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王后》 楔子 【楔子】 结界出现了缺口, 封印裂了一道窄缝, 极其细微, 一缕叹息却袅袅而出。 第一章 【第一章】 她很久没作梦了,今夜却在梦见一片腥红血色后惊醒过来。 孟蝶惊醒,好像有人前一刻勒住了她那般大口喘气,日光似有若无,暮色沉浓,看来是天未亮。黎明前露正寒,她却在睡梦中冒出一身汗,连被褥都湿透了。 孟蝶瞪着床顶横梁许久。 她还是没作梦,但确信惊醒前,脑海里一片红雾。 听说人睡着了会作梦,她有记忆以来,乃至来到这里以前,从不明白作梦是怎么回事,哪怕是一片红,对她来说都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破天荒。 她想好好回忆,越想,那片红却越难以捉摸,到最后她甚至说不出那到底是哪一种红?亮红?喜红?暗红?想到后来头还渐渐泛疼。 「唔……」 不甘心啊!她好不容易有了一片梦,偏偏使劲去想,脑袋里就像有谁在惩罚她似的要她头痛欲裂。 她抱着头在床上翻滚,直到窗外传来羽翼拍打声响,扣扣扣,什么硬物敲着她窗棂。 她终于放弃挣扎,困难地起身,冷透的汗水让她打了个机伶,下床的同时捡了件短褥披上。 「小奇。」小奇是她养的乌鸦。 更正,小奇本来是师父的「宠物」,但师父总开玩笑地说他才是小奇的宠物,因为他从不管小奇飞去了哪,只有小奇高兴来便来,有时三天两头飞得不见踪影。小奇原来叫奇鸧,她嫌名字不好记,便叫它小奇,反正小奇也无从抗议。 「奇鸧」是传说中的九头鸟,所遭之家必有灾祸。师父管它叫奇鸧是有原因的,师父在距天水镇十里的杏花坡上开了这间破医馆,小奇一来,不是讨吃的,就是它的「管辖区」里又闯入了个倒霉鬼,大半都是受了伤半死不活,师父也不知小奇是要他去收尸,或者去救命?总之小奇每次来便没好事。 师父离开后,小奇跟它的疑难杂症理所当然由她负责。 见她开窗,小奇飞上枝头,一副高高在上、不耐烦地等着她的模样,孟蝶便知道又有人受伤了。 孟蝶希望是个伤者,因为她害怕尸体。师父倒宁愿是尸体,因为就地埋了还省事。 「我穿件衣裳就来。」她再次惭愧地重申,她真的不是小奇的「主人」,哪有主人这么低声下气的?然而一想到她这条命很可能也曾是小奇所救,对救命恩人客气一些也是应该的。 孟蝶提了药箱,跟着小奇走,它领着她往天水荒原前进。 天水镇原名阴阳镇,其来有自,天水镇夹在两个沼泽中间,向阴处被古人叫作「幽冥沼泽」,一株株参天古树,树根盘根错节地埋在泥泞和黑水下,连绵十余里的树荫遮天蔽日,浓重沼气形成一片终年不散的黑雾,时不时有人看见鬼火飘飘,甭说有去无回,任何生物都不会想靠近。 向阳处叫作「天水荒原」,那是人间至美之绝景,北方人称为南方雪的盐原,一望无际的广袤雪白盐原上浮着一层稀薄的水,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倒映着苍穹,踩在盐原上便彷佛踩进了苍天的国度。 然而正因为景色太美,常有人一入了荒原便没再回来过。没有人知道天水荒原的边境在哪儿,不小心深入其中,被海市蜃楼所迷惑,孤身待在荒原上不超过一日,便会因烈日灼晒又无饮水,或入夜寒冷而虚弱至极,到了这境地恐怕就九死一生,只能等待奇迹了。 师父说,当初发现她时也是在天水荒原。而她发现自己「回去」的希望渺茫,便留下来跟师父学医了。 人总要向前看。 有小奇在,孟蝶倒不怕迷失方向。通常小奇会来找她救人……或收尸,伤者都在天水荒原,因为入了幽冥沼泽等于一脚踩进了地府,找人收尸就免了,多拉一个倒霉鬼作伴罢了。 孟蝶套上黑色连帽斗篷,拉着推车,推车上有药箱和暂时给伤员保暖用的油布。小奇飞飞停停,荒原风大,黎明到来之际水冷得彻骨,还好师父缝制了一种表面为油布、内里衬驼毛的长靴,保暖又不致湿了双脚。推车则是师父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所准备的,上面躺过活人也躺过死人,反正躺过的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荒原上,雾气缭绕,在天上也在地下,踩进荒原便如踩进了迷幻之境中,雾的气味是咸的,孟蝶眯着眼,小奇始终没飞远,在前方不远处的低空盘旋,待她走近后才缓缓降落,盐丘上的男人动也不动。 不会是尸体吧?孟蝶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奇嗄嗄地催促她,她只得硬着头皮走近。 越是近看,就越发觉男人身材相当高大魁梧,与南方人普遍较为纤细的体型不同。小奇就大剌剌踩在男人脸上,依然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男人看样子是处于昏迷中才会完全无所反应,孟蝶看见他结实的胸膛沉缓地起伏着,不免松了一口气。 泰半在荒原上发现的伤者与其它地方不同,都是仰躺的,应该是在倒下前都还有残留意识,本能地避免盐水浸入口鼻,又或者在绝望时至少能仰望这一片人间极致美景,作为人生旅途终点给自己的践别礼吧? 不知道为什么,孟蝶多看了男人的相貌两眼,大概是天水镇难得有外族人的关系。因为他脸上的胡子有些凌乱,孟蝶仅能猜测他不年轻,但也不老,他的头发披散,五官英朗挺拔,却有些沧桑,眉心拧着深刻皱褶。 孟蝶竟然可以想象他意气风发时的模样,血色骏马是他的王座,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他的国土,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总是闪着狩猎者般得意的、威风凛凛的神采…… 琥珀色的眼? 脑袋一阵阵的疼痛让她回神,男人也在这时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狩猎者的眼,有着野生动物的保护本能,察觉到陌生侵略者的视线,眼里的警戒甚至有着让人毛发倒矗的杀意。 她立刻被那双金子般颜色的眸子所捕捉,孟蝶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的机会,男人瞪着她,暴吼出声,下一刻她已被一双巨掌抓牢,然后重重被甩扯跌趴在湿地上。当她还不停痛苦地呛咳、因为衣服吃进冰冷刺骨的盐水而瑟缩时,男人已经扑了上来,将她压制在身下。 他手劲好大,完全不像虚弱等待救援的人,孟蝶的背脊重重撞在盐田上。 毫无江湖道义的扁毛畜牲惊吓地拍着翅膀飞走了,抖落两三根黑羽毛,落在她与盐池一色的白发上。 男人怒目圆瞪地咆哮出一串异族语言,一双巨掌掐住她脖子——他没有使力,至少不是全力,否则她那根本不足他合握的颈子早给他扭断了。孟蝶瞪着他,惊骇的神色却不是因为害怕。 「给我找到了,你想躲到哪里去?」 她竟然听得懂他说什么!这个事实跟眼前凶性大发的男人一样让她震惊,她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脖子上和额上青筋浮突,手臂肌肉贲起,却显然不是想使劲掐死她,而是极力忍耐着不掐死她。 为什么想掐死她?又为什么不干脆掐死她?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深恶痛绝,那恨意好像有意志一般钻入她心窝,把她的心也扯了一下。 虽然同样不是本地人,但她确实不曾学过男子所说的语言,不曾到过天朝的边境,孟蝶却确信自己听懂他说什么。 第二章 「你果然……」 果然什么?他说不下去了,方才的暴怒只是回光返照,孟蝶感觉到他的力气快速地消失中,然后瞪圆的眼一翻,庞大的身躯颓然倒趴在她身上,她差点连肺也给一起挤岔了气。 她瞪着起风的天色,雾散了,云也在翻腾,恐怕不一会儿便要下雨。 「嗄!」没义气的扁毛畜牲又飞回来了。 小奇停在她头顶不远处的小丘上,歪头打量这迭在一起的两人。 「……」如果她方才有一丝丝寄望这虽然有两只脚,胆子却不知有没有绿豆大的家伙会飞到镇上帮她找救兵,那一定是犯傻了!孟蝶没好气地想,接着也不知道该不该松了一口气地发现,男人还没死。 他灼热的气息就吹在她颈边,心脏也还在跳动。 至少她不用处理这庞然大物的尸体。 尸体越大,坑也要挖越久,很累。 孟蝶挣扎着想推开这大家伙脱身,却既尴尬又惊讶的发现,这该死且恩将仇报的混蛋在完全没有意识的现在,竟然还有不该有的、「男人」的反应!她气得睁大了眼,又羞又窘地僵住身子,因为她感觉抵在她两腿间的肿胀随着她每一次使劲地推挤,越发地壮大了。 水是冰冷的,但这男人发着高烧,体热将她完全包围,她竟然无法分辨自己的颤抖是因为寒冷,或羞怯,或害怕……甚至是其它? 孟蝶咬了咬牙,使力将男人推开,困难地挣扎脱身,当她狼狈地看着地上拧紧了眉、一脸痛苦的男人时,她真的有一瞬间想丢下他不管就算了,犯不着让自己这么费尽千辛万苦地,救一个可能会反咬她一口的臭男人! 可惜的是,她虽然是个医术不怎么高明的大夫,却是个有血有肉,有良心的平凡人,她如果真在此刻转头不理,这男人就真的活不成了!孟蝶知道到镇上去找人是最保险的办法,可是一来,镇上的人因为她一头白发,本来就不欢迎她;二来地处天朝边陲的天水镇对外来者一向很有警戒心,镇长就曾老实不客气地说过,这种受了伤又来路不明的外地人能死在荒郊野外是最好了,别乱带进镇里找晦气,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找帮手。 有些愤懑地瞪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她还是认命地抖着身子想办法将他拉上推车。荒原的风大,她又全身湿透,总觉得身上衣服都给结成了冰,此刻真是冷到牙龈都给咬得发疼了。 好不容易让这高头大马又虎背熊腰的男人躺上车,孟蝶犹豫了半晌,依然只能气虎虎地把能挡风的防水油布让给他,自己像落汤鸡似地推起推车。 小奇大概知道自己方才太没义气,一路上安静地乖乖带路。 回到医庐时,她很快拿火折子点上壁炉的火,把门拉上,人都救回来的此刻也不用再犹豫什么了,立刻动手脱下男人的湿衣裳。师父的推车本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而准备,经过改造,随时能当作伤员休息用的床铺,她把推车推到壁炉前让男人取暖,顺便入内捡了件猎户送的熊皮毯子替他盖上。 她甚至不敢先入内换上干衣裳,替男人把过脉、看过诊,她不知道男人怎么会出现在天水荒原,这一向是她最不好奇的。 而且她发现男人身上有旧伤,也有轻微中毒现象,应该是他在误闯天水荒原前就有的,但这男人十分强壮,他的毒未解,伤口也是自己痊愈的,并且以这样的身体在荒原里待了不短的时日…… 被反咬一口的不满因为同情而一点一滴地消逝了。任何人要是在荒原孤身待上数日,没有发疯也会产生幻觉,这么一想他会攻击她也就情有可原了。 孟蝶以蜜调水,用细竹管喂男人喝一些,再到厨房灶边锅里煮水准备熬点可以缓和他体内毒性、顺便祛寒的补汤,然后才打水回房很快地把自己梳洗干净。 这男人是她遇过最难缠的伤员,即使在昏迷当中,也不停地顽强抵抗,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喂他喝下热汤。等她忙完,差不多也到中午了,她只能以昨天煮的地瓜再配颗鸡蛋填饱肚子。 平日医庐没什么人来求诊——应该说,她也只能医医野猫野狗。镇上早有医馆,师父当年在此结庐只想专心研究药草知识,他的诊金天价,纵然医术精湛卓绝,镇上的人宁可就近求医,师父也乐得清心。更不用说现在师父不在,而她根本是个庸医,镇上的人见她一头白发就吓得作鸟兽散,就算分文不取也没人想来找她求诊。 说来惭愧,她名为大夫,抓药、包扎伤口还行,把脉问穴下针,她仅懂粗浅知识。比起来她对后园子里的包心菜、西红柿、地瓜要如何才能长得好、树上蜂窝何时能取蜜,还更有心得。她还有两头羊可以挤奶,钓鱼的技巧也不错,她养的四只母鸡下蛋也下得很勤,加上南方不下雪,四季都能仰赖大地为生,所以到现在还饿不死。 总之,庆幸的是她有大把时间跟他耗着。但她真的宁可在这种大雨天穿着蓑衣斗笠照顾她的菜园,也不想把心思全花在这个「飞来横祸」上。 而且,虽然她医庐里多的是药味,不过好歹她闻惯了,而这男人在荒原待了那么久,身上尽是汗臭混和了泥土、盐水久日曝晒的气味,她得憋着气喂他喝汤,简直是酷刑。 犹豫了许久,孟蝶说服自己,病人的清洁也很重要。她烧了一盆热水,将男人身上的衣服能脱的脱,脱不了的就剪开,反正他的衣服也破烂不堪了。 当男人几乎赤裸地躺在推车上时,孟蝶开始觉得壁炉的火好像太大了。虽然是大夫,但她的经验真的不多,看到男人赤身裸体的会觉得不好意思也是正常吧? 无论如何,刚刚她差点死在他一双巨掌下,这男人根本是洪水猛兽,猛兽的裸体不都毛茸茸的?没什么好在意。再者,医者父母心,也就是说病人都是自己的小孩,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彷佛都是襁褓中光溜溜的小屁孩,小屁孩的裸体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孟蝶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努力无视男人阳刚昂藏的体魄,拿着布条努力地想把他身上的汗垢脏污全擦掉。 但是,没有一头猛兽生得如此英俊——虽然他显然因为长途跋涉,没空修整仪容,但还是看得出凌乱的胡碴底下的脸孔,有着英挺俊美的线条。 当然,更没有一个小婴儿会有这么的……孟蝶不知道这些天朝人怎么形容像他这样的男人,据师父说,天朝的女人不爱这样粗犷伟岸的男人,而在她的「家乡」,孟蝶可以肯定,这男人绝对有迷倒天下女人的本钱。他身上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显示他绝对是个武人,是练家子,昂藏伟岸的体魄比过去她曾经见过的「猛男」都要性感。 对了,性感。不知这儿的人用不用这词?孟蝶让自己专心擦拭病人,不要想东想西。 擦着擦着,孟蝶却突然怔住,窘迫地瞪着男人两腿间明显的隆起——她还没大胆到把他的裤子也剪个精光,留了一点长度遮羞,可是就在孟蝶擦着他大腿的当儿,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短短一截遮羞布显然起不了任何作用…… 看来心猿意马的并不只她,可是孟蝶还是生气!她怀疑自己救回了一个色鬼!她不信一个病人会那么容易有生理反应! 第三章 孟蝶决定把他捆起来。师父什么人都救——虽然他更爱埋尸体,但若病人一息尚存就不可能见死不救——因此应付过无数危险状况。这台推车两边各有一排锁钩,如果救回了疑似江洋大盗的可疑病人,可以先在他昏迷时把他绑在床板上,等确定他死不了,看要丢到官府,或者下个半时辰的迷药丢回荒郊野外让他自行离开都好。 孟蝶取了绳索,或许是觉得生气,手不停颤抖着。她把手腕粗的麻绳套上锁钩,才要把麻绳甩到床的另一边,男人突然伸手捉住她的皓腕。 孟蝶惊叫出声,男人瞪大的眼杀气腾腾地怒视着她,孟蝶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她很确定方才给他把脉时,他身体十分虚弱,应该还会昏迷几个时辰! 「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男人咬牙切齿地道,接着有如狩猎的雄狮般猛地起身扑向孟蝶。 她该不该期待男人会像方才一样,马上就失去意识?孟蝶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但他抓着她的右手腕,而她来不及抓个能防身的武器就被扑倒在地,后脑甚至狠狠撞在地板上。 这世界没有x光,她要是脑震荡怎么办?孟蝶呻吟着,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男人暴虐地撕扯她衣物的动作。 「走开!你这恩将仇报的臭家伙!」她破口大骂,所有的抗拒宛如一只蚂蚁妄想撼动猛虎。 男人把她的衣服脱的脱、撕的撕,最后才好整以暇的将她的双手往头顶上举。 孟蝶怀疑他的手臂是钢铁铸的,而她的双臂就这么被「钉」在地上! 「恩将仇报?」男人瞪着她,脸上牵起嘲讽狰狞的笑,孟蝶感觉到抓住她手腕的手掌愤怒地收紧了,「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我的萨仁。」 原来他会说天朝的语言? 孟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男人把她的肚兜也给扯掉了,她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肉,而身前的男人是匹饥饿的狼,随着她的每一次挣扎,随着她丰满的椒乳坦露在他眼前,因为害怕与愤怒而震颤,她感觉到推挤着她的男性肿胀越来越坚硬硕大。 他喊她萨仁?是认错人了吧? 很有可能,因为她跟这男人素不相识,他怎么会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仇人似的? 「我不是萨仁,我叫孟蝶,我根本不认识你。」她希望他听得进去。 然而,男人似乎是听进去了,孟蝶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他,如果刚刚他想吃了她,那孟蝶怀疑现在他不只想把她生吞活剥,还打算鞭尸! 他眼里怒火更炽,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到最紧,宛如暴怒的复仇使者。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他冰冷的嗓音像毒蛇吐信,一字字地自唇缝中吐出,彷佛正压抑着不要太快杀死猎物,要慢慢折磨她!「你是司徒凝,是孟蝶……然后呢?有没有别的?」 孟蝶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明明眼前情况危急,她却莫名地感觉到男人眉眼间沉默的痛苦。 谁是司徒凝?她根本不认识。 司徒凝……司徒凝……孟蝶拧紧眉,又不那么确定了。孟蝶突然想起在她初到此地,被师父所救时,师父曾经喊她小凝,或者小宁,她不清楚,总之听起来很像。 所以她真的和一位叫作司徒凝的女人长得很像,甚至一模一样? 孟蝶喘着气,愤怒的情绪一点一点的消逝,「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司徒凝或谁的,孟蝶就是孟蝶,一直以来都只有这名字。」 男人冷笑,恶意地抓住她一只雪乳,「连胎记都一模一样,真是举世无双的巧合,是吗?」 孟蝶呆住。 她知道她左乳下方多了一块蝶形的印记,是到这里之后才有的,包括她一头的白发…… 难道说从一开始她就搞错了?这身体其实不是她的?孟蝶又感觉到熟悉的晕眩与头疼。 她总不可能连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吧?这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只是来到这儿之后多了一点不同,她以为自己从原来的世界掉到这里来,身体有点损伤也是正常,她听过很多奇谭与怪谭,还知道「虫洞」这种现象,没有人能证明穿越虫洞时身体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觉得自己一头秀发变白全是拜虫洞所赐。 但,为什么师父当初会喊她小凝?如果她真如师父所说,是他从天水荒原救回来的那些迷途者之一,师父应该是不认得她的吧? 对了,她还看过穿越时空的小说,主角回到过去,但身体不是自己的。所以她附身在司徒凝身上,而司徒凝却巧合地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连身高体型,甚至是痣的位置、小时受伤留下的疤都一样? 孟蝶闭紧眼,这会儿她的头不只疼,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泛白。 萨仁。她脑海里突然浮现繁星如织的夜幕下,那个男人也是像现在这般,长发披散着,全身赤裸。不同于如今的狼狈,他容貌整齐,没了凌乱的胡子,她一眼就明白那是男人与女人欢爱过后餍足愉悦的模样,然而他的样子比现在更年轻许多,也无比的意气风发,只有和最亲密的人独处时才会收敛那股与生俱来的戾气与霸气,显得佣懒又性感。 我的萨仁…… 他看着她,眼神让孟蝶感觉到全身羞耻地泛起燥热与酥软,温柔的表情让她下腹升起一股陌生的闷热骚动。 我的萨仁…… 她应该听不懂的。 萨仁,在他的族里,是月亮的意思,统治者对王后的亲昵称谓。 不是灵光乍现得到这样的答案,那好像是自记忆底层突然间翻腾而出,惊觉原来曾经无比熟悉。 天上原就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我也只有一个王后。 这个粗暴的男人,原来也有温柔深情的一面。是幻是梦?她竟然能清楚在脑海里描绘出当时他眼里的爱与怜,还有那彷佛已经拥有了全世界的快乐,一个男人许下了那样的诺言,却不减他眼里早已无所求的快乐。 萨仁,我相信你。 孟蝶全身窜起一股战栗,猛地回过神来,脑海里的影像消失无踪,却惊觉男人取来原本要捆住他的麻绳,转而将她两手绑在梁柱上。 男人粗鲁地撕毁她的亵裤,他身上也早已一丝不挂。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二章】 想起什么了吗? 才怪。 孟蝶由昏迷转醒,腿心的酸疼与湿润,以及身上衣不蔽体,让她明白她并不是作了恶梦。 该说还好她不是这世界的人吗?女人没了贞操,不用寻死寻活。师父曾说过他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教她在危机时可以对男人的某些穴位下针,为什么她没动手? 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她曾经作过志工,辅导过像她这样的例子,也许是因为这样,此刻的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把避孕草药收在哪个柜子里了? 原本还趴在床上不想动,或许晚点再来面对自己被折磨得多惨会好些,但门帘后有人走动的声响,她甚至闻到…… 有人在烤肉? 马的!登门踏户欺负她不够,还在她的地盘烤肉?孟蝶从床上跳起,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左右想了想,翻出柜子里针灸用的长针,像母夜叉似的冲出房间。 吃人吃够够!现在是怎样?把她玩够了,现在肚子饿,还烤肉来吃?这采花贼会不会太超过? 第四章 她冲出房间,想不到采花贼也正打算进房,矮人家好几个头的孟蝶在发现对方光站在她面前就把窗外日光全部遮住后,很孬地将长针藏到身后。 小命比较要紧! 男人显然趁她昏睡时稍微清理了一下自己的门面,乱七八糟的胡子没了,俊美的五官跟她在那些「幻觉」里看到的果然一模一样。 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孟蝶决定再次忽略这种莫名其妙的巧合。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意披着外袍,根本什么都遮不住,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拎小鸡似地又将她拎进房。 「欺负女人的王八蛋,有种来单挑!」现在她不会手下留情了,他敢再乱来,她就把他刺到不举! 男人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针,把孟蝶往床上丢,她吓得脸色惨白,才想着她该不会要被刺成蜂窝吧?男人却更快地欺上她。 「欺负女人?照族里的律法,以你犯下的罪,我早该要把你吊死。」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孟蝶,当着她的面把银针折断。「不管你是司徒凝还是孟蝶,我在天地见证下娶的女人,就算化成灰,也是我的!」 「就跟你说你认错人了,听不懂人话吗?」 「我上过几百几千次的女人,岂会认错?」 他以为他的老二装了感应器不成? 孟蝶气得浑身发抖,「好啊!就算我跟你结过婚好了,」更正,「是成过亲!但你太卑鄙无耻了!我要离婚!我休夫!」 「我不知道你们朔朝有什么狗屁规定,在腾格尔和朗玛的见证下成为伴侣的两个人,只有另一方死了才能分开。」 「……」这什么不人道的习俗?「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看来跟这个原始人讲道理没用,要「番」大家一起来「番」啊!「我死过一次,喝了孟婆汤,孟婆汤你知道吧?就人死后喝了某种东西就会把以前的事忘光光,谁知道我喝完后师父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严格说来什么司徒凝的,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到了来世,跟你没有关系。」 「你尽管耍嘴皮子,我不会被你耍第二次。」男人根本不理她,起身捡了她的衣服丢到她头上——显然他方才一点也不客气地翻箱倒柜,自己找了块布围住下半身,也把她的衣服找了出来。 「把衣服穿上,去帮我烧热水,我需要沐浴。」 这家伙会不会太得寸进尺?她还得帮他烧热水? 她救了他,他不感恩不打紧,还吃了她;他吃了她,他不知羞耻和反省也就算了,还命令她帮他烧热水? 「……」去你x的!她刚刚怎么不是拿烛台?现在就可以砸到他头上! 「要烧热水自己去烧,不然你就洗冷水!」不对,水还是她千辛万苦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是我家的,我不爽给你用!」 男人似乎不料她这么耍赖,但并没有任何讶异的神色,只是撇撇唇,不以为意地耸肩,「你受得了,我无所谓。」他踏出房间。 干她屁事?难不成这王八蛋想留下来? 但,她难不成能拿扫把赶他? 吼——孟蝶只能挝枕头出气。 她开始遗憾他没有直接掐死她!也许她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愤愤不平地穿好衣服,孟蝶来到屋外,发现男人果然在她院子里烤肉! 中午草草吃了简单的午饭,现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她决定趁男人发现前把烤肉全吃掉! 而且她来到这儿后就没再吃过肉,口水都快成瀑布了! 但是,孟蝶闻着空气里混合着烤肉香与浓浓羊膻,再端详被串在架上,明显不是鸟禽类也不是山猪的「动物尸体」——确切来说,只剩一截羊大腿。 孟蝶突然脚跟一转,提起大厅的油灯,跑向后院。 「绵绵!咩咩!」 原本的羊圈早就塌坏了,她试过要修补,但要完好如初显然超出她能力范围,而且她觉得绵绵跟咩咩关在羊圈里也挺可怜的,便一直以放养的方式让它们到处乱跑,两头羊活动的范围其实不会太大。 绵绵跟咩咩都不见了。 「王八蛋!」火山爆发了,孟蝶杀气腾腾地屋里屋外找着那个该判极刑死一百次的臭男人,最后在菜园外的篱笆处找到似乎打算行刺她的西红柿的男人。 「杀千刀的,还我羊!」她捡起地上石头朝他丢去,「你这杀羊凶手!强奸犯!我跟你拼了!」 「住手。」男人沉声道。 「你叫我住手?我叫你住手时你怎么不住手?绵绵跟咩咩叫你住手时你有没有住手?去死吧!」盛怒之中,她连随手抓到的羊大便也拿来砸他,最好能砸得他满脸大便! 她以为躲远远地放冷箭没事,谁知男人一个箭步,孟蝶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眼前一花,他已经来到她身前,抢走她手上乱晃的油灯,并一把抓住她还握紧石头的手。 「你发什么疯?」 「你杀了我的羊!」 「羊本来就是让人吃的。」 「你好残忍……」孟蝶突然觉得好悲伤,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掉了下来。绵绵跟咩咩是师父离开后,少数肯听她说话的伴了。 镇上的人讨厌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就只有它们了…… 「呜……绵绵……咩咩……呜呜哇啊啊啊……」 男人沉默了良久,他愣住了,没料到她会为了一头羊大哭。 「我……」他嗓音没了原有的冷硬与笃定,「我只宰了一头。」所以她应该还有另一头…… 孟蝶止住大哭声,「绵绵或咩咩一定是吓到跑去躲起来了!都是你!」她继续哭。 「不准哭!」 孟蝶没心思发现他的嗓音没了这一刻以前的凶狠与威胁性。 