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侠之金兰结义(下)》 第8章 菡萏小筑已成灰烬,江娉婷早安排小筑中一众女子避往他处,眼下则跟着程逸岸去附近的客栈投宿。 第二天早上,三人围坐吃早饭。霍昭黎任江娉婷如何调笑,总是僵着脸,一言不发。 江娉婷戳戳程逸岸,“喂,你家兄弟怎么回事?” 程逸岸随意瞟了霍昭黎一眼,道:“除了春心荡漾,还有什么?” 江娉婷觉得不太像,却也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岂不是很失——” “关我什么事?” 这回答也太快了一点吧。 “好不容易拉拔大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有没有这种为娘的感觉?” “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巴不得他早点自立门户,省得操心。”去,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你就这么厌弃他?” “废话。换你给他当奶妈试试看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霍昭黎突然放下筷子,冲着程逸岸大声道:“你不要总把我当成傻瓜一样!” 程逸岸嫌恶地擦去溅到脸上的馒头屑,用酱油蘸了蘸油条,慢慢地嚼完,再喝口粥,才静静地道:“你突然间发什么疯?小笛子走了,你就这么不舍得?” 从来都没这么大声对他说过话的,什么嘛,原来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跟小笛子没有关系——不对,小笛子的事情也算!”霍昭黎愤愤地瞅着程逸岸,“你总是嫌我笨,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在说什么你要做什么,江姑娘石大人他们都懂,只有我不知道——我不要这样!” “你本来就笨,我又没说错,你发什么脾气?”明明该找他爹娘算账。 被他气势一压,霍昭黎身子不禁往后让了一些,随即又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怎么可能聪明得起来?” “哈,竟敢说我不教你?!我教你的功夫,你怎么都学不好,这总没错吧?”不是笨是什么? “这个和那个不一样!”两件事又不能比。 “哪里不一样?”追问。 “……就、就是不一样!”气弱。 “你连哪里不一样都不知道,还敢不承认自己笨!”完胜。 “你一口一个笨的,我就算本来不笨也被你说笨了!”耍赖。 “不爱听你可以自己滚蛋,我又没留你。”鼻孔朝天。 “我、我不走!我不喜欢你这样子对我,可是我不走!”倔强。 “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翻白眼。 “我们明明结义过的,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说不赢,委屈。 “那么你想怎么样?”叹气,无奈——长着这种脸,不要随便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来好不好?造孽啊。 “我要靠大哥比谁都近!” 江娉婷“噗”的一声喷出稀饭。 程逸岸沉默一阵,苦笑道:“喂喂喂,你这样说,别人会想歪。” “怎么想歪?”霍昭黎茫然。 “算了算了,”程逸岸投降,“你一路跟我下来,猜到什么,想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霍昭黎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清清嗓子,道:“一路上除了小笛子下杀手以外,别的人都是要捉大哥。这些人都说大哥杀了许多人,但是大哥是好人,所以肯定有人故意诬陷。” 程逸岸“砰”的一声,一头栽在桌上,艰难地举起手指指江娉婷,“你行行好,别把我是好人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个女人都快笑吐血了。” 江娉婷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艰难地对霍昭黎道:“你继续,继续。” 霍昭黎已经习惯她夸张的行为方式,不以为忤地继续说下去:“那些要捉大哥的,大半是为了得到那个叫‘南华心经’的东西,这样东西已经被小笛子拿走了;真心想把大哥带回泗合门的,只有辛夫人他们而已——不过大哥好像觉得,辛夫人也想要南华心经。” 江娉婷踢踢程逸岸,“你说他笨,我看还好嘛。” “跟在我身边,总要有点长进才是。”程逸岸夹了点小菜进霍昭黎碗里,当是奖励,“你想得大致都没错,别的事情,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霍昭黎一愕,“大哥不说给我听?” “我又不是说书的,做什么一件件讲给你听?不过倒是有一件可以对你说,你家小笛子拿走的东西,并不是真品。” 霍昭黎脸上一红,低下头嘀咕:“小笛子又不是我家的。” “她都撂下话来,五年后嫁你,就算现下不是,日后还是你家的。”虽然转大人慢了点,相貌还是不错的,勉强也算是傻小子的艳福一段。 “我只是当她小孩子,怎么可能娶她?”他顿了顿,端详着程逸岸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大哥,你——生气了?” 程逸岸轻蔑地撇撇嘴,避开他的眼光,“好不容易有人看得上你,我生什么气?” 这时窗外忽然有轻轻的敲击声。程逸岸稍嫌迅速地走去开窗,解下鸽子腿上的字条,仔细看起来。 这边江娉婷端详着霍昭黎,微笑道:“他和你在一起,模样和平日不同呢。” “咦?” 江娉婷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碟子,过一会儿抬起头,冲他粲然一笑,“算了,当我没说。”说着站起身走到程逸岸身边,趴在他肩上问,“怎么样?” 程逸岸正凝神将纸条叠成纸鹤,漫不经心地道:“小笛子在路上与门人会合,看样子是一起回泗合山。” “你打算怎么样?” 程逸岸将纸鹤扔出去,恰巧停在霍昭黎头上,“昭黎,去不去泗合山玩?” “大哥去我就去!”霍昭黎偏着头想了想,似是知道了什么秘密般,得意地道,“大哥还是会担心辛夫人他们吧?” “小屁孩,不懂就别乱说!”程逸岸拉下脸。 霍昭黎微笑不语。 江娉婷自有他事要处置,未一同上路,于是又回到之前二人同行的情形。 霍昭黎一直心情奇佳,无论被程逸岸怎样骂,都是笑嘻嘻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 既然打定主意要上泗合山,程逸岸已经懒得再遮遮掩掩地改头换面,直接以本来面目示人,还顺便放出消息,说要自行回山请罪。大约是企图捉拿程逸岸者无一生还之事已然传开,至今为止都未遇别有用心之人阻截。而霍昭黎一段时日下来,于武学之道渐窥门径,教起来简单许多。这下程逸岸倒嫌生活无趣,传授功夫之余,还不时跑出去“重操旧业”,没本钱生意做得欢。 霍昭黎几回“掠阵”下来,对他这位大哥为何遭人忌恨,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大咧咧通名盗走宝物不够,还每回走之前都到处踅一圈,遇到什么角落不干净,就在墙上大大书上“脏脏脏”;有时候进到女眷住处,在梳妆台上用胭脂批下歪歪扭扭的“丑”字;而潜进男主人卧室,扒光对方衣服,在小腹上写个“短”,还配上个龇牙咧嘴的图案等等,更是诡异至极,令人哭笑不得。 泗合山在东北,程逸岸某天漫不经心地算了算,发现若是一直靠双脚走下去,大约武林大会开完了还到不了。于是在某次“买卖”中,霍昭黎分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 程逸岸稳稳骑在通体雪白的坐骑上,顾盼生姿,霍昭黎看得神往不已。可是—— “大哥,我不会骑马。”在家里倒是骑过牛。 程逸岸倒是并不惊愕,反而答得爽快:“没关系。你皮厚,多摔几次就学会了。” “……哦。”霍昭黎一时无语。 三天后,伤痕累累的霍昭黎终于被允许与义兄共乘一骑。程逸岸以好控缰为由,坚持要自己坐在后头,于是霍昭黎便成被他抱在怀里之势。所到之处,路上行人不断爆出“好一对璧人”的赞叹,不过也会有人疑问:“后面那孩子是大美人的弟弟吧?”程逸岸第一回听见时,轻轻一拨把路人乙撂倒,扬长而去。到后来次数一多也就麻木了,索性直接拿霍昭黎做出气筒。 二人一边漫游一边赶路,磨蹭到十月中旬,才抵达辽东地界。 辽东的十月,已是朔风呼啸,白雪茫茫。 霍昭黎生长南方,哪遇过北方的凛冽寒冬。好在他内力深厚,也不如何畏惧严寒,反倒是程逸岸每日里吆喝着叫他添衣服,因此霍昭黎还是喜滋滋地裹得严严实实。 这日天气晴朗,过午时,二人行至一处山坡,霍昭黎一直练习程逸岸上个月传授的“听风辨器”功夫,一心想听附近草丛中有无生物活动,忽然间他皱眉。 “大哥,有好几匹马过来了。” “好几匹是几匹?”程逸岸按照惯例考问,心中却有些不服气:这本事明明是他教的,臭小子仗着内力好,已经可以听得比他更远更清楚了。 霍昭黎侧耳倾听,依旧皱眉,“应该是六匹马,马上有人,但是骑马者都很轻,轻得几乎是没了分量,难不成是小孩?”冰天雪地荒郊野外的,哪家会让孩子自己出来玩? “恐怕不是小孩,而是轻功不弱的大人。”程逸岸也听见了。不久,他玩味地看着坡下隐约而现的马群,扯开嘴角,“终于有好玩的事上门了。” 马蹄声紧,未多久,马匹自林中闪出,确实共有六骑,看身形确实都是成人。 骑士转瞬间逼近。到了离二人三丈处,其中一人手一举,余人都随他勒缰,六骑整整齐齐一字排开,每匹马都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马上骑士容貌已能看得分明,自为首一人起,年纪次第减轻,个个身形魁伟,面容上也颇有相似之处,大约是六兄弟。 程逸岸鼓掌,高声道:“好俊的马术!惊动骏马帮的六大金刚齐聚,程某好大的面子。” 为首的“铁枪金刚”马千乘冷声道:“你既然认得我们,自然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交出来吧。” “我知道各位所为何来,奈何那东西早就有人趁程某不备之时,自行拿走了,实在惭愧之至。” “铁杵金刚”马千骥闻言大声道:“有人能从你‘毒飞廉’手中拿走东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 程逸岸低声对霍昭黎道:“你看,这种傻大个都知道没这么容易的事情,你家小笛子竟然会自以为得手,可见脑袋不太聪明。” 霍昭黎只觉得脖颈里一股热气吹过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禁苦笑道:“大哥,要消遣我也不是这个时候吧?” “喂,你们两人嘀咕什么?要谈情说爱先把东西交出来!” 程逸岸偷笑一声,摊摊手,“诸位若是不信,程某也没办法。” “你要是肯让我们搜搜你和这位姑娘的身,保不准我们就信了你!”说完诸人哄然大笑,还不住用淫猥的目光瞄霍昭黎。 “为什么我总会被认作女的?”霍昭黎皱成苦瓜脸,怎样都想不通。 程逸岸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就长成这个样子,没救了。” “……那我们要让他们搜身吗?” “当然不行!”程逸岸忽然提高声音,喊道,“你冰清玉洁的身子,岂是随便谁都可以看的?”语气愤慨到极点,霍昭黎听得差点被口水噎到。 马千山停了笑意,森然道:“那就闲话少说,拳脚上见个真章了。程逸岸,你要去泗合山,除非过我兄弟这一关。”说罢长枪一抖,直指程逸岸。 “说不得,程某只能奉陪。”程逸岸依然是嘴角含笑,没有半丝怯意。 他这个样子分明托大,马千山不禁怒道:“你别以为使手段灭了几个不起眼的帮派,就能在我们兄弟处讨便宜!今天一定要你看看,骏马六金刚是不是浪得虚名!” “这么说,六位是要车轮战了?” “此番本就不是一对一的较量,自然要速战速决!”没等对方说完话,程逸岸一夹马腹,身下马儿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飞速下坡。这一下出乎意料,马氏兄弟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置身后怒骂与追逐声不顾,程逸岸低声对霍昭黎道:“进了对面树林,我们藏起来,等他们分散,便行各个击破。” 双方所乘的都是上等好马,对方极熟地形,程逸岸则骑术稍逊且一骑二人,自然占了劣势,好在他所说的茂密树林就在不远处,才能在被追到前,弃马入林。 程逸岸折下一段松枝,一边与霍昭黎掠入深林,一边抹去脚尖点地的些微痕迹。 二人刚在相邻两棵树上隐藏好,便听林外有人高声道:“大哥,这匹马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咱们带回去配种甚好。” 马千乘粗哑的声音响起:“先别说这个。分头找人,有动静立刻出声,小心埋伏。” “大哥不必担心。方圆百里之内,全是我兄弟的地盘,闭着眼睛都能走出这片林子,谅那程逸岸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二哥,程逸岸那厮专会耍阴谋诡计,我们须得小心防范。” “好啦好啦,我自然理会得。” 说话声毕,足音散开。向二人藏身之所而来的,未几出现人影,程逸岸认得那是六金刚中最小的“铁锤金刚”马千岭。他朝对面使个眼色,霍昭黎直扑而下,没等对方抬头看下坠何物,顷刻点了他“气海”穴。马千岭一个踉跄,铁锤脱手,软倒在地。程逸岸下树,迅捷无伦地抄手接住铁锤,无声无息间放倒一人。 霍昭黎蹲下身来,心中有些得意自己认穴功夫长进,又见那人双目紧闭,轻声问道:“他没事吧?” “晕过去罢了。”程逸岸将一小粒丹药托入马千岭口中,再将铁锤塞进他胸前,摆设出“波澜壮阔”的模样,满意地站起身,举拇指指指身后,当先离开。 霍昭黎憋住笑,捂着嘴跟上。 前方又听到脚步声,二人急忙蹿上树。 在前头转悠的是马千驷、马千?兄弟。 “二哥,你慢点走,小心他们布下什么陷阱。”马千?知道这个哥哥一向鲁莽,因此便随他一道搜寻。 “怕什么,那小子才进来那么一会儿,又带着个娘们,一定是拼了命地往前逃,了不起就躲起来,哪有空布什么陷阱。” 霍昭黎做出“娘们”的口形,瞪大眼,颤抖地不住点自己的鼻子,程逸岸怕笑出声来,转头看向别处。这一看,不觉眼睛一亮。 马千驷大踏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程逸岸,兔崽子快给你爷爷滚出来!”马千?跟在他身后,不赞同地摇着头。马千驷行经一棵树下,忽然间一样物事从天而降,罩得他满头满脸,接着头下脚上地凌空而起,待想到挣扎,已经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马二爷闭着眼睛就能走出这里,却怎么就不知道这棵树上留了张捕猎用的网呢?”程逸岸抓着网口的系带,不住在他眼前晃荡。 马千驷魁伟的身体被收在一个网袋中,憋屈至极,更受不了的自然是程逸岸的奚落,大声道:“兔崽子!耍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你爷爷下来,咱们好好大战三百回合!”他一条铁鞭自负辽东无敌,在这当儿却全无用武之地。 程逸岸笑吟吟地道:“六位不顾江湖道义、以众敌寡在先,程某不过见贤思齐而已,何错之有?” 马千?见胞兄被掳,自然着急,这时又听不远处传来马千山焦虑的呼声:“六弟,你怎么了?”情知必是六弟也遭了暗算,心下更慌,面上却甚是平静,抬头对程逸岸好声好气地道,“程公子,骏马帮多有得罪,能不能先放下我二哥?咱们有话好说。” 这时另外几兄弟听到马千驷的怒骂,都已闻声赶到,马千骥扶着明显中毒的幼弟,更是怒吼着向程逸岸要解药。 程逸岸站在树干上,从容道:“素闻马三爷是骏马帮的智囊,您一句话,就算是做帮主的大哥也得听上几分。” 马千?知道事到如今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说道:“程公子只要放了我二哥,解了我六弟的毒,骏马帮绝不敢再行为难。” 程逸岸不屑地道:“六位惹得程某劳心劳力,疲累非常,以为一句放人就能随便打发了吗?” 马千乘沉声道:“你想怎么样,划下个道儿来吧!” “这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程逸岸伸手进网,抽出了马千驷腰际的铁鞭,执在手中把玩,马千驷兵器被夺,叫骂声更不绝于耳。 这时突然“咔”的一声,马千驷庞大的身躯整个直直掉了下去,程逸岸竟也跟着急速下坠。 马氏兄弟本以为又是什么诡计,严阵以待,却见马千驷“噌”地站起来,一手夺过铁鞭,一手重重抓住程逸岸的发辫,得意大笑,“兔崽子,这网破破烂烂的半点不结实,能困住你爷爷多久?这回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原来那网在他不住挣扎下,承受不住,竟自己断了,马千驷下坠之前抓住程逸岸的脚,程逸岸毫无防备,竟硬生生被他一道扯了下来。 马氏兄弟大喜。将程逸岸团团围住。 马千乘立刻点了他穴道,以防他再施毒。 “你们放开我大哥!”霍昭黎见程逸岸被擒,急忙从树上跳下。 “原来是个男娃娃!” 马千骥用鄙夷的眼神来回扫视程霍二人,霍昭黎不解其意倒也不觉如何,再次说道:“麻烦你们放了我大哥。” 马千驷哼笑道:“你说放我们便放吗?”他用手中铁鞭圈住程逸岸的脖子,使劲往两边一拉,程逸岸脸涨得通红。 霍昭黎见状大急,伸手一招彩云追月去夺他铁鞭,“铁拳金刚”马千骥出手阻拦,霍昭黎微转个方向,招数不变,出其不意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马千乘、马千山急忙上前救援,一个抓霍昭黎手肘,另一个挺起长枪去挑他胸口。 霍昭黎不得不放开马千骥,使“排云手”挣开马千乘攻击,走“乱石步”躲过长枪穿刺。那记“排云手”慌乱中打到马千乘腹侧,他闷哼一声,蹲下身去。 “大哥!”马千?急忙上前相救。 马千乘捂着伤处喊道:“大伙儿小心,他内力厉害!” 这下除了千岭与千驷外,马氏四兄弟合围霍昭黎。 霍昭黎踩着“乱石步”,虽能逃过四人的攻势,却再也使不出一招半式反击。 程逸岸看得一会儿,对他叫道:“你去捉那个使铁锤的,用他来换我!” 霍昭黎看了眼躺在一边的马千岭,觉得以一个伤者做人质有些不讲道理,一时委决不下,依然与那四人绕着圈子。 霍昭黎还未有动作,一旁看管的马千驷听到此话却大怒。 “狗娘养的!我六弟已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还要拿他当人质?!” 他心头火起,照着程逸岸身上就是一鞭,适才受程逸岸所辱,心中已是愤懑无比,这回更是用了十足的劲道打下去。 “啪”的一声,厚实的冬衣棉絮四散,程逸岸腹部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迸出。 程逸岸轻哼一声,脸色发白,脸上仍然是笑。 霍昭黎听到他轻轻呻吟,急忙回头,却看见程逸岸满身是血,顿时五内俱焚。一时间什么都不管不顾,使大力挥开缠斗的四人,拼着受马千乘一杵,飞快向他那边冲去。他口中怒喝“不准伤我大哥”,使尽全力打出一掌,硬生生将马千驷推开。他丝毫不曾注意对方被他打得横飞出几丈远,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躺在了地上。只顾着慌乱地将程逸岸揽在怀中,关切他的伤势。 “大哥,你怎样?” 程逸岸勉强摆摆手,示意霍昭黎解下行囊取药。 马氏兄弟见马千驷被伤,也再无心理睬他俩,奔到马千驷身边。马千骥去探他鼻息,手却立刻缩了回来,一时难以置信——怎么竟呼吸全无?四人心意相通,使个眼色各自坐下,将内力缓缓送进马千驷体内,兄弟六人内力数同一路,一旦施力救济,马千驷本当立时生出感应,谁知尝试数次,均是毫无反应。 四兄弟收回手,红了眼看向霍昭黎,恨怒交加。骏马六金刚虽不过是二三流身手,但在辽东地界,也算喊得出名号,霍昭黎随便一出手,便将力大无穷的“铁鞭金刚”毙于掌下,简直是匪夷所思。 程逸岸一待解开穴道,只顾止血敷药,对于马家兄弟的动静毫不关心。 霍昭黎草草替他绑好伤口,回过头来,只见四双眼睛怨毒地瞪着自己,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 马千骥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向霍昭黎,举杵横在身前,眼有泪光,“管你是哪里来的妖孽,老子今日跟你拼了!” 霍昭黎身形不动,指着马千驷平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大叔……怎么了?” 马千骥自然想不到,霍昭黎对自己倾力出掌的威力一无所知,还道他是故意耻笑,怒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还要弄什么玄虚?” 霍昭黎皱起眉头,“大叔,你——” “他死了。”程逸岸不耐他再夹缠不清,勉力站起身去拉他,惊觉一向温暖的手掌,忽然间一片冰凉。 霍昭黎仍是定定看着马千骥,眼中闪着异色光芒,“他到底怎么了?” 马千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耐烦地举杵击他天灵盖,吼道:“人都给打死了,你还穷问什么?” 霍昭黎一手抓住铁杵,马千骥被扯得趔趄。 “我、打、死、他?”声调失了起伏,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具尸体,一遍一遍地从头到脚看。 马千骥兵器抢不回来,已经知道对方功力与他相差甚巨,抱着寻死的念头,索性放手,对着霍昭黎一通踢打。 霍昭黎仍是呆然姿势并不还手,浑厚内力遭遇外袭却自然而然生出反应,马千骥左手猛力击他胸口,“咔”一声,前臂垂下,竟已被震断。 他不服气,还要再打,马千乘开了口:“老四,回来!” “大哥——” “出来混的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你二哥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即便咱兄弟联手,也杀他不了,何必多伤性命。” 马千骥颓然住手。 马千?叹息一声,轻道:“四弟,回去吧。”马千乘抱起二弟尸体,马千山抱着马千岭,慢慢离开,马千?要给马千骥上断臂,被他用力拍开,头也不回地走了。马千?看看呆在当地的霍昭黎,咬咬牙,对程逸岸道:“骏马帮鲁莽行事,折了一个兄弟在二位手里,冒犯之处,也算是赔过礼了——不知程公子能否惠赐解药,放我六弟一马?” “那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们只要能在十日内找个高明的大夫即可,要白拿我的解药,却是不能。”程逸岸仰头看天,傲然回道。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这笔账,总有一天要讨回来!”马千?脸有怒容却无可奈何,一抱拳,便要转身。 霍昭黎突然沉声道:“大哥,把解药给他。” 程逸岸吊起眼角,“你那是什么口气,我说不给便不给,哪轮得到你做主?”自己被打得如此凄惨,不死他两三个人,怎能解气? 他吃定了义弟的言听计从,却不料霍昭黎竟然一反常态,攥住程逸岸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我说给,你便给。”声音极轻,却眼神狠辣,威势十足。 程逸岸从没见过他这样阴暗的表情,吃惊之余,竟然乖乖地做出大伤颜面、事后后悔不迭的妥协。 他掏出一个蜡丸,抛给马千?,道:“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马千?紧紧捏住蜡丸,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闷头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飘起来,顷刻间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鲜血,一点点被埋起来,看不见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着。 方才,他杀了人。 很高,留着大胡子,总是瞪着眼,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记得这么多,毕竟那个人,他今天才见面的。 把今天才见面的人杀了。 被杀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本来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骑马来的,那把年纪,家里应该有媳妇和好几个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门,回去时候是一具尸体。不住回想起那年村东李大伯去世,他家里哭成一团乱成一团的场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个姓马的大叔,则是因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觉得很荒谬,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也许是做梦。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拍不死一个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远处大哥升起火,马匹不知何时也唤到旁边——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红通红的颜色。 