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侠之金兰结义(上)》 第1章 吆喝与犬吠声打破街头寂静,武人装束的一群男子手执火把在街面上奔走高呼,被惊醒的镇民不悦地推窗出去,正待骂上几句,看清了是谁在外头,都咽下到嘴的话,蒙头睡觉。 上起排门的客栈里还透出些灯光,武人们踢开门闯进,油灯下算账的掌柜吓了一跳,毛笔掉在地上。 “几位爷这是……” 为首的汉子把大刀往桌上一搁,大声问道:“刚刚有人进来吗?”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手一挥,几个人分头往楼上与后院搜去了。 掌柜簌簌发抖,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句话说不出。 领头的大咧咧坐下,等了片刻不见人拿酒上来,抬头才发现掌柜与认识的那个不同,“这家店几时换人了?” “表、表叔表婶去乡下奔丧,小的来帮着看几天店。”那年轻掌柜仍是惊魂未定,站在柜台里畏畏缩缩地小声回话。 领头的听他说话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又意外悦耳,忍不住特地去看他的脸,见不过平平无奇,也就不放在心上。这时手下们出来回报,看样子并无斩获。 那领头的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对掌柜道:“海砂帮丢了贵重东西,你要是看到店里有什么可疑人物,就速来通报,听到了吗?” 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一干人便退了出去。 掌柜见人走远,拍拍胸口,将破了个洞的门板上回去,又继续算起账。 “呼噜——” 掌柜疑惑地抬头,朝着大厅四下看看,并未见什么异常,以为自己听错,才又低下头去,谁知又一串打呼声传来。 掌柜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循声望去,定睛一看,惊见酒柜靠墙的暗处,安然坐着一个高大身影,竟似凭空冒出来般,不知何时便在那里了。 掌柜手忙脚乱地提了油灯来到此人跟前,意外于此人的年轻与好相貌——等等,这不是重点。伸出脚去轻轻踢了踢他盘坐的大腿,“起来起来!” 那年轻人动了动没有反应。 “你给我起来!”掌柜加了些力道再踢,却反被一股力道震得脚掌生痛。不禁呆呆看着眼前睡容,惊疑不定。 青年终是醒来,眯着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淡色眼珠望定掌柜,皱起浓眉,摆明了不高兴被吵醒。 掌柜有点被他的表情震住,半晌才讪讪地问:“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你来之前。”方才营造的气势在青年挠头思考的瞬间消失殆尽。 “……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青年说话的当儿,转头打了个哈欠。 掌柜一双厉眼打量一阵,认定他不是在装傻,“我进来换装的时候,你已经在了?” “嗯。”青年毫不避讳地点头,“我本来已经睡了的,就是你换衣服的声音把我吵醒。”言下还有几分委屈。 他刚回来时并未点灯,更是着意压低了声响以防被发现——只怕此人看上去呆头呆脑,实是个厉害人物。 “你怎么睡在这里?”掌柜不知他意图何在,也只能虚与委蛇。 “我没钱住店,小二哥说可以在这里将就一晚上,马棚那边太冷。” 倒真是个滥好心的店小二。掌柜抱胸看他。 “你准备怎样?”要是他以为掌握了什么秘密,可以借此要挟,那可休想。 “我没钱给你。”青年则以为他要收钱,在洗得发白的衣裳里摸来摸去,最后摊摊手,“你要我做工来抵倒是可以。” 掌柜阅人无数,看他不像是装疯卖傻,却是个不通事理的浑人,只得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莫将方才所见说给人听就好。” 青年看来松了口气,爽快地道:“好啊,我不说就是。”其实从头到脚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未曾想明白,只要可以睡个安稳觉,别的事尽可以不理。 掌柜估摸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也不是对手,因此也只能信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掌柜颇怪异地发现他凝视的目光。 青年又打个呵欠,“还有事吗?” 掌柜没好气地道:“没事了。” “那我睡?”青年侧着身子往墙壁上贴,边靠边紧张地看着他,想是两次被他吵醒,心有余悸。 掌柜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深夜,城外树林间空地上,灯火通明。 “名满江湖的毒飞廉,想不到今日竟落在我兄弟手中。如今手脚动弹不得,你倒是飞给咱们看看啊!”领头的高壮汉子说罢,与身边十来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委顿在地之人冷嗤一声,并不说话。 那汉子的见他没反应,将刀背在他脖子上来回磨蹭,狞笑道:“你若开口求饶,叫几声祖爷爷,我兄弟便毫发无伤地将你押到泗合门。你若是连话都懒得和我们说,那么也休怪我们兄弟几个不客气了。毕竟泗合门只放话要活捉你,缺手断脚的,却也没说不行。” 男子依旧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靠在树干闭目说道:“行与不行,你不妨试试看。” “臭小子你——”汉子见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分明是瞧自己不起,抡起大刀便要卸他手臂,却被身旁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挡住。 “大哥,我们擒住他顺手杀掉,足以扬名江湖,而若将人交出去,则是送泗合门一个人情,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依小弟之见,旁的闲事,不做也罢。”他一边说,手中的算盘拨得吧嗒作响。 那人大约是同伙中的智囊,他这样一说,被唤作大哥的虽然仍脸有不愤,刀毕竟是放下了。 “那你说怎么办?” 那书生道:“依小弟看,不如先请教请教泗合门为何要捉这位毒飞廉,再作打算不迟。” “这还用问吗?”那大哥大声道,“这姓程的作恶多端,以‘红袖添香’毒杀武林盟主安厚坤,败坏泗合门名声,辛门主要在年底泗合山武林大会上,将他绑到祖师爷像跟前,血祭安盟主,为江湖除一大害——此事已经通传江湖,谁人不知?” 那书生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安盟主惨遭不幸之事,都说是程逸岸所害,但他实在没有理由要杀安盟主,小弟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书生说完,往那叫作程逸岸的男子身上瞥去,只见他仍然闭着双眸,容色未动,心知对方正在吐纳调息,却也不点破。 那大哥奇道:“就算另有隐情,又关我们什么事?”那些名门大派的事,三沙帮这样的小帮派,哪里有资格去说什么。 就是你这么没志气才永远都只是个小帮派! 那书生强自按捺住皱眉的冲动,缓缓说道:“这几年来泗合门高手如云,门人日众,辛门主正当盛年,却已成一方霸主,理应万事不缺,却对个本门弃徒苦苦相逼,小弟揣测之下,必然是程逸岸身上有他极欲得到的事物。想我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想来也不过那几样东西而已,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那大哥的听他一说,忽然开窍,眼睛放光,“你是说程逸岸手上有武功秘笈……还是宝藏地图?” 书生耸耸肩,“这小弟可也吃不准了。”继而又笑起来,“或者是连辛夫人都比不上的绝世佳人,也未可知。” 那大哥摸着满是胡碴的下巴,看向程逸岸,沉吟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不要把他送去泗合门,免得平白让人家捡了大便宜。”说罢走上前去,踢了踢程逸岸,“臭小子,你手里有什么宝物?交出来就饶你不死!” 程逸岸闭眼不睬他。 那大哥火起,左脚重重踹上他的脸,“你交是不交?” 程逸岸右颊立时高高肿起,也有血丝渗了出来,仍是不发一言,脸上还带点慵懒的笑意。 那大哥见此,抬起脚,又照着他的小腹踢去,虽留心没有使上内劲,却也把个人踢得滚到地上。 书生负手站在一边,也懒得出声阻止。 “住手!” 声到人到,一条高大身影出现在程逸岸跟前,那大哥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后退三步。众人只顾着看老大教训程逸岸,竟都未发现此人从哪里钻出来。定睛看时,只见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脸上犹带稚容,大约只二十不到年纪。 青年张开了双臂,护住身后伤者,漆黑的眸子狠狠盯住那大哥,看来颇为气愤。 “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不成的!” 那老大听他出言幼稚,又见他衣着寒酸,身上亦未配兵刃,心想他大约不过力气大了点,只是附近的不更事农户,也懒得与他纠缠,扬起手中鬼头刀喝道:“兔崽子快滚开,别坏了老子的好事!” 那青年听他恐吓却也不怕,依然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我自然要帮他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汉子一伙,连一直不吭声的程逸岸都笑了起来。 “小兄弟,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现在走还来得及。” 那青年闻声回头看他,突然惊叫道:“掌柜!你是掌柜!” 程逸岸一愣,随即苦笑,“原来是你,我俩还真有缘。”口中敷衍,心里也松了口气:此人虽然来路不明,但武功深不可测,遇上他,要全身而退想来并非难事。 那青年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十分激动地蹲下身面对程逸岸,“掌柜,他们为什么打你?你向他们追讨酒钱吗?” 程逸岸笑着摇头,“不是。是他们向我讨东西。” “不能给他们吗?” 程逸岸耸肩,“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哪里变得出来给他们?” “大叔,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青年站起来走到那大哥面前理论,“掌柜既然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去别家买就好,何必动手打人呢?” “兔崽子给我闭嘴!”那大哥哪耐烦听他胡说一气,只是认准了这青年是程逸岸的帮手,举起大刀,照着他头上劈下。 那青年把头一缩,堪堪躲过这一刀,“你你你,怎么说砍就砍?” 那大哥哪容得他喘息,挥舞大刀,招数源源不断使将出来。 程逸岸愕然地看着那青年只有躲闪之功,毫无还手余裕,才知道自己判断有误——这家伙身形滞重腾挪笨拙,绝不是什么练家子。 手下们眼见己方占尽优势,只在一边不断喝彩助威,并无人插手。 如此过了一炷香光景,争斗仍未结束。年纪轻的手下还在为大哥叫好,眼光老到些的面色却开始凝重起来。 那大哥的每一招都是使尽了全力的,却没有一次砍中青年。初时还能沾到对方衣衫,越到后来准头越差,呼吸也渐趋沉重。反观那青年,虽然仍是手忙脚乱,闪避得难看至极,动作之间却颇为轻松,显是余劲甚足。凭着眼前的状况,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家老大就要被拖得筋疲力尽了。 “周先生,你看这……”年纪最长的精瘦汉子走到那书生身后,低声探问。 那周先生道:“咱们三沙帮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那小子若不肯罢手,大家一拥而上将他结果了。”本以为是哪里来的世外高人,却原来空有内力,招式上毫无章法,程逸岸也一定觉得十分扫兴吧。 再过得一会儿,那大哥明显露出疲态,喘息之声越来越大,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他再撑不了多久。 周姓书生缓缓走到程逸岸身前,取出把铁扇抵在他脖子上,提高声量道:“这位兄弟再不住手,贵友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青年闻言一分心,被那大哥在手臂上砍个正着,好在已是强弩之末,只落了皮肉之伤。那青年看也不看臂上的伤口,直直往程逸岸那边奔去,口中大叫“不要伤他”。身后的那大哥情知暂时不必打下去,心一宽,方觉得手臂酸麻难当,当啷两声,大刀落地。 周姓书生见青年飞奔过来,笑了起来,“素闻毒飞廉独来独往,只结仇家不交朋友,今日竟有人舍命相救,实在始料未及。” 程逸岸闭目不答。 “你快放开他!”青年眼看“掌柜”脸色异常难看,心中大急,走到书生身边便要将他抵在程逸岸背心的手掌拨开。 书生先他一步放手,说道:“我看兄弟颇有扶危济困的英雄气概,大约不知你的这位朋友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恶徒。莫说你今日救不了他,就算救得他脱身,也不过贻祸武林,多害人命而已。” 那青年看了看程逸岸,似有动摇,旋即又道:“你和他们一伙的,不是好人,我不信你。” “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兄弟不讲江湖道义了。”书生后退一步,做个手势,除首领以外的十一名汉子,迅速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程逸岸张开眼,看了看四周,对青年说:“这些人,你一人对付得了吗?当然,其间须得分神看护我。” 他这样说话,便好似是对方须得保护他般,可说是十分无礼。青年却连可以表示不悦都未曾想到,环视周遭之后,老实地摇摇头,“我没学过打架,自然打不过的。” 程逸岸听他话中已露怯意,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先走无妨,今日之事,在下承你的情。” “这、这怎么可以?”青年被他一赶慌了手脚,“他们要害你,我怎能一个人逃走?”说完握紧了拳头,戒备地扫视四周。程逸岸挑眉道:“你可是不怕死的?” 青年摇头,“我自然怕死。可是见死不救的事情,我做不到。” “好一条侠义心肠。”程逸岸轻嗤一声,似是十分不屑。 “你们说够没有?”旁边的一名汉子见二人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耐不住出声喝止,“再不束手就擒,我们可要动手了!” 程逸岸抓住青年的袖子,挣扎着艰难站起,以极低音量对他说道:“抓紧了!” 青年还来不及应声,便感觉身体竟被拉扯着腾到半空。 他从未想过人能像鸟一般飞翔,连挣扎都忘了,慌张中望向身侧,只见掌柜左手揽着自己的腰,右手不知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望地面上掷去,随即便有淡色烟尘泛起。接着腰间一紧,两人已经安然落地,并肩站在了包围圈子以外——那些汉子不知为了什么,都伏倒在地上,睁着惊骇的眼睛一动不动。 “严帮主,毒飞廉算是飞给你看过了,尊驾可满意?” 青年这才知道那大哥姓严。 那严帮主看着程逸岸过分灿烂的笑容,不禁全身发抖,“我明明下了化功散,又加上七步追魂,你怎么会、怎么会——” “程某使毒当世第一的名头,可不是自己吹出来的。这回大意着了你们的道,称得上是奇耻大辱。你只要明白我不高兴之至便好了,至于怎样恢复功力的,凭你的脑袋,是想破了也想不通的,倒还不如不想。” 严帮主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只苦于命悬敌手,又全身乏力,才不敢发作。 程逸岸拍了拍额头,“我差点给忘了,刚才严帮主与这位小兄弟一番激斗,好像岔了气,我这里倒是有上好的行气药,严帮主不妨一试。”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 严帮主霎时间头摇得像只波浪鼓,“我我我不要你的药!我自己有——” 程逸岸危险地眯起眼,“我说过你可以用自己的了吗?” 严帮主浑身哆嗦,不敢言语。 “严顺三,是想留下你一条贱命了事,还是要三沙帮从此绝迹江湖,自己看着办吧!” 他摸着瓷瓶低语,语气神态都十分平和,三沙帮众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青年不解气氛为何如此诡异,更不懂为何所有人如此惧怕,好奇地不停两厢张望。 那被唤作帮主的汉子沉默半晌,终于慨然道:“姓严的自不量力,想捉了阁下扬名,与弟兄们无关,阁下瞧得上严某这条烂命,送了阁下便是!” 其余人纷纷喊着“帮主不可”,他摇摇手,使尽全力拾起地上大刀,脸容惨淡,眼看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青年算是看出情势不妙,大叫“住手”,正要扑过去阻止,程逸岸却又出声:“慢着。” 严顺三立刻停下动作,忍不住有些希冀地看他。久闻此人喜怒无常,行事莫测,自己这条命,兴许还能捡回来。 “我说过了,你得喝这个。”程逸岸踱到他跟前,递出瓷瓶。 “这到底是——” “我独门秘制的腐骨水。”得意的口气似在介绍百年陈酿,“待由内脏烂到外头之后,你再动手不迟。到时若没力气,也可叫手下来帮忙。”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等内脏慢慢腐蚀后再将人杀死,如此酷刑,与凌迟不遑多让。 “怎么?怕了?”程逸岸气定神闲地睨视他。 “拿来!”严顺三心一横,夺过瓷瓶,拔开木塞,霎时间腐臭之气四散。他抖着手将内中液体倒进口中,有一小半溅出来落到地上,立时“呲呲”之声大作,众人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眼虽不见,自家帮主牙关打战之声,还是历历传入耳中,众人不由自主想象情形,一个个毛骨悚然。更有些年纪小的,当下便啜泣起来。 过不多时,只听严顺三小声惊呼,声音中不带恐惧疼痛,反像是惊喜。转头看去,见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神清气爽,方才的劳累与内力损耗似是没发生过一般。 “哎呀呀,我真糊涂,竟然错把雪莲养心丹给了你。”程逸岸轻轻拍了两下脑袋,神色间却不见懊恼,“真是无趣得很……算了。”他说着踱到那群汉子当中,在周先生身前站定,弯腰拍了拍他肩,说道,“明珠暗投,所为何来?” 那周先生抬头朝他翻个怪眼,“良禽择木,愿者上钩。” “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了。”程逸岸一笑站起身,对青年道,“小兄弟,你走不走?” 青年本就不信“掌柜”是心狠手辣之人,因此见他逼迫严顺三,尚在踌躇要不要上前阻止,眼见情势急转直下,正自松了口气,听“掌柜”唤他,只随口应了一声。就在迟疑间,程逸岸朝他拱拱手,笑说“既然如此,后会有期”,话音刚落,人竟凭空消失在林子一角,无声无息,直如鬼魅。 宏伟的大宅院里,今晚戒备森严。到处可见巡逻人影。 有人举着火把来到后院墙角处,“你那里怎样?” 青年蹲在草丛中,一边拍着蚊子一边回答他:“没有动静。” 来人直直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好好守着!老爷是看你可怜才顺便雇了你来充数,可别出什么纰漏!” “嗯。”青年听话地点点头,对于对方的说法不加辩驳。 来人再轻蔑地睨他一眼,转身走人。 墙外打了二更,青年眼见周围雇来的高手们一一进到厢房休息,也不自觉地打起呵欠来。一来他想既然受托,在此提防今晚要来的大盗,拿了钱不忠于职守未免过意不去;二来这户人家也没像对那些喊得出名号来的高手们般,给他准备房间,因此也只能窝在此处,继续与蚊虫为伍。 正意识恍惚间,耳听得有细微声响发自空中。青年抬头去看,一条灰影子在眼前一闪,停在了围墙之上。他愣了愣,一会儿才想起,此人或许就是三个月前下了帖,说今晚要来偷宝贝的盗贼。起身正要追,只听那墙上之人朗声道:“如意正如我意,程某谢过丁庄主!”长笑声中,人已经无影无踪。 “掌柜!”青年听他说话声如此耳熟,立时想起便是那有两面之缘的程逸岸,急忙一使力爬上围墙,跳将下去追赶他。 按说以那程逸岸的轻身功夫,此时人已该在数十丈外不止,却不知为何让青年瞥见了转角处的一截衣裾,才飘然而行。 青年轻功上毫无造诣,只是憋着一股气硬是跟着他跑,竟也只是落后三五丈,程逸岸行得急了,他便也跑得愈快,程逸岸缓下速度,他便一头往前,想要赶到他身边去。两人一前一后,转眼间已行了五十里有余。饶是这座城甚大,也从原本的那户人家所在的热闹街上,跑到了荒凉之地。 程逸岸在河畔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调匀呼吸。青年转瞬也至,弯着腰气喘吁吁。 “掌柜,好、好久不见!你那天……那天受的伤没事吧?” 程逸岸不答,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青年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坐下,二人并肩。 “你怎么会在这里?”程逸岸抱着双臂看青年,一副审问状。 “是这样的。我在街上走,那个丁老爷家拉车的马突然发疯乱跑,我就过去把它拉住。” “哦?于是他请你到家里做客?”听他说得轻巧,当时情形想来必是十分惊险。 青年摇头,“贺老爷说看我挺有力气,赏我口饭吃,就把我带到他家捉一个独脚大盗。”说罢看了程逸岸一眼。 程逸岸凑近他,沉声问道:“你看什么?” 青年赶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掌柜你是不是那个——” 程逸岸轻嗤一声:“大盗?” “呃……” “是便如何?不是又如何?”程逸岸再逼近几寸,鼻尖几乎碰上青年的。 青年看着他逼问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但还是壮了壮胆说道:“我总觉得偷东西这件事情不太好……是的话,掌柜你以后最好不要做了,不是的话,不是的话……”他苦苦思量,终是想不出若程逸岸不是独脚大盗,那又该当如何。 程逸岸见此,不禁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有趣。杀人放火的事情老子都做过,偷那为富不仁的老东西一星半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事了?” 青年大惊,“你、你杀过人?” 程逸岸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抚上他堪称精致的脸庞。 “那天晚上的三沙帮,你还记得吗?” 青年被他的语气和动作吓得毛骨悚然,想要回避却怎样也挣不开钳制,“我、我自然记得……你能不能先放开——” “那些人全死了。”程逸岸将手移到青年脖子上卡住,朝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是我杀的。” 青年忍不住打个寒噤,心中咚咚直跳,一动不敢动。之后才想到反驳:“你、你不要吓唬我!他们没死,我走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能动了。” “哦?是吗?”程逸岸笑容不变,“第二天呢?你不知道吧,你遇到的人在内,三沙帮上上下下百余口,都在第二天晚上毙命,如今已是鸡犬不留,你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他说得绘影绘形,青年再怎样不愿,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原先对于程逸岸的好感渐渐减淡。挣开他的手,沉声道:“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程逸岸被他推得后退一步,站定之后整整衣领,气定神闲地道:“他们想靠抓了我扬名立万,还要把我送去做好人,又拳脚相加——这你也见到的,怎能说是无缘无故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将人杀死吧?”之前以为他不过爱开玩笑吓唬人而已,若真如那日书生所说,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恶人……青年如此揣想着,心中失望惊讶更甚于愤怒。 程逸岸摊摊手,“我杀都杀了。你再多说有什么用?” 青年困惑地看着他,不信此人言笑晏晏间,将杀人说得如此轻巧,“……杀人是不对的。” 程逸岸喷笑,“不愧是刚出来混的雏儿。这江湖上杀来杀去的事情,哪一天少得了?再过不久,你也就习惯了——不对,照你的武功修为,恐怕是没等弄明白就被人杀了。” 青年摇头,“我既不要被杀也不要去杀人!” 程逸岸向天打个哈哈,将背上包袱中的物事取出,抛向青年,青年顺手接了。 “丁老头的心肝宝贝我不要了,算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在你笨死之前,我俩两清。照你傻头傻脑的样子,恐怕是愿后会无期。” 说完他双足点着河水行到对岸,头也不回地向前踱步。此时天色已亮,只见他一袭灰色长袍随晨风摆荡,衣袂飘飘,身姿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青年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说不出话。待感到手中有异状,低头看时,忍不住惊叫一声,原来程逸岸交给他的玉如意,已然化作了一地粉末。随后又觉得被那些粉末沾到之处,均开始发痒。青年纵算再迟钝也知他在玉如意上动了手脚,赶忙褪去衣物,跳进河里清洗。 “什么人啊?”擦着发红的手臂,青年喃喃自语。 江夏城。 “江汉大水,有赖陈员外这样的贤德乡绅开仓赈济,实在功在朝廷,陶某回京之后,必上奏陛下,褒扬员外善举。” 圆胖的中年男子随随便便作个揖,捋着胡子道:“陶大人过奖。既然是国库空虚,朝廷穷困,小民能帮上忙的,自然少不得要帮个忙,若连我等都不割几块肉来救济救济,天下大乱起来可就不得了。” 陈员外此言分明嘲讽朝廷无能,陶姓官员也不动怒,又谦恭地道:“陈员外若能在此一义举之外,更捐些钱银,为附近富户做一表率,则可说是功德无量。” 