「你这魔鬼!你没人性!」杀别人的羊还不准人家哭! 男人挫败地低吼出声,却像只焦躁的野兽,只会在原地绕圈子踏步,显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后,他只好由着她去哭,单手拎着想反抗但显然是螳臂挡车的孟蝶回到屋内,把她丢在椅子上。 「吃不吃随你!」他把稍早就切成小块打算留给她的小羊排盛盘放到她面前,转身离开了医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整夜没睡。 她没吃那盘羊肉,自己弄了简单的晚餐。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没有肉也可以吃一餐。她宁愿一辈子不吃肉,也不要吃自己养的动物。 她绝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一夜没再出现而没合眼。 孟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照道理说,她应该会深恶痛绝才对,她把自己的麻木归咎于她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只是作了一场荒谬的梦,梦醒,她还是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孤独恐怕是这场梦境中最真实的存在,她一个人生活了好久好久……师父到底离开了多久呢?她每天只能对着咩咩和绵绵,还有院子里的四只鸡说话。 「我叫孟蝶,不是庄周梦蝶的梦蝶。」每天每天,她都要提醒自己一次,「我今年……」孟蝶拧起眉。 她到这里来多久了?山中无甲子,而她在这鬼地方,恐怕连天干地支都没有,每天认命地过着单纯的日子,什么都不要想。 那么,她在来到这里以前,又是几岁呢? 孟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 第五章 「我叫孟蝶,出生于……」哪里?那个摩天大楼林立,汽车满街跑的城市叫什么名字? 她一天一天发现,关于她原来世界的种种,越来越模糊,她只记得最基本的概念,详细的信息却渐渐一片空白。 也许,等这个梦醒了,她就会想起来了吧?她这辈子从没作过梦,想不到唯一作过的梦,却如此漫长。 孟蝶又想起那个可恶的男人。 就当这身体不是她的,但这么对待妻子的男人,一样令人发指! 可是,那个叫司徒凝的女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个错误竟会难以饶恕到需要被吊死? 孟蝶可不以为然。这种封建的世界,一个女人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最多是对丈夫不忠罢了。 但,隐隐约约地,孟蝶内心正反驳着这个想法。 你的罪,连地狱也容不下! 孟蝶又觉得头晕了。经验告诉她,要甩掉头晕,最好把「幻觉」也甩掉,追着那些「幻觉」,到头来都是自找头疼罢了。 对了,她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前世今生!司徒凝是她的前世,而她突然因为某种连她自己也记不得的原因,回到前世,也许是为了赎罪,又也许她根本没罪,老天让她回来替自己洗刷冤屈,她才不信女人能犯下什么需要被吊死的罪过。 但这么巧,她的前世跟她的今生,膝盖跟额头上都受过一样的伤,留下一模一样的疤?最可笑的是连手指上握笔长出来的茧都生在同个位置!这时代连原子笔都没有呢! 她抬起手,却发现原本中指上的茧消失了,倒是这些日子来做惯粗活,手掌也变得粗糙。 「……」见鬼了。 孟蝶又看向膝盖,同时伸手探向额头,发现疤还在,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来这里也许好几年了,那些记忆会淡去,握笔的茧会消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她还记得原来的世界,只要疤还在,孟蝶就是孟蝶。 她这么想着,决定不再在这些疑点上钻牛角尖。 就当司徒凝真的对不起她丈夫好了……那关她啥事? 孟蝶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瞪着窗外从紫灰转淡澄的天色。 臭男人总算因为错杀她的羊,愧疚地连夜潜逃了吗?这样更好,她一点也不担心,更不是为他等门。她管他和他的妻子有什么恩怨?他把气出在她这个外人身上就是该死! 虽然,他显然从头到尾都把她当成他的女人。 可恶。她还没出嫁啊!连男朋友也没有!什么时候变成人妻了? 臭男人最好别回来!孟蝶气呼呼地倒头就睡。 卧房的门帘却在这时被掀开,到现在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子的臭男人竟然还没走? 最糟糕的是,孟蝶发现自己突然不郁闷了。 她有病!她一定生病了,这男人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可以因为他去而复返而雀跃?这时代没有心理医生,看来她是叫天天不应了。 「如果你想看你的羊,就跟我来。」男人站在门边。 「……」他是啥意思?在跟她勒索吗?简直就像绑匪对肉票的亲人说:想要你的宠物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这些「古人」怎么搞的?一点也不纯朴,竟然还会绑架勒索! 孟蝶不得不跟他走。 「它在哪里?还好吗?你没对它怎么样吧?你要带我去哪?」 男人没回话,自顾自地走在前头,领着孟蝶往树林里走去。 孟蝶虽然担心小羊,可越走越心惊。这臭男人带她往森林深处走,要是突然凶性大发想杀人埋尸,她真的会叫破喉咙也没人理! 孟蝶决定一路上偷偷做记号,但这却让她发现男人走在前头,一路上用短刀和木棍替她开路,而这条路显然是他方才一路回来时探好的,早有被斩下来的枯枝和荆棘,此刻他只是为了确定没有藏在草里的蛇或浅坑,而且每走上几步,总要回过头来确定她跟上了。 其实他一个人走快捷方式很简单,这条路是方才回来时特地找的,偶有几处陡坡与大石头,他不理会孟蝶的抗议,单臂捞着她,几个箭步就轻松解决她可能会爬得要死要活的困扰。 他甚至抱着她「飞」过一道大水沟!孟蝶差点尖叫出声。 正常人有办法一跳就跳过四五丈吗?有吗?这男人去参加奥运,一定破世界纪录!搞不好还会被抓去解剖作研究! 男人带着她来到一处山洞,洞外堆了一些砍下来的荆棘作掩护,三尺外就闻到羊骚味。 「咩咩!」 男人拉住傻傻就要往前冲的孟蝶,两三下移开荆棘。 洞里,绵绵听到她的声音,已经在洞口踱步,而咩咩跪卧在洞内,三坨肉色的小东西窝在它肚子前…… 咩咩和绵绵都在,而且咩咩竟然生小羊了!她之前一直以为咩咩发福了,还一直要它少吃一点。孟蝶不可思议地张大嘴。 那……被挂掉的是哪里的羊?真可怕! 她决定先无视这个问题,开心地抱着绵绵和咩咩。 早知道就带些新鲜的草过来。 「这种羊我不可能宰来吃。」男人只说了这句话,就到外头等她了。 这种羊是什么羊?就羊啊!有什么差别吗?不就只有卷毛跟直毛而已?卷的跟直的她还分得出来。 看来,她太小看咩咩和绵绵了,她以为它们跑不远,其实整座森林都是它们的「餐厅」哩! 孟蝶打算回医庐带篮子过来把小羊装回家,这会儿她不再抗议被男人抱着飞来飞去了。 而且她突然想到,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些「幻觉」里,她听到自己喊他「萨朗」,而她也再次莫名其妙地「想起」,萨朗,在他们族里的语言里,代表太阳,就如萨仁是统治者对他王后的昵称,王后也称夫君为萨朗。 她还是不要乱喊比较好,喊了就真的不能不认账了。 「喂……」她迟疑地喊他,男人头也没回。 干嘛啊?她是错怪他没错,但真要追究起来,他依然是可恶的强奸犯!他误把她当成他老婆,也不代表他可以对老婆使用强硬的手段求欢,更何况她根本不是他老婆……总之她干嘛对他低声下气? 她决定了,继续喊他「喂」就好。 回到医庐时,孟蝶才想起,咩咩和绵绵都是母的啊!虽然她不知道哪来的公羊让咩咩怀孕,就像她也不知道男人去哪里宰了那头羊吃,换言之…… 「你杀了宝宝们的爸爸!」杀羊凶手! 「……」男人翻白眼,不想理她了。 她坚决不和杀羊凶手讲话。中午做饭时,她只做自己的份。 偏偏前院又传来烤肉香。 为什么他总是有肉吃?太可疑了!孟蝶又想到她的鸡,于是风风火火冲到前院。 她立刻看到烤肉架上串了好大一根鸡腿! 「春桃!」 「你的鸡我可没动。」男人头也没抬,持续滚动香喷喷的烤腿。 可不是,春桃夏荷秋香冬梅,全都悠哉地在一旁散步。 「……」那他又是哪来的鸡腿? 仔细瞧,那鸡腿,未免也太大了点,接着孟蝶发现一旁处理好的野雁羽毛与雁头。 其实昨天的羊本来还可以吃上几餐,只要处理成肉干就行,偏偏她昨夜太生气,把「尸体」全部挖坑埋了,还立了碑。 烤肉香阵阵飘。 「嗄!」专门制造麻烦的扁毛畜牲又出现了。 第六年 「小奇?」该不会又有伤者了吧?上一个瘟神还没走啊!何况经过这次,她开始考虑学师父,帮忙念几句阿弥陀佛后就地挖坑埋了了事!会大老远跑到国境边缘的,八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显然,小奇只是肚子饿了,它正站在院子那株银杏树最矮的枝干上,观察男人有没有可能分它一杯羹。 「还有什么是你养的?一次说清楚。」 「没了,咩咩和绵绵,还有春桃、夏荷、秋香、冬梅……」 「嗄!」 「以及小奇。」孟蝶觉得她有义务提醒这男人,小奇是他的救命恩人,「希望你打猎时不要不小心伤到它。」 男人终于抬眼,看向趾高气昂的小奇,接着露出一个轻蔑且不屑的表情。 她当他打猎都不挑猎物的?「这只丑鸟连塞我牙缝都不够。」 孟蝶有点紧张,小奇最讨厌有人对它不礼貌了!她抬头看向站在树梢的小奇,不可思议地发现,这只不可一世的扁毛畜牲,在接收到男人傲慢不屑的鄙视后,竟然颤抖着,躲进叶子里,垂头丧气地把尾巴对着他们。 小奇的自尊心受创了。 难道小奇是母的?孟蝶突然思考起这个可能性,咕噜噜的声响却唤回她的注意力。 男人也看向她。 孟蝶脸一红。「我去吃饭了。」她转身就走,希望他千万别以为她很想很想吃烤雁腿! 在来到这鬼地方以前,孟蝶其实是标准的肉食主义者,每餐一定要有肉,最好红肉白肉都要有,但来到这里以后,她最多只能吃自己钓的鱼。 早知道刚刚就去钓几条鱼回来。孟蝶食不知味地啃着地瓜,闻着烤肉香,越觉得地瓜和水煮蛋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叹气时,男人走进厨房。 孟蝶差点心虚地想把地瓜藏起来,一方面觉得他在外面吃野雁大餐,她躲在这里啃地瓜有够糗——不知道是谁赌气不做对方的午餐——另一方面又觉得她真的没准备他的午餐,似乎有点小心眼。 男人对她的举动视若无睹,只把盛了碟的烤雁肉放到她桌上就离开了。 他还把肉切成一口一小块。 「……」 孟蝶觉得别扭极了,她只能不停提醒自己,这男人是强奸犯!他对她做的事,有再多理由都不可原谅。 但,对他而言,她是他的结发妻。 他也说了,她犯下的罪,早该被吊死。孟蝶根本不知道司徒凝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既然无从得知他们夫妻间的纠葛,又怎么去评断谁对谁错?她以她原来世界的价值观来衡量他的行为,到底对或不对? 她也可以说,使用暴力就是不对,这是她所生长的文明世界的铁则;但对不属于她的世界的人来说,对那个男人来说、对司徒凝来说,她所谓的铁则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 师父曾经对她说过,这里是个以暴制暴的世界,要她必要时不能心软。 但她明明就不是这里的人啊! 嗳,她又头痛了。 【第三章】 孟蝶又找到一个绝不替臭男人煮晚餐的理由——他昨天一定是想偷摘她的西红柿! 她气虎虎地看着一地烂西红柿,有的没掉到地上,但也都受伤了。 早知道他昨天鬼鬼祟祟地在她的菜园出没,肯定不安好心眼! 对了,她现在决定,臭男人没有名字,只要叫他臭男人就好,而且还可以依她的心情看是要改喊他死男人或烂男人都行。 她生气地清理她的菜园,对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臭男人不理不睬。 让她更生气的是,臭男人对她的怒气与忽略彷佛无所觉,一整个下午忙着扛一堆东西走过来晃过去,还在她的地盘上敲敲打打地吵死人,她觉得被当成空气的人好像是她了! 到底谁才是主人啊?老虎不发威,把她当病猫哦? 孟蝶抱着一大桶烂西红柿,气虎虎地当他的面用力放下,「糟蹋食物的人真该被雷劈!」 男人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她昨晚立的「羊肉冢」。 不知道是谁比较浪费? 后知后觉的孟蝶一脸尴尬。 「腾格尔不会怪你,放心吧。」他还安慰她哩! 孟蝶觉得自己的战斗力瞬间降到零,她有必要出招挽回劣势。 「不知道是哪个浪费食物的,把我一园子西红柿都砸烂了。」她昨晚就在西红柿园里逮到偷鸡摸狗的他,这下他总赖不掉了吧? 男人依然淡淡地瞥了她手上的篮子一眼,「我有叫你住手。」他扛起劈好的木材,决定闲话家常时间已经结束,该干活儿了。 什么住手?他叫她住手干嘛? 昨夜的一切因为他的话,默默地在孟蝶脑海里重演一遍—— 住手。 你叫我住手?我叫你住手时你怎么不住手?绵绵跟咩咩叫你住手时你有没有住手?去死吧! 啪啪啪!砰砰砰!谁知道黑暗中,石头砸到哪儿去了?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西红柿凶手原来是她自己。孟蝶挫败地想抱头呻吟。 原本走开的男人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问道,「围栏那样可以吗?」 「什么?」什么围栏? 男人沉默了半晌,「不,没什么。」他又走开了。 孟蝶呆了好半晌,突然跑回菜园。 她终于发现,菜园的围栏翻修过。之前破了个大洞,咩咩和绵绵没事就跑进来玩,踩坏好多作物,偏偏她又舍不得骂它们,而且骂了也没用。 现在她可以把菜园围起来,保护作物了。 所以,原来他昨天是在帮她修围栏? 孟蝶瞪着卡在围栏上的石头,多亏他修了它,否则西红柿的损失会更惨重。 她闷闷地往草地上一坐,这下子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应该原谅他吗?看来这是症结所在,感情上多少有点同情他大老远地跑来找老婆,结果老婆已经变了个人;理智上又觉得这种管不住自己老二的原始人有必要再教育。 然而,他本来就是原始人啊!人类所有的道德感与正义感,全都是随文明演进慢慢发展出来的,发展出全人类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并且一定程度地保障弱者。 封建时期,私刑往往也能张着正义的旗帜,要到许久许久之后,才有了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概念,在他的概念里,他只是在解决他的「家务事」…… 也许她该先想办法突破跟男人之间的藩篱,弄清楚他和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让他明白她真的不是司徒凝。 孟蝶打定主意,决定不再烦恼这个问题了。 她找到正在修羊圈的男人,忍不住站远远地,看着他在大太阳下工作的样子。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说,他就是去做了。才一个下午,不但羊圈恢复了七七八八,而且他似乎也为新诞生的小羊做了新的规画。 她错怪他那么多次,他都没生气了,那么司徒凝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她突然好想知道。 为付出劳力的人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不为过吧? 羊圈快完工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孟蝶想他今天应该没空出去打猎,便默默来到羊圈前。 「那个……」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而他显然不认为有必要提醒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他究竟姓啥名谁。 男人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她。 第七章 孟蝶不敢看他的脸,只好瞪着他裸露的上半身,不看还好,一看她就忍不住觉得,这向晚的气温,未免也高得过人! 忙了一天,汗珠淌在他结实浑厚的胸肌上,轻易就能单臂举起她的手臂以及显然不是练好看的……孟蝶用力吞了吞口水……八块腹肌!她在她原来的世界里哪能有这种眼福?要有也是海报上或电影里,但那些男演员与模特儿却少了一股野性的生命力。 那是无数次用性命搏斗的证明。孟蝶早就发现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左胸上宛如荆棘缠身的那一条尤其明显…… 她忽然想到某段「幻觉」当中,他被敌人包围,当时胸口同样的部位也是鲜血淋漓…… 恼人的幻觉,像禁忌一般,每次的挖掘都带来强烈的不适与晕眩。她明明不是自愿拥有那些幻觉,却还是得承受这些,她只能认命地让自己无视它们。 恐怕从她掉到这世界以后,磨练最大也成长最大的,就是认命吧? 晕眩感来袭时,孟蝶已经能够驾轻就熟地立刻转移注意力。 汗渍、泥土与木屑沾了他一身,但显然没办法让孟蝶觉得他不性感。 但再想到对着眼前的猛男心跳小鹿乱撞的自己,她只觉得好花痴!更何况人家名草有主了。 孟蝶想到这儿,暗气自己干嘛脸红?她又不是小女生,这男人也不是什么白马王子。 只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比白马王子有吸引力多了。 担心冗长的沉默引起他的怀疑——怀疑她对他的猛男体魄流口水!虽然离事实根本相去不远——孟蝶立刻心虚地彷佛连珠炮似地道:「我我我只是来告诉你晚餐快好了你记得洗个手来吃饭没事了不打扰你再见……」连气也没喘地一口气说完,她很孬地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缩着尾巴落跑了。 后院一片安静,羊圈施工敲打声迟迟没响起,而孟蝶躲在厨房的门后,糗得想挖洞把自己埋起来。 她煮了地瓜——有营养,而且帮助消化——好吧,因为这是她能自给自足的少数主食之一,马铃薯,地瓜,芋头,玉米轮着吃。其实她吃到快吐了,她真的好想念米饭,想念面条和面包……噢!还有香甜多汁的各种水果!不过她会努力地想,即便是在她原来的世界里,还是有很多人连地瓜皮都没得吃,她能种出又肥又大的地瓜来果腹,实在是太幸运了。 她还烫了地瓜叶——这种植物真善良,连叶带茎和根都奉献给人类的胃。老实说她还妄想过能拥有一株面包树,不知道这世界有没有?既然有地瓜和西红柿,那么有面包树也没什么好奇怪吧? 另外还有罗勒西红柿汤,都是她自己种的,再把昨天用盐腌起来的雁肉炖一下,希望至少在他眼里看起来,这一餐不会太寒酸。 噢,对了,她还洗了爱玉,沾一点蜜,可以当饭后甜点。 男人把自己大略清洗一下,比起孟蝶,他可自在多了,安静地坐到她对面的位置,安静地享用她做的晚餐。 不知道合不合他胃口?孟蝶有点忐忑,镇上的人不卖她酱油,她能拿来调味的东西真的有限。 要是她有学过怎么酿酱油就好了。 男人察觉她的视线,抬起头来,一脸询问。 她发现他好像不是多话的人。 孟蝶红着脸低头啃地瓜,好半晌仍是有些耿耿于怀地道,「我……我能拿来调味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你就将就吃吧。」她头垂得更低了。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孟蝶不知道他暗自思忖的是,司徒凝过去从未下过厨,更不用说是耕作或照顾鸡和羊了。 当然了,凭司徒凝的身份与他的地位,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是理所当然。但再娇贵的花朵也得自己学着在穷山恶水的环境里活下去,他们分开许多年,而人总会改变。 男人想的是,做出这一桌菜,对一个过去曾是金枝玉叶的女人来说,已经算是很能干了,再说他对吃的根本不挑。 「很好吃。」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没再说话了,彷佛这种日常对话再平常不过。 而且,严格说起来,他还没原谅她,他们应该还在吵架,只是他发现要一直对她板着脸发脾气,显然没有想象中容易,他甚至好多次为了自己让她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而对自己生气。 这女人有办法活到现在,真是朗玛的庇佑! 他说很好吃。 孟蝶突然觉得只因为这样就觉得开心的自己,未免也太傻气了些。人家也许只是吃人嘴软,说着客套话。 孟蝶又小媳妇似地低头啃地瓜,直到他又把切好的雁肉和地瓜叶夹给她。 她的脸又在瞬间红透了。 男人把她准备的晚餐吃得一干二净,还帮她收拾桌面,不知道为什么,孟蝶有一种他们真的是老夫老妻的感觉。 是她的错觉吧。这男人跟司徒凝也许是老夫老妻,但跟她孟蝶其实完全没有关系,她最好别想太多。 平凡老夫老妻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唉,她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当然实际上她心情很好,就是因为很好,她才觉得更糟糕。 这种平凡老夫老妻的日子不属于她,她是在满足个什么劲啊?而且因为这样就满足,看来她病得不轻。 可是转念一想,她真的一个人过日子过怕了,搞不好冒出个妖魔鬼怪或江洋大盗来,她都会轻易将对方想象成良人。 屋子里多个男人,她不敢大大方方烧水洗澡,只有简单地擦澡,然后上床准备睡觉,想不到这时候男人也走了进来。 「你要干嘛?」她明明告诉他,他可以使用她师父的房间了。 「睡觉。」他一脸她问了蠢问题的表情,直接爬上床。 对了,他打死不信她不是司徒凝,怎么可能不跟老婆睡,跑去睡那间摆满药材的房间? 孟蝶只好赶紧想个缓兵之计,「你身上臭死了!」 其实早上他在森林里的瀑布旁洗过澡,不过忙了一天,身上当然都是汗臭和木屑泥土。 男人看着她,「去帮我烧热水。」他当然能自己打水沐浴,但就是故意要这么跟她闹。 孟蝶瞪着他。这男人真是太恶劣了,他绝对知道她也没洗,因为不敢洗。现在他打算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给她看,还故意支使她吗? 但她难不成有办法阻止他爬上自己的床?也许她应该一边烧热水,一边想主意。想到这里,孟蝶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下床了。 医庐里有个规画完善,而且相当舒适的澡堂——这当然也是师父的杰作。以这个时代的人的科学知识来说,孟蝶觉得她这位神秘的师父绝对是个天才。 她一边加炭火,想到臭男人却在另一头享受,就觉得很呕,想不到男人还得寸进尺,在里头像召唤女奴似地扬声喊她。 她干嘛理他? 「我数到三,你再不进来,我就立刻出去抓你。」他的声音穿透厚厚的蒸气,听起来好整以暇,却也充满警告的意味。 要是他真跑出来抓她,别说那画面多刺激……不对,是可怕,而且她也跑不过他!这男人可是能一下子跳过四五丈大水沟的超人啊! 流氓!孟蝶气呼呼地丢了两块木材进火堆里,才用力跺着脚进澡堂。 第八章 「干嘛?」幸好他泡在大木桶里,只是想到他此刻浑身赤裸,孟蝶原本母老虎的气势还是灭了一半,而且热气从头顶窜到脚趾。 一定是澡堂里太热的关系! 「进来帮我刷背。」大老爷命令道。 「……」他真的当她是女奴不成? 虽然说,也许在这些原始人的阶级地位中,妻子确实和女奴差不多吧? 「快点。」他催促。 她拿起刷子,蹭到大木桶边,男人背靠着木桶,两臂平放在大木桶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绷着红通通的脸走来。 显然,他觉得这么逗她很有趣。 孟蝶不知道他是否觉得洋洋得意,就算是,她也没办法不称他的意,因为她真的觉得这一刻的他性感得要命! 洗尽长期流亡的风霜,他下巴和嘴唇边只剩短得不能再短的胡碴,也许是恢复生气的关系,现在的他看起来又比她最初在天水荒原找到时更年轻。 还有,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很好看,双臂大张的此刻,像惯于狩猎的野生动物正佣懒地休憩,但任何像她这般注定成为猎物的动物都会明白,只要再接近一步,只要他想,她不可能有退路…… 而且,孟蝶也发现,要站在木桶外帮他刷背,除非这男人肯配合。但显然他打算大爷当到底,没有离开木桶边的打算。 就在孟蝶仍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的当儿,男人突然「哗」地站起身,短短的一刹那,她相信她连不该看的也看到了。她惊得背过身去,却不料身后的男人猿臂一捞,他一手抱住她腰部,一手捞起她的膝盖,就在她快要掀开屋顶的尖叫声中将她抱进水里。 慌乱中她应该会吃进好几口水,甚至被呛到,但原始人始终抱着她,她没呛到,倒是挣扎中脚踢到木桶,眼睛被自己拍打的水花溅到,疼得她直抽气。 臭男人现在多了个外号!那就是可恶的、没礼貌的、听不懂人话的臭原始人! 「安静。」原始人开口了,「再不安静,你会后悔叫得太早!」 孟蝶立刻噤声。 流氓!暴君!臭原始人!孟蝶只能以眼神叫嚣。 原始人终于放下她,孟蝶便想起身,身体才半浮出水面,她立刻就发现她的衣服吃了水,完全地服贴在身上,甚至变得有些透明,胸前俏挺的蓓蕾清晰可见!她吓得抱住自己并且蹲回水里。 希望是她的错觉,原始人的视线似乎比热水更滚烫。但他仍是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看得她更生气。 「你要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这年头,好心没好报,还要迫于淫威,自己往虎口里跳! 孟蝶抖着手,在水里解开衣物。让她想躲进水里把自己淹死的是,她发现自己的颤抖不全然是因为害怕。 真丢脸。 男人半垂着眼,似是察觉了她的困窘,背过身去趴在木桶边,「快一点,磨磨蹭蹭,我都快睡着了。」 孟蝶松了口气,接下来她很快地把脱下来的湿衣服放到木桶旁的石台上,抓起木刷,认命地当刷背女奴。 然后,她发现,以前她以为最性感的猛男就是有着八块腹肌,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她错了。 连背部的肌理起伏也性感的男人,简直是祸害。他双臂搁在木桶边缘,半趴着,背部肌肉展现出纯雄性的、力量的曲张起伏。 孟蝶真怕自己会流鼻血,但他胸前荆棘似的伤疤延伸到后背,而且她很快地发现他的背部真的有箭矢的伤痕。 她跟着师父处理过箭伤,所以认得。 孟蝶只能再次选择忽略眼前的线索,尽可能把视线摆别的地方,安静地替他刷背。 「像猫抓痒一样,我会以为你在挑逗我。」他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臭原始人!孟蝶立刻戳破心里所有她非自愿升起的梦幻泡泡,咬了咬牙,开始以吃奶的力气,把他的背当成铜墙铁壁,卖力地、发狠地刷! 真可惜这里没有钢刷!否则她很乐意拿来伺候他! 想不到她刷到都冒汗了,气喘吁吁,却只换来男人一声舒服的喟叹。 「……」他的背真的是铜墙铁壁吗?真是气死人了! 「行了。」大老爷被伺候得舒坦了,总算大发慈悲让她停手。 「我可以退下了吧?」孟蝶故意以敬语讽刺道。 男人悠哉悠哉地转过身,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抢过她手上的木刷。 「转过身去。」 孟蝶脸色铁青。 他该不会发现她刚刚故意把他当仇人,发狠地刷他的背,所以现在要如法炮制吧?不说她皮肤好歹比他薄,他的力气都不知大上她几百倍,要是他来真的,孟蝶怀疑自己会被刷去一层皮。 「不用了。」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太没种。 「转过去。」这回是命令。孟蝶猜这男人天生习惯发号施令,因为当他用命令的语句时,任何有危机意识的人都不会想违抗他! 