为患,现在怎么收拾?” 白雪岚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白总理说,“别的我不管,只一件,查特斯洋行的人,你不许动。眼看这一届政府选举,胡副总理那头蠢蠢欲动,惹翻了英美,大家一起完蛋!” 白雪岚说,“完蛋就完蛋。” 白总理气得倒仰,又指着他鼻子,“我看你是疯了。你现在,没有一点的理智。我一向把你当有志向,有作为的人看,如今为了一个宣怀风,你就成了这副熊样,丢人现眼!我们白家,没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孙!” 白雪岚说,“我是丢人现眼,我是没出息,我没资格当白家子孙。堂兄,如今你别说骂,就算你踹我两脚,也就这样。反正丑话先和你交代一句,他这病是我害的,要是他有个好歹,我也没有活头了。有那一天,你别把我的棺木送回老家,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允我们合葬的。你把我和他找个地方一起埋了,也不必管风水,只要清净。这就算看我们兄弟一场的情分。” 白总理听得心惊肉跳,再一看白雪岚的眼神,虽则锐利有神,但深处凝结的哀伤心灰之意,却是很真切的,不由担忧起来,怒色一消而去,转过来缓和劝道,“弟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有父母在家盼着的人,刚才这一番话,叔母要是听见,该怎样伤心?做哥哥的说一句俗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他又是个男人,并不能算芳草。你万万不要一时冲动,作出不理智的事来。” 白雪岚唇角若有若无地掀了掀,淡淡说,“我也只是嘴上这么一说,谁让你进门就骂人?我当然是盼着他好起来,不到那个地步,我也不至于做不孝子。” 白总理问,“要是到那个地步呢?” 白雪岚说,“到那个地步,再说罢。” 白总理越听越觉不妥,又感到不可思议,再三地说了一些软话,白雪岚却很冷静,反过来劝他不要担忧,海关的事都有安排,不会妨碍公务,又说宣怀风的病是用了最好的医生,要从外国请朋友调最好的新药过来,希望也很大。 第245节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那个,每天都贴,看着存货一点点减少……如果贴完了怎么办呜呜呜? 本来打算每天最多贴三千字的,结果一次比一次贴得多,我真是太手贱了啊太手贱。计划中应该是贴到结尾差不多实体书也就出来了。现在看来,嗷滴,弄弄不但估计篇幅不行,原来和篇幅相关的贴文估算,也只是痴! 不管了,反正努力贴就好。只要大家喜欢,蹭蹭~~打滚卖萌~~~ 谢谢大家支持正版。 感激大家的留言。 弄弄还贴了《暴君》完整版上来哦,没有看的欢迎去看看~~~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白雪岚是命中注定的俗事缠身,白总理一走,孙副官来了。 宣怀风病倒,白雪岚寸步不离,公务上的许多事都落到孙副官肩上,他每天都在总署衙门和医院之间奔波,夹着塞得满满的公文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一夜的缉毒行动轰轰烈烈,整个海关士气高昂,同时心里也明白,海关这次是把买海洛因的那群人得罪狠了,几乎打掉了他们在城里整个贩卖网。 白面中毒的事已经传开,现在但凡有劝说亲友戒毒的,必拿出此事来,做一个痛苦深刻的例子,说,“你看看,有什么好下场,毒贩子的心比煤还黑,隔壁街的张三,对面楼子里的李四,就差点没了命。要不是及时送到戒毒院,现在就是一抹黄土了。” 抽的那些人自然也心慌慌,意惘惘。 白面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二者之间,便有一番挣扎选择,虽不能人人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但戒毒院也陆陆续续有人被父母骂着,妻儿求着,兄弟姐妹领着,上门求治,不比从前冷清景象。 宣怀风病倒后,许多朋友都来探望。 欧阳倩来过两次,都是很欧派地带了一束鲜花,见医生说病人不宜探视,脸上有悒郁担忧之色,问了医生两句,把花留下,默默走了。 那花娇鲜迷人,水盈盈,嫩颤颤,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刚入宋壬的手,就被丢进了废物桶里。 黄玉珊正巧从走廊上过来,不由可惜,说,“好糟蹋东西。瞧瞧这包在花外面的彩纸缎带子,可见不是花匠送过来的,是从洋花店里买来的。这样一束,怕要二三十块钱,够普通一家子一个月花销了。” 宋壬说,“管它洋不洋,总长心绪正不好,欧阳家这位姑奶奶送的玩意,是万万不能拿到宣副官病房里招眼的。你要喜欢,你捡了去。” 黄玉珊说,“我就算穷,也犯不着去捡人家丢的东西。” 承平也是心绪不好,紧皱着眉,在一旁拦着黄玉珊继续往下说,问宋壬,“怀风到底怎么样了?” 一提这个,黄玉珊也立即安静了,一道看着宋壬。 宋壬想到这个也惆怅,承平和黄玉珊他是认识的,常在戒毒院碰面,算是熟人,所以也不隐瞒,叹着气说,“真要命,那洋鬼子说是肺病,他还是什么专家,据说是城里第一的。我看他也是够呛,到现在不见起色,总长都快杀人了。” 黄玉珊花容变色道,“呀!这样厉害?怪不得不许我们进去看,这可怎么好?” 承平跺脚嗟叹,“都是我。那晚我不该打电话叫他来的,见了面,就觉得他脸色不好,是我胡涂,只想着戒毒院这许多要办的事,也没有多问一句。他忙了一个通宵,熬不住才病到如此。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判我个杀人罪也不为过。” 承平是朋友里来得最频,坚持一天来两趟,非如此不能安心。 黄玉珊见他这样憔悴,心里不忍,劝他说,“如今宣先生病着,你在戒毒院里忙,也应该自己保重一些。我看这几天工夫,你像足足瘦了七八斤。如果又病倒了,戒毒院的事让谁来管?依我说,你再不要这样两头跑了,拜托了宋大哥,等宣先生病情有好转,让他知会你一声。你再过来看。” 宋壬也感叹他这做朋友的情谊,说,“这小妹妹说的对,不必天天来,我们总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就是来一百次,也碰一百次壁。别说你,宣副官的亲姐姐来探望,也被挡了回去,人家还是一个孕妇呢。其实总长也有他的苦心,宣副官的病大概会传染的,还是不要太多人去看的好。” 外面人来人往,一律让宋壬挡了驾,白雪岚也不放在心上。 虽是时刻不离床边,不管怎样周到的伺候,宣怀风的病究竟越发沉重了。 再过一日,金德尔医生过来为病人检查,也垂首叹气,连那曾经神气活现的金发,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白雪岚说,“怎么样?” 金德尔沉吟道,“很遗憾,很不好。” 白雪岚听了,仿佛心头被人打了一拳,不见极痛,倒是一时麻木了,隔了一会,低声问,“你昨天不是给他用了外国的新药吗?总该起点效用。” 金德尔说,“白先生,医生是不能保证的,百分百。药是很好,但不是,人人都能起效。” 白雪岚昨日已经问过德国医院的大夫,也是一筹莫展,身边有经验的人,都说治这种病,金德尔医生是一顶一的。 白雪岚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金德尔说,“这个药,已经是最先进的,得到了朋友的帮助,才紧急从英国带过来。假如连它也没有作用,我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干硬地说,“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吉人自有天相。” 但凡医生看病,要是扯到吉人天相上,这多半就是人力不及,要看天命了。 如今连洋大夫也叨出这一句,更是令人绝望。 白雪岚一双黑眸,如熄了火焰般阴沉下来,很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半日,他叹了一口气,倒不显得如何凶恶,只淡淡说,“我们中国人也有一个老制度,叫陪葬。” 金德尔是个外国人,对陪葬这个所谓的老制度不甚了解,不过瞧着白雪岚的态度,估计也是一句威胁。 他又把那颗金色的脑袋摇了一摇,无奈地说,“白先生,恕我自言,你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绅士。我的朋友,纳普,已经被你伤害了。如果你要伤害我……反正,对于这个病人,我已经尽力了。我必须申明一点,我国的大使,伯特兰.戴恩先生,也不会坐视你的残暴行为。” 白雪岚先是冷笑,忽地露出森森白牙,吼得整栋医院簌簌发抖,“老子的心都被掏出来了,还在乎什么狗屁大使?” 这一下变脸,直如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完全不见了身为总长该有的从容理智。 金德尔脸颊一颤,不敢和这种精神崩溃边缘的人再争执,勉强吐出一句,“请你自己冷静。” 穿白大褂的身影一转,赶紧出了病房。 金德尔开着自己的诊所,并不在这医院供职,在医院里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 但白雪岚包下了两层楼,又用他当了主治医生,怎可以没有工作的地方,便临时把三楼一间带电话的休息室,辟了给金德尔专用,又把他一位诊所里惯用的女秘书带了来。 他一回到临时办公室,他的女秘书就站起来说,“医生,您的朋友扎布斯.道格拉斯,刚刚打了电话过来。” 金德尔点了点头,到办公桌前把话筒拿起来,拨了朋友的号码,那边是个繁忙的工作部门,马上就有听差接了,听说了找道格拉斯秘书的,立即把道格拉斯秘书请了来听。 不一会,听筒另一头传来扎布斯.道格拉斯的声音,用着英文说,“怎么样?我的朋友。那位令你头疼的病人有起色了吗?” 金德尔懊丧地说,“令人遗憾,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唉,我觉得他是被那个放肆跋扈的中国大官,给折磨到这样的。要知道,我从前给他看病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为了不惹怒那个大官,而被迫接受不必要的注射。上帝啊,那个独裁分子,居然还威胁我。” 他把白雪岚有关陪葬的话用中文复述了一遍,让他的朋友也感到很生气。 道格拉斯说,“确实,他是在无耻地威胁。可是我不明白,我送过去的药难道没有一点作用吗?我打了长途电话拜托普拉,他才答应坐飞机过来中国时给我带上这些药。我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你把药都用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剂量不够的话,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毕竟大使馆这边经常有来往的飞机。” 金德尔说,“已经全部用了,但是完全无效,中国人的体质,和我们大英帝国子民的体质相比……不,我不认为这是剂量的问题。对不起,扎布斯,我也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我甚至后悔为了这件事而打扰你了,病人就是病人,我应该牢牢记住毕业时院长的话,医生必须对所有病人公平,永远不要区别对待。但我当时是这样的希望把他治好,因为这毕竟有纳普的错,也有我的错,如果在一开始是我过去给他诊治,就不会让他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情况也不会恶化。现在只有上帝可以拯救他了。还有纳普,可怜的纳普,他虽然有错,也不应该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纳普被白雪岚踢了一脚,现在还在另一家医院躺着。 这件事在洋人圈中很受注意。 如今的中国,洋人踢中国人,那是很常见的。 但中国人踢洋人,还踢成重伤,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两人讨论了一通中国人的低下素质和无法无天,才把电话挂了。 扎布斯.道格拉斯把话筒一放,想了想,又把手指在电话转盘上转了几转,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正巧,他找的人刚好在家。 这通电话说的也是英语,那一头的人声音清朗,语气充满期待,“你一定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吧,朋友。” 道格拉斯说,“恐怕不是好消息。你那一位在医院的朋友使用了药剂之后,并没有好转。不,从金德尔沮丧的口气来看,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 那人说,“真是令人遗憾。不过,他用了那些药剂,对吗?” 道格拉斯说,“是的。” 那人问,“你确定?” 道德拉斯说,“是的,我确定,金德尔没有理由骗我。但是,安杰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给他提供药剂?为什么又要我对金德尔保守秘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供帮助。” 安杰尔.查特斯在电话里轻松地笑起来,“别紧张,我的朋友。药剂没有任何问题,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一片真诚的爱意。但这件事太复杂了,你何必要全知道呢?毕竟,当成为我姐夫,大使阁下身边的第一秘书后,你会比现在忙碌得多的。” 道格拉斯识趣地不再说什么。 大使夫人的这位弟弟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这个战乱的国度里,还存在所谓的高尚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上帝陷在沼泽里挣扎的羔羊。 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好了。 成为英国大使的第一秘书,再过几年回到祖国,他很有把握可以抓到一个赚钱而且有优越感的职位,他的未婚妻丽塔会非常高兴的。 阴谋像一条沿着电话线游走的毒蛇,绕了一个圈,又几乎回到原点,查特斯挂了道格拉斯的电话后,又拨了一个到医院。 刚刚金德尔的电话,正是从医院这里打出去的! 当然,接电话的人并不是金德尔,阴谋的原点和终点之间,隔了一层楼。 四楼的高级病房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展露昭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宣怀抿忙按着他说,“什么事这样急?不过一个电话,我接罢。” 便走过去接,拿着话筒问,“喂,找哪位?” 过了一会,又说,“我们军长在,请问您是哪一位?” 展露昭朝着宣怀抿的背影说,“少他妈废话,是不是查特斯?快点把电话给老子拿过来,这是正经大事。” 宣怀抿刚从话筒里听了对方报姓名,扭头说,“还真是让你猜准了,可不就是他。” 把电话机抱了过来,拖着线放到床边。 展露昭打惯仗的人,身体壮得像头牛,醒过来后,恢复得更快,这几天工夫已 第246节 经可以下床了,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要嚷着出院,可知道宣怀风也在这医院里住着,就完全成了两回事,是死活也不肯出院。 他拿了话筒,刚要贴到耳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宣怀抿把下巴朝房门一扬,说,“出去。” 宣怀抿鼓着眼睛说,“怎么?我不能听吗?” 展露昭还是那两个字,“出去。” 宣怀抿脸刷地变了一片的青白,颤着唇问,“连你也怀疑我是叛徒?以为是我给海关通风报信?” 展露昭不耐烦了,骂道,“他妈的老子打个电话,也要向你报告?老子要是怀疑你,你坟上都他妈的长草了,还能站在这放屁?给老子滚出去!” 拿起床边小桌上一个玻璃杯,连杯带水地一砸。 砰一声,溅了满地玻璃渣子。 他声明了没有怀疑,又这样行动上的一发狠,算是怀柔和威吓这两种策略同时采用了,宣怀抿再没有不吃这一套的,立即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展露昭这才拿着话筒急冲冲地问,“事情办成了吗?” 查特斯中国说得很顺溜,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回答说,“成功了。金德尔已经给他用了药剂,情况看起来很危险。” 展露昭提醒说,“你保证过,是看起来危险,不会真的要他的命。” 查特斯说,“只要措施及时,不会要命的。我也不希望这样美丽的人儿死去,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他的温柔。你去英雄救美吧,别忘记你的诺言,得到他之后,我也有权力分享。” 展露昭哈哈大笑,说,“只要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展露昭脸上笑容凝结,恶狠狠地扭曲成狰狞面目,咬牙切齿咒道,“分你奶奶的享,天杀的洋鬼子,老子的人你也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是找死吗?等老子以后用不着你了,一枪子崩了你。哼!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此时纷乱,又何只一家小小的医院?连城里也极不安稳,因白雪岚给白面里掺药,狠狠对付了广东军一番,虽是酣畅,但广东军那些人,又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 不到几日,海关人员在街上被袭击的治安事件连续发生了两起,把警察厅也惊动了,局势更为紧张。 连年亮富也少不得老老实实坐起了衙门。 只是他的脾气,向来是坐不住的,虽然备了白面在身边偷偷地抽,没了绿芙蓉在身边,着实耐不住寂寞,这日寻得了一点空,就坐车往小公馆来。 不料轿车到了巷口,猛地一个影子窜出来,司机忙着一踩刹车。 年亮富半点没堤防,差点撞到前面玻璃上,正变了脸要骂司机,就见司机把头探到车窗外头,扯着嗓门骂起来,“撞丧呢!死乞丐婆子,不见有车,撞不死你!” 那差点被撞的妇人却反而急急走过来一步问,“年亮富年大爷在车里头吗?” 一边问,一边目光往车里探。 年亮富也觉得诧异,把玻璃窗户摇了下来,问,“你哪位?” 那妇人见了他,眼泪似要迸出来,凄凄地说,“老爷,是我呀。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纵然不认我,你也该认自己的骨肉,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样?” 便把怀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往前送。 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极弱小的婴儿。 这样一点儿大,不该带到街上来的。 年亮富见她身上薄袄破着一个洞,蒙着烟熏过的油腻,头发垢成一缕一缕,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确有几分面熟,下死劲打量了两眼,忽然惊道,“你不是小凤喜吗?” 小凤喜哇地一下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可不是我。我从南京熬着命走了这一路,好不容易进了城,抱着这小冤家到年宅找你,被看门的拦了。亏得有一个听差的好心,告诉我到这里来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这里已经近了巷口,四下无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车,仍在车里问,“你怎么成了这模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了你一千块钱,叫你舍了他吗?” 小凤喜说,“到底是我身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下?究竟是生了她下来。我原本拿着老爷给我的钱,想着也不要唱戏了,在南京找个安生活计,谁知道来了飞机轰炸,炮弹簌簌往下丢,乱起来遍地打家劫舍,好人是没法活了。我在月子里背了孩子,身上没个钱,一路讨饭,一路才到了这。偏这小孽障,生下来就带着一身的病,您做父亲的瞧瞧呀。” 年亮富头一探,先就闻见了一股酸馊味,也不知是妇人身上的,还是小婴孩身上的。 那小婴孩模样又很不漂亮,脸皮皱成猴儿一般,小鼻孔里淌着涎水,已流到了脖子里。 他对小凤喜曾经是爱过的,只为了自己的处长位置,不敢开罪太太,所以给了钱送她走了,后来包了另一个戏子十里香,便对头一个淡忘了些,再至绿芙蓉,那更是把前缘斩得一干二净了。 竟至于这妇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时还认不出来。 年亮富正沉吟,小凤喜又道,“哎呀,您这个当父亲的,可要抱抱她呀?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呢,一路可怜见的,现在见到老爷,我们母女总算是有活路了。” 年亮富脸一正,说,“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老爷,我看我是当不起。” 小凤喜怔道,“您这是什么话?” 年亮富说,“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早划干净了吗?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块钱,我便给你一千块。彼此之间,不应该再有牵扯。” 妇人脸上虽黑脏,但原本颊上是透出红润的喜气的,这时却褪得全无血色,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这样!就是您有别人了,看不上我,这到底也是你的女儿,难道要我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女子,养着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紧紧地贴到车门上来。 年亮富鼻子里一股酸味往里钻,忙把上身往后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儿?我看不见得。那会子你嘴里哄着我,说只跟我好,但你和张科长、刘秘书常常到饭店吃饭,又受黄老板的邀请,到他枫山的别墅里玩,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不吃这讹诈。” 小凤喜尖了嗓子问,“你有没有良心?” 年亮富说,“我要没有良心,怎么会给你一千块钱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说完,把车窗摇上,用手杖笃笃地敲车厢地板,催促说,“开车,开车!” 司机拐弯开进巷子,妇人在后头抱着孩子,趔趔趄趄追上来,司机从倒后镜里瞧见了,忙又一踩油门,就把妇人的身影甩在很远了。 到了小公馆,司机过来给年亮富开了车门。 年亮富犹皱着眉头,嘴里说,“哪个瞎了眼的,把这里的地方告诉了她,我要知道了,非解雇了他不可。” 司机常年给年亮富开汽车,年亮富许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了,便对年亮富说,“老爷,只怕唱戏的女人,没有好处是不罢休的,您刚才何不给她一点钱呢?” 年亮富哼道,“我对这些戏子,比你了解多了。你以为给几百块她就会老老实实走吗?她奶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个聚宝盆,开了一个头,以后非逼着我往里面填钱不可。笑话,我看那丑模样,不像我的孩子。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又对司机叮嘱,“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守在外头。她要是过来闹了,把她拦住,别让里头知道了。但也不要给她钱。” 司机笑道,“我哪里有钱给她呢?况这又不干我的事。” 这时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了,这里换了一个老妈子照应,慢吞吞过来把半扇厚木门打开,年亮富进去,过天井,径直到了房里。 绿芙蓉接到他出来前的电话,早等着了,见了就埋怨,“怎么路上耽搁了?我看你比往常来要多用了十来分锺。” 年亮富拧了她水嫩嫩的脸一把,笑着问,“你还要给我计算时间吗?” 说笑两句,便耳鬓厮磨,亲嘴摸乳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多时,老妈子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绿芙蓉打着哈欠懒懒地起来,把烫卷的头发胡乱把了把,年亮富就挽着她的手到饭厅吃饭。 正喝汤,绿芙蓉端着碗忽然停了停,疑惑地问,“怎么我听见有小孩子哭啼的声儿?这附近的人家,没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条斯理嚼着五花肉,说,“城里到处是乞丐,满大街的哭声,你管它呢。” 绿芙蓉把脸半仰着,像要捉那一丝越过墙的哭骂声,正在出神,蓦然大门一阵轰轰作响,像有人在乱敲乱砸,绿芙蓉唬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站起来到饭厅边上,扶着门往天井那头看。 只听一把妇人的声音夹着擂门的砰砰响,边哭边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了!她病了呀!你总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儿啊……” 绿芙蓉猛地把头扭过去,瞪着年亮富。 年亮富急了,过来把手按着她的肩膀,解释着说,“你别信。这女人从前跟过我几日,讹了我一千块,现在钱花光了,又要来讹。我实在是招惹不起。” 绿芙蓉问,“我听见小孩子哭呢,她怎么说是你的女儿?” 年亮富说,“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这样狠心吗?她抱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搁不住两句软话,平常见着可怜人,给几个钱也罢了。只这妇人太狠毒,要把遗弃骨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是受不得这种陷害的。所以我不给她钱,她就撒泼吵闹。” 两人对答着一阵,外面闹得更厉害。 又有司机的声音在喝着说,“快离了这里罢!自己不规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别人家里讨钱,你还要不要脸?” 小凤喜指着司机的姓氏哭道,“谢大哥,我们好歹也是认识的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两分,何苦逼迫一个走到绝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个女子,跟了狠心的一个男子,现在沦落到当了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还不足月,也快病死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凄惨的事吗?你们怎么连一点同情也不给?” 司机说,“你要的是同情吗?你要的是钱罢。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来抓你啦!” 小凤喜说,“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伙的,你们……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动了!娃娃……娃娃,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绿芙蓉隔墙听了那哭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虚掩着嘴,只怔怔的,后来,回头对年亮富说,“我真听不下去了。” 年亮富叹气说,“你是个心肠好的善良女子。算了,好人总是常常要中这些计谋的,她要钱,便让她得一些钱吧,我也禁不住她这样吵。” 从西装口袋里掏了一迭钞票,数了几张,大约有两百块,递给老妈子,说,“你拿给门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妈子便接了钱往大门那头走。 两人这才重又回到饭桌旁坐下,干干吃了几口白饭,便起身到屋子里头去。 这里离着大门远一些,哭声隐隐约约,渐渐似听不见了,大概那妇人得到钱,总算肯走了。 年亮富开抽屉取了白面,卷了两根烟卷,一支自己衔了,一支递到绿芙蓉面前。 绿芙蓉懒懒地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把那烟卷含着。 年亮富又殷勤地给她点了烟,两人靠在软沙发上,肩挨着肩,吞云吐雾起来。 绿芙蓉说,“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了一遭,看了我妈和两个妹妹。” 年亮富问,“怎么样?” 绿芙蓉说,“气色不怎么好,瘦得厉害,但我估计着,这还算好的。只要能戒了这东西,吃点苦头算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只那里一个医生和我说,我家里人的毒瘾,和别人的很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他又一时说不明白。我看准和宣怀抿在里头掺的东西脱不了干系。这烂了心的蛇,害我们吃了白面还不够,另在里面加药,要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奴隶。”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告诉你,我那小舅子正病着呢,听说很严重,是肺病,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绿芙蓉问,“是宣怀抿吗?那可不好,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今还没有戒毒,白面问谁要呢?” 年亮富说,“不是宣怀抿,是宣怀风。” 绿芙蓉轻轻地叫了一声,说,“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个,我妈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家 第247节 帮忙的,你怎么反而盼他死呢?你这人,真没有良心。” 年亮富笑道,“好,我没有良心。我的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了。” 凑过来,和绿芙蓉嘴蹭着嘴,啧啧作响。 这时候吃饱喝足,也过足了瘾头,双眼迷离,浑身亢奋起来,便一路亲到床上,把一腔涌到头上的热血都花到**上去了。 展露昭说,“少废话。老子就喜欢这调调,小贱货,别可着劲摇屁股,老子还没画好。” 左比右比,在宣怀抿后腰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蝴蝶。 审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把钢笔随手一丢,握着洁白细韧的腰肢,大加鞭挞起来。 三楼这边,便有穿着广东军服色的一个大汉,捧着热汤药过来,指明是给宣怀风的。 宋壬想着宣副官现在是病得只剩半条命,广东军送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还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如此大事,自己不能径直接了。 于是到病房里把白雪岚请出来。 白雪岚听见送了汤药过来,急忙出了房,先亲手接过来,仔细一看,色泽浓黑如墨,低头嗅嗅,刺鼻的一股中药味。 白雪岚问,“这是刚熬好送来的?方子呢?” 广东军的人说,“姜御医亲自守着炉子,看着熬好了,才叫我送过来。方子?我知道什么方子?你自个问姜御医去。不过我看,他未必告诉你。” 宋壬插嘴问,“怎么未必告诉?” 那广东兵说,“人家的祖传秘方,靠着它吃饭的,怎么告诉外人?” 宋壬看他态度很跋扈,有些着恼,对白雪岚说,“总长,这汤药不明不白,里头放着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说清楚,这东西不能让宣副官进嘴。不然有个意外,又怎么办?” 广东兵冷笑道,“我只负责送药,管你们爱喝不喝。不要,我拿回去。” 说着便伸手要从白雪岚手里夺碗。 白雪岚自然是不肯给的,单手端着碗,伶俐地侧身闪过,转头就进了病房。 广东兵不敢追进去,在门口嚷着奚落,“说不能进嘴,瞧瞧,还不是宝贝一样端了进去。我们姜御医肯出手,算你们海关的人有造化,遇着活神仙了。只可别以后狗咬吕洞宾,恩将仇报,记得今日罢。” 宋壬和一众兄弟守在走廊上,横眉冷对,心想这汤药有用就罢了,如果没用,非揍死这狗日的。 白雪岚把汤药端到床前,也在思忖这可信与不可信的问题。 低头扫过床上宣怀风憔悴的脸,又觉得自己的迟疑实在多余。 人都病得不成了,展露昭若想他死,根本不用送药来,只消安心等几天就是。 何况那姓展的对怀风的野心,真如他的名字一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恐怕一时三刻,展露昭是要竭力挽救宣怀风这条性命的。 如今也只能盼那位御医真有几分本事,能够妙手回春。 白雪岚打定主意,坐到窗前,端着那碗温热的药,看看宣怀风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究竟放心不下,把嘴凑到碗边,亲自尝了一口。 喝起来倒不苦。 宣怀风隐约感到床垫子陷下去一边,像是有人坐过来,但半天又没听见声音,勉强把眼睛睁了睁,低声问,“你又怎么了?” 白雪岚笑道,“醒了?正好。药熬好了,喝一点吧。” 一手托了宣怀风,让他上身微歪在自己身上,一手端着碗。 怕宣怀风虚弱,或者会烫着,或者会呛着,所以并不用勺子送,而是自己先含在嘴里,一口一口慢慢渡到宣怀风嘴里。 宣怀风精神不济,坐起来后就闭着眼睛,感到不对,才惊觉过来,忙叫,“小心,小心!传染……” 白雪岚说,“我都病入膏肓了,还在乎什么传染?你老实喝药,快点好起来,那才是真的可怜我了。” 终究把一碗中药都喂了下去。 白雪岚见药汁从宣怀风唇边逸出,淡淡的一缕蜿蜒,二话不说,伸舌头舔净了。 宣怀风看他毫不避违,叹气说,“我真真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白雪岚说,“你上了我这艘贼船,这辈子还指望能拿我有办法?歇着吧,别多费神。你怎样比较舒服?仍像刚才那样躺着,还是我这样抱着?” 在宣怀风心里,实在是愿意就这样靠在白雪岚身上的,床上躺久了,浑身骨头咯得痛。 但他知道白雪岚这些天为了陪自己,也很劳累,如果说要抱着,他一定无论如何都坚持抱着的。 宣怀风不忍心爱人受累,低声说,“还是把我放枕头上,这样坐起着,我撑不住。” 白雪岚信以为真,把他放回床上,仔细掖了被子,说,“能吃下点东西吗?我叫人弄点清粥来,好不好?” 宣怀风说,“当我求你,坐着罢。忙来忙去,我看着都觉得累。” 白雪岚一笑,便又坐回床边,说,“你困不困?要是困,我不吵你。要是不困,又觉得闷,我陪你说话。” 宣怀风身上一阵阵倦乏,听白雪岚这样问,知道他心里不踏实,自己如果又睡了,倒冷落了白雪岚,便勉强拿出点精神来,微笑道,“正是有些闷,你不如把那些法语,再教我一教。” 白雪岚连忙说好,又问,“还记得我上次教的吗?jetaimais,是什么意思?” 宣怀风说,“记得,是我曾爱你。还有jetaime,是现在的时态,我爱着你。还有……” 白雪岚接嘴道,“还有jetaimetoujour。” 脸上流溢出追忆的幸福。 我曾爱过你。 我现在爱着你。 我永爱你…… 白雪岚胸膛酸楚翻腾,力持从容地说,“法语里头,你学的只是皮毛,更多的要学呢。等你好了,我每天都抽两个锺头出来,当你的法语先生。来,我再把基本的语法,给你说说。” 有条不紊地认真说起来。 不过片刻,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最后停下了。 低头审视床上的病人,半边脸挨在枕上,两眼闭着,已经安安静静睡着了。 这姜御医的药,果然有些灵验。 宣怀风小睡一觉,竟无梦无惊,睡得比入院后的任何一觉都安稳,醒过来后,人就精神了少许。 白雪岚就像得了活宝贝一样,当着宣怀风的面,不好外露,只是嘘寒问暖,喂水喂饭,说甜话哄宣怀风安心养病。 倒是在洗手处,四周无人,悄悄拭了两滴喜极而泣的热泪。 晚上,广东军又送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过来,还带了姜御医的话,“这病变数大,明日还要过来请脉,才好定下明日的药方。” 白雪岚心里明白,姜御医过来,展露昭八成也要跟过来的。 这姓展的,敢觊觎怀风,白雪岚是发了誓要弄死他的,可恨现在能救怀风性命的药方在对方手上,要打老鼠,又忌着玉瓶儿。 看来,还是要从那姜御医身上入手才好。 白雪岚把孙副官叫来,耳嘱一番,孙副官点点头,便领命去了。 白雪岚这才端了药进房,仍不管宣怀风抗议,嘴对嘴喂了药。 宣怀风想起来,不由问,“这德国医院用的不是西医吗?怎么又忽然喝起中药了?” 白雪岚说,“金德尔医生不中用,有朋友举荐了一个中医来。我试着用了一剂,不料倒真的很有效用。” 宣怀风点头笑道,“这中医很不错,我现在精神就仿佛好了不少。如果真能慢慢养好,他对我就是有救命之恩了,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白雪岚说,“你放心吧。我现在就着手准备一份大大的谢礼了,够他消受的。” 宣怀风说,“你说话,怎么我总听着有点古怪。” 白雪岚凑近了,笑着低声说,“肉食动物嘛,吃不着肉,饿着肚子,当然就会变古怪。” 宣怀风脸颊飞了浅浅一道晕红,摇头喃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莞尔一笑。 两人说了一番缠绵私语,都觉得大伤的元气,算是恢复了一点。 第十五章 到了次日凌晨,病房里鸦雀无声,散着淡淡的酒精味,宣怀风躺在病床上未醒。 宋壬开了房门,走过去,把沙发上的白雪岚的肩轻轻摇了摇。 白雪岚慢慢坐起来,问,“什么事?” 宋壬低声说,“广东军那位来了,在外头等着。” 白雪岚拿指腹揉着眉心,目光移到窗户那头,天还没有大亮,窗帘垂下,透着外头隐隐蒙蒙的光。 白雪岚皱眉说,“这才几点锺,病人还睡着。叫他们过一个锺头再来。” 宋壬说,“我也这样和他们说,他们口气很大,说现在不让他们看,往后也别叫他们看了。他娘的,这群王八蛋,真想和他们干一架。” 白雪岚皱眉说,“这才几点锺,病人还睡着。叫他们过一个锺头再来。” 宋壬说,“我也这样和他们说,他们口气很大,说现在不让他们看,往后也别叫他们看了。他娘的,这群王八蛋,真想和他们干一架。” 白雪岚冷笑道,“你还怕没有和他们干架的机会?算了,你去说,稍等几分锺,病人换身衣服就好。” 宋壬出去了。 白雪岚从沙发上起来,到小盥洗室里随便捧了把手洗脸。 回到病床边,低头挨近了瞅宣怀风的睡颜。 不料一凑过去,宣怀风便把眼睛睁开了,两人鼻子尖蹭着鼻子尖,倒像白雪岚要做什么坏事,被抓了现行。 宣怀风浅笑着问,“你又要做什么?” 白雪岚说,“这个又字,听起来是在数落小孩子。” 宣怀风说,“你还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脾气?” 白雪岚说,“好罢,我是小孩子,我这个小孩子,要玩早安亲亲的游戏。” 笑着在宣怀风唇上亲了一口,转身又回到小盥洗室去,很快端了一个盛了温水的铜盆来。 宣怀风在医院里,常常享受他的服侍,不像往日那样扭捏赧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 一边给宣怀风洗漱,白雪岚一边又问,“昨晚睡得好吗?” 宣怀风说,“睡得好极了。夜晚忽然变短了似的,才刚闭眼,一睁眼,就已经天亮了。恰好又看见你瞪着眼珠子,挨那么近。” 白雪岚说,“看来你的病真的要好了。” 宣怀风说,“但愿如此。” 白雪岚说,“那个医生今天又过来了,要给你把脉,揣摩斟酌今日用的药方。人现在就在外头等着。” 宣怀风说,“你怎么不早说?磨蹭这些时间。不该让人家久等,快请进来吧。” 白雪岚说,“急什么?你把衣服整一整。” 宣怀风说,“是了,这病人服,睡得全皱了。” 用手在衣服上抚了几抚。 白雪岚却伸手过来,帮他把衣领下那颗松开的纽扣给扣紧了,这才招呼宋壬让外头的人进来。 房门打开,展露昭快步抢在姜御医前头进了门。 宣怀风看见这人竟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顿时变了脸色,转头问白雪岚,“他来干什么?” 展露昭赔笑说,“从前有什么事,都算我不对。今天我是一心一意来做好人的,这一位姜御医是我专程从外省请来,你的病,请他治保证是十拿九稳。” 姜御医就着展露昭的手势,走过来,朝宣怀风点了点头,又打量着他,满意地说,“昨天那一剂药,已试出深浅来了,很好。只不知道手臂上有没有出疹子?” 展露昭立即说,“那要实在地瞧一瞧。” 走到床边,就要抓宣怀风的手去掳袖子。 宣怀风猛地一挣,把手挣脱了,一双黑瞳亮灿灿的,瞪得展露昭不能再有动作,凛然不可侵犯。 宣怀风又把头一转,问白雪岚,“你怎么说?” 白雪岚沉默了一会儿,在床的另一边,抓紧了宣怀风的手掌,沉声说,“现在也只有这一位的药有点效用。治病要紧,就当是为了我,你姑且忍耐一次。” 宣怀风清脆如铁石般说,“你一向想事透彻,这次却犯了天大的胡涂。什么叫姑且忍耐?不能忍的事,就一次也不能忍。如果说是为了你,那更不该忍。” 甩开白雪岚握着他的手,指着房门,对展露昭说,“这里不欢迎你,请你 第248节 出去!” 展露昭脸上的笑有些不好看了,说,“怀风,为何不讲道理?我们是来给你看病的,并没有存一点坏心。你昨天病得那样,要不是吃了姜御医的药,怎么今天能这样精神起来?就凭这一点,就能证实我的话不假。” 姜御医也说,“这位宣先生,其实要我们走,倒也容易。只是你这病症,如今只是看着好转,还有反复的,我们走了,你的病发作起来,会害了你的性命。医者父母心,老朽实在不忍心看你自误。” 宣怀风把一张俊脸绷得紧紧,回答说,“我接受不该接受的人情,那才叫自误。从来也没听过与虎谋皮的人,会得好下场的。宋壬呢?宋壬!” 便把宋壬叫起来,命令他把展姜两位请出去。 宋壬扭头去看白雪岚,暗暗吃了一惊。 他家天不怕地不怕,历来把天地神佛都不放在眼里的总长,正木立一旁,竟是挨了先生教训的小学生一般,破天荒的脸有愧色。 宣怀风又在连声催促。 连白雪岚都不做声,宋壬还有什么说的,便抖擞起来,把展露昭和姜御医立即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里面就只剩了宣怀风和白雪岚。 一时便沉寂下来,像窗外的风也止了。 宣怀风在床上坐起上身,白雪岚在一旁站着,两人之间的沉默,是常常发生的,但这种味道的沉默,又与往常的并不相同。 这样足足过了三四分锺,宣怀风似乎才被生病的身体提醒了,肩腰松下来,慢慢往床头挨下身子,刚才义正辞严呵斥展露昭的厉害,顷刻都烟一般散开了去,眉目也不再紧蹙着。 他抬眼朝白雪岚的方向瞥了一眼,缓缓地问,“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白雪岚便过来,在他床边坐下,苦笑着问,“等你好一些,精神足了,我再来领训,成不成?” 宣怀风说,“你以为我要骂人吗?” 白雪岚说,“不必你骂,就连我自己,也想扇我自己几个耳光才痛快。让那姓展的畜生靠近你,我白雪岚也不是个东西。” 宣怀风拦道,“别再往下说了。你只以为你骂的是自己,那就无妨,殊不知我听着,心里比什么都难受。今天的事,我能猜到**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现在一心只最在意我的性命。” 一边说着,一边在被子上伸过手来,把白雪岚垂下的一只手握了。 微微地用力紧了一紧。 又认真地盯着白雪岚的眼睛,续着说道,“但是,你的做法,我实在不能赞成。我所在意的那些,我想你大概也是能明白的。” 白雪岚垂下视线,凝视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日,叹气道,“我自然明白。” 自此,两人便不再就展露昭的事说下去了,觉得病房如此宁静,如此妙的一个小世界,并不需要多加一个令人厌憎的人来掺入。 但心里面,却又深知展露昭含恨而去,那姜御医是不会再来的了,汤药中断,后面恐怕藏着大风险。 愈是如此,愈是不肯去提起,两人轻轻细细的,只挑无关紧要的话来说,宣怀风想起说姐姐快要生了,小婴儿的名字该起什么好,要是男孩子,当舅舅的要送小外甥什么礼,要是女孩子,则又另有一番议论。白雪岚只管迁就着宣怀风的意思,很有兴趣的帮忙出主意。 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锺头。 宣怀风听见窗外远远传来洋教堂的打锺声,对白雪岚说,“我不知道我们一口气,说了这么久。口有些干,劳驾你帮我倒一杯水,好不好?” 白雪岚立即拿玻璃杯倒了一杯温开水来,扶着宣怀风的上身喂他。 宣怀风一口气喝干了,觉得很畅快,把背挨在床头垫起的柔软的枕头上,微微仰脸,轻笑着问,“我看你还是不肯听我的劝告,总要睡在沙发上,难道不腰疼?你要不要上来歇一歇?” 白雪岚微笑着偏头打量他,“这是真心的发邀请吗?” 宣怀风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一并靠着说说话,也不错。不要想歪了。” 他本来确实是如此的意思,可是话出口后,更觉得暧昧古怪起来,仿佛里头真的藏了别的想法。 默默的,眉梢就多了一丝赧意。 白雪岚忍不住调侃他,“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又叫越描越黑,你现在知道了吧。” 宣怀风不和他斗嘴,只看着他,默默温和地扬着唇角。 白雪岚脱了皮鞋上床,和宣怀风同盖了一床被子,病床是为单人准备的,两人肩磨着肩,略嫌挤迫,白雪岚说,“不要坐着,我们躺着说话。” 两人躺在床上,白雪岚把右臂伸开,让宣怀风把头靠在自己肩窝上,都仰着脸,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 虽不说什么,但都觉得心里一种微甜的喜悦,像荷兰水里的小气泡一样,晶莹可人的冒上来。 宣怀风挨着爱人,心境恬然,慢慢闭上眼睛。 模模糊糊的,不经意似睡了过去,不知到了何时,忽然心里又一跳,想着,唉呦,我后脑勺把他的手臂当枕头呢,压得血液不流通,要发麻难受的。 因这一想,挣扎着睁开眼睛。 白雪岚正转过脸,凝望他的睡容,瞧他眼皮蓦地一跳,醒了过来,不由问,“怎么?做噩梦了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随手摸着枕头,把自己的脑袋歪着蹭到上面去。 白雪岚说,“我的手太硬,硌着你了?” 宣怀风含糊地笑了笑,回他说,“可不是,到底还是枕头舒服。” 白雪岚先还不在意,忽然感觉到宣怀风头部的重量移开后,被枕着的手臂一阵麻痛涌来,正是血脉被阻而又通复的症状。 他便猛然明白过来。 既喜悦爱人这样贴心,且心疼宣怀风连在病中也顾着体贴自己,宣怀风这份心田,固有赞叹之处,又叫人唏嘘。 因为脑里想法这样多,若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反而找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了。白雪岚只把这说不出的感觉藏在心底,帮宣怀风把枕头整了整,掀了薄被下床,说,“我弄点吃的来。你还是没有胃口吗?但还是要多少吃一点。” 宣怀风既然醒了,就不大想睡回去了,复又坐起来,说,“我现在倒似乎想吃东西了,这几天都喝稀饭,嘴里没有一点味道,你叫他们做一碗鲜笋汤罢。” 白雪岚正往房门去喊人,听了这话,又倜傥潇洒地转回到床前,低头笑着劝说,“鲜笋好吃是好吃,但笋性寒凉,生病的人吃着不适合。你想喝汤,我叫他们做好喝的鸡丁香菇汤,好不好?”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点头说,“都行。” 白雪岚便亲自打电话,点了几样吃食,吩咐要快。 白公馆的听差一众在白雪岚调教之下,做事不敢有一丝拖沓,尤其听见是和宣副官有关的伺候,更是加十二分的积极去做。 公馆里的厨子做好吃的,装好在食盒里交给护兵,护兵又立即坐小轿车到医院,送到病房里,汤还是热气直冒的。 把食盒打开,一层放着两样,一样是白雪岚指定要的鸡丁香菇汤,一样是热稀饭,另外两层是凉热菜。 护兵在病床边摆开小饭桌,一碟碟往桌上放,光热菜就有五六碟,不过每个碟子不过巴掌大小,分量不多。 宣怀风看那护兵还在伸手往食盒里往外放,惊讶地问,“到底做了多少菜送来?吃不完,多浪费。” 白雪岚笑道,“我在电话里说宣副官难得有胃口,要多做他平日爱吃的,这群厨子就巴结上了。你只管吃,吃得好,我回去赏他们。来,先正经吃饭。” 等饭菜摆好,护兵出去,宣怀风挨在床上,白雪岚坐在床边的靠椅上,两人边说话边吃。 宣怀风觉得热荤菜太油腻,没动几筷,倒把一碟花生拌香干,配着稀饭吃个干净。 白雪岚担心他今天没喝姜御医的药,暗中观察许久,看他吃得香甜,不像病情有反复的样子,心里才略觉轻松,说,“吃肉才养力气,你就算不喜欢,也闭着眼睛多吃两块吧,这炖得很清淡,又容易嚼。” 把排骨上的几丝软肉剔下来,哄着宣怀风吃了两口,又说,“这虾米萝卜丝饼不错,尝一尝?” 宣怀风说,“我吃不下一整个,你把你手上那剩的半个给我罢。” 白雪岚便把手往前伸,萝卜丝饼递到宣怀风嘴边,让宣怀风低头就着咬,慢慢地吃这半个饼。 白雪岚用两根指头捏着饼,宣怀风吃到最后,嘴唇难免碰到指尖,这么一触,两人便都微微一怔,抬起眼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湖似被小孩子投了一颗石子,一层层波光粼粼地荡漾。 白雪岚咳了一声,眼底带着笑问,“我这是被猫儿舔了吗?” 宣怀风说,“猫舌头是带钩的,小心舔掉你一层皮去。” 便在白雪岚的指头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顿饭,吃得两人说不出的舒服,等吃完了,护兵进来收拾了饭桌,两人仍旧像刚才那样,挨着一起聊天。 虽没有什么正经话题,但天南地北地乱说,打发时间,也很得趣味。 后来聊到以后大概可以去外国游玩,照一些相片老来纪念,宣怀风就问,“我们上次那些照片,怎么好像没有了下文?” 白雪岚也呀了一声,说,“早拿回来了,可最近事情太多,总忘记给你看。你不知道前几天你病成那样,人都认不明白,还能认照片吗?” 站起来,摸摸西裤口袋,却摸不到。 仔细回想,是了,他怕相片在口袋里折皱,特意找了一个抽屉好好放着。 白雪岚走到窗边的木桌子前,打开抽屉,把里面一本医院手册打开,拿出里面的照片,递给宣怀风说,“你看看,拍得好不好?” 宣怀风把那迭照片拿在手上,定睛一看,放在最上头的,就是在白公馆里和白雪岚手牵着手一起照的那张,不禁笑着说,“真帅气。如果只看照片,不认识你的,大概要以为你是哪一位明星了。” 白雪岚问,“那你说,明星牵着的那一位,帅不帅气呢?” 宣怀风说,“我没那样的厚脸皮,自己夸自己的照片帅气。” 便把后面的相片一张张翻过来,津津有味地看。 都看完了,仍把第一张挑出来,下结论道,“这一张最不错。这不是小飞燕帮我们拍的吗?想不到这女孩子,倒有做摄影艺术家的天分,可见天生我材必有用。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最后把她怎么处置了?” 白雪岚说,“你有命令,说不许为难她,我自然不敢为难她。我把她送给她那干姐姐了,让她干姐姐教训她吧。” 宣怀风说,“梨花吗?那很好,她是会好好照顾小飞燕的。” 白雪岚瞧着他爱不释手,把那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嘴角噙着笑,往手表上扫一眼,说,“饭后大半个锺头了,躺下睡一睡吧。” 宣怀风问,“这照片,你只洗了一张吗?” 白雪岚说,“有何妨,你喜欢,我们再多洗个几百几千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宣怀风说,“要几百几千张干什么?有两张就够了,一张你留着,一张放在我这里。” 把一迭相片还给白雪岚,只留了那张最喜欢的,放在枕头底下,说,“这样我随时要看,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了。” 便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白雪岚守在床边,等他睡着了,才起身到门外,把宋壬叫到一边问,“找到了吗?” 宋壬愁眉道,“找不到。三四楼的护士买通了好几个,展露昭那边倒出来的垃圾,我叫兄弟们翻了好几遍,压根没见到药渣的影儿。依我看,要不就是那个什么御医的汤药,并不是在这里熬的,要不,就是他们很小心,把熬过的药渣都自己收拾起来了。总之,要找到药渣来辨认宣副官那碗汤药的方子,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白雪岚问,“别的线索呢?” 宋壬摇了摇头,说,“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安排了一些兄弟盯着广东军的宅子,但他们没有派人去药局买中药。听说这个御医是外省请过来的,会不会他自己身上就带着药来?” 白雪岚冷笑,“也不知道是药还是毒。” 宋壬吃了一惊,问,“怎么会是毒?” 白雪岚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怀风本来病到那个不能动的地步,吃了他一剂药就好了七八成,难道他真是活神仙?我很怀疑这件事。” 宋壬仔细想想,也琢磨出一点滋味来,虎目一睁,沉声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些人就真该死了。” 吱吱地磨牙,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骂了 第249节 一句“他狗娘的婊子养的”。 宋壬又关切地问,“宣副官现在怎么样?刚才送饭进去的时候,我瞧他脸色还很好,大概昨天的两碗药,已经把他给救回来了。” 白雪岚正为这点心焦,叹了一口气,说,“当然是盼望他已经全好了,我就怕他的病有个反复。凡事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怀风已经当面得罪了展露昭,病能好起来自然最好,可万一病情又不稳定了,那怎么办?所以我现在不管别的,必须先把那御医手上的方子弄清楚。” 提到这个,宋壬也很头疼,说,“这不好办。那御医受着广东军的保护。我们又查不出广东军最近买过什么药。这群混蛋实在谨慎得可恶,连熬过药的药渣都藏得严严实实。现在是老鼠咬乌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白雪岚问孙副官到哪里去了。 宋壬说,“孙副官说今天有件要紧事,他要亲自办。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说就这样告诉总长就行了。” 白雪岚听见了,眉眼稍展,淡淡说,“要是他回来了,不管我忙是不忙,叫他立即来见我。” 宋壬应是。 两人说完话,白雪岚又回到病房里,想起自己看守生病的宣怀风,已经把署里的公务丢下许多天,现在宣怀风好转,他这个总长不能不考虑一下公务了。 便叫人去衙门把待办的文件拿来,在病房里的小饭桌临时充当起办公桌,一边守着午睡的宣怀风,一边批复公文。 午后静谧的病房里,隐约可闻钢笔在纸张上滑动的沙沙声。 累积了这些日,下属抱过来的公文厚厚一摞,饶是白雪岚精明敏捷,决断迅速,也花了不少工夫才做好了一半,正思忖着要不要叫人来,把这批好的一半先下发着去办,忽然听见身边有轻微的动静。 他把笔放下,转身往床上望了一眼,又看看手表,原来已经快四点,做着公务,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三个锺头。 白雪岚笑问,“醒了吗?这个午觉,我看你睡得很沉,连翻身都没有一个。” 宣怀风用刚醒的人沙哑的声音,带着鼻息低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要去一去盥洗室。” 白雪岚说,“何必废那个劲?我拿尿壶给你。” 宣怀风红了脸,摇头说,“那是病得走不动的人,才要这样伺候。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坚持着自己下床,也不用白雪岚扶,走到盥洗室去了。 不料过了好一会,竟没有出来。 白雪岚不禁担心,走到盥洗室外,敲着木门问,“怀风,你怎么样?” 里面隔了片刻,才回答说,“我一会就出来。” 白雪岚听那声音很轻,越发担忧,又把木门轻轻敲了一下,说,“你开门罢。” 里头传来抽水马桶的水声,过了一阵,木门打开来。 宣怀风一手扶着门框,恹恹站着,强笑着说,“中午不该贪嘴,吃了半个油炸萝卜丝饼,想来是太油腻了。” 白雪岚问,“是吐了吗?” 宣怀风点头,似乎双膝支撑不住,猛地身子往前一软。 白雪岚心脏一跳,幸亏眼疾手快把他接住了,没让他摔到地上。 白雪岚把他抱回病床,一边就大声叫外头的人喊医生,宣怀风犹在笑说“不要紧,别大惊小怪”,白雪岚哪里肯信,贴着额头一触,似乎早上刚刚退下的热度又上来了。 他把手探到衣服底下一摸,满手湿津津的,才发觉宣怀风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医生匆匆赶来,立即对宣怀风做了一番检查,但检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结果,只笼统的说肺部还在发炎,给宣怀风打了一针。 忙乱一番,医生便走了。 白雪岚就问躺在床上的宣怀风,“你到底怎么样?” 宣怀风说,“没怎么样呀,也就是吃了油炸的东西,肠胃不舒服,把中午吃的都吐了。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到处咋呼起来。” 白雪岚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煎熬。” 宣怀风朝他浅浅笑了,说,“不要杞人忧天,我看我过两天,就能好起来。等我出院了,我们找一天空闲,到春山公园逛逛吧。” 白雪岚说,“那很好。你别费神说话,再睡一睡罢。” 宣怀风顺从他的话,又合起眼睛。 白雪岚是惊弓之鸟,这一次连公文都丢在脑后,不再理会了,只坐在床边,每隔几分锺,就要查看一番,惟愿自己只是虚惊而已。 偏偏天不从人愿。 到六点左右,宣怀风身上热度越发飙高,从三十八度直升到四十度,用药冷敷,均不济事。 白雪岚急得青筋迸跳,抚着他的额头百般呼唤,竟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了。 那个那个,亲爱的宝宝们,弄猫猫明天要休息了,这里是七千字,两天的粮食哦。 我已经把明天的份一起贴了,所以……明天没有文文呜呜呜呜 到六点左右,宣怀风身上热度越发飙高,从三十八度直升到四十度,用药冷敷,均不济事。 白雪岚急得青筋迸跳,抚着他的额头百般呼唤,竟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了。 第十六章 医院楼上也是殊不平静。 展露昭被宣怀风赶出病房,只能领着姜御医回到四楼,这等丢人的事,也没谁愿意主动去说,奈何神色瞒不过明白人。宣怀抿见军长回来,没有出门时那分风采,反而沉着脸,就知道事情不顺利。 这天大的霉头,宣怀抿是不肯轻易触的,倒是瞅着一个空,和姜御医在走廊上问了两句。三言两语下来,也就猜了个**分。 宣怀抿却没有展露昭那样烦心,只冷笑一声,说,“谁想不到呢?他竟这样有骨气,未必不是好事。” 说完,只拿一双眼珠缓缓扫着走廊上扛枪的几个广东军的护兵,似漫不经心,又似在思索什么,半晌,才又问那姜御医,“依你说的,没有你老人家的药,楼下那一位是保不住了?” 姜御医人老成精,这些日早看出宣怀抿对展露昭的心思来。只是宣怀抿虽有宣怀抿的心思,无奈军长也有军长的心思,如何成事? 情仇孽债,何其乱也,看在过来人眼里,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姜御医远道而来,一场富贵着落在广东军身上,自然知道军长是必须奉承的人。 可这军长的贴身副官,也不能轻易得罪。 故以姜御医回答说,“楼下那一位的身体,已经确定是很虚弱的了,若是拖延,大概也就这几天的事,看他的命罢。俗话说得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宣怀抿听了,心里却并无苍凉悲伤之意,反而追问,“那就是保不住了?” 姜御医不好把这话说死,咳了一声,“不好说。保得住,保不住,终归要看军长的意思。若是军长下了严令,老朽再说不得,也要使出看家本领,和阎王爷争上一争的。” 宣怀抿暗骂老东西狡猾,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展露昭在房里喝了一声,“都死哪去了?” 语气十分不好。 宣怀抿也不再和姜御医说下去,赶紧推门进去,笑着问,“要做什么?” 展露昭大马靴也没脱,仰躺在病床上,拿两手枕着后脑勺,显出一脸的不耐,两道浓眉格外黑沉,见宣怀抿从外头进来,问,“干什么去了?” 宣怀抿说,“病房里闷,出去透一透气。你是渴了吗?” 走过去,打开柜上摆得一个温水瓶,倒了半玻璃杯的热水,又掺了半杯凉开水,送到床边。 展露昭总不喜他这温存的腻味,何况如今正不痛快,见他端着水过来,嘴里说道,“去去去!” 把手往外一推。 宣怀抿没留神,玻璃杯一晃,水漾出来,倒撒了宣怀抿一身,床单也湿了一块。 幸而只是温水,不曾烫着。 宣怀抿尚未言语,展露昭倒生了气,从床上翻坐起来,指着他鼻子大骂,“你他妈的就是不肯消停!” 宣怀抿知道他不是为着水撒湿了床单,而是为了受过宣怀风的气,要拿自己出气,便反问,“我怎么不肯消停了?我为你倒一杯水,难道也成了错误?” 因为对展露昭的忌惮,语气上还有些忍耐,算不上很冲撞,但耳朵根下,已经憋红了一片。 展露昭睨了他一下,“除了斟茶递水,你还能做什么?你这怂样,看着就叫人不舒坦。” 宣怀抿摊着手说,“我有什么办法?司令亲自下的命令,原本归我做的事,现在都交了张副官办。你要是有正经大事要我去做,只管说。你想从前你给我下的那些任务,我哪一回没办好?” 自从跟了展露昭,他是有做一点事情的。展露昭脾性虽不大好,却也非青口白牙不认账的人,哼哼了两声,往后一躺,依旧十指交叉,枕在脑后,大模大样地摇着脚。 看似悠闲,实则心里惦记着楼下。 因此那脚摇了一阵,便摇不下去了。 展露昭把脚放下,把声音扬起来,叫了一声,“来人!” 宣怀抿身上湿了,到隔壁去换了一件干衣,刚打开门,就听见展露昭叫人,就问,“又有什么吩咐呢?” 展露昭说,“不是叫你。” 宣怀抿说,“怎么忽然又挑拣起人来?你今天脾气真是发大了。” 展露昭不理会他,仍叫来人,外头一个护兵走了进来,问他有什么吩咐。展露昭吩咐了几句,原来只是有一件极小的事要人去办。 宣怀抿等那护兵走了,打量着展露昭,见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连一根头发都无法自在,便说,“你在医院也许多日了,大概是要气闷的,到外头走一走如何?那些外国医生不是总说新鲜空气对病人有益吗?这里不远就是龙湖公园,你要是愿意,我陪你逛一逛?” 展露昭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逛公园?要逛,你自己逛去,老子不奉陪!” 宣怀抿见他态度恶劣,反而放软了些,微笑着说,“你不去,我去有什么意思?只是我看你这样坐不住,未免替你难受。与其如此,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展露昭说,“再难受,老子也愿意在这等着!” 宣怀抿听他说出一个“等”字来,知道他这颗钢铁铸造的很硬的心,终究是落到楼下那间病房去了。心里不禁晦涩,把脸上笑容敛了,深深看了展露昭一眼,缓缓把眼睛往下垂,便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不作一词。 他是个爱在展露昭面前说话的,忽然安静下来,反而引人注意。 展露昭在床上歪着身子,也觉得无趣,便把腿在床上横过来,隔空把马靴尖在宣怀抿腿上点了点,“你又忽然装什么哑巴?” 宣怀抿开始不说话,被他连踢了几下,最后一下实在有些疼,知道展露昭是要生气了,只好开口,“我哪里是装哑巴?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哇哩哇啦的说话,哪有这么多的话可说?何况,你又说要等人,我安静些,陪着你一块等,哪里又做错了?” 展露昭不知为何,反倒笑了,“你只管装大方。就算装成了财主家客厅里的大花瓶,你实实在在的,也只能当个醋坛子。别他娘的扯淡了,过来给我捶腿。” 军长有令,宣怀抿是不能不遵从的。 何况展露昭笑着和他说话,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让步,宣怀抿心中的晦涩不由消淡了几分,心忖,他到底不把我当外人看的,不然,为什么又在乎我说不说话?自己总不能不领这份情。 宣怀抿便真的从椅子里起来,到床边坐了,一边和他捶腿,一边捡些展露昭喜欢的话题来聊。 十句里头,有**句是宣怀抿说的,展露昭只偶尔搭一句。他终究是心不在焉的。 如此把时间打发了两个锺头,有人来敲病房的房门。 宣怀抿叫了一声“进来”,外头的人推门进来,朝他们敬了一个礼,原来是那个叫崔大明的护兵。 展露昭一见是这人,便来了精神。他原本是斜挨在宣怀抿身上,让宣怀抿给自己揉肩的,现在挺精神地坐起来,肩也不叫宣怀抿揉了,问那护兵,“打听到什么了?” 崔大明报告说,“白公馆给楼下送饭来了,看样子,那个病人的情况不错。” 展露昭听了这回答,不禁一皱眉,接着问,“你怎么知道病人情况不错?” 崔大明说,“我一直注意着楼下动静。白公馆的人送了饭进病房,后来里头的人大概吃完了,又有人进去收拾。我在楼梯边上听 第250节 见那些人提着食盒回去时很高兴的样子,又听见他们议论说,这顿饭巴结得不错,等回去了,似乎厨子和送饭的人都能得总长不少赏钱。是以我想,病人的情况可见是不错的。要是不好了,又哪里能让人在饭食上巴结?可见,至少胃口是不错的。” 展露昭内心里,倒有两种相斗争的感觉,一则,有些放心宣怀风的病了;二则,却是计划落空的恼怒。 默然而掂量后,似乎两种感觉中,又以后者更重。 展露昭一挥手,对崔大明说,“你再去打听着,有动静了赶紧来报告。出去罢。出了门,给我把姜御医请过来。” 崔大明敬个礼下去了。 不多时,姜御医便进到病房里。 此时并无外人,展露昭也不兜圈子,一见他劈头就问,“你说他少了你的药,必然出状况。怎么现在没有状况,人家还热热闹闹地吃饭?” 姜御医顺着胡子,笑吟吟道,“军长,您太焦虑了。我的药,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您再等两三个锺头,要是我的话不灵验,我还有脸面在这里站着?” 他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的自信了,不由得展露昭不相信。 展露昭点了点头,又半问半威胁地道,“要是他的病危急了,你可务必要保证他的性命?” 姜御医说,“这一点,我可不敢保证。” 展露昭不料他竟敢这样回答,当即怒道,“你早先还和我说,能保证他的性命,现在是耍着老子玩吗?” 姜御医把手举起来,在半空中摆了一摆,很是从容,仍笑道,“若说医术,老朽不敢自夸高明,但还不至于贻误性命。何况那位病人身上的一些状况,原也有我的缘故在里面。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早上的事,军长也经历了。明明是可治之病,但病人不愿受治疗,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展露昭对宣怀风的骄傲,是既欣赏而又痛恨的,便把眉头皱了皱,有为难的样子,叹气说,“我明白,他不愿受我们广东军的恩惠,这个态度很坚决。” 姜御医说,“病人的情况,很快就要起变化了,这是敢打包票的。要是起了变化,及时医治,必然不会危及性命,这也是敢打包票的。现今唯一可虑者,是怕病人心气过盛,留下一些话来。万一状况危急了,楼下那些人因着面子或是其它缘故,不过来求军长开恩,这又怎么办?” 展露昭一怔。 他倒是不曾想到这一点,只因在他心里,为了宣怀风能活命,白雪岚一定是不顾一切的。但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海关和广东军的仇恨是一层,宣怀风拒绝姜御医的态度,又是一层。 有着这两层关系,要说白雪岚坚决不向自己举白旗,也并非不可能。 万一宣怀风病重,白雪岚又不来投降,那为难的便是展露昭了,难不成真让宣怀风死在医院里头? 凡事都是如此,本来笃定的,因为太关切了,找着一点由头琢磨,越琢磨越真。展露昭本不是患得患失的人,因为姜御医一番提醒,反而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半晌,才说,“怀风是很倔强,但那姓白的不是很看重他吗?那就没有让他死的道理。我谅他不会不来央求。” 姜御医说,“既是如此,那军长只管安心等着吧。” 说完,就出去了。 接下里的等待,便又比前面的沉闷难受许多,展露昭心上怀着疑虑,不像先前那样从容,宣怀抿待在他身边,少不免又挨了几句重话。宣怀抿的脾气却比往日好了三分,不管展露昭说什么,只管拿微笑响应着。 过了两个多锺头,崔大明跑着过来报告,语气比头一次急促,推门进来就说,“军长!情况有变化!” 展露昭霍然站起,“怎么个变化?” 过了两个多锺头,崔大明跑着过来报告,语气比头一次急促,推门进来就说,“军长!情况有变化!” 展露昭霍然站起,“怎么个变化?” 崔大明说,“像是病人忽然不好了,只看见穿白袍子的在病房进进出出,那些海关的护兵眼神都凶恶起来。我也穿了白褂子,装作是个医生,原想靠近点,看能不能打听到消息,才挨着走廊,就被吆喝着赶开了。那些人在这里看守了几日,都认得给病人看诊的医生的脸了,不是他们认识的面孔,也不管你穿什么袍子,一律往外赶。” 展露昭猛地跳起来,问,“白雪岚什么态度?” 崔大明觉得军长这话问得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军长看上的是那生病的人,怎么这时候又关心起白雪岚的态度来?崔大明心里嘀咕着,嘴上答道,“他一直在病房里不曾出来,我没见着。” 展露昭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打发崔大明再去探听。 只是如此一来,展露昭也坐不住了,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听见走廊里些许动静,就猛地回身盯着门。然而那门,却许久没有人来敲响。 宣怀抿冷眼看着。他的打算,原是要安静地当个旁观者,以免一多嘴,又被扣上醋坛子的帽子。 但看着展露昭如此紧张,便有一股忍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愤怒。宣怀抿想了想,便做出关切的样子,缓缓说,“他病情起了变化,白雪岚着急也就算了。你又何必跟着一起急?你是早知道他情况要变得危险的。一切都在你算计中,现在是你占据上风了,怎么你反而不从容了?” 展露昭停下脚步,把头往宣怀抿那处一扭,低声说,“你知道个屁。” 宣怀抿微笑着说,“我真不知道吗?说来说去,你是怕白雪岚抱着个宁求玉碎,不求瓦全的主意,宁可叫我那二哥病死,也不愿意把他送了来给你罢。你说,我猜的是对呢,还是错呢?” 展露昭这种时候,见不得人笑,尤其是见不得宣怀抿笑,磨牙道,“你他娘的就会挑时候让老子心烦。” 这时,忽然有人来敲门。 展露昭正焦急,也不叫进来,竟一个箭步往前,亲自开了门,然而又立即沉下脸来。原来门外只是个护士,吃药的时间到了,她就把药拿过来叫展露昭吃。 展露昭说,“去!别耽误老子正事!” 连药瓶也不接,把那护士轰走,又对门口的护兵说,“海关的人要是来了,让他们进来。别的鸡毛蒜皮,老子现在不管。” 说完又把门给关了。 他只道宣怀风病发,白雪岚是立即来谈判的,是以只管在病房等着。可这样等着,又实在心焦,时间一分一秒,都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如此在房中踱一圈,坐一下,想了想,又很恨宣怀抿刚才说的“宁求玉碎,不求瓦全”的话,不由转过头,狠狠瞪了宣怀抿一眼。 终于房门又响了,还是崔大明进来,对展露昭报告说,“我问了一个从里头出来的护士。她说海关那位病人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下午忽然就发起高热,吃药打针都不见效,医生也是拿不出好的法子。现在情况越发的不妙,人已经昏沉了,眼睛都睁不开。” 他停了停,又小心地加了一句,“军长,那个给消息的护士,我答应了给她五十块钱的。” 展露昭叫宣怀抿从口袋里掏给他五十块钱,又叫他再去打听。 打发了崔大明,展露昭把脚往地上重重一跺,说,“姓白的明明知道我这里有救命的药,你说他一直不表态,是什么个意思?” 宣怀抿淡淡说,“我又不是姓白的,我哪里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展露昭哼了一声,“你不是最会猜别人的心思?用不着的时候,你猜得起劲。如今用得着了,你又装什么傻?” 宣怀抿今日,也不知为何,脾气和平日有很大的不同,很有由着自己性子的意思,听了展露昭的话,便把脸一甩,反抗地说,“我不猜。” 展露昭正在紧张中,心绪本就不好,见他如此不合作,更是恼火,便把腰上的皮带解了,刷地抽出来要打人,第一鞭还没下去,敲门声又来了。 展露昭心里一跳,心忖大概是白雪岚那头谈判的人终于来了,立即把皮带往床上一扔,口里威严地说,“进来!” 挺着身在房中站着。 不料房门打开,倒是张副官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展露昭期望连番落空,先是惊讶,后是失望,接着一腔失望便成了怒火,竟朝着张副官很严厉地说,“我这病房他娘的就是个戏园子!谁想进就进!” 张副官被斥责得愣了好一会,才赔笑道,“军长的病房,谁敢擅进?我是奉司令的命来执行公务,在外头听见您说进来,我这才敢进来。” 展露昭刚才确实说了进来两字,不好为这个骂他,便冷着脸问,“过来干什么?” 张副官把腋下夹的一个公文包拉开,答说,“昨天谈妥的货物运送安排,司令要我向军长做一番报告。” 他还待说,展露昭拿出坚决的手势制止了,说,“现在没空,你回去吧,明天再报告。” 张副官没法子,只好把拿出来的文件又收拾进公文包,正要出去,病房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 护兵从外头进来,对展露昭说,“军长,海关来了个姓孙的副官,说是海关总长有事请教,想请军长到楼下谈一谈。” 展露昭还未做声,宣怀抿冷喝道,“海关总长有事请教,怎么要我们军长到楼下去谈?你出去和那个孙副官说,叫白雪岚亲自来,不然,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护兵把眼睛朝展露昭一瞥,还想等军长的指示。 宣怀抿往椅扶手上一拍,命令道,“你聋了吗?就照我的话去说!” 那护兵见展露昭没有说话,知道军长是不反对的,才应了一声是,出门把宣怀抿的话对等在外头的孙副官重复了一遍。 病房里,宣怀抿呵斥了护兵一顿,等护兵走了,脸上又浮出友好的笑容,问展露昭说,“军长,我这样处置,你生不生气?” 展露昭此时已经醒悟过来,自己是要和白雪岚谈判的,怎么可以不摆出威势来?其实并非他想不到,而是等了这一段时间,心里格外不安定,以致于听说海关来人,竟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可见那白雪岚何等可恶,爱人性命悬在刀口下,他还有心思做这等心理战。 因此,对于宣怀抿代自己表态,展露昭不但不生气,反而是感激的。 展露昭说,“你做得很好,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要你做我的副官,不就是大事上提个醒?很好,应该让姓白的过来。” 他也不站着了,叫人搬了把椅子来,坐在房里,大模大样地等着。 不一会,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又隐约有护兵吆喝问话。 一个护兵进来报告说,“军长,海关的白总长来了。” 展露昭说,“请他一人进来,不相干的人都拦了。” 护兵领命去了,隔不多时,房门推开,白雪岚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这层楼可算是广东军的地盘,而这间病房,又算是地盘中的重地,以白雪岚和广东军的仇恨,这般孤身过来,和孤身入虎穴差不多。 一进房中,就见里面三个人,都拿眼睛瞪着他。 展露昭大马金刀坐着,宣怀抿和张副官站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伴着,气势很有些吓人。 换了别个,在这种情势下,必定是惊惧而屈辱的,偏偏白雪岚一副很镇定的样子,踱进房里,对着展露昭,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房中的人都不禁一愣。 都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被要挟而来,场面话总要先说几句,没想到他倒很光棍,没做任何顽抗,主动就示弱了。 展露昭坐着受了他一鞠躬,也不叫他坐,翘着二郎腿冷笑,“这位不是很威风的白总长吗?你到我这里,有何贵干?” 白雪岚说,“我来请教展军长一个问题。” 展露昭问,“什么问题?” 白雪岚说,“你想要一个活的宣怀风,还是一个死的宣怀风呢?” 展露昭不料他如此爽快,可谓是单刀直入了,便也不说那许多开场的废话,回答说,“我有药,你有人。你把人送过来,他自然不会死。” 白雪岚问,“你是要我放弃自己的爱人?你觉得我会答应?” 展露昭说,“那要问你了。你想要一个活的宣怀风,还是一个死的宣怀风?” 白雪岚胸膛微微起伏,沉默许久,说,“我把他看做自己的性命一样,你要我答应这个条件,那是要我亲手把自己的心掏出来。” 展露昭说,“那你这心,到底是掏,还是不掏呢?” 白雪岚说,“为了他能活着,性命我都可以不要,掏心虽然痛,也只能忍着了。” 展露昭点点头,笑道,“好!那你现在就把他送过来罢。” 白雪岚说,“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人可 第251节 以送到你这里,但送过来前,至少要让他醒过来,一则,我不知道你那位姜御医是不是真的灵验,总要我亲眼见着效果,我才能放心。二则,即使我和他要分开,也要面对面,有一番明明白白的交代。” 展露昭哈地笑起来,转头对宣怀抿说,“听听,人家在行缓兵之计呢,我们又不是傻子,可不能吃这样的亏。” 宣怀抿原是指望白雪岚够硬气,顶住展露昭的要挟的,谁知道这姓白的十二万分的可恶,该软的时候不软,改硬的时候,倒一点也拿不出勇气来,居然没说上几句,就答应把宣怀风送过来,真是十足的混蛋! 宣怀抿想了想,先问白雪岚,“你说要等他醒了,又说要和他交代。那人到底什么时候送过来?总要定个时间。” 白雪岚说,“他现在人事不知,要是喂了药,明天能醒过来,我就和他告别。吃晚饭之前,我一准把他送到这里。” 展露昭转过头,向着宣怀抿把眉头一皱,“要你多什么嘴?” 宣怀抿说,“军长,夫妻分开,还要一纸休书,既然他愿意明明白白的交割,为什么不让他去做?我二哥的性格刚强,你是很清楚的。你现在把一个半死的人要过来,他模模糊糊的,也不能怎样。但等他活过来了,发现自己被广东军看守着,焉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如让他明白,是他自己的爱人放弃了他,他就算有怨气,也发不到军长你身上。” 展露昭想到宣怀风坚决的态度,倒不能不有所顾虑,只是又不甘心给了白雪岚喘息的时间,便把双手环在胸前,只管用阴森森的目光上下打量白雪岚。 宣怀抿说,“再说,我二哥对这姓白的,很有些痴心。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总要让他亲耳听见姓白的说不合作了,他这爱人的心,才有断绝的可能。军长,我可是为了你着想。” 展露昭冷冷斜他一眼,沉声道,“你说这么多废话,真是为我着想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主意,宣怀风要送过来,你自然恨不得挨一刻是一刻。” 宣怀抿平日受惯他的重话的,但此刻有白雪岚在面前,场面格外难看,被展露昭这么一说,宣怀抿不由脸上热热的,瞥了一脸沉重的白雪岚一眼,向展露昭低眉顺眼地说,“到底如何办,自然是军长做主。军长觉得我说的没道理,不听也罢。不过,要是军长觉得,我说得有一点道理,何妨考虑考虑?人是要送过来的,左不过晚个一天半日罢了,却省了日后好大一番安抚的工夫。” 展露昭是恨不得立即要白雪岚把人送过来的,但又很忌惮宣怀风那骄傲的性格,说起来,让宣怀风看清白雪岚懦弱的真面目,死了心,倒是一个很诱惑的提议。 展露昭思考片刻,把头往另一边一转,看着张副官问,“你说呢?” 张副官没想到军长会咨询起自己的意见来,闻言一怔,想了想才含糊道,“军长说是缓兵之计,我也很怀疑,海关的人都是很狡诈的。我想,是不是先弄清楚里面的蹊跷……” 展露昭点头说,“这才是副官该说的话,来人,请姜御医过来。” 等姜御医来了,展露昭当着白雪岚的面,问姜御医说,“楼下那位病人,没喝你的药,病情变得严重了。这位白总长,过来请你开方子煎药,承诺等病人醒过来,就和病人告别。明天吃晚饭之前,把病人送到我这里。你看,有没有不妥?” 姜御医已经明白展露昭所询何意,对控制用药方面,他信心很大,便笑道,“应该是没有不妥的。如果军长答应,我等一下就熬一碗药送过去,早则今晚深夜,晚则明日早上,病人就会醒。明天中午,再送一碗药过去,可以保证病人情况在晚饭前不起变化。不过,病人晚饭时,是需要服药的。要是晚饭时不把人送过来,延误了救治,到时候就算老朽也无能为力了。” 有姜御医的保证,展露昭心里大为笃定,转过头问白雪岚,“你听清楚了?明天晚饭前,人不送过来,那就是你害了他的命了。任你手段通天,遇到姜御医,也玩不出新花样。” 白雪岚沉声说,“我明白。” 姜御医瞧着展露昭的脸色问,“那我这就煎一剂,送到那病房去?” 展露昭正要点头,宣怀抿冷笑道,“等等!军长你也太好说话了,这我可要斗胆,表示不赞成。” 展露昭知道他要为难白雪岚,心里挺高兴,笑着问,“你怎么个不赞成法?难道你要把这位白总长留下当人质?” 宣怀抿也笑了,盯着白雪岚说,“这位白总长,是总理的亲戚,还是海关总长,在这首都里,大概是没人敢扣他当人质的。不过,白总长你是明白人,总该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我们军长是个善良人,平白无故的答应给你们多一天相处的时光,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现一点诚意?” 白雪岚眼睛都不眨一下,表情仿佛是木刻的,低声问,“请问宣副官,你所说的,是怎样的诚意?” 宣怀抿弯下腰,把靴梆子里一把匕首抽出来,丢到白雪岚脚下,咬牙说,“你不是会割手指吗?你要一碗药,就用一根手指来换吧!” 为了情节连贯,今天贴了五千字呜呜呜,存货越来越少,如果以后没存货我很怕被群殴啊……小心翼翼地趴墙角…… 宣怀抿弯下腰,把靴梆子里一把匕首抽出来,丢到白雪岚脚下,咬牙说,“你不是会割手指吗?