陈员外朝立在台阶下的乐捐箱瞄了一眼,哼了声道:“陈某又不是专做善事的,陶大人你就莫想要得寸进尺了。” 那陶大人大约是吃过许多次闭门羹的,听他这样说话,只是讪讪一笑。 此时陈宅门口,邻近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排成几队,分别领着少许米粮。 “喂喂,你这米都长了毛了,叫人怎么吃?”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打扮的男子突然叫了起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 那陈员外一听之下,觉得脸上挂不住,尖声道:“什么长毛不长毛?你爱领不领,想饿死就一边去!” 那男子还待再说,旁边一个老妇人拉住他衣袖,“小伙子,你少说几句。有得吃就不错了。就算是陈年米粮,江夏城里就他一个财主多少拿了些出来,算得上是善人——” “他这样也算善人?”那乞丐怪叫,“这些米就连老鼠都懒得偷,哪是人能吃的?” 陈员外听了直跳脚,“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好,这个好人我不当了!管家,把米全收起来,我就是拿去喂狗也比白给你们这些穷鬼强!”说着也不管那陶大人如何劝阻,硬是招呼着家丁将赈灾的铺子收了起来。 排了许久队的灾民们见了大是惊慌,纷纷责怪那乞丐多嘴,更有些饿得慌的,拼了命挤到前头米袋里抢米,霎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抢什么抢?”那乞丐不过不轻不重地质问一声,众人竟都觉得心中一震,不由得停了下来,“不过是几袋破米而已,那里多得是,干什么看这臭猪脸色?” 他手指处,十几辆推车出现在巷口,推车上满满地叠着麻袋装的物事,缓缓来到众人跟前。陈员外再定睛一看,早已与他商定好一同抬高米价的富户们,三三两两走在推车后头,一个个脚步滞涩,面有菜色。 “那边的小子,过来帮忙。”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老翁排在队伍中的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嘴。 “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这下青年确信乞丐是在叫自己,将老翁托给身边的中年女人,大步跑到他跟前。 “咦?原来是程大哥!那些米是你的?” 程逸岸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地道:“我买的。”心中倒有些奇怪,自己变装易容,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他怎么认得出来? “哇!”青年眼中满是惊异,他到了这里就听说城里商贾们趁着水患囤积居奇,已将米价抬到每斗二两的地步,程逸岸竟然买得起这许多,实在是大出意料。 “废话少说,去搬米。”程逸岸席地而坐,似模似样地指挥起送米来的商贾和家丁。 过不多久,十几车大米一扫而光。 程逸岸对着那些喜不自胜的饥民道:“明日还有米过来,大家回去互相知照!” 顿时欢呼声起,饥民们喊着什么救命神仙、大慈大悲。众商贾的脸色则难看到了极点,有失声痛哭的,也有人干脆眼一翻白,便此晕了过去。 程逸岸睨他们一眼,冷冷地道:“明天该怎么办,清楚了吗?” 众商贾一边抹眼泪,一边头如捣蒜。 “还有你——”程逸岸看向陈员外,“要干什么,这些人会教你。若是让大爷我不高兴……”说着眼中寒光一闪,陈员外没来由打了个哆嗦。 程逸岸微转过头,向满脸意外的陶大人道:“你这官太窝囊。这些个奸商,只消砍掉一两颗脑袋,必定乖乖放粮了。” 那陶大人摇头叹道:“人命何其贵重,岂能草菅于我手?须当以理劝之。” 程逸岸白一眼明明似懂非懂,却拼命点着头的青年,嗤道:“理个屁?若不是我,看你今日怎生收场!” 陶大人嘿一声不语,心说若不是你出声喊破,灾民们也是有些陈米下锅的。 程逸岸也懒得与他辩驳,站起身走到那空空如也的乐捐箱前,厚厚一叠纸张如同变戏法般,倏忽出现在他手中,程逸岸看也不看,将纸张扔进箱里。随行的地方官往那箱子一瞧,顿时惊呼失声。 陶大人和其余人等见状皆走过去探视,只见几十张面值不等的巨额银票,散落在本来空无一物的箱底,看起来怎样都是百万两之谱。当今朝廷积弱,便是一年一省的赋税所得,也不过如此。他一个乞丐出手如此惊人,也难怪在场诸人都怔在当下,瞠目结舌。 陈员外排开众人,颤着手捞起几张银票,口中喃喃念着“哪里来的假票子”,待看清上头聚宝钱庄的矜印,不得不噤了声。他眼珠一转,又忽然大声道:“你这贼人,哪里弄来这许多银钱?莫不是偷了国库?”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在心下暗暗怀疑。 程逸岸大笑,“国库逛是去逛过几回,防备实在太松,就算把里头的东西拿光了,也无趣得很,大爷可懒得干那种事。” 陶大人此时早已猜到此人是风尘异士,朝他拱了拱手道:“大侠高义,陶某与江汉灾民皆感佩于心,只是这钱财来源——” 程逸岸一摆手,“这些个钱没人会来追讨,尽管放心花用。” 他说得随便,周遭人却不知为何均感可信。陶大人亲手捧上笔与簿册道:“如此请在此署上大侠名讳,下官也好替大侠向朝廷求赐旌节。” “旌节又不能吃,顶个屁用?”程逸岸转身对青年喊道,“小兄弟,你要不要来捐些善款?” 青年眼见他仗义疏财之举,心中热血沸腾,连忙爽快地应了一声,将手伸进怀里一摸,脸色转为尴尬。 “我一共只有这些。”他忸怩地摊开手,露出掌心十来个铜钱。 听闻周围有人“噗嗤”一声笑,青年面色更红。 只有程逸岸神色如常,问道:“你捐多少?” 青年一咬牙,说道:“全部。” 下定决心的样子甚至有些悲壮,窃笑的众人见此,倒都静了下来。 程逸岸拍拍他的肩,将所有铜钱收走,慎重地放进箱中,笑说:“今夜不知哪家客栈马房有空?” 耳听得自己腹中咕噜噜作响,青年并无悔意,只是想着还是去堤上再搬几日沙袋为好。 程逸岸耳力何等出众,自也听到他辘辘饥肠,似笑非笑地道:“我请你吃饭可好?” 青年一时惊喜,又想起他脾气古怪,难保不是设下了什么陷阱戏耍自己,只得吞了吞口水,忍痛摇头。 “你不要吃,我偏要请你吃!”程逸岸迈前两步,疾如闪电般抓住他的手腕,纵身一跃,二人拔地而起,转瞬出现在陈宅围墙之上。 众人再度惊呼,陶大人则仰头大喊:“侠士留名!” “你只教写江湖各门派乐捐便成!臭乞丐我跑腿而已。” 声音远远传来,身影早已不见。 第2章 程逸岸带着青年离开人群后,缓下速度,放开他手走在前头,如识途老马般,尽捡些狭窄的巷道随意穿梭,青年心中好奇,问道:“程大哥,你住这里?” “不是。”不等霍昭黎再问,程逸岸头也不回地道,“干我这一行的,点子踩过一遍,自然要牢记在心。” 青年知他所说的“这一行”就是偷盗的营生,但此时对他观感又与月前不同,因此打不定主意如何回对,索性默然不语,紧随其后。 倒是程逸岸又开口道:“你竟然好好活着,也算难得。” 青年听了老大不高兴,“我又不与人打架厮斗,也没生病,自然好好活着。” 程逸岸奇道:“你不与人打架厮斗,干什么出来江湖上行走?” 青年人听了竟然大惊,“我什么时候在江湖上行走了?” 程逸岸被他问得皱起眉头,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才道:“上回做了有钱人家的护院防御盗贼,上上回还在林子里与武林中人动手,不是行走江湖是什么?” “才、才不是!”青年急急忙忙摆手,“上回是他们硬拉我去,上上回是看不过一大帮人打你。我没有要行走江湖!” “你既然不要行走江湖,怎会拜师学艺,去练一身内力和几招三脚猫拳脚?” “我没有师父。拳脚是偷看娘学的……内力是什么?” 程逸岸大奇,“你不知道什么是内力?” 青年摇头。 程逸岸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半晌,指着自己胸前道:“你用力打我这里一掌试试——”想了想,又改变主意,指向路旁一株大树,“你还是打那里吧。” 青年不知他什么意思,在他目光逼迫之下,依言伸出右手,重重一掌击向那树。那树纹丝不动,倒是他痛呼一声,手也肿了起来。 “接下来你气沉丹田。”程逸岸将行气的路线向他说了一遍。 那青年听了,茫然站在原地。 程逸岸心想他听一遍必记不住,难得有耐心地又从头说起:“气沉丹田,然后依次行至膻中、紫宫、璇玑……” 他还未念完,青年便接了下去:“俞府、气户、云门、极泉、青灵、曲泽、内关、劳宫。” 程逸岸皱起眉。这小子耍他? 谁知青年一念完,却又挠头道:“这些是什么?” 程逸岸这才信了青年确实未曾如一般人那样习过内力,走上前去,要将那些穴道的位置一个个指给他看,青年似乎甚是怕痒,被他碰到身体,便不自觉左右扭动起来,口里边笑边叫着“不要”。旁人若是听到,还不知会以为二人在干什么。 程逸岸想想不爽,伸指一戳,青年便动弹不得,任由他摆布。 待得指点完毕,程逸岸解开穴道,叫他再试一遍。青年似懂非懂地照做,一掌拍下去,那树仍是毫无反应。 程逸岸正觉得奇怪间,只听喀喇声响,厚厚的树皮一块块掉下来,再接着轰然一声,大树从被青年击打的地方,拦腰折为两段。断口处像是被蚂蚁蛀蚀般,细细碎碎留下许多粉尘,那一圈圈的年轮,竟也成了模糊一片。 青年瞪着自己的手掌,骇然。 程逸岸比他更骇然。 如此特殊的内力,并非误食奇珍异果即可得到,而他自己分明也不知道,身上蕴蓄着何等神功。 “你说你跟母亲偷学拳脚功夫?” 青年回过神来答道:“嗯,她常常趁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比划。”说罢颇为愤愤,“我稍微偷看一下,她就生气,后来索性她也不练了。”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达到目的地之时,青年身家已被摸个清清楚楚。 他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儿子在乡下务农为生,母亲似乎经常偷懒,田里的活很早都交给儿子做。有一日回家时母亲已经不在,留了封语焉不详的书信,说三个月不回,就叫儿子去找她,却没说到哪里去找。青年因此便从家里出来,四处乱走。青年初涉尘世,除了年轻力壮之外身无长物,因此这几个月来一直风餐露宿,还常受人欺负。 “如果半年还是找不到,我便回家去。在外头吃不饱,家里田都荒了……咦?这是什么地方?” 青年只顾着说话,看程逸岸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却见二人站在一片老大的旷野之上,四下无人,旷野中心却搭了一座外形像个横放大酒桶的木屋,甚是精巧,却也突兀。 程逸岸笑着答他:“饭馆。”迈步走到“桶盖”前,抬脚一踹,“桶盖”应声朝里头缩进,他朝青年招招手,二人并肩进入酒桶中。 一进去便闻到烹制菜肴的香味,青年饿了好半天的肚子又大闹起来。 此时已到日落时分,左右墙壁上各自开着三个小小的窗户,里头仍是亮堂堂的。二人进来的屋子当是正厅,相当宽敞。厅堂以大理石铺地,光可鉴人,厅中别无他物,只中间有张小小圆桌,圆桌边摆上两张红木椅,桌上放着三两盘菜肴并一壶酒,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想来便是桌上菜肴散发的了。 青年恨不得即刻便扑上去大吃一通,见程逸岸不动,自己又不好先动。 “死来了?”阴恻恻的声音自地底响起般,不知何时,二人身后出现一个瘦高男子,瘦高还不足以形容,端的便是竹竿一支。此人缓缓走到向阳处,青年才看清楚他的脸。男人的脸也是又瘦又长,脸色铁青毫无血气,如僵尸一般,却又偏偏挂着十分愁苦的笑容,看来怪异之极。瘦子厉目往青年清秀的眉目一扫,对程逸岸讥道:“小情人?” 这句话青年当然是听得懂的,不禁大窘,“我、我不是……” 程逸岸全无情绪,自若地道:“我带他来吃饭而已。菜准备好了没?” 瘦子点头,“就好。先吃。”简短说完,一转身又没进黑暗里,想来那里该有一间厨房。 “如此有劳了!”程逸岸搓着手,缓缓走向饭桌,青年立时乖觉地跟上。 “小兄弟,算你有口福,”程逸岸取过酒壶替二人斟上,“刚刚那根竹竿,名叫刀维蔻,长相倒胃口,做出来的才可半点不倒胃口,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厨,我与他今年约好煮的是荆楚菜,你既饿了,便先尝尝这道散烩八宝饭。” 青年正等他这句,话音未落,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要酒吗?” 青年嘴巴塞得鼓鼓的,百忙中向他摇了摇头,又埋头苦吃。 程逸岸失笑,只顾自己饮着酒。 过不多时,仆妇模样的中年女人将一道道菜端上来,整个饭厅香气缭绕,单用鼻子闻,便已是人间极乐。那青年自小生在乡下,粗茶淡饭吃惯了,出门后更是半饥不饱,对于报的菜名,诸如“冬瓜鳖裙羹”、“珊瑚桂鱼”、“满载而归”、“太和鸡”、“梅花牛掌”、“应山滑肉”之类,皆是闻所未闻,更哪里亲见过这许多珍馐佳馔?直看得眼睛都花了,举着筷子不敢落箸,生怕坏了厨师精心装点的盘中美景。 程逸岸笑道:“菜烧来便是给人吃的,你吃得少,可要小心他一个不高兴,在菜里下毒害咱俩。” 青年这才动手,闭着眼随手夹起一道菜来放进口中,嚼得几下,立时大呼好吃。 程逸岸道:“荆楚菜以河鲜为大宗。这道叫做八仙过海,乃是宜昌名菜,据说八仙曾来荆州吃过这道菜。你方才夹的是海参,刀大厨的刀工非同小可,纹理之细之密,远过一般厨师所能。这旁边铺的各色菜肴,则分别是火腿、蹄筋、鸡肉、冬笋、虾米、香菇、莲子和荸荠。” 青年忆起家乡此时正当采摘莲蓬之季,忍不住多夹了几枚莲子来吃。 “这道是秭归菜汤汆桃花鱼,秭归是王昭君故里,昭君出塞前回归省亲,返京时正值桃花将谢,昭君与父母告别,泪洒花瓣,花瓣飘入河中变作这透明的桃花鱼——不过桃花鱼理当在初春捕食,现在已是盛夏,老刀如何能弄到新鲜货,倒是十分费解。” 青年小时听过昭君出塞的故事,一边吃一边听他讲这段典故,倒也津津有味。 此时天色渐暗,刀维蔻拿了盏颇为别致的烛台过来,点上火后,靠着墙看二人用餐。 程逸岸兀自对青年说个不停,青年到得后来只觉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想吃,连程逸岸在讲什么也懒得听了,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刻不停地夹菜。他只在刚出门时喝过一次酒,不但吐得稀里哗啦,还被人趁醉摸走了行李,因此虽然那酒也是少见的玉液琼浆,却引不起他兴致。 “今天话多。”刀维蔻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程逸岸看向他,笑道:“我自然要在这位小兄弟面前夸耀一番学识渊博,好赚得他全心钦佩。” “话多,毒走得快。” 话音刚落,程逸岸手中酒杯掉落桌上,浑身软绵绵地跌倒在地,欲振乏力。 “程大哥?”青年刚咬了一口状元油,见此情形,一时踌躇着该先吃完再去看他,还是先放下这道极品美味。 刀维蔻冷冷扫他一眼,“你莫掺和。” 程逸岸半趴在地上,神色微显慌张,“你下毒?” 刀维蔻点头坦诚:“我下毒。” “为什么?” 刀维蔻仍然是一脸扭曲的笑意,“你太吵,又不吃菜。”又看了看一旁的青年,“他吃菜,便没事。” 青年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菜里大约放了解药,是以自己安然无恙。连忙要端吃剩的一盘排骨煨汤想要去解他的毒。刀维蔻身形一晃,已到了桌边,伸手往桌上一拍,石质的圆桌出现数条裂缝,碗碟尽数碎裂,汤汁洒得到处都是。 青年一呆,怒气横生,“你不是程大哥的朋友吗?怎能无缘无故害他?” 刀维蔻摇头,“不是朋友,他没朋友。” “你胡说什么?我就是他朋友!”青年说着毛手毛脚往他脸上打去,刀维蔻轻易闪过,反手一掌印在青年胸前。 青年自然闪不过,硬生生接了,身子一摇晃,同时只闻到一股幽香,立时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刀维蔻这一掌并未用全力,只是要他暂时不能行动,却未曾想虽然奏功,手掌却也被他胸前一股大力反弹回来,心中不禁有些吃惊。 此时程逸岸道:“你做的菜再鲜美,我也向来都是吃不多的,这一回做什么这样愤慨?” 刀维蔻重新回身向他,“可见积怨已深。” 程逸岸讽笑一声,道:“事已至此,老刀你连收了泗合门多少好处都不肯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刀维蔻耸肩,“嫁女儿,没钱。” 程逸岸挑眉,“你直接问我要不就行了?” “借钱要还。” 程逸岸失笑,“老刀啊老刀,你果真是欠我人情欠怕了。” “死人不欠。” “说得也是。”程逸岸缓缓站起来,“人一死,自然恩仇一笔勾销。” 刀维蔻脸上终于有了不同的表情,“你没事?” 程逸岸拍了拍本就脏污不堪的乞丐装,口中啧啧有声:“杯沿里断肠粉,壶柄上蚀心草,酒中七虫七花,再点悲泪烛——竟然能做到无色无味,只制住我却不伤性命、不波及旁人,你这几年大有长进啊。” 刀维蔻怃然道:“还是不及你。” 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分辨毒性,且不知不觉化解,真是匪夷所思。 “这是自然的!”程逸岸脸抬得高高的,十二分的傲岸自信,“你要是及得上我,当年也不必被我救了。” 刀维蔻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不愧疚,随你处置。” “我也不指望你愧疚。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不是朋友,自然也扯不上什么背信弃义。”程逸岸笑容可掬地走到他面前,“我呢,最近养了一种蛊,刚刚已种在你身上。你就帮我试试看有什么效果,怎样?” 刀维蔻沉着脸点头,“……好。” 程逸岸从怀中取出一把金叶子,掷在桌上,“这些且当作我侄女的嫁妆罢。” 转身要走,才看到青年坐在地上。 程逸岸像是十分开心地对他说:“软筋散好不好闻?老刀还以为他打倒你了呢。” 青年心想原来那阵香气是你弄的。也不知他怎样动作的,身上酸软的感觉消退得无影无踪。 “程大哥你没事?” “我自然无事。走人了。” 青年听话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大酒桶。 路上程逸岸一言不发,青年想他大约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二人走到一里开外,程逸岸突然止步,盘腿席地而坐。 青年这才发现他脸色灰败已极,不仅大惊失色。 “该死的老刀!”程逸岸喃喃咒骂,“小兄弟,你照我白天说的运气方法,送些内力给我,行气切记要缓慢。” 方才他察觉不对劲,确实已暗中服了解药,但刀维蔻调配的几种药物毒性实在剧烈,须得服了解药后便运功将毒素逼出。程逸岸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当着刀维蔻的面逼毒便不够潇洒,因此才逞强到了现在。此刻腹中几味剧毒与解药互相冲撞,疼痛难当。 青年闻言,连忙也坐下来,照着他的话传送内力。 程逸岸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自前胸缓缓流进体内,虽然雄浑却十分柔和,待他挟着这股内力运行一周天毕,非但毒素轻易排出,四肢百骸更是无处不舒爽。他睁开眼,见青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青年见他神色间略无痛楚,遂放心地移开了手。 程逸岸端详他微微出汗的脸颊,沉吟道:“说起来,你又救了我一回。” 青年憨憨一笑,“其实没有我帮忙,你也不会有事的。” 程逸岸心说那倒不一定,口中却道:“虽然如此,你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用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开口,我大多可以弄来给你。”程逸岸防心甚重,若是对别人,必不会做这样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确知青年秉性纯朴,断不会写挟恩图报,漫天要价,才说得如此爽快。 果然青年不住摆手,“我不是想要什么东西才帮你的,你不用在意。” “你这么穷,就连要我送你几张银票使使都不想?” 青年摇头,“我一个人,只要肯做事,怎样都能过活,银子太多也没有用处。” “那女人呢?你这个年纪,也能娶房媳妇儿了,我给你物色个漂亮的姑娘如何?” 青年脸上大红,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从来都没想过……”完了又像是想到什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再说,又不是只要长得漂亮就是好姑娘,就像娘长得好看,但是懒得一塌糊涂……” 程逸岸喷笑,捶着他的肩头道:“臭小子,都想到这分上了,还说没想过!” “我真的、真的——” 看青年急得舌头都大了,程逸岸也不忍再调侃他,说道:“既然金钱美人你不要,我就传你功夫吧。”心下开始盘算,哪些功夫尽管教给他无妨。 “我也不想学武。”青年顿了顿道,“我救你原本就不图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程逸岸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是施恩的人,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我欠了你人情,不当下还掉,多拖得一日,便多一日担心,什么都好,总之你快些说出想要什么吧。” 青年仍是坚拒:“我不要你还人情。莫说你我是朋友,就算遇到陌生人有难,我也不能不去管他……” 程逸岸打断他言语,眼睛上挑,不高兴地道:“谁和你是朋友?” 青年一呆,讶然道:“我们还不算是朋友?” “朋友?”程逸岸冷笑一声,“哪里来这么便宜的朋友?你不要胡乱套近乎。” 青年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委屈地道:“可我觉得咱俩处得挺好——” 程逸岸再次打断他:“什么处得挺好?我与你认识才几天?你知道我什么?江湖上,不管你认识一个人多少年,都是各谋其利,随时都可以反目成仇的。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把人当朋友的,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青年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着他。 程逸岸莫名其妙,斥道:“你傻呆呆地看什么?” “你在生气。” 程逸岸避开他澄澈的目光,口气兀自强硬:“胡说什么!你笨死自去笨死,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你把刀大厨当朋友,他却要害你,你心中难过,是不是?” 程逸岸仰天打个哈哈,殊无笑意,“讲的什么屁话?我程逸岸从来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青年看着他,眼光温柔,“你既没有朋友,我便来当你的朋友,好不好?” 程逸岸正准备狠狠拒绝,再嘲笑他一通,突然改变主意。他缓缓地道:“你已知道我无喜怒无常杀人成性,还要与我做朋友?” 青年道:“我还是觉得程大哥不是坏人,你杀人,肯定是有缘故的。” “竟然还有人为毒飞廉杀人申辩。有趣,有趣之极!”程逸岸双掌相击,拍手声在这阒寂夜色里,听来分外刺耳,“你真要与我做朋友?” 青年听他口气似有所松动,连忙使劲点头。 “好!我们便在这里,义结金兰如何?”程逸岸指指二人所站的位置,询问他意思。 青年在乡间曾看过人唱桃园三结义的戏文,小时便对刘关张结成异姓兄弟,相互扶持,共创一番基业的事迹向往不已,听他说要结拜,顿时称善。 此时一只苍蝇飞来,嗡嗡嗡地在耳边转个不停。他这才留心看了看周围,月光中隐约可见左右都是几畦菜地,从嗅到的气味来判断,不远处大半还有个茅厕——顿时觉得与那刘关张在春风桃李中歃血为盟的潇洒气概,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程大哥,不如我们明天再找个好一些的地方——” “结个拜管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娶媳妇。难不成还要特地上黄鹤楼大摆筵席昭告天下不成?扭扭捏捏的烦死了!”说完对着眼前的菜地跪了下来,又一使劲一扯,青年不由自主跟他并肩跪在一起。 “我今年二十三,你比我小吧?” “嗯,我十九。” 程逸岸点点头,对着那点星月,朗声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程逸岸今日与——”转过头,问那青年,“你叫什么?” “霍昭黎。霍是磨刀霍霍的霍——” 程逸岸挥挥手懒得听他详细说,把誓词念了一遍,又让霍昭黎念。 霍昭黎说道:“程大哥你念错了,应该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个我是记得的。” 程逸岸白他一眼,“我偏要说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怎样?” 霍昭黎心想那不是等于没立誓了吗?看他快要生气的样子,也不敢再纠正,只是在自己念的时候,仍说成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照着戏文里的样子,虔敬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后,他期盼地看着程逸岸。 程逸岸心中老大不愿意,被他双眼亮晶晶看得发毛,只得意兴阑珊地也碰了几下地。 两人礼成起身,霍昭黎便颇为激动地执着他的手,激动地唤道:“大哥!”他是独子,虽然小时后也不缺小伙伴玩耍,但有结义大哥,还是第一次,自然觉得十分新鲜。更何况他一直对此人存着些敬仰与好奇,能与他有这样亲近的关系,就算结义的地点有些勉强,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程逸岸微笑道:“二弟叫起来太过肉麻,我就直呼你昭黎了。” “好的,好的,大哥你随便叫!”霍昭黎喜滋滋地满口子答应,想来不管这位义兄想唤他什么,他都不会有半分异议。 程逸岸道:“你先前曾说,如果半年之内找不到你娘,便要回老家去?” 霍昭黎虽不解他为何提出此事,还是点了点头。 “你出来多久了?” 霍昭黎扳指算算,道:“大约三个多月了吧。” “那岂不是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你我兄弟相聚时日未免也太少了吧。”程逸岸不满地责怪,倒像是霍昭黎硬拉着他结拜一样。 