再次地,迫于淫威,她只好乖乖照做。她面向木桶边缘,闭紧眼,全身绷紧,等待酷刑降临。 但男人拿起木刷,轻轻把她的发向前拢,粗手粗脚的他竟然没有扯到她一根发丝。大掌停在她肩上许久,久到能察觉她的颤抖,却没立刻退开,反而贪恋她羊脂般的肌肤触感,半晌才伸手在她背上刷了一下,力道还没她平常自己洗澡时重,但也只有一下,接着便好半晌都没有动作,她怀疑酷刑接下来才要开始。 男人却叹气,接着她感觉到他的贴近,木刷被丢到一旁。 「跟婴儿一样脆弱。」他嗓音有几分无奈,以及孟蝶不想感受,但终究感受到的怜宠。 她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她的肌肤。她平常都很理所当然地刷到它们发红,这男人做什么比她更婆妈?孟蝶别扭又羞窘地想着。 接着她感觉到他粗砺的大掌代替了木刷,在她裸背上缓缓搓揉,一下一下地泼着水,再一下一下地按摩…… 孟蝶连呼吸都开始颤抖,显然绝不是因为害怕。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他似乎非常清楚她的背部最敏感的点,一个也没放过,从背心吻到肩胛骨处,两手各握住她一边的雪乳,有些使力地捧起她们,再缓慢地狎揉着。 她真的会弃械投降!孟蝶在沉沦之际,只好犹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就像此刻她的双手也紧紧攀住木桶边缘一样。 这男人可是个有妇之夫! 这个事实果然立刻让生长在一夫一妻文明体制下的孟蝶清醒不少,罪恶感逼她脑袋快速转着,非得找出脱身之策。 对了,名字!她现在还不知道这原始人的名字。 「我以前都怎么喊你?」话落,接近沸点的气氛马上变僵了,男人停下所有动作。 孟蝶遗憾之余,也松了口气。 这男人脑筋转不过来,打死不相信她已非故人的说词。但她总得把该问的问清楚,该澄清的尽力澄清。孟蝶继续硬着头皮道,「不管你信不信,你就当我不小心忘了以前的事好了,你逼我或对我生气我也没办法,因为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现在又说你是失忆了?」他的口吻有点嘲讽。 「谁教你不信?跟你说我不是司徒凝,你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孟蝶原想转过身,又想到两人现在都赤条条的,还是作罢。 第九章 「你绝对是司徒凝。头发虽然变白了,但及笄就嫁给我,朝夕相处十年的女人,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认得出来。」他语气严厉且不容辩白地说着,手指也在她背上抚过,「只有我知道你哪里最敏感。」这会儿他嗓音又有着些许得意,甚至刻意俯下身又在她背心处吻了吻。 孟蝶忍住缩起肩膀的冲动。 原来他们结褵十年? 但这不是重点,最好下辈子他还认得出她!这男人以为他是谁啊?「就当我的身体是好了,可是灵魂已经换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也许已经挂了,也许没有,总之我叫孟蝶,而且其实我本来是处……我是说我根本还没出嫁,是黄花大闺女,你最好别再对我乱来。」说完这句,她又有点后悔了,这时代明显不是一夫一妻制,男人能够妻妾成群,更重要的是女人的贞节跟性命一样重要,她这岂不是在暗示他该对她负责? 她才不想「使用」别人的丈夫! 「这倒是很好的逃避借口。不管我信不信,族人肯定不会信。」他的声音充满嘲笑,似乎在笑她想的烂故事。「你说你不记得以前,但我倒是可以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警告你,族里有人花钱买你的人头,而叛徒王后的模样,对每个正在流亡的炎武人来说,肯定不陌生。」 炎武?又是个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名词。更让她惊吓的是,原来司徒凝还贵为一国王后。照这男人的说词,司徒凝犯下的罪过就是卖国通奸!不只卖国,很可能还害得自己的族人如今只能四处流亡…… 封建时代的人怎么对付卖国通奸的叛国贼?恐怕不只是吊死而已吧?孟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水好像变冷了。 难怪一开始男人对她彷佛恨之入骨,现在又对她的理由冷嘲热讽,因为她的说词恐怕在他听起来,就是逃避罪过的借口! 不知道为什么,孟蝶在这一刻,反而无法怪自己倒霉了。不管她想不想承认,其实她早有感觉,她和司徒凝有某种密切的关系,也许是前世与今生,也许是后代子孙,又或者是更离奇的、她暂时还无法理解的因果关系,她会和司徒凝长得一摸一样、会来到这里,肯定不是巧合。 「不管你信不信,」她的辩解变得有些虚弱,「我真的不记得以前。不过如果你希望我帮什么忙,我会尽量,或者你要我受死……」反正她也逃不了,而且她不只一次地想过,也许在原来的世界里,孟蝶早就死了,那么来到这里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她认命地转过身,一脸认真与壮士断腕,绝然地看着男人,「那我也没办法。烂命一条,你要就拿去。」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瞳眸翻涌着她无法解读的复杂神思,她只知道他似乎在生气。 果然如她一开始的预感,这男人确实非池中物,显然贵为一国之君。那么他确实有资格生气,有资格吊死她的。背叛他,让他蒙受亡国灭族之耻的不是别人,竟然是结发十年的妻子! 孟蝶垂着头,尽管做那些事的人不是她,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男人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哗」地站起身,孟蝶根本无暇对这么大剌剌地对着自己脸孔的雄伟男性尖叫——虽然她真的差一点就要叫出声了。 「帮我穿衣。」他粗鲁地道,离开了木桶,在木桶外站得直挺挺的,理所当然地等人服侍。 孟蝶也没心思哀怨或生气了,认命地离开水面,拿来干净的布替男人擦拭身上的水珠。 她把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仔细擦过,直到她的手来到他两腿间,依然忍不住尴尬地顿了顿,迟迟不敢「下手」。 而且,因为她的衣服湿成一团咸菜干,本来也没打算沐浴,现在只能一丝不挂地服侍他,这显然让他早已高高昂起的男性越发的雄壮了。 孟蝶再次感觉到全身又热又烫,她咬紧牙,想速战速决,闭着眼探向他两腿间,才触碰到热气都能穿透布料的硬挺时,只听见他一声低吼,下一秒她再次被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孟蝶根本无法尖叫。 原始人不愧是原始人,他扛起她,就这么走出浴堂!夜风吹来,身体没擦干的她打了个机伶。 孟蝶永远也想不到,这家伙粗野到在月色下裸奔!还拉着她一起!可是她完全没空害羞,因为胃被顶着,头朝下,真是见鬼的难受! 他大步奔回她的房间,孟蝶还在挣扎,他像所有天杀的沙猪一样大掌拍了一下她的臀,孟蝶还来不及出声抗议,他就察觉她两腿间异常的湿滑。 她听到他哼笑出声,手指毫不客气地往她两腿间探,不顾她并拢的双腿,一番粗鲁的揉捻,粗糙的指揉蹭着她的娇柔,捣弄出更丰沛的蜜。 孟蝶咬牙,不想让这臭原始人更得意。 当他抽开手,她听到他啧啧地吸吮声,才知道他把满是她爱液的手伸进嘴里尝了起来。 「脏鬼!」她佯怒地骂道。 「嘴硬。」他哼笑,咬了一口她的粉臀,然后把赤裸的她往床上一丢,高大的身躯立刻覆上娇小的她。 【第四章】 宛如雄狮扑杀猎物,势如破竹并且绝不失手。 他精壮的身子强势地欺上她,孟蝶几乎以为他会像所有肉食动物那般咬断她的脖子。但当他温热的唇贴上了她,又忍不住令她感叹,这么粗野、脑袋跟石头一样硬的原始人,原来也有那么柔软的唇。 那急切却又压抑的啃咬与吸吮,不肯稍有退让的箝制与压迫,孟蝶无从逃避地尝到他狂野的欲焰,她开始害怕自己也许无法承受。 在马背上和刀口下打江山的男人,真要拿出魄力逼她就范,她怎有能力抵抗?他有撕碎她的力量,有取她性命的理由,但这一刻,他只想与她温存。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他们的夜仍未结束。 我可以只有你一个…… 不是可以,而是他只想要,而他恶劣地以此威胁,好尽情地将她调教成专属于他的欲奴。 他野蛮地一次次逼得她疯狂,在最后一次餍足地退离她时,孟蝶早已昏睡过去。 也许这股贪婪来自于他不愿太早正视心里恼人的怜悯。 他让沉睡的人儿像过去那般,当他俩以地为床,以天为盖,他会以自己高大的身躯当她的床,舍不得她沾染夜里草尖的露气,让她枕着他的胸,俯卧在他怀里深眠。 他的大掌捧起她的脸,彷佛她的娇弱尽在他的呵护之中,手指意外地缠绕了她雪白的发丝。 白得像轻烟,随时要消逝。 明明有那么多的恨与不谅解,到头来还是灰飞烟灭。不想在意她吃了多少苦,这却比逼自己跳下悬崖求死更难。 不想妄自猜测白发因何而来,然而结褵十年,他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无比心软善良的妻子…… 他狠狠地闭上眼,拒绝再替她和自己找借口,将知觉交付梦之国度,忘记前一刻他原来仍拥有对叛徒的爱怜。 许久许久,月西移,孟蝶悠悠转醒,却发觉男人以成鸟张开羽翼的姿态将她如雏鸟包覆在胸怀,他的手缠着她的发,温柔地卷绕在指尖。 她被他的体温和气息所笼罩,却莫名的有着熟悉的安心感。 第十章 而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所有正向的情感,情欲的风暴让她全身乏力,下体的酸痛提醒她,他俩方才有多像发情的野兽…… 她多希望自己能清醒一点。不只因为这男人是有妇之夫,更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不甚愉快的开始。她并不是一个生长在封建制度下的女人,这个时代下的女人是男人的禁脔,而在她的时代、她生长的都市,女人们唾弃旧社会体制的毒瘤,对感情的纯粹与否有更多的坚持。 但人的一生啊,哪有可能处处黑白分明?在爱之下也许藏着外人看不见的脓血;在恨的深处,也许揉杂着无法割舍的情感。讽刺的是她自以为比封建时代的女人有更多的自主,面临欲望先爱而来的难题,竟然也必须逼自己当道德家来否认所有情感。 只是…… 孟蝶不想让自己看着男人沉睡的俊颜,她挪了挪身子,熟睡的男人没有放开她,双臂将她拥得更紧,紧得她只能将脸贴在他胸口处,暗恼今夜只能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眠。 司徒凝,犯了无法被饶恕的罪过,她不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还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族人。 而这个男人,身为一族之长,一国之王,他想必比谁都心灰意冷,比任何人都恨司徒凝,只要他想,他可以轻易终结她的性命。 但他没有。 当他自重伤昏迷中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男人原始的欲望与占有。 他替生气大哭的她找到羊;替她修好菜园的护栏和羊圈;他像每个尽责的丈夫一般接手所有的粗活,并且到外面打猎,喂饱她;他允许她对他的颐指气使与怒骂,仍未收回她身为伴侣的「特权」。 他吻她、拥抱她时,甚至是温柔的。 他看着她,眼里总有挣扎,每每回过神来,却又对自己的情不自禁恼怒。 孟蝶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原来如此深爱他的结发妻。那些温柔与耐心,欲望与占有,全是给他的妻子。 心窝闷闷地疼着,这疼痛不知从何而来,她也不想探究。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同样地逼自己入睡。 她突然好羡慕司徒凝。 孟蝶醒过来时,天已大亮,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这让本来还想翻身睡回笼觉的她突然清醒过来。 那瞬间的惊慌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悲,她起身坐在床铺时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么依赖一个不该依赖的男人。 但,她真的孤独太久了,也许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陪伴。 孟蝶没让自己颓丧太久,她回过神来,发现她身上除了棉被,还盖了件单衣——没有穿好,只是披在她身上。她环视了房间一眼,才发现男人又翻她的衣柜。 他有个应该会让所有女人抓狂的坏习惯,翻过的地方都像遭小偷似的,也不随手归位。 当然啦,他干嘛要随手归位?身为一国之君,想必过去总有内侍跟在他屁股后头帮他收拾善后! 孟蝶没好气地整理好衣柜,离开房间,发现桌上摆了简单的早膳,后院传来劈柴声。 若说他们像老夫老妻,只怕没有一个妻子会像她这般怠惰…… 可话说回来,应该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之后,夜里还那么精力充沛,把她整得死去活来吧? 孟蝶有些赌气地坐回桌前用早膳,只吃了一口,却差点吐出来。 看来他只会烤肉。 所以他早上就吃这种鬼东西便开始干活儿了?本来不想再理他,这会儿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瞥了外头一眼,转身回厨房,用水煮了豆子和鸡蛋,挤了羊奶,然后送到前院去。 她一走出屋子,男人便停下动作,孟蝶即便不想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要把她身上的衣服也扒开。 「给你肚子饿时吃的。」孟蝶把放食物的篮子摆在原本用来晒药材,现在让他放些小刀工具的平台上。 男人立刻走来,拿走羊奶一口喝干,接着孟蝶看着他又把碗里以辣椒调味的豆子和鸡蛋三两下吃个一干二净。 「你早上没吃?」 「吃了,但又饿了。」他随意抹了抹嘴,把一滴不剩的碗交给她。 也是。孟蝶突然想,多了他,也不知她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够不够养活两个人? 但他也没说要留下来吧?虽然说现在和赖着不走也没两样。孟蝶继而又想起,也许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抓她回去向族人交代? 可是她答应过师父,在他回来之前,千万别离开。其实孟蝶对这个约定也犹豫过,但是想到自己除了师父,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她什么专长也没有,就算空有三脚猫的医术,顶着一头白发,恐怕到哪里都会被人当成妖怪,在这个时代要如何挣银子?留在这里她好歹可以养活自己,离开这儿,要是迷了路,她连怎么回来都不知道,那才惨呢!她以前不信邪,想试着自己走到后山那座森林的另一头,结果迷了路,她这个「文明人」差点冻死在荒山野岭,多亏小奇找到她,自此她就不再动念离开这里了。 但如果这个男人要带她离开……即便知道下场可能不好过,但孟蝶竟然有一丝期待。 但想到他的挣扎,想到他对司徒凝的眷恋,孟蝶终究还是没提起这件事。 「喂。」她闷闷地喊他。 男人瞪着她,「没有人敢叫我喂。」流亡的这段日子,他也许受尽冷眼,但现在他认为孟蝶故意触怒他。 「现在就有一个。」孟蝶没好气,「你脑袋再转不过来我也没办法,我就只能一直喊你『喂』。还有我告诉你,你喊我司徒凝,我是不会理你的。」 他瞪了她半晌,接着想起什么似的,笑开一口白牙,语带嘲讽却又难掩得意地说,「所以你只有在床上才认得我。」 孟蝶涨红脸,「那是……」可恶!那些惹人厌的幻觉!「我不认为萨朗是你的名字。」 「那是你该对我的敬称。丈夫就是天,我想在朔国也一样。」他跩跩的,「臭婆娘,快去煮饭。」不叫名字就不叫名字,他无所谓!拿起汗巾擦脸,显然懒得再搭理她。 他喊她臭婆娘? 「你……你……」什么臭婆娘?「你这糟老头!」 「哪一个糟老头像我一样?」他挺起胸膛,「你昨天晚上显然一点也不认为我像糟老头。」 自大的猪!孟蝶气鼓了脸颊,「野蛮人,我忍你很久了,不管怎样我好歹救了你,你不称我一声孟大夫,也该称我为孟姑娘,而我礼貌地请问你怎么称呼,你却当我是白痴?」 男人一脸哼笑,「我倒不知道司徒凝懂医术。」 说几百次她不是司徒凝,他耳朵跟脑子是石化了吗?看来要在这上头跟他争论简直是白费口舌。 「随你怎么想,我就喊你『喂』。」她转身要走。 「巴日。」 孟蝶停下脚步,有一瞬间以为他在骂人,她转头瞪他。 「巴日。新名字。」他显然觉得她应该一点就通,完全不用他多做解释。 孟蝶半天才懂,他的意思是,为了应付她,他随便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你要用新名字,我也要。」他神情像个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洋洋的任性小鬼。 「……」她不是新名字好吗?孟蝶突然觉得这男人真的很孩子气,讲难听点就叫幼稚!「好啊,你跟我一样,丧失记忆了是吗?」她有些取笑道。 第十一章 「旧名字不安全。」他没有理会她的取笑,神情认真,「我就当你真的忘了,我会喊你孟蝶。」 孟蝶这才想起,身为亡国之君,他的名字也许真的是禁忌。虽然她很想提醒他,要取也取个好听点、吉利点的,可又觉得再跟他啰嗦,他可能会翻脸使性子,只好莞尔作罢。 后来她又很「离奇」地想起,巴日,是他们族里老虎的意思……孟蝶觉得好气又好笑。 自大的野蛮人! 【第五章】 这日一早,巴日跟前几日一样天没亮就出门了,孟蝶起床时看见梳妆镜前放着一只木梳,她有些讶异,更多的是惊喜。 她的木梳早就断了,偏偏她不会木工,又没办法到镇上去买,不只因为镇上的人不喜欢她,事实上她身上一毛钱也没有,之前断了的梳子只好将就用。 这只木梳回异于工匠熟练的雕工,看得出是出自外行人之手,但棱边与尖角也都细心地打磨过。 她想起昨日巴日吞吞吐吐地,问她朔国女人的梳子有什么图样,她被问得一头雾水,而且老实说她也不知道,就敷衍地说,梳子就梳子,哪来图样? 想不到这明明好色到令人气愤的野蛮人也会害羞呢。孟蝶对着镜子把一头雪白的长发梳亮,然后拿她平日簪发的木钗挽了个简单的髻。 现在孟蝶白日除了打扫和做饭,固定的时间取蛋和挤奶,巡视菜园,有空时也开始修改巴日的衣服。 巴日通常穿着师父留下来的旧裤子,打着赤膊。但师父的裤子对他来说终究短了些,虎背熊腰的他与清瘦的师父身形上差异也甚大,所以孟蝶开始在空闲时修改几件裤子给他。 因为没办法到镇上去买布,所以现在医庐里能用的布料其实也有限。但师父似乎想过这点,后院有座仓库,放了些棉袄、棉线与粗布,有几张皮革,当然还有些其它可以存放的东西,跟一些草药摆在一起,虫子怕那种味道,便不易遭虫蛀。 孟蝶又想到巴日的靴子也有些旧了,也许可以替他做双靴子。虽然这男人有时很气人,而且每天晚上都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孟蝶想到这儿,双颊又红得像要出血。 但他至少替她分担了绝大部分的粗活,而且现在他们的餐桌上可以时常有野味加菜,秉持有恩必报的原则,她为他做点细活也没什么不可以。 中午以前,她会把午餐准备好。 巴日一早去了竹林,砍些竹子回来修补医庐周围已经有些老旧的篱笆,孟蝶瞧他一进门也没休息地忙着,便把午饭拿到院子里和他一块儿用。孟蝶发现这男人忙碌时,她喊他吃饭他未必会理会,常常应了声好,却久久没见人影,但若她把饭菜拿到院子里摆明要跟他一块儿吃,他就会停下手边的工作过来陪她。 院子里,有棵枝叶茂密,枝桠几乎盖住大半座前院的银杏,他们便坐在银杏树下用餐。 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连吃饭也盯着还在规画的新篱笆,一边对她解说她其实听不太懂的「改造」计划,连额上的汗都懒得擦,孟蝶拿了手绢递到他面前。 巴日没接过,只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显然认为她打断了他惊天动地的「奇想」,眉头一拧,不理她,继续道,「你懂吗?这篱笆完成后,会比原来的更大,所以房子可以再改建,我打算从河那边挖条沟过来,我在朔国南方见过一种水车,它会自动给水,这样一来你就不用那么辛苦……」 巴啦巴啦巴啦……她又听不懂!孟蝶没好气,只好替他把汗擦去,她的动作却让两人同时怔住,孟蝶对上他灼热的注视,双颊热辣辣地烧红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头吃自己的午餐。 巴日笑了笑,没说什么,夹起碗里一块较嫩的腿肉给她。 风与日是柔软温和的,没有唐突这一刻。 多么奇妙,在这遗世独立的南国边境,离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草原有八千里远,竟然找到了他曾经渴望过的平淡与幸福。眼前有些破败的老木屋、有些杂乱的院子,甚至是屋后的菜园,仓库,羊圈和澡堂,他在脑海中已经开始规画未来它们的模样,会有水车,会有小池塘,他还会把屋檐加长,外头加盖门廊,这么一来闲暇时他们还能坐在门廊下休憩,也许届时再养匹马,种些果树,她一个女人做不来那么多,但多了他,这个家就会很完整…… 家,他和她的家。 他和她,还能有家吗?那些背叛与谎言,能够就此当做不存在吗? 巴日苦笑,笑容里还有几丝嘲讽。 「吃饱了?」孟蝶看着他把吃得一滴不剩的碗放下,又头也不回地回到工作岗位上了,「吃饱就工作,对胃不好……」她不自觉地叨念,但仍是默默收着碗筷。 好像完全没有意义那般的平淡琐碎,谁会想要牢牢地抓住? 银杏树提前转黄了,在不合时宜的初夏,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结界的缺口,悄悄地,加快了崩裂的速度…… 天边好像有什么闪过。 孟蝶抬头看着阴暗的天色,暗忖是打雷吧?待会儿可能要下雨了,她突然想到巴日不知有没有带伞。 孟蝶找到纸伞,准备给在河边的巴日送去,小奇却在这时飞来。 「嗄!」巴日不在,欺善怕恶的扁毛畜牲又变得趾高气昂。 还没到吃饭时间,看来是又有伤者。孟蝶看了看天色,猜想雨应该不会太快下来,也许迟些再给巴日送伞也行,但伤者可禁不起等待,于是只好折回屋内推推车。 孟蝶将推车推到院子里,巴日正好回来。 「去哪?」他对那辆推车很有意见,完全搞不懂她一个女人干嘛推着那么重的车子到处跑? 孟蝶跟他解释过车子的用处,巴日就更不喜欢那台车了。虽然他自己显然也是靠那车才得以活命,但试想如果她哪天真的救回了个谋财害命的江洋大盗呢?巴日好几次趁孟蝶不注意时打那车的主意,心想看是要劈了当柴烧或者拆了拿来给屋子补丁都行。 「好像有伤者。」 「我跟你一起去。」他就是不放心。 孟蝶没反对,多一名耐操好用的苦力,要抬伤者或挖坑都方便不少,她求之不得哩! 巴日推着推车,小奇在前头领路。 「怪了。」 「怎么?」 孟蝶左右张望,「这里好像不太一样。」 巴日虽然为了工程,把这附近地形与地貌摸了七七八八,但他不知道孟蝶所谓的「不太一样」,是跟多久以前不一样,至少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同,他也就闭口不语。 这次的伤者倒在天水镇附近,已经离开天水荒原范畴,孟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好歹是条人命,他们怎么能装作没看见?」这人应该好不容易找到荒原边界,却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好期待前面不过几尺外的小镇会有居民发现他吧。但显然镇上的居民打算来个不理不睬,因为照理说这时间会有镇民在荒原边界采盐,今日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巴日瞥了她一眼,原本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一看见伤者身上穿着皮甲和军服,一个箭步阻止了孟蝶的动作,将她挡在身后,另一手拔起始终佩挂在腰际的短刀,全身肌肉因戒备而绷紧。 第十二章 「你要做什么?」孟蝶大惊失色。 「天朝的士兵。」与敌人狭路相逢的巴日显然一点也不想掉以轻心。 「那又怎样?他受伤了,根本没办法攻击我们。」孟蝶知道自己的大道理对这个世界的人不管用,他们习惯以暴制暴,习惯自扫门前雪。 然而就算过了几千几百年,人类依然如此,在她原来的时代也不见得就进步许多,她只好捺着性子道:「如果你担心他攻击你,我们把他绑起来,等他伤好了再把他运走,师父有迷药。」就像她当初打算对巴日做的事一样。这男人也不想想自己是如何恩将仇报,倒有脸防备起别人来了。 「我的族人和天朝正在打仗,两军狭路相逢,本来就各凭本事。」 孟蝶有些恍惚。 原来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仗? 那师父呢?他要不要紧?难道师父迟迟未归,是因为…… 「住手!」她来不及细想,只能死命抱住准备上前手刃敌人的巴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胜之不武吗?拜托你放过他!」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杀害一名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兵。 「胜之不武?」巴日冷嗤,「你们天朝可不在意什么胜之不武。你忘了你哥哥怎么利用你来对付我?」他猛地推开她。 哥哥?利用?晕眩感再次袭来,天边又是一阵青光闪烁,孟蝶无暇理会,「住手,算我求你……」她扑上前去挡在受伤的士兵身前,「如果你真的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了。」 巴日震怒的神情有一丝受伤,孟蝶知道显然不可能让他理解她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人道与是非观念,她突然感到一丝悲伤。 有时候,不是人性泯灭,而是苦难会磨去人的怜悯之心。 「巴日,你听我说……他只是一个小兵,是一颗棋子,也许他只想保护他的家人,也许他家里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她们也许等了一辈子都不知道所爱的人是这么死在荒郊野地。出现在天水荒原的伤者,我不会去分天朝或异族人,因为他们其实没有分别。」 巴日瞪着她,良久,才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出一口气才杀他?你以为你为什么可以安然躲在这里这么多年?这人闯进来发现这里,他是天朝人,也许认得你,或者认得我,我们躲在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天朝人为何认得她?因为她是他的王后?孟蝶不太能理解,这时代又不像她的时代,有媒体可以让市并小民认得每一个达官贵人的相貌。 巴日不想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样,那让他无比烦躁。明明是个可以不拧一下眉头就斩杀敌人首级、将敌城屠杀掳掠殆尽的人,他能称霸北境有许多原因,其中绝不包括他拥有仁慈之心! 可是她的眼泪仍是让他退了一步。 「要救他可以,我们必须在他清醒前马上离开这里。杀了他或离开这里,你自己选。」 孟蝶帮士兵做了包扎与急救。其实要到完全复原,中间必定会经历许多危险,比如高烧或伤口发炎,她只能期待这些身强体壮的「原始人」身体复原能力够好。 她想了想,还是准备了足够的伤药与干粮。巴日已经收拾好离开时要带的东西,孟蝶只好给师父写了封信,放在师父案上,希望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回来的师父能看到它。 巴日把伤兵绑在推车上,确定对方就算醒来也无法挣脱绳索,接着他告诉孟蝶天黑以前会回来,便离开了医庐。