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休》 楔子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 第一章 郎骑竹马来 下雨了! 娉兰站在台阶上伸出小手去,雨水冰凉,滑过她的指尖让她打了个冷颤。 “娘,下雨了。”她回头细声地向屋内喊了一声,许久得不到回答,拖了鞋向屋内走去。 屋内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母亲倒在血泊之中,胸口被扎了一把尖刀,一只手无望地向门的方向伸着,看来临死的时候是向着娉兰所在的方向跑来的。 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还不太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渴望母亲能从地上站起来笑问:“兰儿,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兰儿!”果然有人在叫,但却不是母亲的声音,不等娉兰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一片丁当之声,一个人影扑了进来,冲她惨声嘶叫:“快跑!快跑!”父亲焦躁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眸中,这一生只怕也难以忘记。一向风姿洒脱的父亲此时满面血迹,眼角嘴角布满了细细的刀伤,双眼充血,如铜铃般瞪着。望着如此模样的父亲娉兰不仅没有向前,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忽然,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伤痕累累的背上,一把长而弯的尖刀竖在上面。 “嘿嘿,这里还有一个小的。”父亲身后走出一个穿着古怪的人来,举着一把弯刀,咧嘴向娉兰笑着。 娉兰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父亲的身后出来,而父母为什么会倒在地上,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很害怕吗? 巨大的黑影很快包围了她,随着一声凄厉的呼声,娉兰眼前一片黑暗。 …… 那天是怎么活下来的,娉兰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她完全印在脑海里,只要一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她就会胸口巨痛,痛得让她不能呼吸。 就在那一天,她同时失去了这世上所有的亲人,天炽国的铁骑踏平了边塞,血洗了城里的大兮人,她的家人就在那天被杀害,而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家人全部失去了,留给她的只有胸前的一把金锁,也许是因为那个金锁,让刺来的大刀没有刺到她的心脏,那个刻着莫字的小锁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宽大的帐篷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为她煎药,她的左肩上有一个大洞,从前胸直透到后背,但她却活下来了。 那个寒冷的冬天,她就是在中年妇人的帐篷里躺着,巨大的变故让她失去了孩子的天真,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伤痛的时候就用牙用力地咬被角,直到把嘴都咬出血来。 她们并不常在一个地方,有时候常常来回地搬迁,从一片草场搬到另一片草场。 当娉兰伤完全好后,已是第二年春天了,他们终于不再来回地搬迁,在一个地方呆了下来,并且一呆就好几年,直到娉兰十岁。 娉兰逐渐明白自己的家人是被天炽国的军队杀害,后来天炽同大兮发生战争,大败,被大兮一直打回到草原很远,直到回到国都太阳城,才安定下来。 娉兰本是同父母一起被抛到了尸体堆里,被大兮抓走的天炽人清月逃回天炽的途中看见她竟在微微地呼吸,于是当即救了下来。 几年来,娉兰与清月相依为命,感情越来越深。清月因为被大兮人抓住做了许久大兮人的妻子,回到天炽后被人瞧不起,所以对娉兰越发的爱护,如同自己亲生骨肉一般。 夜晚,娉兰拥坐在虎皮垫子上看清月正在缝一张鹿皮手套,停了一会儿问:“月姨,这是给谁缝的手套?这样大。” 借着烛火,娉兰看见清月的脸红了红,微笑道:“给狼山的孤坦大叔缝的。他总是帮咱们打猎,送了咱们许多猎物,冬天来了,他却连双手套都没有。” “孤坦大叔为什么对咱们这样好?”娉兰斜了头问。 清月转头看见她小脸清秀,虽然年少但眼若秋水,眉若远山,分明是一个小美人坯子,心里爱她乖巧,伸手在她的小鼻子上拧了拧道:“因为大叔喜欢娉兰呀。” 娉兰摇了摇头,小脸正经道:“不是的,大叔喜欢的是月姨。” 清月“扑哧”一声笑了,红了脸道:“胡说,你怎么知道大叔喜欢的是月姨呢?” “大叔说的。”娉兰道。 清月一怔问:“你大叔说的?他还说什么来着?” 娉兰想了想道:“是大叔给我说的,他还给我说了许多,让我劝劝月姨,说小时候的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呢,让你别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他一直在等着娶你。”她年纪虽小,所学的话却一字不差。 清月当即呆在原地,手里举着针久久不能放下,直到娉兰连声叫她,才反映过来,一针刺在自己手上,痛得连连吸气。 直到娉兰睡下,清月的手指还痛得霍霍直跳,往事如风一样在眼前吹过,心久久不能平静,呆呆望着铜镜里那早生的华发思量,自己真的能把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吗? 帐外起风了,呜呜地作响。她想起羊栏有几处还没有修好,提了风灯到帐外去看,借着风灯微弱的光芒她看见围栏一角有一团黑影。 “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偷我家的羊!”她顺手从帐旁拿出一把铜叉,高高举起,这些年独自一个人生活,她早就不再对这些感到恐惧。 黑影微微动了动,没有回答。 清月将铜叉举到黑影脸前,厉声喝道:“站起来!有种来,就要有种让别人看看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来偷羊的。”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求求你大婶,救救我。”听声音倒像是一个小孩子。 清月愣了一下,将灯举得近了些,果然有一个小男孩,大约十三四岁,浑身是血地卷曲在栏杆边,有气无力地望着她。 “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清月迟疑地问。 男孩动了动,微弱道:“我的阿爸被仇人杀死了,他们现在要杀掉我。” “你阿爸叫什么名字?”清月问。 “风揽。”男孩道。 清月倒吸了一口冷气,向远处望了望,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快跟我进来。”清月扶起他进到帐内,临进屋时还向远处望了一眼,感到风声里隐隐夹杂着马蹄声。 进到帐内,娉兰已被惊醒,从被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清月身后的那个男孩。 “兰儿快睡,不要做声,不论看见什么也不能对别人说,知道吗?”清月边说边走到帐中央,伸手掀开中间的一方地毯,露出下面的草地来,她在地上来回地摸索着,终于拿出来一条绳子,轻轻一扯,草地竟移开少许,露出一方地洞来。 “快!躲进去。”清月向男孩道。 “多谢大婶。”男孩没有犹豫,强拖着身体向洞里跳去,洞并不大,男孩跳进去,离洞口只差一个头,清月递进去一碗马奶和几块干饼,男孩伸手接过。 当清月将洞口平上,一切弄干净时,帐外传来马蹄声和一片吆喝声。 “帐里有人没有?”帐外传来一个男子的高声呼喊。 清月将娉兰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去!”手在她背上温柔地拍了拍,站起身掀帘走了出去。 透过掀动的帘子娉兰望见漆黑的夜色,一闪便随着清月那纤细的身影消失了,四周短暂的宁寂。她从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恐惧,似乎那帐外黑暗之中站着的不是一群人,而是来自幽暗草原深处的恶魔,正张着獠牙等侍着清月落入。 这种深层的孤寂和恐惧很快抓住了她的心,周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帐外传来羊的惊叫声,清月那清朗的喝叱声,男子们粗野的喝声,在她的耳边形成巨大的洪流紧紧地将她包裹,抓紧了扯出来再按进去。 噩梦般的恐怖中,她似乎看见母亲倒在血泊之中,秀丽的面孔上血迹累累,父亲一只手伸向她,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长剑。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思绪里,一群草原上壮实的汉子冲了上来,他们其中一个将娉兰扯了起来,另外几个在帐子里疯狂地翻找着什么。 娉兰脸色苍白地望着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水没过胸膛,压抑得不能呼吸。隔着掀开的帘幕,黑暗的草地上,清月被一个男子扯着,她尖叫着,向着娉兰伸着一只手。 “他在哪里?我们明明看见他在这里不见了。”一个声音在娉兰头顶上炸开,眼前飞快地盖过一片巨大的黑影,娉兰头巨痛,整个人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许久,她感到身体在动,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包围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阳光明媚的午后,母亲抱着她坐在门外的摇椅里等父亲归来,就那样软软地温和地摇呀摇的。 一只小手怯怯地盖在她的鼻子上,痒痒的,她伸手推开,张开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她身边,见她醒来,松了口气说:“你总算醒来了。” 娉兰一骨碌爬了起来,才发现他们呆在黑漆漆的草场上,四顾茫然道:“月姨呢?我在哪里呢?” 男孩没有吭声,指了指远处说:“你的家在那里呢。” 黑沉沉的夜幕之中,远方有一处微弱的光芒,清月因为族人的看不起,孤独地生活在草场的边缘,那孤寒清冷的灯光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缥缈而遥远。 “我要回去。”娉兰抬脚便走。 “不行!”男孩伸手扯住她,“不能回去,他们一定还会回来。” “我要回去,我要月姨。”娉兰的声音已带着哭腔。 “月姨被他们抓走了,你要回去,也会被他们抓走的。”男孩干脆冲上来用力地抱住她的腰。 她不理会他,想推开他回到帐篷里去,只有那里才让她感到安全。可是男孩比瘦小的她高出一头,手臂像铁箍样束着她,让她不能挣脱。 娉兰挣扎了几下,见不能摆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伸手向他脸上抓去,“放开我!你这个坏蛋,我要月姨,我要月姨。” 男孩双手依旧紧紧抱在她的腰间,左右摇摆着躲避她的小手,嘴里不住声地解释着:“小妹子,你要听话,月姨被他们抓去了,如果你回去的话,也会被他们抓去的。” 娉兰又闹了一会儿后没了力气,开始抽抽地哭,男孩也渐渐地松了手,陡然地坐在草地上,双手支地仰面望着她,喘着气道:“你别哭了,月姨被他们抓去,他们一定还会回来,咱们得赶快跑才行。” 娉兰本来断断续续的就要止住哭声,听见这句又忍不住嘴一撇,伤心地哭了起来,冲他嚷道:“都是因为你,月姨才被抓走的,我才不要跟你走,我要在这里等月姨。” 男孩的头低了下去,因为太黑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是的,都是因为我。” 娉兰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说他几句,男孩忽然从草丛跳了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嘴,不等她明白怎么回事,抱住她翻身滚落到草丛之中。 娉兰被摔得七荤八素,男孩拦腰将她抱住,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有人。”本欲挣扎的她全身一僵,一动不敢动。 黑沉的夜色之中,连一个星星也没有,空气几乎凝结在一起,如一片浸满了墨的砚台,黑暗、凝固、沉重。 娉兰侧耳努力去听,除了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微弱急促的心跳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草原寂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突然远处传来轻轻的马蹄声,初始如蚕食桑叶般轻微,后来便如同急切的鼓点,预示着一队人马正向这里奔来。 “都尽心点,仔细地搜,夫人发了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不要让那个小子给跑掉了。”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 娉兰紧紧咬住牙,听着那声音就在头顶不远处,吓得全身发抖,双手用力地塞进口中,头深深埋在荒草之中。男孩感到她的恐惧,双手轻轻环了上来,将她用力地压在身下,双手抱住她的头,一只破损的衣袖盖在她的头上,让她感到稍许的安慰,下意识地将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中。 “二哥,你说那小子能跑到哪里去?小孩子一个!身上又受了伤,除非他长了翅膀,否则别想跑出咱们的手心。”另一个男子道。 “哼!”刚才的男子冷笑道,“谅他也跑不到哪里去,但是还是不要大意,他自幼习武,受过名师指点,多少比普通孩子强些。哼!小小年纪胆子还不小,长大了也是个祸害,你们给我搜,一片一片地搜,一个草叶也不要放过。” “是。”另一个男子答应着,打了个呼哨,一片马蹄声响起,人马向西边而去。 四周重新安静了下来,男孩小心抬头看了看,发现再没有人便站了起来,向娉兰道:“咱们得赶快走,不然就得被他们抓住,你对这片草场熟悉,快看看咱们应该向哪里去。” 娉兰凭着平日里的记忆向南边指了指道:“去那里,那边的小山坡后树丛中,孤坦大叔住在那里。” 男孩点了点头道:“那就快走吧,看样子要下雨了,咱们得快点走。” 娉兰这次不敢再同他别扭,带头向所指的方向奔去。 两人毕竟是小孩子,没有跑多远便累得喘气,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男孩忽然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娉兰停下来奇怪道:“你怎么了?跑不动了吗?怎么还不如我呢?” 男孩摇了摇头道:“我的腿有伤,这会儿好痛,可能是流血了,我不敢摸,你帮我摸摸看。” 娉兰疑惑着没有动,这时天边蓦地打了一个闪,如同黑暗的天幕被利剑劈开一道口子,明亮的光茫一闪便而过,娉兰看见男孩子苍白的面孔一闪隐在黑暗之中。 娉兰吓得尖叫一声扑到男孩子身上,男孩子下意识地抱住她,在她抖动的肩上拍了拍道:“别怕,只是闪电,就要下雨了。” “我害怕打雷闪电。”经过大半夜的奔波和惊吓,此时的娉兰已哭不出来了,等一会儿不见男孩说话,便凑过去看他在做什么,发现他紧皱着眉头,肩头微微发抖,轻声道:“你的腿很痛吗?”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娉兰伸手在他的双腿上摸了摸,感到他左腿上一片湿热,心知是血,吓得不敢吱声,犹豫了一下,扯下自己的裙袂,帮他包扎起来。 男孩子强忍痛道:“是流血了吗?咱们天亮以前一定得到你说的地方,不然他们会顺着血迹找到咱们的。” 娉兰平日里经常给自家的羊包扎,每次包扎都细心弄好,心里痛得不得了,仿佛和那羊一般难受,最后都要把小羊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此时却为一个人抱扎,流了这样多的血,也不知道他会痛成什么样,心中一软,低声软语道:“腿一定很痛吧,不过不要紧,我帮你包好了,不久便会好的。” 男孩自幼生活在争斗的环境之中,刚出生便失去了母亲,父亲一向严厉从不会如此温软地说话,心里一时间感激不尽,恰好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眼前的女孩虽然凌乱慌张,依旧难掩清秀,只见她尖叫着闭上双眼,双手用力地捂在耳朵上,惊恐得如一头小鹿。想也不想,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俯在她耳边低语道:“小妹子,别怕,有我在。” 几道闪电过后,狂风大作,雨随风势,暴雨倾盆而下,打得两人几乎不能站立。 雨越下越大,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蹒跚而行,娉兰终于看见那条熟悉的小路,欢喜激动得不成语调地道:“快看,快看,就要到了,就要到了。”话音刚落,身边一沉,那个男孩“扑通”一声倒在泥水之中。 男孩因为腿受伤,加上从清月帐中出逃时,一路背着娉兰,下雨后一直强撑而行,此时早已没了力气,一口气没有上来,人便晕了过去。 娉兰吓得愣在那里,望着泥水里一动不动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好一会儿,她才蹲下身去,用力地摇晃他道:“你快醒来,咱们就要到了。” 晃了半晌,男孩一直没有动静,娉兰“扑通”一声坐倒在泥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雨渐渐小了,有微风吹过树丛,发出呼呼的声响,娉兰仰头望着黑乎乎的树丛,想去把孤坦大叔找来救回这个男孩,但望着面前漆黑的树丛不敢动。 “小妹子?”男孩忽然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呼声。 娉兰心中一喜,低头道:“你快起来,孤坦大叔家就在不远处,我带你去。” 男孩躺着没有动,只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小手道:“小妹子,你别哭了,快去找你的孤坦大叔去吧,我不能动了。” 他的手心冰冷一片,此时对娉兰来说却是最温暖的支柱,她用力地握在手里,来回地摇晃他,“可是——”娉兰颤声道:“可是走这样黑的树林,我害怕呀。” 男孩喘了几口气,勉强从地上坐了起来道:“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你不要害怕,快去。” 娉兰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树林道:“那你怎么办呢?如果他们要是把你抓走怎么办?” 男孩艰难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到娉兰手中道:“这个,你拿好,记得我叫风庆,若是有一天,有一个姓墨的人来找我,你就把这个交给他。记得了吗?” 娉兰点了点头,又怕黑暗之中他看不见,回答道:“我记得了。” 男孩微笑道:“这便好,你快些去吧,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我背上有箭,可以射死他们。” 娉兰点了点头,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站起来飞快地向孤坦所住的木屋而去。 树丛虽然黑暗,她不敢回头去望,在心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个男孩在注视着她,不会有事的。 以至很多年过去后,只要有什么让她感到害怕时,她就会想起这个夜晚,孤独地奔跑在黑暗的丛林里,树叶在她身旁呼呼作响,他就坐在那里,目光透过无边的黑暗,静静地注视着她,手中举着一张小弓守护着她的安全。 凭着记忆,天色微明时娉兰终于站在孤坦大叔的院门口,早早起来地孤坦正推门出来,望见是她一愣,随机感觉不妙,惊问:“娉兰,怎么是你?出什么事了?你月姨呢?” 娉兰只向身后指了指道:“他在那里。快救他。”人便昏了过去。 记忆之中,娉兰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这一次昏过去后,她连发了数天高烧,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被一串串的噩梦所包围。 不是母亲一次次地倒在血泊之中,就是清月浑身是伤挣扎着呼叫她,然后还会出现一张脸,带着几分模糊的男孩的脸,一遍遍坚定地对她说,快跑!快跑! 再次醒来,已是数天后了。 阳光透过窗户斜了进来,暖暖地落在她的身上,窗子一角是墨绿的树叶,微风吹过发出哗哗的声响。 窗外有人在说话,语调低沉,声音温和,听见这个声音却让她浑身一颤,是清月,这不会是梦吧,竟然是清月在说话。 “月姨?”娉兰跃下床,长期的高烧和昏迷让她浑身无力,刚跳下床,人便倒在地上。 窗外的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跑在最前面的,素衣乌发的果然是清月。 “兰儿!”清月俯身将她抱住,紧紧揽在怀里。 “月姨!”娉兰将头埋在她怀里,贪婪地闻着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香。长年的草场生活,早让她和清月之间建立了一种浓于血水的亲情。 清月将她抱到床上,温柔地整了整她的发辫道:“乖孩子,月姨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 “月姨!”娉兰想起那晚,如此的惊心动魄,以为温柔的清月从此后再也不能相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还是这样爱哭吗?”门口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一个瘦而高的男孩出现在门口,斜着头打量着她,嘴角噙着笑,狭长的凤目在她脸上流转着。 成年后娉兰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风庆的模样的时候,他就那样微笑地站在房门口,眉眼舒朗,额头光洁,阳光落在他的嘴角,如他的笑容一样明亮,整个人不像站在那里,而像空气中的浮尘,似乎就一直呆在那里,只等着她睁开双眼,便微笑着呼唤她:“娉兰,我在这里。” 在度过了那样一个夜晚后,孤坦、清月、娉兰还有带给他们许多麻烦的风庆,似乎成了一个整体,他们为了躲避那些人的寻找,搬入树林深处,暂时在那里安居了下来。 娉兰后来从清月口中得知那晚发生的一切,清月被那群人抓走后不久,因为见实在审不出来什么,对她的看管就松起来,于是她借着暴雨逃了出来,并很快回到帐篷,在找不到娉兰和风庆后,她又匆匆赶向孤坦处,等她到孤坦的小木屋时,娉兰已到了这里。 孤坦又在树丛边缘的泥水里找到了风庆,他浑身是血,跌坐在泥水里,已气息微弱,但犹自强坐着,手里握着一张小弓。 娉兰对于风庆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为什么孤坦和清月会这样看重他,待他如同自己一样重要,那晚风庆给她的东西,她也很快还给了他,那是一个细长的盒子。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怀里,细心的模样似乎在放着一件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每当娉兰好奇地问他时,他的眼神里便会浮现出一抹她也读不懂的落寞,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虚空里,陷入自己的沉思,有时常常忘记娉兰的存在。 