霍昭黎这才明白过来,摸着头一筹莫展,“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那怎么办?” 程逸岸道:“不然,你还是随为兄的多闯荡些时日,再回家去?保不准这一路上便能找见你娘;就算找不到,你娘也是大人了,想回家自然会自己回家,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娘我是不担心,主要是家里田地,我出来时拜托小黑子帮忙照看着,但是总不能麻烦他太久——” 程逸岸从不知道种田是怎么回事,却想到一个人,“我叫老刀帮你去看地好了,他年轻的时候种过田。”霍昭黎还待说什么,被他摆手阻止,“就这样说定了!你明日把你家所在画个图,我叫人给老刀送去!天下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好看的山水,好笑的小丑,你白白出来一趟,什么都没见着就回了去,岂不太亏?” 霍昭黎不好拂了他的美意,一边被他说得心动,一边也实在想与新结拜的大哥多处些时日,因此虽觉对刀维蔻不好意思,还是顺水推舟答应了。 二人正商量着日后行程,忽然背后传来桀桀怪笑声。 “黑灯瞎火的,我道是谁在那里,原来有人在这里拜天地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童稚的尖利声音跟着怪叫:“哎呀呀不得了,竟然是要饭的娶了个大美人呢。” “我怎么看这人虽美,可却是男的?” “如今这江湖上,女扮男装多了去了,你老儿真是孤陋寡闻。” “女扮男装我自然知道,就是没见过这样高大的女子。” 童稚的声音“嘿”了一声,“你老婆不也挺高?” “你扯她做什么?我们也不必争,看看他有没有喉结就好啦!” 程逸岸与霍昭黎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怎样都辨别不出说话人所处的方位。从他们言谈听来,似乎是他们结拜时已在附近观看,这许多时间过去,程、霍二人竟然都未发觉周围有人,霍昭黎倒还罢了,程逸岸可是久于江湖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霍昭黎站在原地不断游目四顾,就着月光只能大约看见前后是路,左右是田地,着实想不出那二人能藏在哪里。他正疑惑间,忽觉脖子上一凉,毫无预兆地,一只冰冷干枯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喉头。 他忍不住失声大叫,但一个“啊”字还没说完,那只手就离了开去,嘶哑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有喉结!我就说是男人吧!” 另一个声音讲输了对方,不满地嘟哝起来:“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实在是,实在是——” 话音刚落,霍昭黎只看见有一团什么物事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算他应变能力不弱,慌忙左跨出一步,躲过了那不知名物事,谁知那东西仿佛长眼睛一般,仍直直向他面门袭来。霍昭黎只得再往旁边闪躲。 “咦?这小子反应不错!”这声稚童口气的惊叹倒似是在耳边响起一般,霍昭黎不禁吓了一跳,闪躲间顿时慢了半分。只是这半分便足以致命。 那团物事觑着空,飞速直袭脸颊。 霍昭黎不由得闭上眼睛等候厄运降临。 程逸岸这时突然“噗嗤”一笑。 霍昭黎只觉有风声自耳畔掠过,却未有痛感,睁开眼看向程逸岸,他指着地上,捂住嘴不住地笑。 霍昭黎低头,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偶立在脚边,抬起头朝他扮个鬼脸,说出了刚才未竟的话语—— “实在是惹人怜爱啊!” 程逸岸终于忍不住爆笑出来。 霍昭黎却不那么轻松。他呆呆地与那人偶对视片刻,忽然间像是大梦初醒般,往后猛跃,跌跌撞撞地站定后,颤抖的手指着那人偶,难以成言。 那个尖利的声音,是人偶……人偶在说话? “鲁前辈,您可吓着我这个小兄弟了!可否出来容晚辈们参见?” 那姓鲁的嘶哑声音还未说话,木偶却先不高兴地念叨起来:“他是前辈,我就不是前辈了?你怎么只招呼他,却不招呼我?” 程逸岸一笑,对着那木偶长揖到地,“晚辈一时鲁莽,对木前辈失了礼,在这儿给前辈您赔不是了!” 那木偶似乎颇为满意他的恭谨态度,将双手负在背后,倨傲地道:“看在你还知悔改的分上,这次就饶了你——对了,怎么一下认出我俩是谁?” 霍昭黎毕竟少年心性,见到那木偶随身不满两尺,竟然能如真人一般说话动作,不禁又好奇地靠过来看个究竟。那木偶见他趋近,顿时对程逸岸失去兴趣,一蹦一跳地想上去与他搭话。 霍昭黎见他走过来,又有些害怕地向后退。 那粗糙的声音大声嘲笑:“你长成那个样子,人家怕了你!” 木偶先向身后厌烦地挥挥手,又用着泫然欲泣的口气,对着霍昭黎说:“我很可怕吗?” 霍昭黎见他伤心,自然心中不忍,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我只是第一次看到木偶说话,有些惊讶而已。”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那木偶甚是欢欣,竟突然间窜到与霍昭黎的头同高,“啾”一声亲在他脸上,又伸双手将他脖颈搂住。 霍昭黎先是呆滞,渐渐却觉得十分新奇好玩,也跟着伸出手去搂住他身子。 这一搂之下才发现,原来那木偶身后牵着几根细细的丝线。 原来不是被鬼附身,是有人在控制的普通木偶啊! 这一发现,心中惊惧去了大半。 可那操控者又躲在何处? 霍昭黎仔细去看,只见丝线消失的地方,乃是田间。 “小子,你看什么看?”猛然间那粗哑的声音传入耳际,跟着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似是凭空冒出来般,现身在霍昭黎跟前。此时天色已蒙蒙亮,看得清那人一头灰发,形貌相当落拓。他站在原地也不说话,一手握着线头,一手捧着半个西瓜大口啃咬,转眼已然吃掉大半。 霍昭黎站在田塍之上,男子位在田地里,头顶却与霍昭黎眼睛齐平,这样高大的身材,蹲在田地里吃了半天西瓜竟未被两人发现,足见身手不弱。 “你又自己吃!你又一个人吃!”那男子明明嘴里咬着西瓜无暇说话,稚龄儿童的声音却又自木偶口中发出。 男子吐出一嘴西瓜籽,恶狠狠地朝那木偶道:“你没牙齿没屁眼的,想吃也吃不来,给我闭嘴!” 那木偶一听之下,似乎十分伤心,竟开始哭泣起来。霍昭黎明知是那男子自己玩的把戏,却无法丢下木偶不理,慌忙拍着它的肩膀安慰。那木偶卖乖,把两只手紧紧缠上霍昭黎脖子,撒娇地扭来扭去。 “你再哭我就拆了你!” 霎时间男子的怒骂与木偶的哭泣、讨饶声交杂在一起,男子扔了西瓜皮,作势赶过来打木偶,木偶则从霍昭黎怀里挣开,跑来跑去不停躲闪——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所有的言行都不过是一人包办。 程逸岸看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朗声道:“拜见鲁前辈、木前辈。”站直了身子后,又招手把看呆了的霍昭黎叫来,“昭黎,这位是线牵木偶鲁一络鲁前辈和木灰灰木前辈,你过来见个礼吧。” 霍昭黎一愣,“这两位……都叫做线牵木偶?” 那木偶抢着跑到他跟前答道:“他是牵线的,我是被牵的,因此上两人合起来才叫线牵木偶——美人儿小兄弟,你觉得这外号好不好?” 霍昭黎颇为伤脑筋地想着这个问题,一会儿才老实地道:“我也不知道。” “笨蛋!”鲁一络颇为受不了地骂了一句,随后转向程逸岸,“这小子拳脚功夫虽差,内力倒是不弱,从哪里来的?” 程逸岸摇摇头表示不清楚,随即又笑道:“大约是凭空冒出来的。” 鲁一络皱了皱眉,似乎颇厌弃程逸岸言语轻浮,打量了他全身上下,道:“你这个惯会惹事的臭家伙,连五袋弟子的行头也敢偷,你就不怕老郑找麻烦?” 程逸岸不在乎地耸肩,“找晚辈麻烦的人满江湖都是,也不缺郑帮主一个。”他知刚才老者必已听见结拜时二人自叙身份,因此也无意作无谓掩饰,“倒是鲁前辈归隐多年,此番竟重出江湖,看来武林就要多事。” “你竟好意思说!是谁在兴风作浪,逼得泗合门到处拖老古董出山!” 鲁一络从木灰灰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狠狠瞪向程逸岸,眼神充满威势,霍昭黎见了不禁暗暗害怕,被瞪的人却无动于衷,反而用有些讥嘲的口气道:“如此而已?晚辈可不记得,鲁前辈是这样急公好义的大侠客。” 这鲁一络当年闯荡江湖时,凭着木偶与腹语奇术,行事亦正亦邪,算得上黑白两道都十分头痛的人物。 木灰灰这时桀桀怪笑,“他去泗合山赴武林大会是假,把老婆气跑了,出来瞎找是真!” 鲁一络反驳不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反手给了木灰灰一个巴掌,转眼间两“人”又厮打了起来。 “敢情这年头女人都往外跑。”程逸岸似笑非笑地看霍昭黎一眼,“不过看这个架势,鲁夫人要离家,恐怕也在情理之中。” 霍昭黎看鲁一络一边操纵木偶,一边与它对打入了迷,浑听不见义兄说什么。 鲁一络却甚是耳尖,把木灰灰踢到一边,过来大喝道:“死小子,别人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程逸岸微微一笑,拱手正要致歉,鲁一络却像是握住什么把柄一样,凑过身来,“刚才你并不知我是猫是狗,是黑是白,新结拜的义弟遇袭,竟然袖手旁观,道义上说得过去吗?” 程逸岸歪头,挑眉,“有何不可?”说得无比理所当然。 鲁一络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老夫对真小人还有几分看得过,今天就放你一马!”说完手微动,瞬间将木灰灰抓到怀中。 “木头人,走了!” “再玩一会儿好不好?我要跟美人小兄弟道别!” “滚你的蛋!” 鲁一络催动内力,便欲施展轻功离去,冷不丁被人捉住手腕。他吃了一惊,却见刚刚站在一丈开外的霍昭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 “你干什么?” 鲁一络口气难听,待到感觉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浑厚内劲,心中却暗暗叫苦:若他有恶意,今日就难说能否安然离开了。 “那片瓜田可是前辈种的?” 鲁一络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恐怕脑袋瓜有些不对劲,啐了一口,道:“废什么话,自然不是!” 霍昭黎点点头,认真地道:“那前辈吃了人家的瓜,怎能不给钱就走?” 鲁一络与木灰灰同时狂笑,两重声音好不恐怖:“老夫在黄鹤楼吃饭都没掏过钱,区区几个臭瓜,算个什么事了?” 霍昭黎见他怒气勃发,心中有些惊惧,咬了咬牙,仍是紧紧扣住了他手腕不放,“这些瓜是别人辛苦种的,你不付钱就吃,不就成了偷儿?” 鲁一络感觉到手上强烈劲力不住涌来,虽未抓准穴道,却已逼得胸中气血翻涌,“你、你快放手!” “前辈不给钱,我就不放!”霍昭黎浑不觉自己内力给对方带来压力,见他挣扎,更是抓得死紧。 程逸岸抚着额头一边叹息,一边出来收拾局面,“昭黎,放手。” 霍昭黎立刻依言,放了手后又不放心,“但是他……” 程逸岸对鲁一络道:“鲁前辈,我这兄弟长在田间,对于农人辛劳分外在意。您宽宏大量,就当体恤后辈,顺了他这一回如何?” 鲁一络见有台阶可下,重重哼了声,手一挥,便有十个铜钱整整齐齐插在田塍之上。顾不上再炫耀什么功夫,气呼呼地大步离去。木灰灰趴在他肩上,不忘向二人做着鬼脸。 “真厉害!” 霍昭黎对着那十枚铜钱惊叹。 “要不要我教你?” 程逸岸面对霍昭黎意料中的惊喜神情,笑得高深。 第3章 程逸岸将运气法门和手势告诉霍昭黎一遍,又一一演示给他看。霍昭黎试了几次,终于能将一枚铜板嵌进土中。他内力深厚,铜板入土极深,一看便知已比鲁一络高明。但是数量一多,却无论如何都学不来将几枚铜板分别嵌入土中的巧劲。程逸岸打了个瞌睡醒来,日头已近中天,见霍昭黎吭哧吭哧练个满头大汗,仍无进展,摇摇头,拖着他去吃饭。 回到镇上,找家客栈进去,店小二见程逸岸衣衫褴褛,本要阻拦,立马被他一钱碎银子招呼得恭恭顺顺。二人随便吃些东西,各自到房间歇了。 霍昭黎前几日为了赚钱,重活干得累了,昨夜又是一宿未眠,因此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只觉黑暗中身侧坐了个人,胸前一阵凉飕飕,竟似被褪了衣衫。 他一惊坐起,刚好与程逸岸打量的眼对上。 “大、大哥?” 程逸岸站起来点亮油灯,双手抱胸,倚在床柱上,看着他胸前一片平坦,不住啧啧有声:“原来真是个男的。” 霍昭黎哭笑不得,“大哥,你之前疑心我是个女人?” “何止疑心,我一心以为你其实是个女子来的。”程逸岸遗憾地嘀嘀咕咕,“枉费生了这样一张脸。” 霍昭黎慢悠悠理好衣服,系回腰带,笑道:“好在我是个男的,要不然你偷看了姑娘家的身子,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有什么不得了的?”程逸岸无所谓地道,“为兄看过的姑娘身子多了,再多看几个怕什么?” 霍昭黎瞪大眼睛,嗫嚅着道:“可是、可是娘说过,不是打定主意要娶的媳妇,绝不能看人家身子的!” 他说到娶媳妇之类,不自觉红了脸。程逸岸从未见过如此脸嫩的小伙子,不禁大感有趣,“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姑娘身子?” 霍昭黎闻言更慌乱,笨拙地转移话题:“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程逸岸打了个呵欠,眯着眼,口气是十足的懒散:“既然寻欢作乐不成,就夜游吧。” 霍昭黎听不懂他这“寻欢作乐”指的是何意思,猜想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敢开口问他。 程逸岸带着霍昭黎,在弄堂中穿行,过不多时,来到一堵高墙之下,霍昭黎才要出口发问。程逸岸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照我说做。”说完说了一串口诀,要霍昭黎依法催动内力,随着他低喝一声“起”,两个身影一齐跃至半空,在墙上站定。 霍昭黎没想到这样简单便能到半空,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地上,程逸岸拉他一把再一推,二人顺势落在院内。围墙高得很,内院倒并不大,也无人把守。程逸岸飞身上了正屋的屋顶,霍昭黎跟着一跃,谁知用力过猛,蹿到比屋顶高上两丈的空中。他下意识便要大叫出声,总算在最后关头想起现在正在与义兄做“偷偷摸摸”的事情,连忙用手捂住嘴。程逸岸伸出手接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后,索性提着他的领子,在瓦片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程逸岸中等个子,霍昭黎见自己几乎比他高了一个头,竟能被他提着走得如此轻松,心中不禁五体投地。 程逸岸走到房顶边沿,放下霍昭黎,对他做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掀开两块瓦片,往里头望去。 摆着烛灯的桌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对昨日见过的陶大人道:“这笔巨款来路不明,若是着手用了出去,卑职恐怕——” 那陶大人愁眉深锁,道:“这一节我如何不知?只是灾情严重,朝廷又不富裕,有了这笔银子,可以多救无数百姓。性命交关的当儿,旁的事,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大人也知道,这些银子必是非偷即抢,若从平民百姓,又或者江湖人士处得来,倒也无妨;只怕万一牵扯上朝廷权贵,到时追究下来,大人您就难办了。” “何师爷,你的意思本官明白。那些朝中地方的权贵们,可比朝廷有钱多了,若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钱财,那乞丐拿了来用之于民,也是理所当然。浑浑噩噩混了大半辈子,到这把年纪,再不为百姓做个一两件事,就来不及了。就算是有风险,得罪了谁,本官也一肩担了便是。” 那师爷不再劝阻,叹了口气,与陶大人一道商议起钱粮划拨。 霍昭黎本来觉得那陶大人向富户低头求救,全没有戏文里钦差大人那般的威风,如今听他这番话,心中不禁好生相敬。 程逸岸突地一拍他肩,说声“好了,走人”,便自顾自腾空而起,像是空中有架梯子一般,走几步便立在了高墙之上。霍昭黎张大了嘴看着,直到程逸岸做个手势,才先跳下地,又直直向上跳跃,总算是成功趴在了墙头之上。 二人翻出院落,走了几步,程逸岸突然停下来,朗声道:“何方高人?若有贵干,不妨出来一叙。” 霍昭黎听得莫名其妙,却见拐角处闪出一个高高的人影来,沉声道:“久闻毒飞廉程逸岸轻功独步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定睛看去,只见来人二十七八年纪,一身黑衣,端正的国字脸上波澜不惊,毫无被叫穿行藏的狼狈。 程逸岸点头算是谢过,道:“敢问阁下何方神圣?” “在下石可风。” 程逸岸微微眯了眯眼,随即拱手道:“原来是追风神捕石大人。程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大人二字不敢当。在下不过替官府办差的卒子而已。” “石大人过谦。不知程某所犯何事,有劳大人夤夜相从?” “夤夜相从”之语,历来是用于男女私奔,石可风任他占口头便宜,肃容道:“‘游丝络网’可是程兄的独门药物?”明知是毒药,出口时却只说“药物”,足见他做事极重分寸。 程逸岸侧了侧头,虽有不解,还是点头道:“是。” “服药一个时辰后浑身浮肿、神志不清,幻觉全身被丝网捆绑,再过三个时辰,血脉逆行,气绝而死——游丝络网的药效,当是如此?” “石大人见多识广,自然不会错的。”程逸岸说着收起笑脸,问道,“谁中了此毒?” 石可风端详他许久,似在判断他是否明知故问,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说呢?” 程逸岸想得一想,立刻道:“应当是昨日被程某逼着开仓赈济的那几位。” “程兄手中犯的人命不知凡几,因均系江湖仇杀,衙门原管不了这许多。可这回受害的是普通百姓,既然程兄供认不讳,那么请随石某到衙门走一趟。” 霍昭黎听得这人要抓程逸岸去衙门,在一旁大急,连忙闪身挡住程逸岸,说道:“这位大人,从昨天开始我和大哥一直在一起,他绝没有跑去毒死人家,你一定弄错了!” 石可风从旅店追踪二人出来,此时才看清霍昭黎的脸,说道:“姑娘,此事与你无关——” 程逸岸捂住嘴嘻嘻笑了起来,对石可风道:“他可不是姑娘,货真价实的男人。”看石可风愣了一下,他十分愉快地转向霍昭黎,“兄弟,你说得不对。你在房里睡觉的时候,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吧?那段时间,去那几户人家下个毒,时间足够了。既然石大人这样悠闲地在和我们说话,不急着要解药,那几只铁公鸡的大限看来还未到,算起来他们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中毒的。而且石大人多半还是循着什么蛛丝马迹,才追踪到我俩所在的客栈——啊呀,这回你大哥我是要抵赖也赖不掉了!”他摊了摊手,摆出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任谁一看,都知道是在做戏。 霍昭黎无奈地道:“大哥,你不要开玩笑了!快点跟这位大人讲清楚,不然会被捉去打板子的!” “事实俱在,我可讲不清楚。”程逸岸耸耸肩,“别担心,虽然讲不清楚,我们可以畏、罪、潜、逃。” 他耸肩之后便抓住霍昭黎的手,说到“畏”字时身在半空,最后的“逃”字说出口时,二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可风一直全神戒备,提防着程逸岸突施奇袭后逃跑,却没料根本不曾交手,他们就从眼前凭空消失。 “咚”的一声,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石可风拾起来,只见瓷瓶身贴的纸上写着一行细字:“兑水内服一次,禁食一旬。” 他愕然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严肃的脸容不自觉松弛开来。 二人脱身,不再回客栈,程逸岸一路往南边走,霍昭黎一言不发跟着他。到了一条溪边,程逸岸去捧水喝,霍昭黎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溪水中倒映出的星辰闪烁,冥思许久,才下定决心问道:“大哥,是不是有人在陷害你?” “哦?怎么说?”程逸岸像在说不相干的事一般,淡淡回应。 “大哥不会去杀人的,定是别人栽的赃。” “我为什么不去杀人?” “大哥是好人,好人不杀人。” 程逸岸一口水吃进鼻子,不住呛咳。 他好久才缓过气来,严正地对霍昭黎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以后别再在吃东西的时候说。” “大哥虽然有时候奇怪,但肯定是好人!”霍昭黎依然坚持主张。 “好人?”程逸岸皱起眉,像是吃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食物,嘴角又如往常般轻蔑地弯起,“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放眼天下,却哪里有人承受得起?”他回头睨着霍昭黎,眼中显出几许同情,“昭黎,这世间的事,没一件如你想的那样简单。” 霍昭黎怔怔看着他在溪中清洗的双手,脸现迷惘,随即又恢复清朗的神情,笑道:“娘也常说我笨。这世上的事,我不懂,大哥懂就好,大哥自然会慢慢教我。”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程逸岸背对他,想象那灿烂得几令星月失色笑容,开始觉得头痛,“说到教你,刚才那个能飞起来的法子,你觉得怎样?” 霍昭黎高兴地道:“那个很有用啊!如果能够飞得像大哥那样好,以后村子里石榴桔子收成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就不能想点别的用处? 程逸岸越发觉得头痛。咬咬牙,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慈祥,柔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来教你吧。顺便还有些别的功夫,你学了,日后行走江湖会方便些。” 霍昭黎一个劲点头,开始想象收成季节能帮到多少邻居。 “你听好,我所使的轻功,共有三套。青云梯用于空中腾跃,乱石步应敌时能奏奇功,快哉风则是逃命本事了。刚才教过你的口诀,是青云梯的入门法。‘青云梯’语出‘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他站起身,见霍昭黎一脸迷惑,解释道,“那是李白的诗。” 霍昭黎愣愣重复:“李白?” “对,就是那个李白。” “哪个?”霍昭黎转头四处看,还是没见到周遭有“那个李白”。 “你不会……不识字吧?”程逸岸试探着问,心中已绝望了七八分。 “我娘教过我一些大字,不过没好好学。”霍昭黎挠着后脑勺,嘿嘿笑得挺不好意思。 程逸岸额上青筋暴起,善意耐心的表情再挂不住,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明天开始,给我好好从头念书!” 别的江湖人怎样他不管,但是身边黏着个连李白也不认识的主儿,他是断断不能忍受的! “大、大哥,你的脸、你的脸——”方才程逸岸站的位置背光,霍昭黎看不清他的脸,现在靠近,才发现程逸岸面容已与之前不同。 丝毫未被他的诧异语气感染,程逸岸无所谓地道:“连那个吃白食老头和呆瓜捕头都认得出我,那张脸自然不能再用了。咱们兄弟一场,也该让你见见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之前他扮店掌柜和树林中遇到时,是同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这几日装成乞丐时,则是截然不同的卑琐扮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轻易认出来了。本以为其中有一张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这般……可惜。 本来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边脸上,却被一块的暗紫色胎记笼罩他由额头至脸颊的大部分皮肤,夜里看来,甚至有些狰狞。 霍昭黎心中一颤,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过吧?” “什么?”程逸岸一愣。 “我小时候一次出了疹子,脸上都是一粒粒的红斑,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来看我,竟然有人吓得哭着跑掉了。虽然过没多久疹子就退了,但想起当时他们的样子,心里还是会很难受……”再抬起头时,眼睛周围竟然红了一圈。 “你伤心什么啊?真是个小孩子。”程逸岸粗鲁地将手从霍昭黎掌中抽出,受不了地按住他的头猛拍。 “我当年只用五天就能踏到三丈以上。”程逸岸木然看着不知第几次摔在地上的霍昭黎。他早知道霍昭黎不怎么聪明伶俐,却没想到他竟然苦苦练了整整半个月,才到这种程度。 霍昭黎吃惊地道:“大哥真是聪明。” “你——继续。”程逸岸翻个白眼,背过身去,掏出一个香瓜吃起来。连他这素喜损人的都骂得累了,只求眼不见为净。这几日,程逸岸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都在督促着霍昭黎习文练武。成果是他会颠三倒四地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及能一口气窜到半空——然后跌下来。 之前借宿的村庄,清静空阔,本是习武的好地方,可是霍昭黎到了那里,便劲道十足地与农人一齐收割谷物,压根把“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程逸岸一怒之下,第二天就拖着他启程,顺道再加背《赤壁赋》两篇。霍昭黎心中自不情愿,但他性情本就温顺,被这结拜大哥冷冷一瞥,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程逸岸不说要去哪里,霍昭黎也没想要问,这般走走停停,现在已到了湘鄂交界的一处镇上。