孟蝶不知道他去哪,但至少她有一点时间可以熬点调养身体的汤药,在巴日回来前以竹管喂给伤兵喝下。 巴日回到医庐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而一身土腥味的他显然不打算等到明天天亮再动身。 「我……我可以把绵绵跟咩咩带走吗?」孟蝶嗫嚅着,一脸既期待又害怕受伤害。 巴日瞪着她。 她以为他们要出去玩吗?他想说不,但迟迟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们能带多少东西上路?外面兵荒马乱,长年征战已经让很多地方只能抢夺另一个地方的粮食养活自己,人自保都有困难,到时那些人跟你要羊宰了吃,你怎么办?」 也对。孟蝶垂头丧气,绵绵和咩咩在这里,它们早就习惯野放的生活,少了她不会有什么差别,跟着他们恐怕反而难逃一死。不说强盗或士兵,要是遇到饥饿的灾民,她难道能坚持羊命比人命重要? 而四只鸡,她早就想好了它们的归处,所以也没有开口;至于小奇,其实它很聪明,应该也不至于饿死。 虽然曾经孤独不已,想不到要离开,每一处都让她不舍。她对着绵绵和咩咩自言自语,不觉连眼眶都红了。 「要好好照顾宝宝们,知道吗?也许森林里会安全一些,你们可以躲到那里去。」 绵绵和咩咩舔着她的脸,小羊羔也在她脚边咩咩的叫着。她曾经害怕回到孤单的日子,巴日的出现或许就像她的灯塔与浮木,可是构筑着让她眷恋不已的平凡幸福,原来也包括了这些曾经陪她熬过寂寞岁月的一切。 她新种下的菜苗都发芽了呢!本来好期待它们绿秧秧的样子,想不到可能无缘见到了。 她不想后悔自己的选择,何况也不是离开了就不回来——至少她是这么天真地安慰自己。她把羊赶到森林去,接着把要带上路的包袱、伤药和四只鸡全绑在推车上。 「你做什么?」巴日眯起眼。她该不会以为带四只鸡比带五只羊容易吧? 「把他送到天水镇去,春桃它们是礼物。」也只能对不起它们了。「也许村民们看在礼物的份上,会愿意照顾他。」 「……」巴日不知是对她的「滥好心」无言以对,或者有其它想法,总之他神色复杂深沉地看着她把准备好的东西放上推车,最后仍是沉默地帮她把昏迷的士兵扛到推车上。 最后一眼回眸,孟蝶只能期待这不是永别。她回过头时看见巴日望着未完工的水道和水车,明白了其实他也有他的遗憾,她的不舍与离情并不孤单。 以前她从来不明白,人对土地的感情,会随着每淌下一滴汗而更深刻。对旅人来说也许是走过看过,对权谋者来说那是权利下的附加价值,但对老百姓来说,那是回忆与血汗慢慢开垦出来的家园。 在她的时代里,人们只需要花钱买下一栋楼房,去留之间的差异只是土地价值增加或减少;但对这里的人来说,他们要开垦荒地,一草一木都亲手做改变,一砖一瓦更可能是亲力堆砌,土地里还有他们用汗水种下的作物,离开了家园,就等于离开了母亲。 孟蝶握了握巴日的手,「走吧。」她笑道。 只要土地还在,人还在,一定可以抱着希望的吧? 天水镇安安静静,每一户人家门户都紧闭着,连猫狗声都没听见。 「奇怪了。」难道外面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这儿来了吗? 「什么?」巴日似乎从头到尾一头雾水,「到了吗?」 「你等一下。」孟蝶上前去敲一户人家的大门。 「孟蝶?」 老旧斑驳的大门好一会儿才自里面缓缓打开,黑暗中慢慢浮现一张枯木般的老脸。戴着蓝头巾,面无表情的老人一见孟蝶,挥手就要赶她,「去去去!滚回你该待的地方!」 第十三章 「镇长,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麻烦你了,我和我丈夫要离开这里,这个伤员能不能麻烦你照顾?我会把我的四只鸡全送给你,我有替他准备伤药和一些干粮,求你收留他……」 「你要离开?去哪?」镇长一脸古怪。 「还没打算。」孟蝶倒不知道镇长会关心自己要去哪里,「我以后不会再出现找你们晦气了,你们就看在这份上帮我一次吧?」 「不对,你怎么离开?」四五个镇民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过来,还有几名孩童。 孟蝶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她以为她若要离开,镇民应该欢天喜地才是吧? 「我要跟我丈夫一起离开,这是我答应他的……拜托你们好吗?还有,春桃它们下蛋下得很勤,可以的话,你们把它们留下来多下些蛋,它们那么老了,肉不好吃……」 「不行,你不能离开。」镇长忽然瞪大眼,佝凄的手臂抓住了她,几个村民也脸色狰狞地逼近…… 「孟蝶!」巴日突然一把用力拉过她,「我们走。」他脸色阴沉地迈开大步,孟蝶几乎跟不上,他猿臂一捞,就将她扛在肩上,全身提气,飞跃至好几丈外。 「等一下,我还没和镇长交代药的用法。」孟蝶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依稀是风的呼啸声震得她耳膜一阵阵的疼痛,她甚至头晕欲裂。 天色暗得好快,似乎是大雨要来了。 巴日根本不理她,脚下没停。 孟蝶这下子开始想吐了,但当她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却吓得她忘了不适。 那些村民,每一个彷佛都成了轻功高手,脸色青森森地,追在他们后头不放。 连小孩跟镇长也在其中。 周围的景物快速变动,甚至扭曲了起来,追着他们跑的镇民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密密麻麻地,简直像有千军万马,更有如蝗虫聚成乌云,连大地都在震动。 她都不知道天水镇有那么大,人有那么多? 「你不能走!」 是风的关系?她觉得镇长的声音,听来尖锐得让人发毛。 轰隆一声,一道雷竟然就劈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巴日脚程够快,恐怕早已劈死他们了。孟蝶惊得忘了自己的声音,看着地面上出现焦黑的痕迹…… 紧接着又是另一道雷。孟蝶傻眼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数十道天雷一齐从黑得像要压到地面的诡黑天幕上打下来,瞬间她怀疑耳膜就要被这些霹雳作响的轰隆声给震裂了。 轰隆—— 天雷逼得巴日不得不迂回前进,身后追兵变少了,但他们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一个穿红衣的小孩甚至「飞」到他们身边。 「姊姊,不要离开。」 孟蝶不知道这些镇民原来这么喜欢她?不是吧? 这时候孟蝶才发现,数十道天雷,在地面上「劈」出来的黑色焦痕,竟然规律整齐地画成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圆弧,圆弧内,地面碎石崩毁排列成她看不懂的文字,而大多数镇民就在圆弧内停了下来。 「卓洛布赫。阿斯尔!」彷佛来自天上,也来自身后的千军万马,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嘶吼声,以震动大地的力道喊道,「你会后悔今天所做的事!」 背着孟蝶狂奔的巴日突然停了下来。 孟蝶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当巴日将她放下时,她腿一软,跌在泥地上。 原来……不只坐车会晕车,让人背着还会「晕人」啊!孟蝶抱着可能得内伤的肚子忍住干呕的冲动,两眼昏花地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巴日突然声音紧绷地道。 孟蝶闭着眼半晌,等待强烈的不适感稍减,才没好气地道,「镇长啊!」 巴日蹲在她身边,「你看清楚,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似乎在遥远的年代曾被天雷劈成两截的石碑。 天水镇 石碑看起来不只年久失修,青苔和裂痕遍布,还有风吹日晒雨淋的蚀痕,几乎认不出上面刻了什么。 「这里确实有天水镇,但是三百年前就因为瘟疫,整个镇的人都死光了,后来这里又成了古战场,但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他到这里来找她时就已经调查过了。 孟蝶一脸空白,「镇长他们怎么挑这种地方住?」难怪没什么外地人敢进来。 巴日瞪着她,伸手贴在她额头上,「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自言自语。你住的地方方圆百里内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荒废的村落和古战场,根本没有天水镇,也没有镇长!」他没注意到她对镇民的那些叨念,反正重逢以来她嘴里常冒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当她说要把士兵抬到镇上,他还以为真的有百姓隐身躲在这种鬼地方…… 这并非不可能。战乱连年,安逸的年代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至阴至凶之地,也会变成最好的躲藏处。 乱世人比鬼凶,恐怕跟鬼住还比跟人住安全。 「所以我是活见鬼了?」孟蝶却大笑,「真的假的?」她以着令巴日错愕的狂乱大笑着,笑声久久不绝,笑得原本不明所以的巴日突然一把抱住她。 「原来……哈哈哈……」滑稽与悲伤,原来那么相像。 原来,她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寂寞得只能跟鬼作伴……她真的觉得好好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哈哈哈……」在她越来越虚弱的笑声中,风起了。巴日一下子便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风势围绕着他俩,像一道龙卷,风墙之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天上黑压压的云甚至翻滚起来,也在他俩的头顶形成一道漩涡。 巴日没有仔细看漩涡里有什么,因为怀里的孟蝶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开始抽搐。 「孟蝶!」风声与雷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尖啸,把他的呼喊完全吞没,大地与天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孟蝶痛苦的尖叫—— 结界完全崩毁! 梦中梦,梦中轮回动,是梦非梦; 是梦蝶?或蝶梦?千年一梦,梦醒成空。 「孟蝶!」巴日抱着两眼无神的孟蝶。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孟蝶,梦蝶也。 她是司徒凝,天朝二公主。 「小凝,你听着。」司徒清,天朝长公主,她的亲姊,也是在华丹阳夺位后唯一有能力保住所有皇室血脉与保皇派重臣的领袖。「我顾不了你了,我要保护的人太多,他们都是司徒家的希望,不能有一丝差池。」 而她只是个没有用处,动不动还会让华丹阳拿来当人质的小公主。 「但『那个人』有能力保护你!而且他愿意保护你。小凝,你要记住,那个人是皇兄他日夺回神器的重要助力,炎武人是天朝的宿敌,但你的和亲也许能改变一切。北国军力强盛,当朝的武皇是个讲理的人,皇兄未来的回归就靠你了。」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她留在宫里早晚是死,到了北国也不见得受到武皇宠爱,但总是一条路。 她以为自己嫁了个老头子,想不到是个英俊却自大得让她气得牙痒痒的野蛮人! 「天上原就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我也只有一个王后。」 但是这个野蛮人,却为她许下一生专宠的承诺,他真的做到了,他们恩爱十年。 十年尽头,司徒烁夺回皇位,杀尽异己,包括率领一干重臣苦等他这个流亡的皇子回归的长公主司徒清。 第十四章 「姊姊不可能谋反!她一直相信你没死,皇兄,求你……」 「权力足以改变一个人,小凝。」她那经历十年颠沛流离却仍俊美妖异的皇兄,待她仍然如儿时那般温柔。 是了,权力也许足以改变一个人;仇恨也是。 「小凝,你得帮朕一个忙……」 帮皇兄一个忙。她的和亲就是为皇兄铺路,她必须为大局着想,两雄相争必有一伤,天朝与炎武若开战,天下势必生灵涂炭,她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苍生,她只能选择背叛丈夫和族人。 她怎么会以为哥哥能饶丈夫一命?和平?司徒烁不想要和平,他只想一统天下,为了他的春秋大梦,哪怕血洗天下也在所不惜。 天山之役,武皇驾崩,司徒烁挥师扫北,炎武人失去领袖,好强的民族性情使然,仍和天朝作殊死斗。 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苍生?到头来,天朝的百姓和炎武子民,却用血肉去偿她天真犯下的罪过,男人们渐渐不记得家人的模样,因为战争真的持续太久;女人们只能期待自己侥幸躲过凌辱,然后抱着渺茫的希望擦干眼泪活下去;半大的孩子得学会割断敌人咽喉才能自保,他们面无表情地在战场上剥下那些战死将士的衣服或值钱的东西,彷佛不记得他们曾经是同胞或手足;善良的百姓得学会当强盗,因为不抢别人的食物饿死的就是自己…… 骨肉离,人相食。这就是她想要的天下太平? 这就是她的天真换来的天下太平! 司徒皇室,千年前娶巫女为妻,历代以来的长公主都是巫女。姊姊死了,她身上仅有微不足道的巫术能力,她想赎罪,走遍天下,想以微薄的巫力和医术救人,无法力挽狂澜,但求救一个是一个,越走却越心寒,破碎染血的大地每一处都是对她的指控,她对自己犯下的罪过更无法原谅。 「你的罪,连地狱也容纳不下。无法饶恕自己吗?你本来就不该被饶恕!痛苦吧?悲伤吗?你应该生生世世都这么悲伤和痛苦……」炎武人的巫女教她对自己下「无间罪咒」—— 梦中梦,梦中轮回动,是梦非梦; 一梦生与死,梦醒如隔世; 一夜复一夜,一梦还一梦,生生世世,转醒成空。 她怀着罪恶感入梦,梦中天已荒,地已老,天地仅剩她一人,她要在孤独地狱中度过余生;而梦里的每一夜,她将再作一场梦,这梦中梦是一个轮回,她转生,去尝人间最苦最涩的痛,直到死亡,梦醒,又面对孤独地狱的梦境,夜复一夜,作着梦中梦,梦醒已是百年身,孤独地狱却还没到尽头。 当然,孤独地狱是有尽头的,在尽头处,她已年老,满面霜容,以为终于得到解脱,却真正梦醒,等待入夜,再一尝千年碎心梦…… 人间一夜,她一梦千千万万年。梦醒,青丝尽成白发。 孟蝶,梦蝶也,是她一梦千年中的最后一梦。是真有孟蝶此人,也是真的作了一场轮回之梦。是轮回亦是梦…… 不知是谁,把她从梦里拉回现实,她只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场梦,也是最后一场轮回——她是孟蝶,来自一个战争已是太遥远的和平年代,至少她的城市是和平的,至少她的国家、百姓能决定王道的方向,人民不再以血肉为暴君成就天下——多美好的梦。 那人怜悯她,将她记忆封印,从此不再作梦,无间罪咒在天水荒原遗世独立的边界被暂停了,她怀抱着孟蝶的记忆,以为自己掉到了异世界,偷得几个寒暑的安眠。 若苍天真的愿意原谅她的罪,她原该就此度过余生,无间罪咒也将因她的生命终止而真正结束。 直到,她心爱的男人死里逃生,找到了她。 他知道吗?在那一梦千年的轮回当中,她总在寻找他熟悉的身影,却总是落寞而终。 卓洛布赫。阿斯尔。北国武皇,她的萨朗,她的丈夫,他的出现让封印出现缺口,她开始想起以前的种种。 也许封印注定要崩毁。天下仍战乱不休,她怎能苟且偷生? 「孟蝶?」巴日忧心忡忡的模样终于映入她眼帘。 他活着,他真的活着! 「萨朗!」孟蝶——不,她一直都是司徒凝——几乎要喜极而泣地抱住丈夫。 「你没事吧?」 司徒凝摇头,不想移开眼,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 黑云消散,天竟然放晴了,却已向晚,暮色如血。 原来他们真身处荒烟百里的古战场,远方雷声动,风云涌,吹来带水气的刺骨寒风,举目望去,除了荒坟,枯树,断垣残壁,就只剩黄土。 风暴要来了。 「我们今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巴日说道,「你可以走吗?」 司徒凝点点头。 「走不动没关系,我背你走还快一些,别逞强。」他说着,牵起她的手。 司徒凝只是一径地笑着,不在乎他要带她去哪,也不在乎封印崩毁后可能的后果。 他跋涉千山万水,花了七年才找到她。 她却是等待了千千万万年,才终于回到他的怀抱…… 【第六章】 这年,司徒凝正是豆蔻年华,未届及笄,长姊司徒清就匆匆决定了她的婚事,皇族大婚的繁文褥节一切从简,不到一个月就将她嫁到北国。尽管华皇后大力反对这桩婚事,司徒清于法于理都站得住脚,两人从公主婚事决定那一刻开始,台面下角力不断,一直到司徒凝的车队踏上北国国境,华丹阳都还命人埋伏袭击送亲大队。 华丹阳当然不喜欢这桩婚事,司徒氏和炎武的阿斯尔氏联姻,不只让她背后这根芒刺茁壮,更深深刺进骨髓里去了。她早就想把司徒凝嫁给她侄子或她任何一个亲信,以此掣肘司徒清,司徒清却早在华丹阳夺权的那一天就想到这点,密切地与武皇暗中书信往来。 华丹阳晚了一步,自然不会就此罢手。司徒凝不知道当她愁容满面地扯着嫁服上华美的流苏出气时,帝都已经掀起另一场政治角力,华丹阳开始反击司徒清串通敌国,卖国通奸……当然这些对即将开始北国生涯的小公主来说,是完全不知情,也插不了手的。 由八匹马拉着的嫁辇因为摇晃而停顿下来时,司徒凝差点滚出帐外,这才才自无边无际的自怜中回过神来。 「公主请好好待在车内。」被司徒清安排在她身边的年长女侍青梅看了一眼外头的情况,把帘幔拉上。 姊姊改变主意,所以让人来请她的出嫁队伍折回去吗?半天搞不清楚状况的司徒凝,第一个反应是欣喜。 但随着马车外传来刀剑相击的厮杀声,司徒凝天真的小脸又变得惨白。 「要抓活的!」那些匪徒讲的是天朝的语言。 在青梅的眼色下,服侍司徒凝的年轻女侍立刻脱下身上的衣裳,并且替司徒凝脱下嫁衣。 司徒凝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嫁辇外有什么喷溅在窗帘上,司徒凝多看了好几眼,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倒抽了一口气,她咬住唇,吞下惊呼,娇贵无比的金枝玉叶哪经历过这等风浪?就算是后宫的腥风惨雨,向来也与她无关,她唯一有的长处就是听话,在这一刻只能完全信任青梅,她这才发现与她交换衣裳的女侍长得和她有七分神似,头上也梳着和她一样的发髻。 第十五章 「等等别说话,我说跑,就跟着我跑,知道吗?」青梅在她耳边叮咛,并且塞了一柄匕首给她。 换上宫女服、拔下金冠的司徒凝僵硬地点点头,与她交换嫁裳的侍女反而比她镇定许多。 马车帘幕被拉开了。 「大胆狂徒!竟敢洗劫本公主嫁辇,该当何罪?」 司徒凝低着头,像小婢女一样缩在一旁汗颜不已。 冒牌的都比她有架势。唉。 匪徒有一瞬间退缩了,却听到外头的主谋扬声道,「请公主下车。」 车内包括青梅,原本一共四名女侍,另外两名女侍簇拥着假冒的司徒凝下了车,司徒凝抖着手有些笨手笨脚地跟在后头,身后的青梅见状,表现出跟她一样害怕的模样,下车后与她抱在一起。 护送公主嫁辇的护卫,显然不是被华丹阳收买,就是全数殉职。 这群劫匪的首领拿着画像走来,端详着冒牌的司徒凝好一会儿,有几分确定,又有几分迟疑。他在每一位宫女跟前做同样比对,来到司徒凝身前时,粗声粗气地要她抬起头来。 司徒凝脸都吓白了。 「大爷饶命!」青梅突然咚地跪地求饶,劫匪的首领注意力一转,脸上不耐的神色更重,「把头抬起来!」 青梅仍没停地磕头。 「不要为难我的女官。」冒牌公主开口道,「你们不是要捉活的吗?本公主就在这儿,其它人请你们莫要为难。」 拿着画像的男人一阵迟疑,怎么看这几个女人里,除了穿嫁衣的,没一个有公主的气势,正在思考是否该把其它人都杀了,直接带公主回去交差,围在外围把风的部属传来哀号,马儿也纷纷受到惊吓,不安地扬蹄踱步。 「怎么回事?」 没人响应,包围嫁辇中央的二十名劫匪这才感到不对劲,他们向外看去,发现原来把风的另外十五名同伙,不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就是不知不觉地暴毙在原地。 他们可是有二十几个人,除非敌人派了一支军队,否则谁怕谁还不知道。但无声无息暴毙的同伴却让每个人心生一股莫名的恐惧…… 「有……」「埋伏」二字未出口,一支神出鬼没的箭矢已贯穿匪徒首脑的脑袋,劫匪们立刻乱了起来。 青梅拉住目睹箭矢穿脑而过而瞪大了眼的司徒凝,抽出腰际软鞭,就见银蛇飞舞,软鞭卷起地上两颗碎石子疾射向最近的一名匪徒;为了鱼目混珠,护卫假公主的两名女侍也立刻抽出藏在袖内的短刀,以护卫的姿态熟练地砍向朝她们冲过来的绑匪。 四周又陷入兵慌马乱,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十余名胡骑虽然比这群匪类人数少了一半,仍是杀得他们措手不及。青梅带着司徒凝杀出重围,那些劫匪没人能靠近她软鞭飞舞的范围内。 直到一柄长枪劈空射来,司徒凝可以感觉到长枪疾飞过她胸前时的那股巨大压力,长枪直到射穿一旁的大树才停下来,杀气紧接着凌厉逼近,青梅一掌运气将司徒凝推开。 华丹阳派来的杀手,非等闲之辈。 「往北方,跑!」 作为连冒牌货都比她有架势的无用公主,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听话!司徒凝朝着青梅所指的方向,开始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 司徒凝这辈子从没这么不要命地跑过,她专心一意地跑,没多久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颤抖无力的双腿绊到了浮起的树根,在黄土地上跌成狗吃屎。 地面在震动,远方刀剑相击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司徒凝全身痛得想掉泪,仍然只能咬紧牙逼自己继续逃命。 然而她还没站稳,就看见前方有一座巨塔——不,有个高大得不可思议的人骑着一匹高大得不可思议的马,朝她狂奔而来,方才地面的震动想必是因为他!司徒凝瞠目结舌之际,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逃跑。 但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巨人般的骑士已经飞奔至她身边,伸出肌肉纠结的手臂和巨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像拎小猫一样拎到马背上。 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呼声,被直接甩到马背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还没镇定下来,就听到男人的大笑声。他抬手,仰天吹了声长长的哨,天空中有雄鹰盘旋着发出长呜呼应,接着他高声朝胡骑与匪徒缠斗的方向喊了一串话。 那是她从没听过的语言,男人的中气和内力无比浑厚,他一开口,司徒凝觉得不只她的耳朵,连她的心跳都跟着颤抖了。 当男人和他的坐骑回到嫁辇处,十二名胡骑早已解决了所有华丹阳派来的杀手,青梅右手负伤,但那名使枪的力士也倒在地上了。 两只巨大无比的鹰盘旋而下,停在两名胡骑抬起的手臂上。 司徒凝非常想下马察看青梅的伤口,不只因为她是姊姊的人,她第一眼就对青梅特别依赖,特别有好感,也因为她的机警救了她。 可是,身后的巨人光用一只手掌就把她按在马上动弹不得,她连抬头看他的模样也没胆。 虽然没看清楚,但司徒凝记得那惊鸿一瞥——果然很「惊」,巨人全身都是毛!好可怕! 一名穿着锁子甲和劲装,显然是十二骑首领的男人策马来到他们身边,指着假冒的司徒凝向她身后的巨人说了一串话,司徒凝还是听不懂。 接着,她身后的巨人又大笑了,然后摇摇头,胡子和他鬓上的装饰扫过她的脸颊,害她忍不住想缩起肩膀躲避。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她嘀咕,只想赶快下马。巨人身上不知怎么搞的,全身硬得像石头!他真的是人吗? 巨人说了一串话,原本按在她肚子上的大掌突然往上一探,握住她衣服底下丰满的雪乳,好像在掂量着什么似的一阵揉捏,然后又笑了。 司徒凝气得瞪大眼,她终于转身,扬起手就要一掌甩过去。 巨人一下子就抓住她的猫爪子,挑起一边的眉,琥珀色的眼尽是笑意,伸手解开她的发髻,让她一头乌亮的长发轻轻披散在肩上。 真不可思议,这只毛茸茸的巨人竟然有着一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他的鼻梁挺直,剑眉跋扈,除了埋在大胡子下的下半张脸,至少……至少上半张脸是好看的。 但那又如何?他仍是一头熊!是不要脸的登徒子!司徒凝用力瞪他。 巨人叹息般的喃喃低语,粗糙的大掌握住司徒凝纤细的下巴,拇指抚过她柔软的樱唇。 「你终于来了,我亲爱的萨仁。」 她听不懂最后一句,只知道巨人低下头,下一刻,柔软的唇覆上她的。 原来他有嘴唇——呃,当然有,只是她显然被他的大胡子吓坏了,当下便猜想这巨人鼻子以下全是毛——这是司徒凝的第一个想法。然而随着巨人将舌头伸进她嘴里,司徒凝又羞又急;在出发前姊姊语重心长地警告她,华丹阳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善罢罢休,可能会使出难以想象的卑劣手段。司徒凝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手段,又能有多卑劣?司徒清却告诉她,北国风俗和天朝不同,武皇只要她,其它的可以不在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一切以保命为先…… 后来司徒凝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华丹阳也许打算让她的亲信在出嫁途中绑走她,并羞辱她。天朝的女人从小被教育要从一而终,贞节更甚于性命,到时她就只能认命,何况和亲公主的清白事关国体,华丹阳料定司徒姊妹一定会屈服。 第十六章 司徒清早就想到这一点,与武皇的书信往返中两人已经对此有了共识。但对司徒凝来说,不管姊姊跟武皇达成什么协议,她从小的妇德教育已经根深蒂固,她宁死也不让丈夫以外的男人轻薄自己!她终于想起青梅给她的匕首…… 哪知匕首才伸出袖口,她的手腕已被一把抓住,巨人手指轻轻使力,她吃痛的手一松,匕首很快地反落入巨人手里,接着他手一扬,刷地一声,匕首神准地插入趴在地上装死准备随时反击的杀手颈子中央,当场毙命。 巨人终于抬起头,不忘以舌头轻轻舔过她被吻肿的唇,司徒凝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多一些,或不满多一些。 「没人教你怎么用刀的话,就不要随便拿来玩。」他的语气,像逗着小宠物。 司徒凝涨红了脸。她才不是拿来玩!她只是……只是…… 「看来你长大不少。」巨人又道,大掌依然在她胸前揉来揉去,还低头以毛茸茸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在她耳畔和脖子上搔痒。「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这不要脸的臭男人!登徒子!野蛮人!司徒凝勉力和他推拒拔河,小脸都要气哭了。 「陛下。」原本和十二骑副首领讨论方才伏击状况的青梅总算想起公主没见过武皇,「感谢武皇陛下及时搭救。」她知道长公主要求武皇在送亲队伍一到国境边缘就派人迎接,却没想到武皇会亲自率领他随从的十二骑前来迎娶公主。不过传说中随武皇踏遍北境的十二铁骑果然名不虚传,武皇率领他们亲自出马,也许比派出一支军队更有效率。华皇后派出来抢亲的人马不只这三十来个杀手,还有一里外的一支军队,早让武皇领着十二骑扫平了。 司徒凝动作僵住,巨人为她的反应又一阵爆笑出声。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司徒凝的害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愤。 