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 楔子 临近年关,细雪徐徐,匆匆回家的人都被堵在半路上。 车里单曲循环着一首颤颤巍巍的民谣,没人吭声,气氛有点尴尬。 徐西临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往前看了一眼,只见排成一列的车屁股好像已经绵延到了地平线,刹车灯此起彼伏的亮,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杀出重围;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窦寻先生一只手撑着头,正在发呆,多年不见,窦寻没有一点要搭理他的意思。 徐西临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车技高超地借着路边的小空隙调转车头,一头钻进了旁边的小胡同里。 窦寻终于被惊动,偏头看了他一眼。 徐西临余光一直瞄着他,立刻说:“走小路大概能快一点,我想……” 窦寻冷笑着接话说:“尽快摆脱我?” 徐西临:“……顺路买点花。” 上面那句话俩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徐西临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想发作,然而又忍住了。 “还是那德行,跟他生什么气?”徐西临想着,专心致志地钻过鸡零狗碎的小胡同。 西北风和狗叫声相映成辉,民谣歌手唱腔虚弱,行将断气。 徐西临把车停在一家名叫“姥爷”的花店门口,摸出手机拨了个号:“喂,是我。我在你家店门口,给我搬几盆金桔蝴蝶兰什么的,过节送人用。” 电话那头有个大嗓门,声音穿透听筒,霸气侧漏地充满了逼仄的驾驶室:“小临子,你还有心思买花啊!我夜观天象,给你丫算了一卦,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徐西临:“……” 花店临街的窗户应声打开,钻出了一个留小胡子的非主流青年,只见这脑残店主放下手机,气沉丹田,用更高一筹的声调吼出来:“窦寻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徐西临恨不能胳膊能再长两丈,将此人一巴掌拍进窗户框里。 正对花店的副驾驶那边车窗缓缓落下,窦寻露了脸:“听说了。” 店主的面部表情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野鸡。 然后噤若寒蝉的花店店主和面沉似水的窦寻一起,帮徐西临把几盆花搬到了车后备箱里,临走,花店店主抓耳挠腮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拉住徐西临:“那什么,下礼拜咱们班有个聚会,你去吗?” 徐西临现在就想赶紧摆脱这些尴尬的人,掀了掀眼皮,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再说吧。” 店主:“去吧,这么多年你就没露过面。” 徐西临看他就来气,没回答,摆摆手,开车走了。 半个小时以后,徐西临总算把窦寻送回了他落脚的酒店,窦寻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徐西临暗地里松了口气:“那行,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窦寻先是点点头,随即摸了摸大衣兜,摸到的烟盒已经空了,他下意识地叫住旁边的人:“哎……” 徐西临把溜了半米的车刹住:“嗯?” 窦寻把“有烟吗”仨字又咽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徐西临不抽烟。 徐西临不抽烟,非必要应酬不喝酒,不捅自己收拾不了的娄子,连小时候打架都知道注意分寸——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看似不怎么靠谱,其实四平八稳从不出圈的人。 徐西临:“还有什么事吗?” 窦寻微微垂下眼:“聚会你从来不去,是因为不想看见我吗?” 徐西临:“……” 窦寻这根棒槌,这辈子恐怕都学不会怎么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了。 徐西临生硬地说:“前几年太忙,我没顾上。” “那今年不忙了吧?”窦寻逼视着他,“我也去,你去吗?” 窦寻说话的时候,带起一层薄薄的白汽,而他站在冬天里,就像一副缺红少绿的白描,好看是好看的,只是眼神带刀,舌尖含刃,是一团优美肃杀的人形凶器,徐西临险些要被他刺伤了眼,只得模棱两可地敷衍说:“说不准,看看有没有别的事吧。” 窦寻再没有话说了,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徐西临客客气气地再次道别离开。 “回头看我一眼行吗?”他心里默默地想,“你回头看我一眼,现在让我爬到楼顶跳下来都行。” 可惜别人不会读心术,徐西临合上车窗干净利落地走了。 窦寻这个楼没跳成。 难听的车载民谣还在没完没了地车轱辘,徐西临穿过暮色四合的周遭,感觉视野有些模糊——似乎是起雾了。 这是他和窦寻认识的第十三个年头,好过也掰过,想一生一世过,也想老死不相往来过。 到如今,拿着手机打顺风车的归人与恰好下班想捎个人的过客冤家路窄,乍然相逢,一愣之后,除了“看头像有点像,没想到还真是你”,居然也没有什么蒙尘的爱憎好阐述。 ……手机响了一声,徐西临一看,窦寻还给了他一个好评。 这时天还是清的,地还是厚的,交通还是拥堵的,地球还没有毁灭,余下的年岁也依然丰盈。 而当年的校舍房屋、书本纸笔都已经放旧。 唯有旧人成了新。 重逢 临近年关,细雪徐徐,匆匆回家的人都被堵在半路上。 车里单曲循环着一首颤颤巍巍的民谣,没人吭声,气氛有点尴尬。 徐西临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往前看了一眼,只见排成一列的车屁股好像已经绵延到了地平线,刹车灯此起彼伏的亮,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杀出重围;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窦寻先生一只手撑着头,正在发呆,多年不见,窦寻没有一点要搭理他的意思。 徐西临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车技高超地借着路边的小空隙调转车头,一头钻进了旁边的小胡同里。 窦寻终于被惊动,偏头看了他一眼。 徐西临余光一直瞄着他,立刻说:“走小路大概能快一点,我想……” 窦寻冷笑着接话说:“尽快摆脱我?” 徐西临:“……顺路买点花。” 上面那句话俩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徐西临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想发作,然而又忍住了。 “还是那德行,跟他生什么气?”徐西临想着,专心致志地钻过鸡零狗碎的小胡同。 西北风和狗叫声相映成辉,民谣歌手唱腔虚弱,行将断气。 徐西临把车停在一家名叫“姥爷”的花店门口,摸出手机拨了个号:“喂,是我。我在你家店门口,给我搬几盆金桔蝴蝶兰什么的,过节送人用。” 电话那头有个大嗓门,声音穿透听筒,霸气侧漏地充满了逼仄的驾驶室:“小临子,你还有心思买花啊!我夜观天象,给你丫算了一卦,你就要大难临头了!” 徐西临:“……” 花店临街的窗户应声打开,钻出了一个留小胡子的非主流青年,只见这脑残店主放下手机,气沉丹田,用更高一筹的声调吼出来:“窦寻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徐西临恨不能胳膊能再长两丈,将此人一巴掌拍进窗户框里。 正对花店的副驾驶那边车窗缓缓落下,窦寻露了脸:“听说了。” 店主的面部表情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野鸡。 然后噤若寒蝉的花店店主和面沉似水的窦寻一起,帮徐西临把几盆花搬到了车后备箱里,临走,花店店主抓耳挠腮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拉住徐西临:“那什么,下礼拜咱们班有个聚会,你去吗?” 徐西临现在就想赶紧摆脱这些尴尬的人,掀了掀眼皮,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再说吧。” 店主:“去吧,这么多年你就没露过面。” 徐西临看他就来气,没回答,摆摆手,开车走了。 半个小时以后,徐西临总算把窦寻送回了他落脚的酒店,窦寻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徐西临暗地里松了口气:“那行,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窦寻先是点点头,随即摸了摸大衣兜,摸到的烟盒已经空了,他下意识地叫住旁边的人:“哎……” 徐西临把溜了半米的车刹住:“嗯?” 窦寻把“有烟吗”仨字又咽了回去,因为他想起来,徐西临不抽烟。 徐西临不抽烟,非必要应酬不喝酒,不捅自己收拾不了的娄子,连小时候打架都知道注意分寸——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看似不怎么靠谱,其实四平八稳从不出圈的人。 徐西临:“还有什么事吗?” 窦寻微微垂下眼:“聚会你从来不去,是因为不想看见我吗?” 徐西临:“……” 窦寻这根棒槌,这辈子恐怕都学不会怎么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了。 徐西临生硬地说:“前几年太忙,我没顾上。” “那今年不忙了吧?”窦寻逼视着他,“我也去,你去吗?” 窦寻说话的时候,带起一层薄薄的白汽,而他站在冬天里,就像一副缺红少绿的白描,好看是好看的,只是眼神带刀,舌尖含刃,是一团优美肃杀的人形凶器,徐西临险些要被他刺伤了眼,只得模棱两可地敷衍说:“说不准,看看有没有别的事吧。” 窦寻再没有话说了,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徐西临客客气气地再次道别离开。 “回头看我一眼行吗?”他心里默默地想,“你回头看我一眼,现在让我爬到楼顶跳下来都行。” 可惜别人不会读心术,徐西临合上车窗干净利落地走了。 窦寻这个楼没跳成。 难听的车载民谣还在没完没了地车轱辘,徐西临穿过暮色四合的周遭,感觉视野有些模糊——似乎是起雾了。 这是他和窦寻认识的第十三个年头,好过也掰过,想一生一世过,也想老死不相往来过。 到如今,拿着手机打顺风车的归人与恰好下班想捎个人的过客冤家路窄,乍然相逢,一愣之后,除了“看头像有点像,没想到还真是你”,居然也没有什么蒙尘的爱憎好阐述。 ……手机响了一声,徐西临一看,窦寻还给了他一个好评。 这时天还是清的,地还是厚的,交通还是拥堵的,地球还没有毁灭,余下的年岁也依然丰盈。 而当年的校舍房屋、书本纸笔都已经放旧。 唯有旧人成了新。 青葱 十三年前,开花店的小青年还没留出横平竖直的胡子,窦寻还只是个仇恨世界的中二转校生。 而徐西临,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熊孩子—— “一边去一边去。”徐西临用脚尖踢开他们家狗,从狗嘴里抢下书包,把包里露出一角的烟盒塞了回去。 狗可能是闻到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冲他嚎叫。 狗叫“豆豆”,是只串,粗略一看,大概有狐狸犬、牧羊犬以及中华田园犬等多重血统,是只各种意义上的小杂种。 有道是“人分三六九等,狗有忠奸贤愚”,豆豆,它就是一条狗中瘪三,这孽畜精通欺软怕硬与撩闲挑衅,徐西临烦它烦的不行,每天都恨不能偷偷掐死它:“哪都有你,管得倒宽。” 可惜,家里有人给这破狗撑腰。 它一叫唤,屋里外婆就出了声:“小临,你又欺负豆豆是不是?” “我哪敢呢。”徐西临背上包,“姥姥我上学去了啊。” “走这么早啊?”一位中年妇女应声从厨房跑出来,一看徐西临的装束,立刻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你怎么又不穿羽绒服,里面穿的什么?穿秋衣了吗?拉索拉开我看看。” 这是杜阿姨,是他家请的保姆,跟徐西临他妈那边有点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据说按辈分算,徐西临得叫她一声“表婶”,他无可奈何地把外套拉链拉开,又飞快地拽上,转身就跑:“穿了,我学校有事呢,阿姨拜拜。” 杜阿姨眼比针还尖,一眼看见他薄外套里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立刻在他身后爆发咆哮:“你回来!秋裤也没穿是不是?大冷天的你又耍飘,看我回头不告诉你妈!” 徐西临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她的话音之外。 真是的,谁家年方二八的帅哥穿秋裤? 学校下午两点二十上课,要求学生两点到校,这会还不到一点半,徐西临下楼四下看看,招手打了辆出租,背着一书包软中华去“月半弯”给人送礼。 “月半弯”是当地一家娱乐场所,尽管经营还算正规,但依然流传着不少糜烂香艳的“都市传说”,也属于中学生行为守则里禁止出入的地点之一,徐西临一路顶着司机师傅欲言又止的谴责目光,只好权当没看见。 徐西临有个大哥,叫宋连元,宋连元小时候家里受过徐西临他妈的恩惠,所以每到逢年过节,都要拎点东西到徐家看看,风雨无阻,把自己看成了徐西临半个大哥。跟大哥本来不用这么见外,但这回不是宋连元一个人帮的忙,徐西临不能让宋大哥因为自己欠别人人情。 这回的事是因为他同桌。 徐西临的同桌名叫蔡敬,非常有才,作文习作经常被语文老师拿出去投稿,性格也好,每次拿回稿费都不吝啬,会给平时接济过他的同学买饮料——就是命不大好,他父母死得早,把他托付给了叔叔一家,叔叔吃喝嫖赌,老婆带着孩子把他踹了,蔡敬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凑合跟着叔叔过,利用节假日做做小零工,或者跟着语文老师写些豆腐块的小文章,赚点零用钱勉强度日。 但是最近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王八蛋叔叔欠了高利贷。 要账的堵不着正主,叫了几个小流氓,每天在六中附近堵蔡敬,班里男生三五个一组,每天轮流陪着他。可是总这么陪也不是办法,蔡敬周末连门都不敢出,原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给他排周末班的麦当劳,现在也不能去了。 徐西临考虑了一下,感觉流氓的事还是只能用流氓的方式解决,于是自掏腰包搬出了他那资深混混宋大哥。 跑完这么一趟,徐西临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刚开学不到俩礼拜,学生们的心普遍还沉浸在寒假和压岁钱里,六中走读生又多,每天中午都有迟到的,以至于下午第一堂课课堂纪律极差,十分不像话。 于是学校每天中午派老师在门口守着,两点整预备铃声之后进校门的一律关在外面扣分写检查——不但要抓迟到的,还抓男生奇装异服和女生披头散发的,很多女生都会预备一个发套,进校门前绑个松马尾,“过关”以后再伸手一撸,现出原形。 “小票不要,谢谢您。”徐西临抓起空书包跳下车,定睛一看,学校门口已经站了一排倒霉蛋,正排队登记自己班级姓名。 这时候一头撞过去束手就擒就太傻了,徐西临趁大腹便便的年级主任训话,偷偷摸摸地溜到校门口西侧——那边没有围墙,只有一排一人多高的铁栅栏。 徐少爷的翻墙神功俨然已经大成,伸手一攀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千锤百炼地纵身越过栅栏,裤脚都没碰着铁栅栏尖,落地轻盈得让学校里闲逛的野猫都不由驻足欣赏。 他整了整外套,大摇大摆地穿过操场,离老远还冲门口排队等扣分的那一帮招了招手,谁知乐极生悲,年级主任正好回过头来,徐西临反应奇快,撒丫子就跑。 年级主任眯细了小眼睛望着徐西临的背影,疑惑地问:“那个学生是怎么回事?” 门口那几位死道友不死贫道,齐声出卖了方才臭显摆的那个人:“跳——墙——” 无组织无纪律!太不像话了! 年级主任听完先愣了一下,随即怒发冲冠,扯着嗓子咆哮:“你给我站住!哪班的!” 徐西临龙卷风似的贴地飞行,心说:“二百五才站住。” 这时,教学二楼东侧,窦寻正百无聊赖地插着兜闲逛,他爸正在跟那位洒了三斤花露水的女老师互相吹捧,听得他十分烦躁,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毫无期待,而且很想找根烟抽,于是溜出来寻找僻静的厕所。 经过长长的楼道时,他看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聚在那,可能是刚结束训练的体育生,他们跟窦寻心有灵犀,也正在僻静的楼道里分烟。 其中一个忽然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了旁边的人一下:“哎哎,吴涛,你看那个……怎么有点像你们班徐团座?” 叫吴涛的板寸头把脑袋伸出了窗外,正看见徐西临狂奔而至,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徐西临一仰头,百忙之中冲楼上的人飞了个吻,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一侧的教学楼。 好一会,教导主任球状的芳踪才姗姗来迟,吊着嗓子嗷道:“站——住!” 偷偷分烟的坏小子们爆出一阵哄笑:“牛逼!” 窦寻围观了这么一场闹剧,心想:“脑浆不够嗓门凑吗?吵死了。” 他漠然地塞上耳机,推门进了楼道尽头的小卫生间,关上最里面一间隔间的门,就着耳机里的林肯公园慢条斯理地摸出烟来。 完事以后窦寻弹干净烟灰,正打算走,谁知手刚将隔间的门推开一条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而后只听“咣当”一声,一个人横着就飞了进来,后背正撞上卫生间墙角的暖气片上,那人连声惨叫都没有,喉咙里短暂地“呃”了一声,四肢抽动几下,摔得起不来了。 这男生穿着六中的白校服,长得面黄肌瘦,衣角泛黄,是多次过水后洗不出来的模样,手里还抱着个破破烂烂的布书包。 方才在外面大声喧哗的那几个男生走了进来,一个领头的,两个跟班,那个叫“吴涛”的双臂抱在胸前,靠在门口把风。 窦寻的瞳孔微微一缩,脚步顿住了。 领头的蹲下,歪着头端详着地上那位挣扎,然后一把薅起那男生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又伸手拍拍他的脸,问:“几个哥哥对你不薄吧?” 男生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领头的连拍了几下男生的脸,一下比一下重,最后基本是扇他巴掌:“没招过你吧?也没惹过你吧?你说昨儿晚上哥儿几个打两把牌的工夫,前后总共没他妈十分钟,是哪个孙子把宿管的老王八招来的?啊?” 被拎起来的男生使劲梗着脖子,极力想减轻头皮的痛苦,脖筋支楞八叉地浮出表面:“不……不是我!” 领头的嗤笑一声,突然揪着他的头发往暖气片上撞去,连撞了四五下:“不是你是谁,我啊?” 门口的吴涛突然冷冷地插嘴说:“快上课了,痛快点。” 这句话好像一声令下,本来在一边看热闹的几个人纷纷围拢上去,你一脚我一脚地对那男生又踩又踹,揍一会就问他一次“是不是你”,最后男生受不了,语无伦次地胡乱承认了,几个施暴者才仿佛大功告成,完成了审讯。 “认了就行,别着急,以后慢慢收拾你——先走了。” 说完,随着上课预备铃声响起,这群年轻的暴徒们一哄而散,被打的男生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鼻血,低头弓肩地来到水龙头下面,打开一条细细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挫揉着他方才蹭在地板上的校服袖口,手有点捏不住袖口,一直在哆嗦。 然后他猛吸了一下鼻子——不是哭了,还是在流鼻血。 他抹平湿了的衣服角,麻木不仁地走了出去。 直到外面安静良久,窦寻才悄无声息地从小隔间里出来,看了一眼地上滴的鼻血,他伸脚将凝成一点的血珠碾开。 “市重点,免会考学校?”他对着一条扫把星形的血迹冷笑了一声,心想,“狗屁。” 不良开端 十三年前,开花店的小青年还没留出横平竖直的胡子,窦寻还只是个仇恨世界的中二转校生。 而徐西临,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熊孩子—— “一边去一边去。”徐西临用脚尖踢开他们家狗,从狗嘴里抢下书包,把包里露出一角的烟盒塞了回去。 狗可能是闻到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冲他嚎叫。 狗叫“豆豆”,是只串,粗略一看,大概有狐狸犬、牧羊犬以及中华田园犬等多重血统,是只各种意义上的小杂种。 有道是“人分三六九等,狗有忠奸贤愚”,豆豆,它就是一条狗中瘪三,这孽畜精通欺软怕硬与撩闲挑衅,徐西临烦它烦的不行,每天都恨不能偷偷掐死它:“哪都有你,管得倒宽。” 可惜,家里有人给这破狗撑腰。 它一叫唤,屋里外婆就出了声:“小临,你又欺负豆豆是不是?” “我哪敢呢。”徐西临背上包,“姥姥我上学去了啊。” “走这么早啊?”一位中年妇女应声从厨房跑出来,一看徐西临的装束,立刻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你怎么又不穿羽绒服,里面穿的什么?穿秋衣了吗?拉索拉开我看看。” 这是杜阿姨,是他家请的保姆,跟徐西临他妈那边有点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据说按辈分算,徐西临得叫她一声“表婶”,他无可奈何地把外套拉链拉开,又飞快地拽上,转身就跑:“穿了,我学校有事呢,阿姨拜拜。” 杜阿姨眼比针还尖,一眼看见他薄外套里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立刻在他身后爆发咆哮:“你回来!秋裤也没穿是不是?大冷天的你又耍飘,看我回头不告诉你妈!” 徐西临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她的话音之外。 真是的,谁家年方二八的帅哥穿秋裤? 学校下午两点二十上课,要求学生两点到校,这会还不到一点半,徐西临下楼四下看看,招手打了辆出租,背着一书包软中华去“月半弯”给人送礼。 “月半弯”是当地一家娱乐场所,尽管经营还算正规,但依然流传着不少糜烂香艳的“都市传说”,也属于中学生行为守则里禁止出入的地点之一,徐西临一路顶着司机师傅欲言又止的谴责目光,只好权当没看见。 徐西临有个大哥,叫宋连元,宋连元小时候家里受过徐西临他妈的恩惠,所以每到逢年过节,都要拎点东西到徐家看看,风雨无阻,把自己看成了徐西临半个大哥。跟大哥本来不用这么见外,但这回不是宋连元一个人帮的忙,徐西临不能让宋大哥因为自己欠别人人情。 这回的事是因为他同桌。 徐西临的同桌名叫蔡敬,非常有才,作文习作经常被语文老师拿出去投稿,性格也好,每次拿回稿费都不吝啬,会给平时接济过他的同学买饮料——就是命不大好,他父母死得早,把他托付给了叔叔一家,叔叔吃喝嫖赌,老婆带着孩子把他踹了,蔡敬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凑合跟着叔叔过,利用节假日做做小零工,或者跟着语文老师写些豆腐块的小文章,赚点零用钱勉强度日。 但是最近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王八蛋叔叔欠了高利贷。 要账的堵不着正主,叫了几个小流氓,每天在六中附近堵蔡敬,班里男生三五个一组,每天轮流陪着他。可是总这么陪也不是办法,蔡敬周末连门都不敢出,原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给他排周末班的麦当劳,现在也不能去了。 徐西临考虑了一下,感觉流氓的事还是只能用流氓的方式解决,于是自掏腰包搬出了他那资深混混宋大哥。 跑完这么一趟,徐西临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刚开学不到俩礼拜,学生们的心普遍还沉浸在寒假和压岁钱里,六中走读生又多,每天中午都有迟到的,以至于下午第一堂课课堂纪律极差,十分不像话。 于是学校每天中午派老师在门口守着,两点整预备铃声之后进校门的一律关在外面扣分写检查——不但要抓迟到的,还抓男生奇装异服和女生披头散发的,很多女生都会预备一个发套,进校门前绑个松马尾,“过关”以后再伸手一撸,现出原形。 “小票不要,谢谢您。”徐西临抓起空书包跳下车,定睛一看,学校门口已经站了一排倒霉蛋,正排队登记自己班级姓名。 这时候一头撞过去束手就擒就太傻了,徐西临趁大腹便便的年级主任训话,偷偷摸摸地溜到校门口西侧——那边没有围墙,只有一排一人多高的铁栅栏。 徐少爷的翻墙神功俨然已经大成,伸手一攀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千锤百炼地纵身越过栅栏,裤脚都没碰着铁栅栏尖,落地轻盈得让学校里闲逛的野猫都不由驻足欣赏。 他整了整外套,大摇大摆地穿过操场,离老远还冲门口排队等扣分的那一帮招了招手,谁知乐极生悲,年级主任正好回过头来,徐西临反应奇快,撒丫子就跑。 年级主任眯细了小眼睛望着徐西临的背影,疑惑地问:“那个学生是怎么回事?” 门口那几位死道友不死贫道,齐声出卖了方才臭显摆的那个人:“跳——墙——” 无组织无纪律!太不像话了! 年级主任听完先愣了一下,随即怒发冲冠,扯着嗓子咆哮:“你给我站住!哪班的!” 徐西临龙卷风似的贴地飞行,心说:“二百五才站住。” 这时,教学二楼东侧,窦寻正百无聊赖地插着兜闲逛,他爸正在跟那位洒了三斤花露水的女老师互相吹捧,听得他十分烦躁,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毫无期待,而且很想找根烟抽,于是溜出来寻找僻静的厕所。 经过长长的楼道时,他看见几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聚在那,可能是刚结束训练的体育生,他们跟窦寻心有灵犀,也正在僻静的楼道里分烟。 其中一个忽然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用胳膊肘捅了旁边的人一下:“哎哎,吴涛,你看那个……怎么有点像你们班徐团座?” 叫吴涛的板寸头把脑袋伸出了窗外,正看见徐西临狂奔而至,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徐西临一仰头,百忙之中冲楼上的人飞了个吻,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一侧的教学楼。 好一会,教导主任球状的芳踪才姗姗来迟,吊着嗓子嗷道:“站——住!” 偷偷分烟的坏小子们爆出一阵哄笑:“牛逼!” 窦寻围观了这么一场闹剧,心想:“脑浆不够嗓门凑吗?吵死了。” 他漠然地塞上耳机,推门进了楼道尽头的小卫生间,关上最里面一间隔间的门,就着耳机里的林肯公园慢条斯理地摸出烟来。 完事以后窦寻弹干净烟灰,正打算走,谁知手刚将隔间的门推开一条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而后只听“咣当”一声,一个人横着就飞了进来,后背正撞上卫生间墙角的暖气片上,那人连声惨叫都没有,喉咙里短暂地“呃”了一声,四肢抽动几下,摔得起不来了。 这男生穿着六中的白校服,长得面黄肌瘦,衣角泛黄,是多次过水后洗不出来的模样,手里还抱着个破破烂烂的布书包。 方才在外面大声喧哗的那几个男生走了进来,一个领头的,两个跟班,那个叫“吴涛”的双臂抱在胸前,靠在门口把风。 窦寻的瞳孔微微一缩,脚步顿住了。 领头的蹲下,歪着头端详着地上那位挣扎,然后一把薅起那男生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又伸手拍拍他的脸,问:“几个哥哥对你不薄吧?” 男生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领头的连拍了几下男生的脸,一下比一下重,最后基本是扇他巴掌:“没招过你吧?也没惹过你吧?你说昨儿晚上哥儿几个打两把牌的工夫,前后总共没他妈十分钟,是哪个孙子把宿管的老王八招来的?啊?” 被拎起来的男生使劲梗着脖子,极力想减轻头皮的痛苦,脖筋支楞八叉地浮出表面:“不……不是我!” 领头的嗤笑一声,突然揪着他的头发往暖气片上撞去,连撞了四五下:“不是你是谁,我啊?” 门口的吴涛突然冷冷地插嘴说:“快上课了,痛快点。” 这句话好像一声令下,本来在一边看热闹的几个人纷纷围拢上去,你一脚我一脚地对那男生又踩又踹,揍一会就问他一次“是不是你”,最后男生受不了,语无伦次地胡乱承认了,几个施暴者才仿佛大功告成,完成了审讯。 “认了就行,别着急,以后慢慢收拾你——先走了。” 说完,随着上课预备铃声响起,这群年轻的暴徒们一哄而散,被打的男生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他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鼻血,低头弓肩地来到水龙头下面,打开一条细细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挫揉着他方才蹭在地板上的校服袖口,手有点捏不住袖口,一直在哆嗦。 然后他猛吸了一下鼻子——不是哭了,还是在流鼻血。 他抹平湿了的衣服角,麻木不仁地走了出去。 直到外面安静良久,窦寻才悄无声息地从小隔间里出来,看了一眼地上滴的鼻血,他伸脚将凝成一点的血珠碾开。 “市重点,免会考学校?”他对着一条扫把星形的血迹冷笑了一声,心想,“狗屁。” 窦寻 徐西临冲进楼道,蹿上二楼,一脚踹开一班后门,从后门钻了进去,顺手把不知哪位兄弟挂在后门的一件校服外套摘下来,草草将上面沾的灰尘抖了抖就换上了,然后把自己的外套卷起来塞进包里,往桌子底下一扔,一只手扒拉头发,一只手摘下蔡敬的眼镜,往鼻梁上一扣——成功改头换面。 蔡敬:“……大变活人啊?” 徐西临:“好说——这衣服谁挂后面的?” 蔡敬:“好像是‘姥爷’的。” “姥爷”是前桌那位兄弟的外号,姓老——就是《笑傲江湖》里“老头子”的“老”,全名也很省事,就叫“老成”,《康熙王朝》刚开始在中央八播的时候,老成同学追得如痴如醉,从此染上了自称“爷”的毛病,久而久之,他的辈分连升两级,成了全班的“姥爷”。 “姥爷”其貌不扬,长着一脸里三层外三层的青春痘,闻声一回头,他撑开自己“红尘翻滚”的脸皮,冲徐西临挤了挤眼,捏着嗓子说:“此乃女国王所贡之物,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徐西临面带菜色:“好琪官,您那脸上的‘青春美丽嘎巴痘’都够炒一锅了,能别整天惦记着染指美少年吗?” 老成一颗玻璃心被这些只会看脸的凡夫俗子伤得体无完肤,“嘤嘤嘤”地捂着胸口面向黑板疗伤去了。 打发了闲杂人等,徐西临这才压低声音对蔡敬说:“你那事摆平了,以后追债找也是找你叔,不会再纠缠你,要不今天放学,你再跟上回那家麦当劳商量商量吧,看看还能不能去,不行让他们把班排在晚上,我找几个人轮流替你去。” 蔡敬的眼镜被徐西临摘去了,眼睛一时有点对不准焦,显出几分茫然来:“谢谢。” 他顿了片刻,又好像觉得光说个“谢”字未免太轻易,于是扣了扣笔杆,说:“西临,以后你要是……” “打住,”徐西临笑眯眯地打断他,“千万别以身相许,我还是清白的。” 蔡敬勉强笑了一下,眉头却没打开,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花钱没有?” 徐西临非但花了钱,还花得快倾家荡产了。 他平常零用钱虽然多,但是自己是个买单王,大手大脚惯了,没有储蓄意识,而新得的压岁钱都在银行卡里,虽然可以取,但是不敢随便取——因为那张卡是以前用他妈的身份证办的,她手机上有余额提醒,一下有大笔支出,五分钟之内就会遭到太后老佛爷的审问。 这会他身上总共剩下二十六块五——下午还要一笔额外的印刷费十六块,实在是捉襟见肘。 然而徐西临对蔡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将自己的窘境一笔勾销了。 他说:“花三块钱请我哥吃了根冰棍,你别瞎操心。” 倒不是他做好事不留名,这要是别人也就算了,蔡敬那日子实在太穷困潦倒,他交班费都能交出一把毛票,要是一下让他知道欠了这么大一笔人情,这会他虽然会感激,但过后未免不好在一起玩。 蔡敬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抬手搭上徐西临的肩膀:“兄弟……” 还没等他发表什么感言,怒气冲冲的年级主任就破门而入,打断了蔡敬的满腹思绪。 全班瞬间鸦雀无声,年级主任一路追得心脏病都快犯了,四下一扫,愣是没把变装的徐西临认出来,只好邪火四溢地寻衅咆哮:“都快上课了,就属你们班最闹腾!明年就高三了,都想干什么?啊?你们有没有实验班的样子!下节什么课,老师怎么现在还没来?投胎去啦?” 刚夹着教案走到门口的英语老师迎面中了个当头炮。 年级主任恶狠狠地瞪了无辜的老师一眼:“有些年轻的同志也要注意一下工作态度,你自己都吊儿郎当的,怎么管理学生!” 说完,他甩着膀子,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英语老师无端受了牵连,当即一甩马尾辫,拎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道:“menopause”。 “上课前我们先进行今天的大纲要求外单词拓展,”英语老师扶了一下眼镜,“‘menopause’——更年期,可以这样应用‘menopausesymptoms’……” 全班哄堂大笑。 前半节课,英语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同仇敌忾,欢乐得很,不过师生间同舟共济没有多久,老师很快就暴露了阶级敌人的本性,她发了一套“完形填空专项训练”,一共十篇,全是长篇大论,作为今天的英语作业。 下了课,除了上厕所的,班里基本没人动弹,都想抢在下节课上课前好歹做完一篇。 窦寻就是这时候跟着班主任进来的。 他双肩包跨在一边,灰色的夹克里露出一尘不染的衬衫领子,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 有人嘀咕了一句:“高中还有转学的?” 上面班主任敲了敲讲桌,笑容可掬地拍了拍男生的后背:“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一班来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员。” 班主任外号“七里香”,又叫“三步必杀”,热爱味道浓烈的香水,夏天等闲蚊子不敢近身,她说话爱用抑扬顿挫的排比句,还喜欢各种过期的心灵鸡汤,心情仿佛总是在澎湃。 不知道一个教物理的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冷静。 不过这天,没人对她那“家庭成员”起鸡皮疙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新来的男生身上,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集体达成了共识,这男生长得好帅——他不但有双整整齐齐的浓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挂了满脸又酷又拽的爱答不理! 班主任慈祥地一拍手:“来,窦寻,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让大家认识一下。” 全班给面子地安静下来,等着听帅哥发言。 谁知那帅哥一点面子也不给,掀起眼皮,四下撩了一眼,把口香糖从左槽牙换到了右槽牙:“老师,我坐哪?” 被晒在讲台上的“七里香”原地尴尬成了一根茄子,脸上僵了一会,她有点想把这小崽子收拾一顿,可惜兜里的购物卡刚给她充了三千块的“慈祥值”,一时拉不下脸来。 “七里香”进退维谷了片刻,别无他法,只好假装自己并没有受到冒犯,自行搭台阶:“男同学怎么也这么腼腆呢?这样,教室后面有空桌子,你先搬一张来,要是不近视就先凑合坐最后一排,以后再……” 她话没说完,就见那姓窦的小崽子甩都不甩她一下,兀自往最后一排走去。 七里香:“……” 她咬牙切齿地举手拊兜,感觉下回的“慈祥值”得充六千才够用。 窦寻的脸很白,眉目于是越发浓墨重彩,他耷拉着眼,一副双眼皮横平竖直地往鬓角飞去,鼻梁和嘴唇“天高地不厚”,露出几分旁若无人的不苟言笑。 要是有个漂亮姑娘走在大街上,盯着她看的女人准比男人多,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多数女高中生还没修炼出敢当街对着男人流哈喇子的脸皮,看了几眼就不太好意思没命盯着,男生们却开始窃窃地议论起来。 老成回头用笔尖戳了戳徐西临的桌子,小声说:“这哥们儿什么来头?刚来就拔咱家‘香香’的份儿?” 徐西临觉得这个窦寻挺好看,索性肆无忌惮地一路盯着人家,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老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快把你们俩的物理‘小黄书’给我看一下。” “小黄书”不是违法乱纪的黄色书籍,是六中物理组的自编习题册,学校强买强卖,人手一本,有四百多页厚,一个标点符号的废话都没有,全是题,题后还没答案。 高二一班是理科实验班,比其他班的课程进度略快。所以老成这个穷凶极恶的东西,每天热衷于收集方圆一圈之内的答案,比对订正后编纂出一套私人定制的答案,拿到普通班和等着对付结业考试的文科班卖。 徐西临随手从桌子里抽出一本书给他,收敛起自己自由散漫的状态,把自己那离开桌子一米远的椅子也往前挪到正常位置,给窦寻腾出地方。 老成喋喋不休地聒噪:“这是数学小黄书!数学这期已经出过了,我要物理的!” 然而“姥爷”已经失宠了——徐西临这会没空搭理他,眼看窦寻随便挑了一张桌子,徐西临立刻打算主动站起来帮他。 然而他那双乐于助人的手还没伸出去,窦寻已经“咣当”一声把课桌尘埃落定,降落点离前桌徐西临至少有一米远,两人中间还能画一条楚河汉界。 徐西临:“……” 窦寻过目不忘,一眼认出徐西临就是中午从楼下跑过去的那个,并且从那帮体育生们捧臭脚的态度判断,他们是一伙的。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徐西临一眼,将一个大写的“滚”字挂在了鼻梁上。 冲突 徐西临在一班官居团支书,还是校篮球队的,平时很讲义气,时常利用身份便利帮同学占篮球场,只要他想结交的人,不论男女,没有结交不到的,他几乎是他们班最后三排傻大个小团体里的核心人物,还是头一次吃别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脸色。 “神经病。”徐西临心想。 他的好人缘不是用犯贱刷出来的,没有用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刚开始对窦寻的那点好感顿时灰飞烟灭。 徐西临三下五除二地将姓窦的划进“不识抬举的怪胎”一栏里。 而窦寻,他恐怕也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如果说别人的孤僻又叫“不合群”,那窦寻同学的孤僻可能是属于“不合物种”。 整整一个礼拜,除了强行被点名回答课堂问题,就没见窦寻和班里哪个活物正经说过话。 窦寻每天就坐在教室里最偏僻的一角,早到晚走,独来独往,除了偶尔从后门出去上个厕所,基本不在班里走动。 他走路永远不抬头,也不怎么正眼看人,除了上课,耳朵上总挂着耳机,隔绝周围的噪音源。刚开始有人在校园或者楼道里碰见他,还会友好地打招呼,然而每次都难以得他老人家一青眼,渐渐的也就没人理他了。 全班男生,以徐西临为首,没有看窦寻顺眼的。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徐西临在桌子底下给校队教练发短信,提前约好了篮球场,他特意选了这天,因为蔡敬礼拜四晚上没有班。 这时候智能手机还在娘胎里没孵出来,不智能的也没来得及在中学生里普及,学生之间的主要交流方式依然是传小纸条。 徐西临把捏好的小纸条扔给他们班体育委员吴涛:“你带球了吗?” 吴涛是普通学生里体育最好的,是体育生里文化课最好的,因为中考成绩超常发挥,成了实验班里唯一一个特长生,但由于他爱玩耍不爱学习,每天又要应付繁重的训练,在实验班里过得十分水土不服,只有牵头玩的时候才跟徐西临他们臭味相投。 吴涛的纸条很快传回来:“没,依然好像带了。” 依然的全名叫“余依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只不过这姑娘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八公斤——恰好是他们班最瘦的女生两倍,女生校服没有她能穿进去的型号,只好订了男生款的,每天不辨雌雄地和徐西临他们混在一起打球。 蔡敬无可奈何地帮他们俩传了一轮纸条,回头点了点徐西临空无一物的生物卷子:“下课要收,快写!” 高三就得上晚自习了,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可以放学打球的学期。徐西临的心早已经飞向了篮球场,心不在焉地挑了几道遗传的选择题写了,基本是弱智的排列组合问题,他算这玩意不用过脑子,做完一看,底下那些实验设计实在是又臭又长,他连题干都看不下去。 徐西临无所事事地转了一会笔,又蠢蠢欲动地撕下一张小纸条,写道:“老蔡跟姥爷都去,你再叫个人,咱们半场三对三。” 写完发现正直的蔡敬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徐西临连忙呲牙一笑,做出保证:“最后一张。” 这回他没好意思用蔡敬,直接把纸团扔了出去,正中吴涛的脑袋。 吴涛冲他比划了一个中指,低头写了句什么,以牙还牙地扔了回来,可惜准头欠佳,纸团轻飘飘地飞出去,好巧不巧地偏离了既定航线,正好坠毁在角落里窦寻桌上。 徐西临:“……” “你们俩消停会吧,”蔡敬叹了口气,无奈地扔下笔,回头小声叫窦寻,“窦寻……那个同学,把你桌上的纸团递给我行吗?” 窦寻那孙子肯定听见了,就是故意不搭理人。 徐西临不爽地皱起眉,他性情中有很义气的一面,谁喜欢他他就喜欢谁,但也有被宠坏的一面——谁讨厌他谁是傻逼。 蔡敬一看他那样,就知道少爷要炸,赶紧按住他:“算了,我去拿。” 蔡敬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没有老师偷窥的迹象,于是稍微挪了一下椅子,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伸长了胳膊去够窦寻桌上的纸团。 窦寻却突然一把抓起那纸团,甩手给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蔡敬性格又慢又软,一时呆住没反应过来,徐西临的火气却一下上来了,猛地站起来。 谁知七里香正好从门外进来,一双死鱼眼瞪得快要脱窗:“徐西临,你站着是要干什么?” 蔡敬一把攥住徐西临的手腕。 窦寻面无表情地抬头,与徐西临对视了一眼,一眼里内涵丰富,又像挖苦又像挑衅。 “没事老师,我掉地上一根笔,他帮我找呢。”蔡敬说完,又连忙去拽徐西临,“快坐下。” 徐西临阴森森地剜了窦寻一眼,不情不愿地被蔡敬拉了回去。 七里香狐疑地在他们周围走了几圈,见熊孩子们没有再闹腾,这才踩着“哒哒”的高跟鞋溜达到讲桌后面坐下写教案。 过了一会,蔡敬小心翼翼地传过来一张纸条,碰了碰徐西临的胳膊:“涛哥给你重新写了一张,行了,这大冷天的,你怎么那么大火?” 徐西临没吭声,接过吴涛的小纸条,心想:“有机会必须收拾他一顿。” 窦寻抽出一张纸巾,沾了点水,把方才那张纸条的将落点反复擦了三遍,吴涛那天靠在厕所门口的“英姿”还历历在目。 “垃圾。”窦寻心想,然后他一抬手,半湿的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纸篓中。 这一点轻微的动静惊动了讲台上的七里香,七里香目光一扫就看见窦寻重新把耳机挂回耳朵上,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她顿时有点头疼。 七里香拿人手短,收了窦寻他爸窦俊梁的购物卡,这几天为了这个窦寻也是操碎了心,私下里把各科的任课老师和班干都找了个遍,可是窦寻谁的账也不买,像只非暴力不合作的刺猬。 七里香笔尖顿了一下,点了点前排的一个女生:“罗冰,跟我出来一趟。” 一班的班委会群体成分复杂,有吴涛这样不学无术的体育委员,有徐西临这样暗地里不把老师当回事的团支书,然后也有罗冰这种老师放个屁都会奉为圭臬的好班长。 第二天课间操解散,罗冰就找上了徐西临:“你帮我个忙行吗?” 徐西临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涛和老成两个混蛋一左一右地各出一掌,把他往前一推,徐西临猝不及防没站稳,差点撞在罗冰身上。 徐西临:“操,你们俩有病吧?” 吴涛和老成“咯叽咯叽”地笑成了一对长脖野鸭子,罗冰暗恋徐西临的事全班皆知,她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徐西临对罗冰其实没什么想法,但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个姑娘喜欢我”的想法本身已经足够刺激了,罗冰脸一红,他顿时也莫名其妙地不知所措起来:“行啊……什么事,你说。” 七里香给罗冰布置了任务,让她去跟窦寻谈谈,尽快帮他融入班集体。 老成听了一皱眉:“七里香那脑袋别是让涛哥坐过吧?这事怎么让女生去?” 七里香当然没有特意找女生,她其实把这话跟每个班干都说了一遍,包括徐西临和吴涛,只不过除了罗冰没人搭理她。 “滚蛋,你坐的。”吴涛先喷了老成一脸,又转向罗冰,“你甭搭理七里香,我都怀疑那小子是她私生子。” 罗冰面露难色,求助似的看了徐西临一眼。徐西临跟吴涛是一个意思,正要开口,蔡敬忽然在旁边拉了他一把。 徐西临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很快想起来了——对了,他们班每年有一个奖学金名额,总共一千五,对别人来说不痛不痒,但罗冰不一样,她是贫困生。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妈要照顾,还不能像蔡敬一样深更半夜里出去帮人打工,而这个奖学金名额是由班主任报送的。 她不敢不把七里香的吩咐当回事。 “那行吧,”徐西临捏着鼻子拍板说,“我们跟你过去。” 六中的课间操要做两套,一套是通用的“时代在召唤”,一套是校内体操队自编的,后者窦寻不会,也没打算学,他每天木头桩子似的往队尾一戳,戳到做完操解散,就悄无声息地自己离开。 罗冰叫住他的时候,窦寻脚步没停,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罗冰只好一边小跑着跟上他,一边把打好的腹稿飞快地吐出来:“咱们学校每周一有课间操检查,不整齐要扣分,我看你自编操好像还不太会做,今天晚上正好有体育活动,能拿出二十分钟让咱们班团支书教你一下吗?” 徐团座躺着也中枪,牙疼似的抹了一把脸。 老成用胳膊卡着徐西临的脖子,捏着嗓子冲他咬耳朵:“能让咱们班团支书教你一下吗?” 徐西临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很不情愿,但是因为知道罗冰喜欢他,所以也没当面驳她的面子,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谁知那窦寻却不领情,当场脚步一顿,皱起了眉。 罗冰说:“很简单的,一学就会,你……” “周一检查是吗?”窦寻生硬地打断她,“那周一我去医务室拿请假条,不耽误你们打分。” 说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就走。 罗冰愣了一下,受了挫,脸微微涨红了,却还是不肯放弃,她迈开步子赶上去:“等等……” 窦寻头也不回地抬起胳膊,本意是想冲她摆摆手,叫她不要纠缠,可是罗冰只有一米五出头,在窦寻面前实在太矮,她脚步一时没刹住,正好磕在他那往后摆的胳膊肘上。 窦寻不是故意的,但是在别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他不耐烦跟她说话,回手给了女生一肘子。 少年人的胳膊肘硬,罗冰让他撞得眼冒金星,一时懵了。 窦寻也十分意外,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感觉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可是道歉的话又不太会说,他有一点为难,皱起眉低头打量着罗冰,迟疑着琢磨自己要如何表示。 还没等他想出来,缀在不远处的徐西临他们几个人赶了上来。 徐西临一看,好——上回是蔡敬,这回干脆是个小女生,姓窦的怪胎还真会找软柿子捏。 他火冒三丈地把罗冰拉到身后,抬手推了窦寻一把:“你会说人话吗?会办人事吗?” 请家长 周五大课间,徐西临和窦寻因为课后打架,双双被请到了七里香的办公室。 徐西临真是好多年没办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了,他仔细反省了一下,感觉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错处,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窦寻太不是东西了。 从他第一天转学过来,徐西临就感觉此人跟自己八字不合,之后又是蔡敬又是罗冰,乃至于仇恨积攒到现在,量变发生了质变,文斗变成了武斗。 七里香怒不可遏:“说话!徐西临,你这团支书是怎么当的!为什么打架?” 徐西临的下巴隐隐作痛,打架的时候不小心咬了舌头,嘴里都是血腥味,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更狼狈的窦寻,判断这小子可能是个打架如吃饭的老手,但仅从结果看来,还是自己初中时候两年自由搏击的学习经历占了上风。 当着班主任,徐西临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但又不惜得费口舌解释,于是简单粗暴地低头认错:“一时冲动,下次一定改。” 窦寻听了这句没诚意的油腔滑调,立刻嗤笑一声,嘴唇裂了口子不好发挥,他就用每一根面部肌肉纤维叫嚣起了嘲讽。 七里香:“……” 她明白俩熊孩子为什么打架了,看见窦寻这个德行,她差点挽起袖子亲自上阵。 七里香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下来,拍桌子咆哮:“一时冲动是理由吗?现在冲动就动手打同学,以后你冲动起来还不得动刀杀人啊?” 徐西临低眉顺目:“老师我错了,要不我这就回去写份检查?保证没下次。” 话音没落,窦寻跟着翻了个白眼。 一说一捧的对口相声恐怕都没有他俩这样无缝衔接。 七里香余光瞥见,有点想吃速效救心丸。 她从高一开始就带这个班,早知道徐西临是个阳奉阴违、屡教不改的货色,认错的时候一套一套的,一点也不耽误他下回接茬耍混蛋,那一堆辞藻优美的检查都是蔡敬替他写的。 这要是放在平时,七里香肯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但是有对比才有体会,和旁边吊着眼皮的窦寻一对比,徐西临显得别提多可爱了,简直够得上温柔体贴。 七里香快刀斩乱麻地各打五十大板,警告了一通,把两个人放回教室。 表面上看,她训徐西临比较多,等两个学生一走,她就翻出通讯录,拨通了窦寻家长窦俊梁的电话。 七里香一个“喂”字出口,还没说清自己来意,窦俊梁那边已经自顾自地先开了腔:“张老师……哎哟,张老师您好您好,您看看,这还劳动您打一通电话,多不合适。窦寻那小子是又惹事了吗?我告诉您说,千万甭给我留面子,直接抽他,这小树不修不直溜,是吧!那什么,我过会再给您回电话好吧?哎哎这儿有点忙……” 老师在学校待久了,不知道社会上有些人满嘴跑火车的尿性,窦俊梁这么一说,她就真的非常实在地等着窦寻家长回电话,可是等了一整天,连声猫叫也没等到。 她这才明白,原来“过会再给您回电话”跟“改天请你吃饭”一样,都是“再见,拜拜,快滚蛋”的意思! 直到临近傍晚,才有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赶到学校找她。 那女的声称自己是窦寻他爸的秘书,见面先塞给七里香一个珠宝礼盒,黏黏糊糊地说:“我们老板说了,请老师您一定一定得多关照我们孩子。” “我们孩子”四个字,一/丝/不/挂地透露出这位秘书小姐想当后妈的伟大志向。 七里香:“我看这个事……最好还是让窦寻的家长亲自来一趟学校比较合适,您看,他今天还跟同学打架动了手……” 女秘书才不关心窦寻是打架还是斗殴,百无聊赖地抠着指甲听完七里香的告状,她一掀眼皮,敷衍得毫无技术含量:“是,都知道,所以不是才让老师您请多关照吗?” 七里香:“……” “对了老师,盒子里是串项链,您将来可以拿到柜台让他们给免费清洗,”女秘术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仿佛恨不能监守自盗,“名牌的,打六折还得小十万呢,服务也很上档次的!” 东西有没有档次,平民老百姓看不出来,然而人可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七里香说得口干舌燥,听了这话,真想糊“六折”小姐一熊脸。 她虽然收礼,但也不是什么都收,千八百块的购物卡偶尔拿一两张就算了,她那点小小的贪婪实在放不下一条名牌项链。七里香把盒子塞回秘书手里:“我一年连工资带奖金都没有十万,可不敢收,您啊,还是拿回去请孩子家长移驾学校一趟,好吧?” 秘书压根没听出话里的讽刺,娇滴滴地腆着脸说:“我就是家长呀。” 七里香跟窦俊梁这个二百五秘书实在无法沟通,心神俱疲地打发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自习的点钟——六中强调学生自主学习能力,下午只安排两堂正课,剩下两堂基本是自习或者体育活动。 她溜达到教室后门,透过后窗往班里看,只见数学课代表和英语课代表一人占了半边黑板,正在抄周末作业要求,语文课代表则在转悠着收周记——忘了写的全都低头奋笔疾书。 徐西临就是其中一员,但他更有恃无恐一点,因为他有蔡敬。 蔡敬才华横溢,能出口成章,即兴口述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小读书笔记给他抄。 蔡敬:“鲁哀公曾经对孔子说过,‘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 徐西临却是个典型的理科男生,语文考试就会照本宣科——老师教过就背,没背过的就胡说八道——课外阅读不是玄幻就是武侠,听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等等等等!‘寡人’的‘寡’怎么写来着?” 语文课代表在旁边跳脚:“不会写写拼音,徐团座你能快点吗,就你丫抄作业抄得最时髦,还是听写的!” 七里香正打算从后门进去抓个不认真对待作业的典型,可她手才刚放在门把手上,无意中看见了坐在墙角的窦寻。 窦寻手指间托着一根自来水笔,桌上堆满了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的草稿纸,而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专注于自己的事,反而出神地盯着闹哄哄的前桌。 他脸上还带着伤,表情有一点古怪,乍一看是鄙夷,但是隐隐的,似乎又有点羡慕。 当然不是羡慕早晨刚揍过他的人,而是……全班都热闹着,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 不过那点羡慕一闪而过,窦寻可能是耻于自己这点软弱,很快回过神来,神色冷了冷,越发漠然地低下头,重新塞上了耳机。 七里香叹了口气,没进班,默默地回办公室了。 她手里有窦寻的成绩单,成绩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小时候就跳过一次级,后来再要跳,他当时的班主任硬是扣着没让,因为窦寻虽然聪明,但并非某一领域的天才,这意味着他的高智商除了显摆,没什么实际用场。 而他性格本来就孤僻,跟同龄人都处不下去,再没完没了的跳级,这辈子还学得会怎么跟别人打交道吗? 小时候顶个“神童”的名固然好听,可他总有一天要长大,到时候他既不“童”也不“神”了,却还没学会怎么做人,谁还会管他? 可惜,总有无知的家长和愚蠢的社会舆论喜欢搞“智商崇拜”,那位老师掏心挖肺的大实话没人听。 这回窦寻从外地转到六中,也是因为六中有个政策,高二学生经过学校推荐,可以参加当年高考,转学过来的时候家长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人家就是为了这个政策来的。 满打满算,窦寻在这个班可能也就待一个学期,就是落个脚,只要不捅大娄子,老师大可以不用费心管他。 而看窦俊梁那个德行,七里香觉得他对这聪明儿子颇为自鸣得意,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这个班主任没事找事,送一次购物卡居然还打发不了。 这种家长都这么想——只要学习好不就行吗? 七里香揉了揉眉心,感觉下礼拜还是无论如何得找窦寻家长谈一谈,他爸来不了就叫他妈,当妈的横不能不管孩子前途。 周五傍晚是学校最欢脱的时刻——即使作业多得从书包里溢出来了。 吴涛他们都聚在徐西临旁边,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周末去哪玩,声音嘈杂得连煲得发烫的耳机都抵挡不住。 窦寻阴郁地瞥了一眼徐西临的背影,拎起书包从后门走了,裂开的嘴角针扎似的疼。 后门“咣当”一声被他合上,吴涛瞥着窦寻的课桌,小声在徐西临耳边说:“小临子,你怎么说?收拾那小子不?” 徐西临眉头一皱,知道吴涛所谓的“收拾”不是普通的收拾。 吴涛是住校生——六中不是寄宿制学校,宿舍环境很不怎么样,大部分家远的学生只要有条件,都是在附近租房。 由于女学生住宿人数太少,学校为了安全起见,让她们集体搬到了教职工宿舍区。这样一来,宿舍楼成了纯粹的男生楼,管理也就不怎么严,里面渐渐形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态圈”。 六中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市重点,想在班里混得好,除了人缘好讲义气以外,成绩也是得过得去,而且大家玩归玩,都有分寸,即便跟谁有过节,也最多是联合一伙人孤立他,不会闹出大事来。 但宿舍区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宿舍里住着每天早晚需要训练的体育生,来自远郊区县的贫困生,还有从外校招来的复读生,天然分成好几个圈子,互相之间有交叉也有摩擦,关系非常错综复杂,矛盾也四处发酵,渐渐的形成了拉帮结伙的气候。 什么把人锁厕所锁一宿之类的事,已经算十分寻常,受害人大多不敢吭声,反正只要不把救护车招来,老师都蒙在鼓里。 吴涛一只手撑在徐西临的椅背上,脸上挂着一点年少轻狂的戾气:“这种人要是放在我们屋里,三天准老实,让他学狗叫他不敢喵,你信不信?” 暗潮 吴涛白天在班里和徐西临他们一起玩,关系不错,他家离得远,徐西临偶尔会给他送点吃的到寝室改善生活,一来二去,跟那一伙体育生都混了个脸熟。那帮人对徐西临都很客气,见面打招呼,不训练的时候,偶尔会被吴涛拉来凑数打球,也一起出去吃过东西。 但是总体而言,徐西临跟他们没有深交也没有冲突,属于井水不犯河水。 他确实听说过宿舍区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但毕竟没亲眼见过,也不便去多管闲事地问吴涛。 徐西临回头看了一眼窦寻的书桌,一般人因为东西太多太沉,所以只要不是放寒暑假或考试,都只会挑自己要用的东西带回家,大部分书本物品还是留在教室里,只有窦寻的桌子空荡荡的,连一片纸屑都没有留下,好像从来没人用过。 天天扛着十多斤的书包走……这简直是病出想法来了。 难不成谁还会动他那堆破烂吗? 徐西临顺口问:“怎么收拾?打他一顿吗?” 吴涛轻轻地笑了一下,像个怀揣着额外秘密的超能人士,他平时在班里边缘惯了,而这一刻,那些“边缘”都仿佛自行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缘由,统统被美化成了“卓尔不群”。 “打一顿太便宜他了。”卓尔不群的吴涛轻描淡写地说。 徐西临忽然有点烦吴涛这幅嘴脸,一时没吭声,心说:“你这么厉害,当初那几个放高利贷的堵在外面截蔡敬,也没见你出过头。” 但是想归想,徐西临也没当面让吴涛下不来台,只是说:“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今天在三楼办公室,七里香专门可着我一个人削——我看那小子现在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别闹事了。” 吴涛不甘心,斜着眼故意搓徐西临的火:“七里香?那老娘们儿算屁啊——不是我说,兄弟,要是这你都能忍,你这脾气可真够好的。” 徐西临脸色沉了沉。 他听出来了,吴涛纯属自己想寻衅闹事,然而不好师出无名,所以拿他当理由。他确实十分讨厌窦寻,但一码归一码,徐西临没想给一帮吃饱撑的四处找事的住宿生当枪使。再说,就算他真想整窦寻,用得着别人帮他出气么? “我自己收拾不了那丫,得哭着喊着找场外求助?”徐西临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涛一眼,“涛哥,我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就没事拔我的份啊?” 他用玩笑话的语气说出来,但话里藏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虽然给双方都留了台阶,却还能让人看出他有点生气了。 吴涛脸色一变,周围几个其他男生也面面相觑地安静下来。 但徐西临接着又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勾住吴涛的脖子,自己把场面圆回来了:“好好的周末,没事你老提扫兴的人干什么——我妈这礼拜从南方出差回来,带了点水果,你想吃芒果还是山竹?” 吴涛心里非常不舒爽,但徐西临已经递了台阶,他心里微微一权衡,感觉为这一点小小的不舒爽,不值得跟徐西临弄出点矛盾,于是耷拉着眉眼,扭扭捏捏地就着台阶下来了:“……芒果吧,山竹麻烦。” “成,那我礼拜一给你们宿舍搬一箱去,”徐西临一扒拉吴涛的小短毛,“洗干净在床上等着我。” 吴涛低骂了一声:“操,我发型!” 两人算是把这件事揭过了。 尽管白天打架,晚上又跟吴涛有小摩擦,但徐西临周五回家的心情依然很好,因为他妈出差回来了。 徐西临其实是从母姓,家里有一个妈、一个外婆、一个杜阿姨和一条豆豆狗,除了他本人隶属雄性以外,全家上下,连狗都是母的。 父母很早就分手了,因为什么分的,他妈没仔细告诉过他,只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你爸不想跟咱们过了”。 “父亲”在徐西临有清晰的记忆之前,就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早年间“离婚”还是件颇能惊动邻里的事,徐西临记得当时小区里有很多专家级的长舌妇,没事就爱抚摸着他的狗头,喷出一串对他们家充满“同情”的风凉话——这都是他三四岁左右的事,那个年纪的小孩记忆不全,徐西临其实连他亲爸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却莫名其妙地记住那些人的嘴脸和他们说过的话。 那些话他当时确实听不懂内容,但是言外之恶意不需要用脑子理解,鼻子闻也闻得出。 有一次风言风语被徐西临他妈听见了,她老人家当即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冲上前去,不带脏字不重复地舌战群大妈,成就了一段以少胜多的传奇骂战。 徐西临他妈原名“徐晓惠”,离婚以后自己改成了“徐进”,以前是个律师。 她中等身材,性格强势,那场骂战大获全胜之后,就干脆把拖油瓶孩子丢给了她妈带,自己从律所辞职下海,撸起袖子去奋斗了。 徐进女士早看透了,没爸爸的孩子不会被人看不起,穷爸爸的孩子才会。 辞职后,她凭借多年积攒的人脉,纠集了一批各领域的专业人士,自己组建了一个公司,专门为跨境并购业务提供法务咨询和相关方案设计,一天到晚漂浮在世界各地。 而随着公司业绩变好,家里的条件也不断改善,从之前那三只耗子四只眼的老旧小区搬出来了。他们家现在环境很好,邻居们都很有礼貌,而且知道保持距离,徐西临再也没有受过谁的指指点点。 对于徐西临来说,从小把他带大的外婆是最亲、最宠他的人,但是少年儿童天生知道慕强,雷厉风行的徐进对他的影响更深远。 徐西临回家的时候,徐进刚打完一通电话,招招手让他过去。 徐西临:“干嘛,美女?” “跟你说个事……”徐进看清了他的脸,话音一顿,捏起他的下巴,“这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哎哟妈,您指甲也太尖了!”徐西临抱怨了一声,“放心吧,我都摆平了,七里香不会找你麻烦……嘶!” 徐进狠狠地在他下巴上的淤青上按了一下:“再听见你给老师起外号,我就……” 徐西临头晃尾巴摇地冲她坏笑:“抽我吗?” 徐进打量了一下这人高马大的小王八蛋,感觉揍他也是自己手疼,于是说:“我就录下来给你们班主任听。” 徐西临:“……” 不愧是干律师的出身。 徐进说:“你橙子干妈回国了,最近在跟她男人闹离婚,家里鸡飞狗跳的,想把小孩送到咱们家住几天,行不行?” “住呗,怪可怜的。”徐西临无所谓地放下书包,一口答应。 “橙子”是个小名,大名叫“祝小程”,是徐外婆的干女儿、徐西临的干妈。 两家人是祖父辈的世交,以前关系非常好——祝小程小时候,她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不方便带她,直接把孩子送到了徐进家里养了一年多。 后来两家人各有际遇,相隔两地,过去年间交通也不是很方便,才渐渐少了联系,最近三四年才重新热络起来。 祝小程是个大美人,漂亮得跟朵花似的,年过四十,回头率不减当年。 只可惜其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除了撒娇臭美,她别无长处,连运气也不怎么样,嫁了个有钱人,有钱人是颗大粒人渣。 祝小程舍不下阔太太的身份,只好半死不活地维持着婚姻,维持到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干出了一件很奇葩的事—— 祝小程同志她抛家舍业,拿着人渣老公的信用卡,跑到美国礼佛去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这事说起来,无论时间地点还是人物,都充满了离奇的槽点,除了祝小程,寻常人干不出来。 她人过中年,无心事业,也不爱经营家庭,和周围的同龄人渐渐失去共同语言,不免孤独苦闷,越发把徐进当成了自己的独家树洞——因为自认为在婚姻方面的失败,她和徐进同病相怜。 每次祝小程回国,即便不回自己家,也要先抓住徐进倾吐一遍心里的孤苦。 徐进才懒得跟她同病相怜,她其实从小就很烦祝小程,每次招待此人,平时舌灿生花的徐进女士都会变成个没嘴葫芦,除了“嗯嗯嗯”,就是“好好好”,并且平均三秒钟换一个坐姿,老像是尿急。 可惜她自己烦没用,她的亲妈和亲儿子都喜欢祝小程。 祝小程小时候甜蜜乖巧,相比叛逆期格外长的徐进,她是件真正的“贴心小棉袄”,徐外婆养过祝小程一年多,养得视如己出,喜欢得不行。 至于徐西临,他喜欢祝小程的原因很简单:第一,她是个大美人,第二,大美人每次来都不空手,限量版运动鞋,手表,电子产品……喜欢什么她给买什么。 给人当亲妈,祝小程不怎么样,当干妈,她能打一百二十分——反正徐西临拿了礼物就跑,留下听她哭哭啼啼念经的是他妈徐进。 “对了,妈,”徐西临随口问,“橙子他们家孩子多大了?男的女的?” 徐进一时让他问住了:“……对啊,我还真不知道,她没跟我提过。” 敢情祝小程每次跟她长篇大论地哭诉,竟能从一而终地不跑题,不肯稍离她自己的孤苦,就没提过孩子一句! 徐西临摇摇头,感觉投胎给祝小程当孩子,上辈子非得是恶贯满盈不可,这辈子才会倒此血霉。 正想着,他手机响了,是个本地的固话。 徐西临接起来:“喂?” “我,”蔡敬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压得低低的,“我拿公共电话打的,跟你说个事。” 徐西临听见蔡敬的声音就很开心,眼角自然带笑地问:“怎么今天都要跟我说个‘事’,什么事?” 蔡敬:“老黄让我业余时间帮他整理点东西,你知道的吧?” “老黄”是他们班语文老师,是个返聘的老大爷,非常慈祥,很爱惜蔡敬的才华,知道他家的情况后,就总想办法给他找些能赚钱的事,时常让蔡敬帮他整理稿子攒点书,任务都不重,钱给得很厚道。 徐西临:“嗯,怎么了?” “我在老黄办公室待了会,临走又想起有张数学卷子落在咱们班了,就回去取了一趟,”蔡敬说,“在楼道里听见涛哥跟六班那个大高个……” “田径队的李博志?”徐西临上楼的脚步一顿,这个李博志名声很不好,上学期还因为跟复读班的人起冲突,在校外打架被记了处分,“说什么了?” “好像是想整窦寻,还提到了你。”蔡敬小声说,“我看他今天提这个话茬的时候你挺不高兴的,跟你说一声。” 群殴 吴涛跟谁有私人恩怨,徐西临管不着,但是还顶着他的名义,这就很不够朋友了。 周一清早本该徐西临值日,他拎了一袋水果一袋零食拿给组员分了,找借口说自己“闹钟坏了没起来”,又嬉皮笑脸地道了个歉,把同学都哄得开开心心,都不计较他偷懒了。 完事以后,他心不在焉地翻开英语课本,随便找了一页,加入了念经一般“嗡嗡嗡”的大部队,同时心里盘算着吴涛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因为这个窦寻,他活像教室后窗户那棵吊兰成的精,脚下仿佛生了根,基本是长在了教室里,轻易不肯移动。 而李博志也好,吴涛也好,这帮小流氓其实就会欺软怕硬,怎么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中、七里香的眼皮底下欺负她的心肝宝贝。 徐西临一边琢磨,一边回头看了窦寻一眼,不料居然被窦寻敏感地发现了!徐西临还没来得及尴尬,窦寻就恶狠狠地用眼神攻击了他。 “操,”徐西临莫名挨了一记眼刀,火冒三丈地转过头来,心想,“谁稀罕管你,爱死不死。” 于是很快,徐西临就把窦寻丢在了脑后,满心都被下午的体育活动课占领了——每周一和周五下午才有一节体活课,周五那节恐怕要被月考征用,这样一来,星期一这天的活动时间就越发弥足珍贵起来。 课间,徐西临跑了三趟校队,腿都跑细了,才算堵住了教练,死皮赖脸地定了个篮球场,谁知第二节课后一出门,竟然惊见七里香拎着一本教案下楼,大有不顾道义将体育活动据为己有的意思! 徐西临扭头就跑,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教室:“罗冰罗冰!” 罗冰正埋头化学作业里,对着几个小瓶子猜猜猜,化学式写了一半,被徐西临吓了一哆嗦。 “七里香下山了,”徐西临一手撑在她桌上,飞快地说,“人民群众需要你的保护,班长,体现你班干部责任感的时候到了……我靠,大姐,怎么还带暗算的,擦不掉怎么办!” 罗冰的同桌女生趁他说话,摸出一小瓶指甲油,在他搭在桌上的拇指上画了一颗小桃心,抬头冲他一笑:“嘿嘿,试个色。” 徐西临无暇跟她一般见识,因为感觉已经闻见了七里香身上的“蚊香”味:“快快快,快上,靠你们了!” 七里香刚进教室,就被以罗冰为首的几个平时学习用功的学生围住了,一人拿着一本物理练习册,自发地排成一队等着问问题。 一般自习课,数学和物理老师进屋都有这种待遇,他们基本已经习惯这种粉丝见面会似的场面了,七里香也没在意,等回答完了一堆的作业问题,抬头一看——班里的人跑了一多半! 罗冰迎着老师的疑惑,天真无邪地回答:“不是上体活去了吗?” 七里香:“……” 徐西临呼朋引伴地占领了篮球场,心情十分愉悦——除了每个遇见他的人都要问一句:“团座,你指甲上画了个啥玩意?” 在体育场外面正好遇见吴涛和李博志说话,两个人还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换了根烟。 徐西临抱着个篮球,手里还拎着个从器材室挖出来备用的,用篮球撞了撞吴涛后背,冲李博志点了个头:“今天人来得齐,打全场不?” 吴涛看着他,一摇头:“你们玩吧,我今天有事。” 徐西临心头顿时一阵疑惑,他们好不容易从七里香眼皮底下跑出来抢到这一节珍贵的活动课,说不玩就不玩了?别人不玩还算正常,毕竟快考试了,要复习,但吴涛可向来都是牵头的!这跟饭桶不吃送到嘴边的山珍,色狼推开投怀送抱的美女有什么区别? “哦,那行吧。”徐西临运着球往前走了几步,心里忽然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把球往手里一接,他回头看了吴涛一眼。 正巧吴涛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目光撞了一下,吴涛做贼心虚似的躲开了。 非常的不对劲! 徐西临一直琢磨到了篮球场,忽然想起来,他抱着球从座位上跑出来的时候,窦寻好像没在座位上。赶来的老成把外套往篮球架子上一搭,大呼小叫地跑来:“今天我只能打半节课的,这期的数学小黄书答案还没出呢。” 徐西临把一个球扔给他:“你们先玩着,我……我肚子疼。” “啊?”老成莫名其妙地接过篮球,“你指甲上封印了一个什么妖怪?还有你蹲厕所抱着个篮球干嘛,方便使劲吗?喂!” 徐西临没理他,快步走了。 徐西临从篮球场那边绕回原路,远远地就看见吴涛跟李博志带着几个人往教学二楼方向走。 教二楼是综合活动中心,一楼音乐阶梯教室,二楼美术教室,三楼是常年锁着的机房——从课程内容上看,可见整座楼都是摆设,常年人迹罕至。 徐西临经常迟到,每次迟到都得跳墙翻栅栏、飞檐走壁地穿各种小路,对校园各处犄角旮旯之熟悉程度,能和客居此地的黄鼠狼野猫联队一决高下。 教学二楼对面的高一多媒体楼旁边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徐西临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在教学二楼门口紧张地来回踱步。 还没等他回忆起这男生是谁,就见随着吴涛他们走过去,那男生整个人僵成了一根同手同脚的人棍,面无表情地呆立在那里,这幅呆样不知怎么招惹了李博志,那李博志二话没说,上前抬起一只脚蹬在了男生的肚子上。 男生直接就着身后的台阶坐了个屁股蹲,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徐西临先是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然而也只有一步。 他不认识挨打的,反而认识打人的,不知道这又是那帮住宿生之间哪一出的恩仇,自然帮亲不帮理——选择了冷眼旁观。 教学二楼下面,吴涛拉开李博志,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后用脚尖在挨打的男生身上轻轻踩了踩,弯下腰问:“你看见那小子从这上去了?” 挨打的男生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往楼上一指。 楼上有什么?远处的徐西临皱着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一瞟,离的远,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吴涛对李博志使了个眼色,率先双手插兜,大步往教学二楼里走去,他的跟班们跟着鱼贯而入,进门时全要往地上蜷缩的男生身上招呼一下,或是一拳,或是一脚,交门票似的。 然后走在最后的李博志从兜里摸出了一个什么,甩手往男生脸上砸去,正中面门,那男生发出了一声呜咽,捂着脸弯下腰去。 暗器掉落在地,是一把黄铜的钥匙。 李博志歪嘴笑了笑:“今天你可以滚回来住,下次知道怎么做人了吗?别再用人教了。” 男生捂着脸说不出话。 李博志冷笑:“傻逼样儿。” 然后他伸了个懒腰,追上了大部队。 窦寻正在教学二楼格外僻静的厕所抽烟。 平时上课的那教学楼里,有个老师使用学生厕所的时候在纸篓里发现了烟灰,于是撺掇着学校在教学楼里装了烟雾报警器,专门抓抽烟的男学生,窦寻初来乍到,人缘奇差,也没人告诉他,好几次要不是跑得快,他险些被抓住。 几次试验后,他发现只有教学二楼这个厕所的烟雾报警器是坏的,因为人迹罕至,也没个人修,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腾云驾雾。 例行放松后,窦寻洗了手,塞了一颗口香糖,正要回教室,忽然从镜子里看见了吴涛带着一伙人从外面走进来。 窦寻把手伸进兜里,关上了mp3,缓缓的转过身,直视着为首的吴涛,没吭声。 他那眼神直白而锋利,自带一股不好惹的气质,跟楼下那个被人踹一脚只会唧唧叫的东西是两个物种,吴涛一瞬间微微有点踟蹰。 好在这时,身后李博志忽然出声:“就是这小子?” 他一句话落地,仿佛是个信号,几个人站成了一个扇形,锁上门,把窦寻堵在了厕所中间。 吴涛应声回头一看,自己的班底都在,顿时觉得腰杆硬了:“就是他。” 窦寻纹丝不动地冷笑了一下。 “知道今天找你什么事吗?”为了显示自己不是无理取闹,吴涛开口对窦寻罗列罪状,“你打了我兄弟就白打了?” 窦寻开了金口,干净利落脆地回答:“不白打,多少钱?” 吴涛:“……” 窦寻一贯以沉默寡言示人,吴涛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副尖酸刻薄的伶牙俐齿,一时没想好怎么接下茬显得比较有气势,呆住了。 “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哪个野鸡学校转来的?一身鸡毛,没学会怎么做人吗?”李博志一耷拉眼皮,“咱们受累,教教他呗。” “可能学不会,”窦寻面无表情地说,“要是能指教指教怎么吠就好了。” 他话音没落,最角落里的人已经一声“你妈”扑了过来,一把拽过墙角的墩布,直接冲窦寻的脑袋砸过来。窦寻一抬胳膊挡在脸前,用小臂挨了一下,而后反手拽过墩布一角,趁着对方抢夺的时候一把薅住了对方的短发。 想要在被人群殴的时候潇潇洒洒的掀翻一大群,非得有武林高手和武装特警的能耐不可,窦寻当然没这个本事,但他应对被群殴经验丰富——他一边薅着墩布小弟的头发,一边揪着对方往墙角退,迅速退到相对窄小的地方,省得腹背受敌,然后绷紧身上的肌肉,拼着挨打,专注揍自己手里抓住的这个,往死里揍。 高中男生打架狗屁技巧也没有,谁狠、谁豁的出去,谁就赢。 谁先害怕、先怂,那就歇菜。 墩布小弟的头皮被窦寻薅下了一层带着血根的头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窦寻下手还黑,哪疼哪软打哪,常年没人光顾的厕所里顿时一阵鬼哭狼嚎。 “拽着他!都干看着啊!”李博志青筋暴跳地大呼小叫,窦寻一脚踹翻了墙角的一个纸篓,一篮子沧桑的卫生纸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争先恐后地飞上了李博志的白球鞋。 李博志:“我**!” 他气急败坏地捡起方才丢在一边的墩布,一脚将木头杆和干墩布条踩了个身首分离,然后一棍子削向窦寻,窦寻用胳膊挡了一下,木头杆从胳膊上滑开,在他脑袋上擦过,他脑子里“嗡”一声,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挨了这一棍,窦寻顿时野火上头,心说:“我宰了他!” 当时,他也不顾什么群架原则了,就要扑上去跟李博志拼命。 方才挨揍的那倒霉蛋掉在地上,泛着哭腔:“揍他揍他!” 吴涛立刻回过神来,指挥着他一干狗腿上前,要按住窦寻。 就在这时,插上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狠踹了一脚,一脚没踹开,紧接着又一脚。 门闩是个小小的铁片,螺丝都生锈了,被外面的人暴力踹了两三脚以后寿终正寝——大门洞开,一个旧篮球滚了进来。 徐西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没搭理别人,只冲吴涛说:“吴涛,你这样合适吗?” 孽缘 吴涛扯大旗作虎皮,刚扯了一半,发现老虎正默默地蹲在一边看,当场尴尬坏了,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厕所里的气氛有点凝固,几个打人的面面相觑,吴涛挥挥手让他们稍等,自己上前去揽徐西临的肩膀,低声下气地说:“咱俩出去说。” 徐西临双手往胸前一抱:“不用,就在这说吧。” 李博志在后面插嘴:“哥们儿,这口气可是给你出的,你这么着也不合适吧?” “我鼻子没开孔啊,用你给我出气?”徐西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跟你说话了吗?” 李博志没料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脸色当场一变,差点调转炮口冲门口,被旁边人拉住了。 要是现场动手一决胜负,他们人多势众,徐西临单枪匹马——窦寻跟他还肯定不是一条心。谁的胜算大一目了然。 但是大家都没打算动手,因为一时打架或许痛快,事后怎么收场呢? 徐西临可不是什么没人待见的小可怜,他回去说句话,一班大半个班的男生都能跟他走,李博志或许不在意,吴涛以后可还得在一班混。 徐西临对吴涛说:“反正你自己看着办。” 吴涛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果然看着办了,他回头冲李博志等人一招手:“走。” 李博志梗着脖子:“你……” 吴涛提高了嗓门:“以后再说!走了!” 李博志大大地喘出几口粗气,恶狠狠地瞪了窦寻一眼,跟自己的小伙伴们推推搡搡地走了。 厕所里只剩下一个窦寻,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方才破门而入的徐西临,徐西临弯腰捡起了篮球,瞥了他一眼,心想:“五行缺揍,活该。” 然后不置一词地拍着球走了。 因为这个插曲,篮球是打不成了,徐西临摸了摸兜,兜里有他妈刚给的五百块钱。手里又有零用钱的徐西临转身去了学校的教育超市,买了一袋子冰镇脉动拎到篮球场,给下场的同学分了,完事留了一瓶给蔡敬——蔡敬周一体活课没跟他们出来玩,他晚上有排班,得抓紧时间先把作业写完。 窦寻早就回到了班里,胳膊上给木棍抽出了淤青,动一动都疼。 下课铃声响了以后,他看见徐西临那伙人声势浩大地从外面进来,迎面撞上了心气不顺的七里香,被班主任不点名地训斥了一番:“马上就高三了,有些人还不知道自觉点、踏实点,就知道玩!打球有用吗?你能打成乔丹吗……” 一伙满头大汗的人噤若寒蝉地各自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各自装模作样地摸出书本,假模假样地用起功来。 教室里还没停暖气,徐西临把外套也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的polo衫,从窦寻的角度,能看见他后背上一对肩胛骨撑出两条凸起的痕迹。 窦寻想,徐西临家里肯定有对他十分用心的女人,可能是妈,也可能是奶奶外婆之类,他平时的穿戴看似随意,但是穿出来就很鹤立鸡群,显得又时髦又有气质……只要他自己不在球场上滚一身臭汗和泥,或者在座位上大马猴似的扭来扭去。 窦寻看见他自己在那时而转转笔,时而抓抓头发,时而把英语书上所有带圈的字母都涂黑,时而又用裁纸刀在橡皮上刻了个萝卜…… 总之,徐某人的灵魂还在玩耍,**却已经给禁锢在了书桌木椅之间,他不敢在七里香的眼皮底下做太大动静,也不敢打扰奋笔疾书的蔡敬,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扑腾了足有十多分钟,才总算老实下来,用仅剩不多的自习时间写起数学作业来。 窦寻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居然全程观测了徐西临同学做数学作业的“前戏”,几乎能落笔写出一篇观测报告来了。 “我是吃饱了撑的吗?”窦寻心说,低头飞快地掠过七里香新发的卷子,发现全部是以前见过的题,于是兴趣缺缺地把卷子折好扔到旁边,又看了徐西临一眼,他瞥见了徐团座拇指上半天抠不掉的绿桃心。 “爱好有点离奇。”窦寻想。 窦寻把一半的心思放在了手头的功课上,剩下一半心思则放在了方才厕所里的事上——他不知道徐西临为什么突然踹门进去制止吴涛他们,但仅就结果来看,窦寻觉得自己可能是欠了徐西临一个人情。 他应对别人的恶意十分游刃有余,但不太擅长应付“人情”。 窦寻整整琢磨了一整节自习课,决定下课以后过去跟徐西临说句话,不必太友好,只是表示一下“今天的事我记住了,下回还你”就行。 可是下了课,就在窦寻还磨磨蹭蹭地组织语言时,他看见留下做值日的徐西临披上外套,在门口拦住了吴涛。 “那会话说重了,”徐西临拍了拍吴涛的后背,“没往心里去吧?”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已经足够吴涛从怒不可遏中缓过神来,思考起如何收场。徐西临既然先递了橄榄枝,吴涛自然就接了:“没有。” “快高三了,”徐西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理解吧?” 吴涛默默地点了个头:”下礼拜一升旗轮到咱们班护旗,你算一个吧?” 徐西临说:“嗯,行。” 俩人这样就算把体育活动课上发生的事揭过不提,和好了。 窦寻见他们居然三言两语,又狼狈为奸上了,脸色顿时一冷,把准备了一节课的搭话抛诸脑后,阴沉沉地转身走了。 徐西临连玩带闹地做完值日,本想去蔡敬值班的麦当劳里混一混,谁知接到他家太后的电话通知,说是祝小程晚上带着孩子过来,让他火速回家准备接客,他只好告别了一干狐朋狗友,提前回家了。 因为客人要来吃饭,杜阿姨早早就开始在厨房忙活,豆豆狗则被提前关进了地下室。 徐西临特意跑到地下室里,对着被拴起来的豆豆连蹦带跳地做了几个鬼脸,把豆豆气得引颈长嚎,恨不能磨牙吮血。 “妈,橙子在美国念经念得不是挺好的,怎么突然要回家离婚了?” 徐进本来在厨房帮杜阿姨削土豆,笨手笨脚,削得土豆满地乱滚,于是被赶出来了,跟她游手好闲的儿子混在一起,直言不讳地回答:“哦,她们家那暴发户看上了一个女狐狸精,老房着火,烧得呼啦呼啦的,非要给小三一个名分,逼她退位让贤。你那干妈念了好几年经,念得四大皆空,说是早看破了红尘,对那男的也没什么留恋,这回回国专门投入战斗,要让那男的留下钱滚蛋。” 徐西临:“她好想得开哦。” “特别开。”徐进说,“哎你看,这狗气性真大,还挺好玩,你再逗逗它。” 母子两个就一前一后地坐在地下室楼梯间里逗狗玩,在豆豆羞愤欲死的嚎叫声中,徐西临问:“那他们家孩子以后跟谁过?” 徐进说:“一般都是跟妈,可祝小程那个德行的……很难说——不过我听说他爸也不怎么样。” 根据祝小程在电话里的哭诉,徐进简单了解了一些情况。 原来祝小程不回家,他们家暴发户带着孩子鬼混不太方便,就把孩子丢给了老家的父母,后来爷爷奶奶相继没了,那暴发户也没想起把小孩接回来,依然把人留在老家的寄宿高中里,每年给老师送一次礼,按月给那孩子打点钱,就算是尽了做父亲的义务。 直到这回他们两口子闹起离婚,才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被遗忘的孩子。 暴发户想用孩子当武器,控诉祝小程多年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责任,祝小程也想用孩子当筹码,从暴发户身上再刮下一层肥油来。 俩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把那被遗忘在老家的独生子接回来了。 从这点来看,这两口子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奇葩。 徐进面无表情地在徐西临背后掴了一掌:“唉,烦死了,家里有你一个熊孩子还不够,又添一个。” 徐进不太喜欢少年儿童,自己亲自生的也就勉强凑合忍了,祝小程还要塞给她一个额外的。 徐西临:“那你干嘛答应?” “我根本没发表意见!”徐进压低声音抱怨,“都赖你姥姥嘴快,祝橙子嗷嗷哭一场她什么都答应,也不知道是谁亲妈。” 说姥姥,姥姥就到,只听身后一阵小碎步响起,徐外婆带着一点南方口音软绵绵地发话:“啊哟,你们两个组撒(干什么)来嘛,没事情做么就一起欺负小狗,小惠,你还有没有当人家妈妈的样子啦……” “小惠”和“小临”姥姥临头各自飞,一哄而散。 徐西临吊儿郎当地在屋里放着英语听力当bgm,不能领会徐进女士怕麻烦的恼怒。 他成日里与中老年妇女为伍,每天一睁眼就要灌一耳朵外婆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从卧室到客厅走一圈,另一只耳朵还要灌满杜阿姨的唠叨,这让徐西临分外期待家里能来个同龄的小伙伴,男的最好,女的也行——只要长得漂亮,让他陪着跳皮筋都行。 在徐西临的期待中,祝小程姗姗来迟。 听见门铃响,徐西临把英语听力本往床上一扔,飞身奔出屋门准备迎接:“橙砸!” 玄关处一位中年美女露出头来,亲切地冲他招手:“小帅哥,过来干妈看看。” 徐西临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目光一不小心落在祝小程身后的高个男生身上。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像被零下一百九十五点八度的液氮扫了一次,冻了个邦邦硬、心飞扬—— 徐西临和窦寻在玄关处大眼瞪小眼片刻,飞扬的心绪各自碰撞了一下,落成一式两份的心声“我操”,分头冲进两处胸口,掷地铿锵。 再一次请家长 一顿家宴,从坐定开始,祝小程就开启了她例行的倾诉。 徐外婆带着戏腔跟着长吁短叹,杜阿姨负责陪哭,而徐西临和窦寻这对假装不认识的“仇敌”各自瘫着如丧考妣的脸。 徐进则是让祝小程的车轱辘话烦得要发疯,她跟那俩熊孩子一道,摆出了三足鼎立的低气压,被锁在地下室的豆豆狗不时发出野狼一样的呼天抢地。 窦寻知道祝小程想把他送到别人家住几天,好腾出场地供他们两口子发挥。老实说,他们家那个乌烟瘴气的样子,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这些年来,他寄人篱下也习惯了。 他身无长物,只能随着付他生活费的窦俊梁与祝小程安排,小时候对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已经随着反复的落空而麻木了,窦寻本想着在六中凑合几个月,落一落脚,就尽快考个大学走,让那对奇葩爱谁谁去。 谁知道祝小程会把他徐西临家! 窦寻一看徐西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知道从“相看两厌”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俩是达成了统一一致的。 而他在六中念不到一个学期,学校附近恐怕没人愿意给他短租,刚跟吴涛他们那伙人闹了不痛快,住宿舍也是一堆麻烦事。窦寻在祝小程絮絮叨叨的背景音里思前想后,最后打定了主意,心想:“干脆,我去学校附近找个酒店住算了。” 想住多久住多久,有人给打扫卫生,还能顺便解决一下三餐——完美。 徐外婆轻声细语地对窦寻说让他放心住的时候,窦寻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我……” 可他只来得及蹦出一个字,徐外婆突然伸出手,在他头顶和脸侧摸了摸。 她的手有点枯瘦,人老了,肌肤就不饱满了,不过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白皙。 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润的镯子,袖口透出一股香皂味,当中还隐约夹着一点旧式国产护肤品的香,是十几年前女人们用的那种——窦寻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他奶奶生前就是这个味道。 “是叫百雀羚?郁美净?还是什么夜来香的雪花膏?”窦寻刚才严丝合缝的思绪突然凌空劈了叉。 “可怜的。”徐外婆说,“你妈妈说你读书老灵的,几岁啦?” 窦寻正古今中外地走着神,骤然听问,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脸却先行红了。 就这样,他错过了发表意见的机会,稀里糊涂地让大人们定下了他未来一段时间的归宿。 等窦寻他们一走,徐西临才气急败坏地冲进徐进的书房。 徐西临:“徐进同志我告诉你说,我不同意。” 徐进默默地摸出钱包,从里面抽了一打红彤彤的现金:“拿去花,别烦我。” 徐西临很有原则地把持住了自己:“少来这套,我是钱能收买的吗?你就算收养一个孤儿院都没问题,让那个……姓窦的来就是不行!” 徐进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徐西临:“……那天跟我打架的就是他。” 徐进听完,微微挑了挑眉,冷静地回答:“那真是有孽缘。” 徐西临:“妈!” “徐西临同学,你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想都没想,一口就给我答应了,弄得我在你姥姥面前孤立无援,极其被动,只能屈服。”徐进叹了口气,“哦,现在你又不干了,晚了!” 徐西临:“那你当时也没说弄这么一个货进门啊!” “别跟我胡搅蛮缠,”徐进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对人对己得说一不二,这是做人的起码原则,三天两头反复无常,那成什么了?” 徐西临:“我不是人,不要脸,我是狗行吗,汪汪汪!” 徐进被她宝贝儿子的不要脸震慑了片刻,不过很快恢复了战斗力:“你跟我说没用,这是我妈你姥姥下的决定,你能摆平你姥姥吗?” 徐西临:“……” “你要是能,你就上,摆平了你姥姥,明天开始,我管你叫爸爸。”徐进女士双手一摊,也不要脸了,“不然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以后跟同学好好相处,不许再打架——长一房高,也不嫌丢人现眼!” 徐西临和徐进在外婆面前从来都是一脉相承的怂货,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敢怒不敢言。 就这样,窦寻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徐西临家。 当天晚上,徐西临为了表达自己隐晦的抗议,没回家吃饭,跑到了蔡敬值班的麦当劳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西临说。 蔡敬知道徐西临只是随口抱怨,不予置评。 徐西临一想起自家以后要和窦寻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好像装了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有心跳起来爆发一回,但是当着蔡敬的面,他发不出来——徐西临从来不在余依然以外的女生面前脱鞋展览臭脚丫子,同样,他也不习惯在蔡敬面前粗鲁地骂骂咧咧。 倒不是说他拿蔡敬当女生看,但他也很难将蔡敬与吴涛老成之流视为一国。 徐西临总是下意识地护着蔡敬,平时一起打篮球的几个人都知道,别看蔡敬那四眼运球都运不利索,但是让他看住徐西临总能事半功倍——徐西临跟校篮球队那群流氓混出一身合理冲撞的技术,但是从来不舍得在蔡敬身上使。 徐西临骂不出声来,烦躁地把喝完的红茶杯子捏扁了:“怪不得……” 他本想说,“怪不得窦寻那货一副欠掴的德行,闹了半天是从小没人要“,但话没说完就回过味来——这话在蔡敬面前说不合适,于是连忙把后半句吞了。 蔡敬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疑惑地问:“怪不得什么?” 徐西临长吁短叹地说:“……怪不得我前两天眼皮一直跳。” 仓惶搪塞完,徐西临觉得胸口更憋得慌了,有点后悔出来找蔡敬——还不如跟老成他们去网吧杀一盘cs。 当晚徐西临一回家,正看见窦寻陪着徐外婆在客厅坐着,茶几上摊着徐外婆那出声跑调的收音机,收音机大卸八块地拆开了,窦寻正拿着一个小棉签蘸着酒精擦拭里面落灰的零件。 窦寻和徐西临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都不怎么顺眼,于是又同时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一晚上跑得人影子都不见一个,进屋招呼也不打,真是越大越晓事。” 徐西临当没听见,问:“这是干什么?” 外婆抱怨说:“收音机不好用了,跟你们说好久也没人替我修。” 徐西临:“不是给你买了新的吗?” “那个新的怪模怪样的,我又用不来……” 预感到她啰嗦起来要没完没了,徐西临连忙跑上了楼。 徐外婆气哼哼地转向窦寻:“你看他不耐烦的来。” 窦寻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大概也该笑一笑,但是时过境迁,没有当时不笑后来补上的道理,他只好专注于手上的活,细细致致地把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翻新了一遍,重新换上电池,他把收音机推给徐外婆:“好了。” 老人家都念旧,徐外婆高兴坏了,拉着窦寻问长问短。 徐西临本来担心窦寻这六亲不认的混蛋玩意在外婆面前出言不逊,借着去冰箱里拿饮料的机会,她竖起耳朵听了一路,结果发现窦寻居然规规矩矩的,问一句说一句,没有要咬人的意思。 “一物降一物。”徐西临放心了,感觉姥姥就是姥姥,横扫宇内,平定四海,天下无敌。 窦寻在徐家非常安静,没人叫不会出屋。 每天早晨,徐西临刚起床,窦寻已经出门去学校了,到了班里,俩人互相视而不见,放学以后徐西临活动很多,窦寻则会第一时间收拾东西回家,把门一关,不出来了。 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堪堪维持着怪异的相安无事。 三天以后,第一次月考结束了。 不管大考小考,考完试当天下午的自习课总是纪律最松散的,全班有一半在对数,有一半在侃大山。 正乱着,七里香又不知道犯了哪门子更年期,冲进来开训:“看看你们一个个都什么状态!昨天发的作业,今天就收上来三十六份,有三个人到现在都没交,谁告诉你们月考就能不交作业了?我的课你们都敢这么应付,其他科还用说吗?你们都想干什么?” 七里香气沉丹田,陡然一拍桌子:“今天没交作业的都给我站起来!” 静谧了片刻后,几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七里香气急败坏地挨个审问:“你怎么回事?” 第一个人说:“老师我写了,今天早晨来得及,忘带了。” 七里香:“作业都忘带,你能记住什么?滚回家拿去!” 第二位比较狡猾,趁七里香训第一个人,偷偷摸摸把写了一半的物理卷子翻出来,题也不看,稀里哗啦地乱填一通,保证每道题目下都有字,做出了自己写完忘了交的假象。 等七里香走到近前,这位先一步交出来:“老师不好意思,我今天早晨忘了交了。” 七里香一把夺过来,一扫上面扭秧歌耍狮子的字迹,就知道怎么回事,接着咆哮:“糊弄谁呢!后面站着去!” 这时,蔡敬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戳了戳徐西临,往后一指。 徐西临回头一看,乐了,只见教室墙角遗世独立的地方,窦寻笔杆条直地站在那,一脸无所谓。 七里香踩着八公分的高跟鞋走过来:“你又是怎么回事?” 窦寻不屑于找低级借口,淡定地回视着她:“我没写。” 七里香没料到有人敢这么顶撞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你……你说什么?” “我没写。”窦寻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七里香难以置信地问:“你为什么没写?” 窦寻:“因为大部分题在别的练习册上都见过。” 高中理科中免不了“题海战术”,一道题何止要见一面,天天见还有人不会做呢。七里香从没听过有人用这么大逆不道的理由抵抗过作业,气得几乎要结巴:“重复是……重复是一种学习方法!是让你巩固,是让你查漏补缺……” 窦寻吐出一句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 “老师,”他说,“重复不是学习方法,是训狗方法。” 全班三十多条大狼狗一起静默了片刻,然后他们听见了“饲养员”炸雷似的咆哮:“叫你家长来一趟,立刻,马上!你爸不来就叫你妈!” 窦寻轻描淡写地说:“我妈在美国出家当尼姑了。” 七里香:“你给我外面站着去!” 窦寻看了七里香一眼,收拾好东西,拎起书包直接从后门出去了,临走还很文明地把教室后门带上了。 七里香气得在原地哆嗦了一分钟,怒气昂扬地追了出去。 老成回过头来对徐西临说:“真是条汉子啊!” 徐西临没搭理他,他缩在桌子底下,给徐进打电话。 徐进:“你再上课时间瞎玩手机,以后就带ic卡上学吧。” “老佛爷,奴才跟您汇报一件事。”徐西临做贼似的在班里扫了一圈,“窦寻窦大人因为不交作业,顶撞老师,方才被拖出午门去了,眼看人头要落地,您看看您是不是需要来收个尸?” 徐进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叹了一口漫长的气:“知道了。” 破冰 窦寻是个成绩优异的问题学生,不止一次被老师请过家长。 老师们刚开始不了解他家情况,见识了这孩子的德行,总恨不能把他们全家叫到学校一起研究青少年心理健康,后来大概知道了一点,多半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了了之。 窦寻在上一个学校被叫家长,是因为跟同学打架斗殴。 原来那寄宿制学校也有像徐西临这样前呼后拥的角色,看窦寻也很不顺眼,只不过那边的“徐西临”不肯像这边这个一样息事宁人,三天两头想带着他的狗腿子们给窦寻点厉害瞧瞧。 窦寻天生不是被动挨打的人,心高气傲,对一切低智的“厉害”都不以为然,双方矛盾不断升级,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集体跳墙出宿舍,动了手。 窦寻策划了两天,利用种种天时地利,一个人干翻了对方五个,又在对方援兵到来之前引来了宿管老师,正当防卫,战绩斐然……可惜不为官方认可,事后还是被请了家长。 当时老师打电话给了窦俊梁,窦俊梁不耐烦地推给了窦寻的爷爷,爷爷本来就有冠心病,听说这事以后急急忙忙地要赶去学校,结果在家门口犯了病。 窦寻的奶奶先走一步,老头把孙子送去了寄宿学校,拒绝了保姆,独自鳏居,因为身体看着一直还硬朗,儿女也就没太当回事,不料说犯病就犯病,尸体都凉了才被人发现。 从那以后,那老师再也没敢找过他的家长。 六中长长的楼道里,窦寻背着书包,沉默地跟在徐进身后。此时已经过了放学的点钟,教学楼里静悄悄的,褪色的余晖只剩下一个边,窦寻走路无声无息,楼道里只听得见徐进女士的高跟鞋响。 徐进不是那种温柔可亲的女人,连后脑勺长得都比别人想法多,窦寻在她面前没有在徐外婆面前自在……不过也还行,反正都比美国尼姑祝小程强。 徐进突然报了一串电话号码,转头问他:“记住了吗?” 窦寻一愣,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徐进说,“下次要是再有事,让老师直接打这个号码就行——你妈揍过你吗?” 窦寻:“……” 他从小到大,连被祝小程接见一次都难,还真没有挨揍的殊荣。 “拿着。”徐进把自己的手提包递给窦寻。 窦寻刚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徐进就拿着自己从公司带出来的文件夹甩手抽向窦寻的屁股。 不太疼,窦寻也不知道该不该躲,他一头雾水地傻站在那,拎着包挨了几下揍,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惊呆了。 徐进:“老师让你写作业是不是故意要害你?是不是为你好?” 窦寻默默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徐进:“你要是觉得作业对你来说不合适,为什么不私下里和老师沟通?她那么大岁数了,在班里被你顶撞得下不来台,以后要是有别的学生有样学样,她还怎么工作?大人工作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谁都不容易,你们这些熊孩子倒好,拿着零花钱四处惹是生非,故意给别人工作制造障碍,还觉得自己挺帅是不是?” 窦寻再次无言以对——谁顶撞老师的时候会考虑那么多? “老师既然对你出于好意,你非但不领情,还给人添堵。”徐进一语给这桩事端定了性,“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她说得在情在理,窦寻默默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混蛋。 “气死我了。”徐进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包,“会刚开一半就被拎到你们学校来挨训——回家你给我帮杜阿姨刷一个礼拜的碗。” 窦寻听见“回家”两个字,很敏感地抬头看了徐进一眼,发现她的妆有点花了,都没来得及补,忽然就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徐进是很忙的,他听徐外婆唠叨说,她有时候一周工作时间要超过一百个小时,出差一趟回来狗都不认识她了,却要专程为了他这点屁事跑一趟——这和他刚开始想好的“安静地落个脚,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想法背道而驰。 窦寻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谢谢阿姨”,可是单说这一句好像有点太单薄了,单薄得尴尬,说了还不如不说。 他想:“后面是不是应该加一句‘给您添麻烦’之类的呢?” 好像也不对劲,跟方才徐进罚他刷碗的上下句比起来,这样似乎显得太客气了,不太合适。 正在他举棋不定间,窦寻看见徐进朝正前方挥了挥手,是徐西临过来了。 一不留神……他又错过了接话的时机。 窦寻感觉自己可能有什么毛病,他肚子里的尖酸刻薄随叫随到,一张嘴就能顶别人一个跟头,偶尔想说两句好话,却总是要磨磨蹭蹭,反复踟蹰,实在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徐西临跑过来,谄媚地把徐进的包接过来:“妈妈,我来给您拿。” 徐进一巴掌挥开他:“滚一边去,我听见‘妈妈’俩字都起鸡皮疙瘩——我看你是考砸了吧?” 徐西临真考砸了,因此马屁拍得十分急功近利,无意中回头扫了窦寻一眼。 窦寻一顿,他知道徐进不会平白无故来学校,肯定是徐西临通知的,这回再加上上次教二楼卫生间的事,窦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算。 不过好在徐西临很快就移开视线,并没想搭理他。 叫来徐进,对徐西临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是为了窦寻,是冲着他妈祝橙子。那美国尼姑虽然有点不是东西,但一直对徐西临还挺好的,她既然把孩子托付给了他们家,不管怎么说,做事不能太不周到。 一码是一码——这是徐进从小教他的。 出了校门,徐进看了看表,发现到晚饭时间了,她打了个电话给秘书,让她把会议记录发给自己,然后转过头对那俩互不理睬的熊孩子说:“晚上我还得回去加班,这样吧,我带你们俩吃顿饭去,回头你们自己打车回家——刷碗的那只从明天开始,递延一天。” 徐西临一听,顿时把月考考砸了的事抛诸脑后——他们母子俩一脉相承地爱吃垃圾食品,可惜家里的厨房总指挥是徐外婆,外婆年轻时候是唱大青衣的,至今吃东西都又讲究养生又精细,时间长了,嘴里能淡出一排丹顶鹤来。 徐西临:“吃什么?” 徐进:“必胜客!” 徐西临虚伪地推脱了一下:“不好吧……姥姥总说您胖,不让您吃这些。” “我才不胖,我这叫富态!”徐进女士眉头一竖,“你姥姥就是个封建余孽,至今认为妇女腰围超过两尺的都不能叫‘腰’,只能叫‘中间’,这都什么思想?应该批判!” 徐金女士义正言辞地批判完,又把后面发呆的窦寻叫过来:“回家不许告诉姥姥,听见没有?要敢叛变,让你洗一个月的碗。” 窦寻头一次被迫加入这种反动小分队,跟徐进大眼瞪小眼好一会,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蛮不自在地点了个头。 “这孩子又拧又倔就算了,怎么还呆呆的?”徐进想,“真愁人。” 徐进开车带着他们俩来到了一家必胜客,在门口就勒令他们俩把外套脱下来塞书包里,省得沾上味回家被狗闻出来,然后徐西临率先冲了进去,当场宣布:“我要垒一个三米三的沙拉碗!” 门口的服务员听说,脸都紫了。 窦寻背着被外衣撑得险些拉不上拉链的书包,面无表情地想:“太丢人了。” 看出徐西临和窦寻不怎么想跟对方合作,徐进也没有操之过急地硬要他们俩和平相处,她买了两个自助沙拉碗,就放他们俩去玩了:“去吧,看谁垒得高。” 窦寻捧着小碗,感觉自己是回到了幼儿园。 再一看徐西临,他居然毫无心理障碍地混进了一帮少年儿童里,少年儿童们的身高排成了一个正弦函数,徐团座是那个厚颜无耻的90°。 “太丢人了。”窦寻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车轱辘,一边翻滚,一边挪动着脚步走了过去。 周一早晨,窦寻没有照常早早去学校上自习,他先是就着楼下徐外婆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背单词。单词没一会就背完了,窦寻实在没事做,又开始捡着课本上不那么无聊的课文背——等的快要不耐烦,隔壁徐西临的房间里才传来一点动静。 “这点动静”是六台闹钟同时引颈嚎叫而产生的协奏曲,声势浩大,ktv的隔音墙都能穿透。 窦寻这才收拾好自己的书本下楼,同时后悔起自己要等徐西临的决定:“他那脑袋长着不就是为了给脸当托盘的吗,一个托盘也用得着休息这么长时间?” 五分钟以后,徐西临匆忙跑下楼,看见餐厅里的窦寻,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心想:“他怎么还没滚?吃错药了?” 两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先用沉默的方式彼此对骂了一场,弄得早饭气氛怪怪的。 吃完早饭,免不了又要面对一起上学的尴尬。 窦寻不自在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想:“我就全当是遛狗吧。” 徐西临则是沉着脸,心想:“操,丧门星随行,今天准没好事。” 俩人一前一后地出门,相隔一米远,前面的不回头,后面的也不跟上,就这么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一起去上了学。 一路上,窦寻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事,直到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见徐西临跟后排那些的傻大个们挨个打招呼,心里才微微一动。 窦寻想:“对了,应该说‘早’。” 然而这会已经不早了,他这一声早没来得及出口,又过期了。 别人家的孩子 转眼,第一次月考成绩就像大规模雷暴一样,对学生们展开了连环空袭,袭击长达一整天。哀鸿遍野倒还不至于,就是一众熊孩子都蔫了——下课以后在班里追跑打闹的现象暂时绝迹了,考砸的内心在哀鸣骚动,发挥不错的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有恃无恐。 总而言之,全班都很谦虚地低头默哀,提前过起了清明节。 徐西临果然不出意料——考得不怎么样,连成绩最好的数学都被扣了十分。 不过他也没有太大压力,反正这是他的个人规律——每学期第一次月考都得砸,因为还没从假期的心浮气躁中缓过劲来,之后会一次比一次好一点,到期末时则能达到本学期成绩的最高峰。 然后一个假期回来,又给打回原形,周而复始。 他自己觉得这样的规律没什么不好的,反正高考前不放暑假。 前面余依然砸过一个杀气腾腾的纸团,徐西临往后一仰抄手接住。 余依然回过头来,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小纸条上写着:“课代表说有个数学满分的,是不是你这龟孙?” 徐西临自己的数学卷子举起来给她看,愁眉苦脸地对余依然耸耸肩。 余依然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转身问罗冰去了。 一班数学课上有“三剑客”,就是罗冰徐西临和余依然,这是数学老师上课讲题不幸卡住的时候能可以随时叫起来“救驾”的,数学考试的最高分基本是他们仨轮流做。 徐西临一偏头,就看见蔡敬把试卷上标着分数的那一角折起来了,就知道他又没考好。 蔡敬有点偏科,数学和物理一直很吃力,他再三下功夫,成绩还是一直不上不下,尤其近一个学期,在外打工分散了他太多精力,这两门课的成绩更是每况愈下。 连七里香都觉得蔡敬应该去学文,但是他自己不肯。 蔡敬对外说的理由是,他认为文科的专业选择面比较窄,不过徐西临知道这是扯淡的。 真正的理由是,六中偏重理科,文科没设重点班,选了文科,就意味着要从重点班“降格”到隔壁普通班。 别人闲话起来,不会认为这是学校文科师资配备不良,他们只会觉得学生是在重点班里“跟不上”了,才会借着理转文的借口逃到普通班。 当然,大多数人自己的日子都过不过来,没事不会去关心别人是转科还是降格。