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 楔子 雪,连绵不绝。 荒城无神庇佑,才会受风雪侵袭长达数月。白茫茫的雪,覆盖城里每一处,农田里,寸草不生;河水面,凝起冰层;家家户户的屋瓦庭园,除了雪,仍是雪。 城民祈求大雪快停,再下下去,荒城几乎要被埋进雪层之中,断绝生路。 荒城,一如其名,先天环境便属糟劣,天寒地冻是常态,城民出生于斯,成长于斯,对于较周遭城镇劣势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今年的雪落得太凶太多,超乎任何一年的雪量,迟迟没有止歇迹象,教人心慌害怕,怕是天要灭城。 荒城没有沃土肥地,没有得天独厚的温暖气候,它处于荒境,虽隶属西京管辖,偏偏天高皇帝远,这处贫瘠小城,供给不了太多粮米收获,反而时时请求西京运米运粟来救急,无疑带给西京莫大负担。失去用途的城镇无法获得重视,西京派来治理此地的父母官,不是贬谪罪官便是不事生产的无能劣差,对荒城毫无助益,反倒让荒城的处境雪上加霜。 终于,在数年前,荒城爆发一场城内战。饥饿许久的城民,再也忍受不住那位由西京贬派来的小官,镇日只懂苛立法条,全然无视城民痛苦,封冻农田种不出麦黍蔬果,仍要上缴五石作物,岂不是逼民去死? 城民求些什么?不过温饱而已,如果连这般渺小需求都满足不了,他们怎还能乖乖服从? 荒城什么都没有,包括父母官身旁不过只有两三名护身官差,内战短短两天便宣告停止,父母官连滚带爬逃出荒城,至此,荒城拒绝再让任何西京派来的官差入城,他们自行推派城主统领荒城。兴许也是荒城毫无利益价值,西京并未派兵攻打荒城,几年下来,新城主确实花费心力在帮助荒城城民──建粮仓,研拟寒害所会带来的种种伤害,将其降至最低,强化作物的御寒改良,发明铲雪车,积极开拓与外城的运输便道…… 那些努力,在这一次的暴雪中,化为乌有。 粮仓被积雪压垮,虽然从雪堆中即时抢救出仓里的麦粮,却也已分发殆尽。寒害超乎想像,御寒改良的措施敌不过老天作弄,铲雪车铲除积雪的速度,远远不及它落下来得快,运输便道让崩塌下来的雪山给掩埋,对外求援中断。 荒城城主云汉雨为此焦头烂额,急于抢通便道,无论如何,都得先从外城运载足够粮食,供城民吃食,才能熬过天灾。 云汉雨有三名女儿,平时与他一块处理城内大小事务。长女云霓管收帐务,以开源节流的头脑,教导城民弃农从商,荒城产雪绵,由雪绵身上取下的羊毛再制成毛织毡毯,送至外城赚取金钱,再买入荒城无法自产的粮食,藉以弥补荒城地瘠的缺点;二女云霞善女红,羊毛再制的工作便是由她带领城中妇人一块完成;三女云遥个性开朗热情,不似两名姊姊文静娴雅,她喜欢骑着骏马,赶着雪绵,满原野里奔跑,她爹老笑她是野羊投胎转世,外表看起来温驯可爱,内在撒野不覊。云霞制妥的雪绵毯,便是由她帮忙护送到外城──当然不能全归功于她,沿途预防山贼土匪抢货的重责大任,落于数十名壮汉身上,她充其量只在一旁吆喝嚷嚷罢了,她的功能,比起护货,倒不如说是带给壮汉们一路上不嫌枯燥的欢乐笑声。 云汉雨以她们三人为荣,虽非男儿身,却毫不逊色,若非她们倾力帮助,他一名莾夫要细心管好荒城确实不是易事。 雪害发生后,云汉雨忙于疏通崩雪,城内事暂由云霓接手,目前最大亦是唯一的问题,便是食粮,地不生草非人力所能改变,云霓所能做的,便是宰杀数百头雪羊,以其肉先渡难题,后续雪停的羊毛短缺也无法顾及了;云霞暂时关闭毛织铺,帮忙城民处理暴雪灾情,领人将一间间屋顶上的重雪铲掉,避免积雪压垮民宅;云遥笑容不见了,今天从雪堆里拖出的雪绵至少有五十来头,其中二十头奄奄一息,余下的全变成冰羊,那些咩咩叫着的雪球小羊,曾经被她粗鲁地抱进膀子里戏弄,玩得不亦乐乎,如今一只一只却又冰又硬,她抹掉眼泪,不让它们在她脸上凝结成一条泪棍。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真如外传,荒城不受神佑,才会面临如此凄惨的状况吗?明明每一个城民都是知足常乐,不奢贪什么,为何仍降天灾折磨他们? 这块荒地上,要植出一棵麦,得比其他城耗费更多心力,他们努力过、不放弃过,却依旧胜不过天。 神在哪里?神全去保佑富饶的西京和南城吗?荒城连想祈求风调雨顺都求不到吗? 云遥气愤地自怀里棉袋取出小巧圆珠,用弹弓狠狠射进积雪小山里,想起今早去王大婶家替她将被雪压崩的羊栅收拾残局,王大婶损失惨重,哭得泪眼汪汪,泪涕纵横,家中最值钱的,不就是那群雪绵吗?现下半只不剩,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孩子又那么小…… 王大婶抱着她哭,嘴里不断问她,失神的表情茫然可怜:“听说前些日子,西京出现吉祥神兽貔貅,代表着西京将有好事……为什么不来我们这里?我们过得这么苦,为什么只挑西京去?我们荒城脏吗?乱吗?所以神兽不屑来吗……” 她听过这传闻,说是有人亲眼见到神兽于夜空中飞驰而过,嘴咬亮晃的金银珠宝,通身金碧澄黄,美得不似凡物。 貔貅,食财瑞兽,招财聚宝,纳四方之财,驱赶邪气,能辟邪化煞,据闻只要见它,便会带来好运。它现身于西京,带给西京城民欢欣鼓舞的热闹氛围,西京为此大兴宴席三日三夜,庆祝神兽降世的福气,而他们荒城呢? 云遥忍不住又拿弹弓射向头顶那片天,不管此举是否会招来五雷轰死她,反正老天也从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呀! “弹祢大小眼!弹祢不公不义!弹祢不闻声救苦!弹祢只听西京笑不闻荒城哭!”一连四颗圆珠,咻咻咻咻全打往灰蒙蒙且正飘落白雪的天空。 包裹得像只毛茸茸小白熊的云遥,刚哭过的眼红通通的,双颊冻得也红通通的,嘟高的小嘴更是红艳饱满,一头长发藏在雪貂小帽里,几绺不听话的顽皮发丝垂落额侧。 她怒瞪着天,虽然上头无人与她对峙,她仍是嗔得鼻腔喷气,天寒地冻下,鼻息化为白茫茫的烟,随她胸口起伏而规律喷吐,氤氲了因发怒而更形灿亮的眸子,只可惜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俏脸蛋,马上被自己打上天去的圆珠子掉落给砸得哇哇叫痛,每一颗都打中她的鼻子,荒城若无神,怎会这么准确?! “可恶!可恶!可恶──”云遥像个傻子,重拾银珠,和老天杠上,银色圆珠咻地射上去,又咻地掉下来,天是没被打穿,倒是她自尝好些回苦果。 直到最后一颗银珠击中她的眉心,害她脚步打滑,在雪地上狼狈跌平,印下大大人形窟窿,好半晌自己无法从松软的积雪堆中爬起来。 头上的雪貂小帽掉落一旁,扎束起来的几条黑溜溜辫子,少掉小帽遮掩,在她躺平的雪地上蜿蜒开来。冰雪直接贴在脑门上,弄湿她一身毛袄子,冻得人打颤,却也冻得她精神为之一振── 荒城的天空,总不是很蓝,像是染坏的靛色大布,湛青颜色中,混了淡淡的灰,那黯淡色泽,沉得彷佛快要从天际崩压下来。她一双水灵大眼盯着那片苍穹,突地,一股乍现的光彩,自眼底深处迸发而出,抿起的红唇,抿不住喉间逸出的银铃轻笑,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响亮,到后来完全无法遏阻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 “谁说荒城没貔貅?我说貔貅将会跑过荒城每一处角落,带给每个人无穷希望和快乐──”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第一章 貔貅现世! 荒城覆满厚雪的街道,出现了神圣祥洁的瑞兽踪迹。 在大雪稍歇的午后,众人忙着清扫周遭积雪时,一只模样奇特的异兽,蓦然从街的一端奔来,大伙本来皆未察觉那是什么,直到听见异兽后方追着驾驶狗雪橇的云遥扯喉大喊:“神兽貔貅!是神兽貔貅──” 神兽貔貅四字,如雷贯耳,轰得在场每人瞠目结舌,纷纷丢下手边工作,跟着站出来查看。只见异兽跑得恁快,一身泥黄,背上有短翼,双角,卷尾,鬃须覆目,嘴里衔住一串珍珠项链,玎玎咚咚响着。 “神兽到荒城来了!神兽到荒城来了!感谢天爷,感谢天爷呀──”有妇人感激涕零,忙不迭下跪磕头,为此神迹伏首膜拜,随着她的动作,开始有越来越多城民接着恭敬跪拜。 “难怪大雪停了,是貔貅!是貔貅替咱荒城止住了要命的大雪!” 月余来的低迷消极,因为一只神兽,驱散得一干二净。每位城民脸上又是惊又是喜,深深相信着,此生能见神兽,接下来的日子定能平安顺遂,至少,苦日子能少过一些。 出乎云遥的意料,神兽威名竟能教百姓一个接一个跪地叩首,原先显而易见的怨怼──怨天怨地怨命运──被取而代之,只剩下无尽的祈求和祝祷。他们好感激,感激神兽伫足荒城,感激老天爷并未完全放弃他们,感激着他们仍是有一个可以期盼的美好未来。 这就是神的力量吗?让人心安,让人依靠,让人信赖,让人得到勇气,能够面对接下来艰困的重建之路。 云遥开心地笑了,吹声口哨,追逐神兽的拖橇双犬放缓速度,前方的神兽竟也不再奋力奔驰,改为小步伐跃行。它绕过一条街,二条街,三条街……在每户民宅前多作停留,走过每个屈膝伏跪的百姓面前,像是刻意让众人看见它,然后── 它在屋墙边,抬脚撒尿。 “貔、貔貅在我家门前……”七旬老翁惊呼,原本就很喜悦的风霜老颜,更是大大咧开憨笑,连忙五个磕头咚咚咚咚咚。“谢谢神兽大人!谢谢神兽大人!” 兽尿当甘泉,众人巴不得也求貔貅在自家屋旁便溺,赏仙尿一泡。 神兽东嗅嗅西嗅嗅,粗尾又摇又扫,不时耙耙雪,鼻翼抽动,在某处雪堆下激烈猛挖,积雪一抔一抔往身后拨,彷佛挖到了珍稀珠宝。 据闻,貔貅以金银珠宝为食,其鼻对宝气有异常灵敏的嗅觉,眼下它在积雪间奋力挖掘,难不成,那方土地之下,拥有城民想都想不到的庞大金矿?! 神兽挖得好起劲,整张大脸埋进雪窟窿里,城民无不屏息以待,等着它从窟窿里衔出金砖银块…… 金砖没有。 银块没有。 连粒珍珠米也没有,只有── 一根骨头。 神兽叼出吃剩的羊骨头,哈哈喷气的嘴儿,极度开心地发一声威武神咆── “汪!” 汪? 貔貅的叫声好耳熟呐,怎么与众人家中豢养来看门拖雪橇的那玩意儿好像…… “汪汪!”又是两声,彷佛正在说:看!骨头耶! 不对呀!分明就是狗叫声! 城民当中开始有人惊觉不对,顾不得直视神兽乃无礼之举,认真仔细地将“貔貅”自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神兽浑身的金光闪闪,此时看来像是抹上一层污泥,背上短翼怎么瞧都和薄瓦片有九成相似,那双角,有一根歪歪斜斜地垮掉了,覆目的鬃须根本就是雪羊毛一绺一绺黏上去,在鬃须底下的老实狗脸,城民都太熟悉── 那是三姑娘云遥养的雪犬耗呆! “三姑娘!” 百姓的吼声,指向这出戏的始作俑者。云遥一脸大祸临头地干笑,耗呆开心地衔着羊骨头朝她飞扑过来,要与心爱的主子分享好东西。 “笨耗呆!”云遥来不及躲,被巨大的犬躯扑倒,从雪橇上滚落雪地。她哇哇大叫,痛扁耗呆的狗头,它皮厚毛蓬,压根就不觉得痛,还以为她同它玩哩。 比起云遥想骂它坏事,同时间有更多的城民想骂她胡闹,团团围住她…… “呜?” 耗呆可怜兮兮地趴在雪地上,狗脸上的表情是歉疚的、讨好的、求人不要生气的,毛茸茸狗尾试图摇晃出微笑扬弧,却换不来那位头顶着一盆水,罚跪于城门口的心爱小主子半点谅解。 木盆里的水,凝结一层薄冰,端捧木盆的一双柔荑不允许戴上保暖手套,也已冻得僵直发白,毕竟是处罚,哪可能让她轻松过关。 欺骗全城百姓,害大家产生希望又幻灭,虽非多严重的身体伤害,却让城民心灵受创,得知自家妹妹闯出祸来的大姑娘云霓,不得不祭出铁腕,命令云遥在众人能看见的地方,好好反省自己幼稚的行径。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大姑娘别罚她了,三姑娘也是一片好意,想让大伙以为神兽来到咱这个荒城,大伙就会感到未来希望无穷,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城民泰半都如此为云遥求情,就连云霞亦不忍见小妹受冻发颤,捧盆的双臂剧烈抖着,脸上惨白,模样狼狈。她希望大姊从轻发落,小小给云遥一些教训便罢。 “无论如何,说谎骗人便是不对,陷百姓于欣喜与失落情绪中翻腾更是万万不该。你们谁都别替她求情,让她跪,跪到她自己明白错在哪里。”云霓硬下心肠,心底虽不忍,仍无法徇私,对自家妹妹重重举起轻轻放下。 “小遥一定只是觉得大家看见神兽,就不会再这般沮丧,她想鼓舞大家。”云霞与云霓并肩伫足城上围墙边,远眺云遥纤纤小小的身躯猛打哆嗦,盆里的水溢出些许,随即在她发梢结成冰珠,她身上的羊毛袄子凝上薄霜,幸好大雪没再落下,否则她早被雪给埋成雪人。 “只是用错了方法。凭耗呆也想假扮神兽?不知该笑她纯真还是骂她真蠢。”云霓吁叹,吐出薄薄白雾。 “听说一开始成效不错,若她见好就收,别让耗呆在城里逗留露饀,那么貔貅现身荒城的传言便会当成真的流传下去。”而以讹传讹的下场,不见得是坏事,当全城都相信神兽大驾光临,无疑是最棒的振奋良药。人,很容易受到神鬼之类的暗示,进庙求签,抽到上上签,便觉得有如神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反之,下下签入手,连喝杯水都担心被活活呛死。 云遥的用意,众人都懂,虽气她欺骗,却更明白她的体贴,谁都没将这件事记挂在心上,只是惋惜貔貅没有真的来荒城一趟,唉声叹气中,补上几句: 早就知道神兽怎可能到咱这种小破城来? 老天爷定是忘了这么大的天地之间,还有我们荒城在呀…… 于是,城里的氛围更低迷了。 云遥最初的好意,使得荒城百姓更加自怨自艾。 “罚她跪一个时辰也够了,霓姊。”云霞仍是想先救下云遥。 云霓轻叹:“……在她冻成冰棍之前,去领她回来,煮壶羊奶酒给她暖身吧。” 此话已是心软的特赦,云霞闻言欣喜,立刻吩咐小婢去辨。 不一会儿,抖得像被雷劈过的云遥让人搀回城内,她唇色发紫,芙颜发白,双臂酸软到连一小碗羊奶酒都捧不住,必须由小婢替她端着。云霞解下毛裘覆在她身上,耗呆讨好地偎近她,大大身躯蜷成半圆,用雪犬特有的丰蓬软毛替她保温。 云霓虽只是站在一旁,没为她做任何事,眸里却流溢又怜又忧的关怀,但出口的言语,仍谨守一个代理城主该有的分际:“你知不知错?” 羊奶酒温得暖呼呼,贪婪大饮的云遥终于餍足,僵僵点头,脖子冻得像是发出喀喀几声便会啪地折断,她苦皱的小脸充满反省之色,说道:“我知错……错在我竟然以为耗呆可以扮好貔貅……笨耗呆!” 说完,她抡起拳,软绵绵地敲了耗呆狗头一记爆栗,无辜狗眼亮晶晶,像眸子含水,瞅着她,呜呜低吟,好似说:我怎知道那只叫啥皮啥休的家伙竟然不爱羊骨头?!很补耶! “遥妹,你根本就不知错!”云霓轻喝,做不来拍桌大斥的粗鲁行径,她总是恬雅文静,骂人也像在轻声细语。 “我知道我错了呀──”错在误信匪狗,找它担此大任。 “你错非错在你找耗呆去假扮神兽,而是你欺骗了全城百姓!” “我只是想让大家高兴一下!霓姊,你都不知道他们看见耗呆──不,是看见貔貅时,每个人有多惊喜、多快乐。”云遥忘不掉每张脸孔上的光彩及喜泣,那一刻,他们充满希望,开怀无比,因神兽而感到救赎…… “那你看见他们现在有多失望吗?”云霓一句话,完全堵死她。 云遥小嘴轻扁,逐渐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褪去一些灿亮。 她看见了……看见他们发亮的神情,黯然失色敛去笑容,彷佛满天星光遭乌云遮蔽。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任何人失望的,她想让大家振作些,不要苦着脸,不要流着泪,不要哀声叹息…… 结果,她害大家更难过了。 当时,若是没叫耗呆伫留,快快跑掉,留下惊叹及乍喜,不就好了吗?都是为了贪看城民无比高兴的模样,想使他们再欢喜久一些,才会…… 看出云遥这回的懊恼是真真切切,云霓放软声音道:“貔貅若真来到荒城,城民绝对欣喜若狂,但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教城民先是高兴,后又落寞。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帮忙城民修复雪害的损伤,应付不知何时再来的下一波暴雪,你怎会异想天开闹了一出貔貅入城的荒谬闹剧?” 云遥不满地噘嘴:“因为它去了西京,却忽略我们荒城,我们比西京更需要它,我只是觉得老天既然忘掉我们荒城,我们就自救,神不来,我们自己扮神……” “貔貅去西京的事,有几分真几分假呢?说不定也是西京城民胡诌出来的谎话,有心人想杜撰出来谋利,兴许,是耗呆流落在外的哪只兄弟假扮。”云霞笑道,耗呆呜咽一声,抬头,听见它自个儿名字的本能反应。 “我相信那是真实的消息。”云遥与二姊看法相左。 “为什么?”神兽究竟存不存在于世,谁见过?谁能保证不是眼花将其他动物误当成传说中的圣洁仙兽? “不知道。”云遥迅速回答,不经大脑,全凭一股直觉。 她说不上来这种笃定的深信不疑是打哪儿来的。或许,她也想相信神迹,与一般人同样抱着希冀,渴望世上真有神,真有降福招喜的仙兽;更应该说,她希望那是真实无误的消息,不要只是讹传。 “即便貔貅现身西京为真,亦与荒城无关,我们此时需要的不是神兽招财,而是与城民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云霓不忍多苛责小妹一片用心,轻叹,希望小妹能知轻重,将心思用在对的地方,貔貅事件姑且先告一段落,眼下尚有其他正事待办。“爹派人传回消息,便道已抢通一半,可以通行,我准备请文豫带队人马,跑趟最近的邻城,运回民生必需物资。霞妹,织坊里的羊毛织物还有多少?足够支付文豫买货的金额吗?” “这次雪羊死伤惨重,埋去许多,又宰杀许多,再加上毛织纺好几日没有开工,怕是所剩无几……我们能否先请邻城援救,让我们赊贷,等下一批毛织物做好,再变卖还清?”云霞甜笑敛去,面色一凝。 “我们毕竟是外人眼中的反叛刁民,不服从西京派遣的官令,别忘了爹算是叛逆贼子头,他们愿与我们交易,是因为我们的雪羊毛质料上等,别处采买不到,其中单纯便是利益,不带任何同情,我不认为他们会愿意──” “我去找貔貅!” 突地,商谈正事的对话中,硬生生插入这么一句话,云霓与云霞只是望了低低叫嚷的云遥一眼,又继续被中断的讨论,谁都不将那句孩子话放在心上,无暇理会云遥的任性发言。 “我去求貔貅来我们荒城!求它给大家光明的希望!求它赐财给我们!求它帮帮我们!”云遥喊着,激动地喊着,就算姊姊们毫不给予支持也坚决地喊着,嚷完,她起身奔出门外。 对,只要找到貔貅,城民就会再露出今天那种光彩熠熠的欢颜。 她不懂为何霓姊觉得这是与荒城无关之事?荒城太绝望了,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等待着下一回灾难再来,他们感觉自己被上天所遗弃,这是多可怕的深渊?人助天助,他们需要得到救赎,需要感受到未来仍是带有璀璨光亮…… 直到云遥走远了,云霓仍是一声叹息起头:“这性子,和爹一模一样。冲动,不顾后果,不做任何计划的一意妄为。” 云霞却轻轻笑了,补上:“以及,重义气,为所爱的人,愿意一马当先。” 两姊妹相视而笑。 当初云汉雨不也正是如此,无法见周遭友朋受苦,才起而推翻丝毫不照顾荒城百姓的劣官,外人眼中的莾汉,是家人心中的英雄。 云遥最像他。 云汉雨将荒城带离了苛刻的统治与奴隶城的黑暗。 现在,云遥能为荒城带来什么? 希望? 失望? 无稽之梦? 一无所获? 空手而归? 抑或…… 神兽貔貅一只? ** ** 冲动,成不了大事。 是谁这么说过她?……嗯,想不起来,太多太多了,好像自懂人话以来,这句话就紧紧追随在她屁股后头,没有离开过。 她做事没有条理,不会事先规画,只想着目的,胡乱跳过许许多多重要的过程,她的人生信念“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从两位姊姊身旁离开之后,她草草收拾包袱,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进马厩牵了马就要走。 貔貅在哪?不知道。 该先往哪方向去?不知道。 找不到怎么办?不知道。 找到了又怎么办?不知道。 貔貅不跟她回来怎么办?不知道。 一连串的不知道,亦阻止不了她的躁进冲动,既然西京有貔貅现世的传言,就先往那儿去,至于后续……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也是云遥拚命赶路,不容自己拖延脚步,策马月余急至西京的原因,而她身后那一串人肉粽子──美其名是伺候她的贴身小婢,实则为她爹派来盯牢她,别让她闯祸惹事的抓耙子美净;美其名是保护她生命安全的护卫,实则为她爹安插在她身边,别让她像匹脱缰野马乱跑乱闹的严肃武夫北海、北洋两兄弟──他们三人大概太习惯她说风是风的个性,当她如骤雨扫进房里,见衣就捉,塞进布包时,他们便明白她又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儿了,于是早早打包好细软,她前脚才离开马厩,他们后脚便跟上,像左右护法,赶都赶不走,只好带着一块上路。 风尘仆仆驰进西京巨大城门,这儿气候宜人,与荒城彷佛是两个世界。真不敢置信几十天前,他们每个人身上还穿棉袄、裹毛裘,今天却脱掉泰半累赘的貂帽、羊皮衣、雪羊毡、皮靴及手套,西京的冬季,对于自小生长在严峻雪国荒城里的他们,暖得像春天,北海甚至差点打赤膊来图个凉快。 云遥换下毛袄,只穿着薄罗藕衫和粉紫褙子,西京对她而言并不冷,雪貂小帽也嫌它闷热,摘了塞进腰带里,露出好些条乌溜溜的麻花小辫在背后招摇。美净以手为扇,不住扇风,她额际凝结豆大汗水,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她的精力远不及云遥,云遥甫将简单行李拿进旅舍房间,又马不停蹄展开“寻神兽”之行,一点都不喊累。 不愧是神兽貔貅,传言来过西京一趟,京城里,处处可见貔貅踪迹──貔貅烙饼、貔貅包子、貔貅煎饺、貔貅帽、貔貅灯笼、貔貅面具……食衣住行,全都能沾上边,好似只要冠上貔貅两字,商品便能热销长红。 云遥逢人就问:“听说,貔貅来过这儿?当时是啥情况?” 每个西京人闻言,双眼晶亮璀璨,都能说上一大串貔貅经,栩栩如生详叙那日神迹,口沫横飞描述飞天貔貅如何如何闪耀若星,划亮西京夜空,又如何如何威武圣洁,教全城人为之伏跪膜拜…… 偏偏当云遥再问貔貅模样,方才唾沫星子的滔滔不绝突地噤声,那些人羞惭搔颊,干笑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云遥需要的是亲眼见过神兽之人,而非道听涂说再胡乱渲染加料的第三者。 “有谁看见貔貅呢?亲眼看见的哦?” 这问题倒也不难,当日有幸观见神兽之人,名字老早传遍西京,成为京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人物,于是,云遥终于找到一个号称见过貔貅的包子摊老板。 “有的有的,这儿真的有神兽来过,瞧,我为了感念神迹,特地做了貔貅包子纪念。”包子摊老板被问惯了,当云遥上门,他热络招呼,打开蒸笼,白烟香喷喷,蓬胖包子皮上印了脂红色图案,有些糊掉,云遥细瞧好半晌才分得出头尾。 是图绘的貔貅。 有图有真相? “听说老板你是亲眼所见?”云遥买了四个大包子,分给北海、北洋及美净,冠上神兽之名的包子瞧起来与寻常包子无异,剥开面皮,内饀倒是教人垂涎三尺的葱肉香。 “是是,祖上积德,才在活了五十七年之后有幸见到那么美丽的神迹……”包子摊老板好生陶醉,脸上堆满憨然餍足的笑容。 “快说给我听听!”云遥好开心找到见证人。 “那是我快收摊的夜里,刚卖掉最后一颗包子,我累得直捶肩,连腰都挺不直了。唉,我本该是享清福的命,待在家里陪着孙子孙女玩儿,谁知道几年前我儿子在码头搬渔货,失足落海,就这么一命呜呼,留下家计担子让我扛,我只能拖着老命,上街卖些包子讨生活,老天真是残酷,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最可怜的事……”包子摊老板说着说着,涕泪俱下,接下来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里,泣述他半夜起来做包子养家的辛苦;欣慰他孙儿懂事聪明,虽然晚年辛苦,还有宝贝爱孙孝顺,独独没说到“貔貅”两字。 云遥听得泪眼汪汪,只差没陪老板一块抱头痛哭,一旁的美净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老伯,貔貅呢?”一直都没听到重点字眼耶。 “呀,貔、貔貅……对,咱是在说貔貅……”如梦初醒的人不单单只有包子摊老板,连云遥都一副忘了正事的猛然惊觉貌。包子摊老板抹抹泪,破涕为笑:“定是老天同情我,给我灵犀乍现,我就突然感到一股神威,像在呼唤我抬头望天,这一抬可不得了──”最近说起这档事多麻利,知道何时顿住声音可以换来更多更多的欣羡注目。 “然后呢然后呢?”云遥听得最认真。 “好黑好黑的夜里,一道黄光就在我头顶上方呼啸过去,末端还有星屑般的亮沙飘下,像极了一场黄金细雨,美得我以为自己在发梦!” 她可以想像!她可以想像!黄金细雨耶…… “比月娘更亮,比金砖更闪,黄澄澄的一头巨兽,像豹,身形足足是水牛三倍大。” “好大!”云遥真是好听众,随着老板的情绪起伏而一块惊呼激动。 “它可是咬了一嘴金银珠宝呢!” 云遥抽息,抽得好响。 “那双眼,也像金子一样……不,说不定像是南城最着名的金刚钻,它瞧向我,我连呼吸都给忘了,就这样与它相望好久好久……” 云遥此时也忘了要呼吸,脑中勾勒出金光闪闪的贵气巨兽,凌空飞腾,周身迸发星华光芒,以及美丽的眸子── “它又化成一道光,咻地消失,不过它赐予我财富,让我生意兴隆,赚了一笔呢。”包子摊老板咭咭笑着。自从包子皮盖上貔貅模样的图案,卖出的数量比平时更多两倍不止呢,果然是神兽保佑。 “老伯老伯老伯它往哪方向去?”云遥紧张地问。 “我看见那光咻地往西北方大山山顶去了。”包子摊老板指向好远好远的翠绿青山。 “西北方的山……” “小姑娘,怎么?你也想见神兽?”老板打趣地问。这当中又有好几人靠过来买热腾腾的貔貅包子,一个蒸笼很快见底。 “我不只想见它,我要带它回家。”云遥不觉得自己说了啥好笑的话,但老板与其他客人竟噗哧喷笑,每个人都当她是小疯子一般在打量她。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真是爱说笑,你要带神兽回家?哈哈哈哈……” “这辈子想见神兽都不知道上辈子得烧多少炷好香才能如愿以偿,她竟然夸口要带神兽回家耶!她以为貔貅是小狗小猫呀?” “想发财想疯了吗?” 面对众人的取笑,云遥不动怒,她毋须向路人解释太多,亦不用跟谁争个口头胜负。对,她就是要带貔貅回荒城,将西京现在这般令人欣羡的蓬勃朝气带回荒城,貔貅若不肯,她就跪它求它鲁它缠它,用什么代价来换都可以,只要它愿意像现身西京一样,在荒城上空停留,不用太长,足以教城民看见便足够了。 “我们走吧。”云遥回首,对身后三人道。 走,往西北方的山里去。 找貔貅。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第二章 西北方的山,骑马走了两天,仍没有靠近的真实感。 有人说,居住着神兽的山,会因神兽的好恶而改变地形,有时,它近得像在眼前;有时,它远得像在天边。云遥倒没有想太多,只单纯地认定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终有抵达之日。 又驰骋两天,下过雨的傍晚,他们正式踏进这座貔貅消失影踪的高山峻岭之内。 马匹能代步的路,过了半山腰那条较宽敞的羊肠小道之后便没有了,接下来必须靠双腿步行,四人不得不暂时将马儿安置于一处草原,放任它们奔跑休息,马儿聪颖,能乖乖在这儿等候,届时主子们下山,再以哨声叫唤,它们便会回来。 漫长山路,除了走,别无他法。山里杳无人烟,景色虽美,地形却险,巨石林立,处处有断崖山涧,北海在杂草丛生间劈出一条小径,又在陡峭松林里以粗绳绑结,让云遥和美净攀爬上去。 头一天,美净便失足跌断了右腿骨,痛到无法动弹,她的伤势根本不可能再往上头走,而且若拖着不管,那只纤纤美腿恐怕就会废掉。云遥怎可能让这种事发生,当下要北洋背着美净下山,赶紧就医,绝不能迟延,山脚旁约莫数里,有处小村落,可以先行求诊。原本,她连北海都一并命他随北洋下山,务必抢救美净,但北海坚决不从。 “北洋送美净下去,我随你继续往上走。”他不可能容许她独自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中冒险!她以为她武功多高强?体力多充沛?这一路上,若不是他提议一个男人腰际绑绳,绳的另端束紧一个女人──北洋与美净绑一块,他则与云遥一组──她不知早就跌落深崖多少回,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北海──” “要就一起下山,要就我跟你上去。”没有第三种选择,他决计不会允她单独涉险。 云遥除了答应,还有罗唆的权利吗?她很清楚北海拗起来有多固执。 “北洋,你一定要顾好美净,知道吗?”云遥临行前再三交代,无论北洋拍胸脯多少回,她仍是担忧。 “三姑娘,你自己也要当心。大哥,沿途记得留下记号,安顿好美净,我再赶紧追上来。”北洋面对相同容貌的双生兄长说道。 “好。” 四人分道扬镳,一方下山求诊,一方上山再寻神兽。 云遥与北海在山里的第五天,依旧毫无所获,别说是貔貅的身影,连个脚掌印也没有。他们只觉山势越走越险峻,路越走越窄小,崖越来越深不见底,云雾就飘围在彼此周遭,地滑草湿,攀爬起来更加艰辛。 北海用石墨在山壁上画下他们行进方向的符号,一回身,惊见云遥踉跄,立刻箭步上前,将她扶住:“当心路滑!” “北海,谢谢你。”她拍拍胸口,吁口气。 这天夜里,北海架好火堆,云遥削起树枝,串起猎来的山羌肉块,并将冷硬面饼贴在火堆圆石上煨热,分工合作完成一顿晚膳。 北海以刀剖开面饼,夹入肉块,递给她,云遥道谢接过,大口咬下,不像寻常姑娘细嚼慢咽,她多豪迈,吃相彷佛嘴里食物美味无比。 “这里的夜空好清澈哦,星星好多,咱们荒城瞧不见这么美丽的夜景呢。”她靠着大石,半仰躺的姿势,大片夜空尽纳眼底。 “荒城总是在飘雪。”北海答道,顺手将水囊给她。 “对,荒城总是在飘雪,灰蒙蒙一片,又冷。” “三姑娘喜欢西京的温暖吗?” “……还好,大概冷惯了,现在穿这么少,我挺不自在的,哈哈。”云遥说的“少”,不过是长袖薄衫,不至于袒胸露臂,只是习惯了笨重的一层一层厚衣裳,此时倒是灵巧得很没有真实感。 “你穿这样很好看。”北海低头挑动火炭,添进干柴,火堆升得旺盛些。 云遥被夸了,还迟钝得没听出他话中隐含的爱慕,只当北海喜欢这样帅气的姑娘打扮,她咧嘴笑笑,仰望晕月的小脸精致漂亮,在北海眼中比月儿更美。 她突地哼起荒城童歌,嗓音清甜婉转,像只夜莺,他不忍打断如此美妙天籁,硬生生压下连日来几乎快到嘴边的话语,不去破坏此时此刻的美好氛围,虽然他多想藉着两人单独相处之机,向她表白,向她求亲。他恋慕她好久好久,已经忘掉是哪天哪日开始,她进占了他的目光中、眼神追逐里,成为他最喜爱的女孩,她的开朗、她的不造作、她的真性情,轻易掳获了他,教他倾心暗恋…… 她唱着歌,可爱的童歌,咏着星辰,一闪一闪亮晶晶,词汇简单,他听得缓缓闭上双眸,陶醉无比,享受心上人儿甜孜如糖的歌声。 她忽然不唱了,北海愕然张眼,她朝他露出一个俏皮又尴尬的笑容,迅速做了个“我要去解手”的表情,他莞尔一笑,颔首,回道: “小心别滑到山谷下去。”抽起火堆里一根燃火树枝,给她照明使用。 “我知道。” “也要小心蛇。”不然光屁股被咬,会沦为一辈子笑话。 “臭北海!”她取走树枝,啐他,咚咚跑开,处理生理需求比较重要。 毕竟没忘掉自个儿是个姑娘家,解手这种事,当然不像男人能就地解决,也不好隔着几株芒草便蹲下来……她认真挑了景观美、位置佳,更不会被荒郊野外的飞禽走兽给瞧去春景的好地方,才甘愿好好解决问题。 “呼……”好轻松、好畅快。 云遥拉上亵裤,正低头在绑腰绳,一道金色的光,自天际扫过,照着周遭黑暗一瞬间消失无踪,她甚至可以看见前方数尺的每一株树、每一根草。金光来匆匆,去匆匆,带走明亮,浓夜黑暗重新包围她。 云遥精神大振,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貔貅!是貔貅! “北海!北海──”她胡乱嚷着,却无暇查看北海是否追上来,她的双眼不敢离开那道金光,生怕只要一眨眼,它便会消失不见,她一边喊着北海,一边快速地追向金光。 不要走!不要走!我找你好久──她在心里嘶叫,嘴儿喘吁吁,四周阒暗阻止不了她,攀过岩石,钻过草丛,踩过浅涧,隐约听到身后远处北海惊慌失措在寻她的声音,要她停下来,等他一块过去再行动,但她没有听话,北海的声音太远,金光又太近,她本能地选择继续向前奔去。 包子摊老板说过的星屑亮沙,犹若金色萤火,缓慢朝她飘散而来,她几乎以为自己不是踏在山野里,而是误闯了天庭银河,才会距离星子如此之近。 星屑亮沙越来越多,像雾,像雨,纷纷散扬,引她追逐而来的金光亦越来越近──金光之中,没有包子摊老板提及的金黄巨兽,水牛三倍大的身形更是子虚乌有,里头,只有一个男人。 一个金色长发披肩,俊美无俦的男人,正在看她。 那头金丝熠熠的发,凌空轻扬,像拥有生命的潮浪,一起一伏,在他宽阔的肩上舞动着,发丝抚过他那双同样金澄的眼眸,好似可以将人的心魂一并吸引过去──包子摊老板这点倒没说错,他的眼睛,像最纯的金子。 星华光芒源源不绝从他身上那袭分不清是白抑或是金的衣裳迸发出来。他脑袋一偏,刺眼金芒稍稍舒缓,流露困惑,衔着一块金矿的薄美嘴唇,慢慢开启: “人类?你在我的地盘上做什么?” “你是貔貅……神兽貔貅吗?!”云遥找回声音,从甫见他时的惊艳中醒来。 “人类应该上不到这里来,你们只被允许到达山顶,你越界了。”那条界线,明明是由他施法设下,人类看不见线的另一端,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生物又该如何解释? 不可否认,他不解的迷惘神情完全不像传言中高大威武的神兽,倒与每回遭她戏弄后的爱犬相仿,无辜可怜的耗呆也会如同这样,脑袋歪歪,偏着头看人。 “神兽貔貅,求你成全!”云遥咚的一声屈膝跪下。 他那对金色剑眉逐步收拢,在眉心堆叠出川字形皱摺,困惑的表情亦加深: “成全?” “我来自荒城,那是一个饱受雪灾侵袭的荒远小城,城里百姓虽然知足常乐,但老天爷太偏心,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其他城镇,我们荒城除了下不完的大雪,什么都没有!我不是来求你赐财,我们荒城也不需要太多金银珠宝,我只想求你去一趟荒城,在荒城总是蒙暗的夜空里,让我们看见光芒──”高山上的空气稀薄,当她一古脑说完之后,有好半晌力不从心的昏眩感袭来,她大口大口喘息,肺叶仍是微微刺痛着。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快离开,我不喜欢有人踩在我的地盘上。”金发男人旋身便要走,云遥立刻追上,好不容易找着神兽,她哪可能放弃? “你先别走──我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咱、咱们打个商量好不?你只要露露脸,我把我所有宝物都给你,你半句话都不用说,就飞过天空去,好不好?再不然,你开口,你要我怎样才肯帮我们荒城这个忙?只要我做得到绝对没问题……呼呼呼……”气、气快喘不上来,她努力吐纳,急急再道:“……这对你而言不是太困难的事,只要从荒城天际……一眼就可以……一眼……” “你身上嗅不出宝气。”换言之,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不然……我给你当婢女,替你烧饭洗衣,帮你铺床扫地,还有……呃,刷毛?”她努力思索一只兽会对什么利诱感兴趣,将他当成耗呆看待,耗呆爱吃爱乱跑,最爱她帮它刷洗一身长长狗毛。 金色眼瞳眯细,睨她一眼,似发怒,似被人羞辱过的不满。 “刷毛?”他的嗓,变轻了。 “……我技术很好。”至少,耗呆很喜欢。 “……”他很认真在评估。烧饭洗衣大可不必,他不吃人间菜肴,衣裳也可以随心所欲一日换十套,但刷毛……听起来好…… 爽快。 他心动了! 云遥难以置信,她本以为他会恼怒,会拂袖离开,会认为她口不择言的提议严重伤害他的神兽尊严,哪知他低头抚颚,专注思忖她的交易,宛如一个孩子,被双亲左手右手不同口味的糖饴所诱惑,偏偏又只能挑选其中一种的微恼模样…… 她突然觉得他的神情好可爱,如此形容一只神兽,而这只神兽此时外形还是个成年男人,又高,又精瘦,五官毫不见稚气,甚至有些冰冷淡漠,着实相当失礼,偏偏他敛眸沉吟的模样又柔和掉他身上那股冷味儿,就是……可爱。 “而且,刷完之后,毛色会很漂亮,蓬松蓬松的,还香香的呢。”她试探性地补充,明显感觉他淡淡抽了一口气。 “你刚才说……只要到什么城去晃一下就好?” “荒城,是荒城。”她忙不迭说道,不一会儿又谄媚甜笑:“当然,如果神兽大人您愿意多停留点,在荒城里逛逛,我们会更欢迎……” “金貔。” “嗯?” “我叫金貔。” 原来是降贵纡尊地告知他的大名,失敬失敬! “是,金貔大人!” “金貔。”大人两字给他拿掉,他不喜欢。兽的世界,没有官阶,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听了刺耳。 听懂他的纠正,云遥顺从地改口:“金貔。”管他是精疲还是力尽,他爱听,她就这样叫。 金貔看着她,看惯金光闪闪的各式宝矿,从不知道人类笑起来也会发亮,像极了金……不,不是金砖,更非银矿或各色宝石,他一时之间找不到东西能比拟眼前这名人类女子咧齿大笑的欢喜神色。 “你何时要开始帮我刷毛?” 她的笑靥加大,唇儿咧咧的,何其谄媚。“择期不如撞日吧?” ** 耗呆,荒城特产雪犬,为御严寒,两层披毛丰厚,内层柔软贴肤,用以保温,外层较硬,能阻挡寒风及防水,魁梧有力,一头犬便能拉动乘载两人的雪橇。 貔貅,招财神兽,相传个性凶猛,雄性名貔,雌性称貅,受赐封为“天禄兽”,即为天赐福禄涵义,又传闻因其专为天帝守护财宝,又名“帝宝”。她听过一曲歌谣,唱着:一摸貔貅运程旺盛,再摸貔貅财运滚滚,三摸貔貅平步青云……这样一种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焉的神兽,现在竟然被她三摸四摸五摸,摸到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绝对会享尽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源源不绝从天而降。 原来,兽类全是同一种德行,替他刷毛,与替耗呆刷毛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他这只大一号的兽,也会露出跟耗呆一样的满足表情。 她替他打满皂沫,由他变出来的毛刷在金丝软毛上来回梳洗,每刷一回,点点金光迸散开来,像萤,又像星,飘过她眼前,很是漂亮。 水牛三倍大的金毛巨豹……在她面前,让她搓搓洗洗。 因为太舒服,他没过多久就趴着沉沉睡去,只剩一根长尾,偶尔轻晃几下。 云遥一边刷洗金貔,一边打量他带她回来的地方,这儿真是……金碧辉煌的山洞呀…… 不是人类拿许多金银珠宝装饰屋舍的奢靡,而是东积一堆贵重金矿,西摆一堆珍珠玛瑙,全都胡乱地摆在地上,既不藏也不锁,大剌剌放给人家看。洞内宽敞明亮,脑袋大的夜明珠一颗一颗凌乱四散,照得宛如白日;洞墙上澄澈透明的晶矿如花丛绽放,投射来自于金貔及无数珍宝的光芒,变得七彩漂亮;一旁水泉无声 蜿蜒,冰凉清澈,在她脚踩的晶矿石板下蓄成天然池塘,她仿佛置身于湖水中间,池里倒影如镜。