她以为武皇是个老头子,毕竟在她的印象中,称霸一方的霸主不都是老头子?想不到她的夫君却是个像熊一样的巨人。 然而司徒凝这才发现这群鞑子一个个都比他们天朝的男人高大威猛,她忍不住怀疑北国是以体型和毛量多寡来决定谁称王…… 嗯,或许还会比一比谁的声音大。 只是想到从今以后要跟一头毛茸茸的巨人朝夕相处,司徒凝又觉得有些哀伤了。 当然,她此刻只有气愤跟哀伤,她烫到冒烟的脸绝对不代表什么!司徒凝接下来始终赌气不去看身后的巨人,只是一径地盯着裙摆和地面。 「我卓洛布赫说到就会做到。」 「在下这次奉命陪小公主到夔城,务必随身保护小公主直到确认武皇陛下和公主大婚完成。」 卓洛布赫点头,青梅与另外三名女侍各骑上骏马随行。 可惜她不会骑马,不然她比较想自己骑。司徒凝只能别扭地想着。 他们一行十八人共十七骑,当天入夜前就赶到北国边境的禺城,司徒凝在那儿重新换上嫁服,炎武人的婚嫁习俗没有天朝铺张,但历代武皇的王妃都是部落公主,武皇的大婚更是全国盛事,司徒凝也许是北国有史以来唯一没有自己的送亲车队的王妃,但十二骑经过的城市里,炎武人永远记得,他们的王后是由他们的武皇亲自护送,从国境边缘一路迎娶回皇銮。 北国人爱马也敬马,车是给老弱妇孺搭乘的,所以历代以来前来嫁给武皇的新妃,无论从自己部落出发时怎么来的,至少会骑马进夔城,炎武人只会尊敬骑在马上的王后。 然而坐武皇的骏马进夔城的王后,司徒凝也是史上第一人哩。 贵为公主,司徒凝有幸脱离这个时代的女子无知的窘境,她可以学习那些天朝的男人认为无伤大雅、无关权势政治与国家管理的学问,她曾经读过许多「化外」轶闻。天朝自视为天下中心与正统,非我族类向来视为贱民,她的老师总会一再向她强调她出身高贵,她的祖先伟大不可侵犯,她的国家文明是寰宇翘楚,野蛮之邦望尘莫及…… 那些旅人也告诉她,再没有一个国家的帝都有凤城的繁华、没有一个国家的皇宫有龙城的雄伟。也许是自幼困在龙城那座黄金牢笼,龙城的伟大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在草原上看到宛如奔腾于大地的巨龙般的炎武皇銮,那股震撼与惊奇。 夔城。它没有高耸冷酷的城墙,没有一个炎武人会告诉外来者,他们的皇銮「正确」的位置在何方。炎武人的先祖逐水草而居,即便是现在,炎武人依然是在马背上打天下、讨生活。 夔城是由大大小小无数个巨大移动要塞所组成,有数千匹能负重的驼马负责搬运帐篷,那些作为帐篷骨架的梁柱需要两名力士合抱,数万匹骏马与游骑兵随时在外围守护皇銮,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是最优秀的战士。 每年两次,祭司会决定下一个扎营地,拔营是夔城的盛事。 「对炎武人来说,墙是画地自限,是拒绝为自己战斗。」卓洛布赫指着大草原尽头的夔城,为他的妻子说道,「兕城、颉城、禺城、吼城……我的人民为了学习耕作,所以开始筑起城池,但是最优秀的战士会期待来到夔城,成为皇銮的护卫,因为夔城代表炎武人自古以来的精神与信念——自由,无畏,并且永远为我炎武的人民张开怀抱。」 自由。司徒凝那时还不知道这两个字真正的意义,她有些神往,但仍难免胆怯。 雄鹰的翱翔让整座夔城兴奋欢腾,他们知道他们的王回来了,在接近皇銮时甚至有孩子骑着较小的马跑出来迎接。司徒凝感到不可思议,还那么小的孩子,骑在马上的模样彷佛自小跟马一起长大一般,熟练且驾驭自如,而身后的丈夫对此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他开心地笑着,他的笑也感染了所有人,风尘仆仆地一路自国境边缘赶回来的劳累一扫而空,满心只有回到家的喜悦。 当然,司徒凝仍是觉得有点累,尤其开头几天她每晚在行馆休息时总是倒头就睡,而她怀疑身后巨人一样的丈夫跟他的十二骑,大概打生下来就不知道累字怎写,每一天都是那么精神抖擞的模样。 她要到很久之后才能习惯,她的丈夫与他歃血为盟的十二骑,是百姓的偶像,他们也以欢迎家人的热情迎接他们的王回到皇銮。 皇銮的搭建有一定的规则与秩序,长长的红毯是为了迎接王后。当祭司出现在红毯尽头,原本沸腾的皇銮渐渐肃静。 司徒凝本以为一到夔城就能休息,谁知道马上就要开始立妃大典与婚礼。可是青梅在前几天晚上已经告诉过她,因为炎武人普遍强悍的性子与体能,她身为未来王妃,也代表着天朝,恐怕不能表现得太柔弱。司徒凝也只能咬紧牙硬撑,到了晚上时她其实只能靠意志力睁着眼,身体和脑袋完全是麻木的。 在她和卓洛布赫的盟友与炎武九大部落的酋长敬酒时,司徒凝真的担心她会立刻醉倒出糗!幸好酒并不烈,只是敬完一巡,她忍不住悄悄打了酒嗝,有些害羞地瞥了身旁的桌洛布赫一眼。 第十七章 一回到皇銮,卓洛布赫就有见不完的人,司徒凝怀疑他正眼瞧她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这让她有点哀怨,还没回皇銮前,这巨人把她当小宠物一样摸摸抱抱不肯离手,现在差别未免也太大了吧? 但两人从回到行宫开始就忙着接见所有贵族与重臣,只要是在行进当中,卓洛布赫一定牵她的手同行,其它时间她只好尽可能扮演好花瓶的角色,乖乖地面露微笑,假装她听得懂他们叽哩咕噜地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深夜,她总可以休息了吧!司徒凝快累垮了,想不到回到寝宫,十几名侍女正等着她。在天朝也不是没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不过新婚之夜新妃的沐浴仪式却一大堆,一名老嬷嬷还伸手探进她两股间,她吓都吓死了,最后还被丢到热水里刷掉一层皮。等到终于可以休息时,司徒凝觉得自己像一只累瘫的小狗,那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她没空想家,但却累到想哭。 臭巨人还不回来,她决定先睡了,哼! 司徒凝钻进被窝。炎武妇女的刺绣功夫不似天朝以细致典雅为美,而是华丽豪放的,皇宫里处处都是色彩鲜艳、图样繁复的地毯或壁毯,他们不睡木板床,而是在地上铺上几层厚厚的毛毯,并且堆上同样有华丽绣面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枕头。司徒凝不晓得一张床摆那么多枕头做什么,不过她抓起其中一颗抱在怀里,然后钻进被窝,炎武人用到手香和檀香做熏香料,有时候也加上别的香材,司徒凝一下子就被包围在一股神秘的香气当中,很快地睡着了。 直到她鼻间传来前几日在睡梦中所闻到的清凉香气,她舒服地发出喟叹,没多久就感觉到左胸敏感的顶点传来奇异的温热湿腻感,而右边的乳则被粗鲁地挤压揉捏着。司徒凝慢悠悠地转醒,立刻便听到一阵吮吻声,她感觉到肌肤无所遮蔽的凉冷感,有毛发轻轻刷过她胸前,乳尖的湿润感更加明显。 她终于清醒,伏在她胸前的「庞然大物」让她吓了一跳,更让她吃惊的是巨人正吻着她的胸,而她早已浑身赤裸,身上的衣服不知被剥到哪去了,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躺在身下的抱枕堆上…… 司徒凝原本想推开卓洛布赫,陌生的亲密接触让她极度羞窘又无所适从,可是随即她想起他们俩的身份,迟疑了,只能羞答答地想,也许这就是夫妻间的床第之事?她匆匆出阁,对姊姊派来和她解说周公之礼的嬷嬷赌气地敷衍应付,神游太虚之时好像有听到嬷嬷说要脱衣服什么的…… 是……是这样吗?司徒凝随着卓洛布赫越来越大胆而享受地将她的半边雪乳含进嘴里,舌头灵活地绕着乳尖舔弄和转动,她全身都羞红了,心也好像要跳出胸口。 坏大熊!臭巨人!干嘛对她这样子?她觉得好奇怪……司徒凝小手悄悄揪住身下的锦被,脚趾因为奇妙的战栗而蜷曲,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的反应,更不知道原来人的嘴巴可以做出这么邪恶的事。 卓洛布赫发现她醒了,却没放过被他吻得红肿湿亮的雪乳,反而故意换过另一边。白日在阳光下有如金子般耀眼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变得幽闇深邃,而且带着笑,故意当着生涩的小妻子眼前,伸出舌头,更加大胆地表演他是如何爱抚她的敏感。 司徒凝咬住唇,有点可怜兮兮,又有点倔地看着他。卓洛布赫终于笑着松开口,吻了吻她乳尖上晶莹的水渍,也吻着她左胸下方的蝶形胎记,高大昂藏的身躯趋向前,将娇小的人儿困在他肌肉纠结的双臂与胸怀中。 司徒凝发现他的胡子修过,至少看得到脸庞了,看起来英气许多。其实她有些好奇,他的脸没胡子时是怎样的? 当卓洛布赫分开她的两腿好让他精壮的身子贴紧她时,司徒凝忍不住因为期待与兴奋而颤抖。草原的夜凉冷,他温暖结实的身体在此刻更是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在感觉到贴着下腹的灼热异物时,忍不住好奇地低头往下看。 那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有些吓人。司徒凝瞪大眼。 卓洛布赫被她的表情逗笑,低沉浑厚的笑声让几乎贴着他胸口的司徒凝一阵莫名的脸红。 他又开始用胡子和鼻尖在她耳朵和脖子上搔痒,看她羞红了脸娇嗔地躲避他的搔扰似乎让他心情大好,而且乐此不疲。 「讨厌……」小绵羊也是有脾气的,司徒凝无处可躲,软嗓抗议,猫爪子顺势伺候,却被卓洛布赫一把抓住,又恶劣地当着她的面,在白嫩的手腕内侧舔过。 他干嘛这么爱舔她?司徒凝嗔怒地想,决定学他的举动,往他抓住她手腕的手示威性地咬上一口。 好硬!而且他的手都不知有她的几倍粗! 卓洛布赫朗笑出声,像被小宠物逗乐了那般开心。他故意伸出手指引诱装模作样的小猫,顺势感受她芙颊让人爱不释手的柔腻触感。 看不起她吗?司徒凝嘟嘴,这几天都是她被搔扰,她一定要反击! 小家伙张开贝齿用力一咬,卓洛布赫的食指直接探进她口中,没敢太使力,她的啃咬对他来说真的跟小猫咬人没两样,他由着她去,指腹却在她檀口间滑动,另一手则接着抬起她的大腿,粗糙的大掌揉搓着嫩白的大腿内侧,缓缓往腿心处探去。 卓洛布赫蹲坐起伟岸的身子,两腿左右开弓地分别压制住司徒凝的双腿,逼她也必须双腿大开地面对他。 司徒凝不知道该先阻止他哪一只贼手?她明明想咬他,他的手指却像那日在国境边缘吻得她喘不过气那般在她口中与她的舌翻搅,透明的唾沫有些狼狈地自她唇角蜿蜒流淌,她只能双手抓住他放肆的巨腕,双乳因为手肘的推挤而形成诱人的放荡姿态。 卓洛布赫着迷不已地欣赏着他的杰作,欣赏着他如何将生嫩可口的小妻子调教成这般迷人的模样。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卓洛布赫放任自己尽情地发泄过一回,毫无保留地释放在妻子体内。他没有退开,而是以绝对霸道的姿态将哭得一颤一颤的小人儿包覆在怀里,然后又以诱哄怜爱的低喃不断在她耳边哄着。 司徒凝抽抽噎噎地,有些生气地扯他的胡子。 卓洛布赫闷闷地笑了,他发现小家伙好像看他的胡子非常不顺眼。他故意又搔起她痒来。 「臭大熊,野蛮人,走开……」小猫爪又在他胸前抓痒。 「你要快点习惯。」她太紧了。当然,他非常乐意每晚「教导」她。 习惯什么?习惯他的胡子,还是习惯这痛楚?她才不要!其实早已不再抽噎的司徒凝故意有一声没一声地哀哼着。 都是因为卓洛布赫安抚小猫咪似的温柔动作让她发现了他的纵容,更加有恃无恐地一下一下地扯着他的胡子耍脾气。 卓洛布赫在她终于累得趴在他身上眯着眼打呵欠时,伸手从床边的五斗柜里取出一个五彩掐丝珐琅罐,里头盛着青绿色的药膏,他以指尖沾了一点,然后在司徒凝的腰后轻轻按压搓揉。 「那是什么?」司徒凝没睡熟,但也懒得动,只是把小脑袋从右边转到左边。她又闻到那股清凉好闻的味道,想起前几天晚上,她不只睡前闻到这股味道,醒来后也衣衫不整,但她房外有青梅和三名婢女,十二骑也轮流守夜,司徒凝只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第十八章 「碧玉膏,让你舒服点,明天才不会腰酸背痛。」他在她腰上推揉的手劲刚刚好。 司徒凝眨了眨眼,脸蛋默默地泛红了。 原来他不是对她的疲惫完全不闻不问……这又让她有点过意不去了。小家伙有点别扭地抬头,他的胡子又搔到她的脸了。 她伸手在他下巴摸了摸。不知道刚刚她扯得那么用力,他疼不疼?她真的扯掉几根胡子哩。 也许是猜到她的心思,卓洛布赫又忍不住笑了。司徒凝脸一红,立刻假装刚刚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很快地闭眼装睡。 卓洛布赫也没点破,只是抓起她的手,把她的每一根手指轻轻含进嘴里吻了吻,然后大掌包覆着小猫爪,与她一同沉沉睡去。 他真的每晚持续他的「调教」,抱着小妻子在怀里直到她完全适应他的庞大与旺盛的需求,而司徒凝也每晚都「生气」地扯他的胡子——当然一开始是真的生气,后来是不生气好像很没面子。 直到有一天,卓洛布赫醒来,发现司徒凝恶作剧地把他的胡子绑成两条小辫子,还把它们绑成丑丑的结,而搞怪的小家伙当然早已逃逸无踪。 看来,她真的看他的胡子很不顺眼。卓洛布赫好气又好笑地想。 卓洛布赫是个大方的丈夫,司徒凝的嫁妆在半个月后,由司徒清再自龙城补了一批过来,司徒清自然不希望妹妹让人觉得穷酸,不过卓洛布赫早就给了她一整个宫殿的华服与首饰,有来自天朝的,也有炎武妇女的传统衣饰。他还派了数名年长的附侍负责教授王妃关于炎武人的礼仪与习俗。 一早,司徒凝心血来潮换上了炎武皇族的装扮,头冠自发鬓两旁垂下许多华丽的银饰与珠饰。炎武妇女会佩戴许许多多的银手镯,那些手镯的雕工更是繁复细致得令人赞叹。 司徒凝更喜欢缀着流苏的薄纱头巾,从头顶披洒而下,有股神秘的美感。 今天就穿这件让臭大熊看好了。司徒凝在侍女的赞叹声中有些别扭,又忍不住娇羞地想。一等侍女替她打扮好,她就迫不及待地小跑步离开她的行宫。 路上每个宫人与护卫的眼里都写满惊艳与赞赏,她想臭大熊也会喜欢吧?司徒凝不知道自己干嘛那么紧张,她不自觉地抓着快要拽到地上的薄纱头巾扭搅,心里想,要是他不喜欢…… 那她今晚就把他的胡子拔光光! 她终于在大广场前看到丈夫高大的背影,兴奋的小脸红扑扑,心脏也跳得好快。原本她想来个突袭,不过这身衣服一走动就叮叮当当地,她才靠近,和丈夫议事的十二骑首领就发现她了,卓洛布赫也因此好奇地转过头来。 司徒凝呆站在原地,原本熟桃子般的脸,这会儿可变成红西红柿了。 卓洛布赫一早就把胡子剃了。炎武人没有非要蓄胡不可的习俗,尤其他们终日和马匹牛羊为伍,有些炎武人反而不爱蓄胡子,长发或剪短或束成辫子。 卓洛布赫有些讶异,其实他的小女人怎么打扮他都喜爱——光着身子更美好。不过她努力学习炎武人的一切,并且积极融入他们,让他欣喜,也让他感动。司徒凝或许样样不如她的长姊司徒清,也不如历代以来嫁入皇室的部落公主强悍,但她有一颗谦卑肯学习的心,而这是生长在皇室里的金枝玉叶最难得拥有的。 他笑着朝她走来。司徒凝因为紧张与羞怯而没察觉他眼里的欣赏与爱怜,卓洛布赫倒是很轻易就能读懂她的春心暗动。 「被我迷倒了?」他得意地摸了摸下巴,刻意把俊脸贴近她冒烟的脸,揶揄道,「原本对我只是崇拜而已,现在觉得心动了吧?」 「……」自大鬼!司徒凝气虎虎地瞪他,「你……你……」她会的骂人字汇实在有限,而且糟糕的是,她现在不能骂他臭大熊了!「你不要脸!」她跺着脚,转身就走。 太可恶了!司徒凝才不承认是因为丈夫没有赞美她,所以她很失望;而且她确实没想到他剃了胡子会那般好看……想到这儿,她又不争气地偷偷瞥了他一眼。 根本就悠哉地慢步跟着司徒凝的卓洛布赫——小家伙觉得她走很快了,但显然她忘了自己的短腿跟巨人不能比——笑开了一口白牙,「还说没有迷恋上我?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吧?」 她会被他气死!司徒凝鼓着脸颊,抬起小短腿用力踩了他的大脚一下,然后提起裙摆拔腿狂奔。 「喂!」卓洛布赫两三个大步追上她,然后不顾小家伙奋力抗议,将她扛在肩上。 臭野蛮人!「放我……」头上脚下,胃还被顶着,好难受。 「乖一点,带你去个地方。」他大掌拍了拍她的臀部。 司徒凝气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倒是心情大好地迈开大步,留下一堆目睹这对新婚夫妻拌嘴而忍不住失笑的宫人与侍卫。 他把她丢上马背,他们离开皇銮,在草原上策马狂奔。原本嘟着嘴的司徒凝随着大草原的风拂过脸颊,发际的珠饰与银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没了原本惧怕在马背上的颠簸,越来越喜爱迎风奔驰的快意与自由,望着彷佛可以追上的天空,也忍不住悄悄地笑开怀。 但她才不想让自大鬼发现她不生气了。 卓洛布赫的坐骑奔入松柏参天的古森林,北方的林地没有南方的荫郁,林间的光与风在融雪时节是清朗的。他带着她来到一座被绿地包围的湖畔,在湖旁的树干上栓了匹小白马,那立刻就吸引了司徒凝的注意力。 卓洛布赫将坐骑「日翼」栓在林边,然后才抱妻子下马。早已忘了自己正在生气的司徒凝盯着小马,好奇与期待全写在脸上。 他牵着她缓缓走向小白马,「以后它就是你的,跟它打招呼。」他站在司徒凝身后鼓励地道,握住妻子的手,以引导者的姿态教她取得小白马的信任。 司徒凝摸着小白马漂亮的毛发,「它好漂亮。你要教我骑术吗?」她的双眼闪亮,口吻像个拿到礼物的小女孩。 「当然。」小家伙一定不知道,他有多喜爱她对崭新事物充满期待与活力的样子,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她应该有一双优雅而且毫无畏惧的翅膀,喜爱自由与挑战。司徒皇室的繁文缛节与斗争困住了她,现在她来到他的身边,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在浩瀚的苍穹之下,他可以把她渴求的一切带给她。 「首先,给它取个名字吧。」他把小白马的缰绳从树干上解下。 「铃铛。」她一下就想到这名字! 「……」卓洛布赫看着妻子开心的模样,虽然觉得这名字很可笑,也只好选择不泼她冷水。「你高兴就好。」 「马对炎武人来说,就像兄弟一样……」他们在湖畔待到日落,卓洛布赫慢慢地教她,后来的几个月里他们白天都往这儿跑,学习骑术让她更容易腰酸背痛了,大腿内侧也有些瘀血,不过司徒凝一点也不退惧。 她想要和丈夫一起策马奔驰在大草原上,想要脱离过去那个无能而平庸,所以只能成为负累的自己;而她也渐渐发现,卓洛布赫不像天朝的男人,他不怕她学习,不怕她有野心,更不怕她妄想和丈夫平起平坐。 他希望她追上他!而她的心也为此振奋而期待着! 第十九章 【第七章】 夔城有三名祭司,在前朝时除了负责主持祭典,也负责担任御医的工作,卓洛布赫即位后,更改制度,御医与祭司已经分工,但炎武人古老的用药知识仍是历任祭司的专长。 「有把药按时给王妃吃吧?」 被卓洛布赫安排在司徒凝身边的女侍乌兰垂着头,两手因为紧张而握得死紧,身上的珠饰也因为颤抖而轻轻晃动。「请问……」她好半晌才鼓起勇气,「祭司大人,那究竟是什么药呢?」 老祭司脸上的皱纹有些波动,五官全被藏在树木年轮似的皱纹里,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王向你问起了?」 乌兰怯怯地摇头,「可是……」 「那就没有你多嘴的余地。」老祭司沉声道,「这药不会伤害王妃,但是绝对是为了我炎武族人的未来,如果你敢有一天忘记我的交代,就是炎武的罪人!你没忘记你姊姊玩忽职守的下场吧?」 乌兰脸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乌兰一定会遵照祭司大人的指示。」 这几天卓洛布赫显得很烦躁,司徒凝不会去过问丈夫的事,只知道在床第之间他变得有些粗野蛮横。嫁给他都一年了,原本已经渐渐适应他每晚热烈的求欢,这阵子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司徒凝一早喝下乌兰每天早上送来的甜汤,没用早膳便离开寝宫了,她想或许可以在丈夫早朝结束陪他出去散散心。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骑着「铃铛」在草原上奔驰了。 她通常不会到丈夫和重臣议事的大帐篷去,倒是会在附近闲晃,主要是不想听到他们商议的那些国家大事。这一年来她北国的语言学得很快,一句话大概能听懂七八成的意思。 至于要她开口说,十个人里大概有五个人听不懂吧?她学得最好最标准的就只有「萨朗」。 华丹阳的夺权与司徒清辛苦地保护司徒皇室对她多少有些影响,她尽可能地不接触任何国事,但那些男人讨论事情就像要打架一样——其实好几次都真的打了起来,卓洛布赫在震怒下直接和大臣与酋长在大帐篷里刀剑相向,最后直接把对方的头给砍了……她吓都吓傻了,但在北国,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朝堂上其它人也不会干涉这种一对一的决斗。丈夫曾经对她说过,哪一天在朝堂上,他的比斗输了,武皇自然要逊位——这是她不想接近朝堂的另一个原因,她没资格改变他们的行事作风,只能默默地守在丈夫背后。她也是到现在才开始习惯炎武人剽悍又大剌剌的性格,也因为这样,她多多少少还是会听到大帐篷那儿传来的讨论声。 「我的王后就只有一个,如果你还听不懂,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王后的肚子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这会成为所有部落的笑话!」 「如果你们想以生孩子的多寡来决定谁是武皇,我不反对。」卓洛布赫冷哼着讽刺道。 司徒凝捂着肚子,小脸血色尽失,她立刻转身踉跄地往寝宫的方向离开。 其实不只是因为大臣提起,她知道每个人的期待,虽然现在还没表现出急切的关心,但如果她的肚子再没有消息,恐怕整个国家都会陷入焦虑之中。 要解决这样的窘境最好的办法,显然是迎娶新妃。司徒凝生长在皇室,她比谁都明白王族的婚姻关系的不只是两个人,更代表两个家族的结盟与依存关系,就像姊姊也利用武皇来牵制华丹阳一样。 对炎武人来说,族长婚事更像征部落与部落间的团结,更是为了巩固武皇的地位。历代武皇会迎取各部落的公主为妃,好确保和每一个部落都保持友好密切的盟约,而现在她嫁过来一年了,按习俗是该接着迎娶新妃。 这不是她能任性的时候,她是天朝的公主,更要表现出大度贤淑的风范,绝不能让天朝失面子。她心里若有失落,在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之前,实在微不足道。 她下定决心说服丈夫,才转身,卓洛布赫已入内来,一如这几天以来的恼怒与烦躁。 司徒凝上前抱住丈夫,「我们出去走走好吗?」他每次有心事,就会带她到湖边。皇銮每半年会迁移一次,一次是为过冬,一次是让土地休养生息,不要把草吃尽,不过大致上不会离奥齐勒山脉太远。奥齐勒山下有大大小小数个雪融湖,卓洛布赫总是带着她躲开所有国事与所有人,在湖畔偷得一点两人世界的清闲。 虽然两人只成亲一年,但妻子总是能让他自恼人的心绪中放松。卓洛布赫握住妻子的手,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走。」 一红一白的身影像流星飞掠大草原,只要是夔城的一分子,都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王与后相爱甚笃,就像他们一起奔驰在草原上的模样,总是默契无间,宛如比翼的苍鹰。日翼绝不会抛下小白马太远,而小白马总是能追上拥有马王血统的日翼。 他的丈夫是她的指引。她喜欢乘着风,乘着草原的怀抱,向着天际追逐他的背影,卓洛布赫总不忘回过头来给她一个鼓舞的笑,给她追上他的力量。 湖畔是他俩的天堂。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草长得特别好吗?」卓洛布赫抱着她坐在他身上,硬挺的男性尽根没入她紧窒的体内。 「什么?」司徒凝双颊酡红,意识在狂乱边缘迷蒙飞跃。 他笑得坏极了,「因为你跟我每天都来灌溉……」他奋力往上挺,雪水般晶莹的情露随着每一次原始的律动洒在草尖上。 司徒凝红着脸娇斥,「色鬼!」 可天与地不就是那么回事,是天与地的交合,才孕育出世界,是风和云缠绵,才有雨露甘霖,是万物交欢,生命才欣欣向荣。他们攀向情欲顶峰时,似乎连湖水,连如茵绿草,都因欢愉而颤动着。 他喜欢大剌剌地躺在原野上,一丝不挂也不以为意,而他昂藏高大的身躯就是她的床。欢爱后她趴卧在他身上,她已经开始杞人忧天,若未来没有他沉稳的心音陪伴,她会否辗转难眠? 卓洛布赫一手在她肩颈上像安抚小猫似地搓揉着,手指偶然缠起她乌亮的发丝,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扯疼她。司徒凝下巴枕着交迭的双手,仰望着丈夫若有所思的面容。 「萨朗……」 「嗯?」 「嫁给你,我很快乐。」 卓洛布赫停下动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脸上的笑渐渐扩大,洋溢着喜悦与得意,「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亲爱的萨仁。」他的嗓音与闪烁的眼眸有着隐忍不住的激动与感动。 「可是我们的快乐是建筑在我们的责任上,我不能只顾着我自己。萨朗,我希望你迎娶新妃……」 卓洛布赫的笑很快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的阴鸷,「谁要你来说服我的?」他坐起身,有些责怪妻子在这时扫兴。 司徒凝没有退惧,但也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没有人跟我提。萨朗,如果你是不想我们争风吃醋,我会尽最大可能不那么做。我已经很幸福了,所以我不能只顾自己,至少你需要其它部落的支持,我不能让你势孤力单……」天朝还在华丹阳手里,她的国家还无法为他带来助力。 妻子说的,他自然都明白。卓洛布赫将她拉到怀里,不对这件事作任何回应,反而问道,「我问你,如果我不是武皇,你不是王后,你想做什么?」 第二十章 司徒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用心想,回答我。」他说。 司徒凝螓首枕在他肩上,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没有荣华富贵,没有万人景仰,你还会觉得幸福吗?」 司徒凝坐起身,看着丈夫,「我并不想要万人景仰。如果我不是王后,我就不用烦恼这些了,不用非要帮你选妃不可,我只要专心当你的妻子就好。」说完又发觉丈夫这问题似乎在逼她说真心话,她有些挫败地叹气,「我承认我也有私心,可是每个人肩上都有他的担子,担好它就是他生下来的责任,我知道我的责任在哪。」 卓洛布赫将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看着远方的湖面,「你知道我和司徒清约定了什么吗?如果你哥哥真的没死,我愿意借他兵马夺回王位,但相对的,在司徒烁即位后,天朝得应允与炎武二十年内不主动宣战,两国有义务互相维护国界安宁。」 「我知道。」她大概猜到一些内容。 「如果你哥哥十年后没回到天朝,我一样会借司徒清兵马,让她拥立司徒烁的长子称帝,因为这位置我只打算再坐十年。」他看向有些讶异的妻子,笑道,「告诉我,如果不当王后,你想做什么?」 司徒凝忍不住笑了,她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想当卓洛布赫的妻子。」 笑容回到卓洛布赫脸上,「我想盖一座牧场,养马,空闲时可以打猎,最好住的地方附近有座湖,属于我们的湖,夏天可以泅水。」 那样的愿景让司徒凝心动,「所以我要当牧场主人的妻子?那我现在就要开始努力了。」 「没错,所以我不需要新妃,因为十年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她们。」 「可是……」武皇之位是他说不坐就不坐的吗?难道他想在哪一次商议国事时又故意和谁打起来,然后故意输给对手? 「我打算领养巴特尔。」巴特尔是他哥哥的长子,卓洛布赫的兄长留下巴特尔这个遗腹子便在一次决斗中死亡。「嫂嫂的部落会支持巴特尔,再过五六年也可以替巴特尔选妃子,这些问题自然不用我来烦恼。」 所以他是把责任全丢给侄子。司徒凝有些好气又好笑,但是巴特尔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以为丈夫商议国事总是带着巴特尔只是出于叔侄之情,想来是已经打算培育继承人。 