可是哪怕有一个闲人注意到了、这么说了,对蔡敬那敏感的自尊心来说,就等于是被全盘否定了,他承受不了。 徐西临有一瞬间想说“你每个礼拜花那么多时间打工,这样下去不行”,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这话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完全是找揍,于是又给咽下去了。他自己家境优渥,还三五不时地有些闲极无聊的烦恼,觉得自己生活艰难,相比之下,他简直没法想象蔡敬的日子怎么过。 徐西临默默地把自己的数学试卷订正了,放在一边——这样等他晚上放学走了,蔡敬就可以自己拿去对照。 下课铃声响后,徐西临没打扰埋头用功的蔡敬,收拾书包站起来:“涛哥,走吗?” 吴涛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说:“今天晚上加训。” 每次考完试,吴涛就要“加训”,似乎是他融入不了班级主流气氛,只好另辟蹊径,回归自己的“主业”。 余依然那疯婆子在前面抓狂地大叫:“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不行,怎么也得让我死个明白,老娘究竟是败在哪路牲口手下!” 她一脑袋毛球似的头发四处乱炸,大有金毛狮王谢逊走火入魔的意思,徐西临和老成对视了一眼,双双噤若寒蝉地对视了一眼,贴着墙角撤退了。 往常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人只剩下他们俩。 “这期数学小黄书答案集的钱到了,晚上吃烧烤吗?我请……”老成话没说完,突然一愣,推了徐西临一把,“哎,你看那个是窦寻吗?” 徐西临抬头一看,只见每天放学第一个走的窦寻居然正在教室后门无所事事地站着,像个门神。 老成:“他干嘛呢,站岗?” “等人……吧?”徐西临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是等我?” 老成诧异:“你说的是个问句?” 徐西临:“你等等,我试试。” 老成:“……” 什么叫“试试”? 只见徐西临若无其事地从窦寻面前走了过去,窦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个坐等投喂的大猫,步履高傲而悄无声息地跟着走了。 老成目瞪口呆。 徐西临无可奈何地转头冲他挥挥手——这“行李”体积太大了,携带十分不便,烧烤只能改天。 他跟窦寻这算怎么回事呢? 徐西临其实也是一头雾水。 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然而并没有人笑。 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因为虽然打了架,但随着怒火时过境迁,当时的打架缘由显得实在是很鸡毛蒜皮,总是挂嘴边,倒像是他小心眼耿耿于怀似的。 徐西临脚步忽然一顿,他一停下来,窦寻也跟着停了下来。 徐西临试探着开口,说出了数日以来,他跟窦寻说的第一句人话:“喝奶茶吗?” 窦寻低着头,用鞋尖捻了捻地上的小石子:“……喝。” 五分钟以后,俩人一人叼着一杯奶茶往家走,嘴占上了,不说话倒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路过一家花店的时候,窦寻忽然停下来了,指着店里的水培龟背竹说:“拿一盆这个。” 徐西临回头一看,顿时想起来了——外婆原来养的那盆龟背竹死了,天天念叨着想换新的,徐进跟徐西临一个比一个忘性大,老也想不起来给买。 徐西临汗颜:“我来我来,我来给钱。” 窦寻默默退开没有争,毕竟那是人家的亲外婆,不是他的。 回了家,徐西临把鞋一蹬,就抱着水盆冲进外婆的房间……还踩了豆豆一脚。 豆豆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回头一口咬住了徐西临的裤脚,长毛王八似的被他拖进了屋。 徐外婆:“哪能毛手毛脚的……哎哟!” 徐西临:“姥姥,看!窦寻给您买的花。” 正在换鞋的窦寻动作倏地一顿。 徐外婆絮絮叨叨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我帮你讲了多少次,通通听不到,人家小寻哪能讲一遍就记住啦?人家还帮杜阿姨洗碗做家务,你呢?唉,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哦!” 徐西临嬉皮笑脸。 徐外婆又迈着小碎步从屋里出来:“谢谢小寻,外婆开心是开心得来,快来看看外婆留了什么好吃的给你。” 徐西临:“我呢?” 徐外婆瞪了他一眼。 徐西临低头和豆豆对视了一眼:“唉,失宠了。” 豆豆充满仇恨地冲他呲出牙,狠狠地一扯他的裤脚。 “开线了,死狗!” 七里香那个缺德玩意,给每个人发了一张成绩卡,上面写着具体分数,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拿回家让家长签字。 晚上十点半,加班归来的徐进打着哈欠接过徐西临递过来的成绩卡,扫了一眼,一边签字一边讽刺:“嚯,儿子,上学期考你们班第五,这学期考第十,多了一倍,长势喜人啊,真棒!” 徐西临呲牙咧嘴地跟她撒娇——知道徐进没有生气。 徐进从来不苛求他成绩有多拔尖,差不多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在她看来,考一百个第一个也没有“心里有数”重要。 ……当然,这是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 接过窦寻的成绩单以后,饶是徐进女士心宽,也被巨大的差距哽了一下。 徐西临偷偷一看——原来余依然说的那个“牲口”就是窦寻!这回月考总共考六门课,窦寻比他高了八十多分! 徐进气不打一处来地想起来好多细节,她发现跟早起晚睡的窦寻比起来,她那儿子简直是条就知道吃喝玩乐的懒驴。人家窦寻虽然不爱写作业,但学习很自觉,会自行拓展其他的材料,并且他不管是读书也好,做事也好,都从不敷衍——连洗碗都比徐西临洗得干净!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妈。 徐进忍了三秒,实在没忍住,转头对徐西临发射了那句经典的台词:“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徐西临:“……” 徐进正打算气沉丹田,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对徐西临进行一次“妈妈的洗礼”,就见徐外婆应声而出,张口就是一句:“你怎么又才回来,吃过饭了吗?吃了什么?又在外面胡吃八吃撒?唉,你说说你,吃么又不好好吃,睡呢也不好好睡,天天就晓得往脸上包化妆品,有用吗……” 徐进脑仁要炸,刚想“妈”一回,就“被妈”了,急忙将心比心地闭了嘴,打算遛走。 这时,徐西临看见徐进手里拎着个邮包,从他眼皮底下一闪而过,他隐约好像看见包裹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哎,妈……” 徐进一手扶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徐西临:“那是什么?” 徐进若无其事地回答:“合作伙伴寄的东西,怎么了?” 徐西临眨眨眼,“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毕竟,他跟他妈都姓徐,也许是走眼了。徐进是不会随便动他东西的。 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问窦寻:“那什么……你英语卷子带回家了吗?” 窦寻:“嗯。” 徐西临有点紧张地看了看他,窦寻更紧张地看回来,紧张得仿佛一触即发,好像他们俩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互相扔炸弹! 徐西临忽然觉得有点搞笑,自己笑出了声。 窦寻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有意迎合,也只好跟着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 这回大概是真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鸡飞狗跳 从那以后,窦寻每天都等徐西临一起上学。 一班的群众们先后大吃了两惊。 第一惊是自从月考后,他们班皇帝轮流做的“状元”之位就成了某牲口的私人领地,不管大考小考,该牲口一律是一骑绝尘,项背不用说——连蹄子都望不见。 从此窦寻多了个外号,叫“窦仙儿”……当然,后来叫的时间长了,这个敬称逐渐被歪曲成了“豆馅儿”,这是后话。 第二惊,则是得知窦大仙住在徐西临家。 众人纷纷对徐西临宇内无敌的刷脸神功表达了高度赞誉——窦仙儿这种高岭之花都能让他折下来! 尤其他还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折的。 连吴涛听说,也酸溜溜地对徐西临表达了佩服。 刚开始,这对于徐西临来说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后来很快他就发现这面子有点沉重。 首先是懒觉睡不成了。 有一天,偶然间因故晚出门的徐进女士发现,窦寻同学每天早晨都会拿个小本,听写英语国际新闻,写完一篇就很乖地去帮杜阿姨浇花,等他听写完一大篇,又把花全部浇完一遍,徐西临那货才连滚带爬地从楼上下来。 徐进顿时火冒三丈,把徐团座拎走训了一顿:“你一身懒筋,我都懒得抻了,但是你让别人等半个多小时合适吗?交际花跟备胎约会都迟到不了这么长时间!” 徐西临有苦说不出,他其实早跟窦寻说过,早晨要是起的早,不用等他,直接先走就行,可是窦寻在这方面表现地异常粘人,非要等,这也能怪他妈? 徐进女士第二天就立了一条家规:餐厅早餐入场时间最晚六点四十五分,起晚的没饭吃。 还有在学校,徐西临莫名其妙地成了窦大仙的经纪人。 一天到晚负责接待八方申请。 “替我借一下窦寻的物理笔记行吗?” 这是蔡敬,徐西临只好任劳任怨地去借。 “这期黑板报能让窦仙儿帮我抄一小段字吗?” 这是余依然,徐西临怕挨挠,也只好依着吩咐前往。 “小临子小临子,”老成神神叨叨地跑过来,“替我借窦仙儿的尊掌一用,我看看仙长的手相和我们凡人有什么不一样。” 徐西临:“滚!” “徐团座,替我跟窦仙儿要这礼拜周记。” “今天数学小黄书第四大题最后一问窦仙儿怎么跟你们答案不一样?小临子你快去问问。” “运动会走方阵差个扛旗的,要一个高个男的,最好前面没项目,咱班还有谁?老徐,你去跟窦寻说一声!”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哦,还有个隔壁班的小姑娘托他捎给窦寻递了一封情书。 情书窦寻拆都没拆,直接团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徐西临自己的看法:“有些人智商总量本来就先天不足,就那么一点还老四处瞎分配,怪不得每次考的分换不了一壶醋。” ……虽然这好像是在说写情书的姑娘,但是徐西临总觉得自己被指桑骂槐了。 相处一段时间以后,窦寻身上那层神秘莫测的皮渐渐剥落,徐西临发现这个窦大仙真的特别“会”聊天。 他们俩回家以后的日常就是:吃完晚饭,徐西临抱着自己生物课堂小测的卷子钻进窦寻屋里——这回他考的格外惨烈,满分一百,班平均分八十三,他考了个七十九,被生物老师点名臭批,还捎带脚跟七里香告了他一状。 徐西临轻车熟路地翻出窦寻整理试卷的夹子,翻到自己要找的那张,开始对照着修改自己的错题。 窦寻探头瞥了一眼,说:“你这卷子……是预习的时候做的?” 徐西临虽然心气很不顺,但已经初步习惯了他的语言风格,大度地没跟他一般见识。 他没吭声,窦寻还不依不饶地追击:“这个题我在你错题本上见过……” 徐西临头也不抬地说:“那有什么不正常的?” “……两次。”窦寻慢悠悠地补全了下半句话,“加上这次就有三次了,你那错题本真适合练字。” 徐西临:“……” 他从窦寻兜里搜出口香糖盒,倒出两粒,把糖当窦寻嚼了,心想:“现在闭嘴我不揍你。” 然而事与愿违。 窦寻慢吞吞地嘴欠说:“这种题也能连错三次,你要是犬科动物,这样的智力水平可能都进不了马戏团。” 徐西临想:“你妈。” 他把笔一扔,扭头走了,连甩了两道门,发出一对巨响。 窦寻被门风掀起的气流扑了一次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徐西临可能生气了。 他有点无措地在原位坐了一会,然后悄悄地站起来,在徐西临紧闭的房门口转了两圈,豆豆狗屁颠屁颠地跑上二楼,在他脚底下嗅了一圈,窦寻就从兜里摸出一块牛肉干喂给了它。 眼见豆豆把尾巴摇成了电风扇,窦寻获得了一点灵感,返回屋里拿了一整袋没拆包的肉松,简单粗暴地别在了徐西临卧室门把手上。 二十分钟以后徐西临一开门,三斤多的一大袋肉松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露出来的脚趾上。 徐西临活生生地把一声“嗷”憋了回去,痛不欲生地扒着门框,心说:“我要跟窦寻这个孙子不共戴天!” 窦寻那个孙子听见声音,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手里拿着徐西临的试卷,讷讷地说:“都给你改过来了。” 徐西临咬牙切齿地一抬头,就看见窦寻把试卷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上面写了工整又细密的小字,窦寻人不如字,人是猫嫌狗不待见,字却写得非常赏心悦目,空隙间把援引的课本原文都抄了过来,还标了页码。 徐西临总觉得窦寻背后有一条战战兢兢的大尾巴竖起来了,于是心气忽然顺了,决定原谅他。 两个人和好以后,大概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呆上二十来分钟,就又开始有人摔门了。 对此,全家已经从一惊一乍集体进化到了见怪不怪。 初春苦短,转眼就临近了五一。 那天正好是学校组织的集体体检。老成的胸围高达八十公分,傲视了全班一半女生,四处显摆完,被瘦子姑娘们追得撒丫子在体检大厅里乱窜。 徐西临抽过血,在四处探头探脑地溜达了一圈,见除了个别医生用印章,剩下好多都是简单签个字。他就把需要盖章的项目简单检了一下,然后很贼地找了个角落,把其他数字一编,照着别的同学检完的签字栏描了几个签字,飞快地在别人还排队的时候完成了一张体检表。 窦寻:“你在干嘛?” 徐西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口哨声,只见吴涛动作更快,已经把表格交了。 “有什么好检的?节约时间,出去玩。”徐西临冲吴涛挥挥手,飞快地对窦寻说,“跟我妈学的,他们公司体检的时候,她老趁机溜去美容院做头发——你去不去?” “美容院?”窦寻认真地摇摇头,“我不去。” 徐西临差点倒仰过去:“谁去美容院啊!我们要去网吧打cs。” 窦寻迟疑地挑起一边的眉,在他看来,去网吧打游戏并不比去美容院高级到哪去,听起来一样荒谬。 徐西临:“你该不会从来没去过网吧吧?” 窦寻难以理解地说:“你不是自己有电脑吗?” “那怎么能一样?”眼见老成也摆脱了一干姑娘的追杀,交了体检表,徐西临一跃而起,“我走了,你到底来不来?” 窦寻思考了一秒钟,低头把自己的体检表飞快填满,也跟着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反省,感觉自己快彻底被这些人带坏了。可是难得“坏”一次也很新奇,因为对窦寻来说,以前想“坏”都没有人肯带,连抽烟都是他自学成才。 不过这天,他到底还是没坏成,他们俩刚要去交表,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 徐西临:“什么情况?” 一个男生跑过去:“好像是有个同学晕倒了!” 徐西临:“什么?哪班的?” “一班!” “啊?”徐西临立刻不管cs了,把体检表往窦寻手里一塞就跟了过去。 已经有学生叫来了医生和老师,徐西临拨开人群:“谁啊?” 前面有人回过头来:“蔡敬,可能是因为体检没吃早饭,低血糖了——来个人帮一把。” 徐西临忙从人群中钻进去,跟一个医务室的老师一起扶起蔡敬,方才已经准备跑出去的老成他们也纷纷回来。 窦寻拿着两份伪造的体检表,无事可做,默默地跟上。 “现在的学生都怎么回事?”医务室老师说,“男生也跟着瞎减肥吗?” 老成和徐西临对视了一眼——因为高三要加早晚自习,学生们的课余基本上会被压缩得只剩下吃饭睡觉时间,连周六都要补半天的自习课,蔡敬想把高三的生活费提前赚出来,现在,他每星期只有周四晚上没有班,天天晚上下班后要用功到后半夜,经济压力和学习压力都能压死人。 余依然跟女生要了一块巧克力,就着温水给蔡敬吃了,医务室老师在旁边照顾着,让他先躺一会。 网游是打不成了,老成在旁边出馊主意:“要不然咱们也组织一次捐款?” 徐西临:“老蔡跟你急。” 老成:“那怎么办?” 徐西临想了想:“要不然……要不然以后每星期我晚上替他值一天班。” “当服务员吗?”老成愣了一下,随后飞快地回过神来,上道说,“我也算一天。” “我们平时得训练,”吴涛说,“但是周末应该可以。” “我妈星期五晚上值班,”余依然说,“我星期五可以去。” 她说完,目光在窦寻身上落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虽然因为徐西临的关系,窦寻偶尔跟他们混在一起,但是不合群依旧,除了徐西临,他基本也不太爱搭理其他人,尤其跟吴涛还挺不对付。 “窦寻就别去了,”徐西临说,“他这学期要高考。” 头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众人“哇”了一声,纷纷用烧香的目光参拜窦大仙。 窦寻心里忽然有点别扭,曾经他迫不及待地想高考完以后远走高飞,恨不能最后一个学期缩地成寸,此时却莫名不想考了。他自己跟自己别扭了一会,开口说:“考不好还会回来继续上高三,没事。” “呸呸呸,”徐西临说,“怎么还有咒自己考不好的,赶紧‘呸’一下去去晦气。” 窦寻:“……” 他莫名了解了徐西临平时在他面前摔门而去时的心情。 决定 窦寻讨厌学校。 无论是课堂上那种让人觉得浪费生命的讲课进度,还是周围没法沟通的同龄蠢货,都让他对校园生活没有留恋也没有期待。 从小到大,他看不上别人,别人也不爱带他玩,善良一点的环境会孤立他、冷落他,乱一点的地方还会三天两头大动干戈。 窦寻总是刚到一个环境,就恨不能立刻摆脱,好像下一个环境能更好一样。直到他的中学生涯只剩下短短的一个尾巴,方才浅尝辄止地体会到一点做学生应有的滋味。 也只是“浅尝辄止”而已,徐西临虽然去哪都带着他,但是别人讨论的游戏和女孩他都插不上话——游戏他不爱玩,女孩……除了偶尔混在一起的那几个,他基本都不认识。别人也仿佛知道他听不懂一样,从不主动找他说。 可即使是这样肤浅的感受,都快要到头了。 窦寻心里茫然若失,又无从倾诉,对徐西临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恨不能考完试以后能把他一起打包带走,可是那货非但先天大脑发育不良,还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一多半的心思都不在读书上,根本没有上进的意愿。 窦寻越想越恨铁不成钢,于是当天又寻衅滋了一回事,找碴跟徐西临吵了一架。 吵完,他自己默默回到屋里拆了一整包猪肉脯,边思考人生边吃,一不小心吃完了,窦寻也思考出了结果,他想:“我要再上一年高中。” 徐西临少爷脾气,时常让窦寻气得拂袖而去。不过吵归吵,等气头过去,他也不大会跟窦寻一般见识,因为窦寻属于一只哺乳纲、灵长目下的不明物种,是一只俊秀的人形宠物,有一副别出心裁的脑回路,不能以人的道理来衡量。 那以后的几天,老成徐西临他们几个轮番上阵,一天纠缠蔡敬三次,硬磨着蔡敬答应他们一伙人去代班。 五一放假回来,徐西临就带着甩不掉的窦寻同学,出席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 蔡敬周二和周六在麦当劳工作,不能随便替,其他时间则无所谓,他在一家很小的私人快餐馆里当服务员,小快餐店管理宽松,跟老板打过招呼就行——反正老板只出一份工钱,不在乎是不是一个人领。 第一天上班还挺新鲜,徐西临干得津津有味的。 当天傍晚,有个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的中年男子走进小快餐店。他衣料挺括,打理得很细致,风度翩翩,没有寻常中年男女挺胸叠肚的“富态”,头发甚至能看出一点打理的痕迹,跟店里的民工与穷学生们一对比,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那男人进门,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一番,然后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先用餐巾纸把长凳和餐桌抹了一遍,这才微提裤腿坐下来。 那坐姿很是优雅,好像此人不是来喝地沟油,而是来品拉菲的。 窦寻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想起徐西临嘱咐过他对客人要微笑,于是又强行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硬邦邦地问:“吃什么?” 徐西临在柜台后面捂住了脸。 来客远远地看了徐西临一眼,点了几个菜。 这客人可能是个事儿逼,统共两个菜,他这个不让放香菜,那个不让放葱花,一会要求少放酱油,一会要求给他盛一小碟醋,窦寻一只手插兜,连根笔也没拿,站着听完客人的一通细碎的吩咐,他略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男人叫住他:“同学,你记得住吗?” 窦寻:“要不我给你重复一遍?” 那男人脾气不错,笑了一下,没和他一般见识。 窦寻心里却觉得十分不对劲,因为在这种小店里干活的打工仔和打工妹们,基本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他们俩混在其中不显得突兀,那个陌生人张口就是一句“同学”,他怎么知道他是学生的? 窦寻转到柜台后面,给厨房报了菜单,转过头问徐西临:“你认识那个人吗?” “嗯……嗯,好的,知道了,谢谢您,马上送到。”徐西临刚登记完一个叫外卖的电话,递给窦寻一个疑惑的眼神,“谁?” 窦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里的奇怪男顾客。 徐西临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见那奇怪的客人一双手肘撑在桌子上,露出手腕上一块内敛的商务表,正在看自己,被抓到了也不显得很尴尬,反而很亲切地冲他笑了一下。 徐西临礼貌地跟对方点了一下头,转头对窦寻说:“不认识,我认识的都明人不装暗逼。” 怪客虽然点了菜,但没吃几口,沾了沾筷子就走了。 等晚班结束,徐西临和窦寻交接了店里工作,又替蔡敬签完到,才一起往家走。徐西临站了一晚上,站得腰背僵硬,初步了解了“好好学习”的必要性,正想跟窦寻交流一下,忽然看见方才来店里的那个奇怪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路口一辆车旁边。 那男人看见了徐西临他们,弯腰和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大步走了过来,对徐西临说:“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他态度太过殷切,有点“非奸即盗”的意思。徐西临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挡住对陌生人十分戒备的窦寻:“您认识我吗?” 那男人笑起来,没正面回答,只是问:“你们学习那么忙,你妈妈给的零用钱不够用吗?怎么让你来做这种事?” 这种熟稔的语气让徐西临一下皱起眉。 他这个年纪,总不可能被当成少年儿童拐卖,一般两个半大小子走在路上,无论是骗钱的还是打劫的,都会对他们敬而远之,还没碰见过这种当街搭讪的。 徐西临心里隐约冒出了一个猜测。 他有点不太耐烦地说:“碍不着您的事吧?” 男人有点紧张,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徐西临这孩子是个很外向、很好打交道的人,跟店里看着顺眼的顾客都能聊几句,没料到自己好像不合他的眼缘。 男人近乎讨好地看着徐西临问:“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徐西临面无表情地拉过窦寻,“走。” 男人一愣,忙叫住徐西临:“等等,小临,你其实还记得爸爸对不对?” 徐西临一震,没想到自己隐约的猜测居然成了真。 那男人上前一步,有点急切地说:“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现在也都长这么高了,爸爸这么多年虽然一直在国外,但真的不是对你不闻不问,我心里一直很惦记你,之前也给你寄过很多礼物……不过你可能都没收到,你妈妈她……不太愿意让你跟我接触。” 徐西临对他爸没什么印象,也谈不上爱憎,徐进也不像有些离婚妇女一样,为了让孩子“站在自己这边”,整天给他灌输仇恨另一方父母的信息——她根本不怎么提前夫的事。 刚开始,徐西临还颇无所谓,这男的要能证明他真是自己的爸,那聊聊也无所谓,再怎么说也是亲爹。 但是听到后面,他觉得不对劲了。 这位先生和徐西临“或许沾亲、然而非故”,有道是疏不间亲,连讼棍出身的徐女士都没说过前夫什么坏话,他倒好,刚一见面,还没验明正身,先隐晦地告了徐进一状。 他再一看,见这男人打扮的人模狗样的,说是出了国,那他这么多年难道就买不起一张机票回国看看? 徐西临把书包往肩上一挂:“您贵姓?” “姓郑,你小时候也是……” “郑先生,”徐西临想了想,决定先用大人的方式回话,“您作为一个股东,已经把持有的相关公司的股份都出售了,卖了十多年,还想保存分红和查账的权利,没有这个理,您说对吧?” 男人当场一愣。 而后徐西临很快原形毕露,回归了青少年模式,冲他挥挥手:“还有,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说我妈坏话,抽不死你丫,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徐西临就扬长而去了。 窦寻替他回头瞪了这位“郑先生”一眼,飞快地追了上去。 此时已经有点初夏的意思,槐花冒出了一点白色的端倪,干燥的夜风中浮动着一股朦胧的暗香。 窦寻不声不响地在徐西临身后跟了一会,回忆着老成他们遇到类似的情况是怎么跟徐西临交流的——好像就是走过去,用肩膀轻轻碰他一下,递个眼神或者揽着他的肩拍一下,就算是安慰了。 于是窦寻笨拙地凑上前去,学着老成他们的动作,用肩膀“轻轻”撞了徐西临一下……然而他没学好,一下撞过了劲,把徐西临撞得往旁边趔趄了半步,还给吓一跳。 徐西临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嘛?” 窦寻:“……” 窦寻万分挫败,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徐西临反应了三秒,终于有点明白窦寻好像是想安慰他,当场被这个活宝逗坏了,把什么“正先生”“歪先生”都丢在了一边。 他小跑了几步,往窦寻后背上一扑,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往后一带:“你怎么那么好玩啊豆馅儿。” 窦寻被他勒得脸都红了,炸着毛挣脱,然后俩人你捅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追跑打闹着回了家。 到家门口,徐西临才有点喘地停下来,叮嘱窦寻说:“今天的事别告诉别人,特别是我妈跟我姥姥。” 窦寻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徐西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又憋不住了,扶着门框笑得停不下来。 “笑个屁,”窦寻耳根发红、面色铁青地推开他进了门,恶狠狠地说,“傻逼。” 拒考 自称是徐西临他爸的郑先生后来又在六中学校门口徘徊过几次,但徐西临身边每次都拉帮结伙地跟着一个篮球队,呼啸而过,对他视而不见,郑先生根本找不到机会说话。 过了一阵,郑先生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了徐西临的电话号码,每天小心地掐算着他下课的时间给他发短信,于是徐西临把他拖黑了。 一个月以后,郑先生把一个包裹寄到了徐西临学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双限量版的球鞋,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出于工作原因,郑先生马上又要出国了,给他留下一点纪念,希望他偶尔也能想起爸爸云云。 可惜,徐西临不吃这套。 他比划了一下球鞋的尺码,颇为随意地往桌子底下一塞,第二天折价卖给了篮球队的一个高一学弟,拿了钱,请他那一干狐朋狗友吃了一顿自助,一帮半大的小伙子大丫头们冲进自助餐厅,谁也不怕吃不回本,差点没把老板吃哭了。 窦寻作为一个前因后果的知情人,冷眼旁观了此事的首尾,发现徐西临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不缺鞋,不缺人爱,也不缺爸爸。 徐西临的朋友到处都是,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喜欢他的小姑娘能用匿名的礼物把他桌子堆满了,他愿意对谁好就对谁好,喜欢谁就跟谁一起玩。尽管性情还算随和开朗,时常能自行发现别人可爱的地方,但如果认定对方不可爱,别人也休想用什么东西打动他。 他什么都不缺,所以“无欲则刚”。 郑先生因为一开始不幸掰了他的逆鳞,被他划作了“不可爱”的那一类人,因此“迟到的父爱”也好,“卑微的心意”也好,“昂贵的礼物”也好,徐西临一概不稀罕。 告别了一帮扶着墙从自助餐厅出去的同学,窦寻忽然忍不住开口问他:“你一点也不领他的情吗?” 徐西临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满不在乎地说:“一双破鞋就想买一个儿子,那‘儿子’也忒便宜了,赶明儿我也买俩去。” 窦寻没有跟他掰扯这句混账话里的逻辑问题,又说:“那你打算怎么着才认他?” “两三百万吧,我也不贵,”徐西临大致掐算了一下,颇有经济头脑地说,“虽然我妈把我养大花不了这么多钱,但是过去的钱比现在的值钱,这个因素也得考虑。” 他居然连通货膨胀都想进去了,还怪缜密的! 然而窦寻却只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无情的理智,因为他自以为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即使偶尔得到别人一点亲近,他也战战兢兢,总是担心别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后,就把这一点亲密斩草除根。 窦寻一点也没考虑到,徐西临或许只是因为郑先生说了徐进女士的坏话,还在生气而已。 他习惯先心惊胆战地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个“死缓”的牌子,这样万一哪天给“斩立决”了,他的反应也不至于太过惊诧,这样能显得体面一点。 窦寻想:“我一定要再上一年。” 他这个念头每天都比头一天更强烈一点,因为总觉得这种短暂的快乐过一天少一天。 于是转眼,闹哄哄的高二最后一个学期随着天气转热而走到了头,祝小程和窦俊梁的离婚官司并不顺利,夫妻双方拨开最后一点温情,里面剩下的都是利益纠葛,尤其当中还牵扯着一个踮着脚准备上位的小三。 要是没有按月打过来的生活费,窦寻几乎要有种自己天生没爹没妈的错觉。 他渐渐习惯了在徐家的日子,刚开始一些不易察觉的小拘谨也都消失了,在同学中也慢慢有了一点存在感。 窦寻对自己说一不二,答应了自己再上一年高中,当真就要缺勤高考。 那天正好要办“成人仪式”,整个高二楼都是穿得格外人模狗样的青少年——这是六中一个特殊的传统,听说在好多其他学校,“成人仪式”都是跟“高考誓师大会”并在一起举行的,只有六中选在高二末、上一届学生即将高考的时候,还办得颇为隆重。 此时大多数学生在法律意义上还不算“成人”,但学校要求他们提前换下校服,穿一天正装,女生要是愿意,还可以简单化个妆,家长有空的也能来观礼,这代表“高考假”一过,这批学生就将以为自己负责的方式进入真正的毕业班。 整场成人仪式结束,七里香简直累得要虚脱了,穿着雪白衬衫的窦寻就是这时候敲开门通知她这个噩耗的。 七里香简直要疯,窦寻好一阵子没给她找过麻烦了,看起来连不合群的症状都有所改善,七里香还以为是自己诚意动天,终于感化了这个格外刺头的小崽子,谁知道闹了半天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人家给她憋着玩了一把大的! 高考是早就报了名的,六中的高二生高考政策是真刀真枪的考,不是那种伪造假学籍的“练兵”。这相当于允许学生提前毕业,而既然已经“毕业”,那今年窦寻缺考也好,考砸了没去也好,无论如何,他要是再打算参加下一年的高考,就不能算是应届生了。 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弄个“复读”,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七里香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掰开揉碎地跟窦寻说:“你知道这里头无形中差了多少事吗?有些学校和专业招生对往届生会有限制,当然,限制不多,你要是没有这方面的志向也不影响什么,但是你以前参加竞赛的加分也就作废了啊!高考一分差多少人啊窦寻,你到底懂不懂事!” 窦寻听完,淡定地回答:“分只要考得够高,多那几分少那几分影响不大。” 七里香差点让他这番大言不惭气晕过去。 七里香崩溃了:“你这到底又因为什么?” “想在高中再赖一年”这个理由实在拿不出手,于是窦寻想了想,说:“今年不想考。” 七里香发现自己跟这熊孩子基本没法沟通,只好紧急给窦俊梁打电话。 窦俊梁正被闹分家的原配和一干小狐狸精们折腾得焦头烂额,但听说是高考的事,到底还是拨冗来了一趟学校。 谁知七里香因为上次请家长而不得的经验,叫完窦俊梁,又给徐进打了电话,徐进女士身在开曼群岛,实在鞭长莫及,只好辗转通知了祝小程。 然后……窦俊梁和祝小程这对天造地设的怨偶,就在七里香的办公室里狭路相逢了。 七里香事实原委还没阐述明白,祝小程就先行展开了她的撒泼**。 那大美人顶着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强行搂着窦寻,指着窦俊梁说:“儿子,你跟妈妈说,是不是因为他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影响你考试心情了?窦俊梁我告诉你,孩子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要是因为你耽误了他,我就跟你没完!” 窦俊梁觉得这个女人简直不讲理:“哦,这还怪上我了。谁十年不着家?是我吗?你问问窦寻,走在大街上见你,他还认不认识你这个妈?现在你还跟我来劲了!我告诉你,你来不着!” 七里香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二位,冷静,冷静一点……” 窦俊梁手一挥:“老师您听我说,这女的没回来之前,我们爷儿俩过得挺好,是吧窦寻?您也知道啊!那孩子成绩也不错吧?今年高考也是人家自己要求自己争取的——嘿,我就纳了闷了,祝小程怎么你一回来什么都跟着乱套啊?” 话音没落,祝小程已经尖叫起来:“窦俊梁,明明是你把孩子丢在你们老家那臭山沟子里不管的!” 窦俊梁立刻火冒三丈:“对,我们老家是臭山沟子,你是城里人!我们全家都贫下中农,你丫是城里吃配给的大小姐!那么看不起我,你当初干嘛非死乞白赖地跟我结婚?” 祝小程啐了他一脸:“呸,臭不要脸!” 七里香:“……” 祝小程怀里有一股浅淡的香水味,并不浓烈,但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诡异的成分,一阵一阵地钻进窦寻鼻子,让他闻着有点恶心。 祝小程一颗慷慨激昂的唾沫星子落在了他手背上,窦寻忽然觉得自己受够了,一把推开祝小程,冲出了七里香的办公室。 然后他在老师办公室的楼道尽头看见了徐西临。 每天都黏着他的窦寻突然默不作声地一个人去了老师办公室,而且半天不见回来,徐西临有点不放心,放了学就跑到七里香的办公室,他不怕七里香,要是平时也就大喇喇地敲门进去了,谁知徐西临没来得及敲门,先隔着门板听了一耳朵的哭闹跟谩骂,还以为自己到了居委会的家庭矛盾调解室。 徐西临尴尬地在办公室门口转了几圈,就见那办公室的木门飞着打开了,一个人台风似的冲了出来。 徐西临一愣:“豆馅儿!” 窦寻充耳不闻,只顾闷头往楼下跑,徐西临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连忙追了出去,两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追一跑地飞奔出教研组办公楼,徐西临总算在教二楼门口拽住了窦寻,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情况啊?” 窦寻没有遗传到祝小程动辄歇斯底里的毛病,他的愤怒不动声色,痛苦也悄然寂静。少年单薄的胸口无声地剧烈起伏着,脸跟衬衫几乎褪成了一色。 徐西临试探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肘,窦寻却忽然一转身,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徐西临一侧的肩上还挂着一个沉重的书包,两只手只能不对称地抬着,不知道放在哪,他不由得有些尴尬,因为感觉这一抱里的意味似乎和男孩们平时百无禁忌的肢体接触不同。 “不是……”徐西临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窦寻没吭声,轻轻地闭了一下眼,感觉天下可立足处,于他……只剩下了这么一隅。 成年趴 徐西临从学校教育超市里买了一袋鱼片挂在单杠上,双手一撑就坐了上去,问:“你去七里香办公室干什么?” 窦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荒谬的决定说了。 徐西临:“你干嘛不考?” 窦寻方才悲愤交加的激烈情绪有点过去了,有点想拿鱼片把徐西临的嘴塞住,因为实在不耐烦再听他把七里香的话重复一遍。不过七里香不会随便出手挠他,徐西临可说不定,窦寻有点没力气打架了,于是没有付诸行动。 他也翻上了旁边一架单杠,食不甘味地嚼了一会味精放多了旳鱼片,有几分冷淡地回答:“不想考。” 徐西临双手撑在两侧,感觉正装的衬衫穿在身上真是怪不舒服的,有点行动不便的束缚感。他心想:“不想考你瞎报什么名?” 不过徐西临知道,窦寻刚才肯定已经被老师家长念叨了一溜够,这会耳朵里不缺告诫和教育,窦寻这孙子拧得很,要是他自己不想考,真把他绑上考场,他也敢交白卷。于是徐西临斟酌了一下,半带安慰半带真情实意地说:“那也正常,我也不太想考。” 窦寻:“……” 徐西临说完觉得意犹未尽,又顺口抱怨:“其实我还不想上高三,高三天天晚自习上到八点多,晚上还得在食堂吃——听说咱学校食堂炒菜里经常混进扫帚苗,发愁。” 窦寻感觉他的愁实在发得太肤浅,把头一偏,不想搭理他了。 谁知徐西临又说:“不过你要是能跟我们再玩一年也挺好的。” 他说了两句废话,到这里,总算是搔到了窦寻莫名其妙的痒处,他方才炸起的毛一点一点地顺溜下去,近乎沉静地“嗯”了一声,心情渐渐由阴转晴。 夕阳渐渐熄灭,起了一点微末的凉风,从被晒了一天的地面上寻隙钻出,少年人两条长腿从单杠上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荡着,窦寻看着教学楼角落上亮起来的灯,对徐西临说:“张老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徐西临反应了一会,才想起“张老师”说的就是“七里香”,他顺着窦寻的话音想了想,发现自己爱莫能助,因为他也不知道将来想干什么——徐西临十分迷茫,过去将近十七年的生命里,他小小的喜怒哀乐起伏大抵是围着“今天可以去哪里玩”,或者“老师又压堂”之类的鸡毛蒜皮起伏,无暇去思考“未来”那么遥远的事。 徐西临到了这样一个微妙的年纪:一方面,他已经开始不好意思从满头白发的外婆手里接零用钱,开始模仿着用大人的方式待人接物,甚至有时候看着比他矮了一头多的徐进,他会有一种“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保护妈妈”的自我膨胀。 而另一方面,他却还没有学会大人的思维方式,心里没什么大成算,因为潜意识里有恃无恐,知道无所不能的徐进女士罩得住他。 于是他给窦寻出了个馊主意。 徐西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你打算明年再高考,明年再想也来得及。” 窦寻无言以对,怀疑徐西临的心有太平洋那么宽。 这时,徐西临突然猴子似的从单杠上翻了下来,对窦寻说:“我看见你妈他们出来了,快走。” 俩人背着书包,拎着鱼片,贴着校园东墙根的一排银杏树,在紧张地寻找他们的大人眼皮底下,潜龙入海似的跑没影了。 “咱不回家,”徐西临出了校门就把窦寻拽上了一辆出租车,“反正明天不上学,晚上有个活动,我跟杜阿姨打过招呼了,走。” 窦寻其实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活动”,在他看来,徐西临他们那伙人可能只是为了泡在一起而泡在一起,无论是ktv,网吧还是电玩城,都深深地充斥着一股反智的气息,窦寻实在体会不出其中的乐趣在哪里。 他拒绝的话刚涌到嘴边,徐西临回头跟他说:“咱们班好多人都过去了,连老蔡今天都请假没上班,就差咱俩了,快点!” 窦寻于是又把方才的话咽回去了,徐西临每次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不带他,窦寻就会有种惶然的被抛弃感,而近来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两相权衡了一下,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出租车,顺便讽刺了一句:“成年礼也是个出去玩的借口,你们真够……” 他话没说完,徐西临干了一件窦寻方才想干没敢的事——抓了一把鱼片塞住了窦寻的嘴。 “师傅,月半弯!” 俩人在月半弯里撞见了好几拨穿着奇形怪状正装的人,活像本市最大旳保险贩卖窝点跑这开年会来了。 徐西临有一张宋大哥送他的月半弯的vip卡,一帮熊孩子拿他的卡定了个豪华大包,刚一推门,里面“嗷嗷”的鬼哭狼嚎就争先恐后地在耳边炸开。 窦寻几乎被扑面而来的“我叫你爸,你打我妈”震个后滚翻,后悔得肠子都紫了,差点扭头就走,结果里面老成“嗷”一嗓子:“咱们班人才来了!” 徐西临从后面猛地推了窦寻一把,直接把他推进了包房里,巨大的音响声震得人胸口发闷,徐西临扯着嗓子才能喊出一点存在感:“这他妈谁点的酒啊,你们疯了吧?” 小茶几上摆着一溜酒瓶子,他们没来之前就已经有人喝上了,不至于醉,但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那些平时跟窦寻不熟、不太敢跟他说话的人都玩疯了,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抓窦寻。 “窦仙儿唱一个!” “唱一个!” “点点点,快给他点一个。” 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点了个《敢问路在何方》,前奏一出来,四下哄堂大笑。 往常,不太合群的窦寻总能找到个安静的角落,自行去卓尔不群,还从没有遭到过这样的围攻,简直不堪蹂/躏,转身就要往包厢上的小跃层上跑。 老成:“弟兄们,‘溜子’要跑!” 几个男生合伙把窦寻按住拖了回来:“那边都是女生,窦仙儿,你往人家那边跑什么?” 女生们拿着ktv的塑料巴掌和起哄器在小跃层上乱七八糟地甩:“我们不要——” “好了好了,别闹他,一会真急了。”徐西临一边拦,一边拉过话筒,“来,我替他唱,都安静安静。” 熊孩子们很给面子地安静了片刻,徐西临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用校园广播的音调开腔:“各位同学请注意,请今天晚上不打算通宵的同学不要喝酒精饮料,否则回家让爸妈闻出来你们就死定了……” 一帮人开始起哄嘘他。 徐西临扭头冲跃层上的女生招手:“我就当是掌声了。” 他是个麦霸,只要没人来抢麦克风,他能一直嚎到天亮,不过这天,徐西临只唱了一首就扔下麦坐回到了人堆里——他得照顾窦寻。 大家一起玩就是这样,得自己决定加不加入,否则除非有人照顾,不然自然会被忽略,久而久之,被排除在外的人当然会觉得很无趣。窦寻是不可能主动加入的,他根本不会,笨得要死,还特要面子,非要等人三催四请,所以只好总当透明人。但是徐西临是打算带他来散心的,当然不能把人丢在一边不管,于是任劳任怨地给窦寻和其他人当起“桥”来。 他要在召集大家玩游戏的时候先给窦寻安排好角色,隔一段时间就逗他说两句话,还得在别人玩笑开过头,窦寻忍无可忍之前赶来救场,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的游戏比较平和,大家围成一圈打牌,输了的下场唱歌,玩了几局不过瘾,开始罚喝“饮料”,输了的可以罚一杯酒,也可以罚一杯加了胡椒粉、辣椒面和老抽的雪碧。 等过了十点,家里管的严的乖孩子们都撤退了,剩下了一帮没人管和格外调皮捣蛋的。 喝酒喝上脸的吴涛终于把手里的扑克牌一摔,冒着坏水出了幺蛾子:“宝宝们都走了,我就当剩下的都是大人了——咱们进入成年场怎么样?” 窦寻本来打算出去抽根烟解解乏,然后把徐西临拎走回家睡觉,结果听见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吴涛的目光从他身上扫了一下,显得格外阴阳怪气,好像谁要走谁就承认自己是“宝宝”一样。 窦寻的中二病果断发作,四平八稳地坐了回去。 吴涛数了数人数,抽出几张扑克牌,又夹了两张王进去:“咱们玩个尺度大的,先说好,要玩就好好玩,不许急,一会谁急谁孙子。” 高中生见识有限,所谓“尺度大”,其实就是吴涛在网吧里偷看小黄片学来的“国王游戏”——大家抽牌,抽着小王的随意报两个号,抽到大王的来指定这两个人做一件事。 刚开始玩的很和平,大小王都不怎么进入状态,说的大多是“谁背着谁在屋里走一圈”,“谁跟谁换双袜子”之类的事。 没过两轮,吴涛这小流氓又开始嚷嚷:“你们也太无聊了吧?来个王,给我来个王……” 他边念叨边在纸牌堆里乱摸,咬牙切齿地抽出一张,翻开一看,“嗷”一嗓子蹦了起来,一张大王躺在桌上。 吴涛拎过啤酒瓶喝了一口,不怀好意地说:“看这回谁落在我手里。” 冰红茶 抽到小王的把眼一蒙,不辨方向地乱点说:“黑桃2和黑桃5的。” 徐西临翻了个白眼,预感不太好:“我是黑桃2。” 一般这种场合,他都是挨整的主力,因为人人都觉得跟他很熟,对熟人总是能放纵一点。 吴涛:“黑桃5呢?谁是黑桃5,赶紧站起来!” 在众人一片起哄声中,罗冰从角落里站起来了,她飞快地扫了徐西临一眼,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出来。 老成唯恐天下不乱,立刻拍着“小王”的肩膀发出“哦哦哦”地怪叫,吴涛拿起麦克风,站在沙发上,干咳一声:“嗯哼,都静一静,朕要开始发号施令了。” 徐西临给了他一脚。 吴涛一侧身,受了这一脚:“帅哥美女配,你们说怎么办啊?” 老成带头起哄:“亲一个!” 吴涛:“亲哪?” 熊孩子们集体嚎叫:“亲嘴!” 徐西临:“老成你大爷!” 罗冰脸红得要熟,眼泪都快给蒸出来了。 吴涛举着麦克风:“团座别怂好吗?咱们可说好了,坐在这抽牌的,谁急谁孙子。” 徐西临万分为难地看了罗冰一眼,整他,他倒是也无所谓,可是扯上罗冰总归不太好。 老成那搅屎棍子眼珠一转,撺掇着一帮女生跟他一起闹:“班长你是害羞吗?” “我们班头不敢,是被团座帅晕了吗?” 吴涛嬉皮笑脸地看着徐西临,活像个拉皮条的龟公:“团座,你要是不亲,也可以找个人替你亲。” 徐西临:“……” 他被这帮人闹得没办法,本来想指望罗冰出面耍赖,谁知罗冰被那句“被帅晕”将了军,赖也不是,不赖也不是,人棍似的僵在原地,女生既然没有表示,他要是死活不配合,罗冰不好下台。 徐西临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只好默默地走过去。 罗冰平视前方不敢抬眼,目光落在徐西临胸口的衬衫扣子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期待。 吴涛:“你快点行吗?酝酿什么情绪酝酿这么长时间?” 徐西临冲他比了个中指,然后虚虚地伸出手,像是拢住罗冰的肩膀,其实很小心地没碰到她,然后借着这一点遮挡,他低头借了个位,只摆个姿势就飞快地退开了,包间里灯光昏暗,离得远的人也察觉不出。 罗冰回过神来,一时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飞快地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有点恼怒地把方才起哄的女生一人掐了一遍。 远处的人看不清,近处的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吴涛刚要扬着嗓门广而告之徐西临作弊,就被徐西临一个警告的眼神瞪回去了,他这才有点从啤酒上头的兴奋里回过神来,想起罗冰脸皮薄,太过分也不好,于是默默闭嘴,酝酿下一个坏主意去了。 徐西临一把揪住老成的衣领,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沙发里,使劲揍了几拳:“你小心,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老成不嫌丢人现眼地嘶声嚎叫,蔡敬则坐在一边跟着应景地笑,笑得很是敷衍了事,约莫连真皮层都没有触及。 这一个学期,大家一直在帮他值班,加上平时零零散散的稿费和省吃俭用,蔡敬总共攒下了两千多块钱,这一笔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把高三读下来了。他心情难得轻快,破例请假加入了班级活动,这会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因为对蔡敬来说,罗冰是不一样的。 班里的同学大多家庭条件都不错,只有罗冰和他同病相怜,她对他来说有种本能的吸引力。但是蔡敬不承认自己喜欢罗冰,也没有表露过一点,因为罗冰聪明漂亮,在还不知穷富阶级为何物的少年阶段,她喜欢上徐西临不算高攀。 但蔡敬不一样,哪怕他的文章能写出一朵潇潇打马状元花来,高考也至多只能拿满作文那六十分,对上他那一塌糊涂的理科综合和数学,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别人的前途是“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他的前途是超级玛丽里的移动板,非得挣着命去跳、去奔不可。 所以喜欢谁都是不应该的,癞蛤蟆就该吃素。 他只是时常在别人哄徐西临和罗冰的时候,心里常常“咯噔”一下。 今天“咯噔”得重了,蔡敬胸口有点疼。 徐西临没留意,他浑身尴尬地坐回窦寻身边,就听窦寻忽然开口说:“没劲,走吧?” 徐西临不知道他怎么又烦了,然而这建议正中下怀,他一看表,也快十二点了,就说:“行,我喝杯水,这就走。” 窦寻听了,立刻拎过一瓶冰红茶,拧开盖递给他,大有动作慢了就要给他灌下去的意思。 徐西临无可奈何地接过去,窦寻已经归心似箭地站起来去拿他们俩的书包了。 老成凑过来小声问:“窦仙儿怎么了?” “谁他妈知道。”徐西临心想。 同时对老成顺口胡诌了一句:“困了,想回家了。” 吴涛见缝插针地讨人嫌:“看看,都是你们玩不开,把咱们天才玩得都困了——赶紧再抽一轮。” 吴涛这天晚上格外来劲,不知道是“成人仪式”刺激到了他什么,要消哪门子的闲愁,他很快闹闹哄哄地给每个人又抽了一次,徐西临无所谓地随便拿了一张,吴涛则把最后一张牌扣在了桌子上,对窦寻说:“我给你放这了!” 窦寻拎着包在旁边等徐西临,没理他。 吴涛的脸色沉了沉。 这时,抽到小王的人已经亮了牌,顺口说:“三和七。” 吴涛慢吞吞地翻开自己的大王牌,一脸恨不能昭告天下的作弊样,说:“你们别老报电话号码,也点个‘带人’的,让本王说话有点力度。” 小王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三跟……国王老k?” 老k叫了三遍,没人应,吴涛迫不及待地一步上前,翻开了放在桌上那张牌,然后他抬眼斜着窦寻:“大仙儿,你中了一个晚彩,玩完这局再走嘛。” 徐西临怀疑吴涛根本就是发牌的时候看见了窦寻的那张,故意引诱小王点的。 “三是谁?” 众人没人吭声,各自面面相觑了一会,徐西临心想:“不会吧?” 他翻开方才随手接的牌一看,果然,又中了招,吴涛也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你?” 徐西临二话不说,一跃而起:“今天就先玩到这吧,我们先走了。” 吴涛迅速反应过来:“门堵住,不许跑!” 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才不管他们暗潮汹涌,立刻一拥而上地堵住了门,老成和吴涛一左一右地押住徐西临。 吴涛:“要打此路过得留下买路财,玩完这把就让你俩走。” 老成:“说得对,圣旨呢?” 徐西临简直想糊老成这二百五一脸,狗屁不懂,什么哄都起。 吴涛说:“老k坐在那,黑三把手机调成振动,从老k的左裤腿塞进去,再从右裤腿拿出来,必须得从前面走,中间停留满三十秒,姥爷负责连续打电话。” 徐西临:“……” 这就是故意玩人了,他看了窦寻一眼,也不知道窦寻是气坏了,还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玩法,面无表情地拎着两个书包站在那。 徐西临:“涛哥,玩归玩,得适可而止。” 吴涛心里一直很讨厌徐西临护着窦寻,在他心里,跟窦寻的过节压根就没翻页,只是平时不好光明正大地找回来,总算找到个挟私报复的机会:“这才哪到哪?团座,今天就玩这么一会,你可都没劲两次了——你要真那么偏向他,不玩‘过桥’也行,要不然你们俩就‘法式’四十秒,掐点计时。” 徐西临也有点火了。开玩笑闹着玩他是不在乎的,但是恶意的针对就很没意思了。 吴涛得意洋洋:“这回不许借位,我们都看着呢,你自己选。” 老成可能喝多了,丁点看不懂人脸色,屁颠屁颠地在旁边傻乐:“选选选!” 徐西临:“……操。” 窦寻傻了吧唧地站在旁边,徐西临怀疑他可能都没听懂“法式”什么意思——窦寻平时的消遣是出门跑步或者窝在家里看各种不知所云的书,偶尔上网跟人下下棋,连电视都不看。 徐西临递给窦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窦寻满脸莫名其妙。 徐西临:“亲完就走,说好了。” 吴涛双手抱在胸前,高高地挑起眉。 徐西临拽过窦寻,蜻蜓点水地在他嘴唇上蹭了一下,一触即放:“行了吧?走。” 窦寻:“……” 他保持着面无表情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四肢都僵硬了,一手拎的书包差点掉在地上。 “慢着!”吴涛对徐西临的偏袒不满到了极点,“法式呢?四十秒呢?老徐你别他娘的装纯行吗,在网吧看片的时候就你纯洁地蒙着眼吗?” 有个女生窃窃地笑:“哦?看片?” 很快被注意到气氛不对的同学拉了一把。 吴涛嚣张地拿着麦克风大声说:“谁给我块表?” 老成本来想摘下手表递过去,被余依然悄悄按住了。 窦寻根本没听见别人说什么,他还没从刚才的冰冻状态中回过神来。 徐西临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窦寻的眼珠轻轻地动了一下,随后他脑子里“嗡”一声,眼睛瞬间睁大了三圈,嘴里送进了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吓得他一动不敢动,一股冰红茶的味道逐渐弥漫开,自口至鼻,让他的嗅觉和味觉串通一气地短了路。 徐西临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拽走的书包,什么时候拉着他离开的包房,什么时候坐上的出租车,什么时候到的家,窦寻一概是印象模糊的。 直到半夜三更,他已经安全到家躺回了床上,窦寻突然诈尸一样地爬了起来,钻到厨房,扒开冰箱,拎出一瓶冰红茶喝了。 冒着白霜的饮料从喉咙冰到了胃里,除了凉,什么味都喝不出来。 窦寻打了个寒噤,砸吧了一下嘴,心想:“我有病吗?” 萌生 头天晚上虽然玩疯了,但窦寻还是在生物钟的作用下早早起床,**是起了,不过他的三魂七魄还挂在七窍上,飘飘忽忽地下了楼,迎头遭到徐外婆的一顿唠叨。 徐外婆唠叨起人来绝不让人烦,她语气不徐不疾的,音调好像说戏词里的念白,不带一点烟火气:“你妈妈昨天晚上打了两个电话来问,啊哟,哭得来乱七八糟的,我也没听清楚是什么事。你说说你,哪能不跟妈妈讲好就跑掉呢?唉,外婆都不晓得你们两个啥辰光回来的,现在外面那么乱,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大半夜的不回家,碰到坏人哪能办啦?还有这个小临啊……你看看他,也太不像话了,明年就读高三了,睡到现在动都不动一下……” 窦寻胡乱地应了几声,没着没落心思短暂地在祝小程身上停留了片刻,问:“那我妈今天会过来吗?” 徐外婆愣了一下。 窦寻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哦,明白了。” 祝小程出国十年,与她“红颜薄命”的孤苦为伴,每天顾影自怜已经是繁忙非常,儿子又怎么顾不上呢? 那十年都顾不上,别说他现在已经老大不小主意正了。 昨天出了那么一档事,祝小程大概正忙着跟窦俊梁互相推诿责任,是没空跑来和他沟通高考问题的。 何况恐怕祝小程也知道,窦寻的事,她以前从来没有管过,眼下恐怕也管不了,因此缺少干涉的底气。 窦寻食不甘味地吃完早饭,在徐外婆有点担心的目光中上了楼:“爱来不来吧,我去叫徐西临起床。” 他轻轻地把徐西临的房门推开一条缝,一股阴森森的冷气立刻渗了出来,窦寻感觉自己是推开了冰箱门——徐西临满身臭毛病,从来不懂“节约”为何物,夏天屋里空调永远都是十六度,他自己穿着春秋时候的长袖睡衣,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只露出脑袋上一团乱七八糟的毛,可能是想修炼成企鹅。 窦寻蹑手蹑脚地钻进屋,站在徐西临床边,低头打量了他片刻。 徐西临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脸睡得有点发红,地震也吵不醒。窦寻很少这样专注地打量徐西临,他发现这个人这张脸仿佛天生是为了讨人喜欢长的,闭起眼睛也好像含着笑,一头乱毛摊在枕巾上,柔软极了。 窦寻忽然莫名其妙地很想伸手摸一摸。 他是个行动主义者,想到就做,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插/进徐西临的头发中间。 徐西临的短毛被空调吹了一宿,摸起来不带体温,像冰冷的缎子,手感异常的好。可惜只有很短的一截,稍稍一动,它们就轻柔地从窦寻的指缝中掉了出去。 徐西临被自己的头发扫得有点痒,把脸往枕头上埋去,鼻尖还很腻歪地在枕头上轻轻蹭了一下。 窦寻愣愣地盯着他鼻梁的侧影足有半分钟,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脸上升起一点无措。 他的手指在身边蜷缩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有推醒睡着的人,窦寻在床头徘徊了一阵,默默地拿起空调遥控器,把室内温度调成了三十度,像来时一样警惕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二十分钟以后,睡在一团棉花里的徐西临被活活热醒了。 他目光呆滞地爬起来,一脑门起床气,先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他把睡衣的上衣扒了摔在床上,光着上身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半天才察觉到把他吵醒的罪魁祸首是温度。徐西临抓过空调遥控器一看,炸了。 不用说,这么缺德的事除了窦寻,别人也干不出来。 徐西临胡乱把脱下来的睡衣抓过来,擦了一把身上的汗,把肩上一甩就准备冲出去跟窦寻算账,可是手刚一放到门把手上,他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头天晚上的记忆缓缓回笼,徐西临轻轻地眨巴了一下眼。 随后他不怎么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反锁上门,自己默默刷牙洗澡换好衣服,拾掇干净了,才若无其事地出了屋。 徐外婆的老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都是退隐光阴的昆山腔,当年曲高和寡不肯低就,纵然后来放下身段,凭着人们一改再改,也依然是无济于事,如今只能在老太太落满尘灰的收音机里一露真容。 徐西临扒在栏杆上听了一会,没听出什么意味来,他下楼随便吃了点东西,又给豆豆抓了一把狗粮。往常周末,徐西临早就叼了早饭就跑回楼上了——楼下只有阿姨外婆和狗,没人跟他玩,可是这天,他却无所事事地围着徐外婆打起转来,想起上楼面对窦寻就有点犯怵。 “不就是亲了一口么?”徐西临默默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又不是女生,有什么的大不了的。” 徐西临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可两只脚却背叛了理智,死活挪不动路。这简直就像怯场的人一样,就算每次上台前,都很有理智给自己分析一通“没什么好怕的”,一上台还是会哆嗦。 他在小黄片里观摩过好多动作片教程,过程已经十分熟悉,然而体会却只能靠飞翔的想象力,头一次真真切切地实践一次,居然是从窦寻身上。 徐西临手脚没哆嗦,心里却在打摆子,他很怂地在楼下磨蹭了一会,自己发愁地拍起了篮球。 他拍得太扰民,还被外婆训了:“小临,你要玩球就和小寻出去玩,不好在屋里乱拍的!” 徐西临半死不活地拿着球在食指上转,学着外婆的口音喊了回去:“晓得啦——” 话音刚落,他一抬头,目光正好与二楼楼梯上的窦寻撞了个正着。 徐西临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微微躲闪了一下,随即又纳闷地想:“我躲什么?” 窦寻喉咙有些发紧,抬了一下手,咳不出来,又放下了,他干巴巴地说:“你们这周订正出来的数学练习册答案借我看一下。” 徐西临“哦”了一声,闷头抱着球跑上楼了。 二楼两个房间中间有一片类似起居室的开放小空间,放了一套沙发和几个书柜,变成了两个人回家一起写作业的公共空间,其中,有个角落是“风水宝地”,旁边不单有个小墩子可以搭脚,还能伸手够着书柜下面的小冰柜,直接掏饮料喝。 往常,徐西临跟窦寻总都要为了抢占风水宝地互相掐一小架,先到先得。 可是这天窦寻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痴呆病发作一样站在“宝座”旁边傻等,拿了徐西临递过来的习题答案,就很乖地让到了一边。 徐西临从来不知道这货字典里还有“谦让”俩字,被他弄得也不太好意思坐了。 于是几分钟以后,两个人空出了寂寞的“宝座”,各自占了长沙发的一个角,互相之间既没有闲聊,也没有呛声,在一片诡异的和平中,安安静静地把作业写完了,效率居然还挺高。 豆豆被楼上难得的静谧氛围吸引,溜达上来巡视了一圈,趴在书桌下面睡了,它浑身白毛一起一伏的,分明是一张尖酸刻薄的瘪三相,然而看久了,居然也能看出一点可爱来。 徐西临无意间抬头,发现窦寻也在看自己,他想了想,从旁边抓起一袋巧克力扔了过去。 徐西临将酝酿了半天的话吐出来:“昨天吴涛那小子挺不是东西,你别往心里去。” 窦寻分外好说话地摇摇头,随后总算是有一次跟上了反应,试探着冲徐西临笑了一下。 徐西临认识他半年多,鲜少能捞到几次好脸,当场给吓了一跳,嚼巧克力的牙一下啃到了舌头,疼得眼泪快出来了。 窦寻觉得自己本该心情低落,他刚刚放弃了一次高考,即将面临一大群老师家长的质询,而祝小程和窦俊梁也再一次用行动证明了,他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的事实。 他成绩优异,可是不知道优异有什么用,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人期待他的任何成绩。 可是窦寻神奇地没有感觉低落,他的思绪在那些麻烦与孤独上短短地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轻快地滑开了,这有一点像他偷偷抽第一根烟时的感觉——有一股来路不明的外力把他从低落的情绪里撬出来,在他心里注入了一股毫无逻辑、毫无事实支撑的期待,像是有什么很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尽管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 期待感是精神毒品,窦寻飘飘忽忽地过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徐进女士拖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回来了,简单休整过后,她开始腾出手来对付自家“一加一大于二”的两个熊孩子。 分岔 徐进女士的书房整洁得近乎严肃,跟她有时候满嘴跑火车的性情有一点不符,所有用过的文件和纸制材料,她都会分门别类放好,书柜里整齐的书和各种法学典籍排列得有点强迫症的意思。 徐进坐在书桌后面,跟窦寻隔着一张宽大的实木桌,像是接待客户一样。 “坐吧,”徐进戴上浅度数的眼镜,透过薄薄的镜片打量这少年,她想不通祝小程和窦俊梁那两个货的基因碰撞出了什么意外,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孩子,“昨天的事,我听你们老师和你妈说了。” 窦寻见她又要来一轮口感熟悉的鞭笞,顿时索然无味地低下头,摆出“我主意已定”的姿态,装起死来。 谁知徐进漫不经心地说:“推迟高考这个事,总体来说没他们想的那么严重,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加分不能用确实有点可惜,不过认为高考里多十分就能改变命运的人,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点出息了。” 窦寻听了这番离经叛道的评论,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放松警惕——欲抑先扬的表达方式也是老师家长常用的。 “我也听你们张老师告状了,她说你放弃高考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纯属任性。”徐进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在逻辑,尤其你这个年纪的人,想法更多,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而已,对吧?”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别人,大概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多此一问了。”徐进很坦然地说,“当初是你自己报的名,现在也是你自己决定要弃考——窦寻同学,会自己做主是好事,说明你成熟得早,比别人赢在了起跑线上,但是我作为大人,还是得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要自己做主,就得自己负责。你们老师为什么觉得你任性,为什么急扯白脸地四处打电话告状,是因为她觉得你负不了责,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吧?” 徐进女士和徐西临不太像,她不戴眼镜的时候显得很精明,戴上了又似乎有点严厉,乍一看,整个人有种非常职业化的冰冷,不知怎么生出了徐西临这么个活泼过头的儿子。 “你也不小了,过去穷人家里,你这个年纪已经能顶门立户了,但是你很不成熟,这是大人不让你自作主张的原因,”徐进说。 没有一个年轻人听见这句话会无动于衷,窦寻张了张嘴,刚要反驳。 徐进:“政治老师应该教过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经济独立吗?当然,你在上中学,客观条件不允许,那主观上呢?你往这方面想过吗?你们帮同学在快餐店值过班,应该知道值一天班多少钱,你自己想想,你们这些养尊处优惯了少爷们的能不能靠这一点微薄的工资活下去?要是有一天窦俊梁的良心彻底被狗吃了,不再给你生活费,你打算怎么办,琢磨过吗?” 窦寻无言以对。 “经济独立了,还有精神独立的问题,”徐进说,“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这些都想过吗?没想过也没事,正常,没人会说你什么,因为你还小,老师和家长还有责任照顾你,我们会在自己的认知和能力范围内帮你规划好未来,为了保证这个过程顺利,我们要求你听话并且配合,不要一再挑战我们这些平庸的大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你也能理解吧?” 窦寻迟疑了片刻,缓缓地点点头。 徐进:“还有一个礼拜考试,如果你确实知道自己有一个什么目标,有自己明确的弃考理由,也能承担这件事引发的后果,那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自己做主。要是你想不清楚,只是自己随心所欲,那就不行。这个规则很简单吧?想拥有像大人的发言权,你就得拿出大人的样子来,又撒娇又任性是不行的。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窦寻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什么像样的教育,被徐进一番话说得七上八下,恼怒与愧疚交加,心事重重地站起来走了,在门口遇到了给太后倒花草茶的徐西临。 徐西临小声问窦寻:“怎么,挨说了?” 他方才偷偷喝了一口徐进的茶,嘴唇上沾着一层水迹,窦寻瞄了一眼,顿时小小的吃了一惊似的用力眨眨眼,胡乱一摇头。 然后窦寻绕过徐西临,去冰箱拿了一瓶冰红茶,思考人生去了。 徐进:“小临子,你给我进来!” “小临子”探头探脑地问:“妈,叫我干什么?七里香……啊呸,张老师——也买一送一地也告了我一状吗?” “说你心浮气躁,沉不下心来学习。”徐进一敲桌案,“你昨儿晚上带着人家窦寻淘什么气去了?” 徐西临目光东飘西飘,含含糊糊地嘀咕:“……跟同学出去玩。” “跟同学出去玩”也能说得这么心虚,一准是没干好事,徐进伸手点了他一下:“小心点,别让我揪住你的小辫子——你见过郑硕了?” 徐西临:“郑硕?谁?” 徐进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哦!”徐西临总算反应过来了,“我知道了,你前夫?” 徐进:“……” 那徐西临大猴子似的往椅子上一蹿,上身趴在徐进桌上,膝盖跪在转椅上扭来扭曲:“是他上赶着来找我的,玉皇大帝毛爷爷保证,我没有叛国通敌,连敌人的糖衣炮弹都没吃!” 徐进往后一仰,皱着眉看着她的宝贝儿子。徐西临既然见过了郑硕,肯定知道她这么多年有意阻隔郑硕跟他联系的事,结果居然一个字都不提。这小子每一根头发都是一簇小聪明,卖乖卖得一套一套的,心眼全不往正经地方长,活脱脱就是郑硕年轻时的模样。 “你爸存了一份教育基金,给你明年考大学用。”徐进说,“他还说如果你将来愿意出国留学的话,他可以照顾你。” 徐西临双眉一扬:“我又不缺……咳,是您又不缺钱,要他多什么事?” 徐进面无表情地反问:“那我要是缺钱呢?” 徐西临眼皮也不眨地改口:“钱算什么?千金易得,美人难求,谁放着大美女不跟,跟个满脸褶子的老男人过?再说咱家又不止一个美女,我姥姥水袖一甩,能值两桩大别墅。” “你……”徐进本想板着脸说点什么,中途破功,没绷住,笑了。 她不由得回忆起当年的郑硕。 那是个天生的多情种子,英俊,嘴甜,花样多得不知道都怎么想出来的,再拮据也能把自己拾掇得翩翩风度,能满足女孩的一切幻想,天生就知道怎么让别人义无反顾地宠着。 可惜,琉璃瓶不是打酱油的,浪荡子不是过日子的。 花蝴蝶留恋的是姹紫嫣红,你不过是其中一朵,过了季,他就去找下一轮芳菲了,守不住。 “以前我不喜欢让你和他多接触,是因为……”徐进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她承认,每个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活法,可是就算再宽容,作为一个母亲,她毕竟也是有私心的。 她不希望郑硕身上那些不负责任的、浪荡子的气质影响徐西临,尽管受了她这么多年熏陶的儿子还是有往那方面发展的趋势。 “我明白。”徐西临一口打断她。 徐进愕然:“你明白什么?” 徐西临嬉皮笑脸地说:“凡是我家大仙女的决策,都是英明的,我等凡人坚决拥护。” 这马屁拍的,无师自通,浑然天成。 要是从小跟着郑硕长大,还不知道得变成什么德行。 徐进:“什么玩意,越长越像那姓郑的……唉,你还是快跪安吧。” 徐西临很不喜欢这个评价,他对郑硕的印象还停留在“装模作样”和“不负责任”上,感觉自己是被徐进骂了,可是又不好明着抗议,徐进自己都没说郑硕不好,他做儿子的,没有在这件事上越俎代庖的道理,只好生着闷气跑了。 窦寻听着徐西临的脚步声,后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一下,在他的汗毛倒竖里,徐西临推门进来了。 窦寻屋里有两把椅子,一把他自己坐了,另一把堆了好多东西,徐西临瞥了一眼他那整齐得没有一丝褶子的床铺,知道窦寻不喜欢别人弄乱他收拾好的东西,就打算直接坐地上。 谁知他刚一提裤腿,窦寻就仿佛预测到了他行动似的,出声说:“没事,你坐床上吧。” 徐西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窦寻转性转得毫无预兆。 窦寻欲盖弥彰地斜眼看向床脚,假装自己没有一直盯着对方。 “老佛爷跟你怎么说的,”徐西临坐在床边问,“你下礼拜还要去考试吗?” 窦寻:“大概吧。” 徐进女士那番话的字面意思是“让他好好想想”,言外之意就是“不要无理取闹”。 窦寻意气和冲动过后,自己也承认,弃考行为纯属无理取闹,留恋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也未尝没有想在窦俊梁和祝小程面前博一点存在感的意思。 徐西临坐了一会就忘了这是别人的床,恢复了他四处乱滚的习性,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莫名惆怅地说:“那你要是考上大学,是不是就得搬去学校,不能在咱们家里住了?” 窦寻屋里常年拉着窗帘,只开一盏瓦数不高的小台灯,总是晨昏不辨的,满屋的光亮捏在一起,总共不过一簇粗,从窦寻的角度看过去,这一簇光似乎全被徐西临大包大揽地拽过去,窝藏进了眼睛里。 他的眼睛似乎能聚光点火,窦寻胸口里一阵烧得慌,险些将方才的冷静一举歼灭。 谁知徐西临侧过身来,又嘀咕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明年再考,咱俩大概也考不到一个学校,明年还是得分开。” 小小的火花陡然灭了。 窦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发了一会呆,心里忽然醍醐灌顶地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留恋乏善可陈的高中生活,他留恋的是徐西临。 成长 一个星期以后,窦寻如老师和家长的愿,老老实实地收拾起准考证,走进了这一年的高考考场。 六中是高考考点,整个学校跟着提前半天开始放假,杜阿姨火力全开地进入神经病状态,絮叨成了一柄重机枪,冷的不让吃,烫的不让吃,连外婆的心肝宝贝狗豆豆随便叫了两声,都惨遭胖揍。 考试前一天傍晚,杜阿姨还特意神神叨叨地出了一趟门,回来拿了个黄色的纸符,让窦寻压在枕头底下,声称是坐了半个小时的车,特地在庙里求的。 徐西临想了想,纳闷说:“我听说那边又叫‘红娘庙’,别人去都是求姻缘的。阿姨,您进错服务窗口了吧?” 徐西临因为嘴欠,也挨了揍,揍他的工具跟虐打豆豆的是同一根扫把棒……并且被要求站在门口念十声“阿弥陀佛”。 徐西临摇头晃脑地把“阿弥陀佛”念出了“一条大河”的调调,窦寻就蹲在楼梯上看着他笑,一不留神被徐西临发现了,于是纵身扑上去打闹。 杜阿姨出来大惊小怪地叫:“哎呀,不要闹不要闹!小临!你注意点!别碰了他的手!” 窦寻有一身“惰性痒痒肉”,和惰性气体一样,只能在特殊的极端条件下才能发生化学反应——比如全世界只有徐西临一个人咯吱他才会痒。 徐西临的体温偏高,尤其夏天,像只人形火炉,短袖的t恤下面露出的两条胳胳膊如同两条棍状的暖手宝,隔老远都能感觉到上面辐射出的热量,它们所向披靡地穿透窦寻身上单薄的衬衫,烙在他的腰上。 窦寻满脸通红地缩成了一团,边躲边往楼上跑,徐西临遇弱则强,乘胜追击,两个人一路绊手绊脚地从楼下闹到了楼上,最后,徐西临把窦寻按在沙发上:“还笑不笑了?” 窦寻被他揉得头发乱成一团,有点喘不上气来,艰难地抓着徐西临作怪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徐西临抬腿压在他身上,忽然觉得这姿势跟电视剧里一些镜头很像,于是不过脑子地狞笑一声:“哼哼,小娘子,这回叫破嗓子也没人救你了,乖乖地从了本大爷,以后给你吃香喝辣!” 窦寻:“……” 徐西临跟他面面相觑了片刻,突然从窦寻的表情中,后知后觉地得知了这台词和姿势有点尴尬。 距离那天在月半弯的意外接触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时过境迁,足够徐西临把这事揭过去了,但是显然,窦寻揭不过去,那股近乎暧昧的尴尬时常会不分场合地在他身上露个头。 偏偏徐西临对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并且很容易受影响,一旦他感觉到窦寻的不自在,自己也会觉得别扭起来。 窦寻的脸越来越红,慢慢的,白皙的脸跟脖子连成一片,像是要熟了。徐西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踩电门似的从他身上蹦了起来。 窦寻十分狼狈地换了个坐姿,并起腿,欲盖弥彰地拉过一个抱枕挡在身前,低着头不敢看人。 徐西临脱口说:“对……对不起,我……我那什么……不是故意的。” 窦寻肚子疼似的弓着腰,下巴戳在抱枕上,憋了半晌:“……没关系。” 两个人不在状态地进行了一段恍如“汉语日常用语入门”的对白,各自都觉得自己是个二百五。 窦寻猛地站起来,撂下一句“我回屋看书。” 他语速快得让人听不清,身化一道残影,风驰电掣地消失了……当然,是抱着抱枕消失的。 这时,杜阿姨才追了上来,絮絮叨叨地展开唐僧**:“你们这些小东西闹起来没轻没重的,窦寻明天要高考,你把他的右手碰坏了怎么办……哎,他人呢?” “他……”徐西临有点蒙圈地停顿了一下,胡说八道地回答,“可能有点闹肚子吧?” “啊?”杜阿姨大惊失色,“哎哟,你看看,要不要紧哪?说多少次了不要从冰箱里拿冰水喝,就是不听……唉,我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药,小临,你说给他喝点藿香正气水行不行啊?” 徐西临干笑了两声,趁杜阿姨不备,也逃走了。 “都怪吴涛那个傻逼。”徐西临心说。 窦寻业务非常不熟练地在他小卧室卫生间里打发了自己,活活折腾出了一脑门汗,这才长舒了口气。 他接了一把冷水洗了把脸,脸上还沾着红晕。 窦寻回到卧室里,仰面往床上一躺,四肢是乏的,精神却有点没着落的亢奋。 他摸出杜阿姨给他求来的黄纸符,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隐约闻到那纸上透出来的香烛味,听说杜阿姨去拜的庙又叫红娘庙——这些人找对象不去拜婚介所,去找佛祖做媒,也是挺有意思。 窦寻把纸符往天上一抛,又接住,他考试不用保佑,考砸了大不了回学校上高三,还能跟徐西临朝夕相处地混一年,正中他下怀。他也不至于故意往砸里考,考上就去,反正他的第一志愿没有离开本市,到时候没事就可以回来给徐西临当家教。 总之,考上就那么回事,考不上更高兴。 放眼整个六中,大概再也没有谁比他考试心态再平和的了。 窦寻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想,然后没过一会,他就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 无因无由,傻笑而已。 他想,这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年。 就这样,虽然考前略有波折,但在异常平和的心态下,窦寻发挥的非常正常,稳稳当当地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这一年夏天,声势浩大的暖湿气流从东南方向一拥而上,声嘶力竭的蝉鸣叫唤得几乎要停电,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醉生梦死在空调房里,另一部分还没富起来的都尽可能地伸着舌头,防止自己热死在祖国壮志未酬的均富路上。 祝小程和窦俊梁经历了一番狗咬狗的你死我活,终于将家庭财产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祝小程的律师团队以微小的优势略胜一筹,不单从扒下了窦俊梁的一层皮,还意外获得了一个小小的添头——儿子的监护权。 新鲜上任的祝小程终于腾出时间,大驾光临到徐家来接她的儿子。谁知儿子在徐家住了一个学期,学了一口徐进式的简单粗暴,当面给祝小程划出两条道。 “我不缺监护人,知道您也不缺儿子。您放心,我以后肯定不会打扰您念经。”窦寻说,“我马上要上大学了,如果您定期提供我相应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非常感谢您,这笔钱我承诺在毕业后的五年内按照双倍返还给您——比银行的同期贷款利率高不少,推荐您考虑,另外如果您将来有需要,我能负责养老送终。如果您不管我,我也没有意见,我自己去跟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和奖学金,以后咱俩两不相欠。” 就这样,这稚嫩而尖锐的少年迈出了他走向人类社会的第一步。 祝小程听了,挖破打滚地跟徐外婆大哭了一场,仿佛已经看见了晚景凄凉的先兆。 老太太虽然一副大家闺秀做派,其实也是个“插根尾巴就是猴”的人物,慈祥地抚摸着干女儿的狗头,她一本正经地装起老糊涂:“哎呀,有撒委屈就跟干妈讲……唉,不过你看呀,干妈么,年纪也大了呀,刚说过的话,一会会就忘掉了,事体听了也搞不拎清的。” 祝小程撒泼打滚**失效,无计可施地离开了徐家。后来可能也是想通了,除了按月给窦寻打钱,她也就不再露面了。 窦寻在徐家度过了他最长的一个暑假。 他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利用这个漫长的假期出门旅游散心,因为准高三生徐西临不可能陪他一起闲逛,那窦寻宁可窝在家里陪徐西临背单词。 新生入学那天,杜阿姨帮他打包了行李,徐进女工作狂特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回家指挥:“杜姐,被子枕头不用给他装了……哎,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他们学校都有,到那买一套就行了,男孩不用那么讲究——都放家里,这孩子军训完还回来呢。” 然后她又嘱咐窦寻:“周末没事就回家住,还可以给那崽子补补课,回头让他立个字据,按着市场价加百分之十标准,从他零花钱里扣补课费。” 惨遭无妄之灾的徐西临震惊地抬起头:“啥?” 徐进:“每周至少看着他学习三个小时,他敢不配合,你告诉我,我双倍扣他零花钱。” 徐西临悲愤道:“妈,你坑亲儿子不打草稿!” “废话,”徐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坑你还用得着打草稿?我又不是智障。” 徐西临:“……” “不行我得回公司了,”徐进看了一眼表,对徐西临说,“我雇了个车在楼底下等着呢,钱都给了,不用管,小临子,去送你窦老师一趟。” 徐西临的表情就像刚吃了一口狗屎。 高三 对于徐西临来说,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早晨突然没有人等他上学了。 其实他们俩早晨路上很少聊天,由于窦寻同学是个灭绝人性的早起党,每天徐西临都是半昏迷状态,跟在他身后飘到学校的。 但是有他和没他真就非常不一样。 开学那天,徐西临迷迷糊糊地穿好鞋,半闭着眼在家门口等了足足五分钟,直到豆豆狗误会他要带自己出门遛弯,颠颠地跑过来蹭他的腿,徐西临才回过神来,睁眼打了个茫然的哈欠,自己一个人走了。 整个年级集体搬到了高三的“保护动物教学楼”,假期刚装修过的教室环境比以前更上一层楼,最后一排孤孤单单的加座是没有人坐了。 班主任从后门窗户偷窥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轻咳一声给前面的捣蛋鬼们提醒了……徐西临由于适应不良,麻痹大意,一天之内被班主任抓到两次传纸条和玩手机,手机的监护权差点不保。 而昏天黑地的高三生活也随着毕业班的提前开学压了下来,几乎每节课间都有新的试卷发下来,学生们传卷子时发出整肃的“沙沙”声,或雪白或微微泛黄的纸片在全班此起彼伏地四下翻飞,很像那个歌词里唱的——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嗳。 每周的体育活动课也成了镜花水月,虽然没有明着说取消,但每次到点,七里香就会带着一两个任课老师联袂而来,守在前后门等着,谁出去瞪谁——包括上厕所的。 最难适应的还有初来乍到的晚自习,学生们晚饭吃饱喝足了,丹田里那点内力全都涌进了肠胃,哪有余力兼顾大脑?一过七点多,看英语阅读里的字都重影,平均三个词得串行两次,恨不能趴在桌上睡个昏天黑地,偏偏还有一朵七里香踩着高跟鞋在旁边巡逻,简直苦不堪言。 升上了高三的徐西临自动从校篮球队“退役”了,成群的女生排队给他送水的盛况再也没有了,有时候晚自习期间听见楼下嗷嗷的欢呼声,徐西临都爱往窗外看一眼,发现送水的女生换了一批,耍帅的球员也换了一批,铁打的球场流水的人,各领风骚一两年。 还有关系时远时近的同学——自从上学期“成年趴”上跟吴涛闹了个不痛快,徐西临在学校里一度有点懒得搭理他,关系就渐渐疏远了。自从高三开学后,吴涛更是好像淡出了整个一班的视野,他的训练任务越来越繁重,偶尔来班里坐一坐,也是累得趴在角落里倒头就睡。 别人都在算计着提高自己落后科目的成绩,他在拼命提高自己的体育成绩,虽说都是“成绩”,但努力的方向不一样,即便强行坐在一个教室里,每天还是在分道上扬镳数里、渐行渐远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神奇,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有人多年久别重逢,自带方圆十公里的思念,有人则一旦不能每天黏在一起,感情很快就淡了。 吴涛渐渐成了徐西临在班里的一个普通点头之交。 校园生活千篇一律,做的卷子永远似曾相识,不过偶尔也会有些小意外。 “订英语报的都拿——齐——了——吗?还有人没收到这期英语报吗?” 周一下午第一节课间是班级信箱集中发放时间,英语课代表双手拢在手边,声嘶力竭地点报纸订阅人数,活生生地把趁课间趴下睡觉的徐西临吵醒了,他近来有点感冒,还在挣扎着爬不爬起来,蔡敬就在旁边拍了拍他:“有你一封信。” 徐西临不算邋遢,只是有点丢三落四,高三发的卷子多了,经常东一张西一张的乱扔,不是找不着就忘了做——当然,后者有可能是故意的。 后来蔡敬看不下去,一有时间就替他拾掇一次桌子。 徐西临:“……啊?我的?” 他睡眼惺忪地接过信封,一边迷糊一边纳闷,因为他没有交笔友的习惯。 徐西临把信封翻过来一看,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收信人地址和人名,还贴了邮票,可是邮票上没有邮戳。 徐西临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认为这玩意是本校——甚至很可能是本班的人塞进去的,他下意识地抬头在班里扫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各忙各的,脸上或多或少地挂着午后犯困的烦躁,似乎没有可疑目标,于是皱了皱眉,低头拆开了那封莫名其妙的信。 信封里先是掉出了一盒感冒药,然后是一封折成树叶形状的信。 女生里好像流行折这种东西,徐西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整的拆开,只见上面的字迹非常清秀工整,落笔十分柔和,只是特征不明显,一时看不出是谁写的。大体上有三个意思,刚开始是一段措辞优美的伤春悲秋,中间十分含蓄地写了自己一些琐碎的心情,最后用了一点篇幅,温柔地关心了一下徐西临不值一提的小病。 徐西临第一遍看得云里雾里,片刻后,翻回去又仔细理解了一下,目光在最后那句“希望能和你考到一所学校”上停留了片刻,发现这东西十分暧昧,堪称情书。 徐西临的瞌睡虫彻底跑光了,他做贼似的把感冒药收进书桌里,将那封信随手折了折,胡乱塞进一堆草稿纸中。 他隐约猜到了这封信是谁写的,悄悄地瞥了罗冰一眼。 罗冰扎着马尾辫,一截发尾戳在宽大的校服衣领里,人坐得端端正正的,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徐西临不讨厌罗冰,但是也不太来电,交一个班长女朋友是个什么感受?徐西临根据罗冰的性情想象了一下,觉得俩人除了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上自习,好像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要是谈恋爱都这么无聊,还不如关上门自己看小黄片。 而且徐进女士跟他明明白白地讲过,鉴于不少古人十三四岁就结婚了,“早恋”的概念本身就十分荒谬,在徐西临这个年纪,要是能发乎情止乎礼地谈个恋爱,也算是人生中的大事,她不会干涉,但有一条,他要是敢放着正事不做,跟那群小混混一样没事拿谈恋爱消遣,徐进女士一定替天行道,先打折他的狗腿,再把他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里去,省得他一天到晚没事干。 徐西临琢磨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吧。”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回信——反正对方也没有写落款,干脆装起糊涂来。 徐西临没看见,在他翻来覆去摆弄那封含蓄的情书时,蔡敬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 和徐西临不同,蔡敬一眼就认出了罗冰的字迹,他瞥完,目光仿佛挨了烫,匆忙收回,深深地低下头,觉得手头不知所云的物理卷子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转眼被徐西临丢在了脑后。 周末,离家一个多月的窦寻终于回来了。 高三每周六加六节自习课,最后一节自习的铃声刚打,窦寻就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来了。徐西临无意中一回头,差点直接跳起来。 窦寻也没提前打招呼,随身背着个包,从学校回来就直接奔六中了。 不知是一个月的大学生活,还是终于摆脱了窦俊梁和祝小程,他几乎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 这一年的年初,他刚刚转到六班,也是不声不响地往那一站,那时满脸都是戾气,一副和世界有仇的衰样。而此时,窦寻穿的恰好还是当时那件白衬衫和灰夹克,脖子上虚虚地挂着熟悉的耳机线,却只让人觉得很沉静。 他虽然依然不善言辞,但是态度良好地跟路过的同学打了招呼,并且主动跟七里香问了声好,然后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班一样,非常自然地对徐西临说:“现在回家吗?” 徐西临周末本来和人约好了去打球,当下果断爽约,拎着包蹿了起来:“回!我请你吃烤串!” 窦寻说:“应该我请你,我是老师。” 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西临:“……去死。” 两个人轻车熟路地跑到了学校门口的烤串小摊,“窦老师”举着一根菜肉交加的混合肉串,戳了戳徐西临:“有胡萝卜。” 徐西临:“我感冒还没好。” 窦寻:“没事,今年打了疫苗,不怕传染。” 徐西临于是就着他的手,替他把上面的色泽艳丽的胡萝卜叼走了:“唉,怎么那么多事儿?好了,吃吧。” 窦寻这才低头啃起肉来,啃了一会,他又觉得自己只顾低头吃东西实在很不像话,像个沉闷蔫吧的饭桶。 他偷偷瞥了徐西临一眼,搜肠刮肚地试着找了个话题:“听高年级的人说,我们系有些特别有钱的实验室,本科生也能常年养着小老鼠做试验用。” 徐西临差点让烤串噎住,这正吃着东西呢,他聊耗子,窦老师也是真有想法。 可是好久没见,徐西临听着窦寻这么艰难的没话找话,心里忽然有点软,很配合地接话问:“老鼠贵吗?” “挺贵的。”他一接话,窦寻就好像蒙对了一道难题一样兴奋起来,认认真真地回答,“据说为了保证它们身体健康,得精心喂养,保证伙食,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听音乐,引导他们爬管道锻炼身体,养好几个月才能杀。” “……”徐西临艰难地把食物咽下去,“那你们血淋淋的实验室谁收拾?” “可以铺塑料布。”窦寻说,“做完实验一裹就把尸体都收拾出去了。” 徐西临:“……” 窦寻:“然后批量卖给学校门口烤串的。” 这货还是那么会聊天。 寡人 窦寻遭遇了杜阿姨和徐外婆轰炸机似的欢迎,又是给加菜,又是问长问短。 两位中老年妇女围剿一般密集的问话堵得窦寻几乎难以应付,一晚上被迫说完了他一个多月的语言库存量,方才被放走。 窦寻心有余悸地溜回自己房间,一推门,发现二楼的卧室还是他离开时的老样子。杜阿姨帮他打扫得很干净,床单也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洗过,窦寻一头扑在床上,那股洗涤剂和消毒液混合起来的特殊香味就转着圈地钻进他的鼻子。 书架上还有几盒五颜六色的巧克力,一看就是徐进出差到国外带回来的,想必都是一式两份,徐西临也没有偷吃,都给他整整齐齐地留着。 窦寻确认地盘似的翻在床上滚了两圈,有种流浪的小动物终于回到自己窝的安全舒适感。 他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会,然后一跃而起,去“巡视”自己其他的“领地”。 “领地”先生徐西临正在跟杜阿姨抗争自己睡觉开空调的权利。 杜阿姨引经据典:“老话说了,‘阳收阴长,秋瓜坏肚’,秋后就是要养生,这都什么日子了,你还要开空调睡?费电就不说了,感冒都是这么吹出来的!” 徐西临瓮声瓮气地反驳:“老话还说‘春捂秋冻’呢,还说‘风在吼,马在叫,秋老虎在嗷嗷跳’呢!再说我这是热伤风!” 他接话太快,杜阿姨瞠目结舌地站在楼梯上,一时忘词,只好祭出大招:“我要告诉你妈!” 徐西临毫无压力:“我妈去应付大金主了,下个月才回来。” 杜阿姨火冒三丈,一步一火坑地跑去厨房,宣布晚上熬的梨水没有徐西临的份。 徐西临满不在乎地转向围观的窦寻,正要说什么,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险些将脑袋从脖颈子上掀下去,太阳穴一阵轰鸣作响。 他每次感冒都这样,白天没多大情况,只是早晚会加重。 窦寻皱皱眉,把他推进屋里,生硬地命令:“躺下。” 徐西临头晕脑胀地躺在他的小单人床上,还没有遗忘娱乐精神,气如游丝地对窦寻说:“回国以后……告诉‘肉丝’我爱她……记住,只爱京酱的她,不爱鱼香的……” 他还没说完,窦寻忽然毫无预兆地弯下腰,把嘴唇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徐西临:“……” 京酱肉丝和鱼香肉丝在他脑袋里火星撞地球,成了一锅肉糊糊汤。 窦寻目光闪烁了一下,小心地退开一点,欲盖弥彰地对徐西临解释说:“我试试你烧不烧。” 徐西临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能发表出什么意见。 窦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像做实验一样小心翼翼地调配温度,还滴了几滴在自己手上试试,然后跑到楼下给他拿了药,细心地用白纸折了一个小药盒,把挑挑拣拣的药片并在一起,送到徐西临床头柜上。 他头一次照顾别人,显得很生疏,做完所有的事,窦寻站在原地,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比养只金贵的大白耗子还小心翼翼……并且从种种琐碎中体会到了一点难与外人道的快乐。 徐西临听着窦寻走动间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了,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躺在床上不安地翻了几个身,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具体缘由,自己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他和窦寻之间的亲昵仿佛有点走调,并非正统的亲。 他轻轻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窦寻嘴唇的触感好像还留在上面,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徐西临激灵了一下,反应迟钝地察觉出了羽毛流过的痒。 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徐西临撑起头一看,发现窦寻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装过的纸袋。 窦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来到他面前,屏息凝神地把纸袋往徐西临手里一塞:“给你买的。” 徐西临意外地眨了一下眼。 窦寻装作顺口提起的样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人做了一点翻译,稿费没地方花,随便买了点东西。” 徐西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发烧了,不时有点口干,他看见窦寻棍子似的戳在一边,跃跃欲试地一眼一眼瞥过来,就觉得此棒槌身上有种诡异的可爱。 他吸了吸鼻子,感动地拆开那包装得颇为严实的纸袋…… 然后里面掉出一本厚实的《高考考点精讲汇编(生物)》。 徐西临:“……” 呸,可爱个屁! 神经病! 窦老师相当进入状态,答应了徐进,他就一本正经地把每周日押着徐西临学习的承诺贯彻到了底。 因为除了承诺,他也有一点私心——窦寻始终对徐西临那句“上不了一所大学”耿耿于怀,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和徐西临在一起,每天霸占他的业余时间。 当然,徐西临不是这么想的。 本来上了高三,徐西临就有种“一个礼拜学习七天,一天学二十四小时”的感觉,看见试卷直犯恶心,好不容易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时间可以得以喘息,还得应付窦寻! 而且上课能走神,自习课偶尔也能偷偷打个盹,在明察秋毫的窦老师面前却什么戏都没有——徐西临怀疑,自己身上一根汗毛异常抖动一下,窦寻都能察觉到,而一旦窦寻发现他走神,他就会把计时的闹钟关掉,把走神时间从“三个小时”里扣除。 刚开始,徐西临念在他一片好意的份上,都默默忍了,忍了一个多月,从溽暑未褪忍到银杏勾金,期中考试来了。 徐西临班级排第四,年级十八,对于这个成绩,他自己感觉是相当不错了,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能稳进全国前十所,超出预期,徐进看了都要给他额外奖励的。 拿成绩单的时候,徐西临还满心想以这个成绩单为由,回来好好谢谢窦寻,顺便请他出去吃一顿好的。 回家路上本来都已经订好了餐厅,还没来得及邀请,窦寻就泼了他一盆凉水。 “成绩不行,”窦寻不冷不热地说,“从这礼拜开始,每周再加一个半小时吧。” 这都不行还什么叫行?非得考个状元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 徐西临用力压下心里的不快,试图跟他讲道理:“其实我觉得挺好了,你看,我比去年……” 窦寻截口打断他:“高考录取标准是看你比去年提高了多少吗?” 徐西临把笔一扔,很想喷他,但舌头在嘴里卷曲了一圈,又忍回去了。 他先是深吸了一口气,耐心地跟窦寻说:“人和人的三观不一样,你看,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学霸,有我妈那样的工作狂,也得有我这路人啊,我就觉得世界如此多彩,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差不多就行了嘛,没必要去追求那个拔尖,念哪个大学不都一样……” 窦寻听明白了,他自己一心想跟徐西临一起读大学,原来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作多情。 他自行钻了个大牛角尖,用一种很压抑的语调问:“你觉得没必要?” 徐西临还以为他在讨论“追求拔尖”的问题,坦然回答:“一辈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这么一两年,回头一看,都让书本和考试填满了,有意思吗?不值当啊。” 他是说者无心,窦寻听者有意。“不值当”三个字好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准确无误地戳进了窦寻心窝里脆弱的少年情愫。 窦寻猛地站起来,又失望又愤怒地瞪了徐西临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身摔上门走了。 徐西临莫名其妙,十分恼火,心说:“我还没发脾气呢,你倒来劲了。” 他弯下腰抱起跑进来玩的豆豆狗,挠着豆豆的脖子:“你馅儿哥比你还喜怒无常。” 豆豆刚开始娇娇柔柔地蹭着他的手撒娇,撒了一会,不知怎么又不耐烦了,回头挥了他一巴掌,呲牙咧嘴地“汪”了两声,趾高气扬地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跑了。 徐西临:“……” 混蛋玩意,大豆跟小豆一个德行。 窦寻还真生气了。 平时他没事就发一些笑点飘忽的冷笑话给徐西临,这回一个礼拜没搭理他,周末也没说要回来。 周六自习,徐西临等到最后一节课下课,也没等到窦寻那条“我在学校门口”等你的短信。 他正心里犯嘀咕,突然额头上一凉,老成说:“团座,看这里,抬头!” 徐西临一抬头,只见一把红黑相间的软尺横亘在了面前,老成神神叨叨地一边念叨一边在他脸上左量右量。 徐西临:“什么鬼东西?” “鲁班尺,”老成煞有介事地说,“别动,能卜凶吉!” 徐西临僵着脖子,眉毛抬得一高一低:“你平时算命不都拿那仨钢镚玩吗,怎么鸟枪换炮了?” “那叫‘六爻’!还三钢镚……你有没有文化?”老成稀里哗啦地量了一路,看着徐西临摇摇头,“凶,真凶。” 拿木工风水尺子相面,还有脸说别人没文化。 徐西临心情不佳地问:“量出什么了?” 老成大言不惭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大肚子蝈蝈你往哪跑!” 徐西临把乌鸦嘴老成捶了一顿,烦躁地收拾书包回家了。他一方面挂念着跟他赌气的窦寻,另一方面也有点烦——窦寻每次无理取闹都要他去哄,女朋友都没有这么能作的。 他心浮气躁地回了家,发现两个月没回过家的徐进女士回来了,行李箱还扔在地上没有收拾,她还在一脸疲惫地打电话沟通工作,见他进门,徐进踮起脚摸了一把他的头,指着楼上让他去看礼物。 徐进每次出长差都会带礼物回家,徐西临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看见徐进在二楼公共起居室里放了一堆大包小包,大部分都是吃的,还给他跟窦寻一人带了一块表。 徐进口干舌燥地打完一堆电话,从冰箱里拎了一瓶冰水上了楼,往徐西临他们的“风水宝座”上一摊:“累死老娘了——小豆馅儿这礼拜没回来?” “呃……嗯。”徐西临有点心虚,随后乖巧地贴上去,给徐进女士捶背揉肩膀,“徐总,当老板的不就是要指挥小兵们干活嘛,您自己老这么辛苦干什么?” 徐进不介意跟他说自己工作的事:“对付小项目,当然派小兵去,对付小金主,就得派中层了,这回不是三个大金主的项目赶在一起了吗?个个都得亲自伺候,遛死我了,唉,你赶紧好好学习,早点毕业给老娘赚钱去。” 徐西临满嘴不用买单的甜言蜜语:“没问题,到时候我给您买个岛,专门停游艇用,请二百来个菲佣,五十个给您养狗,五十个抬着您到处走,还有一百个专门负责晨昏定省,每天排在门口请安。” 徐进:“……” 她有点累,也有点发愁,感觉这孩子好像老也长不大。 “小豆馅儿要是不回来,你一会拿点吃的给他送校去吧,住校的时候墙皮都恨不能剥下来啃,怪可怜的。”徐进说,“行了行了,别敲了,你什么破手艺,敲得我头疼。” 徐西临想象了一下窦寻啃墙皮的情景,心里的窝火散了一半。 “行吧,”他心想,“再惯着他一次。” 说话间,日理万机的徐总手机又响了。 “这还没完了!”徐进长叹了口气,一边去拿手机,她一边低头扫见儿子放在旁边写了一半的语文全国大联考,“徐西临同学,‘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寡’字写错了!” 徐西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回来改——”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写错“寡”字。 洋葱 那天徐西临刚走,徐进就被一个电话叫出了门。 有个法盲大金主好多年以前在海外设的特殊目的公司境内手续不全,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不知怎么被境外投资人翻了出来,那边在沸反盈天地质疑其合法性,战略投资人全在危机公关,境内几个负责擦屁/股的团队忙了个人仰马翻。 离家两个多月的徐进沙发还没坐热,就往脚上重新贴了两张创可贴,踩着她十公分的高跷牌皮鞋跑到公司主持大局。 她到了公司,先开了一轮电视电话会,眼看是要连夜出方案的节奏,徐进没办法,只好捏着越来越晕的太阳穴走到茶水间里给杜阿姨打电话。 电话还没拨出去,她一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带断了。 徐进叹了口气,蹲下查看了一下断口,心想:“流年不利。” 她刚想起身叫助理帮她买双鞋回来,一下起来猛了,眼前骤然一黑—— 流年就戛然而止了。 徐西临这辈子去医院的经验不超过十次,基本全都集中在十岁以前。他茫然而慌乱地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秋风毫无恻隐之心地刺穿了他的外套,徐西临站在医院门口,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发现没有常识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找人。 窦寻默不作声地拉住他的手。 这时,一个一直在医院门口徘徊的男人看见他们,大步走了过来,他鼻尖发红,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冻的。 “小临吗?”那个人说,“我是刚才给你打电话的赵叔叔。” “叔叔好。”徐西临这会还没忘了礼貌,“我妈在哪呢?怎么样了?” 赵律师艰难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被问住了似的,盯着徐西临足足有半分钟。 “孩子,”他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孩子啊……” 窦寻先一步感觉到了什么,攥着徐西临的手陡然一紧。 要说那天是什么感受,徐西临其实记不清了,特别像做梦,连旁边的人都面孔模糊这个特点都和做梦一模一样,徐进多年攒下的班底都来了,他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窦寻领着他到哪他就到哪,至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他全都没往心里去。 一开始,有徐进的女同事哭哭啼啼地想抱他一把,都被窦寻礼貌而不由分说地推拒了。窦寻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到了笼罩在徐西临身上的“白日梦”,并且本能地把它保护起来,懵懂而艰难地伸出他不善于与人交流的触角,替徐西临应付来往的人。 处理完医院的事,两个年轻律师送他们俩回家。 深夜的路灯光在薄雾中彼此藕断丝连,排着队地逐个往后飞掠而去,徐西临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心口忽然一阵剧烈惊悸,他方才有了一点感觉,心想:“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窦寻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徐家彻夜灯火通明,杜阿姨两眼通红地在院门口等着,看见徐西临的瞬间,她“哇”一声哭了。女人的哭声刺痛了徐西临麻木的神经,巨大的恐慌与近乎无助的愤怒一股脑地回过神来,徐西临猛地甩开窦寻,大步往家里跑去。 他那满头白发、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仪容整洁的外婆端正地坐在客厅里,徐西临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那条只有十七岁灵魂就挣脱了一切自我保护的束缚。 他本能地想对徐外婆大吵大闹地发泄一番。他想惊慌失措地大喊“他们说我妈没了,他们放屁”,又想像个小男孩那样,仓皇地躲在外婆身后,等着大人们处理裁决掉所有的事。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听见外婆幽幽地叹了口气。 徐外婆听祝小程哭诉婚姻多艰会掉眼泪,听白娘子与许相公生离死别会掉眼泪,看三打白骨精的大圣被师父赶走也会掉眼泪……她演过很多台戏,在别人的故事里哭了一辈子,这会儿,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轻轻缓缓地扶了一下如雪的鬓角,对徐西临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啊,你外公就是这么走的,他觉得自己身体老好的,有一天坐下要起来,突然就摔倒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帮伊讲过很多次,不好长太胖,不好吃那么多油腻……” 而今,几十年过去,又一摔,剩下的依然是孤儿寡母。 “这个小惠啊,”徐外婆说到这,喘了一口犹如到不了头的气,像个在台上忘了词的老伶人,沉默了良久良久,才无助续上自己的话音,“哪能事事随了她爸爸呢?” 这两句话像是一只揠苗助长的手,轻柔地掠过他的耳朵,然后凶狠地揪住了他那十七岁男孩的魂魄,一瞬间将他拉长、淬炼成了二十七……三十七。 徐西临吐出最后一口少年的气息,把后背提前拉成成人的尺寸,上前扶起徐外婆,对她说:“太晚了,您先去休息,还有我呢,没事。” 徐外婆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她外孙的脸。 徐西临就弯下腰抱了她一下,触手是一把憔悴苍老的骨头,摸起来像个被虫蛀空的旧门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小惠不在了,我也照顾得了您,嗯?” 每一个字都是耳语的音量,但是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铁钉,徐西临说完,就把一身铁甲钉在了自己身上。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徐外婆推进了卧室,替她脱掉鞋和外衣,盖好被子,然后出来听家里的客人们每个人说了一次节哀,招呼杜阿姨给客人端茶倒水,凌晨时分,才把大家都送到门口。 “我妈留下很多事,我没接触过,都不太懂,过两天可能还要麻烦哥哥姐姐们帮忙,我先谢谢你们。”