另外一侧有道暖泉,同样注入脚下池塘,暖泉细巧如美人纤臂,能饮能沐浴,两泉交集于池中,冰泉水量胜过暖泉,以致于池塘里的水,也是冷的。 洞穴深不见底,隐约可见漫长的凌空石阶延伸,不知后头是否别有洞天。 她将目光落在池面上倒映的一人一兽。 人,当然是指她,正辛勤服待一脸舒服无比的金貔。 他的毛发比她想像中柔软,每一根都像用薄金纺成的丝线,拿出去骗人说是金缕线,也不会有谁怀疑吧?bbs.qunliao 金貔在梦里咕哝,低低狺着,她好似听见他埋怨什么……以后刷不到怎么办之类的呓语,不过她不是很确定,他的声音含糊在嘴里,她靠过去想听仔细,被一只半眯的金眸给逮个正着,她露出一惯佞笑,覆满泡沫的双手多勤快地在他身上搔弄,伺候得他通体舒畅。 她的手,小小软软,力道拿捏得很好。 他正要重新闭上的金眸,在嗅到洞外飘入的骚昧时,闪过一抹嫌恶。 “我是不是眼花瞧错了?我怎么好像看到一只被摸顺毛发的大犬,躺在那儿任人宰割?金貔呢?请跟他说一声,老友来拜访罗。”嘻嘻笑声,混杂着酸溜溜的嘲弄,由洞外入内。 金貔啐了声,云遥中断教他好生舒适的动作,正准备回首瞧是谁来了,引发他的不满,他以尾巴勾回她的螓首,不允她分心在第三者身上。 不过,云遥还是瞄到了。 第三者,亦男亦女,外貌秀美端丽,唇红齿白,五官精致漂亮,红到发黑的长发不羁散敞,丹凤右眼旁的红痣,像嵌上一颗小小红玉,随着弯眸微笑而更显眼,那人笑着走近,假意蹲到金貔身旁仔细打量。 “咦,这只狗长得好像金貔呀……”不顾金貔横目喷气,那对艳眸挪向云遥,暗红色的瞳仁见着她时微微瞠大,“人类耶,在这种地方竟然能看见人类,而这只人类手上还拿着泡泡毛刷,替某兽刷澡。” 金貔爪子刷地耙来,那人灵敏跃开,原地只留一身香气缭绕。 “我只是想问问这只人类愿不愿意也替我洗一洗。”怎么动手之前不先打声招呼?没礼貌。 “你那身狐骚味,就算是泡进天池仙泉里亦少不掉半分,省省吧,勾陈!”金貔湿漉漉起身,庞大兽躯弯成半圆,将云遥圈在中央,露出獠牙狠狺着那人。 他不允许在他享受完毕之前,这只人类有任何损伤。 “你那只闻铜臭的鼻,自然不识我身上迷人香息。小姑娘,你闻闻,我是不是很香?”勾陈递上修长右手,容许她嗅取他的气味,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殊荣。 事实上不用靠过去闻,她亦能清楚嗅到那人身上的清香,一点也不像金貔所言的狐骚,反倒更像是含笑或桂花那种甜味……眼前这位美艳男呃女呃……男人,也是貔貅吗?但金貔唤他勾陈……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如果又是之前那类的废话就可以滚了。”不要打扰他愉悦的刷毛时间。 “我是为你好,咱们老友一场,我怎忍心见你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小姑娘,你评评理,我一片好心,教他视为驴肝肺,以后他惨兮兮能怪谁呢?”勾陈妩媚撩发,神态娇美竟让她这个真女人为之汗颜,她完全被勾陈给比下去。 “金貔遇见什么问题吗?”谁能害金貔惨兮兮?他可是响当当的神兽耶! 勾陈挑了个大石形状的银矿,一屁股坐下,颀长双腿交叠的简单动作由他做来也能优雅迷人,没人为他奉茶,他这位客人亦懂“别客气,当自个儿家一样”的道理,不劳烦主人,手指画圈圈,壁上蜿蜒泉水变成小蛇般的细流,朝他窜来,听话地落入他合拢的掌心,由他凑上弯弯红唇,轻轻啜饮解渴。 “你干嘛问他这种蠢问题?!那又不关你的事!”金貔对她龇牙咧嘴。 明明是只一张口就能轻易咬掉她脑袋的大兽,她却丝毫不害怕,也许是他脑门上现在堆满白色泡沫,破坏掉神兽的赫赫威风,也许是她见过他憨呼享受的可爱模样,将他当成耗呆同类,她真的没被他的瞪视和狺问给吓着。 “好奇嘛……” “人类好奇这种事做什么?!”他鼻子喷气,两股强风,吹得云遥险些翻倒。 “小姑娘,我说给你听,这只貔貅有病,他得了一种叫‘谁都别来吵我,我不给人爱,我要孤独一只老死’的绝症。”勾陈损人不带脏字,笑眯眯得多漂亮。 “貔貅本来就不是群居动物!我们喜欢独来独往!”金貔顶回去。 “并没有,不然他以为他是谁生出来的?是一貔一貅经过交配才孕育出他这家伙,听他说得多像他是靠自己从石里蹦出来!”勾陈故意不跟金貔斗嘴,回话时的口吻与眼神全望向云遥,“我老是跟他说,别把自己锁在自个儿世界里,有空到外头去见见其他母貅。我告诉他,爱情有多美多好,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他没尝过,所以不懂,因为不懂,才会不屑。” “谁像你这只桃花妖狐,处处留情,下流无耻。” “错错错。”勾陈摇指,媚态尽展。“我不是妖狐,是仙,你拿那种小东西比拟我,对我是严重的羞辱。”至于后头“处处留情,下流无耻”两句,他开开心心收下啰。 “金貔一直都是独居于此,没有其他同类陪他呀?”云遥只对这点感兴趣。确实,放眼望去,这洞内不像有第二只貔貅存在过。 “是呀,你瞧多寂寞,才会有人替他刷刷毛,他就一脸满足瞑目的呆样。”勾陈呵呵笑,投给金貔一眼“你敢否认吗?”的挑衅目光。 云遥自小就有爹娘姐姐在身旁,周遭亦有许许多多好朋友,可爱的美净、老成的北海、风趣的北洋……她不懂一个人孤单生活是什么滋味,依她喜好热闹的性子,她连一天都忍受不了。 思及金貔因她搓洗金毛及揉按肩颈时所发出的吁呼咕哝,她知道那是舒服的叹声,不用去瞄他的表情,亦能明白,他有多喜欢她这样做。 “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伴?”她问金貔,金貔没开口,答腔的却是勾陈。 “我刚不是说了,他生病了,他生了一种‘我不知道什么叫爱,少来烦我’的病。”这病名,随时可以改,反正大同小异。 “不知道可以学啊。”爱虽然是本能,但它确实是虚幻的东西,无法详述形体,不能钜细靡遗描绘出模样。爱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响不同,谁能告诉谁,爱是什么?如何去爱?或是如何被人所爱呢?“勾陈好像懂很多,你请勾陈教你嘛,给你一些建议。” “最好的建议这几百年来我起码提过上万次,他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大打哈欠,充耳不闻,用兽爪挖耳朵,一副大老爷没空鸟你的欠扁样。 “我叫他去找只母兽,练习练习,不然等到发情期,有人又要糟糕了。”欲火焚身的滋味多痛苦,何苦自个儿为难自己,硬逼自己违反本能?这么好的提议,竟没被金貔采用过,啐。 “这主意不错呀,练习永远是最好的进步的方法,就像骑马一样,常常骑,就会很顺手,也不害怕马背高度及奔跑的颠簸。”云遥认同。 “对吧,小姑娘。”好难得有人站在他勾陈一边呢。 “那他为什么不去?” “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不去?” 两人瞟向金貔——问题的最大症结点——他连眼睑都懒得掀。 “金貔?”云遥以手指戳高他的眼皮,逼他露出亮晃晃的金眸看她。 “因为麻烦。”金貔耐不住被她浑圆大眼眨巴眨巴直盯的逼视,掀掀唇角,吐出答案。 他讨厌改变,讨厌生活必须为另一个人改变,他喜欢现在的自在悠游,今天精神好,天地之大,随他闲逛,寻遍奇珍异宝;明天懒得动,就趴在貔貅窝睡,一天两天没人吵,一月两月凭他高兴,不会有谁在他耳边喳呼。 他一点都不想在身边摆上另一只母貅——尤其是母貅的性子,没有一只是温柔可人,貔貅凶暴,外人或许不清楚,他这只貔貅可是亲眼目睹过!他情愿单独一只,没人啰唆,没人咆哮,没人管他今天做了什么又去了哪里! 勾陈说,这样的他,太贫瘠,他反而觉得勾陈的精彩情史教人看了都嫌累。 找个人爱你看看嘛,你又没损失。这句话,勾陈说了有一百次吧,最少。每回勾陈来,就会念好几次,烦。 是没损失,但他不认为有人爱他或是没人爱他,有何差别。 差多了!被人关心,被人疼爱,被人放在心坎里,有人想起你时会傻笑会开心,总好过你从没让谁悬念过。勾陈老将情呀爱的放嘴边,他那只一日没爱就会死的淫兽,巴不得全天下生物最好都能双双对对,于是,开导金貔成为他最大的挑战及乐子。 金貔不是没动念过,找只母兽,尝尝“爱”是什么,日后勾陈再啰唆,他也能义正词严回嘴,不会每次都遭勾陈一句“你又没爱过”给堵回来,偏偏,他没碰上顺眼的母兽,半只都没有。 “这种答案你也有脸说?”勾陈摇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可以去找不麻烦的母兽,乖巧一点的,可爱一点的,温柔一点的……最好正巧会替你刷毛捶腿的。” 最末一句,金貔与勾陈同时看向云遥,金眸与红眸中,竟然跃动着同样光彩。 母兽。人也是兽的一种,至少,在他们目光中,人类确实是的,与一只兔子或是大熊并无差别。 正巧会替他刷毛捶腿的。她完全吻合这一点。而且,刷毛的力道和熟练无可挑剔,至少,金貔满意无比。 “……你们干嘛这样看我?”云遥虽不灵敏慧黠,起码也不驽钝呆愣,她有种被两只野兽捕获于爪子底下的毛骨耸然。 “如果是她?”勾陈挑起墨红色的眉,问。 “如果是她——”金貔重复勾陈的句子,没有增添只字片语,唯一有的,便是多出一抹笑靥,兽形的血盆大口,弯扬大大弧度,比云遥首次见他时,更加光芒四射,教她无法直视。 明明山洞里璀璨金亮,为何她反而有种乌云罩顶的……错觉? 第三章 “我可以到那个什么什么城的上空去盘旋个三天三夜,并且帮那个什么什么城招来财富,只要你答应爱我。” “是荒城。”云遥纠正他,随即又惊声尖叫:“你、你……你刚说什么?” “我可以到那个什么什么城的上空去盘旋个三天三夜……” “下一句下一句——” “帮那个什么什么城招来财富……”金貔已经开始有些不悦了。这只雌人类,耳力这么糟吗?! “下一句下一句——”云遥一副还没从惊吓中恢复的憨样,完全无法顾及金貔的冷眸瞪视。 “只要你答应爱我。” 爱他? 怎么由他口中说来,像是两人互相交易一件没啥了不起的东西,他口气太淡然,比闲聊还要更无所谓一般,若不是他眼神里没有戏谑,她会当他在说笑。 “我来替他补充说明,这只貔貅得了一种病,一种‘爱情好恐怖,不要找上我’的病。难得他好像遇上一只挺中意的母兽,愿意试试爱情的滋味,这交易对你很划算,能让貔貅点头招财,我保证,那个什么什么城接下来三辈子吃喝不尽。”特别是,这只貔貅可是同伴之间法力首屈一指,他称第二没人敢站出来称第一。 “是荒城。”这两个男人——不,两只兽,都没在听人说话吗?不好好牢记别人家园的名称,非常失礼。 “你的回覆呢?”金貔不拖泥带水,不给她浪费时间在思考上,要或不要,一句话或一个点头,否则,她就可以滚了。 “喂,对小姑娘怎能这种口吻?你要学的第一课,便是轻声细语。”勾陈亲自示范一遍,他嗓儿放得软绵绵,眉目荡漾款款深情,执起云遥双手,比女人肌肤更细致的修长手掌包覆她的,不点而朱的唇绽放一抹媚笑,连她都给看痴了。“小姑娘,你愿不愿意拯救一只寂寞千年的貔貅,丰富他贫瘠到只剩下金银珠宝的干涸心灵?可怜他不曾被谁爱过,无法比较出他现在的生活多悲惨……呀,说得我都想哭了……”配合上一声哽咽,勾陈蹙眉心痛、长指揩泪的模样,教人怜惜。 “可是我也没爱过人呀……”云遥嘀咕。 “那不是正好?互相学习嘛。”勾陈笑吟吟的,凑到她耳边低语:“千万别得罪貔貅,你知道貔貅等于财富,惹他不快,你这辈子都别奢望能再发财。貔貅咬钱的传言听过没?他心情好,天天给你咬钱进口袋,让你每日醒来都不解为何身边永远有捡不完的钱;他心情不好,天天咬走你的积蓄,你还没弄懂缘由之前,已经一贫如洗,连个铜钱也找不到。”他分析得失利益。 这摆明是告诉她:你没有其他选择,倘若拒绝的话,你和你的荒城,就等着被貔貅咬光财气。 她本来只是想求貔貅去荒城露露脸,怎会搞成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窘境? 爱他?爱一只神兽? 太难了吧。 她与金貔今天才认识——不,连认识都谈不上,他就要她爱他? 云遥苦恼着,她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答应,金貔开出的条件太优渥,他可以做到他给予的允诺,让荒城不再只是荒城,有了貔貅的聚富神力,荒城可望脱胎换骨,她有什么好拒绝的?她一点都不吃亏呀…… “你的回覆呢?!”金貔失去耐心,当然更没有学到勾陈的“轻声细语,”兽形模样,看起来无比狰狞。 “……条件是我要爱你,那你呢?是单方面的爱,或是彼此呼应的爱?”云遥提出疑问。 “好问题。”勾陈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金貔是只打算享受被爱的滋味,或是他亦想学学爱人是何种感觉呢?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你必须教我。我不是陪你玩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勾陈说,被爱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爱,其余的,我不想懂,懒得为此困扰,你要就点头,不然就走开。你替我刷毛的代价,我会做到,从那什么什么城的上空飞过去,至于何时、有多少人能瞧见,就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金貔轻哼。 不懂爱情的神兽,分割了爱的受与授,只想要它的甜美,不要它的酸涩。 勾陈说,被爱着时,可以任性可以耍赖可以得到满满的关注,有人用着恋慕的目光紧紧追随你,有人用着体贴的言行嘘寒问暖,怕你冷怕你饿怕你工作太辛劳而弄坏身体。 勾陈说,爱人时,要付出要耐心要仔细观察对方的喜好,为对方着想,为对方思量,掏着心,挖着肺,得到对方的一丝丝回馈便会开心飞舞,巴不得倾尽所有,再换对方给予的一抹甜笑。 爱人太累了,他光是听,就决定不要。被爱倒比较令他感兴趣,他不排斥让人那样的眷着宠着。 “你还真是只想收获不想付出耶。”勾陈深深以拥有此友为耻呐。 “你可以滚了。”金貔瞪他。 “我想留下来听小姑娘的答案嘛。”勾陈没这么轻易打发,看戏也要看到最后。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云遥点头。金貔回覆了她的提问,明白告诉她:他要她爱他,但他不会爱她。话先说在前头,谁都不怨谁,各取所需,谁也没占谁便宜,他要体会爱的滋味,而她,希望荒城脱胎换骨,不要再因为天灾束手无策。 她答应他了,这笔交易对她有利,她可以得到好多好多东西,也让荒城城民得到好多好多益处,反倒是他吃亏,用财宝来买爱情…… 她只要假装爱他就好。 勾陈呵呵笑几声,一副有好戏看的满心期待,艳眸流转于云遥和金貔身上。爱情这种东西,哪是谁说要给几分就能恰恰好给几分?未免太小看它的杀伤力了吧,呵呵…… 金貔恢复人形,金色及腰长发和脸上仍有乳白皂沫尚未洗净,他俯视个头娇小的云遥,她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他依旧璀璨澄亮,像光。 没有人不爱光。 要爱上他应该很容易。 光是现在被他金耀深邃的眸子所注视,她便觉呼吸困难,有种略略窒息之感,心跳加剧,怦咚怦咚着,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好陌生、好迷惘,怎会光是盯着他看,自己就变得这么奇怪呢? 明明刚才替兽形的他刷毛时,完全没有症状呀…… 他真是一个漂亮的人,仿佛金子融出来的一般,肤色白皙,毫无瑕疵,眉和睫都与长发同色,熠熠生辉,太亮眼,吸引人目光的同时,又教人无法直视。 金貔得到她的应允,竟感到开心,飞扬了喜悦。 他本还在忐忑,若她拒绝了,他该要如何说服她……说服? 说服? 何来这两个字跃入意念之中?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又不是非得从她身上得到“爱”不可…… 怪。金貔选择忽视它,忽视听见她同意时,心情大好的反常,只是他一身流溢的金光,悖逆了主子的心绪,闪耀出柔和璨璨的光芒。 “那么,就这样说定。”他说。 应该从哪方面开始爱他呢? 确实是个难题。 云遥不是老手,关于爱情,她并不比金貔懂多少,但起码她曾见过爹娘恩恩爱爱的浓情密意。他要的爱情,大抵就像一个丈夫与一个妻子间的相处方式,是吧? 她回想娘亲都是怎样对待爹……她娘贤慧淑良,烧了一手好菜,爹最喜欢娘做的烤羔羊腿,油香焦亮的嫩羊肉,大口撕下,肉香酱香弥漫开来,配上老酒,爹一个人就能啃光一条。 每次饭桌上就见爹爽迈吃相,娘执帕子为爹擦拭嘴边油腻,夫妻俩平实中仍能见其鹣鲽情深,那便是爱情了吧。 于是她决定,从为貔貅做顿饭下手,拿弹弓打只什么来炭烤吧…… 这里,连只蚊子都打不到。 她在洞里水池捞了又捞,池水清澈见底,底下晶矿闪耀,将水下世界点缀得同样漂亮,竟没捞出半条鱼虾。 她改去洞外绿林绕了又绕,找了又找。林里薄雾袅袅,阒静无比,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天明明好蓝好蓝,却不闻鸟啼,仰首望天,仰到脖子酸软,半只鸟影也没有出现过;草木蓊郁,不见兽儿吃草,没有兔子跳跃。 她想猎食材的希望落了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本非巧妇,没有材料更是变不出把戏……最后只勉强从树上摘些没见过的青绿果子,无奈地返回洞内。 金貔天未亮便出去了,那时她正在睡,醒来没找到他留的只字片语,自然不清楚他跑哪儿去。她等过了早膳,又过了午膳,肚子饿到受不了,挑几颗青果子吃,果子又酸又涩,难以入口,她苦着脸,将一篓果子里较为成熟的挑一堆,是要留给他的,自己啃掉两个果子便无法再下咽,掬起洞壁流下的泉水喝个半饱,打发一餐。到了晚膳时分,他仍是没有回来,她嘀咕埋怨,又觉得自己不该只是呆坐在洞里,必须动手做些什么…… 娘亲在家时,为爹缝制新衣,也缝补旧裳……呃,洞里没有半件布料,更没有他待洗的衣物,跳过;娘亲帮爹收拾他胡乱丢下的臭鞋袜……呃,她还是没找到鞋呀袜的,再跳过;娘亲为爹熬炖补药,因为爹曾受过内伤,时常得胸闷……洞内没有锅碗瓢盆,没有草药,没有乌骨鸡。 娘,你怎么都不做些对我现在有帮助的事儿呀? 云遥无语问苍天,无力地瘫坐在贵重珠宝堆中,等到睡着,直至被匡啷匡啷声响吵醒。她张眼,以为是天亮,实则不然,是那只足以媲美金乌的貔貅回洞里来,带回许多金银珠宝,匡啷声便是他将它们丢向角落所发出的动静。 “……你回来了。”她揉揉眼,清醒了,睡得好不舒服的背脊又僵又痛,晶矿石板美则美矣,躺在上头又硬又扎肉,她无暇顾及背酸,往他身边去。“你吃过了吗?我摘了一些果子……” “果子?”金貔乍闻这两字,又流露出令她觉得可爱的那种神情。 “对呀,外头林里摘的。这林子好怪,想猎只兔子都猎不到。”云遥捧着青中带红的果子到他面前,献宝似地拉他坐下。 “飞禽野兽上不到这里来,我不喜欢有东西打扰我。”所以猎不到兔子很正常。金貔看着她递到嘴边的果子,金眉微拢,想也不想就拨开,“我不吃。” “这几颗可能没那么酸——”酸的都进了她肚里。 “我不吃这种东西,我只吃这个。”他随手拿起一块金,咀嚼它,吞咽。 云遥看傻了,她见过西京人豪奢地吃下丰盛宴席,大盘大盘鸡鸭鱼肉,当时已经够教她咋舌,但那些珍馐佳肴算什么,再贵也贵不过金貔吃的东西! “那……好吃吗?”他吃金吃得像它只是块软糕一样。 “你没吃吗?”他微愕地反问。他以为她在洞穴里,可以吃这些东西不挨饿。 最好她是咬得下去啦!牙早就崩坏了! “我怎可能吃金银珠宝?”她失笑。 他忘了,她不是母貅,她只是一只人类。 “那这个?”他找出几颗圆润珍珠。 她摇头,那些珍珠的大小,就算是混着泉水也吞不下去,硬要吞,只有噎死一种下场。他又拿起红玉、翠玉、白玉、以眼神询问:这些美味的宝玉呢? 仍是得到云遥苦笑晃脑。 “不然你今天都吃什么?”人类太挑食了吧?! “吃果子呀。” “它看起来没有比我手里的东西好吃。”金貔指的是青果子与各式珠玉。人类真麻烦,放着美味不吃,吃那种光是闻就难以下咽的玩意儿,奇怪的生物。不过既然她自个儿找到能吃的东西,他就不用烦恼该找哪些漂亮的宝石金矿来喂她。 他吃掉那几颗珠玉,饱了。 “帮我刷丢吧。”他在外头一整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件事,思及回洞里有人等他,替他温柔地梳理长毛,感觉挺不赖的。 这似乎也是云遥目前唯一能做,而且做得无可挑剔的事。 她把恢复兽形的他洗得干干净净,洗去风尘仆仆,群耳卯独家。更洗去他一身疲惫,教他完全放松,享受她小手在身上游移的轻软。 云遥在擦拭他的身体时,找了话题,“你以后出去前,可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吗?”她不喜欢在这里空等,胡思乱想的空等。至少弄清楚他的去处后,她可以不用为他担心。 “连我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怎么告诉你?”他是哪里有宝气便往哪里走,没有特定目的,她的要求,他做不到,以前也不曾有谁如此对他说过。 他不喜欢被管束,他只想被爱,得到勾陈口中所说的那种甜蜜,而不是时时向谁交代他的去向。 “那你可以早点回来吗?至少……一块用膳嘛。”不然哪找得到时间和他培养爱情?每天该不会只有刷毛才聚在一起吧? “我们吃的东西不一样,一不一起吃,有差吗?”金貔不解。 “重点不在于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云遥笑容可掬,她与家人向来也是吃饭时聚在一块,热络联系感情。 “聊?” “像现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 金貔不置可否,迳自变回人形,甩动一头金丝长发,想甩干它,云遥赶忙用手里那件粉紫褙子替他拭发,他才想告诉她,他只要动动手指,法术就能瞬间洪干长发,她却比他更快一步开口: “这样会染上风寒,不快擦干不行,你头低下来。” 风寒?那是什么? 金貔困惑,不过姑且看在她动作伶俐又不让人讨厌,他也就没有挣扎,允许她触碰他的长发。 “你的发色真漂亮,纯金的呢,我头一次见到,又柔又亮。”云遥边说边梳玩起来,看自己手指穿梭其间,被闪发丝缠绕。当它在指节围成一个圆,仿佛戴上指环,让她不够纤致葱白的手指也变得好看起来。 “会吗?”他看习惯了自己的金发,不觉稀罕,倒对她解开发辩之后,蓬松微鬈的乌黑长发感到有趣。她的发量浓密,巴掌小脸在其包覆下,更形稚拙,他探手去摸,摸着了绵软如丝的触感,他模仿她,十指往浓密黑发里探索,发际有股香味,很淡很淡,却不教嗅觉灵敏的他讨厌,但乌丝有些沁冰,山之巅,气温低冷,他是不会感到寒冷,可她呢? 人类这种生物,听说相当脆弱,太冷太热都吃不消,又不谙术法,没能拥有护体神力,要伤他们,连半支爪子都甭用上,她也是人类,应该亦然。 但是,她没埋怨冷,是代表山里的寒温,她能忍耐吗? “我要把你掉的长发收集起来,编个手环来戴。”云遥灵光乍现,并为此开心咧笑,在毛刷上寻找好久,才找着唯一一根——他怎么不像耗呆,每回刷毛都得掉上大半堆的狗毛? 她小心翼翼拈起金发,收进腰际小内袋,动作像极了她找到多珍贵的东西。他盯着她好半晌,直到她察觉他在看她,回以浅笑,金貔仍没收敛目光,放肆地将她自头到脚瞧一遍、两遍,瞧得她都尴尬起来,以为自个儿脸上沾了脏,赶忙用手背去擦…… 金貔抓住她的手,低头打量,好似不解她的手怎能这么小,左右翻看,再将它贴在自个儿大掌里,比较他与她之间的差异。 “金貔?” “你好娇小。”他轻易收拢十指,便能包覆她。 “明明是你长得太高大。”还敢控诉她小? “我身边没出现过像你这样的小动物。” 小动物? 这三个字是她生平头一次被人冠上。 “我身边也没出现过像你这样的大动物呀。” 大动物? 好歹他是神兽,谁见着他胆敢如此称他? 他竟丝毫未动怒气,只因她表情纯属戏谑调皮,不带半分不敬或恶意。他突地倾身,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碰触,云遥一惊,大眼瞪圆圆地瞅他,她只觉下唇好像被舔了一记,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拂面,烘得她双颊涨红。 这个舔吮,与耗呆用口水咂满她一脸的湿滑不同,他不是在讨好她、谄媚她,或是要求她赏根羊骨头啃的奉承,倒像是试探品尝,想知道她的味道为何。 “金貔……” “勾陈说,女人唇瓣的滋味,尝起来甜香,教人欲罢不能。”他贴着她的唇低语,似乎在印证勾陈所言。他退开,又靠近,以下唇磨蹭她的,软软双唇相贴,他喜欢她的丰盈软绵,他时而探舌,舔一下,又轻蹭,再舔一下…… 他的津液,濡亮她的粉唇,刷出薄薄一层水泽,云遥本来觉得洞里温度低寒,虽未凝雪结霜,仍是足以和荒城气候相较,可惜她厚实保暖的毛裘全都收在旅舍的行囊内,没带上山来,一身薄裳,着实低抗不住寒温。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感到冷,反而热得浑身发烫,好似浸泡于温泉之中,脑门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鑫貔眯着金丝长睫,唇黏在她唇间,仿佛她嘴上沾蜜,他恋上了甜美滋味,不舍离开。 这是吻吗? 云遥思绪快被窜升的热度煮沸,只能勉强逼自己维持一丝丝思考能力。她见过爹娘濡沫相亲的拥吻,还与爱净躲在墙边咭咭偷笑瞧着,那种嘴吃嘴的游戏,爹娘总是乐此不疲、百玩不厌,她瞧过好些回,但与金貔的吻法好像又有些不同,她记得爹是这么做才对…… 云遥主动攀牢他的肩,开启檀口,将他徘徊于唇外的舔舐舌尖纳入嘴里。 她爹是个鲁汉子,吻起娘来激烈霸道,活脱脱像要把娘给吞吃入腹一样,纠缠着娘的嘴儿不放,发出吮指回味般的啧啧声……她只有爹这个范本可以仿效,她爹怎样对她娘,她便怎么对金貔。 她吸吮他微温的唇,学习爹不懂餍足地卷缠着娘的粉舌那般,也以小巧香舌缱绻他的。 陌生新奇的感受俘虏了金貔。 他喜欢她吮他的方式,她好香,灵活小舌好软,怯怯颤着,与金银宝石放进嘴里的冷硬感全然不同,她温暖无比,鼻腔吐出的气息与他的交融在一块……双掌忍不住扣在她颈后,任由她黑绸般发丝撩弄出痒意,他喜欢她头发摸起来的触觉,也喜欢她颊生桃花的粉嫩红润…… 但他讨厌被牵制被影响! 他讨厌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去抚摸她的发肤,去熨贴她温热的嫩颊,去探凿她甜美的芬馨…… 金貔蓦然从深吻之中抽离。 他皱眉,倏地沉声道:“你不用急于一天把‘爱’都做完,想草草打发我,慢慢来吧!”他的怒气因为误解她意乱情迷的反应而激生,以为她打算用一个吻敷衍了事,告诉他那便是爱情,然后向他索讨她应得的报酬,拍拍屁股走人。 这教他感到一阵嫌恶! 云遥先是从热辣的唇舌交缠中被抛下而感到失望,后又受到他莫名其妙的指控而不解及难堪,以致于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转身背向她,状似赌气地恢复兽形,迳自趴地伏卧。 慢慢来?!这三字像在指责她有多猴急似的!她哪……有。 想了一下。 确实好像有。 方才的一切都太火热清晰,她重新反刍自己的回应,刚刚吻得欲罢不能的家伙是谁呀?!是她!刚刚吮着他不放的家伙是谁呀?!是她!刚刚几乎要化在他怀里的家伙又是谁呀?!还是她呐—— 云遥垮下小脸,找不到能替自己辩驳的半句话语,仅能抱膝蜷坐一旁,脸上红晕迅速褪去,心里默默想着:原来……他不喜欢那个吻。可是她自己好喜欢,好喜欢哦…… 偷瞄他一眼,他依旧背对她,仍在生气。 她本想唤他,声音到了嘴边又咽下。她不知道唤了他之后,自己要说些什么,道歉吗?对她方才那般吻他感到羞耻吗? 她将脸蛋埋进膝裙间,一定是受到此时心里的惶然影响,她突地觉得好冷,忍不住打起寒颤…… 她睡了好久,窝在墙角,长长黑发包覆娇小无比的她,垂落颊畔和肩颈,她微张的唇瓣吁出浅白色雾气,双手叠抱,膝儿弯曲,自己缩成一小团,像猫。 金貔在她身边打量半晌,探手抚摸她的脸颊——不冷,温温烫烫的。感觉到他的触碰,紧合的黑睫缓缓开启,他没有立即收回手,神兽不懂何谓尴尬,他的举动仿佛自然而然,更像天经地义,微微一震的人,只有云遥。 一张开眼就看见他距离恁近,她当然吓到了。 “我……睡过头了?” “在这里,你爱睡多久都可以。是我吵醒你了?” 他看起来……已经没为昨天的亲吻而动怒? 云遥坐起身,呼吸声清晰可闻,山里稀薄的空气,使她必须更费劲吐纳。忍住脑门昏眩,她想,她可能受了风寒,才会头晕脑胀的。 “没有。我去洗把脸。”她以膝为脚,爬往水泉,掬起温水泼洗脸庞。水好暖和,双手泡在里头便不想离开,手是暖的,身子却觉得冰冻,这山洞,是越来越冷了…… 她喝下好几口泉水,温热的水,滑过喉,进入胃,驱散些微寒气。 “你今早没出去?”梳洗过后,云遥振作精神,既然他一副对昨天之事处之泰然,她也不该耿耿于怀,只要自己当心些,明白他不喜欢她吻他,别再犯着他的忌讳。 “我今天不想出去。”金貔咬破几颗珍珠,像吃荔枝一样轻松,而他的对面放了几十颗青果子——昨天她吃的那一种,教人食欲尽失。群聊社区 她在他身旁盘腿坐下,“那我们今天可以一块到外头逛逛。” 他睨她一眼,又道:“我说了,我今天不想出去。” 这只神兽,有所坚持。 “我以为你说的不想出去是指不想出去外头寻找宝物,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想离开山洞,抱歉……”云遥有些窘然,笑着道歉。“你以前不想出去时,都在洞里做些什么呢?” “睡。” 貔貅生性慵懒,并非辛勤神兽,世人以它形貌雕琢成玉饰佩戴,以为如此便能招财,殊不知若没有时时拿起抚摸把玩,貔貅根本就只睡不醒,不会为佩戴者咬回财运。 “睡一整天吗?” “有时可以睡上半个月。”他发现她没有取果子吃,不禁动手拿起一颗,递给她。他不懂自己为何在乎她吃或不吃。 “那我不吵你。”她接过果子,肚子好饿好饿,却又不想以它果腹。 “你不吃吗?我去采的。” 云遥这才发现果子数量好多,堆在金矿旁,自成一座青绿小果山,并非她昨天吃剩的而已,原来是他…… 虽然它不美味,心意却很甜。 云遥咬下一口果子,竟不觉它像昨日难以吞咽入腹,是他比她会挑水果摘,抑或她又受心境所影响? 涩意中,夹杂一丝甜美,这不知名的果子味道,很难言明。 她吃完一颗,他又拿给她一颗,而她也顺手挑起一块小方形金矿,让他当早膳。她没吃过金银珠宝,很难去理解哪样东西好吃,但她有注意到,金貔比较喜欢吃金矿,众多宝矿间,他每回都一定会吃这一项。 “金貔,你在洞里休憩时,我可以下山去拿些东西吗?”彼此用餐之际,云遥开口询问。 他只是挑眉,以眼神反问:要拿什么? “我想去拿些换洗衣物,还有厚裘,这山里有些冷……我也希望能见与我同行的朋友一面,他一定很担心我,毕竟我为了追上你,没有等他一块,他现在恐怕急得快疯了吧,我向他报声平安,好让他安心。”云遥没忘掉山下的北海,她仿佛能想像出北海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好抱歉,她总是鲁莽,连累旁人跟着紧张烦恼。 “你觉得冷?” “当然……你不觉得吗?”她的声音都还有因为寒冷而打颤的喀喀声。 金貔摇头。 他有一身厚毛嘛。 “我虽然出生在严寒荒城,早习惯一年到头都飘雪的季节,不过也都得包上厚厚一层的棉袄毛裘才行。”每回最冷的时分,她就会套上七八件衣裳,将自己包成两倍大,才总让爹取笑她笨重如熊。 “你没有告诉我。”金貔皱皱眉,在指控她不诚实,“我以为你不怕冷。”他以为她和他一样,对冷热无感。 “抱歉……”她不认为他在意这类小事,刚才她也不是在抱怨。她不想麻烦他,所以才不说,并没有骗他的意思……但,冷不冷是她自身的问题,他为何一脸不悦? “我不是在骂你。”他讨厌她露出歉然的表情,那会让他看不见她眸里该有的晶亮光彩。 这只神兽,真难捉摸,她完全弄不懂他的口气及表情,分不清他的喜怒。 “……那,我可以去吗?”她不由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试探惶惑。 “我没有撤下法术的话,任凭你如何打绕,也离不开这里,更别提下山。”金貔淡然道。 这意思,是拒绝? 云遥试图解读他脸上神情所代表的涵义。 应该是。他没有流露出关怀或担扰,从她提出央求开始,他只是蹙紧金色双眉,好似她带给他困扰了。 “……事实上,也没有很冷啦,我可以多动动手脚,让自己暖和起来。”她收回下山的要求,不拿这种小事吵他。只是一点点寒冷,还打败不了她,她不至于忍受不住……而北海,只能教他再多担心几天了…… 金貔放下咬了半口的宝矿,不发一语,起身走出他刚刚才说过今天不想离开的山洞,金色光影瞬间消失于薄雾林间。 云遥叹气。她这辈子就属这两天叹最多口气,她平时是个多爱笑的人呀。 真不知道该怎么爱他——这是他要求的条件,但她现在才明白,它是多困难的一件事。 她虽不识爱情全貌,但不认为只有单方面努力的爱便能称之为爱,她愿意拿自己的爱情去向他换取荒城的希望,他却完全没有接收的打算,她不懂是他迟钝,还是她做错了…… 她很想关心他,却觉得他好遥远。该如何靠近他一些?如何得到他的回应?如何传达她的善意? 这些问题,教她想得头疼起来。 她咬住呻吟,又蜷起自己,靠坐墙边,倦意和睡意同时袭来,她手脚不由自主的发出颤抖。 好冷。 四肢仿佛快要冻僵……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缓缓远飏飘去—— 刷。 突地,身子一重,有东西猛压上来,惊吓到她。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扑来,惊魂未定的圆眸觑见自己身上摆了好多好重的……厚被、软裘、毛袄、冬裙,全往她身上堆,她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衣料山中挣扎爬出。 金貔挺直伫立于她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觑她,俊逸脸庞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漂亮神情。 “这些够吗?” “什、什么?”处于错愕状态的她,让厚被传来的暖意所包覆,出于本能地抱紧厚厚软软的棉被不放。 “不够?”他解读她的反应后,又要转身走出山洞。 “金貔!够了!够了!太够了!”她终于明了他所问为何,急急从厚被里爬出,握住金貔的手臂。 他低首,望向攀在他手腕上的纤纤柔荑。 “真的?”他没立刻相信她。这女人有过没实话实说的不良纪录。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云遥拉着他,一块跪坐在大大厚被间,她没有想到金貔会去为她找来这些东西,连想都没有想过,太、太惊讶也太惊喜了,他才刚说过今天不想走出这个山洞,却又打破自己的坚持…… 温暖她的,绝非这几十条的被子,而是他的贴心之举,教她受宠若惊。 金貔长指勾起一袭滚有白色柔毛的红裘袍,覆盖在她背上,裹住她。 “勾陈说,人类怕冷,不多添些衣服就会生病,病重会死去,天底下没有哪种动物比他们更脆弱,他们是唯一需要藉助其他动物的毛皮或丝织物来保暖的弱兽。”有谁见过兔子穿衣?有谁看过大熊披裘?独独人类,无法靠自身毛发御寒。 他不懂寒冷,也不懂她觉得寒冷时该为她做些什么,所以他速速去找了勾陈,问清楚哪些人类用物能抵挡寒冷,又匆匆寻齐。 头一次,他的鼻子不是用来嗅财,而是嗅哪些地方有棉被…… 难怪勾陈当时在他身后猛拍自个儿大腿狂笑,笑他糟糕了。 糟糕了? 貔貅不找金银珠宝,确实是很糟糕的事;貔貅不咬财,只咬着一堆女人穿的盖的衣物及暖被,更是最糟糕之事。 金貔知道自己反常,讨厌自己反常,却没为此反常而产生半丝后悔。 因为—— “谢谢你,金貔。” 他得到一个足以媲美美玉珍宝的璀璨笑容。 第四章 接下来,金貔足足有十日没有出洞去咬财宝,但也没能在洞里睡足十天。云遥不是文静恬秀型的女孩,头一天他在洞内沉睡,她如她所言,乖乖没吵他,迳自坐于一旁,折叠小山一般高的衣物,铺整棉被,他偶尔眯起惺忪眼眸觑她,她低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儿,音调活泼可爱,虽难媲美仙乐天籁,振奋不了人心,治愈不了伤痕,却有另一股教人竖耳倾听的欲望。 他偷瞄一眼,又安心闭眸,被她嗓儿给哄得酥麻,睡得更香,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晃动金澄色长尾,与其应和。 当金貔再度醒来,他身上多出一条厚暖棉被,而云遥挨在恢复兽形的他背脊后侧,与他同盖一衾;他兽身巨大,泰半厚被几乎全在他身上,她只有小小一角勉强蜷在膀子内,幸好她穿得够暖。他本能地变回人形,一条被子总算足够密密盖牢两人,她没醒,酣甜小脸挂有浅浅餍笑,金貔轻巧翻身,与她近在咫尺,可以细细瞧清她粉嫩无暇的芙颜上每分每寸…… 有个人在身畔,竟然如此温暖,她的体温缓缓熨贴过来,他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还有,她的依偎。 他不识温暖,当然,同样没尝过寒冷,他有足够自御的珍贵毛皮来保护自己,热为何?冷为何?他从不需要去分辨,所以他不知道多了个她,洞穴里会多出一股暖意,一股让他感到无比心静平和的宁馨。 她无意识地蠕蠕身躯,寻找更暖热的依靠而偎进他怀中,金貔没拒绝她的靠近,甚至于,他自动弯身收臂,将她纳得更紧实些。 第二日,那位不文静恬秀的云遥便赋闲不住,在洞穴口探头探脑往外瞧,面对晴朗艳阳,流露渴望奔跑于其下的希冀,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光彩小脸凑到他面前,咧开整齐净白的牙,朝他问着: “我可以去晒晒日吗?荒城很少能见到这么明亮温暖的白日呢!”她双眼有光,闪耀。 他不过是不以为意地淡淡颔首,她就像只放出笼中的禽留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奔出去,在洞穴前的绿茵之间,心情享受由天际洒落的暖金光芒,快乐驰骋。她仰高小脸,沐浴其中,任凭日光轻晒,金耀的光泽覆满小巧轮廓,眉、眼、鼻、唇间嵌上薄薄一层亮澄金膜。 金貔在洞穴内瞧得失神,眼前,仿佛竖立着一尊纯金塑造的美人雕像,巧笑倩兮。察觉他的注视,她回以更耀眼的笑颜,招招手,要他一块出来享受如此舒适宜人的的日照。 “这样好舒服哦!”她笑靥飞扬,连黛眉都像弯弯在笑。 他倒觉得一块窝进厚被底下才叫舒服。 “来嘛!”她跑回来,拉他一起。 金貔被迫出洞,踏入一片潋滟碎金之中。 日芒有多温暖他不知道,此时握在他右手腕的软软小掌远胜过它。 她咭咭轻笑,满足吁息,草茵上有花无蝶,只有她,漫步飞舞,榴花裙随之团转。倏地,她踩着碎石,跌了一跤,金貔伸手要去捞她,让她不至于踉跄摔痛,但他慢了一步,她跌进芳芳碧草间,连同他一块—— 滚了半圈的丫头,非但没嚷痛,反倒笑得更开怀。 “躺在草上,正好晒个够!”她躺着便不想动了,身下的草,不像荒城又硬又粗的牧草,它们软软的,不扎背、不刮肤,不会突然从里头钻出啥小虫咬人,她放松警戒,全身平软,毫不闺淑——闺淑两字,本来就没出现在她身上过——摊开双手双脚,大剌剌摆出人形大字。 “野丫头。”跟着跌坐的金貔忍不住数落她,语气中不带任何责备,她听得出来,于是玩兴不减,声若银铃,清脆可爱,拉他躺在身边,一同仰望好近好清澄的湛蓝苍穹。 “……我们荒城好少能看见这么蓝的天,晒这么暖的日。”云遥笑觑天际那朵像极了雪绵跑跳的圆圆白云,扯扯他的袖。“你瞧,我们荒城产雪绵,白白蓬蓬的可爱模样,和那去儿一模一样,雪绵的毛柔软又温暖,我们剪下它,揉成绵线,再朝廷编织,做成毛袄、毛帽、毛袜和毛毡……” 金貔没见过雪绵,无法想像,而前方那片云,在他眼中不过是单纯的圆形,瞧不出哪里有啥动物的形体。 “我们荒城有草原,不下雪时,翠绿一片,不过没法子像现在躺平,里头全是一颗一颗羊粪,味道腥膻,若是躺上去,只会沾一堆羊屎……别小看那些黑黑的小东西,它们可以堆来当肥料,用途广泛呢。”她才说完,又发现一片惊喜云朵,连忙指着道:“耗呆!耗呆耶!我家耗呆趴着睡觉时就是那德行!” “耗呆?” “它是我养的雪犬,性子乖巧护主,样子看起来有些憨呆,很好欺负的愣样,我怎么闹它玩它,它都不生气,冲着我直摇尾吐舌。它从我七岁就陪在我身边,我当它是最好的哥儿们,有啥好事坏事都要找它参一脚哩。” 提及耗呆,不得不想起那件一人一犬做出的轰动蠢举。 “我上回还逼耗呆假扮貔貅,要它跑过荒城街巷,让城民都误以为是貔貅来了,刚开始,大家都好开心,直呼神迹,一个接一个跪地磕头,膜拜耗呆……后来实在是得意过头了,才会露出马脚,被大家发现是骗局。”害她在城门口罚跪,跪到差点活活冻死。 “为何冒充我?”金貔问她。 “……因为你是神兽,传言只要见到你,就能招财纳福,我们荒城穷怕了,被不断不断的雪灾给打击到几乎快要站不起来,我们需要有神迹,需要有希望,需要知道老天并没有放弃我们……” “荒城没有宝气,笼罩在它的上空,是贫瘠的味道。”金貔实话实说。 他几天前去过荒城,那是她为他刷毛时所能得到的报酬,神兽允诺之事,当然会做到,他如她所愿,驰过荒城天际,未曾多做停留,亦不在意是否被城民瞧见,他只答应她,从荒城天空经过。 那座城,没有半点吸引他多停步的气息。 “果然如此,我们明明就很努力,结果还是胜不过天……”她没有半点意外,亲耳听见他这么说时,心中仍不免难过,小脸上的笑花凋萎,不再灿烂。 “外传在某处见貔貅,便会带来财富,但那并非真实,不是貔貅出现而招财,是地脉灵气吸引貔貅前去。”他又补充。 “我也知道呀……只是在每个人心中,一生有幸见到神兽,都会以为自己将要获得好运庇佑嘛!你不懂人类有多相信这种启示,哪怕是一道金光或一朵彩色祥云,我们都视为吉兆,并从其中得到慰藉,然后转变为力量,支持人类振作,鼓舞人类不放弃。”云遥幽幽说着。 “人类……真蠢。”金貔不留情地说道。他不明了这种依赖外在光景而欣喜、开心,以为有神降临的心境,他不需要受谁庇佑,他只凭自己,凭貔貅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俨然忘掉他身旁也躺了一只蠢人类。 云遥不争辩,只能苦笑翻白眼。不是不为人类说话,而是要与一只神兽阐述人性光辉,并让他明白人类可爱可贵之处,是件多困难的事。 另一点,她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蠢过—— “我也被我姊姊骂蠢,蠢到想靠耗呆假冒貔貅,我太无知,不知道貔貅是那么美的神兽,闪闪发亮,教人无法直视……”她偏过头凝望他,披散在碧茵间的金丝长发,此时正反射着阳光辉芒,衬托他的澄亮。无瑕的淡然脸庞,两扇同色的长睫半掩金眸,挺直高鼻,薄美唇瓣,分开来看已属极品,拼凑在一块更是加成再加成。神兽呐,圣洁高雅,光辉璀璨,在这男人身上,半点不假。 他也在看着她,从她眼中看到自己对她的注视,那个男人,神情无比认真,良久不愿眨眸,仿佛深深觑视着何等稀世珍宝。 “不是每只貔貅都是金色,我们偏好吃的财宝,会影响我们的毛色,例如银貅,她便是只银白色母貅。”他看见她眸间的自己正在说话,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太关注盯紧她灵活水灿的眼睛,漂亮的黑曜宝石变无法比拟。 “银貅?”母的貔貅?与他一样的神兽貔貅……“光听名字,就觉得她一定好美好美,是不?” “或许吧。” “你没见过银貅吗?”不然怎会用这样的语气回答她,美就美,不美就不美,或许吧是啥意思? “见过。”金貔的口气完全不热络,像在说着他不感兴趣的事儿。 “既然见过,怎能用‘或许吧’来回答我的问题?她不美吗?”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美。” 连她这个没见过银貅的人,只要将金貔的气质与神韵套于一个女人身上,金发换成银发,都会觉得美了,偏偏他一脸不置可否,金眉还淡淡拢着。 他见多了清艳仙女,对于女人美或不美,要求太高吗? “……你也觉得她美吗?”云遥发现自己是屏着气息在提问。 他看见她眼眸黯了一下,不是人性丑恶的阴霾,他从她身上没有嗅到半丝恶臭,她眼底那丝黯淡是什么?怎会说来就来,在问及银貅美丽与否时,侵占那儿的光亮? “金貔?”她等待太久,屏息到肺叶疼痛,出声提醒只顾瞅着她瞧的男人。 “我觉得她……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绝对不是人类用以描述女子美貌与否的词句,这是神兽之间的用法吗?云遥露出迷惑神情,不停思索金貔说出这四个字的意思,偏偏金貔言尽于此,不肯多做说明和补充,闭上金色长睫,在暖阳包围下慵懒睡去,徒留她一个胡思乱想。 美得一言难尽? 可爱得一言难尽? 迷人得一言难尽? 究竟有何难尽之隐呀…… 他害她心情也复杂得一言难尽呐…… 接连几天,云遥都与金貔在这处幽静仙境中独处,她很想再追问下去,然而又觉得自己有何资格问这么多,万一惹怒了金貔,或是他冷冷回她一句“与你何干?”,她反倒更受打击,到那时就真的“痛到一言难尽”了。 金貔很爱睡,时常由早睡到晚,一日一食。当他睡了不理人,云遥自己会找事儿做,她在金山银山中认真翻找,不为寻找最高价的稀宝,而挑些看起来可口美味的“食物”,再逐一清洗干净,认真摆盘,用宝矿玉石拼放出七彩璨亮的秀色可餐,以金为饭,配以银石、墨绿翡翠、鲜艳红玉、澄澈水玉、蓝彩矿、黄彩矿……虽然无法亲试滋味,起码视觉上还算美味。 金貔找回的宝贝种类繁多,除了尚未琢磨的原矿外,更有不知由谁埋藏于某处的神秘宝箱,里头有着无数手工精巧的华美首饰,云遥在找“食物”时,也翻出它们。 漂亮的鎏金手环、纯白贝珠的长炼、点翠对簪、镶宝指环……瞧得她眼花撩乱。她难掩好奇地在腕上试套了几支金手环,也将各式指环往十指间戴,好沉好重,又好累赘,连手都快举不起来。 她把叮叮咚咚的玩意儿一古脑全卸下来,但右腕上仍有几圈金光流泄,那是金貔的发,只有少少三四根,长度足以让她绕上好几圈,它们像极了最细腻的金丝手环,缠绕在手腕间,毫不逊色于任何一款金饰。 比起那些金银珠宝,她倒觉得他的金色发丝要好看百倍。 金貔半睡半醒时所瞧见的,是云遥正忙于将数款饰物往她双手双腕十指上套的景象。 他并不在意她拿取一些东西走,对他而言,金银珠宝只是食物,就像是几颗水果一样,分她吃食亦无妨。 人是多贪婪的动物,他岂会不曾听闻? 人若不贪,何须拜神? 求平安求健康求福气求长寿求发财…… 什么都想多求一点。 什么都盼能多得一点。 她若开口向他讨,他二话不说也会点头同意,实在毋须暗地里藏东藏西,做宵小行径。他身为神兽,对于小恶小奸自是嗤之以鼻,难以苟同。 也罢,别把整间食物搜括一空就好,神兽亦是兽,当食物遭抢时,会激发兽的扞卫本性,亮牙相向。 他比较意外的是,她做着贪婪之事,却不闻贪婪之息,是她隐藏得太好,抑或他嗅觉生锈?满鼻腔只嗅到她淡淡发香,是因为他正枕着她盖过的厚被? 金貔闭上长睫,继续补眠,不再去思索这疑惑。 他若能晚个片刻合眼,便会看见云遥忙不迭取下首饰,并扬起右手,凝觑纤腕上几丝细细金发在憨呼傻笑,久久舍不得放下手来。 她给的“爱情”,没有很浓烈,也不惊天动地,她就只是陪伴他,跟他闲话家常,为他做着他最爱的刷毛享受。他讨厌吵,偏偏面对老在他耳边哼曲儿或是说些无关紧要话语的她,他却可以忍耐——不,不是忍耐,忍耐这两字带有太多无可奈何及自我委屈,他没有忍耐,这样的情绪,这些天来,没有浮现半次过。 他讨厌受人打扰,却不讨厌她的打扰,他连鸟叫虫鸣都嫌恶不已,竟容许自己身旁搁着一只媲美雀儿的女娃,一只……有着漂亮粉嫩双唇的雌人类。 她丰盈柔软的唇尝起来的滋味,他记忆犹新,他牢牢记住那样迷人触感,不时回味,光是想着,内心仿佛有什么正在躁动,急欲发狂,吞噬掉思考能力,这种身体改变他很清楚,貔貅情欲亢进的配偶时序将至…… 平时并没有如此难以忍受,蒙头大睡也能唬弄度过,这一回会感到难熬,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她开口说话的嫩嗓,呵呵飞扬的清脆笑声,弯弯浅眯的秋水双眸,甚至是奔跑于艳阳下的活力模样,都教他浑身一热,心跳如擂鼓。群聊制作,兽的追逐本能,几乎要展露出来,他好想一把擒获她,将她按在身躯之下,凭借兽性掌控,夺取他渴望的欢愉和狂喜,好想咬住她一身健康肤色,品尝它在嘴里战栗哆嗦的紧绷—— 她现在只要窝靠在他身边与他共享一被,他会立刻朝她扑上去! 所以,离他远一点! 否则被发情猛兽吃掉别怪他! 金貔试图靠睡意占用本能情欲,不去看那只让他欲望澎湃的家伙,只要再一眼,一眼就好,他马上便宜会付诸行动,把他脑子里勾勒出来的画面原原本本施行一遍,不两遍,不,三……六遍好了。 偏偏,有人不知死活。 “金貔,你要不要吃饭再睡?” 比糖蜜更甜的轻唤,就贴近在耳边,他全身紧绷,被柔荑轻轻摇晃的肩膀硬得像石。 “我挑了一些好吃的宝矿哦。你从昨夜就没吃东西,吃一些吧,肚子空空不好睡,金貔?”云遥当然不知道自己此时危机重重,只担心他饿。 “不要靠近我!手拿开!别碰我!”金貔冷声回应,不准自己去回想此时贴在他身上的软掌有多娇小可爱甜美可口。 云遥几乎缩弹回右手,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呀,他讨厌睡觉时被人吵醒,她一时之间竟忘了,真是……太得意忘形了,以为她和金貔几日相处下来,两人熟稔起来,有了起码的交情,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 她蠕唇想道歉,又怕她的道歉吵到他,只好紧紧闭上嘴,端着那盘认真挑选过的“食物”,慢慢退到墙角,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前几天她也会摇醒他,要他吃完再睡,他没有拒绝过,即使再困,他仍会乖乖张嘴让她一口一口喂食,像方才那么严厉地斥退,还是头一遭…… 明知道他嗜睡的癖好,那句要她走开的话不过是有口无心,也许等他睡醒之后,就压根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偏偏她仍为了他的拒绝而倍受打击。 她好在意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对她说的字字句句,她都放进心坎里,他为她咬回衣物棉被的举动,让她开心得像要飞起来,胸口热呼呼、甜丝丝,仿佛变成一颗蒸熟的甜包子,正在膨胀。 她的个性向来大而化之,很少去钻研在某几句话里。有时别人说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马上跑光光,不会去深思那人的话中带有哪些涵义,不会为那些字句反覆思忖猜想,哪怕别人以暗喻的方式在拐弯骂她,她亦不见得能听出其中的恶意,对金貔却无法像以往一样坦然。 她怕被他讨厌。 她怕受他冷眼相待。 她怕他觉得她烦。 她怕他觉得她不好看。 她怕从他口中听见对另一个女人的赞赏。 她怕他……不喜欢她。 再怎么懵懂无知,她也不会蠢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是爱情。 那是她情窦初开,所绽放出来的爱情之花。 从一开始的交易条件,到现在的情不自禁,她把一出该做假敷衍的戏码给演成真的了,允诺给他的爱情,不是双方获取各自想要的东西之后,便能轻易收回来的虚情假意。 她爱上金貔,爱上一只神兽…… 她一方面好喜悦,因为以往她只懂得亲情友情,这是头一次,她碰触到了爱情,明了心里填着一个人的滋味。时时注视着他,瞧见他面露微笑便忍不住跟着开心飞扬,拉着他一块踩在绿茵芳草时,他的体温从指间传来,她克制不了脸红心跳,她喜欢在他身边,喜欢他那双金澄眼眸凝望着她…… 另一方面,她又好惘然,金貔是如何看待她的?他曾是那么直接了当告诉她,他要她的爱,却不要爱她,这场条件交换中,需要付出感情的人只有她…… 他现在仍是这般想的吗? 他并没有因为两人的相处而改变心意? 他……有可能会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不敢肯定,无法猜测,金貔待她的态度,扑朔迷离。 不要靠近我!手拿开!别碰我! 这三句话,以及他严厉的口吻,刺痛了她,而且,它们还不断在脑子里放大回荡,云遥稚气地捂住耳,想这样隔绝掉它们—— 然而,捂住的双耳,没能阻断金貔要她别靠近的冷言,更没捂掉此时越喊越急、越来越近的娇声呼唤,那一声比一声柔媚的嗓儿,叫的正是金貔的名。 “金貔!金貔!” 紧接着,一道炫亮银光如风刮来,云摇捂耳的双手连忙护住险些被闪瞎的眼睛,但仍是慢了一步,那银光来得又快又急,强度猛烈如日,一时之间,洞内晶矿照得颗颗透亮,晶矿棱角反射光芒,一块传一块,整个洞内仿佛阳光普照,没有半点阴暗。 云遥好半晌眼前全黑,痛得眼泪直流,耳边不断传来女人娇喊金貔的声音,她想快快看清楚来者何人,尤其是又听见接连不断的啾啾声,更加惊慌急躁。 到底是谁?! 为什么叫金貔叫得那么甜腻可爱? 还有,啾啾啾是啥?她在啾些什么?!啾金貔的脸或是唇吗?! 这种时候就算眼睛被闪瞎又怎样?她要赶紧瞧清洞里的情况—— 云遥抹干了刺痛的泪水,逼迫自己快快适应强光,幸好近来被金貔浑身千条瑞气给磨练得相当习惯,她揉揉眼,慢慢看见光芒中恢复窈窕娉婷的纤纤身影,然后,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叠在一块—— 眼前两个人叠在一块—— 金貔和另一个女人叠在一块呀呀呀呀—— 一金一银,挥霍美丽光芒,他闪,叠在他身上的女人更闪,银色发丝狂野披散,无可比拟的银白流光,自发根到发梢,全滑到金貔的颈边,与他的金发交融在一块,金的丝、银的丝,毫无突兀感,合该它们便是一体。 她捧着金貔的脸庞,红唇吻住金貔的嘴,又吮又吸,饥渴的猴急模样,好似觊觎金貔几千几百年一般。 那正是啾啾声的来源。 不是每只貔貅都是金色,我们偏好吃的财宝,会影响我们的毛色,例如银貅,她便是只银白色母貅。 云遥立即想起金貔说过的这句话,那只跨坐在金貔身上的银发女人身分昭然若揭。 银貅! 金貔没说错…… 一言难尽。 真的,一言难尽。 云遥完全词穷,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那位……美?不,这个字太肤浅太贫乏太侮辱银貅了,她努力压榨脑力,也想不到更合适的词儿。 她……好美哦。 一头银细发丝,柔软滑腻,衬着绝艳精致的芙蓉面,她眉若浓银,弯似柳叶,眸色晶银深邃,宛如上好银矿,此时正迷蒙染雾,半掩在陶醉的银睫底下,直挺的秀鼻犹似神人捏造,增与减,都显不足或太过,薄而亮的嫩唇,紧贴金貔的嘴,粉红小舌逐渐探出,要钻凿侵犯金貔的唇间,彻彻底底吻遍他口中每一寸。 跨坐在金貔的身姿,裙儿因而高高撩起,露出白玉似的纤裸长腿,娉婷艳美的养眼模样,看傻了云遥。 俊男美女的相拥奇景,虽教云遥忍不住赞叹,她一边惊艳抽息,一边痴呆发愣。如天作之合的一双璧人,此生有幸见到,祖上积福、祖上积福呐——呐什么呐呀?!她她她她她在吻金貔耶! 胃里一股莫名涩意爆涌上来,融化所有惊叹,云遥哪还有心绪做啥思考,她扑奔过去,由银貅唇下救回金貔。 金貔与银貅同时看向她。 银貅眸里有吃惊,意外在金貔的洞里看见另一只生物,金貔讨厌有人打扰,他总是独来独往,不与谁深交,那这矮冬瓜是谁? 金貔眸里亦吃惊,她紧攀他的方式,像极了不许谁碰触她心爱物品,他的手臂,被她抱在胸前,女性柔软如绵的胸脯,隔着衣物,碰触着他,撩勾兽的一股本能,特别又是在非常时期,一切变得敏感而薄弱…… “你养了只人类当宠物?”与金貔的金光不同,银貅甩动长发时,点点银亮挥洒而出,她白皙绝艳的花颜透着红润色泽,深银的眸,好奇地将云遥看上好几回。 “她不是宠物。”金貔的声音较平时更低更沉,他不敢看向云遥,怕看了就失控,于是眼神瞟高,瞧都不瞧云遥半回。 “食粮?”银貅挑眉又问,问完,自己又回答自己:“不对呀,貔貅又不食肉,养个人当食粮没道理呀。” “你来做什么?”金貔没兴致将云遥的来历介绍予银貅,更毋须向银貅交代任何事,她不请自来,还敢问东问西?! “我来做什么?你忘了吗?我来和你生小貔貅的呀!”银貅赏他一眼“你装啥傻呀?公貔母貅在一块还能做啥?!”的鄙夷目光。 “呀——”发出尖叫的人,是云遥。 生、生、生小貔貅?那、那、那不就表示…… 金貔银貅是一对儿?! 这好像没啥好惊讶的……貔貅本来就是一公一母组合而成,况且他们两人好相衬,男的俊女的艳,生下来的小神兽定也可爱漂亮,继承了来自于父母的优良血脉——不、不对不对,她脑子里干嘛帮他们勾勒出未来孩子的模样?!挥掉挥掉快挥掉! 银貅纤纤藕臂叠挂在金貔颈后,噘高红唇又要吻他。 “快点快点……我忍不住了,你应该也是吧?” 银貅嗓音软绵如糖,带着魅惑勾引。教人酥骨的呢喃,让云遥浑身哆嗦,她看见银貅贴吻着金貔的面颊,洒落轻吻,顿时快要呼吸不过来,但金貔并没有严正推拒银貅,她甚至看见银貅细啄他唇瓣时,他缓缓闭上眼,似享受、似品味,回应了银貅。 接下来,儿童不宜。 云遥瞪大眼,木愣站着,眼前两人也不介意她瞧,若要说哪方羞赧,恐怕只有云遥一人吧。 她想叫金貔不要吻银貅,好想好想,几乎要扯着他的袖,哀求他…… 可金貔不像曾经拒绝她时那般拒绝银貅,他没推开银貅,被云遥攀紧的手臂甚至毫不在意她还环于那儿,勾搂银貅纤盈细腰,让两人之间不存空隙及阻碍。 阻碍。 云遥领悟到,原来那两个字,就是指她。 “呃,我、我先到外头去……”她没有权利继续待在洞穴里打扰别人恩爱,而她说的话,在场也没人有空去听吧?她站在这儿好碍眼,只好默默退了出去,将洞穴留给金貔银貅。 她像逃命一般,跑得好远好远好远,远到回头也瞧不见山洞。然而再远,仍是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宁静仙境之中。 她一迳奔驰,跑过绿茵草地,跑过白木森林,跑过崎岖石路,到达尽头。 云遥上气不接下气,双脚一软,瘫坐在崖边尽头。 下头是深不可测的厚重云海,云海下头便是她及北海他们一路爬上来的山峰,这里凡人无法爬上来,她也下不去,她试图分神去注意云海有多美,试图去感受日光有多暖,试图去担忧荒城现在的处境,偏偏她更加在意的,是此时此刻洞穴内那两个人…… 明明身边就有那么美的银貅在,为何还要留下她,说什么要她爱他?他想尝尝爱情的滋味就找银貅呀!银貅都愿意与他生小貔貅了,难道会不愿意爱他吗? 大概只剩她一个人还傻呼呼地每天努力思索该如何爱他,把这件事当成人生中最重要的烦恼—— 难怪金貔说,人类真蠢,而她,是人类中最蠢最蠢最最蠢的一只! 他一定不稀罕她的爱,因为连她都不知道什么是爱,她长得更没有银貅一半美,她甚至非他同类! 他不需要她了吧,都有了银貅呢…… 云遥的心窝被什么给螫了一下,疼得发酸,她深深吸气,告诉自己:现在感受到强烈失落,是因为她没有办法为荒城带回一丝希望,而不是为了其他…… 骗人!她在骗她自己! 她嫉妒!她嫉妒银貅!嫉妒得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漫长得像经过几辈子,她呆呆坐着,见脚下云浪缓慢涌生,那般清灵美景,平息不了她翻腾紊乱的心绪,她根本无心欣赏,只要一思及金貔银貅的拥抱,她就想哭,就想号啕大哭…… 不要抱银貅…… 不要吻银貅…… 不要爱银貅…… 不要不要不要…… 我…… 云遥倏地想起一件事。 他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共处了这些日子,他不知道她姓何名何。 他不在意这种小事。 关于她,他一点都不在意…… 第五章 云遥一直坐到了夜深,才敢慢慢走回山洞。 她不想太早回去,撞见他与银貅的好事。 一方面,她带着奢望,期盼金貔会追着她的脚步出来,向她解释他与银貅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要她别胡思乱想,别误会他……所以她等在崖边,等他出现。 果然是奢望。 她在崖边吹了许久冷风,身后连道脚步声也没传来过。 那是当然,金貔手揽艳美母貅,哪还有心思顾及路人甲乙丙丁?恐怕连她跑出来都没察觉吧? 万一,一踏进洞中,看见他们赤裸相拥,怎么办? 要是……金貔跟她说,银貅要留在那儿,与他共同生活,她怎么办? 思及此,云遥足下生根,黏在原地动弹不得,迟迟不敢跨出半步。 云遥,你的勇气哪儿去了? 要、要是银貅真的决定留下来与金貔作伴,那、那很好呀,貔和貅天生便是一对,他身旁本来就该有只母貅照顾他,陪他一块吃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块银砖,两人还能连袂去寻找财气,那是你做不到的事,就算再怎么努力,你也吞不下金银珠宝,无法飞上蓝天,与他同翔。 你是人,变不成神兽,给不了银貅能给他的。 有这层觉悟多好,你勇敢回去洞里,看见银貅偎在金貔怀里撒娇的话,就大大方方向他们打声招呼,夸奖他们无比相衬,祝福他们永浴爱河,然后,请金貔放你下山,他想要体验的爱情,由银貅接手给他,你可以离开了。离开之前,别忘了向金貔讨价还价,当时的交易条件没有说明时限,只要求你要爱他,你做到了,你爱上他了!你达成你的承诺,他至少也实现他的应允,他必须去荒城盘旋有三天三夜,让城民看见他…… 深深吸口气,云遥跨出第一步,脑海里勾勒出任何一种可能面临的情况,事先想好应对方式——若进洞中撞见男女赤身祼体正在……她就赶道歉,再退出洞外;若洞里没有过度刺激的养眼场景,只有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互喂金块的甜蜜模样,她就状似自然地走过去,以“银貅你好美,难怪金貔情难自禁”这句调侃做开头,加入他们;若洞里只剩银貅,金貔去为她寻找更美味的财宝,她就立刻向银貅解释她与金貔的关系清清白白,不当坏人好事的第三者;若洞里…… 云遥刻意放慢脚步,偏偏距离洞口的路不长,步伐再怎么慢,总还是要到达。她做完最后一个假设,假设金貔主动开口要她离开,口出狠话告诉她,他不要她爱他,他找到更想要的爱情时,她千万不能哭,哭了就麻烦,哭了就会像在耍赖,好似准备死赖着不走;她一定要笑咪咪,不啰唆,拜托金貔去荒城,等他点头,她就得表现得开开心心,准备下山,记住,连头都不要回——她刚想完,人已经站在洞穴口,里面没有熠熠银光,也没有娇喘或交谈。 她先探进半颗脑袋偷觑偷听,确定洞里好静,她又蹑脚往里头走。 “……难道两只貔貅一块去月下幽会谈情吗?”她正自问自答,便见水池里有细碎金光闪耀,还有金色荧光舞动流窜。 “跑哪里去鬼混了?”金貔低懒的声音,由金光处传来。 云遥一震,这才看见金貔祼身浸泡在水池里——以人形状态——闭目养神,即使开口说话也未张开眼看她,而且只有他独自一人,银貅并没有与他快乐共享鸳鸯浴。 “银、银貅呢?”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两字要从口里问出来竟有些干涩艰难。 “走了。”金貔头部微仰,靠在池畔石矿上,水间金发起起伏伏,泉水打湿宽阔白皙的双肩,由皮肤上泛开的金芒,透过凝结的水珠,变得柔和。 谁说只有美人入浴美?男人入浴同样能教人忍不住口中生津,来不及吞咽。 云遥趁他没张眸时,忙不迭摸摸嘴角,幸好,口水没淌下来。她咽咽唾,“你没有留她下来?” “留她下来做什么?”金貔终于张眼,漂亮璨明的瞳,视线落在她脸上。 “……作伴呀。”无论是心灵上,或是身体上。 他嗤了一声,却没针对她的语音接话,态度像在嘲弄她的“作伴”论,又更像在说“你管太多了吧”,她着实无法弄懂那声“啐”代表的是前者、后者,或是其他。 “金貔,你在泡澡呀?那……要不要恢复兽形,我替你刷毛?”这是讨好,很谄媚的讨好,先将大爷他伺候得通体舒畅,再来旁敲侧击探问他与银貅究竟怎么回事,说不定银貅只是回她自个儿的洞里去收拾细软,再搬来金貔这儿与他双宿双飞。 “我今天不想恢复兽形。” “哦。”大爷的硬脾性她是知道的,说不想就是真的不想,绝不来跟你耍客气那套。“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废话,都和银貅从白日玩到夜晚,谁不累呀?!她家耗呆之前欺负其他母雪犬,不过才一回,耗呆累得像条狗——它本来就是狗——得趴地休息好久好久,现在金貔不过是脸色差一些些、表情凝重一些些而已,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云遥恼着自己说了句蠢话,更恼那件让他这么累的“事情”。 “不然,你不要恢复兽形,我还是可以替你捏捏肩。” 云遥!你够了!他是和另一个女人翻滚厮混而导致的肌肉酸痛,你凑什么热闹?!你要不要干脆端杯茶水过来,帮他润润纵情嘶吼过度的喉咙?! 马上跟他说清楚,交易破裂——不,是交易完成,你跟他再无瓜葛,他爱去找银貅铜貅铁貅都随便他! “你最好不要碰我。” 金貔睨她的眼神,是陌生的,她没被谁这么看过,所以不懂他眼眸中流溢的深沉金光是什么,但他那句话真的很伤人。 他这是在嫌弃她吗?嫌她手脏还是技术糟?! 太过分太过分太过分了! 云遥委屈了一整天的脾气大爆发,她愤怒地拨水泼他,溅得他满头水湿—— “是!你是伟大的神兽!我是卑贱的人类,你只给神兽碰,我没有资格!那么你放我下山呀!我不留在这里打扰你!反正你不稀罕我的爱,我也不要给你了!我马上走!马上就走——”她气呼呼的,水花四溅,喷得两人都狼狈,她脸上晶莹水珠分不出是水或是泪,爬满双腮,吼完,她踉跄爬起,不顾浑身湿漉漉,气急败坏掉头要走。 才跨出一步,身后鸷猛的力道狠狠扯回她,云遥娇小的身子抗衡不了,直接跌入金貔膀内,裸金色手臂蛮横钳制,她轻易感受到他压迫而来的狠劲,她被迫完全贴合于他的胸膛,他身上未拭干的水痕,让她的袄襦吸收,透进背脊肌肤,本该冷冰冰的泉水,此刻变得热烫。 “你吠些什么我听不懂——”他咬牙,声音显得紧绷,气息喷吐在她颈际,近到只要他张开嘴,就能咬断她细白脖子,而他确实非常想这么做。 那纤纤玉颈,看来多可口,弧形优美,一绺顽皮皮鬈发垂在那儿,带些湿润,黑得发亮,不知死活地随他吐纳而拂动得如此妖娆,更挑衅地朝他舞来,撩在他鼻前,像极了正向他下战帖的混帐,勾着指,在说:你来呀,你来呀…… “你不是不让我碰你吗?我也不话你碰我!放手!放手——”她赌气挣扎,使劲扭呀扭呀扭呀,像条衔在鸟嘴里的受死小虫。 “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你快把我逼疯了!”金貔野性迸发,牙关一张,咬向她的颈,云遥吃痛一叫,想缩肩,偏偏他的脑袋就卡在肩颈部位,逼她只是能歪着螓首,任由宰割。 他没有真的咬断她白嫩脖子,他哪可能舍得。她在他嘴里如此软嫩,他可以尝到她的脉动及血液奔流的声音,她的战栗好迷人,口鼻并用的喘息声,短而急促,随着他牙关的施力轻重更加清晰可闻,他咬用力些,她抽息便重;他吮温柔些,她的吐纳仿佛呻吟…… 这只混蛋,这么美,这么软,这么柔嫩,在他面前招摇,殊不知自己落在他眼中有多美味,殊不知她的碰触就会逼他失控,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耐力如此薄弱。 “金貔!”好疼,好疼……他怎么了?他要吃掉她吗?貔、貔貅不是不吃肉,仅以珍贵财宝为食的神兽吗?为什么凶性大发—— “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你一靠过来,我就浑身焦躁沸腾。”他说话仍旧龇牙咧嘴,只是口中吮含她的颈肤,他收敛了力道。“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我没自信抵抗你这家伙,你像只在挑衅我的动物,以为我追不上你、咬不着你、奈何不了你,你便时近时远地撩拨一下,又跑掉;撩拨一下,又跑掉——这样戏弄我,很好玩,是吗?!” “我没有……” “你就有。”他指控道。 银貅多美呐,美得像块银宝,多少公貔视她如仙女,她自己上门来,在受情欲本能掌控的一貔一貅顺应时令,生儿育女,延续貔貅代代相传,她欲火焚身,他亦然,天时地利人和,发情的兽,哪还顾及其他? 食色性也,不单单指人类。 到了嘴边的美丽母貅,已经在他身上磨蹭索欢,他闭上眼,试图要自己受她迷惑,忘掉另一只干扰他的家伙,他以为可以从银貅身上得到云遥带给他的巨大影响,但,不一样,头发触觉不一样,亲吻方法不一样,声音不一样,娇躯上甜甜的味道不一样,神情不一样!感觉不一样!全部都不一样! 银貅被他一把推开,他嫌恶撇头,抹去唇上湿濡芳津,不只银貅错愕茫然,就连他,都不懂自己生了什么病…… 对,他生病了,他生了一种“给我云遥,其余免谈”的病! 而害他染病的妖孽,胆敢有脸对他说“我没有?” “金貔,你先放开我,你咬得我好痛……”云遥双手拍打环在她胸前的烫人手臂,他抱太紧,好似要将她揉进体内。 “到底是谁害谁好痛?”恶人先告状吗?她怎么不先反省反省她也让他饱受欲望折腾得有多疼痛?! 金貔放过她——仅止于牙关,双臂依旧揽紧紧的——薄唇转移阵地,朝上,蹭戏她圆润耳垂、柔软发鬓,越是靠近她,他血脉中的亢奋程度越强烈。 “我不让你碰我,是给你警告,及教你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但你不听,还一脸责备我冷落你的可怜表情。你刚是怎么吠的?你没资格碰我?放你下山?不留在这里打扰我?不要给我爱?马上走?” 金貔将她转回身,逼她正面迎战,两人间仍然密密相贴,金貔身上一丝不挂,大掌按紧她僵直背脊,要她感爱他的急迫和火热。 云遥不敢往下看,虽然帮他刷过全身长毛,但只限于兽形的他,人形与兽形的金貔带来的刺激大不相同。他变回兽,她可以当他是耗呆,大很多的金毛耗呆,柔荑摸遍遍也不会害臊,可是一旦他恢复成眼前这魅人模样,她便无法轻松看待,那是一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丽男人。 被他注视着,她会脸色辣红,她会屏气凝神,她会感到羞怯,他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甫识情爱的姑娘家,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自个儿在他眼中是否好看?他可会喜欢她的长相、打扮、个性?他会不会见多了绝世仙子,对于庸脂俗粉全然不放进眼里? 金貔捉住她的手,搁在自己脸庞两侧,澄金的眸,直勾勾望着她。他的气息,煨红她的双腮,他的目光,浓得教她无法挪开,他带领她的十指,抚摸他,从他毫无瑕疵的面颊开始,到下巴,到鬓角,再到发际,魅惑的声音犹如在笑,又仿似窃窃私语,那么轻,那么软,那么坏—— “你错了,我渴望你碰我,像这样,用嫩软的掌心,摸着我,告诉我,我摸起来感觉如何?你喜欢我的触感吗?我的皮肤,我的头发,以及你现在所碰到的一切?”金貔低声问她。 “你……”只是这样的十指膜拜,就足以令她忘却呼吸。 她手指撩过的长发,散开金色小萤光,闪耀似星。 她确实没有仔仔细细摸过金貔,人形的金貔,肌肤柔腻温热,金发比上好丝绸更细更软,她碰触到的一切,都不是一只神兽,而是个男人。 “与我变回兽形,很不一样?”他闭上谈金色长睫,享受她葱白手指的造访。 “嗯,很不一样……你摸起来没有浑身毛茸茸,也不像一只大豹,你……好美。” 金貔闻言,极缓地掀开金睫,带着唇畔微笑,凝觑她。 “记得我方才告诉你的吗?我不让你碰的种种理由。” 她光是被他这般看着,理智都迷眩茫然了,哪还有办法反刍他说过什么?当他在她颈边吹气时,已经吹散她泰半的思考能力,她只隐约记得,好像……不让她碰是因为他会……会哦,她想不太起来…… 他突然变得无比体贴,善解人意,明白她一脸很想努力回忆的苦恼,所以不介意再对她说明一次。 “我说,因为你会让我焦躁沸腾。” 呀对,他有说到这个。 “我还说,因为我没自信抵抗你带来的影响。” 她哪有这么恐怖,真要互殴起来,她才是没自信抵抗他的那个人吧,他一爪子就可以把她给拍成肉饼。 “我更说了,那是给你警告,要让你仍有机会逃。” 对对对,大概就是这几个理由,谢谢他不嫌麻烦,又重申一遍给她听,否则她这发糊的脑子,真记不起这么多。 金貔沉笑,金黄耀眼的眸,细细眯起来,显得精明锐利,每当找到财宝时,就是这种眼神—— “所以,我现在让你碰透透,你已经做了承受后果的准备了吗?” 神兽的笑,不邪恶,不荒淫,他们本身就是圣洁化身,不似凶兽,连发呆都会遭人误解他们在使坏,这是神兽较凶兽吃香之处。 不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很邪恶,很荒淫,很爽快。 忍无可忍,毋须再忍。 云遥消化完、理解完,猛地抽息,却再也没有机会逃了。 金煌发丝长长披垂而下,在她桃红色粉颊的两侧如泉蜿蜒,像帷幔包围住她。他伏在她她身上,火烫的坚硬沉潜在她身体深处,压榨她甜蜜泣吟与慌乱娇喘,偾张纠结的双臂肌肉,蓄积无穷力量,扣紧她纤软的腰,要她妖娆承欢,接受他的孟浪。 教人又羞又难耐的蹭动厮磨,折磨着她与他,分不清是痛楚还是痛快的泪水,挂在她闭合长睫上,来不及坠下,便被他吮去,可完全于事无补,因为吮去了一颗,又让他逼出另一颗。 云遥失去思考能力,迷眩在一片亮金之中,他的发,起伏摇晃中,洒落点点萤星,飞舞两人周身,仿佛置身晴朗星空下,萤星如金粉,飘落于她迷醉晕酣的脸蛋,裸裎似玉的娇躯,泼散开来的黑发,以及肌肤上被深吮出来的一朵朵娇艳花儿间…… 金貔变回出柙的兽,虽维持人形,此时此刻的他却是完完全全的兽,没有理智、没有道德,亢奋的欲望掌控了他,只想追求畅快及极致欢愉,而他确实得到它们,他听见自己体内叫嚣“不够!不够!还要更多,更多——”,她带给他难以言喻的欢快,诱他成瘾。 兽类发情时的难以自制,教他淋漓尽致地掠夺她、撩弄她,她的哀哀求饶,她的十指绞拧,她的青涩笨拙……到现在,她的迷茫可爱,她的甜美包容,她的盘旋共舞,他要不够她,她让他好兴奋,好迷恋,恨不得不要分开,一辈子与她合而为一,使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随时随地都能抱她吻她爱她…… 爱。 他不知道的爱。 他只知道,他爱极了被她吞噬包裹的快感;爱极了她迷蒙眸儿无辜地望向他,嘴儿喊的净是他的名字;爱极了她随他起舞,腿儿被迫勾挂在他腰际,可怜兮兮的白玉脚趾无助地蜷曲起来的艳淫妖姿…… 他爱极了。 他释放了一回,又不餍足,继续纠缠她,用深深浅浅的吻戏弄她,更用灿亮身体魅惑她。他像得到新玩具的孩童,独占心强烈,仍嵌合在她柔软羞花之间,成为她的附属,同时更野蛮地将她纳为已有,她无助地哭着说不要不要,小小手掌却背叛自己,抱紧他、臣服他,舍不得他退离开她。 他把她也变成了野兽,尝到狂乐刺激的交颈拥抱,他为她咬回的厚软棉被上,交叠汗水淋漓的两人,她承受过多的陌生情欲与欢快,每一回都以为自己就要昏厥过去,身躯却本能地,一再回应他的撩拨和需索—— 云遥看着他,只给看着他,他濡满薄亮汗水及欢欲神情太迷人,不似平时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致的淡漠无谓,此时他有些蛮横,有些邪佞,有些妖美,他的眸色变得极为深浓,仿佛谁在其中点燃火苗,而她在那两簇火苗之中,被凝觑得浑身发烫。 他低头吻她,探索她口中芬芳的行径,比起他恶意放慢速度在她腿间的凌迟,着实仁慈太多太多。 云遥喃着他的名,用着可爱的颤音,用着红艳的丰唇,喊他。 他喜欢听她喊他。 金貔。金貔。金貔…… “你真的,没跟银貅做、做这些事吗?” 狂风暴雨的翻滚游戏终于尽兴止歇,两人窝在厚被底下,金貔将她拽进怀里抱着,脚丫子相蹭,他蹭她,是因为喜欢她一身凝脂般的好肤感;她蹭他,却是为了吵醒他,提出这个扎刺在她心上的重要疑惑。 “你说呢?”金貔只掀开半边眼皮睨她。是谁太可口,把他榨成貔貅干?拜托有点自觉好吗?照他方才贪婪的玩法,一天要抱两个女人,三个字:办不到。 神兽不纵欲,一纵起欲来要人命,不到精疲力竭绝不停下来。 “可是你有吻她。”云遥裹在被里,露出红晕未退的娇嫩小脸蛋。她亲眼所见,不容他狡辩。“……吻了之后还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呀。”语尾带有一丝怨怼。 她也是从一个吻开始,落到被吃干抹净的结果。 况且,她在他手臂上看到女人的齿痕,弧形优美的牙印子,不是她所留下,自然便是银貅的杰作了。 金貔一脸倦懒,一副吃饱喝足可以好好睡觉的模样,拨冗回应疑心病真重的她:“吻她,是想知道和吻你有何差别——” 话没说完,马上惨遭抢白。 “有、有什么差别?”她五成想听,五成不想听…… “差很多,银貅舌头灵活,有人笨笨的只有那一招;银貅吻起来有香香的财宝味,有人满嘴生涩果子味。”他笑觑她嘟高红唇的不满苦瓜脸,再调戏下去,“有人”就要翻脸把他踢出暖暖棉被堆,以及软软芳馥的娇躯怀抱之外了,他不想离开棉被,不想离开她。他一吁,嗓音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愉悦和宠溺,“偏偏有人光靠那一招,教人沉沦,逼人发狂,我不食人世食物,没咬过果子,生涩果子味我是头一次尝,原来它这么甜,这么香。”不枉费他推开银貅之后,被银貅恨恨地亮牙咬他的手臂泄怒。 云遥脸上的苦闷舒缓开来,唇儿藏不住羞怯欢喜,漾开笑意,承受他俯首落下的缠吻。 “……所以,你后来推开银貅?那多可惜呀。”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说得多为他惋惜一样,实际上心里乐开怀。 “不然我再把她找回来。”他伤势要起身,云遥一把扑过来阻止。 “不要!”嚷完才察觉自己又被他戏弄了,只能脸红红恼自己的鲁莽坏事,害她气势不如他,虽说如此窝囊,她仍是闷闷地重复道:“不要去找她……” “笨蛋。”金貔轻弹她额心一记,再揉弄她乌亮光泽的细发当安抚。 云遥仰着脸,望进他漂亮澄金的眼眸,“我不叫笨蛋,我叫云遥,云是姓,遥远的遥。”现在才自我介绍显得太晚太多,但总好过他仍不知他抱在臂膀内的她,姓啥名啥。 金貔挑眉,觉得这名字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而且不只一回…… 呀! “原来山下有只极吵的雄人类,不断喊叫嚷嚷的‘云遥’就是你?” 云遥惊讶瞠眸。雄人类?是北海!一定是北海!北海仍心急的在找她! “金貔!那是我朋友!他在找我,我要跟他报平安才行,让他知道我没发生意外,否则他会急疯的——金貔,你放我先下山去见他一面,好吗?”她慌张起来,拉着他的手直摇。 当然不好。 他不想放她下山,更不想让她去见另一只雄性动物。 她与他不一样,他一直都是单独一人住在山巅之上,从不希望有谁来扰他清静,她却有她的亲人朋友。倘若她下了山,觉得还是家人们好,觉得热闹胜过于遗世独立,便一去不回头了呢? 而她说她是朋友的雄人类……到底是哪样的朋友?像他与勾陈,抑或像他与银貅?