你要一碗药,就用一根手指来换吧!” 白雪岚的目光,在宣怀抿缺了一截的小指上淡淡一扫。 宣怀抿笑意森然,“白总长,你真的把宣怀风看得比命还重,又何必犹豫?我们也不多要,只要你右手的食指。那一位在病床上,是禁不住拖延的了,痛快点把事情办了,也免得耽误姜御医给病人煎药。” 右手食指,是扣扳机的,白雪岚没了这根指头,以后右手是再也拿不得枪了。 展露昭觉得宣怀抿这主意出得很妙,用一只手揉揉鼻子,有趣地看着白雪岚弯腰,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姜御医也陪着站在一旁看着。 第十七章 这紧张的时刻,张副官轻轻咳了一声,弯腰在展露昭耳边说,“军长,能不能借个步,说两句话?” 展露昭正津津有味等着看白雪岚如何割手指,很不喜欢被人打断兴致,只他是司令的副官,总不能不给一点脸面,展露昭便站起来,和他走到隔帘后面,拉着脸问,“什么事?定要这个时候说?” 张副官踌躇道,“军长,这姓白的身份,您是很清楚的。他从这病房出去,要是身上带了残疾,恐怕白总理不会善罢罢休。司令下过命令,现在有大事要办,不宜太得罪政府。” 展露昭往地下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说,“他自己要割自己的手指,难道我还能拦着?又不是我们广东军动的手,怪不到我们头上。” 张副官大概是明白劝不动的了,紧紧皱着眉,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军长有了决断,我也不多嘴了。只是,求军长帮个忙,日后要是闹出大事来,司令知道我在场,是要骂娘的。到时候军长为我分辩一句,给我做个证明。今日的事,我是尽了我这副官的本分,向您进过言的。” 展露昭笑骂道,“娘的,就你这怕事的兔子胆,我叔怎么就挑了你当副官?” 张副官苦笑着,把头摇了摇,感叹说,“军长对那个宣怀风的用心太高深了,反正我是看不明白。” 展露昭忽然听他提起宣怀风来,倒不由得不加以注意,问道,“怎么个看不明白?” 张副官说,“军长本来今天就可以逼着他把宣怀风送过来,后来改了主意,所以我估摸着,军长不但要人,也想要心。不然,把人要了过来,总是横眉怒目的对着,做什么都不合作,连那最甜蜜的事也要强迫着来做。初时也许还觉着点新鲜,但日子长了,又剩什么趣味?若是找着一个真喜欢的对象,总要长长久久,甜甜蜜蜜的才好。我原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后来又想,大概还是猜错了。” 这番话,直说到展露昭心坎上。 尤其是长长久久,甜甜蜜蜜八个字,展露昭正暗暗点头,忽然又听张副官说“错了”,不解地问,“怎么又错了?” 张副官说,“军长,假设你有一个甜蜜的爱人,现在你这爱人,为了你的性命,把手指割了一根。你对他的看法,是变好呢,还是变坏呢?” 展露昭说,“他为了我把指头都割了,我对他的看法怎么可能变坏,只有感激的。” 张副官说,“那不就是了。白雪岚那东西死不足惜,就凭他对我们广东军做的那些事,别说一根指头,军长就算把他点了天灯,我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但要白雪岚因为宣怀风的名义,而献出一根手指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岂不就成了小说里那为了爱人而牺牲的勇敢的人物了?军长你想要宣怀风和他断个彻底,却又让宣怀风欠他这么天大的人情,所以我说,我弄不明白。如果宣怀风喝了姜御医的药醒过来,看见白雪岚血淋淋的伤口,他还会有任何向军长表示服气的可能吗?” 展露昭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了。” 张副官两手一摊,“我说的就这意思。宣怀风病得快死了,军长找人救了他的命,他应该感激军长的。到头来,他倒去感激白雪岚,把军长恨入骨髓,我为着这个,不得不劝军长三思。” 展露昭已经想透彻了,便说,“我不能让他给宣怀风做这天大的人情。算了,今天先放他囫囵回去,以后找着机会,再把他切零碎。” 张副官笑了笑,低声说,“军长,何必日后找机会?军长忌惮的,不过宣怀风心里怎么想罢了。现在宣怀风能见着他,我们且不动他,还要做出仁义大度的行为来。等明天晚上,宣怀风到了军长手里,他们两人见不着面,军长再怎么料理姓白的,宣怀风也不知道。那时候,军长何不用宣怀风,来要挟要挟姓白的?我看白雪岚的态度,似乎为了宣怀风,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展露昭脸上,便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狰狞来,拍拍张副官的肩,夸道,“张副官,你这个主意,出得不差。” 两人说了一番私话,从帘子后面转出来。 展露昭对姜御医吩咐,“你去准备药吧,一会我亲自送过去。” 然后,朝着白雪岚把手一挥,“你可以走了。” 宣怀抿不知他们在帘后嘀咕了什么,见展露昭一出来,态度顿时产生了变化,脸都涨红了,大声提醒说,“军长,他那根手指,还没有割呢!” 展露昭冷冷道,“我自然有我的主意。” 白雪岚见着这机会,哪里有不急流勇退的,把匕首往桌上一放,不做声就出了病房。外面远远的走廊那头,孙副官领着一队护兵正等得满脑门汗,看见白雪岚总算全须全尾地出来,悬起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赶紧迎上来,低声说,“总长再不出来,我就要带人冲进去了。真怕广东军的人疯起来,真把总长埋在里面了。那可怎么得了?” 白雪岚笑道,“比疯狂吗?他们和我差得远呢。” 孙副官问,“事情说妥了吗?” 白雪岚说,“今天晚上,怀风总算能得着一碗药。我们回去商量罢。”领着孙副官和护兵们,在广东军虎视眈眈下,往楼梯那边回到二楼去了。 过了大半个锺头,果然送了煎好的药到二楼来,只送药的人不是护兵,却是展露昭本人。 因为白雪岚已经服输,展露昭的姿态,自然比早上来时更有底气,指明要亲自为宣怀风喂药。宋壬等护兵是早得到白雪岚严令的,知道这人手上那碗药,系着宣副官的性命,只好忍气吞声,让开道路,让展露昭进了病房。 展露昭到了床前,当着白雪岚的面,坐在床边,把宣怀风上半身扶起来,一勺一勺地喂药。宣怀风是不省人事的,药汁喂到嘴里,总有一点从唇角渗出来,留在下巴上。 展露昭用指尖拭着那漂亮的嘴角,拿眼睛去斜白雪岚,笑着说,“这样喂不成事,把药都浪费了。病人喝不下药,怎么醒得过来?我看过一个洋电影,有很新颖又不浪费的喂药的法子,我试一试,怎么样?” 白雪岚眼角猛地一抽,脚步仿佛要往前踏出去,最后却反而退了一步,沙着嗓子说,“不错,这药不能浪费。” 说着,便咬着牙,把身子一转,脸直对着墙壁。 不多时,脑后便传来啧啧湿意之声,又隐约有展露昭满意欢喜的叹息。白雪岚听着那些不堪声息,五脏像被人用匕首划着,但不管内里如何痛苦,身体却始终如石像般屹立着,沉默地面着壁。 过了大概一刻锺,这碗药才算喂完了。白雪岚转过身来,展露昭正把宣怀风放回枕上,恰巧枕头下面露出一角东西来。展露昭拽着那角儿一抽,原来是一张照片,藏在枕头下。相 第252节 片上宣怀风和白雪岚手拉手站着,笑得十分快乐。 展露昭说,“明天中午,我再送药来。明晚这人就是我的了,你趁着这点子光阴,和他好好告别吧。” 说完,也不问白雪岚一声,把那张照片往怀里一揣,便走出病房去了。 白雪岚在病房中泥偶木雕般站着,片刻,才挪步到床边,低头审视宣怀风消瘦的脸,见他一缕头发翘着,便拿小指头轻轻帮他顺了顺。忽然又发现一缕血色,把宣怀风的发丝给污染了。 白雪岚奇怪是哪里来的鲜血,收回手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指甲把掌心掐破了,血染在指甲上,是以污了爱人的发丝。 此时,孙副官推门进来,低声说,“总长,该出发了。” 白雪岚问,“那边都布置好了?” 孙副官说,“布置好了。” 白雪岚点点头,转身走出去,经过孙副官身边,问他,“手上拿的什么?” 孙副官说,“过来时,在楼梯上看见的,我觉得总不能就这样扔着,就捡了回来……”把手往前递了一递。 白雪岚已经看见,那是撕下的半张照片,自己的身影在那照片上,至于另一半照片,那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想必正在一个不值得拥有它的人手里,受着无尽的屈辱。 白雪岚正有大事要办,不愿把心神分散,瞅那撕下来的半张照片一眼,冷冷道,“照片可以洗百张千张,不值什么。走罢。” 说完,便和孙副官一道出了医院,坐上准备好的轿车,在夜幕的掩饰下,悄悄离去了。 白雪岚正有大事要办,不愿把心神分散,瞅那撕下来的半张照片一眼,冷冷道,“照片可以洗百张千张,不值什么。走罢。” 说完,便和孙副官一道出了医院,坐上准备好的轿车,在夜幕的掩饰下,悄悄离去了。 第十八章 姜御医在医院里,熬好了给宣怀风的那碗救命药,看着天色不早,也向展露昭告辞,回广东军的行馆去了。 他在广东军里,因为掺白面的秘方的原因,受着展司令很大的重视,在医院和行馆来回,全是坐汽车带护兵的,那威风就和个师长级长官也差不了多少。 姜御医回到行馆,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长衫,又把三个马弁叫来,要他们也换上便装,然后一行四人,从行馆的小后门悄悄出去,坐上黄包车,往城东去了。 原来这姜御医,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毕竟是凡人躯体,自然也少不了凡人的**。自从到了首都,住进广东军酒色财气皆备的行馆,不免静极思动起来,在他侄儿姜师长的帮助下,在城东的北地胡同里,暗地里觅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尝鲜。 这本来是一次的买卖,没想到那叫翠喜的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受着鸨母许多年的调教,很会讨人喜欢。姜御医看着她年轻水灵,已是很喜欢,加上自己是半把年纪的人,更多一分疼爱,越发把持不住。 一来二去,渐渐生出些割舍不得的势头来。 不过他也得过提醒,知道这段日子城里不平静,海关对广东军的敌视,他在医院是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姜御医每次出去,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 姜师长很明白,自己能坐上师长宝座,有一半要归功于叔叔掺白面的秘方,这份大恩,当然不能不报。 是以姜师长在这件事上,很是殷勤。姜御医出门时身边带的几个马弁,就是姜师长特别安排的。有着姜师长的精心安排,姜御医出门会佳人,很受到了一番掩护,风声竟一直不曾走漏。 这次,依旧是到了城东杨柳胡同。 这杨柳胡同,是首都里的男人们寻觅欢乐的一个所在。到了胡同口,就见到红红绿绿的灯笼高高挂着,一色蔓延过去,十分热闹。许多小院门前,都有一个铺着红绸的玻璃匾子,上面用黄线绣着柔艳的名字,诸如柳色、粉蝶、金喜宝、银妃,那就是各院子里数得出名字的姑娘了。 姜御医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胡同极深处一个小院。那院子本就不大,又在最里头,实在的不起眼。而且院子前的灯笼是不亮的,玻璃匾上面也蒙了一块红布,把里面那姑娘的名字遮掩起来。这是因为住在这院子里的鸨母能力有限,只养着一位姑娘。而她养的那位翠喜姑娘,这一个月已经收了某位客人送来的银钱,不能再接外路客人了。 姜御医到了院门前,从黄包车上下来,里头的人应该是一直等着,不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一张瓜子脸,颇有些撩人的风情,这就是翠喜的鸨母陈大娘。一见着他,就露着笑脸道,“姜大爷来了。” 一边说,一边打开门,侧着身子往里让,把姜御医请到翠喜睡房连接着的一个小客厅坐,扬声叫着,“翠喜,姜大爷来了,你怎么不来接?” 翠喜在里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一边手里拿着红绳,绑着油光华亮的大辫子,一边出了来。 陈大娘又掀门帘出去,招待护送姜御医过来的三个马弁。这几位跟着姜御医来过几次,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知道姜御医既然来了,不到深夜,是不会回去的,便也坐下等着茶喝。 不料陈大娘倒是抱了两坛子酒来,后来,又拿了三个大陶土碗来。 他们看见,都是笑了,说,“每次来,大娘都送的茶水,怎么今天送了酒来?难道你姑娘今晚又有喜事,要和新姑爷洞房?” 鸨母是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知道当兵的粗俗,便也不忌讳,笑骂道,“喜你妈的头!我们家翠喜前阵子才让你们姜大爷花两百块钱,买了干净身子,难道还能再找一个姑爷去?我外甥今天白日里来看我,这两坛子酒,是他孝敬我的。我喝不惯这样烈的烧刀子,翠喜是更不会喝的。姜大爷是贵人,我看他未必肯喝这样的便宜货。白放着又可惜。我想到想去,几位每次都陪着姜大爷过来,虽说没照顾我们生意,我们也要承一份人情。这两坛酒,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请你们喝,成不成?” 马弁们都是爱这一口的,便有些意动。 里面一位姓军的马弁,比较老成些,迟疑道,“我们是奉命来做事的,还是不喝酒了罢。” 陈大娘说,“我这一个小院,统共两个女人,杀鸡的力气都没有,有什么是要你们奉命不奉命的?你们又不是头一次来,难道这里还能跑出拿枪的土匪不成?说到底,是嫌这酒是便宜货罢。倒也没什么,我还是给你们倒茶就是。” 说着,抱着酒坛子就要走。 另两个马弁不好意思起来,拦了她说,“大娘,急什么。” 一人又回头说,“老军,这里是常来的,人家也是好心,做什么这么不通情理。再说了,那一位在隔壁,当然是美人美酒的享受,我们喝几口小酒,就算师长知道,也不能说什么。” 如此三言两语,军马弁也不好说什么了,何况他也爱酒,便不再提茶水,把酒倒在碗里。 陈大娘说,“还是当兵的爽气。” 出去一会,又端了两个大碟子来,一碟是卤猪头肉,一碟是酱牛肉。 几个马弁一看,更是高兴了,便道了谢,一边喝辣喉的烧刀子,一边吃点油淋淋的大块肉来。 小客厅这一头,翠喜把姜御医的手拉了,悄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都让我等急了。我还想着,你要是不来,我就打电话到行馆里找你呢。” 姜御医说,“打电话可使不得。告诉你,我是偷偷过来的。现在城里很乱,展司令说了不要出门。但我答应了你,怎么可以失约?” 翠喜嘴一撇说,“我可讨厌死那个展司令了,你又不是他的犯人,凭什么不能出门?你要是不能出门,丢下了我,我可要受妈的气了。她骂我跟着你,没给她捞上多少好处,说我有眼无珠呢。” 姜御医说,“她骂你,是嫌我没钱,你愁什么?我现在正帮军长办一件大事,等这件事办成了,会有一大笔赏钱。到时候你妈要多少钱,只管给她。你赎了身,以后就跟着我。” 翠喜只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姜御医看她的神色,和往日似乎有所不同,问她,“我说要给你赎身,你怎么看着不愿意的样子?” 翠喜用尖尖的白牙,咬着一截子辫尾,咬了半晌,才说,“你不是说你在乡下有女儿吗?恐怕她的岁数都比我要大吧。” 姜御医便有些不喜欢,捏了捏山羊胡子,冷笑道,“你哪里是嫌我女儿岁数大?你是嫌我的岁数大。但你又哪里知道,年纪大的男人才知道疼人。远的不说,只说我侄儿,刚把一个唱小曲的十四岁的女娃娃,收了来当十姨太,伺候得他不顺心时,还抽皮带打呢。我呢,虽然没有年轻小伙子漂亮,但我可从没动过你一个指头。” 翠喜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先听着马弁们喝酒大声说话,渐渐声息下去了,又见门外陈大娘身影一闪就过去了。她顾着隔壁,就一时没顾着跟前,姜御医见她不理会自己,脸色更难看了,沉声说,“果然说得好,小女孩子,最是不能娇惯的。” 翠喜毕竟年纪小,看他黑着脸,心微微一跳,站起来把脚一跺,“我不和你说了!” 转身就掀帘子,躲进了睡房里。 姜御医自从到了首都,一颗心系在她身上,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偷偷摸摸地过来看她,现在见钱已经花了不少,她却陡然变了态度,哪肯轻易放过了她。 翠喜的睡房,他是熟悉的,便刷地掀帘子,嘴里叫着,“站住,你给我站住……” 一只脚迈进去,忽然脑后一阵冷风,有人反擒了他的双手,用力一搅。 姜御医疼得待要大叫,嘴巴刚张开,就被人狠狠塞了一块烂毛巾到嘴里,差点呛得翻白眼晕死过去,更别提发出一点声息。 晕头转向中,嘴已被人堵了,手已被人绑了。姜御医尚未知道发生何事,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膝盖一阵发疼,再抬头,看见不久前刚刚见过一面的海关总长,就坐在身前的红木太师椅上。 第十九章 姜御医心里大惊,知道这是事情找到头上了,但又疑惑不解,自己到翠喜这里来,是极机密的事,行踪掩饰得很下功夫,至于翠喜的存在,在行馆里从不对外人提起。如何这海关的人能够知道?一想到翠喜,心里更是悔之又恨,广东军早就交代了不要擅自出门,他是为着她,才甘冒大险,如今却落到这田地。可见十五岁的婊子,也还是无情无义的婊子! 翠喜就站在白雪岚身边,她不料到白雪岚手下的人做事那样利落,姜御医进了门来,一个字没吭,就被严严实实地缚了。见姜御医一眼怨恨地盯着自己,想起他这阵子对自己倒也不错,便有些心虚,对白雪岚轻声说,“这位爷,你不是说只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堵了他的嘴呢?” 姜御医听她这样一讲,猛地想,正是正是! 海关的人来了,不过是要那个救命的方子,他虽投靠了广东军,但手上是握着筹码的,如此看,今晚是有惊无险。如今乱哄哄的世道,他这一身医术,就是一道救命符。实在不济,把方子给了海关罢了,当然,也不能白给,这海关总长对他的副官如此看重,一条性命,也许还可以谈谈条件。 姜御医越想越真,渐渐镇定下来,只是嘴里塞了毛巾不能言语,就用眼神示意,请白雪岚把毛巾取了,彼此好好谈谈。 白雪岚自然看见他的眼色的,却不理会,对着翠喜微微一笑,说,“问话也不一定要用嘴答,法子多得很。堵住他的嘴,也是为了你,这条胡同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外头人来人往,他要是忽然喊叫起来,我不在乎,只是连累了你。你放心吧,这里的事,我来料理。你和你妈妈帮我办完了事,明天一早就坐火车离开,和他再没有瓜葛了,知道吗?” 他态度不能说不温柔,语气也是顶温和从容的,但翠喜被他目光缓缓扫过,皮肤上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底明白这好看的男人是个厉害人物。 她不敢再说什么,畏惧地点了点头。 白雪岚又把手平平淡淡地一指,“那个箱子是给你们的。我说了,我从不亏待人。” 翠喜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到床边,果然见床脚的地方放着一个小手提箱。她战战兢兢地打开,只看见满箱花花绿绿的钞票,上面沉甸甸地压着几筒银洋,又有一个信封在上面。 她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两张小小的硬纸片,上面印着许多字,又印着图。 白雪岚看她拿着那两张纸片的神色,知道她不识字,告诉她说,“你不认得这东西?那是两张火车票。” 翠喜早被那箱钱和银洋镇住了,摩挲着那两张火车票,心忖 第253节 自己是要逃出生天了。她才刚满十五岁,怎会想当那种被人一辈子看不起的妓女? 想到自己不久前才为着男人的两百块钱,失去了宝贵的处子,原本以后也要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现在一个晚上,却把一世的钱都挣回来了。 白雪岚说,“找个小省城,买间大屋子,买几个丫头,再买几个铺面,以后把一个有钱小姐体体面面地当起来,也不用再做皮肉生意,你听着,我这主意怎么样?” 翠喜转过身来,跪下地上,给白雪岚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眼里有泪珠打滚。 白雪岚说,“我心爱的那个人,心底是最善良的。他曾经为解救一个十来岁差点被卖到窑子的小姑娘,花过不少心力,最后那小姑娘虽然不争气,不过毕竟算解救成功了。今晚我也解救一个,他知道了,八成也会高兴。” 翠喜站起来,用袖子蹭了蹭脸,感激道,“那位心底善良的小姐,一定又漂亮又贤惠,配得上您。” 白雪岚默了一下,说,“我这里还有正事要办。你拿着箱子去给你妈妈,在外头客厅帮我看着那几个马弁,我不叫你们,你们不要进来。” 翠喜说,“那几个马弁喝了放了迷药的酒,早睡死了,哪里用我和妈妈看着?” 说完,听听话话地拿着手提箱出去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姜御医也没有闲着,他虽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却是可以看和可以听的,听是听翠喜和白雪岚的对话,眼睛却是盯在那个把他捆起来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其实就是换了便服的孙副官。 他这机灵人,最知道白雪岚的心意,所以也不等白雪岚吩咐,已经勤奋地工作起来,把姜御医手脚都用皮带绑在一张椅子上,又不知从哪里搬了一个箱子出来。 箱子不大,金属盒上写着两行外国文。 孙副官把金属盒的搭扣打开,盖子往外一番,露出里面的东西。姜御医下死眼地看,只是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只瞧见一个古怪玩意,上面有几个玻璃似的小灯。 孙副官从盒子里拉出一个电线插头,如今妓女要招待客人,总不能寒酸,屋子里总要准备电灯的,所以这问题很好办,孙副官把一个台灯的插头给拔了,将手里的插头连上去,又在那东西上面按了几下,只见上面一个绿灯就亮起来了。 然后,孙副官又在盒子里拉出两个连着电线的电极来,把姜御医的鞋袜脱了,在他脚心各贴一个。 姜御医看这阵势,恐怕是要受苦的,猛然害怕起来,心里的笃定丢了四五分,忙呜呜地叫起来,意思是有话要说。 白雪岚说,“我们是文明人,我的意思,不妨用文明的法子来沟通,你觉得怎么样?” 姜御医落在人家的砧板上,唯恐对方不文明,一听白雪岚说要用文明的法子,拼命点头。心忖自己这态度,是表达得很配合了,只要可以好好谈,那就什么都有指望。 白雪岚说,“既然你点头,那就是认同我的看法了。那好,这个盒子,”他指了指孙副官正在认真摆弄的东西,“是先进的发明,在外国,对那些害人的人,人们就用这个来谈话的。电刑不会见血,也不会留伤疤,只是耗费一点电,我觉得用在你身上,已经是最文明的表现了。” 姜御医听得魂飞魄散,待要说话,孙副官已经拨了开关。 姜御医撕心裂肺地惨嚎起来,声音却都堵在毛巾里,变成呜呜声,只看见他身体四肢乱颤。 孙副官给他通了五秒的电,停了下来,姜御医乱颤的手脚停下摆动,刚松了一口气,猛地又绷紧身体,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原来孙副官又把开关拨上去了。 又是大概五六秒,才停下来。 然而,很快又拨上去了。 如此断断续续,通电几秒,暂停几秒,连着来了**次,姜御医已是大汗淋漓,一看孙副官的手动一动,就两眼惊恐,喉结直跳,要是可以发出声音,他早叫得惊天动地了。心里又是恨,又是骂娘地冤屈,这要是审问,也审问得太不地道了,他就算满心地想招供,堵着嘴,又哪里能说? 终于,孙副官这次停得稍久了点,姜御医缓过劲来,拼命地摇头,对着白雪岚发出呜呜的声音,满眼祈色。 睡房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包香烟,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白雪岚拿过来,取了一根放在嘴里,点燃了,抽了一口,慢慢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你让我喜欢的人受了很大一番苦楚,所以我心里很厌恶你,不想和你说话,更不会和你谈条件。我这个人,不动手的时候脾气很和善,动起手呢,是不留情的。” 白雪岚说完这句,孙副官仿佛就等着似的,把开关又拨上去了。 姜御医浑身抽搐,眼珠似要迸出来,紫色的皮肤上都是汗。 又是几轮酷刑,姜御医人都浑噩了,白雪岚给孙副官使个眼色,孙副官才拿了纸笔墨上来放在桌上,解开姜御医绑在椅子上的一只手,只是绑紧在后脑勺的堵嘴的东西还是没有取下。 白雪岚吐着烟圈,闲闲地说,“我不和你废话,你知道我要你写什么。” 姜御医受了十来回电刑,被折腾地死去活来,看白雪岚这疯狂手段,这样堵着嘴不消停地用刑,稍一错过,别说谈条件,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哪里还敢抱着谈条件的奢望?连一点的迟疑也不敢,拿着笔就写口供。 孙副官知道他是老式人,准备的是毛笔砚台,但姜御医受的电刑下来,五指都是抖的,他一心要写,无奈手抖得连笔都拿不稳,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完整字,反而把一张白纸给污了。 白雪岚看在眼里,吩咐说,“拿手蘸着墨写。” 孙副官换了一张白纸过来,姜御医就用指头蘸了墨,不多久,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果然是一个中药方子。 他写完了,不敢动弹,一脸可怜地看着白雪岚,指望他开恩。 白雪岚瞧也不瞧那桌上写好的药方,淡淡说,“你是不是很奇怪,以为自己来翠喜这里,事情做得很机密,为什么却被我堵住了?你猜的不错,在广东军里,当然有我的内线。所以我是很明白你们这些人的行事的。你写的这个方子,不实在,我不信。” 姜御医心里一寒,没命地挣扎起来。不过那有何用?孙副官对付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那是绰绰有余。 孙副官仍旧把他那只松开的手绑回原处,又摆弄起电刑器来。 白雪岚在一旁冷眼看着,对孙副官笑说,“他以为我这个人是好骗的,把电流调高一点,让他知道知道我的脾气。” 孙副官点头,将小旋钮扭了一格,拨了开关。 姜御医只觉得全身像在沸腾一般,从内脏到四肢,五官百骸,有无数只蚂蚁在狠咬狠噬,顿时涕泪俱出。 如此折磨了几回,姜御医已是散了架子,再没有一丝顽抗的想头,只恨不得早一刻逃避这阎王殿才好。孙副官重新铺了一张白纸在桌上,把他一只手松开,也不用白雪岚询问什么,姜御医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指头在砚台里一沾,抖着手脚就拼命地写。 待写完了,白雪岚便拿着头一张写的来对,果然发现第二次写的方子里,多了一味九龙爪。 白雪岚问,“这次方子是真的了?” 姜御医只怕他再用刑,没命地点头。 白雪岚一根烟已经抽尽,曲指把香烟蒂子一弹,准确地弹进了房间角落的屑纸箩里,盯着姜御医的眼睛看了片刻,沉吟道,“一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我看得出来。只是这方子关系着我的身家性命,我不得不再三地谨慎。你就委屈一下吧。” 姜御医简直要晕死过去,他已经给了口供,怎么还不放过?这人当真是个不讲理的疯子!自己怎么就不长眼招惹上他了? 孙副官却不管他心里是恨是惧,照旧绑了他,继续用电刑。 姜御医这条绑在砧板上的活鱼,遇上了真正的屠夫,只能一刀一刀挨着砍,一阵激痛,晕死过去,很快又被弄醒了,再受一轮。 待白雪岚觉得差不多了,孙副官把姜御医放下来,依然是铺一张白纸在桌上。姜御医眼泪鼻涕早模糊了一脸,一边喘着气,一边伏在桌上,黑乎乎的指头拼命划拉,写得极快,仿佛怕没有写完,就被绑回去继续用刑。 等他写完了,白雪岚再看那张纸,仍是那个方子,这次是一点改动都没有。 白纸下面,写着凌乱的一行大字。 真方!真方!一个字没说谎!总长饶命! 姜御医嘴不能言,这求饶的话,竟是迫切地写出来了。 白雪岚看了,不禁莞尔,“你真心求饶,那必须给我看看诚意。” 一挥手,孙副官又开始干活。 姜御医魂飞魄散,又去痛苦的地狱走了一个来回,待停下来,脑袋里嗡嗡直想,只是发懵,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要救那个副官的方子,自己是毫无保留地给了,怎么还要用刑? 白雪岚却不管他何等痛苦,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烟,帮自己点着了,姿势很优雅地抽着,指示孙副官说,“电流加大一点,不弄死他就行。” 孙副官这次一连调了两格。 电流一通,姜御医耳中雷鸣一般,仿佛全身刹那被烧着了,捆在椅子上的身体颤得快碎掉一般,然后猛地一顿,晕死过去。 孙副官正在弄醒姜御医,门外一个人轻轻叫了一声,“总长。”是宋壬的声音。 他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到了白雪岚身边,低声报告说,“姓周那小子,已经被我们买通的人灌醉成死猪一样了。我把他放在了他的汽车上。” 白雪岚问,“他今晚出来,还是自己开车吗?” 宋壬点头说,“就是他自己开的车。和他喝酒的人说,他最喜欢喝了酒在路上开车,很漂亮威风的意思。不过这也有好处,不然,他要是带了司机,我还不好下手。” 白雪岚冷笑道,“这就是他自己找死了。上次他开车撞死了一个女学生,我整治了他,让他父亲拿钱把他赎回去。看他如今,竟是没吸取教训。这个样子,迟早再撞死几个人,还不如我们海关为民除害。” 宋壬说,“总长说的是。” 然后,往孙副官和姜御医那边眼睛一瞥,关心地问,“宣副官的救命方子,招了吗?” 白雪岚说,“招了。” 宋壬谨慎道,“招的真话吗?广东军的人都不是东西,总长小心他为着逃刑使诈,给出个假货。” 白雪岚说,“头一道他怀着侥幸,方子里少了一味药。煎熬他几回,他就不敢了。后来给的那个方子,应该是真货。” 宋壬问,“那怎么还用刑呢?” 白雪岚沉声道,“这是怀风的性命,我怎么敢大意。就算是真的,也要多验几次,他要是反复受刑,说的都一致,那我才能信。” 其实,除了要反复验证姜御医的口供,白雪岚另有一层意思,就是不让姜御医好过。 动了他白雪岚的人,岂能不吃饱苦头? 就算姜御医一进门,就跪下磕头认罪,把救命方子双手奉上,以白雪岚强烈的报复心,也断然不会放过他。 另一边,孙副官又开始对付姜御医。 姜御医到了此刻,简直有求死的心,为了解脱,恨不得把心窝子的秘密都掏出来讨好白雪岚。一等得了可以写字的机会,立即沾墨在白纸上快速地写,竟把他给广东军的掺白面的方子等等,凡是可以坦白的,都病急乱投医般地坦白了,倒把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 白雪岚本不在乎这白面方子,既然他主动交代,也不妨顺便收下。 孙副官过来,在白雪岚耳边说,“总长,榨到这个份上,他不再往宣副官身上想,只以为我们是要问别的。可见,刚才给的宣副官的方子,是真实无误的了。” 白雪岚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姜御医给宣怀风的方子有问题,姜御医必定会心虚,以为继续受到刑讯,是因为自己作假被识破了。现在他迷惘不知所措,把别的秘密都招了出来,那就说明开始给的方子没问题。 白雪岚说,“那就按照商量好的办,把外头那几个弄醒吧。” 第二十章 外间客厅里,军马弁迷迷糊糊睁眼,把沉甸甸的头从桌子上支起来,说,“唉呦,怎么就醉死过去了?你们两个,都快醒醒。” 满屋子的酒气蒸熏,桌上两碟大荤也吃得只剩两三薄片贴在碟边上,酒坛子东倒西歪,地上湿了一片。 那两人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已经跌到了地上,被军马弁一叫一拍,也浑浑噩噩地起来,笑道,“一喝就忘了量。都是大娘不是,把酒 第254节 拿了来。让师长知道我们执勤时喝醉了,要挨一顿好骂。” 陈大娘刚好在外头听见了,隔着窗子说,“好大爷们,别背后说人闲话呢,我可真真冤枉。” 一边说,她一边揭帘子走进来,拍着手道,“我好酒好菜的招待,倒是犯了错?早说了这酒是烈货,你们又说你们能喝的,才拿了过来。现在好,两坛子都喝得见底了,反过来说我的不是。不行,我要找姜大爷说理去。” 她年轻时也是红过一阵子的妓女,现在虽然老了,风韵犹存三分,马弁们见她又笑又嗔,哪里有半点怨气,何况又实在吃了人家的酒食,笑央道,“大娘,我们嘴坏,你就打嘴巴子罢。如今你家翠喜姑娘得着宠爱呢,我们好歹晚上陪着姜大爷过来瞧她,有功劳的呀,何必在姜大爷面前告发我们?” 军马弁问,“天也不早了,那位是不是该回去了?大娘帮我们问问。” 陈大娘说,“我去问问。” 出去片刻,陈大娘转回来说,“这下可不大好。姜大爷今晚高兴,听着翠喜那丫头的怂恿,也喝了几杯呢。谁承望他一个大男人,酒量浅的很,现在醉得可以了。不如,今晚在这里过一夜,等酒醒了再走?” 军马弁醉意未散尽,也还是知道轻重的,不然也不会被姜师长安排来保护他的叔叔了。留宿这方面,他又曾经得过师长的叮嘱,因此也不用多想,就摇头道,“不瞒你说,我们这一位,是身份顶重要的人。城里治安不好,在外面过夜是不行的。我看,还是这就回去。翠喜姑娘再不乐意,过几天我们再陪这一位过来好了。” 陈大娘无可无不可,便到那头屋子里,和翠喜说话。 不多时,陈大娘和翠喜便把姜御医搀了出来。 那军马弁是仔细人,晚上不慎喝醉了酒,醒来后是特别警觉的,见姜御医被两个女人从屋里搀出来,便仔细地打量一番,唤道,“姜大爷?” 姜御医浑身酒气,前襟湿了一片,大概是沾了酒水。脸色白中带红,双眼迷离,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一味的喘气,呼吸间皆是酒味,那是醉得没了神志了。 翠喜撇嘴道,“你呐,他都醉成这样子了,打响雷恐怕也叫动,怎么会应你?刚才就连他的鞋子,也是我帮他穿上的呢。” 军马弁见姜御医除了酒醉昏聩,别的倒没什么不寻常,放下心来,和翠喜说,“我们是偷偷出来的,这样醉醺醺回去,要是撞上上头的人询问,怕是不好分辩呢。” 翠喜说,“我妈叫你们留下来过夜,怎么又不答应?” 军马弁说,“那可不敢。得到的命令说是不许外宿,我不要脑袋了吗?还是快回去,让他睡一宿就好了。” 说着,叫过一个同僚,把姜御医搀在黄包车上坐好。 所幸他们为了掩饰行踪,是自己拉了黄包车过来的,所以这样深夜,不必再另叫黄包车夫来。姜御医坐的一辆,军马弁充当车夫,另一辆就是另两个马弁一坐一拉,两辆黄包车在夜色掩护下,默默朝广东军行馆方向去。 两辆黄包车从胡同口里转出来,拐了两个弯,就是城东大道。这城东大道在白天,是一个很颇兴旺的所在,现在街道两旁的铺面已经关了门,霓虹灯统统熄灭了。街上的路灯十盏里头,又有七八盏是坏的,仅靠着剩下的一两盏路灯的光芒,照着树木黑色的枝桠在晚风中晃动,显得十分寂静凄凉。 这夜天,一般人是不敢在路上走的,但姜师长指派的几个马弁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倒不在乎这个,只是半夜三更拉着黄包车在夜风里跑,又喝了酒,浑身上下充满着一股倦意,很想快点回行馆,躺床上舒舒服服睡他娘的一觉。 正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忽然眼前猛地一闪,像是巨大的野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两眼精光四射,刺得他们把眼睛闭上。 再一睁眼,那头匍匐在夜里的巨兽已经冲到身前。这才看清楚是一辆汽车,发了疯似的直冲过来。 那司机仿佛存心要他们的命,到了跟前一点没刹车的打算,咆哮着碾压上去。 黑夜中,骤然轰的一声巨响,把附近的人家都吵醒了。 第二十一章 白雪岚夜里办完了事,回到医院,到了病房门前,先不进去,把照顾的护士叫了到走廊上问,“现在怎么样?” 这些天在医院里,护士们对海关总长也算了解了,这大人物的脾气,是和病房里那一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一位哪里不好了,这一位必要大发雷霆,吃人般的凶狠,那一位哪天好一些了,倒可以从这一位身上得到很多的赏钱。 所以护士便心里有些美好了,露着微微笑的脸,低声说,“病人好了许多,七八点锺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两口稀饭,又睡下了。医生过来看了两次,说是奇迹呢,谁想到先前病成那样,这么快又回转过来。对了,病人还问着您到哪里去了。” 白雪岚听见说醒了,又吃了东西,已是放了一大半心。再听说宣怀风还会问起自己,那必定是人也清醒了不少,更是开心。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也不管是什么面额,就赏给了护士。 他走进病房,因怕骚扰了宣怀风的睡眠,也就不曾开电灯,就着窗外的月光走到床边,低着头打量俊美而略为憔悴的睡颜,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确实如此,实在感到宣怀风的脸色比白天昏睡时好了许多,呼吸也是和缓的。 他把一只手贴在宣怀风额头上,探着温度,热度也下去了,不禁在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来。 忽然,发现漆黑中什么亮晶晶地闪了一闪,像两颗莹润美丽的黑宝石反射着光芒,白雪岚定睛一看,原来宣怀风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呢。 白雪岚问,“你怎么了?这是还没睡,还是我吵醒你了?” 宣怀风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你到哪里去了?” 白雪岚说,“你不是要我不要老待在病房里吗?我在医院外头逛了一圈,散心去了。” 宣怀风说,“又撒谎。人人睡觉的时候,你到外头散心?你看看几点了。” 白雪岚倒不怕他追问自己,他越能追问,那倒是显出他身体精神都越发好了。白雪岚笑了笑,拿手在宣怀风脸上轻轻一摩挲,身子一歪,坐在床边说,“夜深了,你不睡觉,难道不困吗?” 宣怀风说,“一整天,我有一大半时间是躺在床上的,现在醒了,比白天还精神,实在睡不着。你困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觉。你要是不困……我胡涂了,你不像我总躺床上,这锺点一定很困了。快睡一睡。” 白雪岚见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晶莹闪亮,果然很有精神的样子,哪里肯放弃了他去和周公相会,笑道,“我偏不去睡,你能奈何?” 宣怀风说,“房里太黑了,你为什么不开灯?” 白雪岚说,“以为你正睡,怕吵醒你。” 他走到墙壁那头,把电灯开关打上,病房顿时亮堂起来,映着雪白的墙和雪白的床单。 宣怀风这才看真切,白雪岚身上既不是穿着西装,也不是穿着长衫,而是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短褂,不由盯着他瞧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不是半夜散心的人。这个打扮,是微服私访去了,还是当强盗打黑枪去了?” 白雪岚知道他是指自己上回借着戒毒院开张,打展露昭黑枪的事,嘴角掀了掀道,“就算打黑枪,也是为民除害。” 他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解身上短褂的扣子,到了床前,随手把短褂脱了,热烘烘地挤到床上,挨挲着宣怀风。 白雪岚侧躺着,一只手肘撑着床单,托着头,往宣怀风耳边吹气,说,“我们就这样说一个晚上的话,怎么样?” 宣怀风说,“我看你心情很好。” 白雪岚说,“看见你精神了,我心情当然很好。” 宣怀风说,“那我想问你一件事。” 白雪岚说,“要问什么?” 宣怀风问,“我枕头底下那张照片,到哪去了?” 白雪岚一怔,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来,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慢慢去描宣怀风的脖子。 心里想着,展露昭中午过来的事,如果可以隐瞒住,当然是隐瞒住比较好,怀风知道实情,难免会生气。他又是个正在养病的人。 不过,他的爱人又何尝不是聪明人,既然动了疑心,也许趁着他不在,已经向护兵们侦讯过了。可见自己是疏忽了,今天记挂着处置姜御医,走得匆忙,竟未曾向护兵们叮嘱几句。 如今看来,隐瞒的话,倒会惹出别的事来。 白雪岚斟酌过了,才做出很老实的模样,低声说,“我用一张照片,换了一碗药回来,虽然方法上不怎么地道,只是我看也不算亏。” 宣怀风不料他直接承认了,反而不好表达出不满,想了一会,说,“我即使那个时候昏沉不知事,但也能猜到是怎样一个情景,也知道你心里的着急。只是我早上狠狠落了他的面子,为什么他还肯送药过来?我不得不猜想,你是和他讲了条件的。广东军贪婪成性,那个人有机会挟制你,他所求的,恐怕不仅仅是一张照片那么简单。” 他用药醒来后,不见白雪岚,因为静卧在床上无事,想把枕头下的照片掏出来回味,结果居然找不着。 因为照片不见了,才叫宋壬,没想到连宋壬也不在。 于是感到奇怪,把外头值岗的护兵叫了一个进来,拿出上司的威严,不料倒把展露昭中午曾经过来送药的事问了出来。 宣怀风便猜测照片被展露昭拿走了。 万幸的是,另一件展露昭在病房里对他做的事,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所以不曾知晓。 白雪岚想起中午展露昭给自己的爱人喂药的情景,五脏六腑像要炸开似的,这记忆必定要用展露昭的性命才能抚平的。 不过此刻,他又如何敢让宣怀风知道,窝着一肚子痛恨,淡然笑道,“他打算借这个机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呢,不过有司马昭之心,却没有司马昭的本事。” 便把白天到展露昭处讨价还价的一番过程,闲闲说了出来。 宣怀风听着,把身子渐渐在床上坐直了,微昂着脖子。 白雪岚看他脸色隐隐有铁青颜色,眼眸中仿佛燃着火,也不知道为何,现在白雪岚,是很怕宣怀风生自己气的,竟有点忐忑起来,谨慎地没往下说,半晌,柔和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你问我,所以我才说了。你是讲道理的人,总不应该为着我说了实话,反而和我生气。” 宣怀风起先只是沉默着,忽然举起手来,一掌击在床边,怒道,“三弟这是要干什么?他真被广东军的人,侵蚀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白雪岚一怔,方明白宣怀风这番怒气,是因为宣怀抿要自己的一根指头。 顿时心里便有点乐滋滋起来,把一根手指,在宣怀风脸颊上挠了挠,笑道,“我十根手指,现在不是根根都在吗?你白生这么大的气,吓了我一跳。” 宣怀风说,“我是气三弟不争气,和你的手指有什么干系。” 白雪岚呵了一声,啧啧道,“这么说,我要是变成残疾,你就一点都不心疼?我不愿相信。早知道,我就剁了这根手指给展露昭,看你到底怎么个态度。” 宣怀风正色道,“好好的,为什么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今晚就别再说一个字了。” 他表情十分地认真,俊脸微沉,好看而带着一股严肃,别有一种铿锵的风韵。 白雪岚便不再提剁手指的字眼,顺着前面的话,把今晚做的事情说了说,他知道宣怀风善良的性格,把如何给翠喜钱,如何给她们安排后路等,轻描淡写提了提,又把对姜御医用刑的过程,模模糊糊带了过去,只说姜御医软弱,一被抓住,忙不迭地招了供。 宣怀风因为久病的人,坐起的时间长了,后腰略僵硬,慢慢把半边身子挨在了白雪岚肩上,静静听罢,沉思一会儿,才说,“你的猜想很可能是对的。我也觉得奇怪,我这个病,谁都治不了,怎么广东军的人一露面,就立即痊愈了似的。这些人的手段,太可怕了。” 白雪岚把手臂绕过去,圈着他,沉声说,“这次是我大意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 宣怀风摇了摇头,“这不是伤害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海关和广东军的冲突,说到底是禁毒和贩毒的冲突。你在他们的白面里掺东西,让那些吸食白面的人生出种种症状不得不到戒毒院求医,还趁机捣毁了他们在城中贩毒的网络,对海关来说,这是很大的胜利。对那些贩毒的人来说,却是严重的损失。你这个海关总长,已经成为他们报复的最重要的对象,以后出入都要小心。” 白雪岚笑着把两个指头,拎着宣怀风软软滑滑 第255节 的耳垂轻轻一晃,说,“得了。这天底下除了你宣副官,还没别人能拿我白雪岚怎么着。” 宣怀风对他如此的自信,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也犯不着为此抬杠。 正说着,忽然传来很轻的笃笃两声。显然外头敲门的人,是十分小心翼翼的,似乎并不知道里面的人全都醒着,唯恐吵醒了哪个正睡觉的病人。 白雪岚扬着声音问,“谁?进来。” 外头的人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探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进来,目光在病房里一晃,看见宣怀风原来也醒着,那人才敢大步走进来。 原来是那个叫张大胜的护兵。 张大胜向白雪岚报告说,“总长,你吩咐过,我一回来就向您报告。我现在回来了。您说报告时不许把宣副官吵醒,我可真的没敢吵。” 这句话说得很有点呆气,顿时把白雪岚和宣怀风都逗笑了。 白雪岚下了床,把宣怀风扶到枕上躺好,给他掖了掖被子,伏在他耳边说,“好生睡。等你大好了,可没有这样悠闲睡觉的时光了,我等着你喂肉呢。” 宣怀风大为窘迫,只能装没听见。 白雪岚也不管,直起身走过去,朝张大胜使个眼色,说,“到外头谈。” 顺手把电灯关了,走出病房。 到了走廊上,白雪岚才转身问张大胜,“办好了。” 张大胜点头说,“办好了。我还特意下车看了,那个山羊胡子和给他拉黄包车的,死得透透的。” 白雪岚问,“你不会全都撞死了吧?” 张大胜忙摇头,“哪能呢。宋头儿说得很清楚,山羊胡子一定要死,还一定要留个能喘气的。我照着宋头儿的吩咐,可是一点也不敢马虎,撞死两个,留下两个喘气的。” 白雪岚夸奖道,“好小伙子,你这手汽车开得不错。怎么不当司机,反而跑去当了护兵?” 张大胜嘿嘿两声,摸着脑袋上那簇乌黑的短毛,脸上微有得意,小声说,“不瞒总长,我在山东时,给师长开过车。不过运气不好,撞了……也就撞了个几次吧……师长说我不是开车的料,倒是个撞车的料,净毁他的汽车去了。后来师长就把我踢去扛枪了,打了几场仗,没死在战场上,后来就被派到总长你这里了。” 白雪岚有趣地笑了,往他肩膀上一拍,“我这里恰好要个撞车的料,可见你来对了地方。嗯,那个姓周的,你安排好了?他没发现什么?” 张大胜说,“总长放十万个心,那小子醉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下车时,把他放到驾驶座上,听见他打呼,比猪还响。” 白雪岚说,“这事你办得很好,我要奖赏你。明天开始,放你三天的假,到账房那里领一千块钱。城里繁华地方很多,好生玩玩。” 一千块的奖赏,实在超出预想的太多了。张大胜又惊又喜,连声说谢谢总长,回头瞧了病房那头一眼,忍不住问,“宣副官的病,不要紧了吧?宣副官对我们这些护兵很关照,我们都盼他早日好起来。” 白雪岚心情甚好,脸上笑容更加和蔼,回答说,“你这人心底很好。放心吧,他这病很快会好,过几天等他好些,我就带他回公馆养着,也免得你们总跟在医院里辛苦。” 张大胜忙道,“我们辛苦一点,算不得什么。” 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来。白雪岚见是宋壬来了,便挥手叫张大胜去休息,自己迎着宋壬过去,问宋壬,“拿到了?” 宋壬点点头,目中闪烁着亢奋,压着声音说,“拿到了。这毒药从鼻子滴进去,死得再痛苦不过,肠穿肚烂,足足要痛上几个锺头才能断气。只要一滴,阎王开恩也救不回来。” 五指一开,露出掌心一个极小的玻璃瓶,里面大概也就几滴混浊的褐色液体。 白雪岚冷冷道,“正要这个再痛苦不过的死法,若是一颗子弹了断,那太便宜他了。明天中午你带几个信得过,手底下功夫硬的人,藏在怀风的病房里。姓展的进了病房,你们就动手。这毒药,一滴就必死吗?” 宋壬说,“对,一滴是必死的。” 白雪岚说,“那不错。你们抓住他,不要灌多了,就一滴。他敢对怀风下毒,我就让他尝尝毒药的滋味,叫他肠子慢慢地断掉烂掉死去,别让他少受了罪。” 宋壬应了一声,把手里那个小玻璃瓶更谨慎地攥着,隔了一会,似乎有些犹豫,对白雪岚说,“总长,姜御医已经死了,您怎么知道那姓展的明天中午还会过来?” 白雪岚冷淡一笑。 姜御医初来咋到,和广东军能有多深厚的关系? 展露昭那条豺狼,既然不择手段地要得到怀风,表示他对怀风是看重的。那么,他又怎么会把怀风的性命,全然交付在姜御医这不熟悉的糟老头子手上? 大概展露昭在见到姜御医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姜御医把药方抄写了一份出来了。 因为换做白雪岚是展露昭,是必然会这样做的。 白雪岚目光往走廊尽头伸延去,淡淡说,“来,还是不来,咱们走着瞧吧。” 对不起大家,弄弄要闭关去写第五部的结局了,要交稿啦!所以今天一次性贴了一万二千字,是四天的分量。四天后我们再见哦~~挥挥~~ 白雪岚目光往走廊尽头伸延去,淡淡说,“来,还是不来,咱们走着瞧吧。” --------------------------------&&&----------------------------- 这一夜,自然是白雪岚的胜利之夜,然而,却也是另一人的噩梦之夜。 这另一人,就是曾经和白雪岚宣怀风一桌子打过牌的周老板。 周老板搂着娇滴滴的小姨太在被窝里,正做着新开了三个店面,客似云来的美梦,忽然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本已经很不愉快。 他起了床,顺着床后头摸索着一根线,一拉,把房里的电灯打开,再一看墙上的挂锺,时针已经偏过了十二点,更是不满,朝门外沉着嗓子问,“天塌下来了吗?都过十二点了,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周家的管家在外头,声音里透着焦急,“老爷,天真的塌了!巡捕房打电话来,说少爷在外头又撞死了人!” 周老板一听,惊得哎呦一声,没穿鞋就下了地,光着脚跑去把门开了。 周老板问,“你不是听错了吧?” 管家急道,“这种事,哪里能听错呢?不信您看看,我接了个电话,手到现在还是抖的。”便把巡捕房的人在电话里说的话说了一遍,周老板顿时眼前发黑,差点连站都站不住了。 管家声音越大紧张起来,叫到,“老爷!老爷!你可要稳住神!” 周老板瞪着眼喘了一刻的气,才醒过神来,喃喃道,“孽子……孽子……我这条老命,迟早是要葬送在他手里。索性由着他受报应,何苦总要我这把年纪担惊受怕?” 嘴上虽恨得咬牙切齿,毕竟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一边骂,一边忙着换了外出的衣裳,又急着叫管家把家里司机叫起来,准备汽车上巡捕房。 管家摊着手道,“老爷,就为着少爷开汽车才惹出的祸。我们家的汽车,现被扣着当证物呢。” 周老板跺脚道,“蠢材!没有汽车,就不能叫黄包车?你叫我大半夜丧魂失魄地走着到巡捕房去?” 管家也不是个机灵人,被周老板提醒了,才急忙出来找黄包车。可是大半夜的,上哪里去找黄包车,半天才找着一辆停在角落的又破又旧的黄包车,把已经睡着的车夫摇醒,咬着牙许了三倍的车钱,人家才答应拉这一趟。 周老板换好衣服,赶紧就坐上黄包车,催促着拉车的跑着去了。 乍然听说自己的儿子撞了人,做父母的总是紧张的。但周老板却不是常人,一则,他毕竟是做大生意,见过世面的人,二则,类似的事情,他倒是有过经验的。 因此他在周家到巡捕房的这段路上,坐在黄包车里摇摇晃晃,夜晚的凉风拂着脸,一颗突突乱跳的心,已渐渐安定下来,也不由思忖起诸般处置的方法。在商人眼里,这天底的众生忙碌,还不是为了钱吗?只要自己舍得花钱,这个坎大概是能过去的。于是这般想着,到得巡捕房昼夜办事处的大门前,已是有三分笃定了。 这个时分,街上不见人影,巡捕房前那盏半吊在空中晃悠的黄电灯,也十分冷清。 周老板下了黄包车,先定了定神,抬步走到门里。靠门的地方横着一张半新不旧的长木桌,桌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零碎玩意儿,一根巡警用的涂了黑白漆的棍子搁在上面。 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正在桌前独自抹纸牌,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冷冷地说,”现在不办公务,有事明天来。“ 周老板走近了,低声说,“老总,我是接到巡捕房的电话赶过来的。这大半夜的,您还忙呢?我们小老百姓,受着老总的保护,见老总这样辛勤公务,心里真是感佩。” 他一边说着感佩,一边把身子凑到长木桌边,弯着腰,把一迭东西从袖口里掏出来,动作颇考究地悄悄塞了过去,朝那人微微一笑。 那巡警感到掌心忽然多了一些东西,他们是熟于此道的,无须低头,只是握在手里那么一掂量,便知道是很实在的一卷钞票,心里认为这半夜造访的客人如此上道,实在难得,脸上不由也和善了许多,对周老板说,“保护首都的治安,是我们巡捕房的责任,不然,政府养着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不过,我可不爱听别人老总老总的叫,这里的人都叫我老张,你也这样叫我罢。请问你贵姓?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谁打电话叫你来的?” 周老板刚说了“我姓周”,那叫老张的巡警就唉呦一声,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是开汽车撞死人的大案子,怪不得你这个时候赶过来。那撞死人的年轻人听说也姓周,是你什么人?” 周老板说,“是我儿子。” 老张沉默了一会,说,“我们队长现在还在现场查勘,没回来呢。你且到那边坐着等罢。”说着,把下巴往右边一扬。 周老板此刻哪里能安心坐着等待,幸亏他从家里匆匆出来时,已经料到要花钱,夜深不能去银行取钱,便把家里能找到的现款并保险箱里的两根金条,还有姨太太首饰匣子里的珠宝都揣在了身上。 见老张态度没刚才和善,周老板又把一卷钞票递过来。 老张佯装着把手往外推,皱眉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人真胡涂,这样大的案子,谁敢收你的钞票?” 周老板心忖,这夜里的查勘,收集证据也好,销毁证据也好,都是最好的机会。要是等查勘结束,什么都写在巡捕房的公文上了,要翻起案来,麻烦十倍,花费也是十倍。 这关键时候,是不能犹豫的。 周老板一咬牙,把手伸进怀里,掏了片刻,心疼地掏出一根金条,往老张警服的上装口袋里一塞。 他动作虽快,但老张已看清那是一根金条,不由一愣,这手笔实在不小。再往口袋上一扫,那口袋装了金条,鼓出了一个小巧的长方形的形状,布块微微往下拉着,显出黄金那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来。 老张既不能再板着脸,又不好微笑,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金条入了口袋,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拿出来的了。 老张又恢复了和善的态度,请周老板在对面椅子坐下,自己则在长木桌前坐了,沉思片刻,然后敲了敲桌子,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本来这种关系人命的案子,我秉承着做人的原则,是绝不插手的。但我也有儿女,要是他们犯了法,我是拼了命也要帮他们的,所以我知道你受的煎熬。不过,你要明白,这种大事,我只能帮忙,做不了主。倒是我们队长,你应该结交一下。” 周老板说,“正是要结交的,只是还要请您引见。” 老张把手豪迈地在半空一挥,说,“这不是问题。我们胡队长是很讲道理的人,等他回来,先让我和他说几句,要是他肯见一见你,就是机会了。” 周老板点头道,“是,是,那就全靠你了。” 顿了一下,周老板试探着问,“我那小畜生,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老张摇头说,“他倒命硬,伤是一点也没有。现在就关在后头的拘留房,不过我劝你先不用见,他现在是醉死过去的,和你也说不上一个字的话。伙计们接到消息赶过去时,看见他躺在驾驶座上,满汽车都是酒味。往他身上泼了几桶水,还打了几个耳光,都只是眼皮耷拉一下,不见醒过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怪不得撞死人。胡队长说 第256节 ,今天是不能审问的了,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等酒醒了再说。他的姓名地址等等,也只是看他钱包里的良民证知道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外面汽车引擎响。 老张便说,“是胡队长查勘回来了。” 不一会,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五短身材,鼻子有点塌。他一面往里走,一面把大盖帽摘下来,随意地拿在手里扇风,嘴里说,“别人都抱着娘们睡大觉,老子却要去大街上看死人。直娘贼!肠子流了一地,老子恶心得连宵夜都吐出来了。” 老张早手疾眼快把口袋里那根金条放到了抽屉里,然后快步过去,向胡队长附耳低语两句。 胡队长听着,把眼角朝周老板的方向一瞥,也不做声,走过大厅,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老板原料着有老张在,胡队长多少也该给点好脸色,不料却是不闻不问地过去了,心略略往下一沉,目光便朝着老张而去。老张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紧跟着胡队长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上,过了少许,那门又打开了,老张从里面走出来。 补上昨天的份,对不起大家,我昨天算错时间了^ 周老板要从椅子上窜起来,但又勉强定下神来,想着这些官差们的勾当,故意要摆架子,把人揉搓得七上八下,好摆弄人拿钱,自己倒不能太露怯。是以他按捺住,拿捏着时间,等老张到了跟前,才缓缓站起来,显得很从容地低声问,“如何?” 老张摊着手,小声说,“老兄,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他一听我提,茶壶都差点砸我头上了。好说歹说,他才略有回转。也是,谁半夜被拉到街上看死人肠子,不一肚子恼火呢?” 周老板说,“张兄,我知道你尽了很大的努力,很承你的情。” 便又把手伸到怀里。 老张受了他一卷钞票并一根金条,今夜已是发了大财,居然也讲些道义,把周老板的手拦住,嗔怪道,“你又来了,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来和你打埋伏要钱的?未免太小瞧我老张。” 周老板赔笑道,“张兄误会了,今晚仓促,我再如何,也是报答不了你的,唯有犬子的事了了,我携他来给你表示感激。这里一些辛苦费,却不敢给张兄,而是托张兄转交各位老总,他们跟着胡队长深夜出去辛苦,总不能没一点孝敬。” 老张心忖,果然上道。就算对付了胡队长,没孝敬底下这些人,保不住有谁一个不愿意,使绊子坏事。这周小子倒有个好孝敬的爹。 如此,老张就不推辞了,把周老板递过来的一卷钞票接了,往口袋里轻巧一塞,笑道,“放心罢,我们这里的伙计心肠都好,也不忍心看人家骨肉分离的。况且这里做主的是胡队长,只要胡队长说话,没有不遵命的。” 周老板道了一声谢,问,“那胡队长?” 老张一拍脑袋,歉然道,“你说我这记性。胡队长说了,他愿意见一见你。你进去罢。” 说完,老张便揣着那口袋里的钞票,找那几个今夜出去辛苦的伙计们说悄悄话去了。 周老板听说让进办公室里去,悬着的心放了一大半,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对这些信息最了解不过,明白今夜的人命官司,是可以挽救的。他到了办公室门外,先规规矩矩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一个威严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他推门进去,见胡队长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前,虽然一脸严肃,无奈有一只塌鼻子,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胡队长冷冷地说,“你的来意,老张已经和我说了。我骂他胡涂!像你儿子这样,喝醉酒,撞死人,难道以为可以逃过国家的法律吗?若真这样,那你就和你儿子一样,是喝多了酒了!” 周老板点头认错,说,“鄙人教子无方,该死该死。” 便把两大卷大额钞票,恭恭敬敬放在办公桌上。 胡队长连一眼都不瞥,仍如怒目金刚般,恨恨道,“开汽车的人,难道就比做黄包车的人高尚一些吗?既然家里有汽车,就该花钱请司机,何况喝醉了酒,要逞能开汽车?为了一点虚荣,把别人的性命不顾,这是何等可恨的作为!” 周老板又是愁苦,又是咬牙,叹气地说,“胡队长说得对极,实在可恨。等这小畜生出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胡队长从塌鼻子里重重地嗤气,大声说,“出来?怎么出来?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受伤的,正躺在医院里抢救呢,能不能活也未是定数。这样严重的事,是……” 他本要说“是要判死刑的”,但偏偏此刻,周老板从衣襟一解,里面的亮灿灿的金条露出来。胡队长眼睛被金条亮得一晃,话就不好照原本的说了,咳了一声,续道,“……是不容易处理的。” 周老板把金条摆在桌上,心疼得一抽一抽,脸上却陪着笑脸,低声说,“有胡队长给犬子做主,再不容易处理,也有处理的机会。周某不求别的,只求胡队长给犬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唉,这孩子真不让我省心,连他干爹廖总长也说,明瑞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莽撞,容易惹祸。” 胡队长留了意,问,“不知是哪一位廖总长?” 周老板说,“就是教育总长。” 胡队长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位,那也是相识了。我和廖总长曾在酒会上有幸交谈过,不愧是管理一国之教育的人,风度大方,出口成章。” 这胡队长只是一个巡捕房的头目,在辖区里虽能呼风唤雨,却哪里有资格和总长们打交道,那所谓的交谈,不过走门路弄到了一张酒会的入门券,侥幸远远瞻仰了一下教育总长的尊容罢了。 胡队长问,“既然是廖总长的干公子,何不请廖总长出面,他老人家一句话,什么事处理不了?” 周老板心忖,廖总长那张嘴可是货真价实的狮子嘴,张口说句话当然管用,吃金条也吃得厉害。 上次为了撞死女学生的事,周老板咬着牙把周氏公司的两成干股喂到狮子嘴巴里,才了结了。这次再去央求,难道还要送两成干股?那岂不是周家的生意拱手让人? 两下比较之下,倒是宁愿花一些钞票金条,买通胡队长这样的小头目。 周老板微笑道,“不瞒你说,要是我打个电话,廖总长绝对会帮这个忙,不说别的,只凭他对犬子的爱重,那是朋友们都知道的。他断断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最近眼看就要选举了,廖总长忙得连睡觉都少了,前几天廖太太还打电话来抱怨,叮嘱犬子常常去探望他干爹,提醒他干爹注意身体。既然如此,我怎么忍心用这些事来打扰他?” 周老板说完,叹了一口气。 叹完了气,手又在袖子摸。他怀里的存货已经出清,眼看买卖谈得差不多,是该打铁趁热的时候,便把袖口里两串珍珠链子掏出来,放到桌面上。 这两串珍珠链子是属于周家姨太太,顶级货,地道的海南大珍珠。当日姨太太不知央求了多少回,周老板才答应买了。 今夜事出忽然,实在没办法,为了那不长进的儿子的性命,周老板唯恐到了巡捕房手头不够富裕,哄着劝着吼着,才把姨太太的首饰盒子给扫掠一空。 如今拿出来,自然也是一阵肉痛。 不过再看回来,胡队长的桌面上,有花花绿绿的钞票,金光闪闪的金条,再加两条晶莹圆润的珍珠链子,简直是一幕迷人的画面了。 胡队长这时显示出他的良心来,摆手道,“够了,够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些说辞,把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说得要落泪了。当父亲的人,可真不容易。” 周老板看着那桌面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也有落泪的**,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对胡队长的话表示赞同。 胡队长指着桌上说,“你大概以为这些东西,是要落入我口袋的。其实你到外头问问,我是不是贪贿的人?实话和你说,你儿子犯的错很结实,在现场被人抓了。你家的车子,那是物证。死的两个固然是要好好抚恤的,伤的两个呢,又是人证。你说,难不难弄?” 周老板温和地说,“死者自然要抚恤,伤者的医药费,自然也是我周某来出。不敢让胡队长操心。” 在外头,老张已经和同僚们分了那卷钞票,大家得了辛苦费,当然高兴,正抽着小烟,聊着明天去找哪个姐儿玩耍,就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周老板和胡队长从里头出来。 周老板来的时候,身上是鼓鼓囊囊的,现在身上鼓囊的地方都消退下去,乍一看仿佛瘦了几斤。但这消瘦是有价值的,至少换来了胡队长的友好。 胡队长一边亲送他出办公室,一边还在他肩上似老朋友般拍了拍,宽慰道,“令公子饮酒驾车虽有小错,但那拉黄包车的也不是没有责任。夜里本来就暗,那拉黄包车的不靠马路边走,反而拉着车子忽然冲到路中间,凭谁是汽车司机也料不到。最近城里,常有乞丐用这方法讹诈开汽车的人,现在恐怕连拉黄包车的都走此等歪门邪道了,我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周老板说,“那犬子今晚的住处?” 胡队长心忖,既有那许多钞票黄金珍珠打了底子,总不好意思让教育总长的干儿子在牢房里过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当然不能就此结了。不过,既然是遭人讹诈,死伤者故意往他的车上撞,这性质就不同了。依我看,可以保释。” 胡队长心忖,既有那许多钞票黄金珍珠打了底子,总不好意思让教育总长的干儿子在牢房里过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当然不能就此结了。不过,既然是遭人讹诈,死伤者故意往他的车上撞,这性质就不同了。依我看,可以保释。” 胡队长知道周老板身上恐怕是不剩钞票了,于是也不说保释金是多少,转身指了一个下属道,“老张,周家的那孩子,你带出来,把他交给他父亲吧。” 老张心里明白队长今晚是赚了一大笔了,所以说话才如此痛快,他也是得到好处的,行动上自然也不犹豫,应了一声,叫了一个同僚往后面去。不一会,把撞车案的嫌犯带了出来。 那年轻的嫌犯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却还是只管沉睡着,两个巡警因他而得了一笔收入,也没有太多怨言,把他沉甸甸地提了出来。 周老板看见儿子,算是松了一口气,听着他呼噜震天,倒是睡得好安逸,害自己忙了一个晚上,送掉好大一笔钱,又恨不得踹他两脚。心里正体察着难言的滋味,忽然外面“叭”的一大声,在夜深人静中吓得人猛一哆嗦。 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又是许多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叫道,“就是这里!” 巡捕房门口哗地一下,呼啦啦闯进一大群兵来,手里拿着举着枪,一个个凶神恶煞。 胡队长等吃了一惊,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兄弟们有话好说。” 话音未落,士兵中间散开,让出一条道,便有铿锵有力的马靴踏地声,一个穿着军官服的男人从后面走到前面,问,“这里谁管事?” 这人一出现,模样便把众人吓了一跳,左边眼眶空着,没了眼珠子,脸上从耳边到脸颊一大块疤,鼻子削了一半,若是夜里走在路上撞见,真以为是阎罗殿里爬出来的。 这位尊容惊人的军官,自然是广东军里颇有地位的姜师长了。 巡捕房的人平时对着老百姓呼呼喝喝,见了真枪实弹,便不敢动弹了,人人眼里闪着畏惧。 胡队长的声音也比往常小了许多,背微微躬起,回答道,“我就是这里管事的,鄙姓胡,是首都第三巡捕房的巡捕队长。不知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姜师长把眼睛一横,“老子是广东军第七师师长,姓姜。我问你,城东大道有汽车撞死了人,犯人是不是在你这里?” 胡队长说,“这件案子,案情复杂,目前还没有定论。至于犯人……” 姜师长说,“放屁!老子明明得了消息,说当场就抓了开汽车的人,是一个喝醉了酒的。”正说着,他身边一个小兵把嘴挨到他耳边,嘀咕了一句。 原来姜师长在战场受伤,鼻子削了半截,连嗅觉也不灵敏了,手下的兵们都闻到酒味,只有他没察觉。 姜师长按照下属的提示,视线往下,扫到右边那长椅上。周明瑞被老张他们从拘留房提出来,酒醉未醒,他们只好把他先放在长椅上躺着。 周老板见姜师长来势汹汹,进门就问撞车案,心里已是忐忑,再看姜师长把目光转向长椅,心里大叫不妙,还未来得及反应,姜师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指着还在打呼的周明瑞问,“就是这个犯人吗?” 胡队长看着那些大兵和他们手中的枪,不敢不回答,只好说,“这是现场带回来的人,只能说他身上有着嫌疑。究竟怎样, 第257节 要审问过才知道。” 姜师长问,“怎么现在不审问?” 胡队长踌躇道,“他喝醉了酒,还没醒。” 姜师长大怒,一口浓痰狠狠吐在胡队长脸上,吼道,“王八羔子!老子叔叔都死了,你在这把这撞死了人的小王八当祖宗一样伺候?我操你祖宗!” 胡队长好歹也是巡捕房这处的长官,遭到这等羞辱,一时涨得脸皮青紫。 巡捕房众人也极为愤怒,老张今夜收获了钞票和金条,早就兴奋得云里雾里,此刻被广东军气势一冲,便有些热血激荡起来,竟瞪起了眼睛维护起他上司来,“放肆!这里是巡捕房,不是你们广东军的行馆!懂不懂规矩,你们这样冲击巡捕房,已经犯了……” 猛地震耳欲聋的砰一声! 老张脑门开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往后倒。 巡捕房众人看着姜师长手里的枪,枪口一律青烟袅袅上升,个个手脚发僵,舌头发麻。 姜师长左右看看,冷冷问,“现在,懂规矩了?” 他手下的大兵们端着枪,站在他身边,对巡捕房的人虎视眈眈。 姜师长冷笑道,“酒没醒,老子亲自帮他醒醒酒。” 然后,对胡队长把手一指,“审问的地方,你带路。” 胡队长硬在那里,一个广东兵把枪嘴在他身上一戳,胡队长像被雷打到一般,猛一下哆嗦,这才回过神来,颤着声音说,“哦,哦……审问的……这里……”转身往后头走。 姜师长打个手势,两个大兵过来,把长椅上的周明瑞扛了。 老张的尸首躺在周老板脚边,脑门上犹在潺潺涌血,看得周老板浑身打颤,三魂不见了七魄。但毕竟是父子连心,看见那魔王般的师长要把唯一的儿子带去审问,周老板哆哆嗦嗦地跨出一步,哭丧着脸,一个劲作揖央道,“师长,年轻人莽撞犯错,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周某薄有家财,愿……” 话未说完,耳边风声袭来,姜师长嫌他挡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姜师长这种在沙场上厮混的军人,手劲岂是周老板这种养尊处优的老爷所能承受的,那一掌扇过来,就如铁扇子拍上去一般。周老板被扇得身子在原地打了两个旋,往旁边一栽,头刚好撞到长椅的尖角,顿时头上血流如注,晕死过去。 巡捕房等人眼睁睁看着姜师长把犯人弄去了后头的审问室,他们自然不敢跟过去,但门口杵着这么多拿枪的兵,也不敢离开,只好一个个鹌鹑似的,在厅中六神无主的呆站着。 正觉得难熬,忽然一声惨叫,宛如撕裂了黑夜般地传来,刺得众人打个激灵。 便知道里头姜师长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把那醉死了的犯人终于给弄醒了。 那犯人的第一声惨叫,只是一个开始,接着便是一声一声的哀嚎,偶尔夹杂着哀求着什么,大概也就是求饶的话,只是声音扭曲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周老板原本昏死过去,不知是不是被儿子的惨叫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连滚带爬地往后面审问室跑,却被两个广东兵在门前拦住了。 大兵说,“我们师长在里面审问犯人,谁也不许打扰。” 周老板听着儿子在里面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着,如何不肝肠寸断,无奈带来的钱财不剩半分,平生最擅长的“鬼推磨”,此时竟施展不开。他急到绝路,索性连脸面也不顾了,朝着两个大兵跪下,两眼汪汪地求道,“老总,给我向师长通报一声,犬子犯了大错,周某愿用所有产业赎罪。求师长手下留情,那孩子……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命根啊!求老总开恩!求老总开恩!” 大兵说,“师长的叔叔死了,师长火气大着呢。快滚开,不然惹恼了师长,你和你儿子一起完蛋。” 正在此时,审问室里不知做了什么,周明瑞叫得更加凄厉。 周老板心如刀绞,朝着里面哽咽着高声道,“师长开恩!师长开恩啊!放小儿一回吧!周某教子无方,任凭师长发落!师长开恩啊!师长!”一边以头撞地,磕得砰砰作响。 如此惨况,该是闻者伤心,不料那两个守门口的大兵,却眉毛也不曾掀动一根,只不耐烦道,“你再在这里捣乱,我们可要打人了。” 周老板知道爱子凶多吉少,哪里肯挪动,死守着门前,仍是哭喊磕头。 大兵厌恶起来,便把手里的枪倒转去,高高举起,长枪托狠狠砸到周老板背上。周老板这副身板,捱了几下,顿时倒在地上,他刚才挨了姜师长一耳光,嘴角破了在淌血,头撞在椅角上开了一道口子,头发也沾了血。现在额上也磕得鲜血直流,年过四十的人在地上翻滚哀哭,血淋淋的,真是惨不忍睹。 但他也被激起一股血气,竟不甘心地抱住了大兵的一个小腿,嘴里仍在有气无力地喊着“放过我那可怜的孩子”,于是又再挨了几下狠狠的枪托。 眼前一黑,又晕死过去。 第二十二章 却说那小飞燕,从白公馆里出来,举目无亲,便暂在梨花处住下。梨花在舒燕阁住的是一个小单间,小飞燕来了,两人就共了一铺。 小飞燕自然是不做皮肉生意的。她倒也手脚勤快,梨花出去应酬客人,她就在房间里打扫,帮梨花洗那些漂亮的衣服,也算帮了姐姐一点小忙。另还有一桩,舒燕阁里的女子们,大多是不识字的,家里亲戚若有书信,都要拿到外头,花钱请摆摊的先生给她们念,如果要写回信,也是要花钱的。那小飞燕颇识得几个字,到了这里,常常帮着楼里的姐妹们念信写信,竟让大家都夸赞起她聪明来。 这日,楼里的写意又拿了一封信来,要小飞燕念给她听。小飞燕拿着信封,往上头一看,奇怪地问,“这收信人写的名字叫金珠,怎么你改了名字吗?还是用个假名字,哄了你的哪位客人?” 写意把指头在小飞燕额上轻轻一戳,笑骂道,“小东西,你才哄客人呢。我叫你念信,和你说这是我的信了吗?这信是玉珠的,她本名就叫金珠,到了舒燕阁,妈妈说金珠太俗气,才改了一个艺名。” 小飞燕问,“她的信,她怎么自己不过来?” 写意叹道,“她那只耳朵,是越来越不成了,她现在也不出她的门,连客人都不见。姐妹里头,她也就只愿意见我,和我聊一两句。” 小飞燕问,“不能治吗?“ 写意说,“妈妈也算对得起她,给她请了好几个大夫,连西洋大夫都请了一次,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小飞燕问,“挨一个耳光,真的能把耳朵打聋吗?” 写意说,“你可不知道那些当兵的,手劲多大呢,一个巴掌别说打聋一只耳朵,要是他狠下心,连脖子都能打断。千刀万剐的广东军,个个都不得好死。” 小飞燕见她咒得咬牙切齿,显然是极恨的,这虽不牵涉到自己什么,但自己是认识广东军的人,无端地便感到面目无光,于是不愿往下提,只说,“我念信吧,你记好了,等下好去告诉玉珠。” 便将信慢慢读了一遍。 小飞燕把信笺折起来,放回信封,还给写意,又说,“她要是想给家里回信,你来告诉我大概是个什么意思,我帮她写。” 写意说,“怪不得,都说要当什么知识女青年呢,识字就是好,不像我们这样,空长个人样子,见到大字,就懵了神。我要是晚生几年,家里有几个钱,我也要到女学堂去读书,当个标标致致的女学生。” 小飞燕说,“你要识字,也不一定要去女学堂。我教你就好。” 写意问,“这样教,也能学会吗?” 小飞燕说,“那当然。我原本会的也不多,在白公馆时,宣副官给我买了《三字经》《增广贤文》,有空时就教我认几个,慢慢地,我就认识得多起来了。” 写意赞叹道,“你真是好福气,那宣副官又年轻又英俊又能干,不但救了你,还亲自教你认字。乖乖,都比得上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戏了。可是你为什么又从白公馆里出来,不伺候他了呢?要是我,就是有人拿棍子打我,我也不走的。” 白雪岚处置小飞燕时,答应了宣怀风不为难她,所以叫她离开时,并没有宣扬。小飞燕到了舒燕阁投靠梨花,梨花也只以为她是不愿在公馆里当帮佣,虽然埋怨这妹妹不懂珍惜这样好的一份差事,但被小飞燕抱着胳膊撒了撒娇,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小飞燕听写意问及,脸上微微一红,嗫嚅道,“你没有在大公馆里帮过佣,哪里知道里面的事?其实宣副官人倒是很好,在他身上,我挑不出一点错来。不过那个白总长,就是个不三不四的坏人。就是因为他,我才辞工的。” 写意好奇起来,问,“我有好几个客人是官场上的,都说这白总长的精明能干,百年不一遇呢。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坏人?何况,坏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不三不四?难不成他对你不三不四?” 小飞燕大臊,把手绢掷在写意脸上,说,“你这什么话?你这什么话?” 正巧那头粉蝶的客人办完事走了,她过来找梨花玩,看见两人在闹,就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写意转头笑道,“你来得正好,这小东西拿手绢扇我脸呢。就因为我发现了,原来她离开白公馆,是因为公馆的主人,那位白总长对她不三不四。可见这小东西,是个天生的小狐媚子,总长这样大的官,也被你勾了魂魄去。” 女子对这些新闻最感兴趣,粉蝶一听,也好奇起来,坐过去揉着小飞燕,“好哇,这样大的新闻,你怎么藏起来?听说那位白总长虽然年轻英俊又家财万贯,却是个不贪女色的人,连我们这舒燕阁,他就是来了,也只为了应酬,和那些老板们端端样子就走,从不留宿的。怎么你就入了他的眼?” 小飞燕叫道,“没有!没有!” 写意说,“粉蝶,你别信,她还想瞒呢。刚刚她还对我说,白总长是个不三不四的坏人,就是因为他,她才从白公馆里出来的。” 小飞燕被她们轮番打趣,闹得两颊绯红,只好求饶道,“好姐姐们,别再说了,根本没有的事,要是传出去,我拿什么脸见人?你们别再欺负我,我就把实话告诉你们。” 两人听她这话里,似乎藏着隐情,便不再玩笑,在她身边坐了,和她说,“现在我们不笑话你了,你快说实话。为什么白总长不三不四,你又为什么因为他要离开白公馆?别糊弄我们,不然,等梨花回来,我们可要向她好好说一番话,要她好好审一审你这个会撒谎的小东西。” 小飞燕和梨花虽只是结拜,心底却把她当亲姐姐般看待,所以百般地怕梨花不待见自己,听了这个威胁,更加无可选择起来。 小飞燕咬着下唇,想了一想,只好说,“好罢。只一件,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向外说。白总长很厉害呢,全公馆的人都知道,没一个人敢对外泄露。“ 便把声音压低,悄悄说了几句。 写意和粉蝶听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些古怪。 半晌,粉蝶才说,“我说呢,那位白总长不贪女色,原来他好另一口。不过他是个英俊人儿,那宣副官,更是一个英俊人儿,这样的一对,倒比那种半死的老头子配俊俏小官的好一些。” 写意却说,“宣副官看起来是个正经人,不像是做这种事的。” 小飞燕对白雪岚的不满,是由来已久,在她心目中,白雪岚是坏人,宣怀风是好人,坏人自然是压迫好人的。因此,她不由自主便为宣怀风开脱起来,“宣副官当然是正经人,无奈他的上司不正经呀。他被他的上司那样压迫,就算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粉蝶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压迫的?难不成你听他们的墙角根了?” 便拿手绢捂着嘴,瞅着小飞燕笑。 小飞燕确实是常常听墙角根的,她在白公馆时,睡的地方离白雪岚的睡房就很近,幽静夜里,宣怀风被压榨的呻吟,还有那带着淡淡水汽的求饶,哪能逃过她的耳朵。至今回忆起来,仍是面红耳赤。 现在被粉蝶随口一揭,小飞燕的耳朵顿时红了,站起来跺脚说,“还说是当姐姐的呢,我把不能告诉你们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反过来拿着我开玩笑。” 外头一个声音问,“谁拿我妹妹开玩笑呢?” 原来是梨花应酬完客人回来了。 小飞燕怕她们乱说话,急得朝两人直眨眼睛。写意和粉蝶识趣,拿话敷衍过去,和梨花聊了一会天,就有楼里的伙计过来说,有客人找。两人就走了。 屋里只剩梨花和小飞燕在,梨花才问,“她们就只是过来找你念信?” 小飞燕说,“她们找我念信,又不是头一回的事,怎么忽然这样问呢?” 梨花原本因为房里人多,坐了在窗户边的竹 第258节 椅上,这时走过来,挨着小飞燕坐下,握了她的手,柔声说,“妹妹,姐姐在这楼子里讨生活,已经是不能清白的人了。我知道这不能清白的苦楚,所以我就怕你也吃这种苦楚。楼里的姐妹,都是苦命的人,论理,我和她们一样,没资格瞧不起她们。但是,我又怕你和她们交往多了,身上沾染了不好的习惯。譬如粉蝶,心肠是很好的,但她嘴里的话,别说姑娘家,有时候就算男人听了,也要脸红。有些话,我们是做这一行的,说了就说了罢,但你是不能说的。你以后还要找个好人家呢。” 小飞燕一边听着,一边低首不语,默默受教。 梨花说,“姐姐在这楼里待了几年,半红不红。这些天,我把手头积蓄清理了一下,再加上几件客人送的首饰,如果变卖了,也差不多够一笔使用的。我想着,用这笔钱供你上一个女学堂。” 小飞燕小声道,“姐姐,不用的。” 梨花不让她往下说,看着她道,“你先让我说完我的打算。如今的女学堂很进步,是可以供应住处的,女学生们住在一起,又干净,又没杂人,又可以学到学问,虽多要了几个钱,远比住我这里好。舒燕阁说到底,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长久地住下来,很不象话。” 小飞燕说,“我这个年纪了,难道还可以学成什么大学问不成?” 梨花说,“傻孩子,谁指望你当学问家了?送你到学堂,学问倒是其次,最重要是给你一个好身份。你长得原本就好,等进了学堂,把学生装一穿,剪一个新式的学生齐肩发,规规矩矩的一个女学生在路上走着,多好。姐姐有一个相识的旧客,身家也算清白,快五十岁了,膝下空虚,很愿意认一个干女儿。