娉兰十五岁时,风庆已十八岁,能独自出去狩猎了,他虽然长得瘦弱,但力气却并不小,曾经独自打死过一只老虎,孤坦很看重他,常常对他赞不绝口。 风庆会吹笛子,在娉兰十二岁的用刀子刻了一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从此后娉兰一直带在身边,爱不释手,当风庆随孤坦去打猎时,她便一个人坐在屋外的核桃树下吹笛子,一首接着一首,清丽妩媚,有时竟能引来鸟雀鸣叫着飞来。 夜晚时,大家便会坐在月光下听她吹笛子,孤坦整理着白日里的猎物,清月收拾着家里的东西,风庆独自坐在她身边,时而温和地注视着她,时而呆呆注视着月亮,每当这个时候,娉兰就会觉得他很遥远,遥远到让她无法读懂他脸上的表情。 又是一年春天,再过两个月,娉兰就要十六岁了,十六岁呀,就像山间的那棵小桃树,不再是瘦弱的模样,而是一片鲜艳的云霞了。 孤坦常教他们一些武艺,孤坦一向随和,但在习武的时候却对他们丝毫不放松,每到这时候,清月总是站在木屋前向三个向森林里走去的人吩咐道:“孤坦,他们还是孩子,你不要太严格。” 孤坦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前面开路,风庆便在身后向娉兰挤眉弄眼,娉兰忍不住被他逗得直笑,抬眼看见孤坦正回头向他们看来,忙收了笑紧走几步跟上去,风庆同样紧走几步跟了上来,小声地叫她,她就是不回头。 走了一会儿,他似乎安静了下来,娉兰正心里暗暗可笑,忽然眼前一闪,似乎有什么照到了她的眼上,她眯了眼顺着光芒去找,却是风庆偷偷将腰间的弯刀抽出一截,阳光反射到上面正照在她的脸上,见她回头有种小孩子般得意地笑,阳光之中他眉目清朗,额头上有光茫明亮,娉兰忽然有一种迷失的心跳。 此时正有一只毛色鲜艳的小鸟飞过,她忙仰头去看,那只鸟儿啾啾地叫着落到对面的树上,她听见风庆在她耳边低语道:“习过武,你去山间那棵核桃树下等我,我有好玩的让你看。”转头间他已雀跃着追孤坦而去,留她独自在后面,那只鸟还在枝头鸣叫,在娉兰耳中听来充满无限欢喜。 教了他们几个姿势后,孤坦便要到山上去砍些柴,随手打些猎物,娉兰眼看着他消失在山间小路上,回头便再找不到风庆,想着习武时他一直向她挤眉弄眼,示意她一定要到山坡下的那棵核桃树下来,止不住地笑起来。 生活太寂寞冷清,若不是风庆时常弄些花样来,还不知有多无聊,娉兰满心好奇,看他这一回又弄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让她玩。上一次他就在两个崖壁之间架了一道青藤秋千,让她荡起来飘飘如仙,像长了翅膀飞,为此激动了数月。 远远地看见他站在核桃树下,一身的青衣,衣衫虽是孤坦的旧衣服改的,也难掩他挺拔的身姿。望见她来,他微笑起来,娉兰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心底的快乐压也压不住地浮上来,一直涌到嘴角眉稍。 “又找了什么新鲜玩意?”娉兰笑问。 “你来。”风庆伸手握住她的手,向山坡另一面走去。 娉兰知道这面山坡极陡,可是知道他常弄些小花样出来讨自己欢喜,这回不知弄了什么,便斜着头笑问:“这次又弄了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风庆头也不回道,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因长年打猎手心里磨出许多老茧,拉得她的手微微刺痛,可是她喜欢这样被他握住。 到了半山坡道路难走起来,只有一条小径勉强过人,两旁树木有斧切的痕迹,娉兰见他卖力地弄了这些,心下感动,暗暗将他的手握得紧了紧,他回过头来冲她温暖一笑。 前方一片开阔,小径将到尽头,头顶上方露出一角碧蓝的天空来,风庆忽然转过身来。 两人一路上本来有说有笑,此时猛地静下来,山林顿时一片沉寂,娉兰一路攀山有几分累了,额头上渗出薄薄的汗来,疑云满面地向四处打量着道:“为什么停了下来?” 风庆微笑道:“你相信我吗?” 娉兰奇道:“相信你什么?” 风庆道:“什么都相信我。” 娉兰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乌黑不见底,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温柔一片,五年来的朝夕相处,早就让她认为自己和风庆是一体的,还有什么不信任的,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风庆脸上浮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伸手拂到她的眼睛上道:“好!信我就闭上眼睛。” 娉兰虽然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初始还听见一片瑟瑟的声响,后来便忽地没了声音,等了一会儿,正欲问,脸颊上忽然一暖,两片柔软的唇落在上面。 娉兰一惊,张开双眼,见他如一个偷腥的猫样跳开,站在远处得意地笑着,她霎时面红耳赤,细红的血线一路红到耳朵后面去了,她本来皮肤白腻,此时便越发的白中带红,娇艳动人。她紧了脸,带着三分怒气望着风庆,作势要打他。 风庆忙又跳开几步,笑道:“谁让你头上抹了桂花油来着,刚才有蜜蜂要叮你,我把它赶跑了。” 娉兰忍不住想笑出来,强忍着说:“胡说,我哪里有抹桂花油,就算是你赶蜜蜂,怎么可以用?”这个嘴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吞了一半的话在嘴里,只是瞪眼望着他。 风庆举了举手道:“我手中有东西,一时急了没有办法。” 娉兰见他手中果然拿了一条长藤,知道自己被他占了便宜,可是也想不起来该如何说他,便将眼一斜道:“不用你哄我,我回去告诉月姨他们,让他们来评评,看看谁做得对。”说完势要走。 风庆见状忙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别走呀,就是去告状,也得等看完了这个再走。”说着强将她扯了回来。 娉兰故意寒着脸道:“如果没有什么好玩的,我这就走。” 风庆赔笑道:“你再闭上眼睛嘛。”语罢见娉兰瞪大了眼,忙笑道:“你放心,这回就是有头牛站在你脸上,我也不管。” 娉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了想,依他言再次闭上眼睛。感到他轻轻地扯住她的手道:“慢慢走,跟我来。”她随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地向前走,越走越觉地脚下虚空,脸上暖暖的,有阳光照在上面。 走了大约有二十步,他们停了下来,风庆缓缓地将她抱在怀里,心中一紧,身体就僵硬起来,心怦怦而跳,慌乱之中听见风庆在她耳边低语:“别睁开眼睛,等一会儿就会有好玩的让你大吃一惊,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条粗粗的绳索从她的腰间环过,她感到自己被紧紧地贴在风庆的身上,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现在,睁开眼睛吧。”风庆低声道,声音如缓缓的流水般温和地冲刷着她的耳朵。 “我看看会是什么?”娉兰笑道,但她话还未完,就放声尖叫起来,因为她感到自己此时不是站在山上,而是站在半空中,脚下云雾缭绕,面前竟是悬崖绝壁。 “呵呵,别怕,向那里看。”风庆紧紧抱住她,笑着指向脚下不远处。 娉兰不敢动,转了眼珠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竟有一汪潭水,虽然不大,但碧蓝一片,而此时的他们正站在那片潭水之上,微风吹过,身体轻轻地摇晃,如凌空飞起。 如此美景当前,娉兰渐渐忘记了害怕,反而感到飘飘然,如入仙境。良久才发现,原来风庆在断崖处用青藤架了座桥,他们便站在那架桥中间,一根长长的青藤将他们两人紧紧系在一起。 “现在相信我了?”风庆笑道。 娉兰点了点头。 风庆脸上再次浮现出鬼鬼的笑意,低语道:“那还信我吗?” 山崖太高,娉兰心跳不止,声音微颤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花样?”同样话未说完便再次尖叫了起来,这一次不是看见了什么美景,而是她和风庆忽然一起从空中落了下去,直直向山下的潭水里坠落。 就要落入潭水的一瞬间,他们腰上的青藤一紧,两人一顿便停在半空打了个旋儿,上下来回地荡了数下才缓缓停下来。 风声呼啸,眼前所有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拉动,娉兰闭了眼不住地大叫,直到终于停了下来,她还紧紧地闭着眼睛不能呼吸,半天才顺过气来,张开双眼看见风庆一脸笑意地注视着自己,便道:“迟早要被你吓死,现在可好,看你如何上去。”风庆古怪一笑道:“我才不要回去,就这样多好。”两人本来就被紧紧地缠在一起,此时风庆又加重了力气,将她用力抱在怀中。 如此贴近,隔着衣衫娉兰可以感到他胸膛扑通作响,早羞红了脸,可是又不好用力地挣扎,只怕不小心两人落入水中,只好由他抱着。心里早已如蜜样甜,嘴里却道:“要我以后信你,那是别想。” 风庆却不再说话,许久,静静道:“如果可以这样一辈子该有多好。” 娉兰抬眼向他看去,只见他一改平日里嬉笑的模样,眼睛里有雾气样的迷茫升起,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远处的山水衔接之处,她只能看见他的侧面,清俊而娟秀,这一刻便又让她感觉如此遥远,仿佛他们木屋门前的那座山峰,阴晴云雨各有不同,转眼间便不能识得它的面目。 她将头向后仰去,乌黑的长发微微垂到潭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极目远眺,山水皆倒,天空一平如洗,蓝得只想让人跳进去。 第二章 欢情浓,别离怅 太阳渐渐西沉,西方云霞欲燃,刚才还碧蓝的潭面此时朦胧起来,如同一个秀丽的女子到了晚间忽然戴上桔色的面纱,风舞轻纱,婀娜多姿。 娉兰和风庆从青藤上下来,又在潭边嬉戏了一会儿,直到两人都累得跑不动才停下手来,娉兰拎着湿淋淋的衣裙嗔道:“裙子都湿了,怎么办?”风庆见她薄怒轻嗔,柔媚动人,虽然少年不更事,但已情窦初开,不由得心潮澎湃,痴痴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娉兰见他不说话,又因为他背对着夕阳而立,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伸手去推他道:“湿淋淋的很好看吗?你这样傻看着?”风庆正痴,见她伸过手来,伸手握住,只觉入手湿滑,柔弱无骨,一颗心怦怦而跳,直要跳出胸腔,口中道:“妹子,你不知道,我好喜欢你。”说一出口,两人都愣在那里,风庆蓦地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忽地跳起,飞快跑到潭边一巨石后面,脊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汗,用力地倚在石头上直喘气。 娉兰羞红了脸,心跳不止,缓缓收回手,手还在微微抖动,指尖上凝着他那一握的温度,心里惊喜交杂,抬头看见满天云霞似乎都化做云裳,欲将她裹了去。 风从林间吹过,呜呜作响,晚归的鸟儿在林间发出啾啾的鸣叫。娉兰站了一会儿,心跳渐平,还不见他出来,不由得好笑,便向远处道:“浑身弄得湿淋淋的,好难受,我要到潭里去洗一洗,你守在那后面不要出来。” “做什么?”风庆恢复往日嬉笑模样,从石头上面探出头来笑道:“你要洗澡?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娉兰顿时又羞又怒,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就向他抛去,小石子砸在巨石上发出“啪”的一声,他的头早就缩了回去,躲在石头后偷笑,心却依旧怦怦而跳。 娉兰不再理会他,谅他也不敢出来偷看,便在潭边找一处水浅之地,直到水没到胸口才停下,在水中把衣物除了,在水里揉了几揉,伸展开放在岸边的石头上,自己依旧缩回到水中。 天虽然热了,山林间的潭水依旧冰凉,水从她的肩头流过,清凉直透骨而入,一洗白日里的疲惫。她正专心洗,无意间抬头看见巨石上头黑乎乎的一片,心中一惊,怒道:“风庆!你在哪里?” 风庆正四肢摊开躺在巨石上,听见她叫,仰声道:“我在这里,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转头。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娉兰向天上望去,果然青墨的天空中浮着一勾弯月,如梦如幻。一时间山林寂静无声,只有娉兰弄水的声音清脆撩人。忽听见风庆向她道:“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娉兰在水里笑道:“你还会唱歌?我怎么没有听过。”风庆却已唱开了,他声音低沉浑厚,在林间徘徊,和了风声在里面,别有一番滋味。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唱,一弯碧水映晚霞。骏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啊哈哈嗬咿,牧羊姑娘放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歌声渐止,娉兰已洗好,衣裳半干,爬到巨石上面,俯身看着他,她的头发还未干,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水滴沿着发梢有几滴滴到风庆的脸上,一股带着清凉潭水花香的湿气漫上他的面孔。 “风庆?”娉兰低低道,“你唱这样的歌,是不是想你的阿妈了?”顿了一下道,“我就想了。”说着眼中升起水雾来,薄薄的月光泻在她半边脸上,如镀了银光一般,又如月影投入湖水之中,风一吹就碎了,光亮的一片一圈圈地荡开去,直看得风庆心醉神摇。 风庆自幼便知道她的身世,从不见她提起过,此时见她面上悲伤,才知道她性子虽倔,平日里爱笑爱闹,实际上也存了心思在。忍不住伸手拂了拂了她的长发,低声道:“你想过报仇吗?” “想过!”娉兰轻咬了嘴唇道,“我现在还小,等再过两年,我要去报仇。你会帮我吗?”娉兰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风庆心里忽地没了底,一种恐慌按也按不住地浮上来,手上轻轻用力,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怀里,由着她躺在自己的肩头,心里一片冰冷,许久才压抑道:“报仇?是呀,要报仇的。”转眼看见月亮远不如刚才妩媚,冰冷冷地浮在半空之中。 良久,风庆不听娉兰说话,知她已睡去,缓缓坐起来,看见她全身蜷缩着偎在他身边,脸上犹自挂着泪花。风庆一刹那心痛得不能跳动,抱头坐了半晌,猛地跳下巨石,拾起地上的鹅卵石一下一下地抛到水中去,直到将满潭的水打成一片碎银。 娉兰被惊醒,看他发疯一样地抛石子,惊问:“风庆,你怎么了?” 风庆猛地停了下来,仰脸向她笑道:“抛石子玩呢,我也想洗一洗。” 娉兰哦了一声复又躺下,听见他又嬉笑道:“你可不许偷看,那次我在屋后洗澡,你就跑去偷看。” 娉兰闻此言,忽地坐了起来,向他嚷道:“胡说八道,谁偷看你洗澡。”声音一下打结。 他已脱了外衣,精赤着上身站在潭水边,望着她笑道:“看,才说过你就开始偷看。” 娉兰咛了一声,脸羞得通红,忙躺下来,听见他又嘲笑了几声,“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在水中慌得大叫:“好冷呀,好冷呀。”便一个人偷偷笑了起来。 风庆很快洗好走上岸来,摸了摸外衣还未干,便赤着上身跳上巨石来,娉兰已坐起,正对着月光整理长发,一头乌翠闪着点点金光,人如画中一般。看见他上来,含笑道:“洗好了?”猛见他赤着上身,年少的他身形修长,长年的磨炼肩上肌肉虬结,还有水珠在上面滚动,脸上一热,心便怦怦跳了起来。 风庆见她神色,再也忍不住,伸手捉住她的手,弯腰俯下身来,灼热的唇便落在她的唇上,两人自幼在一起,虽然常戏嬉玩耍,但从未有过肌肤相亲,风庆素来大胆,也只敢偷偷地拧一下她的小手,在她的小脸上啄一下。此时情深难禁,意乱情迷,两人都发自内心地向对方贴近。娉兰全身打颤,手脚一片冰冷,脸颊却火热,隔着衣裳感到他的心怦怦而跳,直要冲出胸膛来。 良久,他才渐渐放开,双眼如浸了水般瞧着她,娉兰却娇羞得抬不起头来,听见他在她头顶上低声道:“跟我走吧,再过两年就跟我走,这一辈子什么都不要想,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把这草场上最美的地方一一看遍,妹子,你说好不好?”情浓之处,他总是唤她妹子,让她如落温泉之中,四肢百骸如春风拂过般舒服。 经过了这一晚,娉兰感到生活与往常再不一般,看风庆的时候常常眼波流转熠熠生辉,而风庆的目光也常常流恋在她身上,孤坦大叔和清月不在时,便大了胆揽她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喃喃而语,他本来就爱调笑,此时说出的情话也如流水样汩汩动人。 他们的神态孤坦大叔和清月也看出来了,孤坦倒是满心的欢喜,清月却眉头暗锁。晚间为她们二人铺床之时,看见娉兰一副心情不安的样子。果然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声声的鸟鸣叫,娉兰脸上一喜,便向门外走去。清月先她一步,操手将一盆水端在手中,开门便泼了出去,口中骂道:“什么鸟如此讨厌!” 娉兰在她身后“啊”了一声,随即格格而笑,院子当中,风庆正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湿透,清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明天一早还要随你大叔出去,你这么晚了不睡,站在院中装什么鸟叫。” 风庆抹了把水笑道:“我也是听见了鸟叫才出来的,想着捉来给兰妹子耍的。” 清月哦了一声,关门道:“捉它做什么,快些去睡吧。”临关门时,风庆乘清月不注意,向娉兰做了个鬼脸,娉兰忍不住笑出声,转眼看见清月一脸沉重,忙收了笑,收拾了躺下。 清月坐在床头呆了一会儿问:“兰儿,睡着没有?” 娉兰笑道:“没有呢。”翻身坐了起来,将头偎在她怀里,白瓷般细腻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分明小女子初谙情事的娇羞。 清月理了理她的长发道:“兰儿,跟着月姨走吧。” “走?”娉兰一愣道,“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呀?” 清月忧心重重地望了她一眼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你还记得你的家乡吗?” 娉兰脸上一暗道:“如噩梦一般,一辈子也不会忘。” 清月目光之中伤痛渐深,良久叹了口气道:“丫头,咱们还是走吧,我带你回到大兮去,那里,你也许可以找到你的亲人,而我的亲人也在那里。” 娉兰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凉意,怔怔地问:“孤坦大叔和风庆会同咱们一起去吗?” 清月的手抖了一下,凄然一笑道:“不!就咱们两个。” 娉兰翻身坐起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同咱们一起去?那样,孤坦大叔会多伤心呀?他可是等了你十几年了?”她心里慌恐地想如果如此风庆是不是今后就不能再相见? 清月沉默着,眉头紧锁,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和孤坦大叔是不可能的。” 娉兰迷惑道:“为什么?” 清月转头来神色凝重道:“就像你和风庆也是不可能的,月姨经过这噬骨之疼,知道有多么伤人,你趁年幼最好打住,不然要比月姨还要伤心。” 娉兰听了这句,整个人如同落入冰窑,心凉没顶,细嫩的指尖微微打颤,只是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呀?月姨?” 清月只当他们是小儿女之间相处长了相互吸引,眼见她只听了这一句分离,便如此伤心,可见用情之深,心下暗暗害怕起来,伸手将娉兰抱在怀中,低声安慰道:“有些人的命是不同的,注定着是要分离的,就像我和孤坦大叔,你和风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不信!”娉兰低着头轻轻地说,她似乎唯恐这样还不够坚定自己的信心,低声但坚定地再次说:“我不信!”睡意上来,她将头埋入清月的怀里,渐渐睡着了。 清月没有料到她如此倔强,皱着眉没有出声,一轮圆月在林间升起,清冷冷的光芒透过窗子渗进来,洒在娉兰的小脸上,如此的生动。 夜半时分,清月坐起身来,听见娉兰的呼吸沉稳,便慢慢地起来,穿戴整齐,悄悄下了床。 木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月光无遮拦地洒了进来,顿时满室的明亮,清月担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小小人儿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得很沉,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清月沿着屋后的小径一直向后山走去,月光透过枝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如同水般地流过,她便忽然想起在大兮时听过的一句话:“分花拂柳,美人月下会情郎。”脸蓦地红了,抬眼看见不远处山坡上站着的伟岸身影,心怦怦跳了起来。 小径因为近山顶曲折难行了起来,清月开始手脚并用,月光下从松树后伸过来一只手,孤坦的声音在上面说:“来吧。”清月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去扯他的手,而是扶着身旁的松树,用力地攀上山顶,孤坦讪讪地收回手。 “你找我。有事?”孤坦小心地微笑着问,孤坦自幼在山中狩猎,也曾猎到过几只老虎,面对如此凶恶的巨兽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每次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时却心情紧张,有时候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嗯。”清月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问,“风庆不小了,咱们是不是该让他离开了?” “啊?”孤坦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起来,沉思了下说:“按说他也不小了,是该离开了,这孩子个性强,这里也实在不是留他的地方。” “那你明天就告诉他,离开这里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可是——”孤坦为难道,“兰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清月没有感情地道,“兰儿当然跟着咱们。” “可是?”孤坦皱着眉沉吟着,转眼看见清月的表情,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什么?没有什么可是的。”清月接着他的话道,“兰儿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道风庆是做什么的?他非池中之物,留不得。”她看了看孤坦的表情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痛兰儿,我何尝不是,但咱们心痛她一时,会让她痛一世,不如现在让她难受,将来少吃些苦头,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你说呢?”想了想又继续说,“兰儿也不小了,再过个两三年,咱们出山去给她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平平淡淡的,不再东躲西藏,你说,难道不好吗?” 