大哥说,他死了。死掉的马大叔的弟弟说,是他打死的。 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为了救大哥,把他杀了。同是为了最亲近的人,都不算做错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开而已。 在家里杀过鸡鸭牲口,从没想过杀人。 前一刻还在大喊大叫活蹦乱跳的人,突然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原来杀人这样容易啊。 霍昭黎看着自己纹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这只手,可能是震碎了内脏。杀鸡时常看到那种花花绿绿一堆肚里货,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从胃里不断冒出酸液来,想吐。 他伸手指进去挖喉咙,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较暖和。 “大哥,我杀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着头,专心重新包扎伤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着他胸前厚厚缠着的布条,却没有心思去问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他冒犯我,就该死,你不杀,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你杀了他救了我,这便很好。” 霍昭黎缓缓摇头,“……他不过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来,不该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经掐出血来的手掌,道:“我可以历数这个人的桩桩件件恶行,来告诉你他死有余辜。”看着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过来的眼神,他嘲讽地道,“只要知道杀的不是什么好人,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对不对?”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垂下头,还是忍不住问:“他真的……本来就是坏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杀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与其存着侥幸的态度,做了之后才将责任推到死者身上,还不如现在开始,就扔掉当好人的念头。” “大哥……也杀过人?”霍昭黎紧紧盯着程逸岸的脸,想起第三次会面时他半真半假的话。 程逸岸纵声大笑,笑毕,脸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个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数目,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候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也有时候只是自己想杀人而已。” “就算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也要杀?”霍昭黎的嗓音发着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杀人之前还要一一查对他生平劣迹,哪里还会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窝火,立刻沉下脸,冷声道:“你以为我爱你跟吗?明日一早,咱们分道扬镳便了——这么点小事都放不下,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来,揪住程逸岸裸露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说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挣开他的钳制,眼见未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心中愈怒,跟着他高吼:“本来就是小事!我杀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杀一个就发一次疯,早就死过不知道几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大恶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来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恶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现在又来怪我,真是愚蠢至极。回家吃奶去吧大善人,别在江湖上丢人现眼。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就恶心!”说完,狠狠地戳着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挥开他。二人恶狠狠地互瞪。接下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二人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 完全没有招数的,再常见不过的斗殴。 霍昭黎压住程逸岸,望他脸颊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边脸高高肿起。程逸岸用额头去撞他鼻梁,霍昭黎顿时鲜血长流,趁这个时候,程逸岸翻身骑在霍昭黎身上,对着他的脸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张俊美的脸蛋瞬间惨不忍睹。 霍昭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踹开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开始哭,边哭边捶着厚厚积雪,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难看死了!”程逸岸猛地站起来,指着霍昭黎鼻子大吼道,“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扔下这句话,胡乱抓了把雪敷脸,按着腹部,踉跄走几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昭黎恍若未闻,仍是一个劲地哭。 过了一会儿,远去的马蹄声又变得清晰。 霍昭黎头也不抬,跪在积雪掩盖马千驷血迹的地方,默默流泪。 程逸岸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将马鞭重重扔在他身边地上,步行离开。 终于回复一人行路的清静,程逸岸为了庆祝,抓最好的药补身体,住最好的旅店,吃最贵的饭菜,最后还雇了辆大马车,舒舒服服地一路躺到泗合山下。 泗合山为长白山余脉,虽有号称飞仙、豹隐、涉霞、蹑红诸峰,景色却无甚可观,知名只因百多年前,有高人在飞仙峰上开宗立派,近几十年来,“泗合门”人才辈出,已故掌门冯崇翰更曾是领袖武林的堂堂盟主,因而才使得这座辟处边陲的小山,在武林中大放异彩。 积雪太厚山路难行,程逸岸就算要耍派头,也雇不到人抬他上山,打发了马夫,循着小径,慢慢往上,走走停停。 青山不老,生活了六年多的所在,并无大变。倒是自己已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长成识得世间烦恼的大人。程逸岸站在一棵老松树前,缓缓伸手,摸着刻在树皮上的童稚图案,想起小时在附近游玩的情景,不觉有一股沧桑感升起。拍拍树身,含笑喃道:“老伙计,我竟又回来了。” 到底回来做什么?自己心中都没有底。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冷冷的嘲讽声响起,前头小径上,赫然站着两个人。 风声乱耳,程逸岸完全不知他二人何时出现。 稍微的慌乱过后,他懒懒扬眉,“刘二侠,佟四侠,别来无恙?” 佟逸海露出未变的爽朗温厚笑容,正要回话,想起身边站着的二师兄,险险住了口。只见刘逸书面如寒霜,拔剑出鞘,明晃晃的青钢剑冷芒一闪,喝道:“恶贼!我岳父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逸书的夫人,是前盟主安厚坤三女,据传安盟主为程逸岸所害,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就算我说不是我干的,刘二侠会信吗?” 刘逸书清俊的脸上青筋暴起,默然良久,才咬牙切齿地道:“只要你有证据,我自然信!” 程逸岸微愕,“你信?” 佟逸海瞄了师兄一眼,大着胆子道:“师弟,我们私下里都不信是你干的,二师兄为这事,已经和师嫂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 “逸海,住口!”刘逸书紧皱着眉,轻轻跃下岩石,来到程逸岸所处空地,长剑堪堪指住他咽喉,“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休怪我剑下无情!” 程逸岸看着剑尖,心想刘逸书平素是冷静的人,这回如此冲动,怕是恨得狠了,摇头苦笑道:“我要是说得清楚,早就说了。罢罢,人是我杀的,我任凭刘二侠处置便是。” 刘逸书未料他承认得这样爽快,一愕之下还未动作,突然间斜刺里冲出三条人影,两道剑光,从左肩、后背袭向程逸岸,一条软索则缚上了他小腿。 程逸岸本就伤势未愈,忽遭突袭,稍缓得一缓才行闪避,虽避过致命攻击,却一个站立不稳,自己向前跌,凑到刘逸书剑尖上,若非刘逸书反应迅速撤剑及时,此刻哪还有命在? 三人还待再上,佟逸海双刀一架,封住双剑攻势,刘逸书一手扶住程逸岸,举剑切断软索,喝道:“绘云,逸婵,掣儿,你们要干什么?” 安绘云哭叫道:“杀了爹的仇人就在眼前,你还要回护他吗?” “谁像你们婆婆妈妈的?咱们的小师弟早就不在了,这等忘恩负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人人得而诛之!”王逸婵瞪了一眼佟逸海,又看向程逸岸,眼中有无限失望与憎恶。 安掣素惧姑丈威严,此刻却也怒吼:“你难道要包庇这个杀了爷爷的奸人吗?” 刘逸书点了程逸岸伤口周围大穴止血,缓缓道:“事情尚未清楚,随随便便喊打喊杀的,你们这样也算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事情再清楚不过——除他以外,放眼江湖,还有谁会用‘红袖添香’?” “无论如何,总不能太过武断。得将他带到掌门面前,好好问清前因后果。” “你、你就是心疼师弟,不许我杀他!好,等到了掌门师兄面前,看我怎样手刃仇人!”安绘云知道此刻报仇无望,气呼呼跑开。安掣随即追了上去,王逸婵还剑入鞘,踌躇片刻,终是留在当地。 佟逸海也收起双刀,道:“三师姐,你该相信,小师弟他不是这种人。” 王逸婵看着程逸岸,煞白的脸依稀孩提时轮廓,想起这个与他们年岁相差甚大的小师弟,当年为泗合门带来的种种乐趣,眼神也再撑不住冷硬,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想相信?但他当年就做下了那样的事,你们要我怎么相信?” 佟逸海和刘逸书对望一眼,终是摇摇头,没有出声。 “算了算了,你们几个男的,总是对我和师妹藏着掖着。就先依你们,把他带回去再说。”看他二人似有难言之隐,王逸婵心中对昔日同门的清白更信了几分,走近几步,取出金疮药,敷在他伤口上,细细包扎。 程逸岸有气无力地微笑道:“多谢葛夫人。”王逸婵夫家姓葛。 王逸婵没好气地道:“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佟逸海和刘逸书也坐到身边,将本门真气输入他体内,程逸岸脸色逐渐红润,眨眨眼,道:“自然要叫葛夫人——我可是喝了喜酒的人。” 王逸婵稍一寻思,忍不住惊呼:“死孩子,果然是你!”成亲那天,新房里的床竟突然不见了,酒水狼藉,别的什么都没少,倒多了一对翡翠龙凤烛。 佟逸海自然听过此事,不服气地嚷嚷:“喂,我对你还不如师姐好吗?竟然什么都没送?!” “你成亲是今年七月的事吧?我那时候不正忙着躲你们的追杀?” 他说话语气与当年无异,佟逸海也跟着越加放松,“忙什么忙啊,还不是一堆偷鸡摸狗的事情——对了,都说你最近得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那美人藏到哪里去了?” “美人啊……”程逸岸沉吟,最后简短地道,“受不了我,自己跑了。” 佟逸海大笑,没笑得几声,忽闻小径那边一声大叫:“大哥!” 下一刻,三人同时被一股强劲内力推到一旁,程逸岸落入来人手中。 三人无比错愕,只有程逸岸安之若素,淡淡地道:“你来干吗?” 霍昭黎打量程逸岸身上,不禁大惊,“大哥,你又受伤了!”二话不说抵住他背心就要传内力过去。 程逸岸一把抓住他的手,质问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做什么又回来?” 霍昭黎正要说话,听到不远处有吆喝声传来。 佟逸海侧耳听了听,道:“是闻夜。”大约是二嫂回去告状,大师兄才派弟子下来看究竟。 同门三人互视,为难神色一闪而过,程逸岸眼中看得分明。 他们虽说不愿相信自己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但绝不会在真相还未搞清楚之前,去与师兄撕破脸的。 毕竟已经是外人了啊,不能再贪心。 心中寂寥起来,伤口也隐隐作痛。 忽然间整个人被拉进怀里,微微抬头,看见霍昭黎严阵以待的坚定神情。 忍不住,他轻轻问道:“你……要保护我吗?” 霍昭黎被从未见过的脆弱眼神弄得怔愣,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程逸岸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眼看追兵将至,他低声对刘逸书等道:“我还有事未了,过几日再去见辛门主。”随即反身抓起霍昭黎手臂,道,“跟我来!” 刘逸书三人面面相觑,到了孙闻夜率门人赶到,才想起本来是要带他回去的,连忙一起追赶。 程逸岸带着霍昭黎,在未辟道路的树林中穿梭。他熟知泗合山道路,泗合门众人又何尝不是?林中无法尽情施展快哉风,两方始终拉不开距离。 程逸岸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道:“看来只能去山顶了。”说完清啸一声,使出青云梯,点着树梢向上掠去。霍昭黎笨手笨脚地跟在后头。 第9章 未多久便来到豹隐峰顶,再走一寸便是悬崖峭壁,山崖下一片云雾茫茫,深不见底。 追赶之人中,佟逸海轻功最好,没多久便到了二人面前。 “逸岸,随我回去吧。你的事,掌门师兄定有公断。” 程逸岸挑眉道:“我说了还有事未了,办完后定然自行去飞仙峰——佟四侠是不信了?” “逸岸……”佟逸海面露难色。 “有什么事比澄清事实、还你清白更重要的?”话音方落,刘逸书与王逸婵也联袂到了峰顶。 “说到底,三位还是不能信我。”程逸岸勾起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我一个声名狼藉的江湖败类,想取信于泗合门诸位侠客,当真是难如登天。” 王逸婵皱眉道:“你不要这样冷嘲热讽,先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办?” 霍昭黎走一步上前,道:“你们不要逼大哥,他既说了会回去,自然不会骗人的。” 佟逸海不悦地看他,“你是谁?我们师兄弟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我叫霍昭黎,是大哥的结义兄弟——”说到这里眼神一黯,“也许、也许已经不是兄弟……” “谁说不是兄弟的?”程逸岸打断他,赌气般地大声说道,“我没得挑了,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当我是兄弟?你跪下来。” “啊?” “我说要你跪下!”程逸岸提高声音,傲然道。 霍昭黎虽觉愕然,还是依言跪在他跟前,程逸岸转个身,屈膝,与他面向山崖同跪,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程逸岸与霍昭黎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霍昭黎本来奇怪为何要再拜一次,听了他的誓词才明白过来,不知为何竟觉鼻酸。 “你还不照着念!”程逸岸对天三叩首毕,抬手猛按霍昭黎脑袋。 霍昭黎回过神,满脸激动地重新念了一遍,一连磕了九个头,还想再磕下去,总算被程逸岸制止作罢。 此时孙闻夜也与一众门人赶到,见此情景,不禁与三位师叔呆作一块儿。 程逸岸完全不看身后一眼,站起身,拍去衣摆尘土,指指面前悬崖,对霍昭黎道:“我要跳下去,你要不要一起?” “好!”霍昭黎此时心潮澎湃,就算程逸岸要一刀砍死他,大约也是含笑领受。 泗合门众人听不清二人谈话,孙闻夜正要喊话,眨眼间,两道身影竟同时跃出山崖。 “逸岸!”刘逸书等三人一时间大惊失色,张皇跑上前去,只见大雪纷飞中,一灰一黑两个人影,不断向着崖壁上枝丫岩石借力,断断续续地往下坠。 早知道那孩子轻功绝顶,悬崖并难不倒他,害他们虚惊一场。 看清那两个人影的姿态,王逸婵忍不住笑了出来。 灰色的飘逸非常,如蝶飞舞。黑色的身姿无比难看,与一粒石子弹跳着落下并无二致——到底是哪里来的活宝? “同生共死吗?”刘逸书沉吟,“看来,逸岸是交到好朋友了。” “换作是我,绝没这份胆气。”佟逸海想起师弟之前的落寞神情,心中百味杂陈。 程霍二人施展青云梯,总算是来到地面。 崖底土质甚松,又加之积雪极厚,程逸岸心中有数,着地时已放轻了步子,因此得以稳稳站住。霍昭黎毫无防备,后脚才踏到地面,前脚已整条腿全陷进了泥里,急忙跳了出来,整个人更加狼狈不堪。程逸岸似乎心情甚好,竟然也未开口斥他,霍昭黎对此暗暗松口气。 这山谷在绝壁之下,杂草长得约有一人高,看来并无人迹,程逸岸却想也不想地朝右手边迈步。 “前面应该有一个山洞。” 霍昭黎奇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程逸岸默然良久,才道:“我小时,来这里玩儿过几回。” 霍昭黎看他表情,知他大约想起从前的事,也不多问。 二人在湿地里行了许久,脚下土质终于变得稍稍坚硬,杂草丛中也多了好些参天大树。霍昭黎跟着程逸岸在树丛中穿来绕去,拐过一方石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大湖平坦坦舒展在眼前,湖面已然结成了冰,四周围耸立的白色山峦俱倒映在冰面上,湖边寸草不生,唯一的杂色本该是岸上黄土,现也埋在积雪之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透明。绝壁之下,竟有如此景致,与其说壮美,还不如说突兀。 而霍昭黎是不会觉得突兀的,只是单调地将“哇”与“真好看”四个字,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直到程逸岸黑着脸喊停。 “大哥,那边有人!” 程逸岸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天色不佳,此湖又确实辽阔,他只能见到似乎有个影子在动。 “唔……是个老伯。咦,他整个人趴在冰上做什么?” “你看得清?”程逸岸眯起眼,看着他的眼光如看怪物。 “看得清啊……他穿的衣裳比我们还少——啊!会不会是冻晕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到了湖面上。 “眼力竟这样好。”程逸岸有些不满地念叨,也慢吞吞走向湖心。 霍昭黎没有看错。 老人面朝下躺在雪地上,满头白发,身材瘦小,衣衫也单薄。 霍昭黎跑过去蹲下,“老伯,你怎么样?” 老人并不理睬,也不动。 霍昭黎心想他莫不是冻死了的,连忙伸手去探鼻息,感觉到还有些气息出入,稍稍安心。随即伸出手去托他胸腹,欲将人翻过来察看。 谁料一托之下,老人躯体似与冰雪粘连住般,纹丝不动。霍昭黎大惑,抬头向程逸岸求助。 “这位前辈在钓鱼,咱们别坏了他兴致。”程逸岸说完,看也不看那老人一眼,拍拍身上雪花,自顾自往湖对面走去。 这样的天气,哪里会有人趴在冰湖上钓鱼? 霍昭黎虽难置信,又想大哥说的话总不会错,皱着张脸再仔细打量。只见那老人右手成拳,拳心向下,恰好对着个小小的冰窟窿。那冰窟比拳头还小,若非仔细看,绝难发现。 小时母亲也曾带霍昭黎去溪边钓过鱼,他知此道最需安静凝神,对方才吵到老人颇为愧疚。眼见程逸岸已快走到对岸,虽想跟上去,却又不放心这老人独自在此,想来想去还是站在原地,想等他有了动作再走人。 想起儿时垂钓,每回总是母亲先没了耐性,催促着自己回家,忍不住有些怀念。 “娘也不知道回了家没有。” “你娘不见了?” “嗯,快一年了,还是没有消息——”他答完才意识到是谁在问话,忍不住大叫,“老伯?” 那老人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右腕忽然一缩,往上使劲一提,一个闪光的东西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冰层上。 霍昭黎凝神去看,见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银色鞭子,鞭子一端仍在老人手中,尾端上则拴了一团小小的黑色物事,正缠着钩子扭个不停。 “老伯,那是什么鱼?” 老人纵声长笑,显是相当得意,抬起头正要说与他听,猛然间全身一僵,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大是惶恐。 “我……看不见了!”说着拼命揉自己的眼睛,又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 霍昭黎伸手扶住他,老人并不领情,嘴里喊着“痛死我”,挣扎着去擦已经通红的眼,一擦之下,泪水滚滚流了下来。 他这样紧张,必是之前眼睛还好好的。霍昭黎拼命压制住老人没头苍蝇般的冲撞,心中也不得其解。老人个子虽小力气却大,好几次差点将他甩在一边,霍昭黎不得不运起内劲加以阻止,老人身上也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这两人任是哪一个的内力,都足以震慑武林,如今各自使将出来,虽非有心抗衡却互不相让,着实是非同小可。 只听得“喀喀喀”好几声,二人脚下的冰层,因受二人内力激荡,迅速裂开! 此地位处湖心,结的冰本不如周围厚实,转瞬间便裂开了一大片,过不多时,两人怕是就要掉进湖里。 老人目不能视不明当下危机,霍昭黎虽已见到,碍于被他牵制住,不愿也无法一人脱身。慌乱之中下意识大声喊:“大哥,救命!” 程逸岸深知霍昭黎爱操心的个性,虽在心中嘲笑自己竟然为等个笨蛋不惜受冻,却仍是在岸边徘徊良久,无意先行。一闻呼救之声,便气呼呼地奔了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眼看一老一少在快碎裂的冰上拉拉扯扯,程逸岸硬生生忍下一口怒骂,提气过去往那老人迎香穴上轻轻一按,以老人的武功修为本不至于被他一招偷袭得手,但此刻一片混乱,他只觉一股甜意扑鼻而来,霎时昏了过去。 程逸岸没好气地将人往霍昭黎怀里一推,“你背!” 霍昭黎依言负起老人,跟在程逸岸后头,几个起落到了岸上,此时只听湖心一声巨响,一大块冰塌了进去。霍昭黎叫声不好,急急将老人平放在雪地上,便要去拿老人的鞭子与辛苦钓到的东西,被程逸岸一把抓住。 “这湖深不见底,你想淹死害我?” 霍昭黎想起他之前更改的结义誓词,傻傻一笑,走回去,蹲下看那老人情况。 “大哥,你这迷药什么时候能醒?” 程逸岸哼了一声,“什么迷药?我用了疾行断肠散。” 霍昭黎记得他提过“疾行断肠散”是剧毒,不禁大吃一惊,“那、那老伯不会被毒死吧?” “都能在冰上睡大觉了,这点小毒哪里伤得了他?”说完不理霍昭黎阻止,去踢老人身体,“喂,你说是也不是?” 老者猛然间一掌扫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早有准备,施施然向后飘出五尺。 那老者哼哼唧唧坐起来盘起腿,鼓掌道:“好俊的功夫!” 程逸岸不屑地道:“什么俊不俊的,你又看不见。拍马也要到点子上。” 霍昭黎听老人讲话中气充沛,想他至少中毒不深,暗暗放心,对程逸岸道:“大哥,这位老伯的眼睛看不见了,你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么办法?”程逸岸打个呵欠,凉凉续道,“年纪大了血气不顺,眼睛就此瞎了的,也不是没见。” 那老者尚在怔忡,霍昭黎却急了起来,“那可怎么办才好?