程逸岸脸上醒目的胎记,必然引来旁人目光,但他本身举止自如,丝毫不见卑怯之相,倒让别人无从另眼相待起了。 每日总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做早课,今日同样以霍昭黎被狠狠痛骂收场。禀赋虽不高,但勤能补拙,程逸岸的这义弟,总算是能中规中矩地踩出“青云梯”的步子了。 “明日开始一边练青云梯,一边教你些拳脚功夫。” 看程逸岸踌躇满志的样子,霍昭黎心中叫苦,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大哥的好意。 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来到市集。现在辰时已过,街上一片热闹景象。霍昭黎暂时不去想明日的苦难,东看看西看看,十分开心。 “快给我抓住,别让人跑了!” 喧闹声中突然加入高声呵叱,人群在推挤之下被硬生生开出一条道,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边高声叫骂,一边朝二人所在的方向过来。 程逸岸蹲在一个摊前挑拣桃子,霍昭黎站在旁边,正有趣地看他还价,腰间突然被一双细细的胳膊抱住,“哥哥救命!”十来岁的男孩子,满身满脸伤痕,小小的身子藏在霍昭黎身后,露出一张惊惧的脸,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视渐渐逼近五条大汉。 “小朋友,怎么了?”霍昭黎虽不明眼前发生什么事,却下意识地用手将孩子护住。 大汉们走到跟前,粗声道:“喂,这兔崽子是我家老爷买了去做小厮的,你识相的就放开!” “他们打我,不给饭吃,还、还要我做很恶心的事情!”孩子抽抽噎噎地哭着,一张嫩脸像是快破碎一般的凄惨,霍昭黎早已被挑起的恻隐之心瞬间转为气愤。 “你们怎么可以欺负这样小的孩子?”他抬起头来,怒视五条大汉,双目如火。 大汉们被他的怒容所慑,竟然发了一阵愣,首先回过神来的一人道:“这兔崽子老爷已经给钱买下了,是我家的东西,你多管什么闲事?” “不过你若是愿意替了他去伺候我家老爷,倒也不是不可以。”话一说完,其余四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神情十分下流。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每个人嘴里,都塞了一颗小桃子。程逸岸手里拿着个大桃子,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嘴真臭。” 大汉们大怒,一哄而上攻向程逸岸。 程逸岸的身子像是被风吹起的白纸一般,轻飘飘往后退了丈余。 “昭黎,走人!”市集上的人都被吓跑了,没有再看还耍什么猴戏。 “可是这个孩子……”霍昭黎搂着趴在他怀中的孩子,犹豫不决。 “人家的东西随他去。”他说了这八个字的当口,已各接了大汉们一招,察觉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壮汉,内力极浅,当即放心了些。 霍昭黎纠正道:“不是东西,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看程逸岸以一敌五,担心他难以支撑,但被孩子紧紧抱住,也不忍扳开他去救援。 “就算是人,也是人家的人,你管这么多做甚?”程逸岸抽空咬了口桃子,左脚后踢,踹开背后袭击之人。 “但是他很可怜……”霍昭黎看着孩子残破外衣上满是血迹,心中怜惜不已。 “可怜的人多了!你要一个个救吗?”程逸岸不耐烦地伸掌推出,躺在地上人增为三个。 霍昭黎想也不想,回道:“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自己都靠我吃喝,救了这小孩怎么处置?” 霍昭黎一愣,低头柔声问那孩子:“小朋友,你家在哪里?” “没有家……爹娘……都死了。”孩子满眼是泪地抬头看向他,一扁嘴,号啕起来。 “看吧看吧!”程逸岸清理完渣滓,拍拍干净手走过来,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霍昭黎抿着唇,带点为难,殷切地望向程逸岸。 程逸岸皱眉瞪他,“你想干吗?” “大哥,我们……” 程逸岸挥手打断:“你别说了!我不会答应的。”一个累赘就够受的了,再加一个,他是要开慈恩堂吗? “大哥!”霍昭黎轻轻扯扯他袖子,被他一掌挥开;霍昭黎不死心,又抱起那孩子,走到正前方,两双又大又圆的眼,齐齐望定了他乞怜。 “你们烦不烦?”程逸岸生气地呵斥,孩子立时全身僵硬,攥住霍昭黎上衣往后缩,看来是吓了一跳。 “小朋友别怕,大哥是很好的人!” “这么点小孩子,你说两个大男人怎么带?” 霍昭黎听他口气有所松动,急忙抓住时机,“我来带!我来带!绝不会烦到大哥!” 程逸岸受不了地看着他——这会儿怎么又如此乖觉了?“随便你。”说完转身就走。 霍昭黎大喜,抱着孩子快步追上。 走没几步,他又停下,叫道:“大哥。” “又有什么事?”看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他要说能把人气吐血的话了。 “那个……你刚才买桃儿,是不是没付钱?” 程逸岸不说话。 三人默默走了老长时间,才听远处传来大声暴吼:“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这小孩剁碎了喂狗!” 想不到这两个小子还有点用处。 程逸岸闲闲看着蹲在一起剥田鸡的二人,心中的不快稍稍平息了些。 霍昭黎手里忙着,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孩子说话:“小笛子,你今年几岁?” “十岁。”洗了脸,又擦上程逸岸所携伤药的小童,比之前干净许多,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当是之前所受苛待的余悸犹在,虽然方才开开心心地捉了回田鸡,静下来眼神又是畏缩游移,说话声细如蚊蚋。霍昭黎去取他手中洗干净的田鸡,要穿在树枝上烧烤,不经意碰到小笛子的手,他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立时缩了回去。 “对、对不起!”看他泫然欲泣道着歉的样子,霍昭黎更觉辛酸,想叫他不必如此拘谨,却不知怎样说才合适。 “两个笨蛋!”程逸岸看着小媳妇似的两人喃喃咒骂,走上前去,两只手各在他们头上打了一记。 “你们要蘑菇到什么时候?”他气势如虹地指着霍昭黎,“你还不快生火?”随即又抓住小笛子的后领将他拎了起来,“再哭哭啼啼的,小心我扔你去喂狼!” 被长得很可怕的男子一脸残暴地吼叫,小笛子吓得脸色发青,想哭又不敢,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 霍昭黎慌忙将小笛子抢到自己怀里,对着程逸岸,微带些责怪的语气道:“大哥,你怎么老捉弄他?” 小笛子窝在霍昭黎怀里,整个头埋进他胸膛,两只手也紧紧捉住坚实的臂膀,摆明了不敢再见程逸岸的脸。 霍昭黎拍着他肩膀,满脸心疼。 “什么东西!”程逸岸看着这副简直舐犊情深的样子,颇觉肉麻地偏过头去,“快弄好,我饿了!” 霍昭黎看他并未生气,爽快地答应一声,抱着小笛子去拣柴禾。 林子里不时传来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程逸岸烦躁地听着,觉得好像自己是大坏人,欺负他们两个一样。 两人不多时回来,小笛子抱着几根树枝,对着霍昭黎开心地笑。及看到程逸岸,又拿出原来那张小可怜的脸来。程逸岸恶狠狠地瞪他,心情更是恶劣。 刚下过雨,树枝都沾了些湿气,霍昭黎拿火折子点了半天仍然没燃起火,抬头道:“大哥,你有引火纸没有?” “我怎么会带那个?”多了霍昭黎之后,两人在外头露宿时的准备,就全交给他做,自己只要在一边动动嘴使唤人即可。 霍昭黎和小笛子又努力去试,还是一筹莫展。 “对了,这个能用。”程逸岸想起什么,自随身包裹中掏出一本书,随手撕了几页,揉成一团。 若是以这小子的内力,大概能做到将纸张平平飞出去吧。程逸岸想到这里不太高兴,将纸团用力扔过去,正中霍昭黎高挺的鼻梁。 霍昭黎呼痛,接起纸团,看纸张颜色已经发黄,好奇地摊开来看了看。 纸张上画着几个和尚,或坐或站或卧,姿态各异。 “小人书!”小笛子有些开心地趴在霍昭黎肩上看。 霍昭黎沉吟:“好像不是……大哥,这不会是武功秘笈吧?”程逸岸闲谈时偶尔会说起江湖中事,虽然每每加上自己古怪的看法,霍昭黎对于拳经剑谱之类的东西,算是有所耳闻。 “你竟认得出来!”程逸岸故意做出一副“真了不起”的样子来笑话他,随即看了看手中书的封面,道,“那个是少林派的罗汉十八手。” 想起来了,这是上次去嵩山时顺手捞的,名头太大反而卖不出去,因此一直带在身边。 霍昭黎皱眉看着手中皱巴巴的黄纸,程逸岸催促:“怎么还不点火?” “大哥,少林派是很有名的帮派吧?” “是啊。” “那……这个纸上写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吧?” “是啊。”都说了是秘笈了还问?笨蛋。 霍昭黎为难地说:“我们随随便便拿来烧了,不好吧?” “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程逸岸充满耐性地谆谆教导,“这种东西虽然市面上没得卖,少林寺藏经阁里可是满坑满谷的看都看不完。这本没了,找个老和尚默写一本也就是了。不必担心。” 霍昭黎将信将疑地“哦”了声,仍然迟迟不见动作。 “嫌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别的,青城派、雪山派、三苗派、丐帮……”程逸岸从包袱里抓出一本本册子,霍昭黎这回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平时在背的包袱为何重得吊诡了。 秘笈都很有些年头,被程逸岸如此粗暴对待,泰山派的那本《玉皇掌》首先散了开来,一时间满天都是纸页,程逸岸也不在意,继续翻找。 “有了!峨嵋派的《金顶剑法》看起来最大本,烧起来一定最管用!” 看他极力推荐兴高采烈的模样,霍昭黎打了个哆嗦,火速点着那几张罗汉十八手,扔到柴禾底下。 “着了着了!” 火光掩映中,小笛子拍手笑开,霍昭黎松口气,程逸岸百无聊赖地拿金顶剑法内页折着纸船。 “好漂亮啊!”小笛子仰头望着眼前的精致楼宇,赞叹不已。 霍昭黎站在他身后,也是看得合不拢嘴。 小楼与周遭房屋用高墙隔断,自成一体,门前则有高大的照壁遮住好奇目光。奇特的三层楼四方形,从周围一众白墙灰瓦中挑高而出,圆形屋顶更是罕见,漆成光亮乳白色的外墙也与寻常白漆外墙迥异,临街二楼三楼房屋的窗户做成长方形,窗体似是用琉璃所制,在日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芒。 如此不古朴的建筑,门前的匾额却是用小篆写成,霍昭黎看了半天,四个字里勉强认出一个“小”。心想不知这样漂亮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 程逸岸敲了敲那扇白色的方形木门,门从右边打开,他拿出什么东西,想叫来应门的中年女人转交,浓妆艳抹的女人迅速打量了他全身上下,扔下“没空”两个字,砰一声关上了门。 程逸岸没趣地摸摸鼻子,回身道:“昭黎,你来。” 霍昭黎上前,手中被塞了个凉凉的东西,看样子是只耳坠。 “去敲门,说把这个交给江姑娘。” “可是——”刚刚不是吃过闭门羹了? “少废话,快去。” 霍昭黎充满敬畏地伸手摸了摸门,才轻轻敲上去。 那女人又开了门出来,满脸的不耐烦看到霍昭黎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福了福身,问:“公子有何贵干?” 霍昭黎照着程逸岸说的讲了。 女人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程逸岸,收了耳环,消失在门里。 霍昭黎不解地看程逸岸。 “大哥哥长得好看,所以婆婆就理你!”小笛子脆生生的童音道出事实,程逸岸听他称那女人为婆婆,忍不住偷笑。 没过多久,大门吱吱呀呀的整个大开。霍昭黎还来不及偷看门里摆设,一阵香风扑面,紧接着一个软软的身子扑进他怀中。 “坏家伙!来了也不先捎个信!”狠狠捶了一下他肩膀——虽然用力,但在霍昭黎却一点也不痛,来人放开手站好,一双妙目对上霍昭黎。 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配上生平仅见的绝色容颜,霍昭黎整个人看得痴了。 “你发什么呆呀!”又被捶了一记,然后女子双眼瞪得更大,“哟哟,从哪里偷了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易容?诚心要和姐姐我比的不是?” 说着竟然抬起纤纤玉手,在霍昭黎两腮又是掐又是挖。 “咦?越来越厉害了嘛,竟然撕不下来——哎呀,你怎么变高了?鞋子里能垫高跷?” 任是再贪看美丽容颜,遭受这样对待,也不得不醒,霍昭黎失声叫痛,不自觉隔开女子的手,后退一步。 “死人!你这么大力做什么?”女子揉着手腕,巴掌大的脸蛋皱在一起,怨怼地向霍昭黎抱怨。 霍昭黎一迭声地说着对不住,便说还边点头哈腰。 女子见他这个样子,安静了一会儿,歪着头道:“莫非……你不是程逸岸?”那个人就算要耍人,也绝不会做得这样谦恭的。 “你终于发现了。”在一旁看了良久的程逸岸终于出声,重重叹口气,“你这样日甚一日地变笨,总有一天会勾引不到男人的。” 女子闻声望去,怔怔看了程逸岸半晌,最后用几乎是尖叫的口吻高声道:“见鬼了,你干吗弄成那个死样子?!” “所以说,那个其实不是大哥真正的脸?”霍昭黎再次陷入混乱。 “是啊,所谓丑人多做怪,就是说他这种了。”江娉婷亲自沏了茶过来,在花厅上落座。 小笛子抢着问道:“难不成叔叔其实比现在还难看?” 霍昭黎不悦,皱眉斥道:“小笛子,不可以胡说!” 小笛子甚少被他严辞以待,不服气地吸吸鼻子,噘嘴坐在一边。 江娉婷听霍昭黎维护程逸岸,似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柳眉,递了一片西瓜给小笛子,道:“难看倒也不算。喏,就是那个样子的。” 二人顺着她眼光方向看,高个子的青衣男子倚在门口。 脸上肌肤大约少经光照,因此白得不甚自然,鼻子不算挺,嘴唇以男人来说又太薄,除去漆黑明亮的眸子以外,其余都平常得一塌糊涂。 “大、大哥?” “鬼叫什么?” 听了这责备的语气,霍昭黎再无怀疑,“你说你二十三?” “怎么?”程逸岸仰起头望天,漫不经心的样子。 霍昭黎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不服气地叫道:“你、你看起来明明才十五六岁!” 他是为了做老大,才谎称有二十三岁的吧?这种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一定是! 程逸岸站直身子,一把抓过他前襟,用着危险的口气说道:“我说二十三,便是二十三,不准你再多嘴!” 霍昭黎仍不服气,“那明明应该我是大哥——” “哟,原来是小程啊,怎么三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奶娃儿的样子?” 方才那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伸手就抓住程逸岸的脸颊捏着玩儿。 程逸岸嘴角抽搐了下,赔着笑脸道:“李嬷嬷,别来无恙。” “什么无恙?嬷嬷我可生着气呢。你每回来都挑我不在的时候,说,是不是故意不肯见我?” “怎么会?”程逸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可爱笑脸,伸出双臂将女人抱在怀里,“这些年我可是想死嬷嬷你了!” 霍昭黎看见他搁在李嬷嬷肩膀的脸上的眼睛不住翻白,闷笑过头竟然呛到,被程逸岸狠狠白了一眼。 “是吗?”李嬷嬷惊喜地回抱程逸岸,“小程真是个乖孩子,嬷嬷最喜欢你这种长得可爱的小孩了!” “这孩子更可爱,嬷嬷你不如去玩他吧!”程逸岸挣开香得熏死人的怀抱,把小笛子拎到她面前。 “啊啊,真是水灵灵的孩子!”李嬷嬷眼睛一亮,抱起小笛子又亲又捏。 无视于小笛子哀怨的目光,程逸岸对江娉婷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说着就一手一个,把其余二人拖出门。 故意拉大和程逸岸之间的距离,霍昭黎边走边问:“江姑娘,大哥真的二十三岁了?” 江娉婷也学着霍昭黎的样子凑过去低声道:“没错。而且他很忌讳那张娃娃脸,所以你以后不要多说起。” 霍昭黎看出她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样子,不禁疑惑地道:“你们不会合起来骗我吧?” “怎么会呢?”江娉婷巧笑倩兮,一双妙目盯得霍昭黎直脸红,“只有他会骗人,我可是很老实的呢。” 越说越不像是真的。霍昭黎心中暗暗嘀咕,确定就算再问她也是白问。 三人在房中坐定,江娉婷脸上的笑容消失,一变而为凝重,“外面风声这么紧,你还到处乱跑?” “就因为风声紧,我才一定要在临死前来见你一面啊。”程逸岸趴在桌上,吊儿郎当地说。 江娉婷拉拉他头发,程逸岸喊痛:“臭小子,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被追得这样狼狈?我这里就算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若是能还,就早些还回去。” “我拿了他的东西里头,有些能还,有些还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最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件。”程逸岸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烛台,眼神难得的有些呆滞。 江娉婷叹口气,“煽动了这许多武林人物来追捕你,捉到后还要在武林大会上当众诛杀,你的人缘也真是差到极点。” “人缘人缘,靠的是缘分,恐怕我与他今生都无善缘。”程逸岸抬手托起她下巴,一改冷嘲口吻,轻道,“你女人家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少来管这些个江湖事。” 江娉婷顺势倒入程逸岸怀中,抬头朝他软软抗议:“我做的就不是安安分分的营生,管一管江湖事,又碍着大爷你了?”“你想多那些事,自然就不能一心一意想我,我怎么管不着?”程逸岸右手中指慢慢在她脸上滑行,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添几分沙哑,霍昭黎看着这般场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莫名其妙地心中怦怦直跳。 “好了,有些事咱们晚上再说不迟。”江娉婷朝程逸岸抛个媚眼,之后坐正,拉好衣衫,对霍昭黎笑得仪态万方,“小兄弟是怎样与逸岸结识的?” 第4章 霍昭黎睡到半夜,被身边翻来覆去的声响吵醒。 “小笛子,你做噩梦了?”刚开始一直会有这种情形,因此才不放心地一直与他睡一房,不过最近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半夜都没听到他哭泣叫喊。 小笛子身子一僵,用薄毯盖住整个头,闷闷的声音细细地道:“我没事。” “这么热的天,你蒙头睡做什么?”霍昭黎掀开毯子,就着烛台微光,看见小笛子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他说着“噌”地坐起,伸手去探小笛子额头。 “不、不是啦!”小笛子死命躲开他的手,“我没事,只不过睡不着而已。” “是吗?”霍昭黎终是逮住他胡乱扭动的身子,摸了额头才放下心,“这里的床很舒服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小笛子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道:“霍大哥你……你没有听见隔壁的声音吗?” “声音?”霍昭黎听他一说,凝神去听,才发现确实有响动从隔壁传来。他内力好,耳力自然也优于常人,一旦注意,便听清楚是江娉婷与一个男人在谈话。 说是谈话,又不太像。他只听见男人低低地说了什么,江娉婷便不住吃吃笑着,语调似比白天更婉转几倍,随后又是笑闹、喘气的声音。 霍昭黎不解地道:“江姑娘和客人说他们的话,我们顾自己睡觉就好。他们声音又不响,照理不会吵到你啊。” 小笛子张口结舌地看着霍昭黎倒头又睡,脱力似的叹了口气,捂着双耳勉强躺下。 第二日早上,霍昭黎一如既往,神清气爽地与江娉婷打招呼,对于被她好声好气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毫无感想;小笛子却黑着两个眼圈,不住打呵欠。 程逸岸得意地向江娉婷摊开手,“我赢了。” 江娉婷深深注视霍昭黎,直看得他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不情愿地自袖口取出一张纸来。 “原来世上还有这种人,算我失策。拿去拿去!” 程逸岸咧着嘴道了声谢,将纸张收入怀中。 江娉婷继续回头打量霍昭黎,眼中闪过恶作剧的光芒,“我看他这样也不行吧?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什么都不懂,岂不被人笑话?” “你想干什么?”程逸岸虽在问话,口气却全无疑问。 然后,一张巴掌脸与一张娃娃脸,同时对着霍昭黎露出不轨笑容。 吃了中饭,江娉婷拉着程逸岸出门逛街,小笛子跟去玩——还是那个不亲切的程逸岸,现在这张娃娃脸,他却又不太怕了。霍昭黎一个人被留在屋里,对着本薄薄的《诗经》大伤脑筋。 屋里甚是闷热,霍昭黎在屋后花园里拣了块树阴躺下,听着知了叫,不禁昏昏欲睡。过了小半个时辰,念来念去还只是“关关雎鸠”四个字而已。 “小哥,你在做什么?” 霍昭黎初涉江湖,从无防范左右的习惯,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吓得赶忙站起。 四下探看,只见身侧小树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大半身子躲在树后,露出半张脸来看着他。 霍昭黎从装束得知那是个女子,心想多半是江娉婷的朋友,因而朗笑道:“我在这里背书。” “背书?学堂老师让背的吗?”女郎大约有些好奇,慢吞吞踱到他身前,疑惑地看着书本。 “不是,是我大哥留的功课。” 霍昭黎这下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年纪甚轻,并不是如江娉婷一般明丽的容貌,眼睛细长,鼻子窄而挺,嘴很小唇却不薄,微微向上噘着,虽然在笑,看起来却总像是微微生着气的样子,与单薄的身子骨配在一起,看起来极是惹人怜惜。 “你大哥教你念书吗?”女郎挑起凤眼望向他,浮现出向往的神色,“真好。” 霍昭黎拼命摇头,“哪里好了?大哥很凶的,如果一天的功课没做完,就不给饭吃!”也因此一路上很多日子,他都半饥不饱。 女郎看着他,哀伤地笑,“你还有大哥教你念书,我的哥哥,很早就得病死了,今天正好是他的忌日。小时候,总是他陪我玩的——”说着哽咽。 霍昭黎最看不得别人难过,见她如此伤心,像是之前哄小笛子一样,想都不想地,赶紧去拍她背。 “你、你别难过啊,我本来也没有哥哥,这个大哥是路上认的……虽然我现在不太清楚到底他年纪大还是我比较大,不过他懂很多事情,对我很好。娘说人只要活着,慢慢总会遇见很重要的人,也慢慢总有很重要的人离开,所以要趁重要的人在的时候对他好,以后才不会后悔——虽然娘常常骂我,可她还是待我很好的,我也待她不错,总是一个人去干活任她在家里偷懒,所以她一声不响走掉,我也不会觉得很难过……”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自己也担心对方根本听不明白,这时女郎忽然抱住他的手臂,索性放声哭了起来。 霍昭黎不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脸为难——为什么总会碰到这种事? “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呜呜呜,娉婷姐待我也很好,但是我从来不敢跟她说心事,她看起来好厉害,我怕她看不起我,呜呜呜,所以我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说话的伴儿,今天能见到你真好!”她突然间察觉到此刻姿势不雅,连忙坐直身子,拿出手帕拭着脸上的泪,尴尬地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哭了,实在对不住,刚碰上就让你看见这个样子……” “没关系没关系。”霍昭黎连连摆着手,“你哭一哭心里会好受些。这样就好了。以前在家里,我也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的。” 女郎泪眼地抬头凝视他,“你人真好!” “别这么说啦。”霍昭黎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回她一个傻笑。 女郎恢复端庄镇定的样子,有些迟疑地道:“我就住在那边,小哥没事的话,过来喝杯茶如何?” 看她满眼的期盼,霍昭黎不忍推辞,另一边也正想找个借口不必背那些拗口的诗句,遂答应着跟去了。 女郎的住处是在白色楼房左侧的小小竹屋,被树林挡着,因此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清幽所在。用帘子隔了内外两进,桌椅摆设虽甚简洁,质地却看得出来都是上好。四处收拾得十分整齐,略无半点杂物。程逸岸要是见了,必定要说全然看不出是女孩儿家的居处;霍昭黎没进过女郎的闺房,自然无从比较起,只觉得这地方夏天住着应当挺凉快,冬天怕是要冷了。 不多久女郎沏了茶过来,霍昭黎正有些渴了,也不管还有些烫,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盏,到只剩最后一点茶水留在舌根,才蓦然惊叹:“这茶真香!” 女郎看来很是开怀,道:“这是茉莉花茶,茶叶是寻常的烘青绿茶,茉莉花则是我自己采了来的。” 霍昭黎闻言低头看了看茶盏,只有茶叶,不见花朵,“咦?茉莉花呢?” 女郎笑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两个梨涡,“这茉莉花茶,是采摘含苞的茉莉花与茶拌和制的不假,但在续窨之后、烘焙之前,花朵便已被起出,因此只留花香,不见花影的。” 霍昭黎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种学问,我家没种过茶,也从没听汪叔叔提过。” “汪叔叔?” “住在我家隔壁的汪叔叔,家里有一片茶园,我小时候帮他们去采过茶,结果采来的都是老叶,不能用,他就再也不准我跟去了。”