孤坦注视着她,月光洒在她眉眼上,她的神情半带忧伤半带担心,眉尖轻轻地凝在一起,他忽然感到她虽日日相伴身边,却是如此的遥远,带着月的光华,如山间的雾气一样美丽迷茫,不论你何时伸出手去,收回的都是空空如也。 内心的迷茫和惆怅本想让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就知道风庆不能给兰儿平安?我看风庆待兰儿也是一片真心。”可是面对清月那清清淡淡的目光,到口边的话没有了底气,喃喃道:“一切听你的安排吧。” “那就好。”清月松了口气,微笑道:“天太晚了,咱们下去吧,可别让孩子们发现了。”说完站起来就向山下走,临走又回过头来说:“你可别忘了,明天去同风庆说。” 孤坦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才咬了咬牙,跟在她身后向山下走去。 他们两人渐渐走远,从他们身后的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正是娉兰和风庆。 风庆伸了伸腰笑道:“可算是走了,再蹲下去,我的腰都快要断了。” 娉兰默不作声,盯着清月他们两人远处的身影冷冷地看着。 风庆伸手在她脸上挥了挥,笑道:“是不是挺失望的,我还以为他们两个大半夜的跑到这山顶上说话,一定会情话绵绵,谁知道一句没有,月姨可真是个没有情趣的人。” 娉兰转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坐到刚才清月坐过的石头上,望着乌黑一片的山崖不吭声。 风庆无所谓地笑了笑,坐到她身后,与她脊背相贴,仰头望着月亮笑道:“没想到这里夜晚的风光真不错呢,兰儿,以后咱们晚上睡不着了,就到这里来玩,如何?” 娉兰冷笑道:“以后?咱们还有以后吗?明天孤坦大叔就得让你走了。” 风庆“哦”了一声,随机道:“那就算了,真是遗憾。” 娉兰转身扯住他的衣襟怒气冲冲道:“你还有没有心呀?离开我们你就这样高兴?” 风庆嘿嘿地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不开心有用吗?不开心,我就可以不离开了吗?” “脚在你身上,你不离开,他们总不能赶你走!” “不行!”风庆嘴角还噙着笑,眼睛里的寒意已疑结上来。每当此时娉兰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娉兰常想,如果风庆是山里的什么动物,那必然是一只狐狸,狭长的凤眼里常常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茫。 “你?”娉兰霍然而起,冷笑道:“好呀,你明天就走吧,想走多远就走多远,从今后咱们两不相识。”说完转身便要向山下走,风庆跳起来笑着将她拉了回来,她还要挣扎,他忙用手臂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 “你放开我!我只当白认识你了。”娉兰的挣扎已带着三分假意,嘴里不认输地叫喊着。 “好妹子,这样让你走,我明天走了,你还不难受死。”风庆嬉笑地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管我!”娉兰嚷出这句后立马后悔,啐了一口道:“谁会为你难受!” “妹子,我必须得走。”娉兰猛听他语气郑重,转脸去看他,刚才还嬉笑的脸此时却一脸的沉重。 “我得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关系着我整个家族的兴亡,等我了结了这件事,一定回来接你。”风庆揽着她坐在石头上,握了她的手,山风吹来,她的小手冰凉一片。 “那就带我一起去。”娉兰仰脸注视着他说,“你不是答应着带我走的吗?不是说带我远走高飞去把草原上的风光看完吗?让我跟着你,好吗?” “不好。”风庆摇了摇头,“我做这件事很危险,不能带你在身边。” “很危险?那我就更应该去了,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守着你,有危险的时候帮助你。好不好?” 风庆将她抱得紧了些,半晌没有出声,良久才缓缓道:“我答应你,将来我一定回来接你,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会完成。” 娉兰将嘴一撇道:“我不要将来,我要现在,你明天带我一起走。” 风庆叹了口气道:“就是我同意月姨和孤坦大叔也不会同意。” “我若要走,谁也拦不住!”娉兰倔强道。 风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耳边听着松涛阵阵,感到怀中的她微微发颤,忙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肩头笑道:“急匆匆地出来,这会儿知道冷了吧!” 娉兰将头向他怀里缩了缩道:“咱们一会儿就走,好不好,这样月姨和孤坦大叔明早发现,追也追不上咱们了。” 风庆呵呵笑道,“你这是要同我私奔吗?” 娉兰羞红了脸,伸手在他腰间捶了一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不能带你走。”风庆微笑道:“我不能把你放到危险中去,我要专心对付我的敌人,而你会让我分心。” 娉兰坐起身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举起手道:“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捣乱,好不好?好哥哥,你就带我去吧。” 风庆“扑哧”一声笑了,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说:“不行!”他的话声刚落,娉兰猛地吻上来,他下面的话全部堵在嘴里。 风庆的心怦怦而跳,所有的思想都在一瞬间停滞,只余下唇齿间的温软细细地让他心醉。 山下隐隐传来清月焦急的呼声,娉兰颤了一下,放开风庆盯着他的双眼道:“这样,你还不肯带我走吗?”见风庆不出声,挑了眉道:“你别想抛下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不放手。” “好!”风庆似乎下定了决心,咬着牙道:“我带你一起走,不过,咱们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 “咱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拿,走出山咱们就会被饿死,或者被野兽吃了。这样吧。”风庆想了想说,“咱们先在这里睡一会儿,等一会儿月姨他们找不到咱们就该去山里找了,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在这里,然后咱们就回到屋里去拿些东西出来,一起走,如何?” “真的?”娉兰高兴道。 “当然!所以你得快睡,不然咱们明天没有力气走路,月姨也就罢了,孤坦大叔在山林里追咱们可是相当容易。” “嗯。”娉兰点点头,向风庆偎了偎,很快睡着了。 风庆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只有低头望向娉兰时才闪过一丝温柔。 山路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两个身影出现在风庆的面前,清月正欲说话,风庆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将娉兰抱得紧了些,听见她喃喃而语,似乎在做梦。 清月和孤坦止住脚步,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几年的相处,这对小儿女在他们眼中已如同自己的亲生孩子,此时知道他们必然要分离,心里酸酸地难受。 风庆轻轻将娉兰放在石头上,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放在她的鼻子捂了捂,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他们两人身边。 “我明天一早就走。”风庆微笑道,“谢谢大叔和月姨的救命之恩,风庆一定会报答的。”说着俯身向两人跪拜三下。 孤坦心里凉凉地问:“那兰儿怎么办?” 风庆回头看了娉兰一眼道:“还得麻烦你们再养她几年,等我把一切处理完了,一定回来接你们。” 清月道:“不用了孩子,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们就放心了,至于兰儿,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吧,她毕竟是一个大兮人,而你?”她停顿了一下道,“而你需要有更多的事做,我想兰儿过个两年也就会把这一切忘记了。” “阿月!”孤坦皱眉叫了一声。 清月冷冷地看了孤坦一眼,转头再次望着风庆道:“我说的难道不对?什么也抵不过时光,将来不光她忘记你,你也会忘记她的。” 风庆淡淡一笑,“也许是的。”他转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一切随缘吧,谁忘记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吗月姨?” 望着他乌黑清亮的双眼,清月忽然没有了底气,有些茫然注视着被风庆用麻药麻倒的娉兰。 “但是只要我还没有忘记妹子,我才不管她还有没有记得我,我都一样要回来接她!”风庆含笑注视着清月,但双眼却是咄咄的光芒,清月被这光芒震撼到,许久才喃喃道:“你竟如此的自私?” “是的!”风庆狭长的凤目向上一挑道,“是我的,我一定要取回。” 孤坦微笑地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叔相信你,你一定会再回来的。” 风庆微笑道:“麻烦大叔帮我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我明天一早上路,至于今晚。”他看了一眼娉兰温柔道,“就让我和妹子在这山顶上呆着吧,我骗了她,她明日醒来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就让我同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陪她一时是一时吧。” 孤坦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清月绷紧的神经这时候才放松下来,眼中噙着泪水道:“好的,我同你大叔下去给你多准备点干粮,你明天路上多保重。” 风庆已经充耳不闻,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娉兰,与她相处的种种都浮上心头,她的可爱,她的倔强,她的种种乖巧,就像山间的泉水,更像一只灵动的小鹿,瞪着一双乌黑不见底的双眼注视着他。 他重新坐了下来,缓缓地再次将她抱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有一股泉水的味道,心中忽然对自己的一切坚持瞬间有一丝怀疑,他真的可以回来吗? “妹子,我就要走了,你一定要等我!”为了安慰她,似乎更像在安慰他自己,他坚定地说。 天亮时清月和孤坦再次回到了山顶,天色微明,一切看起来那样的模糊,两个人猛地停了下来,被眼前如山水画样的情景震撼着。 风庆抱着娉兰倚在大石上睡着了,两人都睡得那样沉,乌黑的两个小脑袋紧紧地贴在一起,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助。 风庆听见声音张开了双眼,向清月和孤坦微笑了一下,低头注视着娉兰,缓缓将她放下,匆匆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吻,站了起来。 他微笑地说:“我该走了。” 清月忽然感到自己是不是太冷酷,给风庆递东西的时候手竟有一些抖。 风庆微笑着,将所有的东西带好后,向两人点了点头,犹豫地向娉兰看了两眼,她睡得很沉,头发一缕缕地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有一缕堆在腮边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风庆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她随时会张开眼睛,像平日一样跳起来,嗔怪他为什么不叫醒自己。 “如果舍不得走,就留下来吧!”孤坦的话将他从无数的念头中拉回来,风庆冲他们微笑了一下,咬了咬牙,转身大步而去,这一次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向着山下,坚定地走了。 远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整个山顶一片透明,薄薄的雾气在山林间萦绕,一切变得清亮了起来。 第三章 西边落日东边雨 一年后。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变得清新起来,但是草原上的天气随时变化无常,清晨还是细雨蒙蒙,转瞬间一轮红日从云层之中滑出,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青草香气。 翰漠草场地势较高,得风望野,一览无遗,从草场中间曲折而过的是月亮河,蜿蜒东去,最后汇集到太阳城下的月亮湾中,据传说天炽国的开国可汗,便是出生在月亮河畔,一举东进,收服了草原各部,统治了整个翰漠。 因年代已久,加上太阳城的建成,天炽变得繁华了起来,天炽的人们就开始寻找更丰沃的草场,这里渐渐地萧条起来。 太阳还没有完全被乌云遮住天空又开始飘着密集的雨丝,一队人马从山坡后逶迤而出,缓缓地停在月亮河畔。 “公主!”领头的侍从已转到一辆大马车面前,低头向车内问:“公主,要在这里休息吗?” “把我的黑珍珠牵来。”车内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话语,车帘一动,一个苗条的女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女子身材高挑,红纱裹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一双罗郦国人特有的大眼睛,如水带雾般的灵动,顾盼间烁烁生辉,面上的红纱在晨风吹拂下飘然浮动,更让人想一睹那若隐若现的容颜。 她缓缓张开双臂,倦倦地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衣袖随臂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雪白的手臂,轻轻一扭腰肢,舞了一个罗郦国特有舞姿,眉眼舒展,微笑感叹道:“这便是月亮河?真是美呀!”她扭头向刚才那个侍从高声问:“阿江,咱们这便是踏上了天炽的土地了吗?” “是的,我的公主!”阿江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走了过来,环顾四周感慨道:“这里是出英雄的地方,英雄出生的地方又怎么能不美呢?” “那边便是向着太阳城的方向吧?”女子指向遥远的东方,阿江将黑色的大马牵到她的身边,点点头说:“是的,听别人说那是一个人间天堂,它的背后是白狼雪山,面前是草原上的珍珠月亮湾,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美法。” 女子扯过阿江手中的缰绳,一个漂亮的翻身骑到黑马身上,轻轻抚了抚马头说:“我小的时候曾和父汗在那里呆过,那里的确很美,那个时候,还是风揽大汗在位,他就是个大英雄,别人说他曾经赤手打死过一只熊,现在换了风阳大汗。”她眉眼中那种飞扬的神采黯了下去。 “风阳大汗也是一个英雄呢!”阿江看出她眼中的不满,安慰地笑着。 “谁知道!”她忽然翻了脸,手中的马鞭用力地抽了一下坐骑,高声道:“他的儿子却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讨厌天天生病的人。” “公主,天炽的使臣就要来了,你做什么去?”阿江紧张地追了几步高声问。 “坐了一夜的马车,我想骑骑马。”她的声音传来,人却早已奔到几步开外。 阿江无奈,只好安排几个侍卫匆忙跟上,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在河边驻扎下来休息。 “阿江大哥。”一个侍女从河中舀了水递到阿江面前,柔声劝道:“您先喝口水,公主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大王子,这次来心里不知道有多烦,你就让她骑着马跑几圈吧,消消心里的烦躁,不然她会更不高兴的。” 阿江一脸为难地接过水,喝了两口,望向远处的楚楚公主没有做声,那个侍女叹了口气说:“也难怪公主烦,公主是咱们罗郦的珍珠,怎么可以嫁给那个从小就病斜斜的大王子呢,唉!” “不要胡说!”阿江削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冷冷地扫了侍女一眼,然后再次转过头去,那片大红的身影已消失在近处的一个山坡之,几名侍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阿江的眉头皱在一起,他四顾而望喃喃道:“天炽的使臣为什么还没有到呢?这不应该呀。” 风声在楚楚耳边呼啸着,她那罗郦国特有的细而弯的长眉紧紧拧在一起,手中的小鞭一下又一下抽到马背上,心里恨恨地想,她自小没有了阿妈,是阿爸一直带着她东征西战,虽然他有好几个妃子,也有许多王子,但她依旧是罗郦王的掌上明珠。她任性地以为这个天下的东西,只要她想要的,父汗一定会给,可是没有想到,她的婚姻这样大的事,父汗如此的不当回事,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非要把她嫁给那个天炽的大王子。 楚楚小的时候见过那个叫做风启的大王子,印象之中他总是穿得很厚,即使是在夏天。每天他都要喝上三碗药,不然他的脸色就会更加的苍白,咳嗽得更厉害。楚楚在外面欢快地玩时,他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瘦小得一阵风都可以吹走。 这些本身就已让楚楚很讨厌他的,谁知道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他竟不会骑马,一个草原上生的人,竟不会骑马!这样丢人的事怎么可以发生在英雄的后代身上!真是风氏家族的奇耻大辱!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父汗竟偏偏要她嫁给他,完全不去管楚楚的感受。这还是那个疼她爱她的父汗吗? 楚楚越想越生气,真想这样一去不回,管他什么天炽和罗郦。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似乎有几骑接近了她,她以为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几个侍卫,心里烦躁,头也不回地大喝:“都离我远点!” 谁知身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她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去喝道:“怎么!听不见吗?”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全部咽在喉咙里,恐惧地张大了双眼。 在她的身后,突然出现了数十骑,都是黑马黑衣人,脸上戴着铁面具,一个个如同鬼魅般僵直地向她追来,前面的已同那几个侍卫打了起来,后面的便向楚楚冲来。 楚楚惊呆了,神情呆滞地注视着天天跟在自己身后侍卫,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在草场上喷溅着。 “公主!”其中一个侍卫一边同那些铁面人力战,一边高声呼喊:“快跑!快跑!” 这两声呼唤终于将楚楚从噩梦般的现实中叫醒,她驱马飞奔起来。 楚楚是草场上长大的姑娘,脾气倔强不认输,她的马术是罗郦国女子中的佼佼者,就是一般的男子也不是她的对手,加上她胯下那匹千里马,一时那些铁面人还追不上她。 她不敢再向前跑,在山坡上绕了个圈子,又沿河向回跑,希望阿江他们可以了解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头向山坡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山坡后又出现数十骑铁面人。楚楚只好打马回头,直向身后追她的几骑狂奔而去。 几个铁面人见状都缓缓将马停了下来,只等楚楚到身边时将她捉住,谁知道楚楚中途竟忽地向右一转,人已向着月亮河奔去。 铁面人短暂地呆了一下后,迅速汇合向楚楚追来。 楚楚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手中的长鞭越握越紧,额头已渗出汗来。 忽然“嗖”的一声,接着一个铁面人惨叫了一声,“扑通”一下跌入草丛之中,后面马嘶鸣不断,马蹄声渐停,楚楚这才看见弯曲的河道之中立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 那个姑娘穿了件斑斓的兽皮,长长的黑发简单结在脑后,手中张着一弯弓,神情专注地的盯着楚楚身后的铁面人。 楚楚转头去看,所有铁面人都停了下来,冰冷铁面后面的双眼注视着同伴的尸体似乎透着怀疑,怎么也不相信,同伴会死在一个看起来如此纤弱的女孩手中。 楚楚忙打马奔到女孩身边,急切地致谢:“谢谢你。”她的话还未说话,女孩子忽然将嘴一抿,又一支箭刺破空气,呼啸而去,很快再次传来一声惨叫。 “你们如果还敢向前,小心我的箭!”女孩子冷冷地说。 这句话提醒了楚楚,她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刺杀我?我是罗郦国的公主,天炽的使臣马上就会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铁面人似乎真的有几分怕,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射箭女孩子冷笑地喝道:“不怕死的,就过来!” 草场一时间安静了下,那些铁面人寂静无声,忽然转身整齐地离去,很快消失在月亮河畔。 楚楚紧张的心才落下来,翻身从马上落下,腿脚一软,整个人跌落到河水之中。清冽的河水冲过双腿,才感到一丝清醒。想起那个射箭姑娘,正想向她致谢,赞叹她的勇敢,转眼看见她脸色苍白,嘴唇仔细看还在微微发颤,站在那里,紧张地握着那张弓。 “谢谢你!”楚楚喘了口气说,声音微微发颤。 “不客气。”姑娘微微一笑,脸颊上呈现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露出一口细碎洁白的牙,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双眼带着几分怯意若两点漆星。 “你叫什么名字?”楚楚看惯了草原上豪爽的姑娘,对这个带着几分大兮女子般婉约的姑娘,有几分兴趣。 但立刻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所有的话语都噎在喉咙里,因为远远的天地相接的地方,几十匹黑马正向这边压来,来势比刚才还要汹涌,如同一股黑暗得令人恐惧的潮水。 “六王子,过了这个坡前面就是月亮河的转弯处,楚楚公主的车马现在已到了,我们要不要加紧些?” 山坡上立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分别坐着两个男子,左边的那位红甲白盔,整个人鲜明耀眼,浑身的披挂显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年轻的脸上带着一抹惯有的微笑,右边中年男子满面胡须,蓝色盔甲,肩臂宽阔,虬筋粗大的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正向着左边的男子说话。 在他们身后沿着整个山坡布满了士兵,一个个盔甲鲜明神情肃然,数千人的队伍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将队伍之中黄色大旗吹得呼啦作响,中间一个斗大的“风”字迎风招展。 “不用。”