老伯伯眼睛看不见,以后一定过得很辛苦……大哥,真的没有办法治了?我用内力帮他打通穴道行不行?还是有什么药草之类可以治眼病的?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李姑娘应该有许多药材,要不老伯我带你去找她,可是眼下这里也找不见出口,恐怕又要耽搁一点时间……” 程逸岸看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不耐烦地道:“又不是我瞎了,你着什么急?” 霍昭黎想也不想地说:“你瞎了有我照顾你,老伯只有一个人,日子才难过。” 程逸岸听了脸色和缓许多,继而又逞强似的绷紧,“哼,你不添麻烦已经谢天谢地,给你照顾我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他随即又转头对老人说,“你南方来的?眼下这种症状呢,叫做雪盲。只要现在起四肢着地,爬行三个时辰,三日内便能复元。” 霍昭黎听得将信将疑。 老人直接大笑,“多谢这位兄弟告知,爬行倒似是不必。老夫确是南方人,雪盲之事,虽曾听闻过却从未遭遇,方才一时慌了手脚,差点连累小兄弟,实在抱歉之至。小兄弟仗义相助,老夫在此谢过。” 他惊魂初定,心中大石放下,说起话倒颇为得体。 霍昭黎道:“老伯不必客套,大家武林一脉,义当互助,那个……” 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想将前几日听过的那几句套话说上一遍,说了一半竟然忘记了。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霍昭黎满脸通红。 程逸岸明明笑得比他更大声,却质问道:“你竟敢嘲笑我兄弟?” 老人从容道:“老夫只是觉得这位小兄弟为人宽厚仗义,如今江湖,少有如此淳朴的年轻子弟,心中十分欣赏。” “多谢老伯夸奖。”霍昭黎笑开了眼。 程逸岸白他一眼,“人家拐着弯骂你笨,你还道谢,真是个猪脑袋。”一句嘲讽的话说到后来,声音却有些发颤。 原来此时仍然风大雪大,霍昭黎与那老人内力深湛,并不觉得如何,反而在此地长大的程逸岸有些经受不住。 霍昭黎看他脸色发青,猜他大约觉得寒冷,想了想后说道:“大哥,这儿风大。咱们把老伯带到暖和点的地方去吧。” 程逸岸看了那老人一眼,道:“他自在这里受寒,与我何干?走了。” 说是这样说,见到霍昭黎又将老人负在背上才跟过来,倒也不讲什么。 霍昭黎往他走的方向看去,除去山冰雪覆盖下的山壁以外,什么都没有。 “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程逸岸尚未回答,老人已经抢先说话:“那边有个山洞,被树木冰雪遮住了看不出来。” 程逸岸一听,转身质问:“你怎么知道?” “嘿,我可是住在这里许多年了。” “你住在山洞?”程逸岸眯起眼睛,声音危险。 老人突然“啊”了声,一拍手,道:“原来那堆小人书和小玩意儿是你的!” 程逸岸眼神闪了闪,冷冷地道:“不是。” 霍昭黎好奇地道:“老伯的家在山洞里?” 老人微笑点头,道:“你要这么说也无妨。” 霍昭黎听程逸岸说过些江湖中人被仇家打落山崖,大难不死、苦练武功的事情,心想大概就是老人这一类的,心中对他又多了些同情。走着走着忽然又想到一事,“老伯,你之前捉到的东西和鞭子,都掉到湖里,恐怕找不回来了。” 那老人先愣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所说何物,之后才恍然道:“无妨无妨,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捉只雪绒虫看看,也不派什么用场。” 程逸岸却停下脚步,脸色大变,“你是说雪绒虫?这湖里……有雪绒虫?” 那老人点头,“便是雪绒虫。老夫最近才发现世上竟真有此物……” 程逸岸不等他说完,抓了霍昭黎的手,急切地道:“是兄弟不是?” 霍昭黎莫名其妙,“是啊。” “好,去把那个东西捞上来!” “大哥……”霍昭黎上一次见他如此热切,是在即将得到“千人一面”之时,猜到应是什么稀奇物事,看看寒气逼人的冰湖,忍不住迟疑。 程逸岸见他迟疑,沉下脸转身就要回去,“你不捞,我自己去。” 看他牙关不住打战的样子,也知道绝撑不到找到东西,霍昭黎赶忙将老人放下,抢上前去拦住他,认命地道:“你在这里,我去!”心中不禁有点委屈:刚才还拉住了不让他去,现在为了宝贝,又可以连义弟的性命都不顾——任性。 明知任性,要他出口拒绝,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早说不就好了!”程逸岸也无半点褒奖之意,理所当然地将他往那边推。 霍昭黎无奈前行,慢吞吞到了湖边,望着犹在飞雪的灰暗天空,叹了口气,开始卸下衣衫。 程逸岸直到他脱完上衣,看着雪花片片在他身上化成水滴,才惊觉那东西是要下到冰湖里才能拿到,大声叫道:“笨蛋!你是不想活了?快给我回来!” 霍昭黎无所适从,提着裤带站在湖边,茫然看他。 程逸岸又大骂一声“笨蛋”,提一口气,转眼间来到霍昭黎跟前,戳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这种天气鬼都不会想要跳进湖里去吧!别以为自己长得结实就到处炫耀,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霍昭黎被他骂惯了,并不生气,只是更加委屈地小声辩解:“是你叫我去捞的……” “我叫你去捞你就去捞,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见吗?” “你是我大哥——” 程逸岸不知为何发起怒来:“大哥大哥,什么都不懂,只会傻乎乎地学别人讲什么义气!大哥就不会害你了?我之前害得你杀了人,你不是气得快发疯了?怎么没过几天又跑来黏人?回家盘缠不够,指着我要吗?” “我不缺钱。你放在马鞍下的银票,够我过一辈子的了。”霍昭黎憨憨地笑。 程逸岸看得浑身不自在,嘀咕道:“我说怎么少了钱,原来落在那里了。” “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是为我想得周到。所以我想通了,大哥总是装出一副坏人的样子吓人,其实心软得不得了。”霍昭黎执起程逸岸冰冷的手,合在掌中,“这样心软的大哥,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所以我自然不放心离开。” 程逸岸难堪地挣开,生气地道:“我只是为了要你感恩,才特地对你心软,你看不出来吗?” “若是这样,我也认了。”霍昭黎眼中无比清明,却看得程逸岸有些眩晕,“大哥在我心目中是好人,这一点不会变!” “就算我其实不是好人。” “就算大哥不是好人。” “就算和我在一起会有许多麻烦事?” “我麻烦大哥的地方才多。” 程逸岸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就算是要你杀人?” 霍昭黎眼中闪过痛苦,沉声道:“大哥是为了靠我去杀人,才带我同行的吗?” 清澈的眼睛让程逸岸难以直视,忍不住偏过头去,却仍是粗声道:“就算这样又如何?” 霍昭黎眼中的神采顿时熄灭,静默许久,幽幽地说:“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一身怪力,大哥觉得有用,才把我带在身边。大哥你承认得这样爽快,我、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似哭似笑的脸看得程逸岸心烦意乱,“我这一路都只是在利用你。你不愿再被利用就请便。我程逸岸从来都是去者不留。” 霍昭黎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庞许久,竟笑开来,“为什么一定要逞强呢?以前或许是那样,但是我们刚刚重新结拜,是真正的兄弟了——我可以为大哥去死,大哥有危难,我就算因为杀人而夜夜做噩梦,也一定要出手相救,这样可以吗?” 程逸岸看着他的笑脸,有些呆滞,有些迷惑——等到发现自己已经陪他持续了许久无聊对话,顿时觉得身体被满满一层鸡皮疙瘩覆盖。顿时越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越不顺眼,终于拾起地上衣物,劈头盖脸向他掷去。 霍昭黎一边抓着裤带,一边去接衣服,手忙脚乱好不狼狈,脸上却仍笑意不减。 程逸岸看着他的蠢样子,止不住不悦嘀咕:“这么笨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死?” 果真是江湖太好混了吗? 二人往回走时,老人已经不在原地,程逸岸带着霍昭黎进去山洞,见他趺坐于地上厚厚毡毯,正闭目调息。 他虽目不能视,这一带已住惯了,路上又无甚障碍,凭着往日印象,竟也不费力地回到此处。 听见二人到来,老人睁开看不见的眼,微笑道:“这么快捞到了?” 霍昭黎刚要回话,程逸岸不悦地抢白:“你再敢说风凉话,小心我毒死你!”想到方才自己与霍昭黎的那些话十九已被他听去,心中没来由有些尴尬。 “走开走开!大爷要坐这里!”说完踢一脚老人的背。 老人纹丝不动,霍昭黎慌忙阻止:“大哥,老伯已经看不见了,你何苦与他抢位子?” 程逸岸哼了一声,把简陋卧榻上的棉被扯到地上,大大咧咧坐在老人旁边。 “还不去捡柴火!”这洞甚深,三人所在的地方与洞口已有一段距离,风虽刮不着,空气仍是冷到极点。程逸岸本想把棉被拥在怀里取暖,又嫌脏臭,只能把身子蜷成一团,不停往掌中呵气取暖。 霍昭黎答应一声,正向洞口走,老人出声道:“左边木架上还有干柴,小兄弟,麻烦你了。” 霍昭黎道声谢,取了柴来到二人跟前生火。 程逸岸整整一日未曾进食,此时才觉得腹中饥饿,打量洞中摆设,果然在右手边木架子上见到一大串腌肉,手一扬,用暗丝勾到那肉,用鼻子闻了闻,随即狼吞虎咽。 霍昭黎吞了吞口水,不安地道:“大哥,这是老伯的东西——” “我本来就是偷东西的,你忘了?”程逸岸说得理直气壮。老头子都没说话,就他多嘴。 你那样是叫抢吧!霍昭黎暗自摇头。 “对了,大哥,那个雪绒虫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程逸岸偏过头,随便应付。 “雪绒虫是稀世的奇异生灵,春夏秋三季通体透明,肉眼不能见,冬天却长出绒毛现出真形。以往只知它冬天蛰伏于严寒之地,因此无数寻找雪绒虫的人,从来往高山高原走,却想不到原来竟栖息于冰湖当中。武林中故老相传,只要食用了雪绒虫,就能凭空增加一甲子功力……” “你给我闭嘴!跑都跑了,说说有个屁用!”程逸岸烦躁地挥着手,像是要把那异宝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 霍昭黎见他这个样子,知他实在是想要得很,想了想,站起身道:“大哥,我还是去捞捞看吧。” “不许去!你给我回来!” 霍昭黎听话地又回来蹲下,还想说什么,冷不防被程逸岸塞了一嘴的腊肉。 “唔……”霍昭黎猝不及防,差点咽到。 “我说不要便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弄来,我也只会把它踩个粉碎!” 老人偷笑起来,吃了程逸岸重重一记拐子。 霍昭黎心中有些吃惊,义兄平日在生人面前不常表露情绪,怎么今天如此易怒? 他自不知程逸岸因为方才表现而懊恼非常,又生恐被老人听去了什么丢脸的话,因此才显得暴躁。 外头天已然全黑,随便吃了些东西,三人闲话几句,便席地而睡。霍昭黎与老人商量给义兄多垫床毯子,老人带着好笑的表情慷慨答应,程逸岸嘴硬着死都不肯要。 第二天清晨,霍昭黎醒来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程逸岸坐在洞中内侧的角落,低头对着什么东西发呆。霍昭黎轻轻走过去,他竟也未察觉。 沾着泥巴的双手抱住膝盖,身前地上摊着个油纸包,里头一册小小的书本,还有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损风车,其他零碎的东西,大抵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孩玩意儿。霍昭黎想起那老人说的小人书之类,心想恐怕真是大哥埋在这里的。 “我小时候常常来这里玩。那时候轻功刚有些小成,成天就想飞来飞去,一日兴起,连这种深不见底的悬崖,都眼也不眨地往下跳。自然没有现在那样轻松,好在有大师兄在身边照看,虽擦得头破血流却无大碍,倒因此知道了这个地方。”声音低低沉沉,仿如自言自语。 “大哥……”霍昭黎蹲到他旁边,力图凑近,仍看不清他的脸。 看不清脸,却想象得出,他脸上空洞的笑意。 他熟悉程逸岸的嬉笑怒骂,少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酸酸的。 程逸岸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将手按在霍昭黎头顶,用力将他脑袋往另一边转。强硬地道:“你不要看我,若保证不看,我就讲个故事你听。” 霍昭黎点头,将背对着程逸岸的肩头,仰头看洞顶嶙峋岩石。 “有个孩子,娘没出嫁,就生下他自杀死了。姥爷姥姥勉强养他到六岁,那时孩子出落得十分惹人怜爱——” 霍昭黎之前想他大概要讲自己身世,听到这一句,觉得十分奇怪。忍不住回头去看程逸岸。 程逸岸怒瞪他一眼,狠狠将他头扭回去,斥道:“你干什么?” 霍昭黎缩了缩肩膀,偷眼瞧过去,畏畏缩缩地道:“大哥,你现在这张脸……也是假的吗?”虽然是娃娃脸,但也看不出哪里惹人怜爱啊。 程逸岸半晌没说话,霍昭黎被他的沉默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觉阵阵凉意自身后袭来。忽然间背上被狠狠踢了一脚,他整个人平平飞出三丈远,“砰”一声重重着地。 若运功护体,就算避不过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至少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既然知道是程逸岸踢的,霍昭黎就丝毫没想到要抵御,这一下嘴里吃进了烂泥不说,剧痛感也顷刻即至,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声呻吟。 程逸岸走过去,看霍昭黎凄惨落魄的样子,非但毫不同情,还在他臀部又补了两脚,“我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 霍昭黎终是反应过来他在气什么,知道自己嘴笨,再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只得忍着皮肉之痛,不住道歉。 程逸岸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总算是消了气,哼一声,大摇大摆回到原来坐的地方,继续方才的“故事”,“那孩子因为……总之就被卖到了窑子——” 他讲得毫不动听,全无情节起伏可言也就罢了,可是——“窑子是什么?” “就是比菡萏小筑便宜许多但做差不多事情的地方。”程逸岸不耐烦地解释。 “哦。”霍昭黎想起之前在李嬷嬷房中的事,不禁脸红。 “小孩那时不过做些跳水担柴的杂活,虽然被打骂但是有口饭吃。直到十岁上,有个该千到万剐挫骨扬灰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肥老头,看上了这个孩子——”说到这里,程逸岸看见霍昭黎又鬼鬼祟祟地想回头,没好气地道,“你又有什么问题?” 霍昭黎先是连连摇头说没有,被程逸岸再一逼问,他将身子移远了几尺,小心翼翼地道:“那孩子……难不成是女的?”说完眼睛止不住地往程逸岸脸上瞄去,端详之下倒也觉得这张脸就算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对劲。 程逸岸圆睁双目,困惑地瞧着霍昭黎的背影,断定他上回是真的没发现,才无力地道:“你不要给我多嘴!”为什么跟他说话就这么费神呢? 霍昭黎“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情不自禁幻想大哥穿上女子衣服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开始脸红口干,忍不住打了下自己的头。他又想大哥是女孩子,那倒也挺好的。到底好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 程逸岸懒得理他这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续道:“后来小孩就死命跑掉,躲避追兵的半路上,撞见一伙江湖人,那伙人的领头救了他,将他收入门下。” 霍昭黎心中恍悟。原来是有这样一段,小笛子才扮作被人追杀,大约是想让大哥多少生出同病相怜的意思。 “他的师父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功夫也登峰造极,因此门下弟子都是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一个个尾巴翘上天,看不起出身低微的师弟,大家伙说好了不睬他。师父见他可怜,就多护着点,他们自然就愈看不惯。等到师父死了,他们找个机会,把他逐出山门了。”说到这里,他用着引诱的口气道,“那‘机会’是整个故事里最有趣的,你要不要听?” “……”从头到尾,霍昭黎没听出这个故事有趣在哪里,而且看他那几个师兄师姐对他的态度,也不像大哥说的那样冷淡,不禁开始怀疑这番说辞中几分真,几分假。 程逸岸见他没反应,自说自话地道:“看你这么有兴趣,我就勉强对你说。” 我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吗?霍昭黎摸摸自己的脸,相当不解。 程逸岸的语气由平板转为低沉:“那些同门里头,有一个师姐大约是可怜小孩,年纪也相近,所以算是比较多玩在一起。” 霍昭黎猜那师姐应该就是辛夫人骆逸冰了。 “那时小孩十六岁,师姐十八岁,已经许了大师哥做妻子。师姐有一晚上把小孩找去吃酒,酒里下了药的。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所有人都站在眼前,捉奸在床的架势。” 霍昭黎倒吸一口气。 “坏女子贞节,按门规本来是要直接处死的,大师哥站出来说话,最后才改成逐出师门。刚刚上山的时候,门里少了东西,小孩总是第一个被问到。那么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外头做起了偷盗的营生,这么多年一个人瞎混,竟然也没死。”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拍拍手道,“好了,故事说完!你转过来吧!” 霍昭黎扭头,看到的仍是平时一样漫不经心的脸。 程逸岸站起来,将小人书小玩意儿踩了好几脚,再收回油纸,细细包好,埋进原来挖的小坑中。 霍昭黎默默看着他的动作,突然低声道:“大哥是自己想要离开的吧。” 程逸岸继续手边动作,恍若未闻。 “以大哥的本领,不可能不知道酒里下了药的。” 程逸岸搓搓手站起,突然转身,对着洞口恨声道:“你这死老头又在偷听!” 霍昭黎回头,见那老人站在洞口,眼中精光湛然,不禁欢然道:“老伯你眼睛好了?” 老人向他颔首致意,手里抱着五六个萝卜进来。 霍昭黎奇道:“老伯你种菜?” 老人将菜搁在架子上,含笑点头,“在这里闲得发慌,自然能解闷的事情都要试试。若是你们早几个月过来,还有更多东西可以吃。” 霍昭黎怃然道:“我原本也是在家里种田的,这种天气,也能种菜吗?”这几个月的经历江湖风波,再回想过去的田间劳作时光,竟然恍如隔世。 “山洞后有一块地意外暖湿,若搭起棚子,冬天也勉强能种些耐寒的菜蔬。没想到老朽和小兄弟也算同行。”老人笑说,心中却有些纳罕,普通农家,竟也能生出这样丰神俊朗的孩子来? “对了,那边山壁中段,这段时间会长朱砂果,味道酸甜,你若是爱吃,可以摘几个来当零食。” “是吗?”霍昭黎闻言一喜——程逸岸平日极爱吃水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离地二十丈有多的山壁上,歪斜地长着几棵小树,上面是否结有果子,却是看不清。 “大哥,我去摘给你吃!”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照着程逸岸所授轻功法门,提气直上,中途在树干上借了两次力,终于够到朱砂果的所在。那朱砂果模样与苹果近似,颜色血红,在白雪映衬之下煞是好看。他一手攀住树木,另一只手去采果子,揣进怀中。他一心想多采些回去,浑没顾及树干细小承重有限,摘到第三个时,小树“喀喇”一声,竟而折断,霍昭黎失了攀附之物,立时下坠。 此处山崖又与之前的峭壁不同,坡度稍缓,但却长满枝杈,因此他不是直直下坠,而是沿着山壁往下滚,途中不断被岩石树枝擦到,眼看就要撞上一块突出的大岩石。他急中生智,左脚曲起抵住坡面,稍稍停住下滑之势,猛提一口真气,整个人向空中斜斜弹出,再半个翻身,由横躺回复直立姿势,估摸这样下去又会撞上山壁,竟又在半空中跨出两步,将落点变成平地。 他这样一番折腾大耗真气,到落地时,已无力按程逸岸之前所授法门减轻力道,这样下去双腿受重伤在所难免,此时地面已近在眼前,他正闭上眼等待痛楚袭来,却不料空中突然多出一只手,钳住他腰际。不必睁开眼,也知道这是义兄的手,紧绷的情绪霎时弭于无形。 程逸岸挟着霍昭黎,在着地前一瞬,将他抛向老人,老人顺势接住,向后退了七八步,才消去他的下坠之力。 程逸岸怒气冲冲走向瘫坐在地上的霍昭黎,正要开口训斥。霍昭黎见他过来,将朱砂果从怀中取出,献宝似的递给他,一脸粲笑。 这副样子他哪里骂得出口,程逸岸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往哪里撒,拿过其中一个,口一张,囫囵吞了进去,方才因担心而惨白的脸色一下子涨到通红。 “大哥你慢慢吃,这里还有。”霍昭黎连忙站起,轻轻敲着他的背。 老人慢慢走过来,鼓掌道:“小兄弟好俊的轻功,不知是哪一位高人传授?” “是大哥。”霍昭黎高兴地朝程逸岸看去,眼神似在说:“大哥,老伯夸你是高人”! 程逸岸故作不在乎,别过头去看冰湖。 老人打量了下程逸岸,摇头道:“不不,他教不出你这等造诣。” 霍昭黎一愣,心想这下要遭。果然下一刻程逸岸便踏着“乱石步”,瞬间来到老人身前,伸掌抓他面门。 老人见了步法微露诧异之色,待看到程逸岸出招,又变得不慌不忙。只见他施展铁板桥功夫,上半身整个向后折,轻易躲过这一击。程逸岸见机变招,伸腿扫他下盘,双掌也跟着一招“看取明镜”,分取老人胸腹。此时老人身体重心全在腿上,下盘被攻,按理只能折返上身回复平衡,如此一来便正中程逸岸一虚一实、上下合围之计。 谁知那老人竟不挺直身子,反而顺势一倒,稳稳躺在了地上,双腿自然而然惬意交叠,却正好夹住了程逸岸的双臂。程逸岸用尽力气挣扎,老人纹丝不动。老人嘿嘿一笑,翻身改成趴在地上,程逸岸也被卷着在半空中翻滚半圈,头上脚下地狠狠摔在地上。好在积雪深厚,并未受伤,颜面丢尽却是难免。 老人打了呵欠,将脸埋在雪地里,模模糊糊地扔来评价:“不值一哂!” 程逸岸怒极,却已知道拳脚上决计斗不过他,心中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毒才能将他放倒,却仍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拍掉雪花,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老人坐起来,带笑看他道:“你这孩子到底功力不够。连额头青筋都爆起来了,何必再强做奸猾样子?” 程逸岸被他一说,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僵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霍昭黎看着义兄表情,心中十分不忍,立刻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对老人道:“老伯,比武不要紧,可是你莫欺负我大哥。”神情十分认真。 老人还没反应,先被程逸岸重重敲了下头。 霍昭黎委屈地瞥一眼程逸岸,继续说道:“我大哥最拿手的是轻功,你在拳脚上赢了他,算不得英雄。” 老人点头,“你说得不错,要是早个二十年,老朽的轻功未必比不过他,如今却是不行了。可是,你的轻功却比他好。” 霍昭黎怕又出事端,先反身抓住程逸岸又要出招的手臂,才对老人道:“我的轻功全是大哥教的,绝不会比他好。” 老人一笑,走回山洞。 程逸岸挣开他的钳制,双手抱胸,凉凉地道:“他武功这样高,眼光自然也是高的。说你比我好,你自然比我好,不用再抵赖了。” 霍昭黎一听便知程逸岸是在对自己生气,却不知如何辩解,“我”了半天还是挤不出半句话,忍不住抓耳挠腮。 程逸岸冷冷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肯解围。 二人正自僵持,老人即刻又从山洞出来,手中多了把大刀。刀身上锈迹斑斑,谅来并不是名贵的兵器。 “二位若不信老朽说的,这便来比试一下如何?” 霍昭黎好奇道:“怎样比?” 老人笑而不答,走到冰面上,挺直脊背,分足而立,将那大刀挥舞起来。 他这套刀法时而快如闪电,令人目不暇接;时而和缓如乐舞,看得人心旷神怡。那生了锈的大刀在他手中,仿佛忽而成上古神兵,精光熠熠气挟风雷;忽而又成了楚腰纤带,轻盈飘转恍如无物。 而他每一招每一式中所含的内劲,更是无比威猛,实是比漫天风雪更叫人难以消受。明明招式都施展在冰层上,程逸岸却忍不住想,若是他这一刀砍到面前,我该如何应付。推演来去,只觉即便用全力施为“快哉风”、“青云梯”与“乱石步”三路轻功,到这气势笼罩之下,怕也走不过十招,再说仓促临敌,又哪有工夫去盘算那许多?想到这里,更感寒意阵阵扑面而来。 “大哥,你冷吗?”霍昭黎说着,有些迟疑地将一手轻轻圈上他肩。 程逸岸看得惊心动魄,压根没听进说话声,也未注意他的动作。 霍昭黎见状,有些安心,又有些迷惘地悄悄收紧手臂,看着程逸岸顺服地靠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轻轻露出笑容,对于老人如何施展功夫,反倒视而不见。 猛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将他自臆想中惊醒,眼见冰屑四溅,老人并足站在冰上,持刀静立——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一路刀法已然使尽。 程逸岸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招数,脸上浮现出又惊又喜的复杂神色,一时忘了言语。霍昭黎的感受却淡得多,没头没脑对那老人叫道:“前辈,你的力气真大。” 老人看向二人,并不回话,伸左脚一勾,“喀喇喇”的刺耳声响中,一架三丈来高的“梯子”横空出世。他随即伸出右脚依法施为,另一架一模一样的“梯子”,也瞬间伫立在眼前。 这梯子通体晶莹,寒气逼人,分明是用湖中冰块削成! 程逸岸方才只见老人挥刀时身姿飘逸,招式如行云流水般潇洒随性,却不料那一刀刀斫在冰层上,竟轻易削出了如此庞大却精致的梯子,横竖骨架皆只有拇指般粗细,各个档格之间,宽窄亦是惊人一致。 老人伸出双掌轻轻一推,喝声“去吧”,“梯子”像是听得懂人言,平平掠过二人身畔,稳稳倚靠在山壁上,便似是千百年来一直立在那里般自然,晶莹透明,煞是好看。 程霍二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功夫。 面对二人的惊诧,老人脸上全无得色,便似刚刚做的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他走到梯子前面,招招手,道:“来来,你们二人各自选个梯子,使出‘青云梯’,上去一回试试看。” 到了这个地步,程逸岸对老人武学修为心悦诚服,对于他一眼看出方才霍昭黎使的是“青云梯”,也并不惊讶。 但即使如此,不信霍昭黎的轻功好过自己,这一点却并未改变。 就算毒飞廉轻功独步武林只是过誉,胜过个半吊子的自信,他却还有。 “昭黎,你去那边。”他说着,信步走向左边的冰梯。 二人站定,对视一眼,便极有默契地同时间向上飞蹿。 程逸岸到了梯顶后,有心显示功力,又踩着自创的凌空乱石步,翩然下落。 他在地面上站定时,霍昭黎才刚到梯顶,之后便直直飞下。 “大哥,我输了。”他说得自然之至,甚且有点高兴的意思。 程逸岸浸淫“青云梯”十多寒暑,自是看得出来他并非有意相让,只觉自己赢得理所当然。正要宽慰霍昭黎几句,却听老人道:“不对。小兄弟你赢了。” 程霍二人皆大感荒谬。 “你这话怎么讲?”若不是他方才奇技惊人,让程逸岸起了几分敬畏之心,他一条毒舌早就猛烈讥讽过去。 老人摇头晃脑地道:“‘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这你自然是知道的?” 霍昭黎茫然不解,程逸岸不耐烦地啧了声:“我自然知道,什么时候了你竟来拽文?” 老人道:“一般轻功都以足不沾地,雪泥鸿爪为至高境界。这‘青云梯’却不同——既然是穿着木屐登山,山径上的杂草碎石,怎能不踩到?” 程逸岸心中一动,看向那冰梯。此时仍在落雪,两架梯子的横档上,皆积了层薄薄的白色。他方才登的那座梯子,每隔七档有一个淡淡鞋印;霍昭黎的那架梯子,却是每一档上都有鞋印,但是每一个都比他浅。 老人也随他的目光一齐看梯子,继续道:“‘青云梯’的精义,本不在一时行走快速,而在兼程持久。你几乎足不沾地,每七格方借一次力,用的是平常的 ‘掠’字诀,短短三丈自然能飞速走完;他每格皆微微借力,用的是‘青云梯’独有的‘登’字诀,初时较慢,但若是百丈山崖,他要上得顶峰去,却比你容易许多。” “可是,轻功的心法是师父教我,我再教他的……” 霍昭黎看得出他眼神中微微的慌乱,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他手,“大哥,我——” 程逸岸反手抓住他,急促地问:“你是不是早从别处学过这套功夫?是不是?”他才学不过几个月,却比自己花了十多年心血更加出色,叫他如何能接受? “我、我当然没有啊!” 程逸岸颓然放开手,脸色灰败。 霍昭黎求救似的看向老人,盼他说些什么宽慰。 老人却反而问他:“小兄弟,他教你的时候并未告诉说,每一步皆要蓄力,是不是?” 霍昭黎赶忙点头,“是我自己觉得这样更省力,偷了个懒,才变成那个样子的——老伯,你是不是弄错了,大哥那样的步法才是正确的吧?” 老人笑着摇摇头,对程逸岸道:“不是我弄错,也不是你弄错。这门‘青云梯’,虽是轻功,却非有深厚内力做根基不可。这位小兄弟内力雄厚,才能自然而然地用上‘登’字诀。旁人就算明白其中诀窍,想要做到一步一顿,真气也无法运转自如。大约以令师自己内力,并不足以领悟到‘青云梯’的真谛,因此没能传正确法门给你。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程逸岸冷哼一声,道:“我与他是兄弟,只要有一个人做得到便好,我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不必来挑拨离间我二人关系!” 老人但笑不语。 这天夜里,三人仍旧在洞中铺上毡毯,席地而睡。 眯眼看着瘦削的身影走出洞外,老人避开火堆,卷着棉被挪到霍昭黎身旁,用手肘撞撞他,轻声道:“小兄弟,你大哥出去了。”他对霍昭黎甚有好感,说话时便也不把江湖那一套话挂在嘴边,直如平日家人相处。 “嗯。”霍昭黎的声音十分清醒。 “三更半夜,外头又冷,他去做什么?” 霍昭黎怨怼地看老人一眼,道:“老伯你说什么大哥轻功不如我,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快活,现在多半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到什么一步一顿了。” 老人嘿嘿一笑,“他这样别扭,你傻乎乎的,倒能看得懂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一热,道:“不是的。今年夏天刚认识。” 老人“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那你是不是常常被他欺负?” 霍昭黎愕然,道:“怎么你们都说他欺负我?” 老人有些夸张地做出佩服的样子,道:“原来你自己不这样觉得。”那年轻人的性子,在江湖上怕也是个嚣张得很的混世魔王,霍昭黎跟着他,必然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霍昭黎垂下眼,轻轻地道:“你不知道,大哥其实是……很好的人。” 老人敷衍地应了声“是吗”,心中大大不以为然。 第10章 夜里雪止,早上起来时,晨曦初露,阳光被积雪映得五颜六色,周围群山遂有了一种温和风貌,霍昭黎看得惊叹不已。 “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离骚背完了?” 霍昭黎心醉神迷的表情立刻换成苦瓜脸,极慢极慢地转过身,看向义兄,“那个……还没有。” 程逸岸黑着眼圈,心情本就不佳,霍昭黎正好成了出气筒,“你好意思说还没有?这篇都折腾一个多月了。三天之内背不完,你以后晚上别想睡觉!” 霍昭黎为难地道:“三天肯定背不完的。我还有许多字不认识……”如果每篇都像出师表一样短多好…… “我不是一句一句跟你解释过了吗?” 你说得那么快,我根本记不住啊! 霍昭黎来不及分辩,就被一脚踹进山洞里面壁,他不甘不愿地掏出皱巴巴手抄离骚,与满纸歪斜的“兮”来“兮”去恶斗。 程逸岸看着他皱眉苦思的样子,心里总算痛快了一点。 他只学了几个月的“青云梯”,便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自己苦练十多年,却远远不及。 若只是才能上的差距,程逸岸可以一笑置之。但霍昭黎并非因为悟性高底子扎实,而是仗着一身自己都说不清是从哪里得来的内力,才误打误撞超越自己——不服气的正是这一点。 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手艺人,一年到头辛苦做买卖,巴望着能存够钱娶个媳妇,却临了临了被学徒既骗走那些钱,又抢走自己看上的姑娘——早知道什么都不教他! 这个笨蛋什么都不用做,却因为幸运,而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想起来真不舒服。 若那幸运者是别人,他白一眼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跟进跟出,整天在面前打转的人,他就算想要视若无睹,也毫无办法。 “何必迁怒?”老人从山洞一侧转出来,手里拿着株大白菜。 程逸岸不理他,自顾自看着对岸积雪的山峰,换上一脸悠闲欣赏的样子。 老人缓步走到程逸岸面前。因为身量关系,并未如预期般,挡住他欣赏雪景的视线,尴尬地清咳一声,才道:“心中不服气,直接说出来就是,憋着岂不更难受?” 程逸岸睨他一眼,“我今早起来痛痛快快地屙过屎;你收藏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因此肚子也很饱——还有什么要憋?臭老头你少自以为是。” 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的人讲什么直接说出来。说出来有用吗? 恐怕非但没用,还要忍受霍昭黎好似饱受虐待的可怜眼神,他不说只不过心里郁闷,说出来不疯了才怪。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说了难不成能增上个三五百年内力?笑话。 老人被他的话逗笑,“你这个娃娃很有趣。” 已经见识到自己身怀绝技,还敢一如之前般无礼,之前道他是骄横暴戾不择手段之辈,现在看来恐怕大半是自信无畏的缘故。 程逸岸心中不爽,继续说下流话出气:“听说武林高手多是老当益壮,你久居山谷,是不是积了很多?可惜你就算赞我,我也变不出女人来服侍你。这样吧,里面那个的脸很不错,不嫌弃的话你将就。”他说着用下巴指向洞中,露出邪恶的笑容。 老人先是一愣,继而大笑,“那小兄弟内力当世罕匹,区区臭老头我可不敢动他脑筋。况且女娃子不需要变,眼前就有一个吧?” 程逸岸哼了一声,也没有被识破的惊惶,只是沉吟道:“真的……这样强吗?” 老人想了想,点头,“生平罕见。” 程逸岸不语,怅然若失。 “他对你言听计从,他内力高,在你也是好事一桩,何必不高兴?”老人口气轻快。 他话中的试探,程逸岸如何听不出来?心中顿时不快,冷冷地道:“他还没蹦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闯荡江湖,也过得快活。” “那么如今便是如虎添翼,也并不坏。” “江湖险恶,他又笨,怎待得久?”杀一个人就几乎令他疯狂,腥风血雨的江湖,终究不是这种人该待的地方。 这样想着,程逸岸不禁失笑。 刚开始还想利用那家伙的懵懂无知为自己做事,现在却在为他考虑了。 果然和笨人在一块儿久了,也会跟着越来越不聪明。 老人认真地打量他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昨天使的刀法,你记住多少?” 程逸岸虽然心中奇怪,还是如实答了他:“招式的话,约莫七成。”内功心法自然不得而知了。 老人甚感满意地捋捋胡须,“不错,不错。我昨晚问你那义弟,他支支吾吾的竟是一成也记不得。” 程逸岸听了微微皱眉——霍昭黎背书的记性虽差,练武最近倒还差强人意,怎么只记得一成不到?他自然不知道那时候霍昭黎在干着什么“勾当”。 “既然你只是在运气上输他,我便给你这个运气!”老人豪气地道,“你底子甚好,所练内功也是厚重一路,与其在轻功上下功夫,还不如试试看学实打实的刀剑拳脚,我便把二十多年参悟的这套‘星天刀法’传给你,你愿不愿学?” “不瞒你说,我是很想学你这一套功夫。可是,”程逸岸眯起眼,笑得讽刺,“你先问了他,再来问我——既然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人选,那么还不如不学。” 老人本以为程逸岸就算摆出高姿态,也会占几句口头便宜后就说愿意,却不料他性子比想象中更拗,只得道:“你说的没错。我确是先去问了他。我已垂暮,要令这套刀法不失传,就须觅一个传人。若以资质而论,你实在是上好人选,但……”老人一顿,似在选择措辞。 程逸岸自己替他说下去:“我心术不正,怕学了之后出去为祸人间。而他忠厚老实,没有这层顾虑。” 老人摆摆手,“你虽复杂了些,心术不正倒也不至于。不必妄自菲薄。” 程逸岸不在乎地道:“我从来曾指望别人赞声好,心术不正去害人,总好过被人欺辱。” 老人注目他良久,缓缓地道:“你这番话与我平日为人大相径庭,若是早十几年在江湖上遇见,恐怕我还会视你为邪道。可是这世上的是非善恶,也不是听谁一两句话就能知道的。” “哈,老头子离群索居,你明明不过是井底蛙一只,竟也自称正派中人。”程逸岸听他说辞甚是平和,虽然言语间仍然无礼,却暗暗把“臭老头”的“臭”字去掉了。 老人自然听得出他语中浓浓讽刺,正色道:“你的武学路数看来,也是刚猛纯正的正派功夫,数典忘祖,窃为吾辈所不取。” 程逸岸大笑,“我天生是欺师灭祖六亲断绝的人,尊师重道的话,不用来对我说。” 武林中人最忌数典忘祖,听他他这样不在乎的口气,老人皱起眉,眼看就要发怒。之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慢慢舒展开眉头,轻描淡写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拜我为师,直接学了刀法去吧。”说完手一扬,一本薄薄的册子平平飞到程逸岸跟前,程逸岸伸手接过,谁料那册子上竟蕴含一股大力,震得他后退一步,虎口发麻。 那老人见他吃亏,不平之气稍消,“这上头有星天刀法的招式与内功心法,以你的才智与所学正宗内功,大约不出一年,便能有小成。” 程逸岸将册子当玩具似的在掌中颠来颠去,道:“你就算怕自己明日就死,迫不及待找人传授,也不必病急乱投医,不情不愿找上我吧?就不怕我练成之后为祸武林?” “我自有打算。” 程逸岸见老人笑得开怀,不禁觉得碍眼,“我怎知你不是编造一本谬误百出的刀谱来赚我?” “老朽平生最恨欺瞒,决计不会大费周折来害你这样武功低微之人。”老人说着不悦地皱起眉,“是我要传授功夫给你,怎变得像在求你一般?” 程逸岸吊儿郎当地回道:“我就是当你求我,可怜你即时便死,才勉强收下这本破书的。” 老人忍不住扶住额头,“好好,我不和你吵。你这就练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问我。” 程逸岸点点头,一边翻开刀谱,一边自嘲:“那傻瓜不肯学,倒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老人闷声道:“不是他不愿学,而是我不愿教了。” “哦?他怎么惹到了你?”程逸岸微讶。 “你猜我问他要不要学那套刀法时,他说了什么?”老人神情看来十分郁闷。 程逸岸稍一思索,便了然道:“他问你,学了之后能不能用来砍柴?”想象霍昭黎问这句话时的正经样子,忍不住微笑。老人一拍掌,“着啊!这个年轻人,你说他明明身负绝世内功,却完全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程逸岸凝目去看刀谱,其上种种神妙变化与高深心法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以往许多困惑难题,一瞬间豁然开朗。对于老人喃喃念叨的抱怨之辞,却早已听而不闻了。 霍昭黎在菜地除了草走过来,只见老人站在洞口前,看着演练招式的程逸岸出神。 “老伯,大哥学得怎么样?” 老人好似是没有听见,眯起眼,望着大雪中翻飞的身影。 霍昭黎见他神情凝重,不禁忧心。 为练这套功夫,大哥已经连着两晚不睡觉了,饭也是随便扒几口就走开。他忙着自己的事情,顾不上督促背书这点是很好,但再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撑不住。好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拳打脚踢地赶开,完全没有办法。若今晚再这样,就算会被罚背那些什么赋,也要把他抓回来好好睡一觉,反正真拚气力,大哥是比不过他的。 霍昭黎正自打算,忽然老人清啸一声,刹那间只见他飞身而起,足不沾地地朝着程逸岸掠过去。 老人来到程逸岸面前,二话不说便出掌相邀,竟是毫不留情,招招攻他要害。程逸岸无暇发问,三招守势之后,挺刀与他缠斗。 他这几日来手中所习、心中所想,都是“星天刀法”,因此一出手,自然而然便是一招“七月流火”,在空中迅速划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弧线,一片刀光中,猛然举刀直劈老人面门。老人对这一招的熟稔程度远胜程逸岸,立即往后翻身,双脚还未着地,程逸岸已经使出“卧看牵牛”,半跪于地,横刀迎上他胫骨。老人“咦” 了一声,心中将此招的三十二种变化迅速过了一遍,轻点程逸岸刀锋借力,再次翻腾上半空,在距程逸岸三尺处站定。程逸岸使出“卧看牵牛”的后半招,揉身而上,作势取老人前胸。老人自然知道此乃虚招,真正要攻的乃是腹部。急忙将腹部往后一缩,右手急进,去抢他手中大刀。谁知程逸岸竟在半途变招,垂下刀尖,横刀在地上滑行几寸,又突然上挑,顷刻便要点到老人鼻尖。老人吃了一惊,后退半步,伸出双掌夹住刀身。 老人这一夹不自觉使上八分内力,程逸岸一拉之下不动,索性不再使力,笑道:“老头子好深厚的内力。” 被他一说,老人猛醒——这回相斗并非比拼胜负,不过喂他招数而已,欲以内力取胜,形同犯规。竟在几招之间被他逼到这个地步,实在惭愧。 想到这里,立刻松手,程逸岸持刀横挡身前,严阵以待。 老人随意出招,程逸岸多以“星天刀法”的招式相回,偶尔也会冒出原本熟悉的泗合门招式。 “直上银河”、“参商相违”、“太阿倒持”、“气冲牛斗”、“弁转星移”……他一招招使出来,出招变招方位与刀谱上所列多有出入,前后顺序也颠倒得无丝毫章法,饶是老人对这星天刀法烂熟于胸,非但难在招数上占到半分便宜,反而愈加混淆不清。只是他胜在功力深厚,才能以一双肉掌对抗长刀,不落下风。 二人斗得半日,老人猛然收招,道:“就到这里。” 程逸岸也跟着停手,严峻神色不见,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嘲讽地笑道:“老头子没力气了?” 霍昭黎怕程逸岸身子撑不住,早先便近前来看他们打斗。见二人停手,立刻道:“老伯,大哥很累了,你叫他不要再练了吧!” 程逸岸心里说着“马后炮”,冷冷看他一眼,霍昭黎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逃跑。 老人问道:“你为何不照我刀谱上的招式?” 程逸岸揉着眼睛,边打呵欠边道:“刀法是死,人是活的,难不成反倒要叫我去听它?” 老人眼睛一亮,便不说话,垂首沉吟。 霍昭黎见义兄心情不坏,鼓起勇气上前拉拉他衣袖,关切地道:“大哥,你两天没睡觉了,要不要紧?” 程逸岸睨着他,闷声说:“你俩呼噜声太响,我睡不着。”把刀往霍昭黎手中一塞,边伸懒腰,边往洞中去了。 霍昭黎看着他的背影,苦思睡觉怎样才不打呼噜。 每日里程逸岸大多时间演练刀法,偶尔所悟与刀谱上相异,便找老人争辩几句。 程逸岸少有余暇顾及义弟,霍昭黎自然乐得与老人一道侍弄田地,暗自庆幸不必去背那些拗口的诗文。又觉义兄到此之后,以往不时出现的阴郁脸色也不太见到,心中甚是欢喜。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三人同食共宿,也算相得。 这日天蒙蒙亮,正是酣然高卧之时,忽然两声尖利惨叫,似自半空传来。 三人同时惊醒,程逸岸与老人对望一眼,披衣往声源追踪而去。霍昭黎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随二人疾速掠过冰湖,往他与程逸岸之前掉进谷中的地点而去。 老人与霍昭黎赶到时,程逸岸低着头站在雪地中不动,二人上前,不禁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厚厚的积雪之上,躺着只硕大的鹏鸟,那大鹏四肢不断抽搐,哀哀而叫,眼看不活。大鹏不远处侧躺着个人,隐约可见是泗合门弟子装束,浑身多处擦伤,血从额头汩汩流出,已然气绝。 大约是此人骑着大鹏俯冲下来时,大鹏撞上山崖擦边下坠,他一直抱紧支撑,着地时才被甩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霍昭黎白着脸,强忍住欲呕的冲动,之前杀死马千驷的记忆又再重现。 程逸岸捂住他眼,又转过他身子,道:“你先回去。” 霍昭黎紧攥住他的衣角,拼命摇头,“我不走。等下、等下若再有人跌下来,我好接住他。” 程逸岸翻个白眼,“你自己都抖成这样子,哪有能耐救人。况且他也不是跌下来。”大约是个从许多想擒住师门叛逆,好赢得师长赏识的弟子中,挑出来的倒霉鬼。 老人走到鹏鸟跟前,手蕴内劲,在它头上轻轻按下一掌,哀叫声立时中断。他轻叹口气,伸手盖上大鹏的眼睛。 程逸岸走向尸首,霍昭黎心中害怕,却仍死拉着他不放。 程逸岸弯腰,向那尸首怀中探去,果然摸到一个信封,上面落款是泗合门辛逸农。 老人冷笑道:“好个泗合门,好个辛逸农。原来这就是名门正派、成名侠士的做派!” 程逸岸摇头道:“不可能是辛逸农。要来捉我,自己下来便是,不必弄这个玄虚。”虽然泗合门中有能耐下得悬崖的,只辛逸农一人,他却想不出,其他人中,有谁会使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只为逼他出去? 打开信来,上头只有短短几行字:“兹邀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洞庭江氏诸宾莅临敝派,盼君一叙。” 霍昭黎凑过去看,那十来个姓名、别号里,他只认识一个,已然大惊失色。 “江姑娘被他们捉了?大哥,我们这就出去救人!” “与我何干?”程逸岸将信纸折回去,不动声色。 “江姑娘是大哥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可以不救?” 程逸岸微微掀起嘴角,“那些不过一起喝酒吃肉,寻欢作乐的人而已,既然被别人看作是我的朋友,人品自然好不到哪去。就算他们只是收了别人好处,故意陷害于我,也在情理之中。” “不会的!”霍昭黎急忙否定,“大哥的人品很好,所以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人。像是江姑娘、李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天底下大概只有你会说我和她们人品好。”程逸岸讽笑,“有人摆明了要我自投罗网,可惜他们看错人了。程逸岸可不是一天到晚热血沸腾的猪头侠客。那些人于我,也全然不是那么重要的人。” 说着将信朝雪地里一扔,举步回程。 “大哥!” 程逸岸不回头,只将手举过肩,朝他摇了摇。 “大哥!”霍昭黎再唤。 程逸岸不耐烦地回身。 霍昭黎抿起嘴,像是下定决心,抬头高声问道:“若是我被捉,大哥救不救?” 程逸岸站定,隔了一会儿,才沉声扔下两个字:“不救。” 说完纵身一跃,凌空而去。 霍昭黎拾起书信,拿在手中怔怔看着。 “小兄弟,回去吧。”老人站在一边看他二人说话,一直不语,这时才上前拍拍他肩。 霍昭黎紧紧抓住他干枯的手,急促地道:“老伯,大哥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才故意这样说的。他总是嘴硬,其实心最好了……真的。” 他喋喋说话,神色仓皇,不知是在劝说老人,还是安慰自己。 老人慈蔼地看他,敷衍着点头。 霍昭黎忍着恶心,与老人埋葬了那一人一鹰才回来山洞。整日里都用期盼的目光不断追随程逸岸,想要说什么又被冷冷的目光瞪回去。程逸岸则与平常一样,专心致志地顾自己练刀法。 到晚上,霍昭黎也心凉了,寻思着既然大哥不去,明日自己一个人爬上山去泗合门。人多半是救不出来的,至少可以同他们讲自己是大哥派去,陪那些人一同被关着便了。 因为生着气,睡前本想不给程逸岸铺被褥,又知道若不给他准备,他必定就着毡毯直接睡,夜里定会着凉。虽然不高兴,还是鼓着腮帮替他将床铺整好,也照例另生了堆火,放在他脚踢不到的地方。 老人在旁边看了不禁摇着头笑,“小兄弟真是无微不至。” 霍昭黎面上一热,嗫嚅着道:“谁叫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他有些愤愤,将翘起的被角拍平。 半夜里霍昭黎感到老人睡的方向有人踢了自己一脚,睡眼惺忪地向他看去,却全然没有动静,再转过头,却见火光中程逸岸面无表情地蹲在自己身边,注目凝视,肩上还背着个包袱。 他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坐起上半身与义兄说话,却感觉全身无力,难以动弹。 “……大哥?”他又下了什么古怪药? 程逸岸见他突然醒来,似乎吃了一惊,两人瞪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你不要跟来。” “你要去救江姑娘她们?”霍昭黎盘绕在心中一日的阴云尽皆消散,松了口气之余挣扎起身,“你等我穿好衣服,咱们一起去。” 程逸岸轻轻一推,将他按了回去,“你给我回家种田,好生当你的乡巴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怎么可以?”见他言语中无半分玩笑之意,霍昭黎心中一堵,忍不住大声道,“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你说话不要这么响。”