徐西临自行给自己长了个辈分,把“叔叔阿姨”统统变成了“哥哥姐姐”,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说,“以后大家也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别因为我妈不在了就断了联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随叫随到。” 后面的几天,就是办理后事、处理徐进的财产与公司股权,葬礼,接待一批又一批不知道跟徐进什么关系的来客,即便有她生前的同事们各种帮衬,还是琐碎得让人心神俱疲,徐西临不敢让外婆多费神,杜阿姨又什么都不懂,好在身边有个窦寻,凡事能商量一二,不算完全的孤助无援。 窦寻跟学校请了假,白天帮他跑腿,应付各种事,晚上就陪徐西临挤在他那个单人床上——两个人居然也能睡得开,因为徐西临基本睡不着,整个晚上都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只占一小条的地方。 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祝小程来了,窦俊梁也露了面,宋连元……徐进以前接触过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郑硕专程从国外赶了回来——他只能暂住酒店,徐外婆实在不待见他。 徐西临把这一干人等都招待好了,推拒了郑硕“想聊一聊”的邀约——好在郑硕没有逼迫他,非常理解地接受了他“以后再说”的搪塞,然后跟众人一起,送走了徐进。 徐西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亡”,是很小的时候跟外婆一起听“薛家将”的评书,三四岁的孩子听不太懂,里面大多数人物也都不知道谁是谁,只喜欢三爷白文豹,因为“八卦梅花亮银锤”听起来就特别炫酷。 听到白文豹死在薛平手上,小小的徐西临茫然不解,听见外婆唏嘘,就追着问:“他怎么了?” 外婆说:“死掉了呀。” 徐西临问:“什么叫死掉了?” 外婆回答:“就是以后都不来了。” 就是以后都不来了。 尘世间悲恨欢喜,从今往后,都没了瓜葛。 人与人之间,好似浮萍与转蓬,缘聚缘散、缘起缘灭,都是无常事,父母兄弟也好,爱侣故旧也罢,说起所谓“天长地久”,其实不过是麻痹大意的子虚乌有。 来时日,聚时日,多一天就是赚一天,随时能戛然而止……只是凡人大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 诸事完毕,徐西临累成了一个空壳,仰面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地窗外一片灿烂阳光,天高地迥,秋色正好,豆豆蔫耷耷地趴在窗台上恹恹地睡。 “这狗这两天没人管,是不是病了?”徐西临没话找话地对外婆说,“要不然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不用看,它没病。”外婆说,“就是老了。” 徐西临愣了一下,豆豆狗是他很小的时候来的,那时徐进万事开头难,忙得焦头烂额,手头也很拮据,听说儿子想要一条小狗,她也买不起赛级的纯种名犬,只能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孩去了乌烟瘴气的狗市,买回了这条越长越不招人待见的小杂种。 “小猫小狗么,就是这样的。”外婆几不可闻地说,“你是个小宁(人),它是个小狗,它跟着你一起长,等你长大成人了,它也就一声‘去也’了。” 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兀的不困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困杀人也么哥。 以为自己麻木疲惫到极点的徐西临突然就忍不住了,声也没吭,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楼上,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 替他整理房间的窦寻惊愕地抬起头来,徐西临被他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把身后的门拍上,缺勤了数日的眼泪就下来了。 去也 那天徐西临刚走,徐进就被一个电话叫出了门。 有个法盲大金主好多年以前在海外设的特殊目的公司境内手续不全,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不知怎么被境外投资人翻了出来,那边在沸反盈天地质疑其合法性,战略投资人全在危机公关,境内几个负责擦屁/股的团队忙了个人仰马翻。 离家两个多月的徐进沙发还没坐热,就往脚上重新贴了两张创可贴,踩着她十公分的高跷牌皮鞋跑到公司主持大局。 她到了公司,先开了一轮电视电话会,眼看是要连夜出方案的节奏,徐进没办法,只好捏着越来越晕的太阳穴走到茶水间里给杜阿姨打电话。 电话还没拨出去,她一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带断了。 徐进叹了口气,蹲下查看了一下断口,心想:“流年不利。” 她刚想起身叫助理帮她买双鞋回来,一下起来猛了,眼前骤然一黑—— 流年就戛然而止了。 徐西临这辈子去医院的经验不超过十次,基本全都集中在十岁以前。他茫然而慌乱地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秋风毫无恻隐之心地刺穿了他的外套,徐西临站在医院门口,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发现没有常识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找人。 窦寻默不作声地拉住他的手。 这时,一个一直在医院门口徘徊的男人看见他们,大步走了过来,他鼻尖发红,不知是不是在外面冻的。 “小临吗?”那个人说,“我是刚才给你打电话的赵叔叔。” “叔叔好。”徐西临这会还没忘了礼貌,“我妈在哪呢?怎么样了?” 赵律师艰难地抿了一下嘴唇,像是被问住了似的,盯着徐西临足足有半分钟。 “孩子,”他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孩子啊……” 窦寻先一步感觉到了什么,攥着徐西临的手陡然一紧。 要说那天是什么感受,徐西临其实记不清了,特别像做梦,连旁边的人都面孔模糊这个特点都和做梦一模一样,徐进多年攒下的班底都来了,他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窦寻领着他到哪他就到哪,至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他全都没往心里去。 一开始,有徐进的女同事哭哭啼啼地想抱他一把,都被窦寻礼貌而不由分说地推拒了。窦寻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到了笼罩在徐西临身上的“白日梦”,并且本能地把它保护起来,懵懂而艰难地伸出他不善于与人交流的触角,替徐西临应付来往的人。 处理完医院的事,两个年轻律师送他们俩回家。 深夜的路灯光在薄雾中彼此藕断丝连,排着队地逐个往后飞掠而去,徐西临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心口忽然一阵剧烈惊悸,他方才有了一点感觉,心想:“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窦寻一把搂过他的肩膀,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徐家彻夜灯火通明,杜阿姨两眼通红地在院门口等着,看见徐西临的瞬间,她“哇”一声哭了。女人的哭声刺痛了徐西临麻木的神经,巨大的恐慌与近乎无助的愤怒一股脑地回过神来,徐西临猛地甩开窦寻,大步往家里跑去。 他那满头白发、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仪容整洁的外婆端正地坐在客厅里,徐西临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那条只有十七岁灵魂就挣脱了一切自我保护的束缚。 他本能地想对徐外婆大吵大闹地发泄一番。他想惊慌失措地大喊“他们说我妈没了,他们放屁”,又想像个小男孩那样,仓皇地躲在外婆身后,等着大人们处理裁决掉所有的事。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听见外婆幽幽地叹了口气。 徐外婆听祝小程哭诉婚姻多艰会掉眼泪,听白娘子与许相公生离死别会掉眼泪,看三打白骨精的大圣被师父赶走也会掉眼泪……她演过很多台戏,在别人的故事里哭了一辈子,这会儿,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轻轻缓缓地扶了一下如雪的鬓角,对徐西临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啊,你外公就是这么走的,他觉得自己身体老好的,有一天坐下要起来,突然就摔倒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帮伊讲过很多次,不好长太胖,不好吃那么多油腻……” 而今,几十年过去,又一摔,剩下的依然是孤儿寡母。 “这个小惠啊,”徐外婆说到这,喘了一口犹如到不了头的气,像个在台上忘了词的老伶人,沉默了良久良久,才无助续上自己的话音,“哪能事事随了她爸爸呢?” 这两句话像是一只揠苗助长的手,轻柔地掠过他的耳朵,然后凶狠地揪住了他那十七岁男孩的魂魄,一瞬间将他拉长、淬炼成了二十七……三十七。 徐西临吐出最后一口少年的气息,把后背提前拉成成人的尺寸,上前扶起徐外婆,对她说:“太晚了,您先去休息,还有我呢,没事。” 徐外婆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她外孙的脸。 徐西临就弯下腰抱了她一下,触手是一把憔悴苍老的骨头,摸起来像个被虫蛀空的旧门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小惠不在了,我也照顾得了您,嗯?” 每一个字都是耳语的音量,但是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铁钉,徐西临说完,就把一身铁甲钉在了自己身上。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徐外婆推进了卧室,替她脱掉鞋和外衣,盖好被子,然后出来听家里的客人们每个人说了一次节哀,招呼杜阿姨给客人端茶倒水,凌晨时分,才把大家都送到门口。 “我妈留下很多事,我没接触过,都不太懂,过两天可能还要麻烦哥哥姐姐们帮忙,我先谢谢你们。”徐西临自行给自己长了个辈分,把“叔叔阿姨”统统变成了“哥哥姐姐”,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说,“以后大家也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别因为我妈不在了就断了联系,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随叫随到。” 后面的几天,就是办理后事、处理徐进的财产与公司股权,葬礼,接待一批又一批不知道跟徐进什么关系的来客,即便有她生前的同事们各种帮衬,还是琐碎得让人心神俱疲,徐西临不敢让外婆多费神,杜阿姨又什么都不懂,好在身边有个窦寻,凡事能商量一二,不算完全的孤助无援。 窦寻跟学校请了假,白天帮他跑腿,应付各种事,晚上就陪徐西临挤在他那个单人床上——两个人居然也能睡得开,因为徐西临基本睡不着,整个晚上都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只占一小条的地方。 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祝小程来了,窦俊梁也露了面,宋连元……徐进以前接触过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郑硕专程从国外赶了回来——他只能暂住酒店,徐外婆实在不待见他。 徐西临把这一干人等都招待好了,推拒了郑硕“想聊一聊”的邀约——好在郑硕没有逼迫他,非常理解地接受了他“以后再说”的搪塞,然后跟众人一起,送走了徐进。 徐西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亡”,是很小的时候跟外婆一起听“薛家将”的评书,三四岁的孩子听不太懂,里面大多数人物也都不知道谁是谁,只喜欢三爷白文豹,因为“八卦梅花亮银锤”听起来就特别炫酷。 听到白文豹死在薛平手上,小小的徐西临茫然不解,听见外婆唏嘘,就追着问:“他怎么了?” 外婆说:“死掉了呀。” 徐西临问:“什么叫死掉了?” 外婆回答:“就是以后都不来了。” 就是以后都不来了。 尘世间悲恨欢喜,从今往后,都没了瓜葛。 人与人之间,好似浮萍与转蓬,缘聚缘散、缘起缘灭,都是无常事,父母兄弟也好,爱侣故旧也罢,说起所谓“天长地久”,其实不过是麻痹大意的子虚乌有。 来时日,聚时日,多一天就是赚一天,随时能戛然而止……只是凡人大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 诸事完毕,徐西临累成了一个空壳,仰面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地窗外一片灿烂阳光,天高地迥,秋色正好,豆豆蔫耷耷地趴在窗台上恹恹地睡。 “这狗这两天没人管,是不是病了?”徐西临没话找话地对外婆说,“要不然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不用看,它没病。”外婆说,“就是老了。” 徐西临愣了一下,豆豆狗是他很小的时候来的,那时徐进万事开头难,忙得焦头烂额,手头也很拮据,听说儿子想要一条小狗,她也买不起赛级的纯种名犬,只能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孩去了乌烟瘴气的狗市,买回了这条越长越不招人待见的小杂种。 “小猫小狗么,就是这样的。”外婆几不可闻地说,“你是个小宁(人),它是个小狗,它跟着你一起长,等你长大成人了,它也就一声‘去也’了。” 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兀的不困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困杀人也么哥。 以为自己麻木疲惫到极点的徐西临突然就忍不住了,声也没吭,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楼上,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 替他整理房间的窦寻惊愕地抬起头来,徐西临被他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把身后的门拍上,缺勤了数日的眼泪就下来了。 爆发 家里的生计是不必发愁的,徐进的股份被合伙人以非常厚道的价格接过去了,她留下的财产不必仔细算,稍微清点一下,已然十分可观了,只要徐西临以后不赌不毒不纨绔,哪怕他一事无成,也能优渥无忧地过一辈子。 但是等徐西临回到学校,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看开了还是看不开,反正就是不太在意学习成绩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成绩好与坏都那么回事,前途也实在没什么值得挣命的,不如随便混混日子。 周围的人听说他家里的事,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 蔡敬一度不敢跟他说话,每天有事写纸上。 老成则因为那句“大事不好房子要倒”的玩笑话,愧疚得不行,每天默默地给他当跟班,一下课就把他杯子里的水注满,每天晚饭时间溜出校门,变着花样地给徐西临买吃的,因为这个还迟到了好几次。 连七里香也不敢太过苛责他,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着他。 徐西临跟七里香请假,声称自己晚上想回家陪陪外婆,不想上晚自习。 七里香当时虽然挣扎了一下,但还是给他签字了,而后又很不放心地嘱咐他说:“你有特殊情况,晚自习可以不来学校,但回家不能不学习,要是……荒废时间,耽误的是你自己。” “要是”后面,七里香本来想说“要是你妈知道你因为她而耽误学业,肯定也会不安心的”,可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这种话说给个孩子听太残酷了,只好临时换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告诫。 话音落地,果然是不痛也不痒,徐西临听了,敷衍地应了一声,压根没往心里去。 徐西临对读书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以往肯耐着性子用的一点心,不过是责任感使然——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过得去的成绩,将来上个好大学,能更好地融入社会主流的价值观,也让家人省心,会不会因为他而骄傲不好说,但他要是多少能有点出息,他们家徐总也可以早点退休。 ……不过这些现在都没什么用了。 徐西临缺勤晚自习,回家以后基本就是无所事事。 刚开始是带着他的旧篮球在小区里的小体育场里投篮玩,后来天渐渐冷了,在外面除了喝西北风也没别的意思,他就开始回家上网打游戏,没两天游戏也腻了,他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看碟、闲书和漫画——都是学校门口小店租来的,日租金五毛到一块五不等。 徐西临理解不了言情小说,又因为精神倦怠,也代入不了好多主角争霸天下的野心,大多数闲书都看不下去,他挑挑拣拣地把金古梁温连同卧龙生先生的几套武侠翻了翻,然后开始迷上了诡异恐怖故事。 他搜集了一大堆地摊鬼故事书、各国恐怖电影还有张震讲鬼故事的音频,每天晚上回家把门一关,就开始自己鬼哭狼嚎的夜生活,时不常被吓一跳,勉强能算点刺激。 家人都不敢说他,每每不轻不重地念叨几句,他嘴上应了,一概不往心里去。 就这么醉生梦死了一个多月,窦寻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徐西临看鬼片的时候闯了进去。 电脑屏幕上正好有个青面獠牙的鬼突然跳出来,徐西临被屏幕内外的两重巨响吓了一跳,脸上的血色急速地往四肢退步,一脸惨白的转过头去。 窦寻眉心一动,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是徐西临一惊之后,脸上的表情刹那就凝固了下来,目光漠然地从窦寻脸上扫过,他转头暂停视频,半死不活地问:“干嘛,吓我一跳。” 窦寻深吸了一口气,从他书包里翻出一沓试卷,试卷用塑料夹子整齐地夹在一起,上面还有几张小纸条,有蔡敬的字,有老成的字……甚至余依然的字,提醒他哪张试卷要在什么时间做完。 新的纸条覆盖旧的纸条,时间溜过了一多半,该做的卷子却比脸还干净。 徐西临不由自主地沉下脸:“你们没事老翻我包干嘛?” 他没好气抢过那沓试卷,粗暴地卷成一团,随手塞进书包。 窦寻:“你以前不是跟我们说,想用什么、想吃什么可以直接去你包里翻吗?” “我让你们随便拿,没说让你们随便塞吧?”徐西临面无表情地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我说怎么这么沉。” 徐西临说着,坐回椅子,正要把手伸向鼠标,窦寻忽然一步上前,关了台机的显示器。 徐西临恼怒地“嘶”了一声:“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让豆豆咬了?” 窦寻一字一顿地说:“你起来,去把作业写了。” “不可理喻。”徐西临心想。 他高高地挑起一边的眉毛,非暴力不合作地说:“干你的正经事去吧,我今天不想写,别吵。” 他重新按开显示屏,继续欣赏原声大碟里立体声的鬼叫。 窦寻在旁边站着沉默了一会,然后决定“君子能动手时少废话”。 他猛地把徐西临的椅子往后一拽,趁他重心不稳的时候,双手抱住了徐西临的上身,用蛮力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不过徐西临毕竟不是一床被子,没那么好拎,他被窦寻生拉硬拽了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就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肩膀撞开窦寻的手:“你干嘛呀?吃饱撑的啊!” 大学都在郊区,窦寻每天下午还有课,他从学校回来,紧赶慢赶,也要两个小时的行程,陪徐西临一宿,早晨还要赶着最早一班车赶回学校,如果早晨第一节有课,他基本早饭都来不及就要直奔教室,每天披星戴月疲于奔命地两头跑,难道都是“吃饱了撑的”? 窦寻的太阳穴突突地乱跳了片刻,强行按捺,复读机似的又重新放了一遍:“你去把作业写了。” 徐西临不耐烦地甩了脸色:“关你什么事!” 他们之间,其实是徐西临一直是或明或暗地让着窦寻,即便偶尔急了,也不过就是拂袖而去,过一会自己就好了。除了刚开始的小误会,徐西临还从未这样疾言厉色地吼过他,窦寻一时间没顾上发火,先有点蒙圈。 徐西临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隐约察觉到自己过激了,他飞快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了,以后要是没事,你也别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地两头跑,我没有想考七百五的意思,你不用跟我这白费劲。” 窦寻静静地说:“是徐阿姨让我给你当家教的。” 这么多天,没人敢在徐西临面前提徐进,他们都战战兢兢地避开这个话题,唯恐他想起来。只有窦寻这个棒槌不懂人情世故,脱口而出。 这句话简直如水入沸油,一下掰开了徐西临的逆鳞。 “现在是我当家,我做主,她说的话过期了,”徐西临的脸色一下冻住了,冷冷地说,“给你开双倍的家教费行吗?少来烦我!” 窦寻:“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挥霍她已经没有的时间,抽不死你。” 徐西临被这句话噎得两秒钟没反应过来,随即豁然变了调子:“滚出去!” “你要是这样,就只剩下伤活人心和辜负死人愿望两个功能了,”窦寻不用过脑子,张嘴就是一副唇舌如刀,“等活人的心被你伤得差不多了,你这个德行还能摆给谁看?跟你妈撒娇有什么用,她看不见了!” 徐西临一把揪住窦寻的领子。 窦寻的后背撞在墙上,还不肯闭嘴:“没了就是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你脑子过期了吗?” 他们俩吵起来没控制音量,楼下徐外婆和杜阿姨都听见了,外婆的腿脚不方便上楼,连忙指使杜阿姨跑上来拉架。 杜阿姨不知所措地戳在门口:“哎……这怎么……怎么……” 徐西临阴沉地瞥了她一眼,多少克制了一下脾气,把窦寻往门外一推,狠狠地拍上门,从里面反锁了。 杜阿姨叹了口气,小声对窦寻说:“他这是心里不好受,平时没有这么混蛋的……” “我知道,”窦寻看似冷静地说,“阿姨您让一下。” 他挥手示意杜阿姨避开,自己走上去敲门:“徐西临,开门。” 徐西临没搭理他,窦寻不厌其烦地敲了四五遍,然后退后两步,飞起一脚踹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那一声巨响把楼下的豆豆狗吓得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杜阿姨心脏病好悬没给吓出来,满嘴“阿弥陀佛”地捂住胸口。 木门不堪重负地乱晃了片刻,一点墙灰都哆哆嗦嗦地落了下来。 窦寻额角的青筋暴跳,微微活动了一下震得生疼的腿,换了一条,又一脚踹了上去。他不知从何方练就了夺命连环腿,杜阿姨根本来不及说话,他已经含怒连踹了好几脚,卧室的门本来就不结实,根本经不起他这不把南墙踹飞不死心的暴力破坏,那门锁嘶哑地惨叫一声,阵亡。 房门洞开,紧接着,徐西临把书包从屋里扔了出来,书包一路摔过起居室,滚到楼梯间,锁扣寿终正寝,包里的书本纸笔全都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从二楼一路滚到一楼。 徐西临:“操/你大爷窦寻,你丫找死吧!” “我没有,”窦寻说,“是你在找死。” 徐西临盛怒之下,差点抄起椅子给窦寻开个瓢,被杜阿姨大呼小叫地拦住了:“你干什么!小临!你你你你快放下!” 徐西临手指关节白得发青,僵持了片刻,他泄愤似的挥手把椅子砸在卧室墙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他闷头冲下楼,跑到门口,鞋都没换就要出去。 徐西临猛一拉开屋门,正好跟门口要按门铃的男人面面相觑。 郑硕愣了一下,温和地冲他笑了一下:“怎么,要出去?” “你……”徐西临往外冲的脚步硬生生地刹住,分崩离析的理智在外人和初冬夜风的双重刺激下,一瞬间死灰复燃。 徐西临艰难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问:“您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成长 徐西临第一次在快餐店里碰见郑硕,曾经很不留情面地给他碰了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不过那时满身的任性已经都枯萎得差不多了。 半年后再见,徐西临懂事了,也有礼貌了。 他侧身把郑硕让进来,又回头小声告诉外婆是谁来了,看见杜阿姨正默默地收拾他方才摔的东西腾不出手,徐西临就自己去沏茶倒水,又端了果盘放好:“您坐。” 郑硕把带的伴手礼放在门口,带着几分感慨打量了徐西临一番,对徐外婆说:“本来早该来看您,也是怕您这阵子心情不好,没敢打扰。” “小郑有心了。”徐外婆是那种喜恶不外露的老做派,待谁都周到温和,乍一看,也看不出她喜欢谁、讨厌谁。 两人一团和气地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太太是精致优雅的老太太,中年人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看起来是十分赏心悦目的,随意叙几句旧,也叙得得体悦耳,徐西临沉默着在旁边陪坐,负责添茶倒水,稍微有点走神。 他觉得比起风风火火又自由散漫的徐进,这两位似乎才是一个画风的。 郑硕和外婆气氛融洽地聊了一会,忽然转向徐西临,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学习没受影响吧?” 徐西临本能地不喜欢他这种长辈态度,但也不好不吭声,于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还可以。” 郑硕换了个坐姿,带了一点郑重其事的讨好,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言语,才说:“今年就高三了,将来想往什么方向发展,有想法吗?” 徐西临一掀眼皮,心想:“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郑先生不是跟他打架打习惯了的窦寻,徐西临顿了片刻,客客气气地敷衍:“我不偏科,学什么都行,最近还在考虑,还要看具体情况。” 郑先生“哦”了一声,话里有话地转头对外婆感慨了一声:“咱们国内的这些孩子们真是不容易,这么小就得经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 徐外婆没接话,枯瘦的手缓缓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有些浑浊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下一刻,郑硕问徐西临:“你英语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口,沙发上陪客的徐西临也好,收拾烂摊子的杜阿姨也好,甚至是楼上一直留着耳朵听楼下说话的窦寻……全都集体敏感了起来,提前咂摸出了郑硕的弦外之音,气氛顿时凝固了。 郑硕意识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经说到这,他只能继续。 郑硕带着几分安抚性地笑了一下,在徐西临面前不敢随便拿“爸爸”的姿势,语气尽可能真诚地说:“你看,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姥姥年纪也大了,没有精力为你操心那么多,杜阿姨呢,每天要照顾老人,还要操持那么多家务,也很辛苦,你这几年又正是比较关键的时期,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还要确定自己未来发展的方向,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我缺席了你这么多年的成长,也很想尽一点力——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唔,出国读书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话没说完,徐西临猛地站了起来。 他想,这个人早干嘛去了? 小时候被人问起父母,他低着头回答“我妈叫徐晓惠,我爸叫徐进”的时候,他去哪了? 徐进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几个月连轴转过家门不入的时候,他去哪了? 现在跑来献殷勤,收人家地里他没有种过的苗,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 简直臭不要脸! 郑硕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对,赶紧说:“爸爸这只是个建议,没别的意思,你看……这么多年,我也没能尽到责任,心里也很愧疚,现在腆着脸想来跟你要一个补救的机会,当然,给不给全在你……” 徐西临方才强行压下去的火气几乎烧着了头发根,张嘴就能烧锅做饭。 而就在这时,外婆发了话。 徐外婆不带烟火气地插了一句,她说:“出去到外面看一看,见见世面,也是蛮好的,每天跟我这没有用场的老太婆在一起,是要耽误你的。” 徐西临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外婆。 外婆微微低着头,头顶发旋雪白,耳朵上挂着一幅老式的坠子,无风自摇。 徐西临忽然发现,外婆今天好好地在家没出门,身上穿的却不是日常的家居服。外婆一直过得很讲究,只要家里来外客,无论怎样,她都会搭配好见客人的衣服,绝不肯拖鞋露面,首饰头发也一定要全套的服帖,前些年头发没白的时候,她甚至还会画好眉…… 她今天为什么这幅行头?是因为早就知道郑硕要来吗? 徐西临一瞬间将前因后果串在了一起——对了,徐进葬礼那会,郑硕知道外婆不待见他,都是自己在外面住酒店,愣是没敢上门。 那他今天怎么又敢来了? 徐西临觉得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艰难地说:“姥姥,您想送我走吗?” 徐外婆看了他一眼,徐西临觉得她眼睛里似乎该是有泪光的,可那只是一闪,他并没有看清。 “倒退三十年,我还能看一看、管一管你,”徐外婆轻声说,“现在不来噻了,跟你爸爸去吧,少年人哪能不顾前程呢?” 徐西临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扫过,又看了看有些忐忑的郑硕,心里彻底明白了。 他自以为能顶天立地,能“说了算”,而其实在外婆他们眼里,他依然是个一点事也不懂,总是要人看顾的毛孩子,方才他对郑硕的恶意揣测,纯属自以为是加自作多情——郑硕是来承担义务的,不是来争夺权利的,他是良心发现,不是来抢儿子的。 因为他只配当一项“义务”,还没有做“权利”的资质。 最讽刺的是,徐西临对此无法反驳,因为半个小时前,在屋里跳脚撒泼的那货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徐西临鼻子里突然一热,接着,他看见郑硕有点慌张地站起来,似乎是想碰他一下又不敢。 徐西临茫然地伸手一抹,抹到一把血。 杜阿姨原本来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家具,赶紧跑上来:“哎呀!抬头!快抬头,不要往回吸!” 全家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徐西临那鼻子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也不疼也不痒,就跟泄洪似的往下流血,又是擦又是冷敷,半天都止不住。 他冲杜阿姨摆摆手,自己到卫生间去洗,洗到一半,徐西临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抬起了头,看清了自己的尊容——他双颊凹陷,眼睛下面有一圈青黑,眼睛里有血丝,一副古代小黄书里写的肾亏样,前襟上星星点点地沾上些血迹,要是把他塞进屏幕,不用化妆就能客串活鬼。 最荒谬的是,别人是亏在了酒色财气上,他居然还是看鬼片看的! 简直是史上第一纯洁的肾亏。 徐西临双手撑在洗脸台上,凉水和失血让他脑子有些发木,他低下头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心想:“我出息大了。” 郑硕生怕把他儿子刺激出高血压来,如坐针毡地待了一会,就跟徐外婆告辞了。徐西临的鼻血止一会流一会,他干脆反锁了卫生间的门,抱着一盒纸巾,随流随擦,擦得差不多了就用水冲一冲。 等他彻底止血,已经是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徐西临一开门,就看见窦寻默不作声地在门口等他。 这大猫平时跟谁都爱答不理,看着像个不闻窗外事的世外高人,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尔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偷偷关注你一眼,一旦被人发现了,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 方才在楼上彻底吵了一架的两个人互不吭声地对视了片刻,徐西临知道,指望豆馅儿先开口说话是不现实的,于是转头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还是很久以前徐进冻进去的。 想了想,徐西临又把其中一瓶放回去了,换了瓶饮料递给窦寻:“……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窦寻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衬衫,没头没脑地问:“你要跟他走吗?” “不走。”徐西临毫不犹豫地说,然后闭了嘴,没再解释什么。 窦寻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怀疑他想借酒消愁,张了张嘴想制止,想起方才险些动手的情景,又苦恼地咽了回去。 好在徐西临没有酗酒的打算,只喝了一罐,就慢吞吞地上了楼。 他回到房间,把光盘退出来,收回盒里夹好押金条,然后摘下不知被谁重新收拾好的书包,拿出了那沓夹满了小纸条的卷子夹,把每个人给他写的话都看了一遍。 最后,他发现里面有一张空白的纸条,乍一看以为是混进去的,伸手一摸,却能感觉到上面明显的凹凸起伏,徐西临心里一动,拿了根涂卡的铅笔,轻轻地在纸上涂了一小片。 果然,一行时下流行的“隐形笔”写的字渐渐地现了形。 他一看就知道是窦寻写的,窦寻的字相当有特点,说不上好看难看,在男生里算比较工整的,只是下笔很重,笔尖划在纸上,戾气非常,隐形笔完全遮不住他那种力透纸背的尖锐,轻易就露出了欲盖弥彰的痕迹。 方才几脚踹掉了他的门锁,还指着他鼻子骂的窦寻写道:“握你的手,没事,别哭。” 徐西临愣了一会,鼻子一酸,他还以为又要流血,赶紧抽了张纸巾堵住。 然而堵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徐西临靠在椅子上,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觉他们家豆馅儿最近可能是《红岩》看多了。 复健 徐西临后来单独请郑硕吃了顿饭——当然,郑硕再没溜也不可能让他掏钱——徐西临有理有据地陈述了一下自己不需要监护人的事实,然后为了表现自己“成熟得体”,没有赌气怨愤的意思,他捏着鼻子和郑硕交换了联系方式。 然后徐西临一头扎进了他游离已久的书山学海。 六中的高三复习是分三轮进行的,第一轮是各科老师把所有内容从头到尾串讲一遍,是最重要的复习阶段,尤其针对徐西临这种属耗子“撂爪就忘”的学生。 可徐西临忙完自己家里的事,又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一来一往,就已经是秋去冬来,大雪临盆了。 徐西临积攒着没做的卷子能堆满一立方米的大箱子,一时真是补都不知道从哪补起。 而与此同时,他沉浸在乱七八糟的碟片和闲书里的后遗症也都显露了出来。 那些小说为了通俗易懂,信息量都很小,可以一目十行的看,徐西临看的时候也很漫不经心,扫两眼觉得不好看,立刻就扔下再换一本,这其实是一种非常伤害注意力的习惯。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长时间地坐下来做事变得异常困难,尤其理科综合那些唠唠叨叨的题干和不知道都在逼逼些什么的英语阅读,徐西临基本看两行就开始烦躁,看不了小一半就丢在一边,去翻下一道题……常常是翻着翻着,一整套试卷翻完了,他连一道能完整看完了题的都没有。 武功废尽不说,还得重新接经脉。 然而“黑玉断续膏”不是好用的。 徐西临总是坐着坐着就烦得要起飞,恨不能在楼上楼下的每个墙角都撞一圈,而意识到自己效率低下,更是会加剧这种焦虑,烦上加烦,恶性循环。 但就算再烦,他也不会站起来随意走动,因为旁边坐了一只明察秋毫的窦寻,一旦徐西临动静大了,哪怕只是重重地叹一口气,窦寻都会抬头看他一眼。这总让徐西临想起他那天在卫生间门口等着自己的样子,别人所有的守护,似乎都在提醒他自己的软弱。 熊孩子或许愿意以“混账”为荣,但没有一个少年人愿意接受自己“软弱”。 渐渐的,那些无法忍耐的时光都成了锉刀,刮骨疗毒似的狠狠地锉去他身上的浮躁。 徐西临复印了别人的笔记,补各科专题训练补得痛不欲生,对答案对得生不如死,成功地从“肾虚公子”补成了“僵尸元帅”。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头重脚轻地爬起来,全家都黑着灯,只有楼下厨房有一点微光,锅里放着杜阿姨早起给他们准备的早餐。 有一次,徐西临刚走了一步,突然一阵头晕恶心,他一把抓住楼梯扶手,感觉平时三蹦两蹦就能跳下去的台阶简直长得看不见头,最好能团成一团圆润地滚下去。 忽然,有人从背后扶住他,徐西临嘴角被人碰了一下,他一偏头就看见了窦寻,窦寻半搂住他,把一块糖递到他嘴边。 窦寻靠得太近了,目光比平时要往下一些,刚好避开徐西临的视线,落在他的嘴唇上,徐西临闻出他身上有一股冰凉的薄荷味,似乎是新换的牙膏。 楼梯间没开灯,扶手与挂饰都只剩下轮廓,唯有近在咫尺的窦寻眉目清秀,像一张光影浓重的画。徐西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虚了,心口忽然轻轻一悸,茫然地让窦寻把糖送到他嘴里,沉睡的味蕾半天没尝出味来。 “是低血糖吗?”窦寻偷偷把手心的汗抹到一边,一下靠这么近,他其实也很紧张,“我……我扶着你下去。” “……”徐西临顿了顿,缓过一口气来,捂住胸口,“我中毒已深,恐怕命不久矣,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窦寻认为这个二百五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于是耳根通红地甩开他,自己下楼了。 杜阿姨回去补觉了,两个人也没大动干戈地上餐桌,站在厨房里速战速决地解决了早饭。 徐西临自己受着早起晚睡的折磨,忍不住对窦寻说:“你学校那么远,要不以后就别老两头跑了,周末有空就回来,忙的话想吃点什么,打个电话回来,我星期天给你送过去。” 窦寻叼着一颗煮鸡蛋,一口咬掉了一半,半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无暇言语,只是不由分说地摇头。 徐西临吃饱喝足,满血复活得也快,觉得他这样怪好玩的,突然伸手一戳窦寻鼓起来的脸……这么多年来,他跟豆豆狗势如水火,很可能就是因为狗太贱、人太欠。 窦寻反应也快,一把按住他那只作怪的爪子。 他手心在暖气屋里捂了一宿,滚烫滚烫的,嘴里的鸡蛋还没咽下去,开不了口,就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抓着徐西临的手不放。 徐西临:“哈哈哈我错了。” 他边说,边要往回缩手,窦寻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攥得死紧,徐西临抽了两下没抽回来,那体温却仿佛传染一样,在灯光昏暗的小厨房里奔腾不息地扑面而来,徐西临笑不出了,察觉到这种难以言喻地暧昧。 好在窦寻很快回过神来,触电似的松了手,他没敢看徐西临的脸,叼了一块面包,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我赶车。” 徐西临在他身后嘱咐:“晚上别回来了,你那住宿费打水漂的吗?” 窦寻没吭声,拎起包出门了——这天晚上下了一场罕见的初冬大雪,窦寻照样风雨无阻地赶了回来。 他实在是轴,认准的事,撞南墙也不回头。 在徐西临还在狂奔着追赶进度时,期末考试已经不留情面地如期而至。 期中徐西临排第四,期末一下落到了二十三——年级排名更不用说,基本已在千里之外。 这个结果对于七里香来说,可谓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她拿着成绩单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了半天,把任课老师门挨个约谈了一个遍,发愁得要命,恨不能半夜三更给徐进托个梦,好好告上一状。 徐西临没有跟外人透露过郑硕的存在,他老外婆那么大年纪,七里香也不好把她劳动到学校里来,老师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踩着高跟鞋飞回班里,去约见徐西临本人。 六中的学生到了高三,基本也就没什么**可言了。 每次考完试,全班的成绩单和排名都会第一时间贴在前边,荣誉榜与耻辱柱一目了然。有时候老师生怕有人看不见,还会亲自念一遍。 老成还没来得及哀叹寒假只有十三天,一不小心瞥见了徐西临的排名,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连忙使劲揉了揉眼。 忽然,他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老成一低头,就见罗冰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罗冰三步并两步跑到徐西临面前,她脸皮从来都很薄,跟别的男生尚且难以侃侃而谈,一见徐西临抬头,自己的脸先红了。 徐西临从半死不活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以后,就慢慢找回了原来那种对谁都好的态度,他十分温和地冲她一笑:“班长有事?” 罗冰偷看了他一眼,暗自鼓足了勇气,可是她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开口,煞风景的就来了。 七里香敲了敲后门的窗户:“徐西临,跟我来一趟。” 徐西临知道七里香不会放过他的,早有心理准备,跟罗冰点点头:“我受审去了,拜拜,假期快乐。”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剩下罗冰独自站在那,神色起伏不定好久,终于还是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她很想找机会跟徐西临说几句话,整整一个学期,她偷偷为他哭过好几次,给徐西临写过七八封信,怕他粗心不知道是谁写的,有时候还会特意暗示出自己的身份,可是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如果仅仅是不回信也就算了,罗冰差不多也死心了。 可问题是,每次她写完信,一周之后,总能从信箱里收到一个同样只贴了邮票没有邮戳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各种小礼物,有时候是一袋糖,有时候是一根笔,甚至有一段时间她懒得用草稿纸,把演算写在了废卷子的背面,然后那个礼拜她收到了一整卷“b5”白纸。 罗冰一直想问清楚徐西临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总是匆匆来去,一直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来而复返,蔡敬从头到尾都在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连声招呼都没打,冷淡得不行。 直到她已经跑远了,蔡敬才克制地抬头看了一眼罗冰包得像个球一样的背影。 班里的同学很快走光了,蔡敬从自己的书桌里摸出一个信封,这回,罗冰把信纸折成了心形,里面是她熟悉的清秀字迹,笔芯带香味——蔡敬知道她用的是哪根笔,因为那是他买的。 前一阵子徐西临一直不在状态,送到他桌上的试卷和练习册都是前后左右桌的人替他收拾的——主要是蔡敬收拾的。 而罗冰的信也夹在其中。 那些信徐西临一封都没看见,全被蔡敬展开以后仔细压平,拿回去珍藏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变态,可是自从那一段时间徐西临没来学校,蔡敬鬼使神差地藏起第一封信开始,这种事就仿佛上瘾了一样,停不下来了。 蔡敬不敢代徐西临回信,只能在每次收到罗冰的信以后,精心选一些便宜又实用的小东西给她。 他甚至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理由——反正徐西临也不会回信,而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大概也不希望被别人打扰。 他每天用这个理由催眠自己一次,久而久之,居然真的有点信了,并且从中找到了一丝隐秘的、近乎奉献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像个冷眼旁观的圣人,不求回报也不留名地默默守护了两个人。 惊醒 不过有两尊大神总是能冲淡所有的少年情怀,一位叫“考试”,一位叫“放假”。 窦寻的寒假比徐西临早十来天,终于可以不用再两头跑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屋里做自己的事,有时候出来帮杜阿姨干点活,除了早晚帮忙遛一趟狗,没事不会出去野,是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西临带着破纪录的期末成绩,硬着头皮回家给窦老师看了,这回两个人没吵架——上回吵主要是因为意见不合,徐西临觉得不错,窦寻觉得很烂——这回他们俩的意见一致了,都觉得徐团座的成绩单上画了一坨屎。 所以窦寻开始喷的时候,徐西临单方面地挂了免战牌,低头听着。 “说实话,我真是有点不明白。”窦寻这个平时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只要开始冷嘲热讽,立刻能加一个喋喋不休特技,“前一阵子你什么都没干,别人在用功,所以被超过一点也很正常——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你本来会的现在也不会了?” 徐西临见他摊着一脸一本正经的疑惑,好像对人类这个物种竟然还有“遗忘”的功能颇为惊奇。 徐西临为了给他省点口舌,只好率先自黑说:“这个么,很正常,我小时候教豆豆坐下和握手教了一个多月,刚教会就赶上我家装修,把它送别人家里寄养了一个月,回来又狗屁不会了。” 窦寻:“……” 既然徐西临已经自觉和豆豆站在了同一国里,那他也确实是无话可说了。 “中学理科比文科简单得多,”窦老师坐下来,从讽刺挖苦切换成了严肃正经的鄙视,“只教一些非常简单的定理和思维方式,课题排序很有逻辑性,主干也很分明,你们到底都有什么困难?” 徐西临无言以对,只好“呵呵”,心说:“是啊,我们这些凡人笨着你了真不好意思。” 窦寻想了想,又说:“不过根据我在你们班待了一个学期的经验,我觉得你们百分之八十的问题都可以用‘好好看课本,别没头苍蝇似的瞎做题’和‘好好读题,别胡说八道’两个方法解决。” 徐西临虚心请教:“那剩下百分之二十呢?” 窦寻冷笑一声:“去医院治治脑子。” “豆馅儿,”徐西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劝你啊,要么以后少跟人说话,要么趁放假,去咱家门口的拳馆报个自由搏击什么的。” 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死了。 窦寻毫不领情:“该少说话的是你,你那点脑浆全变成唾沫了。” 徐西临:“……” 然而窦寻毕竟不是个纯粹的嘴炮,等他一口气喷痛快了,就回到屋里抱来一样东西扔在徐西临面前:“拿去看,不懂的问。” 那是一沓厚厚的“a3”纸,用双股白线缝在一起,里面的东西都是手写的,数理化生一门课一本,第一页都是学科简要背景和历史,然后用荧光笔从中间截取了一段,旁边标注“本阶段的学习目标”。 第二页是把方才的截取部分放大并细化,做了一个大纲性的学科脉络,点与点之间用虚实不同的线连在一起,画出了其中的逻辑勾连,实线代表大纲范围内需要掌握的,虚线代表超纲内容,仅供协助理解。 再往后,则是按照第二页的逻辑关系把每一部分的知识点单独拿出来,旁边用很小的字写了每一部分内容对应的课本页数,教科书内在逻辑和这么安排的用意,活像一份老师的教案。 此外,窦寻还标注了每个知识点可以从几个角度挖掘,甚至在每一个角度后面写了“小黄书”练习册上对应的例题页码。 徐西临震惊地问:“你写的?” 窦寻没回答这句废话,只是说:“满分是一百,你把例题听明白了,能拿六十分,把练习册从头到尾做个脸熟,能拿七十分,把书里讲了什么理解清楚,内部逻辑理顺了,能拿八十分,能成系统、成体系地给别人讲课,能拿到九十分。” 徐西临:“满分呢?” 窦寻忍了一分钟,实在没忍住,终于还是刻薄了起来:“能给大傻子也讲明白,让他去高考,就能拿满分。” 窦寻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于是紧紧地闭了嘴,等着徐西临的反击。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翻了个白眼,像容忍豆豆拿自己的鞋磨牙一样容忍了他,甚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和纵容。 他跟窦寻坐过前后桌,知道窦寻同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懒得动笔的,何况如果是写给自己看的东西,他也不用事无巨细地一个字一个字掰扯这么清楚。那么白的打印纸,那么干净的棉线,一点污迹都没有,一看就是刚刚写完缝上的,还没有人翻过。 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窦寻憔悴了不少,这段日子比他自己准备高考的时候累多了,肝火旺盛完全有情可原,就冲这份默默陪伴的心,徐西临就能惯着他所有的出言不逊。他趁窦寻起来倒水,突然从后面靠过去,把窦寻抱起来颠了一下不算,还用力悠了一下。 窦寻吓木了,水洒了一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徐西临。 “瘦了。”徐西临说完就放下他,夹着那一沓珍贵的“学霸秘笈”,溜达回屋了。 过了足有两分钟,窦寻那太空漫步一般的反射弧才艰难地跑完了全场,他解冻出来,全身上下一百个地雷同时炸了个姹紫嫣红遍地春。 大学里谈恋爱的人很多,学校生活人为地把青少年们本该连续的成长岁月划分了几个阶段,弄得他们一个个都跟过关斩将一样,只有刷到新地图,才能掉落新技能。进了大学的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们很快习惯了满学校找教室,也习惯了谈恋爱。一个暑假前还偷偷摸摸带着几分禁忌的“早恋”摇身一变,成了吃饭剔牙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有的男生看见个长得顺眼的姑娘,就要回来骚动一次,如果正好闲得没事,就去追一追,跟买彩票似的,偶尔撞个大运把人追到,就可以衣锦还宿舍请吃饭。 窦寻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很多人追的女孩都是自己根本不熟的,不熟的人,怎么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他们寝室二哥理所当然地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喜欢?女孩嘛,不需要认识,一看就很喜欢,不熟也没关系,等追到了自然就熟了呗,万一性格不合再分,结婚的都能离,别说咱们只是试运营阶段,有几对初恋能成?放宽心吧,只要你自己水平够,全世界都是备胎。” 发表完这番谬论,自称“爱情博导”的二哥还不过瘾,又指点江山地对窦寻说:“我分析你这种情况,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心里有人,估计不是青梅竹马也差不多,反正肯定跟你很熟,对不对?” 窦寻心里“咯噔”一下,出于跟徐西临一样愚蠢的好奇,他问:“剩下百分之二十呢?” 二哥说:“不然那就是你丫有毛病,根本不喜欢女的哈哈哈。” 窦寻听完,收拾完东西就从学校逃回来了,因为二哥瞎猫碰上死耗子,一针见血地点中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心事。 窦寻从小孤僻,看谁都是蠢货,从没有喜欢过谁的先例。 一开始,他只是有点依赖徐西临,因为别人都跟他泾渭分明,徐西临是唯一一颗滚过了“楚河汉界”的意外,他就像一扇窗户,开在了窦寻那堵与世隔绝的墙上,把窦寻一点一点地从他画地为牢的小圈子里带出来。 后来,这种依赖渐渐升级,窦寻总是忍不住把注意力分到徐西临身上,过一会就想观察一下他在干什么,一段时间看不见就会不安,要是不巧知道他跟别人玩去了,心里就会很不舒服。 再后来……窦寻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他时常有种想碰一碰徐西临的冲动,可是一旦对方主动靠过来,他又会有种战栗的紧张。 窦寻鬼使神差地走进徐西临的卧室,新换的门锁锃光瓦亮,握在掌心里冰凉冰凉的。他倚在门框上,没头没脑地对徐西临说:“我希望你能来我们学校。” 徐西临以为他闹着玩,头也不抬地说:“我考不上啊窦老师。” 窦寻默默地闭了嘴,心里有股焦躁的渴望上下翻涌,牢牢地把他钉在原地,方才被徐西临隔着衣服碰过的地方隐隐地发着烫,他茫然地注视了徐西临一会,心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我想亲他。” 这想法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窦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变态。 徐西临正想找一首适合看书的时候听的歌,发现窦寻还傻戳在旁边发呆,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豆馅儿,你干嘛呢?” 窦寻做贼心虚,飞快地撤回自己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是认真的。”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句,“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学校里没有你没意思”,不过这句就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任凭自己方才那句简陋的表达孤独地飘着。 徐西临皱皱眉:“豆馅儿,你想说什么?” 窦寻着魔似的直视了徐西临的眼睛。 徐西临莫名吃了一惊,拿着鼠标的手无意中点了个什么,一个小黄网的广告见缝插针地冲进了他的电脑屏幕,高亢的喘息声毫无预兆地插/入了两个人的面面相觑。 徐西临赶紧手忙脚乱地关上。 再一看,窦寻已经跑了。 徐西临看着自己半开的房门,心想:“可我真考不上啊。” 鲜花圣母 窦寻逃也似的回到屋里,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隔着衬衫,毫无目的地胡乱在自己腰上摸了几把,仿佛是想抹掉徐西临留在他身上的指纹,同时,方才被徐西临误点的视频反复回荡在他耳边眼前,冲击力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被无限放大,多重感官的作用纠集在一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失眠了半宿,第二天弄脏了床单。 窦寻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地处理了自己的罪证,没敢往外晾,局部洗完以后拿吹风机吹干了,然后趁徐西临还没起床,随便找了个借口,回了学校。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天。 寒假中的学校很萧条,静悄悄的,图书馆开到腊月二十七,这两天还没闭馆。 窦寻在图书馆小坐了一会,正经书看不太下去,他发了一会呆,忽然起身来到社会学的书架下面,挑挑拣拣地把和“同性恋”有关的研究全都拿下来,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他一坐就是一整天,临到傍晚,图书馆要赶人了,窦寻才把没看完的几本打包借走。 他灌了一肚子南腔北调的心理学、伦理学与社会学理论,可是没能将自己的问题剖析出个所以然来。 窦寻双手插兜,茫然地往外走,扪心自问:“所以我是个同性恋吗?” 这时候网络电视上的腐文化还没来得及流行,大家还相信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医学上刚把性向问题从“有病”范畴摘出去没几年,傻乎乎的理科男生们文史不通,“断袖”“龙阳”之类词汇还只是偏门的名词注解。 “同性恋”三个字严肃得简直让人心口血倒流。 窦寻有一点恐惧,然而程度并不深,毕竟他不是第一天当异类了,他相当于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是有教无类的光棍一条,实在没什么好怕的……更多的是茫然。 为了他无可参照的未来人生,为了他一天比一天清明的愿望。 考多少分是自己能决定的,可是喜欢一个人,却要看别人肯不肯配合。 窦寻不知道徐西临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但本能地感觉结果可能不会很尽如人意。 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窦寻?” 窦寻神魂皆不在,一脸空白地回头看了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是他们寝室的二哥——没办法,他本来就不容易和人混熟,在学校住了没几天又开始“走读”,二哥又趁着腊月一剃头,他差点不认识了。 二哥家在外地,父母春节出去旅游不带他这电灯泡,他干脆留在学校看图书馆,还能赚点零花钱,冲窦寻招招手,他问:“你怎么想起上学校来了?” 窦寻支吾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 他就差把“神思不属”四个字挂在脸上了,二哥看他这样也不便多问,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要告辞,窦寻却忽然想起了此人吹过自己是“爱情博导”的牛,一时脑抽,开口叫住了他。 “想跟你请教一件事。”窦寻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语言,磕磕绊绊地问,“那个……你上次说的那个……青梅竹马,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办……” 二哥听得一头雾水,跟窦寻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他苦恼地伸手一撸自己无限接近于秃瓢的脑袋瓜:“窦寻同学,你能用人话把刚才那段的意思翻译一遍吗?” 十五分钟以后,窦寻动手帮二哥把阅览室收拾干净了。 二哥也终于哭笑不得地听懂了他的人生疑惑,当然,窦寻也没有太棒槌,他省略了青梅竹马的性别这个关键。 “你啊你啊……我说你什么好。”二哥把阅览室落了锁,“你喜欢谁又不犯法,咱们长得也不比谁丑,人家就算对你没那个意思,也不可能因为你喜欢她就对你有成见吧?都像你这么思前想后,人类早就绝种了,你听我的,人先追着,不行就死缠烂打,还不行就换人,‘天涯何处无芳草,旁边山头也挺好’嘛!” 窦寻闭了嘴,感觉问他就是个错误,与其标榜自己是什么“爱情博导”,此人更像是隔壁“不要脸”专业的。 “要是怕以后见面尴尬,你先试探几次,看她什么态度,”二哥一说起这种事,就相当来劲,指点江山地对窦寻说,“她要是不回避,就相当于默许,你回去试试,要是有戏再来找我,我教你下一步。” 学会了基本交流技能的窦寻嘴里说:“哦,行,谢谢。” 心想:“放屁,傻x。” 窦寻在学校无所事事地混了一天,只收获了几本理论书并一个馊主意。 而就在他辗转反侧、每天分出更多的时间去偷窥徐西临的时候,新年来了。 徐西临完成了一天的学习任务,被杜阿姨派去超市买年货,窦寻没用人支使,自觉地跟了出来。 刚一出门,徐西临在家里的轻松愉快就消失了。 这不是徐进第一次过年不回家,但是她第一次再也不回家了。 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也知道再撕心裂肺的伤口也终于会泯灭在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里,只是此时,伤口还露着血肉,他知道那里没有愈合,只能借着忙碌小心翼翼地避开。 平时可以避,唯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无从躲闪,在家里还要强颜欢笑——因为杜阿姨和徐外婆也是这样做的。 他不吭声,窦寻也没有没话找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陪了他一路,去时,徐西临双手插/在兜里,回来时拎东西太多,手指没一会就冻了个通红。 窦寻脱下自己一只手套丢过去:“一人一只。” 徐西临跟他也没客气,接过来戴上,然后把塑料袋倒到了一只戴手套的手上,另一只腾出来,正要插兜,中途被窦寻抓过去了。 窦寻用方才摘下手套还热着的手包住他的手指,一只手的温度一式两用,把里里外外的热度分摊到了徐西临两只手上。 徐西临不情愿地挣扎了一下:“哎我去,这也太二了,咱俩幼儿园大班刚放学吗?” 窦寻死死地按住不让他抽走,两人别扭地较了一会劲,手心里都见了汗,徐西临终于懒得计较,放弃了,窦寻轻吐出一口白汽,心里的花静静地开了一半。 他忽然觉得二哥的主意虽然很馊,但也不无道理。 只是窦寻没有备胎遍天下的潇洒,他只认一个山头一棵草,所以得更加慎重。 当天晚上,窦寻就以他强大的行动力回去熬了个通宵,连查资料再加入自己的思考,做出了一份严丝合缝的时间进度计划表,短期战略目标是在徐西临夏天高考结束之后,通过前期的铺垫,顺利表白。 表格非常精确,甚至对自己每一步的试探与徐西临的可能反应都做了设想。 这是窦寻这辈子第一次在人际关系上采取主动,而不是被动地承受别人对他的好与坏,刚开始有些忐忑,然而这份方案一做出来,他就仿佛有了强大的理论支撑,人与人之间种种微妙的、不可捉摸的东西就好像都有了一定之规,有迹可循了! 可惜,窦寻完全是纸上谈兵。 当他顶着一副黑眼圈,神采奕奕地开始执行这份荒谬绝伦的计划表的第一天,徐西临就怀疑窦寻吃错药了—— 徐西临早晨起床神智还不清醒,迷迷糊糊地做完形填空,题干还没看完基本已经坐着睡着了,完事一对答案,二十道题错了十四个。 窦老师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明确预告了,他想拿杯子里的水泼徐西临一脸。 窦老师不负众望,果真把手伸向了杯子,谁知举起来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扭曲了半天,居然一低头把水喝了,继而强行压下暴脾气,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扭曲笑容,从徐西临手里抽走了笔:“我从头跟你说。” 徐西临没用凉水泼,活生生地被他那苦大仇深的笑容吓醒了。 这个寒假,窦寻在徐西临眼里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他理解的“不动声色”和他自己的实际行为恐怕不是一回事。 窦寻黏着徐西临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从早晨叫他起床,一直黏到睡前关门送客,恨不能连上厕所都跟着,徐西临已经快疯了,他自己居然还一点也没感觉到。窦寻还每天坐在徐西临旁边竖着一本书,装作聚精会神地看,其实半天不翻一页,眼神飘忽一会,就会偷偷看徐西临一眼。 徐西临发现以后没有声张,自己心里直纳闷——也不知道自己是得了绝症命不久矣,还是脸上长了朵霸王花。 于是有一天,趁窦寻下楼取快递的时候,徐西临终于忍不住偷偷把窦寻那看了一个多月的“六级听力解析”翻开了。 “六级听力解析”只是个假封皮,里面包着一本页面都泛黄的旧书——《鲜花圣母》,作者是让·热内。 孤陋寡闻的徐西临没听说过,不知道什么东西让窦寻这么偷偷摸摸,正好旁边电脑开着,他手快地百度了一下。 ……然后他表情空白了片刻,又把书原样放回去了。 爆发 徐西临的敏锐不是窦寻那根漫长的反射弧可以度量的——哪怕他完形填空错了十四个。 窦寻在看一本描写狱中男妓与同性恋者的书,这一点问题也没有,文学作品里写什么的都有,这本也不算猎奇。 有问题的是,窦寻在遮遮掩掩地偷偷看。 那说明他没有把这东西当做寻常的闲书 本来徐西临就觉得他这段时间有问题,又发现了这个事,神经不由自主地有些紧绷,他发现每次窦寻回家都会带一本《托付词汇xx》,《雅思写作例文xx例》之类的东西,翻开一看,不是男男小说就是各种同性恋研究,涉猎之广,阅读之精深,让徐西临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刚开始,徐西临的心情跟不小心翻到了亲人朋友的“绝症诊断报告”差不多,巨大的忧虑冲撞得他心口有点麻木。而等这股震惊过了,他开始回过味来——窦寻异乎寻常的粘人,看他时候的神色,强自按捺的脾气,还有偶尔打闹时轻易就被碰出来的“意外”…… 一个有点没有真实感的结论似乎要呼之欲出。 徐西临没来得及慌乱或者愤怒,他好像发现了一个潘多拉魔盒,第一反应就是慌乱地拿木板糊上,绝不让它露出一点缝隙。 因为这事太荒谬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窦寻是个女孩,徐西临都要慎重地掂量掂量,因为窦寻不是萍水相逢的普通同学,将来分手了各奔东西,往后天涯海角,再见还能一起吃顿饭。 他们俩阴差阳错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从互相隔应到整天混在一起,乃至于家逢巨变、相依为命,个中情分是不一样的。 他拿窦寻当自己家的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何况窦寻是个男的。 “同性恋”这三个字对于徐西临来说,跟听说“月半弯”里有嗑摇头丸的差不多,都是离的很远的都市传说,他从未想过和自己会有什么交集。 徐西临好几天没睡好,琢磨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只要不耍混蛋,还是能处事的,知道中间那层“窗户纸”绝不能破,只要不破,他就有回转的余地。 徐西临胆战心惊地回避着窦寻时有时无的暧昧,躲了一个多月,发现窦寻居然对此毫无所觉,态度依然照旧,也是服了。 于是借着六中专门给家长开的“高考志愿集训”时,他迂回地给窦寻下了一剂猛药。 “可能快报志愿了。”徐西临装作无意中提了一句,他们这一届是先报志愿后考试,成绩都得按照历史数据度量着来。 窦寻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就差把“来我们学校”的宣传标语顶在头上。 “我没想好是留在本地还是去外地,”徐西临不看他,自顾自地说,“外地的学校性价比高一点,可以报个稍微好一点的,本地的可能就得降低要求了,不过我还得照顾我姥姥,当然还是越近越好……” 窦寻没料到他一点“好高骛远”的心都没有,愣住了。 徐西临这才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会还想说服我报你们学校吧?那不现实。” 窦寻:“怎么不现实?”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徐西临一个假期突击成果斐然,开学摸底考试就重新杀回了班级前十,之后一模,他的数学一枝独秀地拿了个满分,尽管英语拖了后腿,依然拿到了他上高中以来的最好成绩,全班第三。 “按一模的成绩,你英语只要能再多考十分就有戏。”窦寻语速飞快说,“你这种水平的英语提高还不容易吗?又没让你从一百四提到一百五,你只要肯下功夫背,能上个三位数就行,现在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呢。” 徐西临:“那也只是‘有戏’,没准我一模是撞大运,以后考不了这么多分呢?七……张老师都不会答应的。再说,你想让我冒着落榜的风险准备上高四吗?” 窦寻:“……” “你要真这么说,那我就报,往后是死是活我也认,”徐西临拿话逼他,“你说句话吧。” 窦寻张了张嘴,哑巴了。 “豆馅儿,”徐西临用一种缓慢而意味深长的方式,把自己斟酌了很久的话倒了出来,“很多时候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冷酷的,懂我的意思吗?一时的想法、一刻的欲/望过去,然后怎么收场呢?你是想让我今年夏天顺利收场,还是准备给我收尸?” 窦寻无言以对。 徐西临头一次处理这么棘手的事,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明白,把自己说得一后背冷汗,他暗自忐忑了片刻,撒手放了最后一味药:“对了,余依然那天带来几张叶脉书签,挺好看的,我跟她多要了一张,夹你书里了。” 窦寻非常失望,没了闲谈的心情,转身走了。 他隐隐察觉到了徐西临似乎话里有话,但没反应过来。 直到这一天半夜三更,他才突然不知哪根筋接上了,从床上诈尸起来,开灯翻开了桌案上挂羊头卖狗肉的《龙阳史》。 见那扉页里掉下来一张精致的叶脉书签。 窦寻的心倏地凉了下去,呆若木鸡地在万籁俱寂中僵坐许久。感觉窗外的露水全都化成妖气,从窗棂门缝中渗透进来,在他身上凝成了厚厚的霜。 他自以为隐晦的试探,自以为不露形迹的接近,原来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他与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两厢恶意,未曾和平共处过,一点连着心血的柔软方才初出茅庐,尚未来得及舒展,已经先迎头被泼了一碗冰。 窦寻木然地坐了半宿,在破晓时分,偷偷把他那张可笑的计划表撕了。 自那天以后,徐西临发现窦寻像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不再越界,也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又变成了一周回来看一次,终于忍不住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人安全地相安无事了一阵,徐西临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谁知又出了意外。 那天正好礼拜六,窦寻一大早就接到杜阿姨电话,得知她要陪徐外婆去医院检查身体,晚上不在家。 他摸了摸兜,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只好先去六中,找徐西临一起放学。 徐西临的书本都在桌上摊着,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老成对于在学校看见窦寻已经习以为常了,多嘴多舌地说:“你们俩真是连体的。唉,窦仙儿,你说你老往母校跑,我总觉得你还没毕业,找咱家团座吗?” 窦寻一点头。 老成:“他让七里香叼走了,你去楼上看看吧。” 后黑板的高考倒计时白底红字,像个定时炸药包,一般来说,老师不会平白无故地在这种时候打扰学生。 窦寻不知道他又惹了什么事,有点担心地往楼上办公室走去。 学校规定,老师找学生谈话,如果办公室里没有别的同事,门要敞开,女老师也得遵守。 快到周末,七里香办公室的人都不在,门打开了一半,窦寻往门口一站,刚好听见七里香说:“这个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我也回头想想,看到时候怎么分配比较公平,现在志愿还没报,这点加分虽然不起眼,但是能让你有把握报高一层次的学校。” 窦寻脚步一顿——对了,他忘了,一班应该是有一个优秀班干部名额的。 早些年高考的加分名目很多,像少数民族、烈士子女、竞赛、运动员……乃至于市级三好生、优秀学生干部等等,都有加分。大多是家长给找的门路,还有一小撮是学校推荐的。比如一班这样的重点班,如果当年捞不到保送名额,起码能捞上个加分名额。 既然是“优秀学生干部”,通常不是给班长就是给团支书。 窦寻心里狂跳起来——这意味着徐西临可能有机会报他们学校! 这时,他听见徐西临问:“咱们班今年怎么就一个名额?” 七里香叹了口气:“据说是有家长写信反应,今年能有一个就不错了。你上学期期末成绩太差,错过了自主招生推荐,挺可惜的,这次也算个机会。” 徐西临点了点头。 他多此一问,并不是集体意识爆棚,而是想到了罗冰。 三年里,罗冰做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了点什么,这不用别人说,徐西临心里明镜似的——简而言之,他们班长是默默干活的,他这个团支书是带着大家调皮捣蛋的。 徐西临看得出来,老师有些举棋不定,但这和当年徐进在世的时候给七里香送过多少礼没关系,他们张老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世俗同流合污,但起码的公平是能守住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家里出了事,老师看他可怜,这个名额铁定就是罗冰的,七里香根本不会问他。 徐西临沉吟了片刻:“您跟罗冰说过吗?” 七里香没有隐瞒,坦然说:“聊过,我跟你们俩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回去好好考虑,咱们看看是弄个班级投票还是怎样。” 班级投票的结果徐西临想都不用想——大家是会偏向老师的代言人还是自己的小伙伴? “不用了老师,”徐西临说,“还是给班长吧,我受之有愧。” 门口的窦寻呼吸一滞。 七里香:“不用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吗?” “我跟谁商量去?”徐西临苦笑了一下,“这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窦寻面色铁青,勉强按捺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就走。 也就没听见徐西临后面的话。 徐西临跟七里香说:“老师,我知道您这是冲谁,我妈……我妈在的时候,什么都给我安排好了,您看,弄得我老大一个人长成这幅熊样,现在她人都不在了,我要是还借着她的余荫蹭分,那也太不要脸了,再说对别的同学也不公平。” 窦寻没等徐西临,一路闷头回了家。他先是暴躁,燎原似的席卷过他的胸口。窦寻又瞄准了一个牛角尖钻进去了,心想:“你连加分都能放弃,就那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发现进不去门,窦寻才想起他去学校着徐西临是要钥匙的。 他困兽似的在门口转了两圈,分明是乍暖还寒,进出气管的空气却都烧心燎肺的。 窦寻愤怒地踹飞了一颗小石子,随即,他想起了一些别的事——罗冰每次跟徐西临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成年礼那次在ktv里他们俩被起哄的事…… 对了——他们俩第一次动手就是因为罗冰! 窦寻想:“怎么没见他对别人那么高尚?” 这个念头一出,他五脏六腑就炸了,烽火狼烟过后,满地灰。 窦寻在无比的灰心中,品尝到了尖锐的嫉妒。 等徐西临慢悠悠地溜达回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他知道窦寻要回来,特意去了趟超市,买了一堆投喂用的肉干零食,一抬头就看见那货孤零零地蹲在家门口,像个没人认领的小动物,说不出的可怜。 “你缺心眼吧,没带钥匙干嘛不去学校找我?”徐西临抱怨了一句,把超市塑料袋塞进窦寻手里,从乱七八糟的书包里摸钥匙开门,“今天晚上没人做饭,咱俩叫什么外卖?” 他丝毫没有留意身后窦寻越来越不对劲的目光。 徐西临推门进屋,半跪在地上换鞋,已经从晚饭问题发散到了“晚上该谁遛狗”上,半天才注意到窦寻没接话。 徐西临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怎……” 窦寻凶狠地揪住他的领子,蛮力把他推向鞋柜。 离散 徐西临怒道:“窦寻你丫脑残了吗!” 窦寻的理智快给前所未有的嫉妒烧干了,他盯着徐西临,既想一拳揍过去,又想干点别的什么。他心里委屈得暴躁,心想:“凭什么都你说了算?凭什么你一个暗示我就要滚蛋?” 徐西临在灯光昏暗的玄关看清了窦寻的目光,被那里面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吓了一跳,还不等他说什么,窦寻就推开他,径自上了楼。 超市的塑料袋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地,徐西临低骂一声,艰难地把胳膊别到身后,揉了揉撞得生疼的后背,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会怒气,这才收拾起窦寻扔下的书包。 他一手拎吃的,一手拎包,跑上楼“解决问题”。这也是徐进当年教过他的——小问题要及时解决,以免变成大问题,大问题也要及时解决,以免错过最佳时机。 徐西临上了楼,在窦寻半开半掩的门上敲了一下。 窦寻面朝门口坐着,目光幽深,阴沉着脸盯着他不吭声。 徐西临:“那我进来了。” 他进屋把东西放下,双臂抱在胸前,也没坐,还带着几分没好气,站着对窦寻说:“说吧,我招你惹你了?” 窦寻被他噎了一下,心里更窝火了,因为觉得徐西临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假惺惺地跑来问,简直欠揍。 他现在非常后悔喜欢徐西临,感觉自己这会才算看清了此人的本质,不值得喜欢。 可惜覆水难收,为时已晚。 徐西临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火气上头,说错话了。他开始觉得自己选了个错误的时机,只好闷不做声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将错就错地一敲窦寻的桌子:“你说句话能死吗?” 窦寻凉凉地说:“你想听什么?听我喜欢男的,还是听我喜欢你?” 徐西临收到了史上最挑衅的表白,没想到自己千方百计保护的窗户纸就这么被窦寻一把撕了,心里一阵狂跳,呆住了。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见那窦寻一仰头,倨傲地吩咐:“现在不喜欢了,滚出去。” 徐西临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没进化到完全体,一时招架不住这种程度的喜怒无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愣了良久,一转身,不置一词地走了。 窦寻坚硬的脖颈撑到徐西临离开,就塌陷了。 他孤独的世界有无边疆土,而他头戴王冠,站在尽头,左右都是纸糊的侍卫、铁打的臣民,死气沉沉地簇拥着他这个唯一的活物,让他自己跟自己登基加冕,自己跟自己画地为牢。 他心里有一株小小的委屈苗,可是经年日久地无处宣泄,那小小的幼苗已经自顾自地扎根发芽,日复一日地疯长,长成了一望无际的森林,与他孤独的王国遥相呼应。 窦寻鼻梁陡然一酸,差点哭了,可是脾气是他发的,人是他赶走的,因为这件事哭未免太丢人现眼,他只好咬着牙忍着,忍到五内俱焚时,徐西临在门口晃了晃,又回来了。 徐西临从起居室里搬来个小藤椅,往窦寻屋里一推,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吭声,跟窦寻比着练了一会闭口禅,他烦躁地又换了个姿势,伸长了腿,在窦寻的小腿上踹了一脚:“哎,说人话,你到底想怎么着?” 窦寻红着眼睛瞪他。 徐西临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恐怕也没想过。 窦寻表面上看起来挺酷,其实本质不是个很冷静的人,他是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中二癌,干什么都不考虑后果,高考都敢说不去就不去——爱咋咋的,他要先痛快了再说。 徐西临叹了口气,坐正了,微微前倾,把胳膊肘架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虽然家里没人,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对别人……也有过这种感觉吗?” 窦寻抬手一指门口,不想跟他讨论自己莫须有的情史,依然是让他滚。 “好,那就是没有。”徐西临无奈地给自己翻译了他的肢体语言。 让他来跟窦寻讨论这种话题,徐西临本身就尴尬得如坐针毡,那货还一点都不配合,他硬着头皮坐在小藤椅上,每一秒都想跳起来掉头就走。 徐西临低头想了半天,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想:“要是徐进在这,她会怎么说?” 然而徐进已经再也不可能教他了。 男的和男的是不可能的?因为法律规定了,男的只能和女的结婚——废话,这他妈谁不知道。 说不定都是你的错觉,你朋友太少了,感情分配有点过线——这是找抽呢。 我不接受,你死心吧——这……这是窦寻的说话方式。 徐西临永远也不会在别人伤心的时候踹门进去大放厥词,他处事的原则永远是在不伤人心、不伤情分的情况下,尽可能求同存异,大事化小,以后大家还能一起玩。 然而显然,窦寻恰恰相反,他从来不跟别人“求同存异”。 窦寻的原则也很简单:要么听我的,要么滚。 徐西临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窦寻居然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了。 窦寻在没开灯的屋里端详着徐西临的脸,看了一会,心里的暴躁奇迹般地减少了一点,只是委屈依然在。窦寻就从兜里摸出烟盒,粗鲁地叼出一根,把书桌上一个笔筒里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拉过来当烟灰缸用。 一个陌生的念头突然从窦寻的心尖流过,他想:“我是不是让他为难了?” “算了,”窦寻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摆摆手,落寞地对徐西临说,“对不起,我以后没事不来碍你的眼了。祝小程跟窦俊梁现在都挺好的,你也……” 徐西临心里一紧,脱口打断他:“我怎么就跟他们俩一样了?我说什么了吗?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走极端!” 窦寻漠然地看着他。 徐西临愁坏了,目光一扫窦寻的烟盒,伸手:“给我一根。” 窦寻迟疑了一下,单手晃了晃烟盒,摇晃出一根递给他,徐西临捏着那根烟,拿打火机从头比划到尾,终于还是没有下嘴,重重地放在一边,他内心很沧桑地开了口:“你没有和女孩谈过正常的恋爱,怎么能确定自己要走这条路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草率了吗?” 窦寻尖锐地说:“我需要找个女的谈个恋爱,然后再甩了她才能证明我喜欢你?” 徐西临:“……” 窦寻烦躁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感觉徐西临再把这些毫无逻辑的蠢话说几遍,说不定自己就真的能移情别恋了。 徐西临疲惫地说:“你到底是真不懂事还是怎样,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实问题?你父母怎么想……” 窦寻嗤笑一声。 徐西临:“……行,不管他们——姥姥知道了会怎么想?对你寄予厚望的老师,你现在的同学,未来的同事,他们怎么看你?你不可能一辈子当大仙不跟别人打交道吧?” 单看表面,窦寻是个无可挑剔的“别人家的孩子”,符合社会对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的所有期望,优秀到了优异的程度,倘若他自己不作死捅娄子,再能收敛一下他那时而冒出来的离经叛道……涉及前途,将来窦俊梁他们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管他。 天分、才华与家世,他一样都不缺,他这辈子注定比别人一帆风顺,一眼能看到遥远的终点。 徐西临叹了口气:“这不是开玩笑的,别任性。” 窦寻听他三纸无驴地扯了一堆靠边的淡,始终没有点到主题,就不耐烦了:“这都是后话,我就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徐西临发现自己跟他没法交流,也火了,语气不由自主地重起来,“我现在怎么想的重要吗,你考虑什么事就只看眼皮底下不看后果吗?那你怎么不去杀人,怎么不去吸毒?那他妈才痛快呢!你……” 窦寻猝不及防地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把徐西临压在了藤椅上,现场给徐西临表演了什么叫“一时痛快”——他堵住了徐西临的嘴。 上一次在ktv,是被逼无奈的无聊游戏,一个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吴涛划清界限,一个根本神魂不在家。 这一回则全然是强吻了。 窦寻手掌卡住他的脖子,拇指掰着他的下巴,手劲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横冲直撞,没有一点“正常邦交”的意思,完全是侵略行径。 徐西临吃了好大一惊,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一股说不出的战栗感从后脊一路冲到了头顶,他一时忘了把窦寻推开,直到窦寻没轻没重地用虎牙咬破了他的嘴唇。 徐西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搡开窦寻,藤椅应声而倒,徐西临踉跄着退后两步,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嘴——果然见了血。 “你变态吗”四个字抵达了徐西临的舌尖,差一点吐出来,可是千钧一发间,他对上了窦寻惶然倔强、又高傲又慌张的眼神,徐西临险险地咬断了伤人的话,血流到了嘴里,他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两个人谁也没心情吃饭,隔着个起居室,各自紧闭房门不出来,徐西临越想越后悔——他买的零食还都扔在窦寻屋里了,可恶。 豆豆在楼下打转,时而发出几声不开心的咆哮,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带它出去遛,叫了半天没人理,那老狗也乏了,耷拉着耳朵趴在一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骂人。 徐西临把书柜上徐进的照片拿下来。 他不爱摆遗照,这是她生前在一个旅游景点照的照片,那会她才三十来岁,还没胖,年轻又时髦,冲着镜头神采飞扬地笑。 徐西临把镜框擦了一遍,想起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 “生活总是这么难吗,还是等长大就好了?” 就在这时,大门响了,杜阿姨和徐外婆回来了。 徐西临半死不活地爬出来打了个招呼:“姥姥,阿姨,回来了?” “来,”徐外婆冲他招招手,又问,“小寻呢?” 徐西临把脸色一撂,木然说:“闭关参禅呢。” “啊哟,几岁的人了,还是一早到晚吵吵吵。”外婆一看就知道又打架了,别了徐西临一眼,“外婆帮(跟)你讲两句话。” 徐西临走路不抬脚,稀里哗啦地下了楼。 徐外婆:“你爸爸……” 楼上的窦寻悄无声息地把房间推开一条小缝,楼下的徐西临暴跳如雷:“我说了不跟他走不跟他走,说多少遍了,您还提他!” “叫什么叫?”外婆抬巴掌在他脑门上扇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想办法回国内工作,希望一个以后安定下来了,他一个礼拜能来看你一次。” 徐西临的愁绪如一条大河参北斗,听闻郑硕还要来添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往沙发上一瘫:“爱来不来。” “还有……”外婆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杜阿姨一眼。 往常到了家就会去忙家务事的杜阿姨今天反常地坐在一边不动,见外婆看过来,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有这么个事,咱们老家那边拆迁,一家给了好几套楼房,我儿媳妇又刚刚生了孩子……” 徐西临第一句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里忽悠一下,从灼灼三伏直接摔到了数九寒天。 杜阿姨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我儿子说现在家里条件也好了,想接我回家养老,孙子那么小,也要个人带……” 徐西临轻轻地说:“阿姨,您要走啊?” 杜阿姨嘴唇微动了一下,嗫嚅半晌:“阿姨哪会趁这个节骨眼走呢?放心啊,等你考完试。” 杜阿姨在徐家待了十年,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家里谁出趟远门带礼物回家,都不会忘了她,很多时候,徐西临都忘了她是别人的妈。 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再给杜阿姨准备一笔奖金,感谢她这么多年在他家的辛苦,告诉她这边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 可是通通说不出口。 徐进没了,杜阿姨走了,外婆老了。 还有窦寻……唉,窦寻不提也罢。 他那乌托邦一样无忧无愁的家像沙滩上的小小沙堡,在细浪与微风中渐渐消瘦、渐渐分崩离析,把他暴露在浩瀚无边的海边,在咸腥的动荡中颠沛流离。 徐西临应了一声,没吭声,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徐西临刚下晚自习,忽然收到了窦寻一条短信。 窦寻有日子没搭理过他了,平时照常回来看外婆,来了就往自己屋里一钻,对徐西临避而不见。 徐西临翻开短信,见窦寻言简意赅地发了一个地址,他反应了片刻,想起那是他们小区的宠物医院。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在北方干燥又唐突的春风中呆立了一会,闻到了复杂难辨的无常气味。 非非 聒噪讨厌的老狗豆豆死在了春天里,无疾而终,享年十四岁。 杜阿姨一开始忧心忡忡地说不告诉徐西临,后来想了想,他也不瞎,家里那么大一坨活物没了会无所察觉吗?这才叫正好回家的窦寻通知了他。 徐西临在后院挖了个坑,把豆豆埋了,情绪似乎没怎么受影响。 “狗么,”他对自己说,“寿命就这么长,没办法。” 人呢,虽然寿命足够能彼此陪伴,但也有老幼之分,也有天灾**,这都说不准。徐西临已经很坦然了,他发现人很多痛苦,都来自于过多的怀念。如果对“过去”没有执念,懂得“过去就是过去了”的道理,就不太会畏惧生活会变得面目全非。 这跟今年过了十七岁,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十七岁一样,虽然遗憾,但很正常,没有人会因为过生日寻死觅活。 只是外婆非常不习惯,家里少了条狗,少了一多半的热闹,徐西临有几次看见她戏也不听了,嗓子也不吊了,坐在院门口发呆,就知道她是寂寞了。 趁着杜阿姨出门买菜,徐西临悄悄对外婆说:“要是杜阿姨走了,咱们去家政中心再请个人回来陪你说话好不好?” 徐外婆想了想,摇摇头。 徐西临以为她担心外面请的陌生人不好相处,就说:“没关系的,咱家事儿也不多,到时候大不了多给点钱,请个性格好会说话的,再不行让杜阿姨介绍老乡来,知根知底,都算亲戚。” 结果外婆悄悄对他说:“请人,要花钞票的呀。” 徐西临当场就愣住了。 他外婆这个人,说不好听一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年轻的时候靠丈夫,后来丈夫没了,女儿又能扛得动一家人,两代人默契地联手维系了她一辈子千娇百宠的美人命,至今出门都体体面面的,路边下象棋遛鸟的老大爷们都争着跟她打招呼。 她一辈子没在柴米油盐上操过心,至今连火都不会点,一天到晚臭美穷讲究,出门买东西从来不主动问价格,得先点个头说“要了”,再由卖家陪着笑脸报价。 徐西临从有记忆开始,就没从她嘴里听到过阿堵物的各种代称,好像那会脏了她的嘴一样。 他的表情太难以置信了,外婆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你现在要读书,将来长大了,还要结婚、要养家,这都是要钞票的呀,以前这些事你都不晓得,以后蛮好要知道知道了。” 徐西临语无伦次地说:“姥姥,咱……咱家钱够用。” 外婆:“多少叫够用的啦?现在多攒一点,将来遇到用钞票的事,你就少为难一分……” 她上了年纪,一唠叨就停不下来,拉住他远远近近地叮嘱了半天。 徐西临胡乱应了几声,魂不守舍地走了,他当然不至于要她来教育怎么过日子,只是震惊。因为徐进在的时候,外婆可能都不知道“过日子”仨字怎么写,临到古稀,她竟然悄无声息地学会了这项技能! 徐西临走了几步,站在楼梯上回过头来:“姥姥,杜阿姨究竟……” 他本想问“杜阿姨究竟真是自己不想干了,还是您想辞了她”,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她知道猪肉鸡蛋多少钱一斤吗?知道徐进留下多少钱吗?给她千八百块的现金,她都不见得能数得清,她懂个屁的日子经。归根到底,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她不觉得徐西临能挑起这根梁,所以才心怀不安,忧心忡忡地想多给他留点东西。 她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孙子没信心。 徐外婆笑眯眯地问:“杜阿姨哪能?” 徐西临沉默着摇摇头,把那不合时宜的问题咽下去的同时,他把“您放心靠我,我也能赚大钱,也能照顾得您舒舒服服”的表白也咽下去了,类似的话他说过一次,而且基本没有做到,再挂在嘴边就没脸了,不如揣在自己心里记着。 自此,徐西临的心事又多了一样,整个人周身的浮躁气消失得差不多了。他开始不再像个以呼朋引伴为荣的少年,也能坐得住了,每天省下几大车的废话,堆在一起,留着回家陪外婆说。 窦寻虽然躲着徐西临,但该听见的话他都听见了。豆豆下葬后一个礼拜,他有一天突然拎了一只活物回家。 那是只灰不溜秋的鹦鹉,也不知道窦寻从哪弄来的,长得鬼头鬼脑的,可能是只幼鸟,身体带着小动物特有的不成比例,丑巴巴的,到了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羽毛时而炸一下,或是不安地在架子上走两圈。 这鸟大概跟窦寻有点八字不合,一路冲着他耳朵尖叫,叫唤得他脑仁疼,到家见了外婆反而闭了嘴,装起文静乖巧来。 “它能说话,不过得慢慢教,教会了可以陪您聊天。听人说智力还行,就是不知道性格怎么样。”窦寻有点拘谨地跟外婆交代,随后又特意补充说,“寿命很长,能活五六十年。” 徐外婆喜欢得不行,拉着窦寻长长短短地问,正说着,徐西临回来了。窦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趁机摆脱了外婆“爱的折磨”,飞快地上楼了。 徐西临心不在焉地陪着外婆看了一会鸟,这扁毛可能不喜欢男的,不但对窦寻态度恶劣,还趁外婆不注意啄了徐西临一口,他看外婆高兴,就没声张,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是跟宠物有缘无分了。 然后他磨磨蹭蹭地上了楼,刚把手放在窦寻门把手上,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居然是虚掩的,徐西临吓了一跳,再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俩冷战了一个多月了,期间窦寻除了应杜阿姨要求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之外,就没跟他说过一个字。方才窦寻在楼下的那个眼神,让徐西临觉得他可能想跟自己说话,可是拉不下面子,这才犹犹豫豫地上了楼。 门响惊动了窦寻,他静静地回过头来。 徐西临喉咙微微动了一下,有点紧张地问:“那鸟叫的声音大吗?” 窦寻顿了顿,态度平和地接了这个台阶,他说:“长大就不爱叫了。” 徐西临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仿佛是个仪式,过了这一关,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 徐西临:“问你道题行吗?” 窦寻“哦”了一声,站起来跟他去了起居室。 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窦寻自从消气,其实每一秒都在后悔,可让他主动道歉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怎么说?那天不应该亲你吗? 只好互相耗着。 他攒了一个月的感情和温柔,好不容易有个宣泄口,一时好得都不像他了,讲完题,窦寻就默默坐在一边,翻开徐西临满目疮痍的英语阅读专项训练,低着头用荧光笔把每道错题对应的原文都画了出来,乖巧极了。 楼下的灰鹦鹉看不见讨厌的男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只是偶尔轻轻名叫一声,一点也不吵。 窦寻低着头,心无旁骛地拿着塑料尺和荧光笔,他白袖口一尘不染,腕骨嶙峋,手掌显得有些单薄,眉目安静,五官优美,是个善心悦目的美少年。 美少年平时脾气臭不可闻,气得别人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显不出美,这么一转性,他那些藏得很深的好就“水落石出”了。窦寻不会拐弯抹角,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装模作样,二十分的温柔体贴背后附赠一百二十分的赤诚真心,眼里有谁就时刻惦记着谁,让人细想起来特别动容。 徐西临看了他一眼,兀自走了一会神,想起两人之间被短暂压下的分歧与窦寻穷追不舍的问题,不由自主地顺着歪的思路稍微畅想了一下,把自己代入电视里看来的一些场景,想象自己走过去,搂过窦寻,把那双他看了很久的手拉过来……执手相看泪眼那段就暂且不必了——然后腻腻歪歪地摸摸他这里,再摸摸他那里,吻他一下…… 再往下他不敢想了,因为谈恋爱是从电视上和路边小情侣那看来的,属于“名门正派”招数,再深入的就是跟着吴涛他们那伙人从网吧看来的了,虽然有股天然的吸引力,但仅就目前看来,还属于“魔教”邪术,自己在屋里偷偷琢磨琢磨就算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走这么不正经的神。 徐西临挑挑拣拣地妄想了一溜够,有那么一会,他有一点意动地想:“其实试一试也……” 正这么想的时候,窦寻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走神,就问:“你累了吗?” 徐西临:“呃……咳,有一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窦寻就一言不发地下楼拿了饮料来。 徐西临一看,两瓶冰红茶。 徐西临:“……” 窦寻欲盖弥彰地解释:“冰箱里就剩这个了。” 徐西临正要拿,窦寻也正好伸出手,两个人的指尖尴尬地碰了一下,徐西临一顿。 窦寻回过神来,心里难以置信地骂自己:“你有病吗?他自己拧不开瓶盖吗?” 可是手已经伸出去了,再收回来更尴尬,窦寻咬牙把心一横,飞快地将饮料瓶拿起来,拧开瓶盖,又做贼似的放回来,一连串动作像极了偷地雷的,然后他局促不安地看着徐西临,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好像被自己的蠢货行径惊呆了。 徐西临想笑,但考虑到俩人刚和好,怕窦寻恼羞成怒,憋回去了。 然后徐西临喝了一肚子饮料,在冰水的镇定效果中,察觉出了自己隐秘的软弱和妥协,连忙把他那天劝窦寻的话逐字逐句地对自己说了一遍,把起伏的心绪压下去了。 天逐渐热了,高考一天比一天临近,家里人都开始紧张,因为徐西临天一热就容易生病,年年这样,而且一感冒就会发烧,像小孩的体质,不过这一年不知是谁在保佑他,他一直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 跟窦寻和好以后,两个人都小心地避开了之前的事,窦寻慢慢接受了徐西临报了另一所更稳妥的学校的事实,他开始明白,万事不可能都如他意,别人不可能都跟着他的计划走。 窦寻磕磕绊绊地学会了退让—— 吴涛体育成绩优异,据说到时候文化课考试参加一下,是那么个意思基本就没问题了,他在理科重点班读了三年,成绩虽然一直吊车尾,但是拿到外面跟别的特长生一比,还是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前途已经尘埃落定了一多半,压抑了一年的心花终于怒放,回班要请客。 请到徐西临这里,他特意说:“星期天窦寻有空吗?叫他一起来吧,我们俩以前有点过节,我跟他陪个不是。” 人一毕业,什么恩怨情仇都淡了,也知道给自己留人脉了。 窦寻本来不想去,但徐西临跟他说:“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多个讨厌的同学好还是多个讨厌的仇人好?” 窦寻琢磨了一下,把话听进去了。 于是周末,一群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渐行渐远的人重新在学校集合,接住校的吴涛和周日也来上自习的蔡敬一起,热热闹闹地旧地重游,去了月半弯。 宿舍楼里,李博志穿着个大背心,目光阴沉地目送着吴涛离开——他专业成绩不理想,家里基本没人管,还不知道毕了业以后去哪,每天在学校里就是欺负室友混日子,像吴涛这种知道用功上进的,以前还能跟他好,到了高三要奔前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不与他为伍了。 李博志一个小狗腿趴在窗户上,指着窦寻的背影对李博志说:“涛哥什么意思,当初他叫我们去打那小子,现在又跟人玩一块了?” 李博志把手里的纸杯攥得面目全非,忽然迈步就走。 醉酒 上回是全班集体来月半弯聚会,这回却是吴涛私下请客,请的都是以前玩得好的,气氛也比平时宽松,不用刻意用一些无聊的游戏炒热气氛。几个人虽然上了高三后疏远了很多,但也不至于没有话聊。 余依然快被高考憋坏了,一进屋就霸着麦不放,鬼哭狼嚎,没一句歌在调上,被大家集体赶下去了,徐西临突发奇想,不知怎么的一脑抽,点了几首“耳机精”窦寻时常单曲回放的歌,把话筒往窦寻手里一塞:“来唱。” 一时间,包房都安静了。 上回他们开玩笑逼着窦寻唱歌,就差点把人闹急了。老成一脸震惊地看着徐西临,仿佛他是一只揪了老虎胡子的肥兔子! 吴涛想起自己这次牵头请客是求和解的,忙干咳一声:“呃,那个……” 他刚刚开口,窦寻就把话筒接过去了。 吴涛:“……” 窦寻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过歌,连周一升旗都是随便对对口型,他把话筒关了又开,还没来得及研究明白,歌已经切过去了,他慌慌张张地抬起话筒,也不知该用什么音量,摸索着跟着哼哼了几句,一回头发现徐西临正在看他,后背登时紧张出了一层热汗,忙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字幕,活像在做“歌词阅读理解”。 刚开始半首,窦寻有点跟不上节奏,进了副歌,他就明显会唱得多了。 徐西临怕他跟别人聊不起来尴尬,给他点了几首歌,过了一会,窦寻就飞快地掌握了k歌技巧,并且找到了乐趣,开始自己给自己点歌,他没白当耳机精,什么都会唱几句,虽然说不上多有技巧,不过对ktv水准来说,凡是不跑调的,都算唱得好的,时不常还有人给他喝个彩。 吴涛松了口气,放松后背靠在沙发上,转头对徐西临说:“他现在好像好说话多了。” 徐西临推拒了他递过来的烟,笑了笑。 吴涛在灯光晦暗的地方打量着他,发现徐西临也变了不少,头发有一阵没顾上修剪,这会临近高考,也没人管这种细枝末节,人也瘦了不少,话没有那么多了,被包房交叠的光影罩住的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心事。 徐西临:“恭喜啊,我们还在苦哈哈地复习,你基本已经**不离十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吴涛在窦寻一首非常小众的英语情歌里说,“像我这种水平,当专业运动员是不现实了,我们家想让我上个师范类的,将来找找人,能回来当体育老师,以后我就成了老朱那样的人,想想都没劲。” 老朱是他们体育活动的老师,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老婆嫌他没本事,把他甩了,他一年四季穿一身运动服,没人照顾,裤子好像总也洗不干净。 由于他太没威信,没法当正经体育课的老师,学校只好让他活动课的时候带着一帮孩崽子们玩,男生早就一哄而散奔向体育场,女生乖一点不乱跑,在旁边玩砸沙包,沙包砸漏了就去旁边找老朱,他就站在旁边,一边给人撑着皮筋一边缝。 吴涛苦笑了一下:“我连沙包都不会缝。” “干嘛非得当体育老师?”徐西临把目光从窦寻的背影上挪开,偏头看了吴涛一眼,“将来去体育用品行业做做生意不好吗?要么干脆找个健身房、体育活动中心什么的当私教也行啊,赚得又多又轻松,认识的人也多。” “那不是正经工作,体育老师有编制的。”吴涛笑了起来,“你不懂,再说在私人开的小馆子带着人跳操能赚几个钱?那不是跟美容美发的差不多么?” 徐西临想说,他们家小区里好的教练要两百多一个小时,后来想了想,说出来也没劲,好像显摆自己知道得多一样——再者就算一个小时两千,那也没编制。 他于是客套敷衍地说:“也是,当老师稳当。” 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个教室里读书,有学习好的,有吊车尾的,但不管成绩如何,下课还是一起玩一起捣乱,好像谁和谁都没什么不同。这一刻,徐西临突然之间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人和人的想法差距越来越大,将来会让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过起截然不同的人生。 吴涛站起来,过了一会点了酒水回来。 徐西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涛还是很没溜。 老成叽里呱啦地叫着就要伸手,被徐西临一巴掌扇回去了:“找死吗?晚上还有晚自习呢,让七里香闻出来扒你一层皮。” 吴涛扔了一瓶矿泉水给老成:“你们别喝,我下礼拜才没开始上自习,晚上不用去,这是给窦寻点的。” 徐西临:“不……” 吴涛转过头来问他:“请示团座,我敬窦大仙一杯行吗?” 这下徐西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刚感觉吴涛成熟点了,现在看来还是很讨厌。 即使说好不喝,最后大家还是免不了喝了点。 窦寻也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这天晚上格外好说话,吴涛拎着酒过来,他就真的接了,接就接了,此人不会说话,更不会耍滑头,全然让吴涛掌控节奏,吴涛说几句就跟他碰一下,窦寻那傻狍子碰了杯就自觉喝一口,都不用人让。 徐西临捂住脸,感觉自己等会可能得把窦寻扛回去。 然后果然就喝多了。 临到傍晚,吴涛喝都舌头大得就会笑,笑得停不下来,窦寻眼神都有点直了,徐西临没办法:“咱们散了吧,你们先回学校,顺便把涛哥送宿舍去,我把那个先领回家……没事,我晚自习去不去七里香都不说。” 窦寻喝多了挺乖的,不吵不闹,就是有点呆——他往常也没机灵到哪去。徐西临把人遣散了,领着窦寻到卫生间吐了一场,塞给他一瓶矿泉水漱口,想数落两句,后来看他那找不着北的德行,感觉说也白说,于是闭了嘴,默默地陪着他坐了一会。 窦寻喝酒上脸,连鼻尖眼眶都跟着红,好像刚哭了一场似的,看着有点可怜,跟着徐西临走了几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临的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窦寻:“我难受。” 徐西临:“没吐干净?” 窦寻摇摇头,然后保持着双爪子抓着他手的动作,居然原地蹲了下来,赖在原地不走了! 徐西临弯腰打量他的脸色:“你哪难受?胃?” 窦寻摇头。 徐西临:“头晕?” 窦寻还是摇头,他一脸小孩赌气似的神色,问什么都摇头,就是不动弹。 月半弯里客人开始多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多看他们俩一眼。 徐西临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着个智障儿童,对窦寻说:“先起来,咱俩挡人家路了。” 窦寻还是摇头,徐西临没办法,只好自己站起来往一边走,窦寻拽着他的手,也不站起来,蹲在地上被他拖着溜——幸亏月半弯的地板光滑。 徐西临拖了一会,感觉他们俩这姿势像雪橇犬拉车,无奈地停下来:“你到底要干嘛?” 窦寻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好像真有一点泪光,然后他好像偷窥被发现一样,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说:“我心里……难受。” 徐西临:“……” 徐西临手足无措地面壁了片刻,又看了看窦寻,只能看见一个发旋,窦寻长长的睫毛低垂,似乎是不安地微微有些颤抖,可怜透了。 徐西临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那天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再次试探着露出个边来,在他心窝上搔了一下。 徐西临感觉自己没喝多,但是脚步有些发飘,有一个念头冲破了思域的边界,越界闯进来。 他想:“我喜欢窦寻吗?” 窦寻对他来说,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春风得意的时候,大家都是他的朋友——老成缺心眼,蔡敬家庭条件不好,吴涛总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窦寻三句话跟人不对付没准就要打起来,就余依然那个从小就会拿板砖给人开瓢的女中豪杰,每次出来玩的时候,徐西临也都会嘱咐她到家以后给自己发条短息报平安——对朋友们,他都是一样照顾。 可是在他经历自己将近十八年的生命中最大的痛苦时,其他人都被他隔绝在了喜怒哀乐之外,他不会找别人说,甚至在学校不会露出一点来……因为他们终究是外人。 只有窦寻是陪在身边,跟他同悲共喜,是……他们家的。 