霍昭黎讲起幼年趣事,女郎含笑聆听。 再喝了几盏茶,说了会儿话,外头已是日暮西山,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他们应该回来,便告辞要走,女郎道:“小哥且慢走,我进去拿些茶叶,你好自己冲着喝。” 霍昭黎推辞不过,只得坐下来再等一等,女郎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等了许久,仍不见女郎出来。霍昭黎觉得有些奇怪,走到帘子旁喊道:“姑娘,要不我先走,明日再来你这里那茶叶好不好?” 里面没有声响。 霍昭黎又说了一遍,仍是无声。 他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呆呆立着,拿不定主意是继续等还是进去看看。 这时里头“乒乓”几声响,似是有东西掉到地上,接着又是“啊”的一声,分明便是那女郎所发出,霍昭黎担心发生什么事,再不迟疑,掀开帘子走进去。 里进比外头狭窄一些,也是相当整洁,床、凳子、梳妆台之外,别无他物。霍昭黎看了一圈,见床上隐约似有人影,连忙跨步上前,拨开纱帐。 “姑娘,你怎么样?” 话一说完,他便愣在当下。 床上之人的确是那女郎,只是她此刻衣衫半褪,斜靠被褥躺着,支起上身,眉眼如丝地望着霍昭黎,与方才文静内向的模样大异其趣。 霍昭黎大惑不解,倒还谨记母亲教诲,偏过头不去看,然后问道:“姑娘,你在做什么?” 女郎哑着嗓子,娇声道:“我在睡觉啊。小哥你吵到我了呢。” “既然你要睡觉,那我先走了。”霍昭黎心想你这人真奇怪,还说要给我拿茶叶,却自顾自睡觉来了。 他转身要走,不想被女郎扯住手臂,“你就这样走了?”她声音柔软,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受用。 霍昭黎只是更觉莫名其妙,“你既然要睡觉,我自然走了啊。”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念头?” “有啊。”霍昭黎老老实实地点头,“你是女儿家,我不能看你身子。这个我知道的。” “那……若我准你看呢?”女郎声音中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紧张。 “你准我看?”霍昭黎一愣,“……你便是准我看,我也不能看的。”既不想娶她,又看了她身子,被娘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收拾他。 他说着便要挣开女郎的手出去,却不料女郎竟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我不让你走!” “你、你这是干什么?”霍昭黎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身后被一具柔软的躯体紧贴着,实在不乱方寸也难。 “小哥,你先听我说!”女子不管他怎样挣脱,总是不肯松手,霍昭黎怕伤到她,又不敢使太大劲,只得先由她这样抱着。 “我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爹娘哥哥都去世之后,就被娉婷姐收留进这菡萏小筑,这里虽然不同一般风月场所,但总归还是迎来送往的地方,我绝不愿在这里终老。因此娉婷姐来对我说,只消诱拐得你成了欢好,就给我一笔银两,任我离开。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她说着走到霍昭黎面前,“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就当为了救我,委屈你与我宿一夜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霍昭黎仍是迷惘。 “姑娘,我脑子不聪明,你说的听不太懂……你是想让我帮你离开这里,是不是?” 女郎含泪点头。 霍昭黎心中不禁抱怨既然是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的一回事,为什么不讲得短些,说一堆风月场所、迎什么送什么的,让他摸不着头脑。 “那应该不难。我这就去求大哥与江姑娘商量,如果你欠了江姑娘的钱,大哥是好人,会替你想办法的。” “不用这样麻烦。”女郎咬着嘴唇,猛地将上身全部衣衫褪下,丢在一边。一双藕臂挂在霍昭黎身上,吐气如兰,“只要你接下来听我的,就能救我脱离苦海。” 霍昭黎见她脱衣,已经尽量快地闭上了眼,却仍然瞥见了女郎整个身子。想到要娶这样一个不太认识、又有点奇怪的女人做媳妇,不住地摇着头,喃喃念着“不要,我不要”,整个人僵成泥塑木雕,竟然被女郎轻而易举地推倒在了床上。 “小哥,你只要乖乖就好,我不会欺负你的。”女郎覆在他身上,双唇轻触着他耳朵,低低地道。一边说一边去解他腰带。 霍昭黎只觉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脚冰冷,一时动弹不得。 “霍哥哥!” 正在此时,帘子一撩,闯进一个小小的身影。 “什么怪味儿!”小笛子捂住鼻子,往二人所在的地方冲过去,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由得瞪大眼,下一刻小拳头便如雨点般往那女郎赤裸的身上招呼过去。 “坏女人!放开霍哥哥!快点放开他!” 女郎柳眉倒竖,拎起小笛的后颈,恨声道:“就算你长得可爱,也不准坏了老娘好事,闪一边凉快去!” 说着手一挥,小笛子整个人就往帘子外头飞了出去。 没有预料中的着地声,却听外头有朗笑传来:“李嬷嬷,时辰已经到了。敢问你和我那贤弟,究竟是来了多少回合?” 女郎听到程逸岸的声音,低咒一声,狠狠瞪了犹自莫名的霍昭黎一眼,从容不迫地穿起衣服。她还未起身去掀开竹帘,程逸岸与江娉婷便已大咧咧地闪身入内。 程逸岸鼻子嗅了嗅,道:“连失魂香都用上了,可见李嬷嬷这回是势在必得。昭黎,你还好吧?” “我没事!”霍昭黎赶紧跑到他身边,犹自惊魂未定。忽然结着腰带的手停下来,惊异地注视着女郎——大哥方才唤她李嬷嬷?李嬷嬷不是昨天来应门的那个中年女人? “你少说风凉话!”女郎反手将霍昭黎拽过来,厉声道,“臭小子!你是不是不行?” “哈?”什么东西不行? 程逸岸凑到霍昭黎耳边说了什么,他脸上顿时红起来,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行的啊。” 江娉婷“噗嗤”一声笑,过去搂着李嬷嬷的肩道:“姐姐不要生气,逸岸设了赌局赚我俩,霍兄弟其实是老实人,被他大哥欺负已经够惨,咱们就放他一马吧。” “活该被欺负!天底下竟有这样蠢的人!”女郎恨恨啐了一口,“背了半天都只记得句关关雎鸠,想与他要好时也是木头一块,枉费生得这般好相貌。” “李嬷嬷不要再骂他了。这小子的头只是用来长脸用的,不也是个可怜人?”程逸岸开玩笑地戳戳霍昭黎的脑袋。 “大哥……又是、又是易容术?”霍昭黎吞了吞口水,说出苦思良久之后的猜测。 程逸岸含笑点头,“是啊。李嬷嬷的易容术,还是我教她的。” 霍昭黎瞄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轻声道:“她其实已经是嬷嬷了吗?”心中存些侥幸,如果已经是嬷嬷辈的人物,他自然不用娶来当媳妇的。 “非也。”程逸岸摇头,指着那满脸懊丧的女郎道,“这位姑娘姓李,闺名嬷嬷,从小就被人叫嬷嬷,日后老了,还是嬷嬷。” 霍昭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程逸岸怪道:“你怎么了?” 霍昭黎摇摇头,颤颤巍巍走到李嬷嬷跟前,迟疑了一会儿,才痛下决心地抬起头来,道:“姑娘,请你做我的媳妇。” 李嬷嬷后退一步,一双妙目瞪得老大,尖叫道:“你说什么?” 霍昭黎诚恳地道:“我看了你的身子,自然要娶你做媳妇的。” 李嬷嬷、江娉婷、程逸岸面面相觑无语,小笛子却跳出来大声道:“霍大哥,是他们联手来戏耍你的,这种事情怎能算数?” “可是我还是看了,没办法的。”霍昭黎神情惨淡地摇着头。 李嬷嬷见他这副脸色,柳眉倒竖,上前揪住霍昭黎耳朵,冷声道:“要我当你媳妇,你很委屈吗?” 霍昭黎哇哇叫痛,道:“媳妇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我、我们又不熟,突然要成亲,当然不太好啊。” “谁说要跟你成亲了?” 霍昭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用求助的眼光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叹了口气,走到李嬷嬷跟前,道:“嬷嬷,愿赌服输,你也别迁怒到他头上。” “是他自己说话不三不四的!”李嬷嬷气呼呼地放掉手。 霍昭黎颇觉委屈,“我哪里有不三不四,我娘说——” “你娘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程逸岸拍拍他的肩,“不过啊,若是按你娘说的,这位姑娘早就不知道要嫁多少人了,轮不到你。” “啊?” 李嬷嬷闻言自然不高兴,被江娉婷拉住手,才没去痛殴程逸岸。 看霍昭黎嗫嚅着还要开口,程逸岸拿出做大哥的架势,提高声音道:“总之就是这样。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明白没?”霍昭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视线瞟到李嬷嬷,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起她不着寸缕的样子,连忙狼狈低头。 程逸岸安抚完义弟,朝李嬷嬷伸手,顺道露出一个无比可爱的笑脸,“嬷嬷,千人一面。” 李嬷嬷不情不愿地转身,来到床前,将床板翻起,异香扑鼻而来。 霍昭黎惊讶地发现这床板底下,竟是层土壤,土壤的颜色是诡异的深绿,上头只生了株浅紫色叶片的矮小植物。李嬷嬷迟疑半晌,方伸手摘下那植物上唯一一个果子,脸上的表情恍如剜去了心头一块肉。 她将那果子递到程逸岸跟前,面无表情地道:“没错吧?” 程逸岸低头看去,只见暗红色的果子上,绿色条纹依稀长成人脸的形状。外形大小皆与传说中无异。 “没错,就是这个!”饶是他见多识广,想到今日能得如此异果,也不禁喜形于色。 李嬷嬷不悦地偏过头,“难不成我会骗你吗?” 她作势要将果子放进程逸岸手中,却在中途闪电般改变手势,椭圆形的小果子,竟然向旁边飞了出去。霍昭黎张嘴欲惊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异物进到口中,咕嘟一下,异物滑到喉头。 这一下变故诸人始料未及,程逸岸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宝贝入了他人之口,死死盯着霍昭黎,一动也不动。 “好了,这果子我算是脱手了,接下来的事,你们哥俩自己商量吧。”李嬷嬷轻快地说着,拉过江娉婷一起离开。 霍昭黎料知这果子当是神奇之物,被程逸岸瞪得十分害怕,吞吞吐吐地道:“大哥——我、我吐出来好不好?” 程逸岸依旧瞪他,“千人一面遇唾液即融,你以为还能吐得出什么来?” 听他这么一说,霍昭黎果然感觉那果子进了喉咙便行消失,现在只感觉到腹部有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向四肢流动,甚是舒坦。他摸着肚子,小心翼翼问道:“大哥,这个果子,吃了有什么好处?” “百、毒、不、侵。”程逸岸一字一顿地讲出功效。 千人一面种苗难觅,更兼极难栽培,李嬷嬷与她的师父苦心孤诣二十五年,终于到了成熟之日,他好不容易激李嬷嬷答应打这个赌,明明已经胜出,却在最后关头被这小子轻而易举吃掉了,程逸岸一时间心痛得无以复加。 霍昭黎一听自己吃了这样了不起的东西,不禁急得团团转,“那、那怎么办?” “吃都吃了,还能怎么办?”程逸岸没好气地道。他本是洒脱的个性,虽然对奇珍异果兴趣浓厚,但既然已经无缘,便也即刻放下,不再往心里去。况且他本就是利用霍昭黎才赢了这个赌局,给他吃了,也未尝没有道理。 心中虽想通,但对霍昭黎当然不是这样的说法,“你吃了本该是我的东西,算欠我一个大人情,姑且记着,日后慢慢还吧。” “嗯!”霍昭黎听他这样说,心中的不安与愧疚才消退稍许。 至于霍昭黎弄明白江娉婷这里,是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找红颜知己消遣的地方,则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霍昭黎站在后院的水池边,不住演练程逸岸晚饭后传授的掌法。 程逸岸最开始每日都要传他三招功夫,鉴于霍昭黎资质“大出意料”,到现在已慢慢成了每三天传一招。 程逸岸师从泗合门前代门主冯崇翰,根基是纯正的内家心法,轻功更是所长;破门之后,他多方游历,所学渐趋驳杂,单是会的拳脚功夫便有二三十套之多,他天性聪明,加之这些招数并算不上精妙的绝艺,往往一套功夫习了不到二十日便能随心应用,如今见霍昭黎学得如此吃力,心下自然不耐。 今日教的这一招叫做“掠取关山”,为泗合门绝学“轻鸿掌”中的一招,变化繁复,回还迭递,似层出不穷。 程逸岸教了前半招的种种变化后,坐在一边看着,在霍昭黎第八次忘记同一个变化之后,终于如往常般不耐烦地出掌喂招。 霍昭黎正冥思苦想,内力感应身后劲风袭来,慌忙转身应对。 程逸岸双掌翻飞来袭,使的是前几日教过的“浮云望眼”。 霍昭黎把头一低,双手上格挡住他来路,正是“掠取关山”的起手势。程逸岸变招成“人境结庐”,诱他使出“浮云望眼”的第一个变化。 霍昭黎果然右掌横推,攻程逸岸腋下。 如此来回数次,皆是程逸岸出招助他贯通“掠取关山”,霍昭黎原本想不起来的变化,在他诱导之下,也记了起来,不禁面露喜色。 程逸岸又使回“浮云望眼”,以手挡住他攻势,旋身抬腿,直踢霍昭黎眼角。霍昭黎一心用“掠取关山”的下一个变化,哪料程逸岸却不再配合他,使的又是刚刚已用过的招数,他反应不及,竟呆呆站住。 程逸岸鞋面碰到他太阳穴即凝力不发,喝道:“你等死吗?不会使‘牛衣对泣’吗?” 霍昭黎一听之下,连忙双掌一合,飞快架开程逸岸的腿,脱了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急道:“大哥!‘牛衣对泣’不是这套掌法里的!” 程逸岸再度抬起腿,往霍昭黎左脸颊上扫去,霍昭黎自然而然又使一招“牛衣对泣”,正暗喜轻松躲开这一记,“啪”的一声,程逸岸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招呼到了他的右脸颊。 “大哥?”霍昭黎捂着脸,大为困惑。 “我教你这些个拳法掌法,并非要你硬生生记熟招式,最要紧的是习得怎样用来御敌。真遇到对手时,决计没有我这样网开四面的打法,紧要关头,若还要拨空去想用哪一招后须得用哪一式,早不知道死了几千几万遍了。到那时务必将所学招数忘个一干二净,只看对手来势如何,你随机应变便了。懂了吗?” “懂是有点懂了,可是,”霍昭黎摸摸头,迟疑地笑道,“反正打架的时候不必用上这些招式,不如咱们就不要学——好痛!” 话未说完,程逸岸重重一脚踹上他大腿,“若是你心中一点招数都无,到时候拿什么来随意施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都没听过?” 霍昭黎揉着大腿,老老实实地摇着头,“没听过。” “管你有没有听过!你这样笨,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程逸岸一边说,一边冲他将牙齿磨得格格作响。 霍昭黎松了口气,轻松地道:“嗯,我听大哥的就好。” 太复杂的事情他实在不懂,乖乖听话这一点倒是不难。 程逸岸见他如此爽快地答应,心中又生起恨铁不成钢的气来,猛然一个扫堂腿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霍昭黎揉揉屁股也不觉得痛,看着程逸岸傻乎乎笑起来。 程逸岸越发不悦,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觉得大哥生气的样子挺……”他抓抓后脑勺,突然眼睛一亮,搬出昨天从江娉婷那里听来的新词,“挺可爱的!” 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一脚,鼻血长流。 霍昭黎捂着鼻子看程逸岸愤愤离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觉得很可爱,又一个人傻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开始想程逸岸刚刚教他的话。 “随机应变”,他也知道那样很好,可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很难。大哥是洒脱的人,因此什么招式到了他手上,都能融会贯通。自己没有大哥半分的聪明,活用起来自然倍感艰难,还是要靠好生苦练才是。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武艺什么的,学了插秧割庄稼时也没有用,平时他也不是会无缘无故去打架的人,不知大哥到底要为什么要教他? 正呆呆想着,小笛子走过来,噘着嘴,气嘟嘟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抱着膝盖不说话。 霍昭黎估摸着鼻血已经止住,坐起身来摸摸他头,笑道:“怎么了?什么事不高兴?” 小笛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霍昭黎也不勉强,静静待在一旁,默默回想今日所学。半晌,小笛子闷闷地道:“霍大哥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霍昭黎看向他,不解。 小笛子将手里把玩的小草揪成一团,愤愤地道:“她们、她们说到霍大哥就一直笑一直笑,把你看得像傻瓜一样!” 饶是霍昭黎再不聪明,也立刻猜出了“她们”是指哪两位。 他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江姑娘她们都是很聪明的人,和她们一比,我本来就是傻瓜一样。”像是之前李嬷嬷那次,他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霍大哥,你不要难过……”小笛子皱起眉,不愿见他如此轻贱自己。 “我没有难过。”霍昭黎依然是一脸爽朗的笑容,“我从家里出来到现在,特别是遇到大哥之后的日子,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碰着很多人,见识到很多事情——想不到江湖这样好玩。我见识浅,脑袋也不好,很多事情不懂是当然的,没什么好难过的啊。” 小笛子看了他一眼,兀自嘟囔:“都是程叔叔不好。明明说是兄弟,成日把霍大哥当玩具来耍,一不高兴就又打又骂。自己欺负人不够,还把你带来这里给旁人欺负……” 他说到这里,肩膀被霍昭黎厚实的大掌按住,整个人往他那边转。 “大哥是好人。旁人说我不打紧,若有人说他坏话,我会生气。” 小笛子第二次见到他严肃的模样,想起两次为的是同一个人。 “大哥只是爱开玩笑而已,没有害我的意思,江姑娘她们也一样,所以我不生气。我惹他不高兴,他骂我打我也是应该,大哥下手,其实都拿捏过分寸。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跟在身边本就是他的累赘,现在再加了个你。在我老家,一户人家多出张嘴吃饭,那是要发愁很久的事,出门在外花销更大。大哥他什么话都不说,一路带着我们供吃供住。我们感激大哥收留都来不及,怎么能说他不好呢?” 他认真的神情,比平时懵懵懂懂的样子更衬那张出尘的脸,小笛子呆呆看了很久,红着脸低下头去,暗暗嘀咕:“谁知道他收留我们,是不是别有所图?” 霍昭黎大约觉得已经说服他,不再言语,抬头望着夜空,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到程逸岸那生气的表情上去。会不会,内心深处其实是为了看大哥可爱的表情,所以才变得学什么东西都很笨?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嘛,而且再说可爱会被大哥揍得很惨。无视小笛子诧异的目光,霍昭黎拼命对自己摇着头。 “这下放心了?”江娉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不远处的树丛中,蹲下身轻轻问道。 “你在说什么?”程逸岸站直了身子,满不在乎的口吻,“我有过什么不放心吗?” 江娉婷翻个白眼,“若没有不放心,生怕他对你心怀不满,你特意躲在这里做什么?” “……赏月。”他潇洒地将手负在背后,泰然看天上厚厚云层。 第5章 “若是早些来,还能去看看团湖的荷花盛会,现在嘛,逛逛市集,直接去洞庭算了。”江娉婷说今日过午有重要客人来,将三人赶出家门,由着他们去乱晃,言明了三日之内不准回转。 程逸岸死乞白赖地问她讨了好几张银票,说是做游资,也不理江娉婷在后头咬牙切齿一顿阴损,喜滋滋地带二人出去了。 霍昭黎在一旁提醒道:“大哥,咱们这么在路上走,没关系吗?”他换回原来样貌,大摇大摆走在街市上,难道竟不怕人认出? 程逸岸不在乎地摆手,“这里是娉婷的地盘,只要不碰上更厉害的主儿,谁都要卖她几分面子。” 霍昭黎心下仍然有些担忧,随即想既然大哥如此说,他只管信了便是。 秋收才过,农人们有几日清闲日子过,城里的集市也因而热闹了起来。 小笛子儿童心性,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霍昭黎在家里就总盼着进城赶集,小时候往往是瞒着母亲和小伙伴偷溜出去,此地风物不同,吃的玩的说的话儿,都十分新鲜,他自然是逛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程逸岸自己抱着一大包刚上市的无核桃柑猛啃,小笛子左手炸肉,右手虾饼,吃得满嘴是油,腰间还塞了包油纸包起来的五香酱干。霍昭黎昨晚没有背出《岳阳楼记》,被罚一天不准吃饭,因此只能在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人吞口水,走了半天,手里只多了个刻着《岳阳楼记》全文的竹筒,按程逸岸的话说,是叫他随时随地好好反省。 午饭便这样草草吃了了事,之后不管小笛子怎样嚷着走不动,三人还是一路徒步,来到洞庭湖边。程逸岸说了个价钱,那舟子竟也不讨价,默默叫三人上了船,驶往君山。 八百里洞庭横无际涯,霍昭黎在家乡几曾看过这样景色,对这着浩淼烟波与天光云影,一时怔然无语。 小笛子家贫,大约也是从无远游机会,此时更是不消停地一忽儿玩水,一忽儿大叫,一忽儿又站起来,直弄得整条船颠簸不已,程逸岸沉下脸喝斥了两回,他才肯乖乖落座。 桨声乃排开水波声以外,四下寂然。霍昭黎忽然问道:“大哥,我们不去岳阳楼吗?” 程逸岸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去?” 霍昭黎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读了《岳阳楼记》,我倒真有些想去。” 程逸岸不怀好意地诧然问道:“你说的,可是那篇花六天都背不全的《岳阳楼记》?” 霍昭黎早料到他必会这样说,分辩道:“我是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句想去看看岳阳楼,跟前头那些绕口话可没关系!” 程逸岸受不了地摇头,“早对你说,只要记得前面的岳阳景致即可,‘嗟夫’之后的屁话尽可以全数忘记,谁知道你竟然只叨熟了不必背的。” “最后那几句好懂,并且连我看了,都觉很有道理,自然而然便记住了。”前面写景的,四个字四个字,也不见之间有甚区别,每回都是念了下句忘上句。 “你懂什么?”程逸岸轻嗤,“我来岳州多次,从未上过岳阳楼,这回也照样不去。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己快活,哪有那么多力气去管别人?什么忧国忧民后天下乐,都是做官之人的场面话,不过范希文这几句场面话讲得最是动听工整,才有后来人奉为圭臬,你道真有几个当官的,称赞完钦佩完了,还会去身体力行?” 霍昭黎哪里说得过他,虽然心下觉得此番言论未免偏激,却想不出辩驳的话来。忽然他眼睛一亮,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像是上回的陶大人,就是一个好官。” “哈!”程逸岸仰天一笑,道,“那老儿摆明了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在淮南当官时,不知道断下了多少桩冤案,孝敬了当朝权贵多少钱财,才得以混回京城。现在年纪大怕报应了,才来做一桩分内的事,便被你当作好官,实在是折煞他了。” 霍昭黎大受打击:“怎、怎么会?” “若非他前科累累,你道我为何要回头打探捐银去向?”程逸岸半身倚在船舷上,微微闭起双眼,“所以说,不管那几句怎生脍炙人口,怎生千古传唱,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而已。你可不要被些个酬酢之词骗了。读别的书也一样,与其追究狗屁不通的所谓其中深意,还不如念些真性情的诗文来多识几个字为好。你啊,四书五经可以不念,风花雪月的段子一定得背上那么几个,好去骗骗姑娘家——如今许多女子吃这一套的。对了,范希文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倒还算不恶,猜想你也会喜欢,我还因醉翁说他‘穷塞主’,便不再爱听人唱‘把酒祝东风’了。” 霍昭黎被他一通拽文弄得晕头转向,甩甩脑袋,还是有话要讲:“大哥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不太听得懂。但我想这世上绝不是人人都只想着自己。我在家时,常常跑去看戏,戏文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自己不做坏事,还帮别人;坏人才是总为自己得失去害人。好人总有好报,恶人到最后一定受惩罚。村里的老爷爷说,戏里的道理就是做人的道理,因此大家都要当好人,不去做坏事——大哥比我聪明得多,说的话也都有道理,只这件事,我不信大哥说的。” 程逸岸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双目炯炯盯着霍昭黎,良久才又半躺下去,叹道:“世道险恶,你心思这样单纯,终有一天要吃亏的。” “真巧!娘也这么说过。”霍昭黎诧异地瞪大眼睛,“可是我也不怕吃亏。我就算吃了亏,只要不做错事,心里就没有疙瘩;反倒是叫人吃亏的人,日后自己心中也常常会不安生。”随即又傻傻地笑,“听我这样说,娘狠狠骂了我一顿,还两天不让吃饭。不过平常做饭的是我,所以两天里娘也过得不怎么好受就是了。”