日后你当了女学生,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干爹,自然有不错的人家愿意娶你进门。” 小飞燕心忖,自己是当过姨太太的人,就算当了女学生,不过是个样子罢了,难道新婚之夜还能变成处子之身?哪里又有不错的人家愿意娶?可见姐姐没有看透。 又一想,姐姐在楼里迎来送往,早看惯世情的,对自己的事,竟一时想得如此天真乐观,更可见姐姐是真的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了。 不由很是感动。 小飞燕不忍此时就扫了梨花的兴头,也不说什么,只默默点头应是。 梨花说,“论到交朋友,我坦白说,是不赞成你和我楼里这些姐妹们深交的。以后你进了女学生,倒不妨多结交一下同学。是了,你最近都闷在这里,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小飞燕说,“今天正打算出去呢,我得了消息,一个女朋友住了医院,很是孤寂,我想去看看她。不料还没出门,写意就拿了信来叫我念,于是耽搁住了。” 梨花说,“朋友住了院,你应该去探望的。你身上有钱吗?” 小飞燕说,“我看看就回来,又不在外头吃饭,不用钱。” 梨花说,“总不能空手去探病,买点东西去吧。“ 便掏出一个小巧的织锦钱包打开,在里面拿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塞在小飞燕手里。小飞燕推辞不过,只好拿了钞票,换了衣服出门。 其实天还早,小飞燕到了街上,还见到巷口里卖热包子和豆腐花的小摊子还开张着,不过梨花刚刚接过客人,把待客吃剩的几块点心带了回去让她吃,她现在也不饿,只琢磨着是直接去医院,还是买一点礼物好。 其实这个朋友,不是别人,而是送过她一块真丝帕子的绿芙蓉。 绿芙蓉因为流产住进了医院,她并不是首都本地人,认识的人不多,如今她妈妈和姐妹都在戒毒院里,除了年亮富,便没有旁人来看望,寂寞之中,竟想起小飞燕来。绿芙蓉就要年亮富找人打听,知道小飞燕住到了舒燕阁,便从医院里往舒燕阁打了一个电话。 小飞燕原想着到医院看看就是,不料梨花塞给她一块钱,倒给了她一个难题, 仔细一想,到医院探望病人,确实是不应该空手的,然而送什么好呢?论理,绿芙蓉送过她一块真丝帕子,如果她送还绿芙蓉一块真丝帕子,或是一条真丝围巾,那是顶顶好的礼物,但她手里只有一块钱,是绝买不起一块真丝帕子或者真丝围巾的。 不然,就买几个橘子?可现在这季节,橘子也不便宜了,花钱买几个橘子,太过小气,而且还花了钱。 要是有什么便宜又大体的,买上一点送绿芙蓉,不失体面,又能剩下几毛钱,带回去给姐姐,那就好了。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站在街角,左顾右盼,那风情是很惹人注意的。小飞燕正在踌躇,忽然背后有人“喂”了一声,声音有些耳熟。她转过身去,一看,便认出是个熟人。 小飞燕说,“原来是你。” 张大胜喜道,“我远远瞅着就像是你,只是不敢认真叫。没想到,果然是你。你怎么在公馆里做得好好的,忽然就不见了?” 小飞燕最不想听人问这个问题,闻言把头一扭,说,“你们这些人,干嘛总这么问。难道我就一定要一辈子在公馆里做帮佣?我就不能做点别的?我做得好好的,忽然不想做了,不行吗?” 张大胜人甚粗豪,却最受不了小飞燕这样小小的撒娇的态度,见她一扭头,心已微微发酥,连忙认输道,“我不说还不成? 小飞燕这才把头转回来,朝他上下一打量,抿着唇笑问,“公馆门户那么紧,你怎么到街上来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是偷溜出来的。” 张大胜把胸脯一挺,说,“我可不是那种人。总长给我放假,叫我出来玩呢。” 小飞燕说,“我可不信,白总长会无缘无故对人这么好。” 张大胜嘿嘿笑道,“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昨晚给总长立了大功呢。总长很高兴,夸我干得好,给我放假,还赏了我一笔钱。你猜猜,他赏了我多少钱?” 小飞燕哼道,“你有多少赏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猜。你得了赏钱,很得意吗?在人家面前摆有钱人的嘴脸,也好意思。” 张大胜面对着小飞燕,竟是出奇地好态度,听了她的讥讽,也不着恼,反而说,“谁在你面前摆有钱人的嘴脸,我最恨有钱人摆脸子。不过,我得了赏钱,那是大实话。我们不是朋友吗?来,有福同享,我请你吃豆腐花。” 小飞燕见他如此和善,不禁又露了笑脸,说,“只请我吃豆腐花吗?你要是得了许多赏钱,该请我下馆子,喝羊肉汤呢。” 张大胜说,“好,那就请你下馆子,喝羊肉汤。听说这附近有一家南岭店,羊肉汤做得很不错,今天我请你尝尝。” 说着就要去。 小飞燕说,“你还真请我呀?对不住,我今天可不能去了。我一个朋友病了,要去医院里探望她。刚才我正在发愁,要带什么礼物过去。本来,我是想买一条真丝帕子,或是一条真丝围巾送给她的。” 张大胜问,“那你为什么不买呢?” 小飞燕欲言又止,默默了一会,笑着说,“我后来想想,算了吧。买几个橘子倒不错,只是橘子现在不是当季,怕也不好吃了。” 张大胜一向不是心思细腻之辈,只是他在公馆时,对这女孩子就很有好感,后来发现她不在公馆里做事里,心里着实愁闷过一阵,现在巧遇重逢,惊喜之下,人也变得机灵了许多,看小飞燕的神态,明白过来,大概是钱不够。 张大胜往四周看看,指着街尾说,“那里就有一家绸缎庄,应该有真丝帕子卖,我们过去瞧瞧。” 小飞燕说,“过去做什么?我又不买。” 张大胜说,“不买也瞧瞧。” 说着,抓了小飞燕的手腕,就朝绸缎庄那边去。进了绸缎庄,张大胜张口就对伙计说,“你们这里,上好的真丝帕子,真丝围巾,有没有?” 绸缎庄的伙计是最会从人衣服上看客人口袋里的钱包鼓瘪的,见两个进门的人穿着极普通,不像是有钱的主顾,而且张大胜说话的口音,又明显是外地人,不由就有些怠慢。 那伙计杵着不动,只是脸上笑着敷衍,问,“客人到底是想买真丝帕子呢,还是真丝围巾?那可是不同的东西,有讲究呢。” 张大胜有昨夜得的赏钱撑腰,存心想在小飞燕面前豪爽一回,对那伙计说,“真丝帕子要买一条,真丝围巾也要买一条。我可是真的要买,你都拿出来,让这位姑娘挑拣挑拣。” 伙计把手往下一指,说,“喏,都在玻璃匣子里呢。” 张大胜往下一看,果然透明玻璃匣子里面,放着好几块花花绿绿的帕子,只是并未展开,上面绣的花纹都看不真切。 张大胜说,“拿出来看看。” 伙计仍是懒懒的,笑着说,“真丝的东西矜贵,不耐脏。人人都要看,手指摸上去,几个回来货就不能卖了。我们店里都是洋机器做的绣花,这样一条最便宜的,也要七八块钱。不怕说句得罪客人的话,不是我不肯给你拿,可要是弄脏了两条,我一个月的活就白干了。” 小飞燕知道被伙计瞧不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很懊悔跟了张大胜进来,便对张大胜低声说,“张大哥,算了,我们出去罢。别碍着人家做生意。” 她不说犹可,这一说,可把张大胜的脾气激出来了。 张大胜说,“出去干什么?我是来买东西的,七八块一条的破玩意儿,买不起吗?” 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啪地一下,拍在玻璃罩子上。 伙计吓了一跳,唯恐玻璃罩子给拍碎了。定睛一看,所幸玻璃罩子并未打碎,再一看,那一迭钞票里,有整钞有零钞,凌乱地错迭在一起,虽不知其数目,但从表面上看来,至少有五六张一百块的整钞。 不料这客人衣着虽普通,荷包倒也挺鼓。 伙计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忙赔笑道,“客人,为什么生气呢?您是有涵养有气量的老爷,难道真和我这么个卖绸缎的,不懂说话的人计较?您看,这不就立即给您拿出来。” 一边说,一边拿钥匙开了玻璃匣子,把里面十来条真丝手帕和真丝围巾都取了出来,麻利地一条条展开。 张大胜板着脸不理他,转头对小飞燕说,“你挑。” 小飞燕抿唇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才走过去,一件件打量,不一会,就看中了一条真丝帕子。 张大胜说,“你再挑一条真丝围巾。” 小飞燕说,“哎呦,我就只有一个朋友要探望,用不着两份礼物。” 张大胜说,“你再挑一条,管你送谁?反正我是送给你的。你叫我一声张大哥,你就是我的小妹子,难道不许我送你一点东西?”他唯恐小飞燕拒绝,故意瞪起眼睛,作出很生气的样子。 小飞燕心忖,看来他是诚心要送我东西的,不要反而拂了他的好意。我送一条真丝手帕给绿芙蓉,剩下一条真丝围巾,我自己不必用这样好东西,拿去送给姐姐倒不错。 如此一想,她就又挑了一条真丝围巾。 张大胜见她没拒绝,心里很高兴,爽快地付了帐,和小飞燕走出街上来。 小飞燕说,“张大哥,多谢你送我的东西。我可要去找我的女朋友去了。你回公馆,见到宣副官,请给我带一声好。” 张大胜说,“帮你带好那是小事,不过宣副官不在公馆,他生病了,在医院住了好些天。” 小飞燕惊讶道,“我出了公馆,就住在姐姐那里,竟是一点消息也不听见。宣副官得什么病?病得重不重?” 张大胜笑道,“开始是病得很厉害,不过现在不打紧了。” 小飞燕问,“你怎么知道,你是医生吗?” 张大胜说,“我不是医生,不过我们总长说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他说宣副官的病很快会好,必定很快就好。总长还说,过几天等宣副官的病好些,就带他回公馆养着。你要是不放心,等宣副官回公馆了,就去探望他罢。” 小飞燕想到要是去白公馆,就要见那厉害到极点的白总长,哪里有这个心思,嘴上敷衍道,“只要宣副官的病快点好起来就好。” 便和张大胜告别,拿着刚刚到手的两件礼物,往医院方向去了。 第二十三章 绿芙蓉在电话里,已把医院的名字说过了,小飞燕出门前问过人,知道那仁德医院离舒燕阁大概也就一刻锺多一点的路程。小飞燕如今吃穿都靠着梨花供应,梨花虽不言语,小飞燕确实很乖巧的,从不仗着姐姐疼爱她,多花一分钱。医院既然路不远,她自然连黄包车也不坐,一边问路一边走,果然就到了仁德医院门前。 她到了三楼,找到绿芙蓉的病房,敲了两下,却没听见回应,不由一怔,难道绿芙蓉巴巴的叫自己来看她,她反而出去逛了? 她在门前等了片刻,又敲了门,这次 第259节 用的劲稍大些,恍惚听见里面有人说了一句,“进来。” 这是一个单人病房,虽不太大,但布置得比那些四人一间的要雅致。年亮富对待绿芙蓉,在金钱上,倒是从不计较的。 小飞燕进了门,先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隔帘,往里一转,瞧见一张病床,绿芙蓉拥被坐在床上,半边身子挨着床头,一头长发散乱着铺在肩上,形容比往日憔悴多了。 绿芙蓉见到小飞燕,说,“多谢,让你走这一趟来看我。” 说完,微微一笑。 然后她脸上的笑容,不但带着一丝苦涩,更有一丝让人疑惑的难受。 小飞燕说,“我们也是朋友,你住院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对了,这是我送你的,是一条真丝手帕,你瞧瞧,花色喜欢吗?” 一边说,一边把包着真丝手帕的纸包递过去。 绿芙蓉说,“你来看看就罢了,怎么还要买东西?” 她跟着年亮富,在物质上着实富裕了不少,如今别说真丝帕子,就算珍珠链子,也不过如此。何况她此刻,身上正受着一种煎熬,所以她含着复杂的微笑把礼物接了过去,并不打开,只放在小小的床头柜上。 小飞燕想着既然特意过来了,总应该多陪陪病人,不等绿芙蓉请她坐,她就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到床前坐下,问着绿芙蓉说,“你真是要保重身体了,我看你,瘦了好些。究竟是什么病呢?” 绿芙蓉也没有可隐瞒她的,便低声告诉了她实情。 两人说了几句话,绿芙蓉的脸上,渐渐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来,她不想在小飞燕面前出丑,开始还勉强支撑着,渐渐的柳眉紧蹙起来,连小飞燕也看出不妥来了,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来罢。” 站起来正要去喊人,绿芙蓉伸出一只手,细细的五指抓住了她的袖子,低声说,“叫医生不管用。哎,我可真的忍不了了。小飞燕,你帮我一个忙,那边柜子左边的抽屉,你去打开,在角落里有一包东西。请你拿来给我。” 小飞燕走过去开了抽屉,看了看,说,“没有一包的东西啊。” 绿芙蓉说,“你仔细翻翻,必定有的,就是一个小纸包。” 小飞燕把手放到抽屉里翻了两翻,回头说,“就只有两件衣服,还有一把梳子,没别的了。你该不会记错了吧?” 绿芙蓉此时,已经有些艰涩了,肯定地说,“记错了别的,也不会记错这个。还是我亲自来找吧。” 说着就挪动着身子下床来。 她刚刚小产过的人,移动是很不容易的,小飞燕劝也劝不住,只能搀她一把。绿芙蓉勉强支撑着过去,把抽屉几乎翻个底朝天,果然不见那要命的东西,脸色越发苍白,焦急道,“不用问,一定是他瘾头上来,拿去抽了。这没心肝的,你就算抽,多少也留一点给我呀。” 小飞燕瞧她站不稳的样子,担心起来,两只手紧紧托着她半边身子,说,“什么东西掉了,都不如人值钱。我听姐姐说,女人小产后是绝不能久站的。” 待要扶着绿芙蓉回床上去,绿芙蓉却心里一动,如同抓了救命稻草一般,反抓了小飞燕的手,看着她眼睛问,“小飞燕,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 小飞燕说,“当然是。” 绿芙蓉说,“那我可要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了。” 小飞燕问,“什么忙?” 绿芙蓉说,“我也不怕你嗤笑我,我就和你直说了,其实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我是抽白面的。现在我手上是一点存货也没有,麻烦你帮我走一趟,向宣副官要一点来,好不好?你看,我如今这样子,也只能靠你挽救了。你知道,我在这里除了你,并没有别的朋友。” 小飞燕对于帮助朋友这件事,是很热心的,尤其绿芙蓉这样一个往日珠光宝气,受男人们奉承的美丽女子,如此地婉言相求,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当即就答应下来,说,“你是现在就急着用吗?好,我这就给你去要。” 第二十四章 广东军这边,一夜来也是人仰马翻。 姜御医半夜横死,姜师长大闹巡捕房,消息传到医院那头,因为是深夜,展露昭已经睡下。报告消息的人到了病房门口,就被宣怀抿拦住了,听了消息,宣怀抿于惊讶疑惑之中,竟有一丝难言的放松。 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军长睡觉的,仗着他是军长副官的身份,直接把报告消息的人打发走了,自己则到医院的电话间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有关事情。 第二天,展露昭一大早就醒了。 宣怀风今日就要由白雪岚亲自送到自己手里,展露昭的心情,哪有不十二分振奋的道理。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对宣怀抿露的笑脸也多了。 展露昭让宣怀抿伺候着洗漱了,便在私人病房里摆放的小餐桌旁坐了,吃刚送过来的热腾腾的早餐。 宣怀抿在旁边给他倒水,一边看他很有胃口的啃着夹肉大饼,一边轻描淡写地把昨夜得的消息报告出来。 展露昭一愕,问,“这是昨晚的事?” 宣怀抿说,“是,昨晚消息过来时,军长已经睡了,他们不敢惊扰军长休息。” 展露昭冷笑着反问,“倒是好体贴,究竟是他们不敢惊扰呢,还是有人让他们不敢惊扰?” 宣怀抿听着声气不对,便不做声了。 展露昭把手上的夹肉大饼对着宣怀抿狠狠一掷,脸沉得如乌云般,拍桌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擅自替本军长做主,真以为本军长受了一点小伤,就要受你摆弄了?” 他一动怒,宣怀抿无法安坐,赶紧起来,两手垂贴在大腿上,低头站着。 那大饼掷到身上,肉油沾得白衬衣上星星点点,也不敢去拂。 待展露昭发过一阵脾气,宣怀抿才低声说,“军长息怒。姜御医是有本事,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保不定。人死不能复生,你伤势还未全好,心里再为他可惜,也要放宽松些,别气坏了身体。” 展露昭没好气道,“一个老头子,死都死了,有什么可不可惜的?只是你哥哥那件事,进行得很顺利,忽然出这个事,叫人不大痛快。姜御医究竟是怎么被车撞死的,你问过姜师长没有?” 宣怀抿试探着问,“军长是怀疑……” 展露昭说,“我看姓白的那条疯狗,是什么都敢干的。姜御医也是,城里这么乱,海关又总是盯着我们广东军的人,他也敢大晚上出去乱跑。没人和他说吗?怎么他在行馆里,出入都没人理会?” 宣怀抿在副官这个职位上,倒很尽责任,立即答道,“这个我也留意到了,特意问了一下。姜御医人老心不老,这阵子已经在城东勾搭了一个妓女,晚上常去厮混。姜师长因为他是长辈,不忍拂他的兴头,所以在行馆的出入上常常给予方便,还派了几个护兵保护。出了这个事,姜师长他心里很愧疚,说要不是他帮忙,他叔叔晚上就不得出门,也就不会被车撞死了。军长你想,有姜师长的刻意安排,这些事是很机密的,就算海关的人想对付姜御医,又怎么能知道姜御医什么时候出门,出门走的什么路线?所以据我看,不像是海关的作为。只是……可见色字头上一把刀,姜御医一身医术,可以说是能断人生死的,结果就为了一点**,把自己的性命给葬送了。” 他最后一句话里,藏了一点提醒的意思,不过不敢说得太透,怕展露昭骂他嫉妒。 展露昭却不知为何,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像在琢磨什么。半晌,展露昭问,“撞死他的人抓到了吗?” 宣怀抿说,“抓到了,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姓周。姜师长昨晚去巡捕房走了一趟,亲自审问,让他全招了。原来也是个该死的货,从前就曾经撞死过人,仗着家里有几个钱,侥幸兜过去了。“ 白雪岚上次借着戒毒院开张,明面上摆酒宴客,暗地里抢军火打黑枪,那无法无天的强盗作风,让展露昭印象深刻。 是以一听姜御医出了意外,展露昭立即就想到白雪岚身上去了。 现在听宣怀抿说,撞死姜御医的人早有前科,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想一想,很说得过去,这才把提起来的警惕心放了下去。 展露昭冷笑道,“开汽车撞死人,逃过了一次。这次他可就没这个幸运了。” 宣怀抿说,“那是自然,他撞死了人家的叔叔,就算一座金山堆在面前,姜师长也不会放过他。姜师长说,昨晚到巡捕房时,姓周的还醉醺醺地睡着呢,巡捕房的人都是软蛋,说什么醉得太厉害,无法审问,要等他酒醒了再说。姜师长二话不说,叫人拿刀子撬了他十个手指甲,那酒就醒了。” 展露昭不置可否,哼道,“这个老姜,做事就是喜欢血淋淋的。” 宣怀抿看他脸色没那么阴沉了,挨着他坐下来,赔着笑搭他的话,“也是。不过,司令不就是喜欢这种做事血淋淋的人吗?” 展露昭朝他一瞪眼,“少挑拨!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叔叔厌恶你,你心里忌惮他。我先警告你,亲疏有别,在本军长心里,一百个你也比不上我一个叔。你刚才说,姜师长给他派了护兵,都死了?” 宣怀抿说,“哪能呢?三个护兵,死了一个,伤了两个。” 他所有心神,是尽数放于展露昭身上的,对展露昭的心思猜得颇透。 也不等展露昭再说,他就又站起来,主动说,“军长想得周到,到底还是问一问活人的好。也不知道那两个受伤的护兵醒了没有,我打电话去问问。” 于是便出去了,留下展露昭一人坐在病房里。 展露昭刚刚撒气,拿夹肉大饼扔了宣怀抿,现在桌上瓷碟里已经空了,饼是没得吃了,只剩一碗半凉的白粥。他把白粥拿起来,一口气喝光,搁下碗,去看墙壁上的挂锺,却发现那时针还只指着七点。 昨天一时心软,给了白雪岚多一日时间,让他今日晚饭时才把宣怀风送过来,此刻不禁后悔。 这一分一秒,可真是太难熬了,如何才能熬到晚饭时去? 想起昨晚给宣怀风喂药时,尝到的甘甜滋味,真是把展露昭的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出该怎么赞扬的好。那唇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竟能那么柔软,那么水嫩,展露昭把他抱着,他也毫无知觉,真真好乖的模样,兰花般的鼻息轻轻喷在展露昭脸上,把展露昭痒到心里去了。 如今一回味,那种痒又从心底泛起来,喉咙也一阵阵发紧似的渴。 唇上仿佛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展露昭一边回味着,一边把指头按在自己唇上,像怀风真亲吻着自己似的一点点摩挲。 他祖宗的,亲一个已经欲生欲死,如果真的做了那档子事,还不知道如何的**。 那人在床上的滋味,必然是连全广东、全首都、全国最上等的妞儿加在一块,也不能媲美的。 正自得其乐,宣怀抿扭开门把进来了,看见他这动作神态,怔了一下,大概立即又明白了,脸色便不如何好看。 展露昭哪理会宣怀抿脸色如何,他反而不满意宣怀抿打断了自己想象的乐趣,于是也把憧憬的微笑收敛了,把抚着唇的手放下来,拿出军长的威严问宣怀抿,“怎么样?” 宣怀抿说,“打了电话过去问。受伤的护兵有一个刚醒,说话倒还清楚。问他昨晚的事,他说昨晚本来一切都好,像往常一样跟着姜御医去见一个叫翠喜的妓女,那是个熟地方,他们去过好几次了。姜御医玩得很高兴,和翠喜在房里喝了一些酒,后来就是如常地用黄包车载着回行馆。没想到在路上,一辆汽车发了疯似的撞过来,他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 展露昭仔细听了,找不出疑点,点了点头。 杀人凶手是有前科的人,又有护兵的证词,这事看来的确是一场意外了。 如果是白雪岚下手,他必定要从姜御医嘴里掏出药方,但姜御医从那妓女家里出来,就被车撞死了,可见这里头没有绝可以拷问药方的时间。没有药方,却拿汽车撞死姜御医,那岂不是要宣怀风的命吗? 白雪岚纵然是个最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但展露昭笃定,这疯子是万万不会拿宣怀风的性命来疯狂的。 展露昭前前后后,琢磨一遍,放心下来。 姜御医的死,他所在意的,不过是这场意外别把宣怀风落到自己手里的事给搞砸了。 展露昭架起二郎腿,得意地晃着,对宣怀抿说,“亏得我有准备,一早叫姜御医把药方抄了一份放我这里。不然到现在,你看怎么办?” 宣怀抿恨不得那张药方不曾抄这一份备用,只面上不敢露出来,苦笑着奉承一句,“军长英明。” 展露昭皱 第260节 眉道,“瞧瞧你,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放心,你哥哥到了我这里,我不会亏待他,也不会亏待你。这件事里面你有功劳,我都记着。” 宣怀抿心里一动,正想仔细问问,这不亏待,究竟是哪方面的不亏待?尚未开口,忽然敲门声传过来。 一个护兵进来报告说,“军长,警察厅的电话。” 展露昭对宣怀风打个眼色,宣怀抿说,“我去接。” 说着就去了。 不一会,回到病房来,向展露昭说,“姜师长在巡捕房擅自审问犯人,审问完了,还把犯人处决了。警察厅的人很恼火,说这是私刑,何况发生在巡捕房,影响更加恶劣。他们要我们广东军交人呢。对了,还说姜师长带兵闯巡捕房,杀了一个巡警。” 展露昭不以为然,说,“那些杂碎,不过借机会要讹我们几个钱罢了。姜师长为司令立了不少功劳,他叔叔也是有功无过。我们广东军绝不叫自己人吃亏,你去一趟,把事情处理了。” 宣怀抿故意露出踌躇的模样,试探着问,“警察厅的事,恐怕司令会交给张副官去办。我贸然插手,大概不太好?” 展露昭伸手往他屁股上用力掐了一把,笑骂道,“少给老子装熊。司令趁着我受伤,把你手上事务给剥了,交给张副官来办,你不是很发愁?现在老子给你这差事,是为你好,你他娘的摆什么架子?老姜现在很受重用,你为他办事殷勤些,他也欠你一个人情,这买卖上算。得了,快给老子滚去做事!” 宣怀抿也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哪能不明白,军长究竟是为他着想的。 他心里吃了蜜似的甜,朝展露昭露出大大的笑脸,猛地弯下腰,抱着展露昭的脖子,在展露昭嘴上吧唧一亲。 等展露昭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手,脚步轻松地迈出病房了。 宣怀抿也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哪能不明白,军长究竟是为他着想的。 他心里吃了蜜似的甜,朝展露昭露出大大的笑脸,猛地弯下腰,抱着展露昭的脖子,在展露昭嘴上吧唧一亲。 等展露昭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手,脚步轻松地迈出病房了。 各位同学,这是四天的分量哦。 第五部结束在即,接下来几天弄弄要闭关写第五部的结局,所以就不能每天上来贴文了。 挠头 四天后我再继续过来贴哦。 这一章是四天的,大家吃开心,吃饱饱哦。 怀风和白雪岚的片段,下一章就有了。不要焦急,故事总有来龙去脉要交代啊。况且小肥羊,呃,小飞燕同学,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呢。 谢谢大家支持正版电子书!感激~~~ 大家国庆快乐!一万字,三天的分量哦。 呃,因为时差的关系,弄弄有点搞不清时间,那个,到了要贴文的时候,请大家到微博上说一下下,谢谢!期待感想啊感想~~ 第五部已经写好结局了,不知道实体书什么时候出,期待小乌龟王一小宝画出漂亮的小白和怀风。 第二十五章 德国医院三楼的病房里,宣怀风睁开了眼睛。 他昨天和白雪岚说话说到深夜,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朦朦胧胧觉得哪里似乎不大对,是以和残余的睡意做了一丝慵懒的较量,慢慢把眼睛张开来。 鼻子里嗅到很安心的男性的味道,他也不用仔细转头,知道是白雪岚昨晚和自己挤在了一床。 怔怔了片刻,宣怀风才知道梦中那不大对的感觉从何而来,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尴尬,思考了一会,用手肘轻轻往旁边碰了碰,低声说,“醒醒。” 白雪岚是真的忙了一夜,睡得很香甜,然而他这种野狼性子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种本能,不管睡得多沉,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警醒。 宣怀风一开口,白雪岚眼睛就打开来了,把手臂紧了紧,圈着宣怀风的肩膀问,“时候还早,怎么就不睡了?” 他刚醒来,说话带着一点鼻音,倒比往日更显得性感低沉。 宣怀风说,“我也想再睡一会,可是你这样,让我怎么睡?” 白雪岚说,“我又哪里碍着你了?” 宣怀风说,“还要我说吗?“ 白雪岚沉默片刻,唇角微微掀起来。 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看着宣怀风侧脸的眼睛,也敛去最后一丝睡意,异常的清醒而明亮起来,仿佛是遇见了很让自己感兴趣的事。 白雪岚笑道,“真不是存心。你不说,我还没察觉。“ 说着,不但不让开一些,反而在被底下慢慢地蹭过去。 宣怀风不料他有这样邪气的举动,想往床边避,但一张单人病床睡了两个人,空间实在有限,再要闪避,就要跌到床下去了。所以他避也避不开,只能承受白雪岚可恶的举动。 偏偏他现在不比从前,很难对白雪岚生气,不管白雪岚怎么调皮,也只能无可奈何。 宣怀风就转过头,瞪他一眼,说,“我看你就是存心,不然,怎么脸上露出这种得意的笑容?行动上也得寸进尺。” 白雪岚说,“冤枉。晨勃这种事,自古有之,难道是我个人就能存心制造的?连科学家都说了,但凡正常男人,都会如此。要是不信,等回了公馆,我翻外文杂志给你看看,做个证明。” 宣怀风说,“我不是说晨……“ 他觉得说出那个字实在不雅,猛地一停。 被子底下那滚烫的东西越发坚硬,隔着一层病人服的布料,顶在自己身上,仿佛把热都传过来了,烧得皮肤一阵阵发烫。 宣怀风说,“你让开一点。” 白雪岚问,“为什么?” 宣怀风说,“我是病人,在医院里,病人最大,我说让开就让开。” 他熟知白雪岚的无赖霸道,这种情况下,白雪岚多半是要纠缠到底的,所以语气也不甚严厉。 不想白雪岚却很君子,竟真的起了身,往小隔间的浴室去了。 不一会,神清气爽地返回来,伏身在宣怀风颊上亲了一口,低声笑着说,“在医院里病人最大,我听病人的。不过在公馆里,我最大,回了公馆,你就要听我的了。” 宣怀风刚想开口,白雪岚又补充了一句,“在海关衙门里,我也最大,你还是要听我的。” 一顿,又接了第三句,“至于戒毒院,那也是海关下面的机构,仍属我最大。你依然要听我的。” 说完,脸上露出促狭而英俊的笑容来。 宣怀风也被他逗笑了,说,“你也太会算计了,当你的下属,可真倒霉,处处都要受你欺负。” 白雪岚说,“受我欺负的也只有你。别人想让我欺负,我不会赏这个脸。” 两人一阵说笑,便把那正常男人早上的正常反应之事,揭了过去。白雪岚如此轻易放过,当然也不只为了日后在公馆、海关衙门、戒毒院里欺负怀风,更因为考虑到怀风身体未痊愈,自己饿得日子久了,如果此时一开禁,只怕要把怀风的身体吃垮了去。 所以,白雪岚倒是处处警惕着自己,要把**按捺住。 宋壬听见病房里传出说话声,知道他们已经醒了,敲了门走进去,问白雪岚话里颇有含意地问,“总长,是不是该做事了?” 白雪岚看了看手表,泰然自若地说,“时间很够,急什么。等吃了早饭再说。” 宋壬很听白雪岚的吩咐,既然白雪岚如此说,他把头一点,就退到门外去了。 等宋壬出去了,宣怀风问,“今天你有什么要紧事做?” 白雪岚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多要紧。我看那姓展的讨嫌,准备打发他上路。” 宣怀风说,“昨晚听你一说,我知道,你今天必定对展露昭有行动的。我知道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既然敢说,应该都筹划好了。不过有一事,广东军在城里胡作非为,总理也不是不知道,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不想惹出大事,把现在勉强的和平局面给破坏了。你把展露昭杀了,解气是解气,残局怎么收拾?” 白雪岚正在换衣服,以他和宣怀风如今的关系,是不需要避讳的,站在床前就把宽大的长睡袍脱了,只着一条白绸短裤,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然后捡着一条干净的西裤穿上,一边往裤上环着皮带,一边不在意地说,“收拾残局,是总理的事,我只管杀人。” 宣怀风一怔,微笑着说,“要我是总理,听见你这话,真是血都要吐出来了。” 白雪岚说,“可不是,谁让他也姓白呢?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那么四个字,破而后立。先把人送了上路,再对付那些跳出来哭坟的。连你也说,现在的局面是勉强的和平,那就是虚假的。一个虚假的东西,你维持它干什么?堂兄是想把广东军稳住,争取时间把势力巩固了,岂不知广东军也打着稳住他争取时间的算盘呢。如今选举临近,城里的风声很不对劲,洋人又在向政府施加压力,我琢磨着里面有广东军那班人的手脚。” 宣怀风大概明白过来,看向白雪岚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佩服,说,”不愧是总长,在政局上的考虑,比我周全多了。“ 白雪岚把衬衣上的最后一颗纽扣扣好,过来拧了拧他的下巴,笑道,“宣副官好胡涂,这是政局的事?本总长今天杀人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明白?你是我的人,谁敢碰你,我就杀谁,这话说得清楚不清楚?” 宣怀风哭笑不得地说,“真真好大威风。我现在是跟了一位山大王吗?” 白雪岚伏下头,往他淡色柔软的唇上轻轻一咬,笑得邪气而英俊,说,“宝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山大王上了贼船,你就是压寨夫人的命。怎么?不愿意吗?” 宣怀风被他揶揄得无话可说,又被他拧着下巴轻轻晃来晃去,忍不住反抗起来,曲指在白雪岚额头上敲了一记,说,“少得寸进尺了。我要下床洗漱,别挡着路。” 白雪岚揉着额头,乖乖让开。 宣怀风下了床往浴室走,进到门里,转头一看,白雪岚又跟了进来。 白雪岚说,“我陪着你罢。” 宣怀风说,“别闹了。浴室离了才几步路,怕我逃走吗?” 白雪岚笑着说,“对。正是怕你逃走,我不放心,要看着你才好。” 宣怀风说,“不要再玩了,我就不信你真这么清闲。宋壬还在外头等着你。” 他是知道白雪岚胡闹的性格的,自己身体刚刚好了一点,没有兴致和他胡闹,见他真要和自己挤在浴室里,倒有些怕白雪岚认真发疯,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推了白雪岚一把。 白雪岚顺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一会,又往前挨了一步。 不管宣怀风怎么说,他就是嬉皮笑脸,不肯到浴室外头去。 宣怀风无奈道,“你究竟要怎样才好?堂堂一个总长,小孩子脾气耍一两次,无伤大雅,耍上十次八次,就不显得可爱了。” 白雪岚微笑道,“你大人大量,就容忍我这小孩子罢。” 说着,竟真的杵着浴室里不肯动了。 宣怀风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其实让白雪岚留在浴室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就是任谁如此时时刻刻被盯着,连洗漱也不放过,不免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宣怀风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白雪岚也跟着出来。 这时早餐已经送到了病房里,吃食都是从白公馆厨房送过来的,厨子知道总长和宣副官的喜好,做了不同安排,白雪岚吃的是比拳头还大的白面肉包子,咬开了口子,里面油淋淋一团香卤肉馅,宣怀风吃的则是淡淡咸味的白粥。 两人隔着小桌,面对面地吃着。 宣怀风喝粥喝到一边,不知忽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动,把碗放下,慢慢地问,“你刚才,是怕我进了浴室,又会发病吗?” 他上次把展露昭和姜御医痛斥一顿赶了出去,和白雪岚欢欢喜喜吃了一顿饭,后来正是进了一遭浴室,局势就急转直下了。刚才白雪岚的行为很反常,不像只是为了亲近,不由让宣怀风多想了一想。 白雪岚听他问自己,也不说什么,只把包子塞在嘴里大口咬着,抬眼瞅着宣怀风。 似乎在笑,但是那笑,却仿佛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大概是因为,他过度小心的痴傻举动,被爱人爱穿了。 宣怀风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怔了一下,苦笑着说,“对不住,是我误会你了。” 白雪岚还是笑,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怕被人误会。等你病好了,记得补偿我这被误会的人就成。” 宣怀风听了,不做声地 第261节 喝粥,把剩下的半碗温热的白粥喝完了,低声说,”我赔偿你一辈子。” 第二十六章 宣怀抿奉军长的命令,赶到警察厅做了一番交涉。不出所料,警察厅的人哪里敢真的要抓一个带兵的师长,不过知道广东军有钱,想弄几个钱使罢了,宣怀抿以军长副官的名义,许了一笔款子,事情就差不多了结了。 至于死掉的巡警老张,他家里老婆带着三个半大孩子在警察厅门口哭得震天响,求为她被打死的丈夫做主,这种事,自然有警察厅上头出面,给三两个钱的抚恤金,以为公殉职的名义打发掉。 宣怀抿很麻利把警察厅的麻烦对付了,并不急着回德国医院,而是回了一趟行馆。恰巧姜师长把叔叔的遗体从巡捕房接了回来,要放入棺材里。姜师长想到这叔叔对自己不薄,要不是他给自己白面掺药的方子,自己如今也未必这样受司令看重;又想着叔叔是自己请出山的,可怎么才到首都,没享几天福,就被车撞死了。 思及悲处,不觉伏棺大哭,不肯让人盖上棺盖,嘴里只说着,“叔叔,侄儿对不住你!” 宣怀抿见他哭得伤心,想起军长的叮嘱,要和姜师长好好打关系,便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一把,陪着姜师长好好地滴了几滴眼泪,宽慰着说,“师长请节哀。姜御医一代圣手,菩萨心肠,他又是最疼爱师长的,他在天之灵,怎么忍心看师长这样为他悲痛。请师长千万保重。” 他扶了姜师长时,顺便朝棺里瞥了一眼,本以为被车撞死的人,模样不知道何等难看,岂料并非如此,头脸还算完整,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胸膛处的衣裳塌陷下去一大片。 宣怀抿给旁边的马弁使个眼色,让他们给棺材盖上盖子,自己把姜师长搀到客厅用茶,慢慢地把警察厅的事说了,要姜师长一切放心,都处理妥当了。 姜师长哭了一场,喝了一杯热茶,渐渐冷静下来,也感激宣怀抿这样热心,说,“让宣副官费心了,回去请转告军长,老姜很感激军长的关心。没说的,日后老姜上刀山下火海,报答司令和军长的恩典。” 宣怀抿目的已经达到,就和姜师长告辞,准备回医院向展露昭报告。 到了行馆门口,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声音,似乎正和看大门的人说着什么,声音听起来很耳熟。 宣怀抿往外一探,果然是熟人,不由问,“小飞燕,你怎么过来了?” 小飞燕见到他,也不理看大门的人了,跑到他跟前笑着说,“宣副官,幸亏你出来,不然我可要跑一趟空了。我问门口的人,却说你不在行馆,还说你这一向只在医院里。” 宣怀抿说,“我最近都在医院里,今天回来一趟办事,正好碰上你。不然,你真的跑一趟空。” 小飞燕惊道,“怎么,你也病了吗?” 宣怀抿说,“不是我,军长受伤了。” 小飞燕更是大惊,“呀!展大哥受伤了?他怎么受的伤?伤得重不重?” 被赶出白公馆后,她一直住在梨花那里,倒对海关和广东军的事不清楚。 宣怀抿正急着回医院去陪展露昭,不耐烦和她长篇大论,只说了军长伤快好了,就问,“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小飞燕把绿芙蓉的事说了一下,宣怀抿哼了一声,说,“这个绿芙蓉,事办得不如何,倒很会要这要那。” 小飞燕说,“宣副官,你就帮帮她吧,我看她病恹恹的快发作的模样,真是可怜。好人有好报,你帮助她这个可怜人,日后老天爷保佑你和展大哥长长久久,日日我把你发儿缠,你把我腰儿搂。” 她倒聪明,虽是幼稚浅薄之语,却正挠到了宣怀抿痒处。 宣怀抿笑道,“一阵子不见,小嘴甜了不少,哪里学的?” 小飞燕嘻嘻地说,“我住的地方有许多姐姐,天天说这些有趣的的话呢。可是我梨花姐姐不许我听,她要知道我学了嘴,说不定会打我手板心呢。宣副官,我好话说了一篓,你就给一点让我带回去给她,成不成?” 宣怀抿当着展露昭的副官,虽然手里差事被司令暂时停了,但一两包白面的小事,还不在话下,他也知道绿芙蓉是一颗很好的棋子,一个已经驯服的年轻漂亮的当红女戏子,不但可以用来笼络年亮富,若有需要,也可以送给别的达官贵人当有趣的礼物,总不能白白舍弃了。 况且,展露昭也颇有几分把小飞燕当小妹妹的意思,宣怀抿刚好可以对小飞燕卖个好。 宣怀抿说,“好罢,原本她惹了我不快活,我是不想理会她的了。不过,既然是你的面子,你要我给,我就给。你跟我进来。” 转身把小飞燕领进展露昭的小院子。 宣怀抿让小飞燕在天井里等,他自己进到屋里,不一会,拿了两个纸包出来,递给小飞燕说,“以她和她那一位的瘾头,一包抽不了多久,我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你带两包给她。这总够了?” 小飞燕喜不自禁,双手接了过去,笑着说,”够了,够了。宣副官,我就知道你是大好人,长得好看的人,心肠一定好。” 宣怀抿对自己的容貌,是颇为自信的,闻言便有点自得,嘴上反而说,“是吗?我看未必。这天底下也有长得好看,心肠恶毒的。” 小飞燕想了想,点头赞同道,“嗯,你说的也对。就像那个白总长,长得好看,但是一肚子坏水,讨厌死了。” 宣怀抿没想到她把话题扯到白雪岚身上。 不过白雪岚是广东军的敌人,自然也就是他宣怀抿的敌人,为了自己那根被割掉的指头,宣怀抿是恨不得抽白雪岚的筋,吃白雪岚的肉的,听见小飞燕说,自然很满意,觉得这女孩子虽然年纪小,倒很懂事。 小飞燕提到白雪岚,又连带着想起宣怀风来,想也不想地问,“对了,听说你哥哥生病了,住医院里呢,你知道不知道?” 才一说完,又笑着吐了吐舌头,说,“你看我真笨,你们是兄弟,他生病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真是白问了。” 宣怀抿冷哼道,“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兄弟。军长在德国医院养伤,他生病了,哪里不好去,偏偏也要住到德国医院去。我如今每天陪着军长在医院里,想着他也待在同一座楼里,真是十二分的晦气。” 小飞燕对宣怀风是很有好感的,但她知道宣怀抿一向不喜欢这个哥哥,暗暗后悔不该心直口快,在宣怀抿面前提宣怀风来。 听见宣怀抿抱怨,小飞燕不想得罪他,只好顺着他的话锋说,“那也没什么。过几天他病好就要出院了,你们不待在一座楼里,你也就不生气了。” 宣怀抿把手一挥,不耐烦地说,”别提他了。绿芙蓉不是等着白面吗?你也被站着磨蹭了。” 小飞燕说,“哎呀!可不是!我要赶紧去送给她。” 说完赶紧走了。 宣怀抿也往行馆大门那头去,刚才和小飞燕做了一番交谈,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要仔细想,又想不出具体的事来,仿佛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蛛丝,若有若无缠在心上。 宣怀抿越琢磨,越有一股不妥当的感觉,不由思索得微蹙起眉。 正走着,忽然张副官从枣树底下精神抖擞地走过来,彼此打了一个招呼。 张副官笑道,“宣副官今天回来为军长办事?我看你皱着眉,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宣怀抿说,“没什么,想事情想入了神罢了。再说,张副官你是司令的副官,管的都是大事,我这个清闲人的些微小事,也不敢劳动你。” 张副官听他话里有一点讥讽的意思,知道那是因为司令最近对宣怀抿非常苛责,连带着宣怀抿也敌视起自己这个当副官的来。 他大度地不予计较,又问宣怀抿,“姜师长的叔叔昨晚被车撞死了,军长也知道?” 宣怀抿点头说,”今天早上知道的。” 张副官微微皱起眉来,沉吟着说,“这似乎不妙,军长和海关的人说了,要他们把那个病人送过来交给军长,让姜御医治疗。姜御医这一去,军长的事怎么办?” 宣怀抿说,“你不用担心,军长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自然有他的准备……” 正说着话,忽然心里一动,仿佛隐隐约约地触着了什么。 宣怀抿木木地站了片刻,猛地醒过神来,顾不上和张副官多说一个字,匆匆朝着行馆门口跑去。 到了门外,宣怀抿问看大门的,“刚刚从里头出来的那女孩子,往哪边去了?” 大门值班的护兵举起一个胳膊直直指着东边说,“朝那边去的,是走着去的。” 宣怀抿赶紧朝着那方向追去,跑了一会,前面远远地看着一个背影,似乎是小飞燕。 宣怀抿叫到,“小飞燕!小飞燕!” 扯着嗓子连叫了几声,前面那人似乎听到了,停住背影,转过身来。 果然是小飞燕。 宣怀抿跑到跟前,喘着气问,“你刚才说,白总长的宣副官过几天病好就要出院了,你怎么知道?” 小飞燕说,“张大胜告诉我的呀。” 宣怀抿曾经被关押在白公馆里,听过张大胜的名字,知道他是白雪岚的护兵。 既然如此,小飞燕的话就不是胡猜的了,宣怀抿的脸色越发凝重。 宣怀抿说,“你怎么遇到张大胜了?仔细说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要漏。” 小飞燕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宣怀抿问,她也没隐瞒的必要,便把早上出门遇到张大胜的事说了一遍。 宣怀抿越听,越觉得脊梁冒汗,等小飞燕说完了,宣怀抿问,“张大胜昨晚给白雪岚立了功,白雪岚给了他一千块赏钱?他昨晚给白雪岚办的什么事?他是说真话,还是哄你的?” 小飞燕说,“他没有说昨晚给白总长办的什么事。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哄人。何况他在绸缎店里,真的从口袋里掏了一迭钱出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有好几张一百块呢。他一个护兵,每个月才多少薪金,不是总长赏的,哪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 宣怀抿说,“张大胜提到我哥哥生病的事,你再说一遍。” 小飞燕说,“他说,宣副官开始是病得很厉害,现在不打紧了。我问他,你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不打紧?” 宣怀抿紧张地问,“他怎么说?” 小飞燕说,“他说,我不是医生,不过白总长说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白总长说宣副官的病很快会好。他后来又说,白总长还说过几天等宣副官的病好些,就带他回公馆。” 宣怀抿一边听着,一边把右手五指并拢,攥起拳来,捶在左掌心里,咬牙道,“不对劲,我就知道不对劲。” 小飞燕奇怪地问,“什么不对劲?” 宣怀抿脑子里正在天昏地暗地转着,没空理会小飞燕的问题,只一个劲地绞着脑汁,把眉头紧皱成一条直线,喃喃地说,“很可能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他一定是从姜御医手上拿到了秘方,然后把姜御医杀死……可是,他怎么拿到秘方呢?他对姜御医……” 宣怀抿猛地停下自言自语,转身朝行馆方向风一般跑去。 小飞燕在身后叫他,他也不曾听见。 宣怀抿风风火火回了行馆,直奔着暂放姜御医棺木的西后院去,姜师长悲痛过度,回了房间休息,这里只有一个马弁看着,另有一个不知道临时从哪里请来的和尚,正在棺材旁打坐,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诵经。 宣怀抿过去,命令道,“开棺。” 那看守的马弁一愣,说,“宣副官,这是姜师长的叔叔,还是先问一问姜师长罢。” 宣怀抿啪地一下,狠狠甩马弁一耳光,瞪着眼骂道,“这关系到军长的安危,轮不到你说话!快按我说的办!不然我现在就枪毙你!” 马弁看他脖子上青筋直跳,大概不是说笑的,想到他是展军长副官的身份,不敢和他硬扛,只好说了一声是。幸好棺材盖子虽然盖上,但并未上钉子,用点力气就掀开了,露出棺材里姜御医穿着寿衣的遗体来。 宣怀抿为了展露昭,自己死都不怕,更何况一个山羊胡子的死人。 他想到白雪岚可能要害展露昭,急得什么都豁出去了,棺材盖子一开,就卷起袖子,把手伸进棺材里,翻看姜御医的尸首。 按照他的想法,白雪岚如果曾经把姜御医抓住逼问口供,身体上是不可能不留伤痕的。 拷问的伤痕,自然和被汽车撞的伤痕有不同。 第二十七章 那马弁看着眉清目秀的宣副官,忽然伸手到棺材里摸死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不但晦气,而且很得罪人。他心里想着宣 第262节 副官是不是被姜御医的冤魂缠上,以致神志不清了,又想着,此时必须向师长报告,否则自己恐怕要受牵连。 他转过身要去找姜师长,偏生宣怀抿这时说,“你过来,帮一帮忙。“ 马弁一呆,正犹豫,宣怀抿已经生气了,尖着嗓子说,“不听我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 马弁便有些怕了,说,“宣副官只管吩咐。” 宣怀抿说,“在棺材里看不仔细,你和我一块把他抬出来。” 马弁心里大叫晦气,无奈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和宣怀抿一道,把死人从大棺材里抬了出来,放在地上。宣怀抿半跪在地上,解了姜御医身上的寿衣来看,见胸口被车撞得塌陷下去,干涸的乌色的血粘在模糊伤口上,断掉的白骨从肉里戳出来,实在恶心。幸好除了胸口外,其它地方还都完整,只是一些擦伤。 若换了别人,至此也就自觉误判了。 可宣怀抿不知为何,见了姜御医乌青色的脸,想起昨天和白雪岚在病房中的一番交涉,太阳穴越发突突直跳。白雪岚是什么人,身为海关总长,表面镀着法兰西留学的金,一肚子土匪勾当。城外小树林里放肆杀人,城里抢洋人的货,打军长黑枪,绝对是背后捅你一刀子的阴险货色。 这种人,当面说出把宣怀风送给展露昭的话,能信吗? 只是这姓白的也太厉害了,昨天在病房里,把戏演得十成,竟叫军长和他都生不出疑心,差点忘了他的真面目。 宣怀抿越想越真,越不肯死心,非要在姜御医身上找出证据来。 那马弁见他对着一个死人,翻来覆去的看,心里暗暗害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问,“宣副官,没别的吩咐,我先下去了。” 宣怀抿说,“怎么没吩咐?你过来看看这尸首。愣什么?当兵的人,连死人都怕吗?” 马弁自叹倒霉,本想着在屋子里看守棺材,比在门外晒太阳值班好,谁知道撞上着邪门事,只好无奈地挪着步子上来,低头看了一眼,不甚积极地问,“看什么?” 宣怀抿说,“你看这人,死前有没有被拷问过?仔细看,要是找出来,给你一千块钱。” 马弁听见这么大的赏钱,精神一震,也不忌讳死人了,认真地看了一番,摇头说,“看不出来。” 宣怀抿叹了一声。 他当然也是看不出来,才叫了马弁来帮眼,看来自己确实是没有遗漏的了。 可是姜御医若没有被拷问,那自己的推论便没有一点立足之地,如果毫无证据地贸然去告诉军长,只会让军长以为自己搞鬼,一顿痛骂绝跑不了,说不定还要挨一顿鞭子。 这关系到自己男人的事,宣怀抿怎么能放弃。他盯着那已经变成青灰色的山羊胡子的脸看了一会,猛地一咬牙,说,“再查一次!” 便又伸手动作起来。 这次不但揭寿衣,连鞋袜也不放过。 宣怀抿正把一只袜子扯下来,忽然耳边窜进一声雷似的怒吼,“姓宣的!你抽什么疯?” 姜师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领着几个亲信怒气汹汹的赶过来,一看叔叔的尸首被放在地上,寿衣翻得乱七八糟,连鞋都脱了,顿时眼都红了,冲上去,啪!地一个耳光,把宣怀抿打翻在地。 犹不解恨,又伸手往腰带上拔枪。 他身边的几个人,见他要掏枪,纷纷上前拦了,劝告道,“师长息怒,宣副官是军长的人,再如何也不能这样处置。何况,到底怎么回事,还要先问个清楚。” 姜师长相貌本来就残缺难看,现在一怒,更是狰狞,鼻子吐着粗气说,“你们没眼珠子吗?这看得清清楚楚的,还要问什么清楚?宣怀抿,老子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叔叔是死了的人了,你糟蹋他是什么意思?” 宣怀抿被他一耳光,打得半边脸颊肿起了手背高,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只耳朵嗡嗡直响,手里还攥着姜太医的一只袜子,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幸好有众人拦住姜师长,他才有机会开口,对姜师长说,“师长,我并不是和谁为难。我是怀疑你叔叔被人害了,才不得不查看伤口。” 姜师长隔着人往宣怀抿脸上一啐,骂道,“放屁!谁不知道我叔叔是被那姓周的害死的,要你他娘的逞能?” 宣怀抿正色道,“不,我怀疑这是海关下的黑手。” 便捡着要紧的关节,把今昨两天的事,并自己的猜测说了。 众人一听,似乎有点道理,都说,“海关不是个东西,这种事倒很可能做出来。若是如此,师长真要冷静处置,免得我们自家人打起来,反而亲者痛仇者快。” 姜师长对宣怀抿的话将信将疑,目光还是很凶,说,“你说我叔叔是被海关拷问了,怕事情泄露才杀死他的,又说你动他老人家的遗体,是要查找拷问的伤口。那伤呢?” 宣怀抿一滞,说,“这不正在找吗?” 姜师长浑身杀气,阴森森说,“那你找。找得出来,你为我叔叔伸了冤,老姜给你磕头赔罪。要是找不出来,哼哼,我们就把这笔账,好好地算一算。” 宣怀抿喉咙一紧,这时候还能分辨什么,只能点了点头,硬撑着说,“找不出来,我宣某人任你处置就是。” 心里想着,真到那要命的时候,还是赶紧叫人传消息给军长才好。 只要军长在,是不会容别人要了自己性命的。 自己的所为,说到底也是为了军长,就算犯了一些错误,也就军长私下里抽几皮带罢了。 宣怀抿便又蹲下,忍着脸上的肿痛去看那死人,周围的人也忍不住探头,低声说,“这处是撞的,这处是擦伤的,要是拷问过,必不止这些伤痕。至少鞭子印,烙铁印也要一点呀。” 又有人小声说,“很难说,姜御医不像我们当兵的,身板不结实,说不定稍被捏了几把,就招架不住,也是可能的。” “就算捏几把,总该有捏的印子……” 如此费了一番事,还是找不出来。 姜师长脸色更阴沉了,冷冷地说,“宣副官,我叔叔已经被你糟蹋得够了,你说的拷问的伤口,在哪里?” 宣怀抿额上早布了一层细汗,犹豫道,“伤口虽然找不到,不过……” 姜师长把蒲扇大的手掌在半空中猛地一挥,提着嗓子说,“没什么过不过的!找不到伤口,那你就是存心亵渎死人了。在场诸位,你们也亲眼看见的,待一会给我做个证,可不是我老姜找他麻烦,是他找上我老姜!” 宣怀抿见势不妙,忙道,“师长,我今日是莽撞了,但我真是一片好心。等见了军长,我自会向军长请严重的处分。” 姜师长哼道,“军长在医院养伤,不必劳动他。你和我这就去见司令,看司令怎么说。” 说完,一把抓了宣怀抿的前襟,就往屋外扯。 宣怀抿大惊,他知道司令对自己很瞧不起,最近更对自己起了疑心,兼之姜师长目前正得用,自己犯下这种错,到了司令面前,只怕司令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给处置了。 就算事后军长知道了,向司令抱怨起来,可又抵什么用呢? 宣怀抿忙大声道,“师长!你听我说,听我说!” 姜师长说,“没什么好说的!走!全凭司令做主。” 姜师长说,“没什么好说的!走!全凭司令做主。” 宣怀抿衣服被姜师长拽着,趔趔趄趄往外撞了几步,他哪肯出门,拼死力地往回退。 不察觉身后地板上横着姜御医的尸体,脚下一绊,栽在尸体身上。 姜师长说,“好啊!对一个死去的人,你看了看了,查也查了,还要下黑心踩啊!” 怒气熊熊地把手高扬起来,正要对着宣怀抿脸上扇,忽然听见身边一个人“咦?”了一声,说,“姜御医的脚心,怎么不太象样?” 说话的人,是姜师长身边一个叫苏强的团长,打仗是把好手,很得姜师长信任。他昨天夜里得知姜师长死了叔叔,今天一早就赶了过来吊唁。 苏团长一开口,其它人也不由去注意死人的脚底。 姜御医本来穿戴了簇新的死人鞋袜,宣怀抿找不到伤口,没办法下,索性连鞋袜也脱了,此时无遮无挡,看得清清楚楚。 便有其它人说,“果然,这脚底好像灼伤了,这么一点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有人奇怪地问,“难道是点了蜡烛烧脚板心吗?可是又不大像。” 这样一来,姜师长那一耳光就没往下扇,目光不由自主也瞄到他叔叔的脚心上。 众人围着姜御医的尸体,小声地议论纷纷。 一个在姜师长身边伺候的马弁,本来站在门外,这时也起了好奇,探头进来观望,看了一会,猛地叫起来,“哎呀,十姨太父亲死的时候,身上不是也有这痕迹吗?他下雨天缠上电线杆子掉下的电线,可比这烧得厉害多了。” 他嘴里的十姨太,就是前阵子唱《二姐姐逛庙》的那十四岁的女孩子,姜师长耍了她后,觉得滋味不错,便抬举她做了十姨太,如今养在行馆里,随身伺候自己。 她父亲为着女儿,上行馆来苦求过几回,姜师长开始还打发两个小钱,后来见那老东西纠缠不休,生了厌恶,索性再见他来,就叫护兵打出去。前几天得到消息,说她父亲触电死了,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十姨太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 姜师长并非无情之人,心里想着,毕竟是新姨太的父亲,也不能不理会,就派了几个下属过去,买副棺材葬了。不过,因为没有亲去,姜师长并没有看见被电死的人是如何的。 恰好探头进来的那护兵,是敛尸的时候跟了去的,所以认了出来。 宣怀抿本来已经绝望,这时听见护兵吐出一个“电”字,猛一个激灵,跳起来叫道,“电刑!是电刑!” 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在宣怀抿心中,展露昭是排第一位的,宣怀抿顾不上别的,首先就冲了去电话间,颤着指头拨了德国医院的电话,偏电话那边不知怎么,响了三四声也没人接,急得宣怀抿嘴上立即要长出燎泡来。 幸而不到一会,电话那头有了声音,一个人问,“找谁?” 宣怀风忙说,“我是宣怀抿,请军长接电话,有要事报告。” 对面电话里回了一句什么,宣怀抿顿时一僵,“什么?军长送药去了?怎么还没到点儿就去送了?快!快!拦住军长!千万不要让军长过去!” 说完,丢下话筒,发了疯似的往行馆大门跑。 第二十八章 德国医院的三楼里,白雪岚已经做好了迎接“贵客”的准备。 宋壬仍旧守在门外,病房里头,其实早就埋伏了七八个配了手枪的护兵,都是宋壬亲自挑出来的好手,个个都是地道的山东狼崽子,下手又快又狠,杀人不带眨眼的。 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展露昭中午带药过来,一定会把护兵留在外头,单独进病房的,到时候宋壬给展露昭开门,再跟着展露昭进来,接着把门一关。 这就是真正的瓮中抓鳖。 到那时候,白雪岚对于展露昭,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白雪岚好整以暇地布置妥当,便去操心宣怀风的药,他昨夜忙了一晚,总算得到药方,把爱人性命的控制权夺了回来。所以在用药方面,加倍的小心,叫孙副官抓了药回来,自己拿了个小瓦罐,坐在炉子旁亲眼看着熬了,端去给宣怀风喝。 宣怀风见那药黑乌乌的面上,腾腾的一阵热雾,说,“太烫了,放一放吧。” 白雪岚说,“我帮你吹吹。” 端着碗,低下头,一口气一口气地吹起来。 宣怀风不由微笑,好看的唇角翘起一点点,偏着脑袋盯着他看。 白雪岚说,“你不用笑,我知道你心里说什么。”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又要用什么方法,来取笑我两句。” 白雪岚乐道,“宣副官大有长进呀,我还没有擂鼓,你倒先发动进攻了。你怎么就认定了我要取笑你?难道我就是爱取笑人的刻薄份子?” 宣怀风说,“论口舌之争,我比不过你,所以我不和你争论。药没那么热了吗?给我喝罢。” 白雪岚说,“你这是既要避战,又不肯投降,可真不吃亏。好罢,乖乖地喝了药,再和你计较别的。” 他不肯把碗递到宣怀风手里,而是将碗沿抵在那浅色诱人的唇上,轻轻碰了碰,问,“烫不烫?” 宣怀风说,“傻瓜,这是瓷碗,你就算吹凉了里面一点,边上当然还是烫的 第263节 。” 伸手要接过碗来。 白雪岚说,“别动,别动,刚刚才说你要乖乖的喝药,只这么一会,你就乱动了。” 说着,手腕一转,碗抵在自己嘴边,含了一口在嘴里,朝宣怀风居高临下地凑过去。 宣怀风懵懵懂懂接了这一口,觉得药汁苦中带甜,一股热流从喉咙进去,倒像浇在了心脏上,不知不觉,脸颊便微微地发热。 他抬头看着爱人熟悉的脸庞,眼眸里仿佛嵌了两块黑宝石,乌黑发亮地迷人。 看见白雪岚帅气地笑着,又待低头再含一口,宣怀风才稍褪了痴想,猛地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心里一跳,赶紧拦了他说,“好了好了,我自己喝罢。” 白雪岚说,“你要剥夺我的差事吗?我不答应。” 宣怀风按着他的手,不许他又去喝自己的药,压着声音说,“你别忘了,这屋子里可不止我们俩人。” 为了避免展露昭临时提早过来,错过下手的机会,宋壬安排的几个人,早早就埋伏在病房附带的浴室里。 宣怀风想自己大概是太久没和白雪岚亲热了,被他的笑容一时晃晕了头,刚才竟连埋伏着人都忘了,想也不想,就和白雪岚嘴对嘴传了一口药。 想到刚才这一幕,大概被人看见了,不禁一阵心虚,看着白雪岚的眼神,也有些责怪的意思。 在他看来,白雪岚是不会像自己一样忘了房里有人,他心里明白有人看着,只是狂妄得很,不予理会罢了。 这等张狂肆意,叫人有些头疼。 话说回来,也怪宋壬,挑的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专打埋伏的,藏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雪岚只瞄瞄宣怀风的脸,就知道他忌惮什么,靠过来,下巴几乎贴在宣怀风耳边,低声笑道,“里头都是信得过的人,谁不知道我们?你这样所为,不觉得有掩耳盗铃的意思?” 宣怀风说,“把药给我罢。” 白雪岚对着他耳朵里吹气,说,“有人看着,你不好意思,那以后没人在呢,你真的乖吗?” 宣怀风说,“那药,你到底给不给我?” 白雪岚倒不敢真的把他给惹恼了,把碗递了过去。 宣怀风自己两手捧着碗,一口口慢慢地喝,白雪岚就环着手,把背斜倚在床头,潇洒而专注地看着他喝完。 照规矩来说,喝了中药,至少要半个锺头之后才能吃饭,不过亲密的人儿在一起,绝不会觉得时间漫长。 两人便坐在一块,和和睦睦地说着悄悄话,后来更聊起海关衙门近来发生的事,宣怀风忽然问,“我姐夫那里,你要怎么处置?” 白雪岚说,“你放心,我不会难为他。” 宣怀风问,“你到底怎么个打算?说给我听听。” 白雪岚说,“我的打算,就是不处置。他上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何况又是你的亲戚,以后找个机会,我好好敲打敲打他,叫他和广东军断绝来往,不要再在白面的事上搞鬼,那就行了。至于收点小贿赂,这是世情,天下乌鸦一般黑,无所谓处不处置。” 宣怀风怔了一怔,说,“这不行。” 白雪岚问,“你不同意?” 宣怀风正色道,“我不同意。你别忙着开口,先听听我的。年亮富和广东军有勾结,这是肯定的事。不过你也利用了他一回。上次你扣了林奇骏洋行的船,如果缺了年亮富这一环,你即使在广东军的白面里掺药,也保不住不让广东军起疑心。所以,在摧毁广东军在城里的贩毒网这件事,我姐夫虽不是有心帮忙,但事实上,还是立了一点小功劳的,我说的对不对?” 白雪岚仔细打量他,见他说起林奇骏三个字,神态自然,似乎已把他当路人看待了,心里十分舒服,点头说,“对。其实,你也不必替他谦虚,这不是小功劳,而是大功劳。要是没有他这一牵线,我也找不到适合的方法,把扣下的船还给广东军。要是船还不回去,后来的计划也就无用了。” 宣怀风说,“既然你承认他的功劳,那很好。国家的公务员参与白面贩卖,这是要判死罪的,我借他这点功劳,为他求一求活命,行不行?” 白雪岚说,“当然行。” 宣怀风说,“但是,他虽然不用死,却也不能再留在海关的职位上作威作福。” 白雪岚问,“你的意思?” 宣怀风说,“我的意思,海关里,容不下和卖白面的勾结的人。别说是我姐夫,就是我亲爹,我也不容。” 白雪岚笑道,“我明白了,就按你主意办。” 宣怀风却不知忽然想到什么,脸上迷迷的,思忖了一会,问白雪岚说,“你是不是又和我玩心计了?” 白雪岚笑得更温柔了,反问他,“我和你玩什么心计?” 宣怀风说,“你本来就下了决定,要把我姐夫从海关弄出去的,只是不好开口,怕我抗议。所以一直憋着,只等我自己提,对不对?” 白雪岚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脸,气笑道,“叫我怎么做人?不处置他,你说不行。完全按照你说的办,又要遭你的怀疑。索性我这个海关总长不做了,退位让贤罢。” 宣怀风也觉得自己不好,不该乱怀疑人,向白雪岚道歉,笑着说,“总长可不能让贤,我们辛辛苦苦制定的《禁烟条例》,《禁毒条例》,还有解毒院,处处都不能松懈呢。” 正说着话,房门上忽然笃笃、笃笃笃的轻响起来。 两长三短,正是商量好的信号。白雪岚在医院四楼走廊上安排了一个暗哨,吩咐只要看见展露昭出病房打算到三楼送药,就赶紧先来报告。听见这敲门声,白雪岚就知道展露昭已经带着汤药,正过来了。 白雪岚看了一眼手表,见比预估的时间早了一点,咬着牙,冷冷地笑了一笑,说,“这野狗是赶着送死来了。怀风,你到里面去躲一躲。” 宣怀风冷静地说,“为什么要躲?我是受害人,总该当个见证。” 白雪岚说,“我这是要杀人,可不是过家家。” 宣怀风反问,“你没在我面前杀过人吗?” 白雪岚一想,也是,郊外小树林里,他不就已经当着宣怀风的面,枪毙了几个广东军吗?不由笑道,“不愧是我白雪岚的人,有几分胆色。” 宣怀风扫他一眼,目光很从容,淡淡说,“这就是白总长健忘了。家父在广东,也是杀人如麻的角色。“ 第二十九章 这世上,不管是高雅的人也好,粗俗的人也要,对幸福都会有本能的期盼。 今日,展军长的这股期盼,更是高涨万分。因其高涨,所以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抬头看着墙上挂锺,那一分锺一分锺的,走得仿佛一个锺头般长久,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幸亏昨天和白雪岚立下的约定,除了晚饭之前要把宣怀风送过来外,还需中午送一碗药过去。这种好事,他绝不肯假手于人,为着昨天尝到那唇的香甜,就算送一万次,跑断了腿,他也愿意。 他便等着送药的时候。 可是在病房里勉强挨了两个锺头,就实在坐不住了,展露昭叫了一个护兵进来,吩咐去熬海关的宣副官的药,那护兵说,“军长,姜御医在的时候,都说到了正点才熬药,现在还差着半个锺头呢。” 展露昭说,“差一个半个锺头,有什么要紧?病人早半个锺头喝上药,病不是早点好吗?别啰啰嗦嗦的,否则军法处置。快去!” 护兵不敢违逆,赶紧办去了。 过了一阵子,端上热腾腾的药来。 展露昭脑子里晃着宣怀风躺在床上,娇柔无力的模样,一刻也等不得,叫了崔大明来,让崔大明端着药走在自己身后,另有一队牛高马大的护兵带着枪尾随,十分威风。 这送药的事,就像胜利者到失败者的焦土上巡视一番,很让人得意。 昨天他把宣怀风抱个满怀,要搂就搂,要亲就亲,白雪岚眼睁睁看着,敢吭一个字?一想到这,那充满男性骄傲的兴奋得意,就鼓胀着展露昭的胸膛,脚步也格外轻快。 经过电话间时,更没工夫留意里面响起的铃声。 展露昭领着下属下了楼梯,踏上三楼的走廊,远远看着那一边海关的护兵们整整齐齐站着,正守在他快到手的那一位的病房门前,心脏便跳得更快活,那模样,仿佛天底下最大的奖赏放在面前,就等他去拿呢。 宋壬等人在另一头,看似寻常,其实神经早就绷紧了,彼此打个眼色,不动声色地盯着一步步过来的展露昭。 展露昭正在走廊里走着,忽然身后咚咚地响起脚步声。 一个护兵从后头追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军长,有电话,是要事!” 展露昭听见“要事”两字,倒不能大意,站住脚问,“谁的电话?什么要事?” 护兵回答说,“是宣副官的电话,他说是要事。” 展露昭皱眉,问,“你不懂我说什么吗?到底什么要事?怎么不痛快说出来?” 那护兵说,“报告军长,宣副官在电话里急得很,他就说,要拦住军长,千万别让你过去。” 展露昭听了,眼神猛地一凶。 心想,好你个宣怀抿,昨晚擅自隐瞒姜御医被撞死的消息,今早又话里话外的讽刺本军长,想着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本军长宽宏大量,也不和你计较。 怎么现在打发你到外头办事,还要打个电话过来,坏本军长的好事? 这是存心和本军长过不去了! 如此一来,从昨晚到现在憋的一把火,竟轰地燃烧起来。若宣怀抿此刻在面前,定然要把腰上皮带接下来,劈头劈脑狠抽一顿了。 只是宣怀抿不在,展露昭的怒气便只能转移给报信的护兵,扬起手,刷地盖了护兵一巴掌。 那护兵只是接了电话,尽着本分赶来报告,并不知道军长哪里冒出这么大的火来,一点也没防备下,被扇了一个大趔趄,撞到旁边一个护兵身上,摸着火烫的脸,低头不敢做声。 展露昭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以为本军长要听你们的话吗?早晚拿鞭子把你们抽成碎肉条,你们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好好的喜庆日子,偏要搅和得人生大气不可。谁再敢拦着,一概枪毙!” 说完,丢下那挨了打的护兵,转身大步朝宣怀风的病房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又有人叫了一声“军长”,声音带了一丝怯,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 展露昭一脸不耐地回头,目光很犀利地扫上那说话的人的脸。 崔大明被他视线一刺,更加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军长,刚才……那药……” 说着便停了声,手足无措地两手捧着瓷碗。 展露昭一看,眉都愤怒得纠结了。 瓷碗里的药少了一大半,乌黑的中药液淌了崔大明满手,正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地下来,地上一滩水渍,显然是泼洒了。 原来刚才护兵挨一耳光没站稳,正好撞在崔大明身上,崔大明自己倒没什么事,捧着的药却撒了。 这真是急什么,错什么。 展露昭恼得狠狠踹了那惹事的护兵两脚,可毕竟无济于事,这剩下的一点药水,总不能就捧了去让宣怀风喝。别的事情上马虎一点没什么,关乎心上人的性命,展露昭也不敢莽撞。 展露昭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马上再去煎一碗来!”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往回走。 宋壬等在另一头绷得紧紧的等着,看他转身,目光都有些古怪。 海关一个护兵蹩到宋壬身边,低声问,“宋头儿,要不要追上去?” 宋壬一双眼睛瞪着展露昭的背影,牙都快咬碎了,闷了片刻,晦气地说,“追个屁,没看见姓展的屁股后头一群护兵吗?总不能真把医院当战场干起来。看看再说。” 眼睁睁看着展露昭等人到了楼梯处,一转眼就不见了。 展露昭回到四楼病房,又把崔大明狠狠发落了一顿,赶到走廊上去。 中药一时半会是煎不好的,他在房间里坐等,越等越恼,对宣怀抿恨得牙痒痒,嘴里骂着,“骚狐狸,为了缠男人,尽使下流招数。等见了面,看老子怎么招呼你!” 正把牙磨得吱吱作响,忽然外头一阵很重的脚步声。 房门一下子开了,宣怀抿狼狈地冲进来。 展露昭霍然站起,喝道,“好,好,你这醋坛子浪货,还敢来见我。” 说完,便恶狠狠地要去解皮带。 不料手指还没碰到皮带扣,一个人影已经离弦箭似的直扑上来,两手紧紧抱着他脖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 第264节 ,叫着,“军长!军长!你总算平安!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面了……” 说到后来,竟放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展露昭满胸。 第三十章 白雪岚等人,已经在三楼的病房里做好了一切准备。 护兵们埋伏在病房里,白雪岚护着宣怀风坐在病床上,那一滴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揣在白雪岚口袋里。只等展露昭得意洋洋地拿着药进来,就一拥而上,替天行道。 众人鼻息静气,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展露昭。 正在奇怪,宋壬敲了门,进来对白雪岚说,“运气不好,明明那姓展的到了走廊那边,眼看要过来了。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药撒了,现在那姓展的又上楼去了。我琢磨着,大概是要重新煎一剂药吧。” 白雪岚也微感失望,只是脸上没露出来,淡淡笑着说,“无妨,让他多活片刻。若是为着撒了药,过一会,他必定还下来的。你继续去门口等着,不要让广东军那边起疑心。” 宋壬答应一声,又走了出去。 宣怀风对白雪岚说,“刚才敲门,我还以为是展露昭来了,心有点怦怦直跳。说起来,我也是杀过人的,紧急时候开枪也就算了,这样有计划的打埋伏,要人的命,原来会更紧张。” 白雪岚笑道,“心怦怦跳吗?我帮你揉一揉。” 禄山之爪伸到宣怀风胸前,被宣怀风打了回去,扫他一眼,低声说,“明明知道有人在病房里瞧着咱们,你就不能克制一点?” 白雪岚叹道,“这种克制,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太阳底下,如果只有你我两人,那就真美满了。” 宣怀风笑了笑,说,“这太阳底下,如果只有你我两人,那才真的是很无趣。再怎么说,至少要留着那位美丽而不失英气的韩小姐才好。” 白雪岚一愣。 美丽而不失英气,是那日和韩未央在晚会上见面后,白雪岚对那位女将军下的评语。原只是和同僚们聊天时,随口赞了一句,不知怎么竟落到了宣怀风的耳朵里。 此刻忽然提起来,似有淡淡的醋意呢。 白雪岚对宣怀风的吃醋,向来不但不介意,反而很高兴的,认为这是宣怀风看重自己的表示,当时就露了笑容,肩膀挨了挨宣怀风,半眯着眼说,“你比她好。” 宣怀风问,“我怎么比她好?” 白雪岚笑吟吟地回答,“你比她美丽,又比她有英气,两样都比她好。就是双倍的好。” 宣怀风只回他四个字,“巧舌如簧。” 说完,不禁也莞尔。 这时,敲门声忽然又响起来,顿时打破了空气中浓浓的甜蜜。两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打埋伏这件正经事上,眸中不由多了两分凝重。 但这次来的,仍不是他们要埋伏的对象,也不是宋壬。 竟是孙副官。 孙副官进了门,说了一声,“总长,刚刚接到那边的电话。” 走到白雪岚跟前,附耳说了几句。 白雪岚一边听着,一边眉头缓缓蹙了蹙,冷哼了一声。 他思忖片刻,回头对着浴室那头,声音略提高了一点,说,“今天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吧。” 浴室里埋伏的护兵们便走出来,都一脸不明白的样子。 白雪岚对孙副官说,“事情虽然没有办成,但兄弟们藏在里面,连咳嗽都没有一声,很不容易。你交代账房,给他们每人发二十块赏钱。” 那群护兵没把事情办成,本来不指望赏钱的了,听了白雪岚的话,脸上都露出惊喜来,心想果然,跟着总长,总没有吃亏的时候。 纷纷向白雪岚道谢,然后都出去了。 孙副官报告完了事情,也到外头忙别的事去。 宣怀风是个安静人,一般白雪岚和别的下属交代事情,不是万不得已,宣怀风是不插嘴生事的,所以他刚才只是静静听着。 等大家都出去了,宣怀风才问白雪岚,“是出了什么岔子?” 白雪岚说,“你那个三弟,在埋伏圈挖了一个口子,把展露昭这条大鱼放跑了。我为了不让广东军的人看出姜御医受过拷问,特意用的是电刑,电极还是贴在脚板心的,不知怎么竟被宣怀抿看了出来。如今广东军行馆那头,已经知道姜御医的死有蹊跷了。看来,你三弟也算是个机灵人,就是没走正道。” 宣怀风问,“消息准确吗?” 白雪岚点头说,“这是里头的人透出来的风,信得过。” 宣怀风从薄薄的唇里轻轻吁出一口气,不知是叹息,还是觉得放松,肩膀往后,很亲密地挨在白雪岚身上。 出了一回神,又问白雪岚,”昨晚你做的事,那边知道了,恐怕会找你麻烦。” 白雪岚冷笑道,“怎么找我麻烦?告官吗?人证物证俱全的撞车案,凭着脚板心两个印子,广东军能扳得回来?就让他广东军心里明白是我干的,也只能吃闷亏。我们姓白的,就这么霸道。” 宣怀风说,“就怕他们明的对付不了你,就来暗的。” 白雪岚说,“这你更可以放心,不管有没有姜御医这事,他们和我都是势不两立的了。暗的嘛,不外乎悬赏、用闷棍,打黑枪。嘿,打黑枪这事,你男人比谁都在行,你说对不对?” 宣怀风说,“不对。” 白雪岚意外地问,“哪里不对?” 宣怀风说,“你说不管有没有姜御医这事,他们都和你势不两立,这话不对。不该这么说。” 白雪岚本以为问题出在“你男人”那三个字上,不料宣怀风没挑那个字眼,反而翻第一句的账。 不由大奇。 白雪岚问,“那应该怎么说?” 宣怀风一字一顿道,“不管有没有姜御医这件事,他们都和我们势不两立。是,我,们。” 两人彼此看着,默默了片刻,忽然一起笑起来。 虽不是什么很值得笑的事,白雪岚却仿佛乐不可支,搂着宣怀风左右晃,说,“宝贝,就冲着这一句,我可要替你把广东军上上下下,像野草一样铲干净。你放心,展露昭逃得了这次,逃不了下一次。” 至此,便把不能杀死展露昭的失落和遗憾,暂时抛之脑后了。 第三十一章 那一日,展露昭果然不曾再在三楼现过身影。 白雪岚虽然折损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不知心里如何,明面上却不大在乎,只吩咐孙副官继续留意广东军的动向,自己则腻在宣怀风病房里,拿着服务病人的借口,做小伏低地伺候,倒把宣怀风弄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喝着姜御医方子上的药,宣怀风的身体,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过了一个礼拜,宣怀风就说要出院。 白雪岚表示赞同,说,“我们拿着药方,也就是抓药熬药的事。还是回公馆去,房子比医院舒服,要起什么来都方便,而且安全上也可以保证。”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出来。 展露昭就在他们楼上,白雪岚想到那满肚子野心的家伙就在头顶上走来走去,和他的心肝宝贝只隔了一层地板,心里就十分不痛快。 出院的事就此敲定,隔了一日,白雪岚和德国医院打了招呼,给了一笔大大的费用,带着宣怀风回家。 林肯汽车到了公馆门口,依然是管家领着听差们,乌压压地站在大门左右,表示欢迎。公馆里的这些仆役们,被白雪岚恩威并施的调教过,都是很精明干练的,深知总长的脾气,知道宣副官出院,早早就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色物件准备齐全,吃食也精心打点好。 宣怀风回到公馆,自然处处自在。 这次住院,其实从天数上看,并不很长,只是病情大起大落,几次在鬼门关前打转,让人很生感概。 宣怀风到了往常睡觉的屋子里,碰碰这个,摸摸那个,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仿佛住在这里,是上辈子的事似的。 到了屏风后,握着大木柜门把手一拉,露出里面林林总总的对象来,几件衣服下面覆着什么,露出一点金属的亮色。 宣怀风把衣服拂开,那发亮的原来是个铝箱子,正中画了一个红十字。 就是当日为白雪岚包扎伤口所用的急救箱了。 宣怀风摸着光滑的铝面,不觉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叹,心里想,白雪岚这人,果然是了不得,在一起才多久,不是我中枪,就是他中枪,倒比电影还跌宕。 还有这亲手包扎伤口的缘分。 可见彼此的关系,是有血那么浓了。 正在呆想,白雪岚从屏风后头探进头,问,“躲在里面干什么?新娘子害羞不敢见人吗?” 目光往宣怀风手里一扫,又笑着说,“这急救箱还放这里吗?现在用不着,搁到隔壁屋去吧,不然占住这柜子,放不下衣服。” 宣怀风说,“柜子很大,哪有这么多衣服。” 白雪岚说,“这两天有许多新衣服到呢。文月斋的师傅手艺好,就是手脚太慢,一个礼拜前我就吩咐去办了,结果今天也送不过来。说给你做的那几套西装很讲究,要多两天的做工。另外还有一些长衫和夹袄。” 宣怀风说,“我的衣服已经太多了,你怎么又花许多钱去买?” 白雪岚笑道,“嘿,你这个当副官的,倒管起总长花钱来了?你那些衣服,许多是热天的,再过一两个月就天凉了,还能穿薄衫?冻病了你,心疼的是我。我还是多花两个钱,买个安心罢。”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爱为他靡费的习惯,一时是劝不了的,便微笑了一下,领了白雪岚的好意。 宣怀风把急救箱放到一边,对着白雪岚举起一根手指头,勾了勾,说,“你过来。” 白雪岚就从屏风后走过来,问,“找我有什么好事?” 宣怀风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一边问,一边就主动伸过手,把白雪岚的西装外套扣子解了,又解了衬衣下面两三颗纽扣,掀开布料看。 戒毒院开张那天,白雪岚打了展露昭的黑枪,却自己也挨了一枪,因为不能暴露,伤口是宣怀风私下给他清理包扎的。 后来白面掺药事发,宣怀风在戒毒院忙了一个通宵,晕倒入院,白雪岚没日没夜地着急,又想着,如果宣怀风没了,自己索性也一了百了。 他这样想,自然不肯花心思照顾自己的伤口,虽依仗着体质过人,终究没出大事,但疏于照顾,伤口难免长得不好。 宣怀风把他衬衣掀开,瞧见腰上一个狰狞的伤疤,沉默下来。 白雪岚看他不说话,有些不安,故意笑着问,“怎么?你看我不漂亮了,嫌弃我吗?” 宣怀风还是沉默。 白雪岚越发有些担心起来,说了好几句逗他,不见他脸上一丝笑容。 后来,宣怀风才用很正经的神色说,“实话说,我对你这样霸道的行径,真是厌恶透了。” 白雪岚问,“我又怎么霸道了?” 宣怀风说,“你对我,是实行严格的监视,吃饭穿衣都不放松,我咳嗽一声,你都要发一通脾气,闹得天翻地覆。至于理由,像你常说的,是看不得我受一点的伤害。然若你本人呢?不管多危险的事,也不必和谁商量,只管凭着冲动,就不顾后果的去做了。展露昭这一枪,幸亏是打在不要紧的地方,如果打在了要紧的地方,那又怎么样?” 白雪岚便默默地垂头。 宣怀风只当他听了自己的劝谏,偷眼一看,他借着低头的掩饰,竟微掀着唇角笑呢,宣怀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白雪岚的衬衣衣摆一甩,说,“我知道,你是谁的话都听不见去的。” 白雪岚看他要转身出去,忙从后面抱了他的腰,拦着他说,“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在老家时,连父亲都不太管教我呢。我自然听你的管教,只是,总要给我一点时日来适应。” 宣怀风还要说什么,却听见管家在屋外说,“总长,有客人来拜访宣副官。” 两人只能停了说话,走到外头去。 白雪岚问,“哪里的客人?” 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一言难尽。 今天贴一万字,算三天的分量。就是补过去两天,再加上今天的。 让大家久等了,对不起…… 白雪岚问,“哪里的客人?” 管家笑道,“说不完,一大堆呢,都是来贺宣副官病愈的,把小花厅都挤满了。” 他们便往小花厅去。 进门一看 第265节 ,满满的一屋子,首先中央的圆桌子周围就坐满了人,都是几个老朋友,黄万山也在其中,正歪过头和旁边的谢才复说话。 他妹妹黄玉珊却站在窗边,和承平拿着一本小册子,边看边嘀嘀咕咕。 新生小学的女校长戴芸也和她哥哥一道来了,他们比其它人拘谨些,捧着听差们奉上的热茶静静喝着,含笑听着大家说话。 这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儿,在一群中国人中,鹤立鸡群一般,格外显眼。正是戒毒院里主持医疗工作的英国医生奥德里奇.布朗。 原来这些人在宣怀风住院的时候,都曾经去探望,却被白雪岚通通打发走了,没一个能见上宣怀风的面。如今得到宣怀风出院的消息,也不知是有人发起的,还是不期而遇,竟同时过来了,热闹得不得了。 宣怀风又惊又喜,笑着说,“难得,来得这么齐全。” 众人见主人家到了,都站起来,拱手说,“恭喜,恭喜,脸色看着很好,病想必已经十分痊愈了。” 黄万山说,“你这一生病,急都把我们急死了。眼下你出了院,朋友们特意赶过来,要给你贺一贺。” 宣怀风说,“这可不敢当。住了几天医院,让大家担心,我心里过不去。” 承平哈地笑道,“怀风,你可上了万山的当了。他就是哄你说这句过不去呢,他好逮住话头,趁你一顿好酒席。” 宣怀风说,“这有什么,难得过来,一顿饭我是必须做东道的。” 黄万山朝承平笑道,“如何?你出卖了我,也捣毁不了我得一顿好吃的吧?倒要看看等一下酒菜端上桌,你能忍住不和我同流合污?” 黄玉珊看她哥哥和承平斗嘴,很觉有趣,抿着嘴笑个不停。 布朗医生也过来,先和白雪岚握了握手,对宣怀风用他富有外国特色的中文说,“抱歉,你生病,我没有,帮上忙。” 他知道宣怀风得了肺炎,也曾联系过几个有交情的英国医生来为宣怀风诊断,白雪岚对此倒没拒绝,让他们为宣怀风会诊了一次,不过面对严重的肺炎加上姜御医毒药的重症,洋大夫们也一筹莫展,最终铩羽而归。 