他又拉着妻子躺回草地上,单臂枕着脑后看着天空,「我做到当初我想做的,整合炎武内部的纷乱,剩下的就交给新人了。」他自认不是会安于现状并专心在百姓福祉上的明君,何必把国家带到好大喜功、贪得无厌的境界?「所以不要再叫我纳新妃,我不想增加以后的困扰。」 「所以你只是不想多养一堆女人?」司徒凝有些揶揄地道。 卓洛布赫挑眉,一脸得意,「我有一座矿场跟三座林场,巴音山一带都是我的私人土地,就算离开武皇之位,我要养十个妾都没问题。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将来你分遗产时才没人跟你抢。」 司徒凝好气又好笑地锤了他一下。 卓洛布赫一手搂着妻子,彷佛已经看到十年后的光景,笑道,「天上原就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我也只有一个王后。」他迫不及待想飞跃到十年之后,就只有他和她。 「还有星星呢?」 「星星是我们的孩子。你要生一群孩子给我。」 司徒凝原想笑,但却想到这一年来她肚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忍不住担忧,「也许我生不出来……」 「我们有往后到头发变白以前那么长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司徒凝知道他那些意在言外的体贴,现在想想仍是觉得不可思议,这男人明明这么自大又野蛮。芙颊和掌心下是他有力的心跳声,他有宽阔的胸襟可以容纳天下,而十年后他只想把这处胸襟留给她,生命灿烂过总该归于平淡,将历史的舞台留给同样有抱负的新人。 她抬起头在他胸前吻了吻。无论这十年之间将如何,有什么样的变化,有什么困难,她愿意只看着他的背影,不需他分神担忧,只要想着他的承诺和他们的未来,她就可以努力让自己跟上他,努力走下去。 她看过后宫斗争,知道历代以来的后宫秘辛,她想她何其幸运,帝王的爱像夏花般容易凋零,他们总在湖畔待上许久,谁也舍不得这片刻的安宁结束。 「太阳落下了,连马儿都闭上眼睛,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里;天空老去了,连草原也渐渐干枯,但是不要绝望,你正睡在我心里……」只有在这时,远离皇銮的吵杂,他会在她全然信赖地躺在他身上时,唱着他们族里古老的歌谣。她听过孩子们唱,耆老们说这是炎武人小时候都听过的摇篮曲,歌颂着大地之母朗玛,鼓励人们在逆境也不放弃希望,不要把白天的烦恼带进梦乡。她亲爱的萨朗只会在她躺在他怀里时这么低声唱着,只有她能听到那嗓音里的温柔,总觉得像情诗爱语那般的甜呢。 虽然他们夫妻达成了共识,但外界的纷纷扰扰还是避免不了。又拖过了一年,有酋长干脆带着自己的女儿或妹妹,说是一起到夔城见识见识,实际上则是想尽办法推给卓洛布赫。 「欢迎。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一定要传达给我知道。」司徒凝知道丈夫的困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明白自己对他永远支持,而对外则保持立场超然,不给他增添额外的烦恼。 「是吗?」锡如公主来自势力与阿斯尔皇族齐名的炎武三大部落,历代公主都是王后不二人选,原本她也该嫁给卓洛布赫,想不到却中途杀出了这个天朝公主。她跟兄长前来就是想看看天朝公主生得如何倾国倾城,竟然有办法让卓洛布赫宣布要专宠她一人! 一见到司徒凝,锡如就更加不服气了。北国以高?丰满为美,这个来自南国的女人个子矮不说,身上根本没几两肉,更不用说她到现在肚子都没消息。「我们住得舒服,要是赖着不走,岂不是威胁你的地位?大家都知道吾王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只专宠一个瘦弱的女子怎么会足够,我想是有人灌了什么迷汤,现在又惺惺做态吧?」 司徒凝仍然维持天朝皇族的端丽优雅,自小教养使然,就算她怎么学习炎武人的传统,有些习惯是难以因时因地改变的,「我们天朝的女人从不干预丈夫的决定,锡如公主的疑虑我无能为力。」 「哼?是吗?天朝的女人不干预丈夫的事,那么华丹阳呢?她的牝鸡司晨连我们炎武女人都大叹佩服呢。」 「如果锡如公主想仿效华皇后,也许我倒是有办法代为引见,只是希望公主仍以和为贵,以百姓为重,切莫忘记自己身份。」 「司徒王后,你提醒我身份,我也想提醒你,肚子要是不争气,可千万别成了炎武的罪人,国家需要王储!」 无子的事实一直是司徒凝心中的痛,她很难装作不在意。而丈夫收养巴特尔的事还不打算公布,他有他的顾虑,她自然不能妄自公开,只好道,「这件事我的萨朗心中自有主张。很晚了,公主还是请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离开锡如公主的帐篷时,司徒凝心里很清楚,只要她一直没有儿子,未来这样的质疑与压力只会没完没了,就算丈夫收养巴特尔也不可能完全消弭那些异议,但是她还是要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挺下去。 第二十一章 不只钖如一个,现在那些跑到夔城来的公主几乎是联合起来排挤孤立她,因为她们每一个原本就是准王妃,卓洛布赫的决定等于否定她们自小认定的婚约,也难怪她们一口气吞不下,矛头全指向司徒凝。 而那些酋长的造访,让卓洛布赫更加没时间单独陪她了,她必须一个人面对那些压力。 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那年丰收季,中秋的大节庆。因为锡如当着所有酋长与贵族大臣的面,要求王后和她们一起参加马球竞赛,情况才有了急转之下的改变。 马球是炎武人最重视也最热爱的运动竞技,一般来说只有男人能参加。每年初春,各部落最强的球队聚集夔城一较高下,一直是炎武人开春后最大的盛会;但中秋之后,妇女暂时得到一点休憩,有时会自己玩一场马球。王室后妃原本也有中秋之后马球竞技的习俗,对炎武人来说,不懂马球、不会骑马的女人根本不能娶回家。这个提议立刻让所有人叫好击掌,只除了卓洛布赫。 他神色阴沉,根本不想答应。让妻子下场竞技是一回事,跟这群让他烦不胜烦的女人同场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是瞎子,不会不知道妻子连日来的憔悴和这群女人有关。原本他安抚司徒凝,只要挨到中秋结束,这些人就算想赖着不走也不行,每个人都得回自己部落去作过冬的准备,而他会在明年春天宣布立巴特尔为皇储。 司徒凝知道丈夫若拒绝锡如的要求,他们的处境只会更糟。卓洛布赫越是表现出他的偏宠与溺爱,等于告诉族人她对他们的王只有不好的影响,她的柔弱不够格成为皇后! 「我答应。」她在桌下握住丈夫的手,希望他明白她是真的下定决心。 这一年多来她对马术的练习一直很勤奋,她知道丈夫的愿景,自然想学习任何未来能帮助他的技能与知识。她也知道马球的规则,这次无论如何至少该尽全力一搏。 卓洛布赫脸上写满讶异,但妻子坚定地握紧他的手,他明白要面对未来他们俩所会面临的一切考验,光只有他的宠爱是不够的,他还要信任她,并且在必要时站在她身后毫无条件地支持她。 这场比赛的盛况几乎不输给初春的全国竞技,司徒凝是第一次比赛,紧张是一定的,而且愿意跟她同组的只有她的侍女,和几名对嫁给卓洛布赫不太热衷的公主——虽然她们也一样不喜欢她。而且为了平衡两队人数,锡如那队最后还是分了两名最弱的队员给她。 观球席上鼓噪不休,虽然只是女眷们的比试,但这是炎武王后第一次下场比赛,很多人都想看看他们的王后有何能耐,而对卓洛布赫身边的那些酋长来说,他们对自己的女儿或妹妹有十足十的信心。身为准王妃的部落公主,如果从小不是马术高手,武功也都不弱,他们相信卓洛布赫在这场比赛过后一定会明白他们的女儿或妹妹绝对是武皇王妃的最佳人选。 比赛开始,由卓洛布赫将红花丢到球场中央,红花一落地便要开始抢球。 球员手执球棍和马鞭,球洞两边各有三个,而且绝不能落下马背。锡如公主身手矫健,开场就抢得先机,完全不给其它队员机会地抢攻了一球进洞。 不只锡如部落的人欢声雷动,其它贵族与大臣也响起掌声。 虽然旨在赢球,不过防守司徒凝的对手足足比其它人多了好几个,在她们的推挤下她根本碰不了球,而且今天不知怎的,铃铛显得很浮躁不安。 不过五六个人将她团团围住的结果,这群娘子军还是起了争执,为谁挡到了卓洛布赫欣赏她完美的身影而互相推挤拉扯,最后司徒凝仍是偷到一丝空隙溜了出来,她的身材娇小,动作向来灵巧,铃铛也和她一样十分敏捷。 她抢到球。这回换夔城的百姓响起掌声和欢呼,他们的王后明明都还没进球呢!连卓洛布赫原本紧紧绷着、快要冻死人的脸总算也笑了。 司徒凝的侍女尽责地掩护王妃朝球洞前进,就在这时锡如的马冲了出来,抢走球,「咻」地一声,长鞭跋扈且毫不留情地甩到司徒凝脸上。 卓洛布赫震怒地站起身,大臣们面面相觑,外围的夔城百姓都惊呼出声。 「公平竞争,你怎么打人?」司徒凝队上原本完全不想用心比赛的赛罕公主终于忍不住了。马球是崇高的比赛,怎么能容许这种卑劣行为? 锡如扬高下巴,「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凝一手盖住受伤的上额,觉得鞭伤像火烧一样,右眼也让流淌的血给模糊了,但她不想在这时半途而废,她不能让丈夫和夔城百姓失面子,更不想让人说天朝的女人不堪一击,区区一点小伤就大喊着要停止比赛。 她的姊姊能在朝堂上跟华丹阳对抗,司徒家的女儿没那么娇弱! 「我没事。」她让侍女取来一条干净的长布,暂时绑在头上止血,「继续比赛!」她朝丈夫挥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王?」十二骑之首的蒙根看向全身肌肉绷紧的卓洛布赫。 目光紧紧盯着场上司徒凝的卓洛布赫,双臂和额上青筋浮突,握得死紧的双拳关节泛白,血丝自指尖缓缓汩出,蒙根担心比赛再继续下去,卓洛布赫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卓洛布赫明白,这毕竟是王后的比赛,是司徒凝的名誉之战,他如果干涉,他的妻子会永远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卓洛布赫一咬牙,坐回位置上,他身边所有人也暂时松下一口气。 「让御医立刻过来待命。」他下令道。 司徒凝的几位队友看不下去了,开始处处防守锡如和她的队友。这些同样出身大漠、身手矫健的公主,真要认真地一对一,胜负可真的就难说了。 「当不成王妃也不该让族人蒙羞!我们炎武人做事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你该感到惭愧!」赛罕抢走锡如的球,传给司徒凝。 铃铛的异常亢奋总算让所有人察觉了不对劲,司徒凝光要安抚坐骑,并尽可能地控制它,不被甩下马背,已经花去大半心思,赛罕的球传过来,她咬牙接住,铃铛却抬起前蹄嘶鸣。 「乖孩子,听话……」她继续安抚它,球却被对手抢走了。 观球席开始有声音,炎武人几乎人人懂马,铃铛的状况不太寻常。 卓洛布赫想立即终止比赛,司徒凝却安抚了铃铛,抢回她的球。 他的妻子一心赢回自己的荣耀,他只能坐回王位上逼自己咬牙等待。 铃铛的状况时好时坏,司徒凝勉强进了两球,和对手打成平手。比赛接近尾声,她一面安抚铃铛,一面忍住额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鲜血把额上的布条都染红了。 只要撑到比赛结束就行了。 然而随着时间拉长,铃铛越来越难以驾驭,最后看台上有人站了起来。 「有人袭击王后的马!」 这声大喊惊动所有人,标示比赛时间的沙漏就要流尽,铃铛越来越狂乱,不知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在它肚子上扎了一根针,极其细小,在阳光折射下这才隐约可见。 比赛还没结束,司徒凝只能把球传给赛罕。 「交给我!」 铃铛开始不受控制,司徒凝几次就要被甩下马背,卓洛布赫在赛罕进了最后一球,沙漏到了终点,立刻宣布比赛结束。 第二十二章 但没有人欢呼,司徒凝咬紧牙控制着狂奔的铃铛,阻止它多次冲向观球席伤到人。 「没事的都给我滚!」卓洛布赫大吼,「备马!」 大臣们跑最快,司徒凝只能让铃铛冲向人群已散去的围栏方向,接着铃铛开始狂奔,将围栏冲断,她一路抓紧缰绳,挑人少的地方冲去。 「快让开!」 失控的白马箭一般奔驰在草原上,卓洛布赫与日翼很快地追在铃铛之后。 「萨仁!让它慢下来!」 「我没办法……」 「那就把你自己稳住!」他快马加鞭,让日翼与铃铛保持并驾齐驱,接着朝司徒凝伸出手,「跳过来!我会接住你!」 风在咆哮,连阳光也变得毒烈刺眼。也许是疼痛使然,她感觉大地在发出阵阵鸣动,与她的心跳、与她额上一阵一阵的疼痛呼应,她全身痛到麻木,双手因抓紧缰绳而脱皮流血,更被铃铛甩得头昏眼花,但这些比起额上伤口的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她知道摔下马背就是死路一条,无论如何也只能咬牙苦撑着。 「跳过来!」她听到丈夫的声音,那么绝对而笃定。 他把他的命也赌在箭弦上,只求与她同进同退,就像他们之间,只有绝对的信任,才能继续牵着彼此的手走下去。 司徒凝深深吸气,彷佛命悬一线间得到的觉悟。是生是死就在两人默契与心灵相通的千钧一发之间,她看着丈夫的眼,在他的鼓舞下奋力一跃…… 电光石火间,卓洛布赫以着连死亡使者也要退却的霸道姿态紧紧捉住妻子的双手,然后双臂一收,将差点就要失去的人儿紧紧抱在怀里。 「没事了,我抱着你。」 那一刻,日翼仍在奔驰,风与云都快速地流动,他们却只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紧紧拥抱的两具身躯同时无法克制地颤抖。 他的怀抱再次成了她最安全的港湾与堡垒,司徒凝明白今后不管是什么样的难题与压力,她再也不惧怕了。 夔城内,气氛无比凝重;夔城外,所有人引颈盼着,祈祷着。 当地平线那头出现高壮得彷佛无坚不催的昂藏身影与骏马,他们接着看清他们的王怀里娇柔却坚韧地保持清醒、凯旋而归的王后,整座城热烈地发出了欢呼。 卓洛布赫在第二天朝堂之上,宣布立巴特尔为皇储,还砍下了锡如兄长的右臂。这让司徒凝有些担忧,虽然蒙根告诉她,与王上意见不合,又无法打赢他,本来就是这样下场,炎武人绝对尊重一对一决斗的结果,所有酋长都无话可说。 而对铃铛下毒针的凶手也找出来了,是另一个部落公主的随侍,该部落酋长为了平息夔城百姓的怒火,也自断一指,并且杀了公主的侍从,将公主送进奥齐勒北峰的圣女庙,终身修行不得踏入俗世。 那些烦人的瘟神总算都回自己的部落去了,他们夫妻俩终于又有独处的时间。 卓洛布赫指尖停在妻子额上的伤口上方,到现在,只要一看到她的伤,他就恨自己没及时阻止锡如下毒手。他更恨什么男人不动手打女人的规则,如果可以,他会对伤害他妻子的所有人以眼还眼! 「你如果出手,我可不饶你。」司徒凝噘嘴,现在全炎武都知道,天朝的公主不是软柿子!他们的王后有着宁死也不畏惧阴谋与冷箭的勇气。 卓洛布赫笑了,「我以你为荣,亲爱的萨仁。」他吻了吻她就要结痂的伤痕,仍忍不住自嘲地说,「嫁给我没几年,你额上就多了道疤,这是我没能力护全你的证明。」 司徒凝捶了他一下,「这是我伟大功勋的证明!不准你胡说!」 「是。」卓洛布赫投降了,然后把头一仰,一脸惊讶地看着妻子,「我的萨仁,你怎么变得更美了?」 司徒凝鼓起脸颊,「你消遣我?」 「绝对不是。」他抱紧她,「不管你身上有疤没疤,对我来讲都一样。」他贼手双双捧住她这两年越发傲人的雪乳,在妻子臀下的男性也一下子变得硬挺,「你看,我没说谎……」 司徒凝好气又好笑地以手肘顶了他一下。 丈夫送给她另一匹马,白色毛鬃里夹杂着一点灰色,在阳光下彷佛银色神驹一般的母马,她取名为「月驭」。她在当初丈夫将铃铛送给她的湖畔为铃铛立了冢。 她的骑术更好了,未来的大草原上将可以看见银色和红色的流星,双双并驾齐驱,那是这片北国大地的王与后,他俩的恩爱默契永远不需言语…… 【第八章】 十年未到尽头,天朝皇子归来,那些坚持华丹阳逆天的人,相信正义终得伸张。 流亡十年的司徒烁,能彻底铲除华丹阳和其余党势力,这中间仰赖了许多人,包括十年来不停和华丹阳周旋的司徒清,却没想到新帝登基,第一个动手除之而后快的,也是司徒清。 而司徒凝送回龙城的家书,却只换来短短一句:盼皇妹回天朝一叙。 司徒烁没靠炎武人的一兵一卒而夺回政权,司徒清当年与卓洛布赫的约定他不见得买账,这封信什么立场也没表明,卓洛布赫并不乐观。 「我一定要回去一趟。」嫁到北国十年,她从未回去看过姊姊,想不到盼了十年才盼到的一家团圆,竟是一场恶耗,「皇兄一定误会什么了,姊姊不可能谋反。」 卓洛布赫并不想让妻子回去,才刚登基的司徒烁敢过河拆桥,就一定有他的原因,他怀疑妻子回天朝真的帮得上什么忙。况且消息传到夔城,中间至少已经过了十几天,司徒凝很可能是白跑一趟。 但卓洛布赫明白司徒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没有司徒清,她不会有今天。 「我陪你一起回去,但我们得低调行事,一路打听清楚龙城的情况。」 他们轻装出发,十二骑当中只有四人随王与后南行。 一路往南,龙城传出来的消息与百姓间的耳语,让司徒凝心寒。她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误会,但司徒清却成了迫害兄长流亡的帮凶,还串通北国武皇,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连自己侄子都不放过,皇上回到龙城时才知道,皇子被下药,成了个只会傻笑,连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的白痴,长公主却妄想利用痴儿皇帝让自己垂帘听政呐!据说一干保皇派大臣都被蒙在鼓里……」 「真想不到,原来真正厉害的人是她呀,这可比人人喊打的华皇后强得多了……」 是这样吗?司徒凝在出发前明明是相信皇姊的,越接近帝都,她的信心就越发的动摇。 以帝都凤城为中心,全国渐渐笼罩在一股诡谲紧绷的气氛当中,新帝第一道政令风行草偃地开启铁血政策的序幕,不肯归降的、对新帝提出质疑的,一律杀无赦,人们脸上没有皇子回归的喜悦,因为每个人都怕被当成反动分子。 「看来要是我们身份败露,也会成为过街老鼠。」自街上打听消息回来的蒙根道。 「简直像要把十年来任何值得百姓怀念的完全抹除一样。」 华丹阳为了统治权的正当性,自然做了不少努力,她也明白暴政必亡的道理,她创造天命女帝的神迹,也对百姓施以德慧;司徒清亦然,炎武与天朝相安无事十年,她功不可没。 第二十三章 那些所谓乱臣贼子,深知君权神授的恐惧不可能一夕自百姓心里根除,他们必须懂得百姓比如水,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而所谓正统,张着天命神授的大旗,宁可国政腐败,也不让外姓分割国家大权。 卓洛布赫决定即刻动身回北国,他们改变不了司徒清的命运,更可能使得北国与天朝此刻尚暧昧不明的关系朝恶化的方向前进,况且司徒烁会对付司徒清,司徒凝很可能也有池鱼之殃。 司徒凝理解丈夫的顾虑,卓洛布赫却忽略了,当她已经踏上故乡,明知亲姊命在旦夕的此刻,她绝不可能就这么跟他回北国! 决定回北国的当天,司徒凝趁天未亮,躲过守夜的护卫,独自前往龙城。 皇宫戒备森严,但她有令牌可通行。 守卫认得令牌,但对她的身份仍然存疑,「你是哪个宫的?」 司徒凝不知道该不该立刻表明身份,她必须顾虑到丈夫的安危。正决定谎称自己是宫女时,有个穿着黑色锦袍和披风,头戴金冠的男人自皇城内走来。 「她是我的小妾。」 司徒凝一愣,想驳斥,却又犹豫。许是她看惯了北国粗犷的男人,竟然觉得眼前这黑袍男子脂粉味太重了些,朱唇皓齿的,那张脸,恐怕那些说是天姿国色的庸脂俗粉也没他漂亮。他身上的袍子与披风虽然是黑色,却是上等的丝和锦锻,滚着柔软细致的黑色貂毛边,衬得他的肤色更是白里透红。 「怎么没坐家里的车来?」黑袍男人走来,笑咪咪地牵起司徒凝的小手。 司徒凝想反抗,但见守卫对黑袍男人必恭必敬的模样,却又觉得这是进龙城的大好机会。 这男人的手,还比习惯北国生活的她柔软呢! 男人在进了城门后,牵着她走了许久,一直来到第二道城门后,才转过身双手作揖,笑道,「微臣单凤楼,冒犯二公主,还请二公主见谅。」 「你认得我?」司徒凝好奇了,这男人看来二十出头,十年前她嫁到北国时,他应该还不是朝中的任何一位要臣吧?难道……他是太监? 「微臣身体健全,没进过净身房。」单凤楼轻易猜透司徒凝的想法,讪讪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揭着手中玉扇,「公主想见圣上,微臣可以立即领公主前往卧龙殿。」 「请带路。」司徒凝不想浪费时间,她希望能在丈夫发现以前回客栈。虽然有点异想天开,但她留书说要到父皇的皇陵祭拜,傍晚前会回客栈。但其实皇陵戒备森严,常人根本不可能随意靠近,这个敏感时节她更不可能直接表明身份,只是希望丈夫能稍安勿躁。 「公主不好奇微臣怎会知道公主回国?」单凤楼聊天似地问道。 「我正想问。」 「天机不可泄漏。」单凤楼笑嘻嘻地道。 司徒凝觉得这男人莫名其妙,既然天机不可泄漏,干嘛还问她? 「不过微臣想劝公主,现在还有机会,不如请公主还是回到武皇身边,把握夫妻还能聚首的日子吧。」 司徒凝发现男人带着她绕远路。龙城是她生长的地方,她清楚每个宫每个殿的方位,但至少跟着这男人,守卫不会为难她,而且他确实领着她往卧龙殿迂回前进没错,只是她不清楚他这么做的意图。 「你这话什么意思?」把握夫妻还能聚首的日子? 单凤楼只是缓慢地走在前头,「长公主的谋反罪已经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她与武皇的任何约定,圣上怎会承认?公主何必自投罗网?」 「皇姊刑期还没定,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单凤楼忽然顿住脚步,看向司徒凝,修长的凤眸闪烁着妖异紫光,司徒凝以为是清晨朦胧的天光所致。 单凤楼看了看天色,「长公主在今日寅时问斩。」 「你说什么?」司徒凝脸色瞬间惨白,「我明明听说……」 「这是圣上子时下的旨。」 司徒凝不敢置信,她离开客栈时已经要寅时,也就是说就在她动身时,司徒清已经死在刀下!她一颗心吊到了喉咙,急喘着,「我要见皇兄!」 「公主,你不明白吗?圣上心意已决,你和武皇现在出现在凤城,只是自找死路。」 「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在下区区乐南侯爵,二公主没听过也很正常。」他自我调侃道。 司徒凝恍然大悟,是她反应太慢。司徒烁能回到凤城登基,有四个人是最大功臣,乐南侯是其一。但相较于当朝左辅樊豫、东海的驭浪侯与西域的狼城少主,乐南侯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世人只知道,司徒烁极为信任单凤楼。而称霸东海的驭浪侯也姓单,有人猜单凤楼也许是东海藩国的王族之一。 司徒凝看天色,寅时已过,她注定救不了司徒清。但单凤楼的话却让她有了更重要的目标。 「我还是要见圣上,这次是以武皇王后的身份,我必须知道皇兄愿不愿意继续维持与炎武的和平。」 单凤楼闻言,叹气,「公主随我来吧。」 司徒凝对那日见司徒烁的记忆,后来始终零零落落。 在外流亡十年,司徒烁未见衰老,只是那冰雕玉凿似的五官少了点人味,嘴角噙着似笑非笑、万事毫不留恋的讥诮,邪美而深邃的眼反射着宫灯摇曳的火光,却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然而她的皇兄仍然亲昵地迎接她,「小凝。」他微笑,笑容少了点什么,司徒凝无以名状,只是背脊没来由地发寒。 言不及义地寒暄并没有改变那股怪异的疏离,哪怕司徒烁始终表现出对妹妹的亲爱,从头至尾脸上保持着微笑。 「这问题不该问朕,小凝。」司徒烁垂眼,「你说卓洛布赫打算退位,但继承他的人愿不愿意也继承他的意志呢?」 「巴特尔很善良,他会愿意与天朝达成协定的。」 「小凝,不要忘了,权势足以改变一个人,就像你姊姊一样。」 司徒凝心口一紧。她还是无法相信司徒清会造反,但权势确实足以腐化人心,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华丹阳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多年前清丽却性格豪爽的华才人和多年后杀人不眨眼的华皇后,宛如前世与今生般遥远。何况她十年没见司徒清了,一边是兄长,一边是亲姊,她不相信司徒清造反,难道就能相信司徒烁冷血地非要置亲手足于死地? 皇兄以前最疼她了,她无法想象他六亲不认的模样。 「朕答应你,只要炎武愿意归顺天朝,朕绝不为难。」 「皇兄……」司徒凝为难地拧起眉。别说整个炎武,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卓洛布赫不可能答应。 「你丈夫就要退位,之后一切国事再与他无关,他怎能保证炎武与天朝未来的和平?炎武自古以来就是我朝大患,卓洛布赫维持和平的意愿要如何持续到他退位以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在他还能做决定时归顺天朝就是最好的保障,朕会确保武皇与你平安归隐。」 「或者我可以说服他……」司徒凝没说下去,因为她将要出口的话其实并非她所愿。 如果说服丈夫不要退位呢?十年来她总是想着两人远离政权之后美好而平淡的日子,她无法洒脱地放弃那样的愿景,何况那也是丈夫的期待。 而司徒凝很清楚,如果要丈夫在自己安逸的日子与炎武人的尊严之中择其一,他一定会选择后者。 第二十四章 「你想清楚。朕会派人到北国,如果你有意愿替两国人民着想,只要飞鸽传书至兕城,会有人传达你的消息给朕。」 司徒凝与丈夫终究还是平安回到夔城。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卓洛布赫总在她恍然若有所思时这么问道,他显然知道那日她根本不是去皇陵祭拜。 司徒凝总是摇头,笑着安抚丈夫。 结褵十年,卓洛布赫怎会看不出她有心事。但她不说,他选择等她愿意开口时再倾听。 司徒烁对她做了那样的请求,谁知道两国的国境却不再安宁,天朝一再纵容驻守边关的军队搔扰炎武百姓,鼓动边关的农民与炎武人发生冲突,卓洛布赫从一开始的隐忍,到最后屡屡被激怒。 「皇兄说只要炎武归顺天朝,他会确保国境和平。」她只好借此说服丈夫向天朝表示善意,谁知却弄巧成拙。 「所以他打算逼我归降?炎武人不会服从坐在大房子里发号施令,却连仗也不自己打的软弱皇帝!」 司徒凝终于意识到,原来她最担心的,不是丈夫不肯退位,而是两国一旦交战,武皇必定御驾亲征。 她终究学不来炎武女人的强悍,没有能力与丈夫并肩作战,也做不到坚强地为远征的丈夫祝福并守候。 国境间的冲突越演越烈,朝堂上,大帐篷里所有大臣与酋长都怒吼着要向天朝开战。 她只能一再地向藏身在兕城里皇兄的使者传话,司徒烁却对她要求约束派驻国境的军队视若无睹。 终于,卓洛布赫率领三位酋长亲征,司徒凝彻夜未眠之际,收到兕城的来信,司徒烁约她在当时离夔城最近的一座城外见面。 「小凝,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天朝的士兵不反击,那么炎武人持续进犯又该如何?现在只剩一个办法了,唯有战争尽快结束,你才能停止担心受怕。」 「皇兄愿意求和?」 「你清楚炎武人有仇必报、以眼还眼的性格,事到如今就算天朝求和也不见得有用。」 「我会尽力说服我丈夫!」 「你要是能成功,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卓洛布赫还是要仰赖各部落酋长的共识,他们想继续打仗,卓洛布赫未必能不受影响,而我却不同。小凝,战争是残酷的,没有多少时间让你犹豫,两大强国都想压制对方,战争只会没完没了,现在只要让一方力量失衡,我可以向你保证减低伤害来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战争……」 她竟然被皇兄说服了,一次一次地与兕城的间谍里应外合,在两军交战之际出卖炎武,甚至连巴特尔也在她的掩护下成为天朝的质子。司徒烁告诉她,只要让巴特尔到天朝生活一阵子,学习他们古老优秀的文化,假以时日炎武王储登基,更有益于两国和平…… 司徒烁说得冠冕堂皇,一方面也是因为巴特尔母亲的部落对天朝的仇视越来越激进,她开始担心巴特尔登基之后两国永无宁日,于是真的瞒着所有人犯下了这件可耻的罪行。 酋长们对司徒凝自然有所怀疑,但那些怀疑全让卓洛布赫挡下来了。 「萨仁,我相信你。」