若是前者当然无妨,那类的朋友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但要是后者——那是发起情来可以拥抱,可以互吻,看对了眼,就能生一窝小家伙来升格当爹娘的……朋友。 金貔感到全然陌生不知名为何物的酸意侵袭而来,酸得让他恼怒。 那只雄人类焦急欲狂的嗓音都喊哑了,仍不曾放弃寻她,一声一声的云遥,听在耳里多么扎刺! “不行。”他拒绝,而她意外于他的拒绝。 “为什么?我跟北海是一块来找你的,我们都想求你去荒城,一路上全是他照顾我,否则我怎可能活着到达这里遇见你?那天我一心急于追上你,没等他跟上来,他见我就此失去踪影,一定又自责又焦急,北海一直对我很好,很关心我,我不能害他担心害怕——” 后头尚未出口的说服话语被金貔眯眸瞪断,他用眼神在说: 吠呀,你再吠呀,吠那只雄人类有多好,你有多想飞奔回他身边去呀。 云遥再驽钝,也看得出来金貔在生气,可她的央求不过分呀!她又没要劳烦他出力陪她下山,他只需要动动嘴,解开一小部分法术,让她暂时离开这儿去找北海报平安,要北海别担心她,她在金貔身边很安全,然后,她会再回来呀! “他有多担心害怕,与我何干?”金貔冷冷开口。那只雄人类会担心,难道他就不会吗?才刚与他紧密相拥完。转身就要去找其他雄兽,未免太水性杨花! “当然与你无关,但与我有关呀!你说你听见他在找我,那你一定听出来他有多急,说不定他会误以为我坠崖摔死,消息若传回荒城,我爹我娘我姐姐们也会紧张也会伤心的!”云遥一急,音量便大起来,从被子里弹坐而起。 “那些也跟我没关系,我没必要为了不相干之人的情绪起伏而随之瞎忙。”他毫不受人类的友情与亲情所感动,他有朋友,但从不热络,几十年才见一次面都嫌太多;他有父母,却不亲,貔貅没有强烈的家族意识,成兽之后,母貅会驱逐小兽,逼它们独立自主,小貔貅若不走,母貅亦会以咬或抓,将它们赶离身旁,所以她说的那些情感对于他,很是陌生。 “金貔,你怎能这样说话?!”太……太冷血了吧! 面对她责备的目光,金貔也没有好脸色。“你忘了吗?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爱我,我要的爱,是温驯听话的,是会让我感到欢快,而不是跟我顶嘴作对、怒目相向,你如果做不到,代表我也可以省掉麻烦,不用去荒城浪费时间。” 金貔说得狠绝,可他不认为自己有说错半字。对,她该要给予他想要的“爱情”,让他觉得快乐,他要被关心,被疼爱,被放在心坎里,如同勾陈说过的那些,而不是对峙的怒意、不满和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鬼争吵。 他要她爱他,像方才在他身下那般可爱迷人不就很好吗? 云遥呆住,难以置信自已听见了什么。 他没变,还是那只刚见面就把丑话说在前头的神兽貔貅,她没有改变过他,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对他而言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不将其视为爱,他仍是仅想享受甜美果实,而吝啬付出。 他更没有爱她,他不过是喜欢她的温驯、顺从及有求于他。 那么,他的拥抱呢?他像极了对她爱不释手的缠绵呢?那些肌肤相亲、云雨之欢、浓情缱绻…… 又算什么? 她以为是爱,但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这么以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欢愉飨宴。 云遥不想悲观地看待,将一切往偏激的地方去想,她还想抱持着希冀,这男人只是嘴硬,有口无心,她不相信刚刚才温柔搂抱她的男人,如此冷漠无心,她宁可当他在说些任性气话。 清脆弹指声一响,金貔接下来的话,击碎她微弱的希冀,清冷得毫不留情。 “西边的山壁,出现一条小径可以下山,你若下去了,它便会消失不见,你再也上不到这里来,更别想见到我,考虑清楚了。要走要留,随便你。” 他说得如此可有可无,好似就算她决定要走,他也乐得省事。然后,冷哼转身,背对她,不再给她拥抱,失去他双臂及胸膛的温暖,她通体透寒。 这只神兽,诚实坦白。 要走要留,随便你。 这只神兽,有话直说。 你再也上不到这里来,更别想见到我。 这只神兽…… 我要的爱,是温驯听话的,是会让我感到欢快,而不是跟我顶嘴作对、怒目相向—— 要的不是爱,而是顺从。 第六章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必须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勾陈说,被爱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爱,其余的,我不想懂,懒得为此困扰,你要就点头,不然就走开。 一开始,他就说得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 他只想被爱,懒得为此困扰,所以他不会去费神爱人。 他不想爱人,他不会爱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这项交易,现在,她无权感到悲哀。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前提下,没有谁吃亏谁占便宜的怨言。 云遥很努力想说服自己,要自己别因金貔的诚实而沮丧难过,几颗眼泪仍是很没志气地无声坠下,她快快抹掉它们,假装它们不曾存在过。 西边山壁确实出现一条小径,径宽仅容一人通过,它是由白色浮烟凝聚成形,看似虚无缥缈,然而双脚踩上去,并不会踏空地滚落深渊,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云遥没有要沿着小径离开这里,她很窝囊,需要金貔给予荒城帮助,同时亦舍不得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她无法帅气地撇头就走,但她趁金貔离开洞穴去咬财报的时候,跑去西边山壁,瞧他说的是否属实。 看见那条小径时,不该有的失落,浮上心头。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价值。 云遥按捺下扰乱心绪的杂思在小径这端频频探头往下放看,小径似乎无比漫长,无法见到尽头。她徘徊良久,灵光乍现,转身折回林里,寻找好些枯枝及尖锐石块,席地而坐,低头忙碌起来。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摆盛托它们,缓慢而笨拙地走到西边小径,小心翼翼地踩着烟阶,尽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仿佛步行于云端的寒冷惧意,耳边呼呼叫嚣的风声,她都假装不害怕,每走一步,就会回头注意方才走过的阶梯是否还在。烟阶没有看上去来得长,应是金貔的术法,让千余尺距离浓缩至此,她默数了约莫五十,便隐约见山下绿亮的林荫。 她没再前进,反而坐在末两阶前的烟阶上,拿起弹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声,打进林荫,再取一块,再打,一会儿往东边弹两块,一会儿又往西边弹两块,直到裙间枯枝全数打完,她又朝那处林荫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几声,没听见任何回应,她本还奢望北海能听见她的嚷唤,出现在面前,那么她就能当面告诉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担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见面,看是要在小村里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报声好,我一定会带貔貅回去”,奈何事事无法尽如人意,只能冀望写满“平安,勿扰,先回荒城,云遥”短短几字的枯枝,能被寻觅她的北海看见。 云遥担心烟阶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尽力量喊出最后一遍“北海”之后,才奔回烟阶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测,烟阶并没有不见,金貔说过,只要她由烟阶下山,烟阶便会消失无踪,那意味的应当是她双脚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间,烟阶亦会化作袅袅白雾,不容她再回头,所以她没有步下最后一阶,所幸,情况很乐观。 她回到洞里,金貔已经回来了,见她进来,他面露惊讶。 方才她明明就走下烟阶,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绝望地想着,她要走了,他告诉她走了就无法再回来见他,她仍是决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实现她的麻烦请求! 走了他就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晒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别当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时用力甩动身躯,害她也跟着一身狼狈…… 就在他愤愤踢掉一堆金银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价值连城的珍宝四散,哐啷滚入水池之际,她竟—— “金貔,你回来了?今天好早。”云遥发现原本周身光芒有些暗叹的金貔,一瞬之间,金光威力恢复,像是金砖被彻底洗得干净发亮,连他脸部表情也变化多端,从郁闷到哑然,再从哑然到喜色,她才开口,他已经朝她靠近,没给她说第二句话的时间,她落入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嵌向宽阔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闷在他心窝处,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热着那儿。 我在干什么?他迷惑自问。 哪来的惊喜?哪来的激动?又是哪来的失而复得? 他被陌生的反应所困扰,双手好似有自我意识,将怀里人儿拽得更紧密,双唇犹若不再属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发涡…… 云遥仰头想询问他,却变相迎接了他抵来的索吻。 唇,无比温暖,几乎又要教她误解这是深深相爱的两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金貔所想要的“爱”,能让他高兴的“爱”。 对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两人闷闷不说话不算冷战,这只神兽太自我,不顾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说出的话有没有伤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击,他不会安慰她,也没有求和的轻声细语,或是将他昨天说出口的狠话做些修改,仿佛两人之间毫无嫌隙,还能拥抱,还能亲吻——云遥悲哀地想着。她没有拒绝他的求欢,如他所愿的温驯承受,若这是他所要的爱情,她给他。 她会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顺从他为己任。 因为,这是他帮助荒城的唯一条件。 云遥躺在软棉厚被上,任他褪尽衣裳,与她融为一体。 她止不住哆嗦呻吟,当他开始狂野驰骋,唇与双手在她身上作弄,迸发而出的火热和欢愉,她无法抵抗,哭了出来,他以为那是狂喜的眼泪,殊不知小小晶莹如珍珠的玩意儿,蕴藏多少她的悲伤,以及不为他所爱的凄凉觉悟。 四唇相濡,两躯相拥,靠得如此之近,心却相距千万里远。 她的娇喘中隐藏喟叹,她的战栗中夹杂无助,即便在他怀里得到绚烂至极的肉体欢快,那股由山顶坠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旧如影随形。 厚被上的男欢女爱终于餍足止歇,纠缠交叠的肢体并未分开,金貔喜欢抱着她,喜欢看两人金发黑发不分你我,混绕在一块,喜欢她在欢好之后的粉嫩慵懒,也喜欢她在他怀中,显得越发娇小可爱的摸样。 只是她没有发出被他累坏后沉沉睡去的鼾呼声,而是好浅好浅的叹息。 “金貔,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倦意,兴许是方才遭他不懂节制的孟浪给逼出太多吟喘,导致嗓子微微沙哑。 “嗯?”他的嗓,比平时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关于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长?” 她说话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语,透过洞里回荡,变得巨大。 “我与你不同,我没有太长的寿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时间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会很困扰的。或者……你愿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应我的奖赏,我再回来陪你……继续给你你想要的“爱”?”用她接下来所有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只要他不嫌弃,她愿意留在他身边,用人类短暂数十年的生命,去点缀他神兽漫长岁寿间的一抹微光。 在云雨之后提出要求,她变得好似一个贪婪心机女,以身体达成目标,若他是这般轻视她,她亦无妨…… 从最开始她便带着目的前来寻他,这事儿,彼此心知肚明,要说她从来没有想从他身上获取写什么,那太虚伪太造作了。 奖赏,她刻意用了这样的词儿,提醒他与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为了求他这只神兽为荒城招财气纳福报,她在告诉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会再逾越。 期限?金貔没想过这两个字,他甚至没想过何谓交易完成。她给了爱,他收了爱,满意了吗?这样的“被爱”经验便可以堵勾陈的嘴,要他少来吵他烦他,然后他继续回归以前独居独处独来独往的神兽貔貅,也能毫无眷恋? 可他…… “金貔?”迟迟没等到他吭声表态,云遥在他怀里转身,看见他一脸苦恼思索,颊上几缕金丝沾着,她忍不住伸手为他撩开。无论见过多少回金光萤光点点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赞叹不已。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他拒绝去想。 “那么你现在想。” 金貔不悦地看她,金眉拢聚。“你如此猴急吗?”巴不得快快离开? “不是猴急,你给我一个时间,让我心里有个底,能思考它是长是短。如果你说十天半个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说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么久。也许数十年对你而言不过短短时日,却已经是我的一辈子。请你谅解,我们人类……不太长寿,而荒城的情况亦不乐观,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气中的恭敬,对他来说相当陌生,仿佛她怕得罪他,不希望两人争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没回答,云遥只好又道:“而我也说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罗里啰嗦,死赖不走……”她想象一个老态龙钟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帅金貔身边,不由觉得突兀好笑。 对,她会老会死,跟神兽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给的,就只有这几十年,对他或许好短,对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后会记得她吗?记得一个待在身边的雌人类,努力爱他,明知道他不爱她,依旧傻气眷恋着他的她…… 也许,他没有放入爱情是正确的,若爱了,分离时就会痛苦,他不爱她的话,无论最后她是以死去或离去的方式从他身边走开,他都不会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爱她。 那么她走后,便不用担心他是否难过。 幸好…… “金貔,请你先去荒城,好吗?这是我最悬念挂心的事……求你了。”云遥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从他怀中起身下跪磕头,可是她不着片缕,跪起来凉飕飕的,她会很窘,也没有这么豪放的勇气,及对自己身材的过度自信…… “好。”他终于开口,只给了她一个字。 云遥感激不已,“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没有提及期限,没有表明要她续留,云遥猜测不出他的心意,也无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证之后,她安心了,欢爱过后的倦意袭来,教她抵抗不了沉重眼皮合上,才对他道完谢,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儿,慢慢睡去。 金貔将两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后来才知道,对他而言很舒适的气温,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现在也迷恋上被窝里两人一块的温度。 人类,出乎他想象的脆弱。 他们的寿命多长?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来,她只能在他身边待上那么短的时日。 她为何要是人类?她若是一只母貔多好,与他同寿,喜好相同的财宝食物,能为他生几只烦人的小家伙……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于她发际间,低叹,纵容淡淡馨香窜入鼻腔,填满肺叶。 ** 神兽不食言,说到做到,他答应她要先为她除去最悬念挂心之事,当然便要付诸行动。 金貔以巨兽形态负载云遥,驰过天际,往荒城而去。 她骑马赶了月余的路程,在金貔飞骋之下竟只耗费不到半个时辰。 上回是深夜经过,没有城民见到神兽貔貅,这一回,他们挑了正午去,那时,荒域正飘飘缓降鹅毛细雪,地面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际,开始熟练地铲雪。 当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面上,引来不少人抬头观望,以为是啥大鸟低空飞过,结果一看竟是亮黄黄的巨兽咻地闪过,还没来得及惊呼,巨兽腾翔于半空,它背上承载的眼熟女娃比谁都嚷嚷得更大声—— “我回来了!大家,我回来了——”云遥喜滋滋从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来,朝众人扑奔过去,与当中几名同龄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儿去了?城主好生气好生气,直吼着等你回来要打断你的狗腿。” “额……”一回来就听见坏消息,云遥笑容收敛,只能干笑。 “是呀,听说你留书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书给爹娘和姐姐们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头,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终于,有人注意起云遥身后那头巨大的家伙,不过先前被她骗过一回,这次谁也不轻易上当,王老伯凑近去看,“不错不错,这次有精心打扮过,色泽下了工夫,不是拿黄泥随便抹抹,可是……你是怎么把耗呆包得这么大只?里头硬塞了多少雪绵毛?”他动手摸摸金貔的澄亮细毛,看到萤光金粉从细毛末端飘散出来时,不由啧啧称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货真价实的神兽貔貅——”云遥才说完,就见王老伯拿根羊骨头到金貔鼻前嘴边逗弄,要它快快现出原形。 “耗呆,别玩了,给你吃骨头,叫三声汪汪汪。”耗呆最耐不住美食诱惑,呵呵呵。 “吼——”金貔扯开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这股威风咆哮吓到王老伯,他踉跄好几步之后,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头险些摔断大半。 “金貔,你不要这样,你吓到老人家了啦!”云遥赶忙介入两人之间,阻止金貔挥舞爪子,将往老伯一掌给拍出城门外。 这一吼,谁还当他是无害可爱的小耗呆?! 几乎是立即,众人连退二十大步,在金貔与云遥周遭僵着不敢妄动。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刚说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发言的那位小伙子声音抖得不像话。 “这回没骗你们,我把貔貅求回来了!他是来帮我们荒城的!”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变回人形,让众人眼见为凭。 金貔除了照办还能做什么呢? 又是一阵抽吸惊呼,紧接着变动咚咚咚咚几十人膝软跪下,此起彼落,抢着磕头——在眼见巨兽与金光融为一体,点点辉煌中,欣长人形身躯取代兽形,光芒迸散,原地站着金发飘飘,姿态高傲又似出尘仙人的极俊男人之际。 这股城里骚动,引来云汉雨夫妻及云霓、云霞两姐妹出城查看。 云汉雨看见云遥,喝地大吼,家法藤条在手上挥舞得咻咻作响,大步杀来。 “你这个丫头——太久没挨我揍,皮痒了是吧?!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这么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担心你?你惨了你!这回说啥我都不会轻饶你,谁求情也全都没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来,这回绝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几次,被她泪光闪闪的眸子给闪得心软。 金貔挡在云遥身前,轻易把娇小的她完全藏于身后,他眯着一双蕴怒金眸,若是眼前这名杀气腾腾的中年壮汉胆敢再靠过来,他就打算出手反击—— “他是我爹!”云遥完全明了金貔的打算,赶在憾事发生之前开口阻止。 “他身上有杀气。”金貔咬牙低言,摆出抗敌防御。 “那种杀气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应付得很习惯,你相信我。”云遥安抚这只完毕,从他身后闪出来,安抚另一只,她先跪再说:“爹!我带神兽貔貅回来了,他答应为荒城招来财气,我们荒城有救了!” “神兽貔貅?”云汉雨这才想起,刚刚城里卫兵匆匆来报,好像就是提到这回事,只不过他一见云遥就忘了东南西北。“在哪里呀?” 云遥身边只站着一个人,一个发色怪异的男人。 “不会就是他吧?”云汉雨皱眉,对于出现在爱女周遭的男性都抱持一丝敌意。 “爹你好聪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来帮助我们,我们荒城终于也能和西京一样,有神兽庇护!”云遥献宝似地将金貔介绍给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说道:“金貔,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云霓,我二姐云霞。” 她一头热呼呼,另外两方人马的回应则是一片沉默,金貔是不屑开口,她的家人则是把金貔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回头,每一寸都仔仔细细打量。 云汉雨没看见金貔从兽形变化成人形的神景,所以不像此时五体投地的城民一样恭敬,他睨着金貔暗忖,那头金发是染了啥墨料的吧?长得是挺俊美,不过皮相好看又算啥?拿来偏偏女孩子家可以,想骗他这个大男人不可能。 “是真貔貅还是假貔貅?你是不是被骗了?外头很多坏人的,小宝贝,江湖术士也要耍几招戏法诓称自个儿是仙人。”云汉雨一把将女儿捞回身边,不让“外头的坏人”骗走,同时间,金貔出手,捉住云遥的右手腕,不许云汉雨从他身侧把她拉走。 双方对持,眼波间啪啪激荡着雷电交加。 “你抓我女儿做什么?!”云汉雨吼声轰隆隆。 “她是我的。”金貔冷冷淡淡,脱口而出的话,同样轰隆隆,比云汉雨更能震撼众人。 偏偏那句话是全天下所有亲爹的禁语,听在耳朵里形同千刀万剐! “你说啥?!”云汉雨虎眸圆瞪,露牙咆哮。 “你们两个冷静下来!别吵起来!”受限的云遥一会儿左转劝爹爹,一会儿右转拜托金貔别与她爹起冲突,左右为难,左边右边两只都是固执的兽! “夫君,别忘了待客之道,他是遥儿带回来的客人。”云夫人总算出声,以温婉似清泉的柔嗓,制伏左边那只鲁兽云汉雨,他不清不愿放开云遥的手,恨得牙痒痒,死瞪金貔大获全胜,把云遥拉回他身边的傲笑。 娘,谢谢你。云遥投以最最最感激的目光给云夫人。 “金貔公子,请先入城,喝杯暖茶吧。”云霓有其娘亲的容貌及圆融个性,未免爹亲在城民面前失态,便客气地邀请金貔进城,到时爹要吼要打要骂,也不至于变为城民眼中一个溺爱女儿的笨爹爹。 她与云霞同样好奇极了妹妹带回来的男人真是神兽吗?当时云遥信誓旦旦要带神兽貔貅归来,他们没全力阻止的理由是要让那个云遥自己去闯,然后醒悟那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天大难事,她才会死心……而今天,她带回一个气质出尘不俗的尔雅男子,指他是神兽貔貅,可他与众人想象中的神兽并不相同,至少,他与“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群聊」 http://bbs.qunliao 金貔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城主府邸,安坐软垫椅间,小几上奉有热茶一杯,干乳片一碟。 “叫他证明他是貔貅呀,不然先把那张桌子变成纯金的好了。”变得成功他云汉雨就信他是神兽。 云汉雨小鼻子小眼睛,方才和他争抢女儿的老鼠冤仍记挂于心。 金貔瞧也不瞧他,环视云遥生长之地的兴趣,比和云汉雨斗气来得更大。 “爹,你刚没看见金貔的原形吗?好大一只耶。”云遥知道金貔不吃干乳片,径自取来,大快朵颐往嘴里塞。唔唔唔,又浓又香,这几天全以酸果子果腹,现在薄薄几块雪白干乳片,犹如炮凤烹龙的稀世珍宝。 “说不定是戏法。”云汉雨有听见城民们交头接耳,说得煞有其事,只是眼不见不为凭……他才哼完,教他咬牙切齿的俊秀美男哪里还在?被压垮的软垫椅上,坐卧着无比庞大的金毛兽,似虎似豹,身形却大上太多。 这下子,云汉雨别说是话吐不出来,连手里那杯茶都没能握牢,哐啷坠地,碎得乱七八糟。 云家其他女眷同样花容失色,往云汉雨身后躲,只有云遥,依然悠悠哉哉吃她的干乳片,顺便端起那杯奉给客人的热茶喝。 金貔朝云汉雨脸上喷气,两管强风刮得比暴风雪更激烈,露出唇的白牙,媲美象牙,不同之处在于象牙两根弯弯多可爱,他的牙,上下各一排,每颗又直又尖,要咬掉城里的梁柱恐怕跟咬断一条瓜一样容易! “爹,你别怕,金貔不吃金银财宝以外的东西,他不会吃你的。”云遥趁间隙还跑进厨房端回一大盘烤羊肉啃。 “他他他他他……”云汉雨结巴,完全没被云遥那席话给安抚放松,貔貅不吃人,不代表貔貅不咬人,咬断脑袋再呸掉也不算“吃”呀! “金貔——”云遥用她油腻腻的手,摇摇金貔。 金貔看她一眼,读出她眼里那抹“请别吓破我爹爹的胆,好吗?”的水灿央求,啐地撇头,同时恢复人形,长指一挥,碎裂四散的软垫椅腾空重组,啪啪几声便回复它解体前的原样,他优雅地坐下,仿佛方才任何事都没发生过。 云夫人惊魂未定,轻抚胸口顺气,她应该是家中除了老僧坐定的云遥之外,第二个从哑然中回神的人。 “真无法相信遥儿竟将神兽大人给请回荒城……我们太失礼了,请神兽大人见谅。”她福身,朝金貔行礼,云霓、云霞也随之屈膝。 金貔瞄其一眼,眸光转回云遥身上,道:“你要我做些什么?快说。”他丝毫没有多留的欲望,这座城没有财味,对貔貅而言,便是荒地。 “我想,集合所有城民来看你,让大家知道神兽貔貅来了,貔貅愿意来,对大家就是一大鼓舞。”云遥偏头想想,问他:“我们荒城真的没有半丝宝气吗?” “没有。”金貔一点都不懂婉转。 “……你的法术不能帮忙吗?” “不能。”貔貅咬财,而非生财,她找错神兽了。 “我们不要发大财,只希望辛勤工作的收获能让大家衣食无缺,这样……也没法子吗?”云遥无辜再问。 “离开这里,往南迁一百里。”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便是迁城。那儿土沃草丰,四季分明,不像荒城终年下雪,更蕴藏大量银矿,吻合她的要求。 “一百里……”云霓取出羊皮地形图,里头粗绘荒城周遭数个邻城乡镇,金貔所指之处,以红墨标记。“那里有个陈家村。” 好山好地好风水,自有人烟聚集,他们荒城再迁去,免不了遭人驱赶而引发争斗。 “你们人类不是只在意自身利益,别人住得好,便想去夺来,几千年来,战争、侵略,不全是如此?那处有人,以武力争抢过来就好。”金貔并不好战,仅是陈述他所知道的“人类”。 “金貔,我们不会做这种事,荒城内战过,刀棍互伤的混战,我们见多了,也怕了,我们不想侵略别人,更不想从别人身上抢夺东西,那是土匪的行径。”云遥朝金貔正色道,她脸上的坚决,同时出现在云家其余人身上。 “也就是说,你不希望离开这座没有一丝宝气的城,又想要得到财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质疑: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蠢心愿。 “嗯。”云遥颔首。 他突然觉得,他小看了当时与她订下的交易。 她要的东西,对貔貅而言,并非唾手可得。 一个没有财脉的荒地,要让它致富…… ** 金貔此生头一回睡在人类的炕上,炕由泥砖砌成,铺有被子,烧柴煮饭的热烟导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呼呼,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惯自个儿的貔貅窝,抑或臂膀里空荡荡少掉某人的体温和呼吸相伴,一双金眸瞪大大,很难合上入眠。 他辗转反侧,反侧辗转,这样睡不对,那样睡也不对,终于忍无可忍,从炕上起身,拉开房门,踏着夜色而去,灵鼻嗅着已然熟悉的芬芳气味,毫不费力地找到云遥的闺房。 门上木闩,不敌金貔长指在门外一挑,滑动松开,两扇纸糊门扉恭迎神兽大人入内。 伏卧炕边的耗呆立刻醒来,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气势完全压制住它,它一边由喉间滚出闷闷沉吼,一边又不自觉地摇动狗尾讨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呜呜两声窝囊细呜,躲到桌下去颤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于不顾。 云遥真能睡,闺房都任人大举入侵,还没清醒,一副就算没他赔睡,她照常能拥抱好梦酣眠……这一点,金貔相当不满,原来为此失眠的人,只有他,他不悦地硬挤上炕,将她连人带被紧箍在怀里。 云遥总算是察觉不对劲,惺忪睁眼,对上金貔逼近面前的不满俊颜,她险些尖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对门的大姐与二姐。 她小声问:“你、你怎么在我房里?”她娘明明命人为贵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让金貔住得舒适,他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挤? “我要睡这里。”金貔不答,却道出另一个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发现不好啦……”孤男寡女的……虽然这对孤男寡女已经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统统做光光,可让双亲撞见,她的狗腿被打断是小事,他这只神兽八成半夜就给轰出荒城去。 “有什么不好?我要这样睡。”金貔不懂她的顾忌,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抱她睡,谁都阻碍不了他。 云遥只能笑叹,坐直身,要跨过他下炕,他一把抓着她不放,她给他一抹无辜的微笑。“我去闩门。”才不会突然闯进了谁,惊爆两人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来。”金貔没让她裸足沾地,动动小术法,门扉掩上,木闩稳稳固定,但下一刻,木闩又扯动,门打开,桌下耗呆被腾空拎出去,关门,落闩。 “外头很冷,耗呆在这儿睡又不碍着你。”云遥失笑,看他一脸孩子气,与一直雪犬争宠的模样。 “我讨厌身边出现闲杂玩意儿。” “我也是闲杂玩意儿。”云遥笑着提醒。她不想承认,有他躺在身边,比自己抱着被子还要更暖更舒服。 可爱的闲杂玩意儿,他想。 他窝在她肩上,寻找习惯的姿势躺,找到了,满足长叹。 那声轻叹,换来云遥的误解,以为他仍是烦恼着那时在大厅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恼了。”他怀里的她,幽幽语调中带着笑意,突地如此对他说:“我没有要你帮荒城带来源源不绝的财富,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这几天留在荒城,就当逛逛人间市集,瞧瞧好玩,让城民看见神兽来到这块土地上,那就够了。我们人类很坚强,看见希望便能振作起来,你愿意在荒城走动停留,比你赏我们大笔金银珠宝更加受用。” 云遥看出他那时一闪而过的苦思,他眸里那抹“这种破城,要招富贵多困难呐”的暗忖,或许其他人没有察觉,她却瞧得清清楚楚。 那时一个很离谱的无理要求,等于是要他无中生有,硬挤出财气给他们。他要他们迁城,他们不肯,只想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这儿延续血脉,好比守着一池死水,又希望水里有满满鱼儿一样。 “我可以替你们咬来一笔不小的财富,填满你的房间,这样足够吗?”他这只貔貅未受人类香烟供养,不曾为谁劳碌奔波,但他愿意为她咬财。 “不要这样做。”云遥立即拒绝,小脸肃然。“来得太容易的财富,会让人们产生依赖,只想等着你赐财,这对城民不是好事,我宁愿大家自食其力,努力与收获能成正比,这样就够了。” 若财富来得付费吹灰之力,谁还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谁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财富挥霍殆尽,勤奋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习惯凭借自身劳力、智慧赚取钱财,面对由富而贫的巨变,人们的意志很容易尽数崩解。 “头一次听到有人将财宝往外推,你们人类真难以捉摸。”金貔又用她觉得可爱的迷惑眼神在觑她。 “谁不爱钱?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话,我也会乐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财,代表你得替我们做好多好多本来不该由你去做的事儿,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劳的貔貅,你宁可在窝里睡上几天几夜,既然深谙你这性子,我又怎舍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云遥喃喃说着,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围她,他暖呼呼的,叫她忍不住闭上眸,放任自己浸淫在他气息之间。他身上的光辉,为微暗房内带来了光,像极空中高悬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机会看见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别是迄今仍缓缓飘着雪…… 她偎近金貔温暖胸膛,小手叠在他腰际,贴合他。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话没说完,她已经睡去。 房里那扇圆形小窗,可以看见外头绵绵不绝落下的雪花,缀满夜幕。 金貔看着,雪,一片一片飞洒。 他做了他能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第七章 雪,停了。 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城民已经忘掉上回见着湛蓝苍穹是何年何月之事。 果然神兽大人一来,雪歇天开,祥兆是也! 一早,荒城笼罩在喜悦欢愉的氛围中,那样水蓝澄澈的天色,起码确定今日荒城不会下雪,众人用完膳便脸上挂满微笑,收拾积雪家园。 