徐西临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一只脚踩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他弯下腰,双手托住窦寻腋下,硬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揪着窦寻的领子,磕磕绊绊地领着这个委屈的醉鬼回家。 方才窦寻吐过的卫生间里,李博志缓缓地推开隔间的门。 他也喝了酒,就在刚刚,吴涛被他那群“学习好的”朋友搀出去的时候,李博志就在隔壁的包厢里看着。 李博志家里跟蔡敬有点像,不过爹是亲爹,妈跟别人跑了,当初刚考到六中的时候,他爸也拿他在外面吹嘘过几天,还亲自扛着行李送他来了学校,那一阵子,李博志是真心想读出点名堂来。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很快发现,别说“读出点名堂”来是天方夜谭,连在校队里比出点名堂来都困难重重。他爸新鲜劲过了,眼见他没有什么别的成就,就又撒手不管他了。 李博志消沉过后,决定开始“混”,混一天威风一天,威风痛快了,就能短暂地让他忘记惶恐和孤助无缘,只顾当下。不但自己混,还带着一帮狐朋狗友一起混。 而此时,李博志觉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我们不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混吗?不是一起没出息,一起互相取暖藐视各种规则吗?今天一起打架斗殴,明天一起蹲大狱住隔壁才是义气——你怎么能自己改邪归正呢? 李博志以前因为吴涛的关系,偶尔也跟一班的人一起玩,当时除了重点班的人打球太软没意思外,他没觉得有什么,而临近毕业,随着他越来越焦虑,李博志开始越来越不能忍受吴涛和一班的人在一起,焦虑加持了嫉妒,他鬼使神差地带着一帮人跟着吴涛他们到了月半弯,借酒浇愁了一下午。 “怎么着,李哥,有过节?”一个一脑门黄头发的小青年跟上来问——都是他翻墙逃课的时候遇到的小混混。 李博志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一时冲动:“劳动你们帮我办点事,改天请你们喝酒。“ 徐西临牵着一只窦寻离开月半弯,这会外面正是热闹,群魔乱舞什么人都有,转了一圈打不着车,徐西临犹豫了一下,打算到后门碰碰运气,他一边逆着人流穿小路,一边对窦寻说:“想吐说话啊。” 窦寻没吭声,胡搅蛮缠地掰开徐西临的手,非要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徐西临指缝间被他蹭得很痒,要抽出来,两人就在不大的空间拉拉扯扯起来。 就在徐西临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突然,小路前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混混走过来,徐西临本想拽着窦寻稍微让开一点,谁知那混混故意撞了过来。 徐西临退了半步,眉头一皱,见那混混挑衅地看着自己,就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惹事的,他侧身拽过窦寻,余光往方才身后的方向一扫,果然看见有几个人跟着他。一来他喝了点酒,又被窦寻折腾得一脑门汗,二来徐西临平时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所以方才一时没注意到。 徐西临:“有事?” 那小混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运动鞋上,“啧啧”了两声,一手插兜,手在兜里威胁性地动来动去。 “没事,”混混说,“手头有点紧,看你觉得有缘,想跟你认识认识,借点钱。” 要是放在一年前,估计对方这句话说不完,徐少爷已经动手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首先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外婆操心,而且身边还有只醉猫要照顾。 “好说,”徐西临从包里摸了摸,掏出钱包,甩了一下,“哥们儿要多少?” 混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用太多,先给一两万花花。” 这是打定主意要找事了。 徐西临笑了一下,往四下看看:“你们几位把我堵在西边这条小胡同里,是出门的时候就跟着我们呢吧?说吧,我得罪谁了。” 混混嬉皮笑脸地说:“没谁,看你顺眼,想跟你聊聊。” 他说着,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摸出一把巴掌长的折叠小刀,一会弹出来,一会缩回去地玩,一仰下巴:“这边说话不方便,进里面喝两杯去怎么样?” 他话音没落,一只画满了纹身的手就从后面搭在了徐西临肩上。 徐西临暗暗吐出口气,忍住回头一脚的冲动,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直乖乖地跟着他的窦寻突然不干了,上前一步把他肩上那只手拽下来,狠狠一摔,摔到那纹身男脸上。 醉鬼力气都大,纹身男猝不及防地被自己打了一巴掌,当即火了:“给脸不要!” 徐西临:“……” 真能添乱。 眼看不能善了,只好动手,徐西临把书包拎在手里,补给那纹身男一脚,正好踹在他侧腰上,腰侧没有肋骨,是要害之一,那男的没来得及扑上来,先疼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徐西临转头一推窦寻:“先走!” 可那豆馅儿一点也不配合,非但不走,还八爪章鱼似的扑上来抱住了徐西临。 徐西临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扑倒退三步,撞在小路的墙上,简直抓狂,恨不能把窦寻倒过来空空他脑子里的酒精,再问问这小子究竟是哪边的。 窦寻把他推到墙上,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背对着徐西临,张开双臂把他挡在身后,纯粹是个老鹰捉小鸡的动作。 徐西临:“……” 窦寻可能还想说句什么,张张嘴,大概又忘词了,于是这醉鬼一根筋地戳在小巷子里,保持着这傻乎乎的保护动作,跟一群混混对峙。 “哪来的傻逼?揍他!” 徐西临又感动又焦头烂额,就在这时,小路尽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敲了敲路口的垃圾桶。 巷子里的人一同望过去,有人小声说:“宋连元。” 小混混遇上大混混,拿刀的那位开始紧张了。 宋连元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都是朋友,喝两杯没什么,不过我这弟弟今年高三,回家晚了家里不放心,大家都理解吧?” 一群小混混不敢不理解。 宋连元笑了一下,冲徐西临招招手:“小临过来,哥叫辆车送你回家。” 拦路的小混混不情不愿地让了路,徐西临这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掏钱包的时候就拨了宋连元的电话,宋连元就在月半弯里上班,叫他比报警都管用。 宋连元一路把他们俩送上出租车,伸手在徐西临脑门上弹了一下:“徐姨不在了,没人管你了是吧?什么时候了还跑这地方玩?” 徐西临从小拿他当大哥,没敢吭声。 窦寻却又不干了,张牙舞爪地拉过徐西临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额头,怒视宋连元。 宋连元让他逗乐了:“小毛孩还喝酒,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挺知道护着你。” 徐西临脸都快尴尬红了,匆忙跟他告别,把窦寻塞进出租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算是把窦寻拉扯到了家里,一开门,跟一楼客厅的灰鹦鹉看了个对脸。 灰鹦鹉刚睡醒起来,睁眼就看见了两个酒气熏天的“臭男人”,怒不可遏,以“抓流氓”的动静声嘶力竭尖叫起来。 窦寻五迷三道地受此惊吓,也没看清敌人什么来路,先慌慌张张地揽住徐西临,一边做好了跟鸟干一架的准备,一边没轻没重地按着徐西临的脖子,想把他团成一团,塞进怀里。 贪心 高三周末跟狐朋狗友出去就算了,但还喝了酒,这就有点交代不过去了,所以徐西临的本意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料被家里的鸟祖宗和窦寻联手泄露了形迹。只好挨着杜阿姨和外婆一左一右的唠唠叨叨,满头大汗地拖着窦寻上楼。 杜阿姨:“看着点,别摔了他。” 徐西临赶紧回头摆手:“没事,您不用管。” 灰鹦鹉见有人给它撑腰,很矜持地闭了嘴,而窦寻还不肯善罢甘休,一步一顺拐地上楼上了一半,他郑重其事地转过头来,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把枪的手势,指着架子上的灰鹦鹉宣布:“毙了你。” 说完他就“开了枪”,考虑到后坐力的问题,他比划完开枪,还将“枪口”往上一扬,然后倨傲又冷酷地上了楼。 徐西临:“……” 服了。 窦寻上了楼倒是还认门,眼半睁半闭地自己进了屋,他走到床边,棺材板一样平平整整地把自己砸了下去,徐西临怀疑他磕到了脑袋,赶紧冲进去检查了一遍,见窦寻脸上喝出来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一张脸惨白惨白地仰面躺在床上,右手的“武装”还没卸下来,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对着那上面一枪一枪地打。 喝多的人,徐西临见过哭的,见过笑的,见过撒酒疯讨人嫌的……但一声不吭四处打枪的还真是头回长见识。 徐西临摆弄他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薄笔记本狂扇了一通,等了三分钟,见窦寻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好玩极了,就贱兮兮地在旁边逗:“豆馅儿,枪毙谁呢?” 窦寻同志革命意志坚定,即使人已经喝成了一个神枪手佐罗,嘴却依然很严,轻易套不出他的话来。 徐西临就搬着椅子凑过去,拿本给窦寻扇风,把那双呆滞的目光短暂地吸引过来。 徐西临:“还认识我吗?” 窦寻不吭声。 徐西临动起了歪脑筋,随口占他便宜:“我是你哥,叫声‘哥’听听。” 窦寻神色有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好像在追忆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哥,有点要叫不叫的意思。徐西临就得寸进尺:“不叫哥也行,叫爸爸。” 窦寻闻声脸色一变,伸手一指徐西临的脑门:“毙了你。” 徐西临先是笑得直拍床板,笑了一会,他慢慢琢磨出这一枪里的不是滋味来,就笑不出来了。 徐西临:“你爸跟你妈……” 窦寻面无表情,精确地给了他两枪——感情他并不是随意放枪,是点着人头来的,徐西临撑着头看了他一会,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愤怒,突突了这么半天还没毙完。 徐西临以前一直觉得窦寻暴躁任性,这时候才知道那都是克制过的结果。 他这么仇视社会,要是不克制,搞不好已经去组织校园枪击事件了。 徐西临就轻轻地问:“徐西临呢?也毙了吗?” 窦寻听了,把食指戳到了他的脑门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但是迟迟没有做出开完枪以后一扬“枪口”的动作。一股淡淡的酒味飘出来,徐西临闻了一会,觉得自己也有点头晕了。 僵持了不知多久,窦寻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蓦地把手往旁边一摔,赌气似的重重地翻了个身,在床上挣扎了一会,不知道哪里疼,先胡乱按了按胸口,又按了按胃,然后把自己翻成了侧躺,背对着徐西临,蜷成了一个大虾米。 徐西临在旁边静静地坐了一会,领会了这番肢体语言——你让我很痛苦,可还是舍不得像毙了别的痛苦一样毙了你,只好半死不活地忍着。 徐西临心里忽然很难受,他鬼迷心窍地把扇风用的笔记本放下了,缓缓地伸手攥住窦寻的手,醉鬼的体温很高,烫人,他轻轻一拉,方才怎么也制不住的窦寻居然很老实地顺着他的力气转了过来。 徐西临另一只手在空中抬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窦寻的脖子上,又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窦寻立刻敏感地眯了眯眼,下意识地他手上蹭了蹭。 徐西临不知怎么想起窦寻上次“试他烧不烧”的时候做的事,他微微抿了抿嘴,问窦寻:“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窦寻用了点力气反握住他的手。 徐西临犹豫了一下,心里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我只是怕他发烧。” 他这么想着,用嘴唇在窦寻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徐西临这辈子唯一会的试体温技能就是使用温度计,对温度高低根本没概念,手不管用,嘴自然也没智能到哪去,可想而知没试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就着这个姿势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亲密。 徐西临的心跳忽然加速,七上八下地乱窜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楼梯间铺的都是木地板,人一踩就有“嘎吱嘎吱”的响动,徐西临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杜阿姨顾忌男孩年纪大了,多少不方便,没事不会到他们俩的房间来,要打扫也会提前打招呼,这会只是敲了敲门,在门口说:“喝了酒不能直接躺下,阿姨泡了点温蜂蜜水,还有酸奶,就放在外面小桌上,看吃哪个舒服,自己拿。” 徐西临赶紧应了一声,要出去拿,一站起来,却发现窦寻还攥着他的手。 徐西临有几分不自在地低声说:“我去拿东西。” 窦寻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依然抓着他不放,手指头稍微轻了些。徐西临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去,然后窦寻的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 徐西临干咳了一声,不敢再看他,飞快地出去胡乱拿了一杯什么,往窦寻手里一塞:“喝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屋。 徐西临后背被汗浸透了一小块,脖子上有根筋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直乱跳,他一眨眼,额角一滴汗就给眨下来了,顺着鼻梁往下流。 徐西临发了一会呆,洗了个半冷不热的战斗澡,然后回到书桌旁边,拿起了徐进的相框,迷茫地想:“我怎么办?” 过了一会,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种事,哪怕他妈还活着,他也不敢大喇喇地拿出来问她,现在她妈不在了,他居然后知后觉地依赖起她来。 徐西临决定不往学校跑了,先自行做了几张卷子冷静了一下,做完一抬头,已经十一点多了,杜阿姨削了水果,不敢打扰他,都放在门口起居室里,已经氧化得有些泛黄了。阿姨和妈妈的区别就是,妈妈会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屋放下水果。 徐西临随便吃了两口,他酒量还不错,就是一喝酒就容易失眠,分明已经很累了,躺在床上就是翻来覆去,终于还是不踏实,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溜进窦寻屋里看了一眼,见他已经老老实实地睡了,空杯子撂在一边,还知道自己搭上薄被子,脸色也正常了,这才算放心,而后越发心事重重地走了。 他自己跟自己没法自欺欺人,辗转半宿,总为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心虚,思前想后了不知多久,连外婆万一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是什么表情都考虑了。 老话说父母不能陪子女一辈子,祖父母当然就更不用指望了,生离死别是迟早的事,有些事纵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可是对于外婆来说,那一时也够用了……而将来外婆要是也没了,他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了,还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性向吗? 徐西临想到这里,心里又从局促不安转成了荒凉。 人人都是有点虚伪的,像窦寻这种敢破罐子破摔的,也不过是多年失望惯了酿造出来的冷漠,心里未必会舒坦到哪去。 徐西临虚伪得则更复杂一些,他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养成了一副虽不至于抓尖要强、但什么都想兜着的贪心,他即想和同学玩,又会注意保持成绩,仗着几分小聪明,成绩虽不突出,但还算能兼顾……久而久之,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这样。 徐西临想过得随心潇洒,不愿意委屈自己,但又不敢完全的离经叛道,因为当惯了不用人操心的优等生,他像一只圈养的宠物,即便没有绳拴在脖子上,也不会自己叛逃到野外去。徐西临想两全其美,想要多方兼顾的大团圆,然而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力有不逮——他想要窦寻,不想要同性恋。 他想要那个陪着他一起走过这座房子聚聚散散的少年,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骂变态。 徐西临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了很久,才稀里糊涂地睡了,还做了个乱哄哄的梦,醒来以后情节忘干净了,却不由得悲从中来。 那天窦寻虽然是醉实在了,但是记忆有没有断片,还真不好说。徐西临怀疑那天的事窦寻都记得,因为他把每周回家频率增加到了三次——他在小区综合健身房的拳馆里报了个名。 健身房是年卡,大部分冤大头都是一时冲动进去办了卡,然后教练脸还没混熟就束之高阁,只有窦寻,一周两次泰拳一次自由搏击,风雨无阻从不缺课。还在家里自己动手diy了一个器材——他拿了跟铁棒,两头用海绵捆上便于手拿,中间拴一根粗绳,绳子地下挂重物,通常是灌了水的饮料瓶子。 徐西临进入高考最后冲刺阶段的时候,窦老师这个陪读没事就在旁边锻炼,他把双臂伸直,两只手攥住棒子两端,双手转铁棒把挂着挂着重物的绳子一点一点放下去,再一圈一圈的转上来,反复一百二十圈,歇五分钟,再来一轮,据说是又能锻炼腕力又能锻炼臂力……不过徐西临拿过来玩了一会,觉得这玩意容易得腱鞘炎。 窦寻不是一个热爱运动的人,徐西临怀疑他是被那天月半弯门口的事刺激到了,但一直没敢问。 那天之后,徐西临跟窦寻相处起来有些细微的变化。两个人互相都有点小心翼翼,过激的肢体接触和言语交锋都收了起来,进而大幅度地减少了吵架的频率,和平了不少。两人各自探头探脑地观望“敌方阵地”,不知道下一步是战是和。 后黑板的高考倒计时牌比卫生纸用得还快,一抽一抽,很快见了底,这段日子大考连着小考,考到最后,学生们基本已经对考试麻木了,人心渐渐浮动起来。 蔡敬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基本开门锁门都成了他的事。 平时已经很早,周一则比平时还早——他要趁着学校里没人,把给罗冰的礼物塞进信箱里。 这几乎已经成了蔡敬的心理寄托,他叔叔越来越没有人样,每天要么不见人影,要么弄得满屋酒糟味,蔡敬躲着他走,恨不能在教室里打个地铺。 徐西临明显消沉的那会,别人都生怕刺激他,只有蔡敬心里不以为然,因为徐西临家里毕竟还有个外婆,哪怕他妈没了,他们家也用得起保姆,他也依然喜欢什么买什么,不用为了学费发愁,不用算计在食堂吃什么省钱。 蔡敬好像是个在风雪里露天长大的孩子,皮肉反复皲裂,长出一层又一层粗粝伤疤和死皮,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对痛苦的感知能力。 蔡敬对着锈迹斑斑的信箱铁门叹了口气,心想:“熬过这一段就好了。” 能考上大学,他的翅膀就算硬了,能自奔前程,摆脱现在的生活了。 蔡敬走了以后,一个瘦小的男生从旁边的宿舍楼里躲躲闪闪地溜出来——如果窦寻在,大概能认出他就是李博志他们几个在教二楼厕所里揍过的男生。 他像个小耗子一样蹑手蹑脚地来到一班班级信箱前,手里攥着一根铁丝,战战兢兢地对着一班信箱的锁捅了一会。 信箱常年风吹日晒,锁头就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被那男生几下捅开了,他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一眼,把蔡敬方才塞进去的信封拿了出来,转身跑了。 吴涛因为拿到了专业课成绩,不用每天训练,又因为临近高考,家里总算狠狠心拿了点钱出来,在学校门口给他租了个房,已经搬出去了,宿舍楼一霸李博志最近心情非常恶劣,逮着谁谁倒霉,像他这种处于食物链底端的人,不能反抗,只能迂回自救。 平时李博志他们训练起得早,每天会把他戳起来让他给叠被子买早饭,男生早就注意到了每周一都来塞东西的蔡敬。他听人说过这个小四眼,吴涛他们班的,特别会钻营,到处打工,自己兼顾不过来,还找人替班。 高二下学期,吴涛他们轮流帮他值了将近一个学期的班,李博志还在背后笑过,说吴涛仗义得都傻逼了。 “他肯定有钱。”偷了东西的男生想。 隔天晚上晚自习,蔡敬照常给自己加课,快十点才走,整个教学楼都空了,各班都熄了灯,他一个人从空荡荡的楼道里走出去,一出教学楼,就看见几个人聚集在门口。 蔡敬看了一眼,见是李博志那一伙人。没有徐西临和吴涛他们在,蔡敬不想跟这伙人有什么交集,低着头权当没看见,绕着他们走,谁知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哎”了一声,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正砸在蔡敬面前。 正是蔡敬给罗冰那封无署名的信。 李博志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走过来:“我一哥们儿捡了个东西,是你的吗?” 蔡敬脑子里“嗡”一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书包带。 李博志踢了踢地上的信封,似笑非笑地对蔡敬说:“别人拾金不昧,丢东西的总得表示表示吧?不过我也听人说了,你手头不太松快……这怎么办呢?” 李博志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伸出巴掌重重地往蔡敬肩上一拍:“要不然麻烦你帮个小忙吧,就算咱们两清了,怎么样?” 抉择 李博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当然想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阴谋诡计,就是上次在月半弯被宋连元搅局弄得他很不甘心,他当时本来只想顺便出口气,未果后回来生了几天闷气,反而越来越顺不过气来,打算不依不饶了。 六中毕业证已经发下来了,他即将滚出这里,到时候条条大路,没有一条是他走的。 李博志想得也开,既然这样,不如趁临走之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都收拾一通,没什么用,就图个痛快。 人活着不就为了痛快吗? 李博志知道窦寻常到六中来,想让蔡敬找机会把人留住,然后创造个落单的机会——他打算从叛徒吴涛开始,把以前当面给过他没脸的徐西临,“旧冤仇”没解决的窦寻还有一干看不顺眼的人都收拾一遍,反正别人有前程,他没前程,别人要高考,他的高考就是个凑数,去不去都一样。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要是不愿意干也行,你李哥佩服你讲义气,不勉强你,”李博志说,“下礼拜我们还在这等你,也不用太多,给一千块钱就成,够意思吗?” 蔡敬高二一年打工,攒下了两千多块钱,上学期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硬是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压缩到了两百以内——六中食堂价格比别的学校高,普通女生随便吃一顿也要四五块钱。有一次七里香他们去一个县级中学学习,回来拿艰苦朴素精神念叨他们,全班都恨不能塞住耳朵,大概只有蔡敬一个人听进去了,他羡慕县中的物价水平。 除了省,蔡敬还趁寒假没日没夜地帮语文老师攒了一套作文书,拿了一点稿费,至今,他手里总共就还有一千出头,这是他从牙缝里攒出来,他也想高考的那几天能稍微补充一点营养,也想能多存下来一些,起码凑够去外地求学的路费。 六中校风整肃,三年间,徐西临又一直照顾他,谁都知道蔡敬是谁罩的,平白无故没人故意招他。蔡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无赖,一时气得有些说不出话。 “你脑子清醒一点,”李博志一只脚踩在地上的信封上,“罗——冰——哎,罗冰是哪个妞来着?” 他身边几个人猥琐地笑起来。 蔡敬的脸色变了:“你别忘了这是学校,别说你没证据说这玩意是我的,就算我给女生写情书又能怎么样?你这是敲诈勒索!” 李博志挖了挖耳朵:“给哥普法啊?哈哈——我就是敲诈勒索啊,毕业证都发了,开除我啊,谁管得了我?你接茬牛逼吧,哥以后天天带人来跟你打招呼,祝你考个状元!” 李博志说完,带着一帮狗腿子嗷嗷乱叫着从蔡敬身边呼啸而去,临走,有个尖嘴猴腮的还回过头来冲蔡敬嬉皮笑脸:“我知道你在哪当服务员,下回吃饭找你去啊!” 第二天一早天气就不好,刚到学校没多久就下了场雨,课间操只能取消,白得了个大课间的高考生们忙着补觉做题,蔡敬的气色跟沉沉的天相映成阴。 连整天算命的二百五老成都察觉到了。 老成以为他是临近高考了紧张,故意逗他,拿两张纸条给自己贴了两撇小胡子,举着个笔筒,里面塞满了纸条卷的签,转身趴在蔡敬桌上:“来来,老蔡,抽一根去去晦气。你怎么这个脸色,昨天梦见七里香了?” 蔡敬勉强笑了一下,刚要伸手,就听见徐西临干咳了一声,老成一回头,正跟“晦气的”七里香看了个对脸,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转回头,落了一张纸签在蔡敬桌上,被蔡敬用卷子盖住了。 等七里香怒气冲冲地走过去,蔡敬才偷偷把那张纸签拿出来,看了一眼,手就哆嗦了一下——上面写着“下签(今天请你吃饭)”。 “别搭理他,”徐西临在旁边发现蔡敬脸色不对,小声说,“姥爷那一罐子都是上签,谁抽着谁得请他喝奶茶,依然嫌他太贱,往里插了几张下签,专门让他出血的,抽中的是中奖了,让他晚上请吃你吃牛肉面。” 蔡敬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把他的劝解听进去。 人得意时,逢凶也能化吉,失意时,喜鹊也报丧。 蔡敬僵坐良久,仿佛鼓足了勇气,开口对徐西临说:“有件事……” 徐西临:“嗯……卧槽!” 他兜里电话响了——不用看都知道是窦寻,他一个礼拜回家三天还不肯满足,只要天气不好,窦寻就会掐着他大课间的时间给他打电话,徐西临怀疑窦寻一辈子的话,一半留着损人,剩下一半可能都跟自己说了。 徐西临只能在桌子底下偷偷接,因为七里香铁血规定了,高三下课除了上厕所和小声讲题,不许干多余的事。 这规矩立了有一阵了,但徐西临没跟窦寻说过,否则窦寻就不会打扰了。 于是窦寻依然是打,徐西临也依然是偷偷接,有时候七里香在旁边巡逻实在接不了,就回短信说老师压堂。 等徐西临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接完电话,这才有暇转头问蔡敬:“怎么了?” 蔡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这么一打岔,早已经消弭于无形,他摇摇头,只说:“想跟你借一下笔记。” 徐西临毫不在意:“自己拿。” 蔡敬神思不属地翻出来,半天看不进一个字,他的身体端坐教室,心里火烧火燎。 去年他被放高利贷的人堵,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同学,当时徐西临轻飘飘地替他解决了,虽然至今没告诉过他是怎么做的,但徐西临既然能解决放高利贷的,当然也解决得了李博志。 只要他敢说。 可蔡敬不敢。 李博志跟他要钱,威胁他不给钱就天天堵他,或者去他打工的地方捣乱,这些都可以说,但是不能说罗冰的事,死都不能说。 李博志虽然脑子有坑,却居然瞎猫碰死耗子地压住了蔡敬的死穴——蔡敬心知肚明,徐西临可能会不高兴,但至多自己膈应一会,未必会真的跟他计较到底。 他不怕徐西临,怕自己。他私下里做着自己想入非非的“圣人”,干的都是不见光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时候,他就可以用一块自欺欺人的毛玻璃盖住,让自己“雾里看花”,什么都美。可是这件事一旦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毛玻璃”就要分崩离析了,他所谓的“精神支柱”会塌,他会直面自己的龌龊与无耻。 蔡敬不见得会想这么明白,他只是本能地无法对徐西临开这个口,甚至一整天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十分紧绷。他每天提心吊胆,飞快地有了一块肿瘤一样的心病,而蔡敬平时心事就重,在第三次模拟考试即将到来之际,一时半会也没人发现。 蔡敬失眠了几天,寄希望于李博志撩个闲就把自己遗忘。 整整一周,他甚至宁可回到酒气熏天的“家”,也不敢在学校多做逗留,蔡敬抱着一丝天真的忐忑想:“只要我不落单,他们就不敢拿我怎么样,这还是六中呢。” 直到第二个礼拜,轮到蔡敬做室外卫生,他拎着扫帚,跟同组同学去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坛附近时,正看见李博志靠在他们班信箱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六班的,”蔡敬听见有同学充满优越感地小声说,“他们班不知道什么情况,招了好多这种大傻子学生,平均分在普通班里都垫底了三年,也是惨——那丫在咱们班信箱那晃什么?” 另一个人说:“别管,精神病杀人都不偿命,躲他远点,他敢情踏实,高考当分母来的。” 蔡敬心里反复回想着“精神病杀人不偿命”的话音,下意识地看了李博志一眼,李博志冲他笑了起来,拿起手里的信封冲他挥了挥,作势要塞进一班信箱里。 蔡敬陡然僵住了,却见李博志又捏着纸的一角把信拽出来了,他意味深长地冲蔡敬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又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疯疯癫癫地转身走了。 蔡敬全身的血都往四肢奔涌而去,心里重重地跳了几下,一直到稀里糊涂地挥了两扫帚扫完地,他的胸口依然是麻的,行尸走肉似的回了班。 早自习老师没到,罗冰在讲台上带早自习,见他们收工回来,她很自然地冲他们点头一笑。蔡敬狼狈地躲开她的目光,头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无端遇冷的罗冰莫名其妙地跟她同桌对视了一眼,大概至今也没明白蔡敬为什么格外“不待见”她。 蔡敬的心在狂跳,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带起来,旁边徐西临大概起太早了,有点昏昏欲睡,一只手勉强撑着头跟着念,人时不常地就要晃一晃。 蔡敬忽然开口:“这礼拜三模考完,你叫上窦寻涛哥他们……” 咱们去“小树林”烧烤。 后面这句话卡在蔡敬的喉咙里,死活出不来。 “小树林”是教二楼后面的一块地方,比教二楼还偏僻,流传着好多校园鬼故事,“去小树林吃烧烤”成了无聊的熊孩子们聚会玩耍的一项消遣。 但是树林里要是发生什么,也没人看得见。 徐西临挣扎着清醒了一点:“干什么?” 蔡敬听得见自己动脉的轰鸣声,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怀好意的邀请,被自己将出未出的话堵得快要窒息了。忽然,他放在课桌上的手背一热,蔡敬低头一看,只见徐西临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鸡蛋灌饼放在那。 徐西临:“趁热赶紧吃,罗冰不管,一会老师来就吃不了了。” 蔡敬:“……” 徐西临打了个哈欠,很痛苦地伸了伸懒腰:“你刚才让我叫豆馅儿跟涛哥到底干嘛?” “叫他们几个放学顺路跟你走一段,”蔡敬面无表情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饼说,“六班李博志好像想整你。” 徐西临顿时清醒了,一涉及这些事,他那被英语搅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顿时敏锐得不行。前因后果一联系,就知道那次在月半弯外劫他的人是谁。 “他妈上辈子两句口角能记到现在,”徐西临心里起了点火,心想,“我还想整他呢,现在腾不出手,等考完试的,让他跪下叫爸爸。” 而后他又想起什么,皱眉问蔡敬:“不会找你麻烦了吧?” 蔡敬低着头,手指卷着英语书的一角,静静地说:“没有。” 徐西临不放心:“那小流氓要是找你麻烦,不用怕他,你就告诉我,弄不死他。” 蔡敬眼皮也没抬,淡淡地说:“真没有。” 蔡敬虽然自尊心强又敏感,但真不是那种遇事都自己扛的硬脾气,徐西临琢磨了一下,感觉他没必要藏着掖着,再者,李博志和他的那点摩擦跟蔡敬也确实没什么关系,找也找不上他,于是信了。 想起当初那件事,徐西临有点好笑,又有点怀念,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班主任的“敌情”,在桌子底下偷偷给窦寻发了条短信:“我记得我在教二楼里对你有救命之恩来着,你怎么从来想不起来报?” 显示信息发出的小信封刚飞出去,窦寻就秒回了。 窦寻:“没钱,有命,拿什么报?” 徐西临一看,既不能让他偿命,也不能让他以身相许,怎么接都不合适,感觉这个玩笑开不下去了,只好默默合上了手机,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翻开看了看,把这条短信做了标记,省得清内存的时候误删。 两人同桌而坐,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喜里,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 三模考试如期而至,每到这时候,学校也不出成绩排名了,各科老师把卷子拿走随便判一下,有些连分都没打,就发回来让大家订正了,全年级都开始调整“兴奋点时间”,要保证高考的时候精神状态最好。 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大家都相信这个玄学。 最艰难的征程已经结束,反而是越到最后越宽松。 只有徐西临没敢放宽松——他怕一松就没边了,一边按部就班地该读书读书,一边琢磨起杜阿姨走了以后谁来照顾家的问题,不说别的,他们家那么大,不请人怎么收拾得完?将来一日三餐谁来做? 这些琐碎的生活烦恼说起来都不算事,可是真遇上了就愁人,徐西临无处倾诉,都倒给了窦寻。 窦寻也痛快,听完以后给他回了俩字:“我做。” 徐西临一直处于“窦仙儿竟然会干这么凡人的事”的惊诧中,不过等周六下自习回家时,才知道那货果然是吹牛的——窦寻正一手举着抽油烟机和煤气灶的说明书,一边高深莫测地倾听杜阿姨给他科普什么东西应该怎么用。 徐西临扶着门框笑成了狗,窦寻愤怒地用后背对着他。 “阿姨您歇着去,”徐西临把杜阿姨轰了出去,自己把书包一扔,挽袖子钻进了厨房,把窦寻往旁边一扒拉,“不会早说啊,二货。” 窦寻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异样的宠爱,血色顿时上了脸。 徐西林熟练地端起锅,仿佛是在厨房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对窦寻说:“阿姨买面条了,稍微煮一煮,打个卤切点菜码就行了。” 窦寻被他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连杜阿姨都十分意外,不知道徐西临什么时候获得了这项技能。 然后就听他指挥窦寻:“你去切菜码,黄瓜切丝,芹菜和豇豆洗干净切丁。” 杜阿姨:“……” 果然只是装得很会。 她刚要进厨房指导,就被赶出去了,只好先给徐外婆拿了一盘点心,省得晚上吃不上饭。 徐西临在窦寻一切听指挥的态度下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好像拿了个新东方学位,倒上油,他就姿态优雅地直接把鸡蛋打进锅里了,一时间,飞溅的热油和鸡蛋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此起彼伏,徐西临把胳膊伸了三尺长,拿炸东西用的长筷子捡蛋壳,在一片混乱里对窦寻嚷嚷:“抽油烟机!” 窦寻慌慌张张地把厨房各种灯都开了一遍。 西红柿鸡蛋卤不出意外地糊了,刚焦头烂额地盛出来,窦寻:“你没放盐。” 徐西临镇定自若地抓起一瓶酱油倒了进去。 窦寻:“……” 两个笨蛋把面条煮成了一锅糊糊,好不容易捞出来,徐西临尝了一筷子被窦寻剁成碎渣的生豇豆,又吐出来了——味不对。 两人商量了一下,把一锅懒菜扔进锅里煮。 徐西临:“怎么捞?” 窦寻很专业地拿着笊笠:“这个过滤器孔有点大。” 徐西临:“哈哈哈哈!” 杜阿姨一开始看他们俩好玩,在厨房外面笑,笑着笑着,笑不出了,偷偷回屋抹了一把眼泪。 他们趁着短暂的轻松玩过家家的时候,蔡敬回到了自己家,他在衣柜的最底下藏了一个小饼干盒,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 蔡敬惹不起混混,也解决不了问题,想狠下心买个安静,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 他在衣柜里一摸,脸色骤然变了。 饼干盒是打开的,里面的钱不翼而飞。 高考 蔡敬从小没人管,没有人关注过他应该准备什么,没有人带他长途旅游,也没有人想着去给他办未成年人身份证。这一年因为高考报名,他才刚刚有了那张小小的卡片。那会坐火车还没有实名制,飞机更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蔡敬不知道这小小的一张一代身份证除了高考还能做什么用,他也不知道银行的门向哪边开。 零用钱或者大笔的压岁钱从来和蔡敬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无财可理,在蔡敬的印象里,“银行卡”与“银行账户”这种东西,是徐西临这种殷实人家的孩子才有的东西。 他只能像小脚老太太一样,攒了一堆有零有整纸票硬币,然后把他的全部家当都藏在小盒子里,每次取放的他都要小心翼翼,要特意选他那人渣叔叔不在家的时候,取放完,还会谨慎地用东西压住。 可是哪怕他这样殚精竭虑,到底还是没能留住那一点微薄的财产。 蔡敬被雷劈了似的在原地呆了片刻,猛地冲出门去,正好在门口撞上了他叔叔,那烂酒鬼哼着小曲,一股臭气迎面而来,形象可鄙,简直不配叫人。 那酒鬼嫌他碍事,一伸手推了蔡敬一个趔趄,随口骂:“赔钱的小兔崽子。” 蔡敬攥紧拳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二叔,是您动了我衣柜里的饼干盒子吗?” 酒鬼眯缝着眼,一脸酒糟红,斜了他一眼:“我动了你什么东西,累赘?” “钱,”蔡敬的声音都变了,勉强压抑着,透出一点仿佛哽咽的颤抖,“我放在柜子里的钱,叔,不是不孝敬您,但是那钱是上学用的,我下个月……” “上学?”酒鬼冷笑了一声,抬起一根手指着蔡敬,“宝贝,你上学有什么用?你是那块料吗?” 蔡敬被他话里的恶意冲了一下头,他用力咬住牙,控制着自己没搭腔,只是说:“二叔,我考上大学,将来就能有个正经工作,到时候也能孝敬您了,不好吗?求求您先给我,等高考完我再想辙给您挣,我这个是……是有正经用处的。” 酒鬼笑盈盈地抬起臭乎乎的手,用手背一下一下敲着蔡敬的脑门:“贱东西,叔今天好好教教你,学……是给那些人模狗样的人上的,你这种人,只配让学上。这他妈什么狗娘养的世道?大学生比树叶子都多,你上了大学能管什么用?你没有钱,没有人,好工作就跟你没关系,别他妈做白日梦了,快给老子弄点吃的去。” 蔡敬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上前拉住他酒鬼二叔的手,哀求:“二叔,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了……我那钱是拼了命攒的,我……” 酒鬼不耐烦了,回手给了他一巴掌:“滚!” 人喝醉了,情绪起伏更加激烈。那酒鬼打了一巴掌还不过瘾,好像停不下来一样,又上去连踹了蔡敬好几脚,一脚踹中了他的肚子上。蔡敬就抱着头,蹲在布满黄色污迹的墙角里,听着他赌鬼酒鬼叔叔扯着嗓子怒骂,从他那嫌贫爱富的老婆骂到蔡敬,骂他天生贱骨头,然后依然意犹未尽,又捎上了蔡敬的父母,一口气骂了十多分钟,把死人骂出坟墓数次,他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 蔡敬抱着头,从胳膊缝隙里看着旁边的男人,他须发怒张,眼将脱眶,密集的血丝从他脸上脖子上一路爬到了眼白里。 像是要吃人。 酒鬼骂过了瘾,疲惫地梗着脖子走了,看也没看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懦弱侄儿。 这件事的起因,不过是李博志想打他的仇人们一顿,打不成骗点零花钱也行。 而蔡敬的所谓“软肋”,也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后藏起了一封信。 他只要坦白自己干过些什么,跟他的朋友说一声,总有人能收拾那几个小混混,而那点被混蛋二叔偷走的钱,也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短期困难一点,之后谁还会少他一口吃的吗? 要解决这件事是多么的简单。 而事情也确实是本该如此的,因为蔡敬生性懦弱,他的勇气像鞭炮的引线,只有短短的一截,几分钟就能化成灰烬,如果让他自己冷静十分钟,他或许连质问那酒鬼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也许他被逼无奈之下,会选择理智地坦白,找徐西临和吴涛他们解决这件事。 也许他会更懦弱一点,终于说不出口,“背叛”他的朋友一次,让李博志得偿所愿…… 这样他可能失去几个朋友,遭受一段时间良心的谴责,可是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等青春年少的男孩们都变成秃顶挺肚的中年男子,大家再见面,会话里话外试探对方混得怎么样,会坐在一起聊聊大而无当的国计民生问题,提起各自的妻儿老小又是一脑门债……那时谁还会在意少年时代这点愚蠢又中二的小龃龉呢? 可能每一幕塌下来的天,回头看的时候,都会变成落灰的旧蚊帐吧——只要他还能回头。 只要他的酒鬼二叔没有趁这个时候回来。 蔡敬浑身颤抖地爬起来,他肋下别酒鬼踢了一脚,不知道肋骨是不是裂了,疼得直不起腰来。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得瘆人。 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水果刀。 第二天蔡敬没去上学,徐西临等到早自习下课也不见人,问了一圈人也没听见半句靠谱的话。蔡敬没有电话,他们家那个情况,别人也不太方便去看。 徐西临跟蔡敬同桌三年,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蔡敬可是高烧四十度都会来学校的。他有点想问七里香,可是一天没见着他们班主任的人影,连物理自习课都还给数学老师了。 第一天蔡敬缺勤,可能是遇上什么事了,可是接连缺勤三天,就很不对劲了……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临近高考,高三的晚自习从这周开始都停了,徐西临出校门的时候还在想这个事,一抬头,正看见窦寻扛着个装道服的背包在学校门口等他。 高三穿校服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可能是平时学习忙,懒得换,也可能是临走之前对学校生出了留恋,放学的时候大门一开,一大群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女生不辨彼此地一涌而出,窦寻站在校门口西侧的马路牙子上,却总是能从中一眼看见徐西临。 他马上从马路牙子上跳了下来,等着他自己过来。 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是傍晚夕阳下沉,一周中最美好的一天是星期五——都是休息时间将至未至时,让人充满了期待。 窦寻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笑容,惊觉太傻,连忙一低头压了回去。 徐西临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突然被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吴涛和老成赶了上来。 窦寻一见这些多余的外人就恢复了不苟言笑,非常不乐意他们跑来打扰。 偏偏还有人没眼色,吴涛一上来就手贱地搂住了徐西临的脖子,半个人挂在他身上。 窦寻顿时跟身上长了跳蚤一样,浑身难受地动了一下,恨不能把吴涛撕下来踩两脚。 但是就在这时,他听见吴涛对徐西临耳语说:“蔡敬出事了,听说了吗?“ 徐西临:“什……” “嘘,”吴涛往周围看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校里消息被瞒住了,七里香好几天没来了,看出来了吗?” 几个人交换完贫瘠的信息,临时改道,做贼似的奔蔡敬他们家去了——蔡敬被放高利贷的人堵截的时候,他们几个轮流送过他回家。 蔡敬家住在一片破旧老筒子楼里,几年前就说要拆,至今没有动静,门口被乱七八糟的小摊小贩占满了,还要穿过一条充满狗尿味的小胡同,徐西临他们没能找到蔡敬,周围的邻居也都像死了一样。 几个大男生上楼的时候,一楼一个小女孩正好把皮球从屋里扔出来,她刚迈出门要捡,被家里大人冲出来一把抱走了,那人警惕地看了他们这几个半大小子一眼,回手反锁上门。 隔着一道屋门,都能听见那孩子要球的嚎哭。 彩色的皮球徒劳地在楼道里滚了两圈,不动了。 不来看还好,来了一趟,徐西临心里更七上八下了。 学校和老师不想影响高三生的心情,刚开始联手瞒着,可学生们又不是不出校门,又不是不看电视不上网,纸里终究是保不住火的,这么平静了大约一个礼拜后,一个消息爆炸似的传开了——都说蔡敬一刀捅了他的混账叔叔。 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说当时蔡敬失魂落魄地拎着水果刀,一身是血地往外跑,被邻居看见报了警,被捅的那位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一天,终于是死了。 所有认识蔡敬的人都不相信。 蔡敬是那种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冲上来扇他一巴掌他都不会还手的人,他连鸡都不敢杀,杀人?那怎么可能?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七里香终于回学校露面了,徐西临早自习就冒着挨训的风险跑到了班主任办公室,七里香一脸疲惫,没对他的违纪行为说什么,反而跟他透露了一点细节。 徐西临太阳穴乱跳:“那……那是真的?”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问那怎么办?这种情况他会有什么下场?要偿命吗?或者以后还能放出来吗? 七里香点点头,又嘱咐他不要因此心思浮动,也尽量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 徐西临全没听进去,冒冒失失地打断她:“张老师,您听说过因为什么吗?” 七里香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是不方便告诉他,只是摇头:“不要受影响。” 徐西临愣了一会:“那……那蔡敬在什么地方?我能去看他吗?” 七里香叹了口气,又是摇头。不知是不能,还是不知道。 自从这件事爆出来,一班的访客忽然多了。 六中近十年来都很太平,据说只出过一个学生因为抑郁症自杀的事,其余个别夭折的,基本不是交通事故就是重大疾病,现在重点班竟然出了个“杀人犯”!这简直自建校伊始就闻所未闻。 不光校内,社会上也有很多报道,媒体总是不肯踏踏实实地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挖掘出一个背后的重大“社会问题”来才肯善罢甘休。 “应试教育忽略学生人格养成”之类不沾边的闲话甚嚣尘上,外面的记者都被校方挡驾了,学校里却也不肯稍稍消停一点,每天都有人到高三一班门口转一圈,想打探点独家新闻,作为高强度学习生活的调剂。 馒头这东西无油无盐,没滋没味,倘若不沾着人血,大约是寡淡无味的。 七里香知道以后大发雷霆,伙同隔壁班主任在校领导办公室里闹了一溜够,第二天,学校就紧急出台了禁止其他年级学生在高三楼道里无理由逗留的规矩。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好在,高考也没剩几天了。 没有人有蔡敬的准确消息,后黑板的倒计时一点一点地往下撕,变成了个位数……最后停在了“三”上——之后大家顾不上撕了。 这一届格外多灾多难的学生被仓皇送进了高考考场。 听说师兄师姐们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里又是扔书又是告别,保洁的阿姨们都能忙疯了。 可是徐西临却没感觉任何解脱,他像二模三模以及无数模拟练习一样做完了高考卷子,考完没什么感觉,好像高考不算什么事了一样。 去年高二成年趴的时候,好多人起哄说高考完了在学校西门集合,一个都不许走,再去庆祝一次,可是真考完了,反而没人提这件事了,各自跟着门口来接的家长走了,偶尔遇见同班同学,也都是远远地打个招呼……有点黯然离场的意思。 徐西临没有家长,家里外婆在帮杜阿姨准备行李,只有窦寻来接他。 罗冰家里只有一个病妈,也没有人接,考试结束后半个小时是监考老师收卷时间,为防出错,考生都是关在学校里不让走的,罗冰在学校里找了半个多小时,总算在学校门口堵住了徐西临。 她知道徐西临和她报的不是一个学校,高考前出了蔡敬的事,可能大家假期里也没什么兴致再聚,有些话再不说没机会了。 罗冰看见窦寻,没往心里去——反正他们俩一直混在一起。 窦寻不是家长,她也不用很尴尬,罗冰对他抱歉地一笑,回头跟徐西临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放纵 徐西临下意识地看了窦寻一眼,发现离他三步远的窦寻没什么表情,甚至先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窦寻僵立了一会,默默走开了。 窦寻不能不走,他平时任性得要命,可是在方才罗冰冲他笑的时候,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再不高兴也得忍着,有一丁点表示都是“无理取闹”。 他从来孤高自许,自我得很,鲜少能感觉到“别人的目光”这玩意的存在。 然后他在罗冰的眼里看见了。 在别人的目光里,他就是一个好朋友,说到私密的事情,要主动退开的朋友。 徐西临哄他都快哄成习惯了,被他突然这么“懂事”弄得十分适应不良,差点下意识地追上去。 他心不在焉,罗冰的不自在和紧张就再也没法影响他了,徐西临有点不耐烦,勉强维持着礼貌问:“嗯,什么事?” 这话听起来是没问题,但是说话人的态度冷漠不冷漠,别人是能感觉到的,罗冰顿时更紧张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就是想……嗯……加分的事,老师跟我说了,谢谢你。还有之前,你送过我很多小东西,一直没有当面……实在是……” 徐西临就听懂了半句:“不用谢,应该的……什么礼物?” 平时和罗冰玩的好的女生,性格都跟她差不多,全是文文静静、不主动找男生说话的那类,都只有被表白的经验,到了罗冰这里,是独一份的倒追,没有一点经验可借鉴。罗冰又尴尬又不知所措,此时被高考透支的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堪堪维持着发表自白的能力,沟通交流的那部分是不能兼顾了。 罗冰没注意到徐西临脸上货真价实的茫然,只顾着自说自话:“我给你写过很多信,一开始怕打扰你,没想到你都回了……我心里非常感谢……不是,不是感谢,我不知道怎么说……” 徐西临的眉头轻轻地一皱,险些脱口一句“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很多封信,我什么时候回过”,但是直觉这中间有点什么事,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罗冰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家里出事的时候,我也很难受,跟你说了很多话,不知道有没有安慰你一点……” 徐西临心口蓦地一跳——他过得恍恍惚惚的那段日子无心读书,班里发的卷子,信箱里寄来的各科报纸好像大部分都是蔡敬给他整理的。 罗冰:“……但是你每次回信都只有一个小东西,没写过一句话,我想问问你到底……”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徐西临一眼,却发现徐西临的表情奇怪得很。 徐西临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石头压住了,喘不上气来。 平时会动他东西的,除了蔡敬也就是余依然和老成,余依然是女生,而且跟罗冰是互相借卫生巾的交情,没必要匿名给她回信。老成……老成平生最爱起哄和看热闹,无风都要起三尺浪,要是发现罗冰写的信,早去广而告之了。 只有蔡敬才喜欢用“小礼物”的方式表达关心或者感谢,因为他手头拮据,买不起多贵的东西,只能在心思上下功夫,每次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熨帖。 徐西临用复杂难言的目光看了罗冰一眼,继而慢慢地回想起一些细节——蔡敬不爱跟女生逗,但也不是完全不跟女生说话,可他对别人都正常,只是很少正眼看罗冰,每次她有什么事过来,他不是避开就是低头不理她。 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她是贫困生,每次她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他都会暗示一下。 徐西临跟蔡敬同桌三年,竟然不知道蔡敬是喜欢罗冰的。 他的喜欢像墙角的苔藓,幽然暗生,细密多愁,永远也不会开花,光一照就死。 徐西临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笑了一下,可能笑得太难看了,他觉得罗冰都吓着了。 “是说谢谢的意思。”徐西临轻轻地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罗冰先是一愣,随后慢慢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将来苟富贵,勿相忘啊,班长。” 罗冰的脸色先红后白,后来眼睛里有了一点眼泪,勉强撑着面子,木然点点头:“谢谢,你肯定也能上第一志愿。” 徐西临对她点头致意,夹着考试用的透明文件袋,近乎魂不守舍地走了。 罗冰终于忍不住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背对着徐西临说:“下次遇上你喜欢的人,别拖着,拖过就没了,要是有你不喜欢的人讨人嫌地贴上来,也别理她,不用什么人的感受都照顾的,自作多情很不好受。” “嗯。”徐西临回答,“下次记住了。” 然后他顿了顿,又说:“对不起。” 兵荒马乱的学校门口,鼎沸的人声渐渐散去,高考专用的隔离带松松散散地垂在地上,几个民警一边闲聊一边收拾。 徐西临从入学开始,就跟蔡敬坐同桌,他记得自己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了,找到高一一班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在班级门口排队,按照高矮个排座位。 当时的蔡敬是穿着初中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一点,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最后,跟谁也不抢,谁想插队他就静静地让开。 徐西临还记得,蔡敬回头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你也是这班的吗?要站前面来吗?” 像是昨天的事。 要是徐进还活着,或许能活动一些早年的关系,好歹能替蔡敬请个好律师,可她已经干了十多年的跨境并购,后来打交道的都成了各种金主和财务顾问们,徐西临哪怕想厚着脸皮借一次她的余荫都不行——何况他知道蔡敬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现在,判决悬而未决,他连见蔡敬一面都不行,究竟是什么让那少年悍然动刀,缘由已经不可考,只给他留了这么一小截的蛛丝马迹,万般揣测,都是惘然。 窦寻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为什么他跟罗冰说了几句话脸色就难看成这样,本来有点不高兴,结果一看他那张见鬼的脸,一路也没敢问。 当天傍晚回家,杜阿姨就来辞行了。 杜阿姨原来住在外婆的房间里,她把行李一收拾,外婆的卧室空出了一半。她回老家的车票已经订好了,一直就压在客厅茶几下面。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为学生快放暑假,火车票已经开始紧张了。 外婆叫徐西临给她包了个红包,像女儿远行一样,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从车上要注意看管行李、小心扒手,说到回家以后要叫小辈有营生,靠着拆迁活不了一辈子……恨不能将她的下半辈子都点个题。 难为她一个不闻窗外事的老太太,居然能说出那么多嘱咐。 杜阿姨说:“婶,我回去,就要看人家的脸色过了。” 然后她就哭了。 杜阿姨年纪很小就出来讨生活,没受过什么教育,跟了外婆这么多年,一点熏陶都没得到,哭起来依然是呼天抢地,涕泪齐下,嚎得非常不优美,她还把外婆的手攥出了一道白印。 告了很多次,终有一别,她就一边走一边哭。徐西临叫了辆出租车,跟窦寻一起替她扛了行李,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杜阿姨一路哭一会停一会,跟徐西临说两句闲话,闲话里又不知牵扯到了哪段回忆,想起了哪段前途未卜,悲从中来,接着开闸泄洪。 到了车站,窦寻在站台上等着,徐西临就帮把她的行李扛上车放好,掏出自己身上最后一张面巾纸给杜阿姨擦脸,火车广播开始提醒送亲友的下车,可是杜阿姨拉着他的手不让走。 徐西临不想让她走,他也看得出,杜阿姨是不想离开他家的。 她在城里,卖自己的力气,一家人的起居都由她来安排,干活拿工资,腰杆是直的。回了家,她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乡下老太太,还得伺候一家人起居,非但没有工资,弄不好还要仰人鼻息。因为家人么,运气好就是无价,运气不好就是无价值,得看情况,都不好说。 可是让她留下,他又做不了主。 徐西临:“阿姨,快开车了,我得下车了。” 杜阿姨晃着他的手说:“孩子,可怜啊,孩子!” 徐西临经历了这一年到头的事端,渐渐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自己很弱小了。他身边好像有一串漩涡,把他的亲人、朋友一起卷走了,而他居然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旁观。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总算在列车员关车门之前下车了,还被急急忙忙的列车员推了一把:“广播那么多遍都没听见吗?” 徐西临在站台上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感觉自己的双脚刚一落地,那火车就叹了口气,不堪重负地开走了。 这一整天,徐西临先是考了理科综合和英语,晚上又送杜阿姨,晚饭基本没什么心情吃,整一个连轴转。回程上了出租车,他就开始靠着窗户打盹。 窦寻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怕多说多错,一晚上没敢吭声,这会发现他睡着了,窦寻抬起一只手,几次三番想把徐西临搂过来,可是比比划划了半天,还没找到手的落脚点,他们就到家了。 徐西临在车上眯了一觉,回家反而不困了,习惯性地想去二楼起居室拿书包写一会作业,结果发现书包挂在墙上,起居室的小桌上只有他装准考证的透明塑料夹,这才想起来,没作业好做了。 刚升上高三开始上晚自习的时候,徐西临曾经幻想过高考完以后要干什么干什么,谁知真到了这么一天,他一点也不想执行那些计划,反而因为没“奔头”了,心里空落落的。 外婆早就睡了,灰鹦鹉没拴,不过可能他们家有点大,到处都看不见人,鸟也害怕,没敢乱飞,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它的架子上,把头埋在翅膀下面,也睡了。 徐西临悄悄地下楼,钻进厨房,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 啤酒平时没人喝,已经快要放过期了,徐西临心里烦闷,有心想借酒浇愁,把这些库存集中处理掉,拿出来摆了一排,最后还是没有这个魄力,只开了一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是徐进留在他身上根深蒂固的东西——男生们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崇拜各种电影里的黑/社/会,集体偷偷学抽烟,徐西临非常随波逐流地跟着尝了一根,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味没散净就赶上了徐进出差提前回家,被抓了个正着。 徐进也没揍他,也没强调烟盒上印着的“吸烟有害健康”,只是告诉他戒烟很难,戒烟过程中的人经常没精打采,涕泪齐下地打哈欠,到时候还会发胖。 徐进说:“嘴长在你身上,我也不能缝上它,你自己琢磨,反正以后坐长途飞机,去无烟区吃饭的时候,别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得忍着,做什么事都想清楚,不要留着以后应付不了再后悔,将来等你要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戒烟时,别说你妈当年没管过你。” 徐进教他抽烟的时候想戒烟,想喝酒的时候想想第二天干涩的眼睛和要炸的头。 窦寻悄悄地走进来,看了一眼桌上剩的半瓶啤酒,就着酒瓶子拎过来喝了一口,坐在厨房小吧台的凳子上,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又懊恼地把话都咽了回去,最后拿着酒瓶傻乎乎地跟徐西临碰了个杯。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碰杯干嘛?庆祝什么?” 窦寻搜肠刮肚了一会,干巴巴地说:“……考完试了?” 徐西临喝了一大口。 他的少年时代过去了。 喝完,徐西临就开始盯着窦寻看,就着舌尖上一点苦涩的回味,他想起罗冰临别时的话,想起蔡敬苔藓一样的爱情,想着“拖过就没有了”,感觉到暗无天日的孤独。 同时,依着他本来的思维习惯,徐西临又想起以后千难万难,想起十几年前经历过的指指点点,想起以后自己身上和“变态”“艾滋病”“乙肝”“劳改犯”一样终身撕不下去的标签。 两股念头在他胸口里你死我活地杀了个暗无天日,窦寻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徐西临在等着他安慰,就试探着伸手搭在他肩上,而后又觉得这有点不痛不痒,就从高脚凳子上跳下来,慢慢贴了上去,生疏地给了他一个别别扭扭的拥抱。 徐西临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做什么事都要想清楚,不要留着以后应付不了再后悔”,也知道自己是被一时的孤单和空旷打败了,是可耻地软弱了。 然而这会兵败如山倒,他已经无力挣扎,一手按住窦寻的后背,把他压向自己,走投无路地侧头亲吻了窦寻的颈侧。 那么一秒,他知道了蔡敬举起刀时的心情。 窦寻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推开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憋了一天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吃错药了?” 徐西临:“……” 窦寻的脸陡然红了,恨不能一口把惹事的破舌头咬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徐西临实在拿他没办法,摇摇头转身要上楼。 窦寻一见他转身,顿时吓得冷汗热汗混成一团,不假思索地扑上去,一把从后面抱住徐西临,然后本/能地用蛮力把他拖回了厨房,按在高脚凳上。 好像厨房门口有诅咒,踩一脚方才的事就不算了一样! 徐西临:“你干什么?” 窦寻发觉自己干了蠢事,茫然地想:“是啊,我干什么?” 家事 刚考完试的人生物钟还在,高考后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亮,徐西临就在絮絮低语的空调声里醒了,他把自己撑起了一半,才想起这是暑假,“咣当”一下又趴了回去,有点没真实感,他仿佛强迫症检查门锁一样,在脑子里反复跟自己确认了三遍,确准了自己真的不用早起,这才战战兢兢地闭上眼。 隔壁窦寻比他更没有真实感,他昨天晚上整宿都仿佛在梦游,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也不困,精神得跟磕了药似的。 高考是结束了,不过窦寻还没放假,赖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清早还要赶回学校。 窦寻兴奋过头地收拾好自己,又出门买了早饭放在微波炉里,在二楼磨蹭了一会,见徐西临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他终于憋不住了,讨人嫌地跑去敲门,把徐西临祸害起来了。 徐西临刚打败生物钟迷糊过去,他半睡半醒地爬起来,裹着屋里的小阴风往门口一靠,等着窦寻发话。 窦寻人柱似的一戳,长了虱子似的做了一串抓耳挠腮的小动作,左摇右晃地迎着铺面的冷风,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要回学校了。” 徐西临把一个哈欠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窦寻,心里做好了准备——窦寻胆敢说一早把他叫起来就为了说这句话,他就削死这货。 窦寻的精神世界里有只疯狂兔子,正亢奋得上天入地,别说一点起床气,就是喷火恐龙站在眼前,他都敢顶着风上。 窦寻往楼下看了一眼,见外婆的房间还没动静,他就大着胆子提出了要求:“我可以亲你一下再走吗?” 徐西临:“……”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窦寻就凑过来,飞快地在他左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火烧屁股一样风驰电掣地跑了。 徐西临这会才算醒过来,愣了片刻,他忽然笑了,觉得窦寻变可爱了。 少年人的感情充沛得像是朝阳,没有那么多不动声色,轻易就能溢出来扑人一脸。 徐西临等窦寻走后,暖烘烘地回到了他的“冰箱”,窝在被子里,自己高兴了一会,继而又忧心了一会,操心病犯了,他开始琢磨很久以后的事——他们俩这么下去,等到别人都结婚生子的时候怎么办?窦叔叔和干妈知道了怎么办?要是有人变心,不能长久,以后该怎么相处? 徐西临仰面躺在枕头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感觉窦寻应该不可能,那货可能天生没长那么多心可以变。 “我呢?”徐西临想,然后他用盲目的自信推翻了自己的杞人忧天,他想,“我肯定也不会,反正能在一起一天,就能疼他一天。” 然后他的思路就走岔了,想起方才窦寻无理取闹的要求,以及凑过来时衣领上残留的洗衣液味道,心口泛起一点酥麻的滋味。终于,他心里的甜味大获全胜,压倒了孤立无援的苦,两厢混合,成了一口巧克力,吞进肚子里,全都分解成**,占领了他过盛的理智。 徐西临低声抱怨了一声:“真能烦人。” 他在这种隐秘的快乐中非常放松,飞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可惜,刚睡着就又被吵醒了,追风少年窦寻走了一半又回来了,因为亲了左脸没亲到右脸很不甘心。 徐西临:“……” 他心里的温柔被一把怒火烧了,化成了一个大写的“滚”字。 睡意是被窦寻搅合得一丝不剩了,徐西临干脆爬了起来,转了几圈,他想起杜阿姨每天这时候要挑挑拣拣地把叫水的几盆花浇一遍,给宠物换干净的水和食,收拾隔夜的垃圾拿出去扔,最后还要把明面上的桌椅和楼梯扶手擦一遍。 就这一点事,徐西临丢散落四地做了一个多小时,做得心浮气躁的,他把抹布往楼梯上一挂,心说:“这日子怎么过?” 就在他暗自发闷愁的时候,外婆起来了,她刚一推门,徐西临就本能地把一脸烦躁打扫得一渣不剩,露出一个“求表扬”的表情,好像他是个一做家务就开心的田螺小王子。 外婆不吝言辞地把他从头表扬到尾,然后趁徐西临去洗手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悄悄抽了点餐巾纸,把餐厅里水淋淋的桌椅板凳擦干了——熊孩子抹布都没拧干。 据说等高考成绩的十几天是非常焦灼的,不过徐西临没感觉到,他每天都过得跟打仗一样。 杜阿姨一走,家里就基本呈现出瘫痪状态,每天徐西临光琢磨吃什么就要琢磨一个小时,外婆口味清淡,根本吃不惯外面饭店里重油重盐的东西,以前徐进经常被她唠叨,到了徐西临这里,她就不说了,因为知道这是难为他。 徐西临叫了几天外卖,发现外婆经常是笑眯眯地说一句:“这个蛮好吃。” 然后就不动筷子了。 老太太越这样,徐西临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只好在网上查菜谱,磕磕绊绊地试着自己摸索。 在这方面,多一个窦寻也无济于事——他回来基本是来添乱的。 窦寻周末过完了考试周,早早回家宅着,两个人光是研究怎么不让煮鸡蛋在锅里炸裂“吐白沫”,就探讨了一早晨,然后窦仙儿不知从哪摸出了天平、温度计、秒表量杯等一系列神物,聚精会神地对着鸡蛋折腾了半天,第二天上交了一篇从水温、压强等几个角度讨论煮鸡蛋完整性的论文。 徐西临拜读以后笑得喘不上气来,被窦寻按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咯吱,少年人不禁撩拨,闹着闹着又出火了。 窦寻尴尬地爬起来,徐西临本来也很尴尬,可是这种情况,两个人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地对着脸红,徐西临只好撑着脸皮,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屈指一弹窦寻的脑门:“这有什么?你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肯定偷偷写别的作业来着,晚上我给你补一课。” 窦寻听了这番话,不知脑补了些什么,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跑了。 徐西临:“……” 他只好默默平复了一下呼吸,下楼去实践窦寻的论文,煮了一半,窦寻跟着来了,不吵不闹地搬了个凳子,拖着两条长腿坐在一边等实验结果。 两个人方才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这会谁都没吭声,只有火声和沸腾的水声,一时静谧极了。 蛋壳果然就没有裂,出锅的时候还全须全尾地保持了原始器形。 “有两下子,我尝尝。”徐西临矜持地夸了一句,同时小心地在锅边磕了一下,想剥出一个同样完整的蛋。 结果刚开了个口,蛋清就流了下来。 徐西临:“……” 怪不得没裂,原来是没熟。 俩**害完家里最后一个鸡蛋,只好一起去买菜。 徐西临花了八十块钱,从二手市场买了个平把带变速的小赛车,克服了他出门就打车的臭毛病,不过小赛车外形炫酷,不怎么实用,前无车筐,后无后座,不能带人,买了菜还只能挂在车把上。 他们俩轮流骑车,剩下的那个跟着小跑,菜还好说,鸡蛋却是不肯跟着他们这样颠沛流离的——徐西临碰见红绿灯忘了有鸡蛋这码事,潇洒地一别车把,当场甩出去一颗,窦寻骑车不看路,车飘逸地从一个浅坑里飞出来,又一颗粉身碎骨。 “等等,等等!蛋黄都沾你裤子上了,呃……” “摘下来,别挂了,我手拿着。” 然后塑料袋和别的袋子缠住了,徐西临用力一拽,两颗鸡蛋撞了个对头,双双殒命。 窦寻看了看两个人的狼狈样,对徐西临说:“你床头上那本没封皮的小说里有个青魔手,我看你肯定有一双‘灭卵手’。” 徐西临顺手把蛋黄抹在了窦寻雪白的衬衫上:“照样行走江湖。” 干完这缺德事,他抱着半袋鸡蛋撒腿就跑,身后那死洁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徐西临!” 死洁癖窦寻骑着挂满了菜的“山地小跑”开始狂追,一捆芹菜随着他的飞速行驶全都挺立着做迎风举翼状,风骚坏了。 徐西临被窦寻追杀了足足两三站地,跑得快吐白沫了,终于被迫投降,他双手按着窦寻的车把一通喘,话都说不清楚地连抱怨带笑了一次。 笑了一会,徐西临缓过来了,就笑不出了。 他伸长了胳膊,用力低下头,用拳头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太难了。”徐西临想。 柴米油盐的事太难为人了,这还只是无所事事的暑假,开学呢?将来呢? 一个人自己过容易,可是撑起一个家哪有那么简单。窦寻察觉到他情绪突变,轻轻地问:“怎么了?”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我在想……要不要还是请个人来?” 窦寻没发表意见,他很少考虑那么多物质问题,反而觉得每天跟徐西临这样混在一起发愁各种鸡毛蒜皮像过家家一样,非常有意思。 抹得到处都是的蛋液开始泛起腥味,徐西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窦寻:“我是不是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窦寻:“是啊。” 徐西临:“……” 窦寻一不留神说了实话,自己也知道自己又棒槌了,连忙往回找补,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 徐西临听了这番大言不惭,苦笑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家猫投喂了一只死耗子的废物主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 他走了几步,觉得这条路有点熟,想了想,他想起再往前走一站就到蔡敬家了,徐西临突然想去看看。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到了蔡敬家的棚户区,脏兮兮的小孩蹲在地上,拖着鼻涕抠蚂蚁洞玩,盛夏降临,热出了肃杀的意味。徐西临在蔡敬家楼下转了一会,一抬头,发现小路口站了个熟人——老成也来了。 三个人找了个阴凉地方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老成说:“你们俩真好,能作伴。将来毕了业也能一直在一起,不像我,每天只能跟我那更年期老妈大眼瞪小眼……” 老成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跟徐西临说不对劲,急忙讪讪地闭了嘴,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说蔡敬还能出来吗?” 徐西临肯定地说:“肯定能。” 可是十年八年估计是免不了的,到时候等他出来,会不会发现整个世界都面目全非了? 老成说:“等我以后毕业有钱了,就在这附近开个什么店,起个名叫姥爷,他一出来就能看见。” 窦寻:“卖烤串吗?” 徐西临哭笑不得地想起窦寻小白鼠的冷笑话,伸手推了一把他脑袋:“就知道吃!” 老成顺手跟着学了:“就知道吃!” 推完,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老成意识到自己竟然大逆不道地捻了窦仙儿的仙脑,吓得整个人都结巴了起来:“我我我……我剁手!” 三个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烤串店的成本利润和启动资金,一直到太阳西沉才分开,窦寻车把上风骚的芹菜挺立了半天,这会已经蔫了下去。窦寻一路留心各种家政中心的广告,偷偷用过目不忘的功能记住了,晚上回去挨个打了一遍,把每家的大概薪酬都记了下来,第二天做了个表,拿去给徐西临献宝。 徐西临看完,仰面往床上一躺,把那张表格盖在自己脸上,沉吟良久:“还是再说吧。” 他不能永远躲在角落里,做他软弱的小少爷。 徐西临把脸上的纸扒拉下去,正要跟窦寻说句什么,却发现他目光落点不太对劲。徐西临伸手一模,发现他方才懒腰伸太大,t恤下面露出一截腰来。 窦寻目光飘忽地移开了视线。 徐西临:“……” 然后他诡异地露出一个坏笑,一翻身坐了起来,把窦寻拍在椅子上,胳膊架在了他肩头,按开电脑,小声说:“给你看点好玩的。” 窦寻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发现徐西临调出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顿时不好了,用肩膀撞开徐西临,面红耳赤地说:“滚!” 徐西临:“哎你知道啊?很懂嘛少年。” 窦寻拼命要站起来逃走,徐西临死活不让他动,两个人在桌椅间较起劲来。最后窦寻小半年的格斗训练显示出了阶段性的成果,他把徐西临的两只手按在了桌上。 徐西临不肯轻易认输,手指一点一点地在桌上蹭,然后趁窦寻不注意,飞快地按住鼠标。 音响里欢快的bgm声响起,穿泳衣的日本女人冲屏幕外面玩命眨着眼,几张限制镜头颇有美感地在预告里平铺而出。 窦寻:“……” 徐西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感觉能指着窦寻这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开心半年。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一激灵,徐西临手忙脚乱地关上视频,慌里慌张地跟窦寻对视了一眼,偷情似的。 徐外婆:“小临?啊哟,一大清早关什么门啦?叫那么多声都听不见。” 徐西临赶紧跑过去,搀着外婆下楼:“您怎么上楼了?摔着怎么办?” “外婆有个事情想帮你讲一讲。”徐外婆慢声细语地说。 徐西临:“什么事?您说。” 外婆:“我是想啊,你看看,我们家又没有几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收拾起来又辛苦,我帮你说句话都要爬楼梯……” 徐西临愣住了:“您是说……” 徐外婆:“我们搬个地方住好不啦?” 徐西临忍不住有点急了:“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咱家有钱!有钱!天天住五星都够,您干嘛呀?以后咱们家顿顿吃咸菜好不好!” 徐外婆也不吭声,只是无奈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崽子。 回家工程 徐家一直有个隐形的规矩,娇生惯养的孩子可以跟父母没大没小,偶尔急了也可以顶嘴吵架——当然事后很有可能会被收拾——但是和隔一辈的长辈不能犯浑,比如说话必须是“您”,自己拿什么东西吃,入口之前一定要先问一句“您尝尝不”,老人家说什么都得听着。 这可能是徐西临刚学会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就被灌输进脑子里的东西,虽然后来没人耳提面命,但基本已经沉到他骨子里了。 他吼了那么一句,外婆没说什么,徐西临自己先不知所措了。 他浑身难过地闭了嘴,僵立片刻,率先认了错,有意献殷勤地给外婆冲了一碗蜂王浆,又缓和下语气,没话找话地说:“您吃早饭了吗?厨房有窦寻买的点心。” 徐外婆脸色也好看了点,让他端过来。 徐西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陪着她吃,眼神放得很空,感觉自己以前似乎没有这么暴躁,最近一直有点控制不住脾气。 外婆讲究养生,甜食不肯吃太多,垫了两口就指使徐西临去给她热碗粥,然后看他没事干,又让他去喂鸟。 “这种东西要是放在过去,都是过年才有的吃。”徐外婆不知想起了哪年的老黄历,絮絮叨叨地开了腔,“小惠都上了大学,老大一个人了,到外地去替我给你祝叔叔家送东西……” 外婆说到这,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不对,是你妈妈的程叔叔,你要叫爷爷了,是小寻的外公呢。”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呢?” “唔,就数你妈妈最没出息额,回家以后追在我身后,嘴都不停,说人家程叔叔家有冰箱,拿冰水给她喝呢。”徐外婆说,“足足讲了三天,羡慕得她哟,可哪是爸爸妈妈忒做人家(节省吝啬)呢?是她不懂事啊,那时候买家电都要找门路,一件要几千块,谁家里有那么多钞票……” 徐西临毫无诚意地说:“啊,好贵。” 几千有什么好说的? 外婆又说:“那时候当干部的人家,一个月才有不到一百块呢,一百块要当现在一万块花的。” 徐西临掐算了一下,按着这个比率,相当于一个破冰箱好几十万。 他顿时真诚了起来:“好贵!” 真诚完,徐西临也反应过来了,外婆这是在转着弯地说“世事无常”,告诉他没有“家业”,“存款”都不能算钱,搞不好哪天,现在的天文数字只够买个煎饼的——像她劝杜阿姨要督促家里小辈,不让他们躺在拆迁款上混吃等死一样。 徐西临叹了口气:“姥姥,我养活得自己,也养活得起您,我都快上大学了,难道还能带着您上街要饭吗?” 徐外婆看着他那张不知世事的脸,心里愁——徐进没了,姓郑的说是要回国,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不知道办完手续了没有,那男的当年就不靠谱,现在最好也别抱什么希望。家里没个拿得出手的长辈照看,就算孩子大学毕业,靠他自己无依无靠地奔前程,能行么? 他是那能吃得下苦的性格么? 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婆,那点面子大概也就够给她家宝贝外孙在票友协会找个工作。 “嗳,晓得的,”外婆愁肠百结,表面上还是慈祥地说,“我家小临生藤(有出息)得来,就是家里太大,打扫起来也太辛苦了。” 徐西临:“……” 这纯粹拿他当孩子哄呢。 “我记得那会我妈手里刚有点钱,看了半个多月的房子,跑遍全城,才选了这,”徐西临沉默了一会,说,“她签了合同以后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觉,闲得把我当时那本《寒假生活》从头到尾批注了一遍,弄得我开学没法交作业。刚开始家里的钱连交首付都不够,因为正好跟开发商有业务联系,请人吃了顿饭,首付款才给打了折,房子买完干看着,因为没钱装修,她没日没夜地加班好几个月,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项目,总算凑够了买家具的钱——第三年才还清贷款。” 外婆就不吭声了。 “这可是咱家,”徐西临说,“我妈的心血,您的心血,还有杜阿姨的心血,都在里面呢,房子随时能卖了换钱,家怎么是能随便卖的呢?” 他说到这,心里陡然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一低头又忍回去了。徐西临发现了自己没有来由的心浮气躁,他这一阵子情绪转得很快,方才还差点暴跳如雷,这会自己把自己说难受了,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祖孙两个话说到这,就进行不下去了,徐西临默默收拾了外婆的盘碗,看着她慢慢地挪回房间。 他刚一上楼,窦寻就探出头来看他。徐西临没有了方才玩闹的兴致,看了他一眼,在电脑前坐下了,无所事事地刷了一会网页,心里乱七八糟地过各种事。 窦寻关上门,伸手在他后颈上捏了一下。 徐西临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半死不活地问:“嘛?” 窦寻双手从椅子两侧绕过去,撑在桌上,问:“要搬家吗?” “不会的。”徐西临眼皮一垂,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多做解释——他是七月份的生日,算来已经满了十八周岁,尽管别人都拿他当孩子,但法律赋予的权利已经解锁了,这房子没有他同意签字是卖不掉的。 徐西临顿了顿,又对窦寻说,“我这几天可能有点上火,脾气不太好,犯病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不理我就行了。” 窦寻没感觉出徐西临脾气哪不好——反正跟他自己比起来,地球人整个物种都比较平和。 他想了想,对徐西临说:“我有时候也很容易发火,最近好多了。” 接着,窦寻回忆了片刻,说:“我有时候看别人拉帮结伙很热闹,但是那些热闹的人却都很讨厌……唔,心里一直很不平……你听懂了吗?” 徐西临一点就透,听懂了,就是说他对别人呼朋唤友羡慕嫉妒恨,别人不主动来请,他又“看不上”别人,抹不开面子“折节下交”,只能一边期待一边愤愤不平。 窦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狗屁不通,惊奇道:“你听懂什么了?” 徐西临:“您老人家当时连个预告都没有,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就开始主动等我一起上下学,原来是卖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不好意思,我现在才知道。” 窦寻:“……” 徐西临笑了起来,心里的郁火散了一点。窦寻有时候不会说人话,但徐西临发现自己居然很吃他那一套。 而且窦寻还神奇地用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自我独白,清晰地点出了他的困境。 徐西临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进退维谷的难事。 他心里有一个远大的目标,要向徐进女士看齐,他相信自己没有问题,将来甚至能青出于蓝,超过他妈,在这方面,他和其他少年一样,有着满腹毫无依据的自信。 而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连眼下无风无浪的一个家都摆不平,并时刻准备委屈地撂挑子。 他既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又缺少不无能的勇气和耐性。只好不细想、不面对,暂时压下。但是一时压下了,矛盾依然在,“愁”也和贫穷爱情咳嗽一样,就算刻意搁置,它也会以别的方式露出来。 徐西临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窦寻却对着他发了一会呆。 这个姿势充满蛊惑性,窦寻的头越来越低,两个人快要碰到的时候,窦寻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犹豫了一会,然后蜻蜓点水地在徐西临嘴唇上一触即走,紧张地退开了一点,继而他发现徐西临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而且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窦寻这才大着胆子凑上去,轻轻舔着徐西临的唇缝。 他的动作有点僵硬,还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探险,前途满是未卜。 徐西临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发展到这一步的,方才沉郁的心仿佛被陡然安了个加速器,乱七八糟地上蹿下跳起来。他试探着伸手放在窦寻的腰侧,感觉到窦寻的紧绷,就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起来。 不料顺毛顺错了地方,窦寻激灵了一下,感觉身上有根麻筋从耳后一直绵延到了腰上,一片错乱的神经网络争先恐后地短了路。 窦寻轻轻地往后缩了缩,人高马大地撞在了书桌上,台灯的金属灯声摆动起来发出声轻响,徐进的相框支架松了,“啪”一下倒扣在了桌上。 不再看,不再问。 徐西临心里忽然一动,看见窦寻的耳廓红得几近透明,喉咙里顿时干燥起来,手微微往下移了几寸,被窦寻炸着毛一把按住,可是按得不怎么坚决,比个学龄前的小女孩手劲还轻,大概只是表达个“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意思。 徐西临很轻松地就挣脱了他:“嘘——” 屋里空调开到二十四度,窦寻脖子上淌下了热汗。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别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耳畔一阵轰鸣,紧紧地靠在书桌上,好像想把自己挤进桌子里……至于其他的,老实说他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从徐西临开始亲他开始,到最后他在那只有点气血不足的手里缴械投降,窦寻基本是个失忆状态。 徐西临比他清楚一点,也比他紧张,以往都是打发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手劲是该轻还是重,窦寻的反应还那么让人费解——窦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究竟是痛苦还是舒服,一概不清楚。 男孩子是不肯承认自己技术不行的,徐西临自己跟自己嘴硬,认为窦寻肯定是感觉神经末梢坏死。 好不容易折腾完,他也是一脑门汗,徐西临悄悄把自己的惴惴塞回兜里,装出非常老道的样子,抽纸巾擦了擦手,用手背拍了拍窦寻刚煎完鸡蛋的平底锅似的脸:“这么快。” 然后他脚底抹油,逃到卫生间洗手去了。 徐西临刚刚用凉水洗了把脸,感觉冷静了一点,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见窦寻在门口偷偷看他。察觉自己被发现了,窦寻也不躲躲藏藏了,从半开的玻璃门里钻了进来。 徐西临脸还没擦,抖了抖手上的水珠,隔着镜子用眼神做出疑问。 窦寻拒绝跟他做眼神交流,直接动手,从后面一把抱住徐西临,毛手毛脚地伸向他的裤子。徐西临这才知道他居然还要“礼尚往来”,万万不敢接受这棒槌没轻没重的“好意”,徐西临连躲再闹地挣扎起来。 两个人一路从卫生间打闹到屋里,徐西临的手和脸也不用擦了,都抹在了窦寻身上。最后以徐西临先求饶告终:“不闹了不闹了,你最厉害,你头上顶个王好吧?累死哥了,让我躺一会。” 窦寻:“……” 头上顶个王是什么东西! 可是徐西临已经四仰八叉地滚上了床,为了防止窦寻再作妖,他还用厚被子裹住了自己。 此时还不到上午九点,他已经把喜怒哀乐全部走了个极致,一躺下,疲惫就席卷而来——不是困,是乏,他既忧且愁,既愁又喜,悉数混杂在一起,生成了一锅杂烩的百般滋味。 徐西临闭上眼,心里有一个窦寻,有一个空荡荡的家,他刚刚做了一点坏事,于是从身到心都有了长大成人的真实感,像一股充盈的力量,撑起他自己的“照顾一家老小”的责任感。 “家业交到我手里,光有志气不行,我以后得有个方向和计划了。”他默默地想,“不能让姥姥再提卖房子地事。” 窦寻看他闭上眼半天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跟着爬上去。 单人床上躺两个人有点挤,床脚轻轻地“吱”了一声,窦寻的动作停一顿,见徐西临没有被惊动,他才一侧身,连人再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刚开始,窦寻只搭了一条胳膊,后来又不满足,整个人都扒了上去,脸埋在被子上用力蹭了蹭,心想:“这是我的。” 不过他还没蹭够,电话就突兀地响了,徐西临还没来得及睁眼,窦寻已经“腾”一下坐了起来,一脸用功读书的时候被人打断思路的不快,揪过徐西临的手机,表情很臭地扔进他怀里。 徐西临不知道刚才还腻腻歪歪的人怎么又不高兴了,就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揉着窦寻的耳朵玩,省得他有被忽略感。 然后电话里传来老成的大嗓门:“出成绩了!查了吗?快去查!” 徐西临:“……” 他也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这通电话好烦了。 每年高考出结果的时候,六中的重点班都要被人津津乐道地聊很久,诸如“谁谁家孩子在那班,考上xx大学,听说在他们班才是个中等生”,或者“他们班英语平均分一百三十多,某某中那破学校有个过一百三的还特意张榜挂出来呢”。 但是这一年,整个一班几乎是万马齐喑。 老成与他的第一志愿有缘无分,余依然虽说擦边上了,但专业恐怕得调剂,罗冰据说是理科综合砸到了西伯利亚,要不是还有几分加分救了她一命,搞不好就要找地方复读了。吴涛上了体育大学,对自己将来给小丫头片子缝沙包的前途毫无期待。 徐西临当时为了留在本地,报了个相对稳妥——也就是比他成绩次一等的学校,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太英明的决策。报志愿的时候他还遗憾过,当时几个外地的好大学看起来都有把握,可惜为了照顾老外婆都不能去。这会成绩一下来才知道,一点也不可惜,那几个“十拿九稳”的他一个也够不着。 还有蔡敬……蔡敬缺考。 本来出了成绩是要庆祝的,不过大家都考成这幅衰样,也实在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们几个叫着窦寻一起买了点水果礼盒去看了一趟七里香。七里香应该也很失望,不过没露出来,当着已经毕业的学生的面,她显得慈祥多了,这位每天跟恐/怖/分/子似的在后门偷窥的班主任摇身一变成了个很温柔的邻家阿姨,亲自下厨留他们吃了顿饭。 然后徐西临牵头回了学校,找护校的值班老师借了个篮球,回到篮球场重温旧地。 “三对三”人都不够,只好玩瞎打,谁跟谁都是对家,互相抢球比投篮。 最后反而是球打得最臭的窦寻分最高——徐西临总护着他。最后犯了众怒的徐西临被其他人按在篮筐下面收拾了一通。 在树荫底下分饮料喝的时候,老成提起了他的烤串店计划,说要去银行开个户,上了大学就想办法打工赚钱,争取四年以后把启动资金赚出来,余依然和吴涛第一次听说这事,纷纷表示支持,于是带着一身臭汗集体奔向了银行,开了个空户头。 余依然提议说:“将来咱们自己开始赚钱,就往这个户里打钱——只能是自己赚的,不能跟家里要,以后‘姥爷’店开起来,大家都当股东,好不好?” 全票通过,他们给这个账户起了个名,叫“回家工程”。 办完这件事,吴涛突然问:“老蔡到底因为什么,你们有人知道吗?” 没人回答。 这件事的真相大概要永远地掩埋下去了——不过过了一两年,听说李博志不知道犯了点什么事,被抓进去了。徐西临还是听特别记仇的窦寻说的,不过听过就忘,他反正已经想不起李博志是哪根葱了。 这就是后话了。 学霸精神 徐西临不止一次下决心,想要挑起一家之主的那根梁——第一回是回家给外婆报丧的时候,第二回是郑硕来要监护权的时候,算上这回杜阿姨离开,外婆想卖房子,总共已经三次了。 第一回,他短暂地振作了片刻,在外人面前撑住了场面,然后就一蹶不振了。 第二回,是郑硕给了他一针强心针,加上高考在前,让他在窦寻的看顾下收了心,把最后一段象牙塔里的日子平平安安地走完了。可是等高考一结束,他就失去了本来的方向,又被从没上过心的居家所示搞了个焦头烂额,差点又缩回去了。 徐西临感觉自己再没有点什么行动,就有点“庸人常立志”的意思了。 观察起来,徐西临发现窦寻心里不存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行动力强,想干什么马上就去,先坐下写个计划,写完马上执行,一步一步来——不成再撕计划表,事后挫败肯定会有的,不过肯定比来回折磨自己强。 徐西临自觉已经把最出格的事都做了,心胸也开阔了不少,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干脆也不考虑了。 他先是想明白了,没有杜阿姨那种专业人士,想让家里像以前一样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是不可能了,生活质量必须要做出妥协,因此做了一张类似班级值日表的表格,叫着窦寻一起,把家里所有的杂事分成了七组,每天只有一组任务,一楼外婆会帮忙,窦寻在这方面也很懂事,反正是谁有空谁做,平均一次大概只需要十分钟,这样,相当于一周把整个房子收拾一遍。家里恐怕不会太干净,不过也过得去了。 诸如收拾厨房厕所擦玻璃之类比较不好干的活,徐西临自己做主,先斩后奏,雇了个钟点工,一小时十块钱,一个礼拜来一次。 涉及到用钱的事,徐西临以前做起主来腰杆总是不硬,因为不赚钱。 因此他很快给自己找了个事——徐西临从小狐朋狗友一大堆,七拐八拐地联系上了一个初中同学,那同学当年学习不行,初中毕业以后没上高中,直接去了个技术学校,跟奋战高考的同学早就断了联系,唯独徐西临逢年过节还跟他聊几句,前一阵子高考出成绩,那同学特意打电话来问候过。 该同学有个亲戚家的熊孩子,中考成绩不太好,家里琢磨着,既然已经注定只能上普高了,那就提前跑一点,当不了“凤尾”,将来当个“鸡头”也行,于是凑了几个跟他情况差不多的孩子,找了个老师,给他们提前串串高中要学的东西,也看着他们暑假别出去惹是生非。 老师是个不知从哪找来的老头子,据说还是特级教师,水平高低看不出来,反正人品不怎么样,过几天教熟了,他老对小女孩动手动脚,那几个孩子也是胆肥,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给那老流氓套了个麻袋,给揍了一顿。 老流氓碰上小流氓,理亏又不敢声张,只好说自己上了年纪身体不好,退了学费灰溜溜地走了。 但是家长不知道这个事,仍然想再找个老师。可是年纪大的老教师收费高,几家都不是很富裕,给孩子启个蒙没有必要这么破费,年轻些的老师或者做家教的学生又压不住这群小流氓。 徐西临那同学说:“我觉得就综合条件而言,你挺合适。” 徐西临总觉得这句话听着不像在夸他。 不过他考虑了五分钟就答应了,因为徐西临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因为仨瓜俩枣的钱奔波过,徐进偶尔会跟他说外面的事,但是标榜自己厉害的时候多,鲜少对他提起自己的困难,她觉得小孩子心眼窄,对那些本该是给大人准备的困难知道多了,容易生出畏惧。少年人怎么能有畏惧呢?他应该知道适度的节俭,但是不该知道贫困——否则就是家长的不是。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走得这么仓促。 所以虽然有心,但是让徐西临一时想出个特别好的生财门路,他也没什么主意,掐来算去,无非就是倒腾小商品和当家教。 这时候市面上请一个大学生家教是一个小时十五到三十,比钟点工高点有限,这边一共七个孩子,能凑一副葫芦娃,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学生们每人每小时十块钱,加在一起,小时工资有七十,虽说都不够吃顿饭的。但徐西临知道,依照自己的资质,这实在算“高薪”了。 再者这个活听起来也挺有意思的,被窦寻拿闹钟压着念书的日子,徐西临早就过够了,正好趁此机会翻身农奴把歌唱,也去折磨一下别人。 窦寻其实也很想跟来,可是假期里拳馆的课一周要占据他五个下午,刚好跟徐西临给熊孩子上课的时间错开。 他最近黏徐西临黏得厉害,以前是不好意思,但是一次亲密接触就够让他把脸皮撕开了,恨不能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窦寻食髓知味,算是彻底被徐西临带坏了,明明前不久被他拿小黄片逗的时候还急了,结果头天晚上徐西临找不着裁纸刀去对门要,刚一推门就发现某个人一脸严肃地观摩“爱的教育”。 上课地点是徐西临那位同学自己家的地方,他们家有个小超市,旁边有个类似仓库的地方,腾出来摆了几张桌椅和一个小黑板。 徐西临头天去,就被课堂纪律震惊了一下——七个孩子,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有把腿架在桌上还不停抖的,有在旁边抽烟的,还有个姑娘不知怎么想的,可能是想扮成熟吧,描眉画眼,穿着她姥姥那个年龄段的“时装”就来了,熟大发了。 徐西临感觉自己在走进这间小破仓库的一瞬间就长大了十岁,自发地从“稍微大一点的熊孩子”进入了“靠谱的大人”角色,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接到几双挑衅的目光后,于是伸手一指抖腿的那货:“抖多了阳/痿。” 正进行甩脂运动的男生整个人都停电了。 徐西临又转向抽烟的那个:“当着女生面抽烟不回避的,你这辈子的求偶之路可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信不信?” 抽烟的把烟掐了,徐西临顺手推开窗户,双手插兜,往“讲桌”上一坐,跟训小弟似的发了话:“我是来给你们当老师的,为期一个月,每周五天,每天三个小时,为了避免我们在即将到来的六十个小时里互相折磨,诸位对我有什么意见和问题,现在可以提。” 他话音刚落,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女孩举起手,徐西临还以为她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就冲她点了个头。 结果那朵梳双马尾的小白花娇柔地开口问:“老师,你会非礼我们吗?” “……”徐西临神色木然地沉默了一会,差点脱口一句“看脸,面对你们这种,我的道德操守就比较高”,后来觉得当众给一个中二小女孩没脸没什么意思,就咽回去了。 徐西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有对象。” 一帮熊孩子开始起哄:“老师,带来给我们看看行吗?” “不能,”徐西临说,“他出场费比较高——还有什么问题?” 那小白花又举起手,这回不等徐西临点头,她就自作主张地问出来了:“老师,那我们可以非礼你吗?” 徐西临总算知道这一伙人凑在一起为什么找不着像样的家教了,这七十块钱还真挺不好赚。 “可以,”徐西临说,“回家告诉你妈一声,老师提供额外服务要加钱,非礼一次交五千,美金,现金交易不刷卡,批发九折。” 熊学生们听说这老师是六中重点班的,今年刚考上重点大学,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书呆子,谁知三言两语一交锋,发现大家都是一国的……还隐隐约约比他们有道行一点,于是都稳稳当当地在简易的教室里坐下来,听徐西临扯淡。 徐西临本来是按着窦寻以前帮他复习的材料认真备了课的,见面才知道学生是这种货色,立刻因材施教地调整了教学目标——以扯淡为主,以穿插几句高中学习经验为辅,间或讲两句刚高考完还滚瓜烂熟的高中知识,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学生们讨厌压堂,徐西临这个“老师”比学生还恨不能早下课,双方达成一致友好,在傍晚时分结束了互相折磨。 就这么上了三天的课,徐西临有点受不了了,以前真是很难想象连续几个小时保持音量不停说话是什么滋味——特别是熊孩子们跟屁股上长钉子一样,聊闲话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聚精会神,讲正经事没一会就走神,跟有“知识隔离”似的。 一天是新鲜,第二天就开始嗓子疼,第三天徐西临简直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以前他不爱喝水爱饮料,现在看着那些花红柳绿的小塑料瓶就够,没人说他,他自己换了一壶茶水每天带着,西瓜霜基本是当糖豆吃,但是治标不治本,舒服几分钟,一说话又难受。 每个想传道授业解惑的热情都终结于“学生是笨蛋”的现实里,徐西临刚开始本来还踌躇满志地想,将来办一个新东方那样的培训机构也挺好,新东方教英语,他可以教数学。不过徐老师上岗两天,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徐西临体会到了七里香的不容易,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给老师起外号了,一个礼拜下来,只有一开始调戏过他的那个双马尾小姑娘能听进一点去,有一天她居然回家以后做了题拿回来问,徐西临看着她那一道题都没做对的小练习册,莫名感动,他本来下课就跑,那天却破天荒地留下来把每道题都拉出来给她讲了。 他讲,女孩就站旁边听着,徐西临问:“明白了吗?” 她也不吭声,徐西临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那女孩不研究习题,正在盯着他研究。 小姑娘问:“老师,重点里的女生好看吗?” “……”徐西临方才那点教学热情被她一句话就浇灭了,爱答不理地把自己的茶根澄干净了,他说,“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 小姑娘惊奇地问:“不都说女人胸大无脑吗?” “第一,胸跟脑不是一种材料做的,不存在排他性关系,第二,念个重点算不上‘有脑’,只能说初中在学校干了点正经事而已,第三,好不好看跟胸有什么关系?”徐西临说话越来越有窦寻的风格,把她的作业本往前一推,收拾了东西就站起来,“行,你没问题我就走了。” “老师,我觉得你挺有个性的,”小姑娘满不在乎地说,“我给你当女朋友行吗?给睡。” 徐西临:“……”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梳双马尾的小丫头片子,小脸稚嫩得很,还圆乎乎的,顿时内心一阵沧桑:“不行,老师卖艺不卖身。” 说完,他就把这朵烂桃花甩下,跑了。 不料一出门就碰见了窦寻。 徐西临:“……” 窦寻把他的自行车骑出来了,那风骚的自行车后来请人加了个不伦不类的后座,看起来不太协调,但好歹能带人了。窦寻是个非常有时间观念的人,平时徐西临固定时间回家,哪天稍微耽搁一会,晚五分钟他都要问,这天徐西临足足晚了半个小时,他干脆就找来了……结果听见了这么一出。 徐西临莫名心虚,走过去把水杯挂在窦寻车把上,伸手在他头上顺了一把毛。 窦寻刚开始可能是想躲,后来硬是梗着脖子没动,越过徐西临的肩往后看去,非常不友好地看着那小姑娘走出来。 窦寻这个人有点独,徐西临早发现了。要是让他自己买点吃的回去给寝室同学分,那没问题,但要是徐西临偶尔从超市给他带点零食,跟他说拿去给同学分,窦寻就不听他那套,都是自己私吞,并且不给“敌人剩下一粒粮食”。 窦寻对人不小气,但就是把“特意给我的东西”和“买来请别人吃的东西”分得很清楚,哪怕是一模一样的牛肉干,他也能通过产品编号和生产日期分清哪个可以分给别人,哪个是他的,别人不许动。 徐西临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赶紧哄着说:“走走走,咱回家了,本来就晚了,一会姥姥该着急了。” 窦寻心里挺不舒服,一路没吭声,徐西临刚开始接这个活的时候他倒是没什么感觉,但他备课的时候把窦寻当时给他画的那一大本学科逻辑脉络拿出来了。徐西临对他的狗脾气心里有数,没敢说给别人用,只是说这个思路很顺,可以让他参考一下,看按什么逻辑顺序能教会这帮破学生。 就算这样,窦寻还是自己别扭了,好像机密文件被泄露了一样,因为理由太无理取闹,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没明说,就是好几天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刚好一点,又碰上这么一出。 窦寻带着个人,一路把自行车蹬成了近地火箭,到家都没停,直接一提车把撞进了院里,碰上石头台阶才堪堪一个急刹车,徐西临重重地撞在他后背上。 徐西临无奈,考虑外婆还在一楼,追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我没干什么呀。” 一抬头,发现灰鹦鹉正在好奇地盯着他看,徐西临连忙闭了嘴。这鸟最近在学舌,让它听见万一学走就坏了。 窦寻知道他没干什么——干什么就好了,他能光明正大地发一通火,省得这会领地被冒犯,有气没地方撒,于是怒气冲冲地往楼上跑。 徐西临:“哎你……” 他嗓子一直难受,声音稍微大一点就劈了,咳嗽起来。 灰鹦鹉歪头注视了他一会,也跟着学:“咳咳咳!” 徐西临没好气地学着窦寻伸手比了把枪,一指那鸟,哑声说:“毙了你。” 灰鹦鹉:“哔哔哔!” 窦寻的闷气生了一晚上,到临睡前,他总算自己好了,徐西临看了会闲书,正要关台灯睡觉,忽然发现自己的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窦寻夹着枕头被子进来了:“我要跟你睡。” 觉得窦寻的打扮相当奇特。可能知道他屋里冷,窦寻特意换了一条比较厚的睡裤,他上身只穿了个背心,下面穿了条毛茸茸的厚裤子,睡裤上有兜,他一手夹着枕被,一手还耍酷似的插/在兜里。 徐西临的床躺一个人很宽敞,俩人就有点挤了,不过考虑到窦寻好不容易消火顺了毛,他带着哄一哄窦寻的心,还是把枕头往里推了推:“来吧。” 窦寻就插着兜,以半身不遂的姿势走了进来,放下自己的铺盖。徐西临一看,真不愧是顶级学霸,睡前还抱着个厚厚的笔记本,本上贴满了标记用的小纸条,皮上还夹了根笔,晚上睡前要写写画画半天,徐西临早去见了周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的。 接下来好几天,窦寻都会睡前搬家,好在他睡觉老实,空调屋里挤一挤也暖烘烘的,并不让人感觉不适。 有一天,窦寻例行睡前研究工作的时候,徐西临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他的笔记本,依稀看见个人体结构图,就问:“是都这么忙还是只有你们专业忙?放假还要复习笔记吗?” 窦寻在纸间上下翻飞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不怎么自然地“嗯”了一声,同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确保徐西临看不见他在钻研什么笔记。 徐西临侧躺在枕头上看着他直笑:“不会是挂科了准备补考吧?” 窦寻翻了个白眼,表示他说了句不可理喻的蠢话。 徐西临:“没事,真挂了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他嗓子没好利索,说话声音不高,还总是沙沙哑哑,窦寻的耳根敏感地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兜。他没顾上理徐西临,飞快地浏览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每天晚上对着徐西临做的笔记,感觉自己理论知识储备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窦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蓦地把笔记本一合,扔在了床头柜上,转头对上徐西临的目光。 徐西临被他盯出了一脑门问号。 窦寻突然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盖印一般郑重地抬起一只手,按在徐西临胸口上。 岔路 对于窦寻突如其来的异常行为,徐西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堆诡异的传闻:以前有个养猫的同学说,他们家猫每天早晨起来都一脸心怀不轨的样子,踩着她的胸口凑上来看她死没死。 