风彦狭长的凤眼向上一挑道,“咱们不求去得早,只求去得正好,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没有?” “都已经回来了,一切果然如六王子所料的那样,人马去了月亮河,而楚楚公主似乎也该到月亮河了。”寒烈佩服地望着风彦,这个在外面逃命数年回来后的六王子料事绝对不可以小看。 风彦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好,也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两人依旧没有动,注视着队伍蜿蜒从山坡上折向西,沿着月亮河逆流而上。 寒烈有几分佩服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风彦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是风揽大汗最珍爱的小儿子,幼年时就呈现出超出常人的忍耐和坚持,不论是学箭还是骑马样样都出类拔萃,八岁的时候就独自捉杀过一只狼,被称为翰漠草原上的小雄鹰。 若不是六年前的那场动乱,风揽大汗离奇地死去,他的伯伯风揽可汗妻子娘家莫世家族趁机作乱,要暗杀他,现在他已是草原上最年轻的可汗了。 风彦面对眼前雄壮的队伍也同样心潮起伏,六年了,六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留给他最深的记忆,为了能给父汗报仇,他一路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跑得掉,就可以活下来。他从一个高高在上、人人尊敬的王子一夜间变成了一个逃犯。 如闪电划过黎明,那片黑暗之中,一抹小小的身影格外清晰起来,“腿一定很痛吧,不过不要紧了,我帮你包好了,不久便会好的。”柔软得如柳条般的话语在耳边缠着久久不去,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子,他转眼向远处望去,草原起起伏伏茫茫没有尽头。 还没有翻过前面那个小小的山坡就听见震耳的呼喊声、马嘶声,前面已有人飞快来报,楚楚公主被数百黑衣人围在月亮河畔。 听到这个消息风彦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颇有深意地看了寒烈一眼,寒烈脸上已露出兴奋的神情,向风彦道:“六王子,我带人过去吧。” “好!”风彦点头,寒烈打了个呼哨,带着人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风彦缓缓打马登上山坡,山坡上数百黑人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四面围上来的天炽军队。正中间一群罗郦国侍卫将一辆马车团团围住,手举弯刀一致向外,马车上立着一个红衣女子,红衣飘动,正在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黑衣人很快被正规的天炽军队压了下去,被逼向山谷一侧逃逸,逃得慢的已和士兵们动起手来,山谷里一片厮杀声。 寒烈冲下山谷将楚楚公主一行救下,风彦也直冲到楚楚面前,翻身下马,一个漂亮的行礼,恭敬道:“让公主受惊了。” 楚楚从刚才的惊吓之中回过神来,正要责备他们来得太晚,忽然被眼前那张脸吸引,吃惊地打量着风彦,同时在她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为了能看清眼前的人,她向前走了几步,风彦也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闪动着一抹熟悉的光芒,嘴角的笑意分明是在说,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六哥?”楚楚惊喜地大叫,“是六哥,你竟然还活着?”说着不等他直起腰身来,几步跃过去,抱住他又是笑又是叫,欢喜地大叫:“真是你,真的是你呀。” 风彦一愣,随机微笑道:“楚楚妹妹多年不见了。”正在暗自高兴今天的所有算计都在计划之内,并且超出计划更要好几分,忽然感到似乎有一双如寒冰般的眼眸注视着他,那种如冰刀般的眼神仿佛可以把天地都冻结住。他浑身一冷打了个寒战,抬眼去寻找这双眼睛,却只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消失在楚楚的马车里。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身影让他内心深处猛地一颤,似乎什么珍贵的东西丢失了一般。 “六王子。”有前方的士兵回来低声汇报,风彦微笑着放开楚楚,听见那个士兵道:“已查清了,果然是大兮的暗哨,想趁着罗郦国来的机会从中作梗,把楚楚公主抓去。” 风彦微微颔首,挥手让他离去,转眼看见楚楚还站在一旁微笑地望着他,高兴道:“楚楚妹妹,几年未见你出落得越发美丽了。” “那是当然。”罗郦国人一向坦诚大方,被别人当面夸奖引以为豪,笑颜如花地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汗派我来接你,我来得晚了,害得你受惊了。”风彦道。 “还好你们来得及时,对了,还有一位姑娘刚才救了我一命。”楚楚转过头去,在人群里看了半天没有找到娉兰,奇怪道:“咦?那位小兰姑娘呢?” “小兰姑娘?”风彦心里一颤,“什么小兰姑娘?” “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是她救了我的命。”楚楚道,“刚才还在这里,转眼就不见了。”随即满面兴奋地问,“快给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说来话长了。”风彦微笑着目光在她身后不时地扫过,他还在寻找那双冷冷的让他心悸的双眼,随口道:“还是等以后有时间了,慢慢得告诉你。反正,以后你就是我的嫂子了。”风彦顿了下道,“还没有恭喜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嫂子,将来的王妃呀。” 楚楚听了此话脸上骤然变色,眼看面前同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六王子如此英俊高大,而那个大王子却是脸色苍白连马也不能骑的病秧子,心里烦躁莫名,用手中的小皮鞭向身旁草地上一抽道:“谁稀罕!” 风彦正欲说话,看见寒烈向他使眼色,便微笑道:“楚楚,你先休息一下,咱们马上就出发,我去看看那帮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 楚楚答应着走开了,风彦却站着没有动,目光定定地落到楚楚的那辆马车上,刚才那个娇小的身影一闪,如此的熟悉,不会这样巧吧? “六王子?”寒烈低声唤他。 “嗯?”风彦转过身来,陪他向另一边走去,边走边问:“怎么样?” “问清楚了,果然只是一队大兮的哨队,他们的目的就是赶在咱们之前抓住楚楚公主,现在没有得逞,从这里逃走的大兮士兵会把这里的一切告诉后面的主力队伍。”寒烈道。 “这样。”风彦沉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你马上把人马分成三队,一队保护公主回赛马场,一队立即赶去制造这里有驻军的样子,最后一队赶去普兰,让博汗将军做好准备,在那里张开口子,等着大兮的大部队向里钻。” “这?”寒烈犹豫着,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低声道:“六王子,咱们等这一天很久了,难道你真要帮风阳可汗吗?” 风彦将脸一寒道:“我和风阳可汗之间是私仇,我怎么可以把天炽的子民们推到危难之中。”狭长的凤目渐渐收缩,眼眸深处寒意聚深,冷笑道:“至于我们之间的仇,我一定会报!这点,你就放心吧!” “好!”寒烈深深吸了口气,说心里话他并不了解这位六王子,虽然是看着他长大,风揽可汗在位时,他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但就在风揽出事的那晚,他表现出异于常人孩子的不同,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哭叫,冷静地从风揽可汗身上拿出令牌,骑上马一路闯出太阳城,临走之时深深看了寒烈一眼,冷静道:“记住,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等着我再次回来吧。”语罢绝尘而去。 他真的回来了,六年后他高大壮实地回来了,并没有四处躲闪,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到了风阳可汗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伯伯,我回来了。” 在场的人都为他捏了把汗,他却满脸的不在乎,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风阳做出得到失而复得的侄子的欢喜,也表现出无家可归诚心寻亲的样子。 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幅和谐的画面,只有寒烈知道他来做什么,记得他走的时候那句冷静的话语和眼睛深处的寒意。 寒烈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笑道:“六王子,实际上现在就有一步好棋在手中,如果利用得好了,你进有资本,退有后路。”说完颇有深意地向远处楚楚的马车看了一眼。 风彦随着他的目光转了转眼眸,不以为然地一笑道:“我自有分寸,这个事,你不用管了。” 寒烈心里一喜,高高兴兴地走开了。 风彦深吸了口气,仰面看见太阳渐渐西沉,天眼看就要暗下来了,内心深处祈祷:“父汗,请你保佑我,一定要把仇人扯出来,让他用鲜血来偿还你的生命。”忽然,他再次感到身后有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他猛地转头向后看去。 在那里,夕阳下立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着一身罗郦国特有的纱衣,面上蒙着青纱,因为背着阳光,看不清眉眼,只觉得那身姿是如此的熟悉,让他的心弦怦然而动。 “你?”风彦皱眉道。 年轻姑娘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冷冷地转过身向罗郦人队伍里走去,经过风彦身边时,眼睛冷冷斜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就足够了,风彦惊讶地张大了嘴,只觉得有闷雷扫过耳旁轰轰作响,所有的思想都停止转动,只有那双眼睛,如黑暗的星星般明亮,让他再次看见草原上奔跑的两个小小身影。 “六王子,已准备好了。”寒烈再次跑了回来,看见风彦的神情一愣,“六王子,出了什么事?” 风彦猛地转过头,伸手用力握住寒烈的肩头道:“不好,她竟然也追来了,怎么办?看她的眼神似乎是误会了,这可怎么办?” “什么?”寒烈一头的雾水,“六王子,你说得清楚些,谁追来了?” “哦。”风彦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强笑道:“没什么。你准备好了?那好,你保护着楚楚公主向前行,我带一队人马去追那些逃跑的大兮人。” “还是我去吧。”寒烈道。 “不!”风彦坚定道,“我想知道对方的实力,还是由我去吧。”说完不理会寒烈,将盔甲整理好,早有人把马牵来。他翻身上马,带过一队人马,向寒烈吩咐道:“一定要保护好公主,我很快回来。”然后打马而去。 走了很远,他缓缓停下来,向楚楚的马车方向看去,看见马车上立着楚楚的大红身影,和旁边那抹青色的纤细身影,心中一悸,分不清是甜蜜还是痛苦,狠了狠心,再次打马而去。 天炽国每年都要在秋天举行为期一个月的赛马比赛,每年到这时,所有草场的人都要集中到雪山南麓的草场进行比赛,比赛通常在各个家族之间举行,得胜的家族证明着自己的实力和荣耀。 今天的大赛与往年的又不相同,因为罗郦国楚楚公主的到来,并与大王子订下了婚事,这表示着天炽的国力又得到周边国家的支持,现在整个草场都在天炽的统治之下,草原上暂时迎来了和睦繁荣。每个族人都想要用最热烈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欢喜,各种形式的小赛就跟着这场大赛进行着,整个草场都欢腾了起来。 风彦离开的第二天,草原上下起雨来,楚楚望着马车外的雨丝担心地说:“怎么忽然下起雨来了,这样大的雨六哥他们要不要紧呀?”转头向马车内坐在一角的姑娘道:“小兰姑娘,你说这雨会不会停?” 娉兰整了整面上的青纱,懒懒地不想说话,自从前一天看见楚楚和风彦的亲热样,她就暗暗地在生闷气,说什么要带自己离开,到头来全部都是骗人的,丢下自己就偷偷地跑了。这还不算,原来离开了山里竟当上了天炽的六王子,这样重要的身份在一起的时候他竟一句也没有给她说过,还同这个罗郦国的公主态度如此亲密,原来他竟有着如此高贵的身份。 娉兰越想越气,为了能同他在一起,她半年来都没有睡过安稳觉,偷偷离开了清月和孤坦来寻他,又在山林里迷路,走了半个多月才走出来,如果不是遇到楚楚,只怕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娉兰暗暗地绞着手指,一定要向他讨回来。因为这个她现在连带着对楚楚也很不耐烦,听见她问自己,将目光调到车窗外冷冷道:“谁知道,草原上的天气本来就多变。”人更加多变,她恨恨地想。 “回来了!”寒烈忽然在马车外伸进头来,满头雨水兴奋地向楚楚公主道:“公主,六王子他们回来了。” “太好了。”楚楚高兴地从马车里穿了出去,有侍女上前为她撑开了一把雨伞,娉兰也跟了出来,站在马车边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风雨,有一个侍女递给她一把伞,她握在手中。 远远的从草原深处追来数十骑,向这边急急奔来,娉兰心里一紧,虽然恨他千万次,但是想到他只带了这几十个人去引大兮的军队,还是不由得为他担心,眼看着他一马当先奔了回来,心里松了口气。 他奔在最前面,很快在马车前停了下来,仰面向楚楚行礼,娉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却感到他的目光全部都落到自己身上。雨水在他身上狂烈地扫过,有几缕头发贴在脸颊上,他的目光就在凌乱的长发后注视着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难道他认出自己来了? “你受伤了?”楚楚惊叫,风彦的右胸上扎了一根箭,殷红的血正在一丝丝向外渗出,因为衣服全洗了,反倒看不出血水。 娉兰也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看见楚楚不顾大雨冲过去向他伸手道:“快上马车上来,包扎一下,这样重的伤口,可怎么办?” “不要紧。”风彦强笑着,脸色有些苍白,望着楚楚的手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在向娉兰扫了一眼,忽然扶住胸口一个翻身落下马去。 楚楚伸出的手一空,惊叫地看着他落下马去,旁边的侍从急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送上马车,楚楚一迭声地吩咐侍从们找伤药,一时间乱成一团。 娉兰被抛到人群之外,人们乱成一团地去照顾风彦,她根本插不上手,只好远远地看着,看着风彦脸色苍白地被人担进马车,看着有人上前去为他换衣服,为他治伤。突然有一种很浓的失落感。 以前这样的事,都是她和月姨来做的,那个时候他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们,受了伤是她为他包扎;衣服破了是她为他一针针缝;在山里迷失了方向是她去寻找,当在山里寻找到他时,他那种欣喜若狂的神情,让她感到自己是他的全部,他们的生命充实着对方的生命,不论到什么时候,最孤独最悲伤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对方。 而现在,他似乎不再需要她,他的身边围满了人,随时会有人为他整理一切,还有美丽的公主围着他为他担心,她在他的生命之中还能算什么呢? “好了?”楚楚公主看见寒烈从马车里出来,忙掀帘走了进去,娉兰也跟在她身后走进去,看见风彦半躺在马车一角,湿漉漉的长头被整齐绾在脑后,换了件不知哪个侍从的干净衣服,是一件很随意的长袍,与昨天一身整齐戎装英俊的样子大有不同,他狭长的凤目一挑注视着他们走进来。 娉兰恍惚之间有一种迷失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山中的岁月,他坐在丛林之下,微笑地轻声唤她:“妹子。”看到她的神情,风彦眼眸深处一闪,似乎有什么被深埋在其中了。 “六哥,伤还痛不痛?”楚楚的话语将她从恍然之中拉回来。 风彦动了动笑道:“不要紧,让公主笑话了。” “你不要一句一个公主,听着好别扭。”楚楚嗔道,“还是叫我楚楚吧,像小时候那样。” 风彦一愣,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娉兰,淡淡地笑道:“好呀。” 楚楚欢喜起来,坐下来问了问风彦刚才受伤的事,两人细细地讲着。 娉兰在一旁坐下来,扭头去看窗外的雨,整个草原都浸在雨水之中,因为水的冲刷越发的鲜嫩,远处的天地之间灰蒙蒙的。娉兰依稀又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坚定地对她说:“我背上有箭,可以射死他们。”而现在这一切,就像这雨,蒙蒙得让人看不真切了。 风彦因为受伤,没有说几句就斜着头睡着了,楚楚细心地为他盖上毛毡,娉兰看着满眼烦躁,只作看不见,心又将风彦恨了个够。 傍晚时分大队人马在月亮河的转弯处停了下来。 月亮河在这里折了一个大弯,并分成两条河流向下游流去,本来细窄的河道也渐渐变得开阔,如绢纱在草地之中展开,平铺下去,中间弯曲之处莹莹一泓溪水宛如一勾弯月,镶嵌在碧绿的草场之上。 河水碧绿,清澈见底,河岸旁不时有白鹭、天鹅之类掠过,景色在此越发的美丽起来。 雨已渐歇,可西方的太阳并没有退下,天空呈现一种奇异的景观。一面闪电雷鸣乌云翻滚,一面艳阳洒辉娇红醉脸。西方的太阳沉沉西坠,将西方的天地相接之处染成晕红一片,河水此时半边碧玉凝脂,半边如盛开的杜鹃花,一半绿得透撤,一半红得欲燃。 娉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车外的天,半边如雨,半边如晴,难以分辨自己的真实感受,转眼看见风彦睡得很沉,修长的手指垂在一旁,脸色苍白,忽然眼敛一动,口中喃呢了一声,声音如此的轻,在娉兰耳中却如五雷轰顶。 他喃喃说出口的竟是“妹子”两个字! 第四章 似是故人情 风彦未醒就感到脖子上冰凉,他一惊清醒了过来。 一双如水的美目几乎贴到他的脸上来,眼眸深处却寒冷异常,一角轻纱将半个脸蒙了起来稳约可见里面小巧精致的面孔。 风彦的心猛地一缩,眼眸深处如波涛汹涌,但随机平静了下来,嘴角一歪,笑道:“不知在下是哪里得罪姑娘了?” “你不认得我?”娉兰挑了挑眉,伸手扯下面上的青纱,露出如玉般洁净的面孔。 “吁!”风彦惊叹,一年多没见,她出落得如水般秀美了,他眸色渐浓,嘴角却浮起一丝邪笑,半带着惊讶:“哦,听姑娘这样说,看来咱们是认得了?” “你一声不响就偷偷溜走,这笔账咱们要好好算一算。”娉兰将刀锋向下压了压。 风彦的脖子上隐隐地痛,他依旧嬉笑道:“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我怎么舍得丢下,来!”他伸展双臂道,“到我怀里来,咱们好好亲热,亲热!” 娉兰气得七窍生烟,抬腿用力地踹到他腰间。他吃疼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大口喘了喘气,脸上依旧挂上那丝邪笑,“好泼辣的姑娘!”用手揉着腰间道,“还真痛呢。”故意去掀衣角道,“肯定给我打青了,我得看看。”刚伸出手去,手背上却一暖,一滴温热的水落在上面。 风彦一颤,手僵在那里,头顶上传来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风彦脸上变色,内心翻腾起伏,百种滋味涌上来,一时间竟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你说要同我一起走,却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让我苦苦等了一年,才有机会偷偷出山来找你。我又不识得路,若不是遇到楚楚公主,怎么可能遇到你,可是你竟然这样气我!”娉兰越说越委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到他们两人的衣衫上,晕湿了好大一片,如花般鲜艳。 风彦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似乎怕碰碎了什么似的,在她脸上微微触了一下,娉兰的泪水更多了,一年来的怨气,所有委屈都涌上来,泪如开了闸的水,怎么也收不住。 “不要哭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诱惑,娉兰的心都为之颤抖,想也不想,伸手就是一巴掌挥了过去。 “叭”的一声清脆,风彦躲也未躲,苍白的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手指印,娉兰反倒吓了一跳,打过他的手微微发颤。 风彦僵在那里,不信任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墨绿的眼眸渐渐暗了下来,他脸色一沉,冰冷的手指攀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任由他握紧。 他猛地一翻身,将她紧紧地压在车厢上,鼻子几乎贴到她的脸上,如剑的长眉紧紧虬结在一起,娉兰想反抗却手脚无力,只是心惊跳肉地望着他左颊上那红肿的手印。 “小丫头!”他咬牙道,“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你如果想以这种办法来接近我,我劝你还是别动这个念头!” 娉兰的心瞬间冰冷,寒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她一时间气得发怔,只是瞪着他。 “哼哼!”他拂了拂她如花瓣般的面孔,指尖传来的冰冷透过面颊直沉入她的心底,他的手放肆地在她的眉眼上滑过,望着她眼睛,似乎要把她的灵魂穿透,然后冰冷地、不带一丝感情道:“我不认得你!你最好离我远一些,如果下次再这样把刀放到我的脖子上,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他将嘴放到她的耳边,热气吹到她的耳朵里却带着绝望的气息。 他拂了拂衣袖坐了起来,摸了摸脸颊轻轻揉着,眼睛再也不向娉兰看一眼。 娉兰就那样躺着,注视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那样熟悉,就是两个人相像也不能相像到这种地步,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他不再是狼山那个年少的风庆,而变成了高高在上阴狠的六王子风彦,是他本来便如此,还是因为做了六王子才如此? 楚楚的脸出现在马车窗外,看见风彦端坐问:“六哥醒了?伤口如何?” 风彦的脸沉静了下来,换了另一副表情,温和地微笑道:“好多了。” 马车震动了几下,楚楚从外面坐进来,风彦伸手将绾得整齐的头发放下,凌乱的黑发盖住了他的左半边脸。 娉兰再不能在马车里呆下去,如果再呆下去,她只怕要大哭一场,称自己要骑马出了马车。 临出来时听见楚楚问:“你的头发为何这样乱,我帮你绾上吧?”心里一惊,站在马车上久久不动,马车内却一片安静,良久才听见风彦笑道:“还是这样吧,我觉得挺好。”娉兰听着心如刀割。 为了迎接楚楚公主的到来晚上风阳可汗举行盛大的晚宴,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帐后的空地上,娉兰因为是楚楚的救命恩人而留了下来,大家都在忙,没有去关心她在做什么。她便一个人无聊地在草场上东看看西瞅瞅。 一直到晚上她没有再见到风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夜晚很快降临,娉兰也被请了去,无聊地坐在一角里,对面前摆放的美味不感兴趣。 