夜里,他吻着她,将她纳入他毫无保留的怀抱。 愧疚与担心失去丈夫的煎熬让她越来越疲惫,她开始恨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事为何不赶快结束? 天朝泰平初年夏,十二骑护送受了重伤的卓洛布赫回到夔城那天,她几乎晕厥,卓洛布赫胸前不知被什么凶器所伤,伤口深可见骨。 休养不到三个月,战事又起,卓洛布赫根本不听劝地又回到战场上,司徒凝再也不想看到战争持续下去。 「那么,就照我说的话做。」司徒烁一脸心疼地抚过妹妹削瘦的颊,「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你成功,战争就会结束。我答应你,炎武与天朝和平的日子很快会来到。」 司徒烁要她引开卓洛布赫,「把他引开,让他们兵分二路,我会让最少的兵力与老弱残兵跟你亲爱的丈夫周旋,免得伤到他。」 她怎么能够相信司徒烁的鬼话? 因为她害怕,卓洛布赫伤得太重,根本不该带兵打仗,而幸运不可能有第二次,她不想赌。 司徒凝穿着显眼的白袍,在战场上,丈夫一眼就认出她,也毫不犹豫地为了救她而踏进陷阱。当他发现中计时已经太晚,武皇身边只有寥寥数十名炎武战士,而成千上万天朝军队将他包围。 「皇兄不是命令你们只能把武皇引开吗?」那样的阵仗吓坏司徒凝。 「圣上命我生擒武皇。」天朝第一武将向风阙,显然不是司徒烁口中的老弱残兵。他是唯一能够重伤卓洛布赫的人。 原本一心救出妻子的卓洛布赫,终于明白这陷阱的主谋,正是他不顾性命也要信任和保护的发妻。他选择一再否定大臣与酋长们的质疑,一肩扛下所有的不满与异议,选择不去正视军机一再泄漏的种种疑点,明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答。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问。 没有,我在想你。她说。 萨仁,我相信你。他一次一次地对她说。 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我是爱你的。她只能这么回应。 都是谎言! 他在马背上回眸,那一眼有着失望与心冷,然后数十名炎武士兵不再朝她的方向死命前进,反而朝深谷的方向杀出一条血路,苍鹰在天空指引方向。 司徒凝心往下沉,她有不祥的预感。她很清楚丈夫有多么心高气傲,绝不允许自己被敌人生擒!她因为害怕失去丈夫而盲目地听信司徒烁,却忘了最重要的这一点。 她随着一万精兵追上悬崖。 远方战鼓鸣动,一万精兵的嘶吼惊心动魄,炎武士兵一个个浴血抵抗,护卫着武皇不被敌人俘掳,箭雨有如风暴,不顾她的呐喊横扫向卓洛布赫。 司徒凝妄想冲进团团包围中,至少与丈夫同进退,却让向风阙点住穴道。 「公主失礼了,末将奉命护你周全。」 「不要……我求你们……」 杀! 彷佛大地发出了怒号,峡谷彼岸的雪狂袭而来,吹到她脸上,竟被染成血色。那是炎武战士的血,更也许是她丈夫的血,和她的泪水相融。 「不要……」 十年恩爱的距离,刹那变得遥不可及,千军万马阻隔在日与月之间,彷佛黑夜与白昼下世事从未休止的纷纷扰扰,注定他俩的分离。 那是十年来,他看着她,第一次,眼里没有温柔与爱意,但他仍是选择将生命最终的凝视给了她。 「萨朗!」 她的呼喊,淹没在凌驾九霄的杀戮喧嚣中,而卓洛布赫闭上双眼,纵身跳下万丈深渊。 盘旋的苍鹰为失去主人哀鸣,俯冲向敌人,却在箭雨中一同坠入深谷…… 【第九章】 在天荒地老,百年孤寂的梦境里,她徘徊在断崖边。没有日与月,没有物换星移,怒滔静止,大地冰封,万籁俱寂。 她死不了,只能夜复一夜地等待梦醒,等待自己苍老凋零,唯一的慰藉是投身梦中梦,明知梦中有无数生老病死的折磨,更不可避免地去经历人间巨大悲剧,带来生不如死的可怕梦魇,在孤独地狱里的她仍然抱着小小的期待—— 期待那来世的梦境里,人海茫茫之中,她可以找到他。哪怕他跟她都已忘却前尘,哪怕他们只能拥有错身而过的短暂缘分,思念让她愿意一再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再投身梦中梦。 第二十五章 生生世世,她永远都在滚滚红尘中寻找他的背影与回眸。 她的魂魄在时空交错中飘泊,坐看沧海变成桑田,这趟旅程对她来说经历了千千万万年,她早已疲累不堪,终于像一朵凋零的花,落在他肩上,在短暂的依偎中得到救赎与满足。 哪怕,它真的很短暂。 离开了天水荒原,他们向东行,已经有三天,第三天他们来到港口,巴日不知哪来的钱雇了一艘船,孟蝶不知道他想去哪,也不打算问。 只要他在她身边,天涯海角都无所谓。 她一直未曾合眼,巴日第二天时只以为她不适应奔波劳碌,在天水荒原时他一向比孟蝶早醒,这两天醒来时她却总是看着他。 巴日终于发现她眼下的疲累与不停在手指与手腕上割出的伤口。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拒绝心疼,口吻暴怒,却阻止不了心头一阵一阵的不舍与自责。 他怎么会没发现她的不对劲? 孟蝶只是看着他,眼里有着讨好,「我……我不小心割到的。」 巴日抓过她的手,几处伤口早已化脓,他细心处理好它们,威胁着要她入睡。「船还有一天才会到蟒城,在那之前你最好睡一下,我不想带着要死不活的病人赶路。」 「蟒城?」那是驭浪侯的地盘,他到那里做什么? 巴日看着她小脸明明困倦至极,却硬撑着,这三天以来她死都不肯离开他半步,连去茅房也要跟着,让他哭笑不得。 他坐在床畔看着她,眼里有几许深思,瞥见她将两手收进棉被里,咬着唇脸色惨白的模样,他直觉地伸手探进被窝,果然抓住她偷偷握紧拳头,让伤口更加恶化的手。 巴日拧起眉,强硬地将她收在掌心,五指扣着五指,并且取过她死握在另一手的梳子放回桌上,见她像被抢走心爱宝物那般不舍又难过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怕作恶梦吗?我会叫醒你,快睡吧。」 他又把梳子放回她枕边,孟蝶很快地伸出另一只手覆在木梳上,好像怕谁抢走它似的。 「你会一直在吗?」她声音里有着胆怯的乞求。 「难不成我要跳船泅水到蟒城?」他半开玩笑地道,却见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更加无力了,「我会在。」他点了她的穴。 而她看着他,像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在心版上,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滚落憔悴容颜,湿透霜白的发。 他不知道,这一闭眼,对她来说,又是一场千年的飘泊,她得熬过无止尽的等待,才能再见到他。 明月照古今,一场日升月落,仅仅是宇宙眨眼的瞬间;就如拍打在船板上的浪花,白色水沫短暂地翻腾而后消逝,也许已是水中蜉蝣的一生。 她千年的孤独旅程,再次展开。 也许是大海阻隔,东海诸岛在这七年间,少有战火的影响,但因为大陆动荡不安,朝廷暂无心思整顿沿海与外海,这里也成了逃兵和逃犯的大本营——包括流亡的炎武人。 而东海诸岛的领主偏偏是个赌鬼兼酒鬼,每天期待最好大陆再乱上十年八年,那他就可以他妈的鬼混到老死也没人阻止。 当然,连本地人也不知道他们伟大的领主这一刻正醉得一塌糊涂地躺在暗巷里打呼,昨晚还被四五个外地人痛殴一顿并洗劫身上财物。人们都说驭浪侯单鹰帆忙着执行皇帝给他的任务,此刻正在大陆上东奔西忙、出生入死……跟路边醉生梦死的死乞丐自然无法作任何联想。 巴日犹豫着该不该到隔壁猪圈去提一桶馊水把单鹰帆叫醒,但他身上已经够臭了,恐怕客栈老板都不知道肯不肯让他踏进大门一步。而孟蝶还在房里睡着,他不能离开太久,于是只好一把拎起地上单鹰帆的领子大步拖到码头边,像丢垃圾一样把醉鬼似的男人往海里丢。 哗!咕噜噜噜…… 「呜啊——」死醉鬼总算动了,奋力划动四肢。 对还不会走路便会泅水的海岛民族来说,泅水就跟吃喝拉撒一样是本性,单鹰帆被呛醒,挣扎着浮出水面。 「醒了?」巴日好整以暇地蹲在码头上。 单鹰帆翻白眼,「把我拉上去。」 巴日伸出手让单鹰帆握住,轻而易举地将他拉上岸。 醉鬼摇摇晃晃,一副还没酒醒的模样,「我没钱还你。」他两手一摊,摆明要钱没有,大不了再把他丢回海里。 「我有事情问你,先跟我回客栈。」 「有酒喝吗?」他跟在他身后。 「替我解决了就请你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 他们回到客栈,客栈老板对巴日还算客气,但对一身落汤鸡似的又狼狈不已的单鹰帆就只有白眼。巴日觉得好笑,不知道这些人晓不晓得单鹰帆是能决定他们生死与去留的人? 他们回到房里,孟蝶仍没醒。单鹰帆摸着下巴的胡子走近床畔,他没见过司徒凝,但她的模样与司徒烁有几分神似,何况他也知道巴日的妻子就是司徒烁的亲妹。 「我照着闇鳞族女巫的话去找,果然找到她,但我怀疑有人在她身边设下阵法,而且是相当强大的阵。」 「何以见得?」听到阵法,单鹰帆总算拿出了精神,但他的眼仍审视着沉睡的孟蝶,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那附近方圆百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有什么在阻止生人靠近,也阻止她离开,以她居住的地方为中心,四周全是古战场,荒坟,沼泽,断崖……不只人,连野兽与杂草都没有,只有她四周的活动范围却是出乎意料的……」巴日突然不知该如何形容,「像仙境。」 单鹰帆挑眉,从卓洛布赫口中听到仙境两个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像被孤立一样,但又能够自给自足。」他把那日他们离开天水荒原所发生的异象说了一次。 「有没有墨斗或可以画的东西?你把那附近的地形画出来。」 巴日转身离开,向客栈老板借了笔墨砚纸,单鹰帆看他粗略地画出地形,忍不住啧啧称奇。 「能找到这地方,该说布阵的人煞费心思或万分幸运?」风水阵法正是东海单氏王族历代不传绝技。「『九死一生』!你看,」他把纸上分成一个九宫格,「战场,因瘟疫亡村的村落,沼泽,荒原,断崖,乱葬岗,枯湖,没猜错的话照你形容,那座森林应该是座死火山,而死火山下正好是你说的仙境,也就是唯一生境……这个阵要成,需要九个死境,一个生境。」 「只有八个『死』境。」 单鹰帆睨了他一眼,不知何时扒走巴日原本收在袖子里的一块古玉,拿在手上把玩。 巴日一向不喜欢扒窃这种偷偷摸摸的技俩,但这一刻他却无暇管那么多。 「地下古墓?」盗墓虽然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事,但为了盘缠,也只能昧着良心先干了。 单鹰帆将古玉凑到鼻尖闻了闻,「这墓应该很新,把人埋在八个死境中硬是造出第九个死境,真是缺德,不过这生境却起了保护与隔离的作用,但用意是什么?」单鹰帆又走向床边,「你问过嫂夫人吗?」 「她……」现在想起来,在天水荒原找到她后,确实有很多怪异之处,巴日把一切怪异之处告诉他。 单鹰帆原本没什么头绪。要让一个人突然失去记忆有许多方法,下药,或者咒术,但若是被下药,绝不可能拥有另一个人的记忆……单鹰帆突然想到司徒皇室娶巫女为妻的远古传说,脸色一白,握住司徒凝的手腕。 第二十六章 「糟!快叫醒她!」 「她还没休息够。」 单鹰帆苦恼地抓着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你先叫醒她。其实这已经超出阵法的范围……」他开始原地转圈子,「这么讲就通了,救她的人跟我一样是布阵高手,但对咒术却一筹莫展,所以只能布下九死一生阵让她身上的咒暂时停止,但也只是暂时的,你们一离开,咒术又再次起作用。」 「她中了咒术?」 「你们离开后她睡了几次?」 巴日想起孟蝶一直不肯睡,心突然一沉,「她一直不肯睡,直到昨天我点了她的睡穴。」 「快把她叫醒啊!」 巴日解了孟蝶的穴,费了好大的劲才摇醒她。 孟蝶恍惚地看着床顶,视线迟缓地移到巴日脸上。 「孟蝶?」 她呆呆地看了他好久,似乎想起什么,或者没有,只是露出傻笑,小手抓住他的手掌。 她在孤独梦境等待生命的尽头,想不到却提早苏醒,前尘记忆零零落落,但她记得他的眼睛。 梦境里天空的颜色,就跟他的眼睛一样啊…… 「解咒当然要咒术高手,她身上中的咒非寻常咒术师能解,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帮你,我替你捎信到凤城去了,但你得要有心理准备,这个举动可能会引起司徒烁的注意。」 凤城到蟒城,快马加鞭再加上海象配合,至少也要半个月!「我带她回天水镇!」他抱住醒来后只会傻笑的孟蝶,现在不再凶她或赶她去睡了,她爱黏着他就让她黏,他也不想再放手。 「没用了,九死一生阵的特性就是要嘛进不去,要嘛活的进去就出不来,一活着出来阵就破了。」否则还叫九死一生吗? 「但是她说过她常常在天水荒原救到受伤的旅人,而且她还提过她有一位师父。」 单鹰帆弹指,「两个重点:第一,你怎么肯定她救的是活人?又怎么肯定她救了那些人,他们能活着离开?第二,她说的师父,也有两个可能,一个就跟她看到的镇民一样,根本是活见鬼,另一个则是,救她的人就是她师父,这人也许略懂术法,只是不到能为她解咒的程度,但可以操纵式神,这样想的话她住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东西就可以说得通了,操纵式神工作对咒术师来说是小菜一碟,对法力越强的术师来说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是轻而易举,式神不算活人,进出结界不会破坏结界。」 单鹰帆走到孟蝶身前蹲下,脸上的表情半是同情,半是不可思议。 「『无间罪咒』这我也是听说的,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听我师父说过一次,本来我不是很肯定,但你叫醒她之后这个样子,看来是八九不离十。这次算幸运,你是自孤独梦境里叫醒她,所以她应该还记得你。照你所说你找到她时,救她的人是把她自梦中梦拉回现实,所以她不记得自己是司徒凝。」只是在孤独梦境待得越久,对前尘往事也会越模糊,甚至梦醒也只记得孤独。 巴日大概明白无间罪咒的可怕性,却也只能抱紧孟蝶,「有没有可能只是幻觉或梦境?」 单鹰帆耸肩,「只有她能够明白。而且我得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师姊能不能解开她的『无间罪咒』,因为『无间罪咒』不同于别的咒术,它无法对别人施咒,只能是施咒者对自己诅咒,因为如此,自古以来根本无人知晓究竟有没有解咒的方法。」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施咒?」 单鹰帆看着将脸埋在司徒凝发间的巴日,以及他怀里一脸憨傻的司徒凝,那彷佛只要在窝在心爱男人怀里就再无所求的幸福微笑,竟然隐隐令他感到心酸。 甫夺回神器的司徒烁,怎么可能有能力逼得国力强盛的炎武皇帝大败?司徒凝自然是关键。而武皇一死,开启天下大乱的局面,这样的千古罪过,世间有几人能够承受? 「也许是因为,要原谅自己真的太难了吧。」 等待难熬,在等待中时间流逝,害怕体力不支、困意来袭,更是难熬。而谁知苦苦等候的人能不能带来解脱? 司徒凝依然不肯睡,巴日没再逼她,只是不让她以自残的方式保持清醒,他替她换过手上的伤药,抱她坐在能够远眺海平面的窗边。 她不能睡,他决定陪她到底,两人挨过第一个清晨。 「跟我说你作的梦,每一个都好。」他引导她说话,不停地、慢慢地、细细地说,能撑多久是多久。 「我……」刚开始时,她好像忘了怎么说话,又或者听不懂他说什么。孤独梦境里没有说话的对象,而梦中梦里她已是另一个人,说着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的语言,于是渐渐连开口也成了极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他有全部的时间陪着她。 第二个清晨,她眼里已有疲态。他们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他身强体壮,承受得了,对孟蝶来说却是折腾。 为什么他不能就这么陪她留在天水荒原的边陲,就这么相守到老?那不是他们当年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美好愿景吗?遗世独立又如何?世间太多纷扰,七年的流亡已经让他厌倦了,原来他曾经有过机会再次拥有早已痛失的美好,却因为自己的固执而亲手敲碎了它。 不只是因为天朝士兵的出现让他心生警戒,而是他没忘记他的复国大业,流亡各地的炎武同胞知道他们的武皇没死,正在暗中集结,等待他再次领导他们一雪前耻。 他原想请单鹰帆暂时照顾孟蝶,因为炎武人只怕还没忘记王后的背叛。流亡的日子里他每想起妻子的谎言,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出她,狠狠地折磨和发泄。在天水荒原时他曾一再暗恼自己不由自主地心软和眷恋,如今他才明白七年的苦难和她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第三个清晨,他几乎不忍见她憔悴的脸庞,和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着他、依偎着他的模样。 单鹰帆说过,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杀了她,无间罪咒自然得解…… 巴日拒绝去想这个可能,他在孟蝶耳边鼓励着,要她保持清醒,拿着他做的梳子替她梳亮那头雪白的发时,她笑容很虚弱,但甜蜜却又幸福得教他心都痛了。 第四个清晨,她终究困极了,枕在他胸前静静沉睡,小手紧紧握着那把梳子。而他抱紧她,曾经称霸北境的王者,生平第一次尝到彷徨和无助的滋味。 「来了来了!这次你要感谢我,就替我还钱好了……」向晚,巴日仍无法合眼,单鹰帆急惊风似地冲进来,身后跟着穿着黑色锦袍的「假男人」。 他一眼就看出她女扮男装,却不知为何能瞒过天下人?也许天下第一咒术师自有她的手段。 单凤楼挑眉,一见巴日,竟然失笑,玉扇拍着手掌。 「唉,本侯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吗?」 「只要你解开她身上的咒,卓洛布赫。阿斯尔任你处置。」巴日没有任何迟疑地道。 单凤楼摊开玉扇,笑容不减,「武皇好气魄,这人情本侯可得想想要怎么个利用法。」当她瞥见他怀里的司徒凝,笑容才渐渐消失。 「是『无间罪咒』没错吧?」单鹰帆在一旁问道。 单凤楼走近巴日,轻叹,「当初听本侯的劝,就不会这样了……」名声盖世之人都想力挽狂澜,但却都不明白,自己其实也身在狂澜之中。 「有解吗?」 单凤楼走向桌边,看着他们那日画的「九死一生」阵。 第二十七章 「老实说,如果不是师父他老人家挂了,我真怀疑救二公主并布下阵法的人就是他老人家。」单鹰帆道。 「『九死一生阵』,只是一道结界,防止任何能让二公主想起过去回忆的人事物干扰到她,若不是因为天下大乱,每个地方都在打仗,委实也不必这么费力气,而『无间罪咒』能够在那段时间停止的最大原因,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是司徒凝。救她的人是布阵高手,但只会最简单的忘心咒,暂且封住二公主部分记忆,所以一旦『九死一生阵』破,忘心咒也维持不了太久。」 「所以?」单鹰帆有点着急,如果他没记错,在单凤楼讲这堆废话同时,司徒凝可能已经挨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梦中梦了吧? 「急也没用。」她白了他一眼,「是有办法解决,但这办法并不是解开咒语,而是让二公主这辈子的记忆彻底消失。」 「忘魂咒?」忘情咒的最高等咒术,将此生一切彻底抹除。忘心咒只能封住记忆,忘魂咒却是完全消灭……大概是这样吧。单鹰帆在一旁抓了抓头发,关于咒术,他只懂皮毛。 单凤楼看着巴日,「二公主将不再记得你。这样你能接受吗?」 「可以。」只要能救她,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她只是不记得他而已。 「我要施的咒必须让她清醒,然后再次入睡。」 「没有更快的办法吗?」多等一刻,对梦中的她都是一种折磨。 「你可以把她叫醒,但本侯想用另一种方法。」单凤楼笑得意味深长,「武皇陛下,不知您愿不愿意与在下进二公主的梦境里一探究竟呢?」 这样也行?「我也要!」单鹰帆十分好奇。 单凤楼睨了他一眼,「那本侯得收你黄金一百两。」 「坑人啊!」他还欠她五百两没还啊! 「那就给本侯守着。施咒时不能有任何干扰。」 单鹰帆只能摸摸鼻子,「好呗……」 他们移驾至驭浪侯府,在那儿施咒比在客栈安全。 「乐南侯如何在五天内从帝都赶来?」巴日想起这个疑问。 单鹰帆凑向他,小声道,「我给她捎的信里只有三个字——来拿钱。她拼死也会在我把钱输光前赶过来。」 巴日没心情开玩笑。单凤楼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向他,「不是要还钱?」 「找他拿。」单鹰帆缩到巴日背后。 马车停了下来,早已人去楼空的驭浪侯府,破败的程度再次让单凤楼感到无言,而一心为孟蝶解咒的巴日显然并不当回事。 「真该对你下个一赌全身烂的咒。」她嫌恶地看着蛛网横生、朱漆斑驳的大门,彷佛要她踏进那座颓废的宅邸是一种污辱与玷污似的。 连侯门前该有的两座石狮子也不见了,皇帝御赐的匾额没人敢要,不然老早也不在了。 「不要吧,赌坊不欢迎全身烂光光的赌客。」 单凤楼翻白眼,毫不客气地踹开已经倾倒的侯府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砰地倒塌在前庭,扬起一片恼人灰尘,单凤楼拧眉,玉扇一挥,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走落叶和沙尘,直到眼前出现一条整洁的石道,她才甘愿抬起她高贵的脚往内庭走去。 真是太好了,他省去打扫的功夫,不过……「它们再不济也是门啊!」还要搬起来摆回门边,很费事耶! 【第十章】 要如何在无数次绝望后仍旧抱着希望?那必定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支持她穿越亘古孤寂的唯一力量。 天空是金色的,万里无云,有时如同琥珀般透明,有时又如同金子般耀眼迷人,红色和白色的影子是日与月。在那儿,日月并升,永不相离。 他们脚下踩着一望无际的银白色沙漠,视线所及没有任何生命,而时间的流逝如常,他们并无感觉到任何不同。又或者是因为世界一片死寂,无从感受不同。 单凤楼抬手,指尖燃起白色火焰,幻化为白鹤,往空中飞去。 「跟着它。」她提气,展开轻功追去,巴日也没落后。 白鹤领着他们,来到悬崖边,崖边立着与天水荒原边境一模一样的木屋,连未完成的篱笆与水车都如出一辙,只是水道干涸,白沙也种不出任何作物。 巴日胸口一紧,急忙便要往屋内走去,单凤楼却拉住他,看向前方。 削瘦单薄的人儿,在崖边徘徊。 悬崖似曾相识,巴日彷佛看见七年前他与她决绝永别的峡谷,不同的是孟蝶梦境里的悬崖之下,是无垠无涯的靛蓝海洋,大海终年平静无波,没有海鸟与船只,她什么也等不到。 「孟蝶!」他喊她,她却恍若未闻。 「没用的,孤独梦境是她创造出来的,任何人也干预不了。」单凤楼伸手去扶倾倒的门扉,门扉却从她指尖穿过。 「那我们该怎么做?」来到她梦境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等。等她入睡,由梦中梦唤醒她,如果不靠外力把她叫醒,就只能到梦中梦去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叫醒?」 「你不想看看她的梦吗?」单凤楼似笑非笑,「看看你在外流亡的那七年里,还有这几日她挣扎着,到最后却不得不进入的梦境,是什么样子?」 巴日没有反驳,只是走向孟蝶,看着她。 单凤楼玉扇一挥,银白沙漠中央出现一座翠玉打造的宫殿,以及跪在紫金软轿旁恭候她的四名奴仆,「梦里就是这点方便……我在里头等你,她睡着时来叫我。」她坐上软轿,让人抬着进宫殿享乐去了。 巴日跟着孟蝶在悬崖边闲晃,她身上穿着炎武皇族服饰,天地太安静,她转起圈圈,让银饰的叮当声陪伴自己,仅仅是这样就让她感到开心。他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这么过日子多久了,这孤独梦境里的岁月流逝,似乎又比现实更缓慢。 他伸手想碰触她脸上那抹让他心碎的微笑,却什么也碰不着,只能像个傻子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开心乱转的孟蝶。 直到她似乎累了,在沙地上坐下,抱着膝盖,以食指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在沙地上画画,显然是孟蝶另一个排遗寂寞的方式,她嘴角噙着笑,专注无比地,画出一双眼睛,挺直的鼻子,抿紧的双唇,然后是短胡凌乱的下巴,最后替他加上流亡时剪得参差不齐的乱发。 巴日嘴角轻轻勾起,却没有笑。 孟蝶却笑得开心极了。 「巴……日……」她想了想,歪着头,「萨……朗?」 他知道她并不是发现了他的存在,喉咙却是一紧。 她在沙地上,就这么看着地上的巴日沙画——哪怕根本就不像,但那是她仅有的、唯一的慰藉。直到困了,她小心翼翼躺在画像旁,好像过去总是依偎着他那般。 「太阳落下了,连马儿都闭上眼睛……」她轻轻哼着过去他总是在她耳边唱的安眠曲。 「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里……」巴日不自觉地接着唱,但他的嗓音几乎沙哑地发不出声音,眼眶早已泛红。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只能默默陪着她唱和,直到孟蝶闭上眼,他的手指轻轻在她颊畔画过。 「等我,我马上救你离开这里。」 巴日很快地起身,奔向翠玉宫殿。 梦中梦,是梦境?或是轮回? 「反过来说,你又怎知你的人生不是一场梦?又怎知梦中的你也许其实最真实?」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执着真假,何不珍惜眼前? 第二十八章 他们来到奇异国度,男女老幼全国皆兵,那里的人以可怕的武器疯狂屠杀敌人,也被敌人所屠杀;那里的妇女永远活在被凌辱的阴影之下。 「战争还真是自古以来世人不变的执着,永不愈合的千年伤。」单凤楼摇着玉扇,「我得提醒你,真和假,有时没有什么不同,你若现在叫醒她,这被凌辱的记忆便会跟着她,就像你在天水荒原发现她时一样,她不认为自己是司徒凝……」 他们出现得太晚,发现孟蝶时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救不救?该不该拉她一把?犹豫间,少女以自残的方式结束一生。 「唉呀,那又得等到她下次作梦了。」 巴日的牙咬出血来,他痛恨单凤楼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又必须仰赖她解咒。 「我要杀了他们!」 「办不到,最多只能让你把该拉的人拉回来,你并不在这轮回当中,旁人的命运由不得你。」 他们又回到碧玉宫殿,巴日快步回到小木屋外,而经历生不如死的梦魇,孟蝶把自己藏在房间的最角落。 他痛恨自己的迟疑,就算梦魇将跟着她一辈子又如何?至少从今以后有他能保护她! 他伸出手,却依然碰不到她,她的泪水穿透他的掌心,也穿透他的心。 彷佛要尝尽此生所有的无助与无力感,他陪她坐了许久,只可惜这样的陪伴她无所感应。 巴日以为她会害怕再次坠入梦境,但她没有,这次她手上多出了他做给她的那支木梳,孟蝶握着木梳,彷佛那能带给她安慰,彷佛他就在她身边。 孟蝶再次入睡,合上眼之前,眼里有着企盼,她将木梳握得更紧,贴着胸口入睡,刹那间他明白,一再坠入梦境与轮回,是她熬过这孤独梦境、不至于疯狂崩溃的唯一力量。 她期待在梦里见到他,哪怕人海茫茫,希望微渺,前尘不复记忆,至少她是可以期待的。 为了再见他一面,这百年孤寂,她可以默默地,挺了下来…… 再一次来到陌生国度,和平并不遥远,只是世人难免贪嗔痴怨,明明远离暴君与战争的梦魇,却总还在愤怒世界不完美,却不知人也非完美。 「武皇陛下,您知道吗?单某从来不同情天朝和炎武的百姓。」单凤楼令他厌恶的凉冷笑语又响起,「和平的果实不是老天给的,是前人流血流汗挣来的。总是寄望老天爷赐给天下一个明君,确实比革命奋斗来得容易,如果不能为自己想要的太平盛世尽一分力,像蝼蚁一样任人宰割又有何不对? 