校篮球队还有个爱讲恐怖故事的告诉过他,说有个人养大蟒蛇,有一段时间那蛇每天都在他躺下睡觉的时候爬过来在主人身边躺平,主人刚开始还挺美,后来才知道,那蛇每天过来躺平是为了量主人的个头,判断自己能不能一口吃了他。 徐西临心头蹿起一点不祥的预感:“干嘛?” 窦寻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据说这种“耳鬓厮磨”能促进人与人之间荷尔蒙的交流。徐西临激灵了一下,以为窦寻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捣乱方式,当即手肘一撑床板,打算要翻身起来应对。 窦寻:“……” 这个节奏不对!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皱着眉飞快地在脑子里把自己庞杂的笔记过了一遍,查漏补缺,然后想起来了——要关灯,据说灯光容易引起人清醒和紧张。 窦寻就回手把灯关上了。 四下顿时一片黑灯瞎火,窦寻后背绷得很紧,手心略微出了点汗,像考试做大题一样,一丝不苟,半步不跳。他暗暗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定手没哆嗦,才轻轻地放在徐西临睡衣的领口。 徐西临就算一开始再困,这会也察觉到他想干什么了,他脑子一乱,伸手按住窦寻:“豆馅儿。” 窦寻摸了摸在裤兜里装了好几天的作案工具,确定自己把说明书看完整了,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要坚决”,凑过来在徐西临脸侧亲了一下。 徐西临微微躲了一下,皱起眉。 这些事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曾经朝思暮想过,那会正上初三,班里有几个男生私下里还流传过那种盗版的小黄片光盘,三五块钱一张,半个班都拷贝过。 不过那段日子过去以后就好多了,太多东西分散他注意力了。 前一阵子他对窦寻也确实有些想法,本能地想凑过去搂搂抱抱,亲密使然是一方面,想看窦寻炸毛好玩的原因还要更多一点。 可是最初关系不稳定性带来的刺激过去以后,窦寻渐渐变的不好逗了,徐西临的冲动也就相应少了。 眼下两个人之间带着暧昧的亲密无间是一种让人非常舒服的相处方式,安全、稳定,同时也带来很多享受,徐西临心里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但是他有心维系现状,对再进一步,他隐隐有点抗拒。 窦寻太心急了。 徐西临说不清自己的抗拒来自哪里,他甚至分辨不出这种抗拒究竟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更进一步,还是觉得节奏太快了,有些不妥。 他毕竟经历有限。 窦寻的耐性还要更有限些,他没跟徐西临掰腕子,此路不通,立刻转道。 窦寻侧身压住徐西临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用另一只手钻进徐西临的衣服。黑暗将人的感官无穷放大,他碰到徐西临肋下某处的时候,徐西临忽然无声地挣动了一下,腹肌都绷紧了,窦寻就将温热的掌心附在那里,对着徐西临的耳朵说:“我喜欢你。” 窦寻从来不把好话挂在嘴边,这句话刚说出来的时候舌头有点打结,语气像课文背诵,有说不出的僵硬违和。 没等徐西临反应,窦寻自己先不满意了,说不好他就自行重新说,窦寻像楼下学舌的鹦鹉那样,接连把这句台词重复了四五遍,说两次就顺溜多了,说到第三次的时候,“台词”就不是“台词”了。 窦寻心里迟钝的感情慢半拍地赶到了沸点,突然毫无预兆地激烈起来。 他再也不用在脑子里重复那些教条的笔记,一切好像成了他的本能,窦寻心里凭空升起一股空虚的饥饿感,很想上牙在徐西临身上咬几口。 他一边努力克制,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徐西临身上贴,无论贴得多紧,他都觉得不满足,总是差了一点。 千篇一律的话说了好几遍以后,窦寻的嘴先一步背叛了大脑的指挥,自作主张地改了剧本,在徐西临耳边脱口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狗只能活十几岁。 灰鹦鹉的寿命有五六十年。 父母不可能跟你一辈子。 “我一辈子都爱你。” 这一句话中像是有两条闪电穿过徐西临的耳膜,惊天动地的那条是“一辈子”,细小的余震是“爱”,一起摧枯拉朽地席卷过他,这让他那仅存的理智孤掌难鸣,少年人的身体就再没有什么管束,徐西临按住窦寻的手骤然松了。 窦寻垂涎已久,毫不迟疑,立刻连拉再扯地拽开他的上衣,在践行他准备良久的理论时,他先遵从本/能,一口咬在徐西临的颈侧,感觉到那颈动脉剧烈的震动,顿时兴奋得眼红。 结果……理论当然永远是正确有条理的,现实永远是手忙脚乱的。 徐西临毫无准备,窦寻是个勇于尝试、时常失败的愣头青。 于是第二天,“实验课挂科”的窦寻一整天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在徐西临身边转悠,徐西临早晨打招呼的时候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滚”,然后一天没搭理他。 下午去讲课,徐西临足足站了三个钟头,实在懒得说话,掏钱买了一套高一的习题让熊学生们自由挥洒、随意作弊,自己面沉似水地戳着面壁,仿佛在为军训提前练习站军姿。 窦寻占够了便宜,滚回自己屋里老实了两天,之后完美地发挥了他愈挫愈勇的精神,第三天又趁着外婆睡着,鬼鬼祟祟地钻进来了。徐西临懒得理他,他就乖乖在旁边待着,看书的时候连昏暗的床头灯都不敢碰。 后来徐西临看不下去,开口跟他说了几天以来的一句话:“小心你那眼睛。” 窦寻表面上淡定地“嗯”了一声,用书挡着脸,嘴角不停地往上翘。 他自以为自己获得了原谅,很快得寸进尺,没一会工夫就开始动手动脚起来……然后被忍无可忍的徐西临翻身按下揍了一顿屁股。 窦寻愤怒地跑了,这种脆弱的心理素质导致他一个暑假没能再得手,惦记得快走火入魔了。 不过总体来说,徐西临跟窦寻之间虽然大小摩擦不断,一天到晚不是文斗就是武斗,但还是比较和谐的——主要体现在两人虽然时常拌嘴吵架,但从不冷战,吵完三五分钟后自动和好,徐外婆都见怪不怪了。 “暑假班”有始有终,徐西临总共拿了四千五,多出来的三百是有个家长感谢他治好了自家娃抖腿的毛病,塞了他一个红包。 徐西临提了五百,打到了“回家工程”的那张卡里,又拿出两千,一千给他们家新来的钟点工阿姨,麻烦她每天来给外婆做三顿饭。还有一千块钱放在玄关的零钱包,作为他孝敬外婆的零花钱,生活费什么的都用“家里的钱”,不是他自作主张支出的额外费用,也不用他来管。 剩下的钱,徐西临给窦寻买了套新护具,然后自己留下了一些,打算干点别的用。 临到开学报道,徐西临对大学生活毫无期待,他拿了一张纸坐在客厅里,怎么琢磨怎么不放心,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设想一遍。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当年徐进在的时候,徐西临从来想去哪去哪,初中时候参加夏令营,要出国一个多月,把杜阿姨担心得直掉眼泪,行李拆了包、包了拆,他就没心没肺地在旁边“咔哧咔哧”啃薯片,心里还笑话杜阿姨是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 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换成他自己的行李丢在一边顾不上,没完没了地开始操心。 没听说过“累碎的心”、“烦碎的心”,算起来,除了“伤心”能让人“心碎”,也就只剩下“操碎心”了。 徐西临对着空白纸发呆,窦寻就对着他发呆。 窦寻这一个暑假过得做梦一样,虽然欲/求不满,但也有点乐不思蜀,一想到回去念书,就跟要拿他上刑一样痛不欲生,他对徐西临不能跟他上一个学校再次产生了深深的不满,该不满现在有了具体内容,越发成了实质的怨念。 窦寻整个人幽幽地冒着一股低气压,徐西临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都没听见。 徐西临把乱画了几笔的纸条团成一团,砸了窦寻脑门一下:“问你话呢,靠不靠谱?” 灰鹦鹉在架子上叽喳乱叫地跟着学:“靠不靠谱!” 窦寻被人训完被鸟训,无言以对。 “军训我回不来,”徐西临皱着眉说,“唉,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报个女生多的学校,听说她们那一般军训管得比较松——可能你得帮我多跑两趟。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 “行。”窦寻不会说“你放心”之类虽然好听但是没什么用的话,他答应以后,就很实在地列出了章程与承诺,“我周末肯定在,平时尽量天天在,实在不行尽量隔天回来一趟。” 徐西临默默地点点头,有窦寻在,他多少能放松一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灰鹦鹉的头。 灰鹦鹉在他们家呆惯了,开始认家里人了,渐渐也能接受此地竟还有臭男人的事实,学会了心怀鄙夷地和平共处,这鸟最近正在积极学说话,一部分是四处听来的,一部分是徐外婆教的,整一口南腔北调。 老人家寂寞,恰好鹦鹉是话唠,有时候他们俩能驴唇不对马嘴地聊一下午。 灰鹦鹉矜持地在徐西临手上蹭了一下,展翅飞回它自己的架子,高高地仰起头,用鸟语和姿态宣布自己方才只是施恩。 徐西临掐了掐眉心:“烦死了——那你凑合一个月,回头等我能出校门了,咱们就倒班吧,轮流回家看看,好不好?” 窦寻一听,什么馊主意,那两个人不是一直都得错开? 他当即截口拒绝:“不。” 然后窦寻最近刚刚学会说话绕一点弯的窦寻冠冕堂皇地说:“我把课都调到中午前后了,除了周四早晨还有一节,其他时间都赶得回来,周四早晨大不了少睡会,没事。” 徐西临听完,难得地没能领会窦寻的那点小心眼,他心里感动,一时轻敌,真让窦寻这句话给忽悠住了——以为他真就为了徐外婆才肯这么奔波。 徐西临想,其实算起来,豆馅儿在他们家统共住了不到一个学期,之后徐家接连出事,与其说窦寻是被徐家照顾,不如说他是一直默默在帮忙,窦寻对他们实在是仁至义尽,没的可挑,就冲这个,他那一身臭毛病和狗怂脾气都是小节。 徐西临甚至想,就算将来他们俩感情发生什么变故,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 “这些事我慢慢想办法,不能太耽误你时间。”徐西临说,“实在不行,可以考虑在学校附近租一个房子,把姥姥接过去,平时少跑一点,等放假咱们再回家。” 他说着,仰面往沙发上一倒,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末了他说:“等我毕业就好了,毕业以后有进项,时间自由些,她花钱也能痛快点……我以前还跟我妈说我要一路念书念到五十九,出来上一年班就退休呢,现在……真恨不得明天就毕业。” 窦寻做梦都想白天黑夜地跟他腻在一起,想起了一件事,随口说:“我也是,我们班辅导员还总劝我要尽早开始准备gre,我才不想出国。” 好学校的基础学科鲜少有本科毕业直接工作的——通常也找不着什么特别理想的工作,除非是对专业不满意想转行的和家庭条件限制不允许的,不然大多数人从入学那天开始心里就有数,知道自己未来会追求更高的学历。人都是往高处走的,硕士博士肯定应该比本科学校好,至少也得不相上下才行,普通的重点会奔着名校努力,名校的会向往国际上更宽广的选择。 以窦寻的成绩和外语水平,出国念个硕士博士是非常自然的。 他说者无心,徐西临听者有意,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不出国?” 窦寻以“你明知故问”的表情看了徐西临一眼:“你又不跟我一起走。” 军训不到一个月都能愁掉两把头发,不可能到国外一待待好几年。 徐西临:“……” 徐西临想跟窦寻说“其他都是调剂,前途不是开玩笑的”,可是一看窦寻那理所当然的脸,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窦寻太聪明,求学过程中没有受过一点挫折,久而久之,他身上有种骄狂气——“我怎么混都能混出头,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跟你们这些凡人一样蝇营狗苟地打算来打算去”。 徐西临试探着说:“几年就回来了,我估计你还能申到奖学金,占洋鬼子便宜,不去白不去呗。” 别说“几年”,窦寻连“几天”都不考虑,他斩钉截铁地一口否决:“我不。” 灰鹦鹉起哄:“我不不不!” 再说他又要急了,徐西临口头上不再提这件事,可是心里升起一股隐忧。 窦寻这货,托生在古代,搞不好有资质当个随心所欲的狂妄昏君。 很多事都过犹不及,徐西临想:“是不是应该冷一冷?” 不安 新生军训走得早,窦寻还能在家赖一阵子,他没什么杀时间的无聊爱好,每天都给自己排得很满——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先根据玄关后面那张值日表格笨手笨脚地做家务,然后绕着小区跑两圈,买早饭,上午随便看一本半本计划中的书,半天就过去了,下午他要去健身房的拳馆参加暑期集训,训练完回家就能吃晚饭了,晚上他要陪外婆说话逗鸟半个小时,稍微休息一会,再回自己房间做一点翻译材料,一天也就过去了。 暑假徐西临在的时候,窦寻老觉得自己忙,时常要放弃日程表里的一两件事,才能匀出一些跟徐西临腻在一起的时间。可是那个人一走,他繁忙的日程好像突然进了慢镜头,无所事事的散碎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 看书看到一半,窦寻想起徐西临,起来去隔壁走一圈,这才想起人去学校了,于是只好默默走一会神。 集训时候实战练习,窦寻看见自己搭档,发现对方手背上有一块很小的三角疤,想起徐西临胳膊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小伤疤……然后被低他一个级别的新人掀翻了。 他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去年窦寻军训的时候,也是一走走了小一个月,那时候也是想念的,可没有那么浓烈难忍。 大概是得到的越多越不知足,思念附骨之疽一样地缠在他骨头里,头两天还没什么感觉,时间越长越破皮见骨。 窦寻开始忍不住给徐西临打电话。 徐西临那边很快接了,大约是在寝室,环境很嘈杂,背景音里到处是吆五喝六的动静,窦寻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西临就非常紧张地问:“怎么,家里出什么事了?” 窦寻这才发现已经是夜里快十点了。 听他说没事,徐西临才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半夜三更接你一个电话我能少活十年。” 于是徐西临虽然没说不让他晚上打电话,但窦寻还是往心里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在晚上给他打过电话,都换成了白天。 可是不知是不是太忙,白天打过去的电话,徐西临三四通电话大约只有一次会接。 平时上课的时间规律有迹可循,军训则完全是看教官心情了,窦寻上午下午各个点钟都试过,有时候他独自听着里面电话铃一声一声的响,响一会就自动挂断了,有时候徐西临接了,也是匆匆忙忙说不了几句话,就有人找他,只好挂断。 窦寻落寞之余,又纳闷得很,总觉得自己军训那会好像没有那么忙。他想:“也许是各学校要求不一样?” 并不是徐西临不愿意跟他多说。 其实徐西临那边的军训没有想象中的严苛,除了不能随便离校之外,强度不大,晚上十点熄灯,早晨五点半集合,中午还有个长长的午休时间。 据说旁边有个女生连,因为紫外线过敏倒下了四分之一,痛经又倒下四分之一,还有各种闹肚子着凉中暑之类的小毛病,总之,俩礼拜过去,能站着的凑不齐一个方阵。 独生子女都金贵,真出事校方也付不起责任,训到一半,先紧急把所有教育超市和食堂的冰柜封锁了,禁止向军训学生售卖冷饮,然后又把每天的训练时间改到早晚,太阳出来以后基本就不练了,教官们对这帮烂泥扶不上墙的学生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整天带着他们找阴凉地方拉歌玩。 未来腥风血雨的校园风云人物一般这种时候就会崭露头角,有代表新生讲话的学霸,有扛着吉他来上学的文艺男青年,还有天天请漂亮女生喝饮料的富二代教官……负责跟拍宣传照片的宣传组每天抱着镜头围着被他请客的女生跑,晚上回来凑在一起交流哪个比较漂亮。 学校思政和辅导员则随机挑了一批本地生,让他们提前半天来学校报到,作为班级临时召集人,徐西临也在其中。 他一到学校,辅导员就眼前一亮,干干净净的北方男孩,大高个,长得也帅,衣服都是以前徐进杜阿姨她们精心打理的,上身非常赏心悦目,还很会聊天,没有一般刚中学毕业的小男生的棒槌。 辅导员是行政保研后留校的师姐,随口问:“你高中哪的?” 徐西临:“六中。” 辅导员脱口说:“我也六中的!哎,没想到是亲师弟!” “亲师弟”仨字,奠定了徐西临四年学生干部和年年奖学金的基调,也给了他军训期间以帮辅导员跑腿干活为名义逃避训练的特权,很快,他就在全年级混了个脸熟。 在树底下帮医务室老师整理学生伤病情况的徐西临悄悄拿出手机,飞快地翻了一下来电记录。 旁边一个医务室老师说:“想给女朋友打电话啊?没事,打吧,咱们这又不是训练场地。” 徐西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把手机塞回兜里。 徐西临下定决心要借着军训的机会把自己和窦寻的关系降降温,可是刚开始,窦寻的电话总跟要追命的一样,徐西临只好控制自己这边接电话的频率。 渐渐的,窦寻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打电话的频率减少了,徐西临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两天没接到过他打的电话了。徐西临心里颇不是滋味,惴惴地揣测窦寻是不是生气了,窦寻一生气他就想去哄,已经养成习惯了。 刚上大学,辅导员又对他“一见如故”,什么事都让他帮着跑,徐西临每天手机里能多存出七八个号码来,存完晚上回家一看,连脸都没记住。可是即使这么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时常想起窦寻。 二十来天军训结束,徐西临晒成了一具很有嚼劲的黑炭,他总算能回家了。 徐西临路上还在琢磨回去跟窦寻怎么说,正想得出神,刚一推门,就跟灰鹦鹉看了个对脸,互相把对方吓一跳。 灰鹦鹉直接从它的架子上掉下去了,扑腾了半天翅膀才惊魂甫定地站住,盯着他看了一会,愣是没认出来,于是尖叫道:“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徐西临:“……” 暑期固定节目《西游记》果然又在热播了。 楼上一个屋门被人大力推开了,窦寻在楼梯间上看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跑下了楼。 徐西临把行李放在一边,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窦寻却没给他机会,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两个人一起后退了两三步,“咣当”一下撞在大门上,窦寻什么都没说,直接就要亲他。 徐西临差点被他吓疯了。 窦寻小声说:“姥姥不在家。” 不在家也不行,对徐西临来说,二楼才是私密的、自己的地盘,到了一楼,他总有种“大庭广众”之下的感觉,尤其灰鹦鹉还在探头探脑地偷窥。 “我好几天没正经洗澡了,别瞎抱。”徐西临推了推他,“都快臭……唔……” 窦寻堵住了他的嘴。 窦寻整个人身上泛着浓重的不安,亲吻热烈得过了头,徐西临舌尖被他弄破了,嘴里充斥起血腥味。 徐西临连日来的忐忑和不是滋味顿时泛滥成灾,又心疼又愧疚,放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窦寻的事,只能反复抚摸着窦寻的后背,慢慢地安抚他。 窦寻渐渐松了手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徐西临有一瞬间以为窦寻会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可是窦寻居然什么都没问,他眼睛有些湿,带着点说不出的恐惧:“我想你了。” 徐西临心头堵得喘不上气来,把理智和顾虑一起扔了,心想:“无缘无故地晒着别人,我这办的都什么事?太不是东西了。” 他伸手搂住窦寻,用力抱了他一下,刚要开口,门口突然传来钥匙开锁声。 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徐西临顿时忘了词,一起做贼心虚地往门口看去。 徐外婆慢吞吞地推门进来:“小临刚刚进门啊?” 徐西临周身的血还在四肢上,僵硬得笑了一下,当时没说出话来。 窦寻神色黯了黯,俯身拎起他的行李上了楼。 他心里的不安在徐西临回家之前紧得像一张绷紧的弦,方才一吻之后才松下来,此时,那根弦“嗡”地响了一声,窦寻想:“躲躲藏藏的,见不得光。” 徐西临心里七上八下地陪外婆说了会话,以还要洗澡为由跑回了二楼。 他心乱如麻地冲了一会,洗到一半,被门响惊动,徐西临回头一看,发现窦寻居然悄悄地进来了。 窦寻身上很快漫上了一层水雾,从兜里摸出一个塑料纸包,又从卫生间储物柜里摸出一瓶润滑剂,无声地询问着徐西临。 徐西临:“……” 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窦寻接受任何东西都很快,包括无耻。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一项原本一无所知的东西颇有研究,包括怎么不要脸。 徐西临想说外婆还在楼下,可是一看窦寻的眼神,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回比上次顺利多了,但是虽然明知道外婆没事不会上来,家里隔音也好,两个少年却依然有种当众偷情的感觉。 窦寻似乎存着发泄和求证什么的心,又压抑又激烈。 就这样,徐西临“冷一冷”的计划赶不上变化,无疾而终了。 不愉快的聚会 徐西临最后还是没答应让窦寻天天跑——因为首先他自己就跑不动。 最后两个人平时还是轮流回来,只有节假日能见一面。 不同的时段,时间的质感是不一样的。 高中的时候,时间是生锈的齿轮,转一下退两格。每天早晨起床都是“死去”,晚上晚自习下课又“活来”,一个礼拜等于等于一指肚厚的试卷,等于十几次盯着数学老师脸上的粉底被油光缓缓渗透,等于六次想睡不能睡的晚自习。 等到了大学,时间就成了发疯的野马,一步能跨过十万八千条罅隙。一个礼拜等于一场醉生梦死,等于组织参加一次傻的冒泡的社团活动,等于被辅导员压着去听一节党课……等于见窦寻一面。 对于徐西临来说,高三的一个学期有半辈子那么长,大一的一个学期只有一口饭的工夫——还是囫囵吞下,没嚼出味就到了寒假。 外婆开始不爱在家待着了,加入了小区里的老年活动团,成了当红花旦,据说好多老太太盯着她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边酸一边跟在后面学。 灰鹦鹉迷上了电视剧,看那个《十八岁的天空》看得不亦乐乎,每天不给它播就闹。 徐西临把自己学院和隔壁学院都认了个全,一进校门,跟他打招呼的人能从校门口排到宿舍楼。 窦寻掐指一算,发现自己一直扔着没动的奖学金跟给老师翻译材料赚的一点钱加在一起,居然也能算小有积蓄了,一时兴起,干脆全败光了,他给徐外婆买了一副新耳坠,给徐西临买了一件血贵的羽绒服,还给鹦鹉买了个巨豪华的鸟笼。 外婆笑呵呵地把耳坠收起来了,抚摸着窦寻的狗头告诉他“这么好的东西要过年那天再戴”——徐西临心里明镜似的,年三十那天不用出门,外婆在自己家里不用太在乎形象,戴戴就当哄孩子了。 灰鹦鹉的反应就直白多了,别人过年吃肉,它过年收了个笼子!“铁窗里的鸟儿”人话也不说了,气得“嗷嗷”直叫。 徐西临收到羽绒服更是哭笑不得——有道是“寒冬腊月时节,最宜装逼”,一件大衣加围巾,就能敌过晚来风急了。想当年,为了让他多穿一条秋裤,杜阿姨能跳着脚追出八条街去,羽绒服又是何方妖孽? 城里也不冷,又不是女的怕着凉,男人只要英俊潇洒就够了。在徐西临看来,男的穿羽绒服棉服,基本等于“不修边幅”。 可是窦寻献宝似的跑来送给他,徐西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现场穿给他看,回头一照镜子,发现男神变成了男熊,他头一次见到自己这样憨态可掬的一面。 第二天要出门准备年货,徐西临对着那件羽绒服运了半分钟的气,拿起来又放下,最后在“出去丢人现眼”和“豆馅儿又跟他闹脾气”两个选择中屈从了前者,长叹了口气,把羽绒服裹在身上了。 徐西临穿着蚕宝宝一样的羽绒服,骑着被安了个后座的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后悔没戴个墨镜出来。 “太寒碜了。”徐西临想。 穿了几天,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双手揣袖子。 寒假放假刚回家,徐西临的手机就开始响个不停——他整整一个学期,没参加过一次节假日里的业余活动。窦寻把他所有的周末都视为“自己的时间”,谁都不许碰,久而久之,徐西临只好拿“老人在家没人照顾”当挡箭牌,成了江湖传说中“最难请的人”。一放假,好多越挫越勇来约他的,有打电话叫他去近郊游的,叫他聚会的,叫他回学校打球的…… 每次他电话一响,窦寻就会敏感地看过来,一副随时预备翻脸的表情,听到徐西临东拉西扯地拒绝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 窦寻不是不让他出门,是不愿意跟陌生人一起玩,也不愿意徐西临丢下自己跟别人出门,在六中那会他就有这个症状,但是那会不严重,当时他心里别扭,但是多少还是有分寸的。现在徐西临成了他“自己的”,而且对他基本算是有求必应,窦寻渐渐被他惯的得寸进尺起来,非常不客气地要把他所有的时间都霸占。 除了高三那十几天的寒假,徐西临很少会一直宅在家里,感觉自己快被窦寻憋闷得长毛了——终于,老成一通电话救了他。 窦寻就看见他说了两句,眼睛顿时亮了,放下听筒问:“姥爷他们回来了,后天想去郊区烧烤,你去不去?” 这个可以去,老成他们算是窦寻和徐西临难得的共同熟人。 约好了钟点工来打扫卫生顺便做饭,徐西临他们俩跟外婆打了声招呼,就去参加“姥爷”烤串店的第一次股东大会,余依然的小叔在北部郊区的政府机关里上班,答应带他们去马场里烧烤。 老成说交通他负责,当天早晨,坐着他爸开的小夏利就来了。 吴涛已经在车里了,头发剃得比少年犯还短,呲着一口白牙跟他们打招呼。 徐西临先问了声“叔叔好”,然后探头一看:“这车能坐得下吗?一会还得接依然呢。” 后排座位得挤四个人,要是四个小姑娘就算了,他们几个连余依然在内,没一个能跟“娇小”扯上关系的,挤在一起,估计连腿都伸不开。 “坐得下,这离我们单位不远,我溜达过去就行,”老成他爸笑呵呵地下了车,拎走了自己的公文包,回头嘱咐老成,“你刚拿的驾照,慢点开,路上熄火别着急,撞一下蹭一下什么的也没事,爸是全险!” 说完他就走了。 徐西临:“……” 他有点知道老成的二百五是从哪遗传的了。 徐西临正要上车,被窦寻一把拉住了。 窦寻:“我坐中间。” 副驾驶的位置当然是给余依然留着,夏利车里很窄,后排坐三个人非常勉强,中间的更是没地方放腿,时间长了会窝得很难受,徐西临刚开始还天真地以为窦寻心疼他,随口说:“没事,你坐边上吧。” 窦寻固执地按着车门不让。 吴涛高高兴兴地从车里探出头来:“来来,大仙儿挨我坐,我沾点仙气!” 徐西临:“……” 他这才反应过来窦寻那点不愿意让他挨着别人坐的小心眼,顿时发起愁来——感觉豆馅儿这这症状越来越严重,快没治了。 几个人好不容易掰扯出座次,上了车,老成踌躇满志地启动点火……结果花了五分钟,没能把档挂上。 徐西临更愁了,问老成:“你到底行不行?” 老成一拍胸脯:“没问题!你看你看,动了吧?我说没问题……” 说话间,夏利正好磨蹭到了徐西临他们小区门口,对向开来一辆大约二十迈左右的小轿车,徐西临顺口提醒:“别吹牛了,看着点车。” 老成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地“卧槽”了一声,在距离对象来车还有五十多米的时候一脚急刹车踩了下去,当即把车踩熄火了,对面司机慢悠悠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还颇为奇怪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吴涛开始叫:“放老子下去!我走着去!” 徐西临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提前写封遗书。 只有窦寻非常淡定地说:“以你刚才的爬行速度,加上反应时间的刹车距离不会超过三米,半个车身就差不多了,淡定点。” 老成大惊失色地回头问窦寻:“大仙儿,你也会开车?” 窦寻顿了一下,大言不惭地回答:“没本,理论上应该可以。” 他研究过机动车的构造,小时候爷爷带他去亲戚家的时候,开过一次拖拉机。 老成:“那一会到没人的地方换你来开?” 拖拉机驾驶员窦寻想了想,矜持地点了个头:“也行。” 徐西临是领教过他所谓“理论上可以”是个什么水平的,顿时一阵心累,感觉飞天遁地、挖坟掏蛇,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家豆馅儿不敢干的。什么都想试试,当即一把拽住跃跃欲试的窦寻:“你让我多活两年吧,宝贝。” 这一路走得人心惊胆战,路上大家都没什么心情聊天,余依然一直捏着她胸前的小佛临时抱佛脚,念念有词地求保佑,在经历过无数次熄火、走错路、并道并不过去错过拐弯路口之后,一行人总算是活着抵达了目的地。 余依然的小叔倒是很靠谱,在一个路口等他们,把他们带到了私人马场里,马场里设施完备,有穿着护具的小孩一板一眼地跟教练学动作要领,还有在人工冰场上溜冰的,沿着冰场一圈,是一排专门的烧烤区,肉是跟马场提前订的,都已经给串成肉串腌好了。 “咱们那张卡里有小两千了。”老成提前练手艺,操刀替众人烤肉,“按这个速度,我看有个七八年,咱们真有戏。” 徐西临这半年多连轴转,又被窦寻限制得死死的,消息不灵通,赶紧问:“老蔡那事怎么说,有结果了吗?” 老成:“我前两天去看七里香,听说是判了,听说不算重,不是十八年就是十五年。” 几个人一起沉默下来,对于一群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十八年几乎有大半辈子那么长了。窦寻从徐西临手上叼走了一块鸡心,心里十分极端地想:“要是我,我就干脆不活了,回来重新投胎都能重新考上大学了。” 然而他毕竟长大了一岁,比以前懂了点事,这话只在心里转了一圈,没说出来。 “别聊这个了,”吴涛说,“大家伙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能说点高兴的事吗?你们学校好玩吗?哎,团座,你先交代,有几个女朋友了?” 徐西临笑骂:“滚!” 吴涛为了活跃气氛,把哗众取宠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手舞足蹈地说:“以前咱们徐团座抱着篮球一出场,别管球扔谁家篮筐里,那下面的小姑娘……” 窦寻“嘎嘣”一下嚼了一块脆骨,面无表情地蹲在旁边听,徐西临总感觉吴涛这个人可能跟自己犯克,张嘴就踩雷,赶紧打岔:“滚蛋,哪来的小姑娘——我们专业总共俩姑娘,一个刚开学俩月就因病休学了,还有一个受不了一翘课就被老师看出来的心理压力,正琢磨着转专业呢。我一天到晚被我们那缺德班主任支使得团团转,今年国庆节隔壁班刚有个出车祸的,过两天我还得按着通讯录挨个给同学打电话,防止他们有人出意外。” “我们也得打!”余依然叼着个烤苹果,“嘶嘶”地说,“前一段时间有个喝多了掉湖里淹死了,学校人工湖旁边都装上栅栏了。” 爱情和意外死亡是中二末期最喜欢的话题,老成慢吞吞地说:“我们学校今年有个研究生跳楼了,有说是毕不了业的,还有说是让人甩了,他上楼顶威胁那女的,结果前女友没来,他自己失足掉下去了。” “你们这种正经大学真是没有新鲜事,我跟你们说一个长见识的,”吴涛把吃完的小竹棍往地上一戳,眉飞色舞道,“我们住的宿舍一层十六个房间,三楼正对着楼梯间的那个307是锁着的,听说上一届有个男生死在里面了,成了个凶……” 众人:“切——” 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校园鬼故事,每个学校里的校园鬼故事结构都差不多,往往是从“某某教室/宿舍是锁着的”开始,中间穿插某片操场或者图书馆是建在乱葬岗上的……可能全国各地所有的乱葬岗后来都被征地建大学用了。 “别笑,我还没说完呢!”吴涛在余依然和徐西临脑袋上各拍了一下,“结果有一天,我们下午训练完回来,就看见307门口被人摆了一张遗照,旁边还套了一圈鲜花,宿管知道了赶紧上楼带人清理了,我听我们宿舍一兄弟说,那花是死了那人他‘那什么’放的,对学校不满,故意恶心学校的。” 余依然听的一头雾水:“哪什么?你说什么呢?” “那什么就是……唉,你们女的不懂,一边去,别听!”吴涛带着一点诡异的兴奋和隐秘扒拉开余依然,压低声音说,“死了的那个跟他们一宿舍的一个人,放假的时候都没回家,在宿舍那什么来着。” 他比划了一个很下流的手势:“俩男的,懂了吧?然后正好有另外一个人回学校办点事,推门就看见了,捅到了学校里,学校给那俩人一人一个处分,有一个想不开……” 吴涛十分鄙视地耸耸肩,双手一摊。 第二次冲突 吴涛用了一个肢体动作表达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讳莫如深,然后等人接话茬,好继续发表见解。 但是很可惜,没人理他。 余依然可能根本没听懂,老成不爱背后说人,这回连徐西临都没给他面子——徐西临正聚精会神地往一把肉串上撒孜然,撒得均匀适中,堪比专业级别。 吴涛颇有点没意思,正想打个岔把自己的尴尬圆回来,忽然听见窦寻说:“那怎么了?” 吴涛一愣,一是没想到他会接话,二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接话。 “放假的时候寝室楼里没人,又不是当着人面。你们学校假期没人的时候叫女朋友来过个夜也开除?”窦寻眼皮也不抬地说,“要是我,我就不死,我还得去教育局问问自己犯了哪条校规。” 吴涛以为他没有领会精神,嗤笑一声:“窦寻同学,你刚才上课开小差没认真听讲吧?要是女朋友就好了,谁闲得没事举报他们,那是俩男……” 窦寻看了他一眼,吴涛莫名其妙地从他的目光里看见了居高临下的鄙视。 “我听见了,”窦寻漠然说,“同性恋怎么了,强/奸你了?” “窦寻,”徐西临在吴涛翻脸之前开了口,“你再说一遍,听听自己说得像人话吗?” 窦寻脖子僵硬了一会,终于还是低了头,爱答不理地不吭声了。 吴涛心里有火,伸出手在窦寻后背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哥们儿,你这狗怂脾气我知道,犯不上跟你一般见识,到外面可别这样,要不然到时候挨揍我们都不知道去哪捞你。” 徐西临说了窦寻两句之后,兴致就一直不高,肉串吃了两口就没什么胃口了,烤了一大堆,都顺手递给了窦寻。 窦寻不知怎么又犯了他的“地盘病”,徐西临递给他的肉串,他是来者不拒,喂多少吃多少,吃撑了也不吭声,给就伸手接,并且一点没有分给别人的意思。 到最后徐西临自己回过神来,被一地的竹签震惊了片刻,问他:“都是你吃的?你到底吃了多少?” 窦寻没回答,只是说:“撑得有点胃疼。” “有点胃疼”是个委婉的说法,余依然大概清点了一下竹签数量,感觉他胃没有当场炸裂,已经说明身体素质不错了。 其他人也震惊了,老成说:“团座的手艺是能上米其林三星了吗?窦寻……你要不要站起来走两步?” 窦寻一站起来,冷汗就下来了,居然有点直不起腰来,脸色难看得有点吓人。 “什么情况啊?兄弟,你们这种学习特别好的人是不是在别的方面都有点缺陷?”吴涛幸灾乐祸,话里有刺地说,“哎,我看不行去医院吧?不是闹着玩的,电视剧里那郑老屁好像就是撑死的。” 余依然:“……涛哥,闭嘴。” 一帮少年人出门玩,谁身上都不会备常用药,连个健胃消食片都找不着,最后没办法,几个人只好仓促结束了这次聚会,匆匆往回赶,送胃疼的窦寻回去。 司机老成来时手潮,回去时候也不太可能练成驾驶速成技术,车开得依然上蹿下跳、左躲右闪,时不常一脚急刹车,开到后来,恐怕连老成自己都有点晕车了。 窦寻被他精彩的车技坑得不轻,一直想吐,可是不肯在外人面前狼狈,只好聚精会神地忍着。 一个是闹肚子,一个是想吐,这听起来都是小毛病,跟真正的伤筋动骨没法比,可是大概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忍字头上”那把“刀”悬在哪,非得有非人的毅力才能憋住。 半路上,窦寻难受得推开车门钻到车轮底下的心都有,他在底下一把抓住徐西临垂在一侧的手。 徐西临忙问:“怎么,想吐吗?想吐让老成路边停车。” 老成赶紧补充:“对对,让我开车我不一定开得起来,停车最擅长了。” 窦寻摇摇头,很想配合他笑一下,实在是连拎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后背冷汗,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只好数着自己的呼吸熬时间。 吴涛和余依然都转过头来看他,问他怎么样,然后窦寻就感觉到徐西临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中抽出去了。 窦寻偏头看了他一眼,见徐西临正望着窗外。 两侧的树木挂着死气沉沉的相,成排地往后飞掠而去,一条笔直的公路绵延向远方,越往远越狭窄,他们这辆破破烂烂的小夏利就仿佛一直在往捏死的胡同里钻。 窦寻心里忽悠一下,方才翻腾不休的胃突然被冻住了、没知觉了,沉甸甸地悬在那里,成了一只没有生命的酒囊饭袋。 下一刻,徐西临仿佛意识到了方才的举动有伤人之嫌,他回过神来,用腾出的那只手轻轻地拍拍窦寻的后背,仿佛是想在窦寻开始不是滋味之前往回找补一点。 可是已经晚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家,窦寻下车转身就走,徐西临只好飞快地跟同学们交代道别:“下回我请客,咱们改天再聚。” 老成:“知道,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徐西临无奈地冲他摆摆手,撒腿就跑。 窦寻回到自己屋里,别上门,转身冲进卫生间,翻江倒海地都吐了出来,不但把方才消化不了的食物一口气都吐了出来,到最后没有存货,又差点把胆汁给倒腾出来。 徐西临在外面焦急地敲他的门,窦寻双手撑在膝盖上,垂着眼睛僵立了良久,木然地听着徐西临在外面叫他。 “大白天没事你锁什么门?有病吗?快给我打开!” “豆馅儿,开门!” “窦寻!” …… 窦寻一动不动,像是聋了,徐西临敲了一会敲不开,愤怒地在他门上踹了一脚,然后转身走开了。窦寻胸口的一口气倏地散了,他弯下腰,肩膀塌陷下去,粗重地喘息了片刻,摇摇晃晃地冲水漱口洗手,然后又开了淋浴,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他们家淋浴是太阳能和电双重供能的,能保证二十四小时都有充足热水,这天分明晴好,云淡风清,水温被晒得有些发烫,窦寻没去调凉水,他就着发烫的热水洗了个澡。 热水把他全身都烫红了,只有胸口还是凉,像吞了块冰坨,不依不饶地堵在那里。 以前,窦寻还是能看懂徐西临的脸色的,那时候徐西临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了也会当场翻脸吵架……虽然吵完架他自己会很快调节回讲理频道。可是这一年半载过去,徐西临挂在脸上的喜怒越来越少了。 上了大学的人会变吗?窦寻不清楚,反正他没觉出自己有什么变化。 可是自从徐西临开学军训开始,窦寻就无时无刻不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催,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徐西临时而不接他电话,刚回家的一瞬间,甚至带给窦寻某种陌生感,窦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两个人之间有根非常细的线,表面上看是牵在一起的,以后会越来越长、越拉越细,到最后终于会断,他就再也看不见那个人走到哪了。 现在他还在上学,还勉强算个“孩子”,腆着脸不明不白地住在徐家也没什么,三年……两年半以后毕业了怎么说呢? 有一天徐西临烦了他,再也没法忍受他了呢? 谁能忍受一辈子偷偷摸摸的? 这些事窦寻以前没想过,他只会下意识地拖着、霸着徐西临,像守财奴不依不饶地守着他的金砖。 等到天色将晚,窦寻听见徐西临那边门响,知道他要去老年活动中心接外婆,还会顺便买点东西,就站在窗边看,看见徐西临出了院门,才离开自己的房间,结果在起居室里看见徐西临放在那里的药片。 徐西临把外婆接回来就去做了晚饭,他现在已经能在半个小时之内做完一顿味道一般的家常小菜了。 徐外婆奇怪地问:“小寻哪能不来吃饭啊?” “哦,他……”徐西临顿了顿,“中午在外面吃烤串吃坏了。” 外婆听了就要站起来:“我去看看。” “您别动,别动,我去。”徐西临赶紧把她按坐下,想了想,又盛了碗小米粥端上了楼。 这回窦寻没用他砸门,敲两下就开了。 徐西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把粥往前一递:“喝点?” 窦寻沉默了一会,终于侧身让他进来了。 徐西临瞥了一眼已经空了的药盒子,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谁也没吭声,直到窦寻把空碗轻轻地放在一边,徐西临才回过神来,脱口说:“我没那个意思。” “没哪个意思?”窦寻问,“没有证明你不是同性恋的意思,还是没有要和我撇清关系的意思?” 徐西临卡了一下壳,到了这会,他已经知道窦寻跟他冷战了一下午是因为什么,本想把那件事心照不宣地揭过,谁知窦寻还给他来了个刨根问底。 徐西临压低了声音:“那你还想怎么样?昭告天下吗?” 窦寻额角青筋微微暴起,不吭声。 徐西临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胃还疼吗?你说你这是跟谁置气?” 窦寻冷冷地说:“你递到我手里的东西,我谁也不给,谁碰一下,我就剁了谁的手。” 徐西临:“……” 他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感觉窦寻的中二癌可能已经扩散了。他一下一下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数着呼吸,一直数到了十,徐西临才感觉自己的呼吸平和了些,他站起来走到窦寻身边,伸手端起窦寻的下巴,揉了揉他铁青的双颊:“咱们势单力薄的时候,不管做什么,总要有些避讳,但是不会总这样的,等有一天,我强大了,有话语权,想做什么不用趁放假在学生宿舍里偷偷摸摸地来的时候,谁还能开除你?到时候就再也不用顾忌别人说什么了,对不对?” 窦寻向来知道徐西临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不肯听他那套,很光棍地说:“开就开,大不了回去重新考,换一个学校接着上,全中国就一所大学吗?” 对于窦寻来说,他所有的成功都来得太容易了,随便就能上最好的大学,随便就能拿奖学金,随便就能出国留学——只要他想去。来的太容易,他就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徐西临无言以对,心想:“哄吧,不然怎么办?“ 他就低头抵着窦寻的额头,在窦寻的鼻尖上轻轻亲了一下:“好,你说得对——还要粥吗?我再给你盛一碗?” 当年窦俊梁把窦寻丢在老家,好多年不闻不问的时候,说话也这么好听。窦寻现在都记得,窦俊梁给他买了一个当时很贵的进口游戏机,临走的时候半蹲在地上,显得那么恋恋不舍,告诉他要听话,要替他孝顺爷爷奶奶,还说“爸爸现在工作忙,你妈又不在,照顾不了你,但是不会总这样的,等我忙完这一阵,咱们马上就回家,爸保证”。 可是人的保证,不过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有几分信用呢? 窦寻本来有五分的火气,被徐西临意外地搓成了十分,他突然一把拽下徐西临的领子,蛮力把压了下来,狠狠的惯在床上,一声不吭地上手就撕他的衣服。 徐西临只是上来送碗粥,门都还没关好,外婆还在楼下等着他回话,没料到窦寻说发疯就发疯,连说话声音都不敢放太大,一抬胳膊压住窦寻伸进他衬衫里的手:“你疯了?放开!” 窦寻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在他胸口上拧了一把。徐西临弓起腰来,顺手从床上拽过一个枕头,隔着枕头给了窦寻一肘子。 窦寻下巴上挨了一下,即使有枕头当缓冲,一时也懵了片刻,被徐西临怒气冲冲地掀下来,捂着下巴侧歪在一边。 徐西临面沉似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看了窦寻一眼,连碗都没拿就走了。 “跟窦俊梁一个德行。”窦寻讽刺地想。 勉强 徐西临半个月没搭理窦寻。他以前一直陪窦寻宅在家里,现在每天早出晚归,人影子都不见一个,还把钟点工阿姨请回来做饭了——从徐西临有能力摆弄家常便饭开始,只要他在家,钟点工就可以不用来。 他们俩平时吵归吵,但从没有互相冷战过。主要是对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徐西临的气性没那么大,冷静下来以后会自行解决问题,从来不用窦寻费心。可是突然有一天,徐西临不想解决问题了,窦寻就懵了。 刚开始,窦寻把徐西临当窦俊梁一样仇恨,然而建立在一时怒火上的仇恨缺乏根基,稍微冷静一点,很快就在忐忑里烟消云散了。 徐西临有时候回来晚了,干脆连楼都不上,就在徐进原来的书房里睡了。有一天他半夜三更上楼拿东西,脚步声很轻,却还是惊动了没关门的窦寻,窦寻在半梦半醒中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冲到门口,正好和拿了一条毯子准备下楼睡的徐西临脸对脸。 徐西临看了他一眼,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意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可惜,窦寻没抓住机会,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瞠目结舌半晌,一个字都没吭出来。 徐西临于是抱着毯子带上门,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他不像窦寻,心火来得快没得也快,很多事,徐西临虽然一时也搓火,但大多不往心里去,真往心里去了,就不那么容易清出来。 如果窦寻能主动示好,他也愿意保持理智站下听,可惜窦寻看来没解锁这项功能。 徐西临困得睁不开眼,没心情再去哄窦寻,何况每次都是自己在迁就他,连偶尔做一点亲密的事都一样,他也实在是很累了。 徐西临被窦寻弄得很糟心,恰好这些日子没有窦寻纠缠,干脆腾出时间和精力干了点正事——他们学校教育超市里卖的东西很贵,水果尤其夸张,什么蔫的、不新鲜的都混在其中,足足比市场价格高出百分之二十左右。 可是偏偏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学生们下课回寝室想吃点水果,一般懒得跑到校外去挑挑拣拣,通常也就是路过教育超市的时候买几个凑合吃,反正学校生活么,质量都不高,晚上饿得受不了拿咸盐腌黄瓜片都能津津有味地吃下去,不新鲜的水果也没什么。 徐西临从这里面看出了点商机,他打算联系几个隔壁计算机学院的同学,做了个很简单的小网站,还踩了学校门口三公里范围内的水果超市和水果摊,挑了几家好的做合作伙伴。 最近学校里带电脑上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宿舍里也分批装了网线,到时候他们可以直接上网订鲜果,订好以后找人送到寝室楼,除了配送,还可以提供削皮剥皮和切块服务,省得一帮刚离开家的公主皇帝们水果刀使不利索。 商业企划这玩意是很容易琢磨的,有创意的空想家们满世界都是,去咖啡厅里转一圈能听见一大堆不错的点子,可惜光有点子不行。 徐西临从高考完办班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自己干点什么,琢磨了一个学期——首先是怎么宣传,怎么让同学接受并且习惯这玩意,再者,有人下单了,水果谁送?水果摊主肯定不干,那么就要找人干,找谁?给多少钱?而且万一生意兴隆,学校里这么多学生,怎么才能送得过来?利润够不够请人的?还有最关键的,学校严禁男生进女宿舍楼,到时候万一招不到女送货员,怎么给女生送?以及水果,特别是切开的水果保鲜问题如何保障?等等等等……徐西临一边做前期准备工作,一边一个一个地解决可能遇到的问题,忙了个焦头烂额。 一忙起来,时间就更快了。徐西临大半个寒假都拿家当计时旅馆,就年三十的晚上露了个面。 家里年货准备了很多,可是年过得并不热闹,连灰鹦鹉都感觉到了家里气氛不好,也不多嘴了,早早飞回架子上,专心致志地嗑瓜子。 徐西临提前一个多月就从外面订好了年夜饭,本来还想和外婆窦寻一起包饺子凑个热闹,临到年关,却完全没有心情,干脆煮了一包速冻的凑数。 提前一个月订的年夜饭很丰盛,只是家里人都没什么胃口,因此丰盛得很可怜,草草吃完就撤下去了。 外婆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春节晚会里的语言类节目基本都以北方方言为主,她也就听个大概意思,跟不上笑点,一会就觉得没劲了,于是回屋拿了两个红包出来,一人给了一个。 “晚上睡下要压在枕头下面的,”外婆絮絮叨叨地嘱咐,“小人岁数压一压,让你们慢点长,不要急。” 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虽然还是能收到压岁钱,但自己往往不那么心安理得地收,总觉得老大不小了不好意思。 窦寻下意识地看了徐西临一眼,徐西临也颇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姥姥,这么大人了,这个……” “拿好拿好,”徐外婆不由分说地把红包拍在了他的脑门上,“新年开门红,压岁钱要收好的呀,压不住小人的岁数,老人家不是就要去了吗?” 徐西临:“……” 这就别废话了,只能接。 徐外婆又把另一个红包塞给窦寻,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这么大人——多大个人?多大个人还分分钟恼了、再又分分钟和好的?当我看不出来,今年的闲气可不能带到明年,红包收收好,赶紧笑一个,不许吵了,听到了?” 窦寻一边尴尬,一边不住地偷偷看徐西临,徐西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应了一声,徐外婆点了点他们俩,自己去休息了,徐西临看着她安顿好,又把客厅的灯光调暗,电视音量放低,一回头,就看见窦寻紧张地盯着他。 窦寻心里七上八下的,刚开始是放不下面子,不想先低头,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怎么低头了,只好听天由命地等徐西临发话。徐西临低头想了想,撕开桌上一袋开心果,抓了一小把给灰鹦鹉,剩下的递给窦寻。 窦寻心里悬起三层楼高的大石头“咣当”一下砸回地面——徐西临到底给他递了个台阶,这算是和解了。 外婆睡了,他们俩还是要就着晚会守夜。 市区过年很没意意思,外面一天到晚有人起哄说都说鞭炮要解禁,到底也没解,大年夜,小区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徐西临小时候,杜阿姨会买一大堆“欢乐球”——就是那种很小的气球——白天全家一起帮他吹,年夜晚上让他踩碎,权当是放炮了。后来他大了,就把这么幼稚的游戏取消了,除夕一年比一年安静。 安静得徐西临一会就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窦寻悄悄地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坐在一边,坐了一会,他小心翼翼的扣住徐西临平摊在一侧的手。徐西临的手指上带着薄茧,掌心温热,是让人沉迷的温度。 过了一会,徐西临被沙发窝得脖子难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在床上,大幅度地翻了个身,差点掉下去,窦寻一把搂过他,接到自己怀里。徐西临其实醒了,他的目光落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玻璃杯里的水被电视光照出了一个亮点,电视里传来春节序曲的声音,正在念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年贺电。 徐西临没有动,发了一会呆,又合上了眼。 年复年年的新年钟声响起,手机诈尸似的热闹起来,外面有人用汽车喇叭当炮声,寒夜里一下有了人气。徐西临半睡半醒地爬起来,也不看是谁,完成任务似的挨个回复“谢谢,同乐”。 窦寻冷不防地从身后抱住他,在他颈侧轻轻亲了一下,小声说:“新年快乐。” 徐西临犹豫了片刻:“……嗯。” 旧岁已去,新年伊始。 新年第一天,徐西临回楼上去睡了。 每次吵完架,窦寻的表现都会变得很好,说什么他都答应,整个人跟出了故障似的,格外柔和,连尖酸刻薄程度都会降档。他甚至还初步学会了“求同存异”——短暂地忤逆了自己凡事都要掘地三尺、掰扯清楚的天性,主动把那天的事压下不提了。 徐西临踏踏实实地在家待了几天,气氛平和了,很会看人脸色的灰鹦鹉又活份了,再次开启“叨逼叨”模式,一天到晚没个消停。 过了初七,年节的气氛渐渐淡了,街上的小商贩也纷纷开始营业,印场也重新开业,徐西临要开始跑年前没来得及跑完的业务,约好了上午见,他起了个大早,打算悄悄走,快点回,正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头顶猝不及防地传来一个声音:“要出门?” 徐西临一抬头,窦寻正在楼梯上看着他。 窦寻仿佛有副顺风耳,徐西临怀疑他是不是半夜睡着了也跟猫头鹰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这边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能知道。这让他有种被监视的不愉快——尤其在他不想惊动窦寻的情况下。 见他点了个头,窦寻很想多嘴问一句“干什么去”,可是如履薄冰的“蜜月期”还没过去,他有点不敢过问太多,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中午还回来吗?” 徐西临:“晚上回。” 窦寻:“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什么都行,”徐西临说完,到底还是解释了一句,“我下学期打算做个卖水果的网站,几年去印刷厂看看宣传材料。” 窦寻听了他一句解释,略有些紧绷的神色倏地就放松了。 “我屋里有蓝本,你可以看。”徐西临随着他的表情,说话也轻快了很多,“管送管削管切块,收一点跑腿钱。” 窦寻对生意经天生没什么感觉,然而听完以后,既没有泼冷水,也没有提出什么尖锐的质疑,还颇带鼓励地说:“那挺好的,将来拿下了你们学校,也可以来解放解放我们,沦陷区人民受够带皮的苹果了。” 徐西临冲他笑了一下,挥挥手走了。 窦寻顿时像一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草,心情立刻就愉悦了,并对“水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就下楼削了俩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两个小盘里,给外婆送了一盘,剩下的自己跟鸟分着吃了。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窦寻拿起来一看,发现是银行余额提醒。 窦俊梁和祝小程每年过年前后都会给他打一笔生活费,俩人非常心有灵犀,经常是前后脚。他们俩离婚以后,窦俊梁娶了他最喜欢的一个胸大无脑的女秘术,祝小程拿着离婚分到的大笔财产,凯旋而归空门,自此做一个安静又富有的美国尼姑。 不过他们俩虽然不靠谱,窦寻的生活费总是给得很准时,甚至在窦寻生日的时候,祝小程这个当妈的还会格外给他汇一笔款。 接着窦俊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过年了,想叫他出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窦寻简直想笑,闹了半天在窦先生那里,初七才算过年。 还“一家人”,也不知道谁和谁算一家人。 一般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窦寻都是不搭理的,可是这几天他的性情被徐西临生生磨平了一块,开口喷人的业务都不熟练了,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窦俊梁已经自作主张地拿了主意:“好,就这么办了,爸爸一会去接你。” 窦寻:“……” 徐外婆非常看不惯窦俊梁,比郑硕还看不惯,因为认为他油头粉面的,像个汉奸羔子。送窦寻出门的时候,拉着他叮嘱了半天,就差跟窦寻说“出去玩别给叔叔添麻烦”了,然后她又非常慈祥地对窦俊梁说:“麻烦窦先生了。” 窦俊梁让她给了个春风化雨的没脸,也不好当面跟个老太太计较,无言以对,只好憋闷地吃了。感觉儿子过不了几天就得不跟他姓了。 这顿饭吃得不怎么舒服,因为窦俊梁把那女的也带去了,女的肚子大得看起来快生了,听窦俊梁问一句窦寻的成绩,她就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母性地说:“听见了吗宝宝,将来要向哥哥学习。” 窦俊梁听得直皱眉,这会,他已经有点后悔把这花瓶拎出来丢人现眼了。 窦俊梁作为一个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萝卜,连祝小程那种级别的大美人都能腻,别提这种尖嘴猴腮的无脑小妖精,新婚没几天,他就又开始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了,看在她有孩子的份上给她几分脸面而已,没想到她还给鼻子上脸了! 窦俊梁笑容收了收,把筷子一放,直白地对窦寻说:“你这个……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东西离长大还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爸现在就你一个指望,好好学习,将来光宗耀祖,爸的东西给不了别人,知道吗?” 窦寻一愣,旁边的女的脸色立刻变了。 一生一世 “你爸当着她面那么说?”徐西临捞起茶杯,在休息间隙听了件挺新鲜的事。 他跟窦俊梁只见过一两面,不算认识,然而仅就窦寻的复述来看,这熊孩子算是颇有其父之风。 窦寻正趴在他床上翻看一本闲书:“那女的脸色绿得跟长了草似的,我觉得窦俊梁好像也不那么喜欢她。” 徐西临摇摇头,拿出徐外婆做例子:“我姥姥都烦死郑硕了,她也没跟郑硕这么说过话。” “是吗?”窦寻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没有吧?我觉得她对郑硕还挺好的。” 徐西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做人留一线”和“打人不打脸”的问题,只好暂且跳过:“你怎么说的?” 窦寻心情很好地说:“我没说什么,看在那女的气成那样的份上,就冷笑了一声。” 徐西临:“……” 窦寻对钱的概念,仅仅停留在他平时用的生活费水平,这是父母一点残余的义务,牵连着他们之间一线的亲缘关系,是他现在还有爹妈、将来还有赡养义务的凭证。 除此以外,其他的财产,窦寻从来没琢磨过,也不觉得那玩意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自尊与感情,还大面积地停留在精神阶段,没跟房子车子挂上钩。 徐西临拉了拉自己僵硬的后背,继续埋头在手头的工作里——他正在拟合作合同。他是电子信息与自动化专业的,入学以来,只学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的基础课,自己专业还没入门,别说隔壁法学院的事了,只好在网上找了个合同范本,又翻出徐进以前很多专业书,一点一点慢慢抠。 “你爸又不傻,知道那女的是看上他的钱了,不拿半路的夫妻当自己人,她的孩子还没生出来,说句不好听的,dna检查都还没法做,所以他有东西也不会给她。但是给你就不一样了,哪怕你将来根本不管他,但是身上流着他的血,那财产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徐西临给他解释了一下窦俊梁是怎么想的,又说,“再有他可能也是想补偿你。他要是真给你,你就心安理得地接着,没什么损失。” 窦寻相当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自有一套中二的原则——窦俊梁和祝小程付钱把他养到这么大,供他上学读书,将来他也会付钱给他们俩看病吃药、养老送终,互相全了法律与道德义务,然后就两不相欠了。 除此以外,窦寻不想接受来自他们俩的任何东西,因为接受了额外的东西,就要回馈额外的感情,那代表他“退让”“原谅”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又要争辩,窦寻最近不想跟徐西临吵架,于是没吭声。 他爬起来,瞥了一眼徐西临正在忙的事,伸手拿起他从印场拿回来的宣传海报和卡片样本——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徐西临拿vip卡当宣传,想在学校里派送,拿到卡的用卡号登陆注册,可以享受一个月免服务费的优惠。 徐西临:“怎么样?” 窦寻心说:“不怎么样,优惠期一过他们就该不买了。” 但是他没说话,瞥了一眼自己方才翻的书,那是他回家的时候顺路在一个小书摊上买的,叫《如何保养你的爱情》,是一本各种过期鸡汤攒的书,窦寻虽然直观上感觉它是一本垃圾,但是鉴于自己在这方面总是不及格,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虚心学习。 刚才看了第一章,讲怎么表达,第一原则是尽量使用“正面”的说话方式。 于是窦寻停顿了一下,言不由衷地说:“很有那个……呃……创意。” 徐西临本来在等他喷,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险些以为窦寻在讽刺他:“啊?” 窦寻实在夸不出来了,搜肠刮肚半晌,终于又憋出一句:“也……挺好看的。” 徐西临显然没能领会他充满鼓励的精神,皱着眉和窦寻大眼瞪小眼片刻:“没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窦寻不敢,他们俩方才和好,窦寻现在就是个被主人无端踢了一脚的小猫,隐约知道自己不对,但不知道自己哪不对,所以战战兢兢的,不敢多伸一次爪。 徐西临渐渐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忽然就心疼了。 他想,自己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窦寻,能不知道他是什么破脾气吗?跟他较这么长时间的真,未免小题大做,而且细究起来,他那天挣开窦寻的手,确实也是差点意思。 窦寻下意识地卷着手里的书,一不留神被徐西临抽走了。 徐西临的目光在那耻度颇高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随手翻了翻内容,顿时啼笑皆非,笑完,他心里又难过,因为感觉到了窦寻未曾宣之于口的不安。 窦寻的脸“腾”一下红了,伸手去抢:“别瞎看。” “豆馅儿,”徐西临叹了口气,把手足无措的窦寻拉进怀里,将那本荒谬的盗版书扔在一边,“咱不信这玩意。” 这是那天吵架之后,徐西临第一次伸手抱他,窦寻心里狂跳了片刻,有种失而复得的释然和委屈。 徐西临亲了亲窦寻的眼睫,感觉窦寻的眉目长得是好,越看越好,被高挺的鼻梁一撑,就是标准的眉清目秀,一眼就能让人砰然心动。 窦寻立刻蹬鼻子上脸,挣脱了徐西临的手,反客为主地把他压在椅子里,一发不可收拾地来回亲他。徐西临想说两句话,可是躲了几次没躲开,只好一边笑一边由他去,一会就有点喘不上气来。 窦寻的心意热烈而直白,能烧化坚冰,徐西临不傻不木,当然感觉得到。他浸泡在这种滚烫的心意里,上浮不到顶,下踩不到底,渐渐融化在里面,心里不着边际地想:“宠就宠着吧,宠他一辈子也没什么。” 周幽王能为美人烽火戏诸侯,宝二爷能给晴雯撕扇子……他这个“美人”只是脾气烂了点,远没有作到亡国毁身的地步。 吵的时候,徐西临觉得窦寻是王八蛋,好的时候,徐西临又觉得窦寻可怜可爱,是自己对他太苛刻了。 不知过了多久,窦寻才放开他,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一眼一眼地看他。 徐西临的手指在窦寻通红的嘴唇上轻轻抹了一下,脱口说:“别这样,我不会真跟你生气的。” 言语如锤,一落千斤,怎么能脱口而出? 只是少年人心易鼓噪血易热,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窦寻还是没机会说他的想法,当时气氛实在太好了,谁说话谁是棒槌。 后来他给徐西临写了一封信,基本是情书,他把心血抽出一管淋在了纸上,然后在结尾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徐西临聪明得要命,一点就透,很快领会精神,及时修改了卡片使用说明——他给卡片持有人一个“折扣定价”,承诺一经注册,终身有效,然后隔一段时间推出一点新服务,比如刚开始只送鲜果,隔一阵子再推出切块削皮等等服务,收额外的包装费。 一整个寒假的阴霾彻底过去了,之前,徐西临是哄着窦寻,节假日不情不愿地宅在家里,后来渐渐的,他开始居然有点不舍得出门的意思,他慢半拍地进入到了恨不能整天黏在一起的状态里。 他们俩一起看看电影,或者隔着一张桌子自己做自己的事时,徐西临都喜欢能触碰到窦寻,有时候是搂着他,有时候伸个懒腰把腿放在窦寻膝盖上,打扰他端端正正的坐姿,或者起来倒水拿东西的时候动手撩他一下。 窦寻通常是个比较坐得住的人,偶尔也会被他撩得受不了,这种时候,他在拳馆训练小一年都没机会实践的成果就都用在了徐西临身上。 外婆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俩就胆大包天地在楼上楼下上蹿下跳追跑打闹,每每把灰鹦鹉吓得扑腾掉一把翅膀,又炸毛大骂:“小瘪三!” 外婆在家不敢出去闹,就在屋里小范围内互相掐,偶尔也会闹出火来,大白天不好随意拉窗帘,刚开始是去卫生间解决,不过后来,徐西临发现窦寻虽然没明说,但是不喜欢灯光幽暗的卫生间,于是换了个地方——他的床和衣柜中间有一条仅供一人躺的小空间,徐西临小时候睡午觉的时候怕光,就在这里垫了厚厚的被褥,蜷在这种幽暗而三面密封的地方,能给人一种逼仄的安全感。 小时候,徐进笑话他说他这是放着床不要,喜欢睡棺材。 长大以后,他放着床不要,和他心爱的男孩在棺材里互相亲吻爱抚。 两个多月以后,暮春将至,徐西临他们做的水果订购网站正式上线,一帮毫无浪漫细胞的理工男给这玩意起了个名叫“维生素”,宿管办公室里有冰箱,学生们有订牛奶和酸奶的每天就是统一送到宿管,放在冰箱里,让每个人登记取走——这样每天每栋楼只要送一次货就够了。 徐西临从这里得到了灵感,先走了辅导员和年级思政的关系,拿到了学校里鼓励学生创业重点项目的名额,然后扯虎皮做大旗,以学校特批的名义和每天免费的一小盘时令水果搞定了宿管们,把自己包装成了“官方组织”。 酝酿了半年,折腾了半年,真正上线以后也不轻松,前前后后出错、调整等等又折腾了接近一年,期间,徐西临“求全”的毛病发作得歇斯底里,折腾创业不算,还不肯放弃每年年底的奖学金,还有家里的老外婆要照顾,于是每天都在过考试周一样呕心沥血的日子,一天十八个小时连轴转,有一段时间,他白天好好地在教室里坐着,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天旋地转,耳鸣得听不见老师说话的声音,到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整个人瘦了十斤,假期跟老同学聚会,把余依然羡慕嫉妒恨得要命。 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他小小的“事业”终于开始走上正轨,在学校里好多人开始叫他“徐老板”,颇有一点风云人物的意思。 直到这时,他才有了一点在家里说话有底气的感觉。经济独立的能力永远是人格独立的基石——最起码他现在请钟点工是非常理直气壮了。 老成悄悄问他:“你怎么比蔡敬那会还拼?” 徐西临没觉得。 一来,蔡敬是捏着鼻子给别人打工,他是组织一帮人给自己打工,心情不一样。再说蔡敬那会才多大年纪?当年的蔡敬和现在的他或许年龄上只差两三岁,但是能接触到的资源是天差地别的,不好比较。 还有蔡敬是拼了命地想有尊严的生存下去,归根到底是被迫的。 徐西临每天趴在床上不想起的时候,就想一想他家豆馅儿。窦寻那个专业,本科出来大概只能帮人倒卖医疗器械,这行当换成徐西临挺愿意干的,不过杀了窦寻他也卖不出去。窦寻早上一年,马上要上大四,那倔驴又不肯出国,那就只有申请留校保研了,国内念个研究生得三年,还不如硕博连读,将来留校或者干脆进研究所都不错。 徐西临不知道窦寻有没有规划过久远的未来,反正他替窦寻一起规划好了。听说窦俊梁的旧秘书新老婆吴芬芬去年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徐西临当时还替窦寻送了个红包,感觉以后窦俊梁可能要对长子无暇兼顾了。 徐西临也都想好了,要是窦俊梁不管,他就彻底把窦寻接收过来,以后他一干花销自己包了。 他还没毕业,先找到了一点“包养小白脸”的欢乐。 老成打量了他片刻,调侃:“你有女朋友了吧?” “嗯?”徐西临愣了一下,随即欲盖弥彰地一摆手,“扯,忙成狗了,哪来的女朋友?” 隐忧 徐西临他们是去给老成接风的,老成他们学校有两个校区,大部分专业在外地的校区,还有一小撮在本市,虽然同属一所学校,但由于地域不同,不同专业是分开招生的,而且差别很大。老成高考砸了,只能上苦哈哈地去外地,最近才辗转托人转了专业,成功流窜回家,以后又能跟徐西临他们混在一起了。 徐西临最近虽然忙晕了头,还是掰着手指头抽出半天时间陪他。 老成问起徐西临的女朋友,并不是随口一说。 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徐西临虽然瘦得脸上肉都没了,却一点也不显憔悴,别人学习紧张工作忙的时候都像吃了耗子药的,唯有这位像磕完兴奋剂的,一看就是另有动力。 另一方面,则是老成看见他书包的侧袋里有一盒三粒装的费列罗,老成以他那双钛合金狗眼担保,他看见糖盒子上有颗粉红色指甲油画的小桃心。 老成若有所思地问:“我记得咱们班当年有个女生跟你考上了一个学校……好像还是罗冰的同桌,那女孩叫什么来着?‘小桌子’还是‘小凳子’?” “邓姝,”徐西临说,“别给人小姑娘起太监名。” 老成一脸“恍然大悟”,猥琐地“嘿嘿”笑。 高中那会,同学感情都不错,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罗冰喜欢徐西临,所以虽然俩当事人没什么特殊关系,其他女生即使心里有点想法,碍于罗冰,也不会干出直接上手“截胡”这么没素质的事。 但是上了大学以后,罗就就再没跟以前的同学联系过,青春期的恋情不了了之,其他人当然也不用再顾忌她。 老成绕着弯挤兑徐西临:“我记得那‘小凳子’当年桌子底下有一排指甲油,七里香没收了好几次,她屡教不改……还给你画过一次!” 徐老板日理万机,早把高中时候那点鸡毛蒜皮忘干净了,拒不承认:“滚蛋,你才画指甲,你今天什么毛病,没事老提邓姝干什么?对她有意思?” 徐西临最近野心渐大,想把维生素办成连锁的,业务链延展到其他学校,每天脑子里都装着一大堆事,从学校回来就直接来了月半弯,真没注意到有人往他包里塞东西。 老成却以为他装蒜,也不说破,端起一张高深莫测的脸:“真没有吗?你正在追的和正在追你的也算。” 徐西临翻了个白眼给他。 老成又问:“对了,窦寻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本来是随口一问,但徐西临却不由自主地把上下句连在一起听了,一时呛住了:“他……咳……” 老成一头雾水。 徐西临被自己呛咳了半天:“……他被老师叫到学校改开题报告去了。” 老成:“……” 改个报告你咳那么严重干什么! “他还在你们家住吗?”老成问,“父母也没说要接他回去?” “可不,”徐西临笑起来,“卖给我们家了。” 卖给他们家的“童养媳”窦寻临近傍晚才改完报告,论文导师很喜欢他这种做事仔细认真的学生,特意请他吃饭。 导师带着他一边往食堂走,一边旧事重提:“我带的几个学生现在都想好出路了,你怎么样了?” 窦寻眉心微微一蹙。 导师叹了口气,说:“前些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咱们这专业莫名其妙成了热门,当时我就觉得不好,可是学校扩招啊,学生们都往里考,读完四年,毕业一看,社会上根本找不着对口的工作,你说这事气不气人?” 窦寻没吭声,他最近也试着投简历找实习。大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才刚开始,可到了大三尾巴上,前后不过一年,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大学快结束了。 周围几乎没有认真找实习的人,大家都在跟红宝书死磕。因为少有对口专业的靠谱职位,偶尔碰上一两个大公司或是研究机构放出来的职务,全要求研究生以上学历。普通学校的学生还肯为了工作屈就,他们却自有自己的尴尬——当年最好的大学和最热门的专业白上了吗?随便低头好像是在侮辱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研究的,”导师摇摇头,随后又说,“但你很幸运,你适合这一行。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吗?我看了看你的毕业论文选题,有几个朋友在做这个方向的课题,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直接推荐你去。” 窦寻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绝:“老师我回去考虑一下。” 导师:“该考虑了,得抓紧时间。” 年轻人离开象牙塔的时候,有两剂猛药能治“自我感觉良好”,一个是找工作,一个是相亲,让自诩“天之骄子”的中二少年可以直面这个社会冷酷而审视的目光。徐西临说让他一直念下去,想念多久念多久,念到不想念了就去帮他开发新水果,他打算做生产种植配送一条龙服务——外行的大傻子分不清生科院和农学院。 而且窦寻也不想依靠他。 窦寻从小到大,事事比别人早一步,但徐西临走得太快了,好像昨天他还颓废着不肯做作业,今天就已经人模狗样地出门跟人谈生意了,举手投足间,几乎看不见幼稚的学生气了。在这样的徐西临身边,窦寻很难心安理得地赖在学校里。 两难之下,窦寻这一阵子过得十分烦躁,只是这些事他没跟徐西临说过——就像徐西临外面遇上什么困难也不会回来跟他说一样,他俩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家也是“天塌下来我接着”的满不在乎。 正这时,迎面来了一帮emba班的。 emba班有真正的企业高管,还有一帮有钱没地方花的土豪老板,跑来镀金收名片,其中就有窦俊良的一个朋友。那位为了显摆自己一心向学,特意把狐朋狗友们都叫来瞻仰名校风采,窦俊梁是被临时拽进饭局的。 谁知不知怎么那么巧,居然碰见了他儿子! 窦俊梁喜出望外,窦寻觉得自己出门踩了狗/屎。 想显摆自己有追求的那位出门请客没看黄历,让自己的主场成了窦俊良炫耀儿子的平台。导师没料到窦寻有这么一个暴发户爸爸,听他扯淡听得哭笑不得的,最后只好找了个借口匆匆婉拒了窦俊梁的邀请,也没顾上跟窦寻深谈。 狐朋狗友们当然要拍马屁,个个捧场地听他吹,结果窦俊良晚上回去就喝大了。 吴芬芬和保姆把他扶进门的时候,窦俊良还大着舌头撒酒疯,抓着吴芬芬的手反复傻笑:“好孩子,真……真给爸爸长脸!以后咱家就……靠你……靠你……” 吴芬芬刚开始以为他在说自己的小儿子,一边把他往卧室里拖一边说:“看你那点出息!” 窦俊良嬉皮笑脸地打着酒嗝:“爸爸这辈子顶头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跟你老子不一样,那个老廖,他们家那丫头不就……就去一个德国吗?咱们比她牛逼!到时候爸爸给你……” 吴芬芬再缺心眼,也听出这说的是谁了。 她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了,吴芬芬松手把窦俊良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了。 她三步两步回到自己屋里,用力摔上门,孩子正在围起来的小床里咧着大嘴哭,一声一声地刺人耳朵。吴芬芬没有要管他的意思,她正呆呆地看着房间里的大穿衣镜。 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化过妆了,脸色晦暗得不行,那烦死人的缺德孩子好像吸干了她身上的养分,生产后鼓起来的肚子至今还没收回去,脸上带着充满怨气的黄斑,看起来居然有了一点中年妇女样。 窦俊良早就跟她分房住了,理由是孩子晚上闹,打扰他休息。 但吴芬芬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腻她了,嫌她了。窦俊良狗改不了吃/屎,天生就是个活动的墙脚,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撬来,也能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撬走,反正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满世界都是。 吴芬芬忍无可忍地冲那孩子大吼一声:“闭嘴!哭什么哭!” 孩子吓坏了,愣在那,憋着哭嗝,不一会,脸都紫了。 吴芬芬想起来保姆告诉她的事,说是前几天趁她出去逛街的时候,窦俊良回来过一次,哄着孩子玩了一会,谁知没多长时间,孩子突然哭了,保姆赶去一看,正看见窦俊良把一根软软的小头发放在一个小塑料袋里。 吴芬芬以前整过容,全脸整的,没告诉过窦俊良,现在孩子长得越来越不像爹妈,窦俊梁怀疑这小东西不是他亲生的。 吴芬芬用力咬了咬牙,侧脸绷出一道狰狞的弧度,这么一看,下颌骨还是有点大,白磨了。她吐出一口怨愤的浊气,走过去抱起吓坏的男孩,一边拍一边哄——鉴定结果肯定没问题,吴芬芬有这个自信,她也算看透了,窦俊良不把女人当回事,但是儿子呢? 吴芬芬一下一下地拍着孩子的后背,心里恶狠狠地想:“妈肯定给你争出一份家业来。” 窦寻这一整天都很不顺,先是被导师勾起了一脑门烦心事,又糟心地碰见了窦俊梁。心力交瘁地回了家,等到天黑,也没见徐西临回来。 窦寻连打了三个电话,前两个包房里声音太大,徐西临没听见,打到最后一个,徐西临手机干脆没电了。 窦寻压了一天的火着了三丈高,踩着风火轮就冲出去了。大门被他摔得“咣当”一声,徐外婆都被惊动了,跑出来看了一眼,只看见了窦寻一个火烧云似的背影。 徐外婆莫名其妙地拢了拢鬓角:“哪能啦?” 灰鹦鹉智能地回答:“女人更年要静心!” 徐外婆的头发已经从花白变成了全白,这两年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走路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想扶点什么,背也没法仪态万方地挺直了。 徐外婆叹了口气:“都大了,有心事了。” 灰鹦鹉天真烂漫地歪头看她。 窦寻是在月半弯外面接到徐西临的,老成喝了两杯啤酒,一身二百五人来疯习气暴露无遗,指着窦寻开玩笑说:“你老婆来查岗了。” 窦寻:“……” 徐西临笑得很有内容。 窦寻一脑门的官司顷刻平息了,板着脸走过来接过徐西临的包,冲老成一点头:“下回有机会再聚。” 老成招财猫似的他们挥手告别:“窦仙儿,你在团座这永远是大老婆!小桌子小凳子她们都得当姨太太!” 徐西临:“滚你大爷的!你丫娶一帮小太监当姨太太!” 窦寻听他们俩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把徐西临塞进出租车。 徐西临刚出来的时候还挺清醒,在车上就睡着了,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累的,他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窦寻回了家,进门还知道说一声:“姥姥我回来了。” 窦寻看了一眼被惊醒的灰鹦鹉,知道家里一老一鸟的作息是同步的,赶紧说:“嘘,睡了,你别吵。” 徐西临乖乖地闭嘴上楼,到了楼上就开始缠着的窦寻——他平时不这样,只有特别累,大脑彻底放空的时候才黏糊糊的,两个人在一起三年,徐老板在外面威风得很,越来越圆融,回到家,却好像成了棵被催熟的大叶菜,把少年时没来得及撒的娇都留给了窦寻消受。 徐西临赖在床上不起来:“老婆……” 窦寻:“谁是你老婆——起来,洗澡去。” 徐西临不肯,把枕头拽过来,往脸上一盖。 窦寻等了一会,发现言语不管用,干脆动手。他简单粗暴地上前一夹徐西临的腰,打算把他当一条大个的行李卷,直接拎起来扔进卫生间。 徐西临一声惨叫跳起来,拿起换洗衣服跑了,过了一会又探出头来:“老婆,给我把手机充上电。” 窦寻挽起袖子,打算直接进去修理修理某个乱叫的人,徐西临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把卫生间门一带。 窦寻绷了一天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去徐西临包里翻手机和充电器。 徐西临的书包像个破烂堆,里面什么玩意都有,不知道谁塞给他的校园活动宣传单、书、没皮的日程本、投影仪激光笔、一堆没有笔帽的笔,还有一堆笔帽…… 窦寻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充电器的迷踪,于是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盒刺眼的巧克力。 巧克力盒上画着一个缱绻俏皮的小桃心,不是端端正正的心,它扭着“腰”,“尾巴”向左翘,像颗少了个肾的桃心。 “小凳子。”窦寻把老成的玩笑话扒拉出来,在脑子里过了几遍。 窦寻可不是徐西临这种撂爪就忘的是失忆症患者,他至今都记得,那天,李博志要打他,徐西临带着个篮球,踹门闯进来,三言两语把吴涛他们轰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把徐西临这个人看进眼里,觉得他身上有种特别干净的帅气。窦寻觉得,歌里唱的“穿白衬衫的少年”这个意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徐西临指甲上也有这么个少肾的桃心,不过那回是绿的。 他们班有个特别爱玩指甲油的女生,叫什么?邓……姝? 窦寻把徐西临鸡零狗碎的书包恢复原状,自己发了会呆,脑子里空空的,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对此事作何看法。 无知无觉的徐西临洗完澡出来,也不把头吹干,往床上一滚,抱着窦寻的腰,把湿头发往他衣服上蹭。 往常,这讨厌鬼肯定又得引发一场战争,但是窦寻这天居然毫不反抗地给他当了毛巾。 徐西临蹭到一半没挨挠,疑惑地抬起头。 窦寻忽然不着边际地问:“你还记得李博志吗?” 徐西林茫然地问:“谁?” 窦寻淡淡地说:“哦,六班的,有一次在教二楼堵过我,前一段时间听说给抓起来了。” 徐西临努力回忆了一会,终于有了个大概印象,觉得窦寻太好玩了,这小心眼劲儿的,那么久的过节居然还念叨这么清楚,真是不能跟这种人吵架,不然光倒小茬,他就能倒人一脸血。 窦寻停顿了片刻,又问:“那你记得邓姝吗?” 徐西临还挺纳闷,心想怎么最近所有人都在说邓姝? 他说:“咱们班同学怎么会不记得?” 窦寻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不痛不痒,就是“咯噔”了一下。 乐极生悲 窦寻好一会没吭声。 徐西临靠在他身上,感觉窦寻身上暖烘烘的,一会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窦寻低头在他嘴唇上嗅了嗅,只闻到了牙膏的薄荷香,基本没什么酒味:“没喝多怎么困成这样?” “昨天晚上在学校通宵来着,今天又去见姥爷……”徐西临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基本听不见了。 窦寻闻出他身上味道不对,可能是看见扔在一边的沐浴露赠品,拿起来顺手用了,窦寻有点不习惯,抱着他蹭来蹭去,想把那股陌生的香味蹭下去。 蹭了一会,窦寻郁闷地想起方才那颗如鲠在喉的小桃心,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徐西临:“……为什么没婆婆是好事?” 徐西临艰难地撑起困成了三层的眼皮:“什么?” 窦寻说:“我看见余依然给你留言了,说你将来肯定抢手,因为‘有房有车没婆婆’。” 徐西临迷迷瞪瞪地呆了片刻,随后清醒过来,把脸埋在窦寻小腹上,开始狂笑。 窦寻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着他,徐西临就伸手在他后腰上掴了一巴掌:“你婆婆当年对你不好吗?没良心的。” 说完,徐西临翻了个身,在灯光下眯着眼看了窦寻一会,忽然问:“谁跟你说什么了?” 徐西临太敏锐了,窦寻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窦寻想了想,实在不会绕弯试探的那一套,只好实话实说:“有个女生在你包里塞了一盒巧克力。” 徐西临眨眨眼,用脚勾过自己的书包,翻出了那很有标志性的指甲油巧克力。 窦寻静静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可是徐西临捏着巧克力盒看了看,随手丢在一边,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演技很浮夸地做了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地说:“你们家徐帅哥这么帅,这么抢手,可怎么办啊?真替你发愁。” 窦寻:“……” “对我好一点吧,要不然可就跟别人跑了。”徐西临语重心长,抬手搂住窦寻的头,“过两天六级考试你替我去吧?好,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窦寻:“……滚。” 臭不要脸的东西。 周末过了,窦寻回学校,早晨一背包就觉得重量不对,到学校翻开一看,发现他包里被塞了一盒二十四颗装的巧克力,徐西临没有指甲油,他不知道从哪翻出一卷绝缘胶带,剪了个黄澄澄的桃心,糊住了盒子的半壁江山,简直是二到正无穷。 情圣二哥不巧看见,牙疼地问:“……有女生倒追你?” 这姑娘的审美真是野兽派,什么玩意啊,绝对不能要。 窦寻把巧克力塞回包里,淡定地一点头:“我老婆。” 二哥立刻强行挤出一个赞扬的微笑:“一看就很朴实,少年,你很有眼光!” 窦寻下课以后吃了两颗,在寝室楼下正好看见一封新贴的通知。 保研夏令营开始报名了,一股兵荒马乱的毕业味扑面而来。 天热,所有人都有点打蔫,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求职求学信息中忧心忡忡地掂量着自己未来的路,巧克力有点化了,缱绻在舌尖,甜过了头,到最后开始有点发苦。 窦寻对着新通知发了会呆,他还没理清自己到底要继续学业还是找工作,他们就开始逼着他往前走了。窦寻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尝到“被时间推着走”的滋味。 窦寻想起徐西临每每闲聊的时候,说要赚多少钱,明年要干什么,后年要干什么,毕业以后要干什么,有时候还会捎带脚地给他也规划一条听起来简单易懂的路,每每被他不屑地否决,可原来他只会否决和挑刺,到现在都没有自己一套想法。 窦寻在这个蝉鸣声声的夏天里,顿悟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徐西临原来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迁就他、照顾他,包括感情和未来。 男人之间,彼此照顾、眷恋和保护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会有一点或明或暗的攀比。 平时,这一点小攀比毫无存在感,只在窦寻从来跋扈的自信被小小打击后,才悄悄冒出头来。 徐西临的照顾并没有让窦寻觉得很甜蜜,他心里反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个守财奴终于发现自己的金库大门居然没有上锁。 窦寻想,如果有一天徐西临累了、烦了呢? 如果有其他人喜欢徐西临,也不用他迁就,也不用他照顾,从来不惹他生气……那自己凭什么能留住他呢? 窦寻以前觉得举世皆蠢货,唯他独明白,从来没有过这种凡人的危机感。 直到他仅仅是因为“本科学历不够”六个字,简历就无数次的石沉大海时,“明白了”二十年的窦寻才知道,他自己也是万千蒙昧凡人中的一个,还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凡人。 当他长大,既不神,也不童了…… 六年前压着不让他跳级的老师的苦心,窦寻至今才明白,可是已经有点晚了。 大概是这一段时间思虑太深,当天晚上回家,心里从来不存事的窦寻破天荒地做了个噩梦,他梦见徐西临结婚了,娶了个裹得活像个木乃伊一样看不清脸的女人,两个人木然地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喜庆,吴涛当司仪。窦寻心急火燎地冲上去,还没等他开口,吴涛就露出那天烤串时猥琐而充满暗示的嘴脸,鄙夷地看着他笑。 周围面孔模糊的人全在看着他笑,徐西临也在笑,梦里的徐西临不知怎么想不开,梳了个上了发油的小分头,把自己打扮成了经典得汉奸形象。笑起来不像他自己,倒有点像窦俊梁。 窦寻心口像是被冰砖堵上了,他越来越喘不上起来,快被憋疯了,挣扎了半晌,猛地睁开眼……发现罪魁祸首是徐西临一条横过来的胳膊压住了自己胸口。 窦寻长长地吐出口气,把他的胳膊挪开,心却还在剧烈地鼓噪,梦里的悲愤逡巡不散,窦寻回手把空调调低了两度,然后借着室内的微光偏头打量起熟睡的徐西临—— 还好,还是年轻英俊的一张脸,一点也没有窦俊梁的油头粉面。 窦寻神经病一样钻进了徐西临的被子,确认什么似的伸手搂住他,他手劲太大,勒得人不舒服。徐西临睡太死没醒,无意识地挣动开,自己滚出被子,滑到墙根下面面壁去了。 窦寻落寞地盯着他的背影坐了一会,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心事重重地占了另一个角。 大单人床的宽度,两个人睡,中间居然有两掌的距离。 睡得可谓是十分节能环保。 但徐西临没注意到这段时间格外沉默的窦寻,他实在已经忙得无暇他顾了—— “维生素”前期做得很成功,每个月的订单都在上涨,徐西临就在网站下面开了个留言板。 每天一群游手好闲的大学生订完水果,就在底下侃大山。鉴于商家、服务员和客户都是同学,整个“维生素”网站有种特殊的融洽氛围,不像商业网站,更像一群大孩子们煞有介事地玩“过家家”,留言板完全就是校园内部灌水论坛。 有表白的、抱怨食堂地滑的,抱怨作业难考试多的、还有号召大家反对政治教育那几门课恢复闭卷的! 前一阵子,有个同学在留言板上留,说要是“维生素”不单单只送水果就好了,结果引发了好热闹的一场大讨论,有建议他们连外卖一起送的,有懒得出校门的死宅建议他们接单帮忙采购日用品的。还有几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维生素的“果子小哥”能在送水果的时候帮忙夹带鲜花进女生寝室,邮寄表白的。 刚开始徐西临还没理会,后来群众的呼声越来越高,有的学生自己什么都不干,脑洞挺大,坐在寝室里给“维生素”畅想了一整条完整的产业链,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策划书。 那孩子可能有点干传销的天赋,他那策划书看完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这个依托于学校的小小网站马上就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拳打香港主板脚踢纳斯达克了! “维生素”的创立是在学校的支持和保护下的,虽然沾了个“创业”两个字,但本质是象牙塔里的“创业”,与其说是一摊生意,不如说是一次特殊的实习。归根到底,和真正在社会上闯荡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这道理徐西临本来明白,但是从开始到现在的成功来得太蓬勃,他无可避免地有点昏了头。 徐西临被那封策划书鼓动了,忍不住想试一下水,他打算承接日用品采购服务——将来每周统一到离学校最近的沃尔玛超市采购,按着订单的大小,分等级收一点服务费。徐西临没想通过这项业务盈利,他的设想挺美好,打算通过这种脍炙人口的服务,给自己打开更大的市场,通过不同业务的相辅相成拓宽市场,如果这种模式好,他还打算在大四毕业之前把视野放在更大的舞台——徐西临盯着全市的高校,想在毕业之后真正经营出自己的品牌。 这个暑假,两个人都忙得不行。 野心爆炸的徐西临去一边更新网站,准备新业务平台,一边去考了驾照。徐进当年留下了一辆车,外婆本来想卖,徐西临没舍得,一直在自家地库里放着,定期找人保养,正好拿来做超市代购。 窦寻到底还是参加了保研夏令营,同时,找工作的事他也没死心,实习和工作的简历还是不停地投,参加了一大堆徒劳无功的在线笔试。 夏令营很快结束了,窦寻在读书上从没糊弄过,基础非常扎实,很顺利地通过两轮考试,有个老师暗示他没什么问题。找工作的事则依然是没什么进展,给他回馈的都是一些一看就不靠谱的职位。 但是学校的结果好歹给了窦寻一点安慰,稍稍缓解了他连日来反复的自我怀疑,在弥漫的阴霾中短暂地放了点晴。 窦寻正准备回家,徐西临适时地来了条短信:“我科目二过了,裸/奔的六级也过了,快回来,带你吃好的!” 窦寻回了个“不错”,还没来得及发送,就收到了徐西临的下一条:“考了427呢!” 窦寻:“……” 过得这么寸,也好意思高兴成这幅德行? 他又好笑又无奈地在路边站了一会,手机揣进兜里走了。 这时,街角拐出来两个男的,一个尖嘴猴腮,长得像个猴。还有一个约莫有三十来岁,身上穿着件大花衬衫,眉心有道疤,俩人既不像学生也不像民工,盯着窦寻上了一辆出租车,才鬼鬼祟祟地一起走出来。 那猴说:“大辉,你妹到底怎么想的?” “别提了。”花衬衫一摆手,他叫张大辉,是吴芬芬的表哥,年轻时候是个打架斗殴的二道混混,后来被几次扫/黄/打/非扫成了个蔫头吧脑的无业游民,这两年托了吴芬芬的福,在窦俊梁租的办公大楼里开了个专供小白领们买零食的小超市。 张大辉烦躁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那女的从小脑子就不好使,长大就算踩了狗屎运嫁个大款也看不住,那他妈窦总才四十多岁,一天到晚吃喝嫖赌的,哪有要死的意思?我那倒霉妹妹居然都开始盯着人家财产了,还让我想办法对他前妻留下那孩子下手——你说她是不是整天在家闲得蛋疼港片看多了?我看她是产后妄想症。” 旁边的猴吓一跳说:“下、下手啊?” “下你个头。”张大辉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杀人犯法不懂啊,脑残。” 猴想了想,问:“那咱们还跟着他干什么?” 张大辉郁闷地吐出一口烟圈,也觉得很窝囊。 表妹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脑残,但他们全家的营生是系在她裙带上的,没有吴芬芬,他上哪找一个朝九晚五清闲又能赚钱的活去? “事不能办,人还得哄。“张大辉人模狗样地叹了口气,“你说,我能怎么办?再**那也是我妹啊。就……跟两天吧,回头告诉她,说哥尽力了,事没办成……给她个态度逗她高兴就行。” 他说完,带着猴脸小弟,开着二手小黑车,一路跟着窦寻回了家。 徐西临他们家小区保安严密,张大辉牵着猴,围着小区转了一点,最后混进了一家装修队里,成功潜入,在徐西临他们家外面蹲了一会,意意思思地拍了几张照片,就算完成任务走人了。 风平浪静了一个多月,窦寻收到通知,说他顺利拿到了保研名额,需要在十月中旬之前确认。但徐西临却在春风得意了一个月以后,遇到了点麻烦。 先是学校橱窗里“维生素”的宣传海报被人恶意撕掉。 随后又是一个宿舍区以“卫生检查”和“食品安全”为由,莫名其妙地暂停宿管替学生代收东西。 过了没几天,管创业创新部门的老师找徐西临谈话,说了一堆诸如“年轻人做事要踏实”的话,徐西临听得云里雾里,然后“维生素”第一次没有拿到当月的创业创新奖。 徐西临一时焦头烂额,临近国庆的时候,学校突然出台了一项新规定——为方便校园统一管理,要求牛奶取订、鲜果、快递等,由该宿舍楼区的教育超市统一传达取递。 这时,徐西临再傻也知道自己碍别人的眼了。 他以前想得太简单了,卖水果之所以顺利,一来是因为学校超市不指望水果摊赚钱,二来是他恰好赶上学校支持学生创新创业,超市的人不好说什么。 可他居然还想染指其他业务就太不像话了。 维生素日用品代购业务火了一个月,教育超市的营业额直线下降了五成。 能在学校里开超市的肯定不是校外的路人甲,大部分都跟学校有关系,人家本来各有各的服务范围和地盘,这么多年大家一直相安无事。 谁知被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横插一杠。 徐西临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其实就是在海边堆了个沙煲,大海不涨潮的时候温柔地看着他玩,让他有种自己做了个海滨标志性建筑的错觉。而他正得意忘形,稍稍一点风吹微浪打过来,他所谓的“事业”就成了一堆泡影。 徐西临没办法,只好紧急取消了“超市一周送”的业务,然后利用年级委身份找各班同学帮忙写联名信,陈述学校新规定的种种不便,找人递到了校长信箱。 最后,维生素也不得不做出妥协——网站关了一个礼拜停机维护,之后按照水果货源推出了不同种类、不同价格的套餐,把教育超市的货源也纳入其中,捏着鼻子让背后黑他的人分一杯羹。 险恶 “我们这些人以后是没什么出息啦。”油光满面的创业创新部主任边走边说,学生们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肥肠”,徐西临刚打算申报学校创业项目的时候,他的辅导员兼师姐就告诉过他要把肥肠“答对”好,徐西临听进去了,果真之后就一路顺畅。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徐西临有手腕,纯粹是肥肠门槛低而已。 肥肠带他去找教育超市的负责人签约,走几步就要大喘气,嘴里还在絮叨:“以后外面的天地还是要留给你们去闯的,我每年接来送走这么学生,就感觉你跟别的学生不一样,聪明,还懂事,脑子也活,你们辅导员……就那个小姑娘,见我一次要跟我夸你一次……哎,王老师来了!” 不远处站着个中年男子,据说是六个宿舍区校园教育超市的总负责人。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学生,”肥肠回手拍了拍徐西临的后背,又指着那中年男子说,“这是你王老师。” 徐西临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想笑笑不出,笑不出也得笑”是个什么滋味,有那么一秒钟,他真有心效仿窦寻,看谁不顺眼就一爪子挠上去。 一个开小卖部的,算他哪门子“老师”? 肥肠不慌不忙地又补充说:“王老师也是咱们学校的老人啦,是王副校长的弟弟,他爱人也在咱们学校工作,就在教务处,下次你要是有什么课程排不开,想申请免听免试之类的事,跟王老师说一声就行,不用走那么多申请程序。” 徐西临:“……老师好。” 王老师矜持地冲他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夸了一句:“现在的孩子不一样,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有想法。” 然后两个中年男子熟稔地互相换了烟,当着徐西临的面旁若无人地聊起中老年男人的话题,平均五分钟跟徐西临说一句话,表示他们还记得有这么个人。 徐西临味同嚼蜡地跟他们吃了顿饭,酒足饭饱,肥肠的脸已经红成了哈尔滨红肠,王老师这才把他拖着好几天没签的“合作协议”拿出来。 他像批改学生作业一样从桌上拿了一根笔,冲徐西临招了招手,直接就在协议上面乱涂乱画:“同学,你这个协议我看了,整体还是不错的,但是很多地方写得很不专业,还是建议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一下……比如说这里就不合适,‘甲方不得在未经乙方同意的情况下,将本协议约定范围内的授权授予第三方’,这个要求真不客气啊,有霸王条款之嫌——你知道法律上有个叫‘显失公平条款’的概念吗?” 肥肠打了个饱嗝:“哎呀,他又不是法学院的。” “哦!那这个协议做成这样也很不错了。”王老师“宽容”地笑了一下,不明真相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个法律系教授,他在合作协议上大刀阔斧地改了个痛快,最后意犹未尽地对徐西临说,“下次注意最好把字体调成仿宋的,公文好多都是这样写的,看起来会专业很多——这样,你先拿回家好好改改,句子什么的也顺一顺,注意文笔,明天下午……两点以后吧,送到办公室来,我再看看。” 肥肠在旁边哈哈笑:“王老师愿意教你,多跟他学点,机不可失啊年轻人。” 徐西临想,如果徐在这,肯定把“显失公平”和“文笔”摔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脸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饭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临嘴上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行。” 因为徐进还告诉过他一句话——不想装孙子就不要装,但是既然装了,就要装到底,别刚开始怂了,后来又让人看出你是忍气吞声、满肚子怨气。 徐西临咬牙把孙子装到了底,刮着五脏六腑挤出来一句:“谢谢老师。” 揣上面目全非的协议回了家,徐西临站在家门口,连续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鉴物的门把手映出他铁青的脸,徐西临余光瞥见,颓然放下,双手插兜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家里只有老外婆和窦寻,他不想把这张脸带回家。 徐西临在兜里随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车钥匙,他干脆把书包往肩头一甩,跳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出去。 徐西临比同龄人会说话、会处事,但依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八面玲珑”。 因为他以前不过是个孩子,没人拿他当回事,也没人跟他较什么真,二十年的人生里,鲜少碰见对他满怀恶意的人,身边的小伙伴都是朋友,徐西临愿意去照顾他们不同的脾气秉性,调和不轻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会妥协,也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们还做生意”——绝大多数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都不行。 这是徐西临第一次触碰到这个世界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规则,第一次被逼着妥协。 他本以为学校里那些争行政保研的,追着老师拍马屁的,削减脑袋跟研究生导师套磁的,以及找个男女朋友还要先看对方家庭条件的……都已经是很市侩的事。 现在才明白,学生间即便是市侩,也是很天真简单的市侩。 徐西临发泄似的越骑越快,自行车在他脚下转成了风火轮,突然,拐角处一辆同样开得飞快的越野车正好转过来,徐西临忙把车闸拉死,饶是这样,还是躲闪不及,车把挂到了对方的反光镜上,破赛车改造的自行车本来就轻,一下他甩了出去,徐西临的胳膊肘撞在墙上,搓掉了一块肉。 车主停下来破口大骂:“耽误你起飞啦?作死赶投胎啊!” 徐西临差点没站起来,整个半边身体都摔麻了。 车主愤怒地伸手擦了一下车门上刮掉的漆皮,骂骂咧咧地把挂在反光镜上的自行车摘下来扔在一边:“算我倒霉!” 然后径自开走了。 他没有提上一次漆多少钱,反光镜磕掉一块多少钱——因为车主自己也知道他应该礼让非机动车和行人,在小胡同里开快车是他的责任。 都知道应该礼让行人,都知道应该公平竞争,只是没人遵守,歪歪扭扭的车把和不太灵便的脚蹬教会了徐西临一件事——仗势就能欺人。 如果这个人间也能像金大侠的世界那样快意恩仇就好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书剑飘零,二十四桥夜读,点残茶研磨,行山水路,挑不平事,有一腔赤城足矣,不必向谁低头,也不必因为谁折腰。 徐西临踩着黄昏的点钟回家,途径超市,买了家里一个礼拜吃的菜、牛奶和一瓶酱油,像是挂了一身险恶的生计。 窦寻正在家里炒米饭,徐西临进门后面无异色地问:“还有鸡蛋吗?我买新的了。” 窦寻:“最后两个我用了。” 徐西临应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牛奶,对着冰箱一口气灌下去,连着天大的委屈一口咽了,转身脸色就恢复了日常。 他抽出一把勺子直接在窦寻的锅里挖了一勺,烫得嗷嗷直叫。 窦寻学了三年做饭,没一点长进,就学会了炒米饭——黄金蛋炒饭,扬州炒饭,咖喱炒饭,他全都能炒得跟新东方课堂范例一样,窦寻用亲身经历证明了“千招会不如一招鲜”,外婆每次想起来都会对徐西临说:“你做的不好吃,让小寻去炒个饭就行”。 “没放盐呢……”窦寻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狼狈样,“怎么弄的?” 徐西临转身去给他拿盐罐,避开他的注视,若无其事地说:“撞电线杆子上摔的。” 窦寻皱着眉接过盐罐子:“骑自行车都能摔成这样,你看你以后也别开车了。” “不开了,反正也不赚钱,给他们运一大堆卫生纸还不够油钱呢。”徐西临一边说一边匆匆走开,生怕自己再跟窦寻把这个话题说下去,再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受翻出来。 他一阵风似的跑过客厅,得了徐外婆一句抱怨,但没敢停留,三步并两步地冲上楼,不让家人发现异样。 徐西临回屋把脏兮兮的衣服换下来,自己清理了伤口,往上抹碘酒。 徐进的照片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徐西临眼皮也没抬,仿佛那相框已经成了桌上一件普通的装饰品。然后他的眼圈在徐进的注视下慢慢红了,眼泪将落没落的时候,窦寻把厨房收拾好上楼了,徐西临听见声音,忙一抬头,拼命把眼泪收回去了。 “给我。”窦寻接过他手里的棉签,目光落在他脸上,吓了一跳似的扭过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疼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徐西临想一把抱住他,把满肚子的话全倒出来,说“我不想干了,这世道被傻逼折腾得太操蛋了,我不想跟他们玩了”,可是话到嘴边,他狠狠地一吸,又都给吞回到了肚子里。 跟窦寻说这些干什么呢?他能知道该怎么办吗? 于是徐西临故意呲牙咧嘴地说:“不小心抹多了,戳一下还挺疼的。” “笨死你拉倒。”窦寻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想象,也仿佛被大团的碘酒用力戳了伤口似的,激灵了一下,没好气地抱怨说,“大脑已经这样了,小脑还跟着一起萎缩……” 徐西临一边夸张地抽着凉气,一边笑嘻嘻地说:“过两年该痴呆得不认人了,没准抱着你大腿叫儿子呢,要不你先提前叫声‘爸爸’听?” 他话音刚落,楼下灰鹦鹉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随后门铃响了,外婆慢吞吞地站起来开了门:“小寻,你爸爸来了。” 窦寻:“……” 徐西临做了个鬼脸,把小药瓶从他手里接过来:“看我这张乌鸦嘴,把你真爸爸招来了,得,快去吧。” 窦俊梁的脸色就像他刚刚破了个产,暴躁都快从他翘起一角的小分头上溢出来了,大概是顾忌老人家,他死憋着保持镇定,阴森森地看了窦寻一眼,面沉似水地冲他招手:“窦寻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窦俊梁在他儿子面前没挺直过腰杆,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有窦寻甩他脸色的份,今天居然反过来了。 徐外婆觑着他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地说:“就要吃晚饭了,有撒事体慢点再讲嘛。” “哦,我们老家有点事,”窦俊梁双手插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那什么,大妈,我这就带他走,别耽误您饭点。” 徐西临听见窦俊梁不住地催窦寻,三下五除二地弄好了自己的胳膊,放下袖子出来打了声招呼:“叔叔。” 他一露面,窦俊梁的目光一瞬间拾级而上,锥子似的钉在了他身上,徐西临莫名其妙了一阵,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窦俊梁僵硬地对他点了下头:“嗯——窦寻,你快点。” 窦俊梁直接把车开进了小区里,连锁都没锁,车门大敞地就扔在徐家门口,大步如飞地走出去,在窦寻上车的时候有些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窦寻还没坐稳当,他已经一脚油门把车踩飞了出去。窦寻差点被惯性甩出去,一把抓住头顶的扶手,感觉窦俊梁是吃错药了。 窦俊梁也不知道在跟谁撒火,一路闷不吭声,把车开成了近地火箭,一路飞回自己家,在车库里一脚严厉的刹车,车子尖叫一声,像是要把地面撸下一层皮。 随后窦俊梁长出了一口气,舌头在嘴里动了动,往座椅背上一靠,声音有点变了调子:“窦寻,我问你一件事,你给我说实话。” 窦寻一路上抓扶手就抓得手腕青筋暴跳,本来看窦俊梁就来气,还被司机暴躁的情绪传染了,嘴上没吭声,心想:“凭什么?” 窦俊梁习惯了他这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也没绕弯子,干脆一记直球摔到了窦寻脸上:“你跟老徐家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窦寻:“……” 他一时愣了一下,被窦俊梁问得有点蒙圈,不知道窦俊梁特意把他从徐家拎出来问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自然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窦俊梁狠狠一砸方向盘,汽车“哔——”一声长鸣。 “老子问你话呢,你他妈哑巴?”窦俊梁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从旁边抓起一个牛皮纸袋,劈头盖脸地往窦寻身上一砸。 窦寻可没拿他当过正经爸爸,本能地抬起胳膊肘一挡,当即就想回击。 然而那牛皮纸袋砸在他坚硬结实的胳膊上,没封严实的袋口里掉下一打雪片似的照片,有一张十分清晰的刚好落在他大腿上——那是徐西临刚拿到驾照要带他出去兜风的时候,他正要上车,徐西临在旁边拉车门,一手搭在车顶上防着他磕脑袋,这动作本来很像酒店门卫,可是徐西临脸上挂着一个温柔得让人不会错认的微笑,呵护的意思简直要从纸面上透出来。 剩下的一打照片都是跟踪偷拍的,两人勾肩搭背也好,打闹也好,都和别的男孩子一样,没什么稀奇的,然后窦寻看见了一张古怪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徐家正门,端端正正的一个房子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但拍照的人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用水笔在照片上勾了一个小圈。 那是二楼一扇半开半闭的窗户,刚擦过,光亮得被余晖一打像一面镜子,角度正好折射出屋里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这是什么,窦寻,你跟我说这是什么!”窦俊梁的太阳穴“突突”狂跳,“你……” 他满嘴污言秽语想破口大骂,想起这是他儿子,又险险地咽回去了,被自己哽得不轻,窦俊梁两眼通红地瞪了窦寻一会,压抑又强硬地说:“你搬回……我给你找个房子,离你们学校近点的,这边拿了毕业证就送你出国。” 窦寻敏感地听出了“搬回”俩字之后,窦俊梁临时改了口。他跟徐西临那点事骤然被人捅出来,窦寻震惊之下本来还有点心虚,结果听见这么一句,火气一下把心虚烧干净了,他离经叛道地说:“你管得着我么?” 窦俊梁:“……你说什么?” 