程逸岸随手点了他哑穴,淡淡地道,“那种骗小孩子的结拜,你从现下开始就忘了它罢。”说完撕下一幅衣袖扔到霍昭黎身上,“好了,这回就算我俩隔袍断义,以后两不相干。” 霍昭黎口不能言,瞪着他欲离去的身影,目眦欲裂。 “对了。”程逸岸到了洞口,回头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蛊,只要踏上泗合山门一步,就会与山上独有的莘李树相感应,筋脉错乱而死,所以要保住小命,就不要跑来。” 霍昭黎眼中满是不情愿与愤怒,程逸岸凝视许久,突然捧起他的头,轻轻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这样好的相貌,合该每日里笑得开怀。”说完嘴角微微弯起,手指在他脸上徘徊良久,似要将这容貌镂刻下来一般。 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对待,但这人眼里暗藏的悲怆看得霍昭黎想哭。 良久,程逸岸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将手一放,霍昭黎的头颅失去凭恃,重重落在地上。程逸岸无暇顾及那闷闷的一声“咚”,再不看他一眼,如遇洪水猛兽,仓皇离去。 霍昭黎痛得五官皱到一起,再睁开眼,室内已然只剩两人,与一副空的卧具。 他气血上涌,体内真气也跟着鼓噪翻腾,程逸岸用重手法点的穴道竟被他硬生生冲开,力气也恢复了些许。 他嘶声叫着大哥,顾不得再穿上外套,朝洞外飞奔出去。 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有程逸岸的影子? 霍昭黎毫不迟疑,拔足冲向二人跌下来的山崖。走不了多远,身体一软,倒在冰湖之上。 再次醒来时,老人坐在一边,侧身朝他,在看着什么东西。 霍昭黎二话不说,坐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中的是软骨散,虽然并非毒药,但就算内力再高,没有七天也决计使不出力。”老人啧啧有声,“竟然下这么重的药,那小子真是乱来。” 霍昭黎转回身,朝他磕了个头,道:“这些天谢谢老伯你照顾大哥和我,我们都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我是说如果有办法的话。” 老人抱起双臂,沉吟道:“你这几日陪我说话帮我种菜,现在还朝我磕头——不送点东西就让你走,我心下过意不去。”霍昭黎道:“老伯教了大哥很好的功夫,我已经很感激了。”说完站起身来。 “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把刀法传他。再说他也留了束修在这里,算是谁也不欠谁。” 老人将手中羊皮纸一扬,霍昭黎顿觉眼熟,惊声叫道:“这是……南华心经?” “看来是的。”老人抚着羊皮纸,神色严峻。 霍昭黎想起程逸岸与辛夫人那日在竹林中的对话,道:“老伯,把南华心经给我好不好?” 老人不解,“你要干什么?” “把这个给泗合门,他们兴许就会放了大哥。” “你想得太天真。”老人卷拢羊皮纸,缓缓地道,“‘南华心经’传说是三百年前的一位高人集毕生心血所著。这位高人内外兼修,功夫独步武林,因此此书刚一现世,便引起了正邪两道的激烈争夺,腥风血雨五十年,明里暗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武林英豪,最后秘笈却失去下落。此后江湖上也并无人练成心经上的武艺,众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三十年前,有一位剑客,挟南华心经的绝艺行走江湖,不到十年的工夫,已然打遍天下无敌手。” 霍昭黎心中牵挂的只有程逸岸安危,纵见老人很有讲故事的兴致,还是不得不打断:“老伯,我下回再听好不好?你先把那个给我!” “你这副样子,连走路都难,急什么?” “但是大哥——” “你大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逼你大哥就范是为了这个,找不到东西,”老人干枯的指头点点羊皮纸,“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会打大哥,会不给他吃饭——”想到程逸岸即将面对处境,霍昭黎恨不得赶忙去代他受罪。 “闯江湖的人,哪有一点苦都吃不了的?你好好听我讲,我就把书给你。” 霍昭黎知道若要硬抢决计拿不到书,听他这样说,脸现喜色,急忙端端正正坐在老人面前,催促着他快讲。 “那位剑客为人正义,武功又高,不久之后就有好事之徒说要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剑客到底年轻气盛,抵不住一声声众望所归,便登上了武林至尊的位子。此后不久——大约二十年前,西北鸩教渐成声势,倒行逆施,滥杀无辜,并意图称霸中原。剑客责无旁贷,率众西进围攻鸩教总坛,这一役中原武林胜出,却也元气大伤,剑客和他的结义兄弟,与那鸩教教主在无上崖绝顶恶斗三天三夜,终于将之毙于剑下,剑客自己也不幸坠入悬崖身亡。崖下是鸩教用于修炼魔功的化骨池,剑客的义弟锲而不舍寻了多日,终是未见尸骨——”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也许并非如此。你大哥的南华心经从何而来,你知道吗?” “据说是大哥以前在泗合门那个师父的遗物。” 老人冷笑一声,“那便对了。”他重新摊开那张羊皮纸,霍昭黎瞧了一眼,上头暗红色的一些痕迹,十分怪异。他好奇地凑近去看,勉强辨认出上头是零乱的字迹,写了十二个大字:“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老人抚摩着那些字迹,摇头轻叹,目光投向远方。 “当年泗合门弟子冯崇翰与那剑客萧铿一见之下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萧铿慷慨豪迈,冯崇翰谦冲有节,堪称一时瑜亮——果然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他停下来不住叹息,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大约再好的情谊,也抵不住心魔纠缠。萧铿武功声望日渐凌驾冯崇翰之上,他生出歹意,也并非无迹可寻。” “你是说,那剑客其实不是自己掉下悬崖摔死,而是冯崇翰狠心害死结拜兄弟,只为得到这张羊皮?”霍昭黎难以置信。 老人笑得无奈,“要想做人上之人,总要狠得下心。他当上泗合门主,又接替萧铿统领武林,风光一时无两,可说是得偿所愿。不过也因此伤了阴鸷,落得个享年不永,也算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绝不可能!他们既是结拜兄弟,怎会做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临死之前,托兄弟帮忙保管羊皮?”霍昭黎大声反驳,“我宁可死都绝不会害大哥,大哥也不会害我!”他不知不觉将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投射到自己与程逸岸身上,怎样都不能接受结拜兄弟之间会相互残杀。 老人宽慰道:“这件事我不过猜测而已,尚不能下结论,你听过也就算了。” 看着他稍稍安心的样子,老人心想,那女娃说得不错,这小伙子,果然不适合行走江湖——但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伴,应该就完全不同了吧。 “冯崇翰将这秘笈藏了许多年,多半并未参透其上的工夫。这一点,我曾与他交过手,自信不会弄错——泗合门主何等才智,这许多年都未领悟,我们在短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摸到什么门道。” “你是说我们要练这个功夫?”霍昭黎指着羊皮卷,惊讶不已。 “不是我们,是你。”老人招招手,“过来一同参详。” “我哪里有空!”霍昭黎急得直跺脚,“你若不肯把南华心经给我就算了,我现在就去找大哥。” “回来!”老人左臂暴长,一下将他拉到身边,“你是要去白白送死,还是把大哥救出来?” “我自然想救大哥!可是我打不过他们,你又不肯给我秘笈。”霍昭黎越想越急,又觉得自己太过没用,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老人重重打了下他的头,“你以为把这个给他们,你大哥就没事了吗?这羊皮纸上的血书,你和你大哥都见过,单是知道了泗合门的秘辛这一条,你二人就在劫难逃。” 霍昭黎抹抹眼泪,“那怎么办?” “以我之见,你练成‘南华心经’,上门将人救出来,你绝艺在身,他机变多智,泗合门自知敌不过你俩,自然无法轻举妄动——这是最好的状况。你若练不成,也要在将秘笈给泗合门之前,将这卷羊皮的内容,以及你大哥被囚禁的事情,尽量多地告知于人,这心法与血书一旦天下皆知,泗合门忙于挽救名誉,碍于人言可畏,或许会放了你大哥,日后也不好找你俩麻烦——此法虽然有效,但难免失之阴险,落了下乘,非我辈所为……” 霍昭黎急忙道:“就算是阴险之事,只要能尽速救出大哥,我也会做!” 老人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我不过是说或许。也可能泗合门因失了颜面,恼羞成怒,暗地里将你大哥杀了,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霍昭黎听到他说“将你大哥杀了”,立刻面色惨白,“我会用心练功!老伯你一定教我!” 老人点点头,“我们暂以一月为期,若一月之内无法有所成,只能另想别的办法了。” 霍昭黎哪里敢去想什么别的办法,连忙将羊皮纸拿过来,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边看,老人边解说道:“我粗粗看了一下,第一节是总纲,内容大致好懂,你看过就是了。第二节是内功心法,但是中间一些文句诘曲聱牙,十分难懂,第三节开始是剑谱,内中也有类似情形……” 霍昭黎忽然“咦”了一声,将第二节里,老人说难懂的语句大声念了出来。念完之后,露出又是迷惘又是好笑的复杂神情。 “老伯,这个真的是‘南华心经’?” “怎么了?”老人心中暗暗纳罕:难道他看似鲁钝,实际上却是悟性极高的武学奇才? “这段里面说的都是些废话。你看,”他将一行文字指给老人,“这句是说每天早上起来先上茅房,洗了手,然后吃三张煎饼。” 老人把那行字来回看了好几遍,连倒过来都默念了,还是看不出哪里有他讲的这个意思,不禁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娘教我的家乡话啊!”霍昭黎答得理所当然,“虽然是用汉字写的读音,但念出来就知道,这句话应该写成这样。”他随手拾起一根柴火,在地上画出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符号,然后很高兴似的,指着这些字又念了一遍。 霍昭黎之母对儿子的汉文疏于教导,“家乡话”却是让他掌握甚多。 老人又叫他看其他几节的繁难文字,霍昭黎也都一一认了出来,无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与心经上下文毫无干系。 将全文疏通一遍,老人不禁拍掌,“好极好极!原来去掉这些文句,才是心经原貌!” 常人得了这本秘笈,见上头有难以理解的文句,必然要死命钻研,无论如何也不敢视而不见,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跳过去直接到下文,以至于多年未有寸进,恐怕这二百五十年来有许多武林中人,皆因此入宝山而空手回。 至于当年写这部秘笈的前辈高人,何以用上这样混淆视听的方法,萧铿又是怎样发现这秘密的,则都已不可考了。 老人虽有疑惑,但情知现在不是盘问霍昭黎家世的时候,即刻开始指点他修习“南华心经”的功夫。 霍昭黎从第二节开始练习,行气一周天后,头顶便有热气袅袅升腾,过不多久睁开眼,神清气爽,只觉气力充沛,无比舒适,连软筋散的残效,似也尽数去了。 老人见状更是大奇,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心经上所载内力修习之法,竟与他本身所有的内力路数完全一致。刚刚按心经所示筋络穴位行气,原本就有的内力即刻生出感应,源源不绝地自行流转。 到此老人也不得不惊叹霍昭黎运势之强。总纲所言,南华心经首重内力修为,主张以内力驾驭兵器。而要将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偏生就是最耗时间的事。老人起初还担心霍昭黎原有的浑厚内力能否与南华心经上的内力相融,谁知他竟轻易过此一关。 “你这一身内力,到底是哪位高人所授?”老人但实在太过好奇,耐不住开始追根究底——难道天底下除了萧铿之外,还有一位高手,也练成了“南华心经”上的绝顶内功,并传予霍昭黎? “没有人教过我。”霍昭黎满脸迷惘。 老人见他神情绝不似扯谎,也只得将疑惑藏在心中,继续指点接下来的招式。 这“华南心经”上的外功有剑法、掌法与暗器三种,老人循序挑了剑法教他修习。 看他以树枝代剑日夜苦练,老人心中不禁惋惜:若他有程逸岸那样的聪明颖悟,再加上这一身浑厚内力,不出一年,定然无敌天下,正所谓世事无完美,不过他二人互补,倒是真能称霸一方了。 堪堪一个月过去,霍昭黎纵然悟性不比程逸岸,却也不是愚笨之人,他本性单纯易集中精神,为救义兄,更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修行,再加上老人悉心指点,对于心经上剑法,已学通了四五成。 这日里老者嘱咐霍昭黎将所学剑招融会贯通,在冰湖之畔演练。他一路毫无滞涩地使到最后一招“逍遥游”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淋漓,体内更是真气充盈飘飘欲仙,情不自禁长啸一声,同时更顺着招式,将树枝往山壁挥去,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山谷内啸声回荡不绝。 霍昭黎手握树枝,看着那粉碎的山壁,不禁怔忡。 “小兄弟,你怎么了?”神功既成,应该更高兴一些的吧。 “前辈,”霍昭黎看向老人。脸上满是忧惧之色,“这是……可以轻易杀人的武功吧?”只要随便一招,大概就能致人死命了——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忍不住不寒而栗。 老者似是未料他有此一问,有些惊奇地看他,许久才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剑有双刃,既可杀人,也可救人,端看你如何使用而已。” “大哥说,行走江湖,不管谁对谁错,愿不愿意,总免不了杀戮的。我一点都不想杀人,有时候想想,宁可自己被人杀了,也好过去杀别人。可是若有人做坏事,又或者有人要害大哥,我一定忍不住要去帮忙,这样一来,又会有死伤。”霍昭黎深深叹息,一直以来的苦恼,到现在也未得解。 老人慈蔼地抚着他的头,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仁厚心肠,南华心经被你学到,也算得遇明主。你身负绝艺,将来的日子恐怕难以平静。好在你天性淳朴,便算仅凭直觉做事,也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你那世故的义兄帮衬着,只消慨然前行,不必太过忧心。” 想起程逸岸,霍昭黎对他的话尚一知半解,担忧却立刻转向,“也不知道大哥他现在好不好。” “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老人捋须而笑。 老人一句放行,霍昭黎迫不及待整理了东西,将“南华心经”仔细收进怀中,拜别老人。 “你不要现在就上山去。先在山下探听些泗合门动静,也好心中有数。” “啊?” “菜地背后的山壁,斫掉杂草树枝,会有一条路通到临山镇。”老人看着霍昭黎呆掉的样子,心中暗笑,却装作若无其事,“去吧,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必定重逢。” 霍昭黎甚为不舍地重重点头。 老人想起之前听见程霍二人临别说话。问道:“他给你下了蛊,你这样上山去,不怕毒发身亡?” 霍昭黎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经他提醒,一呆之后,随即说:“我和大哥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救得出他,他一定会给我解毒;救不出他,我自然陪他一起死。”说完又向老人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山洞。 “好一个金兰结义啊。”老人目送他身影,怅望冰湖,似是悠然神往。 不管那小子到底有没有下蛊,没记错的话,泗合山上的葚李,是要到深秋才结果的吧。 故意留了秘笈在这里,盼自己教他义弟,下的又是一个这样“长远”的蛊——明明巴望着人家去救他,还说什么割袍断义,别扭的怪丫头,碰上懵懂的傻小子,这一对金兰结义,想来怎么也不会弄成萧冯二人的结果吧。 第11章 霍昭黎依着洞中老人所言,从山腹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才出得山来。出口处是山脚下的小径,平日除了樵夫砍柴,并无人经过,如今是寒冬腊月,更加不会发现有人凭空钻出来。 他顺着唯一的道路一直走,到了村落之后,人烟逐渐增多,心想热闹的地方好向人询问,就着积雪啃几口腊肉,稍解饥饿之后,刻意拣最宽的路向前。 未几到了一条大街上,气候虽然严寒,毕竟雪止天晴,有许多人趁着这时候出来活动,街上倒也不冷清。 霍昭黎想起大哥说酒楼妓馆之类迎来送往的地方,最易打探消息,因此不住地往那些个食铺客栈里望,他这副探头探脑的样子自然有人来招呼,霍昭黎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讪笑着走开。 正揣着仅剩的铜板想去找包子铺的老大娘询问,旁边酒楼里红影一闪,笑声如骊珠一串,传入耳中。 霍昭黎一听大喜,不顾店家阻拦,飞快跑到一张大桌旁,高喊道:“江姑娘,你还好吧?” 江娉婷抬头,先是一愕,继而粲笑道:“原来是小兄弟!快过来坐,你怎么没跟逸岸在一起?” 她唤了小二过来加座,又对在座诸人道了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听她言语十分意外,“大哥去泗合门救你们了啊,你们没碰面吗?” 他此言一出,在座十人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奇怪,其中一个大腹便便、商贾打扮的男子立刻大叫:“程逸岸去救我们?你开什么玩笑?” 蓄一把美髯的中年文士满脸担忧地双手合十,“我佛慈悲,莫非天要塌下来了?” “他上回把我的鹤煮来吃,哪里有脸来救我?”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想起旧怨便吹胡子瞪眼睛,一管鹰钩鼻十分醒目。 五十出头的豪爽妇人也跟着调侃:“那小子什么时候厌弃我们打家劫舍的,跑去行侠仗义作正人君子了?” “我就算把他放进炉里重新锻造一遍,也未必能把那几根坏心肠给扭过来。”腰上插着个大铁榔头的虬髯汉子状似十分伤脑筋。 在一旁不曾出声的三男一女,虽不反驳,也是脸上含笑,摆明了将他的话当作浑话来听。 “我是说真的!泗合门把你们捉了当人质,大哥为了救你们,自己一个人跑去山上了!”霍昭黎急得直跺脚。 众人依旧当他说着玩儿,吃吃地笑着,倒是对于他这个传说中“程逸岸的结义兄弟”十分有兴趣,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霍昭黎开始觉得,大哥说他认识的人人品都不好并非虚言,心中失落,一声不响地,转身准备离去。 “霍兄弟,你等一等!”江娉婷唤住他,迟疑地道,“逸岸他……真的上泗合山救我们?” “我亲眼所见哪里有错?”霍昭黎愤然。 “大哥收到泗合门的信,说是江姑娘还有点水蓬莱、鹤首翁、飞白居士、十年一剑、江海三遗、陕北洪氏、临安费氏都被他们捉去,他第二天就自己跑了……还说不干我的事,不让我跟——他这样为你们豁出性命,你们竟然、你们竟然——”霍昭黎说到此处,生气得不能成言。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那美髯文士才面有难色地说:“他真的在说……那个程逸岸程施主?” 一直未说话的江海三遗中玄服中年人道:“把我等名号都说了出来,恐怕是不会错。” 坐他左首的老者道:“我们哪里那么容易被捉?那小子精怪得很,难道就看不出来泗合门是诳他的?” “黄伯,据说最近老程改邪归正,专做好事,因此上对于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生疏了也说不定。”老者右首的紫衣青年一边说,一边“刷”地打开折扇,一脸风流倜傥地摇了起来。 “扇什么扇,也不看看外头什么天气!”话音未落,紫衣青年的折扇从中裂成两半,青年似乎毫不吃惊,朝身旁一直未开口的清秀女子抛个媚眼,又把折扇藏进袖笼里。 那清秀女郎不去看他,瞪着霍昭黎,质问道:“江姐姐说程大哥对待你不能再好……是不是你说要去救人?才害得他不得不去的?” 霍昭黎见她弱不禁风的娇怯怯模样,口气却强硬得很,已是吃了一惊,更加被她猜中一半,更是惊慌,“我、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救你们……但是从未对大哥说起过的!” “你以为你不说,程大哥就不知道?他又不是像你一样的猪脑袋!他明明知道泗合门动不了我们,还会贸然只身犯难,一定是你的缘故!”清秀女郎脸上表情说着“果然如此”。 “你说大哥他——”他只是因为怕自己一时冲动,跑去被泗合门害了,才明知对方使诈,还去自投罗网? “不会的!大哥比谁都要聪明,不会去做那种傻事的!”霍昭黎用力地摇着头,心中却又有些动摇。 “他以前没有不聪明,遇到你之后才越来越不聪明!带个拖油瓶在身边不说,还为你这个破瓶子连性命都全不顾了!好了,现在辛逸农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程逸岸竟然这么容易上当!你说,你这除了长相以外一无是处的大蠢货,他从来没对人这样好过,你反倒去害死他。你、你怎么对得起他?” 霍昭黎怔然不语任她口出恶言,耳边只回荡着“你害死他”四个字,脸色惨白。 女子骂得不过瘾,手臂一抬,指缝中赫然夹着钢针,就要向霍昭黎激射过去。 紫衣青年叫声不好,飞快抽出那把破折扇,“嗖”的一声,折扇飞到半空中,“笃笃笃笃”四声,钢针全部插进了扇中。 青年手一招,折扇像是有人性般地,兜一圈又到他手中。 青年对于女子的瞪视仍抱以一笑,一枚枚拔下钢针,小心翼翼用手帕包了,收进怀中。 “那可是上头赐的扇面。”赵姓中年咳嗽一声,满脸不赞同。 “值得值得。”紫衣青年仍然是眉开眼笑。 “费家妹子,你先莫生气,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用。我们须得好好合计合计,怎样把人弄出来。”江娉婷安抚完费氏女子,转身对霍昭黎正色道,“霍兄弟,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未到过泗合门。是为了看他们怎样处置逸岸,才相约来到这里的。”她见霍昭黎神色如此凄惶,不忍心告诉他,除了那费姓女子之外,其余人都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点。 霍昭黎听不进她的话,满心想着大哥是为了自己才到泗合门束手就擒,心中恨不得当下一头撞死。 “阿弥陀佛,说了半天,菜都凉了,大伙儿先吃饭要紧。”那满口佛号的飞白居士柯惠招呼过众人,举箸伸向面前的一样素菜。 “居士说得是。今天难得小气鬼做东,我们可得放开肚子吃才是。”十年一剑莫铸也跟着将注意力自霍昭黎身上移开,喝了一大口酒。 被称作小气鬼的点水蓬莱卢静之,肥得连眼睛都看不见的脸上,漾起满满笑容,毫不留情地大快朵颐。 一时间,除了临安女子费道清以及被她狠狠瞪视却毫无所觉的霍昭黎,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霍昭黎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江姑娘,接下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江娉婷还未回答,那紫衣青年咬着根鸡爪抢先答道:“等日子到上山去看看咯。” “什么日子?”霍昭黎不解。 “泗合门发了武林帖,十二月十四武林大会,要在山上惩处本门弃徒、武林败类程逸岸,为前盟主报仇,邀各路人士前往做个见证,算来是在十日之后——天下皆知这不过是个羊头而已,狗肉则是空缺的盟主之位。辛逸农的名头再响,也不见得整个武林买他账,因此上又拉了少林与丐帮两派来撑台面,啧啧啧,到时候可就热闹了,一堆人巴巴跑来,指证恶行的指证恶行,问鼎的问鼎,看戏的看戏。” 中年妇人洪五娘说着用胳膊肘顶顶卢静之,道:“你不是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怎么这回不张罗着做买卖?” 卢静之仍是笑眯眯的,拱手道:“有劳洪大姐提醒,蓬莱商号早把好用的好吃的好玩的准备停当,保准各路英雄在这雪山严寒之地,过得在家里一般舒服。” “这回卢兄大赚一票,算是沾了老夫消息灵通的光,到时候可别忘了谢仪。”黄姓老者说着玩笑的话,言语中的威严气度却仍不凡。 “黄九爷折杀小的了,卢某二十年的积蓄,在黄九爷眼中还不是粪土一堆?只要黄九爷您看得上的,只管拿去便是!” “喂喂,你二人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不法勾当。”生就一张严肃面孔的赵姓中年人也跟着来插一脚。 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说笑着,只霍昭黎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霍地站起。 “霍兄弟,你做什么?”江娉婷喊住他。 霍昭黎面朝大门,低声道:“我去泗合山,探探大哥的情形。” “回来!泗合门现在必定戒备森严,你去了哪里讨得了好?” “是我害大哥被捉的,我不去救他,怎配做人兄弟!” 费道清一拍桌子,怒声道:“你就是这样莽撞才害他被捉!你这一去,他又霉星当头,怕是连吃个牢饭都会咽住呛住,你本就不配做他兄弟,要是真为他好,走得远远的,他一辈子不再碰见你就成!” 霍昭黎听了,猛地转身,大声道:“我和大哥结拜过的,死也要一起死!随你怎么骂,我这样没用这样碍事大哥都不丢下我,我也决计不会自己一个人跑掉!”他双手捏得死紧,说着说着,两颗泪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硬生生憋住了才不落下。 一行人本就醒目,此时又有两个大声吵架,店里旁的客人早将眼光死死盯住这边观望事态发展。 江娉婷颇感头痛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霍昭黎身边,搭上他的手臂柔声道:“霍兄弟,大家都知道你着急,但这会儿急也没用,泗合门既已通牒天下,自然不敢在暗地里对逸岸下毒手,你匆忙上山去寡不敌众,还不如坐下来与我们从长计议,谋划个万全的法子再行动。你大哥做事最讲条理,如果他在的话,见你这样冲动,肯定也会生气,对不对?” 霍昭黎脑中不禁想起程逸岸骂自己笨的口气神情,鼻腔一股酸意涌上,之前的冲劲,顿时消了。 “小兄弟,你别老说什么救来救去的。他那么大一个人,迟救早救不救,都没那么容易死。来来来,吃菜吃菜。”鹤首翁乔航咀嚼着满口佳肴,走过去拖他重新入座,含含糊糊地招呼。 霍昭黎任他拖着,坐到位置上,浑浑噩噩地环顾周遭,见除费道清以外,众人都含笑看着自己,想起适才又哭又闹的样子,不禁羞愧起来。 勉强吃了些饭菜,几个人拉着费道清去黄九爷房中下棋,霍昭黎则被江娉婷牵着手,带去特地开给他的卧房。 洪五娘望着霍江二人,不禁拍掌道:“什么叫做一对璧人,我今日总算见着了。” 霍昭黎愕然无语,江娉婷却大方笑道:“老婆婆恁的嘴碎,我哪里比得过霍兄弟的容貌?他若是身为女儿身,怕不倾国倾城?” “纵不身为女儿身,也未必没有倾倒之人呐。”莫铸将绑在腰部的大榔头解下来,细细擦着灰尘,说得似不经意。 江娉婷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只是朝他一笑,不再接口,径自与霍昭黎去了。 到得酒楼后院,江娉婷打开一间雅房的门,转头对霍昭黎道:“你安心休息,莫再打别的主意。”说完转身欲走。 霍昭黎有些犹疑唤住她:“江姑娘,大哥他真的会没事吗?” “会不会有事我可不敢保证。”江娉婷耸耸肩。 霍昭黎听了又急起来,“那——” 江娉婷无奈地回身看他,“这么说吧,我们都相信程逸岸那个家伙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不管中间多么惨烈,到最后他总是会赢。觉得他一个人可以应付得很好,因此我们并不甚急——怎么?你不信他?” 霍昭黎蹙起眉头,沉吟道:“我不是不信大哥的能耐。而是他现在又变成孤单一个人,总觉得……他其实很想有个人陪的。”他想说个例子,搜遍脑海,却只有程逸岸不经意现显的阴郁神色以及过于夸张的跋扈态度,心中隐隐作痛,事例却说不上来半件。 江娉婷有些惊讶地挑起柳眉,“逸岸让你觉得……他很寂寞了吗?” 霍昭黎不解她的措辞,歪着头现出困惑。 江娉婷轻轻叹口气,道:“那个人呢,总是让人放不下心。他时时对人很欠揍地笑,自己心里并不快乐,因为很奇怪,所以周围的人明知道他只是逢场作戏,没有放太多赤诚进去,却没有办法狠下心不去理他。他爱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总觉得他在玩命,很多时候他赢,都是因为别人还有牵挂,他则不怕死,甚且随时准备去死。因为太乱来了,所以越来越看不下去。我最近总想着,最好把他关在哪里不准出去捣乱,我供他吃穿不愁,再找些什么事情来给他解闷,这样也许能让这人活得久一些。现在,”她有些惆怅地淡淡微笑,月光照在皎洁无瑕的妍丽脸庞上,霍昭黎只觉那意态说不出的好看,“现在或许有些转机了。如果能有一个人,让他学会珍惜自己,那么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盼他早日出现。” 霍昭黎低着头,将她这几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半晌,皱着眉头道:“江姑娘的话,我不太听得懂……我只知道大哥待我好,我也要加倍地待他好。” “这样就够了,太复杂的东西,你也还不必懂。”江娉婷正有些后悔说了最后几句话,因此耸耸肩,轻轻带过,“你梳洗一下,早些睡吧。” 霍昭黎点点头,才举步又担忧起来,“要是大哥真有个万一——” “你知道为什么泗合门捉到人后,不立刻把他解决,反而要广邀武林同道来公判吗?” 此节霍昭黎也想过,泗合门志在“南华心经”,按常理推断,为免他人起意争夺,大哥身怀重宝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泗合门却偏偏告知整个武林他的下落,实在有些奇怪。 “因为他们不敢。”江娉婷一双妙目微微眯起,只露出些许傲然,“程逸岸算不上什么,在武林中也没什么靠山,但是三教九流,都有他认识的人。泗合门既然抬得出我们的名字去吓他,必然做过一番周详调查。撇开我这样的无用之身不谈,卢静之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富豪,莫铸是天下第一铸匠,乔航是南方文坛领袖,洪五娘是塞北响马头子,临安费家世代执掌江南盐政,号称江海三遗的那几位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因此若没有煽动得武林中人群情激奋,他们是不敢贸然对逸岸做什么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霍昭黎闻言,才知今日遇见的人个个来历不凡。心想大哥虽说大家都是酒肉朋友,但听闻他有难,便千里来探的这份情谊,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哥他,总有本事结交各式各样的人。”带些感叹地,脑中想着那人满不在乎的模样,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暖笑意。 之后几天,果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武林中人,日子还未到,因此多半人都决定先在镇上歇脚,到时候再行上山。 卢静之摆开做买卖的架势,蓬莱商号名下的这间大客栈爆满不说,之前租下的数个仓库里,吃穿用的物事以外,更不断搬出些此地难以买到的别处特产、十八般兵器,甚至专用来各方人士一言不合比试武艺的场所,都应有尽有。一时间小小的临山镇仿佛成了通衢大邑,整日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看卢静之赚得满盆满钵,江娉婷扼腕,悔极了事先没想到带着旗下姑娘来这里大张艳帜,捞他一票。 一行人都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什么是非,因此在卢静之专门辟出的别院中深居简出,或纹秤论道,或谈天说地,在外头的一片喧嚣中,也算悠然自得。霍昭黎强自按捺欲即刻见到义兄的冲动,关在书房里,练功之余,借了许多书来苦读,成心想下一次见到程逸岸时,让他大吃一惊。 这日是十二月十一,三天后便是正日。霍昭黎从外头吃了晚饭回来,按着老人所嘱,练一遍“南华心经”上的内功口诀。行气完毕,外头天还未黑,屋内却已经暗得可以,他正取过火折点燃烛台准备看书,听得吵嚷声自前院传来,愈吵愈近。店伴陪着小心的阻止中,如闷雷般的吼声响起:“有人住的地方老子就住不得了?你不会叫他们走人?” “这位爷,此地住的都是与我家老板一起来游玩的亲友,请他们走……这个,恐怕不太方便。不如小的去别的房间情商一番,看哪位客官愿意挪间屋子给您三位可好?” “老子不高兴住别的地方,就看中这里了,你待怎的?” 说完一声巨响,霍昭黎悄悄推开窗看,只见一个铁塔似的巨汉,环抱双臂站在院中,他身侧原本放置的假山,已碎成一堆土石。 店伴那见过如此神力,直吓得面如土色,讷讷不能成言。 巨汉嗤笑一声,直直往前走,便要去踢其中一扇门。 霍昭黎正要出声,只听院外有人朗声道:“不知贺三爷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话人正是卢静之。客栈的掌柜也在一边跟着向大汉施礼。 那姓贺的巨汉回过身来,不客气地道:“你这胖子是谁?” 巨汉一身酒臭袭来,卢静之依然笑得和气,拱手道:“小人既不爱读书也不会武,守着祖上留下的这间客栈,混口饭吃。” “你不是江湖中人,却认识我?” “‘独力拔山’贺律贵贺大侠的名头何等响亮,小人虽是个土包子缺见识,仍然如雷贯耳。贺三爷当年在太行山上,掌毙华南五匪的事迹,小人心中好生钦佩。” 贺律贵听他说起平生最为得意之事,自然十分受用,口气倒也缓了下来,“既然如此,你小子便给我兄弟安排个好地方睡觉!” “原来‘洛上三雄’贤昆仲都来了?啊呀呀,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今晚的酒菜钱,就算小的给三位爷接风洗尘,回头定然教账房如数归还。”卢静之连连搓手看似高兴得很,心中却暗暗叫苦。 这“洛上三雄”算是北方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老大贺律吉、老三贺律贵倒还罢了,老二“身当百万”贺律祥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炉火纯青,十年前曾与少林高僧惠空大师激斗二百回合不露败迹,从此一战成名。这三兄弟行事甚少讲理,若他们真胡搅蛮缠,最后动起手来,恐怕自己这边并无胜算。 “你别废话,那几个钱大爷不稀罕,趁早给我兄弟仨准备客房便了!” 卢静之应着,吩咐掌柜去前院试着腾客房出来。 “老子说了要住这里!你听不懂是不是?” 贺律贵一怒之下,竟单手将卢静之肥胖的身子提到了空中。 霍昭黎正要出门救人,三枚钢针从东厢屋里激射而出。贺律贵连忙将卢静之掼在地上躲闪,谁料他身子高大,又加正好酒劲上来,一时闪避不及,右臂竟然中了一枚。贺律贵吃痛,急忙运功,发现针上无毒,且他身上衣袍甚厚,因此针不过刺进了一寸光景,拔下来看那针上血色不变,既放了心,怒意顿起,只见他快步往暗器射来的那屋走,口中大骂:“哪个王八羔子敢偷袭你大爷,快给老子出来!” 这时隔壁的门开了,身着紫色锦袍的青年走出来,脸现惶恐,没口子说着“对不住”,拱手道:“在下以为是卢叔叔在跟我们玩儿,随便扔了几根玩具过去,没想到伤着了大爷您,实在罪过罪过!” 贺律贵看他说得一片真诚,忍不住有些相信,甩甩脑袋想想不对,用左手抓起青年的领口,大喝道:“你骗三岁儿童?玩游戏会用钢针?” “是是,真对不住,把您老当成三岁孩子!”青年伸手想要扳开巨掌,口中不住颤声道歉。不知怎么的,贺律贵竟然手一松,昏死在雪地上。 “针上没毒,小爷的手可有毒。”青年踢踢贺律贵巨大身躯,蹲下身将手在雪地里擦了擦,道,“卢老板,没事吧?” “多谢侯小爷相救。”卢静之在掌柜搀扶下站定,对着侯姓青年苦笑,“小的现在没事,一会儿恐怕大家都有事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大嗓门从前院传来:“三弟,你混去哪里了?这家店没地方住就找别家,干什么——”说话声中,另两座铁塔来到别院,看见地上躺着的贺律贵,声音顿时止了。 “要是刚刚遇上您二位多好。”卢静之哭丧着脸,朝刚到的两人打招呼,“贺大爷贺二爷安好。” 看着两人铁青的脸色,屋里屋外各人暗叫不妙。 老大贺律吉疾步上前探视三弟,贺律祥阴着脸,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卢静之正要回话,贺律吉叫道:“老二,是碎风散!”说话间已点住贺律贵的全身大穴。 贺律祥脸上变了变色,旋即又恢复镇定,目光如炬,将窗户中露出的一双双眼扫了个遍,最后落在侯姓青年身上,“解药在哪里?” 青年见他双眼精光湛然,隐约明白卢静之的骇怕从何而来,摊摊手老实地道:“我只有毒药,没有解药。” 贺律祥身形如电,眨眼之间,便自三丈开外来到青年面前,青年来不及防备,泛着黑气的手掌便已锁住他咽喉。又问一遍:“解药在哪里?” 躲在房中的各人,虽都称得上风尘异士,功夫却无一个堪称上乘,其中那姓黄的老者和乔航,更是没学过一招半式的。飞白居士柯惠心知自己已是身手算好的一个,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推开门。 门推到一半,先是听见一声娇叱,费道清一推窗,钢针出手,分袭贺律祥手足与心口。再是一个烛台从霍昭黎房中飞出,直直砸向贺律祥的手臂。 贺律祥哼了一声,真气布满全身,费道清的钢针先到,射至离他身体半寸处,竟似被岩壁挡住一般,纷纷坠落。 霍昭黎烛台去势较缓因而后至,贺律祥看都不看,只依法施为,将铁布衫功夫运于臂上。他成心显示功夫,想让那烛台一弹之下激射回去,反打袭击之人。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烛台落地滚了一圈,侯姓青年也跟着落地,手不小心撑上烛台,大呼“好烫”,原来那烛台前行途中,竟是连火都未熄灭。 贺律祥抱着手臂,满脸痛楚,低头看烛台上一点火光,更是心中战栗,“哪一位高人在此,出来好让在下拜见!”他声音虽大,细听却已是微微发着抖的。 他是北方绿林中头一把外家好手,十年前与惠空一战,在两百一十三招上终因内力不济败北,从此勤练内功不辍,十年下来,实是已达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之境,自忖已能胜出惠空一筹,不想今日竟在一招之间,被对方撞得手臂脱臼,不由得又是惊惧又是沮丧。 贺律吉见二弟一招被挫,也吃了一惊,赶忙安置好贺律贵,过去替他接上脱臼处。 霍昭黎如愿救了同伴正自欣喜,见贺律祥受伤,心中又大是愧疚,慢吞吞地走出房门,深深施了个礼,道:“这位大叔对不住,我不是故意伤你。” 贺律祥本拟有如此深厚功力的人物,定是成名高手,却见出来的是个从没见过的俊美少年,不禁一愣。 “烛台是你丢的?” 不但贺律祥疑惑,江娉婷等人心中也不太相信。 霍昭黎歉然点头,“我已经扔得尽量小心,不想还是用力过猛,实在对不住。” 贺律祥因他态度诚恳又兼长相出众,本来有些好感,但这番措辞,听来就是料准了自己定然躲不过烛台,又怒从心起,怫然道:“你不必道歉。是我过于柔弱,对不住你。不如各尽全力,比划一番如何?若是输了,我们兄弟三人自认倒霉这就离开;若是贺某侥幸赢了,你交出解药,给我们兄弟仨各磕三个响头,这个人—— ”他目注侯姓青年,重重哼了一声,“这个人自断双臂赔罪。” 霍昭黎征询地看向青年,青年吐吐舌头道:“毒药是你大哥的,解药只有他有。”他可是打滚装死了半天,才从老程手中磨到一包药粉来玩,实在已属不易,哪里会有什么解药。 霍昭黎对贺氏兄弟道:“解药我们现在拿不出来给你。这位大叔中毒很厉害的话,还是先给大夫看看。你们先别急,如果来得及,三日后上山,我再问大哥要了来。”霍昭黎听说这是程逸岸的药,说着说着,觉得像极了小时候在外头闯了祸,母亲出来收拾局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而已,贺氏兄弟听来,却觉得他是当自己一定赢,再加他在这当口笑得如此诡异,心中愈怒。 “我管你大哥是谁,先揍一顿再说!”贺律祥大喝一声,双手成爪,撩向他面门。 霍昭黎见他还没谈好条件,说打就打,忍不住慌了手脚。 “等一下我拿个东西!”说完使出青云梯的步法,身形顿时上蹿,随手折了园中老梅的枝干握在手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贺律祥身后。 他这一下身法飘逸至极,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饶是江娉婷知道程逸岸曾教义弟轻功,也意外他已学到这等地步。 贺律祥见他竟拿了根树枝来做兵器,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此刻就算确信这少年身负惊人业绩,也无暇顾虑,只想教训他出口恶气。他哪知霍昭黎在山洞之中,蒙老者讲解南华剑法时,用的全是枯树枝,因此压根就不曾想到,一般情况下,得要去找一把剑来与人过招才是。 贺律祥喝一声“看招”,掌上顿时泛出一层黑气,快如闪电地袭向霍昭黎。 事已至此,躲在房中的诸人不再担心显露行藏,光明正大地或开窗、或出门,看事态发展。 焦航此时皱眉道:“掌上有毒?” 卢静之正站在他窗外,摇头道:“不是。据说是练铁砂掌时,在铁砂中掺进了罕见药材的缘故。”他南北行商见多识广,虽无武艺,对于武林人物事件,倒知道个七八成。 霍昭黎看他来势汹汹,不敢硬碰硬,使一个“乱石步”的身法,绕到贺律祥身侧,举起枯树枝,一招“雁行避影”,挑起枯枝,直刺向对方胁下。 侯姓青年“噗”的一声,闷笑道:“这个是老程的乱石步?”同样的身法,程逸岸用的时候无比潇洒,他使出来却狼狈不堪,直如逃命。 柯惠脸现沉思,道:“那记乱石步,本不必用的。” 他功夫甚高,眼光自也锐利,虽未见过霍昭黎所使招数,也不知南华剑法中“雁行避影”是因如雁般侧行,避己之影而得名,却看出此招意图,本就是从斜刺里攻其不意。临敌之际,这等招数须突施奇袭方能奏效,谁知他心一慌,先自己避了开去。先机一失,恐怕难有作用。 说话间,便见霍昭黎枯枝还未触到贺律祥身体,贺律祥已中途变招,反手抓住霍昭黎的枯枝。众人心说不好,只见霍昭黎手腕轻轻一抖,雄浑内力自枯枝上传来,贺律祥被震退半步,趁他惊疑之际,枯枝依然稳稳向前推进,照着原先预定,虚点他左边肋骨。接着便当贺律祥如泥塑木雕般,依序使出这一招“雁行避影”中的种种变化。 一时间只见他一人在雪地中,将一根枯枝舞得生风。这一招内原有三十六般变化,尽皆精妙无比,一招完毕,他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听老人评点,才想起如今并不是在山洞中学艺了。忽然一些白色物事飘落下来,星星点点落到他头上。原来他方才用树枝划破贺律祥身上棉袍多处,此时棉布才裂开一条条缝隙,里头棉絮一起飞了出来。 他内功与招式奇绝如此,众人本该悚然,但见霍昭黎呆呆看着漫天飞絮,浑不知其所以然,江娉婷等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莫铸像是想起了什么,了然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是个傻小子。” “那叫老实。”洪五娘慈爱地看霍昭黎。 黄姓老者捋着须叹道:“这一路上定然是被逸岸欺负惨了。” “嗯,说不定老程还只是看上他的这身功夫。”紫衣青年附议。 费道清狠狠踩他一脚,叱道:“胡说!” 紫衣青年翻个白眼望青天,“你敢说他不是那种人?” 费道清沉着脸无语。 “阿弥陀佛,善恶到头终须报。” “就算不被泗合门捉到,诱拐无知少年又将之遗弃,也是条要下狱的罪。” 焦航走到霍昭黎跟前,拍拍他肩,叹道:“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江娉婷看一眼摸不着头脑的霍昭黎,掩口而笑,“怕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别听他们掉书袋,我有东西给你。” 莫铸粗手粗脚推开焦航,拉着霍昭黎往他屋里赶。这时只听贺律祥颤声问:“这位公子,你、你可是萧大侠的后人?” 霍昭黎顺口就要说不认识,忽地想起一人,“大叔说的萧大侠,是那位叫萧铿的前辈?” 贺律祥一愕,“公子不认识萧大侠?” 霍昭黎摇头,“我从乡下出来没多久,前几天才听过他的名字。” 贺律祥似是不信,道:“在下斗胆请教,公子方才的内功与剑招,是否出自‘南华心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霍昭黎虽有些意外,倒是落落大方地点了头,“是啊,大叔你认得出来?” “敢问令尊如何称呼?” “娘说,爹在我出生前,跟人打架,给打死了。”若是三个月前听到令尊之类,他多半要问一声那是什么东西,有赖程逸岸督促念书,现在这一节倒是免了。 “原来如此。”贺律祥眼神一黯,心中一动,又道,“那么公子今年贵庚?” 他这样连珠炮似的打探,实在有些失礼,霍昭黎不介意,旁人倒不高兴了。 洪五娘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是遗腹子就够可怜的了,没口子问什么问?还说什么‘原来如此’,不怕天打雷劈吗?” 贺律祥不是易与之辈,被这妇人一训,自然不悦,正要说回去,霍昭黎先出了声:“洪姑姑,不妨事的。爹是怎样的人,我也不清楚。”娘偶尔说起爹就会破口大骂,可见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这位大叔,我今年十九。” 贺律祥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激动地走上前,二话不说就朝霍昭黎跪了下来,“如此公子定是萧大侠的遗孤!请受我一拜!” “你你你,你干什么?” 霍昭黎被人磕头还是头一次,手忙脚乱地不知是先将人扶起,还是先逃走比较好。 贺律祥抬起头来,道:“在下当年蒙萧大侠搭救性命,又指点武艺,此恩此德,永志不忘,每想今日竟能见到恩公后人!当年萧大侠率众远征鸩教,在下因伤未能跟从,谁知道,谁知道……”说道此处,铁铮铮的汉子竟泪光莹然,想来当年萧铿于他,确实恩情不浅。 霍昭黎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凭年龄就把他父亲给找了出来,这未免也太轻易了吧? 江娉婷一伙多是好事之徒,见事情又起变化,不禁暗自雀跃。 “大家伙儿别站在外头,一起到里面去说吧!”卢静之招呼众人进了偏院的厅堂,吩咐店伴上茶,叫掌柜给贺律贵安排休息的地方顺便延医。 洪五娘对焦航、侯姓青年和费道清简略说了萧铿之事,那青年听后立时眼睛发光,“那个萧盟主,也是像这小子一般的美人吗?” 莫铸走过来刚巧听到这句话,怪声道:“怎么可能?我师傅和他有过往来,那人生得极是粗豪,跟霍兄弟完全不像。” “那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是小霍他儿子?”他嫌姓霍这小子叫起来过于繁琐,索性便精简成了“小霍”。 贺律祥立即解释:“公子的内力路数,与萧大侠当年帮在下运功疗伤时,所显示的一模一样。” “内力这东西又不是先天便有的,还会父子相传不成?” “南华心经的内力招数,二百五十年来,除去萧大侠,哪有第二人会?” “那么说不定是他临终觅得的传人而已。” “若非亲生,谁会去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当传人?且公子的出生时间与公子母亲所说,也与萧大侠当年遭际吻合!”贺律祥极力辩驳。 “这一点倒是有理。可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证明小霍是萧铿的儿子。” “虽没听过萧铿成过家,但他不羁得很,有个把红颜知己珠胎暗结,倒是极有可能。” “哦?原来萧铿很风流啊。” “你不知道,当年他和冯崇翰,可是号称能将江湖美人芳心尽收囊中的‘双杀’。” “说起来当年萧大侠救了我的地方,似乎正是当年武林三大美人之一,厉芸姬的住处附近。” “是吗是吗?来来来,说说看。” 几个人与贺律祥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却把“当事人”晾在了一边。 “那个……”霍昭黎几番插不进话,只得从怀中掏出那卷羊皮纸,摊在桌上。 众人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看着上头明明白白的“南华心经”几个大字,都倒抽了口气。诧异地目注霍昭黎。 霍昭黎摸摸后脑勺,道:“我爹是谁我是不知道,这身内力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但是南华心经的剑招,我是新从这上头学的。” “那你也不用就这么突然间把秘笈拿出来啊。”卢静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武林中人争夺三百年的重宝,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摊给这许多人看,也不想想别人一下子受不受得了。 贺律祥指着羊皮卷上那几个暗红色的大字,惊叫道:“这是萧大侠的手笔!” 这上面的字指向何人何事,在座稍通武林旧事之人,稍想一想,便心下了然。 贺律祥拍案而起,“冯崇翰竟然是这样一个禽兽!早死算便宜他!” 洪五娘冷哼一声,嘲讽道:“泗合门果然英才辈出。” 那姓黄的老者把玩着茶杯,道:“这对我们来说,可算是好消息。” 卢静之也跟着扬起嘴角,摸着肥肥的下巴,眯起眼,“这回好玩了。” 江娉婷想一想也随即明白,“霍兄弟,你为父报仇的时间到了。” 