云遥领着金貔,除了府门,开始“游街示众”,城民皆能近距离看见大驾光临荒城的美丽神兽。 金貔以人形出现,姿容俊逸无俦,柔软飞扬的金发衬托白皙高洁的面容,道骨仙风,绰约超群,每走一步,身后荧光如星灿亮,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见? 神兽貔貅,不像途经西京那般匆匆路过,昙花一现,而是散步似地逛着荒城街道,陪伴云遥在每户人家前头停下脚步,虽鲜少开口,却也未曾面露不悦,他淡淡的神情,像座纯金雕像,美得不似凡人——他确实亦非寻常凡夫俗子——云遥开心的与城民谈天,关心城民这些日子没见的近况,他挺直伫立,目光没从她身上挪走过。 金貔逐渐习惯被人双手合十诚心膜拜,那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功用,反正荒城人需要神兽加持,他们跪拜他,求的只是心安罢了。如云遥所言,荒城人并不贪心,不会跪在他面前要求大富大贵,最多只是希冀荒城风调雨顺,城泰民安。 云遥与每个人看起来都相处融洽,无论男女老幼皆能与她聊上好半天,她抱抱小娃儿,逗逗小毛头,为老人家捶捶肩,连别人家养的牲畜看来亦与她无比相熟,他已经数不出来一路上她搂抱了几只雪犬,几头雪绵…… 她轻笑,蹲低身,与一名重听的八旬老妇用力“吼”话,问着老妇吃饱了没。 荒城难得一见的艳阳青天,连阳光都不烫人,照得她好亮眼迷人。他咬过无数珍宝,却不觉得有哪一个胜过此时的她,她笑容灿烂,眸光温柔,连粉唇也弯得特别特别好看,她说了什么,逗得白发老妇露出掉光牙的粉红牙龈在笑,云遥朝他招招手,他靠过去,只见老妇欲起身向他合掌弯腰,云遥阻止她,一边拉着金貔学她蹲下,让老人家得以坐在矮凳上,向神兽祈福…… 金貔只看见老妇蠕着唇,含糊说话,内容十字有九字没能听懂,能理解的是云遥,在一旁帮他回道: “会的会的,荒城一定会越来越好,婆婆也要身体健康呐。”边说,还用眼神希望他点点头,辅助她的说词。 金貔难以拒绝她的目光,她的恳求,以及,她细腻无比的温柔心思。 他,轻轻颌首。 老妇眸里有泪光,双手合十喃语。 两人暂别了老妇,云遥正要带他往另一处走去,金貔突地伸手,交扣她的柔荑,握着便不放开。 “金貔?”她仰头看他,“你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是累。” “那……为什么突然拉我?”她仍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他握得更紧一些。 他讨厌她用这双软软小手摸遍所有人畜,却忽略他。 云遥打量两人交握成结的双手,倏忽了然。“你……只是想牵手?” 他似乎哼了一声,没否认。 “可是这样有损神兽威名耶。”尤其是当她晃起手臂,两人瞬间沦为五岁小青梅蠢竹马,手牵手一块追逐草原间,模样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他是神兽耶,至少,要给城民看见的神兽貔貅应该是威风八面,若大伙见到大手牵小手的温馨景象,总有些不伦不类吧…… 再说,全城人察觉她与他的行为举止,将被误会呐。 “神兽有何威名?”身为世人口中的神兽,他一点也不觉得貔貅是多独特的生物。 “有呀,貔貅给人感觉威武凶猛,虽是神兽,却又可远观无法亲近之,不像凤凰呀,麒麟呀,比较祥和温驯,大家多多少少对貔貅是又敬又惧,而你现在这样……”太可爱了吧?哪有威武,哪来凶猛,倒像一个不敢受人冷落,而硬要做些事儿来引起注意的……任性小娃。 “貔貅确实是凶悍兽类,冠上‘神’字,是因为我们对财气的敏锐,你们或许感觉稀奇,对貔貅而言,不过是寻找食物的本能。貔貅之中,有一些被招入天庭,为仙人所驱使,巡守仙界奇宝,他们有资格成为神兽,我从不觉得我是。”金貔不让她有机会从掌中脱离,比她大上许多的掌,轻而易举将她五指牢牢握紧。 情欲难抑的发情期已过,对她的渴望未曾减少,他还是想抱她,想亲她,怎么回事?他生了何种怪病吗? “为什么你没被招入天庭?”能力不好?不懂谄媚仙人? “我讨厌向人下跪。”什么仙呀佛的,硬是比神兽高上一阶,若在天庭,见人就得跪,何苦来哉?他当他的自在的兽,多好,爱醒就醒,想睡就睡,没有谁能命令他,他毋须向谁卑躬屈膝,即便他咬财能力算是貔貅之中的翘楚,更老是被某仙某神前来游说他为天庭效力,并提出许多利诱的好处,他都不为所动。 云遥不意外听到这种答案,这便是她认识的金貔,既自我,又从不委屈他自己去做些不喜欢的事。 有时,她真羡慕他的率性。 像此刻,他想握就握,管外人怎么想,不在意众人眼中的神兽应该高高在上,应该与凡人保持不可侵犯的距离。 好吧,他都如此随性了,她也抽不回手,便任他去牵吧,但他低下头想吻她就太过分啰……云遥心里默默祈祷千千万万别被她爹撞见,否则真难解释这般亲匿的行径,她爹太容易大惊小怪,万一逼问下去,问出更多细节,少不了又是一场麻烦战争。 金貔一定不知道,一男一女这样执手相牵所代表的涵义,他不懂掌与掌交握之间传递的软热情意,指节相扣,虽不似身躯缠绵时来得深入接触,肌肤碰到的部分更是只有大手加小手,可对云遥而言,他握着她,她回握他,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却是爱侣间毋须交谈的甜美情话。。 他们沿着草原走,遇到城民便停下来,接受城民对金貔投以满满祈望的欣慰眼光,他听见他们在心里说:神兽来了……神兽愿意来荒城,还停留几天,这定是天赐神迹,保佑荒城—— 人类真是……很会自我安慰的一种乐观动物。 明明没看见财宝,明明没立刻致富发大财,明明荒城没从寒雪劣城变成繁华大镇,每个城民的眼底不见半分沮丧,反倒一副更有干劲的打拼样。 一整早,金貔和云遥走完了不算大的荒城,她带他回城用膳,与早膳时情形一样,他每咬下一口由他怀里掏出的小金块,周遭就传来一阵惊呼:“那一块少说值一百只雪绵吧?!”、“好贵的一顿饭……”、“他他他他又吃第二块!”,细细碎碎的耳语,连云遥也听得清清楚楚,最讨厌的是她爹亲,同桌吃饭,劈头便问: “听说貔貅只吃不拉,真的假的?听说貔貅没有屁眼,真的假的?” 要不是她在桌下抬脚猛踢,阻止他,不知她爹还会问出多失礼的话。 虽然……她自个儿也很想问啦。 吃完午膳,云遥赶金貔去午歇小睡,一天只要在城民面前露脸一回便够,他今早表现太好,毫无怨言,脸上更未见任何不耐,她本担心他大老爷会走没几步便嫌烦,会耍起脾性,会板着脸吓人……结果证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苦他了,陪她一路闲逛,听她与城民说着他不懂的芝麻小事,耐心让城民又拜又求。 他拉她上炕,要她一块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夜里还能与他偷来暗去不被发现,光天化日之下,随时都会发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她拒绝他时,他脸上的失望,真教人于心何忍,最后,她只能答应哼几首曲儿,直至他入睡才准离开炕床。 云遥轻轻抚梳他的金软长发,凝觑他沉睡的安稳容颜良久。被他的睡脸吸去目光已非一次两次而已,每回带给她的震撼仍是好大,他真漂亮,美得教她屏息,眷恋油然而生,如此精雕细琢的圣洁神兽呐…… 云遥蹑足下炕,忍住想在他薄唇上烙下亲吻的冲动,离开了房,她轻手掩上房门,身后突地教人一拍。 “霓姐?”云遥回身,小小吓到。 “神兽大人睡了?”云霓笑着仿效妹妹压低嗓音的说话方式。 云遥点头,比画一个“我们去那边聊”的手势,不想吵醒金貔。 姊妹俩步下城阶,小走一段路到达楼阁外亭,这里就算是扬声大笑,也不会传入金貔的房。 “霓姐,你跟我一样喊他金貔就好,他不喜欢人家叫他神兽大人。”云遥跳到外亭石栅上,一屁股坐定。 “我们没像你与他一样熟稔,那般唤他不妥,他是我们荒城的贵客,恐怕几百年来也难得一见的神兽,自然不该失礼。”云霓偎着亭柱靠站,两姊妹一恬雅一活泼,光从姿态上就能看出。云霓纤手托在云遥臂膀上,笑道:“遥妹,我真没想到,你能求回貔貅,本以为你不过去外头碰碰钉子便会乖乖的死心回来,不再相信神话故事,怎知,你让我们亲眼见到奇迹。” “嘿嘿……我也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能遇上金貔。”此刻回想起来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虽然在荒山野岭里迷路许久,不知摔了多少回,滑了多少次,美净还倒霉地跌断腿,现在不知情况如何了…… 金貔所住之处,是以法术掩藏起来的,一般人不可能踏进他的地盘,她那时追着金光,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跑多远,攀着多少根藤在爬,爆发多少力道跳过石岩,竟被她给跨进金貔的世界里,多像一场梦,迄今还有好不真实的感觉。 梦吗? 说不定真的是梦而已,有朝一日总得清醒……在金貔开口要她离开之时。 “那时和北海他们在山里瞎找,我心中完全没有信心能找到貔貅,就算找着了,也不确定他愿不愿意答应我的要求,我的脑子里模拟好多劝说貔貅来荒城的话,可是当金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全被他金光闪闪的美丽给震傻了。深夜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一身金灿更耀眼千百倍,我真的是呆住,眼圆嘴开的模样一定蠢极了,我这辈子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景象,他沐浴在光芒之下,侧首觑人,眸子时澄亮的金色……”云遥回想甫见金貔的情景,不由发噱微笑,陷入回忆之中。 那时,她惊艳于金貔的独特外貌,但更可爱是他填满困惑,望着她的无辜神情,有着兽的单纯好奇,最有趣则是当她提出要为他“刷毛”利诱他,他心动无比,很想很想很想用力点头的模样,莞尔间,多像个孩子。 云遥咧嘴大笑,陈述着开怀不已的事儿。 “你一定无法想象,他听见我要帮他刷毛,他连眉毛都在飞舞,嘴上虽没说,那期待的光芒,镶在脸上闪闪发亮,然后他好温驯地任由我为他抹满泡泡,替他洗洗搓搓……” “瞧你一说起神兽大人就眉飞色舞,遥妹,你与神兽大人是不是……”云霓笑眯的眸,充满了然。 “是不是……什么?”云遥迷糊地问。 “是不是有些什么?” “什么有些什么?”云遥复诵,却沦为绕口令。 “感情呀。”云遥直接点明。 “……我……我和金貔?”云遥结巴。 感情,她对金貔当然是有的,但金貔……没有。 “姑且先不说你,今早好多人瞧见你与他手牵手在街上逛,连回城里手都没放开,那一幕我也看到了,你们像极一对热恋中的爱侣。” 热恋?爱侣? “霓、霓姐你误会啦!”云遥连忙摇手又摇头,“我们不是爱侣,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们只是……”爱与被爱的关系。 她爱他,他也要她爱他。 他不爱她,亦毋须强迫自己爱她。 这样,哪算是爱侣?充其量是单方面的爱情。 “是误会吗?可我看神兽大人望着你的眼神,根本舍不得从你身上挪开,那明明是情有独钟的——” “霓姐,真的不是。他是貔貅,我是人,他不会喜欢我,有些举动,我们人类以为有些什么,但对貔貅而言,却不代表任何意义……”云遥脸上巧笑消失,添了几分惆怅,她很想将其藏起来,别被姐姐看见,省得姐姐担心及反对,所以,她迅速又堆满笑容,道:“他是受我所托,来帮我们荒城,只有几天而已,之后他便会离开,到那时……” 到那时,不知道金貔是会要她留在这里,别再随他回去,抑或他希望她用一辈子的时间,继续两人间的交易…… 他提都没提,她更是不敢主动问,害怕他的答案。 云霓不觉得自己看走眼,她是个有未婚夫的人,从情人眼中见过与金貔一模一样的温柔凝视,一个人的双眼最无法骗人,爱可以用嘴巴来说,却不能诚实从眼神里传递出欺瞒,那种不由自主的目光追随,那种身处人群中仍只寻找着某人存在的专注,变成本能,佯装不来。 金貔牵着妹妹云遥的手,五指紧扣,独占意味浓厚,就连并坐用膳时候,他依旧看着云遥——他只看着云遥,视其余旁人如无物。 妹妹云遥显而易见的感情,谁都能瞧明白,自然不用多加追问,这小丫头,开始懂情识爱,被北海暗恋如此多年都没开窍的她,这一回,正在品尝爱情的滋味。云霓认为这是件好事,只是为何妹妹脸上充满五味杂陈的情绪,而不单纯是浸淫于爱恋中的幸福快乐? “他为何会答应要来荒城?你怎么求他的?你允了他什么条件?” “呃……”一说谎就结结巴巴,云遥“呃”了好半晌,才努力挤出答案:“他、他是神兽,所以很慈悲,无无无无条件答答答应我……” 云霓美眸微眯,看得云遥冷汗涔涔。 “你是不是答应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云霓嗓儿轻细,不愠不怒,像个慈母。 “……没、没、没有呀。” “我想,我应该去请教神兽大人。”说完,云霓就要沿着方才走来的路径回头去。她已经完完全全可以肯定,为了带金貔回荒城,云遥付出某些代价。 “霓霓霓霓姊——”云遥拉住她,不让她去,哀哀求着。 “那你说。”慈母口吻转为严厉夜叉。 “就……帮他刷刷毛嘛,留在他身边陪陪他……”云遥越说越小声,还有更多的真相连含糊吐出都不敢。 “只有这样?”云霓打量她。 “如果可能的话……要刷一辈子。”这句话,倒有八成吐实。若金貔仍要她留下,她便有一辈子的时间为他梳理金色长毛,她在心里,渴望着这个“可能”。 “你用一辈子去换神兽大人来荒城短短几天?你好傻……”云霓心疼极了,这个妹妹做起事来,就和她们的爹亲一样,不顾后果。 “不会,我觉得很值得。”云遥毫无虚伪地回道。 能遇见金貔,多好呀! 有机会爱上金貔,多好呀! 她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傻,一点都没感到自己吃了亏。 这场际遇是丰富的,她碰上了爱情,知道爱一个人是怎生的甜酸滋味,她笨拙且青涩,用她从爹娘身上揣摩而来的一招半式,爱着他,在她心中,这不是一场交易,她付出的爱情,全是心甘情愿,全是难以自拔。 “你爱他,是吧?”云霓虽是提问,口吻却很笃定。 云遥这回没结巴否认,缓缓点头。 云霓怜惜地握握她的手,“遥妹,相信霓姐,神兽大人他对你并非如你所言的‘没有关系’,他的动作,他的眼神……都是一个处于爱恋中的男人。我是不清楚人与貔貅有何差别,就我双眼看见,便是一个拥有独特金发的‘人’,跟在我小妹身畔,生怕我小妹跑掉,生怕我小妹忘掉他在旁边。一块用膳时,你应该看看他那副嘴里吃的不是金块而是你的模样,反倒你还会不时替娘夹夹菜,陪爹抬杠,没有他目光胶着,没有他专心凝注……你这个驽钝的小丫头,稍稍注意去看,你会明白霓姐的意思。” 金貔他…… 会吗?可能吗?霓姐看错了吧? 金貔只是因为全荒城里仅认识她一人,才会如此……依赖她? 依赖? 神兽心里没有这两个字,只有别人依赖他,他不曾依赖过谁。 他会专注地看着她,是因为……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不过……我很怀疑你看得懂,就连北海暗恋你长达数年,用了与金貔相似的眼神望着你,你八成不知道吧?”所以骂她驽钝绝对有道理。 “咦?”云遥又被云霓补上的这句话吓到。她木讷发傻,圆圆大眼眨两下,神情尴尬。“霓姐你是说……北海他喜欢我?” “你不知道?”北海看到她的反应,一定很难过,爱上迟钝型的小笨蛋,算他不长眼。 “我不知道……我以为大家都是好哥儿们呀……我甚至以为他喜欢的是棠棠。”王老伯家的小闺女,身长七尺强壮有力,常和北海一块骑马拼输赢。 可怜的北海,一颗心惨遭践踏。 提到北海,云遥又是一声低叹。 “北海此时还在山里找我吧……我该怎么办?我想让他知道我很平安,我没有在深山里失去踪迹,叫他别再慌乱寻我,尽快下山与北洋、美净会合,三人一块回来荒城,不要担心我……”偏偏她完全无法与北海联络,心里着实烦忧。 “凭神兽大人的本领,要在一座山里找到北海,不是难事吧?”与其焦急挂心,何不求助于金貔? “问题是……他不要呀,每回提到下山找北海,他就生气,我向他保证我找到北海就马上回去,他也不肯,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讨厌北海。”云遥一脸苦恼却找不出解答。 云霓一听便明白了。 金貔不是讨厌北海,而是讨厌云遥身边出现的雄性人类。 谁说人类与貔貅不同? 谁说人类有的情感,貔貅没有? 谁说人类以为有些什么的举动,对貔貅而言,不代表任何意义? 就她来看,貔貅与人类一模一样。 一样想独占。 一样有私心。 一样挨不住心上人提出恳求,而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荒芜之城。 一样的…… 会吃醋。 接连数日的晴郎好天气,勤奋认真的荒城城民趁机修补屋舍及羊栅,堆积粮草,晾晒可以久藏的肉修和硬馍饼,丝毫未因风清气爽而懈怠偷懒。 金貔停留的时间仅到今天为止,他比原先预定多待了两日,陪伴云遥走遍城内每处角落,全城的百姓他几乎都见过。有些热情点的城民见他与云遥一块出现,猛塞给他们好多食物,有些则邀他们一块吃顿便饭,有些送给他们暖和的雪绵毛织物,盛情热络,教他相当不习惯,却并不讨厌,因为他们的笑颜感染了云遥,她笑得比他们更灿烂开怀。 他喜欢看她笑。 她在她自己的家乡好快乐,他怕这份快乐,会让她决定留在这里不走。 他不想再多留,也不想她总是四下无人时,才敢偷偷摸摸抱他。 所以他要走,回到他自己的貔貅窝,回去后,他才会觉得她是完全属于他。 大批城民放下工作,特来恭送神兽离开,他这辈子……没被如此多人同时下跪磕头,送他一路好走。 他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咻一声变不见,俯身跪地的众人脚都发酸了,荒城的风,吹拂耀眼金发及他一身衣袖,他仍是一动不动。 因为某一只家伙站错了位置。 某只家伙没有站在他身边,等着跟他一块回去,而是藏于她爹娘背后,双手绞袖,目光游移不看他。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跟他走? 她要留在爹娘身边? 她把他利用完,就准备赶他回家去? 金貔不悦地眯眸,用凛冽目光要瞪得她摸摸鼻子乖乖踱回他怀里。 她没有,臻首压低低,躲在双亲身后,像只见着猫的耗子。 他几乎快瞪穿她,她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灼热的注目。 他没有开口要她一起走,所以她不敢自作主张,大喇喇往他身旁站,怕遭他冷言驱赶,说着他不需要她陪他回去。缩藏于爹娘身后,如果他转身飞腾离去,独留她在这里,她也不至于太难堪,还能在众人瞧不见的角落偷偷抹泪。 “走。” 巨大影子笼罩云遥,早已听惯的嗓音,以及伸到她面前,那只泛有淡淡金色荧光的大掌。 她猛地抬头,看见金貔,她带着愕然,被他从爹娘身后拉出来。 “金、金貔,你……” 仍要她陪他回去? 而不是觉得她很累赘,想快快摆脱掉她? 他还……希望她继续爱他? “回去了。”他只这么说,却教云遥逐渐红了眼眶。 “我……我没有收拾包袱……”没有把握他要带她走,所以她两手空空。 “快去。”他放开她,任由她破涕为笑,眼红红鼻红红的模样无比可爱,三步并两步飞奔回房,胡乱塞些换洗衣物、食物等等,心急着要快快回来。 等待云遥的这段时间里,云汉雨脸超臭,一点都不苟同女儿为何得跟这个男人回去,他同时亦不满女儿急乎乎打包行李,当着爹亲面前要跟男人跑。若不是云霓几天前将云遥与金貔的不平等条件交换——她允诺为金貔刷毛刷一辈子,金貔答应到荒城逛几天——告诉他,他现在不可能吞忍下这口怨气,任凭金貔视人家闺女的双亲如无物,说要打包带走就带走! 倒是云夫人不改其优雅婉约,笑容浅浅温煦,款步来到金貔面前,金貔的目光落在云遥跑走的方向,等待她待会儿再从那里喜悦地奔来,奔回他身边。 “我家遥儿性子鲁莽,还请神兽大人多多海涵及照顾。”云夫人的声音,唤回金貔瞟远的注视,他不擅应对,并未立刻回答“放心,我会”之类的保证,云夫人慈霭一笑,不以为意,又道: “遥儿看似大而化之,实际上心思细腻温柔,充满体贴他人的善良。虽然乍看下觉得她行事冲动,可她不是任性妄为的孩子,若她有得罪神兽大人之处,希望神兽大人宽容,费些功夫去理解她做的事,说的话,别急着责备她……呀,当然也不能太宠她,她会得意忘形的。” 云夫人彷佛要嫁女儿一样,担心夫家那方嫌弃自个儿爱女的种种缺点,所以事先为女儿说些好话,期盼夫家真心疼爱她。 她接下来还说了不少云遥的喜好,兴趣,怪癖——云遥爱吃羊奶泡馍,爱喝温暖身体的羊奶酒,喝完酒后会爱说话、爱唱歌、爱大笑,最见不得别人流眼泪,听见悲伤或感人的故事,哭得比谁更大声,眼泪落得比谁都凶,以及云遥好动活泼,喜欢沐浴在阳光下,有空陪她出去走走…… “神兽大人不食五谷杂粮,但千万别忘掉遥儿与您不同,她需要吃些食物,一些鱼肉蔬果米麦等等。”这回云遥回来,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天可以连吃六顿,她追问之下才听云遥说:这段时日里,她只吃果子止饥,所以云夫人特别提醒金貔,人类不是只靠几颗果子就能活下来。 关于这点,金貔认真地记下。 他确实忽略了云遥与他的差异,他以为人类吃果子,而且吃得不多,加上云遥亦未向他提出要求,他便认为那样的食物对她已经足够,此次回荒城一趟才知道,她食量有多大,荤素皆吃,来者不拒,以及——吃相多可爱。 “我知道。”这一回,金貔不只颌首,还出声回答云夫人。 原来,他害她饿了这么多天…… “不麻烦的话,请多带她回来看看爹娘,也让为人父母的我们能放心她的近况。”最后,是身为娘亲的一些些私心,毕竟女儿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是他们骑马赶路几天便能抵达之处,更不是女儿受了委屈,包袱一拎就可以奔回娘家寻求安慰的隔壁城镇。 哒哒奔跑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云遥提着两个不算小的包袱回来了,白咧咧的齿,随着笑颜飞扬,露出粉嫩唇间招摇,虽然看得出来刚刚哭过,仍无损笑容灿烂。她一点也不知羞,没像寻常姑娘佯装矜持,扭扭捏捏露出娇态,一副急着要跟金貔跑的模样,引来城民笑觑。 “我好了!”她在金貔面前站定,双颊粉扑扑的,鬓边还有汗水,足见她收行李收得多慌乱紧张,怕他等得不耐烦,抛下她先走。 “遥儿。”云夫人将爱女唤来,细细叮嘱:“别给神兽大人添麻烦,你不再是孩子了,成熟懂事些,明白不?” “明白!”云遥想当然耳一定得这么回答,否则定会被娘亲叫到一旁,再数落好久好久。 “也要记得收敛毛毛躁躁的脾气,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乖一点。”云夫人虽然仍有许多话想说,末了,只能爱怜地摸摸女儿柔软的芙颜,再抱一抱她。 “娘,我知道,我会乖的。我过几天再回来看你们。”最后一句小小声的,是母女间的小秘密,至于这个秘密该如何拜托金貔点头但应,还需要努力看看。 “才刚说别给神兽大人添麻烦,你马上就忘了。”云夫人假嗔睨她,不一会儿又哧地与云遥笑成一片。不好让金貔久候,母女俩体己话只能说到这儿便打住,云遥坐上恢复兽形的金貔背部,紧紧抱牢他,向众人挥手道别。 金貔凌空飞起时,留下一句话: “雪,再过五日便会飘降,做好准备。”那时,他的法术便会失效,阴晴雨雪,皆非貔貅所能操控,他仅能暂时影响降雪与否,无法长久。 众人目送他们离开,云汉雨向爱妻抱怨: “你干嘛一副送女儿出嫁的样子?向那只貔貅交待这么多,是要把女儿拱手让他吗?” “我是呀。”她确实是抱着嫁女儿的心情,送遥儿与金貔离去。 细心的娘亲,察觉到驽钝爹亲所没发现的事儿,女儿家的芳心蜜事明显可见,连人带心全给了金貔,哪还能留得住? 女儿大了,总有一日会离开父母身边,与心爱之人共组家庭,只是女儿挑选的对象,嗯……有些另类,但女儿爱上了,爹娘又能如何呢? 若金貔对女儿无意,做娘的说什么也会留下女儿,即便惨遭毁约报复亦决不让步,偏偏金貔待女儿同样是有心的,她除了支持女儿,别无他法。 所以,她请求金貔善待云遥,怜惜她,宠爱她。 所以,她叮咛云遥,学习一个妻子该有的本分,视金貔为夫,温顺贤惠。 “没为女儿准备嫁妆,算啥出嫁?!”他才不承认,哼。他真的没办法接受女儿这么早就跟男人跑呀呀呀——他的心肝小宝贝,为荒城答应了不平等交易,傻丫头,笨女孩,牺牲这么大,呜呜呜。 可是看见城民因神兽降临而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又为这个傻女儿好骄傲——但,女儿因此得帮神兽刷毛一辈子,太、太、太惨痛的代价,他只能捶胸顿足,却无法叫女儿毁约,就怕神兽一发疯起来,做出灭城之事。 他的宝贝,他的爱女,他的遥儿呀…… 偏偏女儿临行前小脸灿烂,伸手道再见,一点都不懂他这个爹的伤心欲绝。 “嫁妆会被神兽大人吃掉,准不准备有何差别?”为女儿备妥的传家金饰及翠玉手环,正好是金貔最爱的食物,说不定才刚送出去,他就在半路上将嫁妆当零嘴啃得半点不剩。 “呃……也是……”云汉雨没想到这一点。 天际那道划过的金芒,越发渺远,阳光辉映下,轻缓落下的粉末星屑,闪着独特而美丽的煌璨,随着身影走远,消失于荒城的天蓝色苍穹。 任凭谁都没有想到。 今日一别,竟是死诀。 第八章 貔貅洞外,种植多样蔬菜水果,在这儿没有时令之分,东边种梨,西边种橘,中间分别排满柿、荔枝、樱桃、甜桃、李子、枣子、葡萄,由北至南植麦、粟、稻、黍、黄粱,其余还有银耳、竹荪、笋子、花菇、韭、芹、四季蔬菜等等…… 昨天才撒下的种子,植下的幼苗,一夜之间,长得无比巨大,梨树上的掌大水梨甚至已经可以采收,而且滋味超甜。 那一方菜园,是金貔大手一挥,原本大片松林挪到不知哪儿去,仙境至此变得绿意盎然,颇有农村味道。 云遥虽觉这景观与仙境好生突兀,但心底涌现一抹更翻腾的激动。 他为她植下的,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粮食,它们或许没有牡丹的艳丽,或是繁花绽放的妍美,却可以满足味蕾,以及把她喂养得饱饱的,不再需要忍着饥饿,光啃那种酸甜涩夹杂的不知名果子。 她的激动来自于金貔此一举动,代表他顾虑了她的需求。他种下这么多,光她一人吃,几年都吃不完,因为他要留她在身边,留好久好久好久,才会植得满满满……她觉得好开心,金貔更仿照荒城的主城样式,以法术在貔貅洞旁建造一个小型城楼,里头有厅有房有床有灶有炕,他将他看见的东西全都变了一份过来,有厨房可以煮食,有书房可以读书写字。 他……替她做了一个家。 本该只属于他自己的地盘,添入了她的东西,那些全是貔貅这辈子用不着的废物,他却允许它们存在,就为了她。 胸口暖暖的。 她可以将它解读为……他对她,也有那么一些些重视? 就像霓姐说的,他的心里,有她了? “喏。”金貔递给她一颗沾了露珠的翠玉白菜。 不是花,却好美。 她喜孜孜接过白菜,捧进怀里,傻呼呼在笑,好似他摘来的,是朵最美最美的花儿。 “你呆呆笑什么?”他打量她好久,她抱着白菜,脸颊贴在菜叶上轻蹭,一副很想凑鼻去闻菜香的憨样,是怎么了?生病了吗?有可能,她的脸红通通的,会不会是所谓的……风寒? “没有呀,白菜好大颗哦……” “你还要吃什么?那个?”他指向可爱伞状的花菇。 “嗯!”她用力点头。现在就算叫她吃石头,她也会觉得它们是甜的! 金貔动动法术,指节弯弯,一朵朵花菇飞落她脚边竹篮。 “金貔,你在这儿开辟这么大片菜圃,还把地形改变,原有的奇岩密林不见了,这样你住得习惯吗?”云遥把白菜摆进竹篮,准备要提着走,他动手接过,继续去采水果。 “没什么不习惯,对我来说,改改一座山不过是小事,我若不想让谁靠近这里,一弹指,整座山只剩下断崖深谷,谁都别想攀爬上来。” “我以为是传言耶,原来神兽真的会改变山形呀?” “几十年前不知道谁传出去的消息,说这座山有貔貅,来了几百路人马吵吵闹闹,安宁的山里给弄得嘈杂,我觉得嫌恶,就做过一次这种事,让山的四面全竖成笔直的峭壁,把那些家伙全隔在几百尺底下,没有谁敢赌命爬断崖,才纷纷下山离开。”金貔脸上有提及讨厌往事的淡淡不悦。 “我不意外你这么做。”他的好恶太分明,厌恶人时,绝不准许谁靠过来,这是兽的防御本性,可是当他愿意靠近你时,他会像粘人的猫,蹭过来,碰碰你,摸摸你,就是要你多看他一眼。 金貔本欲再动手指,摘下高树上的荔枝,她立刻阻止。 “不可以都用法术啦!我教你好玩儿的!”云遥边说边卷袖,露出健康麦色纤臂,更直接撩高长裙,在腰际胡乱打个结,裙下还有一件贴身亵裤,反正亵裤包裹的部分他早就看透透摸遍遍,要害羞也早害羞过了,不差这一回,两条匀净腿儿大刺刺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勾引他蛰伏潜藏的情欲。 她像只小猴,三两下俐落上树,眨眼工夫,她已经坐在叶梢枝干上朝他招手,要他学着爬上来。 貔貅有貔貅的尊严,怎可能学起猴子爬树,想都别想。 金貔仍是上了树,只是用飞腾的方式。 “好红哦。”她在说荔枝,动手摘一颗,剥去外皮,白玉晶莹的果肉塞进嘴里,含糊嚷着“超甜”,马上又处理完第二颗,要给金貔尝尝,一时忘了他压根不吃这些东西。 荔枝衔在他嘴间,多汁甜美的果液,濡亮薄美的唇,他没有咬下它,反而是将她扯进怀里,低首,荔枝喂入她口中,他的舌也跟着闯进来,就着她的小嘴,品尝混杂荔枝汁液及她的芬芳蜜津。 果肉留在她憨然张开的嘴里,果核由他的舌头卷出来,咬在洁白牙关间,再转头吐掉。 “是很甜。”他完全同意她对荔枝下的评语,他确实觉得甜,只是这股甜,是荔枝之故,抑或是她,他带笑调侃的深浓眼神,给了她答案。他折下结实累累的荔枝串,摆明要多带一些回去与她“慢慢吃”。 荔枝太上火,若光凭她一个人吃完那些——尤其他又以这、这种方式喂她,包准半夜马上喷鼻血。 “够了够了,金貔够了。”见他欲罢不能,她忙不迭出声阻止,他快把一整棵荔枝树上的果实全都采下来了啦! “那边那种水果也是甜的吗?”他指着尚未成熟的李子,一脸期待地问她。 “不,那很酸。” “我也想试试什么滋味叫做酸。” 那一天,金貔试了荔枝的甜,李子的酸,甜桃的香,以及樱桃的独特味道,全是从她口中辗转尝着的,而他,并不讨厌那些小东西带来的种种感受。 他更不介意每天吃完金银珠宝后,来些饭后水果——唯一要求仍是用这样的方法吃水果。 而且,金貔最近发现一件比“刷毛”更愉快的事,便是维持人形,让她帮忙“刷身体”,乐趣远胜以往,他可以抱着她一块泡进泉水里,用法术煨温泉水,她忙碌地刷洗他身体时,他亦能在柔软如绵的娇躯上辛勤赏玩,用双手抚摸她,戏弄她,逗得她又羞又娇,比起变回巨大的神兽,仅任由她刷毛抹皂,着实有趣太多太多。 于是,金貔以兽形出现的刷毛次数越来越少,倒是两人共浴的情况变得多更多,在泉水里一玩起来,欲罢不能。 他最爱将羞答答推拒的她,撩拨得不能自己,她对他的美色太难抵挡,只要一点点的勾引,一些些的诱惑,都会教她沉醉迷失。她红着脸蛋,佯装嗔恼地要他正经些,偏偏她又太容易被水烟氤氲的美丽男躯所魅惑,太多回都是她瞧他瞧到失神发呆,而惨遭他偷袭成功。 有她在身边的时时刻刻,充满乐趣,她像块瑰宝,有挖掘不尽的面貌。白日的她,是金,笑起来耀眼璀亮;温存时,是红宝,浑身娇艳粉嫩,逼人疯狂;夜里的她,是珍珠,醇美温润,内蕴着风采;滚在草茵上的她,是银,熠熠生辉,连眸子都会发亮…… 日子悠然度过,在这里的晨昏日夜都变得不重要,金貔恣意享受她给予的爱情滋润,索讨得毫不客气,要她一心一意只关注他,然而云遥心上仍悬念一件重要事儿,完全无法忘怀—— 云遥没有忘掉山里还有一位北海,虽然回荒城时已向云家人交代,若北海先行回荒城,就将她的情况告知北海,让他宽心,可另一方面,她总觉得以北海的个性,决计不会放弃寻她,说不定他连想都没想过要先回去荒城。 于是只要金貔离开貔貅窝,下山去咬财,她便跑到西边山壁的烟阶下端去扯喉叫北海,幸好金貔忘掉有烟阶这回事,没有撤回法术。 一次、二次、三次…… 这回已经是第六次了吧? “北海——北海——我是云遥——北海——” 她吼得吼头灼痛,正欲放弃,以为今日又是做白工,旋身要走之际,她听见急奔的脚步声由身后传来,以及—— “云遥!” 北海叫她的嘶嚷! 她回头望去,果然看到远方的北海焦急飞奔……说他是北海有些牵强,她瞧见的是个蓬头垢面、满脸胡碴的山林野人,若不是喊出她名字的嗓音耳熟到不行,她几乎快要不识得他。 “北海!”她惊喜地跑下烟阶,在半空中不断挥舞双臂。 北海一改之前叫她“三姑娘”的习惯,这些焦头烂额寻她的日子,他已经将以往只敢默念在心底深处的“云遥”两字喊得太过熟练,白天睁眼醒来,满山满野呼叫她,夜里极度不安稳地小寐片刻,也只有这两字缭绕脑海。 “云、云遥!你怎么在空中……”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并非腾空飞起,她脚下有薄白的烟,形状像极了台阶……他以为自己眼花,又或者眼前的云遥是自己过度思念的幻影,不是真正存在。 “北海,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云遥奔近几步,在烟阶最末一处停下,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你没事太好了……你看起来好憔悴,脸上手上还有伤,你是不是有从山谷跌倒?怎么这么不小心——” “云遥……”北海踉跄走近,倏地一阵晕眩,昏倒在她面前,不省人事! “北海——” 云遥吃力地把北海半扛半拖地带回貔貅窝旁的小小城楼,里头有不少间空房可以安置他。 北海唇瓣干裂,脸色铁青,眼窝下一道浓黑阴影,而且身子正在发烫。她找来几条厚被,为他保暖,他嘴里含糊呓语着,她低头去听,原来是她的名字。 她重新为他更换额上湿布巾,舒缓他的不适,又沾了一些泉水擦拭他的嘴角,滋润龟裂双唇。 北海悠悠转醒,迷离的眸光原先还有些飘忽,直到缓慢落在一脸担心的云遥身上,那双黑眸才完全苏醒,他瞠大眸子,确认她的虚实,云遥轻拍他脸颊,他猛烈坐起,不顾浑身拆解似的疼痛,用力抱紧她,犹若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他牢牢收拢手臂,要她嵌进怀里,要她温暖的体热传递给他,他才能放下忐忑难安的心。 “云遥……云遥……”北海抚摸她的黑发,唇畔紧抵她发间,深深吸气,眷恋的发香占满肺叶。“真的是你……你不是冰冷冷的尸体,更不是缥缈无依的幽魂!我找你找得快疯掉了!我好怕你摔进哪处渊谷里,好怕你正在向我求救而我错失掉先机,好怕你无助哭泣……” “呃我没有事……北、北海,你先放开我……”她快被他抱断肋骨了,无法呼吸……“你在发烧,先躺下来休息好不好?” 她的劝说,换来更强大的手劲擒抱。 “北海——”她又喊了一遍,而且语气加剧,北海才听话松手。 她扶他躺下,他的目光完全不从她脸上挪开。 “要不要喝水?”她问,他点头。 云遥迅速斟满一杯,送到他嘴边,北海咕噜灌下,又讨一杯,她再倒来,一样是两口喝干。 “你这些日子都在哪里?这……这里又是哪里?”北海此时才注意到身处的环境并非荒郊野外,而是……荒城?! “对不起,我一直没办法下去找你,我很想跟你报平安,我知道你一定很心急,让你为我担忧,我好抱歉。你是怎么走到西边山壁?碰巧吗?”云遥逼他躺好,问完,自己又察觉忘了先回答他的疑问,于是补充道:“这里不是荒城,但是依照荒城主邸建造,我们现在身处于金貔——他是神兽貔貅——的住处。” “貔貅……你当真找到貔貅?” “嗯,我找到貔貅了,也拜托他去过荒城一趟。” “你做到了,那太好了,城民应该很高兴……”他瞧见云遥的笑容,亦随之露出浅笑。她的欣喜总是轻易能感染予他。 “对呀,大家都好开心看见金貔降临荒城。”提及金貔,她眼神全都亮了起来,眸里全是星光。 “我在山里捡到这个,所以记下它们四散的位置,猜想你是用弹弓击发,我粗估弹弓射程,再逐一交集,寻出你所在的可能方向,一路找上来。”北海回答她为何自己能找到西边山壁的理由。他从怀里掏出云遥之前用弹弓胡乱四射的讯息枯枝,上头写满她报平安的字迹,数量还不单单为一,而是数十份。 他没有听从她的指示先回荒城,反倒激起更强烈寻她的意念,枯枝上写着“平安,勿扰”,然而未能亲眼看见她的人,他怎能轻信?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还好你没事,我总算安心了。北洋和美净呢?他们有消息吗?”云遥欣慰地笑着。 “北洋已经回到山里,与我分头寻你,美净仍在小村舍里休养,她的腿,不是十天半个月内可以痊愈,但已经安然接回去,不会有后遗。” “那北洋现在不是也还在山里……” “你不用担心,我与北洋约定好日期,无论是否找到你,他都会下山与美净会合。” “那就好。”至少在小村里,没有猛兽威胁,粮食和住宿也无虞。 “你呢?你在山里这么长时日,有没有遇上危险?我真该死,竟让你落单……”北海好生自责。 “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啦,你瞧,我看起来像不好吗?”云遥笑得露出可爱酒窝。 不像,她气色极好,双腮粉嫩娇艳,唇红目清。滋润着她的,究竟是什么?怎会让一个女孩展现出如此美丽风情? “比起我来,你的情况才叫不好哩。”云遥看着他手脚上已包扎妥当的大小伤口皱眉,幸好她从荒城带回好多药丸药膏,可以派上用场。“又是擦伤摔伤,又是高烧不退……那全身为了找我才连累你这样,你先在这里安心休养,把伤治妥,我晚点再来看你。” 她必须赶快出去,金貔或许就快回来了。 “你……能不能留着别走?”北海大胆请求。 “不行,北海,我不能留下来,金貔会找我的,他不喜欢有人侵入他的领域,若他发现你,你恐怕就不能留在这里养伤。”云遥透过小窗往外直瞧,快到晚膳时刻,金貔都会赶回来,陪她吃饭。“我把一些简单的饭菜放在床边小几,你饿了就先用,明天我再端早膳来。北海,你千万别离开这间房,好吗?” 北海只能点头,她语句里的“金貔”便是她找到的貔貅吧? 是他多心了吗?她提及金貔时,小脸上不由自主绽放欢喜微笑,那副神情,他不曾见过。 云遥离开之后,北海慢慢掀被下床,走到窗边。君羊 耳卯 独 家。云遥灵巧娇小的身影自下方小跑步而过,像只穿梭翠绿叶荫间的雀儿,展着翅儿,飞向她喜悦之处—— 她奔进一个男人怀里,一个不似凡人的男子…… 金貔……是吧。 北海拧眉看着那男人双手圈抱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际,她则是为他梳齐金光闪闪的及腰长发,珍惜无比地撩勾在他耳后。 “有股……味道。”金貔弯下身,方便她以指梳弄他长发时,薄唇贴近她的肩膀,突地说道。 “味道?” “一股……不属于这里的臭味。”金貔鼻子何其灵敏,一丝一毫外来的异味皆逃不过,只是近来貔貅窝旁添加太多人间东西,干扰了他的嗅觉,让他不确定闻到的是羊毛裘味道,或是其他什么。 “没有呀,你、你是刚刚在哪里嗅到怪味,觉得它还萦绕鼻间吧……”云遥僵了一下,语气有些慌。 “或许吧。”他也不想深究,萦绕鼻前的发香更加吸引他,管它啥臭味,全比不上她发梢淡淡甜息。他以挺直鼻梁轻蹭那一片柔亮青丝,喜欢它们在自己肤上搔弄的痒感,他啄着她的颈子,她咯咯发笑,他索性横抱起她,往洞穴方向走—— 北海仿佛腹间挨了几记重拳,痛得闷哼,有太多疑问在脑海里涌生。 她为何与那只貔貅如此亲密?犹如爱侣一般? 她怎能让那只貔貅这样吻她? 她方才明明说,貔貅去过了荒城,达成她当初离家寻找貔貅的本意,那么,她为什么还留在貔貅的地盘? 为什么? 儿时偷藏小猫小狗不让爹娘发觉的惶恐心情,好像又再度回来。 