风彦换了华美的王世服饰,头发很随意计绾了一下,额头用一根镶了宝石的金丝带束着,篝火映照中烁烁耀眼,华美的服饰下英挺的面孔带着一种蛊惑的吸引力。 风阳大汗已步入五十,虎背熊腰,须发虬结是一个标准的天炽人,大王子风启却很清秀,带着一种病态,竟不像风阳可汗的亲儿子,倒是风彦那宽阔的身板有三分像。 风彦的上首坐着风启和楚楚,楚楚一脸漠然,只有对着风彦时才露出一脸的笑意,娉兰看着心里添堵。 宴会中间楚楚站了起来,端了碗酒走到风启的面前半跪着唱起了《祝酒歌》,婉转动听,风启一边用手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一边欣喜地注视着她,见她低眉敛目,歌声却嘹亮动人。一曲终了,风启伸手端过洒,按规距用手蘸酒敬天地,后轻轻将一滴按到楚楚的额头,楚楚不等他再次将手伸向酒中,忙致谢,硬是从风启手中接过酒碗向下走去。 风启微微有些发愣,注视着侍女上前将楚楚的酒杯再次注满,才自嘲地一笑,重又坐了回去。 楚楚站到了风彦的面前,酒碗平端到他的面前,风彦等她将一曲祝酒歌喝完,笑眯眯地接过酒碗,同风启一样敬了敬天地,然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场中转了一圈,又落在楚楚的脸上。 终于,他伸出右手无名指伸向酒中轻轻蘸了一下,然后缓缓印在楚楚的额头,全场瞬间寂静无声,谁都知道楚楚公主此次来的目的,风彦还敢这样做,分明是公然与风启过不去。 风彦并没有停下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俯下身去,在楚楚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天炽国的规距,这是爱上敬酒姑娘的表示。风彦竟然公然这样做,分明是向整个王室挑战。 全场哗然,楚楚蓦然地抬起头来,眼眸深处波涛汹涌,眉梢全是震惊。风阳可汗的脸色瞬间化为死灰,双眼通红地瞪着依旧嬉笑的风彦,风启还算镇定,只是眼眸深处寒冰一点点的凝结。 娉兰的头轰一声,人就如同落入无底的冰窑之中,浑身透凉,四肢在一点点地僵化,若是初相见时的生气只是因为楚楚的热情,此时的愤怒却是因为风彦自己的缘故。 后面会发生什么,风彦和楚楚如何能从与风阳可汗公然作对的场面下尴尬地走出来,都与她无关,她趁着大家都在注视着风彦和楚楚之时直接走了出来。 晚间的草场与白天的大不相同,高大的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四周一片安静,不时有巡逻的侍卫握着腰刀走过,帐边立着的守卫们个个神情严肃。 娉兰正躺在草丛之中,仰望如挂了钻般的黑色天幕偶尔有萤火虫闪过,草丛中飘出淡淡的青草香,她眯了眯眼沉醉地想睡过去。 “如果可以这样一辈子有多好!”刚说过的誓言转眼就化成空。 心里凉凉地一沉,山间的狂风吹过,满草原的寂静,只余下她一个人在狂跑,她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她自己沉重的喘气声,似乎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 不知躺了多久,草原夜晚的风越来越冷,娉兰抱着肩膀坐了起来,因为太过专注,此时才发现整个草场都变得安静起来,看来晚宴已结束,她呆呆坐了一会儿,感到头顶上凉凉的,有雨滴飘落。 她身上还穿着罗郦国单薄的纱衣,几丝雨就已湿了半边,经风一吹透骨的冷。她不敢久留,提起裙袂向回跑去。 雨并不大,只是越来越急,细密的雨丝让她张不开双眼,还记得小时候,山林里经常下雨,每到下雨,风庆会弄出许多花样来为她挡雨,有时是巨大的桐叶,有时是用稚鸡的羽毛,有时用山野里不知明目的小花,那些小伞青郁郁地蕴着香气,她每每爱不释手,即便是没有事情也会撑出去走一圈。 又或者在山林里采果时,遇到雨,他便会脱下外衣盖在她头上,自己抱着膀子吸气,一边嘻嘻哈哈地讲些逗乐的话。 那时候便想,这一生只怕就要这样过去,同孤坦大叔,同月姨,同他便这样相伴着度过一生,有时寂寞了也想,日日呆在那片丛林里将是多无趣的事情,外面不知会如何的一种精彩,现在想想,那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便会生腻,但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四顾茫然,便寻不到时,才蓦然明白:平静便是幸福! 现今却孤独地立在这世上,回想以前种种,知道今生再难回去,薄凉的悲痛从心底漫出,直浸入四肢百骸,痛得难以站立。 她霍地停下脚步,几步之外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走在最前面的一身鲜明盔甲,风吹动他的衣摆呼啦作响。 雨丝在他们面前飞过,一丝丝地累叠在她的脸上,冰凉地滑过面颊直落到颈中去,若是以前,他早冲了过来,一边费力地脱自己的衣衫,一边喝叱她道:“又跑去淋雨,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那时她总嫌他麻烦,此时他却怎么也不会冲过来,甚至不会走过来,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只有那个美艳的楚楚公主了? 士兵们例行公事地凌厉向她扫了一眼后再次向前走,她站在原地,与他相隔不过几步,他漆黑的双眼直盯盯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如同没有看见,眼光散漠地落在空虚里,与他失之交臂,就那样缓缓和他错过,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点地从草上踏过,和着刷刷的雨声,一步步如同踏在她的心上。 慢慢地走回帐子,还没有进去,就听见楚楚的声音从帐内传来。 “我的事要你管?”声音凌厉。 “公主。”是阿江的声音,“大王和可汗已给你订下与大王子的亲事,此次咱们来也是为了在赛马比赛后可以同大王子成亲,你今天的举动……”他似乎难以说清楚,结巴了半天才说:“这会让风阳可汗生气,大王子很难做的。” “我做什么了?”帐内传来呼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她用鞭子抽碎了,尖声道:“我不能选择自己的丈夫,难道还不许别人喜欢我吗?” “公主!”阿江的声音焦灼,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六王子同风阳大汗不和,他是有目的,你要小心呀。” “我怎么没有看出来?”楚楚冷哼道,“他们和与不和跟我什么相干,六哥不是那种暗地里害人的小人!你不要多说了,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不喜欢可以把亲事取消嘛。” 帐内一片安静,想必阿江也被气得不轻,果然,帐帘忽然被掀开,阿江大步走了出来,面色铁青,猛地抬眼看见娉兰,吓了一跳,但随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娉兰站在帐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楚楚公主正在气头上,看见她进去肯定会发牢骚,倒不怕她牢骚,只怕她会说出关于风彦的什么来,听着心绪烦乱。 正犹豫着,脑后生风,一双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脖子,还来不及尖叫,那双手已紧紧扣在她的喉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要做声,不然杀了你!”是一个女子。 “你?”娉兰被她握得呼吸困难,一个身材高挑的蒙面女子握着她的喉头将她扯到帐后,低声道:“告诉我风阳的帐篷是哪个?不然我一刀送你去见阎王!” 娉兰哪里知道风阳可汗的帐子是哪个,可是望着架在肩头上明晃晃的短刀她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失去性命。 “好的,你不要杀我,我带你去。”娉兰颤声说。 “走!”蒙面女子推攘着她向前走,两个人一路小心地躲过巡视的哨兵,绕过一间又一间的帐篷,娉兰思量着风阳的帐篷一定是这些帐篷之中最大的,远远地看见巨大的帐篷华丽异常,旁边的哨兵也多了起来,帐前还有两个士兵在把守。 她一犹豫,后面的女子冷笑道:“这个就是?” 娉兰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有人守着,你很难进去。” “谁说的?”女子冷笑一声,尖利如枭,她手下用力,娉兰被推向前冲了三四步,感到脚下一紧,人已扑倒在帐前,帐门前的两个卫兵立马围了上来,因为白日里见过她,都好奇地低头看她在做什么。 其中一个还好心地低头问:“姑娘,你怎么了?” 娉兰紧张地抬起头来,还没有看清面前两个人的脸,眼前一闪黑影掠过,两个人连吭也没有吭一声便倒在地上,她的衣领一紧,人又被提起来,帐门大开,身后那个女子竟提着她一路冲入了大帐。 帐内一片明亮,帐中立着一个只穿了中衣的年轻男子,一脸错锷地望着她们,手指一颤松开了紧握的衣带,衣带滑下衣衫向两边散开,露出里面白皙的胸膛。 原来这不是风阳可汗的帐子,是大王子风启的帐子! “你是谁?”娉兰身后的女子厉声喝道,手指在娉兰的脖子上加重了几分力气,一阵刺痛传来,娉兰额头上冷汗流出。 风启不愧是天炽的大王子,他转身从一旁取下弯刀握在手中,虽然脸色苍白,不时咳嗽,但腰却挺立笔直,乌黑的双眼含着寒气,冷冷道:“我是天炽大王子风启,你是何人?孤身一人闯入王子的帐中,怕你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大王子?”那女子冷笑道,“原来是小东西,没有找到老的,找到小的也行,今天姑奶奶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只要能杀了你们天炽人,杀一个是一个!”话声未落人已冲出去,如一只展翅的黑鹰,手中寒光凌厉,一把明晃晃的剑直指风启的喉间。 娉兰跌倒在地上,看着两个人在屋角打成一团,紧张得脚都软了,正准备退出去叫人来,忽然眼前一黑,不知是谁将烛火弄灭了,帐内顿时一片黑暗。 偏偏皇室的帐子不同于普通的大帐,毛毡华贵厚重,从帐内看不见一点帐外的光亮,黑得相当彻底,娉兰凭着记忆向帐门走去,身后不远处一片“丁当”之声。 突然身边“扑通”一声,有一个人跌倒在她的身边,娉兰忙蹲下来不敢再向前走,黑暗的大帐之中传来那个女子尖锐的声音:“狗贼!你在哪里?” 娉兰松了口气,看来倒在自己身边的一定是风启,摸索着去寻找,忽然手腕一紧被他握住,吓得几乎尖叫出来,肩头一暖,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别动!” 几乎是贴着娉兰耳朵说的话还是被黑暗之中那个女子听见了,一股凌厉的剑气划过他们身旁,女子冷笑道:“我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天呀!有刺客,大王子帐中有刺客!”帐外传来士兵高声呼叫,娉兰心中一喜。 外面乱成一片,呼喊声、脚步声和丁当的刀剑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个威严的声音高声吩咐道:“把帐子围起来,拿烛火来!” 黑暗之中匝然听到风彦的声音,娉兰一时间说不清心中的感觉,温暖悲伤同时涌上心头,曾在五六年前,他们在黑暗之中相拥着逃命时,他的声音就像温暖的烛火,让她安定让她放心,如今依旧是这种感觉,有他在,一切就不要紧。 “哼哼!”那个女子连连狞笑,呼呼的剑风在他们两个身边响起,娉兰的手臂猛地一痛,那女子的剑从上面飞快地划过,娉兰痛得用力地低头咬住自己的手指,才不至于尖叫起来,痛得全身打颤。 “贼人!”外面风彦高呼,“快快出来受绑!”大帐轰然而破,四面一片明亮,数百名士兵高举灯笼围在四周。 光明之中,正在呐喊的士兵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帐一角的两个人身上。 他们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却紧紧地抱在一起。 当风彦满以为眼前会出现一个刺客时,呈现在他眼的,却是这样的情景,而最可气的是娉兰的头紧紧埋在风启的怀里,半晌才满面迷茫地抬起头,手还紧紧地握在风启那散开的衣襟上,脸颊几乎贴到风启赤裸的胸膛上。 风彦的太阳穴霍霍而跳,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嘴角一点点地下沉。 还不等众人明白怎么回来,暗角里忽然跳起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像一只羚羊般脱跳而出,不等众士兵们围住,人已冲出去,如一支飞向靶心的利箭,转眼消失在黑暗的草场中。 “你们做什么吃的!竟让刺客跑了,还不快去给我追!”众士兵们还在迷茫之,风彦的怒喝之声已传来,如梦初醒的士兵们纷纷去追女刺客。 “你的手臂在流血?你们愣着做什么?快传医官!”风启扶着娉兰站了起来,娉兰此时才感到手臂在霍霍地痛。 “这些事就交给我做吧!大王子还是先关心自身的安全!”风彦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身旁,不管不顾,几乎是从风启的手中夺过娉兰,握得娉兰连连惊呼,他却充耳不闻,回头向身边的小校卫吩咐道:“还不快扶大王子去其他大帐中安置,看看受没有受伤!小心冻着大王子我抽你们鞭子!”小校卫慌忙答应着上前去扶住风启。 风启已开始咳嗽,他指了指娉兰想说什么,但被咳嗽声阻碍,两名小校卫上前扶着他走开了,走了好远,他还回过头来观望。 楚楚也听到了动静,从帐子里出来,远远地望了一眼,见是风启出事,斜了身旁的阿江一眼转身又回到帐中,再也不出来。 娉兰几乎是被风彦拖回到帐中的,风彦的嘴角紧抿,眉毛危险的竖着,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间触霉头,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他。 “六王子,这是大兮国的金创药,治刀伤很快,大王子专门吩咐送过来给莫姑娘用!” 医官匆匆走进了风彦的帐子,等待他的却是一声怒喝:“滚!” “哦?”医官没见过风彦如此神色,手里拿着药不知该如何,娉兰在一旁皱着眉接过药,向他摇了一下头,医官二话不说又匆匆地走了。 娉兰转身向风彦弯了弯腰道:“民女告退!”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走。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娉兰停了下来,心被提起,紧张得怦怦而跳,风彦,只要你还认得我,只要你说你还认得我,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娉兰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但身后却异常的安静。 如同经过了百年之久,风彦缓缓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谢谢六王子关心。”娉兰的心底一片冰冷,再次迈步向外走,一步步如同踏在心上,掀开帐帘的一瞬间,一滴泪从娉兰眼角滑落,他终于还是没有认她,没有拦住她,他果然只是要做他那高高在上的王子了。 走出帐子,娉兰痴痴地站着,夜风扯着她的衣角呼呼作响,她受伤的手臂如火烧起般跳跳地痛,难道就这样了之?娉兰咬了咬牙转身折回,掀帘而入。 帐内灯火依旧,风彦还立在刚才的地方,听见动静注视过来,看见是娉兰眸色骤然变黑,眼角一阵抽动。娉兰心中冷笑,风彦你就用你那六王子的面孔来骗我吧,看我如何给你一层层地掀开。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回来,风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注视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然后她缓缓道:“六王子,我受伤了,你可不可以为我疗伤?” 风彦眼眸深处一跳,一丛火焰在那里升起,但很快又冷却下来,淡淡一笑道:“不胜荣幸!”伸手握住娉兰的手腕,眼眸虽然一片冰冷,手心里却是火热异常,几乎要将娉兰灼伤。 “伤在哪里?”风彦的手落到她受伤的手臂上,那里一片血渍已经干涸变为暗红色,他口气虽然冰冷,落手却很轻。 “在这里!”娉兰指了指受伤的地方,注视着他一层层地将衣袖卷起,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 伤得很重,一道粗大的伤痕从小臂开始一直划到上臂,剑口很深,最深处有森森白骨露出来。 风彦的额头开始出汗,这伤也太重了,她如何承受得了?他深吸了口气,伸手向她道:“刚才给你的药呢?拿来!” 娉兰从怀里拿出药来递给他,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微微一触将要离开时,她却猛地一翻手腕,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风彦一震,全身僵硬在那里。 娉兰娇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来回地抚摸着,柔声道:“风庆小的时候有一次为我采杜鹃花,那个崖那样高,我笑话他说他采不到,他很生气,赌气非要采来给我,沿着陡峭的山梁向上爬,当他终于采到花给我的时候,手被岩石划得鲜血淋淋,可是还在冲我笑,说不就是采花嘛,小事一桩!今后只要妹子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弄来。”娉兰眼中一片晶莹,少年时的种种都在眼前漫过,曾经这样平常的点滴小事,此时回忆起来竟这样华丽异常,人生真是有许多东西要珍惜。 “我记得,这个手心里的伤很深,后来留下了个疤,很重。”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指尖在他火热的手心里一寸寸探索着,那块属于她的伤痕,留给他们永远的记念。 她的手指猛地一紧,被他紧紧地握住,轻轻向上一抬,让她手臂远远地离开他,他的神情不再像刚才那样迷离,冷静而淡然道:“莫姑娘,请你高抬手臂,这样我才可以为你疗伤。” 娉兰用力地抽出手臂,冷笑道:“风彦,此时就咱们两个人你还要故意骗着我吗?你以为你装作不认识我,我就真的认不出你来吗?”她顿了一下,森然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那个楚楚公主吗?”她的眼神狂热,带着一丝绝望,在烛火下艳丽而又疯狂,“就因为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吗?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贫贱的丫头吗?” 风彦淡淡一笑道:“莫姑娘,我觉得你今天有些累了,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嘴里说着,手下却一丝没有慢,很快把她手臂上的伤口弄好,站身起来在金盆里面洗手,高声道:“来人!” 帐外一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 “送莫姑娘回去。”风彦头也不抬道。 娉兰的心彻底沉入冰冷的潭底,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到光明,丝丝的冷气一点点地漫上心头,将四肢百骸都冻透。 “你会后悔!”临跨出帐子的一瞬间,她转过头来,眼神里不再是那单纯的小丫头般纯真,而是阴狠而决然,“我一定要让你后悔!” 帐帘摇晃着,带着黑夜里草原上的寒气,风彦注视着娉兰消失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阴沉,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风彦你真的不后悔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妹子!这一生,我注定是要负你了! 帐外一个黑影一闪,帐门如被风吹开一角般轻轻一动,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站在大帐明亮的烛火之下,向风彦躬身一拜。 “你回来了!”风彦神色一凛,这个世间还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做,他的所有心思在一瞬间收回,凌厉再次回到他的眉间,他又恢复为天炽国的六王子。 “好!”他竟带着几分娆冶的笑,“你回来了,是该咱们动手的时候了。” 一幅精美的地图展现在风彦的面前,芳甸牧场的所有道路都在其中,包括每个低矮的山岗。 “道路已全部画好。”黑衣人指着地图道,“上面描红的地方,就是将来的退路,山岗后面将来作为萼将军接应的地点,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六王子爷一句话,咱们就动手。” “唔!”风彦低头不语,细细地将地图的每一处都看了看,又细问了几处狭窄之处,才满意地叹了口气,笑着冲那黑衣男子道:“陆机,你辛苦了,果然是仔细周详呀。” 黑衣男子低头退至一旁,寒烈望着地图担心道:“这里离草场有些远,到时候来接应来得及吗?” “是远了些,但有萼将军在,应该不成问题。”风彦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地图,贯通好每个细节,才缓缓抬头,轻叹道:“成败就在后天了。” 寒烈脸色沉重,双颊红晕,眼睛里燃烧着两丛火苗,满眼期待地望着风彦道:“我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一年来的坚强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迷茫起来,每日面对仇人,却要笑脸相迎,这样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他竟有几分不敢相信了,自己真的可以在后天一举消灭仇人,为父汗报仇吗? 寒烈默默地注视着他,沉吟道:“风揽可汗终于可以在地下安息了,他的大仇得报了。” 风彦皱了皱眉头,他太清楚寒烈此时说这些话的目的了,他们期望的可能要比自己更高,他忽然有一些胆寒,真的可以借助此事一举夺回王权吗? “老天也在帮你呀,六王子!”寒烈兴奋道,“这次楚楚公主的到来,实在太有用了。” “楚楚公主?”风彦心头一紧,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 “是呀!”寒烈道,“世间谁能比得上楚楚公主这枚棋子好,进可攻,退可守。她还可以是王子殿下的保护伞。” 风彦勃然变色道,“我风彦难道是个靠女人起家的人吗?” 寒烈正色道:“王子殿下如果这样想就错了,王子殿下是翰漠的雄鹰,迟早要展翅高飞,小小罗郦国算什么,到时候你总得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亲事。” 风彦将手一摆道:“这个事以后再提。” “不!”寒烈挡在他的面前道,“王子殿下,此时是关键时刻,万不能因儿女情长耽误了正事。” 风彦望着眼前这位年龄与父汗年纪相仿的老侍卫,小时候还记得他常常跟在父汗的后面,常常把他高高地举起,欢喜地称他为天炽的雄鹰,自从父汗死去,他就一直在军队里沉默不语,忍气吞声,一切只为了有一天能找到自己,为父汗报仇,如今有了这样好的机会,他们也都成了气候,他自然不希望这其中出一点差错。 寒烈不愧是看着他长大的,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难道他早就看出娉兰了吗?风彦眯了眯眼没有做声。 “王子殿下!”寒烈语重心长地道,“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呢,就等着你回来,一雪这些年来受的窝囊气,也让咱们弟兄们扬眉吐气一回。” 风彦舒展开眉,微笑道:“这些我都明白,弟兄们受的苦我也都知道,我不会让你们白白为我辛苦的。”伸手拍了拍寒烈的肩头道,“你们回去吧,哪重哪轻,我还是很清楚,只是这个联姻的事,不是那样容易,只怕风阳那一关就过不去,大王子的面子也是问题,我们不可以操之过急,静观其变吧。” 