窦寻偏头嗤笑了一声,把照片随手往旁边一扔:“我说——你管得着我吗?我就是同性恋怎么了?天生的,有妈生没爹养,就这样了。” 窦俊梁险些让他撅个跟头。 窦寻翻了他一眼,拉开车门就下了车,窦俊梁气蒙了,追出来薅住窦寻的衬衫,一巴掌就甩了上去:“你他妈的……” 男人那手劲大得不留余地,窦寻耳畔“嗡”一声,牙尖在嘴里划了一条口子,血腥味顿时涌上来了。 窦俊梁就看那孩子像个被激怒的猛兽,他刚刚长成,爪牙尖利,一脸六亲不认的毒火和凶光,窦俊梁下意识地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以为窦寻要还手。 选择 可是窦寻没有。 窦寻只是阴沉沉地盯了他一会,掉头就走。 纵然窦俊梁辜负了他对父亲的一切期待,窦俊梁也还是生了他、给他名姓、把他养大、供他上学。 辜负了他的父亲也是父亲,没有儿子跟爸动手的禽兽道理。 “你这……这都是精神病!”窦俊梁压着声音在他身后说,仿佛怕惊动给谁听见一样,“我给你联系几个大夫……窦寻!窦寻你给我站住!” 窦寻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窦俊梁半辈子专注赚钱挥霍,从没在儿女事上费过心,窦寻就像一片不用浇灌照料就欣欣向荣的田,从来只给他长脸。 窦俊梁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困兽似的在原地抽了几根烟,怒气冲冲地摔上车门闯进家里。 吴芬芬早就透过窗户看见了这父子俩的官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压下心里的窃喜,红光满面地迎出来:“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窦俊梁现在已经连听她喘气的耐心都没了,他偏爱美丽的蠢货,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蠢货——尤其是该蠢货已经不那么美丽了。 “吴芬芬我告诉你,”窦俊梁指着她的鼻子说,“这事要是透出去一点风,我不管是哪个王八蛋说的,都找你算账,滚!” 窦寻仓促地被窦俊梁叫出来,身上一分钱也没带,秋夜寒如水,他身上很快落了一层轻薄的露水,而火辣辣的脸颊缓缓降温,继而彻底凉下来,只有牵扯的时候,带起一点针扎似的刺痛。 窦寻徒步走了八公里,将近一个半小时。 到了家,他也没急着回去,先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了一会,把兜里最后一根烟抽了——跟徐西临在一起以后,他慢慢地不怎么抽烟了,似乎也没有刻意戒,就是渐渐想不起来了。 那一盒烟还是很久以前剩下的,在风衣兜里装了一个秋天了,像一包总也不记得用的纸巾。 等到估摸着徐外婆差不多睡了,窦寻才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缓缓往家里走去,碰见徐西临迎着他出来。 “姥姥不放心,让我出来迎一迎你。”徐西临说着,目光在窦寻微微发青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滑开了,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一起回了家,进屋也没开灯,徐外婆出来问了两句,好在,黑灯瞎火的她也看不清,被徐西临三言两语地哄回去了。 窦寻郁郁的火气已经湮灭在夜风和露水中了,心里十分疲惫,上了楼,他也不去洗脸换衣服,刚进门就湿漉漉地一把抱住徐西临。 徐西临这才犹豫地问:“你爸……” 窦寻不耐烦提窦俊梁,掰过他的脸,焦躁地堵住徐西临的嘴。 徐西临本来有六七分的猜测,至此算是都落到了实处。 憋了几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见了光。他心里无可避免地茫然恐慌,然而还有一个窦寻需要他安抚,徐西临只好在心烦意乱中强行拉回神智,抬手环上窦寻的后背,缓缓地混着他的脊柱往下捋。 窦寻好像被纵容了似的,栖身把他压在门上,沉默无声地想从他身上寻求慰藉。 徐西临这会显然没有配合的心情,他假装没领会窦寻的暗示,扣住窦寻冰冷的手,揣进怀里捂了一会,同时回手打开了卧室的大灯:“给我看看你的脸。” 窦寻的表情僵硬得就像被抽了一巴掌,他往后退了一步,恹恹地避开徐西临的手:“算了,没事,我去洗把脸。” 徐西临:“等……” 窦寻已经反锁上了卫生间的门。 徐西临烦躁地按了按额头,在屋里走了几圈,觉得透不过气来,总觉得最近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前前后后没有一件好事。 他开始琢磨窦俊梁是怎么发现的,越琢磨越不安,最后几乎要害起妄想症来,总觉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一样。焦虑一会这个,徐西临一会又想起到那份到现在都无心修改的合同,想起明天下午,他还要捏着鼻子再去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简直有点不想活了。 徐西临在一片漆黑中离开狭窄的卧室,到起居室透气。 他大脑放空地在旧沙发上坐了一会,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灰鹦鹉居然飞了上来,站在二楼的栏杆上看他。 这鸟稍微长大一点后,就显示出了聪明劲,它认得家人,从来不四处乱飞,有点小洁癖,自己掉了羽毛,会自己叼走,平时他们都不爱锁着它。灰鹦鹉歪着头,看了看徐西临的脸色,随即扇着翅膀落在了他胳膊上,把机灵的鸟头往他肩膀上一搭,毛还炸着,很是嫌弃地亲近了他一下。 徐西临忍不住苦笑——现在,全世界只有一只鹦鹉知道他不开心。 他深吸一口气,从旁边坚果盒里抓了两颗花生喂了它,一抖胳膊,让它飞了。 窦寻正在擦头发,看见徐西临进屋,就低下了头。 如果说窦俊梁往他身上浇了一盆烧红的铁水,徐西临方才不易察觉的躲闪就是在那盆铁水上覆了一层冰,一冷一热,一来一往,在他身上黏了一层牵骨连肉的铁牢。 然而面对窦俊梁的时候他刀枪不入,徐西临一个眼神却能让他万箭穿心。 窦寻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一点也不傻,无论徐西临对他怎么好,怎么黏,他都知道徐西临的底线——徐西临始终觉得他们俩这种关系是见不得光的,他是醒着沉沦,沉到有一天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定就仓皇逃走了。 徐西临望楼下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窦俊梁那有几张照片,”窦寻说,“应该是在楼下偷拍的,不算很清楚。” 徐西临方才被灰鹦鹉无声地安慰了一番,总算能打起精神思考了——有人拍照,拍完交给了窦俊梁,说明应该是窦寻那边的事,什么人会没事跟踪窦寻一个普通学生? 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窦寻就直接揭晓了答案:“**不离十是他那智障老婆干的。照片上的场景应该是夏天,我记得周围邻居有几家装修的,可能是跟在装修队里混进来的——窦俊梁的面子就是天,他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或者弄死他的后老婆,也绝对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的,你放心吧。” 窦寻三言两语把徐西临从“全世界都知道了”的恐惧中捞了出来,一瞬间,徐西临确实松了口气。 然而很快,他就听出了窦寻这话里的讽刺。 “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和“你放心”放在一句话里,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徐西临不知道窦寻又钻了哪只牛的角,他舔了一下嘴唇:“豆馅儿……” 窦寻蓦地站起来:“我回屋了。” 真让他回屋这事就大了,徐西临训练有素地一抬手反锁上屋门,堵着窦寻没让走。 两个人静静地僵持了片刻,徐西临小声解释:“我没有担心那个,我有点担心你。” 窦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接的时候,徐西临下意识地想躲开,因为觉得窦寻看穿了他的畏惧和软弱。随后,他梗着脖子将这一点畏惧死死地盖住,拉起窦寻的手,声气和缓地说:“一切有我呢,不管你爸说什么。” 窦寻听了这句话,先是木然僵立片刻,随后神色到底还是软和了下来,徐西临就抱住他的腰,凑在他耳边一下一下地亲他,哄着他到床上去睡。 关了灯,谁也没睡着,徐西临数着窦寻的呼吸,窦寻则脑子里满是徐西临闪动的眼神,两人同床共枕,两处心事。 第二天天没亮,徐西临就起床把那份丧权辱国的协议改了,传到移动硬盘里拷好,准备带到学校去。一回头却发现窦寻已经起来了。 徐西临随口问:“今天有事?” 不怪他多此一问,因为窦寻这一段时间基本没什么课了,剩下的主要任务是毕业设计和相关实验。而拖延症这种大学生流行病在窦寻身上连一点踪迹都看不见,好多人都还没进入大四的状态时,他已经有条不紊地利用暑假梳理好了思路,打好了大纲,开学以后一天没浪费,回学校做实验记录数据,至今,别人的中期还遥遥无期,他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了,没事就不太往学校跑了。 窦寻“嗯”了一声:“有个面试。” 徐西临关电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你不是已经拿到保研了吗?” 窦寻随口搪塞:“实习。” 徐西临:“什么职位?” 窦寻迟疑了一下才说:“医药代理。” 徐西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窦寻本来在读研和工作之间举棋不定,现在终于在窦俊梁的逼迫下做了选择——窦俊梁凭什么以为他可以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徐西临又为什么总是不能放下心来? 不就是因为他是个身无长物的穷学生吗? 窦寻的金钱观淡薄,以前也从没有拿物质成就当过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 而此时,他心里来回响着几年前徐西临对他说过的话——等他强大,就再也不用顾忌别人说什么了 窦寻辗转反侧了一宿,混沌多时的路一下清晰明朗了,他打算毕业以后直接工作,有什么干什么,倒卖医疗器械也不错,然后在这期间自修一门计算机、财务之类应用性强的专业,就当自己没念过大学,干脆转行,从头开始。 早间洗漱出来,窦寻却发现本来行色匆匆的徐西临没走,甚至有点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像有话要跟他说的样子。 窦寻扬了一下眉,示意他有本早奏。 徐西临反复斟酌片刻才开了口:“是不是你爸给你压力了?没事,豆馅儿,咱们是真龙,不走狗洞,我还指望你将来能捧个诺奖回来呢,没必要跟屈就……愿意读书你就读,有我在,委屈不着你。” 窦寻当场点头,但听过就算,等徐西临一走,他立刻就换上衣服出门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高高飞起,带着十二分的焦虑,迫不及待地想向爱人展示自己尚且稚拙的翅膀可以依靠,不惜从悬崖上直接往下跳—— 徐西临低估了窦寻的执拗,他跟窦寻告别后,就回了学校。 教育超市的王老师总算出够了气,放过了徐西临和他稚嫩的维生素,这件事总算是了了。 徐西临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身上又沉重有轻松。边走边用手机上网翻维生素的留言板。 留言板一夜之间刷了好几页。 “我靠,停机维护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么个垃圾功能?” “学长求不取消一周超市,打车去超市好虐……” “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改。” “教超也来搀和一脚,我有点想销号了。” 校园网上都是同门,相比外面的匿名论坛,简直就是一团和气,徐西临知道,这要是外人的网站,底下人才不会这么文明,估计早就破口大骂了。 连那位当年给他写过五千字策划的神人也留了言。 “我大概是最早一批维生素用户了吧,怎么说呢,经过了这么多事,有点失望是真的,每个人都有很多想法,你动手做了,确实能算很了不起了。以前你家水果质量很好,看得出采购是下了功夫的,可是现在把校内超市也包揽进来,呵呵,我已经预见到未来了,所谓‘维生素’,就是替各位把教育超市的垃圾水果拎回寝室吧?没什么意思。立足学校,始终不肯走出学校大门一步,老板视野有点小了。” 徐西临被这一段话压得喘不上气来。 而他还不肯放过自己,自虐似的把所有骂他的留言都看了。 据说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视觉记忆”,因此有时候被人当面骂了,当时虽然情绪起伏剧烈,但是时过境迁,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钻进眼里的文字不一样,人看完不会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感觉,它却总能盘踞在记忆里很久,如鲠在喉。 徐西临自己对自己都很失望。 而就在他揣着一身沉甸甸的骂名走出学校的时候,门口有辆车冲他鸣了声喇叭,徐西临抬头一看,戴着墨镜的窦俊梁从车上下来,正冲他招手。 徐西临并不怎么意外,很有礼貌地过去打招呼:“叔叔。” “哎,”窦俊梁颇有风度地一指自己的车,“上回跟你好好说话还是徐总那什么的时候,一转眼也这么多年了,有时间吗,聊两句?” 徐西临是不会像窦寻那样对他冷笑的,顺从地上了车。 窦俊梁开车带他去了一家很适合聊天的私房菜馆,坐下就把菜单推给他:“看看爱吃什么。” 窦俊梁跟内人混蛋,但对外人从来都是可圈可点、几乎称得上“尊老爱幼”,按着过去的说法,大约是个标准的“人面兽心”。 他虽然客气,徐西临却不能在长辈面前点菜,又把菜单推了回去:“您来,我没忌口。” 窦俊梁就笑了一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玫瑰金的大名表,意味深长地说:“你啊,是比我儿子懂事。” 徐西临预感这顿饭可能比昨天那顿还胃疼。 窦俊梁没在他面前摆“老子”的谱,言谈交流更像对平辈,跟徐西临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近些年来开始有热度的房市和股市,末了一擦嘴,窦俊梁端起茶杯漱了个口,进入了正题:“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吗?” 徐西临笑了一下,没搭腔。 “体面,”窦俊梁叹了口气,“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是体面吗?就是你得看着像那么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人’字两条腿,一撇一捺,人的体面也是两条腿,你肯定知道。” 钱和势,美化的说法也叫“财富”和“资源”。 “你们老师小时候肯定老教你们,什么‘金钱和权力不是万能的’,扯**淡——唉,叔叔没上过大学,说两句粗话,你听着一乐就行了,别往心里去。”窦俊梁摆摆手,“我知道你们小年轻都相信‘真爱’,可什么叫真爱?” “真爱就是快乐加上良心,年轻人。”窦俊梁看着徐西临的眼睛说,“你兜里有钱,一个电话打出去,有人能帮你办事,这是让你和你傍家生活快乐的唯一途径,没有这个,你们俩就只能互相消磨各自的良心了。” 徐西临转着手里的白瓷杯子,不吭声。 “我直说了吧,这事对你们俩都没好处,对你哪不好,我就不多说了,你比窦寻那傻逼崽子心里有数,我说说窦寻。”窦俊梁疲惫地往椅子靠背上一靠,“我今天没闲着,一早就去了窦寻他们学校。” 想当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拿购物卡和项链打发七里香的事仿佛还是昨天。 谁能想到有今天爽一个重要客户的约去儿子学校?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也不知道找谁,辗转找了一个上次见过面的老师,他跟我说,国外有个挺有名的什么教授,看了窦寻毕业论文的初稿,很想让窦寻申请当他的学生,可以保证窦寻去了就有全奖。”窦俊梁双手一摊,“这事他跟你说过吗?” 徐西临的手指顿住了——没有。 “还有一个事我估计你也不知道,窦寻今天给他们系里打电话,确认放弃保研。”窦俊梁说,“他打算跟我彻底掰了,不想再用我供他上学,所以急急忙忙地出来找营生。” 徐西临脱口说:“我跟他说过有我……” “窦寻那狗脾气,当不了小白脸。”窦俊梁一摆手,“小徐,你带着脑子,走心地跟叔说一句,你觉得他这样值吗?” 绝境 徐西临僵持半晌没吭声,窦俊梁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等。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对窦俊梁说:“叔叔,人只能对自己的事说了算,不能连着别人的份一起越俎代庖,前途都是个人的选择,亲生父母管得多了,将来都未免会受埋怨,何况是我呢?他值不值,我说了都不算,您应该去跟窦寻聊。” 窦俊梁有点意外,没料到徐西临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好对付,他眯着眼打量了徐西临一番,感觉这孩子以后说不准是个人物……如果不是他自己执意要走歪路。 窦俊梁也没逼他,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我之所以找你不找他,不是因为我惹不起窦寻,是因为跟他说不明白,那孩子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心里没成算,我跟他说也是白说。眼下你们俩打败了我这个大反派,捍卫感情,听着是感天动地,但是往后不用长,十年,等你们三十来岁的时候,窦寻就是反应再慢,他也能琢磨过味来了,到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你觉得你们俩十年以后还能这么好么?” 徐西临哑口无言。 窦俊梁赢了他半招,不显得意,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徐西临的肩膀:“叔是个生意人,给你一点生意人的建议,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变得很快,你以前不敢想的,可能一夜就发生了,将来或许指不定哪天,连银行和国家都能破产,你能一夜赤贫,也能一步登天——财产都这样瞬息万变,何况人和人之间没有合约、没有章程的感情呢?” 说完,窦俊梁大大方方地结了账,另外点了一盒软和好消化的点心打包交给徐西临:“老太太牙口不好,这个好咬,你拿回去给她解个闷。” 如果说窦俊梁一开始的语言陷阱徐西临还能招架,那他最后一番话就完全戳中了徐西临的心事。 “长久”是他敢想不敢宣之于口的,人能离群索居、偷偷摸摸一辈子吗? 徐西临不知道窦寻这么不假思索地做出决策,将来会不会后悔——窦寻不是那种能默默受委屈的性格,他能忍耐多久?能接受自己泯然众人的角色吗? 他确实聪明,有本钱从头再来,可他顺风顺水惯了,有那个韧劲吗? 就算他有,等将来少年容色不再,年轻的激情也一去不返,等他们都慢慢变成“在外舌灿生花,在家一言不发”的乏味中年男人,窦寻会不会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一段感情放弃他本来应该有的一切很不值? 一段感情是不能有太多磨难的,否则即便勉强成就,将来也未免生出怨愤。 徐西临嘴上说一句“我不能越俎代庖”,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可他心里不可能这么潇洒干脆,情到浓时,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徐西临愿意起早贪黑,愿意妥协退让,只要能给窦寻更好的,唯独担不起“耽误了他”这四个字。 两难,真是进退维谷。 徐西临回家的时候,窦寻正在打电话,他听见窦寻说:“嗯,谢谢……随时可以……唔,今年内一个礼拜四天没问题。” 徐西临只听了个尾音,心就缓缓沉了下去。 窦寻放下电话,仿佛了了一段心事似的,心情不错地凑过来:“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徐西临没吭声,递给他一个眼神上了楼,窦寻见他脸色不对,不明所以地跟上去:“怎么了?” 徐西临上了楼,把屋门一关,手按在门板上,低头深吸了口气,用自己最平静的语气说:“你是不是拒了学校保研?” 窦寻短暂地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窦俊梁找你了?” 徐西临十分无奈,窦寻该敏锐的时候总是反应迟钝,不该敏锐的时候倒是明察秋毫。 窦寻像被撸了逆鳞的龙,一下火了,转身就走,徐西临一把堵住门:“你干什么去?” 窦寻:“你别管,我去找窦俊梁。” 徐西临:“然后呢,砸他家玻璃?” 窦寻暴跳如雷:“他凭什么找你,找得上你吗?轮得着他在我面前装老子吗?” 徐西临:“行了!” 窦寻胸口不住地起伏,去掰徐西临的手:“你让开!” 徐西临一把按住他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几步:“你什么时候能不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窦寻脸色难看极了。 徐西临一手背在身后,拇指狠狠地把其他手指的关节挨个掐了一遍。他压力太大了,像一个行将满溢的桶,一片树叶飘上去,都能让里面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洒出来。 指关节“嘎啦”响了一声,徐西临强行咽下了那口能把他噎死的气,靠在门上冲窦寻张开手,低声说:“咱们好好说事行吗?我爱你。” 窦寻一下从狂躁状态里镇定下来了,僵硬地站了一会,不情不愿地上前拍了一下徐西临的掌心:“窦俊梁还跟你说什么了?” 徐西临:“说有个教授看上你了,上赶着给你奖学金,你给推了。” “扯淡,”窦寻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窦俊梁放什么屁你都信——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将来得当国家主席啊?” 徐西临苦笑了一下。 他们确实都对窦寻有更高的期许,期许他不是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伤仲永。他从小到大没有平凡过,到了现在强行让他回到平凡人的生活里,未免太残酷了。 “窦俊梁让我为你前途考虑,”徐西临努力想跟他沟通,“我考虑了,但是不能替你做主,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窦寻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打算转行。” 徐西临:“……” 窦俊梁说得对,跟这货说不明白。 徐西临压下去的火“蹭蹭”地往上冒:“你毕业论文都写完了,现在跟我说要转行?真不喜欢这专业,你早干什么去了?转专业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然后他看见窦寻的表情,发现窦寻认真地认为换个专业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窦寻一手插兜:“我认识一个选修课老师,本科学物理,硕士念了莎士比亚文学,博士转了国际贸易,现在在教商务英语……” 徐西临无可奈何地打断他:“真巧啊我也认识一个老师,光博士就念了仨,现在照样什么都不是,连个像样的职称都没混上,学校给他解决了户口就不管他了,天天穷得在外面接私活,有时候要自负路费,他连个打下手的研究生都不舍得带……豆馅儿,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窦寻转头瞥向窗外,不吭声了。 徐西临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么听我的要么滚”的唯我独尊病又犯了,只好无奈地退了一步:“行吧,你要是真想转专业也行,就正经八百地去读,把你那荒唐的医托辞了。” 窦寻用肢体语言完成了他执拗的拒绝——我不。 “你想摆脱窦俊梁,我理解,不想用我,我……我也……”徐西临说到这有些伤心,心累得要命,“嫌国内没有奖学金、时间又长,我也同意,你可以出国申奖学金,四五年、顶多六七年……还能怎么样,到时候是你秦香莲了还是我陈世美了?条条大路,为什么你非要往不靠谱的死胡同里钻?” 徐西临开了个半酸不甜的玩笑,本想略微缓解一下气氛,可是窦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渐渐的,徐西临就笑不出了,他看懂了窦寻的言外之意——窦寻确实是那么想的,他虎视眈眈地守在徐西临身边,做梦都要牵着他一根手指,生怕自己一错眼,人就不是他的了。 徐西临缓缓地靠在书桌上,半晌,他似笑非笑地弯了一下嘴角。 “哦……”他微微低下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窦寻顿时慌了,紧张地去扳他的肩,被徐西临避开,窦寻脱口说:“你说过不和我生气的!” 徐西临心头一悸,忽然心疼得难以自抑,于是扣住窦寻的手,单方面地结束了争吵。 “我就试试,”他想,“我陪他走下去,像窦俊梁说的那样,准备一份体面,让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他要是有受不了的委屈、过不了的槛,我都替他兜着。” 所谓“分歧”,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他不够强大吗? 徐西临渴望成功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噪起来。 心灵鸡汤里说“当你渴望成功的心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就会成功”……不过到了徐西临这里,好像不太准。 自从教育超市加入维生素供货商之后,后续的事端奇多。 先是有些用户疑神疑鬼——水果这东西,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味道也不尽相同,以前没人提,现在只要味道有一点不尽如人意,留言板上就会出现怀疑论者,认为维生素是用教育超市的货源以次充好。 教育超市那边也三天两头没事找事,姓王的把徐西临当成了他自己的小碎催,时不常地把他宣过去一次,不是吩咐他做海报,就是让他找人帮忙发传单……这还是好得,姓王的贱人没事总说教育超市的销售渠道受到“不正当竞争”,一再要求徐西临把其他家水果也提价。 两边不是人的维生素一个月的营销额跌了四成,到后来,连在留言板上骂他的都少了。 徐西临心力交瘁地跑了一个多月,挖空心思,依然没能止住颓势。 而期末考试却不管学生们被什么绊住了脚步,依然随着隆冬降临一同逼近。 徐西临在临近考试周的时候才心烦意乱地翻开崭新的课本,震惊地发现自己这一个学期都在无事忙,居然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他只好挤出时间,跟罹患拖延症晚期的网瘾少年们一起住进了通宵自习教室,开始了一天学习“二十个小时,一个学期学习俩礼拜”的临时抱佛脚。 他每天在通宵自习教室里待着,困得受不了就趴下眯一觉,第二天六点半回他没正经住过几天的寝室洗漱,出来吃个早饭,接着又扎根在自习教室里,这么没白天没黑夜地熬了大半个月,熬完了丧心病狂的考试周,徐西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他累得走路发飘,正想打辆车回家,忽然接了个陌生电话。 电话里有个耳朵不太好的老大爷冲着听筒嚷嚷:“哎……你是那个苏文婉的孙子吗?” 徐西临有点懵,心里纳闷:“苏文婉是谁?” 下一刻,他蓦地反应过来,以前在外婆的身份证上看见过这个名字。 徐西临:“对对,我是,您好。” “哎呀,孩子啊,你快过来一趟吧,你姥姥今天在活动中心这教他们走步,不小心摔了……” 徐西临脑子里“嗡”一声,漂浮的脚步陡然落了地,放下电话就跑了。 他匆匆赶往医院,看见一大帮老头老太太正围着徐外婆转,见他来,都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吵得他头昏脑涨,所幸被护士一股脑地赶了出去,这才从医生嘴里听明白——老人骨头脆了,摔一跤了不得,骨折了。 “这里还长了骨刺,”医生拿着片子指给他看,“做手术也可以,但是以后可能还会长,病人年纪太大了,最好还是保守治疗,以后别让老人走太远的路,回去给她置备个柺杖之类的……” 徐外婆在旁边听见,小声地抗议:“我不要那个,那个拿起来就不好放下了。” 医生都笑了:“那就别放了呗,您这岁数拄拐多正常啊,怎么,以后还打算要跑马拉松啊?” 徐外婆就闷闷地不吭声了。 徐西临安抚了她几句,给她办各种手续,还请好了护工,足足半天,才算都办妥当,完事,他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累得麻木了。 徐外婆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头发散乱,首饰都摘了,脸色苍白,挂满了皱纹,冲他招招手:“来。” 徐西临搬着椅子靠近她床边:“我刚才给小寻打电话了,他一会就过来,我们俩轮流陪着您,还有护工,躺一躺就好了……您也是,比划比划就行了呗,又不上台,教那么卖力干嘛?” “老了呀。”徐外婆跟着他的话音说,然后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黄土埋到这里了。” 她以前从不肯承认自己老,这是第一次当着他面说这种话,徐西临:“您说什么呢!” “人不能久留的。”外婆说,“我爸爸活了六十岁,妈妈活了七十一岁,我都超过他们了。”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过去的人寿命短,您怎么也得活到一百一才对得起二十一世纪啊……谁还没摔过?窦寻还一天到晚在拳馆里摔得跟个西瓜皮似的,不也活蹦乱跳的么,您这就是赶上寸劲了,怎么还说起丧气话了?” “嗳,”外婆摆摆手,“不丧气,寿数是定的,我晓得的。外婆有句话想帮你讲啊。” 徐西临只好洗耳恭听。 外婆沉默良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了。 徐西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嘴角不由得绷紧了。 外婆似乎是斟酌良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你和小寻,不要在一起了吧。” 徐西临的心刹那就凝固了,窦俊梁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外婆一句轻轻的分量重。 她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外婆难掩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忧色,拍着徐西临的手说:“我不该啰嗦,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耐烦听老人家讲话,我忍了好久,可是摔倒的时候,我就想,这下完了,看不见小临大学毕业了……所以刚才躺在这,还是觉得有话要早讲出来才好——你们俩太难了,以后我走了都不放心,还是……算了吧。” 徐西临说不出话来。 匆匆赶来的窦寻急刹车在病房门口,被里面飘出来的对话兜头撞了个魂飞魄散。 然后窦寻想都不想就往外走去,在医院大厅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徐西临打了电话:“我到医院了,哪个病房来着?” 徐西临心力交瘁,没注意到窦寻的异状,交代了一声就回家取换洗衣服。 他浑浑噩噩地飘回家里,在玄关换完鞋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咣当”一声,连独立衣架一起拽倒了。 家里没人,灰鹦鹉吓得炸起了毛,飞到玄关的小吊灯上低头看着他。 徐西临觉得整个天花板都在转,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只好顺势往冰凉的地板上一躺。 他忽然有点明白徐外婆当年为什么想卖房子了——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他们家实在太大了,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时,这家大得温馨富贵,如今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她一个老太太每天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大概听见楼上楼下一声异动,都要心惊胆战半天吧。 难怪她从前总是在家,现在总往外跑。 足足有四五分钟,徐西临才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他慢吞吞地把衣架扶起来,手机又响了。 现在电话一响他就紧张,接起来发现是辅导员,徐西临才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辅导员的语气却不怎么轻松,她上来就说:“你觉得自己信号与系统考得怎么样?” 徐西临愣了愣——考试周持续了十多天,这门课是最早考的,可能成绩已经出来了。 辅导员那边叹了口气:“这样吧,明天你到学校来一趟,我带你去跟周老师吃顿饭,不能挂科的,你知道吗?” 徐西临成绩可以稀松平常一些,反正他综合素质得分已经满了,拿奖学金没什么问题。但他不能挂科,学校有规定,挂一门课,取消当年所有评优资格和奖学金资格。 放下电话,徐西临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他想:“维生素我撑不下去了。” 矛盾 窦寻虽然回家总是不声不响,但其实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医药公司,才上班第一天,就得出了老板都是傻逼的结论,过了又接触了几天客户,对人类这个参差不齐的整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些人至少一分钟原谅他们八次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 同事刚开始对他还算友好,后来无意中听说了他的学历,全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你不好好在实验室蹲着准备拿诺奖,来我们这抢什么饭碗? 从那以后,窦寻就不叫窦寻了,他有了个新名,叫“我们那有个某某学校毕业的小孩”。 他成了个牛皮、门面、西洋景,闲得没事就给人拿出来吹一吹、摆一摆。大家像热衷于围观明星卸妆一样,围观网上卖猪肉的博士,穿糖葫芦的硕士……以及跟他们一样当医托的窦寻。 窦寻性格很独,集体观念淡漠,以前从未对母校产生过什么归属感,但是这段时间,每次他的学校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给学校蒙羞了一次。 老板则十分热衷于带他出去见客户显摆,客户不能白见,需得就着酒见。 老男人们的酒桌文化能写成一本当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窦寻大多数时间感觉他们说的都不像人话,实在没法降低格调加入进去,只能反复被呼喝着敬酒、喝酒,相比之下,当年吴涛在月半弯拿啤酒灌他简直太小儿科了。 窦寻每每招架不及,中途就要出去撕心裂肺地吐一场,再狼狈不堪地爬回来,还要被人笑呵呵地指点说“你看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吧,以后要多锻炼啊”。 这是一个反智、反理想、反年少轻狂、反天真热血的地方,每一个走进来的人,无论资质性格,都要给按进千篇一律的绞肉机里,反复磋磨捶打,最后出一个和大家殊无二致的成品。 窦寻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很快到了听见“上班”两个字都想吐的地步,干得都快厌世了,撑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负隅顽抗。人绷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只有暇看脚下的路,而忘了远方。有时候窦寻都忘了自己最初的计划和决定工作的初衷,他只是想争这一口气而已。 不料他猝不及防间在病房外面听见了徐外婆的话,连日来的不安终于攀到了顶点。 外婆对他倒是没说什么,跟窦寻待了一会,精力就不济了,一句话说了一半,歪头睡着了。 窦寻坐在旁边看着她发呆,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被一股腐朽的气息掩盖,想起她那双因为藏了太多来不及说的话而浑浊若盲的眼睛,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算了吧”,他心里的绝望像水中涟漪,一点一点扩大到无穷远的地方,一时魔障了。 徐西临取了东西回来,窦寻激灵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立刻紧紧地锁定住他,期待着他说点什么。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伸手摸了一下窦寻的头,小声说:“你先回去,今天我看着她。” 窦寻不依不饶地扣住了他的手,惶急地寻求一点手指交缠的安慰。 徐西临透过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窦寻,本来在迟疑,这时,本来睡着的外婆忽然动了一下,徐西临好像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窦寻的视线,见外婆依然是闭着眼,这才疲惫地松了口气,对窦寻说:“好了,快走吧。” 窦寻的心倏地就沉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在门口转过身来,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的目光落在徐西临日渐狭窄单薄的后背上,心里执拗地想:“我死都不放开你。” 第二天一早,徐西临就把外婆交给护工,匆忙赶去了学校。 “开学的时候我就发短信提示过你们,这门课挂科率高,”辅导员说,“你们期末整体成绩普遍偏低,按着比率调整过分数了,但是你平时成绩没拿全,有一次作业没交,是不是?” 徐西临无言以对。 辅导员也知道他这学期过的是什么孙子日子,也没跟他较真:“我跟周老师说过了,给你通融一次,现在马上在我这把作业补上,中午我带你去请周老师吃个饭,这事就算过了,没有下次。” 亲师姐这是舍了面子不要,明目张胆地给他开后门,徐西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辅导员瞪了他一眼:“还磨蹭,快点!用我电脑。” 老师办公室的网很好,不懂的随时可以上网查,查不到还可以问同学院出身的辅导员,但饶是这样,徐西临还是从一大清早埋头折腾到了快中午,狼狈地把作业草草补上。 辅导员被他占了电脑,无聊得在旁边翻了半天旧杂志。 徐西临很过意不去地把电脑还了:“谢谢老……” 叫“老师”和“辅导员”都见外,徐西临话到嘴边,乖巧地转了个圈:“谢谢师姐。” 他们学校给本科生安排的辅导员都是“行政保研”的学生,大四毕业以后,这些行政生一边参加学校工作,一边继续读本专业的研,读完研究生可以选择专职做行政,也可以继续读博,然后申请留校做专业课讲师,徐西临他们辅导员叫田妍,上研一的时候带的第一届学生就是徐西临他们,自己年龄也就比他们大个三四岁。 田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口头谢啊?” 徐西临:“……” 田妍一招手:“走了,别让周老师等着。” 徐西临飞快地装好移动硬盘,有些七上八下地跟在田师姐身后。从入学那天开始,田妍就很照顾他,徐西临一直很感激,但方才她的态度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有点神经过敏。 徐西临补了作业,请任课的教授吃了顿饭,田妍已经确准了走行政方向留任,新年过后再开学,她就是学校的正式员工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周老师给了她这个面子,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徐西临几句:“学生时期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书读好,你要是真有走遍天下的野心,不如休学一年,自己去社会上闯一闯,闯累了再回来,哪有你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什么都想要的?” 徐西临一声没敢吭,乖乖听着。 周老师没好气地说:“就算不挂你,我也只能给你六十,要是不想让这门课拖你的绩点,下学期来重修!” 重不重修另议,反正这一关好歹算过了,田辅导员一路把徐西临送到学校门口。 田妍说:“下学期我就不再带你们了,到时候会给你们指派就业办的老师当辅导员,你们是我带过的唯一一届学生。” 一般这种情况,徐西临会开玩笑说:“不好,我们辅导员要从美女换成大妈。” 但是他今天怎么都觉得田妍态度不对,愣是没敢开玩笑,有些回避地说:“谢谢师姐费心。” 田妍皱起眉打量着徐西临,被他这“不开窍”的态度弄得有点不知怎么接下去,徐西临不变应万变地假装若无其事。 过了一会,田妍半带试探地说:“我听说你家庭条件不错,也没必要把自己逼太紧,适当也放松放松,上回有个老师还跟我说你,说看你一天到晚不是折腾你的项目,就是忙系里的工作,都大三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来了—— 徐西临缓缓地吸了口气,对田妍一笑:“其实有的。” 田妍:“……” “不是咱们学校的,他有点不爱见人,没带来过。”徐西临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眼神温柔了下来,眼角却挂上了一点说不出的忧愁,“脾气也不太好,我其实也很想带他出来的。” 田妍心里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脸上还是维持住了师姐和辅导员的尊严,却若无其事地问:“看来感情不错,有照片吗?” “总吵架,”徐西临无奈地说,“不过我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也忍了,照片没带。” 田妍才不相信,有些酸地说:“跟亲师姐还藏着掖着?” 徐西临只是笑,束手而立,不吭声。 田妍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挥挥手,转身回学校里了,徐西临站在初冬萧条的大街上,吐出一口白汽,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 毫无预兆地,他心里回响起自己方才的话——我其实也很想带他出来的。 他也想在钱夹里夹一张窦寻臭着脸的照片,生日年节的时候跟别人抱怨说“好烦,又得买礼物,一年四季都是情人节”,想拉着窦寻的手旁若无人地在学校里走一圈…… 田师姐说他没必要把自己逼太紧,可是徐西临不敢放松。 因为他“女朋友”是个男的。 在这个自由、民主、唐突、无礼、众口铄金……连国与国之间都企图用意识形态同化渗透对方的世界里,他不能用走宽宽大路的态度入窄门。 公交车上的暖气又歇菜了,徐西临坐了一会就给冻成了一只冰雕,四肢都僵了,他一路都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将窦寻嚼着口香糖、跟在七里香身后进门的那个场景一帧一帧地回忆了一遍,想着想着就笑了,然后心生妄念——要是一闭眼就能重新回到那一年就好了。 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他十六岁的夏天就好了。 何不只如初见? 徐西临乱七八糟地琢磨,在四处漏风的公交车里晃荡着,居然也能睡着,等他被护工跟他约时间的短信提示吵醒时,已经坐过了两站了! 他只好哆哆嗦嗦地自己溜达回去,收拾了房间,安慰了抑郁的灰鹦鹉,准备炒几个菜带去医院,刚关火还没盛出来,窦寻下班回来了。 窦寻胃还没有“酒精考验”,这两天着了点凉,更是疼得像针扎一样,进门时弯着腰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 徐西临听见门响,半天听不见人声,出来看了一眼,被窦寻吓坏了,赶紧把他扶到客厅沙发上,沏了杯姜糖水给他,窦寻刚喝了两口,就匆忙跑去吐了。 徐西临忙追过去。窦寻胃里很空,吐出来的都是水,翻江倒海,但是风声大雨点小,脸色先红后白,吐完手都开始抖,徐西临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心惊胆战地抬着一只手护着他,怀疑他会随时摔在地上:“怎么回事?” 窦寻摆摆手,面无表情地漱了口,仰面往沙发上一瘫。 窦俊梁找过他以后,徐西临一直在学校忙得脚不沾地,好一段时间没回家住,根本不知道窦寻现在是这个状态,他找了条毛毯盖在窦寻身上:“每天都这样吗?” 窦寻简短地回答:“没有。” 徐西临一看就知道他这推销人员过得是什么日子,又心疼又愤怒,困兽似的在旁边走了几圈,忽然强硬地对窦寻一伸手:“你电话呢?” 窦寻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疑惑地看着他。 徐西临:“给我,我替你把这工作辞了。” 窦寻一动不动地跟他僵持,徐西临等了一会,耐心告罄,干脆自己动手搜,窦寻一翻身压住他的手腕——窦寻没有白在拳馆摔成西瓜皮,一拉一拽,徐西临顿时重心不稳地趔趄在沙发上,支楞出去的腿踢到了小茶几,茶几“叽”一声尖叫,从地板上滑了出去。 窦寻半侧躺着,紧紧地扣着徐西临的手,然后闭上眼睛,抬起来贴着自己的额头。 徐西临急喘了几口气,心肝里一团三昧真火来回流窜,觉得眼前的窦寻就是一个甩在他脸上的巴掌:“你这是糟蹋你自己!” 窦寻的手紧了紧。 “明天不许去了,”徐西临狠狠地往外一抽,没抽动,他气急败坏起来,“听见没有!” 窦寻:“不。” 徐西临:“你要没事爱自我折磨,明天板砖和水泥去好吗?你是不是有病!” 他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为了让窦寻过这种鬼日子吗?没有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受得了这种打击。 窦寻不但是在糟蹋自己,还在糟蹋他的心意。 窦寻听着他咆哮,咬着牙一声不吭,身上的执拗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 他既然给自己选了一条路,就绝不回头,也绝不认输,爬也要爬下去。给窦俊梁看,给徐西临看,让他们都知道他不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让他们少来自以为是地做他的主。 徐西临太阳穴乱跳,抬手把窦寻剩下的半杯水喝了,被生姜的辣味冲得眼圈一红,他沉默半晌,哑声说:“豆馅儿,我送你去留学好不好?” 他们太年轻了,维系这份感情举步维艰,不如短暂地分开,容他有一个羽翼丰满的机会,也容他能慢慢跟外婆磨一磨,或许仗着老人家的宠爱,过一两年能争取到她的谅解。 窦寻却没能领会他深远的打算,从偷听到徐外婆的话之后,那一只高悬的靴子终于落了地,窦寻蓦地睁开眼,半是解脱半是绝望地想:“总算来了。” 徐西临没注意到窦寻的异色,兀自故作轻松地说:“咱们不用窦俊梁,你要是能申到奖学金,就算心疼我,没有也没事,我先养你——将来你回来替我打一辈子工,好不好?” 窦寻听不进去,认定了徐西临是要摆脱他,觉得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在哄骗搪塞:“不。” 徐西临叹了口气:“豆馅儿,你听我说……” 窦寻:“不。” 徐西临一瞬间想发作,艰苦地忍住了,他想了想,对窦寻说:“现在又不是古代去趟隔壁县城都得拖家带口鸿雁传书,又不是没有网,我以后保证每天跟你联系,你要是放假回不了家,我就飞过去看你,好吗?要不然我发誓也行,这几年我如果变一毫米的心,就下个雷暴把我轰成渣!” 他最后一句已经带了火气,窦寻却一言不发地把他凶残的山盟海誓品味了一遍,然后说:“不。” 徐西临先是短暂地摇头笑了一下,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压抑的怒火一股脑地爆发出来:“那你要我怎么样?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吗?你对我有起码的信任吗!” 窦寻没有,也不屑编好话哄他,又执拗又倔强地逼视着他。 徐西临胸口一片冰冷,冷笑一声,转身去厨房拿走了他准备好的晚饭,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时隔两年,两个人再一次开始冷战。 徐西临在医院陪了几天床,基本没见过窦寻,等外婆出院回家养伤,两个人重回一个屋檐下,徐西临就住到了楼下书房里,窦寻则每天早出晚归,两人十天半月也不打照面,互相耗着,家里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连鹦鹉都不敢叫了。 临近开学的时候,老成打电话叫他们俩出去,窦寻还要去他们那破公司,没答应去不去,徐西临只好自己过去。 “咱们‘姥爷’烤串店启动基金已经有两万多了!”老成回家半年,整个人圆了一圈,满面红光的,“特别表扬大股东徐总和二股东窦总,其他同志也要继续努力……” 徐西临顿了一下——窦寻没跟他说过他往姥爷账户里打钱的事。 他们是窦寻有生以来第一次互相接纳的小团体,虽然跟吴涛一直小有龃龉,而且一起干的都是去餐厅当服务员之类的破事……他却还是冷漠地长情着。 余依然:“再催窦寻一下,忙什么呢,叫都叫不来。” 徐西临刚想开口替他解释两句,他们包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当年热爱指甲油的邓姝进来了,有些生疏地跟众人打招呼。 “女大十八变,怎么上个大学跟整个容似的,坐这坐这!”吴涛冲她直吹口哨,他说着,从徐西临旁边挪了个地方让给她。 邓姝往他包里塞了一次巧克力以后,也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徐西临不可能自作多情地当面回绝,之后一直没回过她任何留言和信息,在学校也一直躲着她。 这会猝不及防地遭遇,徐西临快尴尬死了,一把揪住老成,小声问:“哪个傻/逼叫的?” 老成黑灯瞎火中也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笑嘻嘻地在徐西临脸上摸了一把:“男大十八变啊,你怎么上了个大学跟整了个容似的?” 徐西临有心站起来直接走人,可是邓姝已经大大方方地坐过来了:“徐老板好啊,徐老板日理万机,见一面排不上队呢。” 徐西临不好当面让女生下不来台,只好耐着性子坐着陪她聊了两句,打算借尿遁出门把账结了走人。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窦寻来了。 窦寻电话里没说他来不来,他一露面,对除了徐西临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惊喜。 邓姝跟见了国民偶像似的,激动得一把拽住徐西临的袖子:“你们把大仙儿也叫来了!大仙越来越……” “帅”字没出口,窦寻已经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徐西临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仓促间他有些粗鲁地甩开邓姝的手。 分手 窦寻本来是不想来的。 可是他和徐西临连日来的冷战实在把他折磨得不轻。窦寻实在是怕了徐西临的冷处理,徐西临其实很少对人使用冷暴力,算来不过两三年一次。 但每次都得让他伤筋动骨。 窦寻焦躁、不知所措,乃至于最近几天开始疑神疑鬼地睡不着觉,半夜里外面一点声音都会把他惊醒,让他扑到门口去看一眼徐西临是不是上楼了。 这天窦寻实际是硬着头皮推了很多事,抱着一线希望,挣扎出来一点时间,来到老成跟他说的地方,他想讨个巧,借着人多和徐西临破个冰。 一路上,窦寻心里反复琢磨各种说辞,想出一套严丝合缝的对策,忐忑地来回推敲,没想到还没有发挥,就兜头看见了这么一幕。 窦寻的心在下沉,周身的血却拼了命地往上升,在血管里沸腾地突突乱窜,一下比一下重地冲向脑门,又失重似的砸回胸口。 老成热情地上来拉他:“我还以为请不来你呢,快来,给我拜一拜,保佑我来年不挂科!” 窦寻被他一打岔,总算是略微恢复了一点神智,把冒火目光从徐西临身上撕下来,他简单地冲老成一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饮料。 徐西临本就打算走人,窦寻方才可怕的表情让他有点反应过度,他站起来伸手揽过窦寻的肩膀,强撑了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准备走了。” 窦寻的肩膀陡然绷紧了,用一种异样的语气说:“我刚来你就要走?” 徐西临扳着他肩膀的手带了力气,两颊咬得太紧,笑容都保持不住了。 窦寻方才恢复的神智一瞬间就被他这躲闪的态度烧化了。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恶疮、一块伤疤,被徐西临藏短一样遮遮掩掩地盖着,没人的时候才会四下观望一番,谨慎地拿出来透透气。 窦寻冷笑了一声,不客气地甩开徐西临的手:“你就那么怕我?” 徐西临脸色一寒,带着几分警告低声说:“窦寻。” 窦寻森冷的目光越过他,从邓姝脸上掠过,脸上的讥诮连月半弯黑灯瞎火的包房都盖不住了。 邓姝莫名挨了他一记深重的敌意,被他瞪得瑟缩了一下。 连老成都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太对:“你们俩怎么……” 徐西临嘴里发苦,不知哪里又惹毛这位祖宗了,生怕他当众说出什么来,只好耐着性子低声说:“有话咱们回去说,有火你回家再发好不好?” 他当着外人地面,实在没心情哄窦寻,只想赶紧把狂犬病发作的那位弄回家。 殊不知,他勉为其难的安抚就像一张企图包住火的纸,基本只起到了助燃的作用。 窦寻有些尖刻又有些惨淡地笑了一声——回去再说,又是回去再说。 他胸中的邪火不顾一切地喷薄而出:“窦俊梁说我有病,你呢,想把我远远送走,我看你们俩意见倒挺一致。徐西临,你觉得我见不得人,多说两句都能让你心惊胆战是不是?” 他偏要说! 吴涛把包间的ktv背景音量关到了最小,难得扮演一次和稀泥的角色:“你们俩干嘛呀这是,一见面没怎么着呢就呛,这还有女生呢,注意点行不行?” 徐西临面沉似水地盯了窦寻片刻,然后冲吴涛摆摆手,拎起自己的外套:“不碍你们的事,窦寻,你不走我走,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说着,大步往外走去,手机钱包一概没想起拿,虽然面部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心里大概已经气疯了。 老成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劝起,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捡起徐西临落下的东西,匆忙追了出去。 剩下个吴涛面对窦寻有点犯怵,半天才试探性地抬手拍拍他的肩:“我说天才,你没事吧?” 窦寻木桩似的在地上钉了片刻,也一声不响地追了出去。 余依然:“……什么情况?” “谁他妈知道。”吴涛冲她耸耸肩,他感觉自己有生以来就没能摸准过窦寻的狗怂脾气,原地踟蹰片刻,吴涛说,“你们先坐着,我去看一眼。” 月半弯里暖气融融,一出大门,凛冽的西北风立刻张牙舞爪地欺压上来。 老成在月半弯门口马路对面追上了徐西临。 徐西临这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身量颀长,在一片夜深人静中,他的脸色格外憔悴,双颊甚至有一点凹陷,从眼睛里往外透着股深深的疲惫,早些年的少年意气被消磨得一点也不剩了。 老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觉得徐西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的样子,像个满怀心事的陌生男人,与他印象中那个张扬活泼的少年已经大相径庭了。 老成努力定了定神,拿着徐西临的手机和钱包缓缓地走过去:“团座,忘东西了。” 徐西临心不在焉地叹出一口白汽:“谢谢。” 寒风中,徐西临方才回过神来,恍然自己方才竟然是在怕窦寻,怕他当着人面抖出他们的秘密。他茫然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扪心自问:“我怎么会这么恶意地揣测他?我跟他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究竟因为什么?” 老成小心翼翼地问:“你跟窦仙儿到底怎么了?” 徐西临顿了顿,避重就轻地说:“他想直接工作,我觉得他继续深造比较好,那天说呛声了,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事。” “哦,就、就因为这个啊?”老成抓耳挠腮地说,“你也是,管那么宽干什么,你又不是他爸。” 徐西临没吭声,目光越过老成,落在了他身后。老成一回头,发现不能背后说人,窦寻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的路口。 老成忙打圆场:“窦寻,咱家团座有点那什么,那他不也是为你好么?没拿你当外人才有什么说什么的——不然怎么没见他跑到监狱里挨个跟他们吵让他们别犯事的?” 窦寻直勾勾地看着徐西临:“你是为我好还是想摆脱我?” 徐西临无比疲惫地一低头:“窦寻,你懂点事吧。” 老成:“哎哎,都是自家兄弟。” 窦寻漠然说:“我不是他兄弟。” 徐西临:“你还没完了是吗?” 窦寻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块摆脱不了的狗皮膏药,硬撕撕不下来,但是出国几年就不一样了,回来以后什么都淡了,对不对?到时候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我,稳稳当当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以后跟人说起,就说我是个小时候在你家住过的熟人——是不是?” 老成讷讷闭嘴,感觉窦寻这话里的信息量有点大。 徐西临面色铁青,没想到自己连着五脏六腑的心疼在窦寻眼里会被扭曲成这个意思。 随后,还不等他开口阻止,窦寻已经脱口吼了出来:“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不可能!你一天是我的人,永远都是我的人!既然走到这一步,别想退回去,回不去了!没人跟你装好兄弟玩过家家!” 老成:“……” 他觉得如果窦寻的语文不是体育老师教的,那恐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点毛病。 徐西临脑子里“嗡”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无处躲避的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周围人与车的声音全像是被盖了马赛克一样模糊不清。 徐西临嘴唇动了动,近乎无意识地说:“窦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什么都敢说,是你不敢听。”窦寻不顾一切地说,“我没有伤天害理,没有违法犯纪,我行得正、坐得直,我就是同性恋,怎么了?你既然觉得这事难以启齿,怎么没一头撞死在我床上?” 好不容易找对了方向追过来的吴涛脚步猛地刹住,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停在几米之外,进也不退也不是,跟惊骇的老成面面相觑。 这是无数次在徐西临噩梦里出现过的场景,轰然落到现实,一时间他居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然后徐西临一句话都没说——他实在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就走了。 这几年,整个城市像翻天覆地一样,月半弯曾经的辉煌也一去不返了,它渐渐成了城市中一所普普通通的娱乐场所,从外表看来,已经有些旧了。 竟然有些陌生起来。 走过多次的老路也好像都是新的,徐西临梦游似的坐着车,走着陌生的路回了家,不记得自己怎么进的门,也不记得和外婆交代过什么,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徐进的书房里了。 老成和吴涛先后给他打了几通电话,徐西临一个也没接,甚至没想去看看手机,任凭它响到自动挂断。他脑子里有无数的念头烟花似的炸,又灰烬似的灭,一个都没留住,在昏黄的台灯下坐了半宿,然后门被人试试探探地敲响了。 窦寻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花了半宿的时间冷静下来,冲动过去,窦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蠢事,他越想越心慌,恨不能时间倒流五个小时,抽死当时的自己,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敲徐西临的门。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去敲徐西临的门。 然而徐西临没有开。 窦寻敲门的声音和勇气一起飞快地流逝,很快只剩了一层薄薄的血皮,他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犹豫,最后要抬不起手来了。 然后他听见屋里椅子响了一声,窦寻带着一点期冀抬起头,却从门缝里看见里面的灯光暗了……他眼睛里的火光也跟着黯了,他在徐西临门口僵立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好黯然走了,像往常那样,寄希望于明天或者后天……哪怕是一周、一个月,徐西临最后会原谅他。 第二天,徐家来了个意外的访客。 宋连元带着一大堆探病的营养品来了,进门看了看徐西临的脸色,问:“有人在家吗,就你一个人?” 窦寻去上班了,护工陪外婆去医院复查。 “就我自己。”徐西临天快亮才睡着了一会,没多久又被生物钟搅合醒了,精神差极了,一直在耳鸣。 宋连元又问:“老太太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得晚上——腿还那样,老人磕磕碰碰了,恢复得太慢。”徐西临掐了掐眉心,又含糊地说,“哥,你下次来别带东西。” 宋连元身上带着一股江湖气,看起来比同龄人深沉很多,没理他,直接把东西都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把柜子都占满了:“还拿我当哥?” 徐西临一皱眉:“这话从哪说的?” 宋连元:“有些话,当哥的说法和熟人的说法不一样,你想听哪个?” 他从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都会去找宋连元,宋连元说过,将来要是徐进老了,他管养老,徐进没了,他来送,往后替她看着儿子。 徐西临不假思索地说:“哥。” 宋连元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宋连元早早出来混社会,曾经职业取向成谜,小流氓们全怕他,手劲大得能扇死牛。徐西临差点被他这一巴掌扇背过气去,踉跄两步撞在墙上,眼前都黑屏了,整个人木了片刻,嘴里才泛起一股血腥味——舌头被牙划破了。 徐西临被打傻了、也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被打出来了。 宋连元冷静地问:“知道哥为什么打你吗?” 月半弯是宋连元的地盘,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传进他耳朵。 徐西临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墙,胸口剧烈而无声地起伏着,半晌点了点头。 “你自己照照镜子,像个男人吗?还有人样吗?”宋连元顿了顿,又说,“哥当时知道你考上重点大学,觉得挺高兴,我初中都没毕业,也不懂你们上大学都学点什么,大概是很深的知识,你将来学完能成就一点事业,有头有脸,出去不给人看不起,这就够了——然后呢,你在干什么?” 徐西临说不出话来,脸疼,心也疼。 宋连元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徐西临:“今天要是老太太在家,我不敢打你,不然老太太得跟我玩命。”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徐西临的肩膀:“想想你妈,想想你姥姥,想想你自己,啊?兄弟,不小了,大人了!” 宋连元送了东西,打了徐西临一巴掌,说了两句话,客厅都没进,就来去匆匆地走了。徐西临呆呆地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站了一会,吐出一口舌尖上的血沫来。 傍晚窦寻难得没有被留下加班,他满怀期望地回了家,看见徐西临正在给鸟换水。 徐西临听见门响,回头看了他一眼,窦寻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紧张地盯着他,等今天的判决。徐西临放好水壶,洗干净手,开口对他说了句话:“楼上说吧。” 窦寻如蒙大赦,一瞬间差点喜极而泣。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徐西临上楼,前前后后地围着徐西临转,坐下的时候发现徐西临一直用衣领子挡着的半边脸好像有点肿,于是探手过去看:“脸怎么了?” “没事,别碰。”徐西临截住他的手。 窦寻手掌单薄,手指修长,非常漂亮,乖乖地伸着,任凭徐西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 好一会,徐西临抬起头,对他说:“窦寻,咱们算了吧。” 决裂 窦寻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徐西临松开他的手,微微坐正:“我说咱们算了吧,窦寻,我坚持不下去了。” 窦寻像是懵了,呆呆地站在那,反射弧好像一时出了问题,每个字都听懂了,连在一起没明白什么意思,徐西临看了他一眼,起身要下楼,窦寻如梦方醒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情急之下,他居然脱口说了句:“对不起。” 徐西临愣了愣,因为没怎么听过,居然听出了几分酸涩的新鲜来。 窦寻像是故事里说的那些二百五侠客,一套功夫半辈子都学不会,只有生死一线间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打通了任督二脉。 他无师自通地拉断了舌头上一道紧锁的闸门,一句“对不起“出口,剩下的话突然顺了很多。 “我道歉好不好?我错了,我……”窦寻紧张地抿了一下嘴,“是我脾气不好,口不择言,你原谅我这一次,没有下回。” 徐西临一瞬间感觉这不像窦寻会说的话。 但是后来一转念,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可笑——中国话谁不会说?几岁的孩子都能熟练运用日常用语三千句,表白的话怎么说,道歉的话怎么说,哪怕没人教,电视没看过吗?书没看过吗?幼儿园小学的老师没教过吗? 再不济,没听别人说过吗?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愿不愿意说而已。 窦寻半天没听见他的回答,抓着徐西临的手更紧了些,把徐西临的袖子搓成了一把咸菜干,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再有一次你让我去死。” ……这句倒是窦兄的风格。 徐西临弯了弯嘴角,抬手在窦寻头上摸了一把。 窦寻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看着他,然后徐西临不由分说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该我说对不起。” 窦寻脸上刹那间像被人踩了一脚,犹在挣扎着负隅顽抗:“我对不起,我……” 徐西临一抬手,窦寻就训练有素似的闭了嘴。 “我的错。”徐西临对他说,绝口不提头天晚上的事,他的目光在窦寻干净整洁的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桌角上——那有一个空巧克力盒,里面的巧克力早吃完了,只剩下一打压得挺平整的金箔纸,塑料盒上还贴了个其丑无比的桃心。 “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我有点爱不起你了。”徐西临很温和地说,“跟以前说的不一样,唔……我背信弃义,不是东西。” 徐西临有种全然没道理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居然会好受很多,说着说着,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自我催眠,自己都开始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两个走到现在这一步,完全就是他的问题,是他对不起窦寻。 强加的罪名还没来得及想好名目,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然而其实也不必说明白,只要让自己坚信不疑就行。 大概否定自己比否定这段感情来得痛快一点、也轻松一点吧,他是两权相害取了其轻。 窦寻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本能地摇头,徐西临说什么他都摇头,什么都没听进去。 徐西临的语气和平时开玩笑哄窦寻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平平淡淡的,语速很慢,听起来一个字是一个字,显得特别讲理,窦寻却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所有的体温都从心口漏了出去,漏得他形销骨立、一无所有。 徐西临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开始耳鸣,不知道是不是被宋连元一巴掌打的,好像比早晨起来的时候还要严重一点,他拉起窦寻一只手,说:“别这样,豆馅儿,心里实在过不去,给你打一顿出气行吗?” 窦寻下意识地把手指蜷缩了起来往回抽,他有种精准的直觉,如果他们俩互相怨愤,互相指责地吵一架,哪怕把房顶都掀起来,将来还是会有回转的余地。可是徐西临说这是“他的错”的一刹那,窦寻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 他的少年时代离群孤愤,被徐西临一点一点地在上面染上诸多颜色,本以为会有个姹紫嫣红的结尾,可是才画了一半,他打破了调色盘,就要半途而废。窦寻也就像一副中途夭折的画,带着繁花似锦的半面妆,剩下一半荒芜着,更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流走的光阴,逝去的生命,破碎的镜子,行将就木的爱情……都是无法挽回的,道歉不行,哭更不行。 徐西临:“以后……做点你喜欢的事,别勉强自己,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来找我,我尽我所能,好吗?” 窦寻被铺天盖地的恐慌吞没,他心里哀哀地叫了一声:“你不要我了吗?” 嘴上却已经自动将恐慌都转成怒气:“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决定?” 徐西临以不变应万变地站在他两步之外,神色疲惫而安静,祭出他的“对不起”**,任凭窦寻说什么,他都逆来顺受,然而并不动摇。 窦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没说要分开!” 徐西临没什么反抗的意思,被他拽得踉跄几步,撞在旁边的书桌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撑,就撑住了桌角上的巧克力包装盒。 徐西临闭了一下眼睛。 窦寻突然崩溃了:“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行吗?不分开行吗?” “我想让你能继续把书读下去,做你该做的事,”徐西临静静地说,“等将来偶尔想起我,可以回来看看,我请你吃牛肉干,要是在别的地方受什么委屈,偶尔回来住也可以,屋子我给你留着……” 窦寻的怒吼打断他:“然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将来你说一句话,刀山油锅我都给你趟开。” “你不要我,还粉饰什么太平?”窦寻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你朋友!不是你兄弟!你要分——好,从今往后,咱俩恩断义绝,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他走投无路地泼了一瓢色厉内荏的威胁,期待徐西临的退缩。 可是徐西临没有退缩,他只是用默认的方式闭了嘴没说话。 窦寻深深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窝终于裂开了,浓烈的感情暴尸于外,很快变质成了更加浓烈的毒物。窦寻心里稠得化不开的爱憎彼此交织,一时想掐死徐西临一了百了,一边又惶恐地在心里搜寻十万八千条修复感情的路。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紧随其后的是灰鹦鹉警报铃似的尖叫。 徐西临看了窦寻一眼,下楼开门,袖子扫到一片狼藉的桌子,方才给他垫了手的巧克力盒声音清脆地摔在地上,被惊动的窦寻无意中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楼下停着窦俊梁的车。 然后憎恨烽火燎原,感情四面楚歌,退守无处,终于被一口吞噬。 十万八千条路,一同灰飞烟灭。 窦寻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一脸戾气踹开门跑下楼,嗓音都裂开了,怒吼:“徐西临!” 灰鹦鹉在陌生人面前炸起了浑身的羽毛。 徐西临把事办得太绝了,仿佛早预料到了他的纠缠,一点余力都不肯留,窦寻一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爱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刻骨,生吞活剥了徐西临不能解除一二,以往张口就来的刻薄话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理智烧到极致,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西临没看他,潦草地跟窦俊梁点了个头,他像把货物交给了快递公司那样,不闻不问地转身走了,窦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窦俊梁自从找过徐西临一次之后,就没什么别的表示,他已经把压力压在他们俩心上了,逼得太紧反而容易适得其反,不如耐下性子来慢慢等,反正他们俩自己迟早得掰。背离人群的路如果那么好走,古往今来哪来那么多离经叛道的私奔段子让人津津乐道? 每天朝九晚五,就爱看别人生死历险,每天平凡无声,就爱看别人光芒万丈,每天中规中矩,就爱看别人离经叛道。 这会,窦俊梁等在门口玄关没进屋,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闹心儿子,沉下脸来说:“窦寻,你别让人看不起。” 窦寻的手仿佛被烫了似的,倏地松开了。徐西临却也没走,好像存心想等着他两声骂。 等了良久,窦寻终于说了一句整话:“你狠。” 徐西临不知说什么,到了这步田地,他好像什么都不该说。 窦寻眼眶通红,没有眼泪,好像充了血,他回头看了徐西临一眼,眼神带刀,似乎是要剥下他的皮肉,在骨头上刻两道划痕。 “没关系了是吧?”窦寻点点头,“好。” 几年前,他说“现在不喜欢了,滚出去”,几年后,他说“好”。 他的字典里没有“分手”两个字,只有“决裂”。 窦寻那天连鞋都没换就走了,一次头都没回,他像个负气而去、自我放逐的流浪汉,学不会的妥协和退让是他背在身外的铁甲,保护着他、禁锢着他。 可能有一天,他内里粉身碎骨了,外面也依然是冰冷而坚硬的吧。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徐西临在偌大的屋里枯坐了半晌,等到护工推着外婆回来,才想起自己饭也没做,他匆忙下了厨炒了几个菜,一个忘了放盐,一个不小心过火了,菜上桌等半天,电饭锅也没动静,徐西临浑浑噩噩地走过去打开一看,见里面米是米、水是水,泾渭分明,才想起自己忘了按煮饭开关。 等米饭上桌,菜也凉得差不多了,徐西临一下筷子才发现那两道菜根本不是给人吃的,见外婆面不改色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把饭菜一股脑地倒了,临时从附近的酒店里叫了外卖,食不甘味地草草塞了几口,徐西临当天晚上就发起烧来。 徐西临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很多男孩小时候都容易生病,不好养,他比普通的小男孩还要不好养一点,是儿童医院的常客,直到上了中学,每年夏末秋初都还要因为吹空调感冒发烧一次,打球锻炼也不行。 最近几年却不知怎么的,他似乎是终于磨磨蹭蹭地取得了大人的体魄,从高三开始,忽然就结实了起来,生冷不忌也没事,熬夜过劳也没事,空调照开,棉被照卷,却再也没有因为着凉闹过感冒。 几年的“健康”攒了一笔大的,来势汹汹的都反扑给了他,徐西临头晕得躺不住,半夜起来吐了一场,他感觉自己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找到了家里的常备药箱,手抖得他半天没看懂温度计上的度数,找了片不知过期没过期的退烧药吃了。 第二天依然没有要好的意思,徐西临也没跟谁吭声,没力气出门买早饭,他就打电话把钟点工叫来了,自己打车去医院挂了水。 他这一点因由不明的病好了坏坏了好,反反复复了足有大半个月。 期间,外婆几次三番想跟他说话,徐西临难得不孝了一回,拒绝交流,每天半死不活地在学校听听课,把维生素也关了,课上完就走,不回寝室,也不想跟人多说。 然后他的病渐渐好了,徐西临的精神状态却一直恍惚到了柳叶冒新芽。 这一年的春天气候特别好,少有大风,杨柳絮似乎也比往年少,每天都是晴空万里,泥土中传来躁动的生命气息,徐西临停滞在隆冬里的世界终于还是缓缓地复苏了,他像个反应迟钝的人,磨磨蹭蹭地从一场大梦里清醒过来,把这一段时间被他祸祸得不成样子的徐进的书房收拾了,搬回了自己已经落了一层灰的房间。 然后干脆把家里都整理了一遍,把养死的几盆花都拔出来扔了,换上了新的,然后鼓足了勇气推开窦寻的屋门,想把里面的东西捡重要的整理整理给他送去。 窦寻这一段时间一次都没联系过他,别人的感情像一杯水,可能浓郁,可能满溢,可能变质,变质了或许还可以过滤干净,时间长了也可能会蒸发变少。窦寻不一样,徐西临觉得窦寻的感情就像一把刀、一根结实的铁棍,在的时候无坚不摧,绝不变形,有一天断了,断口也必然干净利落,休想再狗尾续貂地用别的方式接回去。 他当年那些“当不成情人还是朋友”的想法,纯粹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徐西临打了电话给窦寻,发现他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上了网,不出意外地见他的q/q头像黑着,不知是不上还是把他拉黑了,徐西临又给了他发了一封邮件,也是石沉大海。 他只好给窦俊梁打了电话,让窦俊梁派个人来取窦寻的东西。 窦俊梁难得有些迟疑地告诉他:“你要是方便就处理了吧,给他拿过去他也不会要的。” 徐西临想了想——窦寻那个脾气,也是。 他又问:“他现在怎么样?” 窦俊梁苦笑了一下:“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快跟我断绝关系了……呃,可能准备走了吧。” 徐西临想:“哦,回归正轨了。” 他跟窦俊梁冷淡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明白往后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再也不会跟窦寻有半点交集了。 第二年,徐西临推拒了学校保研和行政保研的表格,找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从实习做起,拿到毕业证就转正。有一天他正在加班,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窦俊梁的短信,窦俊梁说:“窦寻走了,学校不错,有奖学金。” 徐西临愣了许久,过了一会,回了一个:“知道了,谢谢,那就好。” 他听见自己心里“轰隆”一声巨响,大起大落的青春分崩离析,尘埃落定。 葱花 吴涛在徐西临半死不活的那段时间试着打过几次电话,徐西临都没接,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听说是毕业以后踏踏实实地当体育老师去了。 说起来也是世事弄人,小时候渴望远方的,长大以后往往会留在本地,小时候娇宠恋家的,反而会越走越远;小时候最能惹是生非的,往往过得朴素踏实,小时候那些学习好、让人省心的……将来也许会变本加厉地找回那些早年没发散出来的叛逆。 反倒是老成长情,锲而不舍地给徐西临留言、打电话,发挥其死不要脸的狗皮膏药精神,成了徐西临毕业以后唯一有联系的高中同学。 那几年,徐西临从来不去高中同学的群,不看他们聊天,也不参加任何聚会。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曾经的同学。 不是徐西临不相信老成和吴涛,那两个人虽然一个二百五,一个混蛋,但都不是会把别人的私事满世界宣扬的,可是他们不宣扬,也不代表不跟别人说,毕竟,上了大学乃至于出了社会之后,知根知底的中学同学就都成了自己人,互相之间说话无遮拦很多,免不了偶尔漏出几句。 世界上哪还有不透风的墙呢? 与其整天或相信、或猜疑别人的嘴严不严实,徐西临干脆也不指望能有人替他保守秘密。 蔡敬被判刑之后,他们曾经辗转打听出了他关在哪,几次有人想去送东西、看他,蔡敬都不肯见,徐西临工作稳定下来以后,突然有一天老成给他打电话,说有同学去看了蔡敬,他好像愿意见人了。 两个人急忙约了个时间,去看了蔡敬一次。 蔡敬剃着薄薄的平头、穿着囚衣,徐西临第一眼几乎没认出他来——停留在他记忆里的蔡敬还是个才华横溢的清秀少年,跟面前这个有些弓背的阴沉男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少年当年有些没长开的骨骼已经被铁窗磨砺出了粗糙的轮廓,跟“清秀”二字全然不沾边了,人也胖了,但是气色并不好,当年安静温文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他身上沉淀出了某种成分复杂的油滑和沉稳。 见了他们,蔡敬只是客气又疏远地笑了一下,说:“差点没认出来。” 徐西临就知道,原来别人眼里的自己也是面目全非。 老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蔡敬淡淡地说:“都到这了,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吧。” 他跟个话题终结者似的,一句把对面两位都堵得没话了。 算来老同学见面,无外乎回忆往昔,交流交流各自的生活,可惜哪怕徐西临和老成都觉得自己活得像狗,也不便在蔡敬面前汪汪叫。 他们仨以前坐前后桌,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时候晚上还要互相打电话,谁也不嫌谁话多,如今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起,面面相觑,居然有点对面无言。 老成干咳了一声,拿眼神示意徐西临救场。 徐西临搜肠刮肚了片刻,对蔡敬说:“我们攒了点钱,打算开个烤串店,叫‘姥爷’,就在你家附近,将来……” 蔡敬听到这,看了他一眼,徐西临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傻话,他看得出来,蔡敬对这个小小的心意不但没有感动,可能还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徐西临转念一想,发现的确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跟蔡敬易地而处,他也不想提“回家”俩字。家里又没有家人,只有一条王八蛋的怨魂,回去干嘛? 他们小时候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当年的一片赤诚,至今看来,其实也是挺可笑的。 不过蔡敬虽然神色毫无触动,面上却还是接受了他们愚蠢又令人尴尬的好意,客气地点了下头:“叫‘姥爷’吗?行,我以后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们仨大眼瞪小眼地强行聊了会天,东西送到了,人也得走了。 徐西临和老成在来时路上其实商量过,见了蔡敬,不要问他当年为什么做那件事。不过老成是个胸无城府坐不住屁的东西,到底没忍住,临走还是多嘴问了蔡敬一句:“老蔡,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 蔡敬脸上笑容犹在,摇摇头,却说:“过去了,早忘了。” 徐西临一抬手按住老成的后脑勺,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强行掰了回来,冲蔡敬挥挥手,示意他过一阵子还来。 时过境迁,再有一次,你还会不会拔/出那把刀? 这种问题就跟“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喜欢某个人”一样,都没意义。 从蔡敬那离开以后,老成郑重其事地对徐西临说:“我想把烤串店开起来了,你帮帮我行吗?” 开烤串店并不容易,主要阻力来自老成家里。 当年老成虽然错过了第一志愿,但大小也上了个重本,毕业以后应他父母的要求,悬梁刺股好几个月,考上了一个公务员,这会刚入职小半年,据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他家三姑六婆手里的“压轴货”,遇上等闲姑娘都不舍得给介绍,非得条件特别好的才能见一见这位“镇店之宝”。 眼下,镇店之宝居然要辞了公家饭,去当买买提,等于从“压轴货”自贬成“处理货”,他们家四舅三娘二大爷等一干亲朋集体炸了锅,自此对老成和他未来的烤串店展开了孜孜不倦的迫害。 烤串店的前期工作,老成专注对付家里的封建残余,而店面选址、租金砍价、拿执照、装门面等等一大堆琐事,都是徐西临用业余时间帮他跑的。 工作以后,虽然偶尔加班,但徐西临的生活还是安逸了不少。 比起他大学时代的兵荒马乱,工作几乎就跟养老一样,他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干,业余爱好就是回家给外婆做饭,做得越来越像样,淮扬菜、鲁菜、官府菜都会一点,基本具备了撑起一桌台面的能耐。 为了烤串店忙起来,刚开始他还挺有些不习惯。 不过徐西临可能骨子里有点“无事忙”的因子,很快找到了状态。 创业的琐碎事,他是一回生二回熟,手续跑得有条不紊,三个月以后,他们俩联手对付了内忧外患,硬把烤串店开起来了。 开业第一天,宋连元就带着一大帮小弟过来捧场,把小店挤了个满满当当,一帮汉子一边吃串一边看国足,闹腾到了半夜三更。徐西临觉得那天气氛太好,得到了一点灵感,干脆拿球迷烤串店当了噱头,在小店窗户上行挂满了球队标志,一有重要比赛,就发起“一起看球”的活动,把姥爷烤串店包装成了一家球迷俱乐部。 俱乐部果然是棵摇钱树,烤串店年底分红,老成家里的“九九八十一难”们在人民币光芒照耀下,熄火了一大半。 小店走上正轨以后,徐西临就丢给老成,甩手不管了,成了个安静拿分红的股东,不过经此一役,他有点安不下心在平庸的工作岗位里慢慢沉沦了。 他这份“稳当”的工作,一年到头零碎收入加在一起,也就勉强够他们家交物业水电费的。 不过这一回,徐西临没急着辞职下海,他已经吃够了“准备不周”和“冲动决定”的苦头。他一边做着本职工作,把自己每天想辞职的**牢牢压制住,一边从业余时间慢慢帮人做商业企划开始有意识地积累经验与人脉。 没有声张也没有显摆,全部是默默思考和铺垫,攒够了经验值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阶段。 不料世事无常,还没等他稳妥完,“姥爷”烤串店就过了它短暂的辉煌期。 自从“姥爷”烤串红了以后,方圆一公里内接连开了好几家名目不同的“俱乐部”,不可避免地分走了客流的同时,每个月上涨的租金也成了个问题。 那时候正好是房地产热,市区的房价一日千里,临街小店面个个成了香饽饽中的香饽饽,房东被涨价冲昏了头,一天到晚跑来涨房租,经营成本直线上升。 而老成以其吃货小青年的执拗,一点也不肯在质量上妥协,坚持要用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香料,周围的街坊邻居却吃不出什么质量不质量,最多夸一句“你家的好吃”,然后翻脸无情地投入更便宜的怀抱。 几个月下来,烤串店成功扭盈为亏。 就这么坚持到了年底,终于还是难以为继,惨淡经营的烤串店关了门。 老成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失败的痛苦,在月半弯喝了个酩酊大醉,哭得直抽抽,拽着徐西临的袖子:“我大学四年,除了打游戏之外就没有成就,连个恋爱也没谈过,直接被赶进相亲市场……现在都开始给我介绍二婚的了……我、我对得起我这几年青春吗?我的青春都被狗吃了……” 徐西临抚摸着他的狗头:“没事,咱让它吐出来,乖啊,不哭了。” 徐西临一边随口安慰,一边拿手机刷网页玩,时而“嗯”一声给老成,示意旁边还有个活物。 他对于这种程度的得失,看得已经非常淡了。 宋连元听说他们包间里点了一堆酒,有点不放心,过来一看,被百无聊赖的徐西临和撕心裂肺的老成逗乐了。 终于,老成喝得断了片,安静无声地躺尸去了。 宋连元这才把徐西临杯子里的矿泉水倒了,两个人各自倒了半杯啤酒慢慢喝。 “工作挺顺利的?”宋连元问。 徐西临:“还成,就是钱不多,没什么意思。” “都一样,慢慢熬资历吧。其实月半弯也没什么意思,”宋连元抬手一指包房里略显陈旧的装潢,“好多年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当年是时髦,现在……唉,我是打算走了。” 徐西临吃了一惊。 宋连元初中辍学,从跑腿的小服务员干起,一直混到现在,据说月半弯里除了老板就是他,当年的大混混宋连元已经混成了宋经理。 徐西临:“哥,你要上哪去?” “先去南方看看,”宋连元说,“我想自己闯荡闯荡,再不闯人就老了,一辈子交代在这,擎等着倒闭回家看大门。以后哥不在,你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碰见……” 宋连元本想说“碰见可心的女孩就安定下来”,看了徐西临一眼,又把话咽下去了:“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连元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就走,结果没走成,被一件事绊住了脚步——苏文婉女士,风靡整个老年社区的偶像老太太,徐西临的外婆,没了。 那天正好是初五,无所事事的徐西临一大早起来突发奇想,自己炸了一锅油饼,祸祸了半桶油,油饼其貌不扬,但刚出锅的时候口感尚可,徐西临想跟外婆献宝,这才发现都已经过了九点外婆还没起来。 他叫了几次门没开,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发现老太太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的脸色是死人的青灰,头歪在一边,肌肤松弛。 然而细看起来,又似乎是微笑的。 徐西临呆呆地在她床边站了许久,一抬头,正对上床头柜上外公年轻时的照片,他笑容温柔,五官俊朗,是个老式的美男子。 看外婆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昨天晚上是外公亲自来接她的。 天地间羁旅客,离别三十余年,到头来,终有一聚。 苏文婉女士享年七十八岁,无疾而终。 亲朋好友都来了,隔壁家每天在院里种葡萄和小西红柿的老大爷哭得跟丧偶似的,被他闻讯而来的孙女连哄带劝地糊弄走了。 宋连元怕徐西临自己应付不过来,推迟了南下的日期,在他家住了几天帮忙。 郑硕也来了,几年不见,郑硕见老。一见面先郑重其事地跟徐西临道歉,说他想回国工作的安排一直不顺利云云,徐西临一听就明白,知道“工作”俩字就是用来推脱的,恐怕是他的新家庭有些问题。 不过他已经过了“仇视不负责任的爸爸”的年纪,徐西临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郑硕,感觉跟他聊起来还颇为投机,将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郑硕的地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西临忍不住给窦寻发了一封邮件,依然没有回音。 葬礼当天,祝小程特意回国,跪着给外婆念了一段经,然而窦寻没跟她一起。 徐西临暗自揉碎了心里的期盼和侥幸,上前跟干妈寒暄。然后他心里懂了,人间离别,原来并未比生与死的距离近多少。 哪怕在现如今一张机票能飞到天涯海角的时代,见不到的人,也依然是见不到。 可能直到这时,徐西临才真正接受了窦寻已经离开他的事实,他真像个反应迟钝的齿轮,三年才转一轮,独自面对着自己清晰而绵长的痕迹。 至此,他终于孑然一身。 其实窦寻压根没收到信,徐西临把不知道他去的是欧洲,根本不在美帝,在国内用的旧邮箱早弃置了,跟他那亲妈更是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不过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窦寻有一次为了查资料找自己一个论坛账号才翻到了旧邮箱,翻到大半年前的邮件,当时如遭雷击,立刻把所有事都推了,连夜回国……可惜回来已经找不着徐西临了。 徐西临送走了外婆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他当年哭着闹着一定要留下来的房子卖了。 那时候市里鲜少有他们家这种低密度住宅,从品质和地段综合来看,几乎是绝版。 当时房价正疯,他房子出手很快,买家好像生怕他反悔,连价都没还。 徐西临转手又买了三套房——两套交通方便、八十平左右的小户型留着出租,每月租金比他那破工作的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还高两千。 老成听完差点哭了:“我刚被房东坑得找不着北,你就叛变革/命加入了那个组织!你真是亲同学啊!” 包租公徐西临除了两套租出去的房以外,还买了一套地段稍微偏一点的三居室自住。 他把自己的卧室、窦寻的卧室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装满糖纸的巧克力盒,满柜子充满学生特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稚嫩搞笑、前言不搭后语的情书……一样没落下。 剩下一间屋子做书房,他把徐进女士的书房、外婆收藏的旧唱片都搬了过去。 徐西临把他的“新家”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纪念品,然后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安抚好了抑郁得拔自己毛的灰鹦鹉,让它习惯了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接着,他辞了工作,离开自己二十多年没离开过的家乡,毫无留恋地跟宋连元南下。 匆匆 吴涛在徐西临半死不活的那段时间试着打过几次电话,徐西临都没接,后来就不怎么联系了,听说是毕业以后踏踏实实地当体育老师去了。 说起来也是世事弄人,小时候渴望远方的,长大以后往往会留在本地,小时候娇宠恋家的,反而会越走越远;小时候最能惹是生非的,往往过得朴素踏实,小时候那些学习好、让人省心的……将来也许会变本加厉地找回那些早年没发散出来的叛逆。 反倒是老成长情,锲而不舍地给徐西临留言、打电话,发挥其死不要脸的狗皮膏药精神,成了徐西临毕业以后唯一有联系的高中同学。 那几年,徐西临从来不去高中同学的群,不看他们聊天,也不参加任何聚会。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曾经的同学。 不是徐西临不相信老成和吴涛,那两个人虽然一个二百五,一个混蛋,但都不是会把别人的私事满世界宣扬的,可是他们不宣扬,也不代表不跟别人说,毕竟,上了大学乃至于出了社会之后,知根知底的中学同学就都成了自己人,互相之间说话无遮拦很多,免不了偶尔漏出几句。 世界上哪还有不透风的墙呢? 与其整天或相信、或猜疑别人的嘴严不严实,徐西临干脆也不指望能有人替他保守秘密。 蔡敬被判刑之后,他们曾经辗转打听出了他关在哪,几次有人想去送东西、看他,蔡敬都不肯见,徐西临工作稳定下来以后,突然有一天老成给他打电话,说有同学去看了蔡敬,他好像愿意见人了。 两个人急忙约了个时间,去看了蔡敬一次。 蔡敬剃着薄薄的平头、穿着囚衣,徐西临第一眼几乎没认出他来——停留在他记忆里的蔡敬还是个才华横溢的清秀少年,跟面前这个有些弓背的阴沉男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少年当年有些没长开的骨骼已经被铁窗磨砺出了粗糙的轮廓,跟“清秀”二字全然不沾边了,人也胖了,但是气色并不好,当年安静温文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他身上沉淀出了某种成分复杂的油滑和沉稳。 见了他们,蔡敬只是客气又疏远地笑了一下,说:“差点没认出来。” 徐西临就知道,原来别人眼里的自己也是面目全非。 老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蔡敬淡淡地说:“都到这了,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吧。” 他跟个话题终结者似的,一句把对面两位都堵得没话了。 算来老同学见面,无外乎回忆往昔,交流交流各自的生活,可惜哪怕徐西临和老成都觉得自己活得像狗,也不便在蔡敬面前汪汪叫。 他们仨以前坐前后桌,一天到晚混在一起,有时候晚上还要互相打电话,谁也不嫌谁话多,如今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起,面面相觑,居然有点对面无言。 老成干咳了一声,拿眼神示意徐西临救场。 徐西临搜肠刮肚了片刻,对蔡敬说:“我们攒了点钱,打算开个烤串店,叫‘姥爷’,就在你家附近,将来……” 蔡敬听到这,看了他一眼,徐西临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傻话,他看得出来,蔡敬对这个小小的心意不但没有感动,可能还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徐西临转念一想,发现的确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跟蔡敬易地而处,他也不想提“回家”俩字。家里又没有家人,只有一条王八蛋的怨魂,回去干嘛? 他们小时候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当年的一片赤诚,至今看来,其实也是挺可笑的。 不过蔡敬虽然神色毫无触动,面上却还是接受了他们愚蠢又令人尴尬的好意,客气地点了下头:“叫‘姥爷’吗?行,我以后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们仨大眼瞪小眼地强行聊了会天,东西送到了,人也得走了。 徐西临和老成在来时路上其实商量过,见了蔡敬,不要问他当年为什么做那件事。不过老成是个胸无城府坐不住屁的东西,到底没忍住,临走还是多嘴问了蔡敬一句:“老蔡,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 蔡敬脸上笑容犹在,摇摇头,却说:“过去了,早忘了。” 徐西临一抬手按住老成的后脑勺,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强行掰了回来,冲蔡敬挥挥手,示意他过一阵子还来。 时过境迁,再有一次,你还会不会拔/出那把刀? 这种问题就跟“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喜欢某个人”一样,都没意义。 从蔡敬那离开以后,老成郑重其事地对徐西临说:“我想把烤串店开起来了,你帮帮我行吗?” 开烤串店并不容易,主要阻力来自老成家里。 当年老成虽然错过了第一志愿,但大小也上了个重本,毕业以后应他父母的要求,悬梁刺股好几个月,考上了一个公务员,这会刚入职小半年,据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他家三姑六婆手里的“压轴货”,遇上等闲姑娘都不舍得给介绍,非得条件特别好的才能见一见这位“镇店之宝”。 眼下,镇店之宝居然要辞了公家饭,去当买买提,等于从“压轴货”自贬成“处理货”,他们家四舅三娘二大爷等一干亲朋集体炸了锅,自此对老成和他未来的烤串店展开了孜孜不倦的迫害。 烤串店的前期工作,老成专注对付家里的封建残余,而店面选址、租金砍价、拿执照、装门面等等一大堆琐事,都是徐西临用业余时间帮他跑的。 工作以后,虽然偶尔加班,但徐西临的生活还是安逸了不少。 比起他大学时代的兵荒马乱,工作几乎就跟养老一样,他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干,业余爱好就是回家给外婆做饭,做得越来越像样,淮扬菜、鲁菜、官府菜都会一点,基本具备了撑起一桌台面的能耐。 为了烤串店忙起来,刚开始他还挺有些不习惯。 不过徐西临可能骨子里有点“无事忙”的因子,很快找到了状态。 创业的琐碎事,他是一回生二回熟,手续跑得有条不紊,三个月以后,他们俩联手对付了内忧外患,硬把烤串店开起来了。 开业第一天,宋连元就带着一大帮小弟过来捧场,把小店挤了个满满当当,一帮汉子一边吃串一边看国足,闹腾到了半夜三更。徐西临觉得那天气氛太好,得到了一点灵感,干脆拿球迷烤串店当了噱头,在小店窗户上行挂满了球队标志,一有重要比赛,就发起“一起看球”的活动,把姥爷烤串店包装成了一家球迷俱乐部。 俱乐部果然是棵摇钱树,烤串店年底分红,老成家里的“九九八十一难”们在人民币光芒照耀下,熄火了一大半。 小店走上正轨以后,徐西临就丢给老成,甩手不管了,成了个安静拿分红的股东,不过经此一役,他有点安不下心在平庸的工作岗位里慢慢沉沦了。 他这份“稳当”的工作,一年到头零碎收入加在一起,也就勉强够他们家交物业水电费的。 不过这一回,徐西临没急着辞职下海,他已经吃够了“准备不周”和“冲动决定”的苦头。他一边做着本职工作,把自己每天想辞职的**牢牢压制住,一边从业余时间慢慢帮人做商业企划开始有意识地积累经验与人脉。 没有声张也没有显摆,全部是默默思考和铺垫,攒够了经验值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阶段。 不料世事无常,还没等他稳妥完,“姥爷”烤串店就过了它短暂的辉煌期。 自从“姥爷”烤串红了以后,方圆一公里内接连开了好几家名目不同的“俱乐部”,不可避免地分走了客流的同时,每个月上涨的租金也成了个问题。 那时候正好是房地产热,市区的房价一日千里,临街小店面个个成了香饽饽中的香饽饽,房东被涨价冲昏了头,一天到晚跑来涨房租,经营成本直线上升。 而老成以其吃货小青年的执拗,一点也不肯在质量上妥协,坚持要用最好的肉和最好的香料,周围的街坊邻居却吃不出什么质量不质量,最多夸一句“你家的好吃”,然后翻脸无情地投入更便宜的怀抱。 几个月下来,烤串店成功扭盈为亏。 就这么坚持到了年底,终于还是难以为继,惨淡经营的烤串店关了门。 老成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失败的痛苦,在月半弯喝了个酩酊大醉,哭得直抽抽,拽着徐西临的袖子:“我大学四年,除了打游戏之外就没有成就,连个恋爱也没谈过,直接被赶进相亲市场……现在都开始给我介绍二婚的了……我、我对得起我这几年青春吗?我的青春都被狗吃了……” 徐西临抚摸着他的狗头:“没事,咱让它吐出来,乖啊,不哭了。” 徐西临一边随口安慰,一边拿手机刷网页玩,时而“嗯”一声给老成,示意旁边还有个活物。 他对于这种程度的得失,看得已经非常淡了。 宋连元听说他们包间里点了一堆酒,有点不放心,过来一看,被百无聊赖的徐西临和撕心裂肺的老成逗乐了。 终于,老成喝得断了片,安静无声地躺尸去了。 宋连元这才把徐西临杯子里的矿泉水倒了,两个人各自倒了半杯啤酒慢慢喝。 “工作挺顺利的?”宋连元问。 徐西临:“还成,就是钱不多,没什么意思。” “都一样,慢慢熬资历吧。其实月半弯也没什么意思,”宋连元抬手一指包房里略显陈旧的装潢,“好多年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当年是时髦,现在……唉,我是打算走了。” 徐西临吃了一惊。 宋连元初中辍学,从跑腿的小服务员干起,一直混到现在,据说月半弯里除了老板就是他,当年的大混混宋连元已经混成了宋经理。 徐西临:“哥,你要上哪去?” “先去南方看看,”宋连元说,“我想自己闯荡闯荡,再不闯人就老了,一辈子交代在这,擎等着倒闭回家看大门。以后哥不在,你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碰见……” 宋连元本想说“碰见可心的女孩就安定下来”,看了徐西临一眼,又把话咽下去了:“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宋连元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就走,结果没走成,被一件事绊住了脚步——苏文婉女士,风靡整个老年社区的偶像老太太,徐西临的外婆,没了。 那天正好是初五,无所事事的徐西临一大早起来突发奇想,自己炸了一锅油饼,祸祸了半桶油,油饼其貌不扬,但刚出锅的时候口感尚可,徐西临想跟外婆献宝,这才发现都已经过了九点外婆还没起来。 他叫了几次门没开,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发现老太太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的脸色是死人的青灰,头歪在一边,肌肤松弛。 然而细看起来,又似乎是微笑的。 徐西临呆呆地在她床边站了许久,一抬头,正对上床头柜上外公年轻时的照片,他笑容温柔,五官俊朗,是个老式的美男子。 看外婆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昨天晚上是外公亲自来接她的。 天地间羁旅客,离别三十余年,到头来,终有一聚。 苏文婉女士享年七十八岁,无疾而终。 亲朋好友都来了,隔壁家每天在院里种葡萄和小西红柿的老大爷哭得跟丧偶似的,被他闻讯而来的孙女连哄带劝地糊弄走了。 宋连元怕徐西临自己应付不过来,推迟了南下的日期,在他家住了几天帮忙。 郑硕也来了,几年不见,郑硕见老。一见面先郑重其事地跟徐西临道歉,说他想回国工作的安排一直不顺利云云,徐西临一听就明白,知道“工作”俩字就是用来推脱的,恐怕是他的新家庭有些问题。 不过他已经过了“仇视不负责任的爸爸”的年纪,徐西临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郑硕,感觉跟他聊起来还颇为投机,将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郑硕的地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西临忍不住给窦寻发了一封邮件,依然没有回音。 葬礼当天,祝小程特意回国,跪着给外婆念了一段经,然而窦寻没跟她一起。 徐西临暗自揉碎了心里的期盼和侥幸,上前跟干妈寒暄。然后他心里懂了,人间离别,原来并未比生与死的距离近多少。 哪怕在现如今一张机票能飞到天涯海角的时代,见不到的人,也依然是见不到。 可能直到这时,徐西临才真正接受了窦寻已经离开他的事实,他真像个反应迟钝的齿轮,三年才转一轮,独自面对着自己清晰而绵长的痕迹。 至此,他终于孑然一身。 其实窦寻压根没收到信,徐西临把不知道他去的是欧洲,根本不在美帝,在国内用的旧邮箱早弃置了,跟他那亲妈更是早八百年就没联系了——不过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窦寻有一次为了查资料找自己一个论坛账号才翻到了旧邮箱,翻到大半年前的邮件,当时如遭雷击,立刻把所有事都推了,连夜回国……可惜回来已经找不着徐西临了。 徐西临送走了外婆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他当年哭着闹着一定要留下来的房子卖了。 那时候市里鲜少有他们家这种低密度住宅,从品质和地段综合来看,几乎是绝版。 当时房价正疯,他房子出手很快,买家好像生怕他反悔,连价都没还。 徐西临转手又买了三套房——两套交通方便、八十平左右的小户型留着出租,每月租金比他那破工作的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还高两千。 老成听完差点哭了:“我刚被房东坑得找不着北,你就叛变革/命加入了那个组织!你真是亲同学啊!” 包租公徐西临除了两套租出去的房以外,还买了一套地段稍微偏一点的三居室自住。 他把自己的卧室、窦寻的卧室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装满糖纸的巧克力盒,满柜子充满学生特色的衬衫和牛仔裤,稚嫩搞笑、前言不搭后语的情书……一样没落下。 剩下一间屋子做书房,他把徐进女士的书房、外婆收藏的旧唱片都搬了过去。 徐西临把他的“新家”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纪念品,然后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安抚好了抑郁得拔自己毛的灰鹦鹉,让它习惯了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接着,他辞了工作,离开自己二十多年没离开过的家乡,毫无留恋地跟宋连元南下。 见鬼 徐西临跟着宋连元先去了南方,从长途货运公司做起,然而南下之途并不顺利。 他们初来乍到,人脉不通,有一大帮同行冤家,后来业务又受淘宝物流挤压,一直是勉强周转,举步维艰,刚开始大半年不赚钱,徐西临一边累死累活,一边靠房租活着,简直暗无天日。 后来考虑转行,他俩收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小果汁厂,据说设备都是日本进口的,做的是纯天然无添加剂的纯果汁。 果汁厂看起来很美,接到手里才发现坑爹,因为“无添加”通常也意味着“保质期很短”和“味道不怎么样”,噱头再好看,运输、储存和市场都是问题。 废话——追求健康的谁整天没事买饮料喝? 后来果汁厂也要黄,投的钱都要打水漂,这回可是伤筋动骨,他们哥俩足足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为了这事睡不着觉,最困难的时候,他俩连租房的余钱都没了,一天到晚蹲在果汁厂闹鬼的旧宿舍楼里泡方便面。 那年过年,他们俩没精力自己操持年夜饭,也不敢去外面奢侈,徐西临就在寒风呼啸中支了个小电磁炉,把速冻饺子下到涮锅里。 徐西临在水雾氤氲里对宋连元说:“没事,我手里还有两套房,实在不行卖了周转,没到穷途末路呢。” 