云遥趁金貔熟睡时,为北海送饭换药,害怕被金貔看见她窝藏男人,而且还是光听见名字就和她冷战起来的“北海”,她知道定会掀起一场风暴,但她又怎能任由对她照顾有加的北海,生病受伤地昏倒荒野呢? “你与那只神兽……怎么回事?”北海在云遥为她重缠伤巾完毕之后,开口问她,充满试探。“看起来,你们关系很不错。” 北海问得太直接,云遥一时招架不住,呃了好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 北海虽像她的兄长,却又与云霓不同,她能与姐姐有话直说的感情,无法全盘套用在北海身上,特别是霓姐又告诉她,北海对她是有男女情爱…… 她又不能骗他。 “我爱他,我一辈子要留在他身边,陪伴他,直到我生命终了。”云遥终是坦白,即便会伤害北海,她也必须吐实。 她知道爱一个人有多辛苦,北海爱她,一如她爱金貔,然而她没能爱上北海,正如同金貔也没能真正爱上她。她与北海算是同病相怜,但她又比北海幸运些,金貔虽不懂爱,却愿意展臂接纳她爱他,而她无法给北海相似的回应,只能……对他抱歉了。 “你——”北海虽心里隐约有过猜测,真正听她由嘴里说出来,仍是带来巨大打击。他沉默良久,喉头干干的,好不容易才又挤出声音:“你与他才相识多久,就做这么鲁莽的决定?!云叔云婶同意吗?!” “是我爹我娘目送我们离开荒城,应该是……同意吧。”而且她娘还叮嘱她不少东西,要她乖乖听金貔的话……听起来像在托付女儿给金貔。 “你是人他是兽,你们要如何过一辈子?!” “我没有烦恼过这些,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很好,在他身边,看着他,陪伴他,我觉得很满足,倘若我比他老得早,老得快,只要他不嫌弃,仍要我,我就乖乖留下,要是我老了变好丑好丑,他仍俊美漂亮,我配不上他,而他不要我了,那么,我再走……我不求他的一辈子,我给他我的一辈子,即使没能陪他到寿终,我的心里依旧有他。”云遥笑着在说。人与神兽间的差别,她知道,但若因这样的差别放弃爱他,那多可惜呀……她还能爱他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她为何不去爱呢? 北海无法置信她对金貔用情已经如此之深,才几十天光景,他在她身边十几年都没能得到的爱情,金貔竟—— “金貔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被他欺负。你瞧,他为我做了好多事,这么大又甜的梨,是他种的。”云遥捧起小篮里的水梨,甜丝丝且珍惜无比,芙颜亮丽粉嫩。“他明明就不吃,它们对他而言只是废物,但他仍是种了,还有满满的蔬菜水果,以及这座主邸,他怕我想家呐……” “……”北海刺痛地闭眸,不看她,不看她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幸福。 “等你伤愈,就下山找北洋、美净一块回荒城吧,顺便帮我带封信回去,向我爹娘和姐姐问好。”云遥讨厌自己必须让北海如此痛苦,但追逐着不属于他的人,他会更疼。“……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 云遥没能久待,来匆匆去匆匆,又回去陪伴那个得到她一辈子承诺的男人。 北海好痛好痛,痛得宁可失去呼吸,也不要尝到心碎的滋味。 他恨自己的词拙,也恨起云遥的迟钝,更恨金貔的夺爱。 恨老天爷没有将他历年以来的祈求听进耳里,那期盼能娶云遥为妻的小小祈求…… 他的一辈子,也愿意给她呀…… 第九章 纸终究包不住火,窝藏北海的事,被金貔发现了。 不,不是他发现,而是北海直挺挺站在他的面前,与其对峙瞪视,云遥满脸为难及慌张,想阻止北海,却无能为力。 北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事实,在几天一点一滴探问之下,才知道云遥与金貔所做的交易实情,他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对一只神兽而言,只是想尝尝何为爱情的棋子! 他气疯了,斥责云遥太傻,拿自己一生开玩笑,他不顾云遥反对,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金貔,他不容自己呵护十几年的宝贝任人欺负作践! 身体状况已痊愈的男人,因愤怒而生的力量,凭云遥哪能抗衡?他拉起云遥,怒气冲冲地将她带离房,扯得云遥手腕疼痛,挣不开他收紧的五指钳制,只能踉跄被他拖行,只能不断请求他别这么做—— “北海!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我不走!我不要走——你放开我!放开我!”云遥企图定住双脚,却不敌北海,狼狈得像只无力小鸡。 北海甫听完她来不及闭嘴锁住的话,咆哮着要带她离开这里。 当北海冲进貔貅洞时,金貔是不在的,里头只有满满金山银矿各式珍宝,出自于一股怒焰及嫉妒,他咬牙道: “好极了,貔貅不在,连老天都认为你该走!既然你为他付出这般多,索讨些代价也是理所当然!比起他到荒城短暂停留几日,这些实质的财富才真正对城民有助益!” 北海大手一捞,沉甸甸的宝物扫进怀里,那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他并非贪财之人,就是气极了金貔拥有的财富竟如此之多,却是他穷其一生都挣不来的富贵,他自金貔身边拿走它们,如同从失败者身上夺去一项证明,不只是财宝,他更要将云遥远远带离金貔!她是人类,应该与人类一起生活,而非陪着一只兽,即使是神兽又如何?兽就是兽,永远与人不相同! “北海别这样——”她快哭了。 北海拉她要走之际,金貔回来了,站在貔貅洞外,看着自己地盘上出现的陌生男人。 金眸先是落到北海扣紧云遥腕脉的手,而后又慢慢挪往北海怀里那一堆“食物”,他的食物。 “你是谁?”金貔眸一凛,冷声问:“你怎么上到这里来?” “金貔……他是……”云遥想开口解释,声音却不及北海来得响。 北海回瞪金貔,“云遥带我上来的,我在这里已经足足七日,你完全没发现吗?”他问得好挑衅。 “七日?”金貔望向她,她则心虚咬唇,仍想亲口向他说明原由,他却蹙起金眉,方才疑问的神情敛去,同样两字再由他口中说来,变得冰冷:“七日。” 这个男人,在他的地盘藏了七日! 而窝藏他的人,是她! “北海受伤昏倒,我才、我才带他回来,等他伤愈,我就会送他下山,金貔你别生气……” 原来他就是北海,就是喊了她姓名千万遍的男人。 “我就算要下山,也要带云遥走!”北海坚定道。 “北海!我不会跟你走!”云遥否决他的话:“我要留在金貔身边!我不走!” “人类无法七日不吃不喝,你在这里七日,吃的是外头植种的蔬果稻米?”金貔淡淡问,而此时他的“淡”,才是最不寻常之处,而他的“问”,亦教北海与云遥困惑,他为何关心北海这七日吃些什么? “你拿我为你种的东西,喂养这个男人?”金貔脸上依旧平静,只有她知道,金色眼眸里闪动的火焰,使他的眸色变得深浓。 “我……”这一点,她无法辩驳,因为她确实是。 “那是为你种的。”金貔慢慢说着。 “金貔,北海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任由他饿……” “那一大片东西,全是为你而种。”金貔仍是相同的浅浅的口吻。 “我知道,我说了,北海受伤昏倒,我不能不救他,况且他是为我才——” 轰! 金貔挥出手臂,金光迸裂,洞外菜园瞬间化为乌有,结实累累的荔枝树连片残叶都不存,说好明天要采收的樱桃,仅存一处窟窿,翠绿菜叶无一幸免,本是苍郁热闹的景象,如今只有凌乱碎石,风沙漫天飞舞。 “那是为你而种,不是为了给其他人吃。”金貔容颜凛冽,神情冰冷。 而她拿他植下的东西,悄悄的、宛如偷儿的,给了另一个男人。 对人类,或许觉得是渺小之事,对他貔貅来说,给她的东西,便只能容她所用,任何人全都不许碰。那是他的心意,如同貔貅咬财赠予主人,那份财气便是它特意寻回,主人要将之转手,都会激怒它。 因为知道她需要,他改变习惯一草一木一景一花,挪动清幽峻岭,植起人界才有,对貔貅毫无价值的蔬菜水果,若非她,他何须容许它们出现在这里? 她却不懂,不懂他的作为,既然她不懂,留它何用? “金貔……”她愕然慌视毁坏的园圃,豆大眼泪凶猛滴落。 “贪婪的人类,果然是为了财宝而来。”铁铮铮的证据,正在北海手上闪闪发光,而金貔的眼,始终锁定在另外一只“人类”身上,他责备她,指控她,不谅解她,同时,目光中混杂不解、疑惑、受伤、被背叛、愤怒……以及太多太多无法一言蔽之的七情六欲。 他面容上的平静碎裂崩毁,取而代之的是兽的狂怒,没有丑陋狰狞,没有青面獠牙,他冰冷凛目,唇角藏不住尖锐兽牙的突出,他喉间滚动沉狺,金发无风自乱,翻腾飞舞。 “人类。”他的声音,咬牙吐出,仿佛当着她的脸,啐了最鄙视她的一口唾。 早该知道人类贪婪本性。 早该知道人类心思诡杂,勾心斗角,爱使心眼。 早该知道人类是所有动物之中,最难以预测,处在皮肉下方的那颗心里,包藏着什么…… 金貔试图压下胸口爆涌的气愤,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为何积郁在心,为何翻腾燃烧,为何教他感到无法控制,为何……只是想到云遥瞒着他,把一个男人带进他和她的天地,这处他吝于与其他人分享之地,想到她每当他睡下,便蹑手蹑脚从他旁侧溜走,到那个男人身边,他就—— 愤怒! 压抑不住,比起他的食物被偷走,他更无法忍受这些! 他想亲手撕烂那个男人! 他怕自己也会动手撕烂她! 北海此时却又开口说话,他现在光是吭一声,听进金貔耳里都刺耳,他竟还胆敢控诉金貔: “你无权强迫云遥履行不合理的交易条件,用你的区区数日想换她的一辈子,况且还逼她要爱你!那并不是真爱,是因为你帮助荒城,她心软慈悲,,才会可怜你这只不懂爱情为何物的牲畜,如你所愿的‘爱你’,你根本不明白,‘爱’是不能勉强,不能有一丝丝不情不愿——” “北海你住嘴!”云遥急急拍打北海钳制他的手臂,“你乱说!你不是我,你不能胡说八道!金貔!不是这样!我爱你!我已经真正爱上你了!真的!真的!你信我——求你相信我!” 她哭嚷着,金貔却无动于衷——不,他眼里已经承载不住更多的怒焰,尽数满溢出来。 云遥与北海突地双双一震,皆因一股摇晃而站不住脚,低头看去,两人脚下的地,竟在龟裂! 惊人的裂缝伴随轰然巨响,犹如大片蛛网笼罩下来,云遥愕见自己正在骤降,而金貔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在改变山势! 他在将她从他身旁剥离开来! 他要将令他感到不快的人,全都区隔在他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金貔不要!不要——”云遥努力伸长手,要去拉扯任何能帮助她别下坠的东西,然而她在空中,只抓到一片虚空。 她哭得更急更慌。 “我爱你——我留下来是因为爱——你不爱我吗?我们共处的点点滴滴,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她的眼泪,阻挡了她看他的清晰度,直到泪花纷坠,她才看清楚他,那位挺直耸立,目光微瞰她无助高举双手却仍只是“看着”而已的清雅男人。 “爱?像你对我的这种爱?”金貔睨她,冷冷的。“不,我没有。” 他没有像她,窝藏另只雄人类。 他没有像她,把他给她的东西,轻而易举转送他人。 他没有像她,瞒骗他。 若她做的那些也是“爱”,那么,他没有! 云遥浑身一僵,脚下碎岩的崩塌,比不上心灵因他过度坦言而支离破碎的程度,她呜咽哭泣,泪水汹涌,在眼前漫开,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他说完话之后的神情,看不到她的下坠以及他的冷眼旁观,看不到两人之间急遽拉开的距离…… 她落下了,他仍在原地,伫足于耸立高空中的孤峰,金发随风张扬。坠下的速度太快,他的身影消失眼前,成为远到无法辨识的金点光芒,她被巨大的力量往下扯,全然无能抵抗。 她放声号哭,凄厉害怕,身旁北海扑身护她,不让空中散落的碎石击伤她,从云际间坠跌的寒意,包围两人—— 他们最后是跌入一片湛蓝之中,足下的岩石及海水,缓冲下坠所带来的伤害,水花因重击而溅开,四散若雨,如火炮轰打,景象骇人。 云遥的意识,被咸咸海水湮没,呼吸呛哽,肺叶只剩窒息刺痛…… 腕上缠绕着金丝细发的手,依旧高高举向天际,想握着什么…… 云遥在获救的第四天清醒过来。 所幸当时由高空坠落大海,造成的异景引来近海渔人注意,他们驾着渔船驶来,查看发生何事,意外救回昏迷于海中浮沉的两人。 北海与她皆未受到严重伤害,些许内伤以及骨折,靠几日的休养便能痊愈,然而心里的伤,再也愈合不了。 云遥张开双眼便是哭泣,从床上奔出简朴小屋,喊着金貔的名字,较她早两天醒来的北海,衣不解带,不离不弃守着她,当云遥才踏出门槛,他快速上前,抱紧她,她身子虚软,跌坐在地,未曾试图从北海怀里挣开,却奋力朝着天际哭嚷—— “金貔!金貔——” “云遥!你别这样!冷静下来!拜托你冷静下来!你身上有伤!”北海安抚她,让她颤抖的背脊贴熨在他胸口。 “金貔……”她仍是喊着,泪水滴落北海交叠在她身前的手背上。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回荒城去,好不好?云遥……我们回荒城去,云叔去婶会很高兴,你的亲人全在那里,我们回去,一块回去……”北海在她耳边低喃拜托,近乎哀求:“你还记得天气晴朗时,我们去牧羊,我们去跑马,下雪了,我们打雪仗,好快乐,你记得不?我们回去那个时候,回去,好不好?” 北海将她抱得恁紧,恨不能揉进胸坎里。 云遥哭到忿气,却没有应允,她脑子里仅存的景象,只有金貔瞰睨她的责备神情,他充满受伤和愤怒,看着她…… “你已经听到了,那只神兽不爱你……他不配让你爱,他连你说的话都不听,他甚至不顾你的生死,陷你于险境之中,他想过没,我们不比他,肉体受不住坠地的撞击,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掉眼泪,会为你心疼的人,只有你的家人,以及……我。”北海轻声说道,他不想刺激她,却更忍见她为了金貔而自我凌虐,他希望她看清楚,看清楚守在她身旁的人是谁。 云遥半个字都没吭,只是掉泪。 天,好远,远到伸长手臂都无法碰触,灰蒙蒙的云层之上,是她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那里,曾经存在她拥有的一切,它是仙境,虽无神佛驻留,仍旧万般美丽。那里,没有百花盛开,却有碧玉色泽的菜;那里,没有仙桃,却长满好多甜蜜香郁的人间水果;那里,有七彩清澄的冰晶丛柱;那里,有她与他嬉戏仰躺的漂亮草茵,那里—— 有他。 如今,她的仙境,崩坏了。 怨他不信任她吗?不,他没有错,她明明已经那么了解他,了解一只貔貅与人类的不同,他单纯,有许多事,人类能够模棱两可看待,貔貅却不行。与其说他独占,不如说他执着,他给予她的,也是唯一专注,于是,他同等要求她亦要如此,而她呢?她忽视他的感受,自以为对得起天地良心,与北海清清白白,就只是兄妹情谊,他望向她的神情有多迷惑不解,他不懂她为何这么做,他觉得受到背叛。 而他说,他没有爱她。 没有爱她…… 当初自己是如何向金貔保证,若他赶她走,她不会赖着不走,现在才知道,那是多难做到的大话……她哭着说她不想走、她不要走,像极耍赖的孩子,最后,仍是被鄙弃在穹苍之下。 云遥空洞地望向天空,天降下雨水,和她的泪水混成一块。 之后的她,总是安静,目光远眺,嘴里喃喃说着些什么,无声地,北海知道,那唇瓣的蠕念,只有两字。 金貔。 北海只想用最短的时间带云遥回荒城,只有回到她熟悉的故乡,她才能痊愈,才能在家人陪伴下,忘掉那只无情神兽,她终有一天会醒来,从金貔带给她的回忆中,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天不从人愿,云遥醒来的同一日,滂沱大雨从天际倾倒,哗啦啦地掩盖方圆百里之间的所有景象,也阻断了他想尽快启程归乡的打算。 雨势太大,无法骑马赶路,云遥状况又不好,北海只能听从渔民建议,再多留几日。 “这雨,还得下多久?” “不知道,我在这里住那么久,没遇过哪年哪日有这种怪事,水像是用倒的一样,吓死人了,年轻人,别心急啦,待下吧,那座大山不知怎地,垮得乱七八糟,我看是地牛翻身引起的,村外的道路都被山上的泥流给阻塞,出不去了,若非得冒险,你家小娘子也吃不消吧?” “嗯……”北海只能虚应。 “幸好我家有些存粮,够我们几人吃,你甭客气。” “多谢顾大哥。”北海抱拳谢过从海上救回他们的渔民,才进了屋,就见云遥伫立窗边,被泼洒进来的雨水给溅湿衣袖而不自知。北海叹气,目前将她从窗畔带开,再掩上窗,阻隔不去的大雨声,啪答啦答作响。 “云遥,要不要喝鱼片粥?还热着呢。”他问她,她顿了好久,摇头。北海不放弃,吹凉热粥,舀一口到她嘴边,又哄:“吃看看,鱼很鲜甜,是顾大哥分给我们的。” “雨好大……”她说。 “恐怕这几日都是雨天,等雨停,我们再回家去。来。”调羹要喂食她,她慢慢扭开头,北海有些无奈,也有些动怒。“你不吃些东西,身子怎会好?!你想饿死自己吗?” “……全都崩掉了,貔貅洞也……他吃什么?洞里的食物都掉下来了,掉进海里了,他有没有吃东西?雨这么大,他一定懒懒的,不想出去咬财,他会饿肚子的……”云遥手里握着一块当时北海抓在手里,没有遗失的金砖,她牢牢捉住,她可以忘了吃,忘了睡,忘了喝药,却唯一没忘扞卫这拳儿般大小的“食物”,眼中仿佛只剩下它。“把这个拿给他吃……他喜欢它的滋味……” “云遥!”北海气急败坏地摇晃她,“你还担心他?!你担心你自己就好!他饿不死的!他是神兽,不是我们人类!你说过,他可以几天几月不吃不喝,但你不行!云遥!喝!喝下来!”他不再轻声细语哄她,而是强迫灌食,她必须吃些东西,否则她会病垮的! 云遥抵不过他的力量,但她可以选择不吞咽,粥水沿着她的唇角淌出,无论北海如何强灌,它们进不了她的喉,入不了她的胃。 “云遥……算我求你了……”北海束手无策。 “我要把这个拿给他吃……”云遥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北海。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北海此时此刻不得不去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明知道云遥留在金貔身边有多开心,他看过多少回她奔进金貔怀里时,那美丽绝艳的笑靥,它佯装不来,更不是受人逼迫的无可奈何,她是打从心底欢喜呀! 他被妒恨蒙住双眼,被自以为对她好的狂妄遮蔽了良心,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自私自利,不顾她的意愿。 是谁害她变成今日这般失魂落魄?! 是谁累她从快乐中坠入痛苦相思?! 是他呀…… 北海痛苦咆哮,冲出小屋,盲目奔驰,跑得好远,在大雨之中疯狂嚷吼—— 而当他被雨水淋个痛痛快快,自我嫌恶的怒火稍稍浇熄,再回到小屋时,云遥已经没在屋子里,北海心一惊,屋里屋外慌张寻她。 云遥,失踪了,连同她一直拽抱在掌心里的那块小金砖。 勾陈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貔貅窝咧? 他踩着缥缈云雾,跃上笔直孤峰,在上头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过几尺宽的峰顶,一动不动,金色长发舞着乱着,目光始终落向脚下深灰色厚云,连勾陈到他身边审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又或许该说,他视勾陈如无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么时候由貔貅变成树精,伫立峰顶,享受雨露滋养?”勾陈出声扰他。能这么久没变换姿势,厉害厉害。 没回应。 勾陈啧啧几声,飘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谁将你的地盘毁成这副惨况?好斗的凶兽梼杌找上你?还是立志吃遍各式神兽的贪嘴饕餮——” 不对呀,遇上那两只凶兽,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顶吹风?梼杌绝不可能留他全尸,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别提了,直接整只蘸酱吞下,骨头都甭吐,邪不胜正这四字,无法套用于神兽与凶兽之间。勾陈凑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担心他挂在峰顶上,只剩一具身体倔强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没动,至少还有呼吸,勾陈真怕自个儿的乌鸦嘴成真。 “……那只答应留下来爱你的人类小姑娘呢?”勾陈原本抱着前来看好戏进展的心情,结果反倒先被眼前景况给弄得胡涂。 金貔终于有反应,睫,微扬,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陈,带着愤怒未熄的余焰。 “是谁说,爱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是谁说,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好到一尝过就会上瘾?是谁说,有爱万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陈质问。 “怎么?小姑娘给你的爱,没让你满意?小姑娘也是头一遭爱人,你别要求太严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陈还是没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类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勾陈好奇心加倍,继续追着问。 “所以,你把小姑娘赶走了?若只是赶走一只人类,你的貔貅窝不至于变成这样吧?金貔,到底发生何事?” “我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爱’有多欢愉,相反的,我现在全身流窜一股怒火,站在这里吹再久的冷风也压抑不了,它不只是烫,还苦、涩、酸,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让它止息!它像要从我体内炸开!你告诉我,我怎么做?!”金貔反问勾陈。他数不清自己静伫了多久,五天?十天?一个月?为何高处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击着他的心。 它揪扯着他的腑脏。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让他好痛,痛得想要发脾气,痛得想要剖开身体,将它狠狠捉出来踩碎! “怒火?又苦又涩又酸?像要从体内炸开?”勾陈喃喃重复,妖美红眸盯住金貔不放,从打量到猜测,再由猜测变了然,他弯眼笑了,毫不客气地噗哧出声,进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么?!”金貔见勾陈露出那种莞尔神情,更为光火。 “笑有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浑身发出好浓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灵敏的鼻竟没有闻到。”勾陈闪得很快,大退数步,避开金貔可能一拳飞来的痛殴,他飞高高,语调凉凉:“你那叫嫉妒,人类称它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么,人类用它入菜调味,滋味极酸,正适合拿它比拟一个人的爱受到他人介入时所会产生的心路历程。” “嫉妒……?”金貔皱眉。 “小姑娘心里另外有人?结果她并没有真正爱上你这只招财神兽?你被她抛弃了?所以才在丧志之际,拿你的貔貅窝泄恨?”一连数个提问,问得金貔变脸,也问出勾陈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脸窝囊,谁还会猜错? “我不稀罕她的爱!我不需要!我也不爱她!” “听听,像个孩子赌气在说:哼,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勾陈故意装出童音,调侃金貔。 “她说她爱我!”金貔反驳勾陈那句“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云遥在坠下之前,明白说了,她是爱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爱你,你一副惨遭遗弃的怨夫样所为何来?”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双对对,从此幸福美满,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我不爱她。”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说出那句话的你,有怎样的表情?”勾陈见多了在爱情里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这种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懂的神兽,他除了摇头叹息仍是只能摇头叹息。“若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与你何干?你该是无动于衷,她伤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就动怒,她对你而言连个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扰,你该要很快乐呀!重新去过你一只貔貅的欢乐日子,自个儿窝在洞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担心身旁躺了另一个人,她吃饱了吗?睡得好吗?冷吗?热吗?爱不爱我?有多爱?爱多深?爱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爱,今日他勾陈踩上他的地盘,就会见到一只埋头大睡的貔貅,问他人类小姑娘的下落,说不定他还会挑眉反问:谁?什么人类小姑娘?我身边有这种家伙出现过吗? 是否有将一个人放进心坎里,从言行举止上,可见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说好,我要她爱我,而我不需要爱她,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此明显的分野,没有模糊地带,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须贡献什么,他确实是如此认定,云遥更是遵守她的承诺,一心一意爱着他,到底是何时开始产生偏颇?口口声声说只要爱却不给爱的他,悖逆了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你太有自信了。”勾陈一改戏谑神情,改站为坐,颇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长谈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懂怎么爱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由自主想牵她的手,想抱她,想拥有她,想做些会教她开怀大笑的事?去咬财时,忍不住开始注意她缺了什么,她需要什么,再为她找些蔬果回来种。她爱吃这个吗?还是爱吃那个?被子衣裳够不够暖……” 开始留意,她偏爱吃的东西;开始察觉,盘中食物有哪些是她会默默挑走,拨到一角去堆积成小山;开始发现,她有哪些小动作,小动作又代表哪种心情——她噘嘴时,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气,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脸颊贴在他背后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腻着他撒娇…… 开始,在意。 开始,放在心上。 开始,幻想往后有她同在的日子。 开始,担心她寿命较他更短的烦恼。 “爱呀。”勾陈笑吐这两字,回答金貔所有疑问。 简简单单,干净俐落。 爱呀。 想牵她的手,无论何时何地。 想抱她软绵绵的身子,嵌在怀里。 想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让她笑,喜欢她笑起来小脸晶亮的美丽。 爱呀。 “恭喜你懂爱了,金貔。”勾陈给他几记掌声做奖赏,“现在先别说这种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来,有话好好说,有误会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抢过来,我虽然还没弄懂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也不会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爱不爱她却又狂吃飞醋之类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记,鼓励他,谁教他勾陈专司桃花旺旺开,爱看别人身陷爱情海浮浮沉沉,喜欢情人间散发出来的甜美香息,难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赐良缘。 金貔迟疑地看着勾陈,听勾陈说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题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勾陈又问他。 “……”金貔下意识听从勾陈的引诱,右手按在胸口,勾陈笑笑挑眉。 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身边。 勾陈推他一把。“快去吧,人类有句蠢话叫‘后悔莫及’,别让自己有机会去印证它,到时欲哭无泪别怪我没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轻而易举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儿。 金貔的敏锐视觉,能看清远处光景,虽不至于“千里”,然而百尺之内毫无问题,山谷深约百尺,底下有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渐歇雨势如薄薄针网密密交织,飘落山谷底下,那娇小身躯之上。 云遥躺在崎岖乱石之中,以极不协调的姿势仰卧其间,长发凌乱,覆住小脸,毫无动静,仿佛熟睡,让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谁会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伤。 金貔飞跃而下,每奔近一步,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金貔。 云遥的声音。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瞒你是我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没有对你坦白,你可以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边哭泣,边喃喃说着。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你气得把貔貅洞都弄坏了,这、这里有一块金子,给你吃,我拿上去给你吃…… 吃完了,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开口说话,人都瘫软在谷里,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体力以求生机,竟然还嘀嘀咕咕说些废话—— 血腥味,令神兽却步,然而天生对于血污厌恶的本能,阻挡不住金貔的脚步。 云遥身下一洼血红,混着雨水,色泽已淡,味道仍旧浓烈。 金貔…… “你闭上嘴!别再说话,我马上替你疗伤——” 愈伤法术在金貔掌心熠熠闪耀,当他将其击入她体内,金光咻地碎开,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如火花绽放,瞬间绚烂,又消失无踪。 金貔…… 失去红润的唇,并没有开口,连细微蠕动都没有,他却仍听见了“声音”,她说话的声音。 死人,怎可能说话? 云遥早就断了气息,自断崖失足坠下,头部着地,脑壳破裂,已有一段时日,承受剧烈撞击的肋骨俱碎,穿透肤肉而出,血流干殆尽,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带走。 一小块金砖,滚到她脚边数十步远的地方,兀自发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听到的,不过是她离世之前,深深的眷恋,以及在生命渐逝时,折磨着她的剧烈痛楚。 好痛……她说。 浑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她说。 金貔在上面,他还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说。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快点……爬起来,云遥,爬起来爬起来……她说。 好冷。她说。 金貔。她说。 金貔万万没有想到,追寻她的气息而来,打算先向她求和——当貔貅当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再把她带回去,一石一树重新将貔貅窝给恢复还原,怎知,找到的,竟是这般的她! 金貔没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细,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拒绝上前,不知是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迫使神兽退开,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后悔莫及”,他不进反退。 她是在剧痛之中,缓缓死去,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任凭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肤上,慢慢的,无助的,害怕的,绝望的……死去。 尚在的虚弱意识,全都缭绕在他身上,直到气绝,依旧想着他,只想着他! 她攀上遭他破坏殆尽的山势,近乎笔直的严峻石峰,别说是女人,连男人都不见得可以成功登顶,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图徒手爬上石峰,只为了——将手里小小金砖送到他手上?! 值得吗? 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粉嫩红润的俏丽脸蛋,只剩死气惨白;总勾扬起可爱笑靥的丰唇,微启着,却紫黑,淡淡血丝,残留唇角,已不复见大量鲜血从中汩出的血腥模样;她张着眼,但无神韵,睫上的湿润,分不清是雨是泪;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爱你…… 请让我,回到你身边…… 一辈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传递过来了吗?他不只听到她的喃喃细语,更感受到如巨浪席卷扑来的疼痛,直击而来,撞进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剧痛—— 是吗?是吗?!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间,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着天,吃力举高双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会在那一刻来到面前,她等着,用最后生命之火,等着。 最后,等到的,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心痛,这般强烈!这般鸷猛! 连他都几乎要挨不了这样骇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绞紧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绞的不仅是衣料,更是肤肉,藏在它们之下的心,仿佛要碎去。 那痛,是她断裂的肋骨,穿透心脏时,遗留下的残余记忆? 还是…… 金貔昏眩踉跄,头一次感觉到四肢无力,光靠两足并无法支撑住自己,身体本能变回四足神兽,只为了不难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头涌上,金貔一刻都无法再待下去。 从这样的景象,这们的疼痛,这样的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离开来。 后悔莫及。 这四个字,原来沉重得教人难以驮负。 第十章 荒城依旧是长年漫雪下的小城,永远难及西京、南城或其他城镇那般繁荣热闹,不过近些年来,城主云汉雨偕同女婿在城乡建造中耗费泰半心力,他们开通了与邻城最近的一条便道,缩短两城往来的路程,路面钉入椎形平砖,用以防滑及便行马车,便道上端架起廊顶——这是非常庞大且费时的工程,每一砖一木,皆是城民胼手胝足叠上的——承载风雪,积雪崩坍堵塞便道的伤害,城主女婿提出挡雪墙作法,除了防堵,亦注重铲雪工作,日后若再遇连日大雪,城民可举家由便道先往邻城暂住,即便城民不愿离家,畅行的便道也能运输食粮。 