寒烈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静静地退了回去,临出帐时向帐门边站着的陆机看了一眼。陆机也随机告退,看见风彦点了点头,便低头退了出去。 风彦站着没有动,眼前烛火在来回地摇曳,一切变得稀薄起来,山中那纤细的身影越来越单薄,被一抹艳丽的身姿所盖,难道今生真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当他离开狼山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段明明知道没有结果的爱,他偏偏去求了,得到后又放弃了,他有时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 这几日他所故意做的对楚楚的举动,就是要激怒风阳,就是要看看风阳会有如何的举动,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娉兰会来,她的到来将一切都打乱了,本来义无反顾的举动变得犹豫不决。 虽然娉兰于他只能作为年轻时的一场风花雪月,但当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还是为之跳动,当她将他挡在马车外,欢喜地相认时,他的冷淡冰得自己的心都痛了,眼睁睁地看着泪水在她眼中凝结成霜,他的心同样痛得不能呼吸。 第五章 砌成此恨无重数 比赛如前几天一样的热闹,整个赛马场几乎都在沸腾,阳光也很好,秋意虽浓,一切看起来如此的生机盎然,本应该笑容可掬做出一副君临天下神情的风揽可汗此时却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赛马比赛的这几天来没有一件事让他顺心,先是那个风彦一脸得意地带着属于自己的队伍在比赛之中得胜,然后就是罗郦国楚楚公主的到来让风彦竟当众做出逾越之事,让他感到丢尽了脸,这件事还未平息,前几天竟有刺客一路杀入大王子的帐内,这几件事没有一件让他感到不窝火的。 更可气的是他一手培养大的儿子风启,身体如此差就罢了,脾气也是如此的让人生气,当他厉声要他想办法对付风彦时,他竟瞪大了眼睛说:“父汗,他是我哥哥呀,我自幼一起长大,如今他一路吃尽千难万险回来的,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疑他?”这样的儿子怎么可以放心将来将整个天炽交给他?风阳几乎气得被过气去。 儿子这样善良,风阳可没有闲心去看风彦表演,他很快动用自己的力量进行全面的反击,他斜睨了一眼坐在不远处挑调楚楚公主的风彦一眼,冷冷地想,小子,你就尽情地得意吧,一会儿就有你好看的。 风彦却没有他看见的那样得意,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与楚楚高声说笑,眼角却不时瞟过下面人群之中,为什么看不见她那娇小的身影,心里莫名地烦躁,她不在赛马场上又去了哪里?而且更让他感到烦躁的是大王子风启也不在这里,难道他们又在一起? “六哥,快看那匹白马,它跑得多快呀,一定会赢的。”楚楚站起来欢呼,大红的衣裙在风里飘动。 风彦却看见草场深处有两人,各自牵着一匹马缓缓而来,阳光落到他们身上,看来起来暖意融融,如此温馨和谐的场面,却再次让风彦额头上的青筋跳起。 “六哥,你做什么去?”楚楚惊诧地注视着风彦猛的转身大步而去,衣袍在风里洒脱地飘飞着。 “大王子,别要忘了晚上的约定,你一定要来哦。”不是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人愤怒的脸,娉兰笑颜如花,特意向楚楚公主要来的罗郦轻纱裙在风里摇曳,纱裙上的细铃丁丁当当地响,阳光之中点点光芒在风启脸上闪过,这个天炽的大王子早已被晃花了眼。 “你尽管放心,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他注视着娉兰苗条的身姿离开又追了句,“你的伤一定要记得上药。” 娉兰转头嫣然一笑,匆匆离去,眼角竟斜也没有斜上风彦一眼。 风彦胸口堵得难受,注视着她远去,想快步追上,却听见风启笑道:“六弟怎么没有看比赛,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风彦默不作声,微一犹豫,上前扯过风启手中的马缰绳道:“大哥,借我马一用,我有急事要办。” “哦!”风启后退数步,满面不解地望着风彦利落跃起骑在马上,很快打马而去。留下风启和追来的楚楚站在原地呆望着他。 娉兰牵马缓缓而行,刚才的兴奋在此时都冷却下来,心胸里满满的酸楚,手腕上的银环依旧丁当作响,此时却冰冷一片,连闪闪的银光也寒得心酸。 她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帐内,而是转过几个帐子后向一片开阔之地走去,茫茫然的没有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娉兰匆匆回头,眼前风驰电掣,横空里伸出一双手臂将她拦腰抱起。 “啊!”娉兰惊呼了一声,手中的缰绳忘记松开,后面的马也跟着嘶鸣奔跑起来,耳边一片马蹄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在怀中,鼻息之间再次闻见那熟悉的味道,娉兰有一刻的恍惚。 马一路狂奔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娉兰渐渐从最初的紧张里跳脱出来,看见满草场的青绿在眼前滑过,衣衫在风里丁丁冬冬地响成一片,不时抽打着风彦的衣角。她忽然满心飞扬,伸出手去用力地环住风彦的腰,感到他一震腰硬了硬。 “风彦!”娉兰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风彦并没有说话,他的胸口堵得满满的,明知道她是故意气他,他偏偏压不住自己的怒火,他为自己如此轻易被打败而感到痛苦。 马猛地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娉兰还没有从喜悦之中清醒过来,就感到身体再次腾空,整个人被风彦高高举起。 “你要做什么?”娉兰惊呼,呼声未绝人已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翻飞出去,瞬间死的念头涌上心头,他竟要杀自己灭口。 “扑通”一声,一片冰凉从四面八方涌来,封闭了所有感官,只有那种彻骨的冰冷从骨子深处透进来。 风彦将马驱入月亮河浅滩,注视着娉兰一点点地沉入水中,衣裙在水中浸开化成一片粉红的鲜艳。 不对,娉兰的水性一向很好,可是为什么这样长时间还没有上来?风彦脸上变了颜色,他翻身落马,向着娉兰落水的地方扑去,碧绿的水中,娉兰紧闭着双眼,四肢摊开,人一点点地向水底沉去。 她?竟要自杀?! 风彦的心揪在一起,将她拦腰抱起,湿淋淋地抱到岸上,看见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焦急地大呼:“妹子!妹子!” 狼山的潭水冰冷,即使在冬天他们常常背着清月和孤坦跑去游水,上岸后冷得没有办法,两个人便抱成一团生火烤衣服,一边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 如此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娉兰下意识地向那片同样湿淋淋的怀里倚了倚,缓缓张开双眼,望见是风彦焦急的脸,竟露出一抹微笑道:“你还是救我了?” 风彦一时间分辨不清是喜是悲,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发颤,半晌才尽量平静道:“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那你为什么把我抛到水里?”水淋淋的长发贴在额角,随着她的咳嗽而动。 风彦有一种想为她拨开的冲动,如此的情景如此熟悉,虽然浑身湿透,他的背上却像渗出汗来,风彦推开她站了起来说:“是想让你清醒清醒,水里总比火坑强。” 娉兰脸色越发的难看,挑着嘴角冷笑道:“六王子,你管得也太宽了些吧?” 风彦蹲下来,用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倔强的脸,冰冷地一字一字道:“不要说你,就是你家公主,我若想管,我也管得,你最好老实一点,大王子是天炽未来的可汗,不是你这种卑微的小奴才可以高攀得上的。” 娉兰的手臂经水一浸此时霍霍地痛了起来,她皱眉强支着,怒道:“你不认我也就罢了,还不许别人与我在一起,六王子,你安的什么心?”六王子三个字她偏偏咬得很重,刺得风彦一阵阵地心痛。 “这个你不要管!”他用力地握着她的下巴,成功地看到她眼里呈现的痛疼,就是要她疼,好像唯有此他才可以减轻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将她抛到一边,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冷冷地说:“你最好听我的,不然,后悔的是你自己!”说完转身牵过马,一跃而上,打马飞快地离去。 “风彦!”娉兰气得大叫,“风彦!你不是人!”从滩边捡起许多鹅卵石一下又一下地向他抛去,石子落在地上发出当当的声响,风彦却早已远去了。 好一会儿,娉兰才强支着从地上站起来,伤口的痛和浑身的冷让她不住地打颤,脸色越来越苍白,长长的纱裙贴在身上好难受,她越想越气,向着风彦消失的方向怒道:“我偏偏就要去惹他,我看你把我怎么办!” 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娉兰疑惑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奇怪风彦为什么会去而复转,可是当她看到来人时,却变了脸色,心中连连叫苦。 黑色的骏马,大红的衣裙,来的是楚楚公主。 临近娉兰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许久问:“你认得六哥?” 娉兰点点头,无力道:“可是他并不认得我!” 楚楚挑眉道:“他同你一样一身是水,你们出什么事了?” 娉兰在肚子里把风彦骂了个翻天,不仅这样捉弄人,秋天把人抛到河水中,还要她面临如此难以回答的尴尬,她该怎么应付。 回去的路上,虽然阳光高照,偶尔有风吹来还是冷得刺骨,娉兰跟在马旁缓缓而行,不时连连地咳嗽。 她小心地观察着楚楚公主的脸,虽然她对楚楚说风彦爱惜自己的大哥,不想让她接近他,楚楚也相信了,但看着脸色终不是太好看,不知道她心里面想着什么。 楚楚沉着脸,终于忍不住向娉兰说:“莫姑娘,我的命是你救的,自从你来,我就一直把你当作好姐妹,有什么话都对你说的,你有什么话也要对我说。” 她难道还是怀疑?娉兰无力地叹了口气,再次点头说:“那是自然,公主为人豪爽,我也很喜欢。” 楚楚脸上这才露出欢喜来,低下头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风启大哥?” 娉兰几乎要晕倒,红了脸反问:“那你是不是喜欢六王子呢?” 楚楚毕竟是草原女子,因为风气开放,加上素来胆大,她微微红了红脸,将头一仰回答:“是的,我喜欢六哥,从小就喜欢了,他强壮,高大,是翰漠草原上的雄鹰!是姑娘都会喜欢的。” 虽然早已看出来,但真的听到还是心烦意乱,烦躁地问:“大王子那里怎么办?” 楚楚没有说话,习惯性地把马鞭放在手心里来回地敲,最后咬牙道:“不管,反正我只同六哥在一起,如果父汗不同意,我也不管,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病鬼!” “实际上大王子人不错。” 楚楚撇撇嘴道:“谁要管他好不好,草原上的男儿马都骑不好,这样的丈夫要来做什么。”转眼望见娉兰微笑地说,“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助你,你又不是我们罗郦国的人,我帮你给风阳可汗说话,让大哥娶你。” 娉兰正欲说话,忽然听见远处一片喧哗,有许多士兵整齐地向驻地跑,楚楚顾不上再问她伸头向远处看,有几个士兵经过,被楚楚喝住问原因。 “抓住了大兮的奸细,可汗吩咐押过去。” 两人匆匆赶回来,娉兰回帐内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看见草场上人声鼎沸,向人群之中走去。 两个人被押在高台上,低着头,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浑身血迹斑斑地跪绑在台上。 娉兰隔着人群看见台上的情景,心却莫名地跳了起来,这两个人为什么让她有一种恐惧的心跳?什么地方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让她熟悉。 她拨开人群一直挤到最前面,台上的人其中一个微微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了下去,娉兰的头却轰一声几乎要炸开,耳边的喧哗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死样的寂静。 那台子上的一对人,是孤坦和清月。 他们怎么可能是大兮的奸细?这中间一定弄错了。娉兰跳起来就要冲上去,手腕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另一只健硕的手臂从她的腰间穿过,耳边传来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低沉声音:“别动!” “他们不是奸细!”娉兰的声音过大,引起了周围人的注视。 风彦手臂暗暗用力,几乎耳语道:“由我来想办法,你不要急。” 娉兰抬头看见,远远的人群散开,风阳可汗和风启大王子正在众人的簇拥下向这边走来。 “你会害了他们的。” 娉兰被风彦半抱半拖出人群,远远地看见寒烈奔了过来。 “什么事?”风彦松开娉兰,左手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 寒烈一头汗正欲说话,转眼看见娉兰也立在一旁,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你说吧!”风彦沉声道,“是不是关于那两个奸细的事?” “对,我怀疑咱们内部有奸细!”寒烈迟疑地回答,眼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娉兰,娉兰的心却全部在那高高的台上,泪水迷住了双眼。 “好!”风彦薄薄的嘴角斜着,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在一起,手上的筋一根根地暴起,寒烈低声道:“都是我的失职,已让临风去查了,一定不会放过他!” “好!”风彦冷笑。 “哪!”寒烈迟疑道,“那两个大兮的奸细该怎么办?” “我们不要管了!”风彦咬牙道。 “什么?”寒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管!” 这次不仅寒烈听到了,连全神注视高台的娉兰也听到了,她猛地转过头来,眼中的泪水太多,以至风彦看起来如此的陌生。 “你去吧!”风彦不去看娉兰的脸色,向寒烈摆了摆手,等他走远了,才握着娉兰的手向前走。 娉兰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绝望地望着他,泪水一滴滴地坠落,带着一股决然的凄美,她伸手用力的向风彦脸上抽去。 手很快再次被捉住,风彦皱着眉道:“跟我走!等我告诉你!”说着不由分说强行将她拖到自己的帐中。 帐中有两个侍女在洒扫,猛地看见自己的王子拖着一个姑娘进来,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放开我!”娉兰用力地挣脱。 风彦在帐内来回地踱步,娉兰没有见过他如此郑重的神色,焦急地问:“你是六王子,你如果说他们无罪,别人是不敢说什么的。” “你不懂!”风彦如剑的长眉紧紧锁在一起,“他们正想我出面说话,我这时不能动。” “不能动?”娉兰上前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风彦,咱们带着月姨他们一起走吧,回到狼山去,那里咱们可以一切重新开始,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这条命是月姨几乎用命换回来的吗?”娉兰仰着脸,乌黑的双眼里充满希冀。 风彦沉默不语,良久轻轻推开她说:“我不会救他们的,他们是大兮的奸细,谁也救不了他们。” “你?”娉兰喘不过气来,她再次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我不信,你连他们也不认得了,把你的手摊开我看看。” 风彦用力地缩回手紧紧握在一起,冷笑道:“我说过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也不会救他,劝你最好也不要乱去救他们,你帮不了他们,反而有可能害了他们。” 眼前的一个世界轰然塌陷,以前的种种都算是斗气,此时的才是真实的一切,传说中有一种狼是白眼的,长大后会把自己的母亲吃掉。她现在注视的就是这样,夜深人静时为他的冷漠想了千百个理由,现在却都被推翻。 一种痛从心底深处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竟真的不再是那个站在狼山上冲她笑的风彦了,他已是天炽高高在上的六王子,他现在处处都要为自己的利益去考虑。 “哼!”娉兰的脸苍白如纸,“你就在这里做你那高高在上的六王子吧,我会去可汗面前说清楚,月姨他们是无辜的。” “站住!”风彦怒喝,“他们等的就是你送上门去,你如果想他们两个人死得快些,你现在就去。” 娉兰停下来,脸上虽然还是决绝的表情,眼眸深处一抹无助已浸满。只是倔强地不肯低头。 “你?”看见她如此的神情,风彦的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要这样冲动,大汗还会去查清楚的,你只要等着消息就行了,能帮着说话的时候,我一定会尽全力的。”他走过来,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但随即颤了一下,手很快收了回去。 娉兰久久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该听他的,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脸上一扫刚才的阴霾,嘴角展开一线笑意,如初春之时那破冰的一丝暖意,“多谢六王子,那月姨他们就全靠你了。”眼眸深处却一片冰冷。 她笑颜如花,冰冷艳丽,风彦如同听见雪落的声音,他努力不让自己有上前抚摸的冲动,淡淡道:“这样就对了。” 夜晚,草原上的风变得冷了起来。 青草在她脚下温柔地俯倒,裙袂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带着寒意的风吹动腰间银制的环佩,发出细碎的丁冬之声,月光下雾气在草场之上漫起,一切看起来那样的不真实。 山坡之上,净灰色的夜暮下,月光轻薄得如同一个剪影,风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后一匹神俊的马正缓缓地用头触着他的肩头。 “你没有骑马?”风启微笑着迎上来,“伤好些没有?” 娉兰没有回答,手指拂过马背,月光下笑容像百合般清丽,“要想学得更好,咱们需要共骑一匹。” 风启的喉头一阵阵地发紧,手心里一片汗浸。 娉兰一个漂亮的翻身,坐上马背,俯身伸手向风启,“大王子!” 手指如此的纤细,如同冬日里那细碎的梅朵,在手心里冰冷而滑腻,风启的心如被初春的风吹过,带着一丝甜甜的香气。 “大王子,芳甸草场真美!”娉兰的长发在风启的面颊上轻轻地扫过。 风启的心早已飘到九霄云外,哪里还顾及到草场美不美,这个姑娘虽不如楚楚那样艳丽,但别有一种娇小可爱在里面。 “莫姑娘是哪人?” 是哪里人?娉兰幽幽叹气:“在普兰城外。我没有亲人,父母早早就死了,是草场上的人轮流把我养大的。” “原来,你命这样苦。”风启大着胆子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她的背微微僵了僵却没有反抗。 “我一直感激那些抚养过我的人。”娉兰让马停了下来,忽然转头盯着风启的眼睛说:“大王子,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风启挺直了脊背。 “我的养父母被人抓了,你能救他们出来吗?” “这有什么难!” “真的?”娉兰欣喜地问,月光下她的眉目如水样灵动。 风启自幼体弱多病,而天炽人又体格强壮,所以他自小被人嘲笑,尤其是在楚楚公主的面前,那个被惯坏的公主美丽泼辣,大家都捧着她,她唯独对瘦弱的风启看不上眼,常常以他的身体为由来嘲笑他。 自从父亲风阳当上可汗后,许多风揽可汗的旧部对此怀疑,对他们不服,他的内心也隐隐感到父亲这次取得汗位其中是有原因的。可是父亲一向严厉,他不敢去问,直到六弟风彦忽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不再是年少时的欢快,而是常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注视他,有时甚至是阴冷的。让他从头到脚都感到寒意。 他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他常常把自己关闭在自己的心里,不与人交流,直到楚楚公主来到芳甸草场观看赛马比赛。楚楚的奔放热烈就像一团火,望着她,小时候的激情从内心深处燃烧起来,他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但他很快被击得粉碎,美丽的公主注视他的眼神如此不屑,常常将他拒之千里之外,她的笑声,她的目光都被六弟风彦所牵引,他开始感到烦闷、苦恼。但再次很快放开了,放眼整个翰漠草场,六弟风彦的确像别人说的,是这草场上的雄鹰,他不得不服,自己是渺小的。 作为一个王子,他身边的女人也不少,但他不喜欢那些听话得像木头一样的侍女,还有那些别有用心地主动依靠他的小姐们,所以,他是孤独的,他虽贵为王子,却贫瘠得几近荒芜。 莫娉兰是个像水一样的女子,完全不同于天炽女子的高大壮实,也不似罗郦女子那样野性十足。 他记得十岁时,他捉住过一只梅花鹿,那只鹿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时,那双眼睛就是这样乌黑不见底,娇小的身躯还微微地颤抖。 让他的内心激起无数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似乎天生就是来保护她的,而且在她的眼中,他就是天炽的大王子,一个有用的人,这让他充满自信。 “我想让你帮我救两个人!” 风启忽然莫名地感到不安,她为什么说两个? “他们被关在哪里?” “就是今天下午捉住的两个人!” 果然,风启的手有一丝僵硬,心在一瞬间结冻,不信任地注视着娉兰的双眼,那如梅花鹿般怯怯的神情。 草原上有风吹过,呜呜地在他耳边呼啸,他想起下午见到父亲时的情景。 大帐内一片安静,他以为父亲这个时候去赛场观看去了,因为他这次带来的骑手都是新培养的,远不如风彦的老骑手熟练。他每天都会因为自己的失败而发脾气。 他本来是想看看父亲这里有什么好一些的疗伤草药,送给娉兰疗伤。谁知帐内却没有人,他便坐在那里等,后来急了,就一个人去找。 帐门却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风阳和他的贴身侍卫墨城低声说着什么走了进来。 “在狼山找到的?”风阳问。 “这个小子这么些年都是在狼山长大的,根据山中的人说,见过他们,其中还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风阳眯了眯眼。 “只可惜这次没有抓住,只抓住了这对老东西。如果把这对老家伙抓起来吊上他三天,那小子非得心神大乱不可,这次赛马比赛就是他的死期!” 风启的头碰到帐边挂着的弯刀发出丁当的声音,帐内一片安静,墨城和风阳警惕地转过头来,看见是风启墨城忙行礼,风阳已不悦沉下眉毛冷冷地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风启张口结舌,墨城见状二话不说转身退了出去。 