宋连元不吭声,头一次觉得成功是“时也命也运也”,蹉跎了一年多,他有点灰心。 后来徐西临带着几个人,熬了十多天的通宵做了一份方案,把那破果汁厂包装了一番,然后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了一家日本食品厂家当了接盘侠——不是说果汁厂设备是从日本进口的吗? 正好,再卖给他们,原汤化原食了。 货运公司黄了,果汁厂也折价也出手了。 两次尝试全都惨淡收场,但在此期间,徐西临懒得做饭时候常去附近农大蹭饭吃,一来二去,他拐来了几个农大的研究生,组了个小小的班底,一伙人轰轰烈烈地下了乡,去村里包荒山了。 那时候电商已经有了,但还没有发烧,“互联网加”的概念还没有家喻户晓,徐西临一肚子维生素的失败经验,全都淋漓尽致地物尽其用在了新的事业里。 他们俩以最近的大城市为依托,注册了一个公司,叫“乡里”,开始试高端有机食品原材料冷链的水,这一回,时运终于眷顾了没有放弃的人,那两年正赶上“有机食品热”,广大中产阶级经历创造了种种致癌谣言,又纷纷加入了“健康饮食”教这个全新的迷信组织,“乡里”意外地赶上了时髦。 他们俩困苦多时,几乎有要就此发家的意思。 在全员乐极的日子,徐西临一边听灰鹦鹉练习绕口令,一边跟宋连元说:“咱们准备准备吧,过一阵子准有麻烦,你看看年前是不是拨点钱出来,把村委会和乡镇政府那拨人都打点打点,别等上了轿再扎耳朵眼。” 宋连元当时正在徐西临租的小屋里喝汤,大冬天里,他捧着碗热汤,光脊梁穿件“二杆梁”背心,还喝出一脑门汗。 听了这话,宋连元把**的头发往脑后一撸,看了徐西临一眼,感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徐西临的同龄人,要么硕士毕业,刚入职场,要么工作了几年,才初步熟悉自己的打杂工作,正挣扎着准备从“小碎催”升级成“大丫鬟”。 他却要在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捧着一碗布满破碎嘌呤的汤琢磨着给村干部送礼。 宋连元从来不让他干体力活,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十年前,认为大学生都是金贵的知识分子,不应该这么痛快地放下自尊,去跟泥腿子们干一样的事——虽然他也承认,大家都是孙子,上过大学的孙子也并不比别人金贵到什么地方,但还是不想让徐西临在他眼皮底下经历这个。宋连元眼看着徐家分崩离析,心疼他。 灰鹦鹉掐着嗓子一唱三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等年后,”宋连元说,“忙完这一阵,发了货,我去。” 宋连元知道人情得走,但过年前后正是旺季,实在顾不上,拖到了年后,结果就出事了。 荒山所属的村委会年底一算账,发现全村收入就那么一点,再一看隔壁“乡里”,顿觉把“宝山”租便宜了,于是耍起了流氓,组织村民闹事,以村民不同意为由,强行要求重新签协议。 可惜,宋连元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狠茬,不信和气生财那套,村民耍流氓,他就把流氓耍回去,两路人马可谓强龙遇上了地头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种缺德阴损的招数此起彼伏,闹的全村鸡犬不宁,“乡里”的生意也举步维艰,一度停滞。 徐西临这种温室里长大的城里孩子非常想息事宁人,可惜双方当事人杀红了眼,都不听他的,他只好做好了这摊生意也接着黄的准备,无可奈何地开始琢磨下一遭营生。 然后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多年后都让人津津乐道的事。 有一天,徐西临正在绞尽脑汁地拓展本地人脉时,一次饭局里偶然结识了一个叫高岚的姑娘。徐西临跟一帮小企业主待在一起,显得格外玉树临风,几乎鹤立鸡群的意思,高岚一眼看上了,主动跟他攀谈。 徐西临当然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叫人非常舒服。可是高岚跟他聊了一会,对他就没多大兴趣了,她觉得这个帅哥人看着年轻,但做事太“油”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好得让人不踏实,不是良配。 结果她正要走的时候,正好碰见宋连元骑着摩托车过来接徐西临。 宋连元拿着个头盔,自己不戴,从车把上摘下来扔给徐西临,一抬下巴,徐西临一嫌麻烦二嫌寒碜,拎在手里不肯,宋连元就虎着脸瞪他,直到把他瞪老实。 高岚当时不知怎么的,被宋黑脸那一瞪眼打动了,从此走上了不爱美男爱黑脸的审美异端道路。 宋大哥自己知道没有潘安宋玉的模样,走在大街上就是一个普通糙汉子,这辈子没遇到过大姑娘倒追的好事,吓了个半死,再加上忙着指挥放狗和械斗无暇他顾,没搭理高岚。 高岚跟着他混了两天,目睹此间战况,默不作声地走了。 结果她刚走没几天,上级政府就出面了——说村支书私自签订合同,所得的费用没备案也没上交,自己装兜里了,合同是无效合同。涉案的村干部都给抓起来了,上一级政府让晕头转向的宋连元象征性地补交了一点钱,跟他重新签了合同,并且做了公正。 莫名其妙的村民才发现自己给人当了枪,一时偃旗息鼓。 一场声势浩大的争端居然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 后来才知道,高岚是省国土资源局长的侄女,回去一句话给捅到上面去了,正好上面在抓典型,干脆拿了这桩案子开刀。宋连元万万没想到自己纵横江湖十多年,居然还能有凭着“色相”解决问题的一天,真难以形容是个什么滋味。 宋大哥一天到晚被不矜持的高小姐追得满山乱窜,徐西临在旁边看着拾乐,同时也没闲着——他跟高岚混熟以后,很快顺杆爬地以她为媒介,打入了当地各种大小圈子。 后来高岚成了徐西临的嫂子,徐西临则在酒桌上纵横捭阖,扎了一张错综复杂的人脉网,再也不让乡里遇上强龙不压地头蛇的窘境了。 他从小贪心,惯常一心八用,眼下他经过一番起落风浪,已经进化成了究极体,可惜却没有那么多地方分他的八个心眼了,他只好全部安放在钻营生意上。 “乡里”渐渐上了正轨,很快,当地这弯浅浅的水坑就不够徐西临兴风作浪了。 前几年有通货膨胀倾向,经济略显过热,这几年一冷下来,就出现了很多历史遗留问题——一些当时头脑发热的小企业主跟着乱干项目,结果后续盈利能力不行,资金链一断,改也来不及了,不上不下地卡在那,想找人接手,而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找项目的金主想抄底捡便宜。 徐西临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没事拉起了皮条,促成了生意,他就抽一点股,也不跟人捣乱,雇个会计每个月去看一眼账,等着利润分红。 刚开始是小打小闹,宋连元没管他,没想到他的熊弟弟有一天玩大了,领回来一个大金主。 大金主姓魏,英俊得出奇,十分不苟言笑,自带一股高贵冷艳的处女座气息,身边的项目经理当着他面大气也不敢出。 刚开始,魏先生没把徐西临这种小青年放在眼里,后来一接触,发现里面水太深,还是得有个人领路。 别人不用他的时候,徐西临也没上赶着往前凑,等魏先生打电话请他吃饭,徐西临还非常识相地主动把价码退让了一大步,跟人说是“结个善缘”。 宋连元足有小一个月没见过他的人影,然后接到了徐西临让他去签合同的电话。宋连元总觉得这不是正经行市,又觉得自己是无功受禄,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 临走,宋连元送魏先生上车。魏先生忽然指着徐西临问了一句:“那小孩多大年纪了?” 宋连元:“快二十八了。” 魏先生听了,长眉一挑,矜持地点了个头,意味深长地对宋连元说:“好孩子,插根尾巴就是猴。” 说完他就上车走了,宋连元仔细琢磨了一会,总觉得魏先生说的不像好话——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位说什么都不像好话。 宋连元回头看了徐西临一眼,徐西临在席面上喝得有些上头,刚才假装得好好的,这时候把客人都送走了,他才摇摇晃晃地扶住墙,露出疲惫神色来,冲宋连元一笑。 宋连元想,不能让他这么下去了。 他没好气地冲徐西临一挥手:“滚过来。” 徐西临扶着墙走了几步,发现实在是晕,再走得打醉拳,于是就地一蹲,按着额头冲宋连元摆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宋连元颇为牙疼,感觉“主公”这南半个江山着实逼仄,不够徐大将军发挥,长此以往,他非得惹是生非不可。 于是经过小半年的准备工作,宋连元一竿子把徐西临支回了家,让他从零开始,开拓北方市场。 临走,高岚想亲自下厨给徐西临送个行,谁知一拿菜刀,徐西临就看出她的业余,嬉皮笑脸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锅碗。 高岚震惊地发现,这个平时饿极了宁可啃干脆面也不开火的人居然深藏不露! 她围观了一会,拿来个小本,在旁边明目张胆地偷师,问徐西临:“交代,说你骗过多少小姑娘?” 徐西临刚开始有点生疏,很快找到了刀工的手感,利索地切丝,低头坏笑,不吭声。 高岚:“碰上好的领回来给我们俩看看,别老瞎混。” “嫂子躲开一点,小心烫着,”徐西临说完,把切好的菜往热油锅里一倒,火苗蹿起来老高,他很有姿势地端起来垫了垫锅,随手扒拉了几下,在抽油烟机的轰鸣里跟高岚说,“我最近不打算谈感情,伤钱。” 宋连元在旁边听了个音,赶紧找了个事把高岚支走,不让她再问了。 然后他像个没嘴葫芦,在厨房门口徘徊了半天,张嘴又咽回去,仿佛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西临余光瞥见了,装不知道。 宋连元半晌犹犹豫豫地开口说:“人……得往前看。” “嗯,”徐西临答应得很快,“放心吧组织,保证完成开荒任务。” 宋连元无声地叹了口气,徐西临早就不再是那个他一巴掌打得眼眶通红的孩子了。 就这样,徐西临领着他相依为命的灰鹦鹉,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徐西临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熟悉他的“新家”,好几年没回来,茫然地对着地图查了半天才找到地方,然后发现房子不能住人——空房子一扔扔好几年,又不租、又没让人帮忙照看,早变成鬼屋了,没水没电没天然气,连门锁都锈住了。 徐西临只好带着鹦鹉去酒店开了间房。 他衣锦还乡,无家可归。 徐西临连请人再自己动手,收拾了三天,把该交的费交齐了,该修的东西修好了,这才总算有了个屋檐落脚。 他在这里一点一点地架构起“乡里”的第一个子公司,什么都亲自过目,没事就加班,加得实在没事做了才走,他还下了个顺风车软件,不图油钱,就想路上有人陪他聊天。 谁知夜路走多,碰见了鬼。 临近年关,徐西临把早就翘脚等假期的员工们都放回去了,自己去超市买了点东西,交通广播说路上堵车又堵得厉害,主干道都成停车场了,徐西临感觉自己缺个一起骂城市交通的伴,干脆随手接了个单……结果接了个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拉开车门看见窦寻的一瞬间,徐西临本能地没敢认,并不是说窦寻变了多少,而是……怎么可能呢? 这城市,条条的大路,环环的堵,每天与成千上万人擦肩而过,碰见个熟面孔都尚且难得,何况是他? 结果居然还是窦寻先开的口——徐西临怀疑窦寻一开始恐怕也没敢认,因为他上车以后盯着车窗上的驾照看了足有好几分钟。 窦寻:“换车了?” 徐西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过载的语言系统短暂失灵,半天才“嗯”了一声,干巴巴地说:“还真是你啊,这也太巧了……刚回国吗?” 窦寻点点头,又说:“比以前还堵。” 徐西临:“是啊。” 然后他们俩就再没有话说了。 窦寻不知道徐西临几年没回家,徐西临也不知道窦寻几年中数次回国,每每无功而返,茫然离去——他在南方那几年过得颠沛流离,从运输公司到果汁厂再到乡里,连续换了几个地方,丢了俩手机,连老成都是回来之后才联系上的。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没敢问对方的近况,相隔的时光像可怕的黑箱,谁也不知道贸然掀开后里面会跳出什么妖魔鬼怪。 回来了,以后还走吗?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吗? 为什么卖房子搬家?是有了新人,还是有了新家?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那鹦鹉还活着吗? 回见 窦寻在酒店门口发呆良久,直到哆哆嗦嗦的服务生过来问,他才心不在焉地进了门。 光可鉴物的酒店大堂里放着“恭喜发财”,门口摆着一圈挂着铜钱的金桔,扑面而来一股喜庆的新年气息。 窦寻默默存好徐西临的手机号,就在这时,他电话就响了。 一瞬间,窦寻平静的表情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不过随即他就看清了来电显示——窦俊梁。 他“啧”了一声,又嫌弃又失落,直接挂断了,转身上二楼餐厅。 酒店二楼是一家不南不北的粤菜馆,金碧辉煌的装潢仿佛带着一股油腻腻的鲍鱼味,让人一看就没什么食欲。 窦寻被服务生领着找到了窦俊梁。 窦俊梁见老了,背影似乎比以前矮小些,不留小分头了,两鬓整齐地剃短推了上去,全白了。他刚被窦寻挂了电话,还想再打,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他旁边上蹿下跳,给过往的服务员造成各种障碍。 窦俊梁不耐烦地把那小崽子拽回来,正要叱责,一抬头,就看见插着兜走过来的窦寻。 窦寻走时,是少年羁旅、满腔愤懑,这回再回来,本来虚张声势的一身傲慢陡然变得有说服力起来,一脸旁若无人。他也不客套,不远不近地冲窦俊梁虚晃了一下手机,示意电话已经接到,然后随意地冲领路的服务生一点头,对窦俊梁说:“堵车。” 窦俊梁看见他莫名想站起来,随即反应过来,感觉没有爸爸迎接儿子的道理,于是又坐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窦寻一番,他干咳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抱怨:“怎么回国也没说一声?” 窦寻:“还没来得及。” 窦俊梁顿了顿:“哪有回家住酒店的道理,你……” 他想问窦寻要不要回家住,他和吴芬芬已经分居很久,窦俊梁这几年突然之间对花花草草们没多大兴趣了,一时半会没人逼着窦夫人让位,他们俩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耗着。结果窦俊梁带着期冀的邀请还没出口,窦寻淡淡地说:“哦,就是落个脚,学校里还有点事,过两天有时间就去找房子。” 窦俊梁被他噎了个正着,抬筷子敲了一下旁边小男孩够冷盘的手,呵斥道:“你不会用筷子啊?没规矩!” 窦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孩子——血缘上应该还算他半个弟弟。 半个弟弟目光和他对了一下,有点怕他这个陌生人,收敛了一些。 窦寻就客客气气地对窦俊梁说:“这孩子长得不错,像他妈。” 窦俊梁:“……” 窦寻这句话听来就是句普通寒暄,一点问题也没有,却精准地把窦俊梁的肺管子戳了个大窟窿。 窦俊梁一直很把自己当个人物,认为他生的孩子,最好在资质与性格上随自己,面貌上随他们那些环肥燕瘦各自美的妈——比如窦寻,虽然成长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总体而言算是个“成功之作”。 可惜两个人互相交换的染色体显然是盲婚哑嫁,生出个什么玩意来实在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窦俊梁的小儿子窦章,除了一把爱出油的头发随了他,其余的连长相再智商,全是吴芬芬的盗版——还是整容前版本。 窦俊梁为了这兔崽子,专门买了一套又破又贵的学区房,强行把窦章送进了最好的小学,结果平均一天要接俩告状电话,学习狗屁不是,就欺负同学有一手。 总而言之,窦俊梁最大的心病就是“小儿子像他妈”。 窦俊梁憋闷地干笑一声,怀疑窦寻是故意给他添堵。 良久不见的父子两个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寒暄了一阵,不比路人之间更热络。 窦寻回国根本也没通知过窦俊梁,是窦俊梁有个老朋友,和窦寻母校的校办企业有些合作关系,他通过外人才知道儿子的消息。 窦俊梁小心翼翼地试探:“回来以后打算做点什么?” “还没想好,”窦寻说,“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以后再说。” 窦俊梁郁闷地用筷子尖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沾了沾,知道他没说实话。 他听说窦寻是应过去老师的邀请回来的,参与老教授牵头的一个研究项目,学校的条件开得很优渥,在窦俊梁他们圈子里不是秘密。 窦俊梁听得出来,窦寻随口搪塞,只是懒得跟自己聊“未来”而已。他有点无处下口的挫败感,想了想,又说:“徐总的那个儿子……跟你还有联系吗?” 窦寻看着他笑了一下,伸手把他的空茶碗接过来倒上:“您别光顾喝水,他们家菜有点淡,是不合口吧?” 窦俊梁是个人精,从他的表情和言外之意里看出了窦寻没说出来的话——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屁事? 窦寻在国外这些年,一分钱没有用过他的,直到祝小程给他打电话,窦俊梁才知道窦寻把原来用的卡都给停了,决绝地不再接受那对父母的经济支持和指手画脚。窦俊梁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如今再见,心里只浮起一句话——这小子翅膀硬了。 翅膀硬了,就不再受他的辖制,也不必再听他的屁话,更不再跟他剑拔弩张,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 窦俊梁吃了一顿憋屈的晚餐,叫服务员来结账,结果听见服务员笑眯眯地对窦寻说:“您好,已经挂在您房费上了,请您确认一下账单。” 窦俊梁:“……” 当爸爸的,无论对儿子是严是宠还是漠不关心,发现儿子开始无视父亲权威的时候,大抵都会有这种落寞——觉得自己老了。 窦寻打发了落寞的窦俊梁,回到酒店房间。 翻开待机的笔记本屏幕,上面还有一篇写了一半的论文。 窦寻对着电脑坐了一会,把自己之前写的东西来回翻了三四遍,什么都没看下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仰面靠在座椅上。 一闭眼,徐西临车里的民谣曲调就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回荡。普普通通的商务轿车,内装比外装豪华得多,车里收拾得很干净,坐起来非常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常给人搭顺风车,他的驾照就摆在显眼的地方,碰上陌生女乘客,也不让人家感觉不安全。 窦寻想起徐西临漫不经心地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骨节清晰,手很干净,没带乱七八糟的手串和手表,袖口一尘不染,手背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疤,像是热油溅上的。 他开车的技术好了很多,窦寻记得他当年水平跟老成之流差不多,也是一辆车得占两个停车位的货,现在居然也变成“厘米级操作”了,从细窄的小巷里钻进钻出,鸡毛都没粘上一根……然而显得很累,眼睛始终只睁开一半,窦寻路上几次怀疑他快睡着了。 窦寻当年走得毅然决然,走后的头一年,他恨透了徐西临,路上碰见个姓徐的,都要仇视地盯着人家看很久。 可这股仇恨的根基没有想象中那么牢靠,等他孤单一人去到异国他乡的时候,已经散了大半,他看见满街长得都差不多的外国人,心中生出一种这地方无论如何也住不熟的错觉,愤怒仇恨与思念开始难解难分地此消彼长。 有时候深更半夜里,窦寻无端惊醒,常听见隔壁室友在给家里打电话,他就会无法自抑地想起徐西临和二楼那间小小的卧室来……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承认过的“家”。 他就闭上眼,努力想象自己还在家里。 一张单人床,他自己躺着,但只占一半的位置,假装身边还有个人。 可他不敢、也不愿意去联系徐西临,那时候窦寻跟自己较劲,总觉得他们俩走到这一步,是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造成的。 窦寻激烈的自尊心在他单薄的胸口里沸反盈天,叫他独自背负着思念和挫败,咬牙想要活出个人样来。 直到他迟一步收到徐西临的邮件。 直到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却发现“家里”人去楼没空,已经换了主人。 熟悉的小楼阳台外挂了一排大灯笼,原来种满了各种花的小院里摆了一排咸菜缸。他们俩原来那辆歪歪扭扭的自行车早不在了,一个儿童学步车扔在墙根底下,门口乔迁时贴的福字已经有点斑驳了,看起来是搬来有一段时间了。 那一刻,拖着行李箱的窦寻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的世界里曾经来了一个巨大的推土机,摧枯拉朽地毁掉了一切,将他强行驱逐出境,等他好不容易攒够了勇气和力量杀回来,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而了。 整个小区、城市……甚至浩瀚无边的国土,都空旷了起来。 窦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出他不怎么用的社交账号,磕磕绊绊地联系了一些过去不熟的同学,但哪里都没有徐西临的踪迹。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不断地强大,总有一天,能挽回失去的东西,后来才明白,世界也在向前走、不断地走,旧的东西不断地变质蒸发、灰飞烟灭。 没有什么会等他。 窦寻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后来一段时间,假期、学术交流,有机会他就往国内跑,跑了好多趟,可是每每徒劳。 他像离群的候鸟,无数次地从越变越陌生的“家”门口走过。 看见福字没了。 看见学步车也没了。 看见学步车变成了一辆儿童自行车,院子里种起一茬郁郁葱葱的小香葱…… 那里一年比一年陌生,最近,房子的新主人更是翻新装修了一次,把外墙重新粉刷了,还装了怪模怪样的防盗窗。 窦寻这天下午其实刚从徐家旧址回来,转道去学校办了点手续,叫了辆车,谁知遍寻不到的徐西临没有一点预告地出现了。就好像流浪汉捡了个彩票,结果被告知中了大奖,简直找不着北,窦寻坐在酒店里,过目不忘的脑子完全想不起自己路上都说了些什么。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真实感觉是什么呢? 难以形容……反正他把徐西临的驾照号码背下来了。 徐西临公司放假了,他第二天亲自开车,把从老成那弄来的几盆花给大客户送去,连堵车再应酬,耗了一整天的工夫,看起来很忙。 然而等红灯的时候、等人的时候,结账等服务员刷卡的时候,他却总是忍不住低头看手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翻什么,总觉得有点什么事要做。 徐西临当了一整天心不在焉地网瘾少年,茫然地结束了年前的工作,回家拿着一把松子跟灰鹦鹉玩“你扔我捡”的游戏,把家里祸祸得一团乱,又跟鸟一起收拾——鸟负责捡零碎的松子和自己掉的毛,徐西临蹲在地上擦地板。 擦着擦着,他恍然大悟了自己想干什么——他想给窦寻发条信息,问候或者拜年都行……总之说点什么。 徐西临坐在刚擦完的地板上,反复斟酌了半晌,把手机拿起来又放下,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一声简短的问候快把他脑浆熬尽了。 灰鹦鹉瞪着眼落到他肩膀上,好奇地探头看他手机,尖利的爪子又勾破了他一件毛衣。 “嘶……败家玩意。”徐西临抱怨了一声,没轰它走,逗鹦鹉说,“别闹,给爸爸唱首歌。” 灰鹦鹉淡定地低头看自己的爪子,刮他的衣服玩,不吭声。 “壮志凌云几分酬,知己难逢几人留……”徐西临哼了两句《逍遥叹》,想给它定个调。 结果鹦鹉不接受他的点歌,直着脖子无意义地嚎叫了几句,然后冒出一句:“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 徐西临忍无可忍地屈指一弹鸟嘴,制止了该死的《爱情买卖》。 灰鹦鹉被打扰了歌兴,愤怒地把他肩头挠秃噜线了。 徐西临:“小孽畜。” 真不愧是窦寻买回来的。 随后他想了想,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在了一边,对灰鹦鹉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当年是他不由分说地掰开窦寻的手,一刀两断,也是他一个电话叫来窦俊梁,把他们俩至之间最后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打散的。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窦寻总会有新的生活,而且那天车上三言两语,他似乎对自己还有点心结未消,徐西临想,他要是再腆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去打扰,未免太下作了。 徐西临对鸟说:“太不是东西了,对不对?” 灰鹦鹉驴唇不对马嘴地回:“八百标兵奔北坡——” “那好吧,”徐西临给它换了水,煞有介事地一口答应鹦鹉,“那咱们奔北坡——回南边过年去。” 什么同学会同事会的,“天地会”来请他都不想去,徐西临怂的时候行动力惊人,五分钟就订好了回“乡里”大本营的机票,准备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 结果就在订票成功的短信刚刚发到他手机上时,老成一个电话打进来了,一上来就告诉他同学聚会的时间地点。 徐西临一肚子托词,张口就来:“我可能去不了,过年我得回总部一趟……” “拖着。”老成不客气地打断他,“不行,这回你必须得来,砸锅卖铁也得来!” 徐西临:“我……” 老成:“老蔡出来了!” 徐西临:“……” 真是没法反驳的理由。 月半弯于一年前正式倒闭,大楼拆成了上下两层,二楼成了川菜馆,一楼被几家小店铺分了,连六中校址都挪地方了,跟另一所高中合并后,搬到了一个更宽敞的地方。熟悉的地点全都面目全非,老成只好定了一家新开的ktv,带一顿自助餐,吃饭也省事。 不能在“老地方”见,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弄得老同学聚会不像聚会,反而有点网友“面基”。 徐西临提前查好路线,把车停好,拎着几瓶红酒进去,在门口碰见个长发、身材高挑的姑娘,正在打电话,他瞥了一眼,不认识,于是把人让过,正要默默地往里走。 那姑娘却忽然尖叫起来:“徐团座!” 徐西临茫然地回头看她。 姑娘说:“你行不行啊,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徐西临一边尴尬地笑,一边仔细分辨对方用精致的淡妆遮住的面部特征,还是没认出来。 再一看她那比自己矮不了几公分的个头,心里更加纳闷——他们班有过这么高的女生吗?难道是谁高中毕业以后又臭不要脸地偷偷长了一截? 除非…… 徐西临:“……等等,你不会是余依然吧?” 余依然把自己减成了当年一半的宽窄,简直像是去变了个性,小短毛成了长发飘飘,大裤衩子也变成了百褶裙,还学会了笑不露齿! 看起来竟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 徐西临来得晚,进包间的时候,发现很多人已经先到了,一瞬间觉得满屋都是陌生人,茫然了好一会才找到状态。 吴涛早早地发了福,少年时是一张小尖脸,现在居然长成方的了,成了个敦厚的大汉,显得温和了不少,非常符合中小学体育老师形象。 罗冰也圆润了,刚订婚,手上戴着个五六分的钻戒,小小的一颗,款式却十分精致,仿佛已经一只脚踩进了平凡幸福的婚姻里。她早年的扭扭捏捏再也看不见了,见徐西临进门,大大方方地迎上来,还伸手抱了他一下,回头跟众人开玩笑:“看我初恋多争气,还这么帅!” 已经怀孕的邓姝在后面哈哈笑:“也是我初恋。” 徐西临:“谢谢谢谢,谢谢各位美女捧场,不枉我昨天特意去整了个容。” 他跟每个恍如隔世的人打了一遍招呼,终于抬眼去看角落里的窦寻。 窦寻跟非主流青年老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目光却自从徐西临进来以后就没往别的地方分,蔡敬在他们俩旁边削苹果——这场聚会里他是主角,存在感却稀薄得不注意就看不见。 在充满社会与生活气息的包间里,他们仨非主流地自成一体。 徐西临脚步顿了一下,加入了“非主流”的地盘。 畏惧 窦寻眼皮都不舍得眨地看向徐西临,觉得自己那天还是没看仔细,因为他又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徐西临的衣服穿得厚了,以前数九寒天也是一条单裤,t恤和外套,现在居然老老实实地裹了毛衣大衣,还卷了一条围巾遮住了半个下巴。 然而人却并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看起来还是觉得他冷。 窦寻的视线太明显,徐西临就算瞎也察觉得到。他心知自己拿不起放不下,面对那个人,又总是不由得心虚,想来窦寻真是放下了,才有这么坦然的视线吧? 好在这时候蔡敬抬头冲徐西临一笑,徐西临忙就坡下驴,趁机避开窦寻缭绕不休的视线,坐在他旁边:“对不起啊,我也没去接你……” 蔡敬切了半个苹果递给他:“没事,是姥爷没叫你,都知道你忙。” 徐西临正要开口说什么,旁边也不知谁冒出一句:“徐总现在身价多少了,有老婆吗?有的话包不包二奶?我来自荐!” 徐西临:“……” 窦寻面无表情,假装若无其事拧开一瓶冰红茶,其实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目光快把面前的小茶几射穿了。 徐西临偏头跟那帮起哄的人说:“一边去,裹什么乱?回头我给你们拿几张卡,年夜饭添两道菜。” 邓姝:“老公真好!” 罗冰:“老公我也要!” 余依然:“老、老……” “老公接龙”到她这断了,余依然叫半天叫了个“姥姥”,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徐西临摆摆手,发微信给他的客户经理,让他晚上有空送点礼品券来。 窦寻竖起来的耳朵又默默垂了下去,徐西临果然还是不爱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的家事。 包间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聊天,女生们在交流各自的婚恋阶段,邓姝说:“就我那事儿逼婆婆,非得赖在我家不走,一天到晚嫌我买菜贵,哎,你们说,老娘自己赚钱自己花,没碰过她儿子一个子儿,拿钱打水漂听响我乐意,丫管得着吗?” 吴涛在给几个兄弟展示他闺女,他公然违反晚婚晚育政策,毕业就结婚了,难怪发福也比别人发得早:“就这小崽子,你们猜她多长时间就得喝一桶奶粉?那他妈多少钱一桶啊!我们家那个还非得要进口的,比养辆法拉利都费钱……哎,老徐,那个徐总,你们卖奶粉吗?” 还有一部分在谈论各自的“事业”。 小青年们的互相吹捧在徐西临听来有点幼稚——相比起来,还是中老年男子们吹起来花样更多。他懒得参加,也没心情显摆自己,于是安静地坐在一边,时而被女生们想起来拉去调戏几句。 十五年前,徐西临觉得不能融入人群、不合群就很可怕,七八年前,徐西临觉得他的“秘密”在老同学中传开、让大家发现他是个异类很可怕。 后来,他在暗无天日的旧厂房宿舍和滚滚红尘中头晕脑胀地转过一圈,觉得对很多事都变得无所谓的自己很可怕。 他们这个年纪,有人结婚了,有人正准备结婚,有的人还忙着相亲,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正轨上享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焦虑,各自磕磕绊绊地试探着,迫不及待地跟周围的人交流自己的经验和困惑,聚在一起,反而比大学时的聚会还有话聊。 相比起来,徐西临他们这个角落显得太安静了。 老成自从开砸了一个烤串店以后,犯了迟来的中二病,认定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先后开黄了咖啡店、藏饰品店和奶茶店,现在正在卖花……兼职算命。 蔡敬不用说了,最好的年华结了个枯萎的果,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都不敢太期待。 还有徐西临和窦寻这一对明面上风轻云淡,暗地里汹涌无言的。 对于他们这奇葩四人组来说,什么“婆婆丈母娘”“相亲对象”“奶粉”……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蔡敬侧耳听了片刻,无声地笑起来,眼角居然未老先衰地堆起了一打表情纹。 徐西临对他说:“我没想到你愿意来。” 蔡敬没吭声,咬了一口苹果,他吃东西的时候很慢,格外珍惜,咀嚼了一会,他生硬地岔开话题:“在里面也吃得着,但好像都不是这个味。” 徐西临没料到蔡敬居然肯主动提自己的铁窗岁月,愣了一下。 对面老成抓耳挠腮地开口说:“那什么……我召集的,我考虑不周,我没想到……老蔡也是给我面子……” 因为蔡敬举目无亲,进去之前,身边只有这一群同学,勉强算是与他有些瓜葛,老成没考虑到他没法融入时下匆忙而汹涌的主流,这会才开始后悔。 徐西临抬头看了他一眼,结果不但看见了老成,还看见了他旁边的窦寻。 徐西临多看他一眼就得在心里耿耿于怀半天。窦寻对于他来说,好像一次特别重要、但偏偏发挥不佳的考试,他知道自己考成个什么熊样,恨不能重生到考试当天重新来过,而眼下成绩已出,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催他查分,唯有他藏着准考证,死乞白赖地自欺欺人。 窦寻盼了半天盼到他一眼,结果跟蜻蜓点水似的,飞快地滑开了,顿时有点胸闷。 包间的沙发很矮,窦寻的大长腿支楞八叉地横出来,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前伸了伸,脚尖轻轻地碰到了徐西临的鞋。 徐西临食不甘味地啃着蔡敬给的苹果,愣是没敢缩脚躲,感觉全身上下的神经元整体移位,纷纷挤在了脚丫子的末梢神经之下,寒冬腊月天,他汗毛倒竖地出了一身热汗。 “出息呢?”徐西临扪心自问。 他暗自鄙视了自己一番,决定主动一点,于是绕着圈子从蔡敬下手:“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我那里先找个活干着?” 蔡敬:“算了,我还是再适应一阵吧,去姥爷店里帮帮忙。” 徐西临用余光扫着窦寻,嘴里转向老成:“跟他能有什么前途?老成,你这两年越混越回去,别人是攒一大堆学历,你倒好,攒了一堆倒闭的小店。” 老成头晃尾巴摇地笑,同时没有辜负徐西临的期望,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要学历找窦大仙——大仙你回来还走吗?” 徐西临在心里给老成点了三十二个赞,跟着大部队把目光投入窦寻身上。 窦寻没有遇上徐西临之前,是走是留都无所谓,看工作机会,遇上徐西临以后,八百个计划也灰飞烟灭了,他这会是走是留全看某人——某人却只顾着四处逢源,半天才施舍给他一个眼。 窦寻十分憋闷,面无表情地说:“不一定。” 徐西临心尖都被他这冷冷的“不一定”吊起来了,很想让老成再多替自己打听几句,同时被包间的暖气热得不行,把外套脱了。 老成没能领会精神,看见徐西临肩头开线的毛衣,顿时转移了注意力:“看咱们徐总这艰苦朴素的延安精神,开线了还穿,你里面是不是还穿了件打补丁的秋衣?” 徐西临随口说:“我们家小崽子挠的。” 他话音没落,窦寻倏地把脚收回去了,换了个近乎正襟危坐的姿势,脸颊陡然绷紧了。 他一撤,徐西临就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半座大山没了,他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腿,发现腿麻了。 但是很快,压力是没了,徐西临开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忐忑起来,下意识地想解释一句,但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都显得很刻意。 他表面上平静无波,其实越发坐立不安……拉皮条两边忽悠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 幸好蔡敬小天使解救了他,蔡敬诧异地问:“你都有孩子了?男的女的?” 徐西临忙热泪盈眶地顺着台阶下来:“公的!” 说完,他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孩子”不是人一样,拿出手机给蔡敬看灰鹦鹉的照片,同时偷偷瞄了窦寻一眼,不料跟窦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窦寻坐姿笔直,微微前倾一点,也是笔直地前倾。 他心情经过了一番大起大落,肾上腺素还没退下去,趁着炸起的头皮还没平复,鼓足勇气对徐西临开了口:“有十几岁了吧,给我看看,现在什么样了?” 徐西临把手机递过去,不知窦寻是不是有意的,指尖不轻不重地跟他碰了一下,徐西临觉得方才在脚上非法集会的神经元细胞集体搬着板凳站起来,乌泱乌泱赶赴他的指尖集合,合力把一点风吹草动加持成了天打雷劈。 徐西临偷偷捻了捻自己发麻指尖,凑在嘴边干咳了一声。 “这还是当年我托同学买的。”窦寻笑了一下,把手机还给徐西临,“会说多少话了?” “马上就要非法成精了,”徐西临刻意放松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终于等不了老成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身上阵试探,“你一直住酒店?” “不会,”窦寻说,“年前办好了入职,这两天想趁淡季去找个房子——等会你……嗯……能不能顺便带我一程,我约了个房地产中介看房。” 徐西临大批的神经细胞都在手指和脚上消极怠工,七窍的心栓塞了六窍,脱口说:“沃尔玛旁边那家中介吗?” “……”窦寻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坚定地一点头,“嗯。” 徐西临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昏头了——他接单接多了,一听见“搭车”俩字,就觉得双方上传的路径一致,张嘴就不打自招地把他们家附近的房地产中介供出来了,交代完才回过神,窦寻没点他的单。 他看了看窦寻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几乎有点怀疑窦寻是故意诈他。 然而转念一想,又把这自作多情的念头压下去了。 也许是窦寻对这边不太熟悉,大概只是想着那天搭了顺风车,会顺路吧? 他也不可能知道房地产中介隔壁有什么,说不定只是看着他犯蠢没揭穿而已。 他的豆馅儿长大了。 老成算是隐约知道一点“内情”的,在旁边看他们艰难的对话都胃疼,干脆组织大家去吃饭了。 众人纷纷来找蔡敬碰杯,但是谁也不敢问他的过去和未来,他们本来都是好意,却在讳莫如深中加重了隔阂。 徐西临看得出来,蔡敬看起来若无其事,敬的酒照单全收,其实心里不是不苦闷的……不过他也只是在旁边干看着,没上去挡。本来徐西临既然带了酒来,就做好了约代驾的准备,可是方才答应了窦寻要搭他去看房,徐西临耍起滑头,展开推杯换盏**,一滴酒都没碰。 结果这趟没有单的顺风车还是没拉成,他们散场太晚了,一大帮人都喝多了。 徐西临只好挨个把醉鬼们送上各种出租车,让大家各自回家奔前程。 包间里,老成头重脚轻地守着一堆残局吼《离歌》,窦寻一边盯着门口看徐西临时而闪一下的影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蔡敬絮絮叨叨地说醉话。 蔡敬东倒西歪地喃喃说:“你们都走得那么远,还回来看我……嗝,我谢谢你们。” 窦寻:“客气。” 蔡敬眼睛里闪烁着包房里的微光,也看不清身边的人是谁,胡乱地叫:“姥、姥爷,不对是团……团……” 窦寻尽职尽责地提醒道:“窦寻。” “窦……窦大仙。”蔡敬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你们刚才是不是都不敢问我……坐牢的滋味怎么样?” 窦寻侧过头来看了蔡敬一眼。 他高中的时候,所有的归属感来自徐西临,也因为徐西临才会和那些同学混在一起,中间隔着这样一层媒介,始终不亲,对蔡敬的印象只限于“沉默寡言”,反而没什么顾忌。 窦寻尊重了醉鬼的意见,直白地开口问:“坐牢的滋味怎么样?” “没有想象的那么苦,”蔡敬几不可闻地低声说。 老成懂事地把恼人的音乐关了,听着蔡敬有些含混地说,“只是有时候会想,这辈子完了,背着这十几年,别想抬起头来了。” 窦寻听完认认真真地点了个头,没有劝慰:“嗯。” “头几年想死。”蔡敬自顾自地说,“后来怂了,不敢。” 窦寻不管他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忠诚地履行着听众的职责:“大多数人都不敢,我也不敢。” 蔡敬突然一口气呵出来,随后泪如雨下。 “我不想活,”他说,“不敢死……” 窦寻心里有根弦莫名被他拨动了,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是不是大多数的痛苦,都可以用“不想做什么,不敢不做什么”来归纳呢? 就在这时,徐西临回来了,他有些疲惫地在门口站着等,听蔡敬哭、看窦寻发呆,等蔡敬哭声渐弱,他才叹了口气走回来:“住哪?我送你。” 老成在一边大着舌头说:“我……我们店里!” “行,起来,走吧。”徐西临说着,伸手拖蔡敬。 蔡敬比少年时代重了足有三四十斤,徐西临这几年又实在疏于锻炼,拖着个大号的蔡敬很费劲。 徐西临把蔡敬拽起来,刚想说“帮我一把”,那蔡敬就烂泥一样向他倒去,徐西临被他砸得后退半步,正好绊在掉地上的一个麦克风上,当即往后倒去。 窦寻也不知怎么反应那么快,一把接住了他。 随后,窦寻的身体犹如被唤醒了多年前的记忆,在理智尚未苏醒之前,他就下意识地搂紧了徐西临。 手感变得陌生了,徐西临不怎么坚决地挣动了一下,窦寻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不松手,感觉到徐西临后心上传来剧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肋骨洞穿,撞出一条血路来。 新年 老成赶紧大呼小叫地赶来帮忙,窦寻眼神微微一沉,到底松了手。 徐西临尴尬得没敢回头,指挥着醉了一半的老成扛起醉死的蔡敬上车,这才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回头问沉默的窦寻:“我送你一程还是你自己打车?” 窦寻夹起外套,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矜持地说:“都行。” 徐西临卡了下壳,没想到多年不见,窦寻居然学会了“随和地让你自己来两难”。 徐西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太晚了,还是我送你吧。” “都行”的窦寻先生欣然跟了上去。 窦寻的心从包房里出来就一直在狂跳,猝不及防的接触后,他触碰徐西临的渴望骤然被激活了,并且呈几何级迅速膨胀。 他看着徐西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想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看着徐西临坐累了,用手指捏自己的脖子,他就很想代劳。 窦寻还想用手背蹭他的脸,想把他肩头翘起来的毛线按下去,想顺着他微微弓起的脊背一路抚摸下去……他甚至想占领徐西临的浴室,把他私自乱换的沐浴液换成原来的、熟悉的味道。 窦寻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徐西临对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们俩把哭哭啼啼的蔡敬和哼哼唧唧的老成送到姥爷花店,恍然间发现,路线居然跟那天顺路搭窦寻回酒店的那回重合了。 上一次,两个人中间如隔坚冰,徐西临一路恍恍惚惚地也没跟他说两句话。 但此时,那层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剩下了薄如窗纸的一层。 徐西临偏头看了窦寻一眼:“喝酒了吗?冷就把空调调高一点。” 窦寻“嗯”了一声,眉目间依然是英俊得逼人,灯光昏暗处,轮廓显得尤为优美。从徐西临的角度看,他正微微皱着一点眉,似乎在烦什么事。 徐西临有诸多问题争先恐后地想捅破那层薄冰,又纷纷在他眉间浅淡的褶皱前望而却步,只好没话找话说:“今天本来说好的,也没能带你去看房。” 窦寻其实就是在发愁怎么开口提这个事,他很想厚着脸皮把徐西临再约出来一次,结果正瞌睡对方就送来了枕头。 窦寻精神一震:“要是不麻烦……” ……你明天能带我走一走吗? 可他还没说完,徐西临的手机就响了。 徐西临没接,问窦寻:“什么?” 窦寻摆摆手,示意他先忙自己的。他面朝前方,透过车窗玻璃一点晦涩的影子,贪婪地盯着徐西临投在上面的倒影看。 打电话来的是宋连元。 宋连元问:“怎么还没回来,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吗?打算订哪天的票?” “哦,本来打算今天走,”徐西临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在一片静谧里说,“今天有点事,改签到明天了,晚上到。” 窦寻扭过头,胳膊肘抵在车门上,撑住自己的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挺直的腰杆微微垮了下去,暗自苦笑了一下——幸亏没来得及说,说了大概徐西临还不好拒绝,又像个不懂事的不情之请。 宋连元嘱咐了他几句,徐西临心不在焉地应了,加入到稀疏了不少的车流里。 窦寻见他挂了电话,才问:“怎么这时候了还要去外地吗?” 徐西临:“没有,催我回去过年。” “回”这个字一下戳中了窦寻,方才雀跃不已的心好像被当空浇下来的一团泥沼绊住,渐渐跳得没那么欢快了。明明已经拉近的距离忽悠一下又远隔天南海北,窦寻强行压住心头的不快,忍不住落寞地问:“你怎么把房子也卖了?” 人都不在了,自己住那么空荡荡的大房子干什么,养小鬼吗? 但是这句话此时摊开说不合适,徐西临一闭眼就想起窦寻离开以后杳无音讯的日子,还有与外婆遗照朝夕相处的日子。 “过去”这玩意真像敌占区,三步两个地雷,历史遗留问题太多。 徐西临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那两年国内房价涨太疯了,我觉得市场有点危险,相对小一点的户型流动性强,抗风险能力也好一点——而且当时正好想辞职创业,朝不保夕的,总得有点经济来源,换几套小房子收租金。” 窦寻一时无言以对。 那么多回忆、那么多感情的一个家,是因为冷冰冰的“流动性”三个字就能抛弃吗? 窦寻的嘴角绷紧了,他开始怀疑起方才包间里一瞬间的亲密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徐西临又问:“你总不能在酒店过年吧?要不……” 窦寻一口气吊了起来,期待地等着他的下一句。 “去我家落个脚吧”这句话在徐西临舌尖上来回了好几次。 但是唐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徐西临觉得自己那个纪念馆似的家似乎也不太适合收留窦寻,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他自作聪明地出了个馊主意:“要不去老成那吧,他花店那边有空屋子,今年正好蔡敬回来,也热闹。” 窦寻神色彻底冷了下来,淡淡地说:“再说吧,我有地方去。” 然后两个人再没有话了,徐西临敏感地发现窦寻的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不敢随便开口询问,只好稳稳当当地开着车。 这么一段路,窦寻欢快的心气一点也不剩了,觉得自己的期盼像是侥幸心理。 曾经有人说“我不会跟你生气”,最后也还是一拍两散。 曾经有人说“这间屋子永远给你留着”,也还是变成一句“要不去老成那吧”。 还有那句“回去过年”,他都不知道徐西临现在家在什么地方了。 窦寻有心想静一静,漠然开口:“你把我放在前面路口就行了,不用过去了,前面不好掉头。” 徐西临默默地把车停在路边,窦寻大衣的下摆划过寒冬夜色,头也不回地往寒夜中走去。徐西临一瞬间有种无法言喻的直觉,好像短暂的相逢之后,这背影在预示着下一次离别的远行。 他蓦地拉开车门下车:“窦寻!” 窦寻回头看了他一眼。 徐西临的灵魂一分为二,左半边想:“别太那个了。” 右半边想:“你听他说的,是走是留都那么模棱两可,这些年身边很可能没人呢?” 然后左半边又回击一记:“你忘了他临走的时候跟你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吗?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一次,他都恨死你了!听说过因爱生恨的,你听说过因恨生爱的吗?做什么梦呢。” 右半边差点被一击必杀。 徐西临嘴唇轻轻掀动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窦寻的眉尖微微地往上翘起,徐西临熟悉这个表情,那是他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谁知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徐西临被击倒的右半边才居然只是装死,一瞬间见缝插针地爬了起来,强行抢占了口舌。 徐西临脱口说:“能替我看几天鹦鹉吗?我得回那边做年度汇报,带着它来回托运太折腾了。” 窦寻一时没吭声,徐西临屏住了呼吸,像等待判决一样等了半晌,觉得时间变得无限长,就在他准备退缩的时候:“要是麻烦……” 窦寻说:“好。” 徐西临呆了一下,然后他们俩几乎同时开了口。 窦寻:“那明天我去你那取。” 徐西临:“明天我走之前给你送过去。” 窦寻:“……” 他深吸了口气,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别搞砸,强行压下一肚子的尖酸刻薄,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怎么,你家藏了个什么宝贝,要这么谨慎小心?” 随后,他不等徐西临编理由,就说:“那你送老成那吧,我住的这边可能不让养鸟。” 说完,窦寻飞快地冲他一点头,逃也似的大步走了。 第二天,窦寻到“姥爷”花店的时候,灰鹦鹉已经在那了,徐西临天不亮就去机场了。 “他啊,忙得都甭提了,”老成小心翼翼地给笼子里的鸟祖宗加水,“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他都在公司,一天干二十四个小时,一个礼拜干七天。当年念书那会他要是有这劲头,搞不好你们俩现在都是校友了……哎,窦仙儿,这妖孽怎么伺候,怎么我觉得它对我有点意见呢?” 可能是徐西临来之前嘱咐过了,灰鹦鹉没做出主动攻击的动作,它站在鸟笼中的架子上,高贵冷艳地低头盯着老成,仔细看,仿佛还有点鄙视。 “公鸟,不喜欢男的。”窦寻试探性地伸了下手,灰鹦鹉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了,如临大敌地炸了毛,低头就要啄他,窦寻无奈地缩手,“看吧,对我也挺有意见。” 老成回头看了一眼,见蔡敬还在前院伺候花,这才小心地压低声音对窦寻说:“你们俩……那个……那个什么……” 窦寻:“掰了,好多年了。” “哦,”老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别别扭扭地说,“这些事我们外人也没法说,其实……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国外都可以结婚了,还挺洋气的——你跟别人试过吗?” 窦寻沉默地摇了下头。 这些年,有很多人对他示过好,大多数是女的,后来可能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女伴,被有心人看到,这个队伍里也开始有男人。 可是他们谁也不是徐西临。 有些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在特定的年龄、特定的环境与特定的人动一次刻骨铭心的感情,伤筋动骨,让后面的都成了狗尾续貂。 理智想来,也不一定是那个人好到绝世无双的地步,大概过了少年时代,生活的压力与野心也就跟着纷至沓来,他的视野越来越挤、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再有拼死拼活求一份感情的精力了。 何况徐西临对他来说,确实是个让人“曾经沧海”的人。 窦寻看起来不太想跟外人聊这个话题,问老成:“徐西临说注意什么了吗?” “哦,有!”老成回过神来,“他放下一大包东西,可能是鸟粮吧,我看看……” 徐西临留下了一个半米高的大袋子,里面只有一点鸟粮和木屑之类必需品,剩下全都是鸟殿下的玩具,最壮观的有一个巨大的啃咬玩具,可以挂起来,五彩缤纷的,地下挂满了球和铃铛,比普通小孩玩的还霸气。 窦寻:“……” “壕无人性啊!”老成拿起一个益智觅食器,可以把吃的放进去,让鸟自己想办法从不同形状的开口往外叼,他试着把手指塞进去,结果被卡住了……可能这玩意对他的智商来说有点超前,老成摸着胸口感慨,“徐总这点真是天赋,养什么都能给养成祖宗。” 他说着,拿觅食器去逗灰鹦鹉,鹦鹉的目光好像更鄙视了,从笼子里伸出头来,慢吞吞地把嘴伸进觅食器的最大的一个孔里,叼走了一颗坚果——那鸟居然在给他示范这东西怎么玩。 老成受到了一次精神伤害。 “别总关着它,容易抑郁。”窦寻说着打开笼子,想把灰鹦鹉抱出来。 老成:“等……” 只见那鸟虽然不主动攻击,也绝不肯让“陌生人”接近,它先是警惕地躲了一下,发现回转不开,回头对着窦寻的手就是一口。 鸟嘴无情,窦寻手上顿时见了血,老成“嗷”一嗓子,把外面的蔡敬都惊动了。 “嘘,没事。”窦寻眼角疼得抽动了一下,但没有缩手,小心轻柔地把灰鹦鹉抱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刚买回来的时候它也没少咬我。” 只是那时候它还小,咬人没有这么疼。 灰鹦鹉大概是感觉到他没有恶意,渐渐地收拢了紧张的防御,落到了架子上,仍然有些防备地看着窦寻,见他执意靠近,也会作势要咬,但都是蜻蜓点水地威胁一下,不再下重口, 老成忙着去对账,忙了半天回来一看,跟鹦鹉耗了半天的窦寻已经获准了坐在鹦鹉旁边的资格。 老成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窦寻凄惨的手,觉得他是在找虐。 窦寻却被咬得挺高兴。 “还是不让摸,”他说,“不过跟我有点熟了。” 说话间,正在叼球玩的灰鹦鹉想了想,挑了个最难看的球,分给了窦寻。 这么多年过去,人成陌路,亲手养大的鸟也不认识他了。 窦寻盯着灰鹦鹉,心里敞亮了起来——不过没关系,鸟可以重新熟悉,大不了多流点血,人也可以重新追,大不了多走点路。 老成正打算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徐西临给他发了条微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怎么样?你到底给我问了没有?” 老成暗自叹了口气,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能干起拉皮条的生意——上学那会都没有这么戏剧的事找他。 徐西临已经回到了宋连元那,才刚到,已经归心似箭,既放不下“儿子”也放不下窦寻,恨不能下午到总部述职,第二天就走,高岚跟他说话都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跟你说正经的,”高岚说,“好多人求着我介绍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徐西临刚给老成发完信息,正坐立不安地等回信,心不在焉地说:“特别聪明特别漂亮的。” 高岚追问:“脾气呢?性格呢?哎,你们男人怎么这么肤浅?” 宋连元看不下去,又不好和高岚明说,大哥这点很靠谱——别人的秘密绝不从自己嘴里出去,亲老婆都不告诉。他过来把高岚拉走:“你差不多行了,他妈在世的时候都不管那么宽,这小子那么大人了不会自己找吗,用你介绍?小临出去买点菜回来,咱们包饺子。” 徐西临慢半拍地说:“哦。” 高岚:“要韭菜。” 宋连元:“要茴香。” 说完,他们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宋连元:“听你嫂子的。” 高岚:“听你哥的。” 就在这时,徐西临的手机震了一下,什么“茴香”“韭菜”都被这一声震动震到了九天之外,徐西临手指有点哆嗦地点开了老成的信息。 老成说:“我问了,他说没有,你有戏,早点回来吧。” 一时间,一道霹雳大刀阔斧地炸开了万里阴云,碧空如洗,四海无波,一道彩虹从徐西临的太阳穴一直架到了脚底下。 他范进中举似的猛一抬头,在宋连元和高岚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用了吃奶的劲才把嘴角捋平,一张逢人就笑的脸显得格外严肃:“有没有准主意,到底让我买什么香的韭菜?” 恋爱 以前,对于徐西临来说,过年那几天是很忙的。刚开始为了刚刚起步的事业,他得硬着头皮走访很多地头蛇——虽然别人看他年轻,都不怎么把他当回事,但意思得表达到。过年是个挖空心思拉关系的机会。 后来,“乡里”站住了脚跟,宋连元也当了“上门女婿”,他们哥俩成功跻身为当地的地头蛇之一,又换人来巴结他们,徐西临来者是客,广结善缘,每年都是一大堆应酬的召集者。 然而今年大家愕然地发现,居然请不到他了。 徐西临腊月二十九飞过去,除夕当天在饭桌上给宋大哥做了子公司一年业绩的简报,拿几根筷子在餐桌上摆了摆来年的战略构想,当天晚上就想跑,被好多事拖住没跑成,他就打算大年初一清早溜,理由非常扯淡——灰鹦鹉离开他太久会掉毛。 宋连元听了这番托词,眉毛险些从脸上飞出去:“你怎么不干脆跟鹦鹉结婚?你做生意可真屈才,回头开个动物园让你当园长算了!” “呃……还有点别的事,”徐西临搜肠刮肚半晌,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让他想起一个别的理由,“听说魏董过年住院做手术呢,咱们好歹得过去看看才是那么个意思吧?” 宋连元想了想今年收到的一笔不小的分红,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行行行,滚吧。” 徐西临卷包就走,行李都准备好了。 宋连元就沉着脸一边跟着他转一边喋喋不休地嘱咐:“回去没人照顾你,自己注意点,自己没事煮点小米粥,可怜可怜你那烂胃……还有多交点年轻的朋友,生意应酬什么的不必都亲自去,差不多的让底下人跑跑腿就行,别老一天到晚围着那破鸟转,它能给你养老吗?” 最后一句是隐晦的提醒,可惜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西临全然没听出来,他就感受到了已婚男子的碎嘴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连元忧心忡忡地骂他混账,回头就看见高岚看着他直笑。 “笑什么?”宋连元莫名其妙地问。 “你弟弟肯定谈恋爱了。”高岚高深莫测地冲着宋连元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就你看不出来,还唠叨,傻帽。” 宋连元听了她这明察秋毫的“报喜”,想起徐西临那男女莫辨的性向,非但没什么喜色,看着反而更忧愁了,忧得高岚莫名其妙:“到底谁是他妈?” 徐西临归心似箭,机票都是出租车上订的,他可能是要赶回去投胎,订了个时间相当紧张的,到了机场的时候,自动取票机都关了,他拖着行李一路狂奔到人工柜台换票,及至有惊无险地进了安检,肺差点跑出来。 一路飞回了家,落地时就听见解禁的鞭炮声声四起,平时堵成停车场的街道松快得仿佛私人跑车场,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 路上,马不停蹄的徐西临又突发奇想:“师傅,您看看附近哪有礼品店给我停一下呗。” 司机师傅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礼品?这是大年初一,谁开门啊?我看您呐,一会自个儿找个没人看着的花坛,剪两支得了——您这是要上女朋友家去啊?” 徐西临笑得春光明媚:“没有没有。” 司机觑了一脸他的脸色:“买什么都白扯,我给您支个招——我一会把您撂商场,您看看弄点燕窝海参什么的给老丈母娘送去,小姑娘多个首饰少朵花的不要紧,您把老家儿答对好比什么都强。 徐西临大窘,连连摆手,一腔漂浮在半空中的浪漫情怀在师傅接地气的建议中凝结成雨,全下在了朴实无华的黄土地里。 “姥爷”花店里三个人都在,蔡敬是无家可归,窦寻礼节性地给窦俊梁回了个拜年短信就算尽完了义务,老成头天晚上除夕回家露了面,被七大姑八大姨们抓出来进行每年过年的“打孩子”运动,早早不在家里受虐跑出来了。 不对外营业的鲜花店成了他们三个单身汉的聚集窝点。 徐西临裹着一身风雪闯进来的时候,蔡敬正在研究怎么用微波炉热剩菜,所有人都被他这个不速之客震惊了。 灰鹦鹉终于见到了亲人,直接抛弃了一直在企图跟它套近乎的窦寻,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徐西临肩膀上,在老成家缄默无言好几天之后,它张口就讨巧卖乖地来了一句:“恭喜发财。” 徐西临在门口被他宝贝儿子逗得笑成了狗。 老成艰难地合上自己的下巴——怪不得他发了那条信息之后徐西临就没消息了,闹了半天是酝酿着直接杀回来! 老成简直没脸围观,冲徐西临问:“这大过年的,你跑回来干什么?” 徐西临进屋带上门,搂着他的宝贝儿子,目光则先找窦寻,看见窦寻正坐在小店二楼憋憋屈屈的小空间里。 店里暖气不好,窦寻腿上盖着一条毛毯,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正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淡定,明显被吓了一跳。 徐西临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我哥刚结婚没两年,孩子都没有,我跟着当什么电灯泡?”徐西临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他们仨的预备晚餐,皱眉,“大过年的,你们仨吃剩饭?” 老成振振有词地强词夺理:“初一吃剩饭是有讲究的,代表年年有余……” “余你个头。”徐西临把行李箱和鹦鹉往老成手里一塞,又随手扯下沾着雪渣的外套往门口一扔,边走边挽袖子,“生活品质呢?老蔡躲开,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老成:“……” 他头天刚替姓徐的跟窦寻吹过,把此人描成了一个空虚寂寞冷的工作狂,还说他一天到晚除了吃速食就是四处应酬,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厌世的气息云云。 结果正主今天就回来打他的脸! 老成愤怒地把被徐西临踩了一堆泥脚印的门口拖了一遍,心想:“混蛋玩意,再多管你那闲事,我就是王八!” 徐西临的脑子自从接了老成那条微信之后就没冷静下来过,恨不能把早几年的厨艺进修成果淋漓尽致地体现一遍——只恨老成家没有那么多材料供他发挥。 窦寻虽然有决心,但面对鸟的时候比较勇敢,此时见了人,终归还有点近乡情怯,犹犹豫豫地下楼到厨房探了个头:“我帮你做点什么?” 徐西临回头冲他灿然一笑:“行,你会什么?” 窦寻:“……” 徐西临把外衣脱了,薄薄一层羊绒衫盖在身上,像是随意地搭在了一支会动的衣架上,分毫毕现地显露出肩和腰的轮廓,他在这个年纪上,骨架已经定型了,背影满是男人的稳重与挺拔,再也没有少年的青涩感,可是回头递过来的笑容却温暖如初。 这笑容杀伤力实在太强,窦寻差点招架不住,无言了好一会,他才不情不愿地承认:“……会炒饭。” 说完,窦寻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发现自己真是十年如一日地固守自我、毫无进步,无论是对徐西临,还是下厨房。 徐西临无奈:“去等着吃吧,这油烟大。” 回来放拖把的老成被他充满纵容的眼风扫了个尾巴,立刻汗毛倒竖地贴着墙根走了,恨不能用拖把将姓徐的打将出去。 窦寻眼巴巴地看了徐西临一会,不舍得走,可是“姥爷”花店就这么一点空间,他还得照顾另外两位围观群众的心情,只好恋恋不舍地坐回到客厅里。 等饭菜一上桌,满腹不满的老成就原谅了徐西临,并且感觉自己还能再爱他五百年。 沾了窦寻的光,他们仨凑合活着的单身汉总算不必吃除夕外卖的剩饭,徐西临装模作样地坐下,斯文地拿着一块毛巾擦了擦手:“今天时间不够了,随便做一点,你们凑合吃。” 老成看着素菜旁边萝卜雕的花,认为自己可能需要重新收录“随便”二字的词条。 吃完饭,蔡敬自动起来收拾,窦寻则像靠近灰鹦鹉一样,试探地坐在了徐西临身边,刚开始坐姿有点板正的僵硬感,后来发现徐西临好像没什么反感,他才微微放松了一点,又忍不住起了一点贪心,假借找电视遥控器,碰了一下徐西临的手。 徐西临就偏过头来看他——前几次见面,徐西临鲜少正眼看他,当时窦寻只是有点失落,但总体感觉还好,今天徐西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也可能是渐渐习惯了,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窦寻跟他说话,他就静静地看着窦寻,专注的目光和深情的目光其实有点像,很容易让人心猿意马。 “鹦鹉这几天没怎么说过话,是不是住得不太习惯?”窦寻不十分擅长跟人搭话,艰难地找了个话题。 徐西临冲架子上的灰鹦鹉招招手,那大鸟就训练有素地飞过来落在他胳膊上:“在家可贫了,可能是老成这里它不熟,有点胆小——来,儿子,唱个歌。” 灰鹦鹉颇有窦先生年轻时候的习性,平时恃宠而骄,很会蹬鼻子上脸,但一旦徐西临生气了,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把它带在身边一阵子,它就开始强烈的不安,一不安就会变得很乖,特别能讨人喜欢。 这会,灰鹦鹉唯恐徐西临不把它接走,可爱得不行,让唱就唱,还唱了个非常喜庆的“恭喜发财”……虽然中途跑调了。 徐西临听它又有点要拐到爱情买卖上的意思,忙喂了颗花生让它去嗑。 窦寻伸手摸了摸它,鹦鹉很不满意,然而由于正在卖乖,不便攻击,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徐西临却忽然一把抓住了窦寻的手腕。 窦寻其实就是故意给他看手上伤痕的,可是徐西临一碰,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哆嗦了一下,方才放松下来的腰又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徐西临脸色一冷:“那小孽畜咬的?” 鹦鹉顿时吓得连花生都顾不上吃了,扑腾着翅膀飞到桌子一脚,战战兢兢地罚站。 正这时,蔡敬洗完碗从厨房出来了,窦寻立刻想起徐西临以前在别人面前对他俩的关系讳莫如深,有外人在,徐西临从来都不喜欢跟他有身体接触,于是立刻挣脱开徐西临的手:“没事。” 徐西临刚心疼到一半,猝不及防地遭到了一次“避之唯恐不及”,心里无可避免地沉了沉。 好在,他早些年遭的冷眼多了,心理状态调整得也很快。 想当年,他完全是被动地接受窦寻激烈滚烫的心意,一直都懵懵懂懂的,也没找到恰当的节奏,其实细想起来,有几个男人有这种运气呢? 公鸟尚且知道求偶不易,遭几次挫折也都是正常的,调整策略就得了……亏得大家都这把年纪了,即使不留情面如窦寻,也不太会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当面怄他了,怎么也好受很多。 这么一想,徐西临心态就平和了。 他瞪了不敢抬头的鹦鹉一眼:“我在家怎么跟你说的?” 灰鹦鹉低垂着翅膀,不安地微微颤动。 徐西临不舍得打他,但还是生气,就吓唬它:“再咬人就不要你了。” 灰鹦鹉听懂了,吓坏了,呆若木鸡地愣在那。 窦寻虽然是故意告黑状,可是看着那鸟的样子,忽然又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于是他冲灰鹦鹉伸出一条胳膊。那鸟大概也知道自己得罪了谁,灰头土脸地飞到了窦寻的胳膊上,小心地收着爪子没抓他,瞄了一眼徐西临,见他脸色没有缓和,只好满心不乐意地转向窦寻,蹦跶到他肩头,郁闷地用脑袋蹭了他一下。 窦寻说:“没事,它小时候也没少咬过我,到生地方都这样,过两天混熟就好了——要不你再让我养两天?” 说完,窦寻还觉得自己挺机智,这样一来,他就有理由联系徐西临、时不常地见他一面了。 心怀不轨的徐西临正中下怀,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把儿子卖了。 当天晚上徐西临被老成以“房太小不够住”为由,赶走了。 他头天晚上深夜才走,第二天又跟神经病似的,天还没亮,就滚回来了。徐西临开着围着“姥爷”花店转了一圈,从楼下看见几个房间的窗帘都拉着,这才又恋恋不舍地走了,临到上午的时候转回来,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大堆新鲜得能滴出水来的瓜果蔬菜。 老成趁窦寻给鸟换水的时候,悄悄冲徐西临招招手:“来。” 徐西临:“什么事?” 老成咬牙切齿地咬了一口苹果,在果篮后面看见了“乡里”的商标,仇恨地发现这腐朽的资产阶级专供水果确实贵有贵的道理。 老成:“商量个事,把你们家祖宗领走行吗?大不了晚上再送回来,一天到晚跟我这晨昏定省的,我们家雇不起你这种身价的人当厨子。” 徐西临也正有这个意思,小声问:“你说去哪?” 老成作为一个“去死去死团”终身会员,被他问懵了,瞪大眼睛说:“你来问我?你第一天认识窦寻?” 徐西临:“……” 他其实没怎么和窦寻出去过,那时候要照顾徐外婆,他们俩偶尔一起出门,大概也就参加个同学会买个菜之类。 他很少会给窦寻买什么礼物,更没有约他出去过。 那场感情起承转合,似乎全然没有人工的浪漫与刻意,在没有人专门维护的情况下,竟然也能像野草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布满花园、泛滥成灾。 而今一切从头开始,居然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老成看出他神色有一点不对:“怎么了?” 徐西临很快回过神来:“没事,你说得对,我把人带走了。” 说完,他像重新充满了电一样一跃而起。 老成听见徐西临先是打电话找人帮他查最近的文艺演出,又让人帮着订晚上的话剧票,然后跑去问窦寻要不要跟他出去看房子——虽然中介不一定开门,但徐西临声称他都熟,哪的房子交通情况和租金价格都大概知道,可以先带他看环境,到时候有的放矢地看房。 老成一听就知道他放屁——徐西临好几年飘在外地,乍一回来自己家都找不着,租出去的房子好几年一分钱租金没涨过,他上哪熟悉全市房屋租赁市场去? 指不定头天晚上临时抱佛脚地对着地图在网上查了多长时间。 老成看着徐西临三言两语就把窦寻诓出去了,哼着小曲凑到灰鹦鹉面前讨嫌:“唉,你又留下了?” 灰鹦鹉做出攻击性的动作。 “咬啊咬啊,”老成嘿嘿直乐,“咬完告诉你爸爸,他更不要你了。” 灰鹦鹉破天荒地对不熟的人开了金口,它说:“呸!” 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旧坎 徐西临摊在外面的驾照不见了,窦寻一眼瞥见,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接单就收起来了。”徐西临说着,帮正在系安全带的窦寻掖了一下大衣下摆,冲他弯了一下眼睛,“以后不给别人坐了。” 窦寻愣了愣,见徐西临手扶住副驾驶的车后座,用这个像是要把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圈在怀里的动作熟练地回头倒车,话也不说清楚——“以后不给别人坐了”,后面是不是还应该有一句以“只给”为开头的? 可是徐西临撩了他一句,偏不说了。 窦寻迟钝的神经总算在一片暧昧的空气里反应过来,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徐西临,头天晚上在梦里搅了他一宿睡眠的人好像在泡他! 真是有点奇异的体验。 这时,徐西临兜里的手机又在响,徐总日理万机,这一早起来也不知道是第几个电话了。 徐西临连看都没看,把手机一扣,铃声一关,直接扔到了车后座。 窦寻说:“别挂,万一有事呢?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西临似笑非笑地说:“不会的,我没有更重要的事。” 窦寻:“……” 不是好像,徐西临就是那个意思! 窦寻全盘的计划又被打乱了,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平稳行驶的车上,内心很想简单粗暴地扑过去,想得心浮气躁,接连变换了几个坐姿。 少年人在一起很简单,那时他都能搞砸,更不用说成年人之间需要彼此磨合适应的复杂生活了,窦寻在徐西临企图把过去翻篇重新开始的时候,心里默默拉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里面列满了他们两个人之前的历史遗留问题。 窦寻最痛苦、最旧情难放下的时候,曾经去找过咨询师,咨询师是个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听完了他磕磕绊绊的回忆、憎恨与依然浓烈的爱情,问他:“你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但是知道对方的感受吗?” “感情不是成绩,不是事业,不是你硬着头皮、努力拼了就会有结果的事,它是两个人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你一门心思地陷在其中,即使感情再深,必然也是被动的。因为人和人之间,情侣也好,亲人也好,甚至是同学同事、合作伙伴,都是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只不过有些是精神需要,有些是物质需要——你越在意对方的感受,看似是付出得多,其实主动性也就越强,不安和焦虑就越少。” 窦寻缓缓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分别,不敢奢望徐西临对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感情,对方可能只是正好空窗,闲着也是闲着,这都是碰见旧情人的自然反应而已。当年徐外婆过世时,徐西临深更半夜发邮件给他,却再没有收到回复……窦寻不知道徐西临心里会有多深的芥蒂,反正他以己度人,觉得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恐怕是会如鲠在喉一辈子的。 于是跟徐西临出去,对于窦寻来说是一种痛并快乐的折磨。 徐西临逆风闯荡多年,看起来春风得意,其实受的罪和得的正果不匹配,那些年他身边除了同样困顿的宋连元之外,但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不会让他头破血流地把那条路走下去。 不过一命二运三风水,现在说过去的事都没什么意义。 徐西临渐渐修炼出金刚不坏的面皮,属于心里充满了傻气,表面上也绝不露怯的人,从窦寻的角度来看,他照顾起人来有种手到擒来的面面举到,他太知道进退,太有分寸,时而让人隐约有种被他碰到手心的错觉,又小心地不让人觉得有压力。 假如窦寻第一天认识徐西临,大概不会有一丁点的不适,搞不好早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了。 可惜不是。 他见过徐西临怂的时候、消沉的时候、撒娇的时候、甚至暴跳如雷的时候,心里知道这都是障眼法,非但没什么触动,反而有点焦虑。 高岚第一次接触徐西临,就觉得这年轻人像个甜蜜的花花公子,仿佛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甜点,看着就美好得不行,但是一口下去搞不好得伤筋动骨地胖十斤,不如全麦的黑脸宋连元吃着踏实。 何况是窦寻。 好在,窦寻沉淀多年,虽然本质是狗改不了吃/屎,但表面上起码已经能压下来,会控制自己的节奏,让人看不出端倪了。 约会后来没去成,因为徐西临从年前开始,就马不停蹄地两地跑,回来又不正常地亢奋了好几天,头天晚上从老成那回到家已经接近半夜,他又在网上查了半宿租金和路线——窦寻牌兴奋剂过了劲,刚过中午,超长待机的徐西临就没电了。 当时他们俩正好碰见有一家租房中介过年不休,中介唾沫横飞地拿着图册给窦寻介绍,哪个都想带他看一看,讲了一半,窦寻无意中看了徐西临一眼,发现他正一手撑着头,保持着思考者一样深沉的坐姿,已经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中介:“刚才跟您说的这套房的优点是……” 窦寻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 窦寻轻轻地站起来,把外衣搭在了徐西临身上,中介的小伙子这才发现那位先生居然睡着了——睡姿端正,也是功夫了得。 等徐西临一觉醒过来,窦寻跟中介已经聊完了,正在翻看租房合同。 徐西临微微一动,身上搭的衣服就掉下去了,他一把接住,把那条大衣抱在怀里,冲窦寻迷迷糊糊地一笑。 那一瞬间,窦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么多年错过的岁月、两厢的蹉跎,都是一场梦。 午后睡醒,他深深爱过的少年没有走远,也没有染上一身红尘,外表和内心一样柔软,他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懒散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闭着眼胡乱抓起他的手蹭一蹭…… “我们重新开始吧”这句话整整齐齐地排在了窦寻的舌尖。 这次我不会再逼迫你,不会贪得无厌地从你身上索取安全感,不会再在别人面前做让你不快的事。 这次换成我来让你、我来道歉、我去敲你的门。 这回我宁可把舌头吞下去,也永远不再提分开和决裂的话…… 这时,徐西临醒过盹来,伸了个懒腰,僵硬的身体“嘎巴”响了一声,他很过意不去的走过来把外套还给窦寻,自嘲说:“坐着都能睡着,看来是老了……” 窦寻深深地看着他。 徐西临低头把自己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非常骚包地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有点意味深长的笑容:“干嘛这么看我?” 窦寻:“……” 有个人刚睡醒就又想起勾引他。 窦寻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激起一身战栗,同时把心里的渴望强行咽了下去。 “不是时候,”窦寻在心里按捺住自己,“等一等,还有时间,不要急躁。” 然后他订好房,以自己累了为借口,让徐西临开车送他回了“姥爷”花店,不由分说地要把徐西临赶回去休息。 徐西临才不肯走:“我走了你们晚上又吃剩饭,还有我儿子……” 窦寻伸出一根手指,若有若无地从他眼睛下面扫过。 徐西临脚步瞬间锈住了,呼吸一顿。 窦寻没有碰到他,但是人的面部神经何其敏感,碰不到也会自行脑补。窦寻淡淡地说:“回去照照镜子,再累成这样就不用来了。” 徐西临二话没有,果然就乖乖走了,窦寻一直在窗户旁边看着他把车开走,才摸摸灰鹦鹉的头,鹦鹉刑期未满,提不起战斗的兴致,被他摸了一下,没精打采地回头咬它的玩具。 窦寻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他记得徐外婆当年就是正月初五没的,算来,马上就是她的忌日,窦寻不知道徐西临会怎么和他说这件事。 正月初三,徐西临准时来报道,期间闲得没事,给老成半死不活的花店做了个新的策划,让他把“姥爷”那不伦不类的名字换了,走文艺深情路线。 老成懒得搭理他:“我一个卖烤串出身的,不懂什么叫文艺深情。” 徐西临就把他店里礼品花那**的塑料纸和缎带包装臭批了一通:“我真是看不下去。” 他说着,把老成摆着当样品的花束拿下来拆了,严肃地把里面每一朵花都拎出来比较一番,经过一番大动干戈,最后留下了一朵,用小剪子细致修剪好,喷上新鲜的水,转手插在了窦寻领口,然后又轻飘飘地从上面拉了一片花瓣下来,从桌上拿了张颇有木头纹理质感的礼品卡夹住,揣进他马甲胸口的小兜里。 “这种,是村委会欢迎下乡文艺演出时候用的道具。”徐西临指指桌上狼藉的一摊,也不去看窦寻,一本正经地教育目瞪口呆的老成说,“这种从心上人心尖上摘下来的花瓣,压制加工成标本——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永生花’,封存镶嵌,就叫‘文艺深情’路线。” 老成彻底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蔡敬看了看人形道具窦寻胸口的花,又看了看若无其事走开的徐西临,总感觉这里头有什么事不对。 正月初四,窦寻要搬家,徐西临比他去得还早,任劳任怨地帮他搬了一天家。中途,徐西临出去了一会,窦寻以为他公司有什么事要处理。 结果两个小时以后,徐西临再回来,从窗帘、新的床单被罩到挂在客厅里的静物画像和可旋转的数架……事无巨细,都给他置办全了,指挥着安装工人风卷残云似的装好,把钥匙丢给钟点工打扫卫生,带窦寻出去吃饭。 傍晚,徐西临对着窦寻的门牌号拍了张照片,冲他晃晃手机,回花店接儿子去了。 头天他别在窦寻身上的花有点卷边了,窦寻找了个小花瓶装了清水,想留它两天,但是那花枝被徐西临辣手摧残,一时美感十足,现在花茎已经短得吸不上水了,还是势不可挡地枯萎了下去。 窦寻想:“他到底没跟我提明天的事。” 初五是外婆的忌日,徐西临小心地跟窦寻绕开了这个话题,这是现阶段他不想跟窦寻提及的,有些饭一次没做熟,再回锅,味道总会有些不对。徐西临虽然很想把一切推翻重来,但理智上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好尽可能地往前看。 那封没有回音的邮件是窦寻“老死不相往来”的佐证,徐西临每天风雨无阻地围着窦寻转,一会试探一会示好,一刻也不闲着,但其实不是不担心的。 因为总觉得窦寻下一刻就会把“从今往后,咱俩恩断义绝,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想起来,冷冷地打断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初五清晨,徐西临起了个大早,在遛鸟的老大爷才刚出门的时候,就顶着一声冰冷的晨露来到了墓园。 墓地是双人的,徐西临外公过世的时候给苏文婉女士留了个地方,徐进还在世的时候给墓地续过费,保证过了二十年的产权期后,他们两个人还有机会搬到一起住。 照片换成了外公和外婆年轻时候的合影,徐西临把墓碑擦了一遍,跟从来没见过的外公打了招呼,把花放下了。 “豆馅儿回来了。”徐西临小声跟外婆说,“我……” 他皱了一下眉,早晨没顾上吃早饭,被酒泡坏了的胃开始隐约地抗议起来,徐西临叹了口气,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地方,像个孩子似的蹲下来,低头对外婆轻声说:“我对不起您。” 他还是爱窦寻。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早就钻到了钱眼里,对谁都提不起什么兴趣,可是等那个人回来他才发现,原来是旧时留下的灰占了他胸口的地方,占了好多年没扫干净,一夜之间就死灰复燃了。 他觉得对不起一直到走都挂心着他的外婆,因为放不下。 也对不起窦寻,因为即使放不下,也没能走到最后。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在墓碑上拍了两下,扶着冰冷的石板站起来:“以后我再带他来看您,我保证。” 他说完,裹紧了外衣,往停车场走去。 隔着几米远,徐西临摸出钥匙打开锁,前后车灯如梦方醒似的亮了几下,徐西临的脚步却陡然顿住。 他看见一个人从他的车后面绕出来,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窦寻。 “太平”,到底是粉饰不来的。 第一步 时间过去已经很久,徐西临当年离开,是把过去、连同家,一起抛下了,他去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每天与无数纷扰、名利、成功、失败擦肩而过。 失意的时候,徐西临躺在闹鬼的旧宿舍里,冬天冻得睡不着觉,只能露在外面的鼻尖冰凉冰凉的,那时他想起小时候折价卖了郑硕送他的名牌球鞋,转手就请狐朋狗友吃饭的事,想起自己居然也有那么纨绔恣意的时候,像上辈子。 而得意的时候,他偶然也会想起当年拿着一纸被修改得乱七八糟的条约,被一个开小卖部的男人羞辱的事,那就像想起小时候因为一块橡皮跟同桌打架一样好笑——那能算哪门子的羞辱,算哪门子的困难呢? 分明都是很容易解决的事,为什么他当时会觉得走投无路呢?为什么会顶不住压力关了维生素呢? 还有……和窦寻的一切聚散分合,也渐渐地像一场大梦,被记忆蒙上了失真的面纱。 徐西临偶尔会翻开窦寻曾经写给他的幼稚情书,看见那个一直保存下来的巧克力空壳。渐渐的,他像是遗忘李博志一样,难以把这些纪念品和具体发生过的事连在一起了。 他只是刻骨铭心地记得自己跟窦寻说分手的那一刻。 这么多年,徐西临觉得自己可能从来没有走出过窦寻当时看着他的眼神,但他很少细想,他只是不断地向前走,好像如果他当初能强大一点,所有的遗憾就不会发生一样。 现在,窦寻猝不及防地落到他面前,徐西临本能地粉饰太平,恨不能把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取得的成就都绘制成卷,一股脑地展开在窦寻面前,以此来挽回、证明什么似的。 徐外婆去世以后,徐西临其实根本不怎么正经下厨,有时候方便面都懒得泡宁可干吃,自己的日子过得猪狗不如,却要带着新鲜瓜果蔬菜,上门跑去嘲笑老成没有生活品质。他还有意无意地去撩窦寻,刻意展示自己任何场合下的游刃有余,他像个容颜枯朽的女人,揣着满腔败絮,拼了老命也要涂脂抹粉地强撑出一层金雕玉琢。 其实……就算窦寻承认他这些年呼风唤雨、过得得意非常,能怎么样呢? 就算他成功地让窦寻后悔当年头也不回地决裂而去。 就算窦寻真能如他所愿,毫无芥蒂地放下过去,重头再来——又能怎么样呢? 那些因为经年日久而刻骨铭心的孤苦会就此消失吗? 那些少年时代的惶恐畏惧与无能为力,会从记忆中湮灭吗? “虚荣”与“拖延”一样,就是这么没有逻辑也没有好处的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总是免不了自欺欺人。 此时,徐西临持续数日的自欺欺人的美梦,被冰冷墓园中一身灰色的窦寻打破了。 他先是惊出了一身大汗,刺痛的胃痉挛似的翻了个个儿,被难忍的尴尬戳了一下,听见窦寻说:“我过来看看。” “哦,”徐西临回过神来,避开他的目光,“好,跟我来吧。” 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补了一句:“有心,谢谢。” 窦寻:“你车不锁了吗?” 徐西临:“……” 徐西临重新锁了车,带着窦寻从方才的来路返回去。他一路没吭声,把窦寻带到徐外婆的墓前,光亮的石碑上反射着阴沉沉的天,墓园里一片宁静,并没有什么阴森气。 窦寻把花放下,规规矩矩地对着墓碑鞠了个躬,一抬头,发现徐西临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脸色有点苍白,正盯着远处的槐树林发呆。 “我那时候想在高考前找个安静的地方落脚,本来不想听祝小程的安排,留在你家。”窦寻突然出声,强行拉回徐西临的注意力,“结果碰到了……” 说到这里,窦寻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徐外婆合适。 小时候他在徐西临家里,都直接叫她“姥姥”,可是后来跟徐西临闹成那样,他又不告而别,连她临终都不在……窦寻觉得自己不配再这么叫,可是当着徐西临的面说“你姥姥”如何,又未免太疏离无情。 窦寻终究不擅长这些事,只好粗暴地掀过去。 可惜徐西临还是听出来了,他略一低头,避重就轻地笑了一下:“老太太招人喜欢,老幼通吃……对不对,姥爷?您在下头可得看严点。” 他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又转向窦寻,想引着他离开墓园:“走吧,她没白疼过你——新地方住着还习惯吗?你那边几号正式上班?” 窦寻算是看透了,徐西临“一床锦被遮过,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龟仙人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不管他多大年纪,是什么身份,手里有多少钱。 窦寻一看他这德行就来气,心头蹿上来陈年的火,舌尖微微动了几下,不过很快深吸两口气,又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了。 他时时提醒自己——对付徐西临要有耐心,绝不能逼他,更不能动手撕他的画皮,否则就以他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情况,真要逼得他一走了之,去哪逮人? “跟你们一样,”窦寻有点闷地说,“学校不着急,先去项目那边报道——这两天麻烦你了,我请你吃顿饭行吗?” 徐西临略微松了口气,没想到士别三日,窦寻也知道“话留三分余地,心照不宣”了。 他一放松,方才的热汗都蒸发出去,紧张的胃开始闹腾起来,可是窦寻难得这么贴心,徐西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一走了之,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然赴约。 徐西临打起精神,从窦寻打车过来这点事开始借题发挥,根本不用别人搭话,他就能顺畅地把话题引申下去,聊了车牌号不好摇,又说到新能源产业,天南海北地侃一溜够,就是绝口不提扫墓的事。 他不问窦寻是怎么知道今天是外婆祭日的,不问他为什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自己过来,没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告诉他,也不肯质问窦寻为什么不回他的邮件。 等到了饭店,徐西临已经自行替窦寻发愁起没有私家车出行不便的事。 他不想吃东西,看见上的菜就反胃,于是专心致志地想起了馊主意:“要不然你以后搭我的顺风车上班?我知道不顺路……没事,我可以把公司搬家,反正这边我说了算。” 窦寻:“别扯淡。” 徐西临笑眯眯地给他盛了一碗汤——也就扯淡的话题最安全了。 这一顿饭,徐西临吃得生理与心理上都很不舒服,后来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味。 他一路把窦寻送回家,窦寻抬头看了看刚搬进去的陌生公寓楼,忽然回头对徐西临说:“你给我发的邮件,我当时没接到。” 徐西临跟他挥手再见的手僵了一瞬。 窦寻没说是哪封邮件,可是他们俩心里都有数。 窦寻伸手按在他的车门上,轻轻地说:“当时我那个邮箱停用了,后来很久才看见,回来时候你已经走了。” 滔滔不绝了一路的徐西临像是吃了哑药,半晌才发出一个单音:“……嗯。” 然后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会,又说:“知道了。老太太睡一宿觉没的,没受过罪,也不遗憾。” 窦寻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弯腰跟他说:“你脸色不好,早点回去吧。” 他都会看别人脸色了。 徐西临冲他微笑了一下,微笑无声,看起来很温柔。 窦寻忍住了没有一步三回头,快步回了他新租的房子。 房子他不习惯——窦寻私下里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他羁旅异国他乡,连读书再工作,换过两个住处,从来都是先把纸质的书和资料一寄,自己的东西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 可是徐西临太细致了,恨不能把他小小的一室一厅添满,功能性的小橱小柜、装饰性的花瓶挂饰,什么都有……几乎是当成一个家来布置了。 然而这里并不是家,过多的累赘让窦寻十分无所适从。 他上了楼,外衣都没脱,就默默地走到窗边,探头看楼下徐西临走没走。 按理说,送人送到看人上楼就可以了,此时正是大白天,窦寻一个练了好多年自由搏击的汉子,徐西临也不需要看见他家亮灯,可他居然没走,窦寻在楼上看了五分钟,徐西临的车一厘米都没有挪。 窦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转身下了楼。 窦寻这个紧张源走了,徐西临闹腾了一上午的胃终于有发挥的余地了,他实在难受,就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脑子里反复回响窦寻方才的话,千头万绪,理不出来。 突然,旁边车门被人“呼”一下拉开。 窦寻侧身挡住灌进车里的冷风,皱眉问:“你怎么回事?” 他声音太紧绷,显得有点严厉,徐西临没想到他去而复返,茫然地抬起头。 窦寻掰过他的下巴,一眼扫过他微微有汗的额角和弯下的腰:“不舒服刚才为什么不说?” 徐西临:“没……” 窦寻:“下车,坐那边去。” 徐西临:“……哦。” 胃疼起来,有时候是一阵一阵的,过了一会,徐西临慢慢地又活过来了,突然笑了。 窦寻沉着脸看了他一眼。 “想起一个冷笑话。”徐西临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再把我送回来……哎,等等,窦寻同志,不是这边!” 窦寻一脚刹车猛地踩到了底,堪堪停在了小区门口。 他们小区门口中间有个物业的保安亭,左右两边是两个车道,一边进一边出,省得出来进去的车辆互相拥堵。 窦寻被徐西临的冷笑话一搅合,想都没想就开到人家进口的地方了,正好跟对向来车走了个对头。 保安裹着军大衣探出个头,眯缝着眼冲窦寻喊:“嘿,帅哥,你那本花多少钱买的?” 窦寻其实在出国之前就有驾照,只不过几乎没什么机会开,后来习惯了靠左行驶,一时没改过来,他鲜少犯这种低级错误,赶紧跟保安道歉,不太熟练地倒车改道。 乐于助人的热心小保安忙跑出来指挥:“倒一点……行,右边打轮,这边看着点马路牙子……哎呀妈呀,你往哪看呢,急死我了,兄弟,左右不分比红绿色盲威胁还大啊,你咋想不开非得开车呢?” 窦寻一脸窘迫。 徐西临快笑瘫在副驾驶上了。 “再笑你就自己走回去。”窦寻板着脸说。 结果过了一会,他自己也绷不住脸色,露出了一点笑意。 窦寻磕磕绊绊地熟悉路况,转向拐弯的时候尤其纠结,幸亏春节假期还没到头,街上没有平时那么多人,他稳稳当当地保持着不到二三十迈的速度,时而被路上裹着棉被的电动车超车,心理素质还挺稳定。 徐西临刚开始都没敢跟他说话,一路快到家,发现窦寻经过短暂的手忙脚乱后,很快就习惯了,水平不算很高,但也不至于手潮,这才问:“怎么回事,好长时间没开了吗?” “我开的都是右舵车,”窦寻说,“刚才一时忘了。” 徐西临先是“哦”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右舵?你不是……” 窦寻:“嗯?” “你不是在美国吗?”徐西临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妈在一起。” “我找她干什么?”窦寻没问他怎么走,打开徐西临的导航,直接锁定了“家”,又反问,“我以为你知道,你这些年没见过祝小程吗?” 见是见过的,只是没敢打听过。 徐西临不吭声了。 半晌,他才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前面的路面上:“我还以为有人照顾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的?” 窦寻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己?” 徐西临:“……” 窦寻跟着导航拐进辅路:“老成告诉你的?” 稍微一想就知道,否则以徐西临的为人,就算再空虚寂寞,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围着他献殷勤。 徐西临有点尴尬,欲盖弥彰地说:“呃……闲聊的时候听他提过一句。” 窦寻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看了一眼眶的躲躲闪闪。 “自己一个人,”窦寻心里想,“是靠想着你过来的,遇到不高兴的事就把你拉出来恨一恨,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想你。” 但他嘴上没这么说。 窦寻把球踢了回去:“我也以为有人照顾你。” “嗯……我还行吧,”徐西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出门靠朋友,毕竟是国内,比在外面好混——最里面那栋楼,中间空着那车位就是我的。” 窦寻在徐西临的指引下把车停好,又不由分说地吩咐:“别动。” 他下车绕到另一边,拉过徐西临的胳膊,把他扶了下来。 徐西临手心里都是汗,下车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其实是窦寻拽了他一把,徐西临顺水推舟,正好把窦寻扑到旁边隔离车位的树上。 徐西临一只手被窦寻扶着,另一只手撑着冬天掉秃了叶子的小树,将他圈在双臂间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了窦寻衣服上清洗剂的味道,偷了一个百感交集的亲密接触。 窦寻握着他的手陡然一紧,略微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了徐西临的脸侧,他神色不变,在徐西临耳边低低地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朋友。” 说完,窦寻垂下眼,睫毛整齐地落下一排,遮住贪婪的目光。 那目光意图不轨地落在徐西临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仿佛是想亲他。 摊牌 徐西临来不及回答,身体已经先因为熟悉的拥抱热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窦寻却轻轻地放开了他,对他苦笑了一下,说:“放心。” 放心什么? 徐西临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顿时仿佛被抽了一个耳光——窦寻在暗示周围没有路人,也没有不怀好意的相机……而他知道这是在外面,愿意忤逆自己的桀骜不驯,为了某个人遵守这个世界无理取闹的规则,照顾他更为无理取闹的怯懦。 窦寻说完,搭住徐西临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扶在他身后,半是扶持半是推着他往楼上走:“别在楼下喝风,你家在几楼?” 徐西临沉默地按下楼层电梯,脸色比在墓园的时候还难看。 窦寻一路把他送到家门口,一伸手挡住了电梯门,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对徐西临说:“你家要是不方便有访客,我可以就送你到这——你真不需要去医院吗?” 徐西临越来越不舒服,疼痛一路从胃部蔓延到了他的后背,后背好像有根横过来的筋,一抽一抽的乱跳,抽得他无端烦躁。 窦寻在学着客气,学着跟他保持距离,学着尊重他那些顾忌。 但徐西临没觉得欣慰,只觉得讽刺。 他甚至能从窦寻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久别重逢后怨愤,细细密密的,谈不上深重,然而无处不在。那像一把钝而绵软的刀,绵绵不断地刮他的骨头,使折磨来得细碎又漫长,还不如像以前那样摔摔打打地吵上一架来得痛快。 徐西临再也提不起扯淡的兴趣,开了门,而既然窦寻那么说了,他也只好发出邀请:“没有,就是乱了点,请进。” 客厅是灰鹦鹉的地盘,鸟殿下刚刚巡视了自己的领地,听见声音,立刻扑腾着翅膀飞出来,不料看见了窦寻,它有点自己的领地被外来物种入侵的不快,微微抬起一条腿,不怎么友好地扇了几下翅膀。 接着,它可能是想起徐西临的警告,它不情不愿地把脚丫子收了回去,落到高高的架子上,警惕地盯着家里的不速之客。 这还是窦寻第一次来徐西临的“新家”。 房子是个小三居,采光还行,进屋一看,里面窗明几净的,一看就是钟点工刚打扫过的,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 环绕客厅的三间屋子,其中两间都房门紧锁,也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在家没事关什么门。 唯一一间开着门的卧室整洁得像个样板间,里面没什么人气,一看就好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反倒是客厅的沙发上摊着一床单人枕头和被子,让窦寻判断出房主人平时活动的区域,简直比住在宾馆里还凑合。 窦寻看得直皱眉。 徐西临自己审视了一眼,也觉得让窦寻看见这一面颇为不妥,毫无说服力地解释:“我这平时没人来,今天没也收拾……” 他说着,企图把乱七八糟的沙发挪出一个供人坐的地方,被窦寻阻止了。 窦寻自己去开着门的那间卧室里搬了把椅子出来。 徐西临一瞬间做贼心虚地紧张起来,差点开口叫住他,随后见窦寻只是从门口搬了把椅子,对其他两个上锁的房间也没什么兴趣,这才险险地吞回了自己的话。 窦寻把椅子摆在客厅中间,往徐西临面前一坐,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窦寻问:“胃有什么问题?胃病多久了?经常犯吗?” 徐西临:“可能是慢性胃炎?不怎么犯,今天没吃早饭而已。” 窦寻抽了一口气,放轻了声音:“可能?” 徐西临:“……也可能有点溃疡。” 这些小毛病他根本没时间去医院看,也没当回事,反正这年月人人都有点毛病,整天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些中老年男子,个个一肚子养生经,这些年聚会的内容也逐渐从吃饭喝酒往打球健身上转移,还有人装模作样地跑起马拉松,但是那又能怎么样? 照样该痛风的痛风、该三高的三高。 这玩意都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事。 窦寻勉强耐着性子问:“那难受的时候你怎么办?平时吃什么药?” 徐西临:“上网查一查症状,准备点常备药就行。” 窦寻:“……” 真是个科学健康的作死标兵。 窦寻更深刻地了解了这烂苹果表面上那层好皮有多薄了,看他这幅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就窝火,像徐西临当年发现他去做医代一样愤怒。 他额角跳出一小撮青筋来,忙低头用力在自己眉心上掐了几下,尽可能保持自己装出来的讲理,叹了口气:“你平时用的杯子是哪个?” 徐西临目光扫过沙发旁边的小茶几。 只见那茶杯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两个文件夹,一本关于财务管理的书,还有半块干得掉渣的面包……真是“有质有量”衣食住行。 窦寻把他的茶杯拿起来一看,发现里面的茶水早不新鲜了,带着隔夜茶特有的深褐色,看不出好坏的茶叶在他杯子里像一堆浮尸。 窦寻磨着牙数自己的呼吸,站起来把陈茶倒掉,洗干净被子,想给他接杯热水。水刚接了个杯底,窦寻就感觉不对,再一看,饮水机的热水根本没开! 他暗自运了口气,感觉自己就快“怂人压不住火”了。 窦寻没问徐西临药在哪,直接拉开了电视柜下面的小抽屉——以前徐家的常备药都是放在那,徐西临懒得蛋疼,新电视柜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抽屉里果然不出所料有个医药箱,两盒药打开着,一盒明显吃得比较多的是止疼片,还有一盒普通的胃药,在角落里生灰。 窦寻阴沉着脸扒拉开止痛片,倒了两片胃药在纸巾上,一边等热水,一边翻看药片说明,结果发现幸好自己多看了一眼,那药都过期一年了。 窦寻:“……” 这货就这样,在外面居然还有脸装出一副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样子! “药过期了你知道吗?”窦寻拿着药盒在徐西临面前晃了晃,随后脱手往垃圾桶里一扔,一屁股坐在徐西临对面,徐西临斜靠在他简易的“床上”,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窦寻看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转移了视线,心里怒气冲天地想:“我他妈真是装不下去了。” 我顺应你的心愿离开,以为你从此会自由自在,不必畏惧流言蜚语—— 我无数次地回来找你,遍寻不到,差点死心,但是想一想或许你没了我,真能过得更好,也就满怀愤懑和不甘地接受了,拼命想活出个人样来,想着万一有一天,让我再遇到你时,你不至于庆幸于多年以前不要我的决定。 现在看来,根本是浪费感情! “你要是哪天猝死,都没人给你收尸。”窦寻终于忍不住甩开他镀了一层洋金的“成熟冷静”,尖刻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时,饮水机的开水灯亮了,窦寻转身倒了杯热水,没好气地问:“最近的药店在哪?” 徐西临打了下磕绊:“呃……” “算了。”窦寻怒气冲冲地摸出手机,打开gps,搜索附近,然后没搭理他,自己下去找了。 徐西临呆坐了一会,抬起一条胳膊挡住自己的脸,外面窦寻“咣当”一声摔上门。 灰鹦鹉对窦博士这种摔盆摔碗的没素质行为吓得飞到了吊灯上,清脆地叫唤了一句:“唉呀妈呀!” 以往它这么说的时候,徐西临都会笑,然而它今天哗众取宠地连叫了好几声,徐西临都毫无反应。 鹦鹉就飞到了沙发上,歪着脖子看着他,想了想,又叼了两颗开心果放在他手边讨好,见他还是不理人,它就殷勤地替徐爸爸把开心果嗑开了,不料嗑到一半,一不小心自己吃了。 它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这么馋,有点愧疚,飞到一米远的架子上,自我反省去了。 窦寻一路飞奔到了药店,照着徐西临以前吃的药买了两盒,药店离徐西临家大约有一站公交车的距离,窦寻连上下楼再查路线,一来一往没有十分钟,寒冬腊月里跑出一头汗。 到了楼下,窦寻才突然想起来,这玩意是徐西临自己拿百度诊断的,根本不知道对不对症。他居然还给买回来了,简直荒谬。 可是除此以外,他没资格把那个荒谬的人扛进医院,因为他不是徐西临的什么人,没资格管他,连进他的家都要阴阳怪气地问上一句。 分明是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人,现在却一门心思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窦寻顶着热汗,挂着冷脸回到徐西临蜗居的客厅里,把药扔在桌上。 徐西临:“麻烦你了,对不起。” “‘麻烦’我了。”窦寻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我的人,把自己糟蹋成这样,跟我说‘麻烦’。” 窦寻把脸一抹擦,将摇摇欲坠的“温文尔雅”面具往旁边一扔,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四下撩了一眼徐西临的客厅,漠然说:“你对不起真多,省点吧。”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转头跟鹦鹉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等徐西临吃完药,伸手一指,对徐西临说:“你先躺下,我有话跟你说。” 窦寻有礼貌的时候,是个好客人,这会不高兴了,却让徐西临有点找回了旧时光的错觉。 当着“故人”无所谓,当着客人却不便太放肆,徐西临稍稍犹豫了一下,窦寻就像小时候催他洗澡一样,直接动手——他把竖起来的枕头拉平,把徐西临按下去了。 徐西临作为一个病号,无力反抗,果断被镇压。 灰鹦鹉以为窦博士欺负人,张大嘴尖叫了一声,扇着翅膀做出威胁的攻击性动作。 窦寻一扭头:“闭嘴!” 灰鹦鹉:“……” 该鹦鹉年幼时刻由他们俩一起照顾长大,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没跟他们俩学到什么好,在“恃宠而骄”这方面随了窦寻,在“怂”这方面却随了徐西临,发现敌人好像有点厉害,它眼巴巴地看了徐西临一眼,缩着脖子不敢动了。 窦寻一看它这个熟悉的德行,简直啼笑皆非,心情忽然不那么暴躁了。 他叹了口气,伸开腿坐在徐西临身边,想伸手去顺他微微带着汗的头发,手指伸出去,不知道落在哪合适,于是不尴不尬地吊在半空。 “你离开我的时候,我以为你要去追求‘正常’的生活。”窦寻往后一靠,轻声说,“据我所知,好像一直有不少女孩喜欢你,怎么,你就没挑一个过正常的日子去吗?是她们都不漂亮?还是性格都像我一样混蛋?” 徐西临脱口说:“豆馅儿……” 后面的词他一时忘了,这个旧称呼叫出来,两个人都恍惚地怔住了。 好一会,窦寻垂在空中的手指应声而落,踏踏实实地陷进了徐西临洒在枕头上的头发里:“嗯?” 徐西临:“……别拿这话激我。” 窦寻终于触碰到朝思暮想的人,上瘾似的,来回触碰着徐西临的发梢和耳垂,感觉头发摸起来不一样,脸也不一样,一切都陌生了起来,这刺激了他蛰伏多年的疯狂的占有欲,一时间又恐惧又愤怒。 窦寻:“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徐西临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窦寻:“你跟我强词夺理,让我等,说等有一天你强大了,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所以你现在算是强大了吗?” 徐西临:“……不算。” 他只不过是万千家小小的私营企业主中的一个,创业多年,只侥幸成功了一次,这两年不过刚刚有些起色,还谈不上有什么积累,或许跟同龄人比起来,勉强能算是优秀,但姑且不用说那些能改变社会规则的人,就连跟徐进、与依然保持着“暴发户完整器形”的窦俊梁之流比,他那点小小的家底都称不上什么事业。 可仅仅是走到这里,他已经觉得举步维艰了。 窦寻垂着眼,目光从徐西临的鼻梁上扫过,逼问:“那你现在怎么敢公开拉我的手了呢?” 徐西临无言以对。 窦寻一针见血地戳了他一句:“是因为现在没人管得了你了吧?你有钱满世界跑,长辈都不在了,就算生意失败,靠租房子也够活了——还因为你这个年纪不老不小,别人得拿你当个正经八百的大人对待,你开始说了算,吊儿郎当地不成家,没后,玩,混……别人也还觉得能原谅,你没压力了是吗?” 窦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徐西临顺势闭上眼,听见窦寻冷冷地说:“我就知道,要不然你也不敢每天围着我转,玩旧情难忘。” 窦寻知道徐西临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但是始终不敢相信这份感情的深厚程度,所以只好无止无休地索取、试探、证明、斤斤计较,如今,他总算把这种不信任脱口而出了,有种一刀把疮口捅穿的快感。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虚弱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 窦寻耐心地等着他说。 徐西临搜肠刮肚,悲凉地发现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他有心想推开那间上锁的房门,让窦寻自己去看,又觉得没意思——因为看起来很像布置已久又用力过猛的作秀……感觉性质跟捧着九百九十九朵花去别人楼下下跪差不多。 这时,门铃响了。 窦寻放开他:“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开门。” 徐西临一把拽住窦寻的手,猛地把他拉下来,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窦寻被他拽得弯下腰去,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客为主。他像个被激怒的猛兽,把徐西临按在窄小的沙发上,如同按住了垂涎已久的猎物,撕咬似的还以颜色。 夺走他的空气,压制他的挣扎,手指甚至下意识地移到了徐西临的咽喉上—— 恼人的门铃变成了大力的敲门,下一刻,徐西临扔在小桌上的手机也凑热闹似的尖叫起来。 从头再来 窦寻慢慢放开徐西临,一手撑在沙发上,眼神平静了不少,他用指腹碰了碰徐西临的脸,略带歉意地磨蹭了一下他破皮的嘴唇:“我去给你开门。” 徐西临梦游似的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顺手拎过手机,一看未接来电立马清醒,“腾”一下就坐起来了。 