说到这里想起现在还没有母亲的消息,不禁又有些黯然。 “原来你这蠢兮兮的个性不是来自你娘,我倒一直冤枉她了。”程逸岸伸个懒腰,“话说回来,我何必和你辩这个?面对如此湖光山色,汲营什么是非善恶,岂不扫兴?石大人,你说是不是?” 霍昭黎愕然看他,却见程逸岸最后一句说话的对象,竟是那一声不响划船的舟子。 那舟子坦然摘下草帽,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方正面孔。 石可风看向程逸岸,微微颔首,眼神望左右游移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开口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这、这、这,这句话虽然应景,但好像是情歌吧? 程逸岸瞪大双眼,觉得有些荒谬,随即定神,笑道:“此时此地,该当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才对。” 这回轮到石可风大出意料。他注视程逸岸,看他了然于心的笑容,心道那人说的果真不差。 “湘女多情,石大人可别偏偏在岳州地界上,去惹一身风流债。”原来他右半边脸上,明显有一道女子指甲的抓痕,程逸岸因此才用梁元帝的典故来调侃于他。 石可风有些慌张地咳嗽几声,才道:“这是……办案中所伤。” 程逸岸敷衍着点头表示了解,脸含笑意不再说话。 霍昭黎在一旁听二人说着令人头痛非常的文句,这时迟疑地插嘴道:“石大人,你们做官的,工钱都很少吗?” 石可风不明其意,微微皱挑眉,“这位兄台何出此言?” “昭黎,石大人来做这等营生,定有隐情。我猜大约是喝花酒挥霍完了公款,因此才落得这般地步,咱们一会儿可不要赖了他船钱才是。”程逸岸故意将“隐情”二字说得极重,随后指着霍昭黎对石可风道,“这是程某结义弟兄,姓霍,从年纪来看,必然不会是‘兄台’。” 石可风也不理他贬损,点点头,拱手道:“如此霍君幸会。石某是来探一位朋友,并无意却君山,平铺湘水。” 他口里说着玩笑话,脸上却仍是一派严肃,程逸岸不禁觉得好玩,道:“若真能如此,我哥俩便放心了。话说回来,这般煞风景之事,除却诗仙,怕是谁也不忍心。” 石可风嘴角动了动,算是微笑。 霍昭黎听他们打哑谜,觉得自己像被排除在外一般,心中好生难受,急忙拉拉义兄衣袖,“大哥,你们在说什么?” “‘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是李白洞庭醉后最末一首,你想知道,回头我抄与你便了。”抄与他便是要背的。霍昭黎的脸顿时黑了一半,心中不住抱怨那叫李白的,正事不做,成天借涂鸦写诗句来为难别人,暗暗决心日后碰上,定要好好说说他。 石可风却忽然朗声道:“程兄文采识见,江湖罕见,奈何行止不端,惹人诟病。” 程逸岸笑睐他一眼,“哼,我的文采识见如何,用不着石大人你来品评。至于行止,程某生性惫懒,要机关算尽去博个奇侠高义的名声,不如率性而为,自在做人。” “一时兴起便伤人命,这是程兄口中的率性施为?”石可风语气听来不似质问,倒只像是好奇。 程逸岸吃完最后一个桃柑,满不在乎地道:“江湖上人杀我,我杀人,刀头舔血,原是再平常不过,石大人与程某道不同,自然想法不同。” 石可风沉默许久,才低喃道:“可惜了。” 程逸岸但笑不语。 四人一时无话,程逸岸与石可风生怕对方要不利自己,各自暗中戒备,霍昭黎听他们不再说话,低下头去默背竹筒上的《岳阳楼记》,浑然不觉暗潮汹涌。小笛子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早趴在船舷上沉沉熟睡。 远远望见江心岛屿,到了近前,石可风却不靠岸,沿着岛周围,慢慢划行。 程逸岸讶然道:“石兄不在龙口上岸?” 石可风望着遍布西天的五彩霞光,道:“龙口岁岁年年如此,望湖亭上美景,倒是非看不可。” 程逸岸闻言,拊掌笑道:“原来如此,有理。” 小船此时前方视线被君山岛遮住一半,看不到水天相接处的景致,而程逸岸却知道,西侧望湖亭的“银盘托日”,堪称君山胜景之最。湖面星星点点波光如银盘,稳稳托住西方一轮落日,近前芦苇摇曳,远处渔歌互答,端的是一幅大好绘卷。程逸岸并不曾想石可风表面冷硬,骨子里却甚为风雅,这一下倒对他升起了几分好感。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蓝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说起来,我们倒与李太白当年行程不谋而合,皆是自江夏西下洞庭,单这一桩,便足能发些思古幽情了。” 霍昭黎忍不住问道:“大哥,李太白是李白的谁?”父子?兄弟?这家子人莫非都吃饱了撑的? 石可风脸上肌肉微微颤抖,船桨差点掉进湖中。 程逸岸本要呵斥,见石可风如此,却又不愿与旁人一起嘲笑自家兄弟,遂道:“死了许久的人了,你管他谁是谁的谁?” 霍昭黎“哦”了一声,面有遗憾之色,随即又高兴起来——那么说这二人现在都没法作诗了,也即是就算要背的东西再多,也有个限度,因此稍稍觉得有点安慰。 过不多久,石可风利落地将船靠岸,第一个上去系舟。 程逸岸一跃上岸,霍昭黎拍醒甜甜好睡的小笛子,让他先上去。接下来石可风竟伸出手来要拉霍昭黎,霍昭黎一愣,程逸岸哈哈大笑,石可风情知不自觉间又将他当成女子,神情甚为尴尬。 岸边芦苇丛生,地甚泥泞,小笛子顾着瞧三人的奇怪表情,浑忘了看路,脚下一滑,跌个泥啃嘴,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黑乎乎一片。程逸岸又大笑,霍昭黎赶忙上前将他扶起,问痛不痛,小笛子嘿嘿笑着,只是摇头。 石可风上前看了看,道:“只是擦破皮。” 霍昭黎仍不放心,将他背在肩上,去追赶自己先走的程逸岸。 四人走了一段,已看得见在树木掩映中的望湖亭亭身。霍昭黎隐约能听见说话声从那边传来,想是已有人先来游玩了。 再行几步,已可以看见亭中三人,一男二女,围坐石桌。 程逸岸忽然站住,霍昭黎也跟着一顿。 亭中人似有所感,望他们这边看来。 少妇装扮的女子浑身一颤,迟疑开口:“……师弟?” 那女子容貌秀美,骨架纤细,像是风吹了便倒一般,眉宇间稍带病容,更显得楚楚可怜,饶是霍昭黎近日身边多见美人,看了之后,心中竟也莫名升起亲近之意。 程逸岸面容僵了半晌,终于扯出个笑脸,拱手道:“辛夫人,久违了。”说完转头看向石可风,冷声道,“好一个请君入瓮。” 石可风脸色依然肃穆,却眼有笑意,“程兄在菡萏小筑赢得太过,有亲友不服气,着石某来给程兄点苦头吃。” 想来江娉婷她们早得了辛夫人回君山老家的消息,却故意不说。程逸岸低声咒骂那两个好事女人,一甩头,从容走进望湖亭。又作个揖,问道:“辛门主与泗合山其他各位,一切安好?” 坐在旁边二人听那辛夫人对他的称呼,早已按剑起立,神色戒备,见程逸岸趋近,互望一眼,双剑齐出,分袭他左右肩。 程逸岸人影一闪,飘到亭外,笑道:“原来是辛家堡的维宁、维时二位小侠,失敬失敬。” 他怎么知道我们姓名?十五六岁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随即又飞身跃出望湖亭,直逼程逸岸。霍昭黎正要放下小笛子上前相助,辛夫人先开了口:“维时、维宁,回来!” “婶婶!” “回来。”她声音甚是轻柔,听来不含半点威严,辛维时与辛维宁却乖乖放下了剑,走到她身后,怒瞪程逸岸。 “师弟,小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程逸岸耸耸肩,“夫人言重了,程某声名狼藉,二位小侠护婶心切,原当如此。” 那辛夫人垂着头,轻道:“你何必这样说自己。”语调凄楚,听得人心中发酸。 “如今江湖上杀人如麻的第一大魔头便是程某,辛夫人难不成未尝听闻?”程逸岸满不在乎,言笑晏晏。 “我不信,”辛夫人轻摇螓首,“我绝不信你会做出那等事来!其中定然另有隐情,是不是?” 她充满期待地望着程逸岸,一边的霍昭黎不禁连连点头——相信大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看来这位辛夫人是好人。 程逸岸哈哈大笑,“程某七年前就做过禽兽不如的事了,今日不过杀几只一辈子都混不出什么名堂的臭虫,哪里用得着什么隐情?” 听他说到“七年前”三字,辛夫人如玉般温润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师弟……” 程逸岸正色道:“程某早已离开师门,‘师弟’二字辛夫人休再出口。” 辛夫人未料他说话口气如此严厉,抬头望着眼前人与当年无异的面孔,怔怔地落下泪来。 看她梨花带雨的荏弱样子,程逸岸先是一愣,随后长叹一声,用霍昭黎从未听过的疲惫口气道:“罢罢,往事休提。今日狭路相逢,若是辛夫人要替尊夫清理门户,程某自然只能勉强奉陪,以求脱身——” “我又怎会为难与你?”辛夫人自觉失态,擦去眼泪,“他要捉你是他的事,我不管。只这件事,他总是不听我。”言罢颇为愤愤。 程逸岸勉强笑道:“师——辛门主对夫人千依百顺,羡煞天下多少女子。”从以前,大师哥对五师姐的好,就没人比得上。 “我要人羡慕做什么?”骆逸冰将手绢绞得死紧,“这样的好,我情愿不要。” “辛夫人,闺阃之事,我等非礼勿听。”程逸岸摆手,示意她莫再说下去,“若夫人无意阻拦,程某一行这便游玩去了。” 辛夫人这才想起周遭还有他人,忍不住略感窘迫,仓皇望去,低呼道:“石捕头也在这里?” 石可风上前抱拳为礼,“石某刚到。廷鸾兄大喜,自然要来讨上一杯喜酒的。” 骆逸冰恢复闺秀仪态,敛衽还礼,道:“石捕头光降敝舍,骆府上下,倍感荣幸。” 她随后看向霍昭黎,霍昭黎十分友善地笑了笑,她却脸色一变,颤声问:“师……程兄弟,这位是?” 程逸岸立时想到她猜疑什么,说道:“他是我的义弟,名唤霍昭黎。” 骆逸冰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霍昭黎,不信有男子是这样一副美丽容貌。 “昭黎,去与辛夫人见礼。” 霍昭黎走上前,学着石可风抱拳道:“辛夫人,你好。” 虽未尽脱稚气,却已是十足的男子嗓音,骆逸冰这才垂下眼眸,敛衽为礼。 “天色已晚,夜间也无处可玩赏,程兄弟与石捕头一道去寒舍歇息一宿,明日再游君山如何?” 这情形,“银盘托日”必是看不安生了,程逸岸踌躇片刻,便允了她的提议。 一行人往骆家虚节庄而去,辛氏兄妹虽不说话,神色间仍是恨恨。 望湖亭与虚节庄一在西一在东,相距甚远,辛氏兄妹素知程逸岸“飞廉”之名,故意施展轻功要看个究竟,骆逸冰倒是并未阻止。 过得一盏茶工夫,跑在最前头的辛氏兄妹往后一看,只见除了自己二人以外,只有程逸岸那愣头愣脑的义弟背着个泥娃娃,神色紧张地跟在最后,有些收束不住脚步的样子。其余几人也不见他们步法如何奇特,却仍是如开始时一般,骆逸冰紧随他二人身后,程逸岸与石可风在稍后处并排徐行。辛氏兄妹这下才知自己功力与三人相差太远,赧然缓下脚步。 石可风看了那两个小辈一眼,心中不禁暗自摇头,拍拍身边程逸岸肩膀,带着笑意低声道:“程兄好胆量。” 明日便是骆逸冰的兄长、虚节庄庄主骆廷鸾的续弦之日,定有贺客到来,程逸岸俨然武林公敌,一现身哪讨得了好,到时就算骆逸冰一力回护,怕也是难以收场。 程逸岸吊起眼角,拖长了声音道:“若不是有好色之徒中了美人蛊,我又何必蹈此险境?”已经踩到人家地头,与其被漫山遍野地搜寻,不如自投罗网来得省心。 “你也知道那二人有多难缠。”石可风面无表情,声音中却满是无奈。 程逸岸冷笑了声,“不过是怕被嬷嬷踢下床而已,哪来别的借口?”眼上的伤口,九成九也是那泼妇抓的。 石可风叹了口气无语,算是默认。 虚节庄位在君山东北的斑竹林中,堪称世间极尽清幽之处。山水养人,庄主骆廷鸾明明已过而立之年,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六七的模样。面容俊雅,养几绺长髯更显得仙风道骨,浑没半点武林中人的戾气,说他是横行长江水域、统领两岸群雄的一方霸主,多数人怕是不信的。 骆廷鸾三年前丧妻,今番续弦的对象是外号“响月鞭”的太湖侠女马迎霜,彼此早就熟识,如今算是定个名分而已。毕竟是再娶,二人不愿张扬,早已言明只邀好友聚一聚便成。否则以男方声誉地位,江湖上多得是巴巴赶来露脸的人。就算骆廷鸾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冲着他妹夫泗合门主辛逸农的面子,到时候的热闹也少不了。 除却地位稳若泰山的少林丐帮之属,泗合门与虚节庄南北呼应,已逐渐成为江湖上两股庞大势力。骆廷鸾武功极高但生性淡薄,对于经营自家产业的兴趣,比之过问江湖事浓厚许多,从来只在纠纷仲裁之际现身说话,做事亦极为公允,因此深得武林人望。有这位姻亲的守望相助,年底的武林大会上,辛逸农欲问鼎盟主宝座的传言,实不似空穴来风。 而现下,骆廷鸾已在虚节庄门口,立成个木人良久。 适才听通报说石可风来,因此急忙出迎。却不料站在老友身边的,是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见的煞星。 “大哥。” 被骆逸冰扯扯袖子,骆廷鸾终于收摄心神。凑近去再仔仔细细瞧过了程逸岸的脸。猛然转身,奔进大门里头,口中不停咕哝着:“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石可风等人与在场的虚节庄弟子们见状,均诧然看着程逸岸。 程逸岸掀掀嘴角,提高了声音道:“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 程逸岸依然嘴唇翻动,接下的“容颜十五余”却没了声音——在场的石可风与骆逸冰都算当世高手,也只能看出他是被封了哑穴,至于三丈开外的骆廷鸾如何动作,均是不曾看清。 骆廷鸾内力深湛,用的又是独门手法,若不是他自己出手,怕是谁也解不开这哑穴。程逸岸并不惊慌,将随手把玩的竹叶放在唇边,鹊桥仙的调子便悠悠扬扬蔓延开来。 这鹊桥仙的曲谱,最负盛名的配词当属秦观“纤云弄巧”,除了霍昭黎与小笛子以外的诸人,多少都听过那歌。乐器虽简陋,因着程逸岸的巧妙演绎,竟也让人忍不住将那词填进去,在心中哼唱起来。 到得第二阕“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乐声戛然而止,竹叶拦腰折成两片,掉在地上。切口处平整无比,似是刀削一般。 程逸岸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睨了骆廷鸾一眼,举步走到一株斑竹前,提气使出“青云梯”功夫,轻轻巧巧到了半空,折下小指粗细的一截竹枝,双足在竹节上微微借力,纵身俯冲而下,只凭借拄在地上滑动的一根竹枝,平身浮在半空。竹子带着他滑了一段路,他才终于落地站定,衣襟带风扬起,说不出的飘逸。 霍昭黎与辛氏兄妹看得目眩神驰不能言语,石可风大赞一声妙极,骆逸冰含笑望他。 正在这时,裂帛般的声音自程逸岸那方传来。 长衫下摆出现了条大缝。 程逸岸哑穴被封,体内气流受阻,以致最后一刻没站稳,出了个大洋相。 程逸岸翻了个白眼,吐吐舌头,环视周遭面色僵硬、不知该作何表情的诸人,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姿态颇高地一一点头致意,随后看定骆廷鸾,笑得挑衅。 盯着地上“野有蔓草,与子偕臧”八个大字好一会儿,骆廷鸾垮下肩,走回到程逸岸跟前。用十分夸张的声调道:“啊呀呀,原来是程老弟大驾光临,哥哥我年纪大了,又忙得糊里秽土,竟没看出是你,实在对不住!”见程逸岸低头去掸身上的尘土,他连忙巴结地替他这里拍拍,那里拍拍,不着痕迹把哑穴解了。 “这许多年不见,程老弟真是越发显得年轻了!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显是嘲笑他一张娃娃脸依然不改,程逸岸用斜眼扫他,“你废话完了没有?” 骆廷鸾连连摆手,“好好好,你不说,我也不说!这便进去吧。” 程逸岸将头仰得半天高,昂首阔步跨进门槛,骆廷鸾跟在他身侧导引,满脸无可奈何。 石可风、辛氏兄妹见鬼似的,眼珠子不停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大惑不解。石可风更是知道他这老友本性开朗,但非在十分亲近之人面前,绝不表露出有损“武林宗师”名号的言行,如今对程逸岸的态度,怎么看都是交情十分深厚的友人,更是觉得奇怪。 霍昭黎只当是这个什么庄主见大哥露了一手神功,心中十分佩服,因而才前倨后恭,倒是心安理得地跟了进去。 “辛夫人,廷鸾兄他这是……” 骆逸冰笑道:“师弟小时候,大哥对他有一桩误会,且因此做了许多滑稽之事,算是落了把柄在师弟手里。大哥大概巴望师弟那时尚小记不得许多,谁知道他竟全然没忘。”她说起“师弟”二字,语气十分温柔,随即又低下头,端正了神情,缓缓伸手肃客,“石大人请进。” 骆廷鸾摆下酒席,为石可风等人接风。喜事将近,虚节庄内却仍是一片平静,朋友们素知骆廷鸾爱静,因此都不提前叨扰。石可风若不是被逼着陷害程逸岸,原也是打算到正日再上门吃喜酒的。 骆廷鸾恨恨瞧着程逸岸大快朵颐的样子,眼珠子都要突出来。石可风与他相交甚久,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未免好笑,“廷鸾兄不去迎亲吗?” 骆廷鸾回神,恢复一贯神色,“她说迎来迎去的太麻烦,自己过来便好了。中午捎来的消息说,明日早上便到。” “原来如此。”石可风点头,“多日不见,马姑娘豪爽如昔。”婚礼要到明日才行,石可风因此还是称马迎霜为姑娘。 骆廷鸾笑道:“她就是个直性子。我俩上回还说起你,汉水一别,已有两年未见了吧。常常听说老弟在各地办案的事迹,名声可是越来越大了。” 石可风笑着摇头,“廷鸾兄过誉了。我们吃皇粮的,不过按部就班,尸位素餐而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骆廷鸾仍不时看向程逸岸,神情透着防备与仓皇。 小笛子在集市上吃太多了,刚刚一直拉肚子,如今有气没力地躺在客房里,霍昭黎和程逸岸并排坐着,另一边则是辛氏兄妹俩。 “大哥,骆庄主一直在瞪你。”霍昭黎悄悄地说。 “他爱瞪就瞪好了,关我什么事?” “可是……”万一他这个骆庄主也像别人一样突然要打要杀大哥的,他们人多得很,岂不糟糕? 霍昭黎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佩服起自己来——果然在外面久了就有江湖经验,换作以前的自己,绝想不到这些的。 话没出口就被塞了一块腊野鸭条,“来都来了,白吃白喝了再说。” 霍昭黎一直想着小笛子生病想着怎样逃走,席间菜色一直没心思吃,食物入口,错愕之后嚼了几下,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好吃!”赶忙再去夹了一块。 “自然好吃。”程逸岸说得像是自己烹饪的一般,“洞庭腊野鸭天下闻名,再加上辛夫人的精湛手艺,你再觉得不好吃,我俩可真要被扣在这里了。” 骆逸冰眼睛一亮,“师……程兄弟吃得出来?” 程逸岸再夹一块,悬在半空中看着,“这个味道与当年无异。再者,知道我讨厌生姜,不爱吃辣,又喜欢水芹的人,虚节庄内也只有辛夫人了吧。” “你竟然还记得!”骆逸冰现出又哭又笑的神情。 骆廷鸾突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那可不一定。” “是吗?”程逸岸诧异的表情过于夸张,因而显得十分虚假,“来来来,昭黎。再吃吃这君山银针鸡片!当年有人连鸡毛都不拔的,就要做这道菜来显示身手呢。” “喂,我后来拔了的!”骆廷鸾脸一阵青一阵白。 “是我提醒你才知道的吧?大哥。”骆逸冰想起往事,掩嘴而笑。 骆廷鸾窘迫地敲着桌子,“反正后来不是做成了吗?做成就好,你们俩笑什么笑?” “是是是,反正烧坏了泗合山的一座山头,赔钱的也是爹,你横竖不过被打了几下板子而已。” 程逸岸接着说道:“问题是一出来,外头就已经风云色变了。” “死小子,你说了不说的!”骆廷鸾猛地站起身来,指向程逸岸,差一点须发皆张。 程逸岸无辜地眨眨眼,“我说了什么吗?” 骆逸冰忍笑摇头,“没有。” 旁人更是不知其所以然。 程逸岸望着骆廷鸾,表情上写着“看吧”两个字。 骆廷鸾看看程逸岸,再看看许久没有这般高兴的妹妹,捧着头呻吟:“我是不是注定被你们俩一直折磨?” 骆逸冰眼波流盼,对程逸岸粲然一笑,程逸岸勾起嘴角,猛然瞥见她高高盘起的发髻,嘴角耷拉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霍昭黎默默看着三人旁若无人地对话,不禁心生羡慕。 石大人,辛夫人,骆庄主——他们和大哥讲话,都是丝丝入扣配合得当。不像他,大哥说的话十句里面有八句是听不懂的。大哥一定觉得很烦吧?身边跟着没念过书、脑子也不聪明的他。 怔怔地望着程逸岸,心中愧疚不已。忽然间眼前飞扬的眉眼迅速暗淡下来,对面的辛夫人的笑容则僵在脸上。 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一团和气的场面像是从未出现过般,兴高采烈在讲话的三人全住了口,低头默默吃着饭菜。“大哥?” “嗯?什么?” “……没、没什么。” 表情没什么两样,但是这双看惯的眼中藏着些别的意味,霍昭黎一目了然。 若他聪明一些,一定能让大哥的心情立时转好的吧。 霍昭黎在心中轻轻叹气。 石可风默默看着四人举动,若有所思。 用餐毕,霍昭黎情商厨房帮忙煮了些粥,端去给小笛子。骆廷鸾本是要请大夫过来看的,程逸岸摆摆手说“小孩子欠磨炼,死不了”,主人也只能无奈作罢。 据小笛子听到转述后的判断,程逸岸是故意叫他拉到半死,以后好吸取教训,少吃一点替自己省钱。 第6章 霍昭黎敲门进了程逸岸房中,瞧见义兄有些着急地把什么东西往怀里塞,也没放在心上,说:“大哥,这粥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程逸岸瞟他一眼,“小鬼吃剩了来给我?” 霍昭黎忍住笑,道:“小笛子可没剩下什么来,是我再问厨房大娘讨的。大哥晚饭没吃饱吧?” 程逸岸不说话,接过他端来的餐盘,埋头喝粥。 虽然能说出许多菜肴的妙处,但真吃起来,他似乎更喜欢随便些的膳食,清粥小菜总比大鱼大肉的时候吃得多——霍昭黎忽然觉得自己对大哥的了解,在有些方面,还是不错的。 “你傻笑什么?” “啊?哦。没、没什么。”霍昭黎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傻笑吗? 程逸岸把大海碗喝个底朝天,站起身来,满足地打个嗝,道:“我们走。” “好!”霍昭黎答应完,跟着站起,才发问,“去哪里?” “回去。” “咦?为什么?”刚刚不是答应明天要喝喜酒的? 程逸岸照例赏他一枚白眼,“你以为虚节庄会拼着得罪天下武林,收容我吗?” 霍昭黎一路上行来风平浪静,差点忘了有这么回事,“可是骆庄主和辛夫人看起来都很好的样子……” “那你留下来喝喜酒,我先走好了。咱们后会有期。”程逸岸朝他拱了拱手,利落地一拂袖,却不料将烛台掀了翻,霍昭黎右手正搁在桌上,掌心恰好被火灼到,他慌忙将烛台摆正,也不及检视伤口,赶紧拉住程逸岸,“大哥要走,我自然要跟着!” 程逸岸不置可否,只粗声粗气地道:“手没事吧?” “没事,不痛!”霍昭黎眯着眼笑,下一刻龇牙咧嘴。 程逸岸板着脸,从怀中掏出指甲大小的盒子,从里面挑些油脂替他抹在手心,抹完抬头,对上的仍是一张傻笑的脸,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喝道:“去把小鬼叫来。” 霍昭黎摸着小腿,衔命出去,开了门,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骆庄主?” 院中火光熊熊,骆廷鸾为首的虚节庄众人,仿佛已等候多时。 “叙旧已毕,既然程兄弟等不到明日喝过喜酒再走,做哥哥的也只能留你一留了。” 骆廷鸾虽少了方才席间的亲切,依然是面带笑容,好声好气。霍昭黎见此,新生的防心也去了大半,笑道:“骆庄主,我们想今晚……”话没说完,就被狠狠敲了下脑袋。 程逸岸上前一步,道:“骆庄主,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脑筋不好,识不得这许多委婉委屈,你须得与他说是要将我扣下,押到泗合门受武林公判,他才听得懂。” 骆廷鸾苦笑,对霍昭黎道:“霍兄弟,我的意思就如你大哥所说。” “话说骆庄主要留人,而依程逸岸这个牛脾气,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的。眼见一场恶斗在所难免。程逸岸这边只有二人,虚节庄上上下下功夫胜过这两个三脚猫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骆庄主为了防有人施展轻功撒腿就跑,恐怕在庄外也不了不少暗哨——啊呀呀,这一幅寡不敌众的场面,可叫人怎生是好?”程逸岸之前的口气活像个说书的,到后来又唱上了戏文,虚节庄众已有些不小心笑了出来。 骆廷鸾受不了地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只要你不逃,我自然不会做以众欺寡的事。” 程逸岸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 “也不车轮战?” “自然不战。” “好!就这样说定了!”程逸岸一拍手,“骆庄主和郭前辈二人,对我二人,若我们两战皆胜,骆庄主便网开三面,如何?”此言一出,虚节庄中便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 “横断楚江”郭舜牧是骆廷鸾的师叔,传说盛年时内外功犹在骆廷鸾父亲之上,如今年事虽高,一双“秋水无烟掌”却已炉火纯青,四五十载的内力修为更是非同小可,庄内人闲聊时,也会因他与骆廷鸾功夫谁高谁低而起争执:程逸岸素来以轻功和施毒闻名,世人皆知拳脚上并无多深造诣,如今一出口便邀庄内两大高手比试,众人的首先想到的,大约都是“不好,此人想要下毒”。 “程兄弟,你使毒的本领虽厉害,遇到内力反弹,恐怕吃亏的是自己。”骆廷鸾本不想伤他,因此说这话时,并无轻视之意。 “程某知道二位功力胜我远甚,但若是束手就擒,岂不是太没面子?骆庄主若果有爱护之意,我们就来比诗词歌赋如何?” 骆廷鸾摆摆手苦笑道:“哥哥我肚子里有几两文章,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摆明了要放你走?” “庄主,莫再与他多言,拳脚上见个真章便了。”骆廷鸾身后闪出个秃顶老者,声若洪钟,目光如炬,正是“横断楚江”郭舜牧。 “昭黎,你先向郭前辈讨教几招。” 霍昭黎迟疑地应了,往前一站。程逸岸优哉游哉地退到一边。 骆廷鸾之前听辛家兄妹说起,霍昭黎功力尚在程逸岸之下,哪里抵挡得住郭舜牧的一招半式,忍不住怀疑程逸岸另有密谋,转念一想,郭舜牧是何等人物,莫说拳脚功夫,单论江湖经验,也断断不可能轻易着了对方的道。 “如此有劳师叔。”他退了开去,朗声对庄中诸人道,“此场比试一对一,旁人绝不能从中搅局。否则有如此竹!”说完他一掌轻击,身边的一棵湘妃竹枝叶簌簌抖落,接着竹身从中裂成六半,开花一般朝外倒去,到了半途却又同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众人愣了半天,才轰然称是,霍昭黎更是看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程逸岸岂不知他显这一手功夫其实是为震慑自己,轻轻撇了撇嘴,并不言语。 