曾经是遇雪即封的简陋便道,终于不再不堪一击。 以往赖以维生的雪绵织物,一样是荒城特产,经过便道输送,为荒城赚进财富,虽不至于一毯千金,亦能改善城民生活。而近两年,荒城城西的湖泊海,大量捕获的冰鳕,往昔运输不便,新鲜渔获难以保存,如此美味仅供荒城城民自享,偶有外地人来,尝过冰鳕滑细肉质,单单撒些盐,清蒸、干烤便清甜可口,但那毕竟仅是少量,有了便道,外城开始大量向他们下订冰鳕渔获,要让其他城镇吃到生长于冰天寒水底下的稀罕渔种。 雪绵织物、雪绵奶制品、冰鳕,成为荒城三大宝。 约莫六年前,神兽貔貅现身荒城的事迹,迄今仍让其余各城欣羡不已,都说荒城的平安顺遂,定是神兽带来的庇佑,不只外城人这么想,荒城城民亦心存感念。 雪,年年都下,心,却因为坚强而不以为苦。 城内甚至供奉貔貅石像入庙参拜,香火鼎盛。 云夫人抱着足岁外孙,慈爱耐心地拿起小玩意儿逗弄他。娃儿头上戴着虎型软帽,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虎,双颊被冻得通红,尚未长齐的牙,咬着外婆手上熊状木雕,发出含糊不清的咿呀童音,云夫人学他说话的腔调,与之对话,逗得娃儿咯咯直笑。 云夫人眉目温柔宁静,含笑望着小娃娃,娃儿玩累了,大打呵欠,揉揉眼,云夫人轻拍其背,哼着童调,哄得娃儿三两下工夫就睡了,她轻手蹑足将娃儿摆进小床,身后突地一阵微风,她以为是风,正欲转身掩窗,却见金貔站在她身后—— “神兽大人?您……您来了?真是许久不见……”云夫人忙不迭福身行礼,她往他周遭瞧,想寻六年未见的女儿踪影,确定他身后并未藏着调皮爱玩想吓人的云遥,乍然之喜缓缓敛去。“遥儿……没同您一块回来吗?” “……”金貔面容淡淡,不作声。 “遥儿没有在您身旁,是吗?”云夫人喟然叹息,甫萌生的期待新芽,颓然死去。不待金貔回话,她眼眶微微红了。 “六年了,做爹娘的,多多少少心里有底,遥儿若在,定会怕我们担心,依她的性子,及您待她的纵容,不可能六年毫无音讯,我就悄悄在猜……是不是遥儿遇上了什么事,使她无法顾及双亲……我夫君还斥责我胡思乱想,别尽往坏处钻。可我如何安心?北海当年回来,形销骨立,整个人好似疯狂失志,他跪着跟我们说,他将遥儿弄丢了,他找不着她,只在山里寻到一只鞋……又说,遥儿与您的误会,遥儿的伤心欲绝,以及遥儿心心念念全是您的名字,她失踪那日,应该也是去找您……我们在心里祈求着,她找到您了,您与她误会尽释,两人过着平安快乐的日子……我一直是如此说服自己相信,然则您今日来……独自一人来,教我最后一丝希冀也断了……” 不愿咒女儿死,于是众人绝口不提任何不祥字眼,佯装女儿平平安安,随着金貔去了。当年目送女儿离开,总以为要不了多久,她便会再回家来探望双亲及姊姊,哪知几年没消没息,连云霓成亲亦失落于最疼爱的小妹无法前来观礼。隔年,去霞也嫁了,云遥仿佛人间蒸发,他们又无法找起。 偏偏北海痛哭失声的一席话,教人听闻得胆战心惊,云遥多固执,光看她爹便明白,一旦她决心去做的事,十条雪犬来拉也阻止不了她,他们都知道云遥往哪儿,除了寻找金貔,不做第二处可想。 每一年,都盼着女儿与金黄耀眼的神兽二度回到荒城来,不为求财求宝贵,只求亲眼见女儿安好。 每一年,只等到了失望。 而今,终于盼到了神兽再来,云遥呢? “她失足跌入山谷,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死去。”金貔用着与他此时神情相仿的淡淡口吻,陈述六年前那一景。 这短短几字,彻底摧毁掉一个盼女归来的母亲,拧碎了她的心。 但云夫人比金貔想象得更为坚强,她虽掉着泪,默默饮泣半晌后仍能忍痛再问:“……何时之事?” “我忘记了。”金貔坦诚回答。光阴对他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他没有一日一日细数,只记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对,不久前,否则他不会对孤伶伶躺在石堆之间,支离破碎的她,仍旧记忆深刻,只消闭上眼,她的模样便浮现眼前。 彼此间,静默良久,只闻云夫人啜泣声,小小的。 “……可、可有好生安葬她?葬在哪儿?我……能去祭拜她吗?”云夫人嗓音颤抖,听得出她努力强忍。 “没有。她仍然在山谷底下。” 金貔的答覆,让云夫人吃惊。 “为什么……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里?”云夫人难以理解,噙泪的眼眸一片蒙蒙,什么敬称什么礼数什么娴雅,全抛诸于一个得知爱女死讯母亲的脑后。“你说你找到她了,你说你看见她死在山谷下,那么你何以弃她于谷底?你如此恨她吗?恨到宁见她曝尸荒野,任风吹任雨淋,任由野兽啃食……”思及女儿惨况,云夫人又哽咽,喉头梗满苦涩悲哀,无法言语。 人生求平顺,人死求安葬,连死都无人为其收尸,无法祭拜,无从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没有恨她。” “那你为何忍心见她死无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们自己去将她从山谷底下带回来,为她立坟安葬,可以不用落得凄凉痛苦……” 貔貅并无“入土为安”及“下葬”这类认知,貔貅寿终之时,会自己寻找将死之地,在那里不食不睡,蜷起兽躯,等候死亡。死后,尸骨化为财气,在其选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财神兽最后一丝气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将云遥留在谷底,在人类眼中是件多无情的事。 她孤孤单单的,在杳无人迹的乱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风无情吹,雨无情淋,失去生命的躯体,与一株朽木无异,只有人类会拘泥重视,说着入土为安。 安吗?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悬念便能安然消失吗?没有合上的双眼,因为几杯黄土掩盖,就当真代表她走得无牵无挂,无恩无怨? “……我做错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说道,口气与眼神同样迷惘。“因为我没有葬她,所以,她才会时时在我耳边说话,在我脑子里盘旋?用那双水灿灿的眸子凝觑我……是她恨我吗?恨我误解她,恨我驱离她,恨我在她将死之际,没能及时出现救她,更恨我看见她的尸骸,无法上前去碰碰她,拒绝感受到她当时传递过来的痛苦,进而落荒而逃……真正带着怨恨的人,是她,对不对?” 他向云夫人寻求一个答案,寻求一个为何云遥天天夜夜入梦找他的答案。 是恨吗? 她在恨他吗? 云夫人轻轻摇头。“遥儿不是那种人,尤其是她爱过的你,她绝对不会恨你,遥儿心肠多软,你不知道吗?” 云夫人并未崩溃哭闹,她只是抹着泪——这六年来,多少次往坏处想时便哭一回,夜里发了恶梦再哭一回,她的泪水虽未干涸,但已不再汹涌,丧女的痛楚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它是心头上一道无形血口,极痛,却未能致死。为母则强,她还有她的责任义务,还有其余家人陪伴,与她共度这痛苦伤心的历程。 而此时站在她眼前的神兽却不然。 他虽然来得太迟,距离遥儿死亡或许已是多年之后,但他自始自终没有从失去她的震惊中走出来。 即便他面无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绝情,毫不为云遥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揭露开来。 云遥一直在他心中,存在着。 那并非冤魂不散的纠缠索命,对圣灵神兽而言,区区一只小鬼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为何会听见云遥的声音,看见云遥的身影? 可悲的神兽,连“相思”两字都不懂,竟将之视为云遥待他的恨意。 “遥儿对你说了些什么?在这段日子里……她亲口说她恨你吗?”云夫人问着这个女儿深爱过的男人。 金貔摇头,金发不减灿烂,萤光飞舞。 “她没有说过她恨我,她……” 金貔,来刷毛吧!你打满皂沫的模样好可爱。你的发色好亮,原来貔貅是种这么美丽的神兽呐…… “她说,她要收集我的发,系在她腕上,当做手环……” 鑫貔,厚被好暖和。这样抱着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过两个人偎着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说,我们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说,她喜欢抱着我汲取温暖,她说,为什么神兽不怕冷……” 金貔,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樱桃也甜!枣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说,她没吃过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欢它们……”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啰嘿啰唆,死赖不走……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说,要用一辈子陪我,她说就算年华老去也绝不食言,她说要带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说她留下来是因为爱,她说她跟那只雄人类没什么,她说她不要我生气,她说她又冷又痛!她说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说…——”金貔越发激动,浑身金光汹涌紊乱,翩然俊雅容颜上的淡然消失无踪,白皙额上青筋浮现,右拳紧抵胸口,像在压抑什么,最后他竟单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气吸气,模样苦痛无比。 “神兽大人?!” 云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况,金貔一身冷汗,张嘴用力吐纳,却阻止云夫人要搀扶他的举动。他仍是不喜欢人接近的兽,仍是视孤独为乐的兽,他不爱与谁紧密相贴,不爱任谁碰触他的身体,梳理他的毛发,只除了—— 那双曾在他身上攀附、发梢流连的柔软的玉荑;那双在半空中朝他伸来的求助小手…… 每当风拂过他的发,他都会以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间,当睁眼望去,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顽皮可爱的笑脸,没有轻吐粉舌的莞尔娇颜,没有漾满关怀爱意的黑瞳,没有、没有、没有—— “神兽大人,你还好吧?”云夫人为他担忧。 金貔恍若未闻,深深吸口气,缓缓低吐: “她说,吃完那块金砖,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银,它们入不了我的喉,从何时开始,它们变得苦涩难嚼?变得无法下咽?是因为,我没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谅解我?”金貔问她。 云夫人给他一抹怜惜的苦笑。 “神兽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泪说着:“不是遥儿不谅解你,不是遥儿作鬼不放过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与她拥有过的点点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说过的话,记挂于心,她的一颦一笑,只消闭上眼,好似在脑海重现,你正是如此,不是吗?” 云夫人亦瞧懂他没说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说道:“遥儿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这个男人心里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复生,神兽大人仍是应该好好照顾自己,遥儿不会乐见你为难自己,思念她,却不要为此折磨你,带着遥儿给你的美好回忆,继续走下去,即便再过几年,你逐渐淡忘掉她也无妨,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都还有好长日子要过,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寻到教你欣喜欢愉的人事物,群 聊 独 家 制 作。悲哀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云夫人劝着金貔,盼他宽心,她知道,这会是云遥的心愿,云遥不会因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骄傲欢乐,反而会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遗忘她,抹杀她,她都宁愿如此。 金貔听罢,非但没有舒眉宽心,反而更添愁郁。 “你们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云遥,一样会有新生命的诞生值得庆祝,能从他们身上转移注意,获取慰藉,但我没有。”他一双金眸瞟往小床里的娃儿,眼底溢满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剧痛,生之狂喜,两相消抵,从中得到心灵平衡,所以人类在悲伤与欢喜间,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而他呢? 金貔叹息,用着仅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只有她。” 金貔离开荒城,飞腾于飘降纷纷的白色雪花间。 你为何到荒城来?云夫人在他离去之前,寻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经没有云遥,他为何还来? 也许,正是因为相思,他下意识地、不曾迟疑地,来到孕育过她的城镇,藉以得到她一丝气息和回忆。 你觉得,我爱她吗?金貔没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视云夫人。 他的问题似乎太可笑,云夫人怔了怔,没失礼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个娘亲纵容孩子一般的温柔。 你觉得,你爱她吗?她不答,反问。 这答案,旁人谁都无权代他回答,只有身处其中的他,才能去评断爱或不爱,抑或是爱得深或爱得浅。 他觉得,他爱她。 他觉得,他很爱她。 他思念着她,他回忆着她,他梦见她,他难过于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伤害过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边来。 他想要她再用软嫩的小手抚慰他,轻轻摸着他,在他耳边甜甜喊着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进他的怀里,填补那儿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辈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轻烟弥漫,山岚袅袅,薄沁的寒意,包围笼罩着四周,似虚似幻,静寂悄声,只有他走过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儿,衣裳已被光阴啃食残破,肤内尽失,如瀑黑发,一绺一绺,失去光泽,飞得四散,腕骨上,丝缕金光,依旧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将脑后碎裂的破损头骨搋进怀里。 原来,当时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挚爱的痛。 那是他愚昧无知的痛! “遥儿……”他轻声唤她。 原来,她不只教会他爱,教会他相思,更教会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属于她的每一部分,拥在怀中。 残存于骸骨的最后悬念,涓涓如细流,慢慢渗透过来。 他怎会痴傻地误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还在说着…… 金貔我爱你。 眼眶微湿,鼻腔微酸,迟来的醒悟,不希望再换来另一次的后悔莫及。 他去了一个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会在有生之年踏进的地方。 黄泉。 “真是稀客,难道我们黄泉也出现财气宝地,才能引来神兽貔貅大驾光临?”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尔雅翩翩,浅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带着试探与兴味,迎向那团迸散金光,有礼揖身。 金貔不过是伫足奈何桥边,立即引来文判相迎。与凶兽不同,神兽圣洁美丽的样貌太讨人喜欢,感觉只要瞧上几眼,这辈子定是衣食无缺,在人界都不见得有幸见之,何况是暗无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灿,吸引所有鬼差与魂魄的争想注目,众鬼抢着要看神兽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开门见山。 “人?原来是跑过头了,我们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两层,才误入地府吧?”在地府时,只有鬼,找不出半只人。 文判尔雅微笑,丝毫不因为别人的无心误闯便龇牙咧嘴要驱赶人,他客气有礼,准备指点迷途貔貅正确方向。 “我是来这里找人。”金貔不动,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认真神情中了然,笑着,问:“你找谁?” “云遥。” 随身携带的生死簿亮出来,刷刷几页,姓云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条不漏。 “六年前进来的女魂,荒城人氏,父云汉雨,母程氏,排行么女,生于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时,卒于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时,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说,却被金貔打断。 “就是她。” “你怎么确定六年前进来的魂魄,此刻还会在这里?有些与生俱来福报或未犯大奸大恶的魂体,是被允许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热,便让仙人接渡西方去享乐。”文判右手一拢,半透明状的生死薄消失于两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吗?!”这消息震慑了金貔,惊讶浮现于金灿漂亮的容颜间,转瞬间,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间,只剩惆怅。 他,来迟了吗? 来得太迟了吗…… 金眸低敛,瞳心嵌满后悔。 为何不早些来?!他在心底咆哮,斥责着自己。 为何那般待她?! 为何非得尝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为何……在最初相遇之时,没有好好珍惜缘分、珍惜她? 这就是,给他的惩罚吗? 这又是另一个“后悔莫及”吗? “我查查,你先别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没掐出答案,金貔拢眉,耐心用磬,出声扰他。 “还没查到吗?” “六年都等了,你会差这么一点时间?”文判微掀的眸,带着难以察觉的讽笑。六年前不赶着来,六年后来了,又声声催促别人,他若早些来,问题不就容易许多? 迟钝的兽,是该付出一些心急当代价。 文判足足让金貔等上一盏茶时间,故意的。 “她仍在这里,没有重新投胎。”文判给了等待许久的金貔一个振奋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个时辰也无妨了—— “太好了!”魂魄还在,便一切都有机会了。 “太好了?”文判对这三个字抱持着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带她走。” “别又来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当真这般好抢吗?每一个来就拎一条走,置地府威信于何处?“你要不要考虑等她重新投胎,拥有崭新生命之后,再去寻她,与她共续前缘?反正你的岁寿与人类不同,不受短短几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无穷思念的人,是云遥,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转生,那个再也不是云遥的女人! “在我们眼中,只要魂体是同一条,就算转生千百次,仍旧是属于同一个人。” “我只要云遥!” “我们被凶兽抢过,被天人抢过(注),现在连神兽也要抢,我们地府日前才颁布严令,绝不许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带走,我无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过是领薪俸的小小鬼差——” 金貔二话不说,手掌一翻,脑袋大小的沉沉金块,浮在半空。 来黄泉之前,勾陈交代过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碍,金银财宝拿出来撒便是,只要硬将东西塞到鬼差手上,他们一碰着财物,便没辙了。 金貔照做,将金块放到文判正在摇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间由为难变成温文微笑,方才的推诿,好似不曾存在。他并不是贪财,只是那句名言枷锁,每只鬼都逃不过。 “原本,她是该在上上一批魂体投胎时,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断不断延长,才会至今仍留在这里受苦。”文判有好心情与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闻言惊讶。 “企图逃跑。她说,她的心愿没能达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愿,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频繁,挨罚也只能说是自讨苦吃,那样的处罚确实是重了些,不过许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并不算是特例。”文判边说着,白袖挥扬,沉黑夜幕刷地随他手势抹去,黄泉的幽暗瞬间被巍峨峻岭所取代。 金貔对眼前之景太过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耸挺的岩岭,傲然入云,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间万物,那是遭他改变了山势的景色。 一道身影,攀爬着它。 大雨纷飞中,试图在陡峭的岩面上寻找可以抓握、可以施力的突起石块。 爬着,一小步都充满危机,天雨石滑,水顺着岩面蜿蜒而下,好不容易攀紧了拳头大小的突石,足下却险些踩空;爬着,十只手指满是污土,几根指甲更是经过几回的出力使劲而断裂开来,血濡红指节,拓印在水湿岩石上,虽痛,仍阻止不了上爬的决心。 金貔瞪大眼,当他瞧清那背对他的身影同时,伤痕累累的手所握住的石块,蓦地自岩岭剥落松脱,失去支撑的人儿由高处坠下,仿佛折翼之鸟,落得如此迅速,撞地巨响声,在静悄林间不止歇的放大。 一切都太快。 谷底,脑浆四溢,鲜血如泉涌出,和着不停的雨,积蕴成大池血洼。痛吟声,细如蚊蚋,圆睁的双眼,尚存的气丝,混杂泪水雨水血水的狼藉,交织在满布苦楚的小脸上,吃力伸长的手,像在向老天索求什么,不断冒汩血红的口,蠕念着谁也听不见的话,直至断气。霎时,阴风吹来,翻飞一袭血污罗裳,扬舞之间,肤肉化为风沙,一寸一寸缥缈远去。自手指开始、臂膀、腰腿、面容…… 最后,只余破损白骨一具。 那是云遥的记忆。 那是云遥在人世间最后的光景。 她便是如此,带着近乎粉身碎骨的痛苦,死去。 阴风仿似六年时间,蚕食她的血肉。 金貔正欲狂乱上前,文判挡下他。 “她的处罚,便是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做着夺走她生命的过程,与一般愚昧自残性命而死的魂体一样。” 文判才说完,云遥的骨骸又慢慢凝聚起血肉,包覆白骨,使她重新恢复原貌,就像逆行之术,她醒来,走向岩面仰首觑望,再度攀上峻岩。 一步,一步,往上爬。 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间断?! 金貔不能亦不敢认真细算她面临这般恐怖无助的死亡经历总共有多少回,他没有办法!他甚至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呼吸!没办法抑制胸口涌上来的疼痛—— 金貔吼出对自己来迟的懊恼悔恨,以及对她再也难以负载的心痛怜惜,化为星芒疾光,越过文判,飞向她—— 岩面上,小小突石,自掌心断裂,眼看又要再一次失速坠跌,她失声尖叫,双手在空中胡乱捉着—— 总是空虚挥舞的纤巧小手;总是捉不住任何依靠的害怕十指,这次,没有落空。 金色萤光,由她被握紧的手腕间,温柔地散发开来,牢牢捉住她的那只手,带有薄金色亮泽。 云遥茫然恐惧的眼眸,由一片乌沉天际间,被朝思暮想的金貔所占满、所取代,若不是他掌心的温暖好真实,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终于承受不住漫长的精神折磨而发了疯,才会看见总是落空的手,竟有教他牢牢反握的可能…… 金貔手一举,轻如柳絮的她,搂回他怀里,护进臂膀间不放。金绸长发垂落她的面颊,没有穿透过她,而是柔软呵痒地撩在肤上,与她记忆中同等的滑腻漂亮。 他的吁叹,煨暖她的发漩,带来她遗忘许久的温暖,他喊她“遥儿”的声音,像在低泣;他拥抱她的方式,仿佛寻回失去多时的心爱珍宝。 “金貔……”她瞬间大哭,用同样奋力的手劲回搂他,担心他消失不见,她狼狈哭泣,满嘴含糊说着“不要生我气……”、“对不起对不起……”之类的惶恐呢喃。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和好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和好了——”金貔阻止她说下去。 他不生气了,那种微不足道的气,连他此时想起来,都觉得小鼻子小眼睛的自己有够蠢! 她没有对不起他,她为他做得太多太多,他害她吃苦太久太久,若真要计较谁对不起谁,只怕他才是亏欠的一方…… 云遥哭着猛点头,落下的眼泪被他揩去,仰首承受他俯下的纠缠深吻。 “为何我总是扮演这讨人嫌恶的角色呢?”文判幽幽轻叹,无奈沉吟。 然而职责所以,他不得不认分地上前棒打鸳鸯,用最和善客气的嘴脸,道出残酷的事实: “容我插嘴提醒,目前她仍属地府管辖,恐怕还不到两位双宿双飞的安心时刻。” 注:凶兽抢地府参见甜蜜口袋《白玉无瑕》及珍爱晶钻《龙飞凤五》;天人抢地府参见珍爱晶钻《秋水伊人》。 第十一章 前有凶兽梼机半途劫走天女仙魂的恶例一。 再有天人武罗干扰饮下忘川水、跳入忘川河的女魂,强行将其带回的恶例二。 更有凶兽饕餮妄施逆行之术,弄乱生死轮回无数次,只为了一条刀魂的恶例三。 坏事已经接二连三,再来第四次着实有些超过了。 两只凶兽不懂礼数便罢,为何前头挂上“神”字辈的,也抢着来造成地府的困扰呢? 神人如此,神兽又来参一脚,下一回呢? 拜托做事之前考虑后果,不要在大家活得好好时不懂珍惜疼爱,非得有哪方断气殒亡,才明白何谓后悔心痛。这几只家伙就是自恃自个儿有些法力,君羊聊四四整理。不像寻常人类,失去了,就只能抱憾终身,带着悔恨,冀盼来生。 简单来说,就是这几只家伙太过好命! 黄泉公堂,鸦雀无声已经很久很久了,双方都没有谁先开口,却对彼此心里想的事情一清二楚,一边想讨走一条鬼魂,一边为顾及颜面,非常不愿点头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时间耗着,堂柱鬼火青磷诡谲,不时由堂外吹进的阴风呼呼狂嚣,隐约听见凄冷鬼泣以及鬼差的斥喝叫骂,成为死寂中的唯一点缀。 在场之中,只有一人坐着,难看的坐姿未曾改变过,这回更过分,脚丫子赤裸见客,一样大剌剌摆上赭色大桌,不时晃个两下,一会儿是右脚在上,一会儿左脚交换过来,再晃两下。 “貔貅一生所能咬进的财富不计其数,我用九成与你交换云遥。” 金貔的声音温醇传出,音量不大,可语句间的优渥条件不因说得不够大声而稍减其威力。 没人计算过一只貔貅一辈子能咬来多少数目的财宝,而貔貅咬财能力不同,好食的财气也不一样;眼前这只,从毛色来看,他嗜金,整只闪得像块人形金雕。关于他的传言,多少有所耳闻,他拒绝仙佛招用,不愿为其看守仙界宝库,足见他的咬财能力有目共睹,而他开出了九成收获来换取一条对地府而言无关痛痒的小小幽魂,怎么想都好划算,不答应就太笨呆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用于文判身上可行,用在黄泉之主身上更是加成的有效!不因鬼儿贪财,而是鬼儿性子耿直,拿人好处,定当为人办妥事情。 “九成?”那是一笔好惊人的财富。 “对,九成,至死方休。”金貔毫不心痛。 “不……我不跟你回去!”云遥乍闻他提出的条件,原就雪白失色的脸庞更形憔悴苍茫,她不住地摇头,甚至从金貔身旁逃至文判背后。 她不要他为她牺牲,他提出了太苛刻自己的交易,不要这样…… “云遥!”金貔错失捉她的先机,只能看她缩到另一个男人身后。 “我已经、我已经死掉了,死人本来就该待在这里,不能用任何代价交换,不要……不要提出那么无理的条件……”她缥缈说着,颤抖的声音在堂内不停回荡。 她不要他为难自己。 “能见到你,我、我很开心了,我可以瞑目了,就算现在叫我去投胎,我也没有第二句话啰唆,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文判大人。我错了,我不会再逃,请您开恩,让我——”她扯着文判的袖跪下,央求他。 金貔怒目横眉,杀过来,将她自文判脚边拉回自己身畔。“不要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是真的不要跟你走!金貔,你走吧,快走,你回去过你无人打扰的生活,我……”云遥泪涟涟,更多想求他离开的言语哽在喉间,难以吞吐。她怕他再不走,刚才说的话被当真怎么办?他们接受他的九成条件怎么办? 她知道他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咬财兽,他祟尚自由,不受谁拘束,这样的他,不能受她连累…… “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我来得这么晚,已经够气自己迟钝,若再空手而归,我绝不原谅自己!”金貔低吼着将她揽在怀里,用双臂钳着不放,宣示决心。 他炯炯目光直锁她哀哀泪颜,她哭得无助,冰冷泪水溃堤,分明是舍不得他走,分明那么想留在他身边,为何说出违心之论,骗他不愿与他一同回去—— 金貔懂了,从她的眼神,她的言语,她的泪水中,彻底明白。 怕他吃亏? 怕他被地府的人奴役? 怕他被迫做不乐意的事? 笨蛋笨蛋笨蛋!他绝不放弃这个笨蛋! “你只要再说一次不跟我回去这种蠢话,我就随你留在黄泉,我也不走了。”金貔言出必行。 “金貔你——”云遥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只能与他凝望,他牵住她的手,十指牢牢相扣。 “我们一起回去,回到没有争吵,回到坐在树上摘荔采桃,回到同衾而眠……回到我身边,遥儿。”金黄美丽的兽,流露哀求。 “可是这样一来你……我不要你变得不快乐……我不要你有一丝丝的委屈,我不要……”她哭着说。感觉握着她的大掌一紧,阻止她说下去,同时,也要她认真地看着他,听他娓娓倾诉。 “只要你回来,我就快乐,我就没有委屈。” 云遥失了主意,除了哭,她再也做不出其余回应。 她也想回他身边呀,日日思,夜夜想,是她离世时最大的憾念,如果它就在眼前,几乎便能填补遗憾,可是金貔他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真感人。”黑雾后方传出一阵冷笑,不若字面上所言的感动。铁石心肠惯了,对于七情六欲很是陌生和麻木,不过那亦不重要,他只在意金貔最前头说的“正经事”:“貔貅,你刚刚是说九成吗?”再做最后确认。 “嗯。” 呵呵,九成再加送他十条魂魄也值得! “文判。”赤裸脚丫子朝文判方向抖两下,文判真恨自己聪慧伶俐,竟对自家头儿这种粗鲁行径有着通盘理解,无法装傻带过。 他代替连开口多说两句都嫌懒的主子陈述其意:“你可以将她带走,不过你得与我们订下契约,防范你事后反悔不认帐。” 这么好商量?金貔本以为得与他们讨价还价,勾陈没骗他,有钱行遍天下。 “可以。”金貔自然毫无异议,而一旁蠕着唇想说话的云遥,被他以眼神制止。 这么一点点的小代价,值得,真的,我还觉得我占了便宜,毋须和地府鬼差正面对战,省时省力。他如此说道。 文判吟念一道咒,有闇黑咒光直射向金貔眉心,在肤上形成一条黑烟细蛇,它蠕动着,盘旋着,最后没入他体内,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云遥忧心地瞅着他,怕那道咒光伤他,他轻摇头,表示无碍。 “天庭招不到的金色貔貅,没想到变成我黄泉招财兽,我觉得好乐。”黄泉之主在那片遮头遮脸的黑色烟雾后哈哈大笑。千万年来,还不曾有哪只神兽愿意降贵纡尊为地府所驱使,这下走出去都可以抬头挺胸、大摇大摆,哇哈哈哈哈…… “确实地府未见神兽效力过。”文判虽不若自家头儿开心,脸上笑意同样藏不住。毕竟,神兽难免高傲,自以为接近仙佛,看不起魑魅魍魉,更别提要成为黄泉咬财兽,为地府做事。这只貔貅挺懂礼数,和那几只“凶”字辈的低劣教养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既然金貔勉强算得上是地府新成员,日后相见机会将非常频繁,文判也释出同袍善意: “云遥没有肉身能容纳魂体,再回去,只能当只孤魂野鬼,她非仙魂,不至于因为失去仙气而魂飞魄散,你比凶兽梼机幸运许多,毋须辛劳收齐四散的魂魄,更不用拿自身一魂两魄去镇其凝形。小心照顾的话,鬼寿或许比在世为人时更长久些,对你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只要注意,她进不了寺庙,得躲避门神,她照不了镜,见不得日光,晒不得暖阳——” “她必须要能晒日光。”金貔截断文判的好心提醒,那些作鬼的禁忌,他很有意思,“她喜欢躺在草茵上,享受暖热的光芒,我要她能踏进日光下。” 云遥是荒城长大的孩子,阳光对她而言相当珍稀,一年之中能遇几回艳阳高照?荒城总是寒冷飘雪,温暖变成一种奢侈的幸福。 他见过她在金灿日光下奔跑的喜悦模样,他见过她笑得恣意,笑得炫目,笑得无忧无虑。 他不要她失去它。 他要她再步入那穿透叶梢缝洒落的点点日金,任由它们镶满她一身,只带来漂亮的缀饰,而非烈日灼身的剧痛。 文判帮他想到另种方法,“那你能试试借尸还魂,不过得去寻与她八字——” “不,我要她与生前一模一样。”借谁的尸都不行。 “她已经不可能和她生前一模一样。”黑烟后的黄泉之主,不留情面打破金貔的幻想,嗤笑道:“人都死去六年,肉身尽腐,只存白骨一具,怎么?是打算让她附回骨骸上,以恐怖的骷髅外貌重生?”当骷髅会比当鬼魂来得好吗?回到人间反倒更惨,人见人怕,晒得着日光又如何,见不得人忌岂不更糟。 “金貔,我没关系的,只是晒不以日光,真的没关系。”云遥也加入劝说。 “不,我坚持。” “金貔……” “我家头儿倒是提供了另一个不错的选择。”文判突地说道。 “我不要变骷髅……”爱美是女人天性,她不能接受揽镜自照时看见一副眼窝空洞,没有鼻梁,两排牙关失去唇瓣掩遮,大剌剌露出来见人的恐怖骸骨,她不要她不要她不要—— “让一个女孩子变骷髅怎会是我认同选择呢?”文判微笑安抚她。 她在地府这些时日后尝的苦,他看进眼里,虽不至于心生极度同情——他见过更多较她悲惨的生离死别,早已麻木,在地府当差,要有一副冷硬若石的心肠,若因魂体承受委屈便忙不迭为其出气,那么黄泉里早就天翻地覆,他不同情任何一条魂体,前生受苦,来生补偿;前生犯罪,来生赎回,这等天理,他比谁都透彻——却仍乐见她得到该她的幸福。 这条痴傻的魂,在地府所做所为,他不苟同,不鼓励,更劝她该从情爱嗔痴中看破,她不听劝,宁可受生前死法折磨,这种傻乎乎的魂体,总是令他备觉棘手,以及……一点点怜惜。 “还有什么其他方法?”金貔问。 “她的骸骨,你拾去了吧?” “嗯。” “用你的法术,为她重造一具躯体,以她的骨骸为底,捏其肤肉,使她魂魄得以依附,这一点小事,对你该是易如反掌。”文判道出想法,“她的肉身因你的法术而生,当你死去之时,法术自然跟着消失,那么,她亦会恢复回一具四散的骨骸,换言之,你们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比起借尸还魂,被借走的尸体所拥有的岁寿、亲人……都学是棘手的麻烦问题。” 这方法听来似乎可行。金貔认真思忖。 以法术为她再造肉身,对他轻而易举,她将也他同寿,当他失去维持法术的能力死去,不会独留她于世间,品尝被孤寂弃下的痛苦。 “但若选择这方法,后果也得先告诉你们。”