这时,窦寻已经把门打开了。 宋连元拎着一大堆东西,疑惑地看了窦寻一眼,又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门牌号。 “我没走错吧?”他嘀咕了一句,又问窦寻,“这……是徐西临家吗?” 宋连元跟窦寻以前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出入月半弯的小崽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十年过去,少年长成青年,青年人近中年,身材五官纵然没大改变,气质也早就天差地别了,他们俩都没认出来对方来。 徐西临连滚带爬地起来迎到门口,在窦寻身后叫了一声“哥”。 “哦,朋友来了?”宋连元刚想问他为什么半天不开门,一看徐西临那说红不红说白不白的脸色,就皱眉说,“你又怎么了?” 徐西临:“……” 真够尴尬的,刚还在跟窦寻吵有没有人管的问题,管他的人就来了。 徐西临指着窦寻说:“你以前见过,这是我……” “同学。”窦寻插嘴打断他,“我最近刚回国,他们这两天帮我搬家来着,他今天胃病犯了,我正好送他回来——宋哥是吧?我小时候在月半弯外面被小流氓堵,你还帮过忙。” 宋连元“哦”了一声,神色还是很迷茫——当年月半弯是他的地盘,小混混欺负学生的事,只要他碰上,都会管一管,也不知道窦寻是哪个学生。 迷茫的同时,他心里又有点不踏实——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跟徐西临称兄道弟的人多了,在南边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弄一帮人回来,来来往往的宋连元都记不清脸,也没感觉谁特殊,唯独眼前这个年轻人,宋连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西临赶紧说:“你怎么回来了?” 宋连元皱着眉把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地扔他家厨房:“带你嫂子回来给我妈上坟——我没跟你说过?耳朵扔哪去了?” 宋黑脸这些年来跟徐西临患难与共,比亲哥还亲,所以跟他不见外,直接把带回来的食品都塞进了他厨房储物柜和冰箱里,发现他买回来的锅碗瓢盆大多连外包装都没拆,脸色更黑了。 “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少应酬,没事自己回家煮碗粥喝不好吗?不听——你没病谁有病?”已婚老男人展开叨逼叨**,行之有效地驱散了屋里所有的暧昧空气。 这让灰鹦鹉松了口气,方才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它不安,好不容易来了个认识的人,它立刻找到了安全感,顺口学舌:“你没病谁有病?” 徐西临瞪了那吃里扒外的小畜生一眼,窦寻似笑非笑地伸手摸了一把鸟翅膀,灰鹦鹉方才被他吓着了,这会正敢怒不敢言,惹不起躲得起,它一声不吭地飞到了高处。 窦寻缩回手:“那我就先走了——宋哥,改天有空聊。” 宋连元:“哎——好,小临去送送。” “不用,你歇着吧。”窦寻避嫌似的退开几步,意味深长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转身走了。 徐西临想也没想就扶着墙追了出去。 窦寻站在楼道里等电梯,慢吞吞地系着大衣的扣子,回头看见徐西临站在门口,就说:“我明天准备先到项目那边报个道,估计得忙一阵子,你趁这两天有空,去医院看看吧。” 八面玲珑如徐西临,当然听得出窦寻的言外之意是让他自己凉快几天,少去骚扰的意思。 徐西临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有。” “没有”是说他没有只是在玩“旧情难忘”的暧昧,徐西临隐晦地接上了两个人被打断的对话。 “我知道,我刚才话说过了。”窦寻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徐西临有点震惊,不知道这仨字是怎么混进窦寻的字典的。 结果窦寻刚道完歉,下一刻又刺了他一句:“以咱国家现在的国情,你就算想当国家主席,也得先活到六十上下再说。” 徐西临:“……” 他一脸无奈地靠在门边看着窦寻。 窦寻记得这个表情,以前每次他犯浑或是发无名火,徐西临都是用这种表情看着他,徐西临并不是没脾气,小时候也给宠得跟少爷一样,只是愿意容忍他而已。很多时候,只有在这种目光注视下,窦寻才能感觉到徐西临也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小时候虽然不是东西,但是对徐外婆、杜阿姨、徐进他们这些对他好过的人都不随意撒泼炸毛,只对徐西临格外苛刻,捞到个借口就要冲他发作一番。 其实也只是贪得无厌索取的一种吧? 窦寻心里充满了恍惚的怀念和眷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想转回去把靠在门口的人打包带走。 结果这时候宋连元又追出来,还拎出一盒茶叶,非得塞给窦寻:“同学拿着这个……这是你嫂子一朋友自己包茶山种的,一年就筛出了十几斤,拿回去尝尝,要是喝着好,明年再让她给你要。” 眉目间的暗潮汹涌被黑脸大哥一盒茶叶打断,窦寻怕宋连元看出什么。 刚才发作了一通,现在总不好再给徐西临添麻烦,他只好接过茶叶,哭笑不得地把心留下,指挥着身体坐电梯下楼了。 徐西临一回头看见宋连元怀疑又审视的目光,顿时觉得胃更疼了。 宋连元心不在焉地说:“我带了点心过来,你去摆几个盘子,给老太太上供。” 一般北方老一辈人才这么干,忌日或者清明节的时候摆个供桌,上面放几盘水果点心鸡鸭等,给过世的亲人“上供”,不过徐西临他们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我姥姥活着时候就不吃猪油和面的点心。”徐西临百无聊赖地晃悠到厨房,翻了翻宋连元带的东西——没一样想吃的,“看着阴森森的,再说我扫过墓了。” 宋连元没有强求,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在他破皮的嘴唇上停了一下:“刚才来那人到底是谁?” 徐西临一手按着左下腹,微微有些佝偻,侧身回过头来,目光与宋连元轻轻一碰。 “同学。”徐西临说。 宋连元神色一动,结果徐西临又补了一句:“也是你想的那个。” 宋连元:“……”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徐西临突然痛快了不少,好像身上一个重担卸下来了一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问宋连元:“打吗?” 宋连元不再是一身匪气的小青年了,徐西临也是奔三张的人,总不能再动手,宋大哥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往回赶,你嫂子跟我说我还不信……不是早就断了吗?怎么还有联系?” “碰上了,想重新追,人现在不理我。”徐西临漠然从他身边走过,“你还打不打,不打我要去横一会,别吵我。” 宋连元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飘过去,一时反应过来暴跳如雷:“徐西临!你丫……我真欠掰开你那脑子看看怎么想的。成家成家,生儿育女、取长补短,一个家要他妈俩男的干嘛使?功能不重复吗?地方都显得挤得慌!” 宋连元的愤怒声嘶力竭,然而徐西临可能是大喜大悲过了,这会感情有点麻木,愣是从里面听出点搞笑来,自己往沙发上一蜷,笑了。 宋连元抄起旁边的纸文件在他脑袋上抽了一下:“笑个屁!” 宋黑脸愁肠百结地往旁边一坐,生了一会闷气:“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能不能治?” 徐西临听了这句就明白了,宋连元脑子里还有旧式的供桌,想来是装不下“同性恋”三个字的。 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呆,忽然转头对宋连元说:“绝症,治不好……你还拿我当兄弟吗?” 多年前,宋连元一句“你还拿我当哥吗”,抽了他一巴掌,抽得他跟窦寻一拍两散,多年后,他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从他画地为牢的规则中探出一个试探的头。 宋连元噎了一下。 徐西临移开目光,低声说:“接受不了也没事,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以后就不再你面前碍眼了。” “滚!”宋连元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宋连元深吸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徐西临却先一步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就算我可以不在你面前碍眼,总会碍着别人的眼,觉得我变态乱搞四处睡——说真的一直有人这么想,我也挺纳闷的,白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冤枉,坐实了也没什么。还有……没证,没孩子,两个人的感情一出问题,就很容易一拍两散,将来没人给养老送终,万一住院连个有资格给我签字的人都没有,没有共同财产,想在房产证上添个名都一大堆麻烦。” 宋连元想说的话都被他抢走了,郁闷地闭了嘴。 “这些事我十年前就想过。”徐西临说,“没想明白,所以跟他断了……不是被你打的。” 宋连元没好气地问:“现在你就想明白了?” 徐西临苦笑了一下:“现在我没办法。你可以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但是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一个人,除非打死我。” 宋连元目露凶光。 徐西临诚恳地说:“打死我,时态就变了,那只能算是生前喜欢过他了。” 他这辈子最不应该的,就是当年脆弱之下一时冲动,轻易答应了窦寻,像个没长成的小马,鲁莽地想趟水过河,趟了一半,发现前方举步维艰,恶水没过了头顶,被风浪吓破了胆子,只好仓皇逃走。 而时过境迁,他发现河流彼岸始终是自己魂牵梦萦之处,有生之年,如果终于不能抵达,那这一边的草木繁芜、人事音书,全是寂寥如许,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他无论如何想再走一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哪怕淹死在水中央。 宋连元认为他是鬼迷心窍,说不通,气得拂袖而去了。 新年假期短得仿佛只有一个鼻息,转眼就过去了。 过了年,窦寻那边的“事情多”自然不是托词,徐西临这边也手忙脚乱了起来。 大老板宋连元那日与他不欢而散之后,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们徐总的“毛病”纠正过来。 宋黑脸不知怎么说服了高岚,两口子一时留下没走,整天在这边子公司里巡视,宋连元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徐西临,恨不能一天给他找一火车事,省得他闲了就出去泡男人。 新年工作目标汇报材料被宋连元连标点符号都找了一次茬,生怕他节假日没事干,宋老板托人把徐西临塞进了当年窦俊梁他们那伙人流行的emba班……当然不是窦寻他们学校的——活像个防止学生早恋的家长。 徐西临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机会见窦寻,每天跟中学生异地恋似的给窦寻发微信。 窦寻发现他从来不在朋友圈里发自己的事,基本是个自动点赞机。 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这种别人秀在朋友圈里的内容,徐西临都发给了窦寻,晨昏定省似的,风雨无阻,哪天窦寻要是说声“不错”,下午就能收到同款——有时候是没拆塑料封的书,有时候是保温盒包好的饭,现代物流解救了被“家长”控制得分/身乏术的“早恋少年”。 窦寻的工作重心在项目上,但也不能白在学校里待着,正好有个老教授过年把腿摔了,窦寻就接了他的大纲和教学任务从选修课教起,负担不重,每周两课时——他负责大教室的公开课,主要针对非本专业学生。 听说这件事,徐西临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当年窦寻亲手画的那个学科脉络本,柔软脆弱的印刷纸封皮被后来加上了塑料封皮保存,纸张一尘不染,甚至没有泛黄,上面的字迹依稀仿佛昨天写的,带着他少年时代的戾气逼人。 ……然后徐西临给他的学生点了一排蜡。 但其实窦寻的课堂一点也不森严。 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各地教材和政策天差地别,有些地方高考囊括了他的教学大纲,还有些地方连理科综合都没有,理化生就选一门考,大多数物理化学生高中生物都没怎么学过,窦老师讲基因工程基础,有的人无聊地在桌上睡觉,有的人跟他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所云。 好在,老师年轻长得帅,有颜性恋们给他保驾护航,学生普遍比较给面子。窦寻也从不刁难,精准地把自己的课定位在无聊混学分的选修上,第一天上课就通情达理地把全年作业和考试评分标准列明了。 “期末考试我本想让诸位带一张纸进去,可惜教务处说本门课程不适合半开卷方式,没同意。但是闭卷考试范围我会列明,只占学科成绩的40%……” 有学生在底下插嘴:“老师,范围什么时候给啊?” 窦寻用茶水润了润不适应长时间说话的喉咙:“提前一个礼拜——早给你们也没有意义。” 底下学生哄笑,纷纷露出“老师你很懂”的表情。 不知道徐总看见了,会不会顿足捶胸,恨不能晚生十年。 窦寻终于学会了原谅笨蛋,跟充满了稀泥和犬儒主义的世界和平共处,也渐渐不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在别人头上。 徐西临知道学生不好教,掐着他下课的时间,跟下课铃同步给他发了一条微信,窦寻打开一看,没来得及走出教室就让他逗乐了。 徐西临做了个包子,不知道用的什么面,黑黢黢的,捏成猪脸,旁边放了个宋连元对比,问窦寻:“像不像?” 窦寻故意没理他。 三分钟以后,徐西临撩闲的信息又来了。 他在猪脸包子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蜡烛,留言:“正在做法事,请大老板快点滚蛋。” 窦寻还没来得及回,徐西临问:“等他滚蛋,我能去找你吗?” 发完这一条,徐西临就不打扰了,静静地等着。 他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有花花草草围着他转的份,即便是跟窦寻在一起,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也从来是他决定。 而今他发现,等待原来这么讨厌,像一只悬在头顶的鞋,人在下面得眼巴巴地等着它往下落。 手机一震他就神经过敏,头一次这么烦那些没完没了的广告垃圾短信。 窦寻总算回了。 徐西临一口气屏住,卡在喉咙里。 继而看见窦寻说:“你不忙的话就来吧。” 那口气这才顺畅地吐出来。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宋连元说得有道理,这都是病。 在徐西临日复一日的诅咒下,宋黑脸总算在开春的时候滚回南方总部了,徐西临把那碍眼的两口子送走,一分钟没耽误,转身就跑。 当天晚上窦寻下班,就在自己家门口捡了个活物。 出柜 窦寻背后是一大片还在灿烂的夕阳,看看楼下熟悉的车,又看看趴在车顶上戴着副墨镜冲他笑的人,脱口说:“你不是……” 起码得晚上九点多才能下班吗? 后面半句被窦寻用了全身的理智咽回去了,不然实在没法解释他怎么知道人家几点下班的问题。他拖着条长长的影子,有点僵硬地戳在那。 “不是什么?”徐西临听他话说一半,奇怪地看了窦寻一眼,打开自己车的后备箱。 “……不是日理万机么?”窦寻注视着他,想把他脸上那碍事的墨镜拽下来,故作镇定地损了他一句,“怎么这么早来了,今天不用上朝?” “今天辽国黑脸大野驴退还非法占地,举国欢庆,罢朝一日。”徐西临冲他招招手,“快来,老成给你拿了一盆兰花,让我给你带过来。” 老成的烤串店倒了,但他一直拿当年给“姥爷”烤串店打过本金的老同学当股东,虽然生意不景气,分红是没有了,但一年四季的花去他那里可以随便拿。当年的大股东徐西临就从来不跟他客气,逢年过节需要给客户送花就从他那提,二股东却连片叶子都没摸过,总找不着孝敬的机会。 除了老成的花,徐西临这个丧权辱国的儿皇帝还跟上供一样拿来一堆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其中甚至包括了两个沙发靠垫——上次给窦寻搬家的时候忘了买靠垫,他足足惦记了一个月。 两个人十分费劲地把东西搬回了窦寻的租屋,换鞋的小玄关都放不下了。 “花放哪里?”徐西临问,“卧室吗?” 窦寻激灵一下,他卧室里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有一堆书——窦寻他们寝室“二哥”毕业以后叛变革/命,在家悬梁苦读一年,考了隔壁学校的研,还转了专业,现在奋斗争取留校。窦寻这一阵子周末没事的时候就去人家那边蹭饭吃,远远地看一眼在那里“读书”的徐西临,本来想得好好的,比如装作偶然撞见跟他待一会。 结果窦寻发现徐西临此人大概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独处”! 小时候读书,这货身边就要跟一大堆狐朋狗友,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瞎玩,成绩一塌糊涂。 等到长大花了血本又读书,他身边还是要跟一大帮莫名其妙的人,只是把“打篮球”的日常活动换成了“一起吃饭”和“换名片”。 徐西临做自己人模狗样的社会人,窦寻不好上前打扰,每次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走,然后打听了他们那“烧钱班”的推荐阅读书目买回来看——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看这玩意有什么用。 这种行为实在太傻缺了。 窦寻想都不想:“放阳台。” 徐西临想了想:“老成说这个花好像是喜阴的。” “我知道,”窦寻面不改色地忽悠他,“就放阳台,喜阴的植物也需要光合作用,这些东西祖上一般都长在山谷里,春秋天早晚晒晒太阳正好。” 徐西临觉得这理论似乎不太对劲,不过他每天惨遭朋友圈传播的各种伪科学荼毒,时常是三天知道一个事、两天又被辟谣,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常识了,本就不牢靠的中学生物也早已经打包还给了窦寻,他依言搬着花去了阳台。 他一转身,窦寻立刻飞快地松了口气,然后活像刚学会了凌波微步,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快闪到卧室门口,蹑手蹑脚地把门带上了。 等徐西临放好花出来,窦寻已经若无其事地回来收拾东西了。 “你哥怎么在这边待这么久?”窦寻随口问,“是你们那出什么事吗?” “出事也用不着他救场。”徐西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猖狂和显摆说,“他那边出事叫我去摆平还差不多——他有点不放心我,多留了几天。” 窦寻一愣,瞬间脑补了一大堆宋连元“不放心”的理由,思路顿时跑偏:“所以你后来去医院了没有?检查结果怎么样?” “……哦,不是因为那点小毛病。”徐西临正低头拆一个纸箱,裁纸刀在密封的胶带上拉出长长的划痕,“我就是刚跟他出了个柜。” 窦寻手里拎的一盒水果箱子底板漏了,圆滚滚的橙子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 徐西临“啧”了一声:“这种纸盒拿的时候要托着点底啊,怎么笨手笨脚的?” 他说着,要蹲下去捡,窦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窦寻跟宋连元不熟。 当年他们俩还是沉浸在青春期那点鸡毛蒜皮里的毛孩子,宋连元已经闯荡多年,开始在月半弯里当经理了,差太多,互相没什么共同语言。除了逢年过节或者家有大事,宋连元不会没事去找徐西临玩,那兄弟两个也是在徐外婆过世之后,才真正混在一起的。 窦寻从老成等人那里旁敲侧击到“宋连云”这个人的存在时,心里其实着实不舒服了一阵,直到亲耳听见徐西临整天嘲讽宋黑脸是“已婚老男人”,他才勉强接受宋连元“长兄如父”的身份,稍微不那么如鲠在喉一点。 窦寻:“你……” “他以前就知道一点,是……”徐西临深吸一口气,终于第一次犹犹豫豫地提起不想触碰的旧事,“我们俩在月半弯外吵架的时候他听见的。” 起了个头,后面的话就顺畅多了。 “他一直不能接受,这些年以为我跟你断干净了,走回到那个他所谓的‘正路’,不过……”徐西临看了看窦寻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大哥不会拿着支票找你让你‘离开他弟’的——他要真那么傻你就接着,正好把他结婚时候我给的那红包要回来。” 黄昏来得很快,方才还有些刺眼的光线已经黯淡了下去,徐西临把碍眼的墨镜摘下来,随意别在领口,用无遮无拦的眼睛看着窦寻。 窦寻心里涌上万般滋味,几乎语无伦次地说:“他不是……你怎么能……” 老成之流,毕竟只是同学,同学之间相处得好,是青梅竹马的莫逆之交,相处不好,往后一辈子不见面也是寻常事。 可宋连元是徐西临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他们俩全部的身家都在一家公司的股权下面,如果分道扬镳,全都得伤筋动骨……何况那天宋连元只是进门放了个东西,窦寻就看得出来他跟徐西临一定是很亲近的,亲近到大概能代替徐西临所有失去、和至今缺席的亲人。 徐西临油得滑不留手,而事到如今,他的油嘴滑舌却万万吐露不出一句“我是认真的,这次你相信我”,只好开玩笑似的在一地灿烂的橙子里说“我跟他出了个柜”。 徐西临渐渐不嬉皮笑脸了,神色宁静地看着窦寻,轻柔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不客气地按着窦寻的胸口,把他推到一边:“不干活就躲开,别在这碍事。” 窦寻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把滚得到处都是的橙子捡回来,熟练地将漏底的箱子重新折好,又挑了一个圆润个大的拎到厨房,利索地切成六瓣,回手递过来:“吃去吧。” 窦寻仿佛从头到尾的毛都被顺了过来,里出外进地跟着他,然而跟来跟去,却发现对方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还被莫名塞了一嘴吃的,他郁闷地把那盘橙子接过来随手扔到一边,然后从身后搂住了徐西临。 乍暖还寒,徐西临早早换掉了毛衣,薄薄的外套下面只有一层蒜皮一样轻薄的衬衫,轻轻一碰,就能抵达他单薄的胸口,这一次,没有隔着厚厚的毛衣和坚硬的后背,也不是窦寻自己的错觉,他清楚地感觉到徐西临的心跳声,企图把那跳动窝在手里,十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像个犯了错不敢进门的孩子,渴望地看着徐西临,又有点迟疑着不敢动。 好半天,窦寻才不踏实地解释说:“我那天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其实……” 他莫名词穷,低头把脸埋在徐西临脖颈间一会,然后总算想起了台词。 窦寻说:“……我不是在逼你。”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西临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转过身来:“豆馅儿,看这。” 窦寻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浓密的睫毛很快又把目光压下去,似乎有些无措。 他从小就不怎么正眼看人,而竟没因为这个挨过揍,大概全仰仗祝小程给的好相貌,他耷拉着眼皮的时候纵使一脸桀骜,也都被俊美的沉静遮过去了,让人不忍心苛责什么。 徐西临就靠在余晖遍布的阳台上轻轻地亲吻他,没什么意味,都是一触即放的亲吻。 窦寻有一动不动,忽然有点想哭,满腹五味陈杂的委屈。 是那种被娇惯的孩子做错了事,像往常一样乞求原谅,却没有得到时的那种委屈。 徐西临本来有点紧张,这会面对窦寻,忽然就放松了,因为发现剥去精美的包装,这个人成熟了很多的身体里,装的还是他们家以前那根无理取闹的棒槌,这根棒槌曾经漂洋过海,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差点就湮灭在无边勾连的大陆与风浪重重的海洋之中。 一想起这个,徐西临就心口疼。 说来也奇怪,窦寻不在的那些年,他似乎也没觉出什么,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也不显得比别人痛苦到哪去。 可是窦寻如奇迹般地打开他车门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体里停滞多年的齿轮就仿佛磨掉了经久的锈迹,把过往的喜怒哀乐、离愁别绪挨个转了个遍。 反而更痛苦了。 徐西临终于开口问出那句压在心里的话。 “再来一次行吗?”他说,“我给你带了一箱冰红茶。” 原来是那一年,祝小程和窦俊梁在两败俱伤的战争中偃旗息鼓,共同掐死了苟延残喘的婚姻,小小的少年在苍茫人世间刚刚找到了一个能栖身的地方,倔强地把自己蜷成一团,不肯往前走。 他对一圈老师家长亮了爪子,中二癌大爆发,认为高考算个屁,前途屁都不算,没心没肺地跟一帮倒霉孩子去了群魔乱舞的月半弯,想用“大人”的娱乐来证明自己已经行将成年……尽管后来才知道,大人们不喜欢那些破娱乐,他们还得养家糊口,得给孩子赚奶粉钱,得拼命地往上爬——偶尔从应酬里闲下来,宁可大脑空空地跟自己家沙发缠绵。 然后……然后他在小伙伴不怀好意地撺掇下,得到了一个冰红茶味道的吻。 徐西临有个撂爪就忘的绝活,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或者很重要的人,他都不怎么往心里装,时时格式化他的硬盘。这种人优点是吵架时从来就事论事,不用担心他会“倒小茬”,但对窦寻这种若干年前一件小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来说,有时候说起个什么事,看他一脸“好像有这么个事”的懵圈脸,难免会觉得他有点薄情。 想来,他们去月半弯那天是高二还是高三、因为什么去的,在哪个包间,又是谁在席间捣乱、谁跟着起哄架秧子……徐西临大概早没印象了,没准现在让他找月半弯旧址都是难为他。 窦寻一直以为,徐西临把那次的事当成一回和吴涛别苗头的游戏,一直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翻来覆去、刻骨铭心。 他没想到徐西临心里居然有那杯冰红茶。 窦寻方才躲躲闪闪的视线被他一巴掌捋平了,直勾勾地扑上来,结结实实地缠在徐西临身上:“给我带冰红茶干什么?你晚上不想走了吗?” 这句话里几乎带了点不符合窦寻个人风格的挑逗,本该是火花四溅的,结果徐西临泄气似的往阳台的窗台上一靠:“得走,我明天有个事要出差,行李还在家里扔着呢。” 宋黑脸走那么痛快是有后招的。 窦寻像个人形的尾巴,走哪跟到哪,他走路依然没什么声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别人身后,徐西临在厨房里好几次一回头差点烫了他,最后忍无可忍地把捣乱的窦寻轰出去了。 倒霉的蝴蝶兰享受了一下午的夕阳,花瓣都晒蔫了,窦寻只好给它喷了点水,百无聊赖地想在家里找点事做,可是做什么都安不下心来,总要抬头看一看徐西临,觉得不太真实。 徐西临好像背后长眼似的问:“发什么呆?” 窦寻没吭声。 然后过了一会,他突然像个复读机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我在那边有奖学金,不过租房子和日常开销还是太贵。刚开始,室友在偷偷打那种抓住就要被遣返的黑工,我曾经想加入他们,但是一个老师没让我去,他很像当年咱们班黄老师……算了,你不记得黄老师是谁了——他允许我给他打工,渐渐让我加入了他的实验室,在他手下工作了几年——那几年里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家是因为房租太贵,第二次是因为环境太乱……交过一些朋友,有一些还想过做朋友以上……” 徐西临动作一顿。 但没等他回头追问,窦寻就毫不吊胃口地继续说:“但是头一两年我在你的阴影里没走出来,后面净顾着攒钱攒时间回国找你了。直到今年年初回来……我打算长期留下来工作,目前正在居无定所地租房住,想买个车,刚参加了一次摇号,呃……没中,最大的目标是想把你卖掉的家买回来,保守估了一下值,现在那边房子的市场价值大约在两到三千万,考虑市场上涨预期,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用设第二个目标了,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窦寻嘲讽了自己一句,然后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感觉没什么疏漏:“汇报完了。” 他说完,也不催,就那么看着徐西临,用肢体语言表达“该你了”。 徐西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把自己往牛掰里吹一吹,还是往可怜里装一装,他举棋不定地苦恼了片刻,只是说:“这么多年,买回来也不是以前那个了,凑合住新的吧。” 窦寻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临:“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旧梦重圆 窦寻觉得面前有一张巨大的陷阱,他看得见天罗地网,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被网中间的诱饵吸引,焦躁不安地原地转来转去,又想认命,又想挣扎。 “我还是孤僻。”窦寻说,“没正事还是不喜欢跟一帮半生不熟的人泡在一起,也不喜欢你总不在我面前……我看过心理医生,也看了很多书,想学着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徐西临听懂了,他一次毁约,窦寻学会跟他“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面了,他点了下头:“嗯。” 窦寻又说:“我有时候一天到晚盯着你,还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是……就是一块过期的胶布,往哪粘都不服帖。” 徐西临把做好的菜都盛出来放在餐厅:“怎么突然这么有自知之明了。” “居高临下的时候看全世界都是傻瓜,”窦寻轻轻地碰了一下徐西临的小腿,“有一天被绊个跟头,摔一嘴泥,尝过那个味,才知道自己也没比别人高明到哪去。” “我绊了你那么大的一个跟头,你怎么也没找个更好的人?”徐西临坐在餐厅的小凳子上,叹了口气,弯下腰,上身微微往前倾,拉住窦寻垂在一侧的手,像当年艰难地说分开的时候那样,来回按着窦寻手背上依旧突兀的指关节。 徐西临问:“是因为都没有我帅吗?” 窦寻眼圈微红。 窦俊梁当年说得很实在,什么都变得很快,过去的这小十年里,国家和银行真的都会破产了,徐西临也真的一夜赤贫、又一朝发达过。而他也再不会把“永远”挂在嘴上,因为知道自己也会食言而肥。 凡人的**终会腐烂,灵魂也难以不朽,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是连自己都无从预测的,或者被诱惑,或者被逼迫。蒲苇并不坚韧,磐石也终有转移,山盟海誓这玩意再挂在嘴上,可能也只剩下说嘴打脸的作用。 那么没有保险和理赔、却动辄让人肝肠寸断的感情,究竟可以凭什么延续下去呢? 窦寻低声说:“嗯,因为他们都没有你帅。” ……约莫就是“笑饮砒/霜”与“飞蛾扑火”的“我还爱你”吧? 徐西临陪窦寻吃了一顿热饭,说好了第二天早晨要赶飞机,还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了很晚,他给窦寻讲了灰鹦鹉是怎么成为闹鬼宿舍里的第八大鬼故事主角,以及宋连元是怎么卖身成仁的传奇故事,好像回到了当年徐家旧址的小起居室里,两个人各自占着沙发的一边,拉拉扯扯地抢一袋牛肉干吃,一个礼拜只有周末才能见,每次话都多得不行,非得把嗓子说哑不可。 过了深夜十点,徐西临再不走真不行了,这才只好告别。 “那我走了。”徐西临拎起外套,对窦寻说。 窦寻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好像想抓住点什么,眼巴巴地看着他:“明天几点飞?” 徐西临:“八点。” 从他家那边赶到机场开车得四十分钟,六点多就得走。 窦寻吃力地修正自己过于浓烈的粘人和占有欲,把“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的话在心里过了两三遍,强逼自己体贴,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恋恋不舍,站起来送他出门。 徐西临慢吞吞地把衣服穿好,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磨蹭:“我弄不好得一两个月都回不来,没准能把夏天都躲过去,你……嗯……算了,回来再说吧,我走了,拜……” 窦寻还以为他几天就回来,听见“一两个月”,立马懵了。 什么“我不送你”,见他娘的鬼去吧!不许走! 徐西临“拜拜”俩字没说完,就被窦寻不由分说地扑上来叼回去了。 他刚拉开的一个门缝被窦寻一巴掌按了回去:“我这离机场更近,你今天别走了。” 徐西临:“我行李证件都在……” 窦寻:“明天早晨我回去给你拿。” 徐西临被他突然撕破人皮面具的变脸吓了一跳,一时没回过神来:“可是……” 窦寻不让他说了,箍着他的腰把他拖了回来。 徐西临:“鞋鞋鞋……” 窦寻不耐烦,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送你去机场。” 徐西临:“……” 窦寻食髓知味,亲一下没过瘾,缓缓地凑上去,试探什么似的在他鼻尖上碰了几下,生疏地给了自己无从倾注的温柔一个外放的锻炼机会。 他靠过来的时候,徐西临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随手一抓,正好抓住了一个扶手,扶手是下拉似的,顺着他的手劲下去了,窦寻关门的卧室应声而开。 徐西临顿时靠了个空,两个人一起顺着惯性摔进了屋,正撞到了门口的椅子,窦博士罗在那里的书山轰然倒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把椅子当书架的毛病竟然还没治好。 窦寻的胯骨跟沉重的椅子背来了个硬碰硬,发出好大一声动静。 椅子飞了。 窦寻:“嘶……” 徐西临踩着一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墙上摸了两下,按开了壁灯,黯淡的灯光照亮了窦寻疼得有点扭曲的脸,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徐西临:“噗——” 窦寻蹭了蹭鼻尖,好不尴尬。 徐西临:“我是赶上你变身了吗?” 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眉,窦寻方才本来没想怎么样,这会与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相对而立,没来得及扼杀在摇篮里的不轨之心见风就长,瞬间完成了萌芽到一树参天的过程,顶破了多年的离愁别绪与黯然销/魂。 他胸口的心脏开始狂跳,喉咙干渴得说不出话来。 徐西临干咳一声,为了缓解快要点出火来的气氛,他用收拾地上摊的书转移注意力,捡起第一本,徐西临无意中瞥了一眼封面,没话找话说:“哦,这本书我也买了——早说从我那拿不就得了?” 窦寻这才想起还有这码事,脸一直红到了耳廓。 “这本我也……”徐西临目光一扫掉在地上的书,在一张张熟面孔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有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窦寻,嘴角要笑不笑地上下几次。 窦寻目光躲闪了一阵,被他看得恼羞成怒,瞪了回去。 徐西临拿着一本书晃了晃:“咱俩这是那个……那什么,算心有灵犀,对不对?” 窦博士终于被他调侃毛了,一言不发地回手带上了卧室门。 接下来的事,似乎是顺理成章,又似乎是旧梦重圆。 远隔重洋的思念与纠葛在混乱的夜色中凝成了一簇引线,一把火烧过去,轰然炸开。宁静的壁灯光层层叠叠地晕染,那些不敢挂在嘴边、不便挂在嘴边的话,都在其中糊成了一纸氤氲,化成雾,化成混沌…… 化入心照不宣的无声表白。 窦寻觉得自己本该是疲惫又满足的,结果一宿都没怎么睡着,平均十分钟就要惊醒一次。 他习惯性地保持着占半张床的姿势,没到半睡半醒那个临界点的时候就恍惚地忘了自己在哪,总觉得身边还只是一套空荡荡的枕头被子,就要大惊失色地睁眼确认一番。 这么几次三番,死人都睡不着了,窦寻彻底精神起来,面朝天花板躺了一会,他又忍不住摸进被子,一会抓住徐西临的手,一会又要搂着他,总归要碰到点什么才踏实。 就这么挨到了凌晨三点多,窦寻跟吃了兴奋剂一样爬了起来。 久不习惯与人同居的人睡眠都轻,徐西临就迷迷糊糊地要醒,皱着眉翻了个身,又被窦寻这个神经病手动翻回来了。 “钥匙在哪?”窦寻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去给你拿行李。” 徐西临早晨血压低,身上又难受得要命,睁不开眼。 窦寻见他一皱眉,就不舍得再吵了,轻轻地摸摸他的脸,自己去捡徐西临头天晚上扔在地上地外衣,在兜里摸到了钥匙。 他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办过的缺德事——大清早把放假在家的徐西临叫起来,亲了他一下,跑出去没一会,觉得不甘心,跑回来又叫醒他一次,为了亲另一边。 窦寻有点啼笑皆非,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讨人嫌,要是现在的他回到过去,非得把那扰人清梦的小崽子抓过来揍一顿不可。 窦寻开着徐西临的车去了他家,徐西临出差是常事,行李箱就放在鞋架旁边。 窦寻打开以后简单检查了一下换洗衣服、充电器、电脑钱包和证件,见都装好了,就知道他提前整理过,正好拎起来就走。 被丢在家里独守空房的灰鹦鹉好不容易见到个活物,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恭、恭喜发财。” 结果它飞出来一看,发现来人根本不是徐西临。它认为自己的感情被深深的浪费了,忧郁地跑了。 一大早就收到吉祥话的窦寻心情明媚地给它换了水,加了食,冲躲得远远的灰鹦鹉挥挥手:“我先把你爸爸送走,一会再来看你。” 鹦鹉傻了——情敌!后妈! 窦寻多年夙愿得偿,整个人的气质都都柔和了下来,这会正看世间万物都很顺眼,没跟它一般见识,笑眯眯地走了。 他把徐西临的行李扔在后备箱里,想起自己方才最后两个台阶居然是跳下来的,轻快活泼得过了头。窦寻顿了顿,原地反省片刻,觉得自己是太得瑟了,老大不小,显得很没内涵。 可是凡俗男人就是这么没内涵,通过**才能触碰灵魂。窦寻多年来为了治愈自己自命不凡的中二癌,曾经无数次地跟自己摆事实讲道理,自我说服自己并没有超凡脱俗的资质,但病情总是反复。 直到这会,他心服口服地承认了,心想:“我真是庸俗。” 然后他庸俗地哼着歌走了。 窦寻充当了司机,一路把徐西临送到了机场。 “我尽快回来,帮我……”徐西临一边说,一边顺手去摸兜里的钥匙,摸了个空,才想起这一身衣服从里到外都不是自己的。 “喂鸟。”窦寻拿着他的钥匙晃了晃。 徐西临预感自己再黏糊下去就走不了了,赶紧拉扯着行李箱跑了。 窦大王取得了陌生的新领地,迫不及待地前去巡视了,灰鹦鹉亡国奴似的缩在高高的架子上,战战兢兢地看着窦寻来了又走,出门买了一堆洗浴用品,暗搓搓地放在备用洗浴用品的小橱柜里。 他把徐西临的浴液拿起来晃了晃,感觉里面只剩下小半瓶了,心里充满了期待——耐心地等上几个月,徐西临总会变回他熟悉的味道。 窦寻承认自己恋旧恋得有些病态,也知道一切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无法抗拒那种渴望。他不敢在徐西临面前太过造次,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想要在潜移默化中一点一点把失去的东西都补回来。 正这时候,钟点工来了,徐西临临走的时候把钟点工的电话给了他,窦寻跟她打过招呼,就去调教灰鹦鹉了,结果发现钟点工活干得很快,擦了客厅厨房卫生间和打开门的那间小卧室以后,其他都不管了,跟他打招呼要走。 窦寻奇怪地问:“其他房间不管吗?” 钟点工礼貌地告诉他:“其他房间都上锁的,平时不用我管,徐先生没和您说吗?” 徐西临真没说。 窦寻莫名其妙地把她送走,本想打个电话问徐西临,顺便借机和他说两句话,又有点担心自己联系得太频繁,打扰他正经事。窦寻虽然在徐西临面前坦诚了自己过度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但他毕竟不敢再把自己的臭毛病种在对方的容忍上。 “屋里有什么?为什么锁着?”窦寻问灰鹦鹉。 灰鹦鹉在他面前打定主意三缄其口,一声不吭。 窦寻想了想,打开门口鞋柜上的小抽屉——以前徐家的备用钥匙和买菜用的零钱都放在这里——果然找到了几把房间钥匙。 窦寻拿了钥匙,来到上锁的房间前,壮胆似的问那鹦鹉:“我看看行吗?” 灰鹦鹉想了想,飞到了他肩上,果断投敌——大型鹦鹉好奇心旺盛,对于家里这个它不能去的地方早就像一探究竟了,总算有人肯带它干坏事,求之不得。 一人一鸟一拍即合,窦寻打开了北向书房似的屋子,一眼认出屋里是徐进以前书房的摆设,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台收音机,是徐外婆的旧物,当年还是他亲手修理的。 窦寻愣了愣,一把按住企图趁机飞进去的灰鹦鹉,及时带上房门,灰鹦鹉愤怒地要咬他,被他捏住了脖子。 “这里不能乱动。”窦寻轻声对它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另一间卧室的门上,这时,窦寻才发现,这套三居中两个阳面的卧室正好是对门,要是中间再夹一个起居室,格局和以前徐家二楼一模一样。 他意识到了什么,胸口有些发闷,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过去,试了两次没能把钥匙插/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 窦寻深深地吸了口气,自嘲似的低头笑了一下,心想:“别那么自作多情,没准只是个杂物间。” 门轴发出一声娇气的叹息,门锁后面的真相毫无遮拦地撞进了窦寻眼里。 他看见连着书架的旧写字台,桌角上放着空空的巧克力盒,过期的绝缘胶带进了空气,那黄澄澄的心形变得斑驳起来,几本当年他没有带走的书摊在桌面上,书页间还有他少年时代戾气逼人的字迹…… 灰鹦鹉趁机挣脱了他的魔爪,如愿以偿地在新地盘巡视起来。 窦寻所有的知觉一时麻痹,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从前世今生一般的旧梦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 一路平安 “门店的话不光有管理的问题,还有资金的问题……哎好的,先放在那我马上看……”徐西临一边跟宋连元视频一边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合同,话没说完一半,电话又响了,他的财务打来的电话,要请款请示,徐西临有点找不着北地端过三倍浓缩的咖啡灌了两口,问他的财务经理,“你刚说什么钱?” 财务经理哀嚎:“发工资啊老大!” 北边的子公司任何一笔财务支出都需要他口头同意或者签章,徐西临忙晕了头,以为还是月底,蓦然发现已经十号了,赶紧跟财务经理说:“发发发,没别的事赶紧跪安,我开会呢。” 宋连元隔着网络信号从屏幕里探出头来:“你又喝什么呢?早晨吃饭了吗?昨天说晚上胃疼疼醒了的是哪个王八蛋?” 徐西临这会看他就来气,差点掀桌子:“我这都他妈因为谁?” 宋连元:“……” 可能一个人一段时间的人品和运气是守恒的,徐西临好不容易跟窦寻把话说清楚了,走了不知多少年背字的情场稍稍得意了两天,工作上就来了一大堆幺蛾子。 宋连元考虑了一个月的结果,就是把徐西临调走。 一来,子公司不算筹备时间,成立就已经将近一年半了,依赖性还是很强,所以需要徐西临稍稍松手,培养一批拿得出手的班底,二来,宋连元也没放弃逼着徐西临“改邪归正”的心,存心转移他的注意力。 年前“乡里”总部刚刚谈下了一个芒果培育基地,宋连元一竿子把徐西临支过来,让他想办法把产品做成品牌化,将来其他产品都按这个模式做——工作任务不重,就是拖着他,时间很长,产芒果的地方气候湿润宜人,据说附近出了好几个著名的长寿乡,宋连元的本意也是想让他在当地的好水土里好好养一养。 谁知道事与愿违。 徐西临到了所谓的基地产业园一看,发现管理一塌糊涂,项目经理是从当地雇的,半个地头蛇,还不够他乱七八糟地掺七大姑八大姨家自己种的歪瓜裂枣收回扣的。 徐西临只好先把经理开了,一时半会地招不来合适的人,他从总部调了个副手过来,两个人收拾摊子收拾得焦头烂额。结果这个时候,总部又出事,有个山寨“乡里”突然冒了出来,想打官司,偏偏高岚刚检查出怀孕,医生说这一胎有点危险,宋连元紧张成了活神经,于是那头的事也落在了徐西临身上。 同时,徐西临之前的工作狂作风恶果显露无疑,他前脚走,子公司那边后脚就开始出各种状况。 徐西临每天跟各种地头蛇斗,平均两三天就要在总部和基地产业园之间“飞的”往返一次,还得遥控自己那摊事,他一天到晚不是顾不上吃,就是赶饭局,只要往那一坐,就是一百八十个电话。 以前,徐西临没别的事,全心全意地钻在工作里,感觉需要他处理的事没几件,一会就干完了,脑子里有一堆想法想实现,精力充沛得有点过剩。 现在,他一门心思想早点了解这堆破事回家,工作却突然就堆积如山了,徐西临这么多年第一次生出“不想上班”的心,时常坐在那都有“电话在响”的幻听。 “这可真是适合疗养的工作环境哦,”徐西临不阴不阳地冲宋连元撒火,“哥,万一我要是栽在革/命途中,你记得派个人给我收尸,遗书不写了,遗产让我老婆收着就行。” 宋连元:“再胡说八道抽死你!” 徐西临才不吃他黑脸那套,不知道是不是被宋连元那乌鸦嘴刚才咒的,两口咖啡下去,他空空如也的胃真的开始绞痛起来,再瞥一眼手边没一会就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更想罢工了。 宋连元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试图把话题转到正题:“现在很多大物流公司搀和电商,覆盖范围根本拼不过,我觉得门店这个提案也……” 过量咖啡也容易造成人情绪不稳,徐西临隔着网把他们家大老板喷了回去:“也是走向吹灯拔蜡当裤子的好途径,你一个开山种地的赶紧垦荒去吧,别跟我扯淡,对一线城市的租金价位有概念吗?” 宋连元:“……” 徐西临越说越来气:“还有收的这破园子,什么时候过的会?我怎么不知道?谁的馊主意?谁的馊主意谁滚过来接着,老子不管了!” 宋连元本来对他还有点愧疚,这会听出来了,徐西临纯粹是被园子困得不耐烦了想回去,在这跟他找碴呢:“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一阵子除了整天邪魔外道地惦记着那堆变态的事还知道什么?不让你回去跟那男的搅在一起,你就连喘气的姿势都不对是吧?你个混蛋玩意十年有长进吗!徐西临我告诉你说,我现在就是够不着你,够得着我一巴掌……” 高岚扶着腰从电脑屏幕那一边出现,一抬手按在宋连元肩上就把他镇压了:“好好说人话!吵什么吵?” 她发了话,兄弟两个短暂地偃旗息鼓了片刻,然而嫂子对大哥很有震慑力,对徐西临的作用始终是有限的,徐西临冷静了片刻,面沉似水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你说的我都不同意,少给我没事找事。” 宋连元碍于老婆在旁边,没跟他呛声,气得直喘。 就在这时,徐西临电话响了。 徐西临听见电话就烦,抓起电话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像是要把未竟的这场火直接撒到打电话的倒霉蛋头上,不料看清了来电显示,他的怒火“刷“一下就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了,宋连元眼睁睁地看见刚才冲他摔盆子砸锅台的人变脸如翻书,绷紧的眼角一下涌上笑意,声气也低下去了,开开心心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嗯……不忙,你下课了?” 宋连元眼睛差点从眼眶里瞪出去,紧接着,视频页面自动停止了——徐西临把笔记本合上了! 宋连元语无伦次:“这个孙子……这个兔崽子!” “到底是你怀还是我怀?这情绪比孕妇还丰富。”高岚抚摸着宋连元的狗头,她没有明确问出了什么事,但是从这俩人越来越激烈的争吵里,也大致听明白了一些,她往旁边一坐,“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异性恋就能找个人踏实过到老吗?那么多离异丧偶还有干脆不结婚的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没见谁晚景凄凉,你管他找了个什么呢。” “那不一样。”宋连元的声音也降了八度,“那怎么是一回事呢?他们这种人是……是要受人诟病歧视的!” 高岚翻了个白眼:“我们女人被歧视了五千多年还没亡族灭种呢,你弟早成精了,没那么脆弱。” 宋连元:“……” “再说了,怕人家歧视他,你就‘从自己做起’啊?”高岚“啧”了一声,摸摸宋黑脸的脑门,同情地说,“这逻辑,怪不得小时候学习成绩不好……别吵了。你看小徐那脸色,跟让咖啡渍染过的似的,还是得回去找个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不行你就过去一趟,换他回去歇几天。” 宋连元:“那你……” 高岚:“没你们俩给我添堵我好着呢,行行好,哥,你快滚吧!” 徐西临刚到基地的时候给窦寻发微信,拍了芒果树给他看,不料他刚发一条微信,窦寻的电话就打回来了。 徐西临敏感地发觉,电话里的窦寻和见面时的感觉不一样,那股不确定什么的若离若即荡然无存,他好像再也不打算压抑自己灼人的心意和可怕的控制欲,每天定时定点地打电话来,“今天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休息好”之类,像是要时时刻刻掌控他的行踪。 窦寻在电话说头天晚上半夜做梦梦见他,醒来一摸旁边是半张空床,想他想得心里很难过,让他拍张照片发过去。徐西临就把桌上的咖啡、乱七八糟的文件都给收拾干净了,窗帘全部拉开,尽量让周围都阳光灿烂起来,遮住自己脸上的疲惫,接着他又鬼鬼祟祟地关上门,把衬衫扣子一直解到胸口,拍了一堆照片,最后选了一张看起来骚气得很随意的发了过去。 过了一会,窦寻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张,徐西临充满期待地打开,发现窦寻发的是一张他跟鹦鹉的合影,鹦鹉大概已经被他收拾老实了,乖乖地站在窦寻的胳膊上,背景是他家那个上锁的小房间。 窦寻:“再不回来我就请假去找你。” 徐西临猛地站起来,助理就看见他们家正在“开会”的徐总衣冠不整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赶紧跟上:“老大去哪?” 徐西临:“去宰了那宋黑脸,越狱!” 没等他行动,第二天宋连元就送上门来挨宰了。 他们俩吵架吵得凶,结果宋连元一到了基地这边,看见徐西临短短一段时间愣是瘦了一圈,立刻说不出什么了。 宋连元充满封建与情义的心在来时路上就纠结了一溜够,看见徐西临就叹气。 徐西临气他:“哥,你是不是没听过故事?无数古典与民间传说告诉我们,棒打鸳鸯不能在热恋的时候,你等我们俩七年之痒的时候再挥大棒子,不是事半功倍吗?” “废话,等七年,黄花菜都凉了,危害就是要扼杀在摇篮里!”宋连元瞪了他一眼,“一年,都是三百六十多天,可是十八岁的一年跟二十八、三十八岁时候那一年长度是不一样的,你懂不懂啊?十来岁的时候好了掰、掰了再好,都是常事,到三四十的时候你试试,分一次手扒你一层皮,让你半辈子都缓不过来,真到那时候你就放心吧,别说你找了个男的,你就是找了个妖怪,我也不会轻易劝你们分。” 他语气生硬,话也极不中听,然而徐西临从里面听出了设身处地的好意,反而发不出脾气了。 他一手按在自己胃上,默然不语。 宋连元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放你一个礼拜的假,回去好好检查检查身体。” 他一句话音没落,刚才还蔫巴巴的徐西临一跃而起,冲着外面的助理叫:“小赵,给我订机票!” 助理:“老大,什么时候?” 徐西临:“今天晚上……今天下午!” 宋连元:“我是让你回去看病!没让你看别的!” 徐西临把他当成了一具尸体。 可是他的行程到底给拖到了第二天,因为有工作要交接,晚餐还接到了当地政府的邀请——当地除了农产品之外几乎没什么别的收入,政府希望能借他们的品牌效用给本地打广告,用本地不值钱的土地招商引资。 因为谈的都是正事,席间大家都比较有分寸,没人灌酒,又有宋连元找看着,徐西临其实总共喝了不到二两,离席的时候脸还一点都不红,谈笑风生思维敏捷,不用酒精测试仪检查不出他喝酒了。结果晚上回去就不行了,吐了个天翻地覆,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宋连元也是心疼得不行:“不行还是去医院吧?来,哥背着你……要死了还玩手机!” 徐西临站不起来,手指却能动,宋连元看见他给“豆馅儿”发微信说:“刚跟一帮人吃完饭,放眼一桌,除了胖子就是老大爷,还有个黑脸,感觉眼睛都快被伤得近视了,我想回家。” 后面还附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表情,纯属撒娇。 “黑脸”宋连元内心很复杂。 对方秒回:“好,明天我接你,有惊喜。” 宋连元眼睁睁地看着徐西临一边疼得冷汗直下面容扭曲,一边抑制不住笑。 还有力气聊骚,看来是没事。 宋连元七窍生烟地把他往那一扔:“你还是自己爬吧。”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徐西临觉得自己更不好了,还是坚强地爬了起来,活鬼似的要往机场赶。宋连元百般不放心:“不在这一天两天,要不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拿点药吃,好一点再回去做个彻底检查行不行?” 徐西临早已经归心似箭,再说也不知道窦寻的“惊喜”是不是有时效性,万一他买了什么容易过期容易坏的东西,岂不是浪费心意? 他浪费的年华太多,已然成了个吝啬鬼,一分一毫的心意都不肯错手。 宋连元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抬手掴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你爱死不死。“ 窦寻把存在手机里的航班信息反复看了好几次,早早把工作上的事都安排好,准备去接人,急匆匆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邀请他回国的老教授,老教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是要相亲去?” 窦寻:“……” 教授又问:“一直也没听你说过,有对象了吗?” “有,正要去接。”窦寻交代了一句,赶紧跑了,生怕老师拉住他畅谈婚姻与收入水平之间的计量关系。 窦寻先跑去徐西临家,给了灰鹦鹉一把坚果,还在敢怒不敢言的大鸟脖子上系了个小领结。 他花了好长时间钻研了一道药膳,要煲很久,窦寻把火关到最小,又把客厅里的一个包装好的纸盒打开看了看,怕鸟祸害,把它放在了房间里锁好门。 这时,徐西临的信息到了:“要登机了。” 明知道徐西临的航程有三个多小时,窦寻还是坐不住了,干脆去机场。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中了一个亿的彩票正要去领奖,充满了坐立难安的期待。 宋连元用了徐西临的办公室,登机的时候徐西临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宋连元有点封建,其实还有点迷信,每次家里人出远门,上下飞机他都要人家给来一条信息,登机时必要回“一路平安”,然而这天被徐西临气坏了,哼了一声,晒着他没理。 半个小时以后,徐西临的赵助理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一脸见鬼:“宋……宋……” 宋连元皱着眉看他。 赵助理哆哆嗦嗦地把手机递给他,是社交网站推送的紧急新闻,宋连元看了一眼,脑子里“嗡”一声—— 生死 “……x月x日上午十时许,x地机场发生特大事故,机场摆渡车与一辆失控的工作车相撞,工作车起火,致使航班延误,经初步核实,该工作车未按照既定线路行驶,并于途中突然加速,撞上正在运送x次航班旅客的摆渡车,肇事司机已经死亡,事故原因在进一步调查中。由于摆渡车较为拥挤,具体伤亡人数需待进一步确认……” 下面是几张手机拍的现场起火照片,隔着手机像素都能感觉到现场的混乱。 赵助理:“我们老大就是这班,我订的票,宋总……” “去你的,没事,”宋连元喘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对助理说,“摆渡车得跑好几趟呢,不一定是哪辆,我打个电话问问他。” 赵助理的脸色没有好一点:“我打过了……关机。” 宋连元有些粗暴地冲他挥挥手,不相信他,非得自己亲自坐再打一通,依然是关机。 徐西临这种一天一百六十个电话的人,不到空姐来提醒的时候,他是不会提前关手机的,万一因为机场出事航班延误,他会第一时间把所有人通知个遍。 赵助理坐立不安地觑着他的脸色:“宋总,怎么办?” 宋连元原地呆了几秒钟,而后他仿佛连自己也不相信了,无意识地又拨了一通电话,徒劳地听着里面冷冰冰的电子音又响了一遍,整个人有点发木。 说实话,要是这事落到别人头上,宋连元第一反应都是“怎么可能,哪会那么倒霉”,但是落到徐西临身上,宋连元脑子里首先反应的就是“不会真的吧”。 徐西临小时候多病,没来得及长大又失怙,宋连元他们老家那边有个说法,认为这些坎坷太多的人命里带邪,容易招不好的东西,他总想让徐西临有空去随便拜个什么教的神,寻个保佑,可那小兔崽子每次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宋连元:“去机场。” 基地到机场开车得一个多小时,赵助理一路超速违章,宋连元没顾上说他,自己都在神思不属。 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要是过去发现是虚惊一场,他就把徐西临的手机摔了,玩微信的时候一秒都不离手,一有事就找不着人,什么玩意! 可要万一…… 宋连元没敢往深里想,眼泪差点下来。 他从十二岁就开始每年跟着他妈去徐家拜年,眼看着徐西临从流着鼻涕到处抱大腿小崽子一直长到这么大,会说话以后跟前跟后,“哥哥长哥哥短”,嘴甜得不行。 那几年两个人一起走南闯北,近乎相依为命,他感情上接受不了。 宋连元小时候,他妈挨他那人渣爸爸的打,母子两个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是常常光顾他们家包子铺的徐律师替他们奔走,又帮他们找专门负责离婚官司的同学,又是帮他们垫钱,宋连元那时候就发过誓,将来徐进老了,他给养老,徐进没了,他来送终,她儿子就是他亲弟弟,要是兄弟有本事,他绝不贴上去讨嫌,要是兄弟没本事,他管照顾一辈子……要是人真在他眼皮底下出点什么事,他将来下去怎么交代? 而瞥开道义与感情,徐西临也是他的半壁江山。 对于“乡里”来说,宋连元是奠基人,徐西临就是灵魂,这一摊家业,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他。 宋连元赶到的时候,发现现场还在乱,比他想象得还惨烈,本地新闻已经出了,伤亡人数在不停上涨。因为不确定肇事司机撞车东西,还不能排除恐怖袭击的可能性,警戒线拉得老高,安检瞬间升高了几个等级。 宋连元脑子一热,就想直接冲进去,被警察和地勤警惕地给挡回去了,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乱七八糟地把身份证驾照手机信用卡一股脑得都掏给人家了。 接待人员哭笑不得地把手机信用卡还给他,回头跟同事打了个手势,又好言好语地对他说:“先生您别着急,先坐一会,我们立刻核实一下情况。” “核实”两个字触动了宋连元敏感的神经,他抬头一看,见里面的工作人员在翻一本什么东西,顿时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是在核对已经确认的死亡名单。宋连元一下腿都软了,全部的期望命悬一线,摇摇欲坠地吊在那位工作人员身上,见他飞快地浏览完一张纸,冲这边摇摇头。 宋连元差点当场疯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了”还是“名单上没有”? 接待人员看他脸色不对,忙说:“没有,已经确定身份的死者名单里没有,先生您冷静点,我们马上给您查。” 后来听赵助理说,其实警方和机场工作人员都挺有效率的,但是对于宋连元来说,没一秒都是油锅翻滚、反复煎熬。二十分钟以后,两个人打听出了医院在哪,推拒了机场派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往那边赶。 赵助理觉得大老板眼睛发直,赶紧说:“宋总,您别着急,肯定没事。” 宋连元没听进去,出了事,把人送医院后的第一时间肯定是通知家属,徐西临没家属,他勉强能算是个紧急联系人,就算他手机摔坏了、找不着了,只要人还有意识,不会一点消息没有让他们到处乱碰的。 宋连元越想越哆嗦,快让自己吓死了,实在忍不住打电话给了高岚。 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恐惧就好像决了堤,话还没说,鼻子已经先酸了。 “怎么了老黑?”高岚问,“你别着急,听我的,深呼吸,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宋连元一手盖着脸,往后座上重重一靠。 他们这些男人,平时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不好意思随便哭,不好意思随便示弱,自诩身如山峦,因此一旦有个疼、有个坎,就是“山崩”,反而越发难以承受,总是要有那么个人……即使不在身边,即使明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个凡人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可是听一听她的声音,就觉得自己这堆碎石瓦砾又有了活气。 宋连元跟高岚交代了一通,感觉心里好过多了,他挂上电话,自己默默地坐了一会,想起徐西临那句“遗产让我老婆收着”,忽然问开车的赵助理:“你有一个叫‘窦寻’的人的联系方式吗?” 赵助理还真有。 徐西临派他给窦寻送过几次东西,弄得赵助理还以为窦寻是个重要客户,电话号码都留存了。 宋连元对着赵助理提供的联系方式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肯定是有病。 窦寻已经到了机场,带了消磨时间的书,结果看不下去,于是翻徐西临给他发的聊天记录玩——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足够他打发掉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正一边翻一边无意识地傻笑的时候,窦俊梁突然打了个电话进来。 窦寻好像正在吃一道美味佳肴,结果有个不长眼的小飞虫一头撞进了他的汤里,虽然不至于很膈应,接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被打扰的不悦。 窦俊梁的态度有点刻意讨好,兜着圈子问他近况,窦寻听出他话里有话,截口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窦俊梁吞吞吐吐地说:“你这回来也小半年了,一直也没回过家,有空回来看看爸爸吧,那个……那个谁她不在。” 窦寻莫名其妙,心想他不都有个小的了吗,还从自己这过什么当爸爸的干瘾? 于是敷衍地说:“嗯,行吧,过一阵不忙的。” 窦俊梁欲言又止:“窦寻……”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来电打进来了。 窦寻正懒得应付窦俊梁,也不管是快递还是垃圾广告,直接以“还有事”为借口掐断了窦俊梁的后话:“喂,您好。” 电话里没声音。 窦寻:“您好,找谁?” 宋连元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拎着电话递到了赵助理耳边:“你跟他说。” 窦寻催了几遍,正不耐烦要挂,电话里传出一句“窦先生您好,我是小赵,给您送过几次东西的那个”。 窦寻一只手还搭在机场出口大厅里冰冷的栏杆上,周围尽是等着接人的,熙熙攘攘,来了又走,导游团的负责人举着纸牌和小红旗组织中老年夕阳团排队,乱哄哄地与他擦肩而过……窦寻却全无知觉,仿佛空气凝固了。 “喂,”赵助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窦先生您还在吗?” 窦寻猛地把电话挂了。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很冷静的,因为第一反应是徐西临那个一看就很傻的助理手机被人黑了,骗子可能手段格外高超,窃听过通话记录。 窦寻用了几个转瞬,就为广大诈骗分子设计出了一套完美的电信诈骗方案,他试图自嘲地笑一下,然后上网去搜新闻,试图证明方才那个人说的是假消息。不料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冷汗,金属壳轻飘飘地滑了出去,窦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旁边有个等人的女孩替他把手机捡了回来,一抬头被他那脸色吓着了:“你没事吧?” 窦寻勉强冲她笑了一下,惶急地重新输入机场名和重大事故。 那女孩就看见他先是盯着手机愣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好像被打了一记重拳,整个人扒着栏杆弯了下去,痉挛似的手指生生把金属的栏杆捏进去一块,小姑娘有点害怕地后退了半步。旁边好几个人都被他惊动了,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 这时,窦寻的手机又响了,铃声是灰鹦鹉欢快又跑调的歌声,一把抓过他行将魂飞魄散的意识,强行拧成一股拽了回来。 窦寻抓救命稻草一般接起来:“喂……” “还是我,您刚才可能不小心把电话挂了,”赵助理说,“那什么,能不能请您把身份证号发过来?我们老板刚才说,您来往的机票公司负责……” 窦寻截口打断他:“人还活着吗?” 他一句话开口,似乎破了周遭的结界,三魂七魄奔涌着归位,窦寻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只要人活着,变成什么样他都能接受。 赵助理卡了一下壳。 旁边宋连元正在跟人打听徐西临的情况,有一个不知道是警察还是医护人员的拎着一包东西出来:“徐西……” 宋连元赶紧说:“对对,是!” 然后他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那里只有一点随身物品,登机牌的票根,证件,钱夹……还有一件血迹斑斑的外衣。 宋连元差点跪下。 赵助理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同时对电话那边屏住呼吸的窦寻弱弱地说:“我们遇事要往好的地方想……” 窦寻的心冰凉的沉下去了。 后来他怎么从接人变成自己飞过去,窦寻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全程他都是勉强拉扯着自己累赘的躯壳,跟机舱里巨大的轰鸣声一起“嗡嗡作响”,他脸色平静无波,机械地跟着人走,打车,报医院名,找人,有条不紊……程序全是自动的,然后在医院先找到了赵助理和神色复杂的宋连元。 宋连元矜持地绷着脸对他点了个头,窦寻神色平静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一回头看见赵助理一双通红的眼圈。 赵助理到现在整个人属于蒙圈状态,也不知道窦寻是干什么的,只是逢人就像抓着宣泄一下情绪,他攥着窦寻的手,上下用力晃了几下:“放心放心,大夫说没事了,手术做完了,观察一阵子就能探视……” 窦寻只看见他嘴一开一合,好像患了失语症,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了,他安安静静地等赵助理说完:“请问人在哪,怎么走?” 宋连元刚开始看他镇定得不像话,后来发现不对劲,因为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点头,回的永远是一句“人在哪”,不像镇定,像是不太正常。 赵助理:“宋总……” “这边来。”宋连元冲窦寻招招手。 窦寻:“谢谢。” 重症观察室是不能随意探视的,楼道阴暗细窄,来来往往有好多人,泛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各种家属等在楼道里低语,里面医护人员叫好的声音跟炸雷似的,直接不留情面地劈在人心上,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个原来呆呆地坐在楼道椅子上的女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来,哭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宋连元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窦寻却全然没听见一样,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icu旁边是专供家属的休息室,勉强算是宽敞明亮,还有地方可以躺,他们在那等了一天半,窦寻坐下就开始发呆,让吃就吃,让休息一会,他就躺下,躺半天一动不动,宋连元过去一看,眼睛是睁着的。 窦寻平躺着盯着天花板,宋连元就在旁边看他,刚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渐渐不忍心了,硬着头皮过去搭话:“你过来的时候跟单位请假了吗?” 窦寻茫然地回视着他。 宋连元叹了口气,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放在窦寻肩上:“没事……没事啊,我都问清楚了,他们说撞车的地方是中间,他在车尾,受的波及不大,都是皮外伤,就是甩出去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急性胃出血,看着是挺吓人,不过现在已经输完血做完手术了,只要没有其他病变,问题应该不大,人还那么年轻……” 窦寻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半天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宋连元正要说什么,被旁边的动静打断了——是对中年夫妇,孩子心脏病在里面抢救,一声刚才过来跟他们说了句什么,消息可能不太好,男的当场就跪下了。 二十多个小时,身边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宋连元本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又咽回去了。 宣言 徐西临在重症住了四天。 宋连元说得对,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长大需要奔前程的时候,再也没有十五六岁坐在操场单双杠上相对发呆的时间,朋友恋人之间约会内容全变成了吃饭——反正不约也得吃,不显得浪费光阴。 而临到中年的时候,也再没有二十来岁时候和爱人互相吵架试探的心气,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一屁股茶米油盐,满腹焦头烂额,一家两根梁柱,一人一根已经给压得抬不起头,哪还有闲情逸致彼此消耗? 而一切繁芜起落,到了重症里,也都成了隔壁的窗花、万花筒里的画片。 这真是个让人心胸不得不宽广的地方。 窦寻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没见到徐西临之前,他心里好像竖起了一条自我保护的堤坝,把滔天的洪水都给拦在了后面,只保存了非常原始且基础的语言功能。 而那道摇摇欲坠的大坝在头一次允许探视的时候就塌了。 窦寻见到浑身插满管子的徐西临差点崩溃,意识消失了几秒钟,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宋连元跟一个医护人员一左一右地拖出来了。 然后他被宋连元押着出去输了半瓶葡萄糖。 医院里人满为患,像他这种情况,病房待遇是没有的,只能在楼道里凑合打个点滴,宋连元坐在窦寻对面,手肘撑在自己膝盖上,听着身边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仔细打量窦寻。 他发现这小子长得很周正,不是老式审美中浓眉大眼的周正,也并非流行奶油小生的秀气,单纯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窦寻嘴唇惨白地靠在医院斑驳的墙上,颇有些病美人的意思,让宋连元不太好意思说重话。 “你们俩以前在月半弯门口闹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宋连元想了想,率先开了口。 窦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血丝,但是眼神还算清明,像是“醒”过来了。 宋连元搓了搓手,两颊绷了片刻,继而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现在月半弯都没有了……也这么多年了哈。” 窦寻说:“谢谢宋哥。” 宋连元莫名其妙地一抓自己的头发:“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叫我过来。”窦寻说。 “哎,别提了,现在有点后悔,”宋连元一摆手,“叫你过来还不够添乱的。” 窦寻低头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针管没吭声,宋连元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开玩笑的。” 宋连元很想问问窦寻以后打算怎么样,可是窦寻不是徐西临,他跟人家也不熟,交浅言深显得很多管闲事。 这时,窦寻却开口说:“这个出血量很危险,幸亏是在机场,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出事,不一定能送来得这么及时。” 宋连元半带安慰地说:“急性的嘛,就好比迈个危险的坎,看着要命,迈过来也就过来了。人年轻,伤些元气不要紧,养的回来。” “我知道。”窦寻说,“我刚才在想另一件事。” 宋连元疑惑地看着他。 窦寻缓缓地说:“我前前后后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绕了十万八千里路,刚刚才患得患失地回来找到人,要是万一有什么事……” 他说到这,话音顿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向宋连元:“所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退让一步,谁拦着都不行,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说‘不’都不行。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跟他纠缠到底。” 宋连元猝不及防地惨遭示威,被他喷出来的一段厥词糊了一脸,火气顿时冲到了天灵盖,当场就要横眉立目,可是横了一半,他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宋黑脸郁闷得他站起来走了两圈:“你……” 就在这时候,给他们送饭的赵助理一路小跑过来,手里还举着个电话:“宋总,我们老大他们家物业找他。” 宋连元和窦寻都一愣。 赵助理:“说是屋里一直有人喊救命,声嘶力竭地喊了十多分钟,邻居听见报警了。结果撬门进去,发现从厨房有个锅底烧穿了,里头都是烟。” 宋连元莫名其妙:“喊救命?谁喊的?不……怎么还有烟呢?着火了吗?” 窦寻:“……” 他把魂丢在机场,家里没关火这茬忘了。 赵助理赶紧说:“没事,燃气灶自己会灭,就是有个炖锅锅底漏了——消防队联系不到主人,徐总电话也打不通,找他的紧急联系人,结果发现他在物业那留的紧急联系人写了个‘儿子’,号码是他们家固话。” 宋连元:“……” 这是让鹦鹉接电话的意思吗?徐西临这日子过得真是细思恐极。 “后来还是钟点工那有一张他的名片,把电话打到咱公司去了,现在人事的小张过去了,您看这事怎么办?” 宋连元心里大致有数了,没好气地瞪了窦寻一眼。 窦寻干咳一声:“对不起,我马上找人处理。” “不靠谱!”宋连元方才的郁闷一股脑地喷向窦寻,“你们这帮不靠谱的孙子,说得轻松,就会随心所欲,能过日子吗?啊?混账东西!” 窦寻一声不吭地听他训,听完,认认真真地说:“没有下次了,对不起,我会慢慢改。” 宋连元:“……” 他看着窦寻“还有什么指示,保证做到”的表情,感觉自己接着骂也不是,就地原谅也不是,别扭坏了,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抽烟了。 老成接到窦寻的电话,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把花店提前关门,跟蔡敬一起赶了过去,他们俩在物业接到了徐西临他们家鸟殿下。 殿下吓尿了,见谁跟谁喊“救命”,一点也看不见过年时候教他玩玩具的高贵冷艳。 “哎哟这小可怜,过来过来。”老成把灰鹦鹉召唤到眼前,“你那倒霉爸爸……” 灰鹦鹉受到惊吓,见人就亲,居然给面子地飞到了他胳膊上,控诉道:“后妈!” “对,还有个没溜的后妈。”老成趁机多摸了几把灰鹦鹉的毛,“咱这就回家啊,乖。” 蔡敬听了他的话,神色闪了闪。 俩人送走了消防员跟徐西临他们公司的人,又打电话找人修锁,随后动手收拾狼藉一片的厨房。 老成说:“让修锁的留发票,回头找徐西临报销,大门换个锁可贵了……唉,窦仙儿这是煮了一锅什么生化武器?” 蔡敬找了一条抹布,把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地板擦了擦,忽然问:“窦寻怎么在老徐家?” 老成:“……” 他浑身僵硬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一转身,背对着蔡敬瞎掰:“这不是……不是因为他们家有个祖宗嘛,找窦寻帮忙喂鸟。” 蔡敬没那么好糊弄:“那他把鸟放窦寻那不就得了,上次不就在店里放了几天?他又不住酒店了。” 老成比当事人还做贼心虚,干咳了一声没敢接茬,生怕多说多错,顾左右而言他:“老蔡你看着点那鸟祖宗,别让它到厨房来捣乱……我再给换锁的打个电话,这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这话题转得,生硬得都快折了,蔡敬发现他这个小伙伴多年来基本没什么长进,虽说每天迎来送往,还是缺心眼——怪不得开什么店都黄。 老成教灰鹦鹉唱《小白菜》的时候,徐西临还在重症里躺尸。 第一天探视时间,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窦寻他们来了又走也不知道,当天傍晚才渐渐有了点意识,突然惊醒了一次。 说来也奇怪,周围除了设备的杂音,明明没什么其他动静,但徐西临就是莫名其妙地醒了一会,他吃力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病友,见那是个中年男子,从面色到姿势,无一不像个死人,然后过了几分钟,这个病友就被推走了。 再也没回来。 徐西临很快又昏睡过去,还在迷迷糊糊地羡慕:“搬走了,真好,但愿他再也别进来了。” 结果到了半夜,等他脑子清楚一点又想起这事,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他意识到,从这里推出去的人可能并不是高高兴兴地转到普通病房,而是…… 徐西临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却是第一次亲自经历踩在生死边缘那条线上,他的记忆飞快回笼,想起尖叫声、混乱的人群、天旋地转的碰撞、着起来的火……他当时就失眠了。 徐西临长到这么大,因为焦虑失过眠,因为压力大失过眠,因为想窦寻失过眠,这还是头一次给吓得失眠。 他是个坚定的无神主义者,倒不至于怕鬼,只是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时刻缭绕在身边,昏沉一会,就会激灵一下醒过来,怀疑哪里又有谁被拖走了,直到后来积攒的能量耗尽,他“断电”晕过去才消停。 第二天探视时间见到了窦寻,徐西临简直不敢回顾头天夜里的心情,真恨不能爬起来抱着窦寻哭一场,可别说爬起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跟窦寻大眼瞪小眼。 他身上没地方下手,窦寻只好束手站在一边,趴在他耳边低声说:“跟你说个事。” 徐西临微微转了转眼珠。 窦寻几不可闻地把声音拢成一条线,直接穿进了他的耳朵:“我爱你。” 徐西临心口一热,眼睛倏地亮起来。 窦寻看了看他,嘴角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立刻就跟你走,不是威胁。” 徐西临:“……” 他被重症监护室吓出的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消退,又被窦寻笃定认真的语气弄得心惊肉跳。 窦寻的目光刮地三尺似的从木乃伊似的徐西临身上扫过,想碰又不敢动,最后只是克制又矜持地碰了碰他的指尖:“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再轻饶你了。” 徐西临心里泪流满面地想:“好的,任你处置,先把我放出去。” “那天给你做了好吃的,”窦寻无视徐西临惊恐的目光,擎着一点笑意跟他说话,“结果你没回去,锅底烧漏了。” 什么! 徐西临方才有些乏力的眼皮彻底拉平了。 “后来你儿子口头报警,招来了消防员。”窦寻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徐西临:“……” 大喘气,欺负病号。 窦寻接着说:“没想到它这么聪明,将来把它托付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可以带着它一起去找你,好不好?” 徐西临听出了他深深压抑的恐惧和愤怒,企图用眼神讨好卖乖,被窦寻无视了。 “我还准备了其他的东西,差点没用上。”窦寻眼珠一转,眼圈倏地又有点红,被他深吸口气忍回去了,他声音倏地有点颤抖,“你要是人不在了,留着那些破烂干什么呢?让我一进去就享受迎头一棒吗?” 徐西临默然。 探视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会,好像没说几句话就结束了,医护人员来提醒,窦寻遗憾地说:“好吧,那我走了,明天再来折磨你。” 徐西临从他的精神折磨里回过神里,心里几乎要呐喊:“别走!快回来继续折磨!这地方太可怕了!你爱了半天都是嘴炮吗?行动呢兄弟!放我出去啊!” 可惜窦寻发泄了一通,没看懂他复杂的神色,还是毫不留情地走了。 徐西临终于从重症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简直有种刑满释放的错觉。 病人家属们在旁边没头苍蝇一样地乱窜,他也不觉得拥挤不觉得烦,看见一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遗产的情景喜剧还颇有兴趣,连宋连元那张黑脸都显得十分亲切……只要让他离开恐怖的重症监护室,无论是讨厌的工作、层出不穷的麻烦,还是封建迷信的大哥,都显得可爱起来。 护工把他推到新病房的床位旁,正想帮忙把他移过来,窦寻就旁若无人地伸了手,平平稳稳地抱起徐西临放好,紧接着无视宋连元的臭脸,低头在徐西临额头上亲了一下。 宋连元:“咳咳咳……” 光天化日啊,廉耻呢?公序良俗呢?太不像话了! 窦寻淡定地抬头一扫惊呆的医护人员,问:“宋哥怎么了?” “你……你那什么,”宋连元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半天,憋出一句,“请这么长时间假单位没事吗?” “没事,”窦寻说,“我代的课是小学期的,已经上完了,工作那边也请假了,我跟我老师说,要是不批给我假,家就没了,他老人家没什么意见。” 医生认认真真地翻看病例,护士假装被隔壁病房叫走了,宋连元被无所顾忌的窦寻噎得要死,原地气成了一只头尖肚大的灯笼,忍无可忍,横着走了。 徐西临这一病,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光荣出院。 他四处蹦跶的时候,好像哪都离不开他,等他躺下了,发现那些麻烦事离开他慢慢也就“船到桥头自然直”了,果然地球没了谁都转。 徐西临死去活来一遍,从初夏憋到了初秋,回到北方的时候,早晚溽暑已消,嗷嗷叫的秋老虎这一年意外温顺,颇有些秋高气爽的前兆。等行李的时候徐西临随手要去拎箱子,被窦寻一巴掌拍掉了。 徐西临:“早没事了,你让我活动活动。” 窦寻:“走开,再废话就在这亲你。” 徐西临:“……” 豆馅儿偷偷进化了! 老成开着徐西临的车来接他们俩,一看见徐西临就鼻子一酸:“团座!“ 徐西临:“姥爷!” “我差点以为见不着你了!”老成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听说你被人体炸弹炸了两层楼高,吐了两升血,是真的吗?” 徐西临:“……” 他算是知道朋友圈的谣言都怎么传的了。 窦寻把行李箱往前一推,直接塞进了老成手里,挡住了他一扑,隐含威胁地看了老成一眼:“别乱动手动脚。” 说完,他径直拉开车门,对徐西临颐指气使地一抬下巴:“上车。” 两个怂货被窦博士异于常人的气场压制,默默对视了一眼,缩着脖子各自坐好。 蔡敬已经在徐西临家等着他们了,还准备了艾草给徐西临洗手,说是要“去去霉气”。 学会了著名河北民歌《小白菜》的灰鹦鹉刚开始跟徐西临有点生疏,远远地看着他,回忆这家伙是谁。 徐西临冲它吹了声口哨:“没良心的崽子!” 灰鹦鹉这才被唤醒了记忆,乳燕投林似的扑到他身上。 四个人在徐家开着空调吃火锅——他们仨吃火锅,徐西临在旁边喝粥,看他们吃。清汤寡水了好几个月,馋得快跟窦寻造反了。 “来来,我提一杯。”老成拿着半杯普洱茶,以茶代酒,“庆祝老徐起死回生……” 窦寻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老成忙改口:“……那个渡劫成功!” 他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经常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在我们家七大姑八大姨眼里,我可能就是个无所事事的社会混混,是个脑残。我呢,又想要自由,又不想当脑残,所以每天都很痛苦,时常觉得进退两难,过年都不想回家。但是现在经过你这个事,我觉得我这烦恼都不算什么,活一天高兴一天,比什么都强!” 徐西临踩了他一脚:“说人话行吗?我又没得绝症,你这瞻仰遗容哪?” “领会精神,别跟我较真。敬……”老成顿了顿,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词。 蔡敬在旁边轻轻地提了一句:“敬自由、健康。” “对!”老成举起茶杯,“脑残混混敬自由和健康。” 蔡敬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杀人犯敬健康和自由。” 窦寻摇摇头,正想着自己要说什么,就见徐西临却端起他面前那杯温水。 徐西临:“同性恋敬健康和自由。” 父母 徐西临一句话出口,效果和往沙发上扔了一串二踢脚差不多,席间鸦雀无声,一时间连火锅的“咕嘟”声都显得文静了不少。 窦寻端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老成吓傻了,活像偷地雷的时候被抓个正着。 反倒是本来应该大惊失色的蔡敬,在愣了一下之后很快回过神来,相当镇定地跟徐西临碰了一下杯:“嗯,我说呢,这就解释得通了。” 老成脖子“嘎啦嘎啦”地转过来,继续大惊失色地看着蔡敬。 蔡敬晃了晃杯子里的茶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成和徐西临的语文老师死得早,俩人面面相觑,唯有窦寻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一下——他们把他的台词都抢光了,窦博士干脆无声胜有声。 徐西临问蔡敬:“你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正在想,”蔡敬慢悠悠地夹了片烫熟的肉,在麻酱里滚了一圈,要笑不笑地看了徐西临一眼,“我这是被劳动改造过的身体,相当硬朗,可以慢慢想,不着急——你多在意点自己吧。” 饭后,老成和蔡敬回花店去了,窦寻留下收拾东西,不肯让徐西临沾手。 徐西临洗干净手,游手好闲地在旁边转了几圈,从身后抱住窦寻。 窦寻微微一扬眉:“嗯?” 徐西临没事,纯粹过来捣乱的,他像个人形的尾巴,窦寻洗碗,他就戳在原地,静静地抱着,窦寻把碗筷收进柜橱,他就缀在人家身上跟着走。 徐西临:“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窦寻嘴角挂着一点笑容,侧过头给他亲,没吭声。 徐西临:“豆馅儿豆馅儿豆馅儿……” 窦寻耳根很敏感,差点被他一声一声地给叫硬了,扒开徐西临的手:“给你看个东西。” 徐西临早就在惦记窦寻那天在他病床前说的“东西”,只是人家没提,他没好意思主动问,好不容易等窦寻想起这事了,立刻求之不得地跟过去。 窦寻擦干净手,打开主卧对面锁着的门。 徐西临本来没觉得这房间有什么不对,之前看到窦寻发过去的照片也没什么特殊感觉,可是这会窦寻当着他的面打开,他却忽然有种莫名的羞耻感,在门口磨蹭了半天没敢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飞过。 灰鹦鹉颇有些“不让去哪偏去哪”的贱,逮个门缝就要钻,在它怂爸爸犹犹豫豫的时候捷足先登,它落在书桌上,翘着尾巴看着徐西临。 徐西临:“……”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只见桌面上放了一个纸盒,剪成了巧克力盒的形状,上面也用颜色刺眼的绝缘胶带贴了个寒碜的心。 徐西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里面是什么?” 窦寻斜靠在书桌上,双腿闲适地轻轻搭在一起,像个画片里的美男子:“自己看。” 徐西临果断捉起他儿子扔出屋,回手带上门,走到美男子身边。 他打开纸盒盖,只见里面是厚厚一打平整的巧克力糖纸。 从他第一天认识窦寻开始,窦寻书包里就没少过零食,从十几岁吃到快三十,完全不思悔改,也不腻,徐西临不由得有点忧虑:“你吃了多少巧克力啊宝贝?蛀几颗牙了?” 窦寻:“……闭嘴。” 徐西临把坏笑憋回去,拈起一张糖纸:“闹了半天送我一堆糖纸?我以为起码得有个戒指,就算没戒指,也给我剩一块巧克力啊……” 然后他逗窦寻玩的话音中断了,因为看见糖纸背面有字,非常小,要对着光才能看清,都是手写—— 某年某月某日,小雨, 做了一宿怪梦,梦见徐西临在前面走,我想赶上去和他说两句话,叫他他不应,只好一直追、一直跑,跑到自己醒过来,心里绝望的感觉还在。 日期大约是七年前。 某月某日,阴 有个新来的华人女生也姓徐,跟她聊了两句,觉得索然无味,回来才发觉自己只是在别人身上寻找一个人的影子,听见个同姓都要敏感一会。 日期是六年前。 …… “后来没再跟她说过话。”窦寻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糖纸,从侧面抱住他,把下巴垫在徐西临肩膀上,带着一点鼻音。 徐西临:“你用糖纸写日记?” 这么写几年不会得糖尿病吗? 窦寻莫名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愤愤地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写在本上的。”窦寻说,随后他不等徐西临问“本去哪了”,就自行交代说,“两次搬家,都扔下了。” 两次搬家,想要摆脱你,摆脱过去的日子,把身后七零八落的墨迹连同旧物一起丢下,好像这样一来,就能潇潇洒洒地奔向新生活。 不料记忆像一块永远无法格式化的硬盘,时隔多年,扔掉的本已经化成纸浆,加入了异国他乡的再循环,而一字一句,却都能默写出来。 徐西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点难受,有点心酸,有点为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沾沾自喜,还有点无可奈何——窦寻的思维方式还是一贯的简单粗暴,发现别人保留了多年前的旧房间,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路也挖出来摆给他看……笨死算了,窦寻这辈子真是跟他的炒饭一样毫无长进。 果然,窦寻低头看着那盒让人啼笑皆非的糖纸,搂着徐西临的手紧了紧,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还应该准备戒指……你最近好像不爱吃巧克力了。” 徐西临小心地把糖纸放回盒里,又把盒盖盖好,而后拔葱似的把窦寻拔起来,扔在旁边的小床上……动作是威武霸气的,可惜前一阵子伤了元气,手腕被扭了一下。 徐西临为了维持形象,没有声张,偷偷把扭了的手腕背到身后活动,弯下腰用好的那只手端起窦寻的下巴,压低声音说:“我不吃巧克力,吃你行吗?” 窦寻毫无异议,恨不能马上扒皮抽筋,自己调好咸淡,跳进汤锅里给他吃。 两个人很快纠缠到一起,床头依然是窦寻当年带着手绘的课堂笔记,打开一角的衣柜里是他千篇一律的衬衫夹克运动服,两双当年的限量球鞋已经泛黄,并排戳在墙角,与中二主人当年练泰拳的道服相互依偎……而穿衣镜上倒映的人影却已经成熟。 窦寻三下五除二扒了徐西临的外衣,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忍饥挨饿地素了小半年,这会正垂涎三尺,既想囫囵吞枣似的一口吞下,又不舍得吃得太狼吞虎咽,浪费滋味。 就在他跟自己的“食欲”做痛苦的斗争时,扔在一边的手机忽然响了。 窦寻才顾不上搭理,充耳不闻。 谁知电话自动挂断后,过了一会又响了。 铃声是灵魂歌者灰鹦鹉跑调跑到太平洋的“恭喜你发财”,无比欢快——这魔性的铃声还激发了隔壁录制者的歌兴,徐西临这破房子隔音不好,一层薄薄的门板,里外两边是此起彼伏的“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二重奏。 窦寻:“……操!” 徐西临感觉窦寻这个表情够他乐一辈子的,抬起一条胳膊盖住脸,笑得喘不上起来。 窦寻一边臭着脸拎过手机,一边扒开他的胳膊,揪起他半掩半露的领子,把人拽过来,捣乱撒娇似的伸手进去乱摸,没好气地接起这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心里决定要把这家快递公司投诉到底:“喂?” 结果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是窦寻吗?” 窦寻觉得听着有点耳熟,但满心都是被打扰的不快,没心情去搜索记忆,于是有点不客气地问:“是,哪位?” 那女的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听不出来了吗?我是妈妈。” 窦寻:“……” 祝小程除了徐外婆去世的时候回来了一趟,这么多年一直音讯全无,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她已经修成正果,得道去了西天极乐。 她比窦俊梁有自知之明,一直知道自己占着个“妈”的虚位,“妈”得名不正言不顺,对窦寻相当客气:“这次回国,我就准备待一个礼拜,这几天能见你一面吗?你订地方,变化太大,我都不认识了。” 窦寻沉默了一会,答应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祝小程这个当妈的比窦俊梁还不靠谱,但是窦寻对她的恶感并没有很重,想来是因为她一直缺席,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对她抱过太高期望的缘故。 祝小程又说:“叫上小临一起,行吗?” 窦寻一皱眉,下意识地回绝:“他就先算了吧,前一阵子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好。” 祝小程:“我听你爸爸说过……” 窦寻的电话是不漏音的,但徐西临离他实在是太近了,无可避免地听见了。 窦寻觉得手心里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也要叫我一声干妈的,”祝小程轻轻柔柔地说,“当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聚散随缘,不强求。” 她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徐西临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去见一见,心里难免忐忑——比窦寻忐忑,因为祝小程作为干妈,对他比对窦寻好。 趁着窦寻还没销假,他们约了第二天。 徐西临特意起了个早,等商场开门第一时间进去了,东转西转,挑三拣四地给祝小程挑了一套首饰——要美要贵要有设计感,还不能贵妇气息太浓重——因为出家人四大皆空,虽说须得物质上富足了,才好进行精神的修行,但过于珠光宝气的东西上身还是不大方便。 祝小程早早到了,在餐厅里等着他们,她依然比同龄人年轻漂亮,大概因为过得富足潇洒,还长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徐西临已经快忘了她早年拽着徐进哭哭啼啼的怨妇样了。 祝小程收了礼,看来是很喜欢,十分得体地关怀了一下徐西临的健康状况,她随后微微往后一靠,打量着眼前久违不见的两个年轻人,坦言说:“我没想到把你送到徐家是这么个结果,要是早知道……” 徐西临抓着窦寻一只手,后背紧绷,随时准备就“勾搭了她儿子”的事跟祝小程道歉。 窦寻则有些不悦地看着眼前放马后炮的女人。 结果祝小程说:“就算早知道,我也没别的地方托付你,可能都是命中注定吧。” 徐西临:“……” 多年不见,她还是又不负责任又想得开,实在是朵没心没肺的奇葩。 “我跟窦俊梁聊过,也劝过他了,都这把年纪了,挣什么命呢?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祝小程说,“哦,对,我还没告诉你我是因为什么回来的吧?窦俊梁前一阵子刚查出来的肝癌,晚期,现在正安排后事呢。” 窦寻吃了一惊,猛地想起那天在机场,窦俊梁那通欲言又止的电话。 后来窦俊梁又跟他联系过几次,没说什么事,就是想约他出去,可那会窦寻在医院被徐西临弄得焦头烂额,哪有空搭理他?不是不接,就是用“以后再说”敷衍过去了。 窦寻心情有点复杂。 “他说他约了你几次,你都不答应见他,觉得你心里还是对他有芥蒂,所以托我来说。”祝小程一耸肩,“丫病急乱投医,逮个菩萨就拜,我在你这还不如他呢,也不知道叫我来能有个什么用。” 窦寻:“……” 祝小程留下个医院地址,真诚地说:“我替他把话带到了,你要是愿意,就去看他一眼吧,反正要是我我就去,窦俊梁有的是钱,够你少奋斗好多年的,不能都便宜了那小狐狸精。” 终章&番外一&f番外二&番外三 人身上好像有种奇异的精气神,精气神在的时候,有三六九等、美丑胖瘦,不在了,就是万般色相皆虚妄了——五官周正不周正,身材颀长不颀长,都包在差不多的皮囊里,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气,没什么分别。 以前徐家外婆老说窦俊梁像“汉奸羔子”,其实除了油头粉面之外,窦俊梁也能算得上形象颇佳,很有点旧式花花公子的风流气质,特别能吸引那种做梦想当“浪荡子最后一个女人”的小姑娘,不过事到如今,他美丑穷富是看不出来了。 窦寻到医院的时候,窦俊梁正在护工的搀扶下溜达,窦寻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小半年不见,窦俊梁的后背竟然已经佝偻下去了,原来是个“大叔”,现在看来,连“师傅”也不配了,像只畏畏缩缩的大猴子。 有点可怜——窦寻心里凭空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吴芬芬正给儿子窦章削苹果,母子两个都不往他跟前凑,也不和他说话,与其说是家属,更像隔壁床位的病友。看见窦寻来,她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勉强笑了一下,站起来跟他说话:“来了?” 窦寻冲她点了个头,见那小男孩有点畏惧地往她身后躲,就从探病的水果篮里摸出一个芒果给他。 吴芬芬忙推了窦章一把:“你谢谢大哥了吗?” 男孩当惯了独生子,不知道“大哥”是哪根葱,接了水果,不肯吭声。窦寻也懒得认这个便宜弟弟,冲她摆摆手:“不用客气,您坐,我过去看看。” 吴芬芬紧张地窥视着他的背影,好像窦寻是来挖她家地里葱苗的。 “祝小程都跟我说了。”窦寻没理她,走到窦俊梁身边,把果篮放在一边,“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窦俊梁从这句话的主谓宾里挑拣一番,到底没能捞出一声“爸爸”,目光很复杂地在果篮上“乡里”的商标上掠过,僵硬地冲窦寻笑了一下:“也就熬时间吧,反正今天还行。” 小男孩窦章不听话,在病房里乱跑,吴芬芬忙叫道:“宝贝快回来!” 窦俊梁顺着声音扫了一眼那母子两个,苦笑着压低声音,对窦寻说:“她以前说医院对孩子不好,从来也没来过,就给我请了俩护工——结果昨天你妈一回来,她立马就来了,这是怕我死了以后钱不给她呢。” 窦寻没什么兴趣跟窦俊梁讨论他小老婆。 寻常人家的父亲年老体衰,儿女应该分摊住院费用,再尽一尽陪护义务,不过窦俊梁情况不太一样,他穷得就剩下钱了,自己住得起私立医院,也请得起最好的陪护,不需要窦寻跟谁摊什么……让窦寻来“尽孝”也够呛,窦寻觉得他们俩偶尔见一面还行,让他老在窦俊梁眼前晃,容易加重病人病情。 于是他直白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比如照顾老婆孩子什么的。” 窦俊梁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一指旁边:“坐,爸爸想跟你聊几句。” 窦寻没跟他客气,像坐在自家客厅似的泰然落座,全然无视吴芬芬快要咬被角扎小人的眼神,对窦俊梁一点头:“您说。” 窦俊梁开口之前,先默不作声地看了吴芬芬一眼,吴芬芬刚开始假装不知道,窦俊梁沉下脸色,她才不甘不愿地叫上男孩离开了病房,护工也很有眼力劲儿,叮嘱了几句,跟着就找借口暂时离开了。 窦寻有点啼笑皆非,说的是他的事,窦俊梁却比他这个当事人还紧张,唯恐隔墙有耳,还特意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有一些朋友,家里或者亲戚朋友那有不少年纪合适的女孩,条件也不用说,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可以约出来认识一下……你跟我不一样,是个……” 窦俊梁本想说“是个踏踏实实的好孩子”,结果窦寻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是个喜欢男人的混蛋。” 窦俊梁被他刺激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都变了,犯病似的弯下腰,捂住肚子。 窦寻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冷静点,您不是早知道吗?” 窦俊梁冷静不了,一个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就不太看重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了,窦俊梁这一辈子奉行及时行乐,临了,没有留下什么自我满足的成就与牵挂,窦章那个小不点,他是看不到他长大成人了,想来孩子跟着吴芬芬长大,将来的成就恐怕也有限,只有窦寻,算是他唯一能聊以自夸的,是掐着他最好的血脉留下的种,怎么能有瑕疵? “祝小程说她劝过您了,”窦寻耐心地说,“看来您没能领会精神?您都到这了,还操心我的事,弄得我也挺过意不去的。” “……我看不出你哪过意不去。”窦俊梁脸色铁青,他缓了一口气,又说,“咱们老窦家的东西,我不能全留给你,你弟弟还小,不能没人管,你理解吧?” 窦寻无所谓地点头,拿了一个苹果慢慢削。 窦俊梁:“我是很想让你带一带你弟弟,可是一来你也忙,又没结婚,带个孩子不方便,二来……“ 窦寻:“他妈得跟我玩命,以后让他们有事找我就行了,能帮的我都帮,平时也别互相碍眼了。” 窦俊梁“嗯”了一声,格外严肃地说:“我的东西,会留给你们俩一人一半,但是有一条,你得把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断干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窦寻我告诉你说,人得爱惜自己,得自尊,否则你有再多钱,有再大成就,有什么用?” 窦寻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窦俊梁。 窦俊梁以为他听进去了,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叫律师来,你给我立个字据……不,做个公正,我遗嘱都写好了。” 窦寻笑了一下,从旁边拿起窦俊梁的一件外衣,披在他的病号服外:“有点冷,您多穿点吧,麻烦您把那遗嘱重写一份吧。我走了,爱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托人给您买去,不用客气。” 徐西临其实是跟他一块过来的,到了医院没进来,那个猴精大概早知道是这种结果。 在窦俊梁这种人眼里,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女人都不算是人,依照资质,她们有些是“名车名表”,有些是“花瓶”,还有一些是“洗不干净的烂抹布”……至于喜欢男人的男人,那都是半男不女、半人不妖的怪物。窦寻作为他颇为自豪的长子,本可以当个“老三”,却非要自贬去当怪物,这怎么能行? 窦俊梁在他身后怒吼:“你给我回来!你……你这个……” 窦寻一关病房门,把他的叫骂都隔绝在身后,彬彬有礼地跟忐忑不安的吴芬芬打了声招呼,啃着自己方才削的苹果,溜溜达达地走了。 徐西临这个自来熟正坐在停车场的石墩子上跟管理员胡侃,一见他出来,立刻跳了起来,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唯恐他挨骂心情不好,跑过去替他开了车门,顺势摸摸窦寻的头。徐西临把车开了出去,过了一会,仍然不放心,问他:“怎么样?” 窦寻一手撑在车门上,歪歪斜斜地坐着:“窦俊梁跟我说‘离开那个男人,这张支票就归你了’。” 徐西临:“……” 窦寻自己笑了起来。 看来是没往心里去,徐西临松了口气,也开起玩笑:“没事宝贝,没有这个爸爸,以后我给你当爸爸。” 窦寻听完,居然没骂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徐西临:“看什么看?” 窦寻慢吞吞地说:“占我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结果徐西临果然没捞到“好下场”……反正灰鹦鹉被隔壁的动静吓得掉了一根毛。 后来徐西临也给自己的爸爸写了一封邮件,简单问候了一下,提了自己未来的打算和陪着他未来的人,郑硕大概很忙,没时间总查私人邮箱,三天以后才给他回了信,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少数人的人权尚在争取的路上,让他做好思想准备,顺便解释了自己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回国——他现在的妻子不同意。 一个人是不能面面俱到,兼顾两种生活的,郑硕早年不懂,错失了徐进,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可惜徐进夫妻运不旺,到底没赶上好时候。 好在,徐西临虽然跟他有点像,但是“懂事”得比他早,总算没有疲于奔命地蹉跎那么久。 又过了小半年,窦俊梁自以为伟大的灵魂没能扛过□□的腐朽,终于是死了,活到了六十一,多少有点英年早逝吧。不知道他临死前是怎么想的,可能也是为了给小儿子找个靠谱的退路,到底没有切断跟窦寻的血脉联系,也没多给,他死前把自己住的那套房子变现了,留给了窦寻……算是他是这家人,小时候也在这个家里住过的纪念。 窦寻平时不缺钱,留那么多现金也没什么用,又想起以前的徐家,把房子买回来的心又动了,徐西临劝说未果,只好陪着他走了一趟,他们俩故地重游,在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旁边转了几圈,正好房主家的小女孩在院里玩,警惕地看着他们俩:“你们找谁?” 窦寻问她:“叫一下你家大人行吗?我们想买这个房子。” 徐西临:“……” 他慢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瞪了窦寻一会,“嗷”一嗓子:“妈妈,这有俩神经病!” 徐西临的三寸不烂之舌打着结,好不容易跟房主解释清了,感觉丢人都丢到大马路上了,好在当年买房的房主对他还有点印象,十分和气地请他们俩进去喝了杯水……然后拒绝了窦寻买房的请求。 别人一大家子人住得好好的,干嘛要卖? 窦寻脑子一热来的,没想起这茬,有点挫败。 结果徐西临说:“就咱俩,一张床睡不开吗?现在家里还闲着两间屋呢,要那么大的地方干什么?” 这句话里不知道哪个字把窦大爷哄高兴了,就此不再提买房的事了。他拿出一点钱投到了老成的花店里,把花店重新装修了一遍,又由徐总亲自操刀,重新进行了产品定位和营销策略,让蔡敬重新操笔,给花店写了一本书,由于老成不肯改点名,为了配合“姥爷”的店名,书里讲了个旧社会的爱情故事。 徐西临自费给他出版了,好好装帧后,就放在“姥爷”花店里卖,卖得不错,居然没赔钱,“姥爷”花店还上了旅游杂志推荐的深度游胡同小店推荐,生意渐渐有了点起色。 老成给点阳光就灿烂,感觉自己十年来跌宕起伏的霉运即将告一段落,非要拉着他们几个人去找个什么财神庙拜拜,他们四个非主流的“三张”青年于是拎着烤肉架子,在郊区找了个财神庙,连烧烤再支持老成的封建迷信活动。 老成在破庙里拜起来没完,念念有词地嘀咕了十几分钟,来的时候明明是晴天,活生生地被他念叨到乌云滚滚,徐西临想起老成那张丧心病狂的乌鸦嘴,连忙上前把他拖走了:“咱们过几天再来抒发感情好不好?今天就先到这了,我觉得你快把财神他老人家激怒了。” 话没说完,外面就下起了雨。 这天徐西临的车正好限号,他们开的是老成那辆手动档破车,一路顶着毛毛细雨回城区,老成还没美够,在车上畅谈往昔峥嵘岁月,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们还记得咱们以前在班上是怎么坐的吗?” 徐西临和蔡敬同桌,老成坐他们前面,窦寻是转校生,正好坐他们后面。 “咱这叫铁十字!”老成手舞足蹈地说,“还像那个超级‘x’……嘿,老徐,你开车到底行不行?” 等完红灯,徐西临莫名其妙地挂不上档了。 徐西临骂了一声:“x你个头,多长时间没检修了?” 他试了半天也没打着火,估计是电瓶歇菜了——老成果然把激怒了神仙。 窦寻只好打电话叫拖车,拖车坐不下那么多人,窦寻说:“没事,我们俩走一段路,到前面打车去。” 说着,他率先推开车门,半身站在小雨里,冲徐西临伸出一只手。 老成还要客气:“哎哎我也……” 他被蔡敬揪着后脖颈子拽回去了:“你要当电灯泡啊?” 老成:“……” 徐西临在不远处冲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被窦寻拉着跑到了牛毛似的小雨里。飞溅地水花很快打湿了他休闲西装的裤脚,徐西临浑不在意,吹了一声俏皮的口哨,仿佛依稀还是十六岁的青春年少。 有一蓑烟雨,何不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