「因为这样而自责的小公主太傻了,不是吗?」单凤楼摇着玉扇,「男人主宰着世界,也主导着战争,女人充其量也不过是棋子与祭品,华丹阳之流,自古能有几位?所谓红颜祸水,倾城倾国,但又有哪一场仗是女人自己愿意去打的呢?大男人不为自己的罪过负责,倒全推给女人来了,自吹自擂什么功盖千古时都没女人的份,要讲责任罪过,女人倒是得顶第一个……」 「我从没因为这点怪过她。」巴日反驳。 「是吗?」 「夫妻十年,她不该不信任我,一味相信司徒烁会带来太平盛世。司徒烁能给的太平盛世,我也能给!」 「也许她并不想要你为天下太平再付出半生。」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小小自私,而无私的人,其实一点也不可爱,而且无趣。 巴日沉默了。 他们站在一栋美丽的白色房子前。也许这里的房子有些地方和他们的不太一样,但欣欣向荣的美丽花园却让人心旷神怡。屋子里有很多在他们看来都惊奇无比的摆设,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整洁而且充满人味的。 「看来就是这儿了。」 巴日在遍洒金色暖阳的窗台上看到她,她笑容甜甜地抱着怀里的小婴儿,依偎在一个他看不清楚容貌的男人怀里,那美好的画面竟让他的心刺痛着。 「谁说人生苦?悲痛苦,离别苦,平安喜乐留不住,也许是另一种苦。」单凤楼摇头。 他们在这个世界,待了许久,日升又日落,巴日始终没有开口要求单凤楼动手,而单凤楼要他下定决心时再叫她,便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享乐了。 他始终看不清那个教他嫉妒的男人的长相,只知道,孟蝶的这一场梦、这一辈子,很幸福,她拥有身为天朝公主时所没有的,美满的家庭,不用担心受怕的太平时代,以及一个平凡的女人能拥有的普通人生。 毫不出色,平凡无奇,淡似无味的一生。 但她总是在夜晚时,偎在男人怀里,安然恬适地入梦。 而且,她有两个孩子。她贵为炎武王后时,盼了好久总盼不到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见她当母亲时的模样,美好得让他心痛不能自已。 巴日在不知第几个日出之时,找到单凤楼,她煞有介事地学着这时代的人坐在一支大伞下喝着不知哪里来的茶。 「人说世间滋味莫过于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八味,不过还有第九味,你知道是什么吗?」单凤楼将她面前那杯清水推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尝起来无味,但其实什么滋味都在里面了……你要动手了吗?」 巴日看着那杯水,摇摇头。 要亲手摧毁她的幸福,他做不到。 他们又错过一次梦中梦。 「劝你还是早点下定决心,这么拖下去可不是个法子。」单凤楼又回碧玉宫殿去享乐了,「本侯倒是无所谓,国事让人心烦意乱彻夜无眠啊,这儿简直是本侯的天堂。」 巴日沉默着,看着孟蝶捧着木梳,一会儿想起什么似地微笑,一会儿又默默流泪。 他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想着她梦里太平盛世里的一幕幕,想着他能功盖千古,却连最平凡的幸福也给不了她。 孟蝶又在悬崖边闲晃,甚至坐在崖边梳着发,也许想着梦里的美好,或者怀念遥远的、快要被遗忘的曾经。 她还会记得他吗?巴日站在她身后,这才发现自己自私的彷徨。进入梦境里多久了,连他也开始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前尘的恩怨情仇就要随时光的洪流被冲淡,也总有一天会消失得什么都不剩,那么她和他之间呢? 巴日这才明白,她的灵魂经历几乎沧海变桑田的飘泊,却始终记得他,也恋着他,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弥足珍贵的情感,而且属于他。 单凤楼却说,无间罪咒一解,她将不再记得他。 「啊!」孟蝶的惊呼让巴日回过神来,发现她懊恼地看着崖下,手中空空如也。他看见她跪在悬崖边好一会儿,然后提起裙摆,往另一个方向跑,巴日跟在她身后。 孟蝶赤着脚跑到海岸,甚至冲进海里惊慌失措地摸索寻找着。巴日这才明白木梳掉到海里去了。 「梦里的一切她无法控制,有什么,没有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跟她前半生的经历有关。」单凤楼这么说过。 她在海里找了许久,衣裳都湿了,也累到没有力气,最后只能跪趴在沙滩上哭泣,像遗失了重要宝物的小女孩。 她哭得伤心极了,他多想安慰她,抱她在怀里,告诉她,这只是梦,她的梳子他好好地收在床边,她醒来就会看得到它;她会有许多的礼物,一支梳子不算什么…… 巴日突然想起,到如今,身为丈夫,他留给她的所有事物里,也只剩那支梳子了。那是她仅拥有的,关于他的宝物。 第二十九章 在孟蝶哭累了,泪珠仍悬在眼睫上,像个孩子般趴卧在沙滩上时,巴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碧玉宫。 「你确定要这么做?」 巴日点头。 「我得告诉你,带走她魂魄时的梦中梦是关键,咒术一解,她只会记得这最后一次的梦境,也就是说,你现在带走她,她模样虽然没变,但……」单凤楼看着被狠心地遗弃在垃圾堆中的小女婴,叹气。 「动手吧。」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好吧。」单凤楼玉扇抵唇,闭眼低喃,须臾,四周景物快速转动,他们周围出现一个圆形咒阵,咒阵上的符文激射出刺眼白光,女婴魂魄缓缓飘离。 而这一回,巴日能够紧紧抓住她了!他激动地握住孟蝶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再放开了,哪怕生离和死别,他也绝不放手! 猛地,巴日睁开眼,烛光映入眼帘,单鹰帆维持着他们进入梦境前的模样,搓着下巴来回看着盘坐的他与单凤楼。 「不是要进孟姑娘梦里吗?」他伸出手,在巴日面前晃了晃,「睡不着?要不要我揍你一拳?」 巴日拧起眉,没有理会单鹰帆,而是冲向正坐在床榻上四下张望,大眼里写满惊异与好奇的孟蝶。 单鹰帆瞠大眼,看向不知何时醒来的孟蝶,再转头一看,发现单凤楼站在他身后,「怎么了?」不是才说到要来趟梦境之旅?现在是怎地? 「我们去了多久?」 单鹰帆怪叫,「这样就结束了?你们才坐下来而已啊!」他还没想到是不是该趁机把这女人拖到地牢里摆个阵法困住她,免得一天到晚跟他讨钱哩! 单凤楼一脸兴味昂然地以玉扇点了点下巴,「挺不错的,本侯偷了好几夜的好眠呢!」她伸了伸懒腰,然后才似笑非笑地看向抱着孟蝶激动不能自已的巴日,「好好把握今日,武皇陛下,正式解咒就在孟姑娘下次入睡之时,到时她就真的完全不记得你了。」大概吧,哈哈哈……从头到尾根本都在看戏的单凤楼转身,决定趁花好月圆之夜喝酒作乐去。 「欸,你要去喝酒吗?我想你非常需要酒伴,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单鹰帆兴匆匆地跟了出去。 孟蝶看着抱住她的巴日,歪着头,脸上只有好奇。巴日的模样有些狼狈,胡碴满脸,双眼泛红,只怕在陌生人眼里,是可怕的。 但小家伙仍是笑咪咪地,有些好玩地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接着被那扎手的触感逗得呵呵笑。 巴日强自咽下喉咙紧窒的痛楚,将她的气息深深吸进肺叶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界限的哽咽与悲伤,他努力牵起一个温柔的笑,拍了拍她的头,拿出床头的木梳替她梳亮一头白发。 小家伙发现新玩具了!她大眼追逐着木梳,盈满期待,巴日笑着将木梳放到她手上,她像得到宝物般双手捧着,又拿到月光下仔细审视,最后宝贝地收在怀里,小手拍了拍胸前,确定它安全地收好了。 他从来不曾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原来能够拥抱,能够亲自逗她笑,是那么的美好。 不记得就不记得,他只想给她一个能安然入梦、幸福踏实的未来。 聋哑信使捎来尘硝,卓洛布赫的十二名铁骑当中有人知道他没死,已经集结起部分炎武战士,只等武皇现身,他们将一雪前耻。 但往来大陆与东海的商旅也证实了炎武国境内的天灾连连,他的国家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可以打仗。 巴日默默地,将那封信烧毁,纸灰洒进大海里。 历史不见得站在公理这一边,暴君也有可能被歌颂成功盖千古的大帝。至少他在孟蝶的梦境中明白了人间有一股巨大的洪流,无论淹没多少是非功过,终将会朝着对天下苍生最有利的方向前进。 「咦?」坐在码头上将脚丫子垂在海面上晃呀晃的孟蝶,好奇地想去捞那些纸灰。 巴日蹲下身,笑着把跟小贩买来的糖葫芦捻起一颗放到她嘴边,他怕她串着吃会噎到——现在的孟蝶除了外表,就跟个孩子差不多。 看到糖葫芦,她眼睛就亮了,也不再去管海面上的纸灰,开心地张口吃掉糖葫芦。 「别吃太快,还有很多。」巴日牵起她的手,「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好吗?那里有卖风车,你想要风车吗?」 「好!」孟蝶像小女孩一般雀跃。 而坐在面海的窗台上喝茶的单凤楼,将一切看在眼里。 「你真的要提他的人头去和司徒烁邀功?」不请自来的单鹰帆摸走桌上花生米丢进嘴里,以着只有他俩听得懂的东海王族方言道。 单凤楼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一颗老百姓的人头,有什么价值?」 「等他团结炎武所有部落,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了。能做到这点的,他可是北境第一人,难怪司徒烁忌惮他。」 「能够与意愿,是两回事。」 「这次真的连江山都不要了?」 「江山算什么?写了谁的名字?就有些傻子作着千秋万世的大头梦,还当自己多了不起,百年后不过就是你们这类人的最爱——扒光寿衣时顺便吐两口口水,还说不准谁更缺德呢。」 「咳!我不挖死人骨头很久了。」单鹰帆一脸尴尬。 「那炎武国的龙脉被毁又怎么说?」 「怎么扯到这来……」 「风水是阴阳术的一种,水脉毁坏,原本丰饶的大地成了荒野,原本平安富庶的城镇闹起了水荒,要说这场战争最后结局的帮凶与刽子手,你我之罪可不下于司徒烁……」 单鹰帆没反驳,闷闷地拿了酒瓶仰头灌了起来。 「就快结束了。」单凤楼看着码头边手牵手逛市集的巴日与孟蝶,「让该休息的人去休息,好好过下半辈子吧,就留那些贪得无厌的恶鬼继续去斗个你死我活,真正的无间地狱里的位置早就留好了,一个也跑不掉……」 「这最后一场解咒仪式,只能由你陪着她。」单凤楼说道,「自古以来没人解过无间罪咒,所以也没有成功的前例,成败就看今夜。」 「什么意思?」巴日拧起眉,他一直以为单凤楼有绝对的把握,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答案,他手臂青筋浮突,眼神肃杀。 单凤楼讪讪笑着,「世事无绝对,你凶我也没用。我到前头去施法,这里留给你们。」这回,她闪得飞快。 巴日只能回到床边抱着玩了一天困极了的孟蝶,她打着呵欠,憨笑着往他怀里窝,手里紧紧抓着今天买的纸风车和她的梳子。 如果解咒失败了怎么办?巴日看着孟蝶像小雏鸟信任着成鸟般依赖着他,开始恐惧她再次坠入孤独梦境,到时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孟蝶揉着眼睛,一脸无辜好奇地看着巴日泛红的眼眶。 「困。」她想躺下来睡觉了,巴日不睡吗? 巴日只能勉强自己微笑,抱着她躺下,像过去他们在北国的湖畔那样,让她枕着他的胸膛。小家伙开心地往他身上蹭了蹭,他安抚地拍着她背脊,轻轻地,唱起她和他都熟悉的歌谣—— 「太阳落下了,连马儿都闭上眼睛,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里;天空老去了,连草原也渐渐干枯,但是不要绝望,你正睡在我心里……」 他反复地唱,哪怕最后,她沉沉地睡去,而他无法成眠,只能将脸埋在她发间,默默淌下泪来,但仍是没停地唱着。 你正睡在我心里。 第三十章 孟蝶的最后一场孤独梦境里,只有琥珀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而她躺在草地上,安详地、甜蜜地沉睡,她化作与天地同朽的树,聆听着大地亘古的心音,也被大地所拥抱,直到天地尽头。 你正睡在我心里。 无间梦境,于此尽处,终止。 七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炎武国败,一部分部落归顺天朝,另一部分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巴日带着孟蝶打算回北方的巴音山,在那里从头建立属于他们的家园。 「醒了?」巴日看着枕在他大腿上,睡眼惺忪的孟蝶。 「你捏我。」她没好气地埋怨。脸都被捏肿了,还睡得着才怪。 「作了什么梦?」 每次吵醒她,他总是这么问,虽然笑得温柔,眼里却总有彷徨。 孟蝶笑嘻嘻地道,「梦见你烤鸡腿给我吃。」她快流口水了,睡醒就肚子饿啊! 巴日失笑,眼里的彷徨消失无踪,「等上岸了就烤给你吃。」 孟蝶还是耍赖,躺在他大腿上,「我们回巴音山后,只养马吗?」 巴日看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解咒之夜后,她似乎并没有忘了他,但她的记忆却将孟蝶与司徒凝的混淆在一块儿了,她遗忘的恐怕只有他俩曾经万人之上的真正身份。 「你想养什么?」他只好问。 「我想念绵绵和咩咩。」她露出了乞求的表情。 巴日一阵失笑,「春桃呢?」 「如果找得到的话,可以连它们一起带走吗?」 「不包括那只丑鸟?」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蹭着他的手臂撒娇讨好地道。 「找得到再说吧。」 孟蝶乐呼呼地起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响吻,巴日抱她坐在腿上,右手扶住她后脑,深深地吻住她。 「你解咒那晚跳的舞,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单鹰帆摸着下巴,一脸绞尽脑汁猜不透的模样。 「那是咱们族里巫女祝祷新人长命百岁,福寿双全,永结同心的舞啊。」单凤楼一脸悠哉地欣赏前方的歌舞。 「不是解咒的舞吗?」难怪他觉得眼熟,那是小巫女也会跳的舞!单鹰帆一脸不敢置信,眼神像看到天字第一号大神棍一样地不敢置信。 单凤楼食指敲着桌面,斜睨了他一眼,「从来没有人解过无间罪咒,又怎会有解咒的舞蹈与咒语?」 「你……所以你根本没解开无间罪咒?」 「很明显,咒已解。」她喝干酒润喉。 「但是……」究竟怎么回事? 「既是只能对自己下的咒,自然也只有施咒者自身能解化开下咒的因,十之八九咒也得解……这只是我猜的。」 「我以为你要下忘魂咒。」 「忘魂咒,是最逼不得已的手段。下了忘魂咒,何止是忘却前尘?孟姑娘可能会从此成了废人,一个人连灵魂都没有,你猜会怎么着?」 「是这样吗?」怎么跟他记得的有出入? 「你的咒术要是灵光,猪都能飞上天了。」 「我的阵法天下无敌就成。」 「那么,天下无敌的阵术师,欠那么久的钱也该还了吧?」 「我不是叫你跟巴日讨吗?」 「哦,是啊。」单凤楼从怀里拿出金算盘,「但那是本金,你还有利息,这些年加起来,每天一分利,大概是……」她开始飞快地拨着算珠。 「你坑人啊!」单鹰帆起身,脚底抹油,才转过身,背后却冒出四名彪形大汉。旁人可能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单鹰帆可是一眼就看出这四尊是天下第一咒术师手下最强的式神。 「呐!看在同门又同族的份上,我给你个折扣,所以这一共加加减减,算你一万五千两。」她把金算盘凑向被点住穴道的单鹰帆面前。 「你入错行了!该去当强盗!」 「师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听了会伤心的。他好好的两名弟子,一个跑去盗死人,一个被说是抢活人……不管怎样,好歹我是你师姊,为了不让你再继续留在东海丢尽师门的脸,看来我只有勉为其难把你带到帝都去当我的奴隶。」 单鹰帆脸色一绿。 他不能去帝都!「咱们打个商量……」 单凤楼已起身,四名式神直接将单鹰帆扛着往外走。 「你放心吧,我知道帝都一堆你的债主,我会让他们排队,至少得等你卖命替我工作还完钱再说。」 「你这钱嫂!你没良……」这下,他连哑穴都被点了。 耳根清净多喽!单凤楼摊开玉扇,足尖轻点岸边,飞上她的画舫。 天水荒原边境。 七年战争的结局,天朝赢得不光彩,民间这时却有传说,北国武皇未死,这消息让司徒烁大为震怒,派出顶尖杀手,暗中搜索。 身为杀手界的不败传说,他循线追查至国境边缘,线索却在这些颓败的村落外断了。 正苦恼之际,金牌杀手瞥见路边一个老人家,正在烤蕃薯。 「老头,最近有没有看到可疑的外来客?」 头戴蓝色头巾的老人家,抬起头来,一张枯木般的老脸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这个「外来客」一眼,缓缓地伸出一指,抠了抠鼻孔,「不就是你吗?」 「除了我以外,最近没有别的外地人出没?」 「哦!你说那个北方汉子啊!」 杀手眼角精光一闪,「你见到他了?」 「嗯啊,前阵子搬来这里,昨晚还驾着车回来,往那边走了。」老人家指向山阴处。 「是吗?谢了。」杀手狰狞一笑,「天子有令,见过武皇者,一律不留活口,所以……」刀光如雷电疾闪,老人家头颅滚到炭火边,身子还佝凄地蹲在原地,鲜血甚至来不及溅在刀刃上,金牌杀手宝刀已收鞘,冷酷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抱歉了,老人家。」他是金牌杀手,金牌杀手就是他,夕阳将他冷酷无情又邪恶的影子拉长,直到消失在诡谲沼泽之中…… 「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礼貌,连路边的老人家也不放过。」佝偻身影伸出手慢悠悠地在炭火边摸索,「欸……这边!那是蕃薯……气死我了,你没脑袋吗?在这里!」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气呼呼地破口大骂,直到一个红衣小童走来,将老人家的头捧起,摆回前一刻插着地瓜的颈子上。 「呼……他奶奶的……」老人家转转颈子,「浪费一颗烤地瓜!」 「爷,你怎么让他走进幽冥沼泽呢?」 「是这样吗?」老人家夸张地瞠目结舌,「唉,我老喽……」叹罢,眼神却无所谓地飘向远方,继续抠鼻孔。 「爷,阵法破了,以后会不会常常有人跑进我们村子里呢?」 「不错啊,我们村子以后要热闹了,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荒废百年的废墟,在向晚的风吹拂下,彷佛传来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诡笑,在断垣残壁之中飘荡不去。 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绵绵和咩咩以及羊宝宝们,再加上小奇,巴日驾着马车快速自废墟中疾驶而过,一点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逗留一刻。 而马车后和绵绵咩咩窝在一块儿,已经有些困意的孟蝶,最后一眼回眸这个在乱世时收留她几个寒暑,让她能够安身立命的天水镇,脸上悄悄地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朝着鬼影幢幢的村落挥挥手。 风吹过树梢,彷佛有许许多多男女老幼同声说道:珍重! 尾声 【尾声】 巴音山,在天朝国境外,极东极北之境,是少数在天朝与炎武七年征战中保持偏安的地区,至于原因为何,那是另一则传奇了。人们只知道巴音山之北产金矿,而且林牧业极盛,天朝泰平八年左右,失踪已久的矿山与林地主人回到这儿,建了「聚云山庄」,山庄主人高大威武,那些见过他的旅人总说山庄主人不像个平凡的牧人,浑身沉敛且不怒而威的气势教人印象深刻。 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庄主夫人有着一头银白色的发,却分明是个娇柔美丽的南国佳人。 另外,聚云山庄的主人,还养了只对客人十分不客气、跩得要死的乌鸦,据说叫小奇,而庄主夫人养的羊,最喜欢满山满野满街跑,巴音山下城镇的人们也习惯将它们当成宠物。 每当日落西山,山庄主人巴日便抱着妻子躺在他私人山头向西的草地上,坡地下方有一座湖,那是他们夏日泅水处——只有他们夫妻俩。 巴日总爱在妻子熟睡后吵醒她。这大概是孟蝶对这个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温柔却又有点霸道……和自大的丈夫唯一的不满吧。 「你作了什么梦?」 孟蝶有点生气,鼓着脸颊,「梦见你跑去喝花酒!」又吵醒她问这问题,很烦欸! 脸颊下的胸膛因为笑声而震动着,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在草地上就脱起她的衣服,「看你多久没有满足我了?」 「哪有很久?你这色鬼!」她咬了他肩膀一口,终究因为他的肌肉太硬,只能收口。 「两个臭小鬼生下来,你就没照顾到我了。」 孟蝶有些好气又好笑,低下头吻住丈夫,让他纵容着她,驾驭他这个北国不坠的传奇与王者。 他有盖世气魄,胸襟足以纳天下,然而天下之大,他只在乎她。他的妻,生生世世,都要住进他心里,让他拥抱着,夜夜恬适入梦。 后记 【后记 金吉】 大家好,我是金吉。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在爱因斯坦的特殊相对论里提过时间会伸缩,其中被日本科幻迷称为「浦岛现象」的有趣比喻是这样的——假设宇宙飞行员搭着光速飞艇前往地球二十二光年的星球旅行,在宇宙飞船里往返星球与地球的时间是两年,但在地球上却已经过了四十四年。而如果宇宙船从黑洞旁擦身而过,更可能一下子飞跃到千万年之后。 我们用同样的思维来看电影《接触未来》,女主角得到外星人所设计的、能够飞跃到织女星的太空仪器,当她搭上仪器时,在全世界的人眼里看来,仪器并没有升空,它在升空瞬间便掉了下来,但她却确实在那一瞬间经历了十八小时的浩瀚宇宙之旅。 再说回古印度有「过去」、「现在」、「未来」这三次元同时存在的「三世实有」派说…… 什么?太复杂了?好吧,就让我们抹去这些科学与宗教思维,将故事当成简单的故事。然而我想说的是,其实正因为这个宇宙有很多神奇的事物,金小吉不敢说自己把什么伟大的哲思或学说写进自己的书里,不过它们多少刺激着我充满谜之洞的脑子xd。 关于这个故事,不知道各位感受如何,总之希望各位是欣赏并喜欢它的。着名恐怖大师伊藤润二也有一部作品,男主角和司徒凝的经历类似,不过因为是惊悚漫画,想当然耳不会太浪漫,结局甚至是相当可怕的,如果各位问金小吉在构思故事时有没有受到影响,那我想唯一的影响就是,我尽可能地每天心情保持梦幻粉红的状态,以避免想到漫画时把自己的毛骨悚然写进去xd(是滴,咱们的女主角依然美美的,只差我不是少女漫画家,没办法帮她在背景加上满满的玫瑰花,请看过伊藤大师大作的朋友与克制不了好奇心跑去找这部漫画的朋友不要想太多xd) 事实上「无间罪咒」的基本原型是更为哲学与抽像化的——梦中的梦中的梦中……无限回圈,也一再转世——但在呈现时却会遇到一个问题,女主角应该永远都在梦见自己出娘胎那天吧xd因此在动笔时便改了故事中的模式,希望不会太难懂。 关于「王道」这个系列(系列名绝不kusoxd,偶可是粉认真滴!),其实最早构思的时间是二00七年以前,当时黑家人还没诞生(嘿嘿),在甜蜜口袋写完本人创作生涯的第二个系列时,开始想动笔写古代稿,但也许是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又或者一些想法仍然不是很清楚,再者说老实话,金小吉真的有古代稿不能症(干笑),我光是想到要写一系列的古代稿,连躺在床上都睡不好觉xd(本人神经纤细……),就这样一拖再拖,直到二00九年,咱们亲爱的马大爷,竟然叫我写古代稿(请帮我配上晴天霹雳的音效)…… 各位知道那种感觉吗?我自己拖啊拖,想写又不敢写的古代系列,我人生第一本古代稿,我自己生不出来,马大爷干脆就来催生了(殴),我想了想,干脆豁出去啦,把构思好久的古代背景拿出来用,先写了《景物年年》。 之后两年,其实还是一直在犹豫当中(你们看这女人多不干脆!),而且每次动笔时,现代稿的点子就会来敲门(叹)。在写完《皇帝的叛徒》时,我默默地开了这本稿子,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我就趁每次交完稿,新稿又还没头绪时写一点,总有一天会写完吧?(当时本人的目标放在n年后,效法骆驼的精神xd) 于是这中间又写完「情狩」两本(打一下广告,这系列还没完,请旧雨新知继续支持啊!金小吉爱尼棉唷!),在写完《妻奴》时,不知道为什么,茌二0一0年六月热得要死的某一天,我坐在计算机前,一敲就是一整天,就此再也停不下来啦xd(容我为自己放一下烟火!哦耶),也许是弥补这些年来的一波三折,自那日起,这本稿子就写得意外顺利,得知过稿的瞬间,那种激动,差不多和出道作受到禾马青睐差不多的激动吧(大概,哈哈)。 这套的系列名,原本是「倾城」,第一棒原本是后来成为天朝的质子,而后成为衔北侯的巴特尔,但最后改变主意,系列名的更改,其实某方面也改变了天朝最终的命运,金小吉顺道抛弃了每天贪看海贼王配宵夜的某人,脱离卡卡一族,现在是勤奋一族!(用力取笑她!哈哈哈哈哈……) 天朝的命运终将如何呢?目前三本相关作,《倾国王后》的时间顺序反而是最早,《芳卿无双》预告了未来数年的太平盛世,以及《景物年年》数十年后天朝对边疆的高压统治……然而我想最重要的是,司徒烁这暴君的皇位还能再坐几年呢xd?总之,还是持续效法骆驼精神,也许有天金小吉能把这系列写完吧。 如果各位问我,为什么是王后而非皇后,我只想说,去问咱们特爱自high的老祖宗啊。发明「王」和「皇」的差异,以统治区域大小来区分,根本就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已吧!(吐糟ing)皇帝高于国王,不就还好人类智慧渐渐脱离君权神授的恐惧束缚,否则真要哪一天冒出个统治全地球的大帝来,那「皇」字可能不够用了!事实证明人类的智慧终将进化到足以终止无聊自high的行为,只是写书还是得负责任,我也只好乖乖写个王后而非皇后喽! 不知道各位记不记得上本书序文里,金小吉说过要种一盆秋天开花的植物xd?交完稿后,金小吉就把亲爱的来福与来旺搬回家啦。来福(它可是有个很有气质的英文名字——life!)是一盆杏黄色的长寿花;来旺(各位可以猜猜它的英文名字是啥xd)是薄荷;基本上长寿花是四季都开花的,剪完花苞后过了一个月的现在,它果然开得粉美,要种死它还真不容易xd妙的是来旺也是随便种随便长,本来明明只有三株,现在竟然长成六株(真是太神奇了杰克!),后来搬回家的小迷(迷迭香),果然超级香,金小吉几乎也没在理它的,一样长得头好壮!xd,下个目标就是将它种满窗台(到时就把它改名叫招财xd),风一吹来,也许金小吉房间就有满满的迷迭香香气啦xd 比较虚弱的大概是小鼠吧(鼠尾草),原本就是不耐寒的植物,挑战夏天阡插的结果就是……目前加护病房观察中。希望下本书出来时,各位可以看到好消息xd。 一直忘了分享新的邮政信箱——嘉义市保安邮局32号信箱。有什么话想对金小吉说吗?手写信可寄到这里,或11083台北市忠孝东路五段五0八号四楼之一禾马文化金吉收,就口以喽。 下本书,不是「情狩」之三,就是「王道」之风暴篇了吧……应该,哈哈哈。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王道之日殒篇《倾国王后》; 2、王道之风暴篇《海神宠眷》; 3、王道之怒雪篇《凛霜城主》; 4、王道之夜魔篇《冠世墨玉》; 5、王道之云破篇《凤凰绝恋》; 6、王道之曙光篇《绝代明珠》。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