布朗医生话里的没有帮上忙,就是指的这个。 宣怀风说,”哪里,布朗医生的诚挚友情,我铭记在心。其实我个人的健康,无足轻重,最要紧的是戒毒院,多亏有布朗医生在。” 提起这个,布朗医生脸上露出专业研究者那种兴奋的笑容,说,“是的,戒毒院的工作很重要。我们最近,有发展,研究很有成效。” 宣怀风大感兴趣,正要询问,费风不知从哪钻了过来,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说,“哎呀,为了我,今天大家都过来了。可戒毒院里怎么办?” 费风崇拜西方文化,最不耐烦这种道贺的俗事,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不是过来贺你出院的。自从你病了,戒毒院几乎乱了大套,缺三少四,那些政府批文的手续就更不用说了。好了,不说闲话,这里有几张单子,请你签个字,院里等着用呢。” 说完,从大口袋里掏出一迭纸来,大概是他一直揣在身上,揉得皱巴巴的。 然后,又把他常插在上衣口袋的那支美国钢笔拿来,取下笔盖,递给宣怀风。 白雪岚知道今天宣怀风是主角,进了小花厅后很心甘情愿地当陪衬,只和人握握手,并不多说话。他瞧见宣怀风今天才出院,就有人用公务劳动他,心里挺不高兴。 正要开口,想到宣怀风遇上公务就什么都不顾的热忱,自己说话也是不管用的,反而到时候被宣怀风抗议。 刚才在房间里,宣怀风已经不高兴了,何苦这个时候给自己找不是? 因此白雪岚就忍住了没吭声,只暗中拿眼睛把不识趣的费风扫了两眼。 反而承平是在戒毒院里做事的,和医生们也熟,就说,“费医生,怀风的病刚刚才好,你也让他松泛两天。” 费风说,“宣副官松泛不要紧,院里的病人瘾头上来,哭着喊着用脑袋撞墙,你也让他们松泛吗?” 宣怀风说,“不要紧。我住了一阵医院,把戒毒院的工作都丢一边了,是要赶紧补回来。” 因嫌小花厅里太吵,便对白雪岚说,“劳驾,帮我招待一下,我片刻就回来。” 拿着那迭单子和钢笔,拉着费风出了花厅,穿过雕花隔扇门,到了院子里那株盘枝松树下,小花厅那边的谈笑声已经听不见了。 宣怀风对费风笑道,“这里够安静。” 便和费风在树下的石椅上坐了,翻着单子,一页一页的看。 偶尔问两句,单子上面每一项药品的名称和数量,费风都答得很有条理,有的宣怀风没问,费风大概怕宣怀风闹不明白,还主动指出来给他看。 宣怀风通通核对过,拿着钢笔,一张张都端正地签了名,交给费风说,“这些你再拿去办公室盖个章,就可以叫人送海关总署了。孙副官知道我们办事的章程,会尽快处置的。” 费风接了那些单子,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点头说,“好,我这就回戒毒院去盖章。” 宣怀风说,“这阵子我不在,戒毒院里有什么状况?” 费风说,“刚才不是说了,乱了大套,药材不够,公文不通。除了这些,其它能做的事,大家都在尽量做。布朗医生和我主要是研究新的戒毒法。是了,戒毒院有三个病人,我查了医院的资料,找不到他们家里人,家里住的地方也和医院文件里登记的不符。听说她们入院,是宣副官你亲自安排的。” 宣怀风蹙眉,似乎没印象,问,“哪三个病人?” 费风说,“一个叫莫华,一个叫赵芙,一个叫赵蓉。你想一想,是不是你经手的?” 宣怀风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姐夫求自己安排的吗? 宣怀风说,”是了,这是一家子。一个母亲领着两个女儿,都抽了白面,我一个亲戚见她们可怜,央我帮一帮,我就把她们安排入院了。怎么,她们不配合吗?” 费风说,“配合倒是配合的,只是她们的毒瘾,和常人的不一样。” 宣怀风问,“怎么个不一样?” 费风说,“她们抽的白面,不是街上买到的货色,毒性比普通白面重很多。可以这样说,如果他们毒瘾发作,就算买了白面来给她们抽,也是不顶用的。我很怀疑,她们抽的是一种特殊的白面。” 宣怀风皱眉道,“这有点玄乎,我听得不是太明白。” 费风说,“既然你说玄乎,那我就用一个玄乎的比喻。现在报纸上不常有仙侠小说吗?譬如你中了一个坏人下的毒药,为了活命,每年都要吃这坏人给你配的专门的解药,其它人配的解药,是不管用的。” 宣怀风惊讶地问,“真有这种邪门的东西?” 费风说,“根据我和布朗医生对这三个戒毒病人的观察,确实如此。不过,也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玄。我们想了许多办法,给她们用中医偏方压制毒性,这几天算是渐渐地显出一点效果了。我是想调查一下,她们原本抽的白面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毒性。只是她们自己都说不出个究竟,院里留的数据也是假的,就算想找她们家里人问问,也找不出一个人来。” 宣怀风歉然道,“对不住,这是我的错。据我那位亲戚说,这一家的主人翁,大概在社会上有些地位,不想让人知道他家里的人抽白面,所以用这种秘密的方法,把她们送来戒毒。我是答应了帮她们保守秘密的,所以入院的数据也就没有把关,估计她们怕人知道丢脸,都用了假名字假地址了。以后让我去问一问,再来告诉你。” 费风说,“好,我等你的消息。要是能拿到这种特殊的白面,我们的研究就更有把握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 费风虽然说话不太漂亮,做事倒很实在,见已经把要签的单子拿到,并不多坐,站起来向宣怀风告辞。 宣怀风也站起来,问,“既然过来了,还是到花厅里坐一坐,喝一口茶水也好。” 费风笑道,“茶有什么好喝的,花厅里那些人,我只和布朗先生聊得来,承平还算勉勉强强。至于那个使笔杆子的黄万山和他的妹妹,我知道,他们背后都叫我外国月亮圆医生呢。” 宣怀风想起费风的言谈,常常流露出外国好而中国差的明显态度,确实很容易惹人误会。 自己头一次和他遇上,何尝不讨厌他身上崇洋媚外的气味呢? 没想到如今,倒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了。 宣怀风不禁一笑,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相处熟了,他们也就明白你了。” 费风说,“一群无知的中国人,整日把时间花在作揖寒暄上,毫无时间概念,我要他们明白我干什么?别阻碍我做事就成。宣副官,我告辞了。” 宣怀风要送他到大门,费风皱眉说,“又来了,我真不懂这种客套有什么用。你送我几步,难道我就能少走几步吗?” 宣怀风无法,只能目送他走。 看着费风的背影在花墙消失,他才朝着小花厅那头去。 到了小花厅,看见大家仍都在说说笑笑,厅里嗡嗡地乱响,白雪岚正和新生小学的女校长谈着话。 戴芸平日在学校里很朴素,因为今天是要到白公馆,所以特意打扮过一番。 她模样本来就很周正,尖尖脸儿上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着一件银红色的缎袍,腰身小得只有一把,和穿着西装,身材高大的白雪岚站在一处,很是娇小妩媚。 宣怀风走进小花厅,不自觉就向白雪岚走去,走了几步,瞧仔细了戴芸和白雪岚谈话时,那充满书香女子般温柔的眼神。 此时小花厅里,客人很多,宣怀风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来,脚步稍稍一滞,又赶紧脸上带了微笑,继续往白雪岚处走。 到了近处,听见戴芸说,“……加上欧阳小姐热心的募捐,现在经费是不用太作难了。不过我总是忘不了,新生小学最艰难的时候,是总长出手相助。要没有总长,这些孩子如今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去,更不用说识字读书了。” 白雪岚心里明白,出手相助的人,其实是宣怀风,自己不过冒了一个好人的名头罢了,所以对戴芸的感激,只是很平淡地说,“不足挂齿的事,戴校长不要放在心上。” 戴芸嫣然一笑,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请白总长到我们小学里走走?” 白雪岚说,“这个嘛……” 忽然一偏头,对宣怀风笑着说,“你回来了。还说片刻就回来,一去有小半个锺头。忙完了公务,累不累?” 宣怀风说,“只是签几个字罢了。你们在谈什么,很投契的样子。” 他也是客气的说法,并没有别的意思,白雪岚不在意,戴芸却蓦地脸颊一红,淡淡地把脸转过去,朝着宣怀风微笑着说,“大家都在等宣副官,我一时冒昧,过来和总长聊几句,主要是代我们新生小学,表示一下感谢。” 她不开口也就罢了,这一解释,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大概她自己也觉察了,更十分地腼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说,“我哥哥像是在找我,不好意思,先失陪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肩并肩站着,看她钻到人群里,去找戴民,不由彼此看了一眼。 白雪岚问,“如何?” 宣怀风也是一笑,答他说,“女将军是美丽而不失英气,这一位女校长,可以当得温柔而不失志气的评语了。” 白雪岚呵呵一笑,低声说,“还是没有你好。” 两人说了两句悄悄话,小花厅那边围满了人的地方,忽然发起一阵叫好声,又有人鼓掌,宣怀风走过去问,“什么事这么高兴?不会商量了什么主意,要捉弄我吧?有言在先,可不许欺压刚出院的病人。” 宣怀风对着外人,一向不太说笑。 今天在场的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心情很放松,言语也活泼起来。 黄万山说,“怀风,你这就冤枉人了。我们刚才在说,庆祝你病愈出院,总不能只说两句空话,倒要拿出一点真正的经济庆祝来。所以商量了,索性我们也学学那些富人们,凑钱请一台戏,闹一闹,把缠着你的病魔赶远一点。” 宣怀风说,“何必花这钱,不要也罢。” 黄万山说,“不行不行!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也好沾点耳福。朋友们都愿意凑钱,又不花你一个子,” 谢才复说,“宣先生,我们是一片好意。这样高兴的事情,你何妨接受。” 他如今在新生小学当英文先生,薪水虽然不高,但吃住不用担忧,女儿又免费可以读书,日子比过去好上许 第266节 多。这份工作是宣怀风帮忙的,在谢才复心里,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所以宣怀风出院,谢才复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宣怀风看大家很诚心,也不好拒绝,只好由他们兴高采烈地商量,承平说既然要热闹,不如请唱大鼓的。 黄万山表示反对,说,“太俗,我是知道怀风的喜好的,最好莫不过一台《秘议》,又雅致,又缠绵。” 黄玉珊说,“呀,哥哥你真是。我们是祝愿宣副官身体健康呢,你什么不挑,偏要挑《牡丹亭》的一段,这是请人听戏的意思?” 黄万山一想,果然,《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正是病逝的。 黄万山轻轻打了自己嘴巴一下,笑道,“该死该死,我想得太不周到,大家原谅。” 宣怀风笑吟吟地看着朋友们闹,很觉得开心,忽然看见一个婀娜人影在门口一闪。 一把悦耳的女子声音说道,“对不住,我来晚了。本来听到消息就要赶过来,偏偏家父有几句嘱咐,耽搁到这时辰。” 众人朝门口望去,都觉眼前一亮。 欧阳倩穿着一席鹅黄绿海绒面的旗袍,短短的袖子,露出两只红粉的胳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手袋。 电得卷卷的波浪头发,扎束起来,左边鬓上夹了一个珊瑚玫瑰发夹。 脸上只淡淡施了一点脂粉,嘴角噙笑地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 欧阳倩到了宣怀风跟前,伸出手来,和宣怀风矜持地握了一握,笑道,“我来迟了,宣副官不会生我的气吧?” 宣怀风说,“这是哪里话,欧阳小姐说笑了。” 白雪岚本来捧着茶坐在一旁,笑着看宣怀风和黄万山他们聊天的,这时见欧阳倩来了,立即把茶碗放了,站起来,过去和欧阳倩握手,摆出主人家的姿态,礼貌地说,“欧阳小姐,欢迎欢迎。” 两脚不丁不八,恰好站在欧阳倩和宣怀风之间。 欧阳倩说,“白总长,你来得好,我刚好有事要问你。” 白雪岚说,“哦,什么事?” 欧阳倩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什么时候给我呢?” 白雪岚说,“这个奇怪,我倒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欠了欧阳小姐什么东西?” 欧阳倩很有趣味地笑了笑,像存心让人猜谜似的,先不说谜底,反而把目光转到宣怀风脸上,“宣副官,你也在场的,不会连你也忘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和欧阳倩,其实并不常见面的,既然东西是白雪岚欠的,她有说自己也在场,那么三人一块碰面的机会,就更加的少。 他想了一会,似乎有点印象了,便问欧阳倩,“是不是戒毒院开张时的事?” 欧阳倩笑道,“你果然记得。” 宣怀风还未接口,白雪岚带着询问,又有一点警告的目光,已经定在了他的脸上。 宣怀风便先不和欧阳倩说什么,反而转头对白雪岚说,“你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初九那天,我们几个照了一些照片,你答应了欧阳小姐,洗好后要送她一份的。” 欧阳倩说,“正是呢,我可等了许多天。” 说那个“等”字时,对宣怀风深深望了一眼。 白雪岚笑道,“原来是这个。吓我一跳,以为什么时候欠了商会会长大小姐的巨款呢。这个很好办,照片我明天就叫人送到欧阳府上,还附送一个玻璃照片匣子,作为拖延了时间的赔礼。你看如何?” 欧阳倩一笑,说,“那就多谢了。” 白雪岚是不喜欢宣怀风和欧阳倩多接触的,寒暄两句,随意找个借口,就把宣怀风带开了。倒是黄万山早等着这机会,看欧阳倩没了聊天的伙伴,立即迎上去,和她天南地北地畅谈起来。 白公馆的人受过很好的调教,见到这许多客人在,不须主人吩咐,厨房早早预备下来,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管家过来请示,午饭摆在哪里。 白雪岚看宣怀风。 宣怀风说,“人太多,都坐屋子里太气闷了。我看院子那老松树不错,不如就在树荫底下摆一桌?” 管家就命听差去松树下摆桌子,碗碟预备好了,请众人入席。 白公馆的酒席,不用说,用料是一等一的华贵,味道也十分好。其中一道四川师傅做的香辣虾蟹,香味简直无可形容,众人又是怕辣,又是嘴馋,吃得红油淋漓,十分酣畅。 宣怀风在医院喝了许多天的清粥,馋虫也被勾得在肠子里乱爬,只是手按在筷子上不动。 承平一边龇牙咧嘴地剥着蟹壳,一边问,“怀风,这味道真鲜,你怎么不吃?” 宣怀风苦笑道,“医生叮嘱了,说刚刚出院,不许吃辛辣东西。” 黄万山舌头辣得发麻,呼呼吹着气,还忍不住伸筷子去锅里再夹一块,咕哝着说,“那真可惜。不过医生的话是要听的,你先忍一忍,以后等可以吃了,我让报社发我一笔稿酬,请你一顿。” 欧阳倩亲自把一只香辣虾的壳子剥得漂漂亮亮,正琢磨着怎么送到宣怀风碗里,听见宣怀风说不能吃,只好不动声色地把虾放到自己勺上,斯文地浅浅一笑,打趣说,“我看那个医生,大概就是白总长吧。白总长很能干,是包治百病的。” 白雪岚就坐在宣怀风身边,闻言笑着应道,“包治百病不敢说,作为总长,我是至少要治得住自己的副官才行呀。” 这话说得很有趣味,桌上众人不由都笑了。 一顿饭吃过,大家酒足饭饱,又喝了听差端上来的好茶,便都觉得叨扰得差不多了。黄万山和宣怀风说好了请听戏的事,便带着妹妹告辞。 黄玉珊一走,承平自然也不久留。 于是连三带五,大家都说该辞了。欧阳倩和戴芸是最不想辞的,可女孩子脸皮薄,主人家不发话,总不能无缘无故地留下,所以只好也站起来告辞。 宣怀风把客人们都送走后,回到厅里,松了一口气,对白雪岚说,“这一天,可把住医院欠人家的债一次过给偿还了。” 白雪岚假装听不懂,问他,“这里面还能牵涉什么债?” 宣怀风说,“你还瞒?别的不敢说,政府里所有的总长处长,统共加起来,守门的本事,也比不上你一个。” 白雪岚说,“那是,不然怎么我就能当海关总长呢?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关,自然是海关的关。” 一句话,把宣怀风给说笑了。 白雪岚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把宣怀风拉到怀里,让他在自己腿上坐了,揉着他的太阳穴问,“应付了一上午,累坏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你出院的消息也封锁住,不让他们来烦你。” 宣怀风眯着眼睛享受他的按摩,嘴上却又说,“我头不疼,不用揉太阳穴了。不过真有点累,我们别在这里坐了,回房里睡一个午觉罢。” 白雪岚说,“正合吾意。” 拉了宣怀风站起来。 正要出厅门,正撞到管家进来,报告说,“总长,有客人来探望宣副官。” 白雪岚皱眉道,“又来客人?宣副官身体刚好些,不能太劳累,你就说,请过几天再来吧。” 管家应了一声,正要去,宣怀风插了一句嘴问,“是哪个客人?” 管家说,“是白云飞白老板。” 宣怀风说,“那是老朋友了,快点请他进来。” 白雪岚听说是白云飞,这倒是个无害的妙人儿,所以也不再反对了,和宣怀风迎了白云飞,三人在小花厅坐下。 听差奉上茶来,又在桌子上摆了四碟子咸甜点心。 白云飞穿着一袭皂色长衫,仍是那风流雅致的模样,脸色倒比从前多了一些红润。 宣怀风问起店面的事,白云飞说有几个朋友从中帮忙,一切很顺利,十来天前已经开张了。 宣怀风便不好意思,说,“本来说了,开张那日是要亲去祝贺的。偏偏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我竟失约了。实在很对不住。” 白云飞笑道,“你和我说这个话,就太见外了。你是生病,我没能去探望,已经心里很过不去,难道还怪你没来给我贺开张?况且,我这小小的装裱店,受了年太太不少帮助呢。她照顾我的生意,还叫她的朋友也照顾我的生意,我是无以为报了。” 宣怀风笑道,“我姐姐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白云飞问,“你出院了,见过年太太没有?前阵子她和我通电话,还……” 说着忽然一停,便不往下说了。 只淡淡地微笑。 宣怀风便知道,大概是宣代云和白云飞抱怨自己弟弟生病了,却被白雪岚拦着,不得去探望。 因为白雪岚也在座,白云飞不好明说。 白雪岚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缓缓啜着茶,没有一丝局促懊悔的样子,仿佛在他看来,把宣怀风圈在自己的范围里,不许他人接触,是很天经地义的事。 宣怀风扫了白雪岚一眼,对白云飞解释说,“本来出院就应该去看姐姐的,只是后来一想,我的病还没有全好,难保没有传染的危险,姐姐现在,又是不能有一点疏忽的时候。所以打算过几天身体大好了,再去探望。” 白云飞也知道,宣怀风住进德国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肺部发炎,那确实是可以传染的,不由点了点头,说,“那是,小心一点好,也不急这一两天。” 这时,孙副官从门外走了进来,到白雪岚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白雪岚便站起来说,“有点公务,我去办一办。” 宣怀风问,“什么公务,要我也去吗?” 白雪岚说,“虽然是公务,但不是你那一摊子的事。你们继续聊吧,但是不要聊太久了,你还在休养中,应该多去床上躺一躺。” 宣怀风说,“我心里有数。你忙你的。” 白雪岚便带着孙副官出去了。 这边宣怀风和白云飞闲聊了几句,略停了停,低头静静喝茶。 宣怀风见白云飞端着茶杯要饮不饮,仿佛偷眼瞧了自己几下,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由问,“有话要和我说?” 白云飞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宣怀风说,“那就说吧。” 白云飞又是一笑,沉默片刻,说,“传递这些消息,对你没有益处,对他也没有益处。再则,似乎又有些对不住总长。” 宣怀风说,“这样打哑谜,可真是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你不要卖我的关子,快点直说了。” 他的好奇心是被勾起来了,一连追问几次。 白云飞心里也很懊恼,苦笑着说,“我就知道不该多事,早知道,何妨过两天再来看你。” 顿了一顿,他问宣怀风道,“我知道你那些朋友们,约了今天一早来探望你的。我来得比他们都晚,你知道,我早上到哪里去了?” 宣怀风说,“我怎么能猜到?” 白云飞说,“我是去林奇骏家里了。他母亲去世了,明天他就要扶灵回广东。我原是打算去瞧一瞧,尽个礼,后来过去一看,他实在伤心得不行,就多留了一个多锺头。” 宣怀风惊道,“他母亲去世了?不会吧?林伯母我是认识的,身体一向健实。是生了什么病?” 白云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听说是老人家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头撞到石墙上了。奇骏说,本来一撞到头,就抱着她赶去德国医院,那医院是很擅长治这种头颅伤的,可是德国医院没位置,只能转送到另一家医院。后来就耽搁了。” 宣怀风一怔。 德国医院的位置,最近怎么被占住了,他自然清楚。 整个医院就五层楼,海关要了两层,广东军要了两层,如何还能有位置? 宣怀风便默默地,半晌,遗憾地一叹,“林奇骏不管和海关,还是和广东军,都是有交情的。为何那种要紧关头,不把情面拿出来使一使,要一个位置?既然是他的母亲出事,给个位置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总该有人出手相助才是。” 白云飞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凄凉的场面,我也只能宽慰他,总不能去问他这些。不过,照我想,他总有不得已的缘故。不然,谁能眼睁睁看自己没了母亲呢?” 宣怀风沉默了半晌,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我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回想海关在德国医院的所为,确实过于跋扈了。为着我一个人,霸占了两层楼,也不知耽搁了多少病人的性命。” 白云飞说,“这也不能怪你。你在病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 宣怀风说,“他的母亲,我从前在广东时,也是经常见的,那算 第267节 是一位长辈了。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我必须去吊唁一下。” 说着站起来。 白云飞也站起来,焦急道,“这就是我的错了,不该和你提起这个。你生病刚好的人,去有死人的地方干什么?总长知道是我挑唆的,绝对不给我好脸色。” 宣怀风说,“没事,他是讲道理的人。” 呃,这几天实在搞不定,为了避免我再次爬不上来,我再放三天的量在这里哦。这是八、九,十号的粮食,九千字 亲亲大家!!!!! 第三十二章 白云飞见自己一番话,引出这些事来,倒有些意想不到,听见宣怀风要去和白雪岚说,他便觉得不宜久留了,向宣怀风告辞,说要去装裱店里瞧一瞧生意。 宣怀风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挽留,亲自把白云飞送到大门。 按他的意思,是要叫公馆里一辆汽车送白云飞。 白云飞说,“没有必要。我从前是唱戏的人,因为怕掉身价,讲究个虚假的排场,常常要借人家汽车坐。其实何尝不明白,借着人家的汽车,打肿了脸充胖子,是件羞耻的事。到如今不唱戏了,我是再不愿坐汽车了。今天原本是坐黄包车来,和车夫说好,在外头等我一阵,再送我到店里去。你看,人家等着我的生意,我不好言而无信。” 他虽当过戏子,骨子里还是矜持的人,对宣怀风说出羞耻二字,可见很把宣怀风当信得过的朋友。 宣怀风抬眼一看,果然一辆黄包车停在墙根,那车夫见白云飞出来,忙着站起来用脏毛巾擦着座面,眼巴巴等着呢。 宣怀风也就不多言,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说,“那好,等过几日,我亲到宝号拜访。” 送过白云飞,宣怀风才往公馆走。 到了睡房,看见白雪岚背对着门,不知在抽屉里翻什么东西,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看来是宣怀风,就问,“白云飞走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问,“你在找什么?” 白雪岚把抽屉啪地关上,回过身时,手里已经拿了两个片片,回答说,“还债的东西。” 宣怀风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双人照。欧阳倩戴着长长的白手套,手臂环在宣怀风手肘里,姿势和笑容,都显得十分洋派。 另一张是三人照。欧阳倩在中间,宣怀风和白雪岚一左一右站着。三个人不是俊男,就是美女,倒很有外国电影海报的味道。 宣怀风说,“原来是这个,人家不过随口提一提,你也不用急得立即要找出来。” 白雪岚笑着朝他一瞥,“她真的只是随口提一提?我看你也不至于如此呆的。” 目光中便有很明显的别的意思。 白雪岚把两张照片从宣怀风手里拿回来,将那张双人照拎着,在宣怀风眼前扬了扬,说,“她想要这一张,我不会遂她的心。偏送她这一张。” 说着,把三人一同拍的那张照片,又扬了扬。 宣怀风好笑地说,“当着这么大的官,该处理大事,把心思花在这些小地方上,我都替你累。” 白雪岚霸气十足地说,“天底下没有难得住我的大事,至于情敌,那是讨厌的小蚂蚁。” 宣怀风说,“既然你也知道是蚂蚁,何必理会?” 白雪岚振振有词,“岂不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看蚂蚁小,其实是个隐患,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非要见一只,捏死一只。” 宣怀风跟这种善于战斗的大辩论家对战,能讨什么好,于是摇摇头,说,“就是送一张照片的事,你爱送哪张,就送哪张,我也不管。” 白雪岚拉了铃,叫一个听差来,把三个人的那一张照片交给他,说,“你去街上配个玻璃相框子,把照片放里面,明天送商会会长附上,就说是我送给欧阳小姐的。” 至于宣怀风和欧阳倩的双人照,白雪岚神态自然地一揣,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宣怀风对于从白云飞那里听来的事,心里一直琢磨着,不知怎么和白雪岚开口,等听差拿着相片走了,他坐在圆桌旁,暗中计较一番,才抬起头说,“我等一下,要出一趟门。” 白雪岚问,“去哪?” 宣怀风有片刻的安静。 白雪岚又问了一次,“你要去哪?” 宣怀风这才把林奇骏母亲的事,说了一遍,对白雪岚恳切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一个认识的长辈。我想,你不至于这样不讲道理,连吊唁一个长辈的自由,都要给我禁止了。是不是?” 白雪岚听见林奇骏三字,脸上就没了笑容。 宣怀风说完,伸过手来轻轻盖在白雪岚手背上,作出安抚的姿态,白雪岚也没反应,盯着桌上一只蓝绿色的珐琅瓷杯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宣怀风问,“你怎么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白雪岚才听不出情绪地反问,“你要我说什么?我还没有说一个字,你就把禁止自由这么一顶大帽子给我戴上了。” 宣怀风沉默着,把和他贴在一块的手收了回来,在椅子上坐直了上身,缓缓地说,“看来,你确实是要禁止我的自由了?” 白雪岚说,“你是一定要去吗?” 宣怀风说,“是的,我一定要去,我想,如今进步的社会,一个人,总该有行动的自由,如果没有,那就是当着奴隶了。你就算靠着武力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服气。” 屋子里,忽然一阵寂静。 呼吸到肺里的空气,凝固成石头一般,压得人胸膛里沉甸甸的。 宣怀风在这难受的沉默中,生出一丝懊悔。 白雪岚对他的看重,他是明白的,这男人**是**,却从没有不为他着想的地方。 自己刚才那一句,恐怕是说得严重了。 宣怀风琢磨着自己大概伤了白雪岚的心,不禁有些惴惴,要说句补救的话,却一时脑子灌了糨糊似的,不知道哪一句合适。 心里正在挣扎,忽然听见白雪岚叹了一口气,不喜不悲地说,“你要去,那就去吧。” 宣怀风惊喜地问,“你说的是真话?” 白雪岚冷冷道,“不让你去,你成了奴隶,我就成了万恶的奴隶主了。” 宣怀风大感愧疚,站起来到柜面上拿过茶壶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两手亲自端了,递过去说,“我说话冒状了,以茶代酒,给你赔罪。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这样低声下气,温柔又十足地可爱,白雪岚倒不好再冷着脸了,英俊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调侃说,“你真的赔罪吗?那这杯茶,要诚心地喂我一喂。” 宣怀风看他笑了,心里放松了些,也笑起来,说,“总长,你高抬贵手,不要痛打落水狗罢。” 说着,把茶杯送过去,抵在白雪岚下唇上。 白雪岚张开嘴,宣怀风缓缓地把茶杯倾斜,亲手喂了他一杯茶。 宣怀风问,“如何。” 白雪岚说,“在我看来,是不能及格的。你想一想,我平常喂你喝茶喝药,是这样喂的吗?嘴没有对着嘴,都不算数。” 宣怀风说,“你算了罢。占了人多少便宜,还好意思来算这种账。” 两人来往了几句,算是把刚才的不愉快揭过了。 白雪岚提出,“你要去吊唁林家老太太,我不反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宣怀风问,“什么条件?” 白雪岚说,“我要和你一道去。” 宣怀风早就猜到他不会让自己单独去的,也不犹豫,点头直爽地说,“那很好,说到底,你和他也是同学。同窗一场,对林伯母鞠个躬,也算不失礼数。既这样,换了衣服就走吧。” 白雪岚说,“你先换衣服,我到书房和孙副官交代两句公务就来。” 第三十三章 白云飞从白公馆出来,坐上黄包车,说了装裱店的地址。 他那新开的装裱店,铺面在余庆路上。 从白公馆到余庆路,拉黄包车的为了省力气,想抄一段近路,不走平安大道,反而从葫芦巷子进去,跑了一段路,拐了左弯,又是长长的一段。 白云飞被车夫拉着在巷子东转西转,早失了方向,等黄包车从巷路里钻出来,看着街上景物十分熟悉,才知道这抄近路,竟抄到黄龙胡同尾来了。 这附近,不就是林奇骏的住处所在吗? 白云飞坐在黄包车上,看着两旁景物缓缓后退,远远的露出林奇骏小公馆的门檐,挂着两个白惨惨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摆,很是一番心酸景象。 他本是要回装裱店的,但机缘巧合地让黄包车拉到这里,便不能不下来了。 白云飞对那车夫说,“你就在这里停吧,我进去看个朋友。” 车夫说,“少爷,这次我可不能等了。忙了一天没米水下肚,我要回家叫婆娘做点吃的。” 白云飞说,“不用你等,我等一下另叫一辆。本来是要到余庆路的,虽在这里就下了,车钱我也不少你。你在前面那小公馆门前停罢。” 车夫听他的话,把车拉到林宅门前。 白云飞下了车,果然给足了六毛钱的车钱,车夫省了路程,又拿了钱,很是欢喜,又不太好意思,对白云飞着意说了两句发财吉祥的话,才拉着他那半新不旧的黄包车走了。 林宅的仆人,是认得白云飞的,便也不用通报,请他自行进去。 此刻的林宅,是死寂一般的,听差们因为主人家有丧事,说话都轻声轻气的,仿佛怕惊扰了亡魂。 摆放灵柩的大屋子,里面一应奢华摆设,通通都撤了,地上摆着几十个圆毡,显得空荡荡的凄凉。林家在京城的朋友,除了有限的几个,其余都是生意上的往来,大部分的人上午已经来做过一番表示。到了这个锺点,客人们俱都散了。 白云飞走进去,看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林奇骏一人,背对着门,跪在灵柩前,直如泥雕木塑一般。 白云飞自己,就是个年少时失去父母的人,看见这个悲凉的情景,更加不忍起来。 他走到灵柩前,先对着灵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对林奇骏说,“我刚才去的时候,你跪在这里,现在回来,你还跪在这里。难道就不曾动过?你这样糟蹋身体,伯母在天上看见,是要舍不得的。” 林奇骏经受着失去母亲的煎熬,脸上已瘦得没了形状,下巴冒着胡须渣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直勾勾地盯着灵柩前他母亲的照片,竟如一个会喘气的死人了。 白云飞和他说话,他仿佛也不曾听见。 白云飞叹了一口气,踱到门外,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好容易看见一个听差走过,把他叫住,温和地说,“劳驾,贵宅的管家,请一请过来。” 不一会,林家的管家走了过来,轻声问,“白老板,有什么事吗?” 白云飞说,“你们家少爷,今天有进饮食吗?” 管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一整天了,连一滴水都不肯喝。饭菜做好了,请他好歹用一用,他守在老太太灵前,一步也不挪动。劝得多了,他反而要对我们发大脾气。” 白云飞皱眉道,“这样不行。伤心已经伤身,何况还要绝饮食?” 管家朝门里悄悄张望了一眼,转过头,对白云飞小声说,“白老板,请你劝一劝少爷罢。我看他是伤心得透顶了,总是不愿说话,也就上午你过来的时候,他和你说了几句。我看,你说的话,他是肯听的。” 白云飞说,“我自然会尽朋友的义务。请你去准备一些热饭热菜,我这就进去,和他说一说。” 他和管家说完话,转身又进了屋里,到了林奇骏跟前。 林奇骏是跪着的,他索性也和林奇骏并肩在灵柩前跪了,心里思忖着,丧母的悲伤,寻常宽慰是不济的,倒是要刺激刺激他,让他发泄出来才好。 因此,也不说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先挑着自己失父母后的艰辛说了说,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又说,“天底下,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别说她爱你疼你,就算骂你打你,那又如何?等到分离的时分,就算想要这样一个人来打骂自己,却又到哪里找去?我有时,梦见小时候,额娘生气,揪我的耳朵,真想就这样梦一辈子,再也不要醒过来呀……” 林奇骏想着他死去的母亲,哪里还能听这样的话,眼眸颤动着,泪水盈了满眶,到后来,猛地抖着唇说,“我这样一个不孝子,她老人家哪怕在天上,也要合上眼睛,不想瞧我。为人儿子的,到我 第268节 这地步,我……我还活着干什么?!” 说着,扯着嗓子,捶胸大哭起来。 外头的听差听见少主人大哭,走进来要劝。 白云飞说,“不要管,正需要他痛哭一场,这样才好。” 林奇骏这一哭,有足足大半个锺头,抚着林老太太的灵柩,哭得声咽气虚,力气都消耗尽了,声息渐渐小下来。 白云飞这才过去,款款地相劝,总算把林奇骏说动了一些。 林奇骏沙哑着嗓子说,“你说的对,我母亲去了,父亲还在老家,他又是一个卧床的病人。我抛了这条性命,不算什么,可又更加的不孝了。” 又说,“吃饭可以。但我是要守着我的母亲的,不要别的,一碗白粥就够。” 白云飞点了点头,走到外头去,和管家说了。 管家欣慰道,“肯吃粥就好。还是白老板和我们少爷有交情,不是您,只怕谁都劝不动。” 林宅的厨房是早预备了粥的,很快就盛了一碗上来,还附了一碟配粥的素腌菜。 白云飞端了,拿到屋里,亲眼看着林奇骏慢慢地吃完了。 眼见林奇骏悲伤凄凉至此,白云飞想了想,便把要去装裱店的打算抛弃了。他唯恐林奇骏忽然又想起他母亲的去世,再度伤心欲绝起来,所以也不走开,陪着林奇骏轻声说话,把话题往林奇骏远在广东的父亲身上引,又谈起林家在各地的生意。 林奇骏感激道,“云飞,你对我的情意,我是深深的明白了。你看,我受到这样的打击,到头来,也只有你能宽慰一二。其余的人,都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我对这世情,也算看了**分透。” 白云飞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一个温柔的人,虽然家里有钱,可对朋友从不跋扈,这就难能可贵了。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有许多好朋友,怎么就成了镜花水月?至于看透世情的话,你这样年轻,更没必要去提。” 林奇骏说,“你是宽慰的话。我知道,自己是个处处被人憎恶的,恐怕连生我的母亲,也憎恶我。” 白云飞听他提起他母亲来,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故意把后面那一句,当不曾听见,缓缓说,“我不知道,你这处处被憎恶的想法,是从何而来。实在太过悲观。其实,关心你的人,自然是有的。” 林奇骏冷笑一声,“譬如?” 这一问,倒把白云飞问住了。 林奇骏说,“你为了开解我,拿着无中生有的话来安慰,我很感激。不过,如今你是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说完,长叹一声,满面怅然失落。 白云飞心里很不忍起来,对他说,“譬如宣副官,就很关心你。” 林奇骏一怔,看了他半晌,颓然摇头,“你又何必,用他来哄骗我这个可怜落魄的人。” 白云飞只能把今天到白公馆去见宣怀风的事,和盘托出,说,“他听了伯母的事,立即就说要来吊唁。你想,他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人,虚弱的身体,竟愿意到有丧事的人家来,这片用心,可算是诚挚了。他又怎么不能说关心你呢?” 林奇骏咀嚼着白云飞的话,有几分相信了。 心里有两份忐忑,两分怀疑。 又有两分对往昔美好甜蜜的回忆,两分被白雪岚横刀夺爱的痛楚。 一时间,如打翻五味瓶般。 但一想到,他曾经深爱过的怀风,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原来还记着一点情分,林奇骏那双黯淡的眼睛,不禁有了一丝精神。 林奇骏叹气说,“他嘴上和你说了来,至于行动上,未必能作准。” 白云飞看他那模样,分明是十分期盼宣怀风来的,就说,“我看宣副官,并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既然说来,应该会来。大概出门要准备一点时间罢。我也不走,就在这里陪你等一等他。” 林奇骏说,“那很好。”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 呃,五千四百字,算两天的吧,我下次贴的时候多贴一点补回来哦.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 第三十四章 白公馆里,白雪岚叫宣怀风去换衣服,自己却走到了书房去,叫人把听差张戎找过来。 张戎很快就来了,到了白雪岚跟前,恭恭敬敬地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说,“你把书房门关上,我们说一说话。” 张戎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总长是很精明厉害的,又是特地叫他过来,所以先不说什么,心里就已经有点惴惴。 他过去把房门关上,回到白雪岚跟前,垂手等着。 只听白雪岚笑吟吟地问,“我听说你和年处长的太太,有一点子交情?” 张戎仿佛耳边被炸了一个雷,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不敢撒谎,年太太是给过小人两百块的赏钱,说宣副官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住在公馆习惯不习惯,要是宣副官身上哪里不舒服,要小的给个电话,知会年宅一声。小人一时贪心,就把钱收了。但是总长!小的是知道公馆里头规矩的。公馆里的事,一个字也不敢往外透。总归……总归是小的眼皮子浅,手贱收了年太太的钱,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把钱还给年太太。总长,您千万饶了小的这一遭!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边说着,一边跪在白雪岚脚下,砰砰地磕头。 他在公馆里,算是有点资历的,很知道这位总长是一头长着利齿的笑面虎,真要发起威来,那是毫不含糊。 犯了这一位的忌讳,扣薪金,赶出公馆,都是说不上的,最可怕的是找两三个护兵,捆了他带到城外偏僻的地方,刨个土坑活埋了。 上次广东军买通了一个公馆里的听差,想刺探机密,被白雪岚查了出来,就是这样处置了。 白雪岚为了杀鸡儆猴,对公馆里头的听差们,并不掩饰这事。 那听差被抓起时,张戎刚好在场,想起那倒霉家伙知道要被活埋时的嚎哭惨叫,张戎越发渗出一身冷汗,下死劲地磕头。 白雪岚笑道,“找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还年太太两百块钱的人情……停下罢,你这样磕头虫似的,我怎么和你说话?” 张戎愣了楞,抬起磕得肿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狐疑地看着白雪岚,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拿着自己做死前的消遣。 白雪岚也不管他心里如何想,缓缓地说,“她不是要你给她打电话吗?这很好,你现在就给她打一个。只说是你向她报告宣副官的消息,记住,不要把我扯在里头。” 叫张戎附耳过来。 白雪岚吩咐一番,然后一挥手,“快点去办。” 张戎如蒙大赦般,赶紧往电话间小跑着去了。 白雪岚这才离开书房,回到寝屋里。 宣怀风已经换了出门的衣裳,考虑到对林老太太的尊重,特意穿了一套簇新的纯黑色西装。他的西装都是找老师傅定做的,用的外国高档料子,裁剪得一丝不苟,越发显出腰线的优美弧度来。 他气质样貌,俱是上佳,再加上好裁剪的西服,十分精神漂亮。 白雪岚一只脚跨进屋子,抬眼看见这英俊青年,眼睛就几乎挪动不开了。 宣怀风问,“你的公务处理好了?” 白雪岚点头说,“都处理好了。” 宣怀风说,“那可以出门了?” 白雪岚笑道,“你也太心急了点。总要让我换一换衣服。” 宣怀风的眼睛往白雪岚的西装上一瞥,说,“我看你这衣服就很庄重,何必要换?” 白雪岚说,“这西装穿了一上午,沾了汗。换一套,清爽些。” 宣怀风说,“你这就换罢,我等你。” 白雪岚说,“好。” 就去柜子里取了一套干净的灰色西装,到屏风后面,慢慢地换了,又慢慢地出来。 宣怀风说,“你今天换衣服的时间,至少是往常的两倍。” 白雪岚大大方方地说,“你要去和林奇骏见面,我当然是要磨蹭拖延一下的。难道还指望我火烧屁股一样地冲过去?” 宣怀风因为今天的争论,究竟是自己争取了胜利,赢得出门的自由,所以对白雪岚很让着,笑着说,“很是。我知道你不喜欢见他,今天是委屈你了。我们出门罢。” 和白雪岚肩并肩地出来,刚出月牙门,就看见管家迎面过来。 管家瞧见他们,快步到了跟前,报告说,“宣副官,有你的电话,年太太打过来的。” 宣怀风听说是姐姐的电话,那是不能不接的,就算要出门,也只能暂时耽搁。 他去了电话间,拿起话筒,便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在那头,似要问罪,又似说笑地开口,“好你个小子,出了医院,也不到我这头来。你是不认得年家的门了?还是忘记了你还有一个姐姐?” 宣怀风笑道,“怎么会呢?” 便把病还没有好全,因为有肺病的底子,怕去了年家,会传染人的理由,耐心地说了一遍。 宣代云说,“既然会传染,你是一定要待在公馆里,一步也不能出去了。那好,我姑且信你,只你可别和我弄鬼,让我知道你不来看我,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可饶不了你。” 宣怀风一愕,想着去林奇骏家的事,要是现在隐瞒了,事后被宣代云调查出来,可不好交代。 他想了想,便老老实实,把要去林奇骏家吊唁的事,坦白出来。 宣代云便不同意了,说,“要你来看我,你拿着生病当借口。林家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巴巴的赶过去。怀风,不是我说你,你刚刚得过大病的人,到有死人的屋子里去干什么?你也不用说别的了,我是绝不许你去的。” 宣怀风说,“姐姐,林伯母多少也是一位长辈……” 宣代云说,“长辈又如何?你要真这么讲究尊长,长姐为母,我也算得上你半个长辈了。我的话,你不听吗?” 宣怀风听她这些话,露出蛮横的意思,据理力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主张。” 宣代云似乎不曾料到弟弟会这样顶嘴,在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声音蓦地提高了,说,“好哇!好一个海关总长的大副官,你如今翅膀硬了,和我说起主张来了!你……你!” 猛地,就听见仿佛哪里,咚地一声响。 宣怀风心脏猛地一跳,抓着话筒大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那头再不听宣代云说话,反而依稀像是张妈在叫,“小姐!小姐!你可不要……” 话说到一半,话筒里头嘟嘟嘟嘟的呆板地响。 原来电话已经挂了。 宣怀风心急如焚,赶紧再拨过去,响了十来声,不见人接听。 他更加慌了,急匆匆地往外跑。 电话间外头,白雪岚正悠闲自在地站着等,看见他出来,问,“和你姐姐通完话了?可以去林家了吗?” 宣怀风一脸焦急地说,“去什么林家?我姐姐恐怕出事了。” 白雪岚露出一脸惊讶来,问,“怎么回事?” 宣怀风顾不上和他说了,跑着往大门去,幸而因为要去林家吊唁,已经吩咐了准备,汽车就在大门口等着。 宣怀风上了车,白雪岚也挤了上来。 宣怀风吩咐司机,“快!去年宅!” 汽车上了路,他才按捺着心焦,把事情告诉了白雪岚。 白雪岚思忖着说,“你过虑了,年太太是性情中人。依我看,意外是不会有的。说她生你的气,摔了电话,那倒可能。” 宣怀风被爱人一通安慰,悬着的心,算是稍微落了一点,叹着气说,“不管如何,不亲眼看到姐姐无恙,我是放心不了的。都是我的错,她怀着孩子的人,我不该和她顶嘴。” 白雪岚微微一笑,夸他道,“你真是一个好弟弟。” 唇角勾起的弧度,颇值得人深思。 只是宣怀风正担心他姐姐,哪有深思白雪岚这抹神秘笑容的工夫呢? 到了年宅,宣怀风赶紧下了车,白雪岚却坐在车后座上没动。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不一道吗?” 白雪岚说,“我把你保护在德国医院里,谢绝探访,如今年太太对我意见很大呢。我不进去了,就在车上等着你。你看了她无事,就快点出来,我带你回公馆吃晚饭。” 宣怀风说,“行。” 他进了年宅,穿过小花园,匆忙往宣代云的院子方向去,到了小院子门前,看见天井里密密地开了一花圃的一串 第269节 红,很是鲜艳美丽,张妈却站在花圃旁,手里拿了一个葫芦瓢子,像是在浇水。 宣怀风看张妈还有闲心浇水,姐姐必定是无碍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走进院子来,叫了一声,“张妈。” 张妈一见是他,哎呦一声,就把葫芦瓢子放下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过来说,“小少爷,你过来了。身体大好了?可把我悬心死了。” 说着,又转头往屋子里喜滋滋地喊,“小姐,小少爷过来了。” 宣怀风便朝着正房的门走过去,刚想叫一声姐姐,忽然宣代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冷冷地说,“张妈,你给我拦着。这样不把我看在眼里的弟弟,我不要见。” 宣怀风脚步一滞,回过头,尴尬地看着张妈。 张妈说,“小姐,小少爷总算来了,你何必呢?让他进去吧。” 宣代云冷笑道,“进来干什么?人家长大了,有主张了。我这个小地方,容不下这么大一尊自由平等的菩萨。你请他只管什么地方有年轻人的自由主张,便到哪里去。翅膀硬了,总要飞的,我这种老古板,何必妨碍人家的自由?” 宣怀风听了这些带气的讥讽,对着张妈,只能露出苦笑来。 张妈低声说,“小少爷,你还不知道她?嘴巴比谁都厉害,心肠比谁都软。不过,也怪不得她生气,你病才刚刚好一点,怎么就要去做丧事的人家呢?多晦气。小姐那么心疼你,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怨不得她生你的气。” 宣怀风无奈地问,“现在可怎么办?” 张妈朝他慈祥地一笑,又对着屋子里说,“小姐,你别生气了,怀着孩子的人,何苦和自己弟弟生气。小少爷是生病的人啊,你难道忍心让他站在这里受风吹吗?” 宣代云一从知道弟弟来了,早就艰难地挪着大肚子,移到窗边,用一根指头勾起一点窗帘,偷偷地往外看,嘴里却不肯放软话,只说,“又不是数九寒天,风能把他吹死?” 张妈说,“哎呦!小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说一个死字?这是要咒他吗?我可不帮你了。” 宣代云绷不住脸了,笑骂道,“许他把我气个半死,就不许我咒他吗?你们俩个才是一伙的。还站着干什么?进来罢。” 宣怀风赶紧走了进来,见到宣代云,走上去问,“姐姐,你还好吧?刚才在电话里,可把我吓坏了。” 宣代云本来还想骂这不听话的弟弟两句,无奈他病了大半个月,在医院里不得探望,着实想念的,又见宣怀风说话如此亲热,这教训人的态度,如何还端得起来。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虽不错,脸颊却瘦了一圈,可见前阵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怜了。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厉害,又想自己这个弟弟,很小就没了母亲。小时候可怜,也就罢了,怎么大了,还是多灾多病?可见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实在很不称职。 宣代云本来还想骂这不听话的弟弟两句,无奈他病了大半个月,在医院里不得探望,着实想念的,又见宣怀风说话如此亲热,这教训人的态度,如何还端得起来。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虽不错,脸颊却瘦了一圈,可见前阵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怜了。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厉害,又想自己这个弟弟,很小就没了母亲。小时候可怜,也就罢了,怎么大了,还是多灾多病?可见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实在很不称职。 不由一时感伤起来。 宣怀风看姐姐凝视着自己,不知不觉地,眼圈竟隐隐发红,吓了一跳,忙说,“姐姐,我知道错了,你生气,只管骂我。可不要自己伤心。” 宣代云也觉得自己这眼睛里忽如其来的热度,实在没有意思,便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对宣怀风招了招手,叫他在身边坐了。 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摸了摸,又用手背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又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地抚了抚,关心地问,“你身上,究竟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宣怀风说,“没有。” 宣代云说,“医生有什么叮嘱没有?” 宣怀风说,“也就是饮食清淡一点。” 宣代云沉吟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抬起头来,对着张妈说,“你倒清闲了?菜也不用做了?” 张妈拍拍额头,“哦!哦!我一看见小少爷回来,就高兴得晕了头了。我这就去厨房,做几样小少爷爱吃的菜。” 宣代云朝她背影,加了一句嘱咐,“不要太油荤的东西,清淡点。” 宣怀风想起白雪岚还在外头汽车上等着,说,“姐姐,我略坐坐就走,晚饭不在这里吃。” 宣代云斩钉截铁道,“这不行。自从你当了那劳什子副官,我要见你一面,就难如登天了。古人说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看你们那位总长的公馆,真比宫门还厉害。他是天皇老子吗?连你在我这里吃一顿饭,他也要管。” 宣怀风笑道,“不干总长的事。我是自己出门前,就想着回去吃晚饭的。” 宣代云哼了一声,说,“你倒会维护你这位上司。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就你住在医院里时,我就要亲自过去讨教讨教了。弟弟生了病,不许亲姐姐探望,这是什么道理?” 宣怀风十分地不想姐姐对爱人生出恶感,听见宣代云抱怨,只是笑着规规矩矩地听,把话题往别处引,看着宣代云的大肚子问,“我这小外甥出世的喜日子,什么时候发动?” 宣代云被问起这个,脸上顿时带了一丝羞涩的温柔,低头轻轻抚着涨起的肚皮,笑着说,“也差不多日子了。你姐夫请了一个日本产婆来,给她一些钱,要她在家里住着。万一有个动静,也好有懂得的人照应。” 一谈到快出生的小孩儿,孕妇的话自然就多起来,拉着宣怀风,唠唠叨叨说些家常,又拿出自己新做的小衣裳小袜子,来给宣怀风看。 宣怀风见姐姐这样高兴,不好再提晚饭的事,心里又悬挂白雪岚,趁着宣代云一个话缝,找借口走出屋里,正琢磨着传消息,恰好看见年家的听差年容过来,便朝他招一招手。 年容赶紧过来,因为这阵子都不见宣怀风的,便鞠了一躬来行礼,笑着问,“舅少爷,您有什么话?” 宣怀风从口袋里抽了一张五块钱,塞在他手里,低声说,“白总长在门外的林肯汽车里,你帮我走一趟,告诉他,我姐姐留我吃晚饭,实在无法辞。请他别等我了,先回去吧。” 年容见有五块钱赏钱,办的事又不难,是一件优差,脸上便显出愉快和殷勤来,爽快地应了一声,往大门外去。 向白雪岚转告了宣怀风的话,年容便回宅子里,刚进门,就迎面碰上年家另一个听差年贵。 这年贵仗着得年亮富的信任,在年宅是很说得上话的一个听差,他又向来不喜欢年容不听自己的指令,瞧见年荣从门外进来,就开口教训道,“年容,你又到外面逛街去了?白领着每个月的薪金,活也不干,这份差事还要不要?” 年容哪里肯买他的账,回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逛街了,我刚刚办舅少爷的差事去了。再说,我这份差事要不要,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只做好你的活儿吧。” 说着,就擦着年贵身边,大模大样地过去了。 气得年贵在后面瞪眼,喃喃地骂,“别以为太太看重,就眼里没有人。小人得志,这样的猖狂……” 第三十五章 那些听差们的小事,主人们自然并不知晓。 如今宣代云在年宅中地位重要,连带着张妈水涨船高,在厨房里说话声也响亮,麻利地指挥着三四个厨工女仆准备菜碟子,打下手,忙得热热闹闹。 至于宣怀风爱吃的几道菜,她是亲自把手洗了几道,用心仔细做的。 宣怀风坐陪宣代云闲聊,说起白云飞,宣代云高兴地说,“白老板现在可真的是老板了,虽只开了十来天,我听说,生意很不错。他本就是个斯文人,做事仔细,凡经他手装裱的字画,客人们都夸好。还有一件,原来他竟是很懂得鉴赏字画的艺术家。为着这一层,更有客人仰慕他,愿意帮衬生意。” 宣怀风也为白云飞高兴,说,“这可见是家学渊源了。”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倒也是呢。如果清朝不灭亡,他恐怕是能出将入相的高贵人,遇到这世道,哪管你出身不出身的,有什么法子?” 宣怀风笑道,“这是姐姐想岔了。清朝不灭亡,哪有民主的社会?先不说别的,只女子们受到的压迫,就无可解除。譬如姐姐,要是在封建时候,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吗?” 宣代云一想也是,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不错,如果要我像红楼梦里那些小姐一样,一辈子待在一个花园里,闷也闷死了。对了,前几日,张科长的太太来探望我,说起有一个贵州来的医生,医术很好,专治别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只是所索的诊金,不是小数目。我想,如果真是好医生,诊金多少倒无所谓。白老板的病,如今他虽然不靠唱戏吃饭,只那么美的嗓子,坏了真可惜的。要是能治,多少钱也值得。他的经济,我们都知道。我个人来说,很愿意帮他这个忙。” 宣怀风见他姐姐对白云飞的关心,几乎在一般朋友之上了,不禁打量了她一眼。 宣代云问,“怎么?你是觉得外地来的医生,不可靠吗?” 宣怀风笑道,“没这个意思。我是忽然想起,这个锺点了,怎么姐夫还不回来。别又被公务拖住了。” 宣代云鼻子里轻轻喷出一点气来,淡淡说,“谁知道。到底是被公务拖住了,还是被什么野物拖住了,也说不准。我现在为着肚里这个小东西,是立地成佛了,我懒得和他发生争吵。只要他对我面上过得去,我也不寻趁他。” 宣怀风说,“姐夫是喜欢出去玩的人。不过他对姐姐还算不错的。你不是说,他还特意请了日本产婆来日夜守着,可见他重视你。” 大概是快要做妈妈的人,宣代云的性格,确实比往常柔和了不少,听着弟弟的宽慰,没说激烈的讥讽的话,反而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思忖着点了点头,赞同地说,“他舍得在我身上花钱,这倒是不假。有想买的东西,我随口提一提,他隔天就要买回来。说到物质上,我也没什么可奢求的了。” 宣怀风本来想问问那一家三口母女们,吃特殊的海洛因的事,可年亮富不在,无从问起,所以也就闭口不提。 不一会,张妈过来说,“饭菜已经做好,小姐和小少爷到饭厅去吧。” 宣怀风小心翼翼地把姐姐搀了,到饭厅坐下。 张妈的菜,都是按照宣怀风的口味做的,毕竟是家乡地道风味,宣怀风多时不曾尝,吃得特别舒服,一边吃,一边和宣代云扯家常,说些海关衙门里的趣事,逗他姐姐高兴。 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一个多锺头。饭后,再到厅外藤椅上歇一歇食,斟上热茶来,慢慢饮了,又磨蹭了不少时间。 后来,宣怀风看看月亮在天上的位置,便问,“几点锺了?” 张妈进房里看了挂锺,出来说,“九点才过五分。” 宣怀风惊道,“这么晚了?我竟不察觉。姐姐,我该回去了。” 宣代云却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你不是说掉了一个手表吗?找回来没有?” 宣怀风不料她居然忽然问起这个,那高级手表是白雪岚为自己订制的,对着姐姐,不由生出一点心虚来,笑着说,“没找到。不过也没什么,一件小东西罢了。” 宣代云说,“一件小东西,你三番两次的跑过来找?你不过是怕我说你不爱惜东西,其实我就算凶,又何曾为了这些数落过你。说起来,这手表倒是一件无头公案。要不,我把下人们都叫过来,让你好生问一问?” 宣代云说,“一件小东西,你三番两次的跑过来找?你不过是怕我说你不爱惜东西,其实我就算凶,又何曾为了这些数落过你。说起来,这手表倒是一件无头公案。要不,我把下人们都叫过来,让你好生问一问?” 宣怀风忙摆手道,“大可不必。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掉到哪里去了,未必就在这宅子里。何况我今天是来看姐姐的,又不是审案的。真这样一闹,让年宅的下人们都恨了我,以为我一来,是要找他们的事。” 宣代云嗔他一眼,说,“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我是想帮你找东西呢,仿佛我要害你似的。好罢,我也懒得管,你大概,现在薪金也是不少的,只管爱买就买,爱丢就丢。” 宣怀风笑了笑,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宣代云知道他病刚好,不适宜迟睡的,也就没有挽留,抓着他的手说,“别总顾着公务,多来看看我。” 第270节 宣怀风说,“只要有时间,一定来的。” 和宣代云告辞,也不要张妈送,自己出去。 白公馆的林肯汽车还在门前等着,宣怀风走出年宅大门,往汽车方向走。 拉开后座的门,刚一低头往车里看,猛地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没回去?” 白雪岚坐在后座上,正把两手环在胸前,闭着眼睛打盹,听见他声音,睁开眼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不是等你吗?” 宣怀风说,“姐姐留我吃饭。我叫了人出来告诉你,要你先回去呀。” 一边说着,一边拉开车门,坐到白雪岚身边。 司机知道这是要回白公馆的,不用他们吩咐,把车缓缓开上公路。 宣怀风问,“怎么,你没有得到消息吗?” 白雪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说,“是有个听差过来,和我说了。不过我想,还是等一等,不过吃个晚饭,用不了多久。哪知道你折腾到这个锺点?” 宣怀风问,“那你到现在都没有吃饭?” 白雪岚越发露出委屈来,低声说,“坐在车上,连水都没有一口,去哪吃饭?” 宣怀风看他这模样,足有**成,是刻意装出来的可怜,不过又一想,以白雪岚那旺盛的胃口,一直饿着肚子在车里等,终究这里头,倒确实有一两成,是真正的可怜了。 不由愧疚起来。 宣怀风便道歉说,“对不住,我应该早点出来的。等回到公馆,叫厨房做了饭菜,你赶紧吃一点。” 白雪岚问,“你不陪我再吃一点?” 宣怀风不好意思地说,“我已经吃饱了。姐姐和张妈不断的挟菜,劝也劝不住,现在胃里还撑得慌。” 白雪岚垂下眼,用手掌摩挲宣怀风因为饱食而微微隆起的小腹,缓缓地,半眯着眼睛,把脸埋在宣怀风颈窝里。 似乎半梦半醒地,嗅着宣怀风身上清新的味道。 宣怀风脖子被他的气息喷得微痒,笑着说,“好一个男子汉,忽然撒起娇来了?” 白雪岚唇磨蹭着他脖子上的肌肤,说,“我饿。” 宣怀风说,“知道了,回去就叫厨房里做饭。我总不能在车上给你变出吃的来。” 白雪岚像撒娇的狼崽子似的,挨在他脖子上,重重地咬一口,还是那两个字,“我饿。” 这一来,宣怀风才恍然。 此饿非彼饿。 算来这肉食动物,已饿了大半个月,现在是要张嘴讨食了。 宣怀风耳朵尖不觉热热的,窘迫地说,“还在路上,你别这样……” 白雪岚低笑一声。 那笑声十分性感悦耳,一吐到宣怀风耳中,就像挠着心底哪个地方似的。 又仿佛整个车后座,多了几重浓浓的雾霾,里头有男性纯粹的味道弥漫。 白雪岚一边,只管把脸凑在宣怀风脖颈间,轻轻磨蹭,一边抓着宣怀风的手,往自己下面去。 宣怀风隔着西装裤料子,触到那坚硬的物儿,耳朵越发烧热般,红云从耳根烧到脸上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白雪岚握着他的手,动了几动,示意要他的抚慰。 宣怀风只感到脖子上被他不断地亲吻着,恍惚春天的雨点般轻轻柔柔,手也不知不觉地随着那亲吻的频率慢慢动作。 白雪岚身子微微动了动,闭起眼睛嗯了一声,像是极舒服的样子,在他耳朵边吐着热气说,“再来,宝贝。” 宣怀风一阵脸红心跳,仿佛被赋予了不可推卸的义务似的,虽然困窘得要死,又心惊胆战,怕前面司机发现,但还是长吸了一口气,把手将那硕大的东西隔着布料握住,不如何熟练地动作着,慢慢讨好起来。 白雪岚又低低嗯了两声,越发把他抱紧了,手也伸到下面,为宣怀风做起相同的服务来。 汽车的后座里,能有多大空间,而且窗户关上,一点动静也瞒不过人。 宣怀风把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在耳里,又觉得自己的喘气声,实在按耐不住,响得不象话,唯恐引起开车的人的注意,总不安地把视线往前,扫到那前座者的后脑壳上。 所幸那司机只是专心开车,一直不曾回过头来。 两人在车里搂成一团,私下手里动作,身上越来越热。究竟是白雪岚手法老道,加之宣怀风是个格外禁不住欺负的,鼻子里微微地诱人地哼着,身子一颤,热流就把昂贵的西裤晕出一团湿渍来。 然而白雪岚又很可恶,明明是他先要宣怀风抚摸自己,等到差不多了,就把宣怀风的手握住了,不肯就此缴械。 只抱着宣怀风,在他耳边粗粗地性感地喘气。 宣怀风不解,拿眼神询问他。 白雪岚额头沾着一层**憋出的热汗,朝他一笑,咬着他耳朵说,“要保留实力,可不能被这点餐前小菜,占了肠胃。” 第三十六章 到得公馆门前,宣怀风已失了两次魂,手脚发软。汽车停下,司机走过来,目不斜视地帮他们开门。白雪岚看宣怀风星目微殇的可爱样子,伸手要抱他出汽车。 当着司机和门房许多人的面,宣怀风哪里肯让他抱,争取一番,最后还是自己整理了衣裳,慢慢下了汽车,又慢慢走进公馆里。 幸好是晚上,灯光虽然璀璨,总有照不到的地方,何况公馆里的人都知道总长的脾气,不大敢直直瞅着宣怀风瞧。于是宣副官西装裤上,那一小块不显眼的水渍,便没有引发什么议论。 在汽车里吃了小菜,白雪岚的馋意更被勾起来了,两人来了房里,把门一关,就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来,颇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宣怀风刚说,“先洗个澡……” 人已经被放到了床垫上。 那床垫是新式的舶来品,里面装着弹簧,又厚又软,宣怀风躺在上面,已往下陷了一陷,白雪岚这个身强体壮的再压上来,更是一个深陷,两人自然滚做一处。 白雪岚把爱人身上西装脱了,白衬衣倒故意留着,然后伸手把皮带解了,剥出白皙美丽的下身来。 只是看着那肉色晶莹,线条诱人,就一阵的嗓子干涸。 他按着宣怀风,耐心细致地做润滑,进进出出间,房中十二分的热起来,两人身上都湿津起来,声息渐渐粗重。 白雪岚问,“可以了吗?” 宣怀风红着脸,下巴微小到不可察觉般地一点。 白雪岚等得嗓子都沙哑了,沉声说,“那好。” 刚才在车上的努力忍耐,这时候显出效果来,越发比往日坚挺茁壮,抱着宣怀风,略略往里面一探。 宣怀风呜了一声,雪白的脖子往后仰,霎时又出了一身热汗。 白雪岚问,“很受不了吗?” 宣怀风腼腆地点一点头。 白雪岚邪魅地笑道,“这是太久不曾运动的缘故。就像经络一样,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等我给你运动运动,也就通了。” 腰身往里挺一挺,稍稍退后,又往深处一挺。 听见宣怀风紧张的喘气,白雪岚**如火上浇油般,用坚硬处反复撬敲深入。 待到好不容易进去,宣怀风两手抓着床单,十指已经紧蜷起来,黑眼眸蒙着湿气看着他。 白雪岚亲亲他湿润的唇,柔声说,“你看,这不就通了?” 把宣怀风的手指掰开,两人十指交缠着,浅浅抽动起来。 宣怀风霎时就禁不住了,咬着下唇,闭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头在床单上左右磨蹭。 白雪岚几乎被这娇痴模样迷死,更用力把他两只手都抓紧了,凭着腰力往里面沉着而缓慢地一下下顶着。 宣怀风呻吟了一声,细细地说,“我受不住……” 两腿把白雪岚的腰无意识的夹了一夹。 白雪岚对爱人的些许刺激,是绝对抵抗不了的,露出烧着了似的眼神,动作顿时粗暴起来,狂风骤雨般,顶得宣怀风忍不住叫出声来。 头顶上吊在天花板的电灯摇来荡去,大床咯吱咯吱直晃。 宣怀风又觉得疼,又十分有感觉,被白雪岚泰山般的压着逃不掉,频频艰难地叫着,“你轻一点……啊啊……你……你轻一点……” 白雪岚此刻成了出柙的猛虎,拼命得表情都有些恶狠狠地,低下头,咬着宣怀风花瓣般嫩色的唇,反问他,“怎么轻一点?哪里轻一点?你是要这里轻,还是这里轻?轻一点,还是轻两点?你说,你说出来,我就听你的。” 一边问着,一边重重地进出。 坚硬所经之处,擦出四溅的火花,仿佛电鞭子打在上面,宣怀风抵抗不住,顷刻被天翻地覆的快乐包围了,一切烧起来,全身炽热,头昏脑涨。 他在汽车上已经泄了两次,原能忍耐得久一些,无奈白雪岚如撕皮嚼骨似的侵犯,进入的力气大得令人难以承受,宣怀风把汗湿的额头顶在爱人强壮的肌肉上,叫了一声,猛地弓起,腰杆一阵痉挛。 这次完成,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然而白雪岚精力是吓人的,还是龙精虎猛地动作,直要把床弄垮不可的气势。他见宣怀风露出忍受不了的样子,松开宣怀风的手,身子往后略抽了抽,趁着那一点空隙,把宣怀风翻了个身,让他趴跪在床上。湿润硬挺的凶物噗一下,又扎进迷人的柔软里。 一手扶着宣怀风的腰,一手分着臀中央那条优美的线,前前后后地抽动。 宣怀风有腰要被碾碎之感,发出呜呜的呻吟。 床单和滑腻的肌肤上,汗水淫液,糊了一大片。 禁了大半个月的肉食,白雪岚的胃口实在很大,宣怀风几乎哭叫着痉挛了两三次,他才把一注精华滚烫地射在爱人身体里。 宣怀风还在失神喘气,他又把宣怀风翻过来,在绯红脸颊上亲吻几下,握着一只小腿,往上高高抬起,从正面徐徐插进去,热切地反复菗揷。 大半夜的时光,尽情燃烧在惊天动地的欲火里。 宣怀风脑子和身体都化成了水,连记住次数的力气都没有,只看见天花板、床单、床柱子在视野里变换、摇晃。 耳里各种声音回荡,床咯吱咯吱的声音,交合处噗嗤噗嗤的湿润**的声音,自己听起来也脸红的呻吟,白雪岚低沉灼热的喘息…… 到后来,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总算像是填饱了肚子,这才放过已经无法动弹的爱人,把他打横抱了,送到浴室洗漱。 不料在浴室里,那昂贵的法兰西浴缸又惹了祸。 白雪岚看见这样的好东西,岂能忍着不去使用?何况宣怀风浑身皮肤泛着**的粉红,**躺在浴缸中的一幕,是任何人都抵抗不住的。 因此热水才放了半缸,又被两人的淫液弄脏了。 发泄了精力的白雪岚颇感满足,把浴缸里的脏水放了,又塞上塞子,弄了一缸干净的温水,自己躺进浴缸里,让宣怀风把他的身体当成肉垫子,软绵绵挨在他身上。 一个法兰西浴缸能有多大?两个男人一挤,空间也就不多了,热水漫过边缘,潺潺地流在浴室地上,水汪汪的一片。 白雪岚抱着宣怀风,泡着温水,看着浴室里热雾袅袅,十二分惬意。 宣怀风今晚是被爱人欺负到底了,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腰碎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瘫在白雪岚怀里,好半日,才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你今晚,大概是疯了。” 白雪岚无辜地说,“我能如何,也是被饿出来的毛病。还疼吗?” 说着,手在爱人光滑无暇的臀部,很享受那细腻感地摩挲。 宣怀风微颤着,勉强抓了他的手,又把眼皮子一抬,低声说,“你也够了,让我歇一歇罢。” 白雪岚看他这样子,是禁不住再次的征伐的了,叹了一口气,说,“对着你,多少次算够?不过来日方长。” 便不再挑拨敏感的地方,手爬到上面,揉着爱人最近又变细了的腰,皱眉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我倒是喜欢丰满点的。你看你这瘦得,以后,可不许你再任性地生病。” 宣怀风失笑道,“这什么话,病是我愿意生的吗?” 两人泡了一会温水,精神恢复过来,一时未感睡意,便就着极亲密的姿势,窝在在浴缸里说起话来。 宣怀风问,“广东军那一边,你的内线有什么消息过来?” 白雪岚说,“大概也就猜想的那样。展露昭气得半死,叫嚣找我报仇呢,我倒不知道他有那样的本事。接连几次出了岔子,他们也知道内部出了问题,正在严厉地搜查内奸。广东军内,已经枪毙了七八个 第271节 有嫌疑的人。” 宣怀风脸色凝重,问,“给你送情报的那个内应,有危险了。” 白雪岚点头,说,“今天孙副官找我,就是说这事。他如果被人查出来,一定活不成,我们要帮他过这个难关。” 宣怀风问,“怎么帮?” 白雪岚把眼睛垂下,含笑扫着他白雪般漂亮的光身子,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宣怀风用心想了想,商量着说,“你不是说,他们已经枪毙了一些有嫌疑的人吗?如果让广东军觉得内奸已经被清除了,他被发现的危险,也就告一段落了。” 一顿,又说,“是了,我都没有问过你,埋伏在广东军里的内线是谁。如果不能说,你就别说。如果能说,我倒要记一记他的名字。这人是个英雄,要不是他,恐怕你不能知道洋行哪条船上,藏了广东军的海洛因。我说的对不对?” 白雪岚笑道,“你只记得船上搜出的海洛因?那不算他最大的功劳。说起来,这人对你有救命之恩,就是他把姜御医和小妓女翠喜鬼混的事刺探出来,出入时间和夜里走的路线,也是他报告的消息。不然,药方未必能轻易到手。” 宣怀风一听,更生出几分感激,问,“说了这么久,这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白雪岚微笑着说,“他和你算是同行,你猜一猜。” 宣怀风好奇地问,“难道也是海关的?可广东军里,并没有海关的人吧?” 白雪岚说,“要我告诉,也不难。这里,这里。” 食指对着自己的嘴唇,点了两点。 宣怀风无奈地失笑,“你上辈子一定是做生意的,这种事,也要拿来交换点什么。我身上没力气,不想动,你把头低下来。” 白雪岚闻言,立即满怀期待地俯下头。 宣怀风缓缓伸出一根光裸的手臂,稍往后转着,勾住白雪岚的脖子,后仰着脖子,下巴抬起来,便在白雪岚唇上亲了一下。 白雪岚被那甜蜜而单纯的吻,诱惑得浑身热血又要汹涌起来,差点抱住他来个长长的痛吻。可他也明白自己,如果痛吻起来,光吻是不够的,下面必须也要想法满足。 宣怀风病后初愈,实在不能太使劲压榨, 白雪岚用力一咬舌尖,把涌上来的**狠狠赶了回去,只把身体放软了,挨在法兰西浴缸的壁上,英俊脸庞露出神秘的微笑。 宣怀风说,“我已经大大方方的亲了,你也该大大方方的公布了。” 白雪岚说,“广东军的展光头身边,有一位姓张的军官,很得信任。你有没有印象?” 宣怀风和广东军的人打过几次交道,仔细一回想,就想起来了,恍然道,“那是展司令的副官。怪不得,你说我们是同行,指的是副官这个职位。他既然很得展司令信任,怎么会被海关争取过来了?我对这个人知道一点,在我父亲做司令时,他就跟着当时的展师长了,算是广东军里一个老资格。像这种跟着上司打仗打出来的交情,很不容易割舍。” 白雪岚懒洋洋地说,“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张副官本来对展光头是很忠诚的,照他的话说,原本这条命,就打算贡献给他家司令了。可是,谁让展光头不争气,非要和买卖海洛因的洋人搅和在一起呢?” 宣怀风说,“我知道了,张副官痛恨海洛因。洋人的毒品祸国殃民,他能这样毅然选择,也是一个心怀公义的豪杰了。” 白雪岚笑着说,“这所谓的公义,其实有私愤在里头。孙副官也是好不容易,才和他接上了头,前后接触几次,和他有了一点信任,他才告诉了孙副官缘由。原来他在老家,父母早死,只剩了一个幼弟。他是当爹又当娘,讨吃的把弟弟养大的。后来当了兵,有些钱,都寄回家里给弟弟。有阵子音讯不通,他担心起来,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他弟弟因为抽海洛因,抽过了量,死在路边了。所以他恨那些卖海洛因的,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广东军要做海洛因生意,他表示反对,可惜他上司觉得来钱快,铁了心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买卖,不许他多嘴。” 宣怀风问,“既然这样,当时他怎么不离开广东军?” 白雪岚说,“我又不是神仙,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反正一路下来,他虽然还得着展光头的信任,其实心里已经不是当初那样。孙副官说,这位张副官最想对付的,倒不是广东军,而是给广东军供应海洛因的洋人。你知不知道,这洋人是谁?” 宣怀风摇头。 白雪岚说,“是你一个熟人呢,安杰尔.查特斯。” 宣怀风倒是显得很惊诧,说,“真的是他吗?我一向知道他为人不如何,只是想不到,他做这种害人的勾当。” 白雪岚的语气里,带了一丝遗憾,说,“展光头对这个人物,隐瞒得很深,一开始连自己的副官也没有告诉。张副官也是最近才知道详细。可惜,知道得晚了,不然,上次把他绑架的时候,顺手往他脑门上来一枪,多便宜。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个偷运军火的小外国贼,没想到,是条肚子里装满毒液的鳄鱼。大好的机会,错过了。” 宣怀风手臂在水面上掠过,漾出温暖的水波,把湿漉漉的手掌,在白雪岚脸上轻轻地拍拍,微笑着劝慰道,“错过就错过了,想他干什么?来日方长。我说,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白雪岚被情人温柔地对待,心情是极轻快的,便殷勤地抱他从浴缸里出来,拿干毛巾给他擦身子,然后又抱了他到床上。 那大床经受白雪岚大半夜激烈运动的考验,所幸还未垮塌。 两个赤条条的人,便盖着同一床薄被子,手指缠着手指,脸挨着脸,沉沉而香甜的,坠入了梦乡。 六千五百字。 哦哦,因为是h,中间打断才残忍了,所以一口气把两天的都贴出来。 宝宝们来吃哦,这是十五和十六号的粮食哦。 嘎嘎嘎,肉肉乖乖吃~~~大家都是乖小受~~~~ 摸摸! 第三十七章 宣怀风在白公馆里,被白雪岚抱着心满意足地甜甜睡去,他哪里知道,就在同一座城里,有人万般冀盼着他呢。 林家小公馆里,那偌大的挂着许多白纱布的凄凉的屋里,林奇骏还睁大眼睛等着,只是,越看窗外漆黑的天,他眼睛里的期盼,也如那天色一般,越来越黯淡下来。 白云飞一直默默陪着他,到了现在,已明白宣怀风是必然不会来的了。他便很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多嘴,把宣怀风要来的消息,告诉了林奇骏,让他在悲伤的时候生出希望,又由希望而痛苦地失望。 自己本来是谨慎的人,怎么今天连着犯了两次相同的错误? 一次把林伯母去世的消息,泄露给了宣怀风,另一次,又把宣怀风要过来吊唁的消息,泄露给了林奇骏。 白云飞不由对自己不满起来,自忖,实在不该趟这滩浑水,倒是越帮越忙。 他便觉得自己对不住林奇骏,想了想,小声开口说,“大概今天有什么事故,宣副官不得出门。你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忽然身体不适,也未可知。夜已经深了,你明天还要扶老妇人的灵柩上路,不如睡去罢。” 林奇骏这时候,却奇异地冷静着,有些心如枯槁的意思,淡淡地说,“我不要紧,到了床上,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在这里坐着,心里也舒坦。” 白云飞仔细打量他的脸色,仿佛有一股执拗,非要等到宣怀风来不可。 心里想,都这个时候了,绝没有上门吊唁的道理。他是通达世情的人,连这点常理也忽略了,可见伤心过度,真的有些迷糊了。 另一方面,又足可看出,他对那位俊雅迷人的宣副官,倒真有些痴意在里头。 他正打量着林奇骏,其实林奇骏也正朝着他看,看了片刻,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柔声说,“难为你陪了我几个锺头,你也辛苦了,不如去睡睡。我在我母亲灵前,是不怕寂寞的。” 白云飞正愧疚自己嘴巴不严,给林奇骏增添了心事,哪里能安心去睡,说,“我不困,就在这里陪着你守灵,也算对老夫人尽一尽心。” 便果然继续陪着林奇骏了。 但似他这种曾登台唱戏的人,交际的客人多,几年下来,渐渐掏腾得身体底子都薄弱了,是禁不住熬夜的。 陪着林奇骏默默地坐着,不知多久,听见有四声锺声,隐隐从外头远远传来。 白云飞知道,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眼皮子不知不觉往下垂,便迷迷糊糊起来,身上觉得一阵寒津津的凉意,后来又不凉了,似有些温暖。 依稀像是一会子,肩膀被人晃了几晃,白云飞猛地一惊,睁开眼睛。 林宅的管家站在他跟前,轻声说,“白老板,天亮了。” 白云飞眼睛眨了几眨,才算清醒些,揉着头说,“我怎么睡着了?奇骏呢?”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扶着墙,要站起来,又觉得仿佛有什么罩在身上,他低头一看,是一张绣着玫瑰花纹的外国羊毛毯子。 这大概是林奇骏见他睡着了,给他盖上的。 管家说,“我们少爷一晚上都在,刚刚才走开,说去洗个脸。” 不过一会,林奇骏就回来了,他已洗过脸,里头衣服也换过,外头还是罩着麻制的孝衣,倒比昨天有了一点精神,只是眼圈还是青黑色的。 看见白云飞,林奇骏说,“你醒了。昨晚让你受累了,睡这么一点时间,怕是不够,我让人收拾了客房,你到客房再睡一睡吧。” 白云飞因为自己说过要陪林奇骏守灵,自己却睡着了,很是不好意思,摇头说,“别管我了。你熬了一夜,这就要出发?” 林奇骏点头,说,“定好的时辰,是误不得的。” 他不知心里想着什么,踌躇了片刻,又对白云飞说,“怀风昨天没来,我今天又要送着母亲回老家去。我想请你留在我这小公馆里守一守,如果他今天真的过来了,烦你和他说……” 还没说完,一个听差从外头进来,说,“少爷,海关的人过来了,说要拜一拜老太太。” 林奇骏一怔,眼里便蓦地多了几分惊喜,只是丧事在身,不能露出来,忙吩咐听差,“快请进来。” 白云飞看他终究不曾愿望落空,心里也没那么愧疚了,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宣副官待朋友,是很厚道的。” 林奇骏叹道,“我和他的情分不同别个,到底是一起长大的。” 抚着袖子领口,唯恐有褶皱,让客人见了失礼。 不一会,听差就领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装,黑皮鞋擦得雪亮,头发却秃了大半,仿佛是个官员的样子。 白云飞一看,就愕了一愕,偷眼瞧林奇骏。 只见林奇骏刚刚生出些神采的脸,已经蓦然黯淡下来,眸中倏忽一闪,烧着一种吓人的怒气。然而那怒气,就如一根火柴擦着的勉强的亮,转眼又被丧事的悲郁吞没了。 那人到了灵柩前,先一脸肃穆,朝着逝者的照片,鞠了三个躬。转过来,对着林奇骏,恳切地说,“林少东家,鄙人李亚海,是海关后勤处的处长。惊悉令堂仙逝,我们总长很是震惊悲痛,本来是要亲自来的,无奈他实在太忙,抽不得空。特派我过来,转达他的哀思。总长还说,请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林奇骏见他伸出手来,便也伸出手,和他随便一握,就松开了,冷淡地道,“白总长日理万机,寒家这种事,如何敢劳动他费心。李处长回去,见着白总长,请代我向总长问好,就说,林奇骏感谢他的关注了。” 李处长听这语气,大概这一位和他们总长大人,是有什么蹊跷的,因此也不多说话,稍站了一站,就告辞出去了。 至此,白云飞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劝解了,闷站了半晌,才勉强笑着说,“你是做舶来品的,给海关贡献了不少关税。海关派一个官方代表过来吊唁,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别的,你不要多想。” 林奇骏沉默许久,长叹了一口气,“怪不得都说士农工商,商人是最末一等。有钱又如何,没有权力,只能任人羞辱。从今以后,我是彻底的觉悟了。” 白云飞说,“派一位处长来慰问,这恐怕,也并不算侮辱吧?宣副官他必不是存心……” 林奇骏说,“我当然是知道怀风的。至于他为什么来不了,被谁阻拦了,我心里也很明白。白雪岚当着这个总长,威风不小。只是他这个总长,真的能当一辈子?多说无益,云飞,你只管睁着眼睛看。” 