霍昭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场中与老者对峙,被周围那么多双眼盯着,浑身的不自在,畏畏缩缩拱了拱手,道:“老前辈,你多指教。” 郭舜牧见他眼中大有怯色,点点头,温言道:“咱们先说好,各自点到为止,切莫作困兽之斗。” 霍昭黎连忙点头,“前辈说得是!” 郭舜牧不再言语,双腿微分,摆出手势。 霍昭黎站在原地看他动作,自己想不好应该摆个什么姿势,挠着头不知所措。 郭舜牧一招“水尽南天”,向他脸部推去,虽只用了三成内息,却已具开碑裂石之力。 霍昭黎见他轻飘飘一掌毫无力气,到了近前才觉罡风扑面,吓了一大跳,蹲下身子躲过攻势。 郭舜牧也是一愣,避开对方招式理所当然,但至于双臂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吗? “小兄弟,你这个样子做什么?”一边说着,下一招“日落长沙”跟着使出,无声无息袭向霍昭黎后背。 郭舜牧无意以大欺小,更不愿伤人,是以掌风未到,已先出声示警:“小心背后。” 霍昭黎反应倒不慢,蜷身一滚,虽躲过这一击,无奈样子太过难看,引来四周笑声无数。回头望去,那一掌恰好轻轻拍在他方才站立的青砖上,地上尘土未扬起半粒,青砖上却多了几条裂缝。 虚节庄众人齐声叫好。“秋水无烟掌”的要诀在于柔中寓刚,藏风雷于无声,郭舜牧这一掌,堪称是登峰造极的境界。 郭舜牧脸上并无得色,皱着眉看霍昭黎,“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霍昭黎连着两回没与他过招,颇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我、我会是会一点,可是从没跟人打过架。” 郭舜牧眉头皱得更紧,向程逸岸怒道:“你是要他来送死吗?” “前辈言重了,这家伙拳脚确实不行,内力却好得很,因此……”程逸岸慢条斯理地说明。 被郭舜牧不耐烦打断:“算了!既然你说他内力好,咱们直接比内力便了。”转身平推左掌,朝对霍昭黎道,“你把手伸出来,与我相对。”郭舜牧和个武艺极其低微的后辈蘑菇良久,心中不悦,语气也粗鲁起来。 霍昭黎看看程逸岸,见后者点头,便也伸出左掌,印在郭舜牧的掌上。 “我喊一二三,你我同时催动内力,这个会吧?”郭舜牧此时只想快点把这小子震晕,结束这场比斗。 霍昭黎点头,“我会,大哥教过的。” “好,一、二、三!” 二人同时发力。 郭舜牧心中托大,自然未尽全力,没料到一股浑厚的内力汹涌而来,将他震得几乎站不住脚。心中煞是诧异,看向霍昭黎,只见他双眼死死盯着手掌,神情虽认真,却没有半点勉强之色。 看来这少年内力上确有独到之处,郭舜牧这般一想,收了轻慢之心,暗暗将内力增到八成。 程逸岸自己内力修为甚为平常,因此也只告诉霍昭黎本门调养内息的心法,从未教过运内劲御敌的法门,因此霍昭黎也没想太多,只将气力掌控在恰恰能抵住对方攻势的程度,如今郭舜牧那边传来的内力增加,他便也跟着多使了几分劲。 郭舜牧只觉得比方才磅礴许多的内劲奔涌而来,这才知原来霍昭黎也并未使出全力。此时也顾不得多想,屏气凝神,专心相斗。 过了一炷香时间,霍昭黎内力仍源源涌至,郭舜牧虽未露败相,心中却明白如此下去再也撑不了多久。 他自少时拜入虚节庄学艺,四十六年来学艺不辍,自问不但“秋水无烟掌”已入化境,虚节庄内功的独得之秘,也多半尽收掌中,这十来年渐渐深居简出,一来年老心性渐平,二来也未尝没有放眼江湖难寻敌手的意思。如今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内功绝顶的年轻人,心中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好奇,讶的是他瞧来最多不过弱冠之年,不但身负足足抵得上常人修习几十年的精纯内力,且内息中正平和绝无邪气,又绝不与他所知任何正派路数相似;好奇的是他这股直如源源不绝的劲力,底限究竟在何处。 习武之人一生苦练,到最后不过是想一窥至高境界的堂奥,有高手在前,自然无论如何也想探个究竟,郭舜牧本来是豪迈爽利之人,年纪大了才有所收敛,如今觉得这少年的内功之高之奇生平罕见,一时间豪情勃发,明知可能不敌,却也是硬着头皮想要试上一试。心念电转,竟再提一次真气,用了十成力与他对抗。 霍昭黎刚感觉对方气力渐弱,突然之间却又增强,心一慌,体内内息生出感应,自然而然地使劲抵御。 果然是如排山倒海一般!郭舜牧力虽难支,心中却异常兴奋,直喊长了见识。如此强劲的功力,料来纵使当年号称天下第一萧铿复生,也不过如此而已。 周遭虚节庄众人自不知场中二人心思如何,只看得到霍昭黎从头到尾面色如常,郭舜牧却满头大汗,头顶烟雾升腾,一眼便知已至绝境。众人自然不信霍昭黎一个毛头小子能将“横断楚江”逼到这般田地,心想定然是他使了什么旁门左道的功夫,顿时鼓噪起来,只是碍于之前庄主严令,不敢上前。 霍昭黎此时也发觉郭舜牧内劲正急速衰退,又见他红光满面的脸渐渐变白,左手掌也抖个不停,心知再下去定然不妙,即刻便要收回功力。 他于驾驭内力之法本不熟练,此时要匆忙收回,更是极难,一股股内息慢慢回到膻中,却淤积在此处,怎样都下不回丹田,顿时心中大急。越急就越过不了这道坎,又不能再流回去伤到郭舜牧,一时间无所适从,只觉得胸中鼓胀,眼看就要走火入魔。 正在这时一条人影突地来到场中,重重拍上他的左肩道:“霍兄弟,点到为止,撒手吧!” 霍昭黎根本听不到骆廷鸾对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大力从他肩上而来,想也不想地伸出空闲的右手,去拍开那人。 这一拍,自然而然将囤积于膻中的内力全用了上。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霍昭黎“哇”地吐出一口血,站在原地弯下腰,捂着胸口。骆廷鸾则向后连退十多步,直靠到墙上,才卸去他这股大力。 骆廷鸾也以为霍昭黎定然是在程逸岸授意下,使出什么诡计,去耗郭舜牧内息,因此上前为师叔解围时,用八成的力去拍击霍昭黎,成心要给他个教训。他哪里知道霍昭黎这一身内力虽来得没头没脑,却是顶尖纯正的功夫,这一拍之下,被他反震回去不说,随之攻来的右掌,更是蕴蓄了与郭舜牧比斗中的大部分力道,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懂得立刻倒退化解,倒也没有太大损失。霍昭黎膻中真气虽然得以消解,却也因为使力太猛,反害自己受了内伤。 “小兄弟,你没事吧?”霍昭黎如何手下留情,郭舜牧心中雪亮,见他咯血,连自家庄主伤势如何都来不及看,便上前关切。 霍昭黎摆摆手,笑道:“我没大碍的,胸口有点痛,总比刚才舒服多了。老前辈你还好吧?” 郭舜牧站稳身子,朝他一揖,道:“小兄弟内力精湛,宅心仁厚,老朽不胜感激,这一战输得是心服口服。” 程逸岸慢吞吞走过去,搭了霍昭黎的脉息,自袖中掏出一丸丹药,霍昭黎忙不迭吞了,精神极好地说:“谢谢大哥。” 郭舜牧在旁看得暗暗称奇:天底下能这样问都不问一声,就吃下毒飞廉丹药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能走吧?”程逸岸踢踢他的腿,又睨了郭舜牧一眼,“不能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好了,反正也有人喜欢你得很。” 霍昭黎挺挺胸,高声宣布:“我好好的。”说完就咳嗽个不停,惹来不屑的一瞥。 程逸岸打个响指,道:“走人。” 霍昭黎二话不说跟在他后头。 两人往院门而去,立刻被庄人团团围住。 “程兄弟,至少还有一场要比,你忘了?” 骆廷鸾吐纳一番,确定未受内伤,正要到二人跟前,程逸岸摆手,悠然道:“骆庄主还是不要乱动的为好。” 骆廷鸾知他表情越轻松,说的话便越当真,当即停住脚步,“你做了什么?” 程逸岸含笑扬眉,轻轻吐出四个字:“‘春波碧草’。” 骆廷鸾呼吸一窒,脸上霎时变色,“什么时候?” “咦?叔侄情深的骆庄主毅然加入战团,与郭前辈亲切指教我二弟时,难道没发现他右手上有玄机吗?”程逸岸瞪大眼,神情十足天真,说的话却十足损人。 听他一说,骆廷鸾当即明白,脸一沉,道:“你早算计好了我师叔是左撇子,因此不惜拿自家义弟的右手做毒引——你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霍昭黎这才恍悟,刚才程逸岸涂在自己手上的灼伤药,定是含有叫做“春波碧草”的毒,他百毒不侵自然无妨,但骆廷鸾受他附着毒药的手掌一击,却依然着了道。看来他这位结义大哥,是把早把之后的事故推演得清清楚楚,才提前做了准备。这样想着,霍昭黎不仅心中骇然:其实大哥是算命先生吧? 程逸岸也不与骆廷鸾争辩,仰天大笑道:“好说好说。既然郭前辈负于我二弟,骆庄主也不敌程某的毒术,两战俱败,虚节庄是不是要信守诺言呢?” 骆廷鸾垂首思索没多久,摆摆手,愤然道:“放人。” 庄人自然也以庄主性命为重,闪身让道。 “多谢骆庄主盛情款待,我兄弟这便告辞。解药在我房中。用心找的话,两三天应当可以寻到。”程逸岸说完,拽着霍昭黎,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出得庄门,行不了几步,便见竹林前站着个人影,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辨是骆逸冰。 霍昭黎煞不住脚步,撞上义兄的背,程逸岸一把托住他的腋下搀扶着站稳,脸上是全然的百无聊赖,“辛夫人,有何贵干?” “你,又要走了?”骆逸冰神色黯然。 程逸岸嘴角扬起淡淡的嘲讽,“承蒙贤兄妹盛情款待,但此地不宜久留,辛夫人应该比我清楚。” “你不要误会!”骆逸冰急切地道,“哥哥他没有恶意,只是想留住你,婚礼一过,咱们一起去泗合山,当着师兄的面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程某干下这许多桩血案,哪里还有清白?” 骆逸冰一迳摇头,“师姐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绝不会做那种事!” “一入江湖岁月深,辛夫人,你我都已经不同当年了。”程逸岸望着她,柔声说道。 “你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是那些人真是你杀的,则必有该死的理由——” 程逸岸失笑,“辛夫人护短可护得真是厉害了。” “只要是你的事,师门中个个护短!”骆逸冰突然激动起来,上前紧紧扯住程逸岸衣袖,“你师兄千方百计找你,喊打喊杀必不过是障眼法,只为了不让人说闲话而已。逸岸,你听话,随师姐回去,好好和师兄说明经过,堂堂泗合门,说什么也能保——” 程逸岸打断她,抢白道:“只要我能交还令师遗物,那就凡事好商量,对不对?” 骆逸冰倒吸一口凉气,怒道:“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南华心经是师父给你的东西,我们怎会来硬要?” “是吗?”程逸岸深深看进她眼眸中,随即又恢复玩世不恭的调调,“辛夫人深情厚谊,程某心领。无奈铁证如山,就算程某想要翻案,老天爷必也看不下去,程某只想在被捉住前暂且逍遥几日,死了也能当个明白鬼——这点小小的要求,夫人不会不成全吧?” 骆逸冰凝视他仍是显得十分快活的眼眸,“你决意要走?” 程逸岸点头。 “既如此,”骆逸冰深吸一口气,放开手,侧身向后一指,“你就非走这条路不可了。” “昭黎,看来今天还有道鬼门关要闯啊。”程逸岸对着霍昭黎说话,口气轻松,眼睛却戒备地看向暗沉沉的竹林。 霍昭黎一直听他俩说话,心中知道程逸岸若向师门寻求庇护,不但可以躲过眼前的关口,往后的日子也会安定许多,但转念一想,一旦他回师门,两人就再没理由结伴下去,恐怕当下要分道扬镳。他一方面不想许多人指着大哥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另一方面又不愿就此分离,明明知道回去对他比较好,劝说的话,一时间却怎样也说不出口。两相矛盾之下,还没得出个结论,程逸岸便已扶着他,望竹林而去。 “大哥,我自己会走——” “半死不活的人少废话。” “师弟。” 程逸岸停住脚步。 骆逸冰咬着唇,涩然道:“……若是支持不住,你知会一声,我便来带你们出阵。” 程逸岸回头,咧嘴而笑,“辛夫人可以回去睡了,后会有期。” “别逞强了。”骆逸冰看他,担忧的眼眸掩不住温情,“师姐知道你最讨厌算计数字的,对这种阵势一点办法都没有。” 程逸岸耸耸肩,继续往前。一会儿他自己停下来,转头,涎笑着道:“辛夫人,先透露一下如何?这阵法里可有八卦?” 骆逸冰被突然出现的他的笑脸吓了一跳,半晌才道:“有。” 程逸岸孩子气地皱了皱眉,“是八卦配八门?” 骆逸冰沉吟道:“可以这么说。” 程逸岸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难道是……九宫八卦阵?” “嗯。”骆逸冰蹙眉注视着他。 程逸岸耳朵眉毛眼睛嘴巴一齐耷拉下来,“辛夫人。” “你可是不去了?”声音中有惊喜。 “不是……你先回去早点睡,明早收尸应该很辛苦。” 说完,他大踏步走进林子,一边走一边抱怨身边怎么是个臭男人,半点不风雅之类。 走进竹林,便有一股沁凉之气直透胸臆。如果不是前路凶险,初秋的夜里漫步于此,倒也不失意趣。 黑漆漆的林中,眼前只有一条小径,程逸岸想也没想便踏了上去——还好,是实地。外头夜风阵阵,进了这里,竟然没有兴起半丝竹叶摩擦之声,只剩下霍昭黎稍嫌沉重的呼吸入耳——程逸岸心中本来不安,听他一直喘气,更是不耐烦,停下来道:“先说清楚,进去之后未必有命出来。我看你一会儿兴许还有用,所以不打算准你一个人逃跑,你有没有不乐意?”“没有。我要跟着大哥。”霍昭黎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搭在程逸岸肩上,脸色苍精神却不差。 “你这个破样子,跟着我也没有用处,不如先坐下来运功调息。” “在这里?” 程逸岸冷冷看他一眼,自顾自说起了运功的口诀。 霍昭黎赶忙坐下,照着他的话缓缓行气。 程逸岸自己也蹲下来,用手在地上乱画。 骆逸冰说得没错,他自小爱看书,却唯独对易经避之唯恐不及,那些长得相似的八卦符号,总是今天背过,第二天便忘记了,其中的各般组合演化更是能把人搅得头痛欲裂,因此他从来都没好好学过周易,更别说后世的诸般笺注阐释。骆逸冰体质不适练武,因此拜入泗合门以后,专攻的便是阴阳五行之术,她对于此道之精,连师父当年都赞叹她天赋异秉。 “根本没法比……” 没法比也得拼一拼了,不战而降,可是会大失毒飞廉一往无前的风范。 他在心中将自己赞过无数遍后,勉强就着儿时记忆,默写起奇门遁甲的准则。 这个比什么八卦六十四卦河图洛书好记,下棋的道理也能多少合他个一二。甲是主帅,乙丙丁三奇分做文臣武将粮官,庚金克甲木,因此要由乙丙丁与庚作战以保全甲。甲不在九宫之列,隐遁于六仪之下。六仪和三奇的排序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不难记,好像是—— “大哥!”中气十足的声音冷不防自身后传来,程逸岸正想到紧要关头,被他一吓,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间跑光,顿时怒从心起。 “你干什么?” “我、我叫你好几声都没回音,以为出了什么事了……”霍昭黎被他一凶,缩着肩膀,声如蚊蚋。 “好端端的会出什么事?”狠狠给了他的脑袋一记,还不解恨,又重重拉耳朵,霍昭黎哀哀叫,“你不去疗伤来吵我做什么?” “好了呀。”霍昭黎拍拍胸膛,“这里一点都不痛了,大哥教的办法真管用!刚才有一股热气从这里流到这里,又走这里,太舒服了!” 程逸岸看他一脸陶醉的样子,不知为何微微撇开了头,随后没来由生出一股暴躁心绪,怒气冲冲地把他脸挤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喝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恶心的表情!”放下手,重重踏着地往前走。至于那个规律——算了,等摸完底再说。 霍昭黎捂着生痛的脸颊,虽然疑惑还是乖乖“哦”了一声,跟在他后面。 走了一会儿,前头分出两条岔路。程逸岸与霍昭黎对看一眼。 “你说走哪边?” 霍昭黎伸出手指在两条路的方向点来点去,口中嘀咕着什么,最后指到左边,高兴地道:“是这边。” “你怎么知道?”程逸岸有些吃惊。 “我一边念‘我们应该走哪条’,一边轮流点两边,最后是停在左边的!” 程逸岸抚额摇头——果然他是自己找罪受,才带这么个人在身边。 连教训他都懒,直接飞身到竹林上空。月光下林间道路晦暗不明,只能大致看出个轮廓来。 右边再走一百步,便是死路。 不理霍昭黎邀功般的口气,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左边。 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 百步后,一个三岔路口呈现眼前。 霍昭黎继续念念有词耍白痴,程逸岸心中悚然。 刚刚在上空俯看的时候,决计没有这个岔口。 程逸岸想在竹子上做记号,摸着竹身,感觉上面一处凹凸不平,点起火折凑上去,手指按着的地方,刻着个“己”字。 程逸岸在“己”下面画了道线。心中稍安:这里有字,那么旁的竹子上应该也有乙丙丁之类,至少这阵势并非无迹可循。 知道就算居高临下把地形看了个够,到下一刻又会变得全然不同,程逸岸也懒得多费力气,索性按着霍昭黎“选”出来的路,随便行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已经三次经过岔口,道路分歧也攀升至六条。 每到岔路,便会有一棵竹子上刻着天干之名。程逸岸猜测每条道上的竹子属于天干的同一宫,十天干,甲遁形,那么充其量也应该只有九个岔路口而已。走完九个岔道,便已经走了这个竹林一周,里头有什么玄机,料来也能大致有数。 想到这里信心大增,昂首阔步向前。谁料下一个岔路口,非但岔道数没有依之前的规律变成七个,而且竹节上的字,竟是与第三个岔口一样的“庚”,这个庚字下面并无记号,说明与之前所经过的地方并不相同。 再前行,又回到了第一次做了记号的“己”字那边,岔道却变成了四条。连霍昭黎都觉出事情不对,不再玩“点道”的把戏,扯扯程逸岸衣袖,“大哥,这个地方有古怪。” 走下去也不过是瞎转而已。程逸岸不说话,坐到地上,想着方才种种。 已见过的顺序是己、庚、辛、壬,那么大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顺次排列,之所以会走回“己”,当是一个循环已毕,其他的天干数在未被选的岔道,因此才未遇到;之所以走到庚,是在其中暗藏了几套不同的九宫,抑或是这个庚与那个庚,其实是同一队形中的首尾节点? 大约每走百步会出现一个岔口,每棵竹子之间的距离约是一步,那么一百步内有一百棵竹子,这一百棵竹子不再移作它宫的士卒,整个林子里便有九百棵竹子——不对,道边的竹子以外,层层叠叠的总有四五十棵之数,这些层层叠叠自然要跟别的层层叠叠重合…… “老天!” 程逸岸抱着头,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堆数字,一筹莫展。他一向最讨厌算数了!清清爽爽的脑袋也能给搅成糨糊。 聪明的头脑应该做更有意义的事,这种事—— “昭黎,你很闲是不是?” 没有回音。程逸岸想到此阵或许能遁人,一惊回头,却见霍昭黎靠着竹子,垂头,口水挂下来。 他内伤虽已无碍,适才的比拼仍是极耗力气,又被拖着走了一大段路,一坐下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程逸岸首先想不如让他休息一会儿再说,转念又觉得这么体恤的念头不符合自己平素残暴的作风,遂没好气地伸过手去狠揪他头发,霍昭黎惊醒过来,睡眼惺忪。 “大哥?” 虽然滴到衣服上口水大煞风景,迷蒙的眼神倒很不错……咳咳,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你!给我数出来这里总数多少!” 霍昭黎看着地上长长一串数字,凝目看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数字。 “什么?”程逸岸莫名其妙地看他。 霍昭黎再说了一遍那个数字:“大哥不是问我这些加起来总共多少?” “你……”程逸岸艰难地吞吞口水,“你这么快算完了?” 霍昭黎耸耸肩,“是啊。很快吗?” 程逸岸怀疑地看着他,“你很会算账?”他家不会在乡下做账房的吧? 霍昭黎摇头,“我没算过账。” “是吗?”程逸岸哼了声,逞强道,“我不是算不出来,只是懒得算。” 这小子背书很笨,没想算数倒是一把好手。果然是有无相成,顺逆相生—— “啊!” 程逸岸突然大叫一声,霍昭黎吓得倒退一步撞到竹子,引得竹叶沙沙作响。死寂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顺逆!对!就是顺逆!”程逸岸激动地抓住霍昭黎的衣襟,不停摇晃。 奇门遁甲中九宫的顺序不是按平常的天干,而是逆排三奇,顺排六仪——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会忘记呢?一边骂自己,一边得意地笑开——这种陈年八股的事情竟然都想得起来,果然他还是记忆超群,卓尔不凡的才子一名啊! 程逸岸陶醉完,发现霍昭黎也含笑看着自己,稀世容貌在月光中闪着柔和的光芒。 他忍不住脸上一热,恶狠狠地问道:“你笑什么?” “看大哥这么高兴,我也高兴。” 笑容又大煞风景地转成原来傻乎乎的样子,程逸岸得以轻易收回迷思,骂一句“笨蛋”,继续之前的思考。 甲子遁于戊,甲戌遁于己,甲申遁于庚,甲午遁于辛,甲辰遁于壬,甲寅遁于癸——只要找出甲子戊,这九宫阵自然就发挥不了作用。 要知道甲子戊落在哪一宫,必须先知道骆逸冰布此阵,用的是阴遁或者阳遁中的第几局。不知道具体局数,就算他想起阴遁是逆排六仪顺排三奇,阳遁相反,也无丝毫用处。只要是阵势,必有破阵之法,骆逸冰自不会告诉他用的是第几局布局,那么要怎样才能知道? “大哥!”衣袖忽然被猛力一扯。 程逸岸不耐烦看向霍昭黎见鬼的神情,“干吗?” 霍昭黎颤抖地指着对面竹子,“这边的竹子,比刚才多了一棵。”怎么会猛然冒出来?吓死他了。 “你眼花了吧?”程逸岸随口敷衍。 “不可能!刚才从路口到这边一共有十五棵,现在是十六棵,我不会数错的!” 程逸岸顺着他比手划脚的地方数过来,确是十六棵没错,因而断定:“你第一次数错了。” 霍昭黎还要辩解,刚张开了嘴,落空的手吓得他说不出话。 程逸岸这时也喃喃道:“现在是……十五棵了。” 霍昭黎手脚未曾移动,但他方才搭着的那棵竹子,竟然长了脚一般,往前挪了稍许,自动离开了他的手。 没有错,霍昭黎手心的汗水,还清楚留在那竹节上。 “怎、怎么回事?”霍昭黎说话声中已带着哭腔。 怪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贴到身上来的胆小鬼一眼,没好气地道:“被你猜对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吗?”战栗地问。 认真点头,“专吃美少年。” 松了口气,“那、那我应该没事吧?” “……”真是全无自觉,“你别胡思乱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来,一定要找到多出来的那一株,明白吗?” 没猜错的话,阳遁或者阴遁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六甲不停轮转,按照顺序变换隐藏的位置——如此说来,只要以逸待劳,等着甲子戊自己出现便了。 “嗯!”霍昭黎虽然害怕,还是探出头来,不过抱着义兄胳膊的双手钳得更紧。 但愿不是十天半个月轮转一次。否则的话,等找出来,他们大概也早饿死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排竹子,过了一盏茶左右,程逸岸还没察觉什么,霍昭黎却指着一株竹子叫道:“这棵是多出来的!” 程逸岸飞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睛看时,果然见上头刻了一个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没料错的话,接下来应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过一会儿,刻着“辛”字的竹子凭空消失,算起来,两刻钟是一个轮回。 程逸岸惊怖之心尽去,气定神闲地等着甲子戊的出现。 “昭黎,你好好看着,发现第三次多出来的竹子,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它震断。”反正他眼力和数数都比较好,这种笨差事就交给他做,反正劳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顾虑,“弄断竹子,辛夫人会不会生气?” “我便是要虚节庄和泗合门看看,程逸岸可以让他们有多生气!”程逸岸高声说着,眼中尽是猖狂。 二人须得在原地等上一个时辰,程逸岸闲着无聊,便把天干与奇门遁甲的种种变化讲与霍昭黎听。霍昭黎背诗文不成,记招数不成,对于这些却领悟极快,没多久,就到了只要说出第几局,就能把六甲方位丝毫不乱说出来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对此道造诣甚浅,后来霍昭黎问的问题,已经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负才智,竟然在这傻瓜面前吃鳖,心中极度不悦,忍不住诉诸拳脚恶言相向,霍昭黎习惯了他的脾气,乐呵呵地随君打骂。 一个时辰后,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着义兄吩咐,运起全身功力,看准目标猛击过去。“喀喇”一声,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内力强劲,断口处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时感到所站之处地底猛然一震,随即归于平静。 久违的凉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 第7章 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霍昭黎顿觉进来之后的烦闷感一扫而光,喜道:“大哥,接下来不会迷路了?” 程逸岸不语,再次窜到竹林上空,着地时神色凝重。 “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咦?” “我们身后就是虚节庄,回去大约只有半里路光景。”原来转了半天,还是只在外围。 “那得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不知道。”程逸岸盯到霍昭黎满身不自在,才道,“要不要这便退回去?九宫阵已破,回去虚节庄的路并无风险。” “大哥要随辛夫人去泗合门?这样也好,他们一定会为大哥洗刷罪名的。”霍昭黎低下头,明明应该高兴,心中却不知为何沉甸甸的。 “你在说什么?我是说叫你回去。” “我回去——我一个?” 指着自己鼻子的蠢相又让程逸岸嗤笑。 “自然是你,事情本就针对我而来,你出去,没人会为难。” “那大哥你呢?” “我自然继续闯阵。九宫都对付过去,少了你这个累赘,区区八卦更是易如反掌。” 霍昭黎注视程逸岸自得的神色半晌,轻道:“大哥骗我。” 程逸岸打个哈哈,“笑话。我若真骗你,你这种笨蛋怎么看得出来?” “前面……更加凶险吧?大哥不想让我涉险,才这样说。” 程逸岸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亲爱的义弟,你是在把我当菩萨吗?你以为很懂我吗?就凭你的脑子?笑死人了。带你在身边是赏心悦目,可是再漂亮的脸,配上一副蠢相都叫人倒尽胃口,又什么都不会,碍手碍脚!我烦你了,不想再请你吃白食了,咱们现在开始一刀两断,以后各自讨生活去吧。” 霍昭黎双拳握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不走。结拜的时候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程逸岸双手抱胸,懒懒看天,“我只记得当时立的誓是不求同年同日死——我当时就是好玩耍你的,你不会笨得没发现吧?” 霍昭黎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却仍是倔强地道:“我不走。” “烦死了!”程逸岸不耐低吼,“我懒得和你吵,你要跟是你家的事,跟得上就来好了!” 霍昭黎听了心中一松,正要举步,程逸岸趁他不备,突然伸手,轮指点了他全身要穴,霍昭黎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程逸岸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闪身没入竹林。 绝对不是怜惜心软什么的,只是认为没有必要。他那种性子,适合在淳朴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江湖上是怎样都吃不开的。出来晃荡一圈,竟然把命给晃没了,没有这种道理。所以赶早轰走,省得被不三不四的人啃到骨头不剩,还没事人样地傻笑。 身边没有人跟着的日子,许久没有尝到了。真是轻松自在啊! 程逸岸深深呼吸,走进密林深处。 九宫只是用方位迷眼困住敌方,作为内核的八卦,花样必定更多。他最讨厌被人逼迫着做事情,与其束手就擒,不如乱搅他一场。纵算是凶险重重,只要拼死不认输,总会有活路——从前都是这样走过来。 再说了,孤家寡人的,又何惧一死? 程逸岸一边走,一边观察周遭动静。依旧只有风声过耳,竹叶婆娑——太过正常必定不是好事,他不敢松懈,留心戒备。 猛然间只听天地隆隆作响,声威似虎啸龙吟,程逸岸环顾四周,听不出是从哪个地方传来。他察觉情势不对,猜想应该是所处之地应了哪个八卦方位,急忙疾行避祸。 才走了两步,电光猛闪,霎时眼前一片白茫茫,再看不见事物。 听到“喀嚓”一声,吱吱嘎嘎,身后一株竹子慢慢朝他倒下,程逸岸目虽不见,身体已有感应,只来得及向旁边移动半步,便听轰然巨响——竹子重重着地,主干离程逸岸寸许,枝杈则未尽数躲过,脸颊上划过几道血丝。 来不及庆幸,只听又是噼啪几声闷响,周围的竹子竟然一股脑儿地朝他身上压过来。饶是程逸岸轻功绝顶,面对这天罗地网的架势,也是难以抵挡。险险躲过前后左三路进攻,待到右边一株来袭,已经是避无可避的状况。 程逸岸心中嘀咕着被竹子压扁的死法不美,却也只能坐以待毙。 “砰”的一声,程逸岸闭上眼,不想死前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样貌。 竹子倾斜之声突然停止,紧接着的是一声闷哼。 这蠢兮兮的呻吟想也知道出自谁口中,程逸岸把壮烈成仁的想法收到一边,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来,意料之中的情景呈现眼前。 霍昭黎用背挡住竹子,被压得半跪在他跟前一步处,一口鲜血喷到地上。 程逸岸用力啧了声,毫不温柔地将人从竹子下拔出来,生怕再有变故,拖着伤患,飞快奔跑。 估摸着已跑得足够远,他将霍昭黎往地上一扔,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倒。 “你来做什么?” 霍昭黎将他喂过来的丹药吞下肚,苍白着脸笑道:“大哥,我不是没用的吧?” “切。”程逸岸不屑地偏过头,“就算我被压死了,也好过活得好好地却要服侍一个病患。再说了,即使没有你,我会这么轻易地死掉吗?多此一举。” 二人心知肚明方才的情况有多危急,霍昭黎都看得出来他不过在逞强而已,却不点破,依旧诚恳地道:“我还是想和大哥在一起,所以自己过来了。” 程逸岸被他火热的视线看得烦躁,忍不住低过头去,当下又伸指搭他脉搏,脉息微紊,当无性命之忧,心中不安稍稍平定。 “你要死要活地跟着我,到底居心何在?”此人竟然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冲破自己所点的几处大穴,有这份内力,必然再耐打不过,被区区几根竹子压一压,又打什么紧? 所以不必愧疚……何须愧疚? 霍昭黎看着他,困惑地思索,“我……没什么居心,只是觉得除去大哥身边,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习惯性伸手去搔头,牵动背部肌肉,顿时痛得眼冒金星。 程逸岸施了金疮药,正撕下霍昭黎的衣服下摆给他包裹。被重创的背部血肉模糊,却未伤着心肺。听他这番表白,手不自觉顿了顿,随即低声斥道:“皮真厚。” 也不知他指的是背上皮肉,抑或脸皮。 “自己疗伤。”程逸岸拍拍手走开去,霍昭黎听话地盘膝而坐,运功行气。 方才的天象是打雷,猜测所处方位应当为“震”,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分别对应乾坤巽震艮兑坎离,这个不难。问题八卦方位是怎样排的,和八门对应关系又如何——早知道当年不逃学了。 “乾三阳坤三阴,坎中满离中虚,震初阳,震初阳……下边什么来着?” 程逸岸伤脑筋地画起八卦图,心中完全没底。 “咦?大哥,你画错了,震对面是兑,最上面缺口的那个。” 程逸岸僵硬地转过声,睁成死鱼眼看他,“你又知道了?” “这个图我家有的。有次一个老伯挨家挨户来卖说是可以避邪,娘就买了一个挂在门口。小时候做错事情,娘罚我站门口,看着看着就会了。” 由此可见他小时常常罚站。 程逸岸窝火地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图形狠狠碾平,道:“你到底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赶紧亮吧,不要三不五时跳出来吓人!” 以为深藏不露很厉害是不是?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底牌?”霍昭黎呆呆重复,不解其意。 又是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死样子,好像都是自己在欺负人一样,可恶! “算了算了,你把你家门前那个图画出来。” 霍昭黎取过他手中竹枝,不假思索地将八卦图流畅地画出,老家门口八卦上标注的八门、六神、天干地支也一点不漏地默写出来。 程逸岸冷冷看着,“你保证没记错?” “不会的。这些虚线和实线都有规律,要弄错都难。” ……老子就是那种从来都弄不对的人! 程逸岸恶狠狠地瞪了瞪霍昭黎,屈身研看。 这样便清楚了。刚才走的“震”位,从八门上讲是伤门,位在东,但是这阵势瞬息万变,现在早就找不到来时路,自然不能以震为坐标了。 眼下情况譬如有了地图,却因为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而无法找到前路。 唯今之计,只有再去确定一个“地标”,才能按照方位找出“生”门或者“开”门的所在。 “走了。”他站起身,随便选了条路走。 这个时候,只能赌运气了。若是抽中的地标恰好是“死”门,那么他二人就死在一块儿算了。 程逸岸猛地顿住步伐,什么死在一块?说得像殉情一样,恶心恶心! 愤恨地回头瞧霍昭黎一眼,道:“你走前头。”他才不要比他先死,反正有什么状况拉这小子当垫背再说。 霍昭黎看来正有此意,二话不说走到他前面,虽步履缓慢,神情却甚是高兴。 “被我害死,你很开心吗?” “嗯!”霍昭黎回头,笑得天真烂漫,“为大哥做事,我自然开心。” “……有病。”程逸岸面上一热,心中有些愧疚,又立刻替自己辩护:他可不是故意使唤人做挡箭牌,只是反正遇到危险这小子又会没头没脑冲上来,还不如直接叫他涉险,也算减少不安定因素。 二人保持十步之遥,慢慢走着。见到不远处一方空地,空地上有个浅浅水洼,月光下反射出静谧光芒。他心中一动,正要出声提醒,霍昭黎已大步走了过去。 霍昭黎来到水洼边,瞧一眼,见无甚稀奇便要走开,忽然间脚一滑,整个人沉了下去。 碧绿通透的液体顷刻充满整个视野,上方射进的亮光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水中。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掉进了湖里?这么大的湖,之前怎会没有发现?霍昭黎心中奇怪,倒不如何害怕。家乡到处是湖,自小在水里玩惯的,凭他的泳技,随便一游,就能离开这里。背上的伤口渗进水,有些不适,他慢悠悠地踢腾起脚,准备上岸。 一动才发现,双脚不知何时被水草缠得死紧,动弹不得。 他焦急起来,想伸手下去拨开水草。一动之下,背上伤口开裂,口鼻也因无暇顾及而吃进了水。 他越来越慌,双脚不住往上扯,仍是挣不开水草,手又碰不到脚,背上的上越来越痛…… 程逸岸看着霍昭黎像中了邪一般,一个人坐在水洼边,双脚缠在一起不住蹭地,一只手摆出滑水的姿态,另一只手则拼命地想够到双脚——实在是莫名其妙。 “你干吗?” 霍昭黎似乎听不见,继续挣扎着要摆脱什么。 “霍昭黎,再不回话我不管你了!” 霍昭黎仍是不理,更突然间呛咳起来,背上的伤口跟着迸裂,血水慢慢渗出衣物。 程逸岸剑眉皱起,飞身上前,一把提起霍昭黎,双足不敢点地,另一手抓住旁边一株竹子,二人险险挂在半空。 霍昭黎离开水洼,猛然清醒,“大哥?” “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掉到那个湖里,被水草缠住脚,差点淹死……”他看向手指的方向,瞬间没了话,“奇怪,那里没有湖啊。” 程逸岸稍一想便知来龙去脉,“是幻象。你踏入‘坎’宫,周围的景色便成为施术者要你看到的样子。你身上衣衫是干的,却以为自己跌进了湖里。”坎是“休”门,如果在幻象中淹死,大约是有会让人在现实中昏睡一段时间的效用吧。 霍昭黎看看衣衫,果然干干的没一丝水汽,忍不住啧啧称奇。 “辛夫人真厉害啊。” “差点把命送了,还有闲情夸人家!坎水两边是谁?” 霍昭黎不假思索地答道:“东北生艮门,西北开乾门。” 程逸岸微微扬起笑容。看来运气不坏。 天将明,月西沉,分辨东南西北也容易得很。 他抓着霍昭黎,一借力,二人稳稳来到东北方。 手上粘粘的,是霍昭黎的血,程逸岸忽略心中汹涌而上的歉疚以及其他难解的情感,停下行程,仔细替他重新包扎好,二人再度并肩前行。 走没多久,忽然间狂风大作。 飞沙走石,林中竹子也被吹得东倒西歪,霍昭黎将程逸岸护在怀中,紧紧捉住棵一臂粗细的竹子。程逸岸研判风势,在霍昭黎耳边大声道:“你将这棵竹子朝胸前尽力压弯,之后放轻身体,立刻松手。” 霍昭黎照着他说的做,竹子韧性极佳,松手之后立刻弹回,将二人往逆风方向弹出老远。 霍昭黎脚落地之后,脚尖轻点,再上升些许,直到卸去弹力,才轻巧落了地。 程逸岸猛推开他,头发一片零乱,叱道:“你做什么抱着我?我不会自己躲吗?” 霍昭黎愣愣看他红着脸的样子,抓抓后脑勺道:“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程逸岸皱眉想要斥责什么,还是忍住,只是道:“你的记性也太差了吧!明明东北是巽门,偏说是艮门。” 霍昭黎着急分辩:“我家门口图上定是这样写的,我不会记错!” 程逸岸也不觉得霍昭黎会记错——毕竟他这颗脑袋里本就没塞多少东西,不至于笨到看了十多年还弄混。 “怎么回事呢?会不会那个图有好几种画法?那不是乱了套了吗——” 程逸岸听着他抱怨,心中忽然有什么闪过——“没错,是有另一种画法。平常在用的是后天八卦,还有一种容易记的,是先天八卦。” 坎旁是巽,巽旁是乾,小时候师兄师姐两个人,一笔一画教他的,就是那一种——师姐是故意的吧,用了先天图,盼他想起往日情谊。想起来又怎样?物是人非事事休,徒惹伤感而已。 每想到骆逸冰夫妇便会生出的心痛,这次竟然淡到难以察觉,程逸岸虽觉奇怪,却不愿细究缘由。 霍昭黎见他出神,轻轻呼唤。 程逸岸甩甩头,拉起他,道:“往南走,这回绝不会错了。” 霍昭黎轻快点头,反握住义兄的手,与他一道向南。 乾位,开门。 好不容易走出竹林,天色已经发白,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洞庭展现眼前,程霍二人都不禁长舒口气。 终于可以回去了。 程逸岸四下张望,发现下一个难题:“这里不是码头,没有船。” “不如我们游一段,一定可以遇见渔民。”远处已看得见帆影点点。 程逸岸沉着脸,半天不语,最后硬声道:“我不会游泳。” 霍昭黎眼里的惊讶过于明显,惹来暴打一记。 “大哥,我驮你吧。”不太远的距离,就算背上有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要。”丢不丢脸? “那怎么办?” “不知道。” “……” 二人木然看着对方良久,此时一叶扁舟逐渐趋近,舟中人用内力传送的话语清晰响起:“恭喜二位历劫归来,石某可有幸载二位一程?” 霍昭黎惊喜地叫道:“石大人!” 石可风将船靠岸,站在上头颔首道:“又再会了。” 程逸岸冷冷地道:“你倒好,送我们进了贼窝,自己脚底抹油。” “石某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不是驰援来了?” 嬷嬷的意思是教训一下他们两个,要真出了人命,他也得跟着陪葬。石可风料想程逸岸必已为骆廷鸾所擒,此番前来旨在打探,谁知他二人竟好端端自己出来了,实在出乎意料。 程逸岸哼了声,嗤道:“马后炮。”回身唤霍昭黎先上船,自己随后。 石可风颇有深意的目光射来,他没好气地道:“你看什么看?” 石可风笑而不答。 霍昭黎坐在船上,回想昨日来到这里的情形,一日未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啊!不好!” 程逸岸不耐烦地道:“又怎么了?” “小笛子!我们把小笛子落了!”霍昭黎急得跳脚。 程逸岸微挑眉,“虚节庄断断不屑去伤个小孩子,不久就会送回来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好心,愿意养闲人在身边。 霍昭黎有了他的保证,稍稍放心。慢慢地疲乏感来袭,不一会儿便靠着船舷打起盹来。 程逸岸时而看看蓝天白云,时而望望霍昭黎,眼神有丝迷惘。 石可风再次断定,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确实与昨日有所不同了。 回到菡萏小筑的第二日,霍昭黎睡到半夜,听得外头有呼喊声。 他起身,打开窗,喜见小笛子站在灌木丛中。 “霍哥哥跟我来!”小笛子淘气一笑,转身便跑。 霍昭黎想也不想,匆忙披件衣服追赶。 小笛子见他已跟上来,加快脚程,望宅子外逸去。 霍昭黎之前只当是寻常的小儿嬉闹,并未尽力,但小笛子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奔出视野之外,这才使出“快哉风”,急速向前。 二人一前一后,没多久已来到几条街外。 “小笛子,没想到你跑得这样快。”霍昭黎在他身后站定,有些惊讶。 “霍哥哥才是,跑了这么久气都不急。”小笛子边说边喘气,一张小脸涨得红扑扑。 霍昭黎抚着他的背顺气,笑道:“谁叫你没命地跑。” “霍哥哥还敢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君山,自己走掉——你们好狠心呐!” 霍昭黎没将他带回来,一直心中不安,现在被他一说,当时面有惭色,“实在对不住,我、我们不是丢下你的,实在是当时很乱,他们又都要对付大哥——” “为了程叔叔,就可以不顾我了,是不是?”小笛子嘟起了嘴,说是生气,倒更像是娇嗔。 霍昭黎哪里分辨得出此中差别,只觉得他神态有些奇特,愣了一下,才支吾地道:“也不是这么说……” “好。那如果我和程叔叔同时被恶人捉住,你先救哪一个?”小笛子一边说一边逼近霍昭黎,直到两人脚尖相抵,才停下脚步。他矮上许多,因此高高扬起了头看着霍昭黎,满脸的执拗。 霍昭黎俯身看他,只觉得鼻尖传来阵阵幽香,脑中不禁有些飘飘然。 奇怪了,小笛子的头发一直都是香香的吗? “你快说啊。”小笛子不耐烦地推推他。 霍昭黎想起他的问题,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先救你。” 小笛子脸上的喜色在听他下一句话时顿住—— “毕竟你是小孩子。” 大哥自己未必脱不了身,小孩子没人救就麻烦了。 “如果我和程叔叔一样是大人,身手也相仿呢?”小笛子专注地盯着他,脸上隐约有期盼与害怕。 霍昭黎依然不假思索地道:“那自然救大哥。” 就算明知大哥能自己脱身,他也总放心不下。看到小笛子一脸泫然欲泣,他慌忙补上一句:“救了大哥后,我们一定一起救你。” 小笛子颓然垂下头,道:“我真笨。” 霍昭黎不解,“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笛子抬起头来,抓住霍昭黎的腰带,急切地道,“霍哥哥,你跟程叔叔在一起这么久了,会不会觉得有点腻?接下来换跟我在一起吧!我也供你吃穿,不会逼你学功夫,也不会打你骂你——就我们两个人结伴去玩,一边玩一边找你娘,好不好?” 霍昭黎失笑,“你在说什么啊?我跟着大哥怎会觉得腻?再说了,你一个小孩子家,自己都没有着落,哪里有什么办法供我吃穿。” “你别小瞧我,我真的养得起你的!你看!”小笛子从衣兜里抓出一叠银票,举到他面前,“你以后和我一起,好不好?”“小笛子,你弄错了。”霍昭黎把他的手轻轻按下,心中有些奇怪他哪来的这许多钱,“我不是为了有饭吃有地方睡才跟大哥在一起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样也不至于养不活自己。我……不知怎么的,就是想跟在大哥身边而已。”他困惑地皱皱眉头,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第一次说出口,就已觉得理所当然。 “可是我不喜欢他——再说了,你们都是男的啊。” “呃?”霍昭黎眨眨眼,跟都是男的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还是和大哥处不来,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我去和大哥说,帮你找户好的人家寄住。你还是个孩子,跟着我们到处乱跑也不是办法——”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远处传来惊叫声,霍昭黎抬头,只见菡萏小筑的方向火光冲天。 他叫声糟糕,立刻就要赶回去。小笛子从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腰,叫嚷道:“你别去!” “小笛子?”再明显不过的一阵幽香淡淡袭来,霍昭黎确定是小笛子身上传来的味道——这孩子是搽了香粉不成? 小笛子将脸埋在他后背,轻道:“你去了也没用。那里面各处都倒了酒和油,他们逃不出来的。”声音毫无起伏,迥异平常。 霍昭黎停止挣扎,“你、你怎么知道?” “是她让人放的火,她自然知道。” 微微沙哑的悦耳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霍昭黎一听就知道那是谁,知道他无事,心中大石顿时落地。 “你们说,为什么总是有人想用毒药来害我?明明我才是使毒天下第一的毒飞廉,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程逸岸闷闷不乐。 “自然是因为你破绽太多。” “哼,若是我真露了破绽,今日的火光之灾,你们能全身而退吗?” “我的宅子被烧得一干二净,这也称得上全身而退?” “那早已是我的宅子,我爱怎么烧,便怎么烧。” “好不要脸!你耍卑鄙手段夺我一生心血,竟然还敢说嘴,以后休想再上老娘的床!” “不上就不上,你的破床,我上和不上有什么区别?况且少了你一张床,老子难道会无处可去不成?” 石可风哭笑不得地走进唇枪舌剑阵中斡旋:“三位的争执先搁一搁,咱们有人质在对方手上。” 程逸岸不在乎地看了看霍昭黎——小笛子仍抱得死紧。 “什么人质?明明是他二人趁夜私奔想要双宿双栖,不干咱们事吧。” “大哥,不是的,我们……” 霍昭黎忙着分辩,程逸岸懒得理他,懒洋洋地道:“世侄女,就算程逸岸已被逐出师门,你唤一声‘叔叔’,我还受得起。毕竟是我亲手把你捡回泗合门——辛掌门座下大弟子,路闻笛小姑娘,还不速来见礼。” 霍昭黎闻言大惊:“小笛子,你你你是女孩子?”所以身上香香的? “原来你早就认出来了。”小笛子脸上的稚嫩神情一褪而成冷厉,双手却仍攀着霍昭黎不放。 “你一开始并没有破绽。只是到了君山岛后,故意模糊本来面目,又避而不见辛夫人,演得有些过了。” “如此而已?”原来他也不过心生怀疑,小笛子暗自懊恼。早知道就不要这么快承认。 “那倒不尽然。掌心里那一小块红色的东西,你一直以为是胎记吧?” 小笛子攥紧了拳头,皱眉,“什么意思?” “这块疤痕呢,不管过去多久,一遇甜食颜色就会变淡。那是我当年试药的失败之作,说起来实在对你不住。”程逸岸满脸遗憾之色,声音里却分明藏着促狭, “我抱你回山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你不记得我做的事,原也怪不得你。屈指算算,你今年应该是十二岁,长得没有半点女人味也就罢了,竟然冒充十岁的小孩子,来欺骗我纯真的义弟,实在是要不得啊。” 路闻笛气得全身发抖,放开霍昭黎,大声喝道:“程逸岸,闭上你的狗嘴!”话音未落,揉身上前,一招“与子颉颃”直袭程逸岸。 程逸岸悠然侧身躲开。她一击未中,不待招数用老,又是一招“风过无痕”印向对方脸颊。 程逸岸这回险险闪身躲过,赞道:“果然是上佳资质,当年没白捡你。” 路闻笛闻言不喜反怒,抽出腰间软剑,一道白光闪过,“嗤嗤”两声,程逸岸前襟已破。若不是程逸岸在忙乱间退得一寸,这一下便足以开膛破肚。 路闻笛轻嗤道:“不过如此。”捏个剑诀,瞬间疾刺程逸岸全身大穴。 “我的功夫原本不怎样,打不打得过你都无所谓。”程逸岸虽然狼狈躲闪,却仍是吊儿郎当的口气。 霍昭黎见情势不对,急忙上前,欲以身挡住小笛子攻击。他还未走到二人之间,石可风不知何时加入战团,竟用一双肉掌,稳稳夹住路闻笛的软剑。 路闻笛运劲猛拔,只觉剑似插入石头缝一般,再不能动,她不及多想,立刻撒手,复又用双掌攻向程逸岸。招数已由方才的轻逸灵动,一转而为厚重狠辣。 程逸岸使出逃命功夫,不断绕着她打转,虽然近在咫尺,路闻笛无论使出什么招数,却怎样都沾不到他的衣角。 过得一盏茶时间,程逸岸突然道:“石兄,可以了吧?” 石可风心领神会,瞅准路闻笛后背一个破绽,缓步上前,一出掌便拿住她后心要穴。 “路姑娘,失礼了。” 路闻笛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停下攻势颓立原地,一双大眼睛仍是恨恨地瞪着程逸岸。 “飞猱手、荒裔掌、洗红按茜神功——啧啧,全是正派中人一听便大摇其头的秘技。容我斗胆猜测,授命你来跟随于我、伺机而动的,并不是辛掌门?” 路闻笛撇过头不说话。 “你要取什么东西我知道,但是一路制造杀戮栽赃于我,现在又要置我于死地,这是为何?” 路闻笛冷冷地道:“不能用,便毁了。” “不是我不愿为你所用,而是你找到更好用的人,不想我坏你好事吧?”程逸岸的笑容,不知怎的,总让江娉婷等人觉得路闻笛很可怜。 路闻笛脸色稍变,飞快看了一眼霍昭黎,决然道:“哪来这许多废话?那本‘南华心经’,我已经交给别人了,你再也拿不回去。我这里就只有命一条,要杀便杀。” 霍昭黎被路闻笛意味不明地一瞧,心跳不知为何顿时加剧,忍不住出声安慰:“小笛子,你别怕,好好说话,大哥不会杀你的。” 程逸岸闻言,脸上笑开了花,“你霍哥哥说得对极了!我们这么多大人对付你一个小孩子,最多割几块肉吃,怎么好意思就此杀掉呢。”他抚着下巴,打量的眼光让路闻笛不禁微微颤抖。 “你、你到底要怎样?” “唔……”程逸岸抱胸对着夜空沉思,路闻笛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哥!”霍昭黎急叫,生怕他想出什么怪招来整人。 程逸岸听他呼声中颇有求情之意,心下微恼,更是做出一副悠闲姿态,数起星星来。 眼看路闻笛就要被迫得发狂,程逸岸才看向她,道:“天色已晚,不如这样——咱们各自回家睡觉如何?” “……”路闻笛举起剑柄的手僵硬。 “不走?再不走,叔叔会把你卖去青楼哦。”一副猥亵的腔调把话说完,立刻被肘子拐了一记。 “青楼有什么不好?” 程逸岸苦笑着看向江娉婷,“我失言,您担待。” 霍昭黎跟着松口气,走到路闻笛身前,道:“小笛子,大哥说你可以走了——你有地方去吗?” 路闻笛微微颔首,垂着头,抬眼睛看着他,不语。 “我真的很笨,你和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我搞不清。总之,你好好照顾自己,不好的事情,以后不要做了,好不好?” 路闻笛未置可否,程逸岸便扬声道:“快走吧快走吧。你指使去放火的那几个家伙,自己吞毒死了,料来你也不会想替他们收尸。” 路闻笛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对着霍昭黎说:“霍哥哥,你等我五年,不要去喜欢别的女人——五年之后,我要来嫁你!”涨红着脸说完,又转身对吹口哨起哄的程逸岸大声吼道,“要栽赃于你的不单是我们,你得罪的人可真多。还有,你不过认识霍哥哥早一点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说完飞一般地跑掉。 霍昭黎站在当地,呆若木鸡,接下来满面通红。 程逸岸看着他,脸色深沉。 江娉婷止不住大笑,断断续续地道:“不得了不得了,果然是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呢。” 而一旁的李嬷嬷和石可风,早已没了踪影。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