墨城出去后风阳的脸稍有缓和,他叹了口气向风启招了招手,风阳有些害怕这个父亲,在他面前他没见过父亲的笑容,不论他做什么都是错误的。 “你到我帐中来做什么?”风阳的声音平和,不带一丝温度。 “我记得父亲这里有飞扬国疗伤药,特来找点。” “疗伤药?”风阳眯了眯眼睛,“你要疗伤药做什么?你受伤了?” “没有!”风启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来找药的。 “给谁找的?”风阳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是那天晚上替我挡剑的姑娘,她手臂上的伤很重。” “哼!”风阳勃然变色怒道,“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有心去关心什么姑娘!”他气得在帐内来回地走动,“你有空的话多去陪陪楚楚公主,多骑骑马,什么也不努力,你准备把自己的未婚妻子拱手送人吗?” 风启低着头不说话,风阳最恨看见他这样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一个堂堂天炽男儿,不是长得高大威猛也就罢了,连胆气也这样小,看着真让人冒火。 “楚楚那里你准备怎么办?”风阳压住怒火问。 “楚楚公主不喜欢我。” “没用的东西!”风阳怒火冲天,压低了声音吼道:“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你和她是两国订下的婚事,如果她不听从,就会有他们罗郦国好看的!你看那罗郦国的老儿他敢!”斜了他两眼道,“一个女人都搞不定,你将来如何管理一个国家?”停了半晌道,“我就不信,一个姑娘家她能强得过你?只要她属于你,看她还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逞强!” 从父亲的帐子里出来风启的头脑还轰轰作响,父亲竟要找人对付风彦,而他和楚楚公主的婚事似乎不能避免,他这一生的命运似乎就一直掌握在别人手中。 但是为什么面前这个姑娘也要去救那两个人,她与风彦是什么关系,这是父亲布的圈套,如果不阻止她,那么她将会掉进去。 “这个!”风启的心怦怦乱跳,又是风彦,为什么又是风彦,以为终于找到一个与这片草场上没有关系的人时,她偏偏又与风彦有关系。 “我!”不能帮你四个字压在喉底吐不出来,娉兰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女人!得到了,便是自己的。父亲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 “好!我可以帮你!” “真的?谢谢你!你不愧是天炽的大王子。”娉兰没有想到事情可以进行得这样顺利。 “嗯!”风启的额头上渗出汗来,她就在眼前几乎被他半抱在怀,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淡淡的香气,不时有发丝在他脸上扫过,撩拨着他的心绪。 “娉兰!”他忽然大力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娉兰惊了一跳,月光下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娉兰被他的神情吓到,心惊肉跳地望着他,用力地想把手抽回去。 “娉兰,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从此后不要离开我。”他另一只手环在娉兰的腰间,用力地收缩着,将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 “大王子,你放开我!”娉兰挣扎起来。 “答应我吧!”风启用力地箍住她,另一只手扯住她的长发强迫她仰起脸来,月亮的光华洒在上面,如马奶般细滑精致。 “跟着我,你想要什么都行。”他梦魇般地喃喃着,完全不理会她的挣扎,只是想亲亲那芳香得如月亮河般的纯洁。 娉兰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单纯以为用自己的几句好话就可以换回来清月和孤坦的性命。现在她来不及后悔,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开,从他的手中逃走,平日看着他如此的弱不经风,此时用起蛮力来还是要强她许多。 她边挣扎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背上,往常那里都背着她的小弓的,背上空空的,为了能与他月下共骑,她穿上这种罗郦国的轻纱裙,弓箭没有带来。 他身上浓烈的药气包围着她,因为俯着头,白日里看起来光洁清秀的面孔,此时如此的狰狞。她止不住内心的恐惧,用力向风启脸上挥去。 “叭”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个人都愣在那里。 “你?”风启苍白的面孔越发的红,不信任地望着娉兰,“你竟然打我?!你竟然打我?!”他狂吼一声,再次用力地扑上去,口中杂乱地喊着:“竟敢打我,你竟敢打我!” “哼哼!”风启忽然感到背后一紧,衣襟被人用力地扯起,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已被抛到草地上,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飘落下来。 失去身体上的重量,娉兰“扑通”一下落在马下,跌得头晕眼花。 “你是什么人?”风启喘吸着站了起来,胸口一阵巨痛,按住胸口用力地咳嗽起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人冷笑道,娉兰听到这个声音心再次落入冰窑,她便是那天晚上刺了娉兰一剑的蒙面人。 高台下一片欢呼声,不断地有杂乱的东西抛到台上去,台上被绑的两个人始终没有抬头,头发凌乱地盖住脸,衣衫破碎地挂在身上,裸露出来的地方布满伤痕。 高台对面不远处,立了许多衣甲鲜明的士兵。 离得这样远娉兰似乎还可以看见清月脸上的痛苦,她的心缩成一团,身边有人动了动,她转头去看,风启一夜咳嗽得太历害,此时已没有力气,只是无力地喘着,曾经清秀的面孔可怕地凹陷着。 “真是奇怪,他们竟要杀死两个傻瓜也能看出来不是奸细的人。”他们身后,素衣女子冷笑。 娉兰的心一阵抽痛,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清月和孤坦被箭射死? “哼!我倒要看看他们在这里耍什么花样!”素衣女子踢了踢风启道,“跪好了!” 风启无力地动了动,头无力地垂在娉兰的肩头,娉兰厌恶地向一旁躲了躲,经过昨晚,她现在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你想要的是我,她没有什么用,你把她放了吧。”风启的话让娉兰一愣。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讲条件?”素衣女子冷笑,“只要是天炽国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们天炽是豺狼之国。昨天若不是我你早就把姑娘给欺负了,你现在还有脸为她求情。” “那是情之所驱,我只是想同她在一起,看你的样子也是不懂!”风启虽然如此状况,毕竟身上流淌着的是天炽王族的血液,从小培养的高高在上气质随时都会流露出来。 素衣女子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冷笑道:“禽兽也敢称有情!” 风启被踢得口鼻出血,强支着从地上坐起来,娉兰竟有一点可怜他,他忽然笑了起来,血水从他的脸上流下,加上他那带着几分痴傻的笑容令人恐惧。 “求你放过她,她不是天炽的皇族。”他依旧向素衣女子求情。 素衣女子和娉兰不禁为之动容。 他转脸来向娉兰说:“可惜,我不能去救他们了。”他向山坡下看了看,那里人越来越多。 娉兰说不出话来,百种滋味涌上心头,转头向那素衣女子怒道:“你不是要杀风阳可汗吗?为什么不去?” 素衣女子斜睨了她一眼道:“我想什么时候杀他,用不着你管!” 娉兰正欲再争,听见山坡下一阵喧哗,风阳等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台子不远处,围观的人在欢呼着。 突然,人群里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高大飘逸的身姿即使是在万人之中,也一样可以一眼认出来。 风阳站了起来,躁动不安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他似乎说了许多话,风彦站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他身后站着那万古不变的寒烈。 难道娉兰和风启失踪了一夜,竟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难道已冷血到可以把自己的至亲抛弃了吗? 风阳不知说了什么,最后他高举起双手,全场一片沸腾,很快风彦走了过去,面对着清月和孤坦一动不动地站着,风吹动他一角长袍摆动着。 他要做什么?娉兰的心急速地跳动着,他不是要救他们吗?这个时候还在做什么? 有几个士兵跳上看台,将清月和孤坦固定在两个木桩上,娉兰的脸色越发难看,听见风启在旁边说:“看来他们是要比射箭了。” “比什么射箭?”娉兰的声音打颤,内心深处似乎隐隐知道是什么,但偏偏不去承认,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结果,风彦他真的这样无情吗? 风启张了张嘴没有说话,那样的结果对于她来说太惨忍,他竟不想去伤害她。虽然人群之中他再次看见大红纱裙的楚楚,娶她为妻是他儿时的一个梦想,在此时也淡得几乎没有,眼前的姑娘反倒更让他心痛了许多。 两个士兵将清月和孤坦的头固定在木桩上,然后分别放了两个红艳艳的苹果,那边寒烈已递给风彦一把长弓,风彦旁边站着风阳可汗的心腹墨城,也同样张弓拉箭,蓄势待发。 “不!”终于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娉兰挣扎着站起来,就要向前冲去。 “做什么?”素衣女子跳起来,伸手在她腰间一点,她顿时跌倒在草丛之中,随即她身上被那女子点了数下,她不仅不能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不!”娉兰内心狂叫,不可以,风彦你怎么可以,你面前的是救过你命的人呀,你可以为了将来的道路把一切感情抛弃,可是你怎么可以将待你如子的他们亲手杀害,你怎么可以! 她嘴里一阵发苦,有血腥味在蔓延,她悲痛欲绝,此时心痛的不仅是如父母一样的亲人,有更深层的让她感到胆寒的东西在内心深处炸开,让她绝望。 箭终于射出去了,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两支箭竟然都没有射中苹果,对面木桩上的人同时垂下了头,头顶红艳艳的苹果滚落下来,如两颗滚烫的心。 “不可以!”娉兰的嘴里仅能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人如坠入了万丈深渊,耳边呼呼作响,是绝望的声响,眼前晃动着是狼山的山山水水,似乎看见清月站在开着黄花的青藤下对她招手。 “有些人的命是不同的,注定着是要分离的,就像我和孤坦大叔,你和风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清月一年前说过的话像风一样吹过她耳畔,现在她和孤坦终于在一起了,但她和风彦却只余下了仇恨! “竟然都射偏?!”风启喃喃道,满面不解。 娉兰却感到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终于黑了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章 莫问归处 “有人没有?”清晨一声脆喝打破了整个营地的宁静。 “他妈的,这么大早是谁活得不耐烦了。”负责巡逻的一队士兵跑过去,一匹雪白的马上坐着一位年轻的素衣女子,马背上打横放着一个姑娘,看样子是昏迷了。 “告诉你们可汗,如果想要他儿子的命,就独自一个人到月亮河畔来,多带一个人就等着为他儿子收尸吧。”素衣女子冷笑连连,仰手间将马背上的姑娘抛下来,马长嘶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抓住她!”才回过神的士兵们纷纷奔跑大叫,但是眼看着那个素衣女子飞快地消失在草场上。 听到动静的风阳可汗和风彦很快赶了过来。 “追!给我追回来!一定要抓活的!”风阳怒喝,风启已经两天一夜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人抓去了,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抓去天炽国的大王子,胆子也太大了。他转身愤怒地望向风彦,须眉怒张着,小子!别让我抓住一点把柄,不然我非让你碎尸万段。 风彦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注意到草地上那个姑娘,熟悉的身影让他的心猛地一收。 “娉兰?”楚楚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惊慌得扶起娉兰,看见她满面的血污,头发凌乱,华丽的衣裙也破烂不堪。 妹子!风彦强烈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冲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一团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烧,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整张脸几乎因为忍耐而扭曲了。 “快来人!”楚楚大叫,“快点把娉兰抱到我的帐内去,看看她受了什么伤?” 周围都是士兵一时间没有人回答,楚楚急切道:“你们都站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抱不成?”她话声未落就听见一片唏嘘之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后。 风彦紧紧地将娉兰抱在怀中,头也不抬地向前大步而去,楚楚一愣,那种不安的感觉又袭上心来。 “站住!”风阳大喝。 风彦的耳朵里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他越走越快,完全没有理会任何人,现在他就是一团火,谁敢上前惹他,就是自取死路。 “彦儿!我让你停下来,听见没有?”风阳的声音蕴含了风暴在里面。 “六王子!”寒烈及时地挡在他的面前,“大汗在叫你。”他的眼里满是警告。 风彦头也不回地停了下来,他已没有心思再同这位杀父的仇人周旋,他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大汗,大哥让人抓去了,这个女子就是最重要的人,想救回大哥全靠她,我们得赶快救她才行。” 风阳大步走了过来,危险地注视着风彦和他怀中的女子,将眉毛一挑道:“说得很对!把她送到我的帐中去。” 风彦全身一僵,暗暗咬牙,寒烈已看见他手上的青筋在霍霍而跳,几乎是夺过风彦手中的娉兰嬉笑着向风阳说:“还是由我送过去吧,六王子为大王子担心得一夜未睡好,还是快去休息,我这就送到可汗的帐中去。”他挡在风阳面前,眼神再次警告地凝视着风彦。 风彦终于松手,心似乎也随着寒烈而去,风阳凝视了他半晌,他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阳终于转身而去,他感到自己就要快发疯了。 “六哥!”楚楚从后面追了上来,担心地望着他的脸说:“你放心,有可汗在,他一定会照顾好娉兰,这样大哥就不会出事的。” 风彦转过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注视着她,楚楚一惊后退了数步,这两天因为风启的失踪,风彦已经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风趣幽默常常逗她笑的六哥了,而是一个冰冷陌生的六王子。 风彦一个字都没有说,默默转身向自己的帐子走去,脚下所踏之处,青草俯倒在地,他似乎要把这片草场踏碎。 “风彦!你给我站住!”楚楚脸涨得通红,周围的士兵都注视着他们,他这样待自己让她如何下台,于是怒喝:“你大哥不见了,我一样担心,你也不至于这样对我?难道你大哥不见了同我有什么关系吗?” 风彦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危险地注视着她,冰冷地说:“你最好离我远一些,我不想伤害你!” “什么?”楚楚一愣大喝,“你!你竟然敢这样同我说话!”她说着仰手将长鞭向风彦抽去。 “啪”一声,风彦竟动也没有动地承了这一鞭,鞭尾抽到了他的眉角,那里立马有血丝浸了出来。 “你?”楚楚自己反倒吓了一跳,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身体上的痛让风彦越发的狂躁,他跳起来,不等楚楚有所反应,人已握住她的脖子,凝视着她的眼睛,口中的热气强烈地扑到她的面上,“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他的手猛地用力,握得楚楚喘不过气来,恐怖得挣扎着。 “住手!”楚楚的侍从阿江冲了过来,“放开我家公主!六王子,你如此对待我家公主,就等着与罗郦国在战场上见吧。”风彦的双眼红透,狂吼一声,转瞬抓住阿江,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举在头顶,在一片惊呼声中,用力地把他抛了出去,然后怒喝道:“还有谁敢惹我!” 全场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大口出气,连楚楚也吓呆在那里,从没有人看到过风彦这样盛怒过,他一向平易近人,高兴时还能同士兵们说两句笑话,而他现在的举动,就像一个半疯的人。 他冷冷地扫视了一遍全场,楚楚已抱着被摔得半晕的阿江抽泣着。他终于缓缓转过头去,转头的一瞬间,他忽然疲惫异常,心如同被掏空般难受。 娉兰胆怯地拥着华贵的豹皮而坐,身上细碎的伤口让她动一动都痛得难以忍受,可是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面前这个男子。 须发虬结,一脸霸气的风阳可汗。 大帐内一个人也没有,帐内静得滴水可闻,帐外也一片寂静,因为丢失了大王子,赛马比赛暂停了,大家都心惊肉跳地担心着。 “我儿子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会被别人抓走?”风阳凝视着她问。 娉兰向后退了退,风阳给她一种压逼感,她想了一下说:“是一个女子把我们抓走的,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听她一句一个你们天炽人,大王子偷偷告许我说她是大兮人。大王子现在在她手中。” “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打晕了我们,然后把我们抓走,又打晕了我,我现在就在这里了。”娉兰忽然想起清月和孤坦,心中一紧,面前这个人就是仇人,他就是杀害清月和孤坦的仇人,让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与他们说让最后一句话。 她眼神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伸手握住了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扭动着要挣扎开,另一只手扣住她,让她不能动,危险地问:“风启和你怎么那样容易就被她抓走,你说!” 娉兰自幼在山中长大,没有同太多的人打过交道,对人情世故不懂,听他这样问,就涨红了脸把那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风阳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听她讲了整个过程,疑惑地上下打量她,那种带着审视的眼神,让娉兰浑身不自在。 “这个傻小子竟然……”风阳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自己教他去如何占有楚楚公主,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把这个方法弄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身上,他真是傻得可以。 还有刚才风彦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丫头,他自以为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掩饰得很好,可是他忘了,人的心情都透露在眼睛里,他眼神里那种伤痛痴迷,是骗不了人的。 这个女子有什么神奇的,可以让天炽的两个王子如此着迷? “你叫什么名字?” “莫娉兰!” “哪里人?” 娉兰停顿了一下,她虽然单纯但并不傻,她和风彦关系她知道是不能说的,于是她再次说:“我住在普兰城外。” “普兰城外?”风阳一震,这个地方的名称如此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名称相当重要。 “你撒谎!普兰城外围早在两年前因为大兮的入侵,早就没有人了!” “我们搬到其他草场去了。”果然上当。 “搬到哪个草场去了?”不动声色。 娉兰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来,心怦怦而跳,风阳等了一会儿竟阴冷地笑了起来,突然放开手,仰面大笑,“哈哈,他们两个人竟会喜欢上你这种傻子一般的小丫头,哈哈,真是天不灭我呀。” 娉兰愣在那里,风阳又笑了几声,才低下头来柔声说:“看来我儿子很喜欢你,不然他不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举动,一般成年男子只有喜欢上对方了,才可能如此冲动。我是他父汗,我这里给你赔个礼,你不要再同他计较,况且他现在生死不明呢。” 娉兰被他弄得头晕,只看见他那须发之中雪白的牙齿像狼一样闪烁着。 “来人!”风阳拍了拍手,有侍女走了进来。 “以后莫姑娘就在我的帐中休息,她现在浑身是伤,你要好好伺候她,不得有半点怠慢!” “是!”侍女答应着。 风阳再次坐到娉兰身边,忽然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娉兰吓了一跳,他嘴角一扯露出一抹笑容,温柔地说:“好好养伤,等我派人去救风启回来,等他回来如果见到你一切都好好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娉兰喘了口气,还好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已将他当作仇人,他还有风彦、那个墨城,都要用自己的鲜血来偿还清月和孤坦的生命。 可是现在她浑身酸痛,连抬一抬手臂都很费力气。 风阳又笑了几声,很开心地离开了,帐内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那个侍女安静地站在一隅,似乎对刚才的事看也没有看。 “大汗!”墨城早已等候在帐边,看见他出来迎了上去,“她说出大王子的下落没有?” “不是那小子使的坏,我就放心了,如果是那小子弄的,启儿就要非死不可,现在看是大兮人弄的,如果是他们弄,为的国家利益,把这个丫头送回来,就一定是有目的,想从中要挟我,以达到他们的要求。嘿嘿,咱们不用急,只要静静等待就行了。”风启嘴角再次泛出阴冷的笑容。 “可是那边?”墨城向风彦帐子方向点了点头。 “你多加派人手,动作要比他快就行,还要看好他的一举一动,哼,这个时候只怕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为什么?”墨城不解。 “因为——”风阳得意地压低声音道,“咱们手里现在也有一张王牌呢。天神要帮助咱们,这一切是挡也挡不住的。”