白云飞听着这话里,似乎有伏笔,欲要开解林奇骏一番,无奈灵柩出发的时辰已到,这是不 第272节 能拖延的,只能在林家小公馆门前,目送着林奇骏护着他母亲的灵柩,一队人马车辆,沿路撒出漫天纸钱,远远的去了 白云飞听着这话里,似乎有伏笔,欲要开解林奇骏一番,无奈灵柩出发的时辰已到,这是不能拖延的,只能在林家小公馆门前,目送着林奇骏护着他母亲的灵柩,一队人马车辆,沿路撒出漫天纸钱,远远的去了。 第三十八章 白公馆里,宣怀风在柔软舒服的床褥里睁开眼,看见窗外的大太阳,知道自己是睡到很晚了。那个和他一同入睡的人,却不在床上。 他转着头,正要去找,忽然感到床垫往下一沉,一个人伏上了床,在他头顶笑着问,“找我吗?” 低头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便有清香爽洁的牙粉味,逸了一丝过来。 宣怀风昨晚被压榨得够呛,虽然醒了,仍没有起来的意思,睡眼惺忪地问,“你多早晚醒的?” 白雪岚说,“早醒了,还办了几件公务。你还困吗?多睡一会,睡足了,再起来陪我。” 宣怀风腰也酸,背也酸,昨天那激烈的疯狂的运动,一个晚上的睡眠,竟是恢复不过来。他便果然继续躺着,眯一下眼,不知多久又睁开,看见白雪岚还在身边,一脸温柔地端详着自己。 宣怀风就有些舍不得睡了,慵懒地问,“你今天,不用去署里办公吗?” 白雪岚说,“总理来了电话,要我下午去一趟总理府。我想着就不要跑来跑去了,待在公馆里,下午再出门。署里有需要我决断的大事,自然会送文件过来。” 宣怀风心里,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事要说,隔了一会,想起来了,对白雪岚说,“昨天林伯母那里,不曾去得。我想今天,我们还是去一趟吧。” 白雪岚笑道,“你现在才操心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林奇骏要送他母亲回老家安葬,现在恐怕都在路上了。” 宣怀风倒没有想到这个,默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白雪岚摩挲着他的脸,安慰说,“无妨,我已经派了海关一个处长,代我们去给老太太鞠躬,还送了一个花圈,一副挽联。至少礼节方面,是没有疏忽的了。” 宣怀风低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白雪岚看爱人这样可爱诚恳,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在他脸上唇上亲了几下,柔声说,“你再睡一睡。” 宣怀风就乖乖闭上眼睛,继续补眠去了。 不能不承认,在副官之中,宣怀风是极受优待的一个。譬如同是白雪岚的副官,这一位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觉,另一位却已经开始忙碌。 孙副官一早起来,就从公馆侧边的小角门,悄悄出去了。 他没穿海关的制服,特意挑了一件短褂子,腰上束着布带,裤脚也扎着,仿佛和街上卖力气的人一般无异。 离了公馆,先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晃了两圈,看见清早挑了菜进来,蹲在街边叫卖的农民,又耽住脚,指着两根萝卜问了问价钱,借着低头的时候,观察有没有人跟在他后头。 如此来回试探了几遍,确实没有人跟踪,孙副官才往北边一脸闲闲地去。 北边街上,并没有上档次的门面,摆得都是小路边摊子,因为是早上,做力气活的人都要吃点垫肚子,这个时候正是最热闹。 卖豆腐脑的,卖芝麻汤丸的,卖烧饼油条的,卖包子的,为着招待客人,都各摆出许多小凳子小椅子来,把好好的道路,占据了大半条。 其中一个小摊子,卖的是杂面馒头,这玩意儿原本没卖相,那山西小老板却很精明,支了一个大锅,把人家饭店里剩的骨头贱价买了一些过来,用酱油卤着,煮出一股诱人的肉骨卤香来。 那老板就用一只大铁勺,在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骨头酱油卤里,用力翻搅着,口里唱着道,“大馒头一个大子儿,好贱咧!买馒头送肉卤汁咧!香喷喷的大馒头,沾着油晃晃的肉卤汁,比吃卤肉还香咧!” 那些穷人们闻得香,都愿意来买。 所以这个小摊摆的小桌椅最多,客人也多。 孙副官过来,杂面馒头摊子周围的小凳子,几乎已经全让人给占了。小老板见是个客人,不想失了生意,寻了一张小凳子出来,说,“今天人多,你先拿着这个,在墙角边坐一坐。馒头要几个?” 孙副官说,“四个。” 小老板唱着说,“好咧!馒头四个咧!送油晃晃肉卤汁咧!” 孙副官拿着小凳子,挨着墙边坐下,不一会,小老板就把四个杂面馒头,并一小碟子的卤汁,送了过来。 孙副官拿起一个馒头,沾着卤汁,仿佛老食客一般,慢悠悠吃着。 吃了两个馒头,眼前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头上戴着一个半旧的布帽子,把半边脸遮住,蹲下来,也不问孙副官的意思,随手拿了一个馒头,也往碟子里沾汁,一边大口吃着,一边低声问,“到底怎么样?” 孙副官目光往周围扫了扫,也低声说,“总长的意思,要你把嫌疑从身上引开。” 这忽然出现的神秘的人,自然是广东军里的珍贵的内线,张副官了。 为了保密,和张副官接头,一向是孙副官亲自出动的。 张副官问,“怎么引?” 孙副官便又看看周围,审查过没有值得怀疑的人,才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说,“这个给你拿着。” 张副官接过来,这种场合,自然不适宜打开来看,往口袋里一塞,问,“是什么?” 孙副官说,“总长写的亲笔信。” 把头凑过来,对张副官低声传授了几句。 张副官点了几下头,把手在口袋上按了按,低声道,“我晓得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位白总长,做事可有点损。” 孙副官说,“你不知道,我们总长筹划得辛苦,要拿展露昭的性命,结果没成功,恨得牙痒痒的。他怎么能不出这口恶气?我不说多余的话了,这是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都按老规矩来。你看过了,就立即烧掉。” 说着,假装分了半边馒头给张副官,递过一张小纸条来。 张副官借着把小纸条收了的机会,也顺手递过一个东西里,塞在孙副官掌心里,抹了一把嘴说,“我走了。” 拿着馒头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 孙副官看着他消失在大街拐角处,低头看一看,见掌心里也是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知道是这次的情报了,装作不在意地揣到兜里。又再问小老板要了一个馒头并一小碟卤汁,慢慢地吃干净,故意再坐了十来分锺,才打着哈欠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 第三十九章 宣怀风在床上睡足了,才撑着床沿坐起来,下床去洗漱。白雪岚倚在床边,手里拿着一迭文件审阅,瞧见他醒了,把文件往小茶几上一丢,起身跟过来。 宣怀风听见后头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转过身,堵着浴室的门,一本正经的问,“好好的不看你的文件,跟过来做什么?” 白雪岚笑着说,“我看着你就够了,哪管那些文件?让我陪你洗漱,好不好?” 宣怀风说,“这个问题,真让人听着好笑。洗漱这种事,有什么好陪的?就算是别人家的夫妻,也不会有这样肉麻的举动。” 白雪岚反问,“你又没有和别人做过夫妻,知道别人如何肉麻?宣副官,劳驾,让一让路。” 宣怀风把身子挡着半边门,睐他一眼,问,“我真的不让,你怎么样?” 白雪岚笑问,“在医院里,我一直陪着你的,为什么现在回来家里,你就不让了?过桥抽板的行为,你忍心做出来?你看,我这阵子瘦了不少斤两,果然像是一块桥板子了。” 宣怀风素知他很能纠缠,也没有必须把他赶开的心思,只是早上起来,心情很好,下身很疼,对这疼而又好的矛盾,有些许不适应罢了。 见到白雪岚自比桥板,明显是用的哀兵之计,一个其实凶悍霸道的人,用如此柔弱的战术,总是很有趣的。 宣怀风忍不住一笑,那正正经经的表情,就再也绷不起来了。 白雪岚对和情人在言语上的争斗,一向持享受的态度,点头说,“很好,既然笑了,这就成功了一半。” 宣怀风一只手抚了门沿,食指在上面轻轻敲着,仿佛思忖什么,对白雪岚说,“你要跟进来,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你进来了,不要动手动脚。我现在身上,散了架似的,不想再受你的荼毒。”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说,“我爱你唯恐不及,如果荼毒你,那我就不得……” 宣怀风猜到后面两个字不是好话,生怕他口不择言说出来,断喝道,“够了!说笑只是为着好玩,太认真,有什么意思。” 说完,大概觉得自己情急之下,喝的那一声,很是凶恶,又朝白雪岚,挺不好意思地瞥一眼。 身子一闪,闪进了浴室里。 白雪岚大模大样地跟到里面去,关上浴室的门,里头传来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然后又有一些不可捉摸的隐隐约约的声音。 这个洗漱,花费的时间是寻常的三四倍。 许久,浴室的木门才打开,两人一起走出来,眼角眉梢都带了一丝心满意足的气息。 三千多字,补了昨天的一点,明天再补一点哦 白雪岚说,“我叫人把早餐送过来。” 宣怀风吁了一口长气,说,“何必多事。到小饭厅吃就得了。” 白雪岚说,“我无所谓,不是怕你走路不方便吗?” 宣怀风脸上刚褪下少许的粉红,蓦地又升腾上来,瞧着白雪岚的目光,不免有些恶狠狠地,说,“你少得意,有了这些不良的记录,以后你说什么,我心里都要打几个问号。” 白雪岚仿佛饱餐一顿的狐狸,脸上那笑容,是十分俊美而慵懒的,朝爱人半眯起眼睛,低沉地说,“你只管打问号,我也只管给你惊叹号。这样的合作,我看很不错。” 到了这里,也就不讨论早餐在哪里吃的小事了。白雪岚其实明白,宣怀风现在走路很不自在的,所以径直拉铃,叫了一个听差来,吩咐把早餐在睡房的小桌上布置起来。 不一会,就有听差送了热腾腾的食物过来。 宣怀风喝着面汤,看白雪岚坐在对面,把一碗泼油酸辣鸡丝面条吃得很起劲,奇怪地问,“你早就起来了,难道也和我一样没有吃早点?” 白雪岚笑道,“你是睡迷糊了,也不知道瞧瞧挂锺。现在差不多吃中午饭的时候了。” 宣怀风抬头一看,也笑着说,“果然是。” 这么几句话,也不知道提醒了白雪岚什么,他对宣怀风说,“是了,有一件事,总忘了和你说。” 把吃了大半的碗放下,就走了出房。不到一会回来,手上拿了一个东西,递给宣怀风说,“给你。” 宣怀风看那递过来的东西,是一个手掌大的方形盒子,铺着深蓝色的天鹅绒,看着有些眼熟。 打开一看,便惊喜交加起来,低叫了一声,“真的是这个。” 把盒子里那只华丽的嵌钻金表拿起来,翻过来看表的背面。 上面果然刻着一圈小小的中文字,他们这对爱侣的名字,都在上头了,彼此之间,用一个爱字连接着。 如今经历多了,他看着许多事物,感触也深,见到手表初时,只是惊喜,等目光触碰到那一行字,竟有人生就如此被铭刻起来之感,五脏六腑都微微发热起来。 宣怀风把那表在手里摩挲片刻,自己给自己左手腕上,认认真真地戴起来,这才问白雪岚,“你真是厉害极了,怎么找到的?我找了好久,以为从此遗失了呢。” 白雪岚说,“我从哪里找那只遗失的去?这是从外国重新定做的,好不容易送回来的时候,你正好病着,我就暂放起来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注意宣怀风的神色,似乎有感概伤感之意,心里不禁一跳,以为自己提起宣怀风的病来,让宣怀风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所以白雪岚赶紧把话题默默转移了,从容地说,“话说回来,瑞士的手表师傅,果然很不错,我和他们说,务必要做得和从前那只一模一样,现在货送过来,看不出一点差异。怀风,你戴着,觉得怎么样?” 宣怀风低声说,“很好。” 白雪岚说,“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无精打采起来?你不舒服吗?” 宣怀风把左手腕抬起来,看了一眼那金灿灿的昂贵的手表,俊逸的脸上,既像感慨,又像有一点不知所 第273节 措,轻轻地说,“我是忽然在想,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点。我何德何能,得你这样的关怀?我这个人,从小受着父亲的娇纵,大概经常有任性的地方,要让你忍耐退让的。反省一下,很感到内疚。” 白雪岚失笑道,“你还说我是小孩子,其实你何尝不是说孩子话?我喜欢你,自然关怀你,何必定要你有什么德能?你要是内疚,愿意和我合作得更好,我自然举双手欢迎。譬如你平日,对我亲密一些,又譬如喂我吃点东西,做点甜蜜的举动。” 宣怀风把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眨了几眨,然后像是想通了似的,从桌子上伸过手去,拿了白雪岚面前那只碗,用筷子夹了一筷面条,停在半空,不大确定地问,“你是真的要我喂?” 白雪岚说,“那还用问?” 人靠过来,作出一副等待喂食的姿势来。 宣怀风这次却没有说别的,当真把一碗面条一筷子一筷子地,喂到白雪岚嘴里。白雪岚意犹未尽,又说要喝汤。 宣怀风无不遵从,又勺了满满一碗熬得浓浓的香菜牛肉汤,一勺一勺地伺候白雪岚下肚。 灵活温柔地动作间,那手腕上的金表偶尔一晃,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一亮一亮的,仿佛天堂慈祥和蔼的光芒,抵达了这对小情侣身上一般。 一顿早饭兼午饭,吃得无与伦比的幸福,不管是宣怀风还是白雪岚,都十二分满意。 吃完了,自然有听差进来收拾碗筷。 白雪岚只管在宣怀风身边磨蹭,筹谋着说,“今天天气不错,下午备了车子,到哪里去玩一玩才好。你不想走动,在公园喝一杯咖啡,看看风景,或者租一艘小艇,湖上荡舟,也很罗曼蒂克。” 宣怀风微笑着说,“我喂了你一碗面条,一碗汤,又不是灌了你**汤,你怎么就连重要的公务都忘了?下午你要去总理那里,还是你和我说的。” 白雪岚说,“忘倒没有忘。总理也不能和我说一个下午的公务,过去大概半个锺头,就能交代清楚。等去了总理府,我就回来接了你去玩。我们两个都是可怜人,虽然有使不完的钱,出去玩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正说着,一个听差走了进来,对白雪岚报告说,“总长,总理府打来电话,请您去接一接。” 白雪岚皱起眉,说,“什么事?说好了下午就过去,还要打电话来催?现在才吃过午饭的点儿。” 宣怀风说,“你也是的,就算总理是你堂兄,可也是管着国家政治大事的人,既然叫你,必定有重要的事。你不要摆出白家人的派头了,快点接电话吧。” 白雪岚说,“你可真是一个好副官,再没有比你称职的。” 笑着捏了捏宣怀风的脸颊,出去接电话了。 不过一会,白雪岚就回来了,对宣怀风说,“我要过去总理那一趟,等我把事情料理了,再回来找你。对了,你可不要不言语,就随便到外头哪里玩去了。” 宣怀风倒不理会后面那一句叮嘱,他看白雪岚的神色很镇定沉着,但是,仔细瞧他进屏风后头换衣服的脚步,似乎又是赶时间,不由注意起来,于是走了几步过去,隔着屏风问,“总理那里,出了什么急事吗?” 白雪岚在里头说,“不过就那些寻常公务,堂兄是个急性子,想起来就要人去办。他是总理,我拿他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宣怀风眼前忽的一花。 白雪岚已经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他行动极快,不料宣怀风就在屏风后站着,转出来时,差点撞个满怀。 幸亏白雪岚敏捷,把脚步刹住了,手疾眼快地将宣怀风一拉,拉近了嘴对着嘴,极轻快地吻了一下,笑道,“乖孩子,等我回来。” 不等宣怀风对那个“乖孩子”的称呼抗议,已经快步出了房。 宣怀风看着他潇洒地背影远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窗明几净的偌大的房间,有白雪岚在,是温柔而热闹的,现在白雪岚一走,难免顿时冷清下来。宣怀风感受了片刻冷清,就想着,自己已经在医院耗去了不少时间,现在正该做点正经事。 首先就想到戒毒院的院务上。 他去电话间,打了一个电话给承平,问戒毒院里诸事,又问,是否要他即刻来戒毒院坐班。 承平在电话里说,“戒毒院里事情都顺利,你不是给费医生批了条子吗?缺的东西都打点好了,这两天就送到。至于说今天就到戒毒院坐班,万万不可!” 宣怀风说,“这是什么缘故?我病了一阵,就要把我开除了吗?” 承平笑道,“你是哪一位,谁敢开除你?叫你不要来,是因为我们收到海关总长的警告呢,说上次你生急病,很大一部分缘故,就是在戒毒院忙了一个通宵。所以那位大人物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叮嘱这几天让你休养,我们谁都不许赞成你到戒毒院来坐班。要不然,我们这里色色要钱要物,都要看海关的批准,得罪了总长这尊大佛,以后可怎么好?所以我说,你千万别过来。” 宣怀风尴尬地说,“总长随口开玩笑,你们怎么也当真?” 承平说,“管他开不开玩笑,反正我们当真了。再说,就朋友的道义上来说,我也要劝你多休养几天。如果又累病了,谁不悬心?别人不说,至少那位欧阳小姐,可真是又要花容憔悴了。” 宣怀风语有无奈,“你这人说话,怎么又牵扯到欧阳小姐身上去了?让人家听到,不好意思。” 承平笑道,“怀风,说句公道话,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欧阳小姐对你那种新女性的开放的态度,万山可是羡慕不已。你倒不当一回事。难道在你身边,还有比这位欧阳小姐,更合适的对象吗?为什么不考虑考虑?” 宣怀风不知如何搪塞,只说,“不要提了。” 承平说,“不提就不提。反正就那一句,你在公馆好好休养,不许过来。就算过来了,我们为这戒毒院将来考虑,也要把你押送回去的。” 和承平通完话,宣怀风明白,今天是不必去戒毒院了。 然而闲坐实在无趣。 寻思着,自己现在虽主管戒毒院,然而还是挂着一个白雪岚副官的名义,海关总署里的文件,总是可以帮白雪岚参详的。 他想定了,又往白雪岚的书房去,果然在书桌上看见了一摞子封皮上写着海关字样的文件。 宣怀风拉开椅子坐下,拿了一支钢笔在手,把文件翻开一份份地看。 正看得入神,听见有敲门的声音,那敲门的力气很轻,笃笃两声就立即停了,似乎敲门的人很胆怯似的。 宣怀风抬起头来,说,“谁?进来吧。” 外面的人就把书房的门推开了,走进来,原来是颇熟悉的公馆听差,傅三。 宣怀风问,“什么事?是总长打电话回来了?” 傅三抬着眼,可怜巴巴地望了宣怀风一下,忽然膝盖软下来,对着宣怀风跪了,呜咽着说,“宣副官,这回您可要救救我!” 三千五百字哦~~ 我今天好乖啦! 第四十章 宣怀风不曾料会有这样一出,吃了一惊,从椅上站起来问,“你这是怎么了?站起来说话。” 傅三哭丧着脸说,“宣副官,你大概又没有听见消息。现在公馆里,正在遭受一番审查呢。总长说了,前阵子您住着院,没能腾出手来,如今要追究当初您是怎么病的了。凡是向总长报告消息的,至少能得到一百块钱赏钱。” 宣怀风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叫他站好了,别又跪下,皱着眉说,“我生病不生病,和你也没有干系,你怕什么?” 傅三说,“怎么不怕?您是个贵人,倒忘了,上次你叫我到厨房拿两碟子菜,在路上你就吐了。当时我就应该去告诉总长的,结果您叫住我,说不许告诉。” 宣怀风略一回忆,就说,“原来是这个,我想起来了。那也怪不到你身上。” 傅三说,“您说得轻巧,是不知道总长的脾气。他早就吩咐过,凡是看见您身上不舒服的,一定要立即报告呢。现在我看见您吐了,极力地隐瞒起来,那不是天大的罪?听说您住了院,我真吓得不轻,果然您一出院,总长就要追查起来了。” 宣怀风说,“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说。” 傅三一脸的辛酸,愁着眉说,“我记得那天送菜的时候,墙角下有人经过,依稀看了一眼,像是厨房帮工的陈二环。现在总长追查起来,又悬了赏,如果他把我举报出来,那我是死路一条的。宣副官,您一定要救一救我。我也是听您的话,才犯了这个错。您知道,我是有前科的人,管家早想着把我弄出来,腾出一个听差的职位来,好安排别的熟人进来领这份薪金呢。我那老娘,只靠着我一个人养活……” 大概是说到他的老娘,受了触动,又恐惧白雪岚的威严,眼泪一串地跌了下来。 宣怀风已经把他的忧虑听得明白,淡然道,“这事不难,你也不要哭。你刚才说的陈二环,是厨房里的?” 傅三说,“是。” 宣怀风说,“那你现在就去厨房,悄悄把他叫过来见我。小心一点,不要引起别人注意了。” 傅三看他神色很从容,应该是有处理的办法了,心里稍微踏实,应了一声,赶紧去办了。 片刻,傅三领着一个胖胖的矮子进来。 傅三轻轻叫了一声,“宣副官。” 那胖矮子也是不常见公馆里主人们的,有点畏惧地看了宣怀风一眼,也随着傅三,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还坐在桌子前审阅文件,这时把头抬起来,目光停在那胖矮子身上,随和地问,“你就是陈二环?” 陈二环点头,小声说,“是。” 宣怀风问,“前阵子,我在厨房外头,叫傅三帮我进去,取两碟菜。你是不是瞧见什么了?” 陈二环头动了动,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嘴里虚虚地应了一个音,并不清楚究竟说的什么。 宣怀风说,“你别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见就看见,没看见就没看见。只一件,你不要在我面前撒谎。如果现在对着我,你说没看见,以后到了总长面前,又是另一番话,那你就是不老实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在这公馆里,我要对付一个不老实的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陈二环似乎被他淡淡的几句话给震慑住了,等再问,就把头点了一下,轻轻地说,“我看见宣副官您吐了,傅三在旁边看着。本来我也没留意,身上又有事要去办,就走了过去。可总长今早叫管家给大家伙发了话,说凡是前阵子看见宣副官有不寻常的事的,一律要报告上去。我就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向总长隐瞒。” 宣怀风问,“这么说,你是已经报告上去了?” 陈二环说,“还没得着报告的机会,您就把我叫过来了。” 宣怀风笑道,“这很好。你和傅三,彼此又没有仇怨,何必结一门怨。我知道,总长答应了至少一百块的赏钱,我不让你吃亏,也给你一笔赏钱。” 他在傅三出去时,已经找了一百块钱出来,放在口袋里。 此时说着,就把钱掏了出来,递给陈二环。 陈二环不敢接,摇头说,“不,不,这种欺瞒总长的事,并不只是钱。如果被总长知道……” 宣怀风说,“你以为你去报告,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当日你看见我身上不舒服,为什么又不立即去报告呢?可见你和傅三是同罪了。其实,总长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些事上,太过细致了,我以后会劝着他放宽松些。你不要怕,把钱拿着,回厨房去,只管安心做你的事。你要是不拿,那可真的是铁了心要得罪我了。” 他是白雪岚心坎上的人,这话一说,就十分严重了,陈二环一个厨房帮工的,哪里承受得起?所以期期艾艾,不甘不愿地,只能双手过去,把那一百块钱接了,朝宣怀风鞠了一个躬,就从书房出去了。 傅三看宣怀风把隐患给处理了,仿佛逃出生天一般,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脸上放光地说,“宣副官,你真有本事。我还怕他犯倔脾气呢,您三言两语,就把他降服了。” 宣怀风一笑,说,“一件小事,本来是你太慌张了。” 傅三说,“您哪里知道总长的厉害,他整治起下头的人来……唉,反正,您就是我的救星。上次是您救了我,这次,又是您救了我。我是欠您两条性命了。” 宣怀风说,“这话就严重了。” 傅三很恳切地说,“不严重,我是把您当恩人看的。您大概以为,您只是说了两三句话,不算什么。其实,像您这样的贵人,又有几个肯为我们这种下人开口 第274节 说话的呢?您既然开了口,就是我的恩人了,我再给您磕个头吧。” 说着,就要跪下来磕头。 宣怀风忙把手拍着桌子说,“好了!好了!傅三,你再闹这些玄虚,我就不耐烦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老这么随便的跪,像什么样子?没别的事,你就快点出去做你的事,别妨碍我。” 傅三听他语气沉下来,知道他确实不高兴了,于是也不敢跪,深深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宣怀风在书房里,仍是尽他做副官的义务。 桌上那一摞子文件里,大半是海关衙门里的例行文件,看一遍,只要在上面写已阅两个字就行了。剩下有几份,倒引起宣怀风一点兴趣。 一个是关于海关临时收押处,已经人满为患,里头关的人如何处置的问题。 另一个是最近搜查来的海洛因,因为数量巨大,也需要公布一个处理的办法。 其实犯人也好,海洛因也罢,两者的来源,都和广东军栽的那个跟头离不了关系。白雪岚在广东军的海洛因里掺了药,弄得首都一个晚上翻了天,海关趁机下网,抓鱼似的抓了一批人,又顺藤摸瓜,摘了一大堆胜利果实。 如今宣怀风病愈出院,海关也到了敞开肚肠吃果子的时候。 宣怀风振作起精神,便翻出一张白纸来,开始写关于如何处理犯人的建议。按他的想法,还是按《戒毒条例》的原则去做,贩毒的是一等罪,吸毒的又是另一等罪。 他本着把事情做细致的方式,一边写,一边因要查清楚明细,就认真去翻查后面那份关押犯人的名单,不料这样一翻,却看见另有一份附录,上面写着一些特殊犯人的背景。 某某犯人,罪名是私携海洛因,乃财政部某人的兄弟。 某某犯人,是个给毒品贩子牵线的,乃是教育部某人的小舅子。 某某犯人,不仅自己吸毒,还带着卖一点给旁人,乃警察厅某某的连襟…… 宣怀风略略一看,不下三十四个名字,竟把政府各机关要地,都牵连到了。他不禁吃惊,再往下翻,又翻出一张公函来,竟是英国商会发过来的,对海关总署表示抗议,说他们国家里一些商人开的药店,被无端查抄了许多昂贵的药物。这种极恶劣的行为,不但令英国商人们蒙受损失,也损害中英两国的友好关系云云。 宣怀风见最后几行,把被海关查抄的药物,列了名目数量,不仅吗啡赫然在列,连海洛因也不要脸地写明白了,还在旁边附上一行字,说此系极为有效的先进止痛剂。 宣怀风怒得竖起眉毛,骂了一声“无耻!” 将那张充满威胁的英国商会的公函,啪地一下,重重拍在书桌上。 宣怀风怒得竖起眉毛,骂了一声“无耻!” 将那张充满威胁的英国商会的公函,啪地一下,重重拍在书桌上。 沉着脸,恼了片刻,想起白雪岚在海关总长这个位置上,要顶住的压力,何止广东军这一面。 宣怀风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又想着,既然白雪岚肩膀上的担子这样重,自己与公与私,都必须全力以赴帮忙的。 于是,收拾着心情,继续埋头工作,拿起钢笔,洋洋洒洒,写了两篇。 一篇建议如何处理关押中的犯人,一篇建议如何处理没收的毒品,因为写得细致,条款列得分明,又分类别,分轻重地办理,不觉一气写了六七千字,把刚拿出来的一迭空白公文纸,张张写得满满的。 他毕竟是刚病过的人,写的时候激昂振奋,不觉得什么,把钢笔一搁,正想拿起来重看一次,修补润色一番,忽然觉得,眼前虽是看的白纸黑字,却黑黑蒙蒙,似乎字迹都连成一片了,竟认不出一个单独的字来。 宣怀风心道不好,这是太过逞强,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了。 如果要白雪岚知道,又要挨一顿好骂。 宣怀风便把文件都放下了,两手抱着脑袋,缓缓地伏在书桌上,闭着眼睛。盼这眩晕的感觉,快一点过去。 恰巧正在此时,有人敲门,那书房的门,大概是傅三出去时没有关紧,一敲就转开了。 一个听差就把头从门口探进来,问,“宣副官,是您在这里呀。怎么,您不舒服吗?” 宣怀风不想把身体偶有不适的小事,又闹到白雪岚那里去,赶紧坐直身子,把钢笔也拿在手里,很精神地说,“哪有什么不舒服?文件看久了,脖子酸得很,我歇一歇罢了。你找我什么事?” 那听差笑着回答,“倒不是特意来找您的。我以为是总长在书房,不料是您。” 宣怀风又问,“找总长什么事?” 听差说,“有一位韩小姐,来拜访总长,正在外头等着。” 宣怀风说,“总长到总理府去了。” 听差把手掌在额上轻轻一拍,说,“哎,我真是晕了头了。依稀听见了总长出门去的,怎么我又巴巴往公馆里头找。我这就向女客人回答去。” 宣怀风不知怎么的,又犹豫起来,觉得自己赶走了白雪岚的女客人,不合规矩,便把那听差叫住,沉吟着问,“是哪一位韩小姐,你问清楚了吗?” 听差说,“是了,她要我为她提交名片呢。” 双手递过一张名片来。 宣怀风接过来一看,首先就是韩未央三个清秀漂亮的字,跳进眼帘。 他知道是那位总理要与白雪岚撮合的美丽女将军,只觉得心脏跳了一跳,脸上从容笑道,“这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还是我过去接待一下罢。” 第四十一章 宣怀风换过一身见客的衣服,便往客厅里去。 未到客厅,隔着窗户往里探过一眼,见厅里两个穿着西装的人正等着,大概就是客人了。 不由奇怪,听差说来的是韩小姐,怎么如今一见,只有两个男人? 他一边疑惑,一边踏进厅里,嘴上礼貌地说,“抱歉,让两位久等了。总长外出办公未归……” 正说着,那穿着西装的客人把身子陡然转过来,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蛋,笑道,“您一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宣副官了。初次见面,不胜荣幸。我姓韩。” 伸过一只莹白胜雪的手来。 看来这位韩未央小姐,是有点顽皮,又颇赞同男女平等的,今日上门,特意做了男性的打扮,穿着一套裁剪精致的西装,把头发藏在礼帽里,若从背后看,仿佛就是个长得瘦削的男人。 若是转过脸,那上身西装凸出的精致曲线,女人味十足的五官,则予人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把她原本的美丽,更衬托出十二分来。 宣怀风怔了一怔,也惊讶于她的美丽和气质,心忖,照片已经不错,不料真人比照片上的还要好看,白家帮白雪岚挑对象,倒也不含糊。 心中自然而然,有些不是滋味。 宣怀风脸上含着微笑,伸出手,和这充满吸引力的年轻女子握了握,正想问对方的来意。 韩未央已把他用心打量了两眼,赶在他前头开口,巧笑倩兮,“宣副官,我对你可是仰慕已久,早就盼望一见。可恨白总长太爱才,一直把宣副官珍而藏之。今天总算见到真人,我也算了了一个心愿。” 宣怀风心里有秘密,听见那句“珍而藏之”的话,不知是寻常说笑,还是另有深意,淡淡地说,“韩小姐在韩家军里一番作为,威名远播,我们总长好几次提起过,令我印象深刻。至于我本人,不过就是一个副官,做的也只是帮总长跑腿的差事,仰慕云云,绝不敢当。” 把手缓缓抽回来,目光往韩未央身边的男人脸上一扫。 韩未央介绍道,“这是我的秘书,姓秦。” 那男子很年轻,二十一二岁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但目光锐利,神态沉敛,听见韩未央介绍自己,只朝宣怀风点了点头,说了“你好”二字,便再没有做声。 宣怀风往他腰上看去,平顺的西装布料微微往外鼓起一点。宣怀风自从被白雪岚教了打枪,对枪械的兴趣越来越大,只要得空,总要练习上两三个锺头,而且在白雪岚叮嘱下,逐渐有了出门带勃朗宁的习惯,自然练了一些眼力出来。 这样瞥一眼,也瞧出这男子身上是带了枪的,可见他的职责,不仅是秘书,还是一名保镖。 以当下的治安论,韩家这样的军阀,韩未央又是身份重要的年轻小姐,出外带着持枪的保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宣怀风一瞥之后,就收回目光,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三人在客厅坐下,听差另外换上新的热茶,又送了两碟点心过来。 韩未央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方才,对宣副官说仰慕,你大概以为我这是奉承的话。其实不然,我说这一句仰慕,很是真心实意。” 宣怀风诧异地瞅她一眼。 韩未央侃侃道,“国民受着毒害,就是我中华受着毒害;国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华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个受着毒害的国家,必须有刮骨疗伤的勇气,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苟且的心性,那它终将塌毁,终将灭亡。” 她说到一半,宣怀风已经回忆起来,这不正是戒毒院开张那日,自己所发表的演讲吗? 不知如何传递到了外头,又入了韩家小姐的耳中。 也难为她,竟一字不漏的记住了,背完了一大段,她用两只乌黑而亮的,充满神采的眼睛,盯着宣怀风,含笑道,“我平生很少佩服人,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大约也值得我佩服了。” 宣怀风原本抱着一丝戒备而来,反而被当面夸奖了,不禁赧然,矜持地说,“几句慷慨一点的话罢了。为国为民,应该多做实在事,我只是动动嘴皮子,不足挂齿。” 韩未央出身经历,本就与众不同,行止自然也和一般女子不同,虽然今天登门拜访,和宣怀风又算是第一次见面,却异常大方,不见一丝拘束。 她听了宣怀风的话,脸上笑意更盛,嘴里说,“宣副官,你太谦虚了。” 把头一转,对秦秘书说,“我叫你带着的东西呢?拿过来吧。” 秦秘书取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出来,双手放在桌上。 韩未央对宣怀风说,“我最近到美国去了一趟,昨天才回来。出洋一趟,总不能不带一点礼物,所以做了小小的采购。这一份,请收下。” 宣怀风说,“韩小姐太客气了,我代我们总长……” 韩未央说,“不是送给白总长,是送给你的。” 她笑语嫣然,说话的语气神态都极自然,就算打断了对方的话,也让对方难以生出恶感。 宣怀风说,“这怎么可以?我们今天头一次见面。” 韩未央把弧线迷人的下巴微微一扬,问,“宣副官,我可是一片好意。难道你连打开看一看,都不愿意吗?” 宣怀风说,“这怎么可以?我们今天头一次见面。” 韩未央把弧线迷人的下巴微微一扬,问,“宣副官,我可是一片好意。难道你连打开看一看,都不愿意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脸上不好看了。 韩未央用着一只手指,在茶几上推着那盒子,缓缓推到宣怀风眼皮底下。 宣怀风只好朝她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把盒子盖掀开。一把黝黑的手枪,大概是架在一个特制的小架子上,立在盒子中。 他看着那造型犀利的枪体,便有些意动了,略一踌躇,就伸手进去,把那柄手枪取了出来,指头在扳机上一溜,上下摆弄着看看,咔嚓一下,把弹夹卸下,声音清脆得很! 宣怀风把弹夹又咔嚓一下装上,眯着眼睛瞅了瞅准星,拿手掌摩挲枪柄,沉甸甸的金属感在掌心里,是很让男人喜欢的手感。 韩未央微笑着说,“这是美国生产的一种新式手枪,有个名儿叫博特四型。听说戒毒院开张那天,宣副官双枪打吊灯,把警察厅长都吓得不敢动弹呢。我琢磨着,你大概会喜欢这个。” 宣怀风把枪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握在手上很好。只是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白白收下?” 韩未央把头一摆,说,“快别提这个。我们韩家和白总长的家里,很有一些合作关系。你又是白总长的副官,我送你一个小礼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和我哥哥了。” 她将自己那位管着许多兵马的军阀哥哥都提了出来,这就涉及到韩家的颜面了。 宣怀风知道韩家和白家之间盟友的关系,不能不考虑这一点,何况,那手枪的确讨人喜欢。 他想了想,便向韩未央道谢。 经过这 第275节 一阵,彼此不免比先前热络了点,主客喝了几口热茶,闲聊起来。 不料韩未央虽是女子之身,却极有见识想法,论及最近首都召开的六方会谈和国际形势,韩未央冷笑道,“英美德意法日,都是一丘之貉,只是有的毛色光亮些,要点脸面,所以常常做点人道主义的掩饰;有的则是不知羞耻的强盗,干脆明着来。说到底,大家做的是同一门生意——抢劫。乘着我们中国的虚弱,抢劫所有他们可以抢劫的财富。” 宣怀风说,“国家和人一样,都在这世间争取最多的资源,为己所用。所以中国要站起来,不能总盼望着列强们的人道,而必须自救。但自我振作而获得救赎的前提,是这个国家的灵魂要完整。毒品,就是一件可怕的摧残国魂的武器,因为国民不仅因它而损害体魄,还会因它而凋零灵魂。” 韩未央口里轻轻喃道,“不仅损害体魄,还凋零灵魂……” 似把宣怀风的话咀嚼一番。 她含着水似的目光,将宣怀风看了一看,忽然转了一个话题,微笑着说,“其实说起来,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总理举办的那个晚宴上,我看见你和白总长一起跳舞了。” 宣怀风不提防她忽然提起这事,想起那晚在众目睽睽下和白雪岚手握着手跳舞,甚是荒唐,耳朵微微一热,只好装作不在意地一笑,说,“那是我的不是,我不会跳舞,求总长教导一二,不料他兴致很高,立即就在舞池里教了起来,倒叫人看着不象话。” 韩未央也不知道是否相信他的解释,嘴角好看地微扬着,半晌,才说,“我今日来,本是想找白总长,说一点公务上的事。既然他出外办公了,我也不多坐了。我给他留一封信,等他回来,请你转交,不知行不行?” 宣怀风说,“这是我应当做的。” 便要拉铃,叫听差走纸笔来。 韩未央说,“不必,我有现成的。” 果然,她正说着,旁边那位长相很清秀,做事十分利落的秦秘书,就已经掏了一支钢笔出来,又打开公文包,取了一张信纸和一个白信封出来。 韩未央拿着钢笔,就在信纸上刷刷写起来。 宣怀风虽然很想知道这位落落大方的韩小姐,会给白雪岚写什么,但他这个人,一向不做鬼鬼祟祟的事,知道人家在写信,只安坐在椅上,静静捧着热茶啜着,望着窗外,目光不肯落一点在信纸上。 不一会,韩未央已经把信写好了,折起来,封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了“白雪岚先生亲启”七字,递给宣怀风,笑说,“这就拜托宣副官了。” 宣怀风正色道,“我会亲自交给总长。” 他站起来,亲自把客人送到公馆大门。 韩未央自然也是坐汽车来的,她向宣怀风道了再见,上了汽车,不一会,又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露出半张如花似玉的脸,唤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走到车窗边,问,“韩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转告总长吗?” 韩未央思忖片刻,说,“我今天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洋人死在医院里了,我想,这大概是要给白总长找一些麻烦的。请你告诉白总长一句,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犹豫,只管开口。我在首都的住处的电话,他是知道的。” 说完,对宣怀风点了点头,摇上车窗,向司机吩咐,“走吧。” 第四十二章 宣怀风送了韩未央,回到房里,想起她临走前的那番话,一肚子疑惑。 不知道她所说的死在医院里的洋人,是哪一个,为什么白雪岚又有麻烦?他想了半日,想不出一个头绪,要打电话去问白雪岚,又觉得不好。白雪岚此刻在和白总理会面,那一位白总理对自己的观感,可说是十分恶劣,如果打电话过去打扰了他们商量公务,恐怕又要给自己加一个不知轻重的罪名。 宣怀风视线不由落到韩未央留给白雪岚的信上,看了两眼,又把目光从信上移开了,失笑道,“我干什么?还不如找点正经公务去办。” 想起书房里的两份条陈,虽然已经写好,但还需要修改,他就又走到了书房去。 在办公桌前坐下,重新拿起自己写好的条陈来做润笔。 正看了几页,耳里听见一点动静,宣怀风把眼皮抬起,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孙副官正从院里走过。 宣怀风叫了一声“孙副官”,把文件放下,站起来过去,把书房的门打开了。 孙副官本来打算回那间属于他的小书房去的,听见声音就站住了,笑着问,“宣副官,有什么事?” 宣怀风问,“有空吗?进来聊两句?” 孙副官点了点头,走进书房里,看见桌上那洋洋洒洒的条陈,随手拿起来看了看,啧啧赞道,“你也太用功了,这是今天写的吗?最近衙门里的公务,颇叫人心烦,许多人和我们海关过不去。对了,你叫我进来,要聊什么?” 他和宣怀风一同当白雪岚的副官,已经是很熟的同僚了,况且宣怀风一向是不拿架子的,现在总长不在跟前,孙副官便很随便,一边问,一边把屁股一撇,坐在小沙发里。 宣怀风说,“就是问一问,那死了的洋人,事情该怎么个处置?” 孙副官诧异地问,“你也知道那洋人死了?” 宣怀风沉着地把头点了点,说,“那洋人死在医院里,事情很麻烦。我们这些当副官的,职责是为总长排忧解难,难道真能不管不顾?若是如此,我也无颜在这位置上了。” 孙副官叹道,“确实是件麻烦事。英国大使馆那边向总理府严重抗议了,说他们国家的公民在中国的人身安全无法得到保障。想必总理也头疼,要不然,怎么会打电话把总长叫过去?依我看,总长这次是要挨一顿了。不过那洋人也该死,在医学上不学无术,还敢到白公馆招摇撞骗,以致于耽搁了你的病。如果那次过来为你看诊的,是那位有真才实学的金德尔医生,把肺炎在初期治疗控制住,也不会有后来种种事。” 宣怀风惊讶地问,“照你的意思,那死了的洋人,就是曾到公馆来给我看过诊的纳普医生?” 宣怀风肺炎症状初现时,白雪岚已经注意到了,本来要叫金德尔医生来看,恰好金德尔不在,便叫了纳普过来。 这纳普十分自负,兼之贪图诊金,并不曾对白公馆的人说明他只是一个实习医生,到了公馆见了宣怀风,又犯下先入为主的错误,认为是白雪岚大惊小怪,一边和白雪岚做口头上的敷衍,一边拿几颗维生素搪塞。 后来宣怀风肺炎加重,紧急入院,白雪岚恨得这骗子医生咬牙切齿,也不管阳人阴人,兜心窝子就是一脚,直接把纳普踹得躺进了医院。 没想到,那人在医院拖了一阵子,竟然伤重死了。 孙副官一愕,苦笑着摇头说,“宣副官,你可把我骗了。原来你对这件事,并不知晓底细。何苦对我用使诈?总长叮嘱了,你这阵子休养,谁也不许拿事让你烦恼。偏我这样对你毫无防备……” 宣怀风连忙道歉,笑着说,“你我是同僚,理应齐心协力。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可见多一个人想法子,总是好的。孙副官,你不要生气,等明天我领了薪水,请你吃一顿大菜,权当赔罪。” 孙副官说,“罢,罢,我敲谁的竹杠,也不能敲你的竹杠。这事就不提了。” 宣怀风倒有些不好意思,坚持说,“请客的话已经出了口,我是不会收回去了。” 孙副官和他说了一会话,觉得口干,问他要不要一杯咖啡。 宣怀风说,“我这阵子忌口,许多东西不许吃。咖啡不要了,来一杯牛乳吧。” 孙副官拉铃,叫听差送了一杯热咖啡和一杯温热的牛乳来。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一边又把别的事谈了探。 宣怀风问,“广东军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孙副官便朝着他神秘地一笑,端着咖啡,缓缓饮了一口,说,“宣副官,这下子,我可要先问清楚了。广东军的事,总长和你说了多少?你可不要对我兵不厌诈。” 宣怀风走到窗边,往外头探望片刻,关拢了窗户,转回到沙发坐下,才说,“总长告诉我,广东军里那一位,是你联络的。” 孙副官沉吟着说,“既然总长已经和你说了,那我就不必隐瞒了。我今天早上,才和他碰了面,广东军那边风声鹤唳,正在严查奸细。是了,他这次送过来的情报,和宣副官很有一点关系。” 宣怀风问,“什么情报?” 孙副官说,“我们不是疑惑姜御医的毒是怎么下到你身上的吗?他查到了一些线索,大概是走的金德尔医生的路子。” 宣怀风把眉头皱起来道,“金德尔医生吗?他为了我断过几次诊,我看他,倒不像这样坏的人。” 孙副官说,“那一位送过来的情报,向来没有差错,既然提到金德尔,不管他是怎样一个参与的方法,至少是肯定有参与的了。我们就顺着藤摸瓜罢。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总长原怕根子烂在自己人身上,现在知道是洋人插手,比起出了家贼,心里多少舒服些。” 正聊着,白雪岚从总理府回来了,神采奕奕,脚步带着风似的,若只看这无可挑剔的精气神,绝瞧不出他在总理府受过痛斥的一点影子来。 白雪岚把书房的门一推,走进来就笑,“大白天的,你们把窗户关得一丝风都不透,在商量什么机密的事?” 四千字哦,嗯,明天可以少贴一点了,打滚~~ 存货不够,要省着用啊。 蹲在墙角数存货…… 正聊着,白雪岚从总理府回来了,神采奕奕,脚步带着风似的,若只看这无可挑剔的精气神,绝瞧不出他在总理府受过痛斥的一点影子来。 白雪岚把书房的门一推,走进来就笑,“大白天的,你们把窗户关得一丝风都不透,在商量什么机密的事?” 两个副官都赶紧把瓷杯放下,从沙发里站起来,叫了一声总长。 白雪岚对着孙副官把手在半空虚虚一按,说,“别讲究那些虚礼了,坐着说话。” 一手按着宣怀风的肩膀,让他在原本的沙发上坐了,自己把半边臀部,挨坐在宣怀风的沙发扶手上,十足的帅气洒脱。 白雪岚问孙副官,“今早出去一趟,有什么收获?” 孙副官忙把刚才和宣怀风说的那些,重复了一遍,瞥了宣怀风一眼,小心地加一句说,“宣副官说,广东军那边的一些事,总长您已经和他说过。所以我估摸着这里头的事,也应该和宣副官讲一讲了,时局越来越乱,总不能让宣副官摸不清形势。” 白雪岚说,“很是,我也这般想,才把广东军内应的事和他说了。这只是为着你了解大局,听听就好,至于如何应付,还不是该你劳神的时候。” 后面那一句,他把头转了过去,垂下视线,看着宣怀风,很有一点警告的意思。 宣怀风很反对他这**的态度,可当着孙副官的面,总不能和白雪岚顶嘴,就平和地回了一句,“是,总长。” 反而是孙副官在一旁,看着顶头上司百般地把宣怀风保护着,颇感津津有味,又生出些感概。 他也知道这二人世界,自己是不应久留的,把手头公事报告完毕,就找了个有公务待办的借口,离开了书房。 孙副官一走,白雪岚就露出另一种怠懒面目来,笔挺的脊梁就仿佛被抽了似的,扒在宣怀风肩上,把指头勾着宣怀风圆润的耳垂玩。 宣怀风笑问,“怎么?出去一趟,挨骂了吧?” 白雪岚反问,“谁敢骂我?” 宣怀风说,“你只管瞒着我,那洋医生死了,白总理不把你叫过去痛骂吗?” 白雪岚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管他呢。如今洋人养的一条狗,都比一个中国人值钱,我早就想狠狠杀一杀这股妖气了,那短命鬼算他命不好,撞在枪口上。” 宣怀风说,“口气不小。可是我们势弱,洋人势大,现在杀了他们的公民,不是你嘴上逞强就过得去的。” 白雪岚冷笑道,“倒看看洋人能拿我白雪岚怎么样。” 说罢,指尖把宣怀风的耳垂扯了扯,说,“好不容易从堂兄那里脱身,你还要继续拿这事来让我不痛快,真该罚。别说我的了,你今天待在公馆里做了什么,讲来听听。” 他高大的个子,分量很是不轻,压在宣怀风身上,时间久了,给人压力颇大。宣怀风把他往外推了推,不许他腻歪,手往书桌上一指,“办了一些公务,那几张纸上写的是我的意见,你看着吧,觉得可用就用。” 白雪岚连头也没有回,宣怀风不许他 第276节 靠,他索性把宣怀风从沙发里拉起来,自己抢了座儿,又把宣怀风捞到怀里,让他坐自己膝上,一双眼睛迥然有神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深意地问,“除了那一些公务,你就没遇见什么新鲜事?” 宣怀风说,“能有什么新鲜事?哦,你是说那位美丽而不失英气者,登门拜访的事?” 白雪岚顿时笑了,手臂一拦,把爱人搂在怀里,在脖子上牙痒痒地咬了一口,恐吓说,“宣副官,嫉妒是罪恶。” 宣怀风爽朗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何谈嫉妒?我是觉得,你这个评语,下得很是贴切。这位韩小姐既美丽,又不显柔弱,足可为现代新女性的楷模了。不知道哪位新时代的男性有福气,可以抱得这样大气的女子归。” 白雪岚恶狠狠道,“你要和本总长对着干,是不是?” 把宣怀风按着,又在雪白干净的脖子上强留了两个浅浅的齿印,不知不觉的,那咬的动作,变成了亲吻,房中便有膜拜赞美般的啧啧吻声,暧昧动人地渗透着耳膜。 宣怀风想起窗户已经关得紧紧,倒不用太一本正经,况且白雪岚今天被白总理骂了,很值得同情抚慰,于是乎态度上表现出一种甜蜜的合作,如白天鹅般优美地别着项颈,让爱人肆意亲着。 等白雪岚温热的指腹触到下巴,也不待白雪岚动作,宣怀风已经主动转过脸,和白雪岚嘴对着嘴,温柔地接起吻来。 如今二人,方方面面都很契合。 这个两厢情愿的吻,自然也格外令人陶醉,开启的唇间,两条湿润的舌头彼此触碰,似蜂儿采蜜般,微痒感阵阵发散到大脑里,酥麻了一片。 宣怀风被吻得两颊泛出红晕,鼻尖和耳尖都热热的,忘乎所以之中,仿佛有什么挠着胸口。他朦胧地想了片刻,才明白白雪岚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潜到自己衣料底下了,正在暗处作恶。 忽然又清醒了点。 昨晚才弄得天昏地暗,那地方现在还是酸酸痛痛,若真让白雪岚顺势而为,自己恐怕又要在床上躺上几天。 宣怀风把白雪岚充满狼子野心的手按住,笑道,“韩小姐送了我一件礼物,你猜是什么?” 白雪岚瞪他一眼,显是有些不满足地小恼火,“别扫兴。” 宣怀风说,“不是存心扫兴。那礼物我很中意,拿过来,与你共赏,好不好?” 伸手往外,想把白雪岚轻轻推开。 白雪岚乌亮慑人的眼睛盯着他,像山一样,动也不动。 宣怀风微笑起来,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说,“不要闹脾气了,我又不会逃跑。” 白雪岚这才让开了一步。 宣怀风过去把柜子打开,将那个盒子取出来,放到桌上打开,取了里面的手枪出来,摆弄给白雪岚看,问,“你看,怎么样?” 白雪岚伸手,宣怀风把手枪递了给他。 白雪岚将手枪拿着,不在意地正反各瞅了一眼,就放回了桌上,嘴里吐出四个字,“博特四型。”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认得?韩小姐说,这是美国新式的手枪。” 白雪岚没有回答,目光扫过桌上黝黑发亮的手枪,问,“她送你礼物,就没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宣怀风说,“她留了一封信。” 他把韩未央留下的信拿出来,交给白雪岚。 白雪岚也不避讳,当着他的面拆了,看了片刻,嗤笑道,“我就知道,这女人不好对付。” 他没把信给宣怀风看,宣怀风也不好问他要,只问,“是什么事情不好办吗?” 白雪岚还是摇头,作出思忖的模样,片刻,又感到有意思地笑起来,说,“虽然要忙活一下,但越琢磨这件事,越觉出一点趣味。” 宣怀风正想问到底是什么事,白雪岚已经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那封信点燃了,丢在方形的外国玻璃烟灰缸里,瞅着火光把上面的字通通吞噬了,他回过身来,问宣怀风,“她送你一把手枪,有没有送这手枪专用的子弹?” 宣怀风一愣,平日练枪要子弹,都是开口一说,宋壬就立即到库房里取来,是以对弹药供应,从不需考虑。 宣怀风摇了摇头,问,“这手枪的子弹,很难弄吗?” 白雪岚朝宣怀风扬起唇角,做高深莫测的一笑,柔声说,“宝贝,你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一抽屉下来。博特四型的专用子弹算什么,我这几天就给你弄来。” 第四十三章 宣怀风听了白雪岚的话,恐怕他又有什么疯狂的计划,待要问清楚,白雪岚便不肯往深处说了,拉着宣怀风,要到外头散心。 宣怀风说,“都吃晚饭的时候了,还散什么心?” 白雪岚说,“正好。先带你吃大菜,再去看一场电影。我们认识这些日子,还没有一同看过一场电影。仔细想想,当真可怜。” 宣怀风说,“提到吃大菜,我想问,能不能让账房明天给我支一笔薪水。我答应了孙副官,要请他吃一顿大菜。” 白雪岚问,“哦,他帮了你什么大忙,要得一顿大菜?” 宣怀风说,“这是我的事。你批准不批准?要是批准,给账号那边说一声,我好去支取。我打算一次性把到目前的薪水都支了。” 白雪岚笑道,“还要什么批准?我的钱,不尽着你花吗?” 宣怀风说,“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薪水是我的薪水,不要混为一谈。” 白雪岚知道这些方面,是拗不过这倔强的副官的,也犯不着去辩,叫司机备车,拉着宣怀风出门,享受罗曼蒂克去了。 到了汽车上,宣怀风问,“到哪里吃去?” 白雪岚在金钱方面,向来是不大节制的,何况是和爱人一起,更要找顶级的享受,也不犹豫,就说,“枫山如何?” 宣怀风说,“不过吃一顿饭,省点事吧,别怕那么远去。城里随便找个地方,哪里不行?” 白雪岚说,“是了,吃完了饭,还有看电影。是不该到城外去。” 他这位海关总长,处处受人供奉,对于城中高级的吃饭场合,早就熟悉了。略一思索,就笑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准喜欢。” 对前座的司机,说出一个地址来。 司机便把汽车开出马路,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在一处红砖房子前停下来。 今天陪妈妈出门去了,回来赶紧贴文 嗷呜啊,我正写第六部啊!大家加油看~~~ 司机便把汽车开出马路,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在一处红砖房子前停下来。 宣怀风下车一看,此处算得上是巷子里了,颇有特色的红砖老房子,看起来有点年代的,阶上透着青苔痕迹,门前稀稀疏疏,停着两三辆汽车,倒不像是一个供人吃饭的吵杂的所在。 宣怀风笑道,“这是苔痕上阶绿了,有点意思。” 白雪岚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是最近城里的新鲜玩法,有几个有品位的外国贵妇,不知如何生出做小生意的兴趣,租赁了这公馆,来当一个番菜馆。据说每日所购买的瓜菜,是这些外国妇人们挑选的,售卖的外国菜肴,也是她们亲手做的。仅凭这个,就已经奇货可居了。偏偏这几个妇人,颇有几分品位,把里面吃饭的环境,也布置得如英格兰一般。如今有资格到这里当座上宾的,非有一点身份不可。” 宣怀风打趣他道,“这么说,没有总长带路,我还没有资格尝一尝这里的佳肴了。” 白雪岚朝他挤挤眼,神色暧昧地说,“总要喂饱了你,你才能喂饱我呀。我带路,绝对带得心甘情愿。” 宣怀风被他说得心脏微热,又担心他一时兴奋,更说出一些让人无法招架的话来,笑道,“果然有些饿了。请赶紧带路吧。” 这个番菜馆由小公馆改变而来,地方虽然不大,迎来送往却是不俗的客人,那侍者都练就出了几分眼光。白雪岚的汽车一停,侍者就认出是海关总长的车牌了,看白雪岚和宣怀风谈笑着并肩走来,连忙恭敬地迎了进去,又问,“客人喜欢坐什么位置?” 宣怀风问,“有小房间吗?” 不等侍者回答,白雪岚就笑了,“你当这里是京华楼吗?哪来那许多单独的房间,这麻雀窝大的地方,不管谁来了,也只能坐他们的客厅。不过那客厅布置得很有风味,想来能勾起你一点回忆。” 侍者便把他们领到厅里一个靠窗的位置。 宣怀风一看四周摆设和窗帘,不禁会心一笑。这里诸般摆设风景,都仿佛是英国气味,欧洲风格的家具,深绿色天鹅绒窗帘,有天使翅膀的雕塑小人儿,都是在英国留学时见过的。 难怪白雪岚说,会勾起一点回忆来。 白雪岚入了座,见宣怀风四顾打量,颔首微笑,知道他是很满意的,心里有几分讨好了爱人的得意。这饭菜馆的外国老板娘也讲究客人的隐秘,厅里稀稀疏疏摆着几张桌子,都缀着一些蕾丝帘子,彼此间不能一眼看透,又多了些神秘风情。 侍者把菜牌子双手递上来,白雪岚接了,问宣怀风,“想吃什么?” 宣怀风这些天因为生了病,被他拘束得厉害,早有抗议之心,闻言反问,“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白雪岚朝他笑了笑,不答他这一句,只拿着菜牌子随便翻着,翻了一会,斜了宣怀风一眼,悠悠说,“你是嫌我管里管得多了,我不知道吗?但许多话,是医生说的,我负责执行罢了。难道执行医生的话,也成了错误?嗯,这海鲜一类的,鱼虾,螃蟹,是发物,生病的人不宜吃。咖啡,我看也算了。茶又伤胃。” 他琢磨片刻,对侍者说,“先来两杯热牛乳,再要两客牛排。” 宣怀风说,“要一个果子冻。” 白雪岚摇头道,“果子冻这种凉东西,等你病好了在吃。” 宣怀风听他那口吻,骨子里跋扈**的性格,是绝不会改的,又觉好笑,又绝好气,绕个圈子问,“我点给你吃的,你吃的时候,匀我一小口,行不行?” 白雪岚一愣,看着宣怀风的眼神,便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来,想了想,转头对侍者说,“再来一个果子冻。” 宣怀风不禁微笑。 白雪岚对侍者吩咐完了,猛一转头,瞧见宣怀风俊美怡然的微笑,连心也酥软起来,只恨这里毕竟有外人,不能马上做出爱情上激烈的举动来。 然则这分爱意冲动克制在心里,又发酵得更加芬芳,只等着酿出金液,期待夜下享用。 不到一会,侍者又过来,端了两个玻璃杯的热牛乳,又把一碟晶莹可爱的果子冻,放到桌上,碟旁放着一个小银勺。 这家番菜馆的名声,看起来是名副其实的,起码这果子冻,制作得十分精致诱人。 白雪岚说,“这奇怪,大菜还未上来,倒把甜点先送过来了。” 宣怀风说,“我们又不是外国人,用不着这许多规矩,管它什么先上后上。这果子冻来得好,我正等着它。” 白雪岚看他要伸手拿小银勺,先他而取了在手里,笑着问,“多久没吃果子冻,就成馋猫了?说了只匀你一口,可不能让你全吃了去。” 嘴上这样说,他毕竟是极温柔体贴的,知道怀风喜欢果子冻里的桃肉,把勺子切到果子冻里,特意勺了那一小片甜甜的桃肉,送到宣怀风面前。 宣怀风说了声多谢,正要享用,忽然听见一人惊喜地叫道,“宣,我们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 宣怀风转头看去,客厅那头一片蕾丝帘子翻动,走出一个西装革领,面目俊朗的外国人来,正是最近在首都如鱼得水的安杰尔.查特斯。 宣怀风在读书时就很不待见这位同学,后来从白雪岚口中知道他牵涉贩毒,对他更生厌恶。 偏偏自己和白雪岚享受甜蜜的一幕,又被他目睹。那真是煞风景之极。 是以宣怀风一见他,就已微微皱眉。 安杰尔.查特斯已经从被绑架的阴影中彻底脱离出来,为着他在中国人的地方,经历了如此不幸的意外,经过他大使姐夫的一番暗示,国民政府便在他的生意上,给予了政策上的补偿。若照中国人的话来说,可算是因祸得福。 唯一的不顺利,是和他合作的广东军方面,最近事情不断。 但这点不顺心,今日又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给驱散了。正为了这个好消息,才出来饭菜馆吃大菜庆贺,没想到,竟遇到垂涎已久的英俊青年。查特斯心中不免得意,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 查特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已走到桌前,朝宣怀风伸出手,俨然是一个洋绅士。< 第277节 br/>宣怀风虽然厌恶,心里想一想,这人身后是英国大使,白雪岚现在正和洋人闹得不好,确实不适宜再招惹出别的事来。 所以他无可躲避,在座位上站起来,把手臂从桌面上伸过去,和查特斯握了握,点头招呼道,“查特斯先生。” 查特斯一握着他的手,就感觉到东方人皮肤特有的细腻了。只恨宣怀风还是那么矜持,轻轻一握,就态度自然地抽了回去。 一段日子不见,查特斯中国话说得越发字正腔圆,笑着问,“宣,为什么这么见外?叫我安杰尔就好。你也在这里用餐?真巧,我和几位朋友最近常来这里。既然难得遇上,大家一道吃,怎么样?” 说着,便以一副熟人的态度,伸手要把宣怀风带到自己那桌上去。 还没有碰到让他心痒的东方青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那手看起来也不如何肌肉纠结,力量似乎都藏在不起眼的指节里,查特斯被这只手一抓住,顿时动不得了,伸也伸不出,收也收不回来,只好转过脸,把眼睛不满意地瞪着没礼貌的海关总长,说,“白雪岚先生,我不明白你这野蛮举动的意义。” 白雪岚抓了他的手,缓缓站起来,这一来,恰好把宣怀风和查特斯隔住了,不痛不痒地笑道,“这个举动的意义,当然是表达我们海关对查特斯先生的友好。握手是朋友见面的基本礼节,何谈野蛮?” 说着,抓着查特斯的手,可以说得上是热情地握了一握。 查特斯和他握了手,立即把手抽了回来。这位海关总长,从某一方面来说,是要算作敌人了,一方面打击他的洋行生意,另一方面,又打击和他合作的广东军,手段层出不穷,令人痛恨。 此刻站在他面前,查特斯本能地嗅到一股危险的气味,从这高大的中国男人微笑的面具下淡淡逸出来。 白雪岚和查特斯握了手,脸上没有一丝不高兴,反而显出点客套的殷勤,微笑着问,“最近海关整顿各洋行的不法行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应该没有受到影响吧?” 查特斯扬起英国人高挺的大鼻子,骄傲地说,“我的洋行,每个人都知道,是奉公守法的。而且,如果我们这些英国商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亲爱的大使先生绝不会置我们的利益于不顾。” 白雪岚点头说,“大使先生的能力,我们总理也是极其赞赏的。听说这位大使先生,幸运地娶到了一位美丽温柔的太太,而这位太太,和查特斯先生颇有渊源?” 提起自己的大靠山,查特斯的底气更加足了,瞥了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宣怀风一眼,故意在态度上表现得挺谦虚地回答,“你所提到的,是我的姐姐。” 昨天妈妈回来,陪妈妈聊天喝茶,结果晚上惨了,根本睡不着,我真是的茶太敏感了。 一点醒着,两点醒着,三点醒着,后来终于睡了一下子,忽然听见楼下有声音,我一看时间,五点零五分,喵滴呀!这么早!是不是家里进贼了? 正想下床去看,后来又觉得开抽屉的声音有点熟悉,可能是我妈在楼下折腾。但是我又不确定,又不想爬起来,一直竖着耳朵听,最后隐约听见我妈的说话声,我就知道是她了,才闭上眼睛继续睡。 七点就睡不下去了,我爬起来下楼,见到我妈就问,你怎么这么早起来啊? 我妈说:时差…… 了然。 呜呜呜啊,我不该下午喝茶的啊,太痛苦了,睡不着很精神但是很疲倦,头又疼的折腾啊。 提起自己的大靠山,查特斯的底气更加足了,瞥了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宣怀风一眼,故意在态度上表现得挺谦虚地回答,“你所提到的,是我的姐姐。” 白雪岚谈到外国美人,似乎颇感兴趣,好奇地说,“我曾和一位来自英国的朋友聊天,恰好提及高贵美丽的大使夫人。我这位朋友说,大使夫人在英国上流圈子里,是一位声名卓著的贵妇。在她还未成为大使夫人时,有许多热烈追求者,其中有一位,甚至是社会地位很高的爵士。” 在中国人眼中,如果一个男人,忽然提起家中女眷的美丽,那简直等同于不轨之心了。 外国人却恰好相反,你说他姐姐美丽,这不但不是一种冒犯,反而是一种恭维。查特斯虽和白雪岚处于敌对的立场,但他恭维自己的姐姐美丽,那却没什么可反对的。 查特斯笑容里,便有一丝骄傲,说,“你说的是汉克斯爵士吗?不错,他曾经疯狂地迷恋我姐姐。” 这边正在交谈,另一头查特斯的餐桌上,和他一同来吃饭的几个金发碧眼的朋友,早等得不耐烦,便有一个穿得西装革领的男人过来,用英文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宣怀风看着那忽然过来的洋人,轻轻咦了一声,“尼尔?” 那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外国人,本来只是来寻查特斯的,并没往周围看,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目光往旁边一扫,顿时定在宣怀风身上,惊喜交加地叫起来,“哦!宣!是宣!” 他加快步子走上来,朝宣怀风伸出手。 白雪岚心底生出一股恶意,心忖,一个还没打发掉,又来一个,这些洋人真是找死。正想拦住,眼角一瞥,却瞧见宣怀风脸上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已经很主动地伸手了。 白雪岚心里一动,便让开去。 宣怀风和尼尔握了手,用英语问他,“你不是回家去帮助你的父亲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尼尔也用英语回答,耸着肩说,“就是为了帮助父亲,才到中国来。现在全世界做生意的人,都爱到中国来,这是一块财富之地。” 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宣怀风感觉到白雪岚透出一点危险的目光,才惊觉自己把爱人给撇到一边了,这个爱吃醋的人,可是很会秋后算账的,赶紧转过身来,把白雪岚介绍道,“总长,这是我在英国的同学,尼尔.怀特。” 又对尼尔说,“这一位,是我的上司,海关总长,白雪岚。” 尼尔抓着白雪岚的手,有力地一握,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你好,你好。宣是一个,很有能力,工作能力的人。在英国,我和宣,有一个学期,曾经在同一个策划组。他很能干,你很幸运。” 白雪岚一笑,说,“是的,我很幸运。” 查特斯今天是和几位同学一起出来吃饭,宣怀风曾和查特斯同校,宣怀风认识这些人,并不令查特斯意料。只是查特斯当初和宣怀风并不是一个班,不知道尼尔和宣怀风交情这么深厚。早知道,倒可以当做一条接近宣怀风的快捷方式。 查特斯在中国一段日子,手中有钱,背有靠山,自身又长得高大,有几分英俊,凭着这些条件,早品尝过许多东方柔软美丽细腻的身体。 大抵男人都有一种劣性根,太容易得到的,不过如是,拼命也偷不着的,才挠中了痒痒。 如果宣怀风轻易俯就,也许查特斯早丢开手了。但他百般引诱纠缠,宣怀风总是不予理睬,这分矜持孤傲,反而像纯正的海洛因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沉陷其中。 宣怀风和尼尔久别重逢,彼此都很高兴,把尼尔介绍给了白雪岚,又忍不住和尼克用英语交谈了两句。 白雪岚知道他是和老同学见面,正在兴奋的当口,可看自己的爱人满脸微笑地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心里便生出一点小小的不痛快。 今天可是他们难得出来,享受罗曼蒂克的机会呢。 可如果打断,又显得没风度。 这个时候,倒是查特斯帮了一个忙,把两只手掌轻轻一拍,插进来用英语说,“我们这些同学在异地重逢,这是上帝的安排。尼尔,宣,不要站着聊了,让我们坐下,一起享受一顿美好的大餐吧。尼尔,我们的桌上,应该还可以安排多一个位置吧。” 话音刚落,白雪岚便朝侍者一招手,把他叫过来,自顾自地吩咐说,“结账。” 这两个中国字很简单,不但查特斯,就连中文不太好的尼尔也是明白的,一时大家都看着白雪岚。白雪岚也不等侍者结算价钱,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百块的钞票,放在桌上,对宣怀风说,“果子冻都吃完了,也该走了。” 宣怀风明白他的心思,是绝会答应自己和查特斯坐到一张桌子上的,况且,他自己又何曾愿意和查特斯太接近,便赞同地说,“是的,该走了。” 宣怀风转过身,对着尼尔,又做了一个握手,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真诚地说,“我有点事,要先走了。重新见到你,我很高兴,尼尔。如果你在这城市里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是我的住址和电话。” 尼尔赶快问侍者要了纸张和笔来,把白公馆的地址和电话都记了,对宣怀风说,“我目前住在华夏饭店,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出来吃顿饭。宣,我很怀念当年一起读书的日子。” 宣怀风点点头,和查特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说再见,就跟着白雪岚一道,出了番菜馆。 一到汽车上,白雪岚把车门关起来,就用身子押住了宣怀风,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牙痒痒地说,“坦白出来,你在英国读那么一阵子书,交了多少这样的好朋友?” 宣怀风反问,“现在连我交朋友,也要受你的制约了?” 白雪岚理直气壮地说,“当然受我制约。这种让人不放心的事,不受制约,那还了得?” 他那高大的身躯,压在人身上,是很感到沉重的。宣怀风被压得不舒服,伸手把他在身上推了推,问,“你要制约我交朋友,那么你呢?我也能制约你交朋友吗?” 白雪岚说,“那当然。” 宣怀风露齿一笑,说,“那好,快点把你和那位女将军的事,坦白出来。我猜想,你和她私下见面,绝不止宴会上的一次,是不是?还有,她今天留给你的那封信里,和你说了什么?倒要看看,你这个一肚子秘密的人,是不是真的受我的制约。” 白雪岚好笑道,“好哇,宣副官,有长进呀。你是动了心思,要爬到我头上来了。” 低下头,就在宣怀风脖子上连咬了几口,又伸手到腋下乱挠。 宣怀风被挠得笑出声来,左右躲避,喘着气说,“停止,停止,这样动用暴力手段,是**的人。” 白雪岚哪里轻易把他给放了,看他在自己魔掌下,不可自制地笑个不停,那是罕有的轻快而孩童般的时刻,在白雪岚心底,便更有一股欺负人的邪气涌上来,抓了宣怀风一只脚,还想脱了他的皮鞋,挠他的脚心。 宣怀风发觉了他的企图,大惊失色,赶紧把脚缩着,放了软话,说,“总长,我投降,行不行?” 白雪岚已把皮鞋脱了,剥了袜子,把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子握在掌中,爱不释手地摩挲,笑着威胁,“投降?对我使缓兵之计,我可不接受。你拿出一点诚心来,让我瞧瞧你的态度。” 宣怀风被他挠了一阵痒痒,身上早笑出了一层薄汗,此刻白雪岚虽然暂时住了手,宣怀风脸上的笑容,却还未能收住,脸颊上泛着浅浅的酒窝,大大方方地问,“这个态度,你看诚心不诚心?” 身体缓缓往前倾,微凉的唇,便印在了白雪岚的唇上。 等要抽身时,已经被白雪岚一把抱紧,不足够地痛吻起来,舌头伸到里面,热情地翻搅。 情人间的吻,便是这钢铁做的汽车后箱,也几乎要融化了。 亏得坐在前面的司机,被白雪岚调教得好,竟忍得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田野里的稻草人。 这对甜蜜的人儿,沉浸在甜蜜的吻里,恨不得天长地久,然而氧气总是需要的,过了好一会,四片贴在一处的唇,才不舍地分开。 彼此听着喘息,手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两双深邃的发亮的眼睛,深深地相望。 望了一会,宣怀风才想起应该脸红,但要对白雪岚说埋怨的话,这一次冒然激烈的亲吻,却是自己挑的头,因此想来想去,不知说什么解围才好,好半天,咳了一声,问,“刚才只喝了一口牛乳,果子冻也没来得及吃,你饿了吧?” 白雪岚蓦地笑起来,目光在他肌肤粉红的脖子上一扫,促狭地问,“我早饿了,你喂我不喂?” 白雪岚蓦地笑起来,目光在他肌肤粉红的脖子上一扫,促狭地问,“我早饿了,你喂我不喂?” 宣怀风把他往旁边一推,说,“还说要一起看电影,你看这锺点。第一场电影都要开始了,我们的肚子还是瘪的。西餐吃不成,我们另找个地方,吃一顿中菜,你看怎么样?” 第278节 白雪岚看着他把刚才玩闹时弄松动的一颗衬衣纽扣,重新矜持地扣起来,露出一脸惋惜的表情。 宣怀风问,“你在城里,有没有喜欢的馆子?” 白雪岚说,“只要和你一起吃,家家我都喜欢。” 宣怀风自己是很少独自下馆子的,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周到的所在,索性建议说,“我们坐着车在街上逛逛,看见哪一家好,就到哪一家去。” 白雪岚点头说,“这个主意很妙。” 便拍拍前座,要司机把车开到街上去。 司机想着既然是找吃饭的地方,总长又是个讲究排场,不怕花钱的,就把车开到最多高级餐馆的平安大道上。 宣怀风隔着车窗往外头张望,指着一家问白雪岚,“这个怎么样?应该有地道的卤肉。” 白雪岚和他挤在一处,顺着他的指头看,原来是一家山东菜馆,此刻已是吃饭的旺时,远看过去,坐满了人,伙计在肩上搭着白毛巾,端着大盘子菜,脚不点地地在客人中穿梭。 心中不禁一暖。 他知道自己这个爱人,一向不爱荤食,饮食讲究精细,山东菜其实是不大合脾性的。大概是今天吃西餐,被查特斯搅了胃口,宣怀风心里过意不去,特地按照白雪岚的口味,要挑一家山东菜馆。 白雪岚却不愿意宣怀风为了自己,受这种委屈,便说,“好是好,就是人太多。你看那人头涌涌,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光景,别说包厢,大概连大厅也找不着桌位。我们出来吃饭,是想讨个清净,何苦到这种又贵又吵闹的地方去。” 宣怀风不相信地瞅瞅他,问,“你这个大总长,嘴里也会吐出一个贵字?” 白雪岚怡然一笑,“不相信吗?我也有看实惠的时候。” 宣怀风看看那馆子,确实是人多,思忖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说,“我想到一个地方,保准实惠的。你可不许再提反对的话。” 白雪岚说,“是哪里?” 宣怀风说,“去了你就知道,那里菜碟子大,最合适你这种敞开了吃的性格。只是先做一个声明,那是个二等馆子,不如何精致。你能不能接受?” 白雪岚一晒,说,“我小时候跟着父亲伯父上战场,难道顿顿都精致?我可不是只能锦衣玉食的纨绔少爷。” 宣怀风说,“那很好,我们就到那里去。” 所幸他记性很好,馆子的地址都还记得,连路怎么走,在巷子里如何拐弯,都指点了司机。过得小半个锺头,就找到了地方。 白雪岚和他一同下了车,看看那二等馆子,因为开在不兴旺的地方,客人还不太多,一楼大厅里稀稀落落坐了六七桌,还有三四张桌子空着。 白雪岚奇道,“这地方偏僻,你怎么知道有一家菜馆?” 宣怀风说,“我来过一次。” 白雪岚问,“什么时候来的?和谁一道?你总不至于自己独自到这地方下馆子。” 宣怀风失笑,把手往他身上一指,说,”你瞧,又盘问起来了。幸亏,我并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地方。上次梨花和小飞燕结拜,梨花不是说要请一顿饭吗?就是这一家。那一日,宋壬也陪着我来了,你难道不记得?” 白雪岚想起来,果然有这样一回事。 那天宣怀风带宋壬出去吃饭,回来后,白雪岚当然还是照常把宋壬叫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只不过这馆子毕竟没有亲自来过,站在门口,一时记不起来也是寻常。 这种二等馆子,毕竟没有一等馆子干净雅致,落座的客人,大多与富贵无缘。这样的地方,忽然停下一辆汽车,再走出两个衣着极光鲜,长相极漂亮的人来,顿时就招惹了目光。 白雪岚是不忌惮自己被人盯着看的,却反对宣怀风被人盯着看,等馆子里的伙计赶着过来招呼了,就问,“有干净的包厢没有?快带我们去。” 伙计知道这是难得的大客,用东北土腔唱了一个诺,嗓子里特别使劲,绽着笑脸说,“包厢有!客人楼上请呐!” 转头朝二楼上喊,“二楼包厢,来一个呐!” 上头便有人唱着应道,“二楼包厢,来一个,漂亮!” 白雪岚偏头对宣怀风一笑,说,“有点意思。” 宣怀风也笑了,说,“你去惯了大场面,偶尔到小馆子坐坐,也不失为一点乐趣。这人生短暂,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白雪岚叹道,“你说得是。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伙计在前面领路,两人就往二楼包厢的楼梯方向走。去那楼梯,是要穿过一楼大厅的,两人走到半路,经过厅里一张桌子,那桌旁的客人,却忽然站起来,喜滋滋地叫了一声,“白总长,宣副官。” 宣怀风一看,今日可真巧了。 到番菜馆,撞上查特斯和尼尔,到这偏僻不起眼的小馆子里,竟又撞见两个熟人。 那淡淡脂粉飘过来,娇嫩嫩的两张花朵似的脸庞,可不就是梨花和小飞燕。 宣怀风笑道,“你们也出来吃饭了?难道是有什么喜事,在这里偷偷庆贺?” 他知道,梨花这样的女子,赚几个钱不容易,不是有特别的缘故,一般是不出来下馆子的。 果然,梨花笑盈盈地说,“宣副官,您真是机灵人,只一个照面,就让您猜出来了。我打算送我这妹妹去当女学生呢,今天带她走动走动,有一个女子学校的校长,看她几个字写得不错,愿意收她当学生。您看,这是不是一桩喜事?” 宣怀风朝小飞燕一看,欣然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恭喜,恭喜。只不知道是哪一家学校?” 梨花笑答道,“是京溪女子学校。” 宣怀风笑道,“这可是很不错的一家学校,里面毕业的女学生,听说颇有到洋行当女文员的。你能给她找这么一个门路,可见确实在你妹妹身上用心了。” 梨花想着妹妹可以摆脱舒燕阁的污染,清清白白地去读书,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便携了小飞燕的手,对她说,“妹妹,你不是说在公馆里,宣副官给你花钱买书,还教你写字吗?若你不是字写得好,未必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如今这样高兴,你应该记住宣副官对你的好处,敬人家一杯才是。” 小飞燕巧遇宣怀风,其实也是高兴的,可旁边站着一个白雪岚,一脸似笑非笑,一双犀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对她打量,不免让她想起从前在公馆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候来。 再说,她被赶出白公馆,就是白雪岚下的命令。这对小飞燕,真是一件难堪的事。 小飞燕在白雪岚目光笼罩下,不免表现出一些怯怯,被姐姐叫着,只好拿过一个干净杯子,斟了一杯酒,双手递过来,小声说,“宣副官,你的恩情,我都记着的。” 宣怀风正要接,白雪岚已经抢先取了,一饮而尽,淡淡地笑着说,“宣副官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他的恩,你就不必惦记了。倒是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你要是不想辜负她,就要懂事。” 小飞燕原本就是畏惧他的,被他一说,低了头,只管怯怯地,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脸颊已经白了三分。 宣怀风也知道小飞燕从前和广东军有来往,不过他想着,这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受人蒙骗,做出一点半点愚昧的事来,也并非无可原谅,便解围说,“总长,人家高高兴兴地庆祝,你不鼓励两句,怎么反而教训起人来?” 白雪岚语气和缓,气势却有些压迫人,带着笑说,“她不是要念书吗?念书明理,我希望她真的能明理,日后也落个好下场。” 梨花在风月场中讨饭吃,最懂看人眼色,一瞅这情景,就知道白雪岚心里是不高兴的,不禁懊悔,自己不该得意忘形,起身把宣怀风拦住。 她们姐妹这点事,如何和海关总长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宣怀风还要说什么,梨花忙笑道,“白总长金口玉言,肯教导小飞燕两句,也是小飞燕的福气。妹妹,你说是不是?” 手在小飞燕腰上,轻轻一推。 小飞燕上身动了动,低声说,“是,谢谢白总长教导。” 白雪岚也不理会她,转头和宣怀风说,“我们到楼上去吧。” 梨花初时还想着,索性多花几个钱,邀他们一道坐下吃饭,此刻是半点这个心思也没了,哎呀了一声,内疚的说,“都是我的罪过,多嘴多舌的,耽搁了白总长和宣副官吃饭。您二位早就饿了吧?论理,该我做一个东道……” 一语未了,白雪岚已经说了“不必”,领着宣怀风,径直往楼梯的方向去了。 梨花看着二人的背影,在二楼走廊上消失,轻轻吁了一口气,拿着手绢的手捂在心口上,低声说,“宣副官很好,这位白总长,真是一身官威。就算不开口,只那双眼睛,也能把人震慑住。” 她拉着小飞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想了想,问小飞燕说,“我看白总长,对你有一些意见,是不是?” 196 她拉着小飞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想了想,问小飞燕说,“我看白总长,对你有一些意见,是不是?” 小飞燕脸颊苍白,抬眼瞅了梨花一下,微微点头。 那小模样,倒显得楚楚可怜。 梨花叹道,“我说呢,在白公馆的差事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做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你如今能到学校里,当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我这姐姐的,还有什么抱怨的?只不过一件,妹妹,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如今有些女学生,读书也不规矩,整天闹什么游行,抗议。我可不许你这样胡闹,你听见了吗?” 小飞燕把头点了点,说,“姐姐,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女子学校里。到了那,我也不知舒燕阁的其他人来往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梨花不禁被她说得笑了,说,“很好,人还没有进去,就开始咬文嚼字了。姐姐喜欢你这样文雅知理的样子。” 姐妹两人一边吃菜,一边亲亲密密地说话,气氛轻松了许多。 只是梨花忍不住,后头又问起来,“我看白总长,不像和下人过不去的那种小粗子气的人。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那样不待见你?” 小飞燕支支吾吾,只好回答,“那大概是,他不喜欢我和广东军的人认识的缘故。” 广东军和海关,最近在首都里冲突很多,梨花整日迎来送往,接的客人多了,都爱讨论时事,所以城里的动向,她还是清楚的。 小飞燕这样回答,倒也说得过去。 梨花便把筷子放了,对小飞燕说,“说起这个,我也正要说。妹妹,你以后别再和广东军的人来往了。” 小飞燕问,“为什么?展大哥,还有他的副官,都是救过我命的人。” 梨花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救过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和他们来往吗?且不说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救你的命,那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无知识的女子,只知道那些拿枪的人,对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可没有一点同情。那样的心狠,能是什么好人?” 小飞燕说,“姐姐,你不过是为着玉珠姐姐的事,觉得他们心狠罢了。可是展大哥和我认识的那位宣副官,你还没有见过面呢。何必一竿子打到一船人。” 梨花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说,“你还帮他们说好话。