文判悠然续道:“依附在法术凝造的身躯里,等同附身于一项容器之中而已,这容器,无法在她感到欢喜时哭;无法在悲伤难受时哭,它亦不再需要食物,能吃,却非绝对必要,不会分辨酸甜苦辣,不会分辨冷与热,当然,更无法孕育子嗣……” “好。”云遥抢在金貔开口前,断然点头,不让金貔有机会再提出“不行,我要她像生前一样,能哭能笑能吃能喝”的无理要求。 她不介意再也无法哭泣流泪,她不介意再也无法吃食,她不在意冷热之于她成为毫无意义的事,只是失去那么一点点东西,却能重新回到金貔身边,她答应!她愿意! 比起金貔必须为地府效力,不再当他自在悠游的兽,咬回的财物,留一成供他食用,其余都给拱手让人,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辛苦。 金貔从她坚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笃定,他知道,要完全回到以前,是永远不可能之事,这是代价,一只迟钝愚蠢的兽,终于明了何谓爱情所付出的代价。 “好。”他附和她的同意,轻颔点头。 只求能再回到彼此身边,其余的,都不重要。 白骨笼罩在金光之间,金光随着金貔的双手揉捏而缓缓变化形状。先是脸庞,他小心翼翼、异常专注,长指轻柔划过白骨,指腹上的萤光,让白骨此时看来不会那么森泠骇人,食指揩取一抹金光,补强她双颊的丰润,拇指抹平过多的部分,细细塑造她小巧挺直的鼻梁。 他毋须对照此时盘腿坐在一旁,看他为她捏塑身形的云遥,她的模样,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更加深烙记忆。 她微扬的柳叶眉,她水润爱笑的唇,她软嫩迷人的耳垂,她圆弧精致的下颚,她纤细的颈子,她匀称的膀子及腰线,她可爱饱满的胸脯…… 半透明的人形金芒,仍可清楚看见逐渐被包覆起来的骸骨,金貔正在为她捏造右腿肤肉。 “金貔……”她用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背。 幸好变成鬼的她,并未无法触碰到他,这大概是因他生为神兽之故。 “嗯?” “我可以指定某些部分修改吗?” “我哪里做错了?”金貔起身,反覆检视这件辛苦大作,很满意呀,虽然尚未灌注法术将其定型,可半透明的容颜安然祥和,眉唇也与她生前近乎完全相似。 她凑在她耳边嘀咕,脸好红。“帮、帮我把胸部做大一点。” 金貔挑眉,“做这么大干嘛?你生前就是这模样,我捏握过,很确定。”他完全按照她的真实情况在做,分寸不减不增。 “我生前就是有遗憾嘛!”她跺脚,气他不懂女孩子的爱美心思,她好想像那些美丽的姑娘家,有对浑圆丰满的酥胸,穿起衣裳好好看,不像她,胸前虽不至于扁平,但也绝对不高耸。 “要多大?”听见她说出遗憾两字,他勉强愿意替她达成心愿。 “这么大。”她贪心比画着,“还有,脸小一点,手臂细一点,脚长一点……” 金貔嗤之以鼻,决定让它维持他印象中,拢在掌心刚刚好的小巧迷人,他喜爱那软绵绵弹性,大小无所谓,至于脸手腿,他都自觉做得完美,不改。他记得她臀上有红痣,当然不能忘记它,一头茂盛黑长发,随着他的手掌滑过,流溢而下,乌光熠亮,微微鬈翘。 不理会云遥哇哇叫的抱怨,一尊完全没失真、没造假的身躯大功告成。 “躺进去。”金貔指她的魂体。 “胸部好小……”她噘嘴,仍是被他拉过来,推躺到半透金芒的躯体里,她试图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嚷嚷:“还来得及补救一下——”快捏两团金光补上来,只要他满满一手掌的分量,她就满足了,真的…… “来不及了。”金貔策动法术,将她与半透明躯体分毫不差地交融在一块,“若会疼,咬牙忍一忍!” 倒不是疼,而是一种压迫,原先轻飘飘的身体,好似灌上沉重的铅,逼使她不断不断往下沉,更像是被埋进雪堆里,四肢无法伸展的不适应感…… 她低声喊,不是痛呼,而是身体被什么卡住的惊呼。 “痛吗?”金貔口气虽淡,眉宇间的担忧却很明显。 “……不会。”她以为自己是很轻松地吐出这两字,怎知牙关不听使唤,“不会”说得像牙牙学语的幼儿,一点都不标准。 “慢慢来,别心急,只是尚未习惯。” “……手、举不……起来……”好重,头好重,手好重,浑身都好重—— “你当鬼当太久了,能呼吸吗?” 她试了试,虚弱地从鼻腔哼出一字:“嗯……” “痛吗?” “你、刚……问……”刚问过了啦。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忘了吗?是……太紧张的缘故吗? 她好努力好努力撑开一小条眼缝,原先,视觉很是模糊,随着魂体与躯体越来越相融,所看见的景物也越发清晰。 她看见金貔脸上充满焦急、忧心、屏息,甚至是不安。 他比她更紧张。 这是头一次,看到他流露无助,仿佛宁愿此时承受这些的人,是他。 “真的……一点都不痛,瞧……我说话越来越……清楚,是不?”云遥想使他快些安心,别怕,别担心,她努力挤出微笑,努力让口齿清晰,努力抬动十指,要用最快的速度,举起双臂,拥抱他。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还没有适应这具身躯,虽然压迫的感觉舒坦许多,但仍无法顺利使用它。 她努力着,手指开始一根一根听话地动了动;颈子由完全僵直到逐渐软化,得以小幅度转着螓首;手腕慢慢拉开与地面的距离;手肘越来越有力,可以弯曲—— 她终于,伸手,抱住了他。 “金貔……”她耗尽力气,在瘫软倒下之前,金貔反手拥她入怀,手掌交叠地支撑住她,她倾靠于他身上,小口、小口呼吸着。 金貔感受她在他怀里,扎扎实实的依靠,而非魂体冰冷、轻灵,好似随时都会从指尖消散;好似只要一个不留神,她就会被朝阳给晒融了。 赤裸的娇躯虽仍半虚半实,但已缓缓稳定下来,逐步回覆寻常人的健康肤色。 “我就说太小嘛……”她在他怀中埋怨,一开始感动地搂抱着她的金貔并未留神她说了什么,直到她嘀咕两次,他才扬眉觑她。 “会吗?我倒觉得恰恰好。”大掌拢上被人嫌小的部分,轻拢慢拈,怕弄痛了它,可爱的小东西反应好诚实,立刻给予甜美回应,因他的抚弄,已然嫣红挺立,他以虎口托捧,就着两人相贴姿势,他的唇正巧抵在她发鬃,距离白玉耳壳恁近,他先是笑,才问:“你能感觉到我在做什么吗?” “不要问这种事啦……”她哪敢回答呀?! “我只是想知道,这具身体是否对于触碰有反应,毕竟它非血肉,说不定我抚摸你,你却一点都没有感觉。”他理所当然地说着,仿佛现在他的举止只为了试验新身体好不好用。 “有感觉啦,好痒……”她的腰,正被金貔双掌滑过,那儿最怕痒,颈子也遭他伸舌舔舐,他的长发,搔得她直发笑。“金貔,这样好痒,不要了……我求饶可以吗?” 软嫩小手攀在他肩膀上,笑得轻颤,他并未饶过她,反倒更直接以掌扣住她的后脑勺,方便他探索她檀口芬芳。他吻着,突然像惊觉什么,忙不迭放开她,她迷蒙觑他,不解他何出此举,定睛细瞧才发现,他以指腹轻轻摸着她的脑后,她霎时明白,他担心他方才托着她后脑的力道,会弄疼她坠地时的伤。 “不会痛了,已经没有伤口了,你帮我补好了,补得很漂亮,我刚刚在一旁有看到,你好小心,把破裂的头型修补妥当,几乎看不出有受过伤,谢谢你。”云遥朝他娇笑。 “不要谢我!”金貔恼怒地制止她,“是我害你的……你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你还能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如果没有遇见你……”云遥喃喃重复这一句,一回两回三回……越是呢喃,脸上笑意反而越深刻,当她再仰首时,仍残留着金貔法术金光的脸庞,闪闪发亮,外人若见她,恐怕会误以为她是一只母貅,金色的母貅,“我没有一回有过这样的念头,我好高兴能遇见你,你呢?如果没有遇见我,你的生活仍是同样的惬意自由,窝在你的貔貅洞里,不受人打扰吧?你会不会觉得……早知道就别和我扯上关系?你有没有……后悔?” 如果没有遇见你。 他未曾这样想过。 他只是想着,她遇见了他之后,他所带给她的伤害;想着她会不会宁愿认识他;想着她是否懊悔过……而他,是庆幸遇见她的,遇见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教他懂爱,教他识爱,教他得到爱情时,该要好生珍惜,有时一个冲动的误会,所带来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悔恨。 金貔凝望她,见她巧笑倩兮,明明只是一抹单纯笑靥,却教人心口暖热发烫,无法从她脸一挪开视线。 “我没有后悔遇见你,应该说,我庆幸有遇见你。惬意自由的生活当然好,但有你在身旁,我一样惬意,一样自由,而且多了你分享的惬意和自由,毫不逊色于我自己向来过惯的那些。我拥有连绵的草茵,却不知道原来在上头打滚的滋味为何;我有宁静清幽的人间仙境,却不知道原来宁静的背后,也代表着死寂,不受打扰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孤伶伶一个人。”金貔娓娓说着。 没有她的日子,他体会过,六年之前,她尚未出现,他就是独自一个,那时快乐轻松,无忧无虑,心里没记挂谁,好吃好睡好悠哉,若问他一整天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些什么,他不知道,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她的日子,他体会过,六年之中,她从他生命中离去,他还是独自一个,那时开始学会思念,反刍有她在身旁的回忆,有甜蜜有若涩。她在他心里盘旋,她的笑,她的眼泪,她的注视,她温驯抚摸他时的柔美神情,她坠下天际之时,问他爱她与否的泫然欲泣,成为他日思夜想的一切,他恢复了她口中所谓的“惬意”、“自由”,却同样不快乐。 想着她时,胸口会痛。 记起总是背靠着背,坐在池边,仰着颈,说着话,甜甜泛笑的她与他,再望向倒映池面上的孤寂身影时,胸口会痛。 思及在谷底支离破碎的白骨,更是疼痛欲死。 他失去过她,那是一段多可怕的日子,现在想起,仍教他胆战心惊。 原来,有一种人,放进心坎里,要割舍或放弃,都是如此难受。 “但遥儿,尝过有你在身旁的滋味,我回不去孤孤单单一只貔貅的生活,我没有办法了,我忍受不了寂寞……”金貔将她揽回怀里,满足喟叹,轻喃细语:“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念你……” 一声声的“想念”,滑进云遥耳里,酸软了她的眼鼻。她感受到了,这只貔貅对她的思念,已经满溢出来,几乎足以淹没她,他抱紧她的力道,那么珍惜,那么失而复得的欢喜颤抖,那是他用嘴表达不出的激动。 “我也想你……”她流不出欣喜的眼泪,若换成以前,兴许早已泪流满面,可她不遗憾。 眼泪干涸,不代表失去快乐的本能,无法为喜悲而哭,并非失去喜悲等情绪,像此时此刻,她多开心呐,还能回到他身边,听见他唇瓣抵在耳鬓间倾诉相思,她都快飞上天去了…… 先是眼神的胶着,而后变成四唇的交濡纠缠,谁先开始让这个吻变质?何须在意?彼此之间都不满足于只是亲吻,况且她原本就是一丝不挂的赤身裸体,多么的方便…… 方便让人使坏。 她与他,都太思念彼此。 她的思念,未因死亡而中断,即便入了黄泉,心心念念仍满满皆是他,就算一再尝到粉身碎骨之痛亦不愿相忘,牢牢地,守着那份未完的遗憾,反覆攀上高耸入云的山,挂念身在山之巅的他。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变成折磨他的魇,提醒他如何愚蠢地犯下了错,提醒他后悔的滋味苦涩难咽,提醒他失去了幸福甜美的她。范滥成灾的相思,挣脱理智禁锢,要他顺从心底的渴望,入黄泉、闯地府,为她任性一回,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只求换她回来,回他身边。 相思恁般伤人,尝过相思之苦过后,再重逢,能拥抱,显得弥足珍贵。 金貔吻着她的指节,因为曾让这双柔荑从掌心滑落,他会握得更牢,吻着她的眼角,因为曾让这灿亮眼眸淌下泪水,他不会再给她伤心落泪的机会,即使她再无眼泪,他亦不许。 爱人时,要付出要耐心要仔细观察对方的喜好,为对方着想,为对方思量,掏着心,挖着肺,得到对方一丝丝回馈便会开心飞舞,巴不得倾尽所有,再换对方给予的抹甜笑…… 勾陈那席教他嗤之以鼻的“爱与被爱”论,此时竟浮现脑海,而唾弃那些话的心情荡然无存。 原来如此…… 勾陈不是在诓骗他。 这样的感情,确实存在着。 他啄吻她微扬的红唇,他要她永远保有美丽的笑靥。 倾尽所有。 “金貔……”有好久没能碰触着他,云遥动容地托捧他的面颊,瞧着他,贪婪地多看一眼又一眼。金貔璀璨的长发,流溢下她的皓腕,柔亮滑腻,教人爱不释手,轻轻一拨,炫目的光点撒开,无论见过多少回,此情此景都会令她迷醉。 他融在她新生的身体里,喟叹满足胜过性欲欢愉,他渴求的,不是放纵享乐的肉体飨宴,而是她重新回到他身边,就在他的怀抱间,为他艳红了小脸、娇蒙了眸光,为他泣吟沉醉,包容他,放任他,跟随他,用如糖似蜜的妖娆喂养他,以及…… 爱他。 他在她耳边喘息,更深深探索她迷人的芳径,需索着她,同时,感受她对他的需索,双掌揉戏着她很嫌弃的娇小浑圆,想起她对它的不满,他沉沉笑了,她真是贪心的丫头,这么漂亮的小东西,还有何怨言? “遥儿,它真的不会太小,我很喜欢它……” 耳鬓间的厮磨情话,教人脸红心跳,她想开口阻止他,张嘴却只是一声声的嘤咛,她无能为力地看他再度倾身贴耳,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无法招架的话—— 他的唇,轻轻启合,声音好小好小,绝对的私密,不容任何人偷偷听去,只许她一人独享。 云遥瞠目,听得好清楚好清楚,无泪的眼,仍是不争气地氤氲起来。 她颤抖捂住发出泣声的红唇,激动不已。 遥儿,我爱你。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终章 罕见的蓝天白云好天气,覆盖于荒城的顶头一片天际。 天清清,日暖暖,羊儿低头忙吃草,忽而,草原倒映巨大黑影,驰骋而过,羊儿一只一只接连抬头朝上看,只见媲美当空艳阳的金色光芒闪过,还以为是天降异相,升起两颗金乌普照大地,再眯眼细瞧,仍在移动的“金乌”,隐约传来女孩儿银铃笑声。 很快的,荒城城民全都听见、看见了,惊喜声,震破城里安宁。 “貔貅!是神兽貔貅!三姑娘也回来了!” 相距多年的神迹再现,曾有幸见过一回的城民,重温当时的兴奋激动,只听说而未亲见的人,更是急于瞪大双眼瞧个仔细,要为传说留下见证。 教众人追逐膜拜的金光落向荒城城邸,在中堂停驻,金光挥散之后,相挽的一男一女,立于原地。 “爹!娘!霓姐!霞姐!我回来了!”甫站定,云遥便迫不及待拉开嗓门嚷,要将屋里所有人都给喊出来。 乒乒乓乓,椅子撞倒的声音,杯盘落地的声音,屋里惊呼的声音,狗儿狂吠的声音,娃儿被大人慌乱之举给吓哭的声音,在屋内同时响起来。 第一个奔出来的,是耗呆,接着才是云汉雨,及其余家人。 耗呆绕在云遥身边打转,使劲乐吠,狗尾摇得停不下来,想扑上去,碍于她一旁站的神兽,只能呜咽表达喜悦。 “小宝贝!”云汉雨急乎乎拉过云遥,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遍三遍,捏捏她的手,按按她的脸颊,确认她是温暖的,有呼吸的! 谁说他的宝贝遥儿死去了? 果然是谣言!果然是误传! 当爱妻在深夜里低低啜泣被他发现时,他才从爱妻口中听到失踪六年的女儿已经死去的震惊消息,他说什么都不肯相信,直吼着“死要见尸!我见了才信!凭啥光听一只神兽说她死她就真的死了?!”,然而,独自一个人骑在马背上奔驰时,仍是窝囊地老泪纵横,那些强端出来的坚强,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瞧,云遥好端端站在他面前,应该不是梦吧?云汉雨捏向自己的膀肉,会痛!所以眼前脸色红润,笑起来像在哭的云遥,不是他发梦的幻影。 “爹。”云遥喊他,亦阻止他猛拧他自个儿的手臂,对他的举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痛怜惜。“真的是遥儿回来了。” “你这个丫头,六年都不给我踏进家门,爹这回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你害我们都急白了头发……”云汉雨的斥喝声,软绵无力,骂女儿的一贯口吻,充满颤动,再说下去,眼泪都要喷出来了。 云遥没有第二句话,双膝跪下,向为她担忧为她苍老的爹娘磕头认错。 云夫人对女儿的归来又惊又喜,一望向貔貅,她立刻明白了,是他去将云遥给带回来,用何种方式她不清楚。死去六年之人,竟还能重回他们面前,此等狂喜,湮没了所有疑问,她同样跪着,拥抱云遥哭泣。 “谢谢您……谢谢您……”云夫人朝金貔落泪颔首。 何须向他道谢?金貔挑眉的神情如是说道。 他不是为了云家人而去地府带回云遥,他们重得爱女的喜悦,不过是“附带”结果。他大可以带回云遥,只与她待在两人仙境之内,不理会世俗种种,但他知道,她舍不下家人,她此时泫然欲泣的笑容,不就证明了他的想法? 能使她开怀之事,他都愿意做。 云汉雨扶起妻女,云霓、云霞伙同夫婿及孩子,亦迎上前来。 “有什么话,进屋里再说,都进来吧。”云夫人喜极而泣。 云霓的足岁儿子,好奇地盯着未曾谋面的小姨娘,不懂大人为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云遥做起可爱鬼脸逗弄他,他咯咯直笑,不怕生地让她报。 云霞大腹便便,再两个月也将迎接第一个孩子到来。 北洋与美净早在三年前成亲,女儿都会跑会跳了。 耗呆都不知当了几回爹呢。 大伙随意聊着,把云遥这六年错过的事儿,一件一件补全。 “北海呢?”云遥已经不担心金貔介怀,他很清楚,她对北海的兄妹情谊及歉意,不会轻易胡乱吃醋。 “老样子。”回答之人是云遥的大姊夫。 “老样子是指……” “孤家寡人。他始终没办法忘记你,你失踪这六年,他时常往返荒城及那座山里,抱着希望在寻你。”云霓叹息道。 众人都劝过他,就连云夫人亦曾私下找过北海,与他细谈,也告诉他金貔带来的残酷消息,北海却走不出伤痛,他责备自己破坏了云遥的幸福,云遥本可以不用这么年轻便结束生命,是他害死她,他自私地迫她离开金貔,导致她死去,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在赎罪,在后悔。 “他呢?我去见他……”云遥可以想见这六年来,北海的生不如死。 “前几天才听说又去了山里。” “我去把他带过来。”整个大厅里,唯一一只能“咻”地来,又“咻”地去的金貔,在云遥眼神希冀下,很勉强的自告奋勇。 金貔一走,云夫人拉过云遥的双手,按捺不住地追问金貔是用何种方式把她救回来,毕竟金貔在场,有些话问了怕失礼。 云遥简单说了黄泉那段,说了她被处罚那段,说了金貔与黄泉之主达成交易那段,同时亦说了自己这具身躯何以重新凝聚的那一段。 “我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笨的女儿?!”云汉雨心疼女儿的苦,不敢想像若金貔没去找她,此时的她依旧在攀爬黄泉之山,重复跌落山谷而死去的疼痛! “真的完全无法哭泣了吗?”云夫人轻抚她的脸。 “嗯,我刚见到你们时,好想哭,但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金貔说,没有眼泪没关系,我不会再有悲伤的事能落泪,而喜悦不用靠眼泪来加持,心里欢喜就开怀笑,有泪无泪又何妨。”云遥此时的笑法,便是如此。 “苦了你了。”云夫人叹息低吐。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吃苦,大家都一样,害你们伤心难过,爹、娘、姊姊……”云遥眼角干涩,笑起来像在哭。 “傻孩子,平安回来就好,这一次,不会又是相隔六年再回来吧?” “不会了,我天天回来。”云遥莞尔道,屋里人全都笑了。 “也难得神兽大人有心,否则此生我们一家人永远都无法再团聚。”云霓有感而发。 “哼!他若有心,从一开始就好好善待遥儿,不就啥事也没有?!”云汉雨在迁怒。 “你呀,难道不乐见遥儿现在一脸的幸福愉快吗?耍什么小孩脾性,净说些幼稚话!”云夫人倒也不客气地软斥夫君,要他莫拿往事出来说嘴。 “我……我替女儿抱不平嘛。”方才的吼声现在软得像糖饴。 “神兽大人已经有所悔悟,否则遥儿怎会坐在这儿陪伴我们聊天?你待他的脸色不该总是难看。” “我哪有……” “你就有,霓儿嫁时这样,霞儿嫁时又这样,你这个做爹的溺爱女儿也该有个限度!” 云汉雨羞惭低头,想想当初自个儿亦是从另一个爹亲手中把别人的宝贝爱女给娶走,现在自个儿女儿一个一个出嫁,他才懂那种舍不得。 此时,金貔回来了,带着一身沧桑且愕然的北海,同时现身大厅。 北海看着云遥,良久无法说些什么,倒是云遥先行开口叫了他,一声“北海”,恍若隔世。 “你……一点都没有变。”北海喉头干哑。 “可能接下来也都不会再变了吧……因为这具身体不会老去。”云遥挠挠脸。 每年再回来,见大伙一年一年长大,一年一年年迈,此时抱在怀里的足岁外甥还这般稚小,过几年,他成长了,她这个被喊小姨娘的人,一样维持这模样,这种见亲人改变,而自己外貌时间都停驻下来的心情起伏,她努力调适中。 “我对不起你……”北海自责难堪,他曾受妒意扭曲成怎生可怕的人?他给她的竟然不是祝福,而是伤害。 “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让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当时的迟钝,定教北海尝到了翻腾不安的爱人之苦,他爱她,她却只当他是哥儿们,虽说感情并非你爱我我就非得也要爱你不可的对等关系,她仍是心存抱歉,抱歉于她的无法回应。 “见你现在平安健康,我总算放心了……”他不再渴求她的爱情,他知道,不属于他的,妄想强求,只会落得两头空,这六年来,他领悟得比谁都透彻。 他曾经好希望可以拥有云遥,与她共创幸福的家园,她是他恋慕十几年的女孩,除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动心过。 可是,让她哭泣不是他的本意,她难过失魂,甚至因而丧失性命,更非他所想给予她的爱情…… 那一日回房遍寻不到云遥的身影,他惊恐慌乱,知道她一心只想回金貔身边,不顾自身安危。他虽立刻赶去大山,却再也没能找着她,六年里,他求了数千百次的众神诸仙,求他们庇佑云遥平安无事,求她别如他最恐惧的那般,遇上了危险。他在心里默念,即便云遥一辈子与他无缘也好,他不要她了,他不敢要她了……他可以退得远远的,看她幸福快乐,看她为了另一个男人露出笑靥,他可以的!只要让云遥完好无缺地回来,他可以的…… 当云夫人找他私下恳谈,告知他云遥已死的青天霹雳,他恨不得那时也跟着死去罢了,兴许就能去地府向她赔罪……但他还不能死,在找回云遥坠谷的尸骸之前,他不能死! 云夫人竟还哽咽说道,云遥一个人孤伶伶在深谷之中,曝尸腐去,无人为其收拾入敛—— 他好舍不得!好痛心!好自责! 这便是他迄今仍往返荒城与大山的主因,无论耗费多少年,他都不能让云遥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而,六年来他诅咒过无数次的貔貅出现在他眼前,就在方才—— 云遥人在荒城,她要见你。金貔宛若神祗,翩然降临正翻越一处涧谷的他身后,说完,不给他反应机会,一道光束圈住他,硬生生扯向天际飞去。 他一直过了好半晌才理解自己正在飞翔,可他无心去管这些,脑子里只有唯一疑问—— 你说云遥在荒城?!她要见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告诉云婶她已经摔死了吗?!你竟然忍心将她丢弃在谷底——你简直就是畜生!你怎么对得起云遥?!对得起她待你的一片痴心?!他目眦尽裂,吼着金貔,金貔一开始完全不理睬他,径自在前方飞驰,只靠一绺金光拖行北海。 你为何不说话?!心虚了是吗?!他挣脱不了光束,只剩嘴还有功用。你放开我!有胆量我们来打一场!我要替云遥讨回公道!我一定要狠狠揍你几拳! 吠够了没?很吵。金貔嗤声,瞟来的目光充满不耐。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云遥人在荒城,她要见你”,字字清清楚楚,你是聋子吗? 所以我才反问你,什么叫做云遥人在荒城?!你把她的骨骸带回去了?!北海毫不畏惧于神兽之威。 她现在是活跳跳的人,你不要一直骨骸骨骸叫个不停!金貔回想起她在谷底数年的凄凉枯骨模样,气极了自己,连带迁怒北海! 你明明说她死了!北海指控。 我现在说她活了!金貔又啐回去。 胡言乱语!人死如何复生?!北海火很大。 我不会让她变成孤魂野鬼,一个人在黄泉那种鬼地方吃苦受罪!金貔火更大。要我拿什么去换都可以,就算当时那只大鬼王要我十成咬回的财物才能把她的魂魄给我,接下来数百年我都没能吃没能喝,我也不会皱一下眉,立即答应他!吃食算啥?!反正神兽饿不死! 你……北海一时呆怔,慢慢咀嚼金貔语意,虽仍有些不甚理解,却又不难想像。你真的把云遥救回来了?从……黄泉地府里?而且,还付出极大的代价? 对。金貔不懂自己跟这只雄人类讲这么多干嘛。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深深爱着云遥,那只神兽的情感,绝不亚于他。爱情真的不是比较谁来得早或谁爱得多,便能有所回报,他爱她,她不爱他;这只貔貅爱她,而她,亦爱着他。再如何不甘心,他的惨败,早是心知肚明之事,输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算……太难看吧? 北海沉默良久,才慢慢低语道:是吗?她……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只要她无事,就好了…… 所以,他现在给云遥的眼神,只有满满的欣慰及祝福,没有半点的贪求,这般的海阔天空,因心境的开拓而获得。 “我终于……不用再苦苦寻你,不用再担心你,我终于……”北海是笑着在说话,男儿泪蕴蓄于眼底深处,强硬忍下。“可以迈步走下去,去找寻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北海……” “这趟回来,也该给云叔云婶一个交代吧?”北海带着微涩微喜的笑容,突地这般问她。 “交、交代?” “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他东奔西跑,云叔云婶怎能安心?再怎么说,养大的女儿风光出嫁,总好过跟人私奔吧?这只貔貅不会没打算与你成亲,给你个名分,却要你心甘情愿随他去天涯海角吧?”北海这回倒是望向金貔,后者眼中透漏疑惑,仿佛在问:成亲?那是什么?人间的食物吗? “没有要成亲啦!我和金貔……不用啦,他又不是人类,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云遥自始至终从没想过要金貔娶她,成不成亲对他们并不重要。 “他不知道何谓成亲,所以也不懂成亲代表着一对男女正式结为夫与妻,俩俩扶持,俩俩照顾,当外头有人觊觎他的女人时,可以义正词严向对方撂话——她是我的妻子!”北海挑衅金貔,给他一抹讽笑。“毕竟人类和兽不一样,不是谁打赢了谁就占上风,有时婚嫁契约可是百般好用呢。”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有成亲这种东西?”金貔不满地与她咬耳朵。 “因为……没必要呀。”没听说貔貅成亲的嘛! “谁说没必要?!我要。”金貔一旦决定了,就很恶霸,谁说神兽挂上“神”这个字,就会和仙佛同样宽大为怀,同样慈悲善良? 兽就是兽,兽的劣性只分别于大一点或小一点而已。 云遥苦笑望向北海,从北海的神情中终于明白为何他天外飞来这一笔,更故意要激金貔……他在替她打算,替她争取一个光明正大的地位。 一个妻子的地位。 北海的用心,教她备觉感激又亏欠。 到现在,他都还为她着想。 实际上大可不必成亲,两人心意相属比婚嫁更重要,多少人虽有夫妻之名,却相敬如“冰”,若无真心,成了亲,同样可以离缘;若有心厮守,谁也不能拆散。况且她的生命与金貔完全相连,她是依靠他的法力而存活下来,金貔寿终之日,就是她这具躯体死去之时,这样的羁绊,难道不比嫁娶成亲来得更紧密吗? 但金貔非常坚持,一定要成亲一次。 她怀疑他根本只是冲着北海那些话在瞎闹! 云汉雨夫妇自是乐见女儿好事,他们观念传统,虽已视金貔为婿,但可以大大方方昭告全城又是另外一回事,听见金貔要娶她,好似巴不得今晚就直接办妥婚宴,大肆邀城民一块来喝喜酒。 “你为什么一副很不想跟我成亲的委屈样?”金貔眉目凛然,不明白自他提出成亲的要求之后,云遥的态度——大伙热呼呼,只有她,始终在说“不需要”。 他本以为她会与他一样期待。 “我没有委屈呀,大家胡闹而已,你不用跟他们一块起哄。”云遥唉声叹息面对一桌子的婚嫁喜物,众人手脚真快,连红嫁裳都准备好了! 云遥不是不愿嫁金貔,她心里老早就视他为夫,两人现在的关系不也很好?多此一举总像在欺负金貔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骗他与她成亲。 “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跟你成亲。” “貔貅不兴这一套吧?”云遥折妥红嫁裳,放进桌上木匣关上,才微笑地觑着他。“不管有没有成亲,我都会与你相伴,我现在可是只能依靠你了,我才不会离开你,成亲是我们人类的一种习俗罢了,你不用在意北海的胡说八道。”她实在是不希望金貔因她之故,被人逼迫去做他不做的事。 “成了亲,你就是我的妻。” 妻子,对他而言,多陌生的两个字。 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两个字。 “我们貔貅只有伴,没有妻,我们不是群居之兽,雌雄共聚不过是为繁衍后代,我们不会为了爱情或相陪而生活在一起,公貔和母貅在发情期外碰见,可是会互咬个你伤我残。所以你们人类的成亲对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议,原来还有这种方法,能让两个人变成一对儿,更可以在任何人想从我身边抢走你时,大声告诉他,你是我的妻。”金貔注视着云遥,也要她注视他,不许分神去收拾桌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是一个伴,不是一个想拥抱时伸手可得,不想要时就能当成陌生人,更不是看见彼此更换伴侣时,能够全然无所谓的‘伴’。” 貔貅并非一夫一妻的忠贞痴情之兽,他们数量珍稀,又生性孤僻,有貔貅终其一生只遇见过同一只貔貅,共育子嗣,不为钟爱,无关纯情,只是懒得去寻觅另一只,他们不会兴起独占对方的念头,来与去,都随各自高兴。若没有遇见云遥,或许,他这辈子就与银貅作伴了吧——那种平时没事别来吵我,发情时节到了再联络的伴…… 但对云遥,他要的不仅只是那样。 “我想要你当我的妻。” 云遥这才知道,他不是被北海激发的偶然兴味,也不是觉得好似能为他带来乐趣而想尝尝“成亲”的滋味,他是发自内心崇敬“夫”与“妻”这两个字。 她如何能拒绝他?在她自己也极度渴望光明正大地告诉任何人,金貔是她的夫君…… 颔首,成为她唯一能给的答案。 不过她坚持一切从简,荒城特有的嫁娶仪式,本就不兴南城、西京那套大红花轿迎新妇、牵巾拜堂入洞房的繁缛琐细,荒城人娶妻显得干脆俐落,城民彻夜纵情歌舞,新娘子不坐新房罗帐等人掀盖头,而是加入热闹的酒宴中与众人拼酒同欢;而新郎本该备受考验,这一日,任何人都能戏弄他,出难题刁难他,要他大干烈酒几十坛,要他赤裸地跳进凝冰的湖水去抓冰鳕,要他在马背上倒立等等……新郎却绝不能发脾气——关于这一项,云遥头一个要求省略掉,她不认为金貔有法子理解,为何这些家伙竟然大刺刺要他接受匪夷所思的无礼要求,还要他拿笑容面对。 跪拜父母之礼?拿掉吧,金貔讨厌向人下跪,即便是生她养她的爹娘,恐怕也很难让他折腰…… 听从她父母拉里拉杂叮咛女婿该如何如何疼妻爱妻?免了吧……种种礼节东省一个,西跳一个,差不多只剩最简单的互戴订婚戒及狂欢灌酒。 她为金貔戴上戒环时,他那眼神像极了人类不解为何要在自己手指上绑一条腌瓜一样。 对他来说,金戒该是塞牙缝的小零嘴。 云遥低低在他耳畔笑着悄声叮嘱:“不许偷吃呐,它和将要戴在我手上的那只是一对儿。” 金貔看那只小金戒的目光马上变了,不再当它是吃的小东西,而增添一抹认真。 当换他执手为她套上同款戒环,心竟澎湃汹涌,泛滥起喜悦激动。 她一身艳红,嫁裳缀有些许浑圆白珠,也绣了花样,青丝绾束,簪上新鲜花儿,脂粉淡淡扑在脸上,腮嫩唇润,模样更形娇俏动人。 金貔一整晚几乎没从她身上挪开双眼,贪看她在夜幕灯影下的红晕粉嫩。 城里人举杯庆贺,原先谁也不敢上前灌金貔喝酒,酒过几巡之后,胆被酒给养大了,已露醉态的北海头一个上前拿酒敬金貔。 金貔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曾喝,云遥替他挡掉几杯,引来众人起哄,闹了好半晌,改要新娘子以嘴喂新郎,抵不过如此压力,云遥无助地望向金貔,怎知金貔一脸跃跃欲试,甚至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温暖唇瓣压上她的,吸吮她口中芬芳酒香。 城民的鼓掌叫好声,已经远离,她与他,只听见彼此胸口的鼓噪。 一杯一口,一杯一口,一杯一口……谁来敬酒,他们便这般不知节制的喝,下场当然没有例外——金貔醉得一塌糊涂,时而变兽时而变人,云遥也只比他酒量好一些,勉强还能支撑,两人偎在一块,手儿相牵。 金貔傻呼呼直笑,嘴里“遥儿遥儿”喊着,在她身上磨蹭撒娇,拿脸儿贴她的。 “遥儿遥儿……我最最最爱你了……”喝醉的神兽,摇头晃脑,金眸眯细,唇角轻快飞扬,喊她名儿时,像在唱歌。 “好好好……”拍拍他的头。 “遥儿遥儿……”啾。贴在她颊边的唇,又偷一记响吻。 “你乖啦……” “遥儿……” 这副温驯可爱模样的神兽,谁有幸亲眼看见?就算到其他城镇去说,九成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于是,很多年以后,荒城多了另一项教外城人好生不解的“特产”,到荒城游玩时,必定得到此一游—— 荒城的貔貅庙,供奉别处见不着的独特石像。 威武的咬财神兽,怀里有着俏丽姑娘模样的小小石雕一尊,据说,在这里参拜神兽,先向姑娘石雕许愿,愿望才更容易成真。 有外城人问:那姑娘石雕是谁? “她是云遥,是我们城主的三女儿。那年我还小,却见证过神兽娶亲的热闹,那一夜,神兽大人喝得好醉,赖在三姑娘怀里,一直说着我爱你呢……酒宴连办几天几夜,大伙都玩疯了,我更记得送神兽大人和三姑娘离城时多依依不舍,大家都哭成一团,结果没几天,三姑娘又和神兽大人回来荒城玩,像跑自家厨房一样频繁,到后来,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再过数十年,曾经见过那场婚宴的人,老了死了,事迹变成了传说,姑娘的姓名逐渐被人淡忘,若再有外城人问起,已隔数代的荒城人民会漾开微笑,给你一个答案—— 她是貔貅的妻。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小笔电,呜 决小明 主旨先哀悼一下我的小笔电(双手合十,默哀三秒)。 它在我打到第十章左右呜呼哀哉了,幸好在呜呼哀哉之前,有那么一小段恢复正常的时间足以让我把这本稿子储存到随身碟上,不然就换我呜呼哀哉了……(都到第十章才挂掉,我应该会疯掉。) 我深刻体会到四处备份的重要性(目远)。 更体会到电器类说坏就坏的冷血无情(泪大),我那么疼爱你,呜。 先来个每日一词。 “貔貅”,音同“皮休”,雄曰“貔”;雌曰“貅”,是大家较为熟悉的招财神兽,不少人在身边都会放上一只(或是佩戴饰品),我个人非常喜欢它的名字,于是就以它来当新系列的头一本,给大家送一些吉祥财气,祝大家大发财(笑)。 记得刚写完四凶那一套时,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就是在人物设定上,我漏掉了一种可能性——虽然是兽类,但是本质上文质彬彬,不像浑沌寿杌全是粗鲁人——当时很懊恼,因为我想写看看这种感觉的“兽”,偏偏四凶里唯二的两只公畜生已经出清了,没法子做更改,所以我那时就默默在心里想,我一定要写那种非常优雅美丽圣洁,但实际上仍带兽性的生物,于是,脑筋动到了神兽上头,反正凶兽写过了,再来几只神兽也没关系吧?(如果我没有替自己完成那个心愿,我一定会挂念一辈子的!) 这就是新系列诞生的理由。(也算是……我为了补足我自己的遗憾,哈哈,所以即便朋友口气风凉说:“你又要写非人呀?”,我也不管。 男主角叫“金貔”(精疲力尽?),听起来也有点像台语的“很皮”(这个如果不是袁姐点醒,我完全没注意到……),只花了一秒就为他定好名(本来只打算全本都叫他貔貅,根本连想替他取名的念头都没有),单纯因为他嗜金。书里有关于貔貅的资料,部分有考证,部分是自己想像的,所以不完全都是世人所熟知的貔貅本性(像是群居与否),掺杂了我一些些的故事设定,希望没有误导大家(笑)。 整本书从第九章开始,才是我最原先写这个故事的萌点,当时就是为了九、十、十一加终章的某些桥段(为什么最近几本,打到第十章都还有一种:“呀……后头还有好多剧情要写”的囧感呢,明明第十章应该就是正常的收尾章了呀orz),才会完成这本书的架构设定,作者应该都有这种症状,因为一句话或一个画面,就能带出很多想像,只是我没想到,慢慢铺陈铺陈铺陈……直到第九章才进入正题(那前头几章到底在干嘛呀?!为了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前头也是要酝酿的,请大家……不要直接跳到第九章看),也因为如此,我的字数又大爆了!(我真的不想呀呀呀呀呀……) 本想只要不超过《龙飞凤五》就好,但某人记错了《龙飞凤五》的页数,一直以为这本还没超过、还没超过……等全部打完,沾沾自喜以为只是接近大爆的页数,结果回神一看,早就爆超过很多了好不好!(昏) 虽然我很想说:“字数算什么?!故事有完整交代比较重要啦! 但,心里头还是默默os了一下:“我希望以后每一本都打到第十章就好(我不想每次打到第十章都像在打第八章呀呀呀呀——)” 最近迷上了可爱的表情符号,哈哈。忍不住就大量,请大家见谅。 这次,有送封面复制画的活动哦,那是作者私心有爱的周边(根本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收藏欲……对,我非常非常爱收藏这种小周边,爱到已经生病了的地步了),也希望大家喜欢(啾)。 最后,谢谢and对不起等待我回信许久许久许久的读友们(mail和手工信),你们都最棒,面对一个拖信是以“月”来计算的家伙,仍是不离不弃,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加快速度orz……(毕竟,我的本分还是先把稿子写好,是吧^^),我会感念在心的(啾)。 那么,下本再见啦!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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