随即变了脸道,“你传我命令赛马比赛继续进行,哼!明天,明天我就会让一切见分晓。”腰间佩戴的银环竟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王子!”寒烈冲了进来,“他竟让赛马比赛重新开始,而楚楚公主现在正闹着要回罗郦,你、你也太冲动了!” “是该来的时候了!”风彦端坐没有动,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缓缓点头道:“那就来吧!让弟兄们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就动手,我一定要他知道,我父汗的血不是白流的。” “今晚?”寒烈大吃一惊,“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哼!”风彦冷笑,“你以为风阳会让我安坐在这里等,他丢失了儿子,眼看着罗郦国公主又对他儿子没有兴趣,加上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娉兰,他竟把她扣在自己手里。娉兰是一个纯得像早晨的露水一样透明的姑娘,从她嘴里他可以套出许多东西来,他现在一定思量着如何动手。” “别在这里骗我!”寒烈怒道,“我知道,你说来说去,只为了那个姑娘,只是怕她晚上单独同可汗呆在一起!我告诉你,我们几千弟兄等的可是你,大家都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中,你难道就这样对待我们?”寒烈涨红了脸,虽然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寒烈一直爱护他,从没有这样同他说过话。 风彦抬起头,眉尖高挑,狭长的凤目眯了起来,缓缓说:“你不相信了?” 他的神情像极了当年的风揽可汗,寒烈的心竟有一丝颤动,莫名地感到寒意。 他站了起来,呆呆注视着帐子的一角一动不动,许久,把一只手放在寒烈的肩上,再次缓缓道:“我多希望,父汗死去后的那几年,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一直把你当作父亲看的。” “王子!”寒烈浑身一颤。 “如果是这样,你就该相信我的判断,今晚必须开始了,不然等到明天,比赛千人争羊的活动,咱们就等着明刀明枪地同他们斗,那样吃亏的是咱们自己!”风彦注视着寒烈的眼睛,手心里一片火热将寒烈的肩头灼得炙热,“我怎么可以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不会丢掉你们不管。” 寒烈内心激起一团火,似乎看见老可汗又回来了,这么多年的坚守终于可以有结果了,他眼眶红了起来,无声地点了点头,大步退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一切暗潮都在涌动着。 娉兰不习惯在一个男子的帐内休息,虽然已很累,她还是站了起来,那个侍女奔了过来,将她扶住问:“姑娘,你伤未好,还是躺着吧,现在天已经黑了,等明天再出去。” “天黑了?”她迷茫地问,“大王子找回来没有?” “还没有。”侍女没有表情,手下的力气却一点也不轻,几乎是把娉兰架到床上的。 娉兰明白了,自己这就算是被软禁了。 怎么办?风阳为什么把自己关在他的帐子之中?帐帘一掀,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正是风阳。 他脸色阴沉,在帐内来回走动着,忽然向帐角的侍女烦躁地挥了挥手,侍女匆忙退了出去。 风阳停在娉兰的面前,娉兰早已将帐子上挂着的短刀握在豹皮之下,现在手指紧张地握着,手心里浸出细细的汗珠 “你站起来!”风阳的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为什么?” 她此时竟还敢问为什么?!风阳扯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扯出来,用力一抛就将她按倒在裘皮之上。 “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女人!你这个勾引我儿子的贱女人!”他不由分说扑了过去,“嘶”的一声她肩上的衣衫被撕裂开,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 “你!”娉兰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挣扎着按住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猛地抽出短刀向他扎去,他没提防,伸手去挡,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吃痛停滞了一下,娉兰乘机跳起来,向帐外跑去。 “你竟敢用刀刺我!”风阳扑过去,将她拦腰抱住,他体型高大,娉兰被他夹在臂间,如一只小兽般挣扎。 很快她再次被压在风阳身下,衣襟一点点地被扯碎。娉兰倔强地同他厮斗,扯着他的头发,扯着他肩头的伤口。 “敢反抗我!”风阳大怒,眼红着挺起上身,一巴掌用力地打到她的脸上,她的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血水从嘴角流下。虽然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她还是不放弃最后的抵抗,伸手去挖他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要命了你!”风阳大怒,抽下腰间的银腰带,将她的双手缠得结结实实。 “大汗!”帐门大开,墨城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看见这个情景顿时停了下来。 “做什么?”风阳怒吼。 “大汗!”墨城一脸灰败的颜色,“风彦那小子反了。” “什么?”风阳顿时清醒过来怒道,“营地外围的阿蓝的驻军呢?快让人去传信,这小子,竟先我一步动手了。”他转脸看了看缩在一角挣扎的娉兰狞笑着说,“看来这个丫头当真很重要呀!” “不行的,我早派人去了,都没有出营地就被射杀了。”墨城的语气带着一种寒心的味道,“鄂老三那个家伙把外围给围了,还不知道阿蓝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什么?”风阳不信任地望着他,猛地用力扯住他的衣襟,“混蛋!你干什么吃的,竟让别人围成这样,还一点也不知道?”“咱们的精壮人马有一部分派出去找大王子,另一部分在抵抗,但许多已倒戈,他们是风揽的旧部。” 风阳陡然地松开手指,猛地回身从帐上抽出一把镶着宝石的弯刀,红着眼道:“那咱们就跟他拼了!” “大汗,你快走!咱们的弟兄还在帐外死拼呢,一定要保大汗出去。” “我不走!”风阳怒喝,猛地看见娉兰正从帐边向帐外跑去,伸手扯住她,笑道:“天不亡咱们,走,带着这个丫头走,看谁还敢拦咱们!” “风彦!”正在厮杀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风阳手下仅余的几个贴身侍从将风阳围在其中,一脸血污地举着手中的弯刀。 大势已定,风彦嘴角扯动一丝冷笑,他倒要看看此时作为困兽的风阳还有什么话对自己说。 “你看看,我手里的是谁?”风阳仰面大笑,马背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扯住长发,强迫地抬起头来,隔着人群注视着他。 是娉兰!风彦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滴,脸上却冷笑道:“她是谁呀?” 风阳狞笑道:“她是谁不重要,重要是她刚才才从我被窝里出来,你看可怜的,衣服都破了。” 风彦手指一紧,手中的弯刀鞘刺得他生痛,他的眸色渐深,心中大叫:风阳,非活剥了你不可! “怎么样?如果你不让你的人散开,放我过去,这个丫头就赔我下葬,哈哈……”风阳几近半疯。 “王子!”寒烈在一旁提醒着他,时明时暗的火光在风彦的脸上闪烁,他的背后站着跟随他一年多的弟兄们,他们大多是风揽可汗的旧部,所有的人提着性命,只为这一举成功,若是今晚放过风阳,等他回到太阳城,找到他起兵的旧部,卷土重来,后果谁也不能预知。 可是,他的心一阵阵地刺痛,娉兰就在几步之遥,他却无法再握住她的可爱,她浑身破碎,只怕比这更破碎的是她的心吧,心爱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用尽了一切努力,却只换得如今的伤害,刚才,刚才她经过了怎样的人间地狱呀。 “怎么样?”墨城按捺不住大吼,“你放不放行?风彦,你竟然公开围攻自己的伯父,你不怕雷击吗?” “住嘴!”寒烈怒道,“该雷击的是你们!杀害风揽可汗,篡了汗位,我们要为风揽可汗报仇!区区一个小丫头就想让弟兄们放过你,没门!” 风彦清楚,他是在逼自己早下决断。 娉兰!对不起!火光之中隔着人群,他们遥遥对视,这一生注定是不能相守的。 “给我箭!”风彦忽然向寒烈伸手过去。 “王子!”寒烈一惊,低声道,“咱们一涌而上杀去过,他们不一定敢下手!” “拿来!”风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寒烈看得心惊肉跳,将背上的黄杨木大弓双手呈上。 风彦舒展手臂长弓在他手中拉如满月,尖利的银箭头直指娉兰。 四周寂静得只有风声和着火燃烧的呼呼声。 纤细的她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听见她低声软语道:“腿一定很痛吧,不过不要紧了,我帮你包好了,不久便会好的。” 她坐在石头上,对着月光整理长发,一头乌翠闪着点点金光,人如画中一般。 “不行!”他的话声刚落,她笨拙地吻他的唇,将他下面的话全部堵在嘴里。 她颤抖着紧盯着他的双眼问:“这样,你还不肯带我走吗?你别想抛下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不放手。” 一切的一切过往,都如浮光掠影,在他心头飘过,火光之中,娉兰没有一丝表情,风将她凌乱的长发吹起,在她脸上来回地抽打着,雪白的面孔上血迹斑斑,无助而凄美。 “啊!”风彦发出一声惊天怒吼,手中的箭如流星样激飞出去,“砰”的一声没入娉兰的胸口。 娉兰痛得仰过脸去,发出低微的一声闷哼,如此轻微的声音,在风彦的耳朵里却如同炸雷,击得他粉身碎骨。 “啊!”风阳发出一声惊呼,手一滑,娉兰慢慢的滑落,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了无生气,终于落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地似乎都凝结在一起,被这肃杀之气所撼,没有一丝风,人们都化作黑暗之中的魔鬼,使出浑身的力量在如此柔嫩的草上冲杀着,撕扯着! 风彦已没有了思想,他第一个冲了过来,手起刀落把风阳的几个侍从砍翻在地,操手间将落在地上的娉兰抱在怀中。 顾不上身边的厮杀,他的眼里只余这个柔弱的生命,希望刚才那一箭不至于伤到她的心肺。 “王子!风阳跑了,我们去追!”寒烈在他耳边大叫,呼啸着带着队伍狂奔而去。 他茫然地抬起头,手臂一点点地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打马向前奔去,“医官!医官!”他嘶哑地狂吼着。 厮杀在耳边,他已不辨方向,只是一味地向前跑,似乎只有这样跑才可以跑到娉兰的伤痛前面,把她拉回来。 不知何时下雨了,雨水一滴滴地砸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面孔流下,这种感觉让他不习惯,多少年前,父亲被人刺死在帐前时,他便那样站着,雨水在他脸上流下,他的心麻木着,只有一个声音,就是逃,一定要逃,只要逃得出去这一切就有翻本的一天。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逃,逃过草原,逃出丛林,此时还在逃,逃过他心底里最深的那通伤痕。 “哦!”娉兰发出微弱的一声呻吟,缓缓抬起头来,仰面向他道:“这是哪里?”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风彦几乎坐立不住,险些从马上坠下,本想告诉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却一张嘴飞了满嘴的雨丝,苦涩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娉兰的手在胸前摸索着,冰凉的手指盖在他的手上,那里一片温热,她怔了怔,心里忽然透亮起来,扯了扯嘴角惨然而笑道:“这样也好,终于是要了结了。” “了结?”风彦冷笑,嘴角不住地抽动,嘶哑道:“莫娉兰,这不是了结,咱们还没有完,而且永远不会完。” 娉兰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去,在空气里飘动着:“这件事是你开头的,要我来结尾,还算公平。” “公平?”风彦几乎要吼起来,“没有什么公平之说,你现在是我的俘虏,我不说完,谁也不许说完!” 娉兰微笑道:“你以为天炽是你的,这个天下便全是你的吗?我要说完的时候,任谁也拦不住!我知道自己笨,自小受你的骗,这次你却无论如何也骗不到我,你永远也做不了我的主。” 雨渐渐大了起来,夹杂着风,在风彦的脸上抽着,本来冰冷的雨却变得热了起来,几乎要将他的脸灼伤,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固执道:“我说没完就是没有完,不论她是谁,只要我说没完,就是没完。” 娉兰笑了起来,想起十年前那个黑暗的夜晚,也一样是雨不住地下,他握着她的手,慌乱地跑,抱着她承诺一定要她平安,此时她依旧在他怀抱之中,这个怀抱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小的身体,而是如此的宽广雄厚,但却透着冰冷,让她不敢靠近。 “风彦,你为什么要是天炽的王族,你为什么要当这个天炽的大王?”娉兰低声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无耐和凄苦,风彦喃喃道:“我不知道,阿爸被人刺死时,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做天炽的王,我要那些个害死我家人的人,一个个地臣在我脚下,我要他们一个个用血还回。” “那你为什么要认识我呢?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为什么要杀死孤坦大叔和月姨?”娉兰仰起头问他,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烁烁生辉,风彦竟不敢去看,狞笑道:“是呀,是我做的,我便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有仇就来报,别放过我,永远都不要放过我!” 风彦本以为按娉兰的脾气定会怒火冲天,谁知她只是转过头去,并没有说话,许久她动了一下,风彦以为她要说话,谁知道她却将头越垂越低,终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风彦如坠入无底的深渊,忽然之间眼前便无一物,只听见天边有闷雷轰轰地响过,如同打在他的心底。 他不敢低头去看,也不敢用手探她的气息,扯着缰绳的手不住地颤抖,极目远望去,草原漆黑一片,马蹄溅起水发出呼呼的声响,其余便极静,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哧哧啦啦的如同破了的风箱。 经过一夜的狂奔马早就吃不消,更何况它在混战之时还挨了一刀,毕竟是战马,竟带伤一路跑了这样远,此时终于支持不住长嘶一声,跪倒在地上,风彦不提防从马上跌下,但他紧紧地抱住娉兰,只怕她跌倒,背跌到水里生痛,也顾不得,依旧抱着娉兰,举起马鞭一下下地抽打着那马,怒吼道:“跑!跑呀!你为何不跑了?”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看见那马竟眼泪汪汪地注视着自己,心里一软,整个人呆在那里。半晌一记响雷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他才猛地惊觉,用力地抱住娉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她,低声道:“打雷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就这样一直坐在雨水里,不知道多长时间,他才蓦地想起,这是秋日呀,为何这秋日里竟打起了雷,难道这一切真是要了结了吗? “你在想什么?”黑暗之中,一只温热的手攀上她的肩头。 她站在黑暗的城堡窗口,窗外的风将她的长发扯起,单薄的衣袍被吹得鼓起,风从领口穿入身体,冰冷刺痛。 “伤口又在痛吗?”他问,手慢慢地拂上她的胸口,那里有一道伤痕,是他亲手造成的。 “没有。”她向后偎倚过去,在他的怀里寻找着温暖,用了半年时间,她才活下来,她不知道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坚强。 他用宽大的衣袖将她整个包在怀里,一切终于过去了。 风阳死了,楚楚回罗郦国了,风启被大兮人抓去大兮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风彦终于为自己的父亲报了仇,也终于坐上了汗位,所有的结果似乎都是完美的。 但风彦的心里却一直不安,他看不清娉兰的眼睛,虽然他一再表示他不在乎她是否完璧无瑕,她永远是他心中最美的妹子,却依旧温暖不了她那冰冷的眼眸。 “我想回狼山。”她忽然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说什么?”迷失在情欲里的风彦猛地抬起头,注视着月光那样薄凉的双眸,“妹子!你还在恨我吗?” “没有。”她缓缓摇了摇头,“就在你把那支箭对准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必须要这样做,我不因为这个恨你。” “那是什么?”他追问,“我发过誓,我只会娶一个汗妃,不会再要其他女人,这一点你放心。”他忽然邪邪地笑,“怕我被别人抢走吗?” 月光倾泻下,他的眉目生动了起来,仿佛少年时候,娉兰有一瞬的失神,手指一点点地滑过他的眉梢,如果一切没有发生该好多,如果他们还在狼山该多好。 此时他们应该是共同在月光之下忙活着,月姨一定是在缝缝补补,孤坦在准备着第二天上山的东西,而她则坐在树下托着腮发愣,风彦一定又在弄一些小玩意,一切是那样的安详宁和,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给予她平静。 但实际却并不是如此,命运注定了他们是两条道上的人,他的肩头担负着整个族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他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一直深埋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才会在一切决裂来到的时候从容不迫。 所以,他可以高举起手中的箭,夺取他们所有亲人的生命! “明天,我准备回去!”她说,声调缓缓的,不像以前那样轻快,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敏感而脆弱?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手臂加重了几分力。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把手伸入他宽大的衣袖里,得到她的鼓励,他将她扳转了过来,努力地吻着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如蝴蝶的翅膀扑闪着掠过。 她在他的热情下融化,全身都挂在他的手臂上,身后是料峭的窗,面前却是火热的怀抱,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呢? 他爱惜地亲吻着她,像从前一样,虽然内心深处痛如刀割,但他不要她知道,她受过太多的伤害,他要温暖她,要爱护她,他多么希望能看见她清亮的双眸、调皮的笑容呀。 他的手带着火热在她身上抚过,她没有反抗,反而微微仰起脸,冰冷的小手颤抖着在他的袖中拂摸着他紧绷的手臂,他放心了,她是不会走的,她离不开他,就像在狼山,她一遍遍软软地求他。 天亮的时候,有人匆匆穿过空旷的走廊跑来。 “可汗!”一个高大的侍女面色苍白地在红纱帐外惊恐地高呼:“莫姑娘,她走了!” “哦!”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转头看看空旷的身侧,昨夜他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当他终于得到她的时候,他忽然害怕了,因为她竟是完璧无瑕的,可是她却不告诉他,看来她真的想离开他了。 “要不要找人去追回来?”侍女胆战地问。 “不用了。”他披了衣袍站起来走到窗边,在那里可以看见清晨人迹稀少的街道,她骑在马上,缥缈的晨雾里淡薄得如同一个剪影。 “她会回来的!”他嘴角挑起一抹微笑,转头温和地向那个发抖的侍女说:“下去吧,你们的汗妃,会回来的。” 尾声 一切如旧! 不论是门前的核桃树,还是木屋前的木凳,都是原来的模样,就像昨天还有人在这里清扫一般。 娉兰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不可能,这里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干净?似乎还有人在。 泪水漫上她的眼眶,她错误地以为,木屋会吱呀一声被打开,清月那苗条的身姿出现在门旁,微笑地唤她:“兰儿,你站在哪里做什么?” 然而,艳阳高照,一切照旧,这一切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手指拂过每一件曾经在她的生命里看似那样平常,又在她的回忆里来回流连的物品。 我回来了! 月姨!孤坦大叔!我回来了! 她向着山野大呼,有回音在一遍遍地回应着她。 一个月来她踏遍了曾经走过的每一片角落,清澈的潭水,山腰处的那棵山桃树还是那样丛绿,山崖上的青藤来回地飘荡,像穿行云雾之中的仙子。 原来她曾经有这样多的美好。 从山里回来,木门大开着。 她吓了一跳,明明记得走的时候是关着门的。 一年多的颠沛让她的神经敏感如兔,她抽出背上的小弓。 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警觉地转过身,如同被电击一般愣在那里,孤坦就站在那里,欣喜欢狂地看着她。 她手一松弓落到地上,这不是梦吧,孤坦大叔竟然还活着?! “清月!”孤坦高呼,“快来看,谁来了?” “谁呀!”木屋里传来那熟悉的声音,脚步轻盈,一个高挑的身姿出现在木屋门口。 “孩子!”清月惊呼。 娉兰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切不会是梦吧。直到清月将她抱在怀里失声痛哭的时候,她才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你们?”娉兰惊地说不出话来。 “是风庆!”孤坦还叫着他的假名,“是他暗中把我们给换掉了,才骗过了风阳那个混蛋!把我们藏到深山里,我们昨天才知道原来风庆已做了可汗,这才赶回来,怎么样?那孩子还对你好吧?” 娉兰已听不见什么了,山似乎青绿起来,水也似乎更加的清澈,一切变得有了生机,她放开清月,提着裙角飞快地奔向后山。 一直奔上去,直奔到最高处,望着满山的苍绿,她欢喜莫名,她似乎又看到他们站在青藤之上,山风吹过他们的衣服,他微笑地问:“那还信我吗?” 是的,她一直都信,一直一直都相信,不论是他骗她有多深,从第一次的离开,从看到他害死了清月两人,她都没有放弃相信他,虽然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悲痛,但她的内心深处却骗不了自己,她一直在相信,一直在等待,等待与他永永远远地纠葛下去。 整个山坡寂静一片,仰头间看见天边一轮太阳冉冉升起,霎时万丈光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