你这......你这是要气死我吗?整日说听我的话,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应。广东军再好,难道还比得过我们姐妹的情分?” 小飞燕看她生怕了,忙两手合拢,央道,“姐姐,你别生气。哎呀,好好的吃着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广东军吵起架,多没意思。我听姐姐的,以后不和那些人来往,只和姐姐看重的人来往,怎么样?” 梨花说,“你这小滑头,只管挑好听的来哄我。我知道你平常念的那些报纸,上面说什么自由民主呢。你现在心里,一定说我是个约束你自由的老古板。” 小飞燕把丁香小舌一吐,笑嘻嘻道,“天底下,有这么美丽漂亮的老古板?我可不信。” 梨花使被她哄笑了,拿起筷子,在她手背轻轻一敲,说,“吃吧,菜都凉了,如今为着你上学,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要带你出来下馆子,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第四十四章 二楼那里,伙计已经把两人引到了小房间里,自然是这馆子最豪华干净的一间。 宣怀风便问白雪岚要吃什么菜。 白雪岚说,“你点吧,你是荤素不忌的。” 宣怀风问伙计,“有什么招牌?” 伙计说,“不是我夸口 第279节 ,我们店排场不怎么样,寻菜可着实地道。但凡东北口味,就没有我们师傅做不同来的。要说招牌,锅包肉、溜肉段、白肉血肠、熘肥肠、胡乱炖、酸菜排骨、酱骨架、猪肉炖粉条、葱烧鲤鱼、茶椒嫩醉鸡......” 亏人好口才,操着土腔早了一长串菜名,不带一点喘气。 宣怀风听得愣了,笑着止住他说,“停罢,越发让你搅糊涂了。我问你,有没有做得不错的山东菜?” 伙计正要点头,白雪岚已笑出声了,摇头啧啧地说,“你一问,就漏了底了。山东菜是山东菜,东北菜是东北菜,你当一回事吗?” 宣怀风好奇地说,“我以为是差不多的。还有个讲究?” 白雪岚说,“八大菜系,川、粤、苏、闽、浙、湘、徽、鲁。你听说过?” 宣怀风说,“这当然我还是知道的。鲁菜,就是山东菜,对不对?” 白雪岚正要回答,看那伙计愣头愣及地站在一旁,便吩咐说,“我们不点菜了,你看着什么菜好,只管做上来。多搭几个精致的素菜,别一味地大荤,我这位朋友,是喜欢清淡的。” 他这口吻,俨然就是豪客了。 开馆子的最爱这类客人,伙计当即笑开了花,答应一声,赶紧去张罗了。 房里只剩下两人,白雪岚就续着刚才的话说,“你说得对,鲁菜,就是山东菜。我们那里,讲究的是一个咸和鲜,大师傅爆炒功夫到家,那菜才够滋味。东北菜,和京菜对路子,讲究的是一菜多味,咸甜分明。所以在东北馆子里,想吃出风味,就要点炖、酱的做法。又或者点酸菜,东北馆子的酸菜,都有点不同味道。” 宣怀风听得津津有味,笑着说,“我倒不知道,你还是一位美食家。” 白雪岚把眼睛望向他,目光多了一丝暧昧,低声说,“我身上的好处,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无妨,正合适让你一辈子,慢慢地挖掘。” 宣怀风笑道,“果然你是不能得表扬的,给三点颜色,就张罗着要开染坊了。你真要在我面前充当了一位美食家吗?那好,你再说出点门道来。” 白雪岚问,“要是我真说出门道,有什么彩头?” 宣怀风竟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白雪岚说,“你要的彩头,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何必每次都要摆出豪以强夺的态度。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优点,但背叛爱人的事,是宁死不会做的,何至于有让你如此不放心的地方?” 白雪岚听了,也是一阵沉默,只把一只手环过来,轻轻搭在宣怀风肩膀上。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老同学也好,欧阳小姐也好,他们和我什么关系,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说了跟你一辈子,那就是足足一辈子,没什么可多想。所以,你又想一想,你要和我做的那些亲密的事,不但对你,是唯一的对象,对于我,也是唯一的对象......” 他毕竟脸皮薄,说到这样大胆的言辞,耳朵已红了起来,声音也渐低下去。 然而,难得有这个说话的机会,是不该中途而废的,是以他竟坚持下去了,咬了咬牙,把最后一句也说了出来,“那件事,你只可能和你做,绝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做。我把这话,就当发毒誓一样的来说,你信不信?” 白雪岚五脏沸腾,把他一把抱紧了,喊了一声,“亲亲!你何必发毒誓?我对你,再没有不放心的!我只怕自己是在梦里。” 宣怀风感觉着他的怀抱,知道他是真正激动了,自己也心潮澎湃,回应着他,把唇主动送上去。 彼此舌尖湿湿地一触,就如通了电流,溅起火花一般。 两人天雷勾动地火,简直忘乎所以,门外敲了两三下,蓦地把一对小情人惊醒过来。 宣怀风赶紧松了手,转头去看,恰好伙计把门推开,单手托着一个盘子。 伙计说,“客人,菜已经下锅了,炖的好材料要耗些时间,两位先吃点小菜,垫垫肚子。” 说着,便把几个小碟子摆到桌上。 都是一些凉菜,有如意白肉卷、爽口大拉皮、酱卤牛肉片。 白雪岚正在极度的享受中,被这不识趣的伙计硬生生打断,憋得脖子都红了,看着那伙计,目光便有些不善,冷冷地说,“说了我朋友爱清淡,你没听见?这些油淋淋的东西,叫人怎么吃?” 伙计愣了愣,心想,这如意白肉卷和酱卤牛肉片,大概有些油腻,但爽口大拉皮,也不能算荤的呀。 他就笑着说,“客人,又是您吩咐的,说好菜只管端上来。您尝尝,这凉菜味道,都不错呢。” 宣怀风看白雪岚那模样,知道他是憋住了,好气又好笑。 堂堂一个海关总长,要在馆子里满足**,被打断了发事,没风度地要拿小伙计撒气呢。 他赶在白雪岚开口前,笑着说,“这几个凉菜虽然我不大爱吃,但很漂亮,摆着吧,看看也舒服。有蒜拍黄瓜没有?” 伙计说,“有的。” 宣怀风说,“那就先做一碟上来。” 伙计也看出白雪岚有不满意的迹象,人可不想把大客给得罪了,顺着宣怀风的话,赶紧出了门。 宣怀风等伙计走了,把手伸过来,在白雪岚手背上拍了拍,微笑着问,“你对这凉菜,真的意见那么大吗?我们难得崃,照你的话,是要寻找罗曼蒂克的。现在你板着脸,可要把罗曼蒂克给吓跑。” 拿起筷子,亲自夹一块如意白肉卷,送到白雪岚嘴边。 白雪岚吃着那如意白肉卷,越咀嚼出点甜蜜的味道来,眼睛往桌上一斜,说,“再来一片酱牛肉。” 宣怀风说,“呵,你还真使唤上了。” 平了切得薄薄的,极入味的酱卤牛肉片,伺候起白家少爷来。 这样另一了几遭,白雪岚的笑容也藏不住了,他本来是因为饿极了才发的火,现在虽不能得遂所愿,毕竟是垫了垫肚子。 不多时,宣怀风要的蒜拍黄瓜也送了上来。 宣怀风吃了一块黄瓜,赞道,“这醋味调得不错。” 白雪岚便懒洋洋地对他斜了一眼睛。 宣怀风笑着问,“你以为我是打趣你吗?对不住,那含沙射影的功夫,我可比不上你。是了,刚才说美食家的门道,中途而止,不如你再分辨分辨?” 包厢里没有外人,白雪岚早靠了过来,听爱人要考究自己,他脸上很笃定,把宣怀风手里的筷子取了过来,在桌上咄地一点,晒道,“傻宝贝,一样是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分辨的?所谓美食家,都是吃饭了撑出来的货色。不过你要听,我就随便说两名。八大菜系,你只当八种人来看,都有自己的脾气。” 宣怀风说,“这个形容很有趣。” 白雪岚说,“譬如山东菜,爱爆炒,味道重,火气大,就是一个豪气冲天,顶天立地的大汉。又比如苏菜,精致,偏甜,摆头也是娇滴滴的,就是清秀素丽的江南妹子。” 宣怀风来了兴趣,问,“那粤菜呢?” 粤菜,也就是宣怀风的家乡菜了。 白雪岚笑道,“粤菜嘛,讲究精烹细制,清淡宜人,可算是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了。” 宣怀风不禁说,“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我没有兴趣。倒是豪气冲天,顶天立地的北方大汉,令人心向往之。什么时候我们走一趟,尝尝地道的山东菜,见识见识这北方大汉才好。” 白雪岚一怔,神色认真地追问,“你这话,说的是真心的?” 宣怀风反问,“为什么不真心?” 白雪岚说,“要尝地道的山东菜,就要到我老家去。你怕不怕?” 宣怀风说,“刚刚才说了,我跟你一辈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话音刚落,敲门声又响。 这次送上来的是热菜,因为白雪岚说了那句好的只管上,馆子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生意,源源不断的往上端,什么蛋泡银鱼、蘑菇炖小鸡、一锅出、小鱼贴饼子、白菜炒木耳,几乎摆得偌大一张圆桌,都放不下了。 包厢里飘着浓烈的菜肴香味。 宣怀风对那伙计说,“这就太够了,和厨房里大师傅说一声,停了罢。” 伙计也是壮着胆子往桌上放,寻思这许多菜,花得钱不少,总有一两碟是要退的,可就算退了,这买卖也不亏。 如今见宣怀风不说退,只说别再往上端了,伙计心里很高兴,痛快地答了一声是,又问,“客人来点老酒?我们训里自己酿的,您要了这许多菜,酒您尽管喝,不收钱。” 宣怀风刚想摇头,白雪岚已经开口了,说,“送上来,至少要两大坛子。” 宣怀风说要和他回老家去,这个表态,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白总长喜悦之情,冲击着头脑,烈酒未入喉,已被快乐醉得熏然。老酒端上来,白雪岚想着宣怀风体弱,不许宣怀风喝,自己却是敞开了量,一杯接一杯,拿身边爱人的温柔目光,拿无限的幸福,欣然下酒。 中途一看表,第二场电影的时间,已经错过了。 但两人都不觉得遗憾。 今日出行,好事多磨,终究这顿晚饭,吃得让人痛快。 只是白雪岚喝得实在多,几乎路也分辨不出,宣怀风和护兵一左一右掺了他,把他送到汽车里,在夜风中开回白公馆。 到了房里,宣怀风没让听差帮忙,辛辛苦苦地给白雪岚脱了鞋袜,换了衣服,自己也累出一身汗,就到浴室里洗了一个澡。 原想着,这食肉动物烂醉如泥,自然是已经放弃吃肉的计划了。 不料宣怀风干干净净地躺上床,那法兰西香皂的舒服的味道,仿佛诱惑着人似的,竟把呼呼大睡的白雪岚招惹醒了,朦胧着眼,扎手扎脚地翻身,覆到宣怀风身上。这人喝醉了酒,便没了清醒时的节制。 一个晚上,翻天覆地,把宣怀风全身上下,亿万毛孔,都压榨个精干。 等实实在在地吃饱了,翻过身,往床上一躺,伸手一搂。 酣然入梦。 那个梦,极好。 没有纳普死去的苍白的脸,没有堂史震动屋顶的咆哮。 没有女将军的一纸交易,没有展露昭的虎视眈眈。 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没有杀不尽的敌人。 没有尔虞我诈的官场,没有斗不完的洋商。 白总长的梦里,只有,我正搂在怀里的那个,让他温暖的人。 他梦见了,怀风的梦。 就如怀风的梦里,会梦见他一般。 那彼此的梦里,只有彼此。 他梦见,他把怀风,带回他出生的地方。 而拦在他们通往归宿的路上的一切,都被他,不留情地碾成飞灰。 感谢大家~~ 第五部已经贴完了,请期待第六部吧! 等积攒一段时间,我会贴第六部,目前不能确定时间。如果贴第六部的话,弄弄会在微博发公告滴。 祝大家那个那个那个......万圣节快乐! 本书下载于小说之家电子书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itxtbook. 金玉王朝第六部 第一章 第二日醒来,宣怀风腰酸骨酥,尤其是两腿之间那不能说的地方,难受得无可形容。 再一看白雪岚,神清气爽,没一丝劳累了一晚的迹象。宣怀风恨恨地瞪他,宣布说,“以后你再喝酒,就到外头睡去。” 白雪岚心里像偷了鸡的狐狸似的得意,却明白绝不能在脸上露出来,装作无辜地说,“昨晚喝酒,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也亲手喂了我两杯?” 宣怀风说,“这么说,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白雪岚便笑了,柔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 宣怀风问,“你梦见什么了?” 白雪岚说,“你知道的,何必问我?” 宣怀风说,“这可奇怪了,你的梦,怎么我会知道?” 白雪岚说,“你也在我梦里,你当然是知道的。” 宣怀风啼笑皆非,把手在他眼皮底下一扫,说,“我知道,你眼睛虽然睁着,其实没睡醒呢。要不然,怎么说出这种糊涂话来?看来昨晚两坛老酒,到现在还把你醉着。” 白雪岚只是微笑,温柔地看了他半晌,翻了两个枕头来,给他腰下垫着,将他扶坐在床头,体贴地说,“身上难受,就不要乱动,再歇一歇罢。” 宣怀风半坐在床上,看白雪岚从屏风后穿了衣服出来,身上是一件蓝色的上等料子长衫,就问,“你这 第280节 个打扮,是要到衙门上班?还是约了谁要出门?” 白雪岚说,“都有。先出门办些事情,如果办好了,就回衙门。” 宣怀风说,“那么,你把书房里那些文件带上,我可以批的,都批好了,也盖了印章。” 白雪岚走到床边坐了,把指尖往宣怀风的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骂道,“说了要你养病,你倒不要命地做事。如果我手底下有你这样的二三十号人,还有什么办不成的?我可说了,你不要太劳累了。” 宣怀风见白雪岚还打算捏自己的鼻子,一转脸避过了,在他肩膀上推一推,笑着说,“总长,快做事去罢,别做白日梦了。像我这样被你吃定了的傻子,天底下只有一个,哪里再去找二三十个?好,不说笑了,认真和你说,现在戒毒院的事务,承平他们承担了很大一部分,我实在是闲了。你要还是不许我回去坐班,那在衙门里,有一些琐碎的我可以帮忙的事,就叫人带到公馆来,好让我有些事做。” 白雪岚今天出门,有几件要紧事。那洋庸医纳普忽然死亡的事,国民政府被英国大使追得很紧,已被提高到影响外交的层面上去了,白总理压力不小。 白雪岚打定了主意,还要走一走金德尔医生这条线索。他计算着要办的事,看看手表,也不和宣怀风闲聊了,叮嘱说,“工作还是放一放,医生说过,你要少劳神。真的在公馆里闷不住,你去看看年太太也好,到街上逛一逛也好。昨天你不是说,要领了薪金,请孙副官吃大菜吗?” 宣怀风问,“你这是宣布,解除我的软禁了?” 白雪岚笑道,“我保护着自己的爱人,倒被你当成软禁了。出门不要紧,只有一点,千万带着宋壬,别让他离你半步。” 宣怀风很合作地点头,保证说,“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 白雪岚把脸伸过去,在他鼻尖上亲昵地蹭了蹭,这才到书房里拿了桌上那叠文件,坐汽车走了。 自宣怀风出了院,展露昭也出了院。和白雪岚喜气洋洋带着宣怀风回家不同,展露昭的出院,却是带着一股差点落入陷阱的愤怒而出的。 这实在是一个计算精密的阴谋,要不是阴差阳错,被宣怀抿发现了破绽,自己一条大好性命,差点要落到海关手里。 只要如此一想,展露昭纵有一颗野生生的狼胆子,也不禁生出一分后怕。这一分后怕,又让他的愤怒,更为厉害的灼烧着胸膛。 中黑枪算一次,杀姜御医设埋伏是一次,这两桩,都是涉及性命的仇恨。他和白雪岚,注定是势不两立了。 这日早上,雪花膏用完了,宣怀抿对自己的脸蛋,比女人还在意几分,便打发了护兵去买。那护兵不敢耽搁,跑去到街上买了,又跑着回来交差。 宣怀抿接了那小铁盒子,觉得这差事不错,给了护兵两块钱赏钱,又问,“是不是在我说的那一家买的?” 护兵说,“那是,大槐树巷口的白记,我问清楚了,才买回来的。” 宣怀抿满意地点头说,“很好。白记的雪花膏,效果很好,也可以和那些美国货媲美了。” 不料这话,恰好被起床的展露昭听见。 他现在对白雪岚深恶痛绝,一听那个白字,就产生极大的不痛快,当时就瞪起眼睛来,骂着宣怀抿说,“你又不是没有胯下那根玩意儿,这些娘们的东西,你给老子少捣鼓。” 宣怀抿堪堪救了展露昭一命,是有大功劳在身的,听见展露昭骂人,他也不如何害怕,挥手叫护兵出去。他见展露昭穿了长裤,正坐在床上穿袜子,就走过去蹲下,把展露昭的长军靴拿在手里,一边伺候他穿,一边笑着问,“为了一小盒子雪花膏,干嘛生这么大气?你说不许擦,我就不擦,还不行吗?” 展露昭哼道,“我管你擦不擦,就不爱听那个白字。” 宣怀抿说,“你对这白雪岚,现在算是恨到骨子里了。从前你怎么不听我的劝?他那次到病房来,装得是何等可怜委屈,我说要割他一根手指头,你为什么不答应?早听我一句,也不至于吃他的亏。你是听见他说,要把我哥哥送给你,高兴得昏了头。如今怎么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展露昭已经被他伺候着穿好了靴子,闻言一股气往胸口上撞,提起脚就要踹人,猛地又想起,这人虽然嘴巴贱,前些天却是救了自己的命的。 如此一犹豫,那一脚就缓了劲,只往宣怀抿身上顿了顿,皱眉说,“去去去!就知道放马后炮。你是知道了那杂种的阴谋,所以要割他的手指吗?你不过是要给自己的手指报仇。” 宣怀抿呀了一声,抗议说,“我新穿上身的衣服,这料子还是地道印度绸呢,就让你的靴子弄脏了。” 站起来,两手往衣上的鞋印扑扑地擦。 展露昭不管他,还在说,“可见,人是不能有一点同情的,我因为同情他,才多给他一天时日。若不给他一天的喘息,当场叫他把怀风送到我病房里,这笔买卖就不亏。” 说完,把头转过去,问宣怀抿,“那件事,你办周全了?” 宣怀抿把衣服上的灰泥拍干净,在铜盆里洗了手,把刚买的雪花膏盒子旋开,对着镜子擦,瞧着镜子里展露昭的身影,很有信心地说,“你只管放心,都办好了,不会让人抓到一点尾巴。” 展露昭问,“怎么办的?说来听听。” 宣怀抿回答说,“负责纳普治疗的那个医生,我给他发了一个假电报,他以为家乡的父亲去世了,急急忙忙向医院请假回乡。我叫了几个人埋伏在城外,很轻易地把他给截住了,神不知鬼不觉,找块荒地给埋了。” 展露昭不放心地问,“还有一个护士呢?给洋鬼子下毒药的事,不但这个医生,那护士也是收了我们的钱的。” 宣怀抿说,“一个小护士,有什么不好打发?昨天夜里她就被人割了喉咙,丢到河里去了。如今治安很乱,哪天不死几个人?没人会起疑心。” 他办了这些事,心里颇有几分得意,见展露昭只是问,却不表扬,不禁有些不高兴,把雪花膏往镜台上一放,转身看着展露昭问,“这件事,我算不算有一点小功劳?”语气里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展露昭冷冷地说,“这么一点屁眼大的事,你请的哪门子功?”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展露昭这种冷厉的模样,很有男子汉气概,正是宣怀抿最着迷的。 因此宣怀抿不但不生气,反而先服了软,端着笑脸说,“那当然,大事都是军长办的。不说别的,就说把那洋医生纳普在医院悄悄弄死,栽到白雪岚头上,可真是一个好点子。现在洋人势力大,他敢大庭广众地打洋人,早就犯了洋人的忌讳。如今纳普一死,洋人就有了说话的立场。只怕他这个海关总长的位子,马上就要坐不稳。” 展露昭想到自己这招妙棋,很有反戈一击的智慧,自己也觉得办得很不错,脸色便没起床时那么紧绷着。 他把牙刷一手拿了,一手去取牙粉,笃定地说,“这家伙得罪洋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挑个头,自然有人跳出来收拾他。查特斯打了电话来,说因为那洋医生的死,他姐夫已经正式向政府要求一个交代。我倒要瞧瞧,姓白的那个堂兄,这次还怎么护犊子。所以,你那些收拾善后的事,手脚都要干净,别让政府把事情查出来。不然,栽不了白雪岚的赃,我们还要惹一身腥。” 宣怀抿撇了撇嘴角,说,“知道了,军长。我也不是没办过事的人,刚才你查问,我也一一说明白了。难道这还信不过我?” 他五官其实很标致,跟着展露昭久了,受着男人的滋润,风情越发地足,这嘴角一撇,腰肢斜斜后靠,挨在搁铜盆的木架旁,很有点诱惑的力量。 可展露昭大概是看腻了的,也没多瞧一眼,端着装满水的杯子,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咕噜噜地漱起口来。 这时,一个护兵走到他们这小院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先看了一眼。 展露昭正巧看见,含着一嘴牙粉,皱着眉说,“有事就进来,你做贼吗?” 这叫陈二狗的护兵被他一说,果然就小跑着进来了,却只是朝展露昭匆匆敬个礼,就从展露昭身边过去,到屋子找了宣怀抿,小声报告说,“我刚才偷眼瞧见,张副官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好像又打算出门。” 宣怀抿问,“知道他要上哪里去?” 陈二狗说,“他是副官,要上哪里,怎么会和我们这种小护兵说。” 宣怀抿略一沉吟,就拿定了主意,吩咐说,“你赶紧也把身上的军装脱了,换一身衣服,越不起眼越好。张副官出门,你就远远跟着,他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你都要仔细地记着,回来告诉我。跟踪的时候警醒些,他是老兵油子了,别让他发现。”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陈二狗,说,“去吧。事情办成了,军长会再给你一笔大赏钱。” 陈二狗见了那钞票,脸上一喜。 广东军卖海洛因虽然賺钱,但那些赚得的钱,都是军官们的。一般的护兵,挣着几张月饷的薄钞票,出去逛一次窑子,就花得不剩几个子了。 到底是宣副官出手大方。 陈二狗把五十块一张的钞票往兜里一揣,赶紧执行跟踪的命令去了。 展露昭漱完了口,走进屋里,把两手顺到铜盆里,捧着水哗啦啦地洗脸,洗完了,拿毛巾一抹,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个,看着像是张副官底下的人。你们嘀嘀咕咕,搞什么勾当?” 宣怀抿说,“我叫他盯着张副官。” 展露昭皱起眉说,“你这是胡闹。他是我叔叔的副官,老部下了,你叫人盯着他,是什么意思?” 宣怀抿说,“不是到处地找海关的奸细吗?我怀疑他,叫人调查一下,有什么不行?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奸细,我就给司令立个功。他要不是奸细,也当给他洗白洗白。” 自从展司令剥夺了宣怀抿手上许多办事的权力,又把那些权力通通转交给张副官后,宣怀抿对张副官,是存着不服气的心的。 展露昭也明白宣怀抿心里的这点子不舒服,只是这种小事,展露昭并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如今宣怀抿越发胆子大,竟敢对张副官展开秘密的行动。 展露昭冷笑着问,“整个行馆上下,连军官算上马弁,足足几百号人。怎么你就独独地怀疑他?我看你是青口白牙,想咬人家一口罢。” 宣怀抿说,“那天在病房里,我说要割姓白的手指,你本来也愿意的,是被谁劝住了?他不是海关的奸细,怎么帮姓白的说话?任他怎么藏,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这个理由,倒不能说不成立。 展露昭想了想,拿不出驳斥的话,也就懒得反对了,把手一挥,说,“由得你。你就是吃饱了闲着,别给我惹事就行。” 他已经洗漱干净,拿梳子把头发随便两下子梳了,叫宣怀抿拿自己的军装外套过来,伺候自己穿上,再将牛皮皮带一系,挂上枪套,顿时威风凛凛,极显精神。 宣怀抿问,“这是要出门?可又没有什么事是要出去办的。” 展露昭说,“非得有事情办才能出门?老关在笼子里,骨头都懒了。我带上两个人,到城外练练枪,打几只野兔子回来。” 宣怀抿忙说,“你怎么不早说?看我还挑了一件簇新的长衫穿。等我一等,我这就换衣服。” 展露昭问,“你换衣服干什么?” 宣怀抿理所当然地说,“陪你一起去呀。” 展露昭把手往外一挡,从鼻子里喷气说,“陪你老娘的!你那手臭枪,白浪费老子的子弹。别说野兔子,给你一头大象,你也打不中。我就奇了怪了,照说你也是宣司令的种,怎么一拿枪,一百个你也顶不上你哥哥一个?” 宣怀抿气地一怔,半晌说,“对,一千个我,也顶不上我哥哥一个。他长得好,风度好,学识好,样样都好!可他怎么就不把你当一回事呢?他怎么就只看上了姓白的?怎么就和姓白的联合起来,设圈套要害你的命?你不死在他手上,你就是不甘心。” 展露昭被他顶得面露凶色,瞪眼睛说,“你他妈的!和老子顶嘴吗?姓白的是姓白的,你哥哥是你哥哥,不是一回事!你哥哥在医院里病着,姓白的设圈套,他怎么知道?” 宣怀抿只是作出冷笑的态度,说,“他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你心里明白,他厌恶你,比谁都厉害。就算让你得到他,他能像我这样伺候你?别做梦了。你碰他一个指头,他都觉得你在玷污他呢!姓白的在他心里才是一个活宝贝,你在他心里,也就……” 啪!的一声。宣怀抿脸上挨了狠狠一耳光,打得他话也停了,耳朵嗡嗡直响。 展露昭沉着脸,一根手指,直直指到宣怀抿脸上,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救了老子的命,就是老 第281节 子的恩人,想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姓宣的,今天和你把话说明白,宣怀风老子是要定了!你聪明的,就把嘴巴拴紧点。真惹火了老子,别说恩人,恩公我也剐了!”军靴在地板上重重一跺,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怀抿捂着发红的左脸,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眼泪一颗一颗珍珠似的,从眼眶里涌出来。 白公馆里,白雪岚一个多钟头前已经出门去了。 宣怀风因为太过腰酸背痛的缘故,却是才起床。洗漱后穿好衣服,就有听差过来,请他到小饭厅用早饭。 宣怀风觉得一人独食太闷,叫人把宋壬叫了过来,一个桌子上吃了早饭。 宣怀风问宋壬,“我今天要出门,想叫你跟着。这桩差事,你看怎么样?” 宋壬大咧咧笑着说,“宣副官,你这不是说笑话吗?你出门,我能不跟着?让你离了我的视线,我也不叫宋壬了。总长说,要我做你的……你的那个什么?” 他一时忘了后半截,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说,“是了!做你的狗皮膏药!我这狗皮膏药,可是真材实料,贴得紧紧的,让你想揭也揭不下来。” 一番话,把宣怀风逗得哈哈大笑,伺候早饭的听差在门边听见了,也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 宋壬问,“您今天出门,要到哪里去?我好做个预备。” 宣怀风说,“我在医院待了好一阵子,等过几天养好了身体,估计有许多堆积的公务要办,到那时候,可就够忙活了。所以我想,趁着这两天空泛,总长又不许我在工作上劳神,不如先把一些琐事给办了,我也轻松地逛一逛。头一件,我答应了请孙副官吃大菜,是了,我也想着,也请你吃顿大菜。” 宋壬忙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有资格受您的请?” 宣怀风笑道,“就一顿饭的事,谈论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再一件,白老板的装裱店,我再三答应过要去的,总不能说空话。” 宋壬说,“明白了,您是要吃吃馆子,看看朋友。也是,我看您只要一沾着公务,屁股就黏在椅子上不动了,实在太辛劳了点。其实,您又不是没有钱,又是一个小年轻,应该常给自己找找乐子。” 宣怀风说,“提到钱,我还要去找账房,领我的薪金呢。”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宋壬也吃饱了,和他一道站起来,把袖子在嘴上一蹭,说,“那我去叫人备车,在大门等您。” 宣怀风便往账房去。 两位账房平素对着别人,都是很威严的,一见是他这个总长心坎上的大红人亲自过来,顿时把威严都彻底抛弃了,招待得很殷勤,黄账房还张罗着,要将自己收藏的好雨前泡一杯来。 宣怀风连忙谢绝了,说,“我知道账房的事情多,不叨扰了。这次是来支取薪金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张账房笑道,“宣副官您要支钱,那是一句话的事。不知道您今天要支多少?” 宣怀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新生小学的捐助款子,暂时是不用担心的,就说,“我存在这里的薪金,都支了吧。” 张账房说,“那请您稍坐,我算一算。” 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片刻,就把数目算清楚了。张账房把金额在账本上登记了,请他在上面签个名,拿出一叠簇新的钞票递了过来。 海关衙门的薪金,一向是十分丰厚的。 宣怀风看看那叠钞票,请人吃大菜,就算是城里最高级的番菜馆,也花不了这许多。 他把钞票放在皮夹子里,从账房出去,才到了住的屋子那头,恰好看见孙副官穿着一身灰西装,从东边满面春风地过来。 宣怀风就停下了,朝着孙副官说,“可巧,正想找你。” 孙副官笑着说,“我知道,你领了薪金,现在皮夹子胀鼓鼓的,要请我吃大菜,是不是?” 宣怀风问,“是总长告诉你的?” 孙副官摇头说,“总长哪有这般闲工夫。我是刚从外头办完了事回来,在大门里撞见宋壬了,他告诉我的。请大菜这样的好事,可不能放过,你看,我特意去换了一套西装呢。只是这个钟点,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又太早了。难道你打算现在就出去?” 宣怀风把皮夹子掏出来,朝孙副官一展,潇洒地说,“可不就是像孙副官说的,皮夹子鼓起来了。我今天打算狠花一笔呢。不但要请你吃大菜,还打算拿着这些钱,去给白老板买一件礼物,祝他生意兴隆。另外,我的小外甥也快要出世了,总要准备一些心意。” 孙副官失笑道,“这许多东西要买,是要大大的出一笔钱了。正好,我今天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索性偷半日闲。” 宣怀风笑道,“我最不会给人买礼物,正缺一个参谋,有孙副官在,那就不用愁了。” 两人一起出了大门,宋壬已经等在那里,汽车也备好了。 他们坐了一辆汽车,另有一辆汽车,载着几个护兵,跟随在后面。 目标自然还是平安大道。这条繁华的大街,是首都经济中枢所在,不但有高级的饭店,还有林立的商铺,但凡能在这里立足,都是很有实力的商家,有钱人都爱在这里消遣,店里卖的,自然也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货。 两辆汽车意气风发地开到平安大道,宣怀风等人下了车,便开始轻松自在地逛起来。 偏偏此时,展露昭的汽车也经过平安大道。他坐在后车厢,原本有些犯困,正无聊地往外头张眼睛,忽地身子一震,猛然坐直身子,刚才的一点困意,霎时不翼而飞。 大街上那辆停着的汽车,正从车上下来的,不正是他念念不忘的精致人儿吗?那微笑的脸,发亮的眼睛,轻松好看的步态,真不像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人。 然而,曾经在病床上拥抱过的柔软身躯,双手在细腻肌肤上摩挲过的触感,确实一丝不差的,在脑子里保存着。 展露昭透着车窗瞅着宣怀风走进洋行,魂魄仿佛被勾走了,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吩咐司机说,“停车!” 司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踩煞车,汽车咯吱一声,停下了。 跟着展露昭的护兵跳下车,跑过来问,“军长,不到城外打野兔子吗?” 展露昭没瞧那护兵,眼睛只盯着心上人的方向,嘴上教训着说,“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打野兔子。军长今天来了兴致,要逛洋行。” 对着车子倒后镜,把军装的领子端正了一下,领着几个护兵,便追着宣怀风的背影,往洋行走去。 洋行的人一向是有眼力的,见宣怀风这么一个漂亮青年进来,左边陪着一个穿笔挺西装的,右边陪着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后面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护兵,不用问,必定是哪位权贵府上的公子来了。 因此职员不敢自己做主,赶紧把一位经理从后面办公室里请出来。 那经理见着宣怀风,也不敢怠慢,笑着上去迎接了,问,“客人瞧这店里摆出来的,对哪件有兴趣没有?” 宣怀风说,“我是给人买礼物来的,你先介绍介绍。” 经理笑着问,“请问是送男士,还是送女士?” 宣怀风说,“男士女士都要,还要买些零碎,预备给刚出生的婴孩。” 经理打量他这排场,口袋里绝不会缺钱,便把宣怀风领到一个玻璃匣子前。 这玻璃匣子,向来是装洋行里昂贵的外国手表和女士首饰的,里面的东西,一个个都用精致的天鹅绒盒子盛着,摆放得很漂亮,手表金属的光泽,和珍珠玳瑁金刚钻发出的光辉,透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闪耀着人的眼。 经理拿钥匙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一只金表,递给宣怀风,殷勤地说,“客人,您请瞧一瞧。新到的瑞士洋表,您是识货的,瑞士的金表,那是全世界走得最准的。您看,这上面一个小小的月亮,秒针走的时候,它也会一摆一摆地动呢。” 宣怀风拿在手里看看,这种高级货,做工如何精致,是不用说的,那小小的银色的月亮,在表盘上随着秒针而微微晃动,彷如在时光中悠闲漫步,很有一股子诗意。 宣怀风恍惚记得,白云飞原本有一只不错的手表,被他家里亲戚弄走了。这个有点诗意的金表,倒合白云飞清淡大方的性子,送这个给他,他大概是会喜欢的。 宣怀风点了点头,说,“这个不错。多少钱?” 经理看简简单单作成了一桩生意,大为兴奋,正要回答,忽然,旁边插进来一把跋扈的声音说,“不管多少钱,我出双份,买了。” 宣怀风身边一众,闻言纷纷转头。 白公馆的人,受着白雪岚的影响,和广东军之间,敌我界线划得十二分清楚,况且,他们是知道展露昭对宣副官有野心的。一看清展露昭的脸,如在洋行里忽然发现一头野狼闯进来似的,顿时脸色一变。 宋壬立即把手按在枪套上。 两个护兵飞快把长枪端起来,指着展露昭。 展露昭身边的护兵不甘示弱,也瞬间把枪端了起来,朝海关众人指着。 店里一位女客人吓得一声尖叫。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偌大洋行蓦地死寂一般,只响着一阵拉枪栓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宋壬走前一步,半边身子挡着宣怀风,沉声问,“姓展的,你想干什么?” 展露昭哈地一笑,目光越过宋壬肩膀,落在宣怀风那张越冷淡却越显得诱人的脸上,说,“闲了,逛逛。” 宋壬说,“要逛,你到别处逛去。” 展露昭身边一个马弁,也是懂看长官眼色的,阴阳怪调地说,“好威风,你们海关是把平安大道给买下来,还是怎么?凭什么你们可以逛,我们军长不能逛?” 另一个人冷森森接口道,“海关的白总长很厉害,报纸上早在宣布了,又镇压码头,又到处找做生意的人的麻烦,听说连洋人都打死了一个。现在好,跋扈到禁止人到洋行买东西了。都说海关是土皇帝,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宣怀风目光在四周一扫,情况十之**收在眼底,洋行经理和职员们,还有几位店里的客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了。 白雪岚正为纳普死的事头疼,这时候要是闹出民怨,真是雪上加霜。 宣怀风镇定下来,对着自己的两个护兵吩咐,“把枪收起来。” 两个护兵犹豫了一下,都把目光转向宋壬。 宋壬转过头,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说,“收起来。这是首都,有王法的地方,他敢怎么样?” 宋壬只好把下巴一点,两个护兵便把枪收了,背在背上,仍是充满警惕地盯着展露昭。 广东军那边瞧见,得到军长示意,也把端起来对准海关的枪口,垂了下去。 展露昭笑道,“很好,这可不就是和平的景象了?你是这里管事的?这块手表,我买了。” 刚才几个客人,早把身子缩到了角落,如今见紧张局势稍微和缓,赶紧抓着机会,一个个顺着墙角溜出店门。 洋行早上好不容易快谈成的几桩生意,顿时落了空,经理心痛无比。 这经理也算倒霉,客人们可以逃走,他却是不能逃的,心想,瞧刚才那态势,今天如果不把这些大爷伺候好了,砸了这店也说不准。如果店被砸了,自己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也就砸了。为了一家的生机,倒是无论如何也要壮起胆来,伺候周全。 所以他的脸上,竟勇敢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朝展露昭点了点头,走到宣怀风身边,为难地说,“客人,您看……” 目光盯着宣怀风手里那块金表,露着哀求的神色。 宋壬眼睛瞪圆了,刚要说话,宣怀风像是猜着他要发脾气,伸过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从容地说,“生这种闲气,犯不着。” 宣怀风便把那块金表给了经理,经理赶紧叫了一个职员来,把金表包好了,送到展露昭面前。 就宣怀风的意思,中途杀出展露昭这令人厌恶的程咬金,那么,这买东西的琐事,也就没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但他转念又一想,如今首都里,谁都知道海关正和广东军做着明里暗里的斗争。他们这些人,是代表着海关的,在路上撞见广东军,掉头就走,如丧家之犬的逃开,这算什么? 单为着白雪岚的荣誉,也必须硬气地顶一顶。 宣怀风打定了主意,越发地表现出从容大方地态度,只当并不知道展露昭等人在附近似的。 孙副官低声说,“宣副官,洋行多得是,我们去另一家罢。” 宣怀风一笑,把目光放在玻璃匣子里,浏览摆在里面的小巧昂贵的舶来品,缓缓说,“平安大道不是我们海关的,但也不是他们广东军的。我们看我们的,不用理会他。” 声音不大不小,透着一分自信,一分不屑,恰好能让展露昭听 第282节 见。 那分自信,自然是美好的。 而那分不屑,却像一把小刀子,在展露昭仰慕的心上,蓦地割了一个小口子。 短暂地痛后,伤口里,倒满溢出嗜血的兴奋来了。 可恨碍眼的宋壬和护兵们,苍蝇似的,把宣怀风围在中间。 首都乱归乱,毕竟有警察厅管着治安,大庭广众下,不能出手抢人。 展露昭眼里燃烧起占有的熊熊野火,心忖,乖宝贝,这可是你撩拨老子的。 宣怀风被展露昭**裸盯着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表面上只装作不在意,往玻璃匣子里看了半日,挥手招了洋行经理来,指着里面一个小东西说,“你把这个拿给我瞧瞧。” 那是一个外国的八角音乐盒,扭紧了发条,盒子里一个小天使人儿就立起来,随着清澈的音乐踮着脚旋转。 宣怀风觉得这个买回去,等小外甥出生,让小孩子听着玩,倒也不错,就问经理,“这音乐盒多少钱?” 话音刚落,展露昭就插进来了,中气十足地说,“我出双份,买了。” 宋壬愤怒地哼了一声。 展露昭好笑地问,“怎么?这首都里,不许人买东西吗?” 经理被夹在中间,那笑容里的苦涩,都快挤出苦水来了,看看展露昭,又看看宣怀风,不敢做反应。 宣怀风倒是体谅他,把音乐盒递了回去,温和地说,“只管做你的生意。” 经理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宣怀风一眼,又叫职员来将音乐盒包了,送到展露昭面前。 展露昭对那职员把手一摆,很豪气地说,“别放我跟前,这是买了送人的。你把这些,都送到那边去。” 职员见他身后跟着那些凶神恶煞的拿枪的护兵,一个字也不敢说,赶紧顺从地做了,把包好的金表和音乐盒送到宣怀风那边去。 宋壬正要拦住,却看见宣怀风淡淡使了一个眼色,只好按兵不动,任职员把东西放在宣怀风身边的玻璃架子上。 展露昭见这一招有效,颇为振奋,不由趁势追击起来。但凡有宣怀风看中的东西,只要拿在手上看一看,或是目光在某物上多停留了片刻,展露昭就花钱买下来。 这家洋行做的舶来品生意,卖的都是精贵货物,何况宣怀风的眼光,也很挑剔,每每瞧中的,都是店里最好的。 展露昭也算财大气粗,一口气买下三块金表,四条南洋大珍珠的项链,三个外国珐琅瓷摆设,但这样一来,身上带的现钞,就不剩多少了。 恰好,宣怀风又叫经理打开保险柜,取了钻石戒指来看。 他到灯下,把戒指拿在半空,对着灯光瞧了瞧,露出一种满意的神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目光略偏一偏,在展露昭身上一扫,便悠悠移开了。 自展露昭走进洋行,宣怀风就没有给过展露昭一个正眼。忽然这样一个目光,顿时把展露昭撩拨得五脏如沸。 身上的现钞,买钻石戒指是不够用的。可这又如何?用军阀的权力去买卖海洛因,是天底下最好挣钱的买卖,他如今的身家,就算当年的宣司令听见,都要一咋舌。 展露昭便吩咐一个护兵说,“你立即坐汽车回行馆,到我的房间里,把支票本和我的印章带过来。” 等那护兵去取了支票本和印章来,宣怀风已经挑了三枚钻石戒指,并五六个上好的翡翠镯子。展露昭脸不改色,签了一张支票,丢给经理,大方地说,“通通包起来。” 宣怀风对那漂亮花边纸包装起来的,堆得高高的昂贵礼物,只当没看见,问那经理,“还有更好一些的没有?” 经理一头一身,满是大汗,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激动的,颤抖着声音说,“实在拿不出了。店里最好的货,客人都已经买下了。要不然……今晚我问问东家,库房里大概还有一些好货,明儿客人您再来?” 宣怀风笑道,“无妨,我们到下一家去。” 海关的众人随着他出门,自然没人理会那一堆的礼物,展露昭连叫了几声怀风,宣怀风仿佛没听见,只管信步闲庭。 展露昭绝不是一个会打退堂鼓的,狠劲一上来,叫着自己的护兵,把礼物都抱了,继续追过去。 出了洋行,隔壁是一家绸缎庄子。 宣怀风一进去,自然也让绸缎庄子的掌柜,如同那位勇敢的洋行经理一样,心脏大大地受了一番刺激。凡是最好最贵的料子,宣怀风但凡看一看,摸一摸,展露昭就买下了。 这兵大爷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如此豪气,竟仿佛把整座首都买下来,也不费吹灰之力。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还怕是遇到了拆白党,然而一看那开出来的,是全国最有实力的外联银行的支票,上面印着四个小字--随时付兑。 能开出这种特殊支票的,毋庸置疑,必定是外联银行的大客户了。 宋壬和孙副官他们,原本觉得满肚子气,等看到展露昭花钱如流水,还是双份的给,心里大乐,想着这位总是一本正经的宣副官,原来也有如此促狭调皮的时候。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们也就不催促宣怀风离开了,保持着警惕,耐心地陪在宣怀风身边。 展露昭要花钱,他们是不拦的,然而若是想靠近宣怀风身边,那就是做梦了。 在绸缎庄子里逗留了小半个钟头,宣怀风就出来了。孙副官和宋壬不离他左右,后面是两个海关的护兵,再后面,跟着展露昭。 而展露昭身后,又跟着几个护兵。 那几个护兵,两人手里捧得满怀的五颜六色的纸盒子,另外两个,抱着一匹匹绸缎,叠得高高的,几乎看不见路。 如此浩浩荡荡一行人,不知道的人看起来,还以为是哪个大富贵的府邸,出来采买过年的货品呢。 就有羡慕的路人,远远摇头叹息,说,“这样大手笔的花钱,咱们是一辈子也别指望的。一样是人,生成的命差得太远,也是没法子。” 宣怀风想着展露昭花钱花得狠了,很快要落荒而逃,不料这人如此狠悍,兼有如此手笔,竟继续跟了过来。 这就越发显出展露昭的野心了。 宣怀风从绸缎庄子出来,四下一望,附近一家是蕾丝花边铺子,另一家是西洋蛋糕店,就算买光了店里的东西,也用不了几个钱,不够让展露昭心疼的,只有前面,一个招牌在半空横出来,却被高升饭店的霓虹招牌给挡住了大半,依稀只看见洋行两字。 洋行里面,贵东西极多。宣怀风心里冷笑一声,便朝那方向走。 到了跟前,确实是一家洋行,但大白天的,大门却关得紧紧,门上贴了一张白纸,按照习俗,这是东家有白事,正在歇业的意思了。 宣怀风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抬眼往大门招牌上一看,果然,是大兴洋行。 心里微微一沉。 不禁回忆起来,当初林奇骏把生意做到首都,那是何等意气风发;这一间新开的洋行,是何等漂亮气派;自己第一次走进这洋行时,是何等的潦倒局促。 就在这潦倒局促中,骤然得知久别而深深思恋的林奇骏,和自己竟在同一个城市里,那一刻的心情,又是何等的五味掺杂…… 如今,看着这紧闭的洋行大门,看着门上被风吹得萧瑟凄凉的白纸,想着林奇骏已扶棺回乡,一股往事不堪回首的凉意,便从宣怀风的胸口,无声逸向喉间。 他的心情,随之黯淡下来,和展露昭较劲的心气,顿时散了大半。 宣怀风沉默半晌,把手在那大兴洋行的大门上抚了抚,叹了一口气,对孙副官说,“走累了,我们回车上去罢。” 他是一行人的领头,既然开了口,海关的人无不遵从。 回到汽车旁,司机赶紧开了车门,宣怀风走进后座,展露昭还领着人靠近过来。 宋壬可就不干了,带着两个护兵,把他们拦了,板着脸说,“平安大道的商铺,你们要进,是你们的事。怎么?连我们海关的汽车,你们也想把屁股挤进去坐一坐?” 展露昭不把宋壬放在眼里,倨傲地说,“这些礼物,是我送给你们宣副官的,你叫你们的人拿到车上去。” 宋壬冷笑着说,“呦呵,见过强迫人还债的,还真没见过强迫人收礼的。你这是钱多了皮痒是不是?” 展露昭见他出言不逊,眼神一厉,正要说话,忽然汽车那头,宣怀风把车窗摇下来,探出半张脸,冷淡地问,“你真的要送我?” 展露昭追野兔子似的追了半日,又撒了大把钞票和支票,现在才捞上和宣怀风说一句话,顿时来了精神,回答说,“不错,我送你。你敢不敢要?” 他问敢不敢,故意用着挑衅的语气,实在是巴望刺激宣怀风那高傲的性子,和自己多搭几句。 不料,宣怀风对于他,没有半点交谈的**,简直是惜字如金,听了他的话,只冷漠地说,“那多谢了。” 然后对宋壬说,“你都接了罢。” 宋壬狠狠瞪展露昭一眼,这才一招手,叫护兵过来,把东西从展露昭的人手里接了。 正要往宣怀风的汽车上搬,宣怀风说,“不要放这,放到另一辆车上去。晚一点,你叫司机把车开到戒毒院,这些东西,都给戒毒院。和承平说,有社会人士,捐助物品若干,有一个新的奖励规则,要对社会上宣布出来。从现在开始,检举一个大毒贩子,奖励钻石戒指一个;检举一个小毒贩子,奖励南洋珍珠项链一串,或翡翠镯子一个;若家里有人吸毒,家属主动将其送到戒毒院接受治疗的,奖励绸缎一匹。奖励品有限,以举报时间先后界定,奖完为止。” 宋壬听着他的话,痛快得几乎眉毛也要飞起来,昂头挺胸地回答,“是!宣副官,保证把您吩咐的都办好!” 展露昭早变了脸,喝问,“我什么时候说了把东西捐给戒毒院?” 宣怀风冷冷道,“展军长误会了。捐助物品给戒毒院的那位社会人士,不是你,是我。送给我的东西,我是物主,我要捐给哪里,是我的自由。还是说,你刚刚送我的东西,不到一刻钟,就心痛后悔了,要拿回去?那也无妨,你叫你的人,把东西拿走吧。” 展露昭一时做不得声。 宣怀风不再理会,把车窗摇了上去,对司机说,“开车。” 汽车引擎发动起来,顿时把展露昭抛得远远在身后了。 第二章 宋壬回头透过汽车后座的窗玻璃,看着展露昭站在平安大道上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忍不住一阵大笑,对宣怀风竖起大拇指,大声说,“宣副官,我今天可长见识了!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叫姓展的自己打自己的脸,打得梆梆响。我老宋服了!” 孙副官在一旁,也露着赞同的笑容。 宣怀风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得意的,说,“难得的好天气,为什么总讨论令人不快的角色?我们商量商量,中午到哪里吃大菜,这才是正经。” 宋壬说,“我只是一个跟班,这种拿主意的事,您二位看着办。” 宣怀风就把头一转,看着和他坐了同一排车座的孙副官。 孙副官笑道,“真问我吗?那我可要不客气,敲宣副官一顿竹杠了。 春香公园的番菜馆,临东方之娇娆湖景,享西方之动人佳肴,何如?” 宣怀风是喜欢自然风光的,这个主意,正对了他的胃口。 宣怀风立即投了赞成票,笑道,“大好。我们这就去罢,晚了,恐怕找不到临湖的座儿呢。到时候,就只能冥想东方之娇娆湖景,空嚼西方之动人佳肴了。” 众人哈哈大笑,吩咐司机把车开到春香公园。 春香公园的大门,照例是不许汽车开进的,他们下车往公园深处走,一路欣赏景色,倒很是惬意。 这时虽早进了秋天,但萧瑟之手,还未在这里挥舞起来,湖边小径两旁的树和,对岸的一片小林,呈现出变换的浓绿的色调。湖泊在秋之艳阳的照耀下,静如处子,而风从湖上吹来,仿佛顽皮的恋人,轻轻撩动了她的裙摆,满是温和的柔情。 他们到了番菜馆,要了一个看得见湖景的雅间。 宣怀风想起一事,和宋壬说,“跟着我们来的几个护兵,你安排一下,别让他们饿着。” 宋壬一晒,“这点小事,您操什么心?当兵的人,哪有这么娇贵?倒是论理,我是奉命来保护您的人,不该在这房间里和您一个桌子上吃饭。” 宣怀风把钱夹子掏出来,在宋壬眼前一晃,笑着问,“你是怕我请不起客吗?你瞧瞧,我这里钱是够花的。他们也难得上这种地方来,爱吃什么,只管叫他们点,也算见识了一番洋人风味。” 孙副官在一边有趣地说,“人口袋里一有钱,这气魄就是大。他今天早上,也拿着皮夹子在我眼前晃呢 第283节 ,可好,现在又晃起来了,果然是财大气粗。老宋,你别得罪了大财主。” 宣怀风说,“不管当兵不当兵,都是娘生爹养。让他们吃饱了,又不碍着他们保护我。” 宋壬便有点受感动了,叹了一口气说,“遇到您这样的上司,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二话?” 他开门出了包厢,叫了一个侍者来,吩咐在门外加一张小桌子。又对那几个护兵说,宣副官怕你们这些兔崽子挨饿呢,说要请你们吃一顿好的。爱吃什么,你们就和这穿白衣服的说。宣副官说,他做东。只一条,不许喝酒。今天出来是保护宣副官安全的,吃饱是一回事,谁敢喝酒误事,我回去就抽谁!听见了没有? 护兵们有洋大餐吃,都很高兴,大声回答,“听见!绝不喝酒就是了!宋头儿,你可要帮我们谢谢宣副官。果然的,宣副官心肠好,会疼人。” 宋壬笑骂道,“滚你的蛋!你哪门子的鲜货,当得起他的疼?” 回到房里,宣怀风手里拿着一本菜牌子在看,身边站着一个西崽,正在和孙副官斟酌着点菜。 宣怀风说,“回来得正好,我和孙副官已经想好要吃什么了。你也点一个,牛排还是羊排?孙副官说,咖啡恐怕你是喝不习惯的。” 宋壬忙摆手说,“这种洋玩意,我玩不来。只要是肉就好。另外还有一件,那些刀刀叉叉的,拜托饶过了我,给我一双筷子。” 宣怀风笑道,“不愧是沙场上出来的人,说话就是干净痛快。那我就越俎代庖了。” 便对那等待着的西崽说,“再要一客羊排罢。” 孙副官笑道,“老宋和总长一样,不爱吃素菜,都是肉食动物。” 宣怀风听见那肉食动物的词语,莫名的生出点赧意。不知孙副官是不是有所指,又或许是,平常听见了他和白雪岚那些令人脸红的俏皮话。 宣怀风的目光,往孙副官脸上一扫,孙副官倒是很怡然自得,正拿起一个火柴盒,对盒上印刷的旗袍美人,细细地欣赏。 看来,刚才那一句,是无心之语了。 宋壬抗议道,“孙副官,这我就要不高兴了。我爱吃肉,也不是了不得的事,怎么就要被你骂做动物了?” 宣怀风怕他真的恼了,忙为孙副官解释道,“他不是骂人,这是一种外国过来的科学的词语,被他随口拿来说笑了。” 宋壬将信将疑,说,“也没听见拿人比作动物来说笑的。在我家乡,这是骂人的话。孙副官,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到了乡下地方,把这些外国词藏起来,不然,可会挨揍。” 孙副官连忙笑着道歉,见宋壬提起他家乡,便问,“老宋是潍坊那边的人吧,家里最近怎么样?” 一提家里,宋壬顿时笑开了,说,“好得很。总长这边,月银是按时发的,又常常有赏钱,赏东西,有我寄这些钱回去,还会有什么不好?我和婆娘在信里嘱咐了,等明年开春,把家里那大小子送到私塾去。肚子里有点墨水,以后说不定也能坐一坐衙门,给我宋家光宗耀祖。” 宣怀风说,“把孩子送去接受教育,那是很好的决定。来,我们以水代酒,为老宋这个好决定,干一杯。” 三人拿起面前的玻璃杯子,高高兴兴地饮了一杯。 宣怀风转过头来,问孙副官,“孙副官,你的家乡是哪里?” 孙副官说,“祖上是金陵人,后来父亲那代,为了做生意,举家搬到潍坊了。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宋壬豪兴地说,“那巧,我们算老乡了。以后两家人走动走动,也有个照应。” 孙副官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声音低沉下去,说,“我们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宣怀风和宋壬面面相觑,手里举着的玻璃杯,都慢慢放了下来。 宋壬说,“孙副官,嘿,刚才那话,是我冒失了。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个不懂说话的粗人。” 宣怀风沉默片刻,温和地说,“一些往事,你要是不想提,我们就聊聊别的罢。” 孙副官叹气道,“也没有什么不能提的,都过去了。你们不嫌我罗嗦,我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你们听一听,也没什么。” 这时大菜还未上桌,番菜馆里和中国馆子不同,并不曾上凉拌小碟等垫肚子的东西。不过桌上铺着漂亮的台布,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半开的鲜花,确实雅致漂亮。 孙副官略偏着头,瞧着那花,仿佛瞧到了很远的地方似的,半晌,才缓缓说,“我家在潍坊,做的米铺生意,也算是不愁吃喝的殷实人家。前些年,是过得不错的。后头几年,父亲因为赚了一些钱,被坏朋友怂恿着,抽起了鸦片。” 听到这里,宣怀风和宋壬的脸色,就露出一丝了然。 这年头,被鸦片所害,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孙副官扫了他们一眼,感慨地说,“你们大概以为,一个人,如果对鸦片上瘾,那他就要堕落到深渊里去了?那你们就猜错了。我的父亲,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虽然不幸抽上了鸦片,心里仍有他的自尊。因为我一个小舅舅,从前就是抽鸦片,抽到皮包骨头地死掉,所以我母亲对于鸦片,是恨而畏惧的。她是害怕我的父亲,也像他弟弟一样地早死。所以,父亲每次去大烟馆回来,母亲都要抱着几个小孩子,抹上一晚的眼泪。我父亲为着妻儿,下了决心,要把鸦片给戒了。” 漂亮的餐桌上,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其余的两人,心里都想,孙副官的前话,说的是家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可见孙家的遭遇,一定十分凄惨。 然而既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如何又落到凄惨的田地? 不由更起了一分好奇,用心地听下去。 孙副官说,“戒鸦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父亲也试过把自己在黑房子里,痛不欲生地关了几天,然而他身上的鸦片瘾,已经不轻,好不容易停了几天,总有忍不住复抽的时候。一复抽,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儿,悔恨得无以交加,竟至于痛苦得几次想了断性命……” 宋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这些害人的东西,抽起来容易,戒下去难。要是那个时候,有宣副官的戒毒院,老爷子就不用那样受苦了。” 孙副官苦笑道,“是呀,如果那时候就有戒毒院,也许我这个家,还存在呢。” 宣怀风轻轻地问,“后来呢?” 孙副官说,“我是家里的长子,当时正在县城里读书。看见自己父亲如此,当儿子的哪有不难受着急的?虽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总要尽我为人子的一份力。所以我四处打听,哪里有戒鸦片的好办法,几次白花了钱,买了别人说的偏方,其实不管一点用。后来我又听说,洋药店里卖一种戒烟丸,效果很好,吃了的人,是绝不会再抽鸦片的。那对于我,正是最急切需要的东西。戒烟丸因为它所宣布的神效,价钱也不低,然而为着父亲可以少受苦,多少钱也值得。我就把学费的钱,买了戒烟丸,寄回家里去,求父亲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宋壬把一只手,往另一只手掌上一捶,摇头说,“不用问,这戒烟丸,是不管用了。那些洋鬼子,总是爱占我们中国人的便宜,找些漂亮女人打扮得妖妖艳艳,在招牌上做宣传,暗地里弄假货糊弄人。多少人吃了这亏,也没地方哭去。我们的官老爷,偏偏又怕他们。他们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的。” 孙副官把眼睛,淡淡地往宋壬身上一放,说,“老宋,你猜错了。戒烟丸不但管用,简直就是有奇效。我父亲吃了后,竟再没有断绝鸦片的痛苦了。往常他一两天不抽鸦片,那是要了命的难受,然而,只要一吃戒烟丸,立即就好得不能再好。” 宋壬惊讶地问,“竟有这样的好东西?要真这样,可要想法子把药方弄一弄,戒毒院有了这个,还怕那些病人戒不了瘾头?宣副官,你说呢?” 宣怀风却是从前曾经和孙副官做过交谈的,所以想得更深远一些。在他心里,不禁有一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猜测,便把目光移到孙副官脸上,充满了沉痛的同情。 孙副官大概察觉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也就越发苦涩了,朝着宣怀风,把头微微点了点,说,“宣副官,你也许是想到了。那所谓的戒烟丸,并不是什么灵药,那只是另一种让人更无法戒除的害人的东西罢了。” 宣怀风问,“是海洛因?还是吗啡?” 孙副官说,“那种戒毒丸里面,存在着吗啡。对于决心要戒鸦片的人来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予吗啡,那当然是能让他不再痛苦的。然而那是饮鸩止渴。我父亲为了戒除一种瘾,而染上了另一种更无法戒除的瘾。他终于不再抽鸦片了,然而,一日不吃戒烟丸,就会感觉到比不抽鸦片更大的痛苦。我前头说过,戒毒丸的价格是不菲的。如果抽的是鸦片,大概家里还支持得住,后来要不断在洋人的药店里,购买昂贵的戒毒丸,以致于不得不把家里的生意,贱价盘了出去。没多久工夫,就轮到把家里一些值钱东西,典当出去了。越往后,境况越糟,我的学业不得不中断。而我可怜的父亲,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吗啡,他只知道那种一日也不能停吃的戒毒丸,把他害苦了。而那药丸,第一次却是我亲手买了,亲手寄回家里,叮嘱他吃的。只是,我父亲并没有因此而责怪我,他恨的是那间洋药店,吸吮着我们的骨血,把我们推到地狱里。” 他说到这里,回忆起当日家中的惨况,悔恨痛苦到了极点。纵使竭力强忍着,眼眶还是红了起来。 宣怀风也是失去了父母的人,那感受又更多一分,想说点安慰的话,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幸好,孙副官也是极坚强的人,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吸了一口气,慢慢说下去道,“遇到这种事,家财散尽,那是意料之中的。但我父亲毕竟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我们家已经遭遇了噩运,不要让别人也遭受这样的噩运。所以他这样的古板人,竟然联系上了县城的一家报纸,要在报纸上,对戒毒丸的罪恶,进行彻底的揭露,要把那些人害人的歹毒手段,向社会上公布。他这是很勇敢的作为,只是这样黑暗的世道,勇敢的人,总要面对惨痛的牺牲。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控诉,本打算第二天就交给报社的人,那天,我为了家里实在缺钱,腆着脸到县城,想找同学借几个钱,晚上借宿在同学家里。然而,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家遭了大火,那篇我父亲写的控诉,还有我父亲、我母亲、我两个七岁的双生妹妹、一个三岁的弟弟,都烧得干干净净……” 连宋壬是见惯血的,此刻,也听得不忍心了,局促地搓着手,安慰着说,“孙副官,您别说了。说了,勾起您的伤心事,我们也不好受。您现在过得也不错,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孙副官眼神蓦地一变,毅然道,“不!我就是骨头化成灰,也不会忘!我留着这条命,每块骨头,每根头发,都刻满了恨!我就是靠着这个,孤魂野鬼似的活下来!” 宋壬顿时大为惭愧。自己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怎么又说了不应当的话? 宣怀风知道他的尴尬,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 转头对着孙副官,严肃地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志同道合走在一块的。你的恨,也是我们的恨;你的理想,也是我们的理想。为了你不能忘记的恨,为了中国的土地上,不再出现这样的惨剧,来,我们饮一杯。愿中国的百姓,不再受这样的祸害。” 因为他们既不想喝咖啡,又不要牛乳,酒类也是敬谢不敏,所以西崽送上的玻璃杯里,装的只是凉开水罢了。 但三人把清淡无味的凉开水,互相在半空举着,深深地对望,一饮而尽,想着他们正在做,和以后要继续做的事,仿佛这凉开水,也充满了酒的烈性。 一股**的感觉,要从胃里往上蔓延,蔓延到胸口,烧着胸膛里的一把火。 宋壬把空杯子哐当一下,按在桌子上,亦叹亦骂道,“这世道,真是造孽!不过孙副官,您放心,我们总长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您的仇,他一准给你报。” 孙副官听了,悲色稍减,笑了一笑,说,“老宋,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随了总长的?我家破人亡,靠着一个父亲的旧识可怜我,接济我继续学业。在学校里,整日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报仇,忽然一天听说,那间卖戒毒丸的洋药店,被人一把火烧了,当老板的那洋人跑得快,没抓着。至于抓到的几个为虎作伥的,被拉到县城大街上,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点了天灯。干这事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你猜一猜,这人是谁?” 宋壬两手啪地一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大声道,“这还用猜吗?您这样说,一定是总长!” 孙副官便微笑着,把头点了点。 宣怀风也猜到是白雪岚,可看见孙副官点头,还是忍不住一阵怦怦心跳。 第284节 那时候的白雪岚,能有多少岁,就敢放火杀人?这真是,天生的怒目金刚,血手屠夫了。 然而,自己正是爱这无所畏惧的屠夫,爱得不能自拔。 遥想白雪岚年少时那肆无忌惮,杀气腾腾的狂妄模样,宣怀风的心潮,不禁一阵澎湃,恨不得孙副官把当年白雪岚的英勇样子,多描述上几句。 只是另一面,他又怕自己这种的不自禁,被孙副官他们看出来了,被他们在心里笑话,便转一个话题问,“常常听说点天灯,我知道,这是一种凶残的杀人手段。但到底,是怎样一个凶残的方法呢?” 宋壬和孙副官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宋壬讪笑着说,“宣副官,您是有文化的人,捣鼓什么不好,倒来捣鼓这个。我要是告诉了你,你晚上做起噩梦来,我可要被总长狠抽一顿。” 孙副官也说,“那杀人的方法,颇为残忍,也很恶心。我们都在饭桌上,还是换个话题罢。” 正好此时,西崽敲门进来,送上刚刚做好的大菜。 煎得恰好的牛排羊排,淋上热滚滚的酱汁,香味飘在包厢里,令人垂涎欲滴。 三人顿时觉得腹中饥饿起来,便抛弃了刚才的话题,把注意力放在西方美食上了。 第三章 春香公园里番菜馆的厨师的手艺,果然是过得去的。 众人饱餐一顿,都觉满意,餐前那些孙副官所述说的沉痛往事,也就暂且放过,不再提了。 这边趁着吃饭的空当,宋壬已经叫了司机,开着车往戒毒院跑一趟,把展露昭“捐献”的礼物送过去,顺道把宣怀风的计划告知承平。 等吃过饭,司机已经办完事回来,到包厢里来报告说,“张先生听完,高兴极了,连连叫好,马上就叫了人来要办。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很积极地开始张罗起来了。” 宋壬高兴地说,“好!这次让姓展的好好喝上一壶。用广东军的钱,买的东西,奖励检举广东军的人,真痛快!” 孙副官见饭已经吃好,派出去的司机又已经回来了,就问宣怀风接下来的行程。 宣怀风说,“虽然礼物没买成,不过,我们还是到白老板的店里看一看吧。” 三人便出了春香公园,坐上汽车。 司机开着汽车,很顺畅地开到余庆路上。 到了白云飞留下的地址,下车一看,并不是很大的店面,但门口收拾得很齐整。上面一个招牌,上书“云飞记”三个大字。 宣怀风往大门两旁的对联去看,缓缓念道,“若不钻冰取火,安能握土成金。” 便有些沉思。 孙副官站在他身旁,也注意到了那副对联,不禁一笑,说,“这几个字,说得有点意思。白老板虽在戏台上可惜了这些年,但一点昔日气味,还是保存着。难得。” 这时,白云飞也听见汽车的动静,探头一看,是宣怀风他们来了,赶紧热情地迎接出来,微笑着说,“这是贵客临门了,请进,请进。地方不大宽敞,各位恕罪些个。” 宣怀风知道自己这么一群人进去,恐怕就挤得不好招呼了,回过头,看了看几个护兵。 宋壬知道他的意思,忙说,“宣副官,我闻着墨水味,就犯头疼。我和兄弟们就不进去了,给您看着门。” 宣怀风朝他一笑,便和孙副官一起进了店里。 到了里头,四处一看,便知道,这是白云飞亲自布置起来的,不然,不能这样有白云飞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架子,上面放着一盆欲开未开的金丝菊。中间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套裱画的工具,虽不如何名贵,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白云飞请他们二人坐下,往里面唤,“依青,有客人,倒两杯热茶来。” 不一会,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 她把茶递给宣怀风,便腼腆地一笑,眼睛很是闪亮好看。 宣怀风笑了,问她,“我可认得你,你是白老板的妹妹。你还认得我吗?” 白依青说,“怎么不认得?你到医院来看望过我哥哥呢。你是宣大哥,是年太太的弟弟,对不对?” 宣怀风笑着问,“你怎么也认识我姐姐?” 白依青说,“当然认识,年太太是我哥哥一个好朋友呢,她也常常叫人送字画过来装裱。对了,她还打电话来,说帮我哥哥找一个很好的医生,治我哥哥的嗓子。她可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白云飞在一旁,宠溺地数落她说,“你这孩子,平时那么害羞,今天怎么见到人,就说个不停。里面那个小柜子里,有一些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该拿碟子盛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宣怀风和孙副官都说不用忙,但白依青被她哥哥一说,就乖乖进去了,不一会,端了两个小碟子出来,里面不外是一些瓜子果仁之类的。放了碟子在桌上,她又提了一个热水壶来,给他哥哥半空的茶杯里,倒了一点热水。 宣怀风看着,羡慕地说,“这么一个好妹妹,我要是有一个,不知要多高兴了。” 白云飞微微一笑,说,“她是很听话的,读书也愿意用功。不管多艰难,我总要把她抚养大了,看着她过上舒心日子,我才能甘心。” 孙副官问,“怎么今天不上学?” 白云飞说,“学生们又在闹游行呢,我怕她出事,给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子,让她回来跟着我两天。等风头平息了,再让她回学校去。另外,她在这里,还能帮我一些小忙。我这妹妹,手脚是很勤快的,但凡她在这里,店里的清洁,总也是她抢着做。” 白依青的性格毕竟腼腆,听见她哥哥和客人讨论她,脸上一红,默默地躲到里间去了,不肯再出来。 宣怀风饮了两口茶,朝周围看了看,称赞了一番,问白云飞,“生意怎么样?” 白云飞笑道,“生意不错。就是太忙了,有时候不到晚上**点,是不得关店的。你们今天来,倒是恰好,挑了很清闲的一天。不然,我也不能坐着陪你们喝茶。” 宣怀风说,“你如今大小也是做老板的人了,怎么不请一个人回来,帮你分担一点。我看你的身体,是需要保养的,就算为着你妹妹,你也该好好保养一些。宁可花一些钱,请个老实忠厚的伙计。累病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白云飞看了看宣怀风,矜持地一笑。这笑容里,便带了点不欲对外人言的意思。 宣怀风对于他家的状况,也有几分了解,想了想,便问,“如今令舅那边……”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外甥,今天生意好啊?外面站着这么些大兵,必定是来了贵客了。” 接着,就见白云飞的舅舅,白正平,从外头走进来,仍是一件七八分旧的长衫,手上拎着他的鸟笼子。一露面,一双青青的眼珠子,直盯着客人打量。 上次宣怀风跟着白雪岚,到白云飞家里打牌,白正平是见过的。 他一把眼前斯文沉静的俊美青年认出来,知道这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到店里来了,顿时如看见金山一般,很大地振奋起来,赶着往前,对宣怀风请了一个安,笑着说,“宣副官,您可是管天管地的贵人,怎么今儿得空,来看咱们云飞?他可真是好福气,有您这么一个好朋友。您不知道,他如今不唱戏,忙得可怜,镇日的像小伙计一样,装啊裱啊,赚不到一顿饱饭的钱……” 白云飞听他的话,说得实在不入耳,截住他的话说,“舅舅,你少说两句。依青在里面,你要银钱,叫她在匣子里头,给你找几张钞票罢。” 白正平转过头,瞥他一眼,语气里有着不满,又似苦口婆心地说,“外甥,你就这样和长辈说话?我和宣副官,也算是一面之交,见了面,问个好,难道还碍着你?如今你也不是红角了,这大少爷脾气,却比从前还难伺候。你娘要是还在,她让你这样对我说话?” 宣怀风对着他,仔细打量了两眼。 白正平是越发瘦了。一件灰蓝色的长衫,仿佛晾在竹竿子上,两颊乌青一片,唇上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完全地凹陷下去,仿佛就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架子上。 白正平拿出长辈的身份,堵得白云飞说不出话,又转过身来,朝宣怀风一笑,摊着手说,“让您看笑话了。其实您别看我教训他,我这心里,真正是疼这个外甥的。可怜他嗓子坏了,如今只靠着这么一个小旮旯,讨一口饭吃。但如今这世道,想讨一口饭吃,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一家子,又只能指望着他,实在是艰难得……不知如何和人说去。” 宣怀风沉吟片刻,也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些话,也有你的道理。一家子都指望着他,他肩膀上的重担,是很重的。” 白正平把两手一拍掌,赞成道,“您真是明白人。我们是没法子了,只能靠着这些好朋友,接济一点。总之,好人有好报,愿意接济朋友的人,当然是会有好报的。” 宣怀风问,“您先生现在,听说鸦片是不大抽的了。不过,海洛因,大概还在继续吧?每个月,在这东西上头,有不少花费?” 白正平有些赧然,把头低了,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雀儿,一边慢吞吞地说,“要不是这磨死人的东西,我也不用做一个长辈,来看我外甥和外甥女的脸色了,不过就为了一点钞票。唉,这是什么日子,挨一天,算一天。” 宣怀风认同地点了点头,说,“这种挨一天,过一天的日子,确实不好受。我既然是白老板的朋友,说不得,要帮点忙的。” 白正平眼睛一亮,忙说,“如此,我就代我外甥感激您了。您打算帮多少?” 宣怀风反问,“你的意思呢?”白正平踌躇了一下,腆着脸说,“论理,没有这样莽撞开口的道理。但我知道,您是跟着海关总长,见惯大场面的人,小眉毛小眼睛的数目,我也不好意思和您提。您看这小小的店,赚不来一个钱,赁金电费,却是一个子也不能少给的,还有我们一家子的嚼用。我琢磨着,要有个一千块钱,那大概是够过一个月的了。” 白云飞听见他舅舅这样狮子大开口,简直臊红了脸,沉声说,“舅舅,你别胡闹了。再这样,下次连我这小店,你也别踏进来。” 宣怀风把手在空中轻轻一摆,阻止了白云飞,又把目光放在白正平脸上,看着他一双满是期待热切的眼睛,斟酌着说,“你大概以为,一个月一千块钱,是很大的数目了。其实在我眼里,那算不得什么。” 白正平心花怒放,哈着腰道,“那是,那是,您这样的贵人,哪能把一千块钱放在眼里?” 宣怀风说,“和一千块钱比起来,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今天,要送你一件比一千块钱,更值钱的礼物。” 白正平心脏怦地一跳,连鸟笼子也搁到地上去了,两手一合,就对宣怀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高兴地说,“多谢,多谢!” 宣怀风便把屋外的宋壬叫了进来,对着白正平一指,吩咐说,“你叫一个护兵,把这一位先生,送到戒毒院去。他是白老板的长辈,不要怠慢了。” 白正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怔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凸起眼睛大叫,“宣副官,你!你不能这样啊!” 宣怀风平静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白正平嚷着说,“当然不能!你凭什么送我去戒毒院?你这样做朋友,太不地道!我坚决不会同意的!” 孙副官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从容地轻咳了一声,对白正平颇有威严地教训起来,“你这位先生,应该多看看报纸。早宣布出来的《禁毒条例》上写明白了,吸食海洛因的人,是要抓起来的。宣副官宽厚,不把你抓到监狱里,而是送你去戒毒院,那是你的造化。你不感激,还在这里表示反对,这么说,你难道是真想坐牢去吗?” 白正平看这局面,恐怕去戒毒院云云,不是开玩笑了,越发愤怒而惶恐起来,转头朝白云飞紧张地喊起来,“外甥!外甥!你就干坐着,看他们糟蹋你亲舅舅……” 宋壬那边,早不耐烦了,一把拽着白正平前襟,喝道,“瞎嚷嚷什么?有话外面,跟老子说去!” 他这样山东大汉,力气惊人,只用一只手,就把瘦骨如柴的白正平,如抓鸡崽子一样地抓实了。 拽到外头去时,还听见白正平凄厉的叫声传进来,“你们不能这样!我宁死也不去!死也不去!” 白依青听见了动静,一颗小脑袋,从里间探出来,脸上有些惊惶。 白云飞似乎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看着他舅舅被人带走的方向,蹙着眉说,“这事,是不是……” 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说,“不要担心,戒毒院里,现在是我管着,总不会让令舅吃亏的。我自问和你,也算 第285节 脾气相投的朋友。难道你对于我,就不能给一点信任?”白云飞说,“你说这些话,存心让我不好受。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有这样的举动。只是我这舅舅,虽然不争气,毕竟……” 孙副官一脸轻松地说,“白老板,宣副官说了,他总不让令舅吃亏的。他这样的人,亲口对你下了保证,你还担心什么?等日后令舅戒了瘾,换了一个人似的回来,你还要多谢宣副官呢。” 这时,白正平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也不知道宋壬把他弄到了哪里去。 白云飞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何况这事情,又未必是一件坏事。若是摸摸胸口,问问良心,也许还要承认,是一件极好的事。 因此,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向宣怀风,诚心实意地鞠了一个躬,恳求地说,“那我舅舅,就请你多多照顾了。” 宣怀风站起身来,坦然受了他一躬,然后握了他的手说,“我已经受了你的礼,就会尽我的义务,你只管安心。既然现在,你是认同让令舅戒毒了,那我再问一问,令舅母那里,听说也有同样的问题?” 白云飞叹了一口气,点头。 宣怀风问,“她现在在哪里?” 白云飞说,“多半正在家里,等着舅舅拿了钱,买白面回去。” 宣怀风听了,走到门外,对外头的人吩咐了几句,然后他又走回来,对白云飞轻声说,“令舅母那边,已经有人去办了。既然有你点头,他们算作被家属送去的。在新颁布的条例上,原本就有一条,家属送去戒毒的,属于主动改过,不会有别的惩戒。在戒毒院里面,吃住都有护士照顾,除了不自由,和医院也就差不多。” 白云飞默默地想了想,叹息道,“只要戒了这个,什么都好说。” 白依青在里头贴着墙壁,偷听了几句,大概也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她就拿着热水壶出来,给三人的茶杯里兑了热水,向宣怀风瞅一眼,小声说,“宣副官,您请喝茶。” 那眼睛里,是存在感激的。说完一句,她低着头,又提着热水壶,回里面去了。 三人便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温热的茶杯来,静静地喝茶。经过刚才这桩事,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应以何为话题好。 孙副官喝了一口茶,暗想,要活动这气氛,倒应该是他这个旁观者来出面了,便轻轻的咳了一声。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一把脆生生的女声说,“呀!门口这个样子,是要当门神吗?可要把客人都吓跑了。” 又有一个声音,很温婉地说,“别瞎闹。咦?我看这军装的颜色,倒有些眼熟。”先头那声音便说,“可不就是海关的?难道里面是白总长?” 接着,就听见高跟鞋笃笃踩着地板,进来两位娇滴滴,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 其中一位,和宣怀风有数面之缘,所以一见宣怀风,她就先大方地打起了招呼,“原来不是白总长,是宣副官。宣副官,好久不见,您吉祥呀。” 又朝白云飞和孙副官点头微笑。 宣怀风等人,见来的是女士,都纷纷站起来,表示出现代绅士的风度。 宣怀风朝她一笑,温和地说,“玉老板,你好。” 玉柳花是习惯了交际的红角,并不怕和男性打交道的,行为和一般女子相比,显得很开放。 她见宣怀风把眼睛,往和她一同来的女子身上,扫了一下,便把身旁的女子推到宣怀风跟前,笑着问,“宣副官,这一位,您也是见过的。只不过,我想您未必能记得住。您猜一猜,她是谁?” 两位女士都年轻漂亮,兼之打扮得明媚动人,到了宣怀风跟前,一股脂粉香味扑面而来,连空气都仿佛沾成了粉色似的。 她们不觉如何,倒是宣怀风脸薄,有些窘迫起来。 白云飞怕宣怀风不好意思,忙介绍道,“这一位福兰芝,福老板。在首都里,现在名气是很大的。” 玉柳花大概和白云飞有些熟,便微微地横他一眼,嗔他说,“白老板,你也偏心。怎么一样是客人,你只介绍她,就不介绍我?难道只要杜丽娘,就丢了柳梦梅?” 这样一提,宣怀风便有些印象了。 初次见玉柳花,就为的白雪岚要请他听《牡丹亭》里的一出《秘议》,玉柳花反串的柳梦梅。 这福兰芝,正是当时演杜丽娘,倒是唱得极好,听完后,宣代云还着实夸赞了几句。 宣怀风看那福兰芝,被玉柳花这样一推,又被白云飞这样一介绍,仿佛有些尴尬似的。 他是在英国留过洋的人,不自觉地学习了一种尊重女性的温柔,便不想她尴尬下去,微笑着解围道,“原来是福老板,你的戏很好,我看过。听说你原在上海,现在是留在首都了?” 福兰芝却仿佛是不大爱说话的人,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了宣怀风一看,只是抿着唇,笑了一笑。 玉柳花却笑着对宣怀风说,“她留在首都,还不是因为您吗?” 宣怀风奇怪地问,“这怎么说?” 玉柳花说,“她本来只在上海唱的,恰好到首都来办理些私人的事务,被白总长请了来讨您的高兴,扮演那杜丽娘。既然是登台子,这些行头好不容易置办齐全了,总不能真的只唱一场。所以我们商议着,再做一番合作,多唱几场罢。不料这一唱,倒是很受欢迎。天音园也表示,愿意和她签合同。所以她后来,是决定不回上海了,留在首都。如今我们两个,是很好的一对合作呢。” 宣怀风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上海也是不错的大城市,福老板在那里辛苦打下的基础,这样放弃了,会不会有些舍不得?” 玉柳花现在,大概是做习惯了福兰芝的代言人,便说,“她其实早就想离开了,能在首都落脚,那是求之不得。上海那地方,洋人太多。有一些爱慕东方女子的金发碧眼,让她招架得头疼。我就说,这一张脸蛋,大概是专招惹洋人的,在首都消停了一阵,还以为安生了呢。谁知道,最近又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花花肠子洋人,总是……” 福兰芝臊了,把手帕往玉柳花脸上一拂,埋怨道,“够了,够了。谁也没问你,你就说个没完。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你的两幅字画呢?白老板就在这里,还不拿出来,把正经事办了?” 玉柳花和她的关系,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是很密切了。 玉柳花便听了她的话,拿出两个小小的卷轴来,递给白云飞,笑道,“白老板,劳驾了。” 白云飞便拿了到木桌子上,慢慢展开,仔细地打量起来。 宣怀风看他要做生意了,自己这些人搁在这里,又没有帮助,只能添乱而已,就对孙副官说,“我们回去吧。”便向白云飞兄妹告辞,对两位女红角打个招呼,往店外去了。 第四章 宣怀风可以和孙副官宋壬他们悠闲地吃饭探朋友,白雪岚却是没有这等福气的。他清早离了公馆,竟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似的转起来,脚不点地办他的事务去了。 在他身边跟随的,都是他从山东老家调过来的人手,既忠诚,又能保守秘密,所以他上午究竟有何等的作为,外人一概不知。 办完了几件事,白雪岚回到海关衙门,屁股挨到海关总长专用的大椅子上,才觉得肚子一阵咕咕乱响。 幸亏海关的钱在他盘算下,一向是顶充足的,还有一个全日办事的伙房,专门伺候饿肚子又不想到外头下馆子的海关衙门里头的官老爷们。 这伙房都算官中费用,吃饭不用钱,海关里一些贫穷的小官僚,就常常蹭这一点油水,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回家,也不失为节省的一个方法。