霍昭黎皱着眉头,“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 费道清揪住他前襟,森然道:“你想不想救你大哥?” “当然想!” “若想救他,不管到底是不是,现在开始,你就是萧铿的遗腹子。” 霍昭黎迟疑片刻,便即点头。只要能救出大哥,暂时认个爹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反正娘也不会知道…… 卢静之对兀自悲愤的贺律祥道:“贺兄想为萧大侠讨回公道吗?” 贺律祥咬牙切齿地道:“我自然要!” “好,三日之后,我们一齐上山,好好地与泗合门玩一把!” 第12章 “本来是要给逸岸的,算是还他一个人情,可是那小子除轻功外什么都差得可以,给他不如给你。”莫铸把霍昭黎叫到房中,一边说着一边从个长匣中捧出一柄剑来,双手托着递向霍昭黎。 那剑长短无奇,却比平常所见细上许多,只一指来宽,剑柄却较剑身粗上一些,从头到脚黑黝黝的没一丝光彩,瞧来甚是古怪。 霍昭黎心想不能轻易受别人馈赠,正要婉拒,跟来看热闹侯姓青年叫道:“老莫!你竟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搬了来?!我瞧瞧我瞧瞧!”说着就抢上前去抓剑柄,他一握住剑柄,莫铸便放开了手,下一瞬青年“哎唷”一声,竟松手把剑砸在了地上。 那剑落地,发出“嗡嗡”之声,延绵许久,其中伴着青年怪叫:“怎么这样重?” 号称“十年一剑”的莫铸今年五十二岁,生平只锻造过五柄宝剑,见于世的四柄,皆以薄刃轻盈、削铁如泥著称,因此青年自然而然以为他所秘藏的这第五柄,必然是顶级的轻巧剑器,谁知竟然重得难以用持握。 莫铸得意一笑,对霍昭黎道:“霍兄弟,你把剑拿起来试试。” 霍昭黎本不欲受剑,但听青年嚷嚷着重,忍不住好奇心起,蹲下身,握住剑柄。他有所准备,手上暗暗运劲,拿起剑时却不禁“咦”了一声,困惑地看向青年。 这剑,明明轻得很啊。 他毫不费力地挽了个剑花,觉得这拔剑使起来十分趁手。 无视于青年目瞪口呆的样子,莫铸对霍昭黎道:“你裹住手,将剑身弯过来看看。”语气中十分兴奋。 霍昭黎依言用手帕缠上左手两指,再去握住剑锋,将剑身往自己这边扳。剑脊毫不费力地从中间弯了过来,没一会儿,剑尖碰到了剑珥,整柄剑围成了一个圆形。 霍昭黎大是吃惊,又觉得好玩,还想试试看最多能弯几圈时,“哧”的一声,手帕被划破,捏住剑尖的手指流出血来。 霍昭黎吃痛,放开左手,只见冷芒一闪,剑又弹回原来样子,纹丝不颤。 侯姓青年觉得太过不可思议,跑过去照着霍昭黎的样子去剑身,却哪里弯得动。 他这时才想起手上并未裹什么东西,奇怪怎么没有给剑划伤,仔细看去,这剑的头部竟是圆形,两侧也未开过刃。 “见、见鬼了!”青年往后跃了一大步,来回看着那把剑和霍昭黎,满脸难以置信。 “此剑有灵性,自己认定了主人,从此生死相从。”莫铸从旁解释,脸上甚是欣慰。 门外响起拍掌之声,原来方才的剑啸,竟将左近诸人都引了过来。贺律祥拱手道:“可喜可贺!莫先生隐居十年,果然铸成了稀世良剑!” 莫铸喟然道:“若不是前几年碰见逸岸老弟,弄来了冶炼方子,我守着那淬金铁矿,便算再多十年,也是一筹莫展。” “莫前辈。”霍昭黎将剑捧回给莫铸,心下稍感不舍。 莫铸温言道:“不必还我。普天之下能用这柄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霍昭黎摇,“我不爱与人打架,拿了也没用的。您还是好好收着,这剑锋利得很,一不小心伤到人就不好了。” 在场诸人脸露笑意,柯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剑是凶器,得遇明主,实乃苍生之幸。” 莫铸道:“你仔细瞧瞧,这剑未开过刃,并不会伤人,方才只是它自行与你歃血为盟。要怎样用它去待旁人,便是你的事了。” 霍昭黎将信将疑地把手放到剑刃上摩擦,只觉触感甚钝,知道莫铸所言非虚。 江娉婷道:“霍兄弟,你使的剑法,去救逸岸时总是要派用场的。带把剑在身上,总比临时折根枯枝御敌要像样许多,也不会凭空惹起对方怒气。” 贺律祥在一旁深有感触地点头。 霍昭黎想了想,终于珍而重之地将剑收在手中,向莫铸道谢。 侯姓青年没多久便从挫败感中复苏,兴致勃勃地道:“这把剑还没名字吧?不如咱们来给它起一个!” “还有比绕指柔更合适的吗?”焦航捋着胡子,孩童似的朝各人眨着眼。 姓赵的中年人摇头摆手,“不好吧。这个名字,逸岸听了保准想杀人。” “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啊!”几个人异口同声说道,完了还互相看看,笑得狡黠。 还有两天,就可以见到大哥。许是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霍昭黎回房后,越发的坐立不安,最后还是披衣而起,来到院中。 各个房间的灯火都已熄了,黑压压的云层遮住月光,只剩廊灯在夜风里飘摇。 要是大哥在这里,也许又要拎上一壶酒,拉着他一边喝,一边叨念着些听不懂的话了。 大哥明知他听不懂,却还是不停不停地讲着辞章典故,非关炫耀,只是身边有个人,比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滋味好很多吧。 那位黄九爷说,大哥最让人激赏之处,便是明明没有高贵出身,过人武功,却活得比谁都骄傲。 他也爱看大哥那样把世上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模样;但最高兴的,还是大哥并不介意在自己面前展露,他飞扬跋扈之外的其他表情,生气,逞强,黯然,温柔……无比生动。 说不定,霍兄弟才是这世上最懂得逸岸的人呢。 前几日江姑娘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他打心眼里感到满足。就像、就像大哥是他一个人所有一般——想到这里总是不由得心惊肉跳,这样的心思,是值得高兴的吗?为什么总有种“不应如此”的感觉,却总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见了面之后,要不要问一问大哥?大哥比他聪明许多,定然能够判断好坏的。 兴许大哥听了之后,会很得意地大笑三声,然后嘲笑他是笨蛋。 脑中描摹起程逸岸的反应,霍昭黎吃吃地笑。 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算整日被骂作笨蛋,也是很快活的事。 视线忽然被一双手蒙住。熟悉的幽香随着呼吸飘进。 “猜猜我是谁?” 霍昭黎听到声音,更无怀疑。 “小笛子,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想得太入神,竟然连有人如此接近,都未曾发现。要是给大哥知道,恐怕又要挨一顿骂了。 眼睛解缚后的景象则是更让他吃惊。 “小笛子,你怎么穿成这样?” 笑吟吟站在眼前的,是身着鹅黄女装的路闻笛,虽然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却已能想见若是长成,会是多么出色的女子了。 小笛子看他惊愕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转了个圈子道:“霍哥哥,我这样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可是……”第一次见她穿女装,总觉得有些怪异。 路闻笛未从他眼中瞧出期盼中的惊艳,噘起嘴,不悦地道:“人家特地穿了最喜欢的衣裳来见你,你竟然一点都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很高兴? 霍昭黎心中疑惑,差点就冲口问出。好在这段日子下来,对于人情世故稍稍懂了些,隐约觉得此问不妥,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若不哄得我高兴,我是不会告诉你程叔叔的事的哦。” 霍昭黎听她提起程逸岸,想起大哥曾说过她是辛门主的弟子,急忙抓着她的胳膊道:“我大哥怎样了?” 小笛子眼角上挑,偏过头去,不说话。 霍昭黎无奈地道:“你要怎样才会高兴?” “真的南华心经在你手上吧?给我。” “我不能给你。”霍昭黎摇头,“这个救大哥时要用的。” 东西果然在他手上。小笛子也不相逼,眼睛转了转,又大着胆子道:“那么,我要你亲我!” “……哈?” 霍昭黎满脸不可思议,小笛子羞窘,跺脚道:“亲一下又不会怎样!你这个样子干吗?”这种事情,不是男人占便宜吗?“就是这里——”霍昭黎迟疑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指了指,“亲一下?” “是啦。”路闻笛低着头,不敢看他。 “好吧。”霍昭黎急欲知道程逸岸的事,对她的条件虽不解,倒也并不觉得难办,一口便应承下来,嘟起嘴,便凑向她脸颊。 “哼哼,不是说五年之约吗?才不见没几个月,就三更半夜跑来会情郎,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啊。” “大哥!”霍昭黎听到声音又惊又喜,连忙缩回嘴,循声望去,只见程逸岸负手斜靠在圆形院门之上,也不知已经到了多久。 路闻笛几乎惊讶得失声尖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区区五行阵势,你以为能困得了我第二次?”程逸岸缓缓走过二人面前,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二位继续花前月下,我去睡了。” 霍昭黎连忙伸手拉住他,“大哥,你没事吧?” 程逸岸甩开他手,淡淡地道:“我怎样不关你事,你但去亲她无妨。” “大哥,你……怎么了?”霍昭黎哪里还有空去理路闻笛,只觉得他神情中有着难得的疲累,忍不住担心地跟在身后。 程逸岸不耐烦地道:“我说了没事,你还唧唧歪歪什么。”接着又对路闻笛,恶声道,“大爷心情不好,敢在我面前蠢兮兮地亲来亲去,今天就把你卖去当花娘。” 路闻笛被他的狰狞表情吓到,隔半天才狠狠“呸”了一声,蹿上围墙逸去。 “谁啊,半夜三更的在外边吵?”洪五娘推窗出来看究竟,不意见到了老友板着的面孔。 “逸岸,你怎么在这里?” 此言一出,其他房间也渐次起了骚动。 程逸岸捧着脑袋,心知今晚是不用睡了。 “事情就是这样。”霍昭黎将分别以来的际遇对程逸岸说了,因为体贴他一副犯困的样子,都是三言两语带过。 “所以说你不但莫名其妙解开了南华心经的奥秘练成神功,还得了神剑,并且赚进威震天下的亲爹一位和仰慕者几名?”仰慕者自然是指刚才明明从自己手里拿了碎风散解药,却没口子向霍昭黎道谢的贺氏三兄弟。 霍昭黎看他意兴阑珊的样子,摸了摸鼻子不敢称是。 侯姓青年拍拍他肩膀,一脸亲热,“逸岸,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小鼻子小眼的吃什么醋?” 程逸岸趴在桌上,看他一眼都懒,“好了,事情都交代过了,你们放我去睡觉行不行?” “怎么可以?”洪五娘重重戳他的头,“霍兄弟说的那些我们都知道,你这一个月上哪儿混去了才是重点!” “我不是去救你们了嘛。” “少来,打死你都不可能没头没脑冲进去救人。”潜入泗合门打听一下,即知消息是假,哪会再自投罗网;就算消息是真,依他性子,也只会迂回周旋,绝不做白费力气的事。 “当然,我们对于你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锐身赴难的英雄行径,还是甚为钦佩的。”焦航在一边非常多事地补充,惹来白眼一枚。 “阿弥陀佛,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善哉善哉。”白眼第二枚。 “程大哥,我们本来决定要腊月十四上山救你,既然你已回来,那就放心了。”费道清红着脸,挣扎半天终于和他说上了话。 “嗯,我没事。让你担心了。”程逸岸随便敷衍的一句话,却让女孩脸上泛起迷人笑靥。 “喂,就算你回来了,我们还是准备上山看热闹,顺便解决霍兄弟的杀父之仇——话说回来,你师父原来是这样差劲的人啊,为了本天书似的秘笈杀死结拜兄长,亏他做得出来。本来以为你之于泗合门,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现在才知道,那种人能把你养成这个德性,已经称得上歹竹出好笋了。”侯姓青年似乎很热衷于挑起程逸岸的情绪,周围人眼色连连暗示之下,仍然哗啦哗啦说了一堆。 “大奸大恶之人才不会只做坏事,这一点,和二世祖永远只是二世祖不一样。”程逸岸自若地反过来消遣侯姓青年,众人听他调侃犀利如昔,想必并不介怀,从而放心说笑。 霍昭黎却分明看到,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了些什么。 “大哥,你也和我们一起上山吧?” 程逸岸立刻挥了挥手,“泗合山我早就看腻了,你们自己去玩就好,我许久没开工,手痒得很,明天开始做买卖去了。” 众人听了颇为意外。 赵姓中年脸色一沉,“被人家栽赃的事,你不想在天下武林面前讨个说法了?” “我本就不想,现在更不想。”程逸岸头枕在手臂上,含含糊糊地说,睡意十足。 江娉婷也看出蹊跷,“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程逸岸不语。 “你一定是探查明白了吧。你想袒护谁?你要为了陷害你的人,背负恶名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程逸岸无所谓地道:“我本来就没什么善名,做贼的难道还能在江湖上到处招摇?” 柯惠稍一思索,便猜出陷害程逸岸之人,定与泗合门有极大关系,“逸岸,因果相生,报应不爽,有人要陷你于不仁,你何苦再对他慈悲?” 程逸岸抬起头来,眼中已无半分睡意,“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你不忍加诸一指之力的,我不信居士不懂。” 柯惠听罢,与他对视许久,终是沉吟不语。 焦航忽然道:“你不能对那人绝情,难道就忍心让你义弟伤心?” 程逸岸睨了霍昭黎一眼,怪道:“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人大大咧咧的,恐怕连什么叫伤心都不知道。 焦航问霍昭黎:“霍兄弟,待得泗合山事了,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程逸岸在心理替他答“回乡种田”,却不料霍昭黎不假思索地大声道:“我要和大哥两个人,光明正大地闯荡江湖,锄强扶弱!” 程逸岸险些被口水呛到:山谷里那老头,都灌输了他什么想法啊? 只听霍昭黎继续道:“我有绝世武功,能锄强扶弱是最好,如果做不到,起码也要用来保护重要的人,才不算白白遭逢奇遇。这世上我最想保护的,自然就是大哥,所以无论如何,定要尽我所能,在天下人面前,还大哥一个清白之身!”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楚慷慨激昂,程逸岸大出意料之外。 除了费道清以外的其余诸人,均看着程逸岸,眼中有说不出的暧昧和促狭。 程逸岸咬住嘴唇不去理脸颊上泛起的红晕,定定看住油灯,目不斜视,“你娘呢?你不管你娘了?” “我娘会好好照顾自己,大哥却不会。所以我要先保护大哥。”霍昭黎抓着程逸岸的手,无比真挚。 程逸岸俯身慢慢趋近,逼视霍昭黎,“如若我去了,将事情公诸天下,师门之谊必然断绝,之后这世上亲近之人,只剩你而已。你……担负得起吗?” 霍昭黎挺了挺胸膛,手握得更紧,“就算我现在担负不起,总有一日,定然担负得起!” 二人双目深深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费道清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离开,重重带上房门。 程逸岸听到声响回过神,恍然发现一双双眼都盯着霍昭黎与自己相握的手,赶忙被烫着似的挣开,再一一回以危险的瞪视。只可惜效果不彰,除了赵姓中年依然持重,其余人都窃笑纷纷。 为免在上山途中遇到仇家多生事端,众人一致建议程逸岸改容易貌,几个嘴贱的直接说与某人扮成一对小夫妻是最好,被程逸岸强力驳回,并且一人一包痒痒粉伺候。 果然上山不久,就遇到好几拨一见面便拔刀相向的武林人士,程逸岸下迷药下到手酸,莫铸也十分不满自己的至尊利器大材小用,最后在程逸岸的引导下换了荒僻的小路走,总算是安安稳稳上了山。 飞仙峰顶的承露台,便是此次会盟之地,程逸岸一行到时,偌大空地四周,已密密麻麻集结了各派人士,相熟的互相招呼,有仇的直接找地方去解决宿怨,泗合门门下弟子来来往往地招呼客人,一时间热闹非凡,倒让人浑忘了身处极寒之时、极寒之地。 一行人混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阵营内就座,知客弟子忙着应付各大门派人士,这一边礼数自然不周,也因此并未注意他们。 霍昭黎举目望去,认得的泗合门骆逸冰、刘逸书等人以及君山虚节庄的骆廷鸾、郭舜牧均在场,骆廷鸾正与一位和尚、一名叫化、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聚在一起说话,想来那三人应该分别是少林寺和丐帮掌门,以及泗合门的辛门主了。 “那边大帮派的人茶水糕点样样齐全,还安排向阳的位子,偏生我们就只能窝在这种小角落吹冷风,什么东西?” “兄弟,你消消气,哪天能混到人家那分上,自然什么都有了。” “他辛逸农为了做武林盟主,涎着脸讨好各门各派,哪有空理咱这些虾兵蟹将。” “爷儿们不就过来看个热闹,管他呢。” “老子不过就是没个托身之处,若论真功夫,难道会比那些大派弟子差了?”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上回我在沧州遇到昆仑派的一个什么‘剑气西来’,说是掌门再传大弟子,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连唬人都不行,吃了酒不肯付钱,硬生生被店小二剃了个光头,留在店里当了一个月跑堂,真是笑破人肚皮。” “哈哈,我就说‘剑气西来’怎么戴了个严严实实的帽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霍昭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围高声谈笑,听那些人说的,正是自己与大哥路经沧州时所做下之事,忍不住去看程逸岸。只见程逸岸不知何时已易成了一副平凡不过的容貌,一脸要笑不笑。 这些人有的自己带了酒来,自己喝了之后,便大方地递给旁边。一圈酒传下来,不认识的也成了朋友,倒是比那边名门正派的僵硬气氛好上许多。 不知不觉酒传到霍昭黎手上,霍昭黎也不推辞,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 有人搭讪道:“这位小哥面生得很,敢问是哪里来的英雄?” “我从江南乡下来的。” 那人叹道:“不愧是江南,男人都养得这样漂亮!” 霍昭黎感觉得出此话并无恶意,只是笑笑,并不答话。他知道程逸岸爱洁,先用帕子擦了擦坛口,才递给程逸岸。身后立刻传来两声笑,明显出自侯姓青年与江娉婷,程逸岸听了浑身不舒服,推开坛子,粗声道:“我不喝酒。” 他心中不悦,用力便过猛了些,一下将坛子推飞出去,坛口侧倾,眼看酒要倒出,霍昭黎未及惊讶,“南华心经”掌法中的“浮樽江湖”便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右掌空劈,将已溅出的少许酒水倒逼回坛中,左掌一招,坛子在空中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子,稳稳落在手里。 简简单单的招数包含极强内力,看得众人挢舌难下。 刚才搭讪那人小心翼翼地道:“小哥,请问你……师承那位高人?” 霍昭黎茫然看程逸岸。 程逸岸“啧”了声,道:“他问你师父是谁?” “我……没有师父吧。”毕竟那位老伯好像不太能算。 听他说得吞吞吐吐,那人以为有难言之隐,识趣地不再追问,开始讨教刚才那招的手法。霍昭黎全无城府,对着所有人详详细细演示了一遍。 “南华心经”的所有功夫,都须得有深厚内力作根基,众人自然不能做到他那样,但也学得颇为开心。辛逸农出来说话时,霍昭黎俨然已与这些人由陌生成为好友。 辛逸农今年三十二岁,说不上俊美,端正的面容与说话声均甚有威严,一看便知是老成持重之辈。 飞仙峰顶山风猎猎,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各人耳中,修为之深厚,可见一斑。 “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赏光莅临,泗合门上下均感荣幸。” 懒得听辛逸农说开场白,侯姓青年一边打量他,一边轻轻嘀咕:“什么嘛,我以为他会长得更好看点的。” “今日邀各位来到此处,要与诸位商量的第一桩要事,便是如何处置本门逆徒程逸岸。这厮以红袖添香毒杀安盟主,更是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残害无辜无数。泗合门向来忝居武林正派,惩恶除奸,素有清名,绝不能为这一逆徒,坏了声誉,因此——”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有一人大声道:“什么武林正派?好不要脸!” 此时山风稍息,这喊声又中气十足,顷刻便传至四周。 群雄心中皆想:泗合门在江湖上何等声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捣乱的,莫非是个疯子? 辛逸农丝毫不乱,锐利的眼直直看向发声处,几千人中,竟毫不费力找到目标,朗声道:“那位朋友,请出来赐教如何?”话音刚落,一个高大人影便被揪出人群,带到场中。 “师父!”带人过来的青年男子拱手,辛逸农点点头。 群雄多数人都未看清他身法如何,禁不住哄然叫好:“不愧是‘幻影疾风’邝闻潮,果然名师出高徒!” 青年男子面带笑容团团作揖,回归弟子之列。 “原来是贺二爷。尊驾对泗合门有何高见,请务必指教。”辛逸农一边问,心中却有些奇怪:这贺老二素来不是冲动之人,也算得上与泗合门有些渊源,怎得会突然出口狂言? 贺律祥道:“我一介江湖草莽,哪里敢指教你辛大门主,只不过想在天下英雄面前,说一说二十年前冯崇翰那畜生干下的滔天罪行!” 纵使辛逸农修养再好,听他说话辱及师尊,也是面色大变,身后的刘逸书等人,更是已经齐刷刷地兵刃出鞘。 辛逸农强自按捺,道:“先师一生行侠仗义,做下善举无数,乃是武林中人所共仰英雄侠客。贺二侠出言不逊,可小心莫犯了众怒。” 贺律祥看他神色,心中有些害怕,但想起恩公无辜惨死,又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当年冯崇翰那厮用肮脏手段杀害萧铿大侠,夺得南华心经与武林盟主之位,其中原委,我倒想让辛门主好好说个明白!” 群雄一听“萧铿”、“南华心经”这些字眼,心知他所说的有些门道,不禁一阵骚动。 辛逸农脸上毫无动摇,“先师与萧大侠乃八拜之交,怎可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之事?贺二侠信口开河,叫人如何能信?”“萧大侠血书与后人均在此处,请他出来说个明白便是!” 几千双眼齐刷刷往他手所指方向看去,刘逸书等人认出满脸为难之色的霍昭黎,忍不住“咦”了一声。 霍昭黎被这许多目光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吓得紧紧抓着程逸岸衣袖不放,“大哥……” “都闹成这个样子,你逃也逃不了!”程逸岸说着将他重重往前一推,霍昭黎跌跌撞撞出了人群,站得离辛逸农远远的,仓皇四顾。 “这位小兄弟请到场中来。” 霍昭黎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跟前,抱拳道:“辛门主你好。” 随即又看向他身后,一一问候:“辛夫人你好,大哥的师兄师姐,你们好。”他不知道刘逸书等人的名字,故而只能如此说。 泗合门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被点到的几个人也是脸色尴尬。 辛逸农和颜悦色地问:“小兄弟是萧大侠后人?” 霍昭黎记着江娉婷等人嘱咐,点点头道:“萧铿大侠是我爹。”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对那位萧大侠和自己的娘亲道歉。 “萧大侠武德兼备,从来是辛某景仰万分的前辈高人。恕辛某孤陋寡闻,竟不知萧大侠竟有遗孤,血书之事,更是从未听闻。”辛逸农看他眼神闪烁,更是难以相信。 贺律祥有霍昭黎在身旁,顿时精神大振,抢先答道:“这位少侠身怀‘南华心经’功夫,便是最好的凭证!” 会场中顿时喧哗声大起。 南华心经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绝学,自萧铿殒命西北,便再也未现江湖,如今竟有人说这十几岁的少年习得南华心经,如何不让人意外? “大家安静!”说话声中挟带浑厚内力,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一时忘了言语。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十多岁汉子,缓缓走入场中。 辛逸农连忙迎上去,“郑帮主。” 丐帮帮主郑连成朝他还了一礼,随即对霍昭黎道:“小兄弟可愿与老叫化过几招?” 霍昭黎意外地道:“为什么?” 郑连成当他露怯,森然道:“我曾有幸与萧大侠切磋过武艺,小兄弟所习的‘南华心经’真伪,一试便知。” “好的!”原来是要试招而已,霍昭黎立刻应允。他执剑在手,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叔,我这把剑很利的,你要小心。” 郑连成甚为丐帮之主,多年未被如此看低,冷哼一声,道:“接招!”