因此伙房里,每日总要预备一批米菜。 听见总长说饿了,这真是难得巴结的机会,伙房哪有不尽心的?赶紧做了热腾腾的八菜一汤送过来。 白雪岚正要享受八菜一汤,又想起宣怀风再三提醒的条陈来,忙叫了一个护兵,吩咐说,“宣副官做的几份文件,落在汽车上了,你去取来。” 护兵跑到楼,把文件拿了过来。 白雪岚便一手拿着文件看,一手筷子往嘴里放菜,看了一页,忽然哈哈一阵笑,击着桌面叹道,“写得好,如此文章,正该用来下酒!” 外头护兵听见这样大动静,把头探进房门里,问,“总长,是要酒吗?” 白雪岚笑道,“一边去,没你的事。” 护兵赶紧把头缩回去了。 白雪岚便又再看下去,只觉得上面条条道道,都讲到自己心里去了,比挠中了痒痒还舒服。而且那纸上千百言,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果然是字如其人了。 这样的文,这样的字,这样的人,是属于他白雪岚的。 天底下哪里有比这更叫他得意的事,是以他得意起来,连饭也忘了吃,丢下筷子,如饥似渴地捧着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读。 又思忖,今晚回去见了宣怀风,要怎样大大的表扬一番,又要怎么罗曼蒂克一番,才算相得益彰。 正琢磨得兴致勃勃,桌面的电话却响了。 白雪岚接了电话,原来是总理府打过来的,要他立即去一趟。 白雪岚坐汽车过去,因为他和白总理的关系,到了总理府,那就等于到了自己半个家里,也不用在大门等着通报,径直上了二楼白总理的书房。 白总理果然就在书房里等他,见了面,也不许他坐,当面就是一顿臭骂。 白雪岚从容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英国大使那头,又把电话打到堂兄这里来了。” 白总理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越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想把手头的烟斗敲到他头上去,后来到底忍住了,重重坐回椅子里,烟斗里塞了半簇好烟草,燃着起来,长长吸了一口,半晌,才沉着脸说,“你也有段日子没见往伯父伯母了,下个月,我准你的假。你回家探望探望两老。也替我向我父亲问候一下。” 白雪岚知道堂兄的打算,是要给自己避祸的意思,这里头的回护,他多少感动,便不再嬉皮笑脸,踱到白总理案前,低头沉默一会儿,缓缓说,“目前的局势,看起来是有点危险。不过我料着,要自保,还是可以做到的。” 话一出口,白总理冷笑着问,“自保?你如何自保?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暗里的且不说,只说明里的,对着那些外国商人,别人都退让些,能过去就过去,偏你白雪岚有本事有胆色,今天扣这个,明天查那个,把外国商会得罪便了。那些洋人,岂是好相与的?个个背后都有他们的政府撑腰呢。” 白雪岚说,“他们就是仗着有洋人政府撑腰,坑蒙拐骗,利诱胁迫,欺压善良,无所不为,把我们中国人,当猪狗一样践踏。这样的事,别人可以不管,我们是政府的人,如果也当睁眼瞎,还让老百姓怎么活?” 白总理砰地把桌子一拍,瞪起眼说,“你还有理了?” 白雪岚却是最知道他堂兄脾气的,这种时候,如果服了软,那是要被堂兄搓圆按扁的,倒不如强硬到底,便昂着脖子,一脸正义地说,“不错,我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我代表着国民政府的海关,看见违法乱纪的事,我不管,谁管?你就是打死我,我就是认这个死理!” 白总理把桌子拍得一阵乱响,气愤道,“反了!反了!” 把手掌也拍得发痛了,那气愤也发泄出来几分,他就停止下来,叹了一口气,去摸搁在桌面的烟斗。 白雪岚一个箭步往前,把烟斗先拿在手里,打开桌上精致漂亮的银烟草盒,取出一簇烟草塞进去,又将白总理手边放着的外国打火机拿来,燃好了,才递给白总理。 这一连串的动作,是格外的麻利。 何况,他又是双手递的,简直是罕见的极尊敬的态度了。 白总理一愕,便接了过来,抽了两口,嘴里吐出白白的烟雾,氤氲了书桌前的方寸空间,悻悻说,“用不着好一阵,歹一阵,你这些前倨后恭的伎俩,我很熟知,不会上当。又有什么要求?我声明在先,你就算说了,我也未必会允的。”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靠近了些,附在白总理耳边,说了几句。白总理听了,思忖了一会,咬着烟斗嘴,含糊地说,“若只是这事,倒无关紧要。” 白雪岚忙道,“多谢堂兄。”白总理觉得,自己对这个兄弟,实在太纵容,对一个掌握国家经政的大人物来说,是有些伤颜面的,所以又把脸沉了下来,对白雪岚说,“别忙着道谢。一码归一码,我们把前头的事说完。洋人那头,我尽我做堂兄的义务,再帮你支撑几日,然而,你满首都的禁毒,抓走政府里的那些官员,还有官员们的亲戚,到底要怎么样?真是个混世魔王,里里外外,都给我得罪齐整了。” 第286节 白雪岚把两手垂下,拿出办公事的正经态度,回答说,“关于这个,海关已经有章程了。” 白总理却对他堂弟一贯做事不顾后果的雷霆手段,颇有点忌惮,警告说,“怎样一个章程,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知道,你骨子里头,是有一股邪性的。当年小小年纪,你就敢下命令,把人点天灯。我告诉你,这是首都,天子脚下,不是你可以胡闹的地方。你要滥杀,我绝不同意。” 白雪岚苦笑道,“总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先数打我一顿板子,这算什么?” 白总理冷笑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依我看,那天晚上抓了许多人,也未必个个都有罪,总有你错抓的。如今你看看。” 他拿着烟斗,伸到半空中,指着窗边大木柜里一个宗卷。“这里头,财政部、教育部、警察厅、指挥部……国民政府里几个要紧部门,几乎齐了,都是来上书喊冤的。几个总长也和我诉苦,他们有的下属,或是下属的亲戚,还蹲在海关的牢狱里,出了这样的事,底下的人,还怎么安心办事?你大概,是想着把抓到的那些人,全部狠狠地处置掉。我把话先放在这里,这些人,别说不知道有没有罪,就算有罪,为着政府的稳定,你也是一个都不许碰。” 白雪岚听着,反倒笑了,把手摆了两摆。 白总理把话截在他前头,斩钉截铁地说,“你大概是要和我争辩,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了。去你的,老子不和你玩这些官面文章!如今稳定大局,才是要紧的,别的,你一概动心思。” 白雪岚笑道,“我白雪岚,今天真是被人冤枉得厉害了。具体章程,没说上一个字,你就认定了我是个刽子手,唯恐我把天下人都杀绝了一般。” 白总理反问,“你难道不就是一尊杀神?既然你摆出这个姿态,我倒问你,你具体的,是怎么的章程?” 白雪岚说,“总理,你总算问到点上去了。” 便把随身带来的公文包打开,从里面轻轻松松地抽出两张文件纸来,对白总理用着敬语说,“请您过目。” 白总理接过来,看了几行,那紧皱的眉头,不知不觉就舒展开了,再往下读,唇边竟渐渐弯起微微的一点,仿佛很欣然的模样。 白雪岚观察着他的神态,从容地问,“这样处置,总理觉得如何?” 白总理刚刚劈头教训了他一顿,拉不下脸说什么好话,只是把两张文件纸轻轻放在桌上,坐回椅子里,呼呼地抽着烟斗,沉吟着说,“要真按这样来处置,也就罢了。” 白雪岚微笑着问,“您觉得这方法,是不是很周到?” 白总理横他一眼,反问,“人是你抓的,现在你不过是想了一个方法,给自己擦屁股,你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些夸奖不成?” 白雪岚笑道,“倒是我要主动坦白。人是我抓的,但方法,却不是我想的,而是我一个下属想出来的。这份条陈,也是他执笔的。我觉得,海关衙门里,能有一个如此竭心尽力办事的人,真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了。我作为海关总长,面上也有光。” 白总理哦了一声,垂眼往那文件纸上,又再仔细扫了扫,认同道,“这一首字,很端正干净。字如其人,想必其人,做事也不会拖沓糊涂的。” 虽只是一句话,但对白雪岚来说,爱人得到承认,那是比他自己得到承认,更要高兴一百倍的事。 顿时心花怒放。 在白总理面前,没有掩饰的必要,便把自豪的笑容,都绽放了出来。 白总理是很少见他这样一张傻脸的,大略想想,就觉得有些不对头,眉头微微一拧,问白雪岚,“你说的那位下属,我猜着,不会是那位专门惹事的副官吧?” 白雪岚纠正道,“副官就是副官,怎么前面要加上专门惹事四个字?他哪里惹过什么事?都是事情招惹他。堂兄这总对人抱着成见的毛病,也应该改改。” 白总理顿时不高兴了,说,“好啊!你翅膀硬了,连我也教训起来。” 白雪岚看白总理的脸色,心忖再在这里待下去,必定又要挨一顿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等白总理把骂人的言辞组织好,白雪岚先就把桌上那两张宝贝的文件纸,收回了公文包里,说,“这里大概也没要谈的公务了。我下午还有要事,就不打扰总理了。” 白总理叫了一声“站住”,冷笑着说,“这么急急忙忙的,赶着去见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十天里头,九天围着那人打转。下午有要事?你说说,到底是什么要事?” 白雪岚倒极爽快,一点也不遮掩地回答,“我约了韩未央小姐。和女士约会,迟到可不好,所以我赶着过去。” 白总理一怔。 这个要事,倒很出他的意料。 从大局上来讲,他这个堂弟,若是和韩家的小姐成就一件,那当然是极妙的。 白总理脸色便又一换,沉稳地说,“你可不要和我说假话。” 白雪岚笑道,“真的没有说假话。堂兄要是不信,你和我一起去见她。” 白总理摆手说,“你们两人见面,我去凑合什么?何况,我这里许多公务,还要办理。快去吧,不要磨磨蹭蹭,让人家女孩子等。”白雪岚便干净利落地走了。 第五章 韩未央这位女将军,很有些欧派,韩家在首都的产业,也是有一个雅致的公馆,她却不爱住,花了一笔钱,在华夏饭店要了一个豪华套间。 所以白雪岚找她,自然要到华夏饭店去。 海关总长这种风光人物,华夏饭店的门房自然认得,又听说是找韩家小姐的,很殷勤地要给白雪岚带路。 白雪岚笑着说,“我和韩小姐也算半个熟人,用不着这些花样。这里的路,我还不知道怎么走?用不着你带路。” 掏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赏给门房。 门房之所以要带路,不过是想多赚点钱,如今见白雪岚这样大方,又省了自己走一趟,高兴地连声道谢。 白雪岚径直上了楼,找准了韩未央写给他的房间号码,敲了两下门。房门打开来,露出一张眉目清秀而英气逼人的男人脸庞。 白雪岚认得他是韩未央的秘书,常年不离韩未央左右的,就打了个招呼,问,“秦秘书,韩小姐在里面?” 房间里头,一把悦耳的声音传过来,说,“是白总长吗?请进来,我可等得有些焦急了。” 秦秘书身子一侧,把路让开。 白雪岚往里一进,瞧见韩未央坐在大套房的沙发上。 她穿着一件黑锦旗袍,领口扣得很高,滚边缀着晶莹璀璨的小水钻,肩上披着一条红色围巾。既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女性的曲线美,又娇而不媚。 连白雪岚看惯美人的,也不禁在心底想,这位小姐,真的很知道怎么打扮自己。 韩未央见白雪岚进来,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和他轻轻一握,笑道,“临时住的地方,杂乱得很,太不恭敬了,白总长不要见怪。” 白雪岚说,“哪里话。”韩未央便把手往沙发上温柔地一扬,说,“请坐。”又吩咐秦秘书,“顺林,你给白总长冲一杯咖啡来。” 秦秘书答应一声,就到外头去了,临走时,把门谨慎地关上。 白雪岚不禁笑道,“你这位秘书,倒是对我很放心。” 韩未央就问,“白总长,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雪岚摊着手说,“我是直肠直肚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韩小姐要是不愿意我说,以后我不说就是了。” 韩未央说,“不行。你头一句,不说也就罢了,既然说了头一句,后面的就不能藏着。” 白雪岚反问,“如果我执意不说呢?” 韩未央说,“若是这样遮遮掩掩,有话不能说,你我之间的合作,又何谈信任?” 白雪岚笑道,“好,这可是你逼着我说的。我觉得这位秦秘书,对你很仰慕。而且这种仰慕,还是充满占有欲的,不然,他总是这样寸步不离的跟着你,是为什么?在他心中,大概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追求者,都和你分隔起来。对于我,他反而很放心,他知道我虽然也极仰慕你的,却不会追求你。也就是说,我不是他的情敌。韩小姐,你这个眼神,是嫌我说得太直接了罢。其实,我对于秦秘书的做法,不但不以为异,反而要引为知己,因为他那种不许心怀不轨者,接近自己爱人的心情,我是很了解的。” 韩未央把眼睛朝白雪岚浅浅地一睐,反驳道,“这是可笑的话。他是我的秘书,不跟着我,又能跟着谁?至于寸步不离,家兄对他是有叮嘱的,要他保护我的安全。所以,他不但是我的秘书,也是我的保镖,既然是保镖,自然要寸步不离。” 白雪岚笑道,“如此,是我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你接受不接受呢?” 说着,两只手往前一伸,很友好地握住了韩未央的手。恰好这时,秦秘书倒了一杯咖啡,推门进来。 韩未央被白雪岚握着手,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蓦地把手抽开了,直起上身,坐得很端正的样子。 对于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秦秘书也不知道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神色如常的走过去,说了一声,“白总长,你的咖啡。” 弯腰把咖啡轻轻搁在小茶几上。 韩未央问秦秘书,“你放了几勺糖?” 秦秘书说,“不知道白总长的喜好,并没有放糖。我这就把糖罐子拿来。” 韩未央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转了身,又出房间去了。 韩未央静静地坐着,脸上忽然微微一红,把眼睛沉默地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把咖啡端起来,饮了一口,从容地说,“没放糖很好,我其实是喜欢吃点苦的。” 韩未央问,“你是存心的吗?” 白雪岚反问,“存心什么?” 韩未央反而笑了,悠悠地说,“白总长,何必这样小气。我是一时好奇,才到府上拜访宣副官,并没有怀着恶意呀。我还送了他礼物呢,我们聊的,真的是挺高兴的。” 白雪岚淡淡地说,“我何必管你们高兴不高兴呢。我这个人,别的地方都很随和。就只有一点,要是有人对我看重的人起了好奇,我是不高兴的。再说,天底下没有送礼物只送一半的道理,你送他一把手枪,倒把弄子弹的任务,摊派到我身上,这样做可不地道。” 这时,秦秘书已经拿了糖罐回来。他见两人在聊正事,就把糖罐轻轻放在茶几上,后退一步,站在韩未央身后,那笔挺的身姿,仿佛要一动不动地站上几年,也是不在话下的。 韩未央说,“白总长,这话严重了。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真正动手的,还是我的人。与其说摊派,倒不如说是愉快的合作。” 白雪岚把咖啡放回小茶几上,坐直了,问,“既然是合作,东西到手,怎么分配?” 韩未央把一只雪白漂亮的手,摊开来,在白雪岚眼前晃了晃,微笑道,“五五,很公道了。” 白雪岚沉吟道,“五五之外,你再多给我一千发博特四型的子弹。” 韩未央说,“这可不公平了。” 白雪岚说,“你未经我的同意,把我的副官,尽情地观看了一番。难道就不用付出一点代价吗?这还是你,换了别人,我就不是这样好应付了。” 秦秘书在韩未央身后,听他这样对韩未央说话,心里很不满意,肩膀细不可察地一动。 韩未央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忙把手轻轻一按,示意秘书不要做声。 她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脸,对白雪岚说,“好吧,这一千发子弹,算我对你赔罪了。现在,东西可以给我了吧?” 手往前一伸,做出要讨东西的动作。 白雪岚这才满意,拿了一张小纸片,拿钢笔在上面很快地写了两行字,把纸条递过去,缓缓地说,“火车经过的路线,守卫的人数,都在上面。” 韩未央看也不看那纸条,拿过来,转手就交给了秦秘书,低声吩咐,“你去叫他们准备吧。” 秦秘书点点头,走了出去。 韩未央看着他背影在房门处消失了,回过头来,对白雪岚一笑,说,“多谢了。” 白雪岚提醒说,“下手干净点,别给我堂兄惹麻烦。这事若是让他知道,我说不定要挨他几顿打。” 韩未央笑道,“洋人的东西,抢了就抢了。古人还知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呢,何况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那些金发碧眼想站住脚,总要交点费用。” 白雪岚笑道,“这话就有点痛快了。” 两人虽是一男一女,性格却十分相投,说到国家政治,便起了谈兴。 白雪岚把手上那杯咖啡,早一口一口啜空了,搁了空杯子,又讨论 第287节 起济南近日遭到的空袭来。 韩未央扼腕道,“再厉害的人,面对满天的飞机,遍地的炸弹,都是渺小的。我们痛恨洋人侵略我们的国家,然而又不得不想法设法,弄他们的洋枪洋炮。要不然,这一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她正在叹息,秦秘书回来了。 白雪岚看看窗外天色,便站起来告辞,说,“我该回去了。” 韩未央却不让秦秘书代送,而是叫秦秘书到房里另做一件什么事,自己亲自起来,把白雪岚送出门。 两人到了走廊上,韩未央站住了脚,低声问白雪岚,“白总长,你那边的事,对老家的大人们,不太好交代吧?” 白雪岚笑了笑,把目光往房门那头一瞥,也放低了声音,说,“不好交代的程度,大概和韩小姐这边,是差不多的。” 此言一出,两人的目光对了对,便都露出一种颇为默契的微笑。 白雪岚辞了韩未央,出了华夏饭店,一天的任务,算是都圆满完成,他便思念起一日不见的爱人来,心里想着,怀风今天和孙副官出去吃大餐,不知道有没有得什么乐子? 白雪岚吩咐司机,“不用回衙门,直接回家罢。” 林肯汽车开回白公馆。 不料公馆这边,早就盼望得脖子都长了。 好不容易见到总长的汽车回来了,门房从里头使了吃奶的劲狂奔出来,帮白雪岚拉开车门,满头大汗地说,“打了几十个电话,到处找不着总长,您可算是回来了!宣副官被打伤了!如今人在医院里!” 第六章 又说到广东行馆里,展露昭和宣怀抿吵了一架,撇下宣怀抿到外头散心去了。 宣怀抿狠狠哭了一场,却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和展露昭也不是头一次吵架,今日虽然吵了,身上皮肉还是好的,可见事情没坏到什么地步去。再说,展露昭走得再远,总不能不回头,等他回过头,早忘了今天的吵架,兴致来了,依然要宣怀抿伺候。这个道理,可以说是百试百灵的。 所以,宣怀抿也不用旁人来劝,自己慢慢回过心情来,打着哈欠,躺到罗汉床上,给自己点了一个烟泡,舒舒服服地抽起来。瘾头一足,人也就舒服了。 展露昭出了门,他今天又没有待办的事,他索性躺在罗汉床上,享受一会,瞌睡一会。 迷迷糊糊中,似乎见到有一个护兵进来,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往书房里头去了一下,就走了。 宣怀抿正抽着大烟,眼前雾气氤氲,头脑不大听使唤,等歇过好一会,头脑清醒了些,才隐约想起来,刚才那护兵说的一句话里,似乎有支票二字。 他不禁生出些不妙,赶紧把烟枪放了,趿着鞋到书房里,打开书桌上的一个小抽屉。这抽屉平日里专用来放展露昭的要紧东西,宣怀抿作为展露昭的随身副官,当然是经常打开检视的。 不料打开一看,别的都还在,独独不见了支票本和印章。 宣怀抿顿时就觉得不对劲了,要说护兵擅自取走,估量护兵没这样的胆量。 那么说,就是展露昭叫护兵来拿的。 然而,展露昭小时候穷惯了,现在有了钱,出门总带着一笔现钞压口袋,光是那些钱,一天里吃喝是花不掉的,何以要叫到回行馆拿支票印章? 再说,这出城打野兔,所耗费者,不过是几颗子弹罢了,何至于要花钱? 宣怀抿越想越不对,便赶紧叫了一个护兵来,吩咐说,“军长到了几个人,说出城打野兔去了。你跑一趟,看看他们在哪里打野兔?要是见了军长,问一问,他有没有叫一个人到行馆来,取了他的支票本子和印章?” 那护兵笑道,“宣副官,军长恐怕晚点就会回来的。要真的去找,又上哪里找去?我们连军长走哪个城门,都不知道。实在没法子找。” 宣怀抿骂道,“混蛋王八羔子,你是没有法子吗?你是偷懒罢了。首都才几个城门,你叫上几个人,一人找一个不成?何况军长平时打猎,喜欢哪几个地方,你就不知道?快去!再磨磨蹭蹭,我把你吃饭家伙拧下来!” 那护兵挨了一顿臭骂,只好回答着是,退到小院门外,等宣怀抿瞧不见了,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骂道,“什么玩意?当着副官的名儿,做着婊子的勾当。被人睡烂的货,也来和老子蹬鼻子上眼。老子跟着司令打梅县时,你裤裆里的毛还没长齐呢。他奶奶个熊!” 可宣怀抿毕竟有副官的身份在,下了命令,不能不服从,只能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 宣怀抿在房里踱了一会,琢磨着,展露昭花钱,一向乐于大把大把地花现钞,说这样才显出豪气,支票这种要写字,文绉绉的洋玩意,他是不太爱用的。 若真是展露昭叫人取了支票本子去,想必是有一笔大钱要花。 会是什么事,要花许多钱呢? 宣怀抿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也就是再过二十来天的样子。 从前展露昭当护兵,宣怀抿的生日,展露昭是从不送一点东西的,那也不怪他,一个护兵每个月,才多少月饷,能买得起东西给司令的公子? 如今展露昭钱包是很丰满的,难保不会有一次豪绰的出手。若说一件价值很高的生日礼物,身上的现钞一时不凑手,要用支票本子,也不是不可能。 本来,宣怀抿也不太指望这个的,只是想来想去,竟是这个甜蜜的假设,最是合情合理,除此之外,越发无事可想。 心底不禁一万分地期待起来。 笑了一会,又连连跺脚后悔。早知道如此,很不该叫护兵去找展露昭。军长头一次有如此罗曼蒂克的行为,要是被宣怀抿派去的人查问,提早戳穿了这可爱的小秘密,岂不可惜? 宣怀抿便往小院门走,想叫了人来,问一问去找军长的人,派出去了没有? 心里着实怕已经派出去了。 正在患得患失,不知哪里来了两个身材很高大的护兵,找着宣怀抿说,“宣副官,司令要你到厅里去一趟。” 宣怀抿说,“我找人先吩咐一件事,你们先去回司令,我很快过去。” 那两个人仿佛钉子似的,不肯挪脚。其中一个硬邦邦地说,“司令说了,你立即过去,不得耽搁。” 宣怀抿听着这语气很不妥,疑惑地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这两个护兵,脸生得很。 宣怀抿问,“司令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吗?” 护兵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司令的事,我们不敢乱讲。 我们只是执行司令的命令,把你带过去见他。走罢!” 说完,两人一起过来,两个高个子左右把宣怀抿一夹,像防止他逃跑似的,把他押出了小院。 到了客厅,护兵向里面大声报告,“报告司令,宣怀抿带到!” 把手一推。 宣怀抿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差点被推了一个趔趄。 浑浑噩噩到了里头,抬眼一看,厅里好些人,展司令坐在正前面一张太师椅上,左右两边椅子,坐的都是广东军里颇掌握着一些权力的人,姜师长、徐副师长都在,前阵子派出去办事的魏旅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赫然在列。 展司令面前,站着张副官。 却还有一个人,正跪在厅里,脸朝着展司令,垂着头。宣怀抿只能瞧见背面,一时不知是谁。 虽然这么些人,厅里却安静得可怕,平时这些人聚在一会,总是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此刻连仿佛受着某种紧张的制约,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四处站立着的马弁们,脊背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危险的气味来。 宣怀抿看见这架势,心里微微一惊,勉强镇定着走前几步,朝着展司令,挤出一个强笑,轻声问,“司令,您找我?” 展司令正把一根巴西雪茄,抽到差不多了。 听见宣怀抿来了,他先不说什么,把闪着一点红光的短短的雪茄尾巴,丢到地板上,用牛皮军靴的底子,踩着那雪茄尾巴,在地板上狠狠地磨着,磨成了无数碎末。 然后,展司令才把眼睛抬起头,盯着宣怀抿的脸,冷笑着说,“叫你来,是有件事,本司令要亲自问问你。” 宣怀抿听他这语气,是相当不好了,更加谨慎起来,很小声地说,“司令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展司令鄙夷地说,“不用说这些花花肠子话,你只要说实话就行。” 宣怀抿把腰躬着,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一声“是”。 展司令把手一指,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人,问宣怀抿,“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宣怀抿转头去看,早有两个马弁,恶狠狠拽着那跪着的人的头发,喝令他把脸抬起来。 其实这完全用不着。 宣怀抿一眼就瞧清楚了,这跪着的满脸苍白的可怜虫,正是他今早派去监视张副官的那个叫陈二狗的护兵。 但不知怎么被抓了来这里? 那陈二狗在宣怀抿过来之前,已经遭了一番审问,早就吓得不轻,所以宣怀抿刚刚到时,他还没醒过神来。现在被人一拽头发,抬眼看见宣怀抿就在眼前,陈二狗顿时就像发现了救命稻草,大叫起来,“宣副官,你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呜呜!呜唔……” 话才说完,就被身后两个马弁一脚踹翻在地,踢得满地乱滚,牙齿也被踢掉了几颗,一嘴都是血。 展司令对着宣怀抿,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次,“这个人,你到底认识不认识?” 语气很不耐烦。 宣怀抿心想,陈二狗刚才都把自己叫了出来,这还能抵赖吗?幸亏,他调查张副官,也是为了广东军的利益,总是说得过去的。 宣怀抿就回答说,“是,我认识。他叫陈二狗,是张副官底下的人。” 展司令问,“那本司令问你,他今天跟踪监视张副官,是不是你指使的?”宣怀抿回答说,“不错,是我指使的。然而,我这样做,有很正当的理由,司令,我觉得我们里面的奸细……” 张副官就站在展司令身边,这时候,忽然截住宣怀抿的话,对展司令沉声说,“司令,是我太疏忽大意,竟然着了人家的道。我真辜负了司令的信任!” 说着,便露出一脸沉痛内疚来。 展司令对宣怀抿,把脸一沉,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宣怀抿忙大声说,“司令,我做的事情,我当然承认。但我这样做,是出于对司令的忠心,对广东军的忠心!我是因为怀疑张副官是奸细,才叫陈二狗监视他的行踪。张副官是司令身边的人,内部的事,他都知悉,这样的人,要是投靠了海关,我们会是怎样的下场?所以我要查一查他,我要是不怀疑他,我叫人监视他做什么?我吃饱了撑着?” 广东军因为奸细这件事,最近接二连三地杀人,早就闹得风声鹤唳。 一下说是这个,一下又说了那个,越调查,越是混乱,自己人也渐渐相疑起来。 因此,听见宣怀抿这番斩钉截铁地反驳,似乎不像假话,厅里有些人,投向张副官的目光里,不禁就多了一分思疑。 张副官却很稳得住场面,今天发生的事,他曾得过高人指点,当然知道是怎么一个步骤,因此听了宣怀抿的话,大义凛然地说,“你怀疑我?那好,请你说一说,我做了什么,让你怀疑我对司令的忠心?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我跟着司令出生入死,容不得你这样污蔑。” 宣怀抿的打算,是让陈二狗跟踪张副官,等找证据了,自然不愁没有话说。 现在计划却被全盘打乱,哪里去找证据? 然后,他已经提出了对张副官的怀疑,如果此时缩回去,那就更加坐实自己的罪名了。 所以宣怀抿只能表现得很坚定地说,“出事的那些计划,地点,时间,接头暗号,你都是清楚的,对不对?我说你身上背着很大的嫌疑,你难道能否认?” 张副官一晒,“这些计划,不但我知道,宣副官你也是知道的。除了你我,在座的人里头,也颇有几个知道。你的意思是,除了你,我们都是奸细?那你是只怀疑我呢?还是连那几位也怀疑?你是只派人监视了我?还是把他们都监视了?” 此言一出,厅里的师长旅长们,顿时就有几个鼻子喘粗气了。这些跋扈惯了的兵痞子,谁喜欢被监视? 尤其是其中一位徐副师长,因为深得展司令信任,正是这些计划的知情人之一,他最近玩女人玩腻了,改换门庭,爱上了走旱路,经常出没于小官馆,这种私人的事,如果被哪个不长眼的,偷偷派了一双眼睛监视了,那有多糟心。 徐副师长窝了一肚子火,正要说话,坐他隔壁的魏旅长已经冷冷地提出问题来了,说,“宣副官,你到底对我们哪些人,做 第288节 了监视,今天必须说清楚。” 张副官刚才那两句,算是给宣怀抿捅了马蜂窝了。 宣怀抿恨得张副官咬牙切齿,忙对魏旅长说,“我可以保证,我只派了陈二狗监视了张副官。其他人,绝没有监视。” 他这样回答,虽然大家不至于就完全相信,但目光也就没那么凶恶了。 张副官说,“那就好笑了。宣副官,你刚才说,你是因为我知道计划,所以才监视我。但是对其他知道计划的人,你却不理会。可见,你说的什么知道计划的人,嫌疑就大,根本就是鬼话。”展司令坐在太师椅上,便是冷冷地一哼。 宣怀抿说,“我还有一个证据。” 张副官问,“什么证据?” 宣怀抿说,“那天在医院里,你帮白雪岚说好话。你不是海关的人,为什么帮白雪岚说好话?司令,这是我亲眼所见,军长也在场!” 展司令脸上有些诧异,把询问的目光转到张副官那边。 张副官走前一步,叫了一声“司令”,微微弯着腰,把医院里那天的事,仔细说了。 厅里别人都不吭声,十分安静,张副官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大家竖着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 宣怀抿也紧张地听着,不断插一嘴,免得张副官嘴巴一歪,把黑的说成白的。 没想到,张副官倒是实事求是,不曾修改什么。 等说完了,张副官叹了一口气说,“司令,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我也懊悔啊,自己多一句嘴干什么?真是嘴贱。军长要是弄了姓白的一根手指,我心里何尝不痛快?我他妈的就是多管闲事!” 一边说,一边抬头,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耳光。 正要扇第二下,展司令一把拦了,痛骂道,“现在是审案,你闹什么情绪?他妈的,这种争风吃醋的烂事,也好意思拿到这里说。都不许再提!给老子找出奸细,才是正事!今天没找出来,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张副官硬朗地应了一声“是!”,又转过身,面对着宣怀抿问,“你怀疑我是奸细,找人监视我,所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吗?” 宣怀抿张了张嘴,终于是找不出很有力的理由了,只好承认,“没别的了。” 张副官说,“很好,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我来说一说。我先问你,你如果怀疑我是奸细,为什么你不向司令报告,而要暗中派人监视我?” 宣怀抿冷笑道,“这个原因,何必我说?大家心里都清楚。” 张副官正色道,“宣副官,你心里如果没有鬼,就不要躲躲闪闪,有话直说。今天是找我们里头的内奸,谁也别指望蒙混过去!” 展司令不耐烦了,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狠狠一拍,瞪起眼说,“问你就老实回答!谁今天再显摆嘴巴子厉害,老子他妈的毙了他!” 这样一来,宣怀抿就不能不回答这个,大家心里都清楚的问题了。 宣怀抿只能实话实说,“你是司令的心腹,怀疑你的事,要是和司令说了,司令不会相信。” 话音一落,展司令就重重地一哼。 宣怀抿这个回答,虽然也是情理之中,但对于司令英明神武,黑白分明的形象,很有诋毁的意思。 展司令自然不高兴。 张副官说,“司令一向是明察秋毫的。不过,我且不和你争辩这一点。那么,你不向司令报告,总应该向军长报告。你报告了吗?” 宣怀抿说,“我当然报告了。” 张副官问,“这么说,派陈二狗来跟踪监视我,是军长的授意?” 众人眼里,都露出注意的神色。如果是展露昭的吩咐,那这件事的性质,就要产生改变了。 宣怀抿犹豫了一下。 此刻一口推到展露昭头上,当然轻松。 但他事前没有和展露昭合好口供,万一展露昭回来,自己还没有和他见上面,展露昭就被展司令叫去问话了,那岂不露了底? 万一揭出自己是在撒谎,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那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宣怀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冒险,便回答说,“不是军长的命令。我向军长报告了,军长要我别管。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张副官朝在座众人说,“各位都听清楚了。他口口声声,说怀疑我是奸细。但是呢,一,不愿向司令报告。二,向军长报告呢,军长叫他不要管,他又违背上司的命令。不管不顾地,很坚决地派人监视我。这一下,连我都感到奇怪了,宣副官,我张某人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怎么就像几十年没碰过女人的和尚,看上了上香的小寡妇一样,盯着我张某人不肯放了?” 厅里因为是审问奸细的事,气氛十分严肃。 张副官最后一句话,实在太诙谐有趣,倒让大家噗嗤一笑。 原本板得紧紧的脸,不自觉地一松。 不知谁在下头,怪声怪气地夹了一句,“老张,你的脸是长得怪丑,不过人家宣副官嘛,向来不挑脸,只挑下面那货的大小。你那里尺寸大,他自然盯着你不放。” 男人们的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别有用心的哄笑。 宣怀抿羞得浑身发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展司令把嘴咧着,似乎想笑,一会儿又忍了回去,把脸一板,吼着骂道,“这是玩婊子听堂会呢?都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副官,你该问就问,别磨磨蹭蹭!” 张副官又回答了一声“是!”,对宣怀抿说,“宣副官,这么多人,你只盯着我不放,其实原因很简单。你是自己说呢?还是要我帮你说出来?” 宣怀抿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事情要糟糕了,面上冷静地说,“我盯着你不放的原因,前面已经说过了。你如果要诬陷我,等军长回来,绝不会放过你。” 张副官笑道,“我还没说,你倒先心虚起来了,拿着军长来威胁我。” 展司令给张副官撑腰,桀骜地说,“姓宣的,当着司令的面,用军长威胁人,你有没有脑子?张副官,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 张副官便说,“司令对我张某人,一向很器重,我心里是十分感激的。近日,司令把调查奸细的重任,交给了我,我自然竭心尽力地去做。不过,很让人惊讶的是,不管我怎样努力调查,总是会出种种阻碍,那些深藏在我们内部的奸细,就像事先收到风声似的,总赶在我前头一步行动。” 顿了一顿。目光缓缓扫视厅里一圈。 张副官说,“今天,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的监视里,还指望调查到什么?会派人监视我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真实的身份,究竟是出自怎样的目的,这个不用我说,各位想必也能猜到。” 这番话,实在是厉害。 原本宣怀抿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狂妄擅为,私下派人监视同僚。 张副官这话一出来,直接就把广东军头号奸细的帽子,扣到宣怀抿头上去了,而且还扣得稳稳当当。 宣怀抿浑身一个激灵,指着张副官大声说,“姓张的!你好毒辣!” 张副官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该死的奸细,我一向不手软。” 宣怀抿说,“你凭什么说我是奸细?我救了军长的的命!” 张副官说,“没有军长,你还能待在我们广东军里?你能害其他人,至于军长,你是一定会保住的。宣怀抿,你手段不错。可惜,你还是露了马脚。如果你不是派人监视我,我还未必能怀疑到你身上。但老天有眼!你怕我把你调查出来,派人来跟踪我,反而被我的人活抓了,才让你现出原形。” 停了一停,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质问,如怒目金刚一般,“你如果不是奸细?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调查奸细的行动?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宣怀抿大叫道,“冤枉!你诬陷!司令,他是在诬陷!” 张副官转头对展司令急切地说,“司令,上次司令怀疑陈冰光是奸细,派人去抓他来审问,居然让他事先跑了。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陈冰光怎么知道要逃?一定是我去调查陈冰光时,行动被人监视着,才走漏了消息。这阵子司令损失巨大,就是眼前这姓宣的干的好事!” 宣怀抿两眼都红了,指着张副官鼻子大骂,“你为什么冤枉我!你露出马脚了!我猜得没错,你就是奸细,所以才要用我当替罪……呜!” 展司令鼻子很愤怒地一哼,马弁从身后,一拳打在宣怀抿后背,又用脚踹往宣怀抿后膝盖窝里狠狠一踹,把宣怀抿踹到跪下。 张副官知道宣怀抿对于广东军贩卖海洛因一事,是极为支持的,看见宣怀抿有次报应,心里十分痛快,便存了打铁趁热的心思,到展司令耳边说,“司令,这人绝对是奸细了。他的住处,我看要好好搜一搜。” 展司令点了点头。张副官也不另外吩咐人,用手指点了两个在当场的马弁,命令说,“你,还有你,跟我来!” 凶神恶煞地奔到展露昭和宣怀抿所住的小院,就是一顿龙卷风似的抄家。 小半个钟头,张副官领着马弁回来,把手上一封信,递给展司令,“司令,这是他藏在一件衣服夹缝里的,你请看。” 展司令瞪他一眼,骂道,“看你妈的头!念!” 张副官把信展开,大声念起来,“怀抿弟,汝为怀风之弟,怀风与汝感情甚笃,吾今亦视汝为弟耶。兄弟同心,同谋大事。身在曹营,盼珍重之。事成,必以海关次长一职,酬汝之大功。怀风与吾,盼与汝同饮胜利之烈酒!” 这封信,大概就是三层意思。 第一层,你是怀风的弟弟,和怀风感情好,那你和我也是兄弟。 第二层,兄弟们一起谋划大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要保重。 第三层,事成之后,你就当海关次长。 张副官念完了,加了一句说,“这信里就这几句话,没有落款。” 宣怀抿听说这封信是从自己一件衣服的夹缝里搜出来的,已知道自己中了恶毒的圈套,等张副官念完信,宣怀抿浑身发软,惊骇得几乎晕过去。 此刻,他如何不知道张副官必定就是白雪岚安插在广东军的人。 否则,哪里能搜出这样一封诬陷的信来? 宣怀抿大叫冤枉,“我不是奸细!他才是奸细!这信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呜呜!唔呜……啊……” 自然又免不得挨了一顿拳脚,几个耳光。 宣怀抿被打得嘴角开裂,鲜血直流,目视左右,竟没一人出头为自己说请。 此刻心中,无限地盼望起展露昭来,又说不出的悲愤伤心。 早知如此,就该叫护兵立即去把展露昭找出来,可恨到了现在,想叫护兵把展露昭请过来救命,只怕也没机会了。 张副官对他下了死手,自然绝不会容他搬出展露昭这座大山来。 唯一能保护他的军长,现在不知道是在哪处林子打野兔呢,还是在哪里写着支票,帮他买生日礼物呢?只是生日礼物纵使买来,生日的人却恐怕已被人害了,到那时那刻,焉知展露昭会不会为了他,狠狠哭上一场…… 在座的人们,却没心思去理会奸细的心情,大家都讨论起这确凿的罪证来。 徐副师长沉吟着说,“没有落款,也是很自然的事。这种秘密的信,有点谨慎的人,都不会落款。不过,那信中所提到的宣怀风,就是海关总长的副官。而且,还有谁,敢许诺海关次长的位置?这写信的人,我猜,应该就是海关的白雪岚。” 魏旅长问,“这里有没有人认得海关总长的笔迹?” 站在角落的一堆人里,出来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子,是展司令请来做顾问的一个老夫子,毛遂自荐说,“白总长亲笔写的公文,老朽有幸见过几次,笔迹大概是能认得出的。请张副官把信给老朽,老朽认一认。” 张副官把信递了过去。那老夫子把老花眼镜戴上,眯着眼睛,对着纸上看了半晌,点头说,“不错,这胜利之烈酒的之字,顶上一点,似点非点,似连非连,力透纸背,全是狂傲之意,是白总长的亲笔。他这个人,写之字,很有一点特别。” 有他这一番点评,别人对于这封信的来历,也就没有疑问了。 展司令冷笑,看着跪在脚下的宣怀抿,像看着一只等他来屠宰的猪狗,不屑地问,“各位兄弟,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处置?” 姜师长最是残忍好杀的,不过宣怀抿上次,揭开了他叔叔姜御医惨死的真相,他倒是欠宣怀抿一个人情,所以只默默坐着。 魏旅长说,“奸细是最可恨的,司令不如把他点了天灯,让所有人都看看,做奸细是怎样的下场。 以后谁想吃里扒外,也掂量掂量 第289节 自己身上有几斤油。”展司令阴森地咧嘴一笑,说,“好,把这猪狗不足的东西拖出去,绑在院子里点天灯!”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声音,很有震慑力地响起来,“点你妈的灯!” 宣怀抿听见这声音,一颗死灰般的心,骤然燃烧起熊熊大火,猛叫一声,“军长!” 展露昭领着一队心腹马弁,旁若无人地走进厅里。 两旁坐着的人,早有识趣的,站起来让了座位。 展露昭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往厅里巡了一圈,目光冷厉,每个人遇上他目光的人,都慢慢把眼睛垂到脚边的地板上。 展司令看不过去了,拍着扶手说,“臭小子,摆的什么谱?在你叔叔面前,这种花招玩不来!今天你的副官,是我叫人审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就是海关埋伏在我们里头的奸细,你不点他的天灯,难道要点你叔叔我的天灯?!” 展露昭沉下脸说,“叔叔,全广东军,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就算要发落他,也要我亲自发落,轮不到别人动手!” 宣怀抿早激动到浑身颤动,叫了一声军长,挪着膝盖跪到展露昭跟前,抱着他的小腿,只是嚎啕大哭。展露昭皱着眉,把脚抽开,喝骂起来,“瞧你这熊样,真给老子丢脸。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来说?” 大家都把目光看着张副官。张副官咳了一声,说,“还是我来向军长报告经过吧。” 他便把前面的事,向展露昭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展露昭听了,半日没有做声。 展司令膝下无子,对于这个侄儿,是异常看重的。 像宣怀抿这种白眼狼,宰一百个,也只是手起刀落的事,但关系到展露昭,展司令就不得不谨慎了些。 在他心目中,实在愿意自己处置得周到些,以免寒了侄儿的心。 所以张副官把事情说完,展司令就作出一副很公正判案的模样,对展露昭问,“你都听清楚了?实在不是我们要趁着你不在,擅自处置你的副官。既然你赶回来了,那很好,就让你来处置。对这样的奸细,我知道你是绝不会轻饶的。” 展露昭冷冷地问,“那个认识白雪岚笔迹的人,站过来。” 老夫子被带到展露昭跟前。这人只是个酸丁,贪图展司令的银子,在广东军做个师爷一类的职位,并没有一点胆气,被展露昭那毒蛇似的目光,阴阴冷冷地一瞥,就吓得袖子就簌簌抖动了。 展露昭问,“那封信,你确定是白雪岚的笔迹?” 老夫子点点头。 展露昭问,“你用你的身家性命担保?” 这一句话的后果,可就严重了,老夫子顿时大为犹豫。 正在踌躇,旁边展司令也瞪了眼睛,威胁说,“老头,你刚才,不会是在消遣本司令来着?” 消遣司令这个罪名,更是不能承担的。 老夫子此时,真是深恨自己,刚才怎么一时发了昏,毛遂自荐认什么笔迹呢?如今是骑上老虎背了。 展露昭又问了一遍,老夫子才咬着牙,又把头重重点了点。 展露昭说,“那好,这封信是白雪岚的亲笔,现在我们就按这样来看。” 他把那封信,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冷冷地说,“我不管什么监视,什么通风报信,什么做贼心虚。我只认准了一个理,宣怀抿和张宣阳之中,必有一个是奸细。” 张宣阳,就是张副官的姓名。 展司令愕然,插了一嘴说,“什么必有一个?我的副官,怎么会是奸细?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舍得这小婊子?你眼睛瞎了吗?这人证,这物证,你都没看见?” 展露昭说,“人证陈二狗,只能证明宣怀抿派人监视了张宣阳,不能证明谁是奸细。只有这封信,是白雪岚写的,那就一定是那个奸细带进来的。不是宣怀抿蠢得像猪,当着奸细还故意给自己留一个罪证,就是张宣阳早就和姓白的商量好了,玩一个栽赃的手段。” 展司令恼道,“你就是个睁眼瞎。” 展露昭反问,“叔叔,你是不是让我处置?” 展司令说,“我让你处置,你就这样处置?” 展露昭说,“我总让大家心服口服。” 他们叔侄吵嘴,其他的人,当然是识趣地不说话。 展司令悻悻道,“少废话,我就看你怎么处置得大家都心服口服。要是不能让我福气,少不得我要替你这不争气的动手。” 展露昭脸上泛着暴戾,昂起头说,“我的处置很简单,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必定是奸细,那就必定要死。” 话音一落,已拔了腰间的手枪出来,对着张副官就是一枪。 砰! 众人措手不及,一时都惊住了。 又听见砰砰两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展露昭又补了两枪。 张副官仰面倒在地上,鲜血从胸膛大量淌出,已是死得干净了。 他脸上全是震惊,一双眼睛大大瞪着,是死不瞑目的。 厅里一阵死寂,片刻,大家才醒过神。展司令霍地站起来,几步走过来,拎着展露昭的领子,刷地就是一耳光,反手过来,又是一耳光,边打边骂,“你他妈的还有没有脑子?你他妈的不知好歹!” 宣怀抿尖叫着冲过来,哭喊着说,“别打军长!别打军长!军长,是我拖累了你!现在真的奸细死了,他不能害军长了!你不要护着我,只要你活得好,我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展露昭挨了展司令正正反反几个耳光,听见宣怀抿又哭又叫,眉头充满杀气地紧拧起来,蓦地把他叔叔不断在眼前挥动的手给抓住了,咬牙说,“两个人,只有一个是奸细。不是宣怀抿,就是张宣阳。我只知道,不是宣怀抿,那就一定是张宣阳。” 展司令毕竟比不上侄儿年轻力壮,手被抓住了挣脱不开,气得飞起一脚,踹到展露昭大腿上,直着脖子骂娘,“你知道不是宣怀抿?你知道个屁!不是你的副官,为什么是我的副官?你他妈的脑袋长到裤裆里去了,被这妖精吃了三魂七魄!” 展露昭被他一脚,踹在大腿骨上,一阵剧痛,也发了毛,手枪往地上一扔,反手把后腰上的寒光闪闪的匕首抽出来。 展司令一愣,脸色变得铁青,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把你当亲儿子养,养了一条白眼狼。他妈的你要杀你叔叔吗?你动手!你不动手,我操你祖宗!” 展露昭冷冷瞪着他,拿着匕首,猛地一下。 噗! 刀刃扎到肉里,鲜血直溅。 在场的人都一惊,展露昭这刀,扎到他自己左腿上,竟是非常狠,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个对穿。展司令也愣了。 展露昭恶狠狠地说,“我睡的人,我每天当马一样骑的人,我不知道?我一个做军长的,要是连这都看不清,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谁敢说宣怀抿是奸细,过来老子跟前,跟老子三刀六洞地说清楚!咱们刀子说话!” 一边说,把扎在左腿上的匕首猛拔出来。 伤口没了匕首压制,鲜血嗤地喷出来。 他连气也不喘一口,又一刀,扎向右腿,又是一个对穿。 宣怀抿惨叫一声,“军长!”吐出一口血来,竟是晕了过去。 展露昭等着展司令,“我是你侄儿,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你信不信我?你信不信?信不信?” 一边狼似的恶狠狠问着,一边又把匕首举起来。 大家看着胆战心惊,都涌过来按住,七嘴八舌劝说,“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展司令也看得魂飞魄散,他百年后的香火,都指望这侄儿,看着他一身鲜血,那耳光也不敢扇了,脚也不敢踹了,嘶着嗓子吼,“叫大夫!他妈的都猪脑子!先止血啊!” 众人来不及去找纱布,撕衣袖的撕衣袖,脱外套的脱外套,只管往展露昭身上裹。 展露昭不动如山地坐着,仍由别人忙活,对着他叔叔,反而笑了一下,懒懒地说,“叔叔,你听我的,张副官已经死了,把他知道的计划,地点时间都做修改。至于我和我的副官,你先把我们带回小院,看守起来。两个月后,你再看看,我们广东军,会不会还被海关抄个正准。到那时,就有分晓了。” 他失血很多,说完这番话,已觉得眼皮子千斤般重。 等大夫赶来为他包扎治疗时,展露昭眼睛已经闭上了。 展司令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和侄儿斗争的兴趣,便照展露昭说的做了,将昏迷的两人送回小院,看顾起来,派人里里外外把院子守严实。 倒不是防备展露昭,而是防备宣怀抿那个有极大嫌疑的小畜生。 至于展司令对失去副官的心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怀抿只是挨了打,皮肉受苦而已,内伤并不严重,不到两个钟头,就悠悠醒来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小院,看见展露昭躺在床上,腿上裹着纱布,又是扑过来,哭得肝肠寸断。 展露昭竟是被他的哭声吵醒了,睁开眼,勉强骂道,“小王八,嚎丧呢?老子还活着,你哭什么?” 宣怀抿哭着说,“这一定是白雪岚的毒计,太歹毒了!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展露昭没好气地说,“你有个屁用,比猪还蠢,着了人家的道,还糊里糊涂。要不是老子,你今天就当灯给人照亮了。报仇?你有这本事?癞蛤蟆吹气。滚一边去,别吵老子睡觉。” 宣怀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吵你,我就在这陪你,行不行?” 展露昭不理他,把眼睛闭了。 宣怀抿果然不敢再哭出声来,守在展露昭身边,只是不时举手到脸上,抹一抹,满掌的湿漉。静默中,想起今日的事,对海关那头的人,仇恨的火焰在心里,无声而熊熊地燃烧。 白雪岚写那封信,就是早就打算诬陷他了。 在广东军里,被诬陷为奸细,会得到什么下场,那是令人想一想,都要脊背发寒的。 这样歹毒的计策,宣怀风作为白雪岚的副官,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看来,宣怀风对自己,不但没有半分兄弟之情,更是怀着令人心寒的加害之心。 莫说本是兄弟,就算是不相识的外人,也未必这样心狠手辣,非要置之死地不可。 宣怀抿越想,越是恨得厉害。 他如今,无法杀了白雪岚,为展露昭,为自己,报此大仇。 然而,非要做一点什么不可。 否则,自己心爱的男人受伤了,这口气憋着,真要把胸膛生生憋爆了不可。 宣怀抿在展露昭的床边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对看守的护兵说,“我要打个电话。” 那护兵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宣怀抿说,“刚才军长醒过来了一会,这个电话,是军长吩咐我打的。我又不是向外传递什么消息,没有要隐瞒人的地方,你可以站在旁边听。 不然,你去向司令报告,就说军长吩咐我打一个电话。” 护兵果然去了。 展司令听了,又是一顿骂,“这小畜生不知死活!才两个钟头,又出他妈的花样!” 只是,既然说是展露昭的吩咐,又不能置之不理。 宣怀抿等了一会,护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魏旅长。 魏旅长是展司令派来的监视人,见了宣怀抿,板起脸问,“是军长吩咐的,要你打电话?” 宣怀抿说,“是。” 魏旅长想了想,便说,“司令叫我来,你要打电话,当着我的面打。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点。我只告诉你,等一会,我要回去向司令复命,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要转达的。” 虽有监视者,不过,宣怀抿打电话的请求,算是被批准了。 第七章 却说今日很巧,原本年太太,在家里养胎,她并非娴静的人,天天困在一个小院子里,抬头只见四方形的天,实在腻烦了,很有到外头松散一番的**,就找出一副从前写的字来,要到白云飞店里去裱起来。 若是成行,她大概是要遇见她弟弟的。 可是张妈一听,就大惊小怪起来,赶过去拦住,和她说,“你瞧你这肚子,也就是几天的事,哪有出门的道理?” 宣代云说,“实在待不住,我就坐着汽车,又不在街上走,身边带着日本婆子,不碍事。” 张妈把两手张着,给她拦着道,说,“小姐,好小姐,你也不是七八岁的孩子,要当妈妈的人,怎么这样任性?再待不住,也要待。万一出了门,发动起来,把孩子生在汽车里,那怎么样?唉呦,你真要急死我。” 宣代云心想,这话不假。 处长的夫人,把孩子生 第290节 在汽车里,可是一件惹人笑话的事,若是孩子长大,朋友们笑他是生在汽车里的,倒是自己的罪过。 于是宣代云就不走了,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胸口怪闷的。 张妈见她打消了出外的主意,叫听差送一杯温热莲子茶来,对宣代云说,“怀孩子,哪有不受罪的?为了小人儿,你就忍一忍。该多吃多笑才是。” 宣代云说,“不是怀这小东西的事,我今早一起来,眼皮子就乱跳,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然,我怎么忽然说要出去走一走呢?” 张妈说,“这是随时可能要发动了。可见,更不能出门。” 宣代云说,“不能出门,总要想个法子解闷,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谁也受不了。” 张妈说,“你不是爱打牌吗?摆一台麻将,好不好?” 宣代云点头说,“这个使得。” 便吩咐听差摆麻将桌子,又吩咐去打电话,请几个素日交好的牌友过来。 不料听差奉命去打电话,不一会,回来说,“林太太上街去了,还未回来。孙太太宅里的管家说,孙太太回娘家去了,后日才回来。万家小姐倒是在家,可是说她母亲今天受了风寒,要在床前尽孝。” 宣代云说,“这倒奇怪,一个不能来也就算了,三个都不能来,倒像约好了似的。” 叫给另外两个熟人打电话,也是各有各的事做,不得来。 宣代云笑道,“别从外头叫人了,我们宅里这么些人,总能凑够四个角。” 便叫人把几个有点资历的,有资格陪主人打牌的听差,叫过来凑牌搭子。 有两个很快来了,只不见宣代云平日挺看重的年容,问来的那两个,都说不知道。 宣代云牌瘾上来,手痒得厉害,也懒得理会这许多,叫着张妈说,“还缺一个,你上阵吧。” 张妈笑道,“哎呀,我的牌,可很糟糕,要输钱的。” 宣代云说,“和你们打,我还能占便宜吗?放心,总不叫你们吃亏。” 一些有钱人家的规矩,仆从和主人搭牌,向来是有进无出的,赢的收进来,输了倒不用给钱。 这也是常理,当仆从的人,哪里有和主人比拼财力的能力,只是一个凑趣罢了。 所以张妈和两个听差听了宣代云的口气,知道这牌是没有风险的,都高高兴兴地坐下,捡着主人喜欢的牌出。 三人齐心合力,给宣代云凑牌,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就让宣代云胡了十来把,小赢那也罢了,牌来得巧时,竟让宣代云胡了一盘清一色,一盘大三元,乐得宣代云直笑。 张妈笑道,“小姐高兴归高兴,可不要笑太厉害了,小心把肚子里的小人儿给吓一跳。” 宣代云正笑着,忽然唉呦一声。 张妈脸色一变,忙在牌桌上把头探过来问,“怎么样了?要发动了吗?” 手里拿着牌,也忘记砌了。 宣代云说,“这小东西,踢了我一脚,好大的力。他知道我赢了大三元,也为我高兴呢。” 大家又都笑起来,继续玩起来。 因为前头是宣代云赢了,这一盘,还是宣代云坐着庄家的位置,她摸了牌,一路砌起来,定睛一看,又是唉呦一声。 坐在她对面的听差徐金笑道,“不用问,我猜是太太拿了一手好牌,小主人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为太太叫好呢。” 宣代云说,“你们瞧瞧。” 说着,把牌一摊。 大家都伸脖子去看,竟是整整齐齐的一副十三幺。 徐金说,“哎呀!这是天胡了。太太今天的手气,可真是旺到极点。” 张妈也说,“这很好呀。我们输这一盘,筹码可就一个不剩了。” 宣代云却露出一丝疑虑来,说,“你们说,这是不是太邪门了?刚才的清一色,大三元,那也罢了。现在来个难逢的十三幺,还是天胡。古人说,月满则亏,水满则盈。这么旺的手气,我总觉得有些不妥。不会是应着什么意外吧?” 张妈立即说,“哎!哎!小姐,你怎么忽然说起了昏话,快吐一口唾沫,把话重说过。打牌赢了是喜事,应着小人儿发动的喜讯呢。也不怪得你,有身子的人都这样,心里头阴阴晴晴的,喜欢乱想。” 两个听差都附和着张妈说,“是呀是呀,这是喜讯,我们要先恭喜太太。等太太生下了小少爷,我们就等着讨赏钱了。” 几个人一说,又把宣代云说得快活起来。 宣代云笑道,“就你们嘴巴子巧,打牌罢。今儿我要是再赢一个大四喜,我赏你们一些好东西。” 大家都说谢赏,又兴兴头头打起牌来。 打牌的事,总没有从头到尾,一帆风顺的。 宣代云吃了一个天胡,手风翻了一个转,连丢几张牌,竟是下家都需要的,幸好她是主人,听差不敢吃她的牌,张妈更不愿吃她的牌,只是凑合着打,不料,如此的几方共同努力,竟也没能让宣代云胡上牌,倒一口气,打了三四盘流局。 大家都感到诧异,不禁心里琢磨,这真是蹊跷了。 难道刚才主人家说的话,有什么预兆不成? 正在纳闷,院子外头,忽然嚷嚷起来。 一人在说,“你凶什么?偷东西还有道理了?” 另一人说,“你才是贼,这是我捡的!” 头里那个人说,“我管你是贼还是偷儿,见着太太,看你怎么说。” 另一人尖着嗓子嚷道,“怎么着!怎么着!年容,你吃了豹子胆,敢对我动手!” “就打你个狗日的!” 宣代云遇了几盘流局,心里早就不痛快,听见外面吵得不像话,顿时来了气,竖着眉毛说,“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叫张妈扶了她,走到院门朝外看。 这一看,更是生气。年容和年贵互相拽着对方的衣袖,打成了一团。 另有两三个听差在旁边站着,居然没有劝,只是袖着手看热闹,嘴里笑着说,“吵吵嘴就算了,打架没意思,让太太知道,要挨一顿好骂。” 猛一回头,看见张妈扶着宣代云,站在院门。旁观的人都吓了一跳,把脖子一缩,正想跑。 宣代云喝道,“都给我站住!你们瞎了眼吗?他们打架,你们手是断的?” 几个听差这才过去,把打架的两人分开。 年容和年贵的怨恨,并非一二日的事,平日吵嘴就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今天撕破脸,动了手,那更无可商量了,厮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都裂了口子。 两人被硬驾着分开,犹斗鸡一样瞪着,对骂不休。 年贵说,“年容!你等着!这事没完,等老爷回来,我看你怎么死!” 年容呸道,“你个没廉耻的贼!少拿老爷压我!你这王八岛,我早看不惯了,老爷在外头养女人,你也跟着学,在外头养个臭婊子!现在养婊子不够钱了,就在宅子里偷东西!” 年贵跳脚对骂,“年容!你血口喷人!他奶奶的,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太太叫你中秋采买的东西,你往自己兜里揣了多少?你和兴和绸缎庄的账房眉来眼去,占年家的便宜,打量别人不知道吗?上个月,自家汽车被老爷使了,太太要出门,叫你到汽车行里租一辆汽车。你叫陈家的司机李四苗把陈家的汽车偷偷开出来,载了太太一趟,租车的钱,你和李四苗一人一半。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两人越骂越响,把对头许多牛黄狗宝,通通掏出来,顿时臭不可闻。 宣代云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扶着张妈,一手撑着大肚子,颤巍巍地大骂,“闭嘴!你们两个东西,还算是这里的老人,连脸面都踩到鞋底了!来人,把他们两个绑起来,押到我院子里跪着,头上淋一桶水,在太阳底下晒晒。我看你们还昏不昏头?!” 旁边的人看太太发威,不敢违抗,赶紧都做了。 年容仗着宣代云素日看重他,还跑到宣代云面前喊冤,“太太,不是我的错,年贵他是个贼……” 话没说完,就啪地一声,挨了宣代云好大一耳光。 宣代云骂道,“他是个贼,你是什么?一窝子鸡鸣狗盗,叫人看着恶心!你们都是死人,还干站着,是想和他们一样?” 其他的听差,唯恐自己吃了挂落,一拥而上,把年贵和年容都用麻绳捆住,押着他们,到院子的阶梯前按倒,又照宣代云的吩咐去打了井水。 两人浑身被淋个透湿,像两只湿了毛的鹌鹑,跪着晒太阳。 张妈把宣代云扶回房里。 宣代云仍是气个半死,咬牙说,“这些个听差,没一个是好东西。主人稍给点好脸色,就骑到主人头上,作威作福起来,气势比主人还大。” 张妈忙着给她揉心口,劝着说,“好小姐,你省点力气。不过是两个下人,实在生气,辞退了也罢。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倒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高声问,“太太在哪里?” 声音像很焦急似的,又似窝着火气。 大家一时都听清楚了,是年亮富的声音。 张妈走到门边,把帘子掀起来说,“姑爷,小姐在这里呢。” 这屋子,就是宣代云刚才打牌的屋子,现在虽然不打牌了,牌桌子没来得及收拾,还在正中央摆着。 年亮富进了屋,一眼就瞅到牌桌子,麻将子和各种颜色的筹码,乱七八糟地抛了满桌,顿时更不舒服,跺着脚说,“打牌?这个时候,还打的什么牌?” 宣代云心里也正不痛快,尖着声音说,“这是干什么?这日子别过了,下头的人吵,你回来,又和我吵!” 年亮富拿眼睛往旁边一瞥。 张妈估量姑爷是有要紧事对小姐说,忙支吾道,“我去做饭。”赶紧走到外头去了。 年亮富走到宣代云跟前,搓着手,很着急地说,“我处长的差事,做不成了。” 宣代云大吃一惊,连和丈夫生气都忘了,忙问,“你听准消息了?这怎么可能?” 年亮富唉声叹气地说,“我前几天就听见一点风声了,我也觉着,这是完全没影子的事,不想惊着你,就没和你说。不料今天沈次长,把我和其他两个处长叫到他办公室去,说白总长下了命令,海关里头,要做大的整顿,首先整顿的,就是我们这三个地方。沈次长还特意点了稽禾幺.处的名,这个意思,可就极严重了。” 宣代云听了,反而放下一点心,说,“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唬得我好一跳。既然是整顿,你就听上头的命令,好好整顿罢了。怎么处长的差事,就做不成呢?” 年亮富急道,“妇人之见!官场上的事,你是一点也不知道。这次白雪岚,是不肯手下留情了。我求了沈次长的秘书,已经得了准信,撤掉我处长职位的文件,已经放在沈次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早则明日,晚则一个礼拜,必定要发布出来。” 宣代云说,“你也别太着急,再等一等……” 年亮富说,“等不得!再等就完了!沈次长发了话,要追查稽禾幺.处这半年来,没收物品的去向,若真的查了仓库,真是要老命的事。” 越说,脸色越发苍白。这个平日很风光的老官僚,竟露出六神无主的模样来。 宣代云对丈夫的公务,一向不过问,难免弄不清轻重,不解地问,“不过是查仓库,你为什么慌张成这样?就算你们处里的仓库,东西不见了,也不能叫你一人背这黑锅。难道说,这里面的事,你牵涉着很大的责任?” 年亮富很沉重地叹息一声。 半晌没说话,把屁股随便挨着一个椅面坐了,把头摇了摇。 宣代云瞧他这模样,心不禁往下沉。 她丈夫自从当了稽禾幺.处的处长,不断有银钱拿回家,宣代云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做官,哪个规规矩矩只赚一份死板的薪金呢?年亮富这样的职位,有一些别的收入,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宣代云对于年亮富的钱的来历,也没有深究。 今日如此这般,宣代云才发觉,自己恐怕是疏忽了。 以年亮富当了多年官僚的手段,如果只是小贪污了一点,何至于此?必定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宣代云一颗心,不禁煎熬起来,招手叫年亮富到跟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亮富,你老实告诉我,这次的事,有多厉害。不然,我弄不清状况,也不好去关说。你可不要骗我。” 年亮富跑回家里找太太,自然是在太太身上,寄予了最后的希望,如今宣代云这一句话,自然是表示要为丈夫向弟弟求情的了。 年亮富顿时心里一松,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低声说,“你我夫妻,我哪里会隐瞒你。实话说,严重到了极点。查出来那些窟窿,我是没有能力 第291节 弥补的了。只看上头的意思,要把我怎么发落。留点情面,或者打发到别处,当个小科员,若是不留情面,你肚子里这小孩儿,有没有爸爸看着长大,也不知道了。” 这番话,十分凄切。 宣代云听了,也十分地难过,不由又想,怪不得今日请几位女性朋友过来打牌,都不约而同地推了。 其中,或许有真的出门去了的,但想必也有一二是托词。 这些官太太官小姐的丈夫或父亲,都是年亮富在海关的同僚,焉知不是嗅到风向,提早叫家眷和年宅,划分出界线来,好避嫌疑。 这人情冷暖,也真是太令人叹息。 反而夫妻再吵再闹,大难临头,还是要绑在一块的。 宣代云心里生出无限感慨,看着年亮富的模样,也觉得可怜,于是反而忍住了自己的小性子,柔和地劝道,“事情不至于如此。那位白总长,似乎对怀风很是器重。俗话说,爱屋及乌。白总长,总不能把他得力的下属的姐夫,给断送了性命。我叫怀风过来,把这事和他谈一谈,听听他的口风。” 年亮富点头说,“极是,极是,现在也只能如此。太太,我就指望你了。” 宣代云小小地横他一眼,轻声说,“就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知道太太。平日里,一颗心都放在谁身上呢?” 语气之中,不无幽怨。 年亮富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两手把宣代云一只圆润雪白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着,摇头叹道,“板荡识忠臣,疾风知劲草。天底下的女人再好,也不如结发之妻,能同甘共苦。我现在,是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宣代云看他眼眶微红,那是十分恳切的了,心中也感动起来,说,“现在什么时候,你来和我演这些动人的戏。不要说别的了,赶紧和怀风联系上,才是要紧。” 事情很重大,这电话是必须亲自打的。 便没有使唤听差,丈夫亲自搀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到电话间,往白公馆打电话,说要找宣怀风。 不料白公馆那边回复,说宣副官出门去了。 年氏夫妇自然不轻易放弃,又把电话打到戒毒院和海关衙门,两边又都说宣副官养病中,这阵子都没有回来办公。 宣代云只能又打电话到白公馆,留下话来,说自己是宣怀风的姐姐,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宣怀风商量,要是宣怀风回来,务必赶紧到年家一趟。 白家的听差再三答应,宣代云才挂了电话。 话筒放下,电话间里的气氛,犹是凝重。 夫妻两人都默默地。 宣代云呆坐了片刻,说,“如果说挪了官中的银子,大不了我们倾家荡产,补上去就完了。我看你的着急,并不只是为银钱。到底你还惹了什么?说出来,我好有些预备。” 年亮富叹一口气,说,“我管着稽禾幺.处,海关最近稽查得最严厉的,不就是哪些东西。” 宣代云问,“哪些东西?” 年亮富说,“你大概也猜到的,何必要我说出来?” 宣代云虽隐隐约约猜到,但万万不愿相信,听了年亮富的话,原本的一丝侥幸之心,像残烛一般被风吹灭了似的,只觉得手脚寒冷。 宣代云倒抽了一口气,低声问,“是鸦片?还是白面?” 年亮富颓然道,“都有。鸦片少些,白面多些。反正,这麻烦不小。” 宣代云看着年亮富的目光,既是说不出的震惊,又是说不出的失望,这极度的震惊失望中,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声音很轻地问,“这阵子你脸色发白,人也瘦了。你是不是……也抽了?” 年亮富看太太的模样,颇有随时要爆发的迹象,这种要命的时候,如何敢让太太爆发?他还指望着太太在小舅子面前关说呢,忙指天发誓说,“没有!我是要当爸爸的人了,能这样不自爱?我要是抽了,天打雷劈,天诛地灭!不过,我为着找钱,把没收的一些白面,偷偷卖了人,那是有的。一些事上,给这些人打个小掩护,收了一些钱,也是有的。说来说去,不过是银钱上的操守不好,怕就怕有人存心害我,牵扯到白面上面去。如今政府,对这方面十分严厉,为了新戒毒条例立威,已经杀了不少人。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 他说了一大番话,宣代云只是怔怔坐着。 半晌,宣代云把眼抬起来,在他脸上一停,轻声问,“你不要瞒我。你果然是没抽吗?” 年亮富一点也不迟疑地回答,“绝对没有!一百个没有!太太,你不信我吗?” 宣代云叹气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信你,又去信谁?只我要和你先做声明。若是过了这一关,你以后做事,都不能和那东西,沾上一点关系。还有,也不许你和卖那东西的人,再打交道。你答应不答应?” 年亮富点头说,“答应,我答应的。” 又举起手来,庄严地发了一个誓。 宣代云说,“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就算不看我,只看我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罢。” 年亮富说,“那是自然。太太,坐累了吧?我扶你回房里休息。” 宣代云缓缓地摇头,望着那架子上的电话机说,“我再坐一坐,说不定怀风回到公馆,就打电话来呢。没和他联系上,我心里头总是不安定。你要是累了,先回房里吃点东西,歇一歇罢。” 年亮富温柔地说,“我一点也不累,就陪着你。这样干等着,很伤神,我上次拿回来的一支老山参,切几片来,给你泡水喝,好不好?” 宣代云点了点头。 年亮富此刻,是天底下最体贴周到的丈夫,立即说,“那些下人手脚笨,未必妥当。我亲自去给你泡来。太太,你坐着等我一等。” 果然很殷勤地去泡参茶了。 宣代云在电话间里一个人坐着,忽然一阵铃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想着大概是宣怀风把电话打过来了,拿起话筒,很着急地问,怀风,是不是你? 话筒里那人说,“姐姐,是我,怀抿。” 宣代云心里像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熄了下去,淡淡地说,“哦,是你。有什么事?我正等一个很要紧的电话,你要是没有等不得的事,就明天再打过来吧。” 宣怀抿说,“事情倒没有什么等得等不得的,反正也不是今日的事。我是早就知道了,怕姐姐伤心,不敢告诉姐姐,只是后来想想,二哥做了这样的事,我还帮他瞒着姐姐。以后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岂不连我一起骂吗?” 宣代云原本听着很耐烦,想着快些把电话挂了,不要耽误了怀风打回电话来。 后来一听宣怀抿的话里,牵涉到怀风,又言辞闪烁,不由生出怀疑来。 宣代云声音一沉,对着话筒说,“三弟,你有话就说。我现在,没功夫听你绕弯子。” 宣怀抿说,“那好,直说了罢。二哥和海关的白雪岚,是分桃断袖的感情。” 宣代云顿时一阵沉默,后来说,“你胡说。” 宣怀抿冷笑道,“我吃饱了撑着,捏造一个故事来哄人吗?二哥和白雪岚在公馆,就睡在一张床上,只是白雪岚花钱堵了下人们的嘴,不许外传罢了。如果没那龌蹉事,公馆又不是没地方,两个大男人,干嘛睡一块?我就说白雪岚对二哥太看重了些,原来不是为着他做了副官,倒是为了二哥的人,长得着实漂亮。” 宣代云拿着话筒的手,都已经颤抖了,气道,“三弟,你给我闭嘴!你再这样污蔑你哥哥,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叫我做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抿笑道,“大姐,你不公道。二哥做了丢人现眼的事,你不骂他。我和你说实话,你反而骂我。” 宣代云说,“怀风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必不会如此。你说的那些话,也只有你自己相信罢了。” 宣怀抿说,“这些话不但我说,别人也在说,都传到舒燕阁那些婊子的嘴里去了,那些婊子对着恩客,把二哥的事,当笑话来助兴呢。若不是真的,哪里来这些言语?” 宣代云虽没有说话,但是,宣怀抿听着话筒里,一阵阵喘气声,知道她已经气地不轻。 便又抓着机会说,“二哥每次病了住院,白雪岚都把他看得紧紧的,这是一个上司,对待下属的态度吗?就算是看重下属,天底下也没有不许下属的家人去探病的道理。那是白雪岚在病房里对二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发现。姐姐,你想一想,自从二哥进了白公馆……” 话未说完,话筒里一声怒喝,“别说了!” 电话便被挂断了。 宣代云挂了电话,重重坐回椅里,三五分钟,竟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回过神来,觉得牙关生疼,原来刚才一直紧紧咬着牙,不曾松过劲。 又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流了满脸的眼泪,连衣襟也打湿了。 宣代云便对自己很生气,心想,宣怀抿的为人,是最不可信的,何况怀风那样乖的孩子,万万做不出这种背叛祖宗的事来。既然是绝不可能的事,怎么自己就哭了。 这实在很不对。 只是她在心里,虽再三地说着不可能,然而脑海中,又浮出白雪岚护卫他弟弟的一幕来,一个上司,把下属看顾得那么严密,又是什么道理? 然而宣代云还是坚决不肯相信,她的亲弟弟,那样丰神俊朗的优秀男子,要何等的女子不可得,怎么会走这条千人指,万人骂的歪路? 怎么会这样作践自己?她正怔坐着,外间有了动静。 年亮富在外头就讨好地奉承起来了,“太太!参茶来了,要趁热喝,药效才不会失。” 一边捧着热腾腾的参茶,一边进到电话间,看见宣代云的脸,倒是一怔,奇怪地问,“太太,你这是哭了?眼睛这样肿。” 忽然脸色一变,惊骇起来,试探着问,“是不是怀风打了电话过来?他怎么说?总不能见死不救。” 宣代云把腋下的手绢抽出来,抹了满脸的泪水,掩饰着说,“怀风没打电话过来。我只是坐着想事情,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就哭了。” 年亮富说,“你现在这身子,怎么可以悲伤痛哭?对孩子也不好。快喝一口罢,补一补气。” 宣代云别过头说,“我什么也喝不下。” 年亮富叹气道,“唉,孕妇的脾气,亏我这样赶过去,亲自切的参片,亲自拿山泉水烧的好开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坐这里陪你。” 宣代云说,“这电话间里闷,叫人喘不过气来。我不要坐这里。” 年亮富屁股才挨坐垫,就听见这一句,赶紧又站了起来,体贴地说,“既这样,我扶你回屋里,好不好?如今你的话,就是圣旨了。” 便把宣代云小心翼翼地扶了,往两人住的小院那头走。 到了院门,年贵和年容还直挺挺跪着,这两人被淋了一身,已在太阳下晒了个半干,遭了一点罪,斗鸡性子也没那么激烈了,都后悔不迭,不该一时火烧了脑子,在太太面前失分寸,落到被别的听差看笑话的下场。 这一跪,也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两人现在老实多了,见到年亮富扶着宣代云晃晃悠悠地从身边走过,不敢起来,也不敢擅自做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年亮富刚才回来时,就看见他们跪着了,只是当时心里焦急,不曾去管。 现在太太表示了要找小舅子求情,照年亮富来看,事情大有指望,毕竟白总长对他小舅子的意思,他早就看出了七八分。 当姐姐的声泪俱下,求得小舅子心软,小舅子再对总长撒了娇,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 想到这,年亮富的心情也轻松了两分,便关注起那两个跪着的听差来。 他把宣代云扶回屋里,让她坐了,又拿软垫给她垫着背,就问,“年贵年容两个,哪里得罪了太太,让太太罚他们跪在外头?” 宣代云正为弟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排解,有丈夫陪着说说话,倒是可以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便回答说,“他们两个,仗着自己在这里做事,有一些年头了,越来越不像话。我知道他们平日总吵嘴的,今天更不堪,居然当着我的面,打起来了。你说,气不气人?” 年亮富于此最需要太太为自己解决难题的时刻,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支持太太,顿时气愤地说,“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实在太过分了!我非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便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骂,“狼心狗肺的东西,太太这个身子,还要受你们的气,她若是有个好歹,你们吃饭家伙就都别要了!给我滚进来!” 年容和年贵不敢迟疑,赶紧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向坐在椅上的宣代云小心赔罪,仍不敢起来。 年亮富在宣代云身边,大马金刀地坐 第292节 了,瞪着眼问,“你们今天,为什么打架?” 年荣说,“年贵偷了东西,被我抓到了。他不认,反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贵立即嚷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你冤枉人!” 年亮富拍着桌子说,“别吵!都安静!一个说完了,另一个再说。” 年贵是他的心腹,年亮富在外头包养女人,许多不方便年亮富出面的事,都是年贵帮忙做的。所以年亮富本来,是想让年贵先说的。 不料宣代云恰好此时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年容,你先说。” 年亮富便转了态度,坚定地说,“年容,你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老爷太太一定公道处置。” 年贵望向年亮富的眼神,越发的可怜委屈了。 年容仿佛受到鼓励似的,不屑地瞥了年贵一眼,说,“我今天从年贵房外经过,刚好窗户开着,瞧见他在里面把玩什么东西。本来我也没理他,偏偏那么巧,屋子里太阳照进去,他手上玩的东西,映出一道光来,在我眼睛里一刺。所以,我就留意了……” 年亮富皱眉道,“问你们为什么打架,你前面唠叨这些干什么?又不是说故事,简单些说。” 年容回答一声是,接着说,“我一看,看见他手里玩的是一个金表。我就想,有一回舅少爷打电话来,还是我接的,他就说他掉了一个金表,还要我留意呢。年贵哪里买得起金表,一定是偷了舅少爷的……” 年贵在一旁,又不甘心地叫起来,“我没有偷!那是捡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还给谁去。老爷,你是最知道我的,你要为我做主啊老爷!” 年亮富沉着脸说,“还没有说完,你嚷嚷什么?再这样,我也懒得问了,直接把你们两个,都送到警察厅去。” 送到警察厅,不管有罪无罪,都要脱一层皮的。 这话一出,年贵顿时就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盯着年容。 宣代云问,“那个金表在哪里?” 年容指着年贵说,“就在他身上,我亲眼看见他揣到口袋里去的。我们刚刚跪在院门口,我就一直盯着他,要不盯着,说不定他就偷偷把贼赃给丢哪个角落了,好消灭罪证。因为我盯着他,他不敢丢。” 年亮富看着年贵,干巴巴地说,“拿出来。” 年贵哆嗦了一下,把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掏了一个金光灿烂的手表出来。 年亮富刚接过来,宣代云说,“给我看看。” 他就赶紧双手捧着,把金表送到了太太面前。 宣代云对于一个金表,平日是不放在心上的,可听说这可能是宣怀风丢的那个金表,不由就留意起来。 把金表拿在手上,仔细地看,那嵌的碎钻,精致的做工,一看可知,是极昂贵高级的洋货。 她也没有打算,要从一只金表上,找到让自己心烦意乱的真相,只是无所寄托般的,下意识地把那金表,翻来覆去地看。 看了一会,就把金表搁在桌子上,饮了一口半温的参茶。 她忽然觉得哪里恍惚不对,把杯子放了,又拿起了金表,对年亮富说,“你过来,帮我瞧一瞧,这表的背面,是不是刻得什么?” 年亮富赶紧过来,弯着腰,眯起眼睛,使劲看了半日,笑道,“太太,我这眼睛,和你半斤八两呢。我看呢,是几个字,就是太小了,瞧不清楚。” 宣代云的视力,天生就不大好的,就说,“劳驾你,到里头梳妆柜右边的匣子里,把我的眼镜拿过来。” 年亮富取了来,宣代云戴上眼镜,对着表上的字再看,总算是看得清了。 这一看清,便是脊背上,刷地一层冷汗。 顿时做不得声。 年亮富还在眯着眼睛,把脖子伸着问,“太太,看清楚了吗?我瞧来瞧去,只瞧见一个,像是个白字。太太,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宣代云抬起头,竟有些失魂落魄似的,视线也有些直了,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出去。我累了,要静一静。” 年亮富就对年贵和年容一挥手,“太太发了慈悲,今天就饶了你们,出去罢。” 今天的局势,其实是对年贵不利的,年亮富这样顺手推舟,当然便宜了年贵。 年容就有点不甘心,小声说,“偷了东西,就这样算数,以后还有人偷,那怎么办?” 年亮富眼睛向他一厉,说,“你一个听差,要插手主人的事吗?” 年容便不敢说什么了,只能和年贵一起向太太鞠躬,退出房外。 年亮富搓着手,到宣代云跟前笑着问,“太太,我这件事,办得不差吧?” 宣代云却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年亮富一愕,笑着问,“我也要出去吗?” 宣代云说,“出去。”这两个字,隐隐有斩钉截铁的意思。 年亮富完全摸不着头脑,正琢磨着自己到底哪里行事不对,得罪了太太。 宣代云已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拿手拍着桌子,一下比一下重,疯了似的吼起来,“出去!出去!出去!谁都不许在我跟前!出去!” 年亮富被吓得不轻,摆着两手说,好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 逃命似的走了。 宣怀风从白云飞的店里回到白公馆,才一下车,听差就从大门里出来,向他报告说,“宣副官,年宅打了电话过来,着急得很,说如果您回来,请务必立即到年宅一趟。催得很急呢。” 大家都很愕然。 宋壬问那听差,“有说什么事吗?” 听差说,“没有,就是说很急,再三叮嘱了,要宣副官尽快过去,不要耽搁。” 孙副官忽然一笑,说,“我有**分猜到,年太太的喜事,恐怕是发动了。” 这样一说,宣怀风也觉得很有道理,兴奋地说,“和我想的一样呢。我就想,不知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不行,我这就快点赶过去才是。” 宋壬说,宣副官,你赶过去做什么?女人下崽子,是忌讳男人在的。你就算过去了,也只能在外头,陪着你姐夫盲头苍蝇似的乱转,那感觉,才叫挠心。 孙副官笑道,“老宋当过爹的人,这话说得实诚。当初嫂子大喜的时候,想必你也在外头乱转,挠心挠个十足,是不是?” 宋壬也不否认,痛快点头说,“那是,真难受死我了。还不如让人割一刀痛快。” 大家听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 宣怀风着实牵挂他姐姐,笑着说,“哪怕过去挠心也好,就算隔着墙,我这也算尽一份心了。孙副官,你忙你的,我带着宋壬到年宅去。” 说完,便又坐回汽车上,叫司机开去年宅。 宋壬虽是个大老粗,但也有他细腻之处,他想着,年家太太生孩子,自己这样的外人,总不好意思挤在她丈夫和弟弟中间,所以到了年宅,他就领着几个护兵,在门房那里坐了,只等着宣怀风出来。 宣怀风急冲冲地进去,远远看见年亮富在小院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便叫着问,“姐夫,姐姐怎样了?孩子出生了吗?” 年亮富见到宣怀风,只如得了珍宝一般,赶紧地迎上来,却又奇怪地问,“什么生了?你姐姐还未发动。你是哪里得的消息?” 宣怀风说,“听差说这边打电话找我,很紧急的样子,我自然以为是发动了。既没有发动,找我有什么事?” 年亮富张嘴欲说,又猛地止住了。 心想,这个小舅子,向来有些不合常理的。自己要是贸然开口,被这二愣子直接拒绝了,到时候再让太太斡旋,恐怕又增加了一番变数。如此,倒是让太太先开口的好。 年亮富想定了主意,就叹了一口气,摇头说,“你姐姐这两天,脾气很不寻常呢,我想大概是快要生了,孕妇总有些状况。我今天也尽力地哄着她高兴,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流了一脸眼泪,我问她,她又忽然生了大气,把我赶了出来。所以,我是想求一求你,去宽慰她一下。不管什么事,总是先顾着身体才好。” 宣怀风点头说,“好,我这就去看看她。” 年亮富看着他走进小院,还是不大放心,小跑着追过去,拉住他再三叮嘱,“怀风,她这个时候,是受不得委屈,生不得气的,更不能伤心。如今不同往常,你凡事都顺着她一点。要顺着她,别让她生气,切记,切记。” 宣怀风说,“姐夫,你放心。” 便独自走过院子,上了台阶,掀开帘子,进了屋。 第八章 宣怀风到了屋子里头,只觉静得不寻常。 人忽然从热热闹闹的地方,进入到这种不寻常的安静里,很自然就会变得小心起来。 宣怀风试探着叫了一声“姐姐”,不曾听见有人答应,就慢慢走到里屋里。 到了那里,才看见宣代云坐在床边,头垂得低低的,眼皮耷拉着,仿佛是睡了。 然而若是睡了,那么大的肚子,必然很不舒服,总该躺下才对。 宣怀风又叫了一声“姐姐”,走上前,轻声说,“是不是困了?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宣代云只像没听见,等宣怀风的手碰到她,她却簌地一惊,抬起头,嘶着嗓子问,“是谁?” 宣怀风说,“姐姐,是我。” 宣代云便一怔,幽幽地说,“哦,是你来了。” 宣怀风刚进来时,未曾见着仔细,如今她抬了头,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是青的,还有两个像是咬出来的血印子。 宣怀风惊讶起来,忙问,“姐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便要到外头叫人。 宣代云一把抓了他的手臂,压着气息说,“别让外人进来。你坐到我跟前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一问。” 她虽是个女流,这一抓,力气却大得吓人,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上面,五根手指抓得宣怀风手臂一阵生疼。 宣怀风见如此,只好转回身,在宣代云身边坐了,问,“姐姐,你要问我什么?” 宣代云问,“你先瞧一瞧,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一边问,一边把一直攥得死紧的掌心,打开来。 宣怀风骤然看见那金灿灿的东西,身躯巨震,仿佛那金色的光,要将他的眼睛,生生刺瞎了一般。 眼前一阵发黑,这发黑的宇宙里,又闪电撕开天空般,撕出四个血红的大字来--东窗事发! 一时不知道宣代云问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答了什么。 似乎一切,都凝固在沉甸甸的泥流里。 好一会,传到耳朵里的声音,才又清晰起来,宣怀风听见他姐姐正在尖着嗓子问,“他逼你的,是不是?都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受了蛊惑……不!不!怀风,你是受了他无耻的压迫的,才无奈做了糊涂事,是不是?!你说,你怎么不吭声?你说,你说啊!” 宣代云抓着如泥雕木偶般的弟弟,一阵猛摇,两眼通红,迸出激烈的火光来,一字一字地说,“从现在起,你给我待在这里。不许再去海关,更不许去白公馆,那姓白的畜生,我不许他再碰你一根头发。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办留洋的事。我这里存了一笔钱,你都带去,够你在外面过七八年的。怀风?怀风?你听见没有?姐姐和你说话呢,怀风!” 宣怀风低着头沉默,半日,轻轻说,“姐姐,我是心甘情愿的。” 宣代云霍地抬起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颤巍巍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宣怀风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宣代云仿佛如喝醉酒般,上身猛然晃了两晃,但又撑着心底一股力气,没倒下去。 她长长地抽了一口气,不知用何等的毅力,竟在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很怜爱地看着她托付了许多心血的弟弟,极柔软地说,“怀风,你是被吓坏了,说的不是你心里话。你别怕,有姐姐在这里,谁也不能伤害你。等你到了洋人的地方,他也就不能这样为所欲为了。你别怕,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总能改过来。” 宣怀风听了,缓缓站起来。又在宣代云跟前,缓缓地双膝跪下。 宣代云看着弟弟跪在自己面前,也似成了半个木人一般,只愣愣瞅着,半晌,强笑着说,“这是干什么?就算你不舍得姐姐,这个礼,也等你坐船的那一天,你再行罢。起来。秋天了,地上凉,仔细冻着膝盖,老了要受疼的。” 宣怀风缓缓地说,“姐姐,我是不会走的。” 宣代云笑道,“这是孩子话。” 宣怀风说,“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我就是喜欢男人的……” 宣代云脸色陡然一变,尖声道,“不是!你是被 第293节 逼的!你是被坏人逼成这样的!这都是那姓白的错!杀千刀的!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这凄厉声音,直钻到宣怀风心里。 他本是一直忍着的,此刻心里一痛,早就通红的眼眶里,迸出一滴泪来。 然而,他的语气还是很缓慢,跪在他姐姐跟前,一字一字地说,“姐姐,我喜欢白雪岚。” 宣代云骂道,“闭嘴!闭嘴!你失心疯了!” 宣怀风轻轻说,“我答应了他,我这一辈子,都跟着他的。” 宣代云力竭声嘶起来,“是他逼你说的!这下十八层地狱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他把你逼成了这样!他把你害成这样!爸爸!爸爸!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怀风被那个人,逼成了什么摸样?爸爸!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了!” 心中那悲凉到极点的愤怒,如咆哮的海浪,击打在她的身体上。 宣代云浑身乱颤,视野里已分不清方向,猛地站起来,似要往前冲去,又似支持不住,要往后倒。 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愤的事吗? 她所珍惜,所爱惜的弟弟,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青年,在她眼皮子底下,沦落到了最不堪的境地,竟然还执迷不悔,当着她的面,口口声声说他要跟着一条畜生,过一辈子! 所有的一切都离之远去了,只有愤怒,一股在她胸膛燃烧,要烧毁一切的愤怒! 掌心硬硬的微痛,宣代云低头一看,那该死的金表,又被她握在了掌心里,握地这样紧,她几乎用力得能把它生生碾碎了。 白雪岚爱宣怀风。 宣怀风爱白雪岚。 无耻! 无耻! 无耻!! 这无耻的世界,怎么有这样无耻的人,这样无耻的事?! 宣代云咬牙切齿,用要砸碎这不公平的世界的恨,要砸碎这吞吃了她弟弟干净本心的恨,把手里的金表,用尽全力的砸向前方。 恰在这时,宣怀风看见姐姐忽然站起,身体摇晃,也害怕起来,叫了一声,“姐姐!” 站起来来扶她。 他本来是跪着的,这一站起,却正正迎上了宣代云砸出手的金表。 那金表是金属之物,何况宣代云含着天底下最大的怨恨,所以力气,都灌注到这金表里。 宣怀风还没看清,右边额头上猛地挨了一下,顿时一阵眩晕。 他身体在原地晃了一晃,勉强站稳了,才感到额头传来剧痛。 右眼睛一时看不清东西,阴阴暗暗的。 宣怀风伸手在眼前一抹,指尖黏黏的,都是鲜红的血,原来这一砸,金表直接把额头砸破了,伤口流下许多血来,糊住了眼睛。 宣怀风一边随手抹着淌下脸的血,一边忍耐着眩晕,浑浑噩噩往宣代云站着的地方看,脸色蓦地巨变,疯了般叫起来,“姐姐!” 原来宣代云早就十分支持不住,见到金表砸了弟弟,鲜血直淌下来,眼前一黑,竟身子往后一仰,直挺挺晕在了床上。 宣怀风扑上去,抱了她,只管哭着叫姐姐。 低头一看,更是惊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宣代云两腿之间,猩红色染出来,把衣料湿了一大团。 外头的人听见宣怀风哭喊着叫人,纷纷冲进来,进屋一看,都吓了一跳。 年太太身下一滩血,淅淅沥沥还在往下滴。 舅少爷一头一脸的血,抱着他姐姐只管哭得天昏地暗。 张妈排开众人挤进来,瞧清楚这场景,愣了一愣,眼睛往上翻,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年亮富急得跳脚,“快叫大夫!叫日本婆子!” 宋壬也冲了进来,瞧见宣怀风凄惨的样子,几乎把这山东大汉急得晕死过去,拉住宣怀风就往外拽,吼着说,“备车!上医院!” 宣怀风死命抱着宣代云,不肯撒手,哭着喊,“我陪着她!我哪也不去!” 宋壬一跺脚,把宣代云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宣怀风果然立即跟上去了。 年亮富还嚷着叫日本婆子来,有听差劝说,“太太这情形,日本婆子也未必中用。 老爷还是赶紧跟着到医院去看看的好。” 年亮富这才赶忙追过去,却见白公馆的车已经载着宣家姐弟和宋壬,飞沙走石般的冲走了。 他只好坐了自家的小汽车,匆匆追着前头车的尾巴去。 第九章 宋壬急昏了头,到了医院,才记得往白公馆打电话报告。 孙副官一接了电话,更是急得厉害,上天入地的找总长。 岂料白雪岚今天知道孙副官是要和怀风一起出门吃大菜的,也就没告诉他今天的行程,他和韩未央在华夏饭店见面这种私底下的事,又哪里有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孙副官跑了好几个衙门,竟是空跑。 等孙副官还在外面乱找,白雪岚这边,已经和韩未央见过面,回到白公馆了。 一听听差说的消息,白雪岚吃了一惊,催着司机直赶医院。 火急火燎地赶过去,才发现电话里所留的楼层,是妇女生孩子的那一层。 门外站了一群人,神色都茫茫的,声音鸦雀不闻。 年亮富脖子上一个神气的红领结,歪到一边,耷拉着脑袋。 宣怀风也在门外等着。 走廊放着两条长椅,是预备病人家属坐的。他却并不曾坐,在一个墙角里,背挨着墙坐到了地上,怕冷一般,拿两只手抱着膝盖,眼睛仿佛看着脚尖的方向,却没有焦点。 宋壬和几个护兵在一旁守着,既不敢劝,也不敢问,就直挺挺站着。见白雪岚风风火火地赶到,宋壬猛地一直腰,要想向前,又怕向前,都露着办事不力的心虚。 白雪岚只朝宋壬狠厉了一眼,就没空理会他了,直奔着宣怀风去。 到了宣怀风面前,看见那早上还光洁可爱的额头上,缠了一圈白花花的纱布,白雪岚心里就是一下抽痛。 这多灾多难的宝贝,前阵子才中了毒,从医院出来,才养了几天?就又挂了彩。 白雪岚半跪下来,试探着轻轻叫,“怀风?” 宣怀风没应。 他脸上雪一般的白,眼神也不灵活了,魂魄不见了似的,看的白雪岚也不安起来,只是更不敢胡乱惊动,按捺着担心小声唤着,“怀风。” 试着把手伸过去,握住宣怀风的手。 这一握,更是心痛。 宣怀风的两只手,竟像冰似的冷,还在微微颤抖。仿佛感觉到白雪岚手掌的温度,他慢慢把眼皮抬起来,浓密的睫毛颤颤巍巍。 白雪岚柔声问,“你怎么在地上坐着?起来罢。到椅上去坐,好不好?” 宣怀风摇了摇头,又把眼睛垂下了。 白雪岚微笑道,“那好,我陪着你一起坐吧。” 也不顾身上西装是多高级的料子,在宣怀风身边席地坐了,片刻,又问,“你头上,疼不疼?” 他把这句话,很柔和耐心地问了三四遍,宣怀风才开口,说的却是很轻很轻,“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岚问,“你这话说的什么?” 宣怀风怔怔说,“不是你的错,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岚便也是一怔。 今天既然牵涉年家,他大概是猜到发生了什么,自问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不外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只没想到眼前宣怀风的情景,这失魂落魄的话,白雪岚竟是心酸得承受不住似的。 白雪岚眼眶一热,也不顾这是医院走廊上,抓着宣怀风的手,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我们自有我们的活法。谁的闲话,你也不要听。管他如何,总有我陪着你走到底的。” 宣怀风的手任他握着,也不动作,也不说话,连目光也没有移动。 他像是一缕烟,只要呵一呵气,就要吹散了。 白雪岚挠心得不知如何形容,越发地不敢擅自动一动,不敢擅自说一个字。 两人就在墙角里坐着,两相执手,那一方天地,就如透明地凝固了一般。 不知多久,手术室的门推来了,出来一个筋疲力尽的女医生和两个护士,对着年亮富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年亮富呆着脸,忽然嘎地一声,嚎哭起来,“儿子!我的儿子没了!” 宣怀风泥雕似的坐着,年亮富这一哭喊,把他惊过来,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冲过去问,“姐姐呢?我姐姐呢?” 一个护士说,“孕妇醒过来了,她很虚弱呢。你要探望,可以进去,只不要让她劳神。” 宣怀风转头,看着手术室上熄灭的灯,眼里涌出一股要冲进去的冲动。然而两脚,却似有千斤重,那心头的愧疚,仿佛都坠到了小腿上,压得骨头要断了…… 宣代云躺在房里的床上,披头散发地,身上盖了一床白被子,但她的脸,比被子还要白,两只眼睛虽然睁着,但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耳边仿佛有许多声音,仿佛一时又安静下来。 脑子里有许多念头,又一个念头都抓不住。 她像尸首一样躺在病床上,年亮富从外头抹着泪走进来,站在床头哭丧着脸说,“太太,我们的儿子,没了。”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年亮富哽咽着说,“太太,这也不怨你。总之,是我没这个福气罢。如今我们岁数也不算顶大,该有的,以后总会有的。医生说了,你流了许多血,要好好将养。太太,你怎么不说话?太太,你我是这小人儿的父母,我心里的难过,和你心里的难过,是一样的。太太,你说一说话,你这模样,我看着心里不安。” 年亮富还在哭着,门边一个身影,如一缕魂似的进来了,到了病床前,好半日,才颤着两片苍白的嘴唇,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无知无觉一般,眼皮不曾动一动。 年亮富说,“太太,你心里难过,不和我说话,那也罢了。你弟弟也看你来了,你醒一醒吧。” 也不知他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宣代云,宣代云缓缓转着眼珠子,把视线落在了年亮富脸上,张着干裂的无色的唇,嘶哑地问,“你说谁?” 年亮富说,“你弟弟,宣怀风呀。太太,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有话,要和他说吗?” 他心里不禁焦急。 这个悲伤的时候,太太只要开口,求小舅子什么都会得到应承的。 也并非他冷血无情。失去自己的骨血,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悲痛万分。 但如果失去了骨血,还要失去职位,甚至性命,那就更是悲痛之中的悲痛了。 宣代云惨笑着说,“弟弟?我哪来的弟弟?我是个没有弟弟的人。” 宣怀风像被刀戳了心窝一样,惨哭了一声姐姐,扑通地跪在宣代云床前。 年亮富说,“太太,你是悲伤得昏沉了。你看看,这可是怀风,你最疼他的。” 宣代云便真的往床前跪着的人的脸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说,“这个人,我不识得。” 宣怀风哭道,“姐姐!姐姐!你别不认我!你生气,只管打我骂我!你打我罢!” 在地上挪着膝盖往前几步,抓住宣代云的手,往自己脸上猛扇。 宣代云这极虚弱的病人,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忽然坐起来,把手狠狠抽回来,冷冷地说,“你好狠。你是容不得我活吗?好,我父母也不在了,孩子也没了,弟弟也死了,没有可贪生的地方。你要逼死我,那也容易。刀呢?拿刀来。我一把抹了脖子,也干净!” 一边说着,一边就手撑着床要下去,拿刀来自杀。 年亮富慌忙拦着,又叫又喊。 外头的人听见喊叫,也一拥而入,慌慌张张的拦,无奈宣代云疯了似的,拿不到刀,就要撞墙,嘶声说,“真狠心!你们真狠心!我的儿子没了!我弟弟也没了!我不识得的外头的野人,到我房里来,我赶不走!我要死,讨一个眼睛清净,你们又拦着!叫我这么做?拿绳子来,把我勒死罢!我死了,妨碍不着谁的自由,妨碍不着谁的心甘情愿,大家清净!我只要死了干净!” 闹得天昏地暗。 宣怀风跪在地上,如万箭穿心,早哭得肝肠寸断,激动之下,头上包扎的伤口,竟崩裂开来,鲜血染到纱布外面来。 白雪岚因为宣怀风坚持要求自己去见姐姐,只好留在外面等候。 冲进来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儿这样吃苦,也顾不得宣怀风答应不答应,把他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到了病房外,宣怀风还是悲痛失措,身子如打摆子般颤个不停。 白雪岚知道他是痛苦得伤了神志了 第294节 ,立即叫医生来,给他打了一个针剂。 针剂下去,宣怀风才慢慢安静下来,两手把白雪岚一个胳膊像救命稻草般抓得紧紧的,两片薄唇抖动着,却没有声音出来。 宣代云还在病房里力竭声嘶地闹,声音传到走廊上来。 白雪岚唯恐宣怀风又激动起来,赶紧把他带到下面一层楼去,两人在一张长椅子里坐下,白雪岚抱着他,哄他说,“睡吧。你只是做了一个不舒服的梦,等睡醒了,坏事也就没了。” 把手轻轻覆在宣怀风眼睑上,一抚。 宣怀风被打了针,格外温顺地把眼睛闭上,在白雪岚怀里挨着,睡了过去。 白雪岚又等了一会,估量他已经睡得沉了,才又把他打横抱了,送到汽车上,低声叮嘱司机说,“宣副官睡着了。你开平稳些,别惊醒了他。” 司机把那林肯汽车,挑着最平坦的道路,开得如乌龟一样的速度,慢慢悠悠到了白公馆,果然没有一点颠簸。 白雪岚把宣怀风从汽车里抱出来,西装的前襟已经湿了一片,都是宣怀风的泪水。 他虽然打了针睡去了,在梦里,犹在不安地落泪。 第十章 年家和白公馆,一时都陷入无尽的悲伤忧愁中。 张妈那日见着小姐和小少爷在屋里两个血人儿似的,当场晕死过去,等醒过来,听说小姐肚里的小人儿没了,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听说,小姐发了疯,把小少爷赶出病房,要断绝了姐弟的情分,震惊得不知所措。 她急急去和宣代云问,宣代云一阵痛骂,说,“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一律赶走。我现在是豁出去的人,无牵无挂,有什么舍弃不了?这世上,孤单单的来,孤单单地去,我这一分钟死了,也只躺一副棺材板子,身边还能躺着谁不成?你以为,你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妈子,和别个不同,你只管试试。” 张妈在小姐身边伺候了这些年,从没受过这样严重的话。 想着小人儿没了,小姐和小少爷又闹生分,自己辛辛苦苦,终归不过是一个没分量的老妈子罢了,一个不谨慎,随时要被人赶出家门去的。 她感到人生的凄惶,又对着凄惶无可奈何,只有白天黑夜的哭。 宣怀风回到白公馆,如何能安心。 第二天一醒来,先就坐在床头,无声揩了一回泪,后来似乎想通了似的,匆匆换好衣服,也不要白雪岚陪,又往医院去求他姐姐原谅。 宣代云听说他来了,拒不见面,连病房也不许他进,放话说,“谁让他进来,我就把窗帘子扯成布条,自己把自己勒死!我眼睛里,看不得这样不干净的东西!” 宣怀风在外头听见了,看着紧闭的房门,静静站了两三个钟头,最后被宋壬等再三劝着,才无声地走了。 第二天,他依旧到医院里去,还是站在门前,眼巴巴等着。 宣代云还是不见。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白雪岚见此,心里担心宣怀风退缩,不料宣怀风的表现,是十分出他的意料,虽然心情甚哀,却摆出坚定的态度,反过来,安慰白雪岚说,“你放心,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古语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姐姐不管如何态度,我对她的态度,是永远不改的。她一天不见我,我就求一天。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总不能这一生都不见。” 宣代云住院时,宣怀风天天到医院里等着。 等宣代云出院,他便改了每日到年宅去请安。 宣代云回了年宅也不肯相见,宣怀风便在宣代云的小院墙外等着,每每站上一个下午。 有听差看他这样辛苦,悄悄拿一张小凳子来,请他歇歇,宣怀风不肯坐,只说,“由得我罢。我知道,自己该吃这些苦头。只请哪位进去时,若是见到我姐姐,替我说一句,只要姐姐不再生气,怎样发落我,我也愿意领。” 他素来并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这样长时间站着,回到白公馆时,两只小腿都是肿的。 白雪岚心疼得不行,亲自端了热水来,用搓好的热毛巾敷在宣怀风的小腿上,又帮他细细地按摩,劝他说,“我看你姐姐的心情,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平复。你先养几天再去罢。等过几天,你身体养好了,她气也消了,才是和解的好时机。” 宣怀风说,“这事讲究的是心意,不是时机。如果把它看成一种策略,那不但侮辱了我姐姐,也侮辱了你我之间的情意。你不要劝我,就算自讨苦吃,我还是要去。如果海关要我去办公,那我白天做事,下了衙门再去也行。” 白雪岚说,“海关成千上百的人,也不会忽然就缺起你一个来。既然这样,你先把你姐姐的事料理了。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她要打人骂人,让她冲着我来罢。” 宣怀风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再三叮嘱说,“你绝对不能插手。我姐姐的脾气,我最清楚,要是带了你过去,她一定怀疑我是带你这个海关总长过去示威呢。” 白雪岚沉声说,“这太委屈你。仿佛你在前面冲锋,我躲在后面歇凉。” 宣怀风的小腿被白雪岚一直揉着,舒服了许多,这时就把脚缩回来,换了一个姿势,头慢慢挨在白雪岚肩膀上,片刻,小声地问,“我依稀听见说,广东军那边出了事?” 白雪岚本来不欲增加他的烦恼,不过曾答应过坦诚相待,宣怀风既然开口问了,便不能不答,说,“张副官死了。” 宣怀风沉默了一会,叹一口气,说,“可惜了。” 可惜者,既为张副官这样一条是非分明的汉子失去了性命,也为白雪岚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埋伏在广东军内的耳目。 宣怀风说,“时局越来越乱,你安的钉子,又被人拔了。我担心你在公务上,会越来越艰难。” 其实,不仅是广东军近期不安分,那英国使馆方面,也是一天一通电话地继续抗议,逼着白总理拿出惩处白雪岚的办法,还有,首都商会一些人,看见风向有改,对在税务上抓得颇严厉的白雪岚,也隐约攻击起来。 因此,白雪岚这海关总长,最近并不好受。 白雪岚把这些麻烦,一概都放在心底,对宣怀风微笑道,“公务是比往日多,但也未至于艰难二字。几只臭跳蚤,等我腾出手来,一只一只的捏死。” 宣怀风说,“好大的口气。你这样的自信,幸亏只是当了海关总长,若是当了国家总理,谁还敢得罪你?恐怕天底下,没有你不敢捏死的人。” 白雪岚说,“如何没有?你姐姐就是一个。” 提到宣代云,宣怀风脸上的阴霾,顿时又严重起来。忧愁地长叹一声。 白雪岚看他睫毛轻轻颤着,模样很是可怜,用两只手把他搂紧了,脸对着脸贴了贴,试探着问,“如果你已经精诚所至,但她金石未能开,那该如何?” 这一问,正问在宣怀风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宣怀风便不能答了,把手臂举起来,努力朝后拐着,环着白雪岚的脖子,像要乞求温暖似的。 片刻,宣怀风低声叹道,“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说好不好?” 白雪岚说,“不好。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该把你的唇,再过来一些。我们就这样凝固起来,如一个爱情的雕像,日后众生来瞻仰,也好做一个甜蜜的榜样。” 宣怀风苦笑着问,“不说外人的眼光如何看待,连至亲尚且不能相容。我们这样,也叫甜蜜吗?” 白雪岚问,“你所说的至亲不能相容,其实有很简单的解决方法。” 宣怀风问,“什么方法?” 白雪岚说,“譬如,我白雪岚此刻死了,自然就解决了。没有了我,你们姐弟,岂能不相容?你觉得,这方法如何?” 宣怀风说,“这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白雪岚一笑,柔声说,“你看,这就是甜蜜了。” 夜里一番谈话,稍舒心结。第二日,宣怀风仍到年宅,不辞辛劳地站岗。 宣代云经历接二连三的大打击,失去了孩子,心肠变得仿佛铁石一般,毫无软化的迹象,倒把她丈夫急得够呛。 海关整顿的事,年亮富本以为,先让太太开口,小舅子自然就范,不料局势急转直下,感情很好的姐弟,忽然闹到连面都不见的恶劣地步。 眼看着小舅子天天在自己家里罚站,年亮富虽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擅自过去讨情。 心忖,如今让宣怀风吃苦的,是自己的老婆,宣怀风虽然不敢对他姐姐做什么报复,但未必就不会把一腔怒火,转个方向,发泄到他这当姐夫的头上。 若如此,自己一上前讨情,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可是如果不解决,年亮富更要如坐针毡,他得到消息,上头这两天已经发了公文,要开始调查稽禾幺.处仓库失踪的没收物品的去向了。 因此,不敢见小舅子的年处长,始终把主意打到他太太头上。 日日往宣代云的屋子里跑,求、劝、哄、闹,诸般手段,通通用上。 这天,年亮富又到宣代云屋子里,用力作揖说,“太太!太太!你亲弟弟又站在外面了。我真的看得不忍心。太太,你是最慈悲的人,怎么如今这样狠心?这样不见面,就算他有什么话,也不好对你说,是不是?太太,你们之间,是有骨肉之情的。我说句公道话,你今天,非见一见他不可。” 宣代云不屑地看他一眼,说,“你这样天天吵得我不得安宁,是为了我们宣家的骨肉之情吗?我知道你的想法。” 年亮富也不否认,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央求说,“太太,你是西天佛祖菩萨,我也没少给你上香进贡。太太,你就大发慈悲,渡一渡我吧!”宣代云说,“我是自身难保的人,还能渡谁?我的心已经碎透了。你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把我伤得心灰意冷,还见来干什么?” 年亮富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见他,虽然这些天,你总不肯说,我其实呢,是猜到一半的。好歹我在海关做事,平时为着公务去白公馆,也看到一些情形。” 宣代云把一双半肿的杏仁眼,瞪起老大,对着年亮富气愤地问,“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你……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年亮富讷讷地说,“我只是看到一点痕迹,又没有实据,这可不好说。况且,谁都有点癖好不是?他是我小舅子,我疼他的心,和你疼他的心,是差不离的。我也盼他在白总长身边,受着白总长的看重呀。” 宣代云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眼前簌忽一黑,渐渐的,重新漏进光来。 她就看见丈夫还站在面前,垂着手,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对她说,“太太,你生气,我是体谅的。就为着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你已经气了许多天了,如今只当为了我,就消一消气,见见他罢。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姐弟之情更可值得珍贵的?” 宣代云咬着牙,只觉得那一颗颗牙齿,都是弥漫酸涩气味。 年亮富自觉很情深意切地说了一番,到后来,向前一步,很温柔地扶了她冰冷的手,恳切地说,“如今的年轻人,接受着西方的思想,行动上是很开放的。我看,我们这些年长者,也不必太古板了。太太,我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要为你们姐弟二人,做一番调解。我求你的态度,就稍微软化一下罢。” 宣代云不做声。 年亮富说,“太太,我方才的一番话,你认为如何?” 半晌,宣代云问,“依你的意思,他们是摩登的,至于我,倒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了?” 年亮富忙解释说,“哪里,哪里,你当然不能说是食古不化。我只是说,既然我们管不着,何必去管,自寻烦恼?” 宣代云问,“那你觉得,怀风的作为,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是可以心安理得,宣之天下的吗?” 年亮富说,“这种事,只是私欲而已,没有正确不正确的说法。至于宣之天下,那就没有必要了。” 宣代云笑道,“哈,这是一句大实话。” 年亮富也笑了,讨好她说,“在太太面前,我从来都是说实话的。” 宣代云冷笑道,“这种伤风败俗,辱没门庭的龌蹉事,连你这种人,也不敢捂着良心,说可以宣传出去。你也知道,说出去,是丢人现眼,世不能容。可你居然来劝我,不要去管!难道你要我一个当姐姐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此自轻自贱吗?姓年的,你太没廉耻了!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别说把我弟弟送了给白雪岚,就是要你把自己洗干净了送到白雪岚床上,我看你也是千肯万肯!你!你让我恶心!” 她骂到浑身乱颤,一根手指,直直戳到年亮富鼻子上。 年亮富鼻子生疼,猛然倒退两步,手拍着大腿喊冤说,“太太!太太!说话要讲道 第295节 理!你弟弟做出这种事,又不是我怂恿的,怎么把罪名安到我头上?白总长有权有势,你一个妇人,管不着他。你弟弟和男人不三不四,那是他不争气,怨不着别人。可是,你是我年家的人,如今我们年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不能不管!” 宣代云手指都在抖着,气极道,“你还说?你还说!年亮富,你还是不是人?” 年亮富豁出去了,伸着脖子叫道,“你弟弟做的好事,如何倒是我不是人了?他现在已经不干不净了,你就算有观音菩萨净水瓶里的圣水,能把他洗干净?我的命也太苦了!你把我唯一的一个儿子,给生生弄没了,我说过你一个字?谁知道,你一点也不念我的好,如今我的前程,你也要生生地毁掉!究竟是我不是人,还是你不是人?” 宣代云只拿手指着他,气得声音颤抖,“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冲上前,要和年亮富撕扯。 年亮富当然不肯和这疯狂的女人相斗,猛地往侧边一跳,宣代云没扑到年亮富,反而一跤跌在地上。 她摔了跤,也不起来,就伏在地上,把脸埋在手掌里,伤痛万分地大哭起来。 然而,年亮富的胆气,总是很快用完的,看见宣代云跌倒大哭,忽然又畏惧起来。 如今他身家性命,全维系在他老婆身上,吵架虽然能得一时的痛快,但从现实看来,没了白总长最宠爱副官的姐姐,给自己做助力,自己的未来,是大大的堪忧。 幸亏他是极能转弯的人,心里一想明白,已经把刚才对骂的气焰都马上消停了,换了一副嘴脸,口里惊叫着,“太太,你怎么?怎么摔着了?” 赶过去,把宣代云从地上扶起来,让到一张座椅上。 宣代云发髻散乱,眼中含泪地喘着气,顺手就给他狠狠一耳光。 年亮富捂着左脸,苦笑道,“太太,你这脾气……得了,我刚才说错话了,我给你赔礼道歉。只是太太,你也想一想,你这样激烈的性格,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你的丈夫,不能得你的喜欢,那是我没本事。你的亲弟弟,你这样坚定的要和他生分。还有一个张妈,素日我看她对你很尽心,你不高兴了,骂她一顿,现在她在她那小房间里,日日夜夜地哭呢。这样众叛亲离,难道你还不觉悟吗?太太,我只真心为着你好,才说这些话。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以后也就不说了。” 宣代云大闹一场,浑身的力气,仿佛抽空了一般,对着这样无耻的人,连举起手来,再打两个耳光的心思都没有了。 坐在椅上,只管沉默着。她刚才哭得很厉害,然后一起来,仿佛不想让丈夫看见自己这不值钱的泪一般,就遏然而止了。 眼眶一阵一阵的,发着酸酸的热,而没有泪再流出。然而,这种没有眼泪的心酸,才是真的心酸到了极点。 年亮富还在她身边团团转着,殷切地慰问说,“太太,你到底怎么个主意?依我说,你还是见一见。你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你说是不是?” 宣代云似听不见他说话,坐着发愣。 愣了许久,她才说,“你帮我,把张妈叫过来。” 年亮富奇道,“张妈?不是叫怀风吗?” 宣代云冷冷说,“让你叫,你就叫。” 年亮富唯恐她又要发作,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叫。” 便真的去了。 不一会,年亮富就带着张妈到了宣代云的屋子里。 张妈这几日忧思烦恼,双眼红肿,憔悴许多,头上多出许多白发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到了屋里,叫了一声“小姐”,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宣代云看她这模样,也是一阵难过。 宣代云招手叫她到身边来,幽幽地说,“我前两天,和你说的那些事,你想明白了吗?” 张妈一手抹着眼泪,悲悲切切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小少爷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喜欢……这里头,没有一点道理。只有不要脸的戏子才做这勾当,小少爷,他是读过书的人呀。小姐的这些话,我不能信。一定有什么委屈了他的地方。可是,小姐不肯见小少爷,又不让我见小少爷,我这心里……就像在熬油一样的熬……” 宣代云叹了一口气问,“就连你,也觉得我是太无情了?” 张妈说,“我知道什么无情不无情的?我只是想,太太就生了你们两个,有什么误会,总要面对面说清楚。小少爷就算一时做了糊涂事,他是失了父母的人,小姐你这做姐姐的不教导他,还有谁教导他?你这样丢开手,他就太可怜了。我的小少爷,我可怜的小少爷……” 她又哭起来,半白半灰的一头乱发,不断颤抖,脸上都是眼泪,就直接用脏脏的袖子擦。 宣代云连叹了几口气,把腋下一条雪白的手绢摘下来,递给她擦眼泪。 年亮富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宣代云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心里欣喜若狂,又不敢莽撞,凑上一点,小心翼翼地问,“太太,怀风还在外头站着,不如,我叫他进来?” 眼含期待地看着宣代云。 宣代云沉吟着,把头摇了摇。 年亮富满怀的期望,顿时沉甸甸地坠下去,脸颊上的肥肉痛苦地一扭。 宣代云轻轻说,“我的心情,也要平复平复。你叫他下午两点钟,吃过了饭,再到我这儿来吧。” 此言一出,年亮富像中了一个大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转身就跑到小院外头,找到他亲爱的小舅子,大声报喜说,“怀风!好消息!你姐姐叫你下午两点钟,吃过了饭,到里面去见她!哎哎,可费了我老大的劲,唾沫都用了两大杯。这一次,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宣怀风乍然得听如此的好消息,惊喜之下,反怔了好一会,眼睛里的神色,慢慢生动起来,忙向年亮富道谢。 又有些忐忑不安地,打听宣代云如今的态度。 年亮富叹气说,“为了给你说好话,我可没少挨骂。她说我不是人呢。不过呢,好歹我们是夫妻,夫为妻纲,她算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其实,既然她嫁到了年家,就是年家的人,何苦去管宣家的事?我看白总长,待人还是很厚道的。如今这社会,开放得实在厉害,也不止你一二人。” 宣怀风脸红耳赤,心底又有憧憬欣喜地火焰,在小小地跃动。 姐姐总算肯和自己见面,虽不能说金石已开,但毕竟有所进展。 他和白雪岚的结合,最畏惧的,就是没有至亲的祝福。 如果可以圆满解决,那他也就别无所求了。 年亮富经历这么多曲折,终于可以和小舅子和颜悦色地谈一谈,岂有不抓紧机会的?为自己表了一番功,年亮富就试探着问,“怀风,最近海关整顿,你都知道吧?” 宣怀风早和白雪岚商量过对年亮富的处置,当然也料想着年亮富会来找自己讨情,关于这个,白雪岚和他是早谈好了应对的方法的。 所以年亮富一试探,宣怀风就已经明白了,沉吟着说,“我知道这整顿的事。姐夫那边一些问题,我大体上是了解的,已经和总长提了。” 年亮富紧张地问,“白总长怎么个意见?”宣怀风在年亮富肩上,轻轻拍了拍,说,“姐夫明天,去见一见总长吧。你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他会抽空和你见一见的。” 年亮富再要往下问,宣怀风就不肯再多嘴了。 他只盼着下午两点到来,去见他姐姐。 因为已经得到见面的允许,也不用在院墙外呆站了,听差便请宣怀风到小内厅里用饭,年亮富为了巴结这有势力的小舅子,吩咐厨房做了几道好菜,送上一壶好酒,年亮富亲自把盏相陪。 宣怀风心心念念想的,只有等一下姐弟见面的事,如何和姐姐解释,如何向姐姐表白自己的心迹,哪有半点食欲。 被年亮富再三催着,是随便吃了两口菜,就放了筷子,酒更是一口不肯饮。 等着分针一格格过去,总算等到差不多两点,宣怀风仿佛去见大总统似的,把衣服好好整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跨进宣代云的小院。 第十一章 宣代云已经在等着他。 张妈已经给她重新梳过头发,发鬓上服服帖帖,一缕不乱,衣裳也换了一套干净的。 她平日喜欢鲜艳,今天挑的,却完全是端庄的素色。 往椅上端端正正的一坐,一双因为哭过的微肿未消的杏形眼睛,便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敢小觑的威严来。宣怀风进了屋子,抬头一看,他姐姐坐在上头。 张妈两手揪着围裙边,在他姐姐身后站着,只拿一双充满期待不安的眼睛,打量着宣怀风。眼前设起了一桌香案,香案上面,供着一张发黄的半身照片,那音容笑貌,正是宣家姐弟早逝的母亲--宣夫人。 年亮富也跟在宣怀风身后进来。 宣代云见了,对年亮富说,“你出去。” 年亮富讪笑道,“你们姐弟要和解了,就立即把我这当中间人的,丢到墙外头去吗?这可不大好。” 宣代云冷着脸说,“这是我宣家的事,不要外人掺和。你不走是吗?那好,我走。” 手按在椅子扶手上,作势要站起来。 年亮富绝不肯这种时候,把大好局面给破坏了,立即做出很退让的态度,摆着手笑道,“好好好,我不掺和。你们姐弟有悄悄话,你们说罢。唉,这年头,哪有男人能强得过自己的太太?不过怕老婆呢,其实是好事。” 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一边痛快地走了。等他走了,宣怀风才走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的视线,却没有看他的脸,而是盯着香案上的旧照片,说,“怀风,你在母亲跟前跪下。” 宣怀风便在他母亲的照片面前,老老实实地跪了。 宣代云说,“你我都是失了父母的人,在这世上,相依为命。如今你的所作所为,把我的心伤透了。我不想见你,只因为我一见你,一想到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这颗心,就像被人插了一千一万根尖针一样的痛。” 宣怀风听着她伤心的话,十分难过,眼眶微微泛红,说,“姐姐……” 宣代云说,“你先不要说,听我把话说完。我是一个命苦的女人,父母故去,无人怜惜,苟存在这世上。你姐夫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的骨血,艰难地怀了十个月,生下来就死了。你是我唯一嫡亲的弟弟,我看着长大的人,我拼了命也想照顾好的人。如今姐弟不能相见,在他们那些人看来,必然说我无情。焉知我做姐姐的,要和自己的弟弟彼此不相见,是何等的心痛心伤。” 这番话说得悲切真挚,宣怀风已经滴了泪,把上身转过来,跪着伸过手去,把他姐姐的手握住了,呜咽着说,“姐姐,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 宣代云被这话触动心肠,看着他的目光,一时柔和起来,说,“你知道就好。姐姐骂你打你,不见你,何尝不伤心?何尝不痛苦?你知道你在外头站着,姐姐在这里头,就像坐在针毡上一样。怀风,我就你这一个指望了,你可不能再这样伤我的心。” 姐弟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泪眼相看。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张妈站在一旁,拿着宣代云借给她的手绢,狠狠拭泪,结结巴巴地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小姐,我早说了,小少爷再糊涂,也不能不听你的话。你瞧瞧,这不就是。” 宣代云问宣怀风,“你听不听姐姐的话?” 宣怀风很感动和姐姐重归于好,听见这话,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小心地说,“姐姐,你要我听什么话?” 宣代云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你今天,当着母亲的面发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和白雪岚见面。姐姐帮你找一个好出身的清白女子,你成家立业,把我们宣家的香火好好延下去。” 宣怀风听见这个要求,就沉默了。 宣代云说,“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姐姐,现在就对着母亲发个毒誓。从前的事,我们再也不提。” 宣怀风跪在地上,把头垂了,不肯做声。 宣代云脸色渐渐变了,沉声问,“怀风,你这个态度,心里还是执迷不悔吗?” 张妈忍不住过来,在宣怀风肩膀上直推,惊惶地求道,“小少爷,小少爷,你可不要犯晕。这么样的事,小姐都肯原谅你,你怎么不在太太的照片前发誓?小少爷,这种说不得的事,要遭天打雷劈的。难道你以后都不娶妻生子吗?百年之后,谁给你养老送终?我的好少爷,张妈求你了,你醒一醒,醒一醒罢!” 宣怀风被她推得上身如小树在风中直晃,一双膝盖,却如磐石,跪着扎在了地上。 良久,沉默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宣代云身躯骤然一僵,一会儿,长 第296节 叹一声,也陷入了沉默。 至于张妈还在一边掉着泪,一边不敢置信地劝,“小少爷,你不能这样,这是作孽呀。你从小这么懂事的孩子,人人都说你长大会有出息,你还读过洋书,一肚子的学问,你怎么能这样糊涂?你要真走了这条绝路,天上的太太,要如何地伤心?我死了以后,也要拿头发遮了脸,魂魄不敢去见太太的。小少爷,我求你了,求你了……” 宣代云本来沉默着,后来忽然冷笑起来,讥讽地看着张妈,说,“你求他什么?还有什么可求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你看不出来?” 张妈哭道,“不会的,我看了他这么些年,我知道他是心是最软的。” 宣代云脸上,表情越发犀利,冷冷地说,“他心软吗?我以为我是傻子,原来,你才是最大的傻子。别哭了,犯不着为他伤心。我们的心就算碎透了,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宣怀风猛然抬起头,沙哑着说,“姐姐,我绝不想伤姐姐的心。只要姐姐能原谅我,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二话不说。但是,我爱白雪岚,那是实实在在的。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我不能欺瞒我自己,也不能欺瞒你,更不能欺瞒天上的母亲,我……” 张妈急得伸手掩他的嘴,叫着,小少爷,别说了!你是要气死小姐吗?这些不要脸的话,你怎么能说出口?你是被鬼打了后脑勺啊!你行行好,别手了!宣代云反而不知为何,极度地冷静起来,对张妈命令,“你走开。别拦着他,让他说。” 又对宣怀风正色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一肚子的主张,是要对我们宣布的。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跪在母亲的照片前,把你真正的想法,通通大胆地说出来。你说得对,不要欺瞒你,也不要欺瞒我,更不要欺瞒我们可怜的在天上的母亲。你说,把你的打算,你的心迹,全部说出来。” 宣怀风听出这话里酝酿的风暴,忽然消了声息,眼里含着泪,乞求地看着宣代云。 宣代云不允许他的沉默,把他硬拽到香案前,让他对着宣夫人含着微笑的照片,冷冽地说,“你不要不说话。我们的母亲,在等着你的回答。今天,你要不,就对着母亲发誓,和姓白的断绝一切来往,娶妻生子,安度一生。要不然,你就坦白出来,我们也做个了断。” 见宣怀风身体激烈地颤抖着,死咬着下唇,不肯说话,宣代云又说,“你这样坚定地沉默吗?那你是要逼死我了。好!好!你不愿意向母亲交代,我是要向母亲交代的。然而我无可交代,我这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到了黄泉,去向母亲下跪道歉。” 宣怀风被她再三地逼迫,只好在香案前,重重磕了三个头,直起上身,望着上方的相片,颤着两片薄唇,哽咽地说,“母亲,宣怀风不孝。儿子……儿子喜欢了一个人,他叫白雪岚。儿子想一辈子和他相依相伴。母亲……求你原谅我。” 张妈仿佛雷在头上劈了一般,惊骇万分地叫了一声,“哎呀!他……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了这话……我的天,我的老天爷……” 一时虚弱得两膝无力,沿着屋墙,身子滑下,软倒在地上。两只无神的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仿佛在那里,有她早已死去多年的太太的魂灵。 宣代云听着宣怀风的宣布,只觉得身体里的东西,蓦然都抽空了,不怒也不闹了,竟然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说,“他对着母亲说了,可见,是铁了心,回不了头。回不了头了……” 宣怀风表露了心迹,对着香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转过来,又对着宣代云,用力磕了三个头,跪着央求,“姐姐,我是找不到归路了,你一向最疼我,你可怜可怜我,不要叫我和白雪岚分开。除了这件,我别的都听你的。姐姐,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宣代云垂下眼,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问,“你是打定主意了吗?” 宣怀风说,“我打定了主意。” 宣代云问,“无论怎样,也不后悔?” 宣怀风咬牙道,“无论怎样,永不后悔。” 宣代云把头点了一点,笑了一笑,轻声说,“好,很好。你要表达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 宣怀风见她这笑容,显出很不寻常的意味,不安地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说,“你不要急,事情到了这一步,吵架,打闹,都无济于事。你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仿佛怔怔的,又仿佛思量着什么,站起来,缓缓往里屋去。 宣怀风正担心地想着,要不要跟进去,一抬眼,又看见宣代云从里屋走了出来,仍旧坐回到椅上。 她脸上的表情,竟比刚才更平静了,对宣怀风说,“你头也磕了,话也说完了,不必再跪着。起来罢,坐着,我们两人,说一说话。” 宣怀风初时不敢起,宣代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站了起来,却不肯坐。 两手垂在大腿,很恭敬地站在他姐姐面前,听他姐姐教训。 宣代云叹气说,“一开始,听说你的事,我是如遭雷击。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事,首先想的,是把你从歪路上拉回来。只是,经过今日,我也知道了,我宣代云没本事,对你是无能为力。你可以放心,这方面,我不会再尝试了。” 宣怀风听了她这样挫败无奈的语气,心里却没有丝毫欣喜,只感难过内疚。 宣代云说,“我说过,父母故去,丈夫无耻,孩子夭折。如果你争气,我在这人世间,尚有牵挂。如今你做得很周到,倒是把我最后一分牵挂给消除了。于我而言,与其苟活,不如一死。” 宣怀风吃了一惊,急切地说,“姐姐,你怎样罚我都行,千万不要做糊涂事!” 宣代云冷笑说,“现在,倒轮到你叫我不要糊涂了?你大可不必操这份闲心。本来我要死,就直接死了。但又想到,父母的香火,你是放弃了,然而我如何忍心放弃?我的身上,也流着父亲母亲的血,我虽只是个女儿,日后如果上天垂怜,给我一个子嗣,父母的骨血,也算可以保留下一点。为人儿女的责任,你不屑一顾,我却是放在心上的。因此我虽生不如死,但我还是要忍辱偷生。” 宣怀风羞愧道,“是我不孝,是我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对不起姐姐。” 宣代云说,“这种场面话,没有再说的必要。今日之后,你我不会再见。你从不曾有我这个姐姐,我也从不曾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风身躯一震,悲伤叫道,“姐姐!” 宣代云截住他的话,无情地说,“从你在母亲相片前,说那些无耻之极的话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不,是比死了的人还不堪。你若不幸死了,我还会思念你,为你哭泣。如今的你,却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肮脏、恶心。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堕落,由得你,只不要在我眼前。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堕落,那就譬如一个当母亲的,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押上刑场,一刀一刀地凌迟。宣怀风,你没权力这样折磨我。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这不是赌气,更不是拿着姿态,想逼迫你做什么,是因为我受不了那种肮脏,那种恶心,那种痛苦。” 宣怀风如万针钻心,痛苦地哀求,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宣代云冷笑道,“我说的话,伤了你的心吗?彼此彼此,你说的那些话,何尝不伤我的心?就算你说的那些话一样,我这些话,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母亲就在那里看着,她老人家知道,我这些言语里,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很好,很好,至少你我之间,是做到彻底的坦诚了。” 宣怀风被这些无情的话,一刀刀剐着心,几乎站都站不稳,颤声说,“姐姐,你别不要我。我没有了父母,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 他这般凄惶无助,若在往日,宣代云必然心软。但今天,宣代云的无情,被深深的绝望浇筑着,坚硬了百倍。 她以一种下定决心的态度,镇定地说,“姐弟的关系,从今日始,完全断绝。你或者,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想着我过一段时日,就会回心转意。又或者,存着侥幸的念头,以为像从前那样,每日来烦扰,闹着缠着,我会有软弱的时候。明白告诉你,我宣代云不是软弱可欺之辈。我说了断绝,那就是一刀两断!你不相信吗?那我就做个决心出来,让你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早一边站起来。手在袖子里一抽,竟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裁衣剪刀来。 原来她刚才去了里屋,找了这把剪刀,拢在袖子里出来。 宣怀风知道不好,飞扑过来拦着,却迟了一步。 宣代云抽出剪刀,咬着牙狠着心,毫不犹豫地一下,把左手一个小指,血淋淋绞落。 她忍着剧痛,把那截绞下的小指捡起来,往宣怀风脸上用力一扔。 痛骂穿透屋顶。 “滚!永远地滚!” 第十二章 白雪岚不能陪宣怀风到年宅站岗,宋壬却是每天必陪的。 这日听说里面的年太太有些软化,答应了下午两点和宣副官见面,宋壬很替宣怀风高兴,带着几个护兵在年宅门房那里等着好消息。 等看见宣怀风从年宅里头出来,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魂魄,走路深一步浅一步,随时会倒的样子。右边脸颊上沾着惊心怵目的鲜血,长衫的前襟,也沾着几滴血。 宋壬赶紧迎上去,关切地问,“宣副官,出什么事了?” 着急地把宣怀风仔细一打量,没看见伤口,知道沾的不是宣怀风的血,心里略松了松。再一看宣怀风手里,又吃了一惊,宣怀风捧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却是一截断指! 宋壬说,“宣副官,你不是和年太太说话吗?这是谁的手指?你怎么捧着?给我罢。” 要从宣怀风手里拿走,宣怀风却激烈地抗拒起来,忽然大叫道,“别抢我姐姐!别抢我姐姐!” 接着又放声大哭。 宋壬见他哭叫得渗人,不敢强来,都退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宣怀风哭了一阵,又不哭了,把那截指头,珍宝似的攥着,晃晃悠悠走出年宅大门。 白公馆派来林肯汽车,就停在年宅门外,是专门候着宣怀风的。 宣怀风出了门,却没上车,抬头四处茫然地望了望,像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路呆呆地往前走。 宋壬要过去把他拉回来,年家一个门房略年长些,有些见识,忙劝宋壬说,“我看舅少爷这是受了大刺激,走了魂魄,此刻千万不能强来。若是再受惊吓,恐怕人以后不能好了。” 宋壬便不敢强行阻拦,一边叫人打电话到海关衙门去通知总长,一边叫司机在后面慢慢开着汽车尾随,宋壬带着几个护兵一路远远跟着。 宣怀风在城里的马路上,漫无方向地走。 他这样一个出色漂亮的青年,脸上衣上却沾着血点,失魂落魄般,引得路上的人,纷纷注目。 但他身后有汽车护兵跟随,也无人敢去惹他。 这样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城门。 宣怀风仍无所察觉般,怔怔往前。 宋壬心急如焚,又不敢拦,只能一边跟着,一边不断派护兵往城里跑,向总长报告现在的方位。 白雪岚得了消息,飞快地出城,赶到宋壬所说的小树林里。 白雪岚在林边下了汽车,见到脸色极难看的宋壬,问,“人呢?” 宋壬把手往林里一指,低声说,“宣副官行止不寻常,我们不敢惊动。” 白雪岚叫所有人留下,自己单独往林子里走,不多时,果然看见爱人的身影。 宣怀风静静伏在一个小土堆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昏迷过去一般。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抱着他的上身。 宣怀风原来却不曾昏迷,听见白雪岚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一丝,目光涣散。 白雪岚怜爱万分地问,“你伏在这里干什么?” 宣怀风轻轻说,“我来看我母亲的坟。” 白雪岚问,“你母亲的坟?在哪里?” 宣怀风把手虚弱地指了指,说,“你看,这不就是吗?” 白雪岚往那小土堆一看,是个无主的孤坟,大概后人也死绝了,荒坟无人照看,坟头长满了野草,一块崩了角的石碑斜歪在土堆另一头,被土埋了大半。 碑上刻的字,隐约只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张字。 白雪岚缓缓地说,“怀风,你记错了。你母亲的坟,在你广东老家。” 宣怀风怔了片刻,把脖子转了转,像要看清楚周围,讷讷地问,“这里,这里不是广东吗?” 白雪岚看他失神至如此,一阵鼻酸,柔声说,“这里不是。” 宣怀风别过头,注视着那 第297节 倾斜荒颓的墓碑,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雪岚说,“好,我带你回家。” 宣怀风想了想,把头缓缓摇了摇。 白雪岚温柔地说,“你是想回广东的老家吗?那也行,我明天就买火车票,带你回去,好不好?” 宣怀风脸上似乎显出一丝快乐来,孩子般地点点头,片刻,脸上又黯淡了,说,“不回去了。” 白雪岚问,“为什么?” 宣怀风痴痴看着那土堆。 那土堆里,其实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 黄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与他见过一面。 但此刻,他凝视这被世人忘记的孤坟,如他许多珍贵万分的岁月,被一抔黄土深深埋葬。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 从此不见天日。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浅笑,低低地说,“我回不去了。” 猛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垂死野兽般的嘶哑声。 在白雪岚怀里,仿佛要把肝肠全部哭断般,放声痛哭起来。 (全书完) 第二本 第十三章 白雪岚心知此时劝慰是不管用的,又怕烦恼积在心里,发泄不出,反而更要生病,便不说什么,只由着他哭。 宣怀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身子哭得直颤,声音渐渐小下去,隐隐抽噎,过一会,仿佛又积攒出一些力气,又再痛哭出来。 来来回回,经了几遭,才渐渐缓去。 宣怀风不再哭了,身子柔软着伏在白雪岚身上,只是恹恹的。 白雪岚等了半日,问,“回家好不好?” 宣怀风没做声,也没动。 白雪岚便把他抱起来,走出林子。 宋壬在林外已经等得十二分心焦,远远听着林里有哭声,又不敢莽撞进去,正难受得挠心。看见白雪岚出来,赶紧迎过去,还没开口,白雪岚已经向他使了严厉的眼色。 众人见此,都明白宣副官现在是受不得一点惊扰的,都小心地安静起来。白雪岚把宣怀风抱到车上,手在车窗上轻拍一下,司机就把车发动了,一路上不敢开快。 偏生此时是繁忙时候,车开到平安大道,便有些堵了。两边商铺店门大开,街上人来人往,小贩子为着赶生意,挑着扁担在马路上乱穿,别的也被堵住的小汽车不耐烦,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白雪岚听见那样的吵,微微皱眉。 低头去看。 宣怀风歪在后座,半边脸轻轻搭在他大腿上,眼睛闭着,却像是睡着了。 不多时,汽车缓缓驶过人多的街道,过了这一段路,交通又顺畅起来。司机感觉到身后比坟墓还安静的气氛,越发把车开得小心,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颠簸地开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大概是在林子里一场大哭,把力气都哭穷了,这一夜,倒没有再生出别的事来,睡得安安静静。 反倒是白雪岚,因为心里有一份担心,睡不到几分钟,就要睁一次眼。 一会儿看看宣怀风的脸色,一会儿探探宣怀风的鼻息,一会儿摸摸宣怀风的胸口…… 竟是他辗转反侧了。 到得凌晨五六点钟,他又探到被窝里,摸着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眼皮微微耷了耷,发出一点声音,“干什么呢?” 白雪岚问,“把你吵醒了?” 宣怀风眼睛睁开一半,轻轻地说,“一个晚上,你折腾来,折腾去,不用睡觉了?” 白雪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打算说什么,然而他又放弃了这个打算,瞧着宣怀风,只笑了笑。 宣怀风说,“我明白的,你别担心。” 白雪岚便蓦然动心,把脸伏过来问,“你明白什么?把话说明白了,让我也明白。” 宣怀风说,“我不是轻易改主意的人,你明白这个,也就够了。” 白雪岚说,“是,足够了。” 这句话,仿佛是咀嚼着橄榄而出的,有说不尽的意味。 两人之间,便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切而勇毅的静默。 宣怀风在床上拿一只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白雪岚问,“这就起床了?这钟点不对。” 宣怀风说,“我口渴。” 就要下床去取水。 白雪岚按着他肩膀说,“你别动,我拿来给你。” 不等宣怀风说话,就下了床,顺手把电灯拉亮,在柜子前把暖水壶打开倒了半杯,那玻璃杯装了热水,颇为烫手,白雪岚怕要把宣怀风烫到,琢磨着掺点凉水,转头一看,隔壁放着的玻璃凉水壶却是空的。 宣怀风坐在床上,见他伸手要拉铃,便问,“你叫人做什么?” 白雪岚说,“凉水没有了,只有热的。” 宣怀风说,“这种时候,何苦把别人也折腾起来。我正想喝热的,给我罢。”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也不拉铃唤人了,取过一块手绢,把杯子裹着,递到宣怀风手里,叮嘱说,“慢慢喝,别烫到舌头。” 自己仍躺回床上,挨着宣怀风问,“你病还没大好,累不得,就算睡不着,也再躺着歇一歇?” 宣怀风说,“我想坐一坐。你别管我,睡你的罢。” 白雪岚说,“你静静心也是好的。我也不困,反正我总在这陪你。” 屋子便再次静默下来。 宣怀风握着那隔着手绢的杯子,一股钝钝的热沾着掌心。 他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靠在床头坐着,看着那水的蒸汽,从玻璃杯口婀婀娜娜地浮起,开始是生动而鲜明的,可很快就被这世界夺走了热量,继而模糊,继而连痕迹也不见了。 大概天底下的事物,如果太过柔弱了,即使再美好,也会被绞杀得不留痕迹。 忽然,耳边听见轻微的鼾声。 原来白雪岚心焦一夜,等宣怀风醒来说了那句明白话,心里大石头一松,竟是转眼间酣然入梦了。 宣怀风低头看着他,想着他片刻之前,还坚决地说不困,不禁有些好笑。那笑意在唇角浅浅一浮,又化作酸楚的爱怜,仿佛有挡不住的热流,要冲击眼眶。 如此一来,人就从初醒的怔忪之中,走向清醒了。 昨天的记忆也越发清楚了,像在寒冬腊月里光脚踩在雪地里领会那股冰冷般,晶莹剔透而叫人心寒的犀利。 白雪岚在身边说话,宣怀风尚可压抑一二,现在白雪岚一入睡,心事完全涌了上来。 想着姐姐昨日说的那些决裂的话,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一根手指断了,那会有多疼呢?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剩了两口热水的杯子。 他唯恐水洒在床上,又把白雪岚惊醒了,微颤着,同时也是蹑手蹑脚着的悄悄下床。白雪岚平日睡觉十分惊醒,若是往常,宣怀风这样离开他身边,他早就醒了。今天却一点不曾察觉。 宣怀风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更是刀绞似的痛苦起来。 他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穿着拖鞋走进浴室,把门锁起来。 白雪岚是爱洗澡的,更酷爱和爱人一起洗澡,这大概是法兰西学来的浪漫。因此浴室装饰得十分豪华,光洁漂亮的外国陶瓷洗手盆,铜制的热水管子,来自法兰西的大鱼缸的边上,鎏着线条精美的金线。 宣怀风在浴室里怔怔站了一会,走到浴缸旁,慢慢躺进去。 浴缸是陶瓷的,没有装热水,面壁上透着一股凉意。宣怀风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脊背贴在瓷壁上,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却觉得这冰凉冰凉的,不见得不好,反而有一种犯了罪的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的释然。 躺在无水而冰冷的浴缸里,把手臂优雅地往浴缸两旁伸展,右手忽然触到什么东西。 宣怀风转头去看,浴缸的右边是一个好看的玻璃架子,专门摆放小东西的,里头放着两条小毛巾,一块用过的外国香皂,还有白雪岚平日用的剃须刀,也搁在玻璃板子上。 那剃须刀也是高级货,把手上有几个似乎是合着手指的微凹的弧形,极易拿稳的样子。 宣怀风被那磨得透出森森寒光的刃口吸引着,不禁取到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人要是断了一根手指,会有多疼呢? 他把刀锋对着左手的小指根,浑浑噩噩地比划。 然而,这样划下去,就能切掉一根指头吗? 手指是有骨头的,要用一把剪刀,剪断一根骨头,要用何等的力气? 姐姐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虚弱女人,如何能有这样的力气? 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弟弟失望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样残害身体的事来? 我从前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姐姐的,然而,以后呢? 我要是鼓起勇气,再去年家求姐姐的原谅,她会不会又拿出剪刀来,又再剪下一根指头? 我在母亲的照片前,说了那些话,母亲在天上,也会哭吗? 这些问题,宣怀风一个个地思索。 他昨日在树林里哭得伤心,止也止不住,此刻,眼眶虽是热的,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一腔愧疚悲伤,经过长长一夜,从能把皮肤烫穿的承受不住的沸腾,转为了没有温度的岩层,仿佛火山爆发后,熔岩留下的难以撼动的凝固。 这些凝固的悲痛,大概是,今生也无法消解的。 为了我的任性,从此我所有的亲人,对我的爱都随风化了,只剩下失望和恨。 宣怀风想着这些剐心的话,忽然浑身难受得呼吸不过来,他想抚一抚发痛的胸膛,然而手上却拿着那寒光慑人的剃须刀。 猛然之间,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迸射出来,像一个美妙的可以摆脱这些注定终身追随的痛苦的良方。 宣怀风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很快,乌黑的眼睛深处,渐渐氤氲上一种激烈而疯狂的色彩。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烦恼,不用痛苦,不用内疚,就越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 他把剃须刀在手里握得更加紧了,在手上不安地比划着,片刻后,他才领悟过来,锋刃不该对着小指。 他挪了挪,把刀口对准左手的手腕。 浴室里开着灯,手腕的皮肤在森冷的刀锋下,格外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 这样一刀下去,只要一些时间,烦恼就会随着血通通流走了。 宣怀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终于找到方法的惬意,他把刀口贴在手腕上,感觉着这可以释放他所有痛苦的诱人的冰冷。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这是极简单的事,他也并不怕这短暂的**上的疼。 然而,他用刀抵着手腕上的血管,久久沉默着,如同一尊困在世界尽头的独孤雕塑。 贴着皮肤的冰冷刀锋,被传递来的体温渐渐释去了冰冷,而变得温热。 这温热,让他想起此刻躺在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雪岚。 那霸道强悍,不可一世的山东男儿。 “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别哄着我玩。” 许多话,莫名地在耳边响起,想起白雪岚沧桑低沉的《西施》,“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想起他拍桌和音,唱“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宣怀风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刚才即将远离一切人世间烦恼的轻松,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而恐惧。 震惊他在刚才那一刻,怎么就忘记了天底下最爱自己的那个男人? 恐惧他有那么一瞬间,就真地要撇下白雪岚了。 怎么能那么傻? 那么不负责任? 把所有对白雪岚的承诺抛之脑后? 他怎么能用白雪岚的剃须刀来放弃自己的生命,怎能丧心病狂至此? 宣怀风盯着那把剃须刀,猛地把它丢开,仿佛它是一条噬人的毒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却无法冷静,一种骤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急需最信任的人加以安慰的冲动控制了他。 他从浴缸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起来,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一把抱住睡在床上的人,大叫一声,“白雪岚!” 正做着美梦的白雪岚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从床上直直蹦起,哑着声问,“怀风!怎么了?” 一手握 第298节 着宣怀风的胳膊,把他扯到自己怀里。 被他抱着,宣怀风一霎间就温暖地冷静下来了。 对着白雪岚询问的目光,反而说不出话来。 白雪岚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宣怀风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浴室里,滑了一跤。” 白雪岚关注起来,追问,“摔到哪里了?” 宣怀风说,“没摔着,只是吓了一跳。” 白雪岚不肯信,把他睡裤筒子撩起来,又把睡衣翻开来看,膝盖身上都找不到伤,才算相信了。 白雪岚说,“你这一跤摔得,把你自己吓一跳,也把我吓一跳。这浴室里的地板太滑,终究不行,明天我叫人买一块厚地毯来铺着,也就不会摔了。” 宣怀风说,“湿漉漉的地方铺地毯,地毯没多久就要坏的。” 白雪岚说,“我们又不是没那几个钱。坏掉一千张地毯,也值不上把你摔坏了。” 他把宣怀风拖上床,一双大被子将两人都盖了,手在被子底下搂着宣怀风,柔声说,“睡吧。” 宣怀风异常地温顺,果然把眼睛闭了,脸贴在白雪岚宽厚结实的肩上。 本来毫无睡意,只是屋里安安静静,又很温暖舒服,竟又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第二日**点钟的样子,白雪岚醒过来,却见宣怀风还乖乖地睡着。要按白雪岚的性子,是恨不得再抱着宣怀风,混到两人一同起床的,只他着实有些公务上的要紧事,不得不去做处理,只能悄悄下床,把窗帘关严了,不让阳光骚扰宣怀风的睡眠。 进了浴室,看见自己平日用的剃须刀跌在地上。 白雪岚捡起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洗漱之后,便又对着镜子,抹着剃须膏,刮起胡子来。 刮着刮着,不知想到什么,白雪岚眼中露出一丝狐疑,渐渐又变成一种忧惧的凝重。 下巴上沾着白色的剃须膏,他也没理会了,握着剃须刀,在浴室里踱来踱去,似在思索什么,最后,又把深邃的目光,久久停在早上进门时剃须刀落着的那地方。 半晌,白雪岚才把脸上的剃须膏随随便便擦了,剃须刀往玻璃架子里一搁。他想了一想,忽然不放心起来,又把剃须刀从玻璃架子里拿出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从浴室出来,他走到床边坐下。 平日宣怀风贪睡,他是尽情宠溺着,绝不打扰的。 今天他却忍不住,把手伸过去,在宣怀风脸上来回温柔地摩挲,像要确认这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一具美丽精致的玉的雕塑。 宣怀风被他摩挲得睡不住了,微微睁开眼睛,问,“你今天要去办事吗?” 白雪岚点点头,说,“海关衙门里的一点事,我办好了就回来。” 然后,又露出微笑,轻声问,“睡得还好吗?” 宣怀风说,“嗯,很好。” 白雪岚说,“那很好。” 彼此间两个很好,就有些不能言传的意味了。 白雪岚坐在床头,低头眷念地看着宣怀风,一只手和他在被子底下握着,好几分钟没说话。 宣怀风问,“你不是说要出去办事吗?” 白雪岚说,“嗯,该出门了。” 然而,姿势还是原先的样子,看不出要挪动的意思。白雪岚仍旧那般坐着,握着宣怀风的手,十分温柔地凝视着。 宣怀风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 白雪岚微笑道,“也没怎么,就是看看你。我出门去了,你等不等我回来?” 宣怀风心里疑惑,这话怎么问得有点傻气?倒不似白雪岚素日的风格。 转念一想,猛地隐隐明白了什么,顿时有一股被看破的心虚不安,沿着脊背上爬上来, 宣怀风是不太会撒谎的,尚未开口,脸上神色已经露了三分端倪,对着白雪岚的视线,眼神也有些内疚躲闪。 白雪岚瞧在眼里,明白那些不敢置信的猜测,应该是真有其事了,心里天塌地陷般的震惊,面上却不露一丝,只把宣怀风的手,加了一点力气,像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似的,牢牢握着一紧,用很有耐心地声音,温柔地问,“你等不等我?” 宣怀风越发愧疚得不敢看他了,垂着眼,把头点了点。 白雪岚说,“好,我相信你的。” 松开宣怀风的手,顺手把被子掖了掖,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个吻,别有深意地说,“怀风,你可不要骗我,我受不住的。” 白雪岚留下这句话,出了睡屋。 他有一些文件,今天是要带去海关总署的,便先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原来孙副官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正在懒洋洋地打哈欠,发现总长来了,赶紧站起来。 白雪岚问,“你昨晚也没有睡好?” 孙副官说,“睡得晚也就算了,今天四五点钟时,又硬是被人吵醒了。” 白雪岚问,“谁吵的你?” 孙副官没说话,脸上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来,目光透过窗户,往睡屋远远的方向瞟了一瞟。 白雪岚便猜到了,不屑地问,“年亮富现在还在公馆里?” 孙副官摇头说,“他天不亮就来了,死活要见总长。门房拗不过,大概也被他塞了不少钱,就把他招待在小花厅里坐着。时间那样早,听差也不敢打扰总长,就把消息传递到我这里了。我去见了见,他哭得不成体统的,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总之,是指望总长开恩,别把他老婆做的那些混账事,算在他头上。”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冷笑,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孙副官说,“这事只能由总长拿主意,我不敢乱答。就是和他说了,总长在休息,有什么事,等总长醒了再说。要他先回去等着,他又不肯,一直赖着不走,很有今天务必要和总长见一见的意思。他的话里头,大概是如果见不着总长,也要见一见宣副官。” 白雪岚眼光一厉,说,“不行。” 孙副官说,“那么,如何打发他呢?这种和海洛因贩子勾结的人,固然死不足惜,但他牵连着年太太。年太太那一头,宣副官恐怕总是割舍不下的。” 白雪岚想了想,把孙副官叫到跟前,吩咐一番。 又说,“这一个小人,因为娶了一个混账老婆,杀又不能杀,抓又不能抓,实在让人恶心。如今怀风是禁不住一点意外的,姑且让他活罢。你把事情做好看一些。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要小心地去办。” 对着孙副官,又是一番细细的嘱咐——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本来说了八号贴,结果死活上不了,我要贴的时候总是遇到系统故障,打不开网页。打开网页,发现找不到金玉王朝了…… 前台是可以看见以前发的金玉的,但是后台找不到这个作品。 搞了很久,干脆重新开一个金玉的作品,就叫金玉王朝2. 新网站运行,有问题也难免,不过这个新的文章评论很好,至少不用一张张帖子的打开看了。 还有一个全文阅读功能,很赞的,建议大家去用哦,直接打开,可以把所有章节都自动连接起来看。不过如果文章长,打开就需要一定的时间。 最近更新的不多,实在太忙了。这个文节奏慢,又是民国文风,我要多看点民国时期的书才可以保持风格的填下去。而且第六部要开始把伏笔都用上了,冲突要出来了。 凤于那边,剧情有重大转折,我把第三十本都修改了,希望可以尽快和大家见面。 让大家等待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