说话间,一条绿油油的打狗棒便戳到了霍昭黎小腿。 霍昭黎未料他发招如此奇速,连忙抬腿闪避。 郑连成皱眉道:“这是泗合门的‘乱石步’,你从何处学来?” 刘逸书等人心中雪亮,暗骂程逸岸没规没矩。辛逸农举目望向霍昭黎方才坐的地方,对上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浑身一僵。 郑连成质问归质问,手上却丝毫不缓,转瞬间已袭了霍昭黎周身十五大穴,霍昭黎平生未遇此等强敌,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依着程逸岸教的轻身功夫满场乱窜,哪里有余裕施展“南华心经”上的功夫? 他越躲越急,越急破绽就越多,一时间险象环生。这时忽然耳中传来一个苍老声音:“道未有封!” 霍昭黎来不及细想,猛然站定,横剑使出“道未有封”,恰好在打狗棒将触未触到眉心之际,将之头上一节削断。郑连成呆得一呆,便继续攻击。这一剑招本就未结束,霍昭黎不住划着大大小小的弧形,无论打狗棒指向何处,都像是凑上去般,被他一一削断,到最后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握在手中。郑连成恍惚间便似回到了当年与萧铿比试时一般,明知比不过,却仍想要多看一些精妙招数,着了魔似的扔掉手中短棒,觑个破绽,揉身而上,一掌印上霍昭黎胸口,霍昭黎侧身避过,接着一招“发若机括”,一柄剑幻化作无数飞矢,射向郑连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剑芒之中。 若非他心存仁厚,绕指柔知主人心意不欲伤人,便是十个郑连成,此刻也已化为肉泥。霍昭黎正使得起劲,耳边的声音又道:“可以了,罢手吧。”他闻言立即收手。 郑连成以一双肉掌抵抗凌厉剑气,勉力支撑,已疲累不堪,心中更早开始奇怪那剑竟然从未割伤自己,一待危机消除,便瘫坐在地,一边喘气,一边赞道:“南华心经!好一个南华心经!”他虽然一招败于霍昭黎剑下,却并无不悦之色,咧嘴笑着说,“小兄弟,你临敌经验不足,与当年萧铿差太多,还得多学。”言下之意,自然已承认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也不禁为他超然的态度心折,更为冒充别人儿子之事感到愧疚,深深一揖道:“谢谢大叔指点。” 贺律祥见状,十分振奋,对霍昭黎高声道:“霍少侠,请你把‘南华心经’拿出来,给郑帮主瞧上一瞧!” “好。”霍昭黎从怀中摸出羊皮纸,交到郑连成手中。 群雄远远看着这流传三百年的秘笈,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有几个直接便动了抢夺之心,无奈那羊皮纸边上的二人实在太强,无人敢撄锋芒。 郑连成看着羊皮纸上几个大字,看看霍昭黎,又望望辛逸农,最后对着少林寺方向道:“惠能大师,您来看看?” 一老僧口宣佛号,缓缓走过去,正是少林方丈惠能。惠能接过羊皮纸,端详没多久,便还给了霍昭黎。 “阿弥陀佛,确是萧施主的笔迹。” 也不觉他声音提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与我的想法一般。”郑连成点头,面色深沉。 二人德高望重,又都是萧铿故交,既然证实是其亲笔所书,自然旁人无法怀疑。 贺律祥道:“那么能不能请惠能大师告诉在场诸位,萧大侠写了什么?” 惠能低诵佛号,闭上眼,清清楚楚地道:“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天下皆知萧铿的结义兄弟只有冯崇翰一人,这十二个字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群雄不禁静默,深感难以置信。 佟逸海飞身上前,抢过霍昭黎手中羊皮纸细看,接着颓然垂下肩。 泗合门门人见他如此,知道事情再无疑问。想到崇敬了一辈子的师父师祖竟是这样的人,俱是大受打击,一个个神色凄然。 王逸婵走出来,高声道:“凭这几句话,确实可以看出家师定然有负于萧大侠,但一口咬定这‘不义’就是杀害,不嫌草率吗?不知贺二爷还有什么直接证据?” 贺律祥一时难以回答,正自踌躇,只听一人道:“我有证据。”声音嘶哑无比,听在各人耳中,均是十分不适。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显现,霍昭黎惊喜地大叫:“鲁前辈,木前辈!” 来人正是“线牵木偶”的一人一偶。 “美人儿小兄弟,原来你也在这里!”木灰灰张开双臂,朝霍昭黎扑去。 霍昭黎欣喜地抱住他,道:“木前辈,你们也来啦。” “是啊是啊,早知道你也来,我就催着老头子早点过来了。你不知道,他在路上又吃了好几回白饭——” 正告着状,木灰灰被收回鲁一络手中,挨了好几个耳刮子,“叫你小子乱说话!” 辛逸农上前见礼,道:“鲁前辈大驾光临,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鲁一络嘿嘿地笑道:“想来想去,我还是决意来拆台,怎好意思麻烦你们?”说完将木灰灰紧紧抓在手中,面容一整,向着四周围朗声道,“当年鸩教一战,想必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亲历其事。萧大侠与冯门主于无上崖大战三昼夜,终于力毙赤翼尊者,萧大侠不幸坠入崖底腐骨池,冯门主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斗,除了冯门主口述以外,谁也未尝亲见,是也不是?” 参与当年剿灭鸩教一役的群雄,尽皆点头。 郑连成道:“那时双方已经恶战多日,正道高手受伤无数,元气大毁,最后决战之时,唯有萧冯二位有体力追踪赤翼尊者到无上崖,我们放心不下,勉强上崖去看究竟时,只看见冯门主一人身中剧毒气息微弱。萧冯二位何等交情,任谁都不会怀疑冯门主的说法。” “当时崖上还有第四个人,就是我。”鲁一络语速变得极缓,看着纷扬而下的雪花,面色沉重,“他们三人上崖之时,我已在那里等了两天。当年白道中两大绝世高手,竟需要三天三夜才制得服那邪派魔头——郑帮主,平心而论,你难道不曾怀疑过?” 郑连成与惠能对望一眼,从各自眼中看到相同的答案。 “赤翼尊者第二天就被杀了,接下来的时间,全是萧冯二人的恶斗。” 群雄色变。 “冯崇翰突施奇袭,萧铿不备中掌,二人边吵边战,萧铿虽受伤但胜在内力悠长,冯崇翰攻势凌厉却气力不支。第三天,我用牵肌线绊倒萧铿,冯崇翰才将之制服。各位上山之时,萧铿趁冯崇翰分神,负伤跳下无上崖,我受命察看,只在腐骨池旁见到这份‘南华心经’。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极丑陋的秘辛,被他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道来,听者更觉悚然。 王逸婵秋水剑刷地指住鲁一络喉头,“你明知我师父已经故去,死无对证,才信口开河,你是何居心!” 辛逸农急道:“师妹不可!” 鲁一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闭上眼,声嘶力竭吼道:“静绡,我该说的都说了,死而无憾,只求你不要再怨自己!” 女子一声轻叹缥缥缈缈传来:“一络,你这是何苦?” 群雄只觉眼前一闪,一条纤细高挑身影已站定场中。女子看来四五十岁,仪态贞静,眉眼秀美,可以想见年轻时必是极出色的美人。 上了年纪的江湖人略一思索,便喊出她的名字:“‘玲珑剑’冯静绡!冯崇翰的胞妹冯静绡!” “师叔!” 刘逸书等人入门时,冯静绡已嫁人隐居,因此泗合门上下,认得她的反而只有辛逸农一人。 冯静绡先向周围团团施礼,再温言与辛逸农应对几句,最后才转身看鲁一络。 鲁一络露出激动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 “你为了我,果真连命都不要了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做,你知道的。你嫁我之后,强颜欢笑,一个人时总伤心落泪,我虽是一介莽夫,却又如何不知,如何不悔?我胆小,勉强守住你二十年,到现在才敢说出实情。” 冯静绡一边笑一边抹泪,“你还不是没一刻安生?若不是心魔缠绕,怎么会另生出一个木灰灰?” “你……原谅我了?” “我哪里有资格怪你?明知我的心不在你身上,你还是对我千般好。” “你不会离开我了?”鲁一络一张丑怪的脸讲出少年热恋般的说辞,甚为滑稽,场中却无一人笑得出来。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二十年了,我们都老了。”二人双手紧握,静静互视良久。 冯静绡抬头,对霍昭黎道:“这位少侠,外子为了娶我为妻,帮着家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萧大侠因此丧命,我夫妇深知罪孽深重,寝食难安二十年,今天就在群雄面前,做个了断!” 说完抽出一柄短剑,刺往自己咽喉,鲁一络也二话不说,伸掌拍向天灵盖。 霍昭黎大呼不可,“绕指柔”疾出,短剑被削到剑柄,鲁一络的手,却是被一枚小石子撞偏了方位,拍到肩头,肩胛骨喀喇声响,定碎无疑。 霍昭黎见危机解除,手忙脚乱劝说二人打消死志:“鲁前辈,冯前辈,做错事只要认错了便好,你们本就不是主谋,以死谢罪就不必了。”他本就对萧铿一无所知,更无感情可言,现在竟然误打误撞被人认作他后人,更要代他接受别人赔罪,实在是慌乱之极。 求助的眼神忍不住就向程逸岸飘去,程逸岸在远处耸耸肩,装作没看见。 倒是飞白居士柯惠越出程逸岸,走到这对夫妇跟前。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施主既已痛悔前愆,便当从此修心向善,何苦自残?” 鲁氏夫妇对看一眼,恍然大悟般相视而笑,倒头向霍昭黎和柯惠各拜了三拜,搀扶着就要离开。 郑连成突然出声道:“鲁夫人,老朽有一事不明,能否请教?” 冯静绡转身回以询问眼神。 “令兄心思细腻,思虑深远,按理说这封血书极有可能生出事端,该当誊印心经副本,即行毁去才是,怎会让其毫发无伤?” 冯静绡脸色数变,最后露出怀念的笑容。 “萧大侠连握笔的姿势,都是家兄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因误会萧大侠对我有情,而焚烧了两人所有往来书信,大约是……不忍心再毁掉最后一件了吧。”她语中隐隐有所指,令人不敢再深思三人间的情怨纠葛。 霍昭黎目送二人远去,想着大哥教自己念书一事,都与萧铿与冯崇翰二人十分相像,这二人结局如此,这二人结局如此——忍不住打个寒颤,看向程逸岸。 程逸岸也在看他,不耐地挥手,似在责备自己多虑,霍昭黎见此,竟奇异地安下心来。 “惠可师弟,原来你在这里。” 惠能认出方才阻止鲁一络之人,用的是少林大力金刚指的至纯功夫,正自诧异,见了柯惠,疑窦顿解。 柯惠双手合十,垂首对惠能道:“阿弥陀佛,师兄万安。” “你劝他人回头是岸,本心魔障,可曾消解?” 柯惠苦笑,“还是稍欠火候,难以重皈我佛。” 惠能口宣佛号,柯惠垂手退回原位。 第13章 这时安绘云出声道:“逝者已矣,此事既然大白于天下,在座诸位心中有数,也就是了。现在咱们回到正题如何?”刘逸书伸手扯她手臂,被她重重甩开,“程逸岸毒害我父,杀人如麻,今日我安家定要将他错骨扬灰,以慰家父在天之灵!程逸岸,你滚出来!我知道你来了。” 群雄中也有不少亲故传闻命丧程逸岸之手,群情激奋,纷纷四顾找寻。 霍昭黎忍不住反驳道:“我大哥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是别人诬陷他的!” 听他换程逸岸作“大哥”,除少数知情人外,众人俱感意外。 安绘云一呆,随即冷笑,“原来那厮攀上了萧大侠后人的高枝,难怪敢大摇大摆地上来泗合山。不管他有什么靠山,今日天下英雄在此,自可明辨是非曲直。程逸岸是不折不扣的武林公敌,师门孽障,辛门主,要怎样发落,你说句话吧!” 辛逸农目光准确落到一人身上,厉声道:“逸岸,出来!” 程逸岸用双手抹掉脸上药粉,在众人注目下,缓缓走到辛逸农面前,漫不经心地拱手道:“辛门主金安。” 辛逸农皱了皱眉,“吊儿郎当的成什么样子?在师兄面前没规没矩。” 刘逸书等人均对这个师弟甚是关怀,听辛逸农的口气,便知他心中还是承认程逸岸是泗合门弟子,心中立时安定了大半。 程逸岸耸肩道:“辛门主贵人多忘事,我早已破出山门,不再是泗合门弟子了。” 辛逸农不自在地道:“那是你自己任性出走,又在江湖上败坏师门名声,我通牒各大门派将你除名,本是不得已的事。”程逸岸歪嘴笑笑,凑到辛逸农耳边,低声道:“因此只要我将‘南华心经’还回来,并说出修习之法,将功补过,便可重列门墙?” 说话声音虽不高,但左近多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怎会听不到他耳语?辛逸农甚是尴尬,怒道:“你在说什么浑话?” 程逸岸抬手作安抚状,“我一介弃徒,又在江湖上惹了这许多风波,如此污秽之身,辛门主肯出面襄助,自然不能是做白工的,这一节,程某省得,程某省得。” 辛逸农又要骂,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是泗合门的弃徒,却是老夫唯一的得意高徒,怎能轻贱自己?” “师伯!”郑连成惊讶。 “老伯!”霍昭黎惊喜。 “汪……前辈?”辛逸农困惑。 “汪施主。”惠能平静地道。 程逸岸还没转身,就听周围人一堆迥异的叫法向那人招呼而去,略一思索,即刻明白,遂转身道:“老头,我似乎没拜过师吧?你半路跳出来乱占便宜算什么?” 那老人一脸不满,“你小子似乎不怎么意外?” “哪里,我惊讶得很!”程逸岸夸张地连退两步,“久仰‘狂刀’汪九畴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他背完套话之后迅速变脸,“自称隐居山谷多年,却还会被雪盲所困,你以为我跟他一样好骗?分明就是前几日才来到泗合山等看热闹的吧!”他指指霍昭黎,满脸得意。想起方才霍昭黎与郑连成过招时,他本处劣势却突然返身回击,多半也是这老头从旁指点。 汪九畴哈哈大笑,“你这人果然好玩!不错,我在那谷中逗留日子不长,似乎原本那里便有人居住——为什么不立刻拆穿我?” 程逸岸摇头晃脑地道:“所谓一坠山崖,必有奇遇。如果我拆穿你,你得意感尽去,谁知还会不会教免钱的刀法。” 汪九畴苦笑,叹道:“你若有你义弟一分老实,老夫得徒如此,恐怕连做梦都会笑醒。” 程逸岸不屑地哼了声。 郑连成静候他们说完话,躬身下拜,道:“参见师伯,多日不见,丐帮上下,都想念得很。” “好说好说。”汪九畴敷衍地拍拍他的肩,拉过程逸岸道,“来来,见过你师弟。” 郑连成看看辛逸农,面露难色。 他与冯崇翰份属同辈,认了程逸岸当师弟,岂不是乱了套了? 辛逸农自然知道汪九畴意在给程逸岸找座大靠山,自然不能坐视,邝闻潮出声道:“他行走江湖时,为非作歹靠的都是泗合门功夫,怎能算丐帮中人?” 汪九畴正在等这句话,一拍掌道:“好!那么就让他以老夫亲传的功夫,来领教泗合门高招,若是老夫的徒儿赢了,他从此与泗合门再不相干——辛掌门以为如何?” 辛逸农踌躇不定,一旁沉默许久的骆逸冰忽然柔声道:“夫君,汪前辈盛情难却,咱们不如便向程公子讨教一番?” 辛逸农是出了名的唯妻命是从,此时他却猛然回头,面无表情地凝视骆逸冰许久之后,才僵着脸点了头。 早有弟子呈上佩剑,他抽剑出鞘,朝程逸岸拱手道:“请程公子赐教。” 程逸岸看向天空,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看向佟逸海,佟逸海会意他是要借佩刀,却恼他要与师门斩断关系,撇开头不响应。郑连成见状从丐帮长老处要了柄单刀,程逸岸也不道谢,径自接过来握在手中。 辛逸农挺剑凝立,摆明了是想让半招,要程逸岸先攻。程逸岸使“月离于毕”的起手势,钢刀猛然离手复又接回,双手合拢状如作揖,摆明了不打算占这个便宜。 二人四目相对,如蜡人一般僵持良久,辛逸农才举剑虚刺程逸岸的胸口,先是横划一剑,接着手腕一抖,由上而下,电光火石间又是一剑。泗合门弟子大声叫好。 这是泗合门基本功之一的“十字剑”,每名弟子都曾修习。但能做到迅捷准确如此,却是极难。程逸岸刚到泗合山不久,便是由辛逸农代师父传授此招,辛逸农为人严谨,硬是要程逸岸对着树桩劈砍了三个月,直到闭着眼都能划出端正的“十”字才罢休。此时他一上场便使出威力不大的这一招,念旧之意昭然若揭。 程逸岸待他划到竖画的末尾,突然横刀截住剑路,手腕向外翻,剑即被挡了回去,接下来单刀向右猛推,辛逸农应变迅速,举剑撩开他牵制,使出“分袂经秋” 反压程逸岸单刀,刀却已自顾自往左边平掠过去,目标是辛逸农的左手腕,这一下围魏救赵收效不凡,辛逸农一惊,急忙变招相拒,谁知他这一掠竟是虚招,刀微微侧倾,又攻向右大腿外侧,辛逸农心中慌乱,不敢断定他招数虚实,只得向后一跃,避开这一记。 郑连成在一旁看得目眩神驰,对汪九畴道:“恭喜师伯,您的‘星天刀法’,看来已有大成!”只一招便逼得辛逸农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委实神奇。 汪九畴笑而不语,心中却暗道惭愧。这招“银汉波澜”大意不错,但方位变化却与自己所授大异其趣。被他一变化,竟俨然成了泗合门剑法的克星。 程逸岸一招逼退辛逸农,脸上毫无喜色,仍是严阵以待。 辛逸农调匀呼吸,提剑再上。这一回他去了轻敌之心,以成名绝技相搏,程逸岸毕竟习得刀法时日尚浅,内力上更是逊色甚多,此消彼长,程逸岸勉强撑得三十招,破绽渐多,败相已现。 再过得十招,连霍昭黎都看得出他难以支持,二话不说要上前相助,却被柯惠拉住。 “他最讨厌吃亏,到了现在还不肯认输,定有道理,先看看再说。”霍昭黎紧捏绕指柔,强忍冲动。 到了四十六招上,“嗤”的一声,辛逸农长剑刺入程逸岸右手上臂,程逸岸单刀落地。 辛逸农脸上的关切一闪即逝,淡然道:“师弟,你输了。” 程逸岸不看他,对着昆仑派方向大喊:“朴神医何在?” 一个清瘦老者闻声出列,怪眉一挑,“何事?” 程逸岸阻止霍昭黎冲上来包扎的动作,靠在他身上,任血汩汩流个不停,笑道:“麻烦您把个脉。”他声气渐弱,最后一个“脉”字,旁人已难以听清。 在场有见识的个个色变,看这情状,分明就是中了剧毒。 朴神医施施然走过去,三指搭上程逸岸脉门,眉毛扭成一团,再仔细去检视程逸岸伤口,不禁惊道:“暗香疏影?!剑上有毒!” 昆仑派朴岐黄为人正直,医术公认为武林第一,他这一声喊,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辛逸农身上。 辛逸农倏然面色苍白,木然看着手中长剑。 “救人要紧!神医,你快救我大哥!”霍昭黎使劲摇着朴岐黄的衣袖,大声吼叫。 朴岐黄一边替他处理伤口,一边摇头道:“解药非三年不能成,他却还只有两刻钟的命。” 霍昭黎直勾勾看着朴岐黄,一时间好似听不懂他说了什么,眼泪却大滴大滴往下,一一溅在程逸岸脸上。 “脏死了。”程逸岸不悦地低低斥责,却抬不起手臂擦拭或者殴打霍昭黎。 “大哥,大哥!”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怀中人的体温,似乎一点点在下降。怎么办?怎么办? “你、你还不快——”程逸岸被抱得喘不过气,毒性蔓延也迅速到五官,难以成言,如果说不出话,那可糟糕至极——这下心里当真急了起来。 “你还不快放血给他疗伤!”清脆的女声代替程逸岸说出救命的话。 霍昭黎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李嬷嬷,想起自己曾经吃过一颗什么果子。 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绕指柔,举在半空,目标是自己手臂,急问:“放、放血就行了吗?”只要大哥能活,多少血都成。 “你你你别乱来,小心治不好他!”他那把剑真切下去,恐怕一只手就这么没了。 霍昭黎闻言,手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李嬷嬷排开人群,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小心翼翼割开他下臂某处,让血滴进程逸岸口中。 不久,李嬷嬷说声“好了”,给霍昭黎止了血。霍昭黎恨不得将全身血液都给程逸岸喝下去,不停追问够不够,直到李嬷嬷警告说喝多了会死,他才闭上嘴。接下来李嬷嬷便被朴岐黄急急拉到一边,请教个中原委。 霍昭黎看着程逸岸脸色逐渐红润,总算稍稍放了心,待见他睁开眼,连忙问道:“大哥,你还好吧?要不要再喝一点?” “你以为你的血很好喝?”程逸岸瞪他一眼,缓缓坐起,看向辛逸农。 “辛门主,您有什么话说?” 辛逸农默然无语。 “在自己的剑上淬毒,辛门主绝不会做这样蠢的事。”程逸岸看向奉剑的弟子,那少年早已吓得呆了,浑身发抖,使劲摇头。 “我、我只是从书房里把剑拿出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祖师爷用来诛灭本门叛逆的‘飞仙剑’,今日若有机会出鞘,指向的必然是程某一人,剑上早淬了毒,自然是有人生怕辛门主出手不狠,才鼎力相助。” 程逸岸将目光在泗合门众人身上以一扫过。他唇间还留着霍昭黎的鲜血,眼蓄寒霜,十分可怕,有几个小弟子立时便哭了起来。 刘逸书皱眉道:“能进掌门师兄书房的人不多,你别吓着大伙儿。” “刘二侠说得是。那么淬毒的,必是泗合门中大有身份的几位之一了。” 安绘云尖声道:“你以为你是谁?泗合门的事泗合门自己会处理,你又没死,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案?你以为三番两次引开话题,便能逃避罪责吗?” 程逸岸正色道:“令尊也好,近日被传为程某所害的大小帮会也好,都不是我做的。” 安绘云冷笑,“你倒撇清得干净,证据何在?” 程逸岸道:“令尊在泰山遇害之日,程某远在秦岭与人下棋,‘红袖添香’药性最急,纵是顶尖高手,也挨不过一个时辰便死——那时程某绝不在场,此事一问便知。” “与人下棋?真是风雅得很!”安掣不屑地撇撇嘴,“你认识的狐群狗党,自然会替你圆谎,我们问得出什么来?” 程逸岸笑道:“安小哥只须进到皇城,随便抓个人,问他今年二月二十二,在秦岭执白连胜他家皇帝老儿十局互先,以此求免陕北一年赋税之人是谁,想来还真不易弄错。”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 稍微知些时事者,都听过年初皇帝突然颁诏,免饱受旱灾之困的陕北赋税一年,传闻是有个不知名的江湖侠客杀进寝宫,吓得皇帝老儿屁滚尿流,这才答应下诏——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看程逸岸的目光中,不由得消去了几分愤怒,添上些敬意,对他声称自己清白,也开始觉得并非无稽之谈。 侯姓青年这时突然站起来,满脸焦急地向着对面武夷派大声道:“表哥,他又在到处乱说了,快叫他闭嘴,不然我会被骂啦!” 武夷派正面面相觑,一高一矮两条人影闪出。高的那个是神捕石可风,矮的那个圆圆胖胖,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一时却无人认得。 石可风对不停跳脚的侯姓青年示意少安毋躁,带着那矮胖男子走到场中。 此时已有人认出那胖子手中的算盘,不禁惊叫道:“三沙帮周大渊!三沙帮的军师周大渊!” “三沙帮不是被程逸岸杀光了吗?他怎么还活着?而且还变这么胖?” 周大渊苦笑着朝喊出他名字的江湖人拱拱手,道:“敝帮全军覆没,在下运气好一些,幸得逃脱,有劳这位仁兄挂念了。” 石可风朗声道:“众位英雄请了!在下石可风,在六扇门当差,程逸岸屠杀江湖各帮派一事,众位若信得过石某,请听石某一言!”他这话以浑厚内力徐徐送出,威严中自有一股正气在,就算是未听过“追风神捕”大名之人,也觉值得信赖。 石可风继续说下去:“石某与朋友寻访月余,终于在青石浦找到三沙帮屠帮之厄中唯一幸存的周先生。周先生言道,程逸岸确实曾与三沙帮起过冲突,但稍作报复后即行离开,杀人的另有其人。周先生见机诈死,才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不敢再现身江湖。”他鹰目四顾,大声道,“周先生,是谁杀的三沙帮上下一百余口,你对大家说一说!” 周大渊正要开口,突然间脸色一变,捂着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群雄大哗,从而也确知周大渊所说必是事实,因而才有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到如今死无对证,均觉可惜。 郑连成、汪九畴、惠能互看一眼,各自摇头:对方实在出手太快,大家都未留意。 程逸岸跌跌撞撞走到周大渊尸体边上,重重踢了两脚,“你装死累不累?快把话说完了好散场!” 霍昭黎在一旁扶着义兄,不住劝他好好养伤,他也不听。 众人诧异之际,周大渊竟然真的翻身利落爬了起来,笑着对一边的李嬷嬷道:“天蚕丝制的宝甲真是个好东西!”说着将手裹上帕子伸进怀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来,朝四周展示。 “废话,我送出手的东西岂会不好?”程逸岸拍了一下他圆滚滚的脑袋,喝道,“继续说!” 群雄看得目瞪口呆,只听周大渊道:“那晚上大约有二三十个人,将三沙帮上下杀光之后,那带头的摘下面罩,”他故意顿了顿,将所有人的心都吊得高高,面向泗合门方向,亲切地笑,“邝少侠,别来无恙。我一个月之内把自己吃成个胖子,就为了以后你见了面也认不出,可实在是辛苦得很啊。” 几千双眼齐刷刷看向邝闻潮。 邝闻潮僵硬地走入场中,沉声道:“一切是我一人主使,与师门无关。刚才也是我偷袭于你。” “你当日可不是那么说。‘师父言道,只要逼得程逸岸无处可去,他便只能带着秘笈,重回泗合门了。’” 周大渊将邝闻潮口气装得惟妙惟肖,众人一听之下,尽皆明了。 辛逸农低头不语,程逸岸看着他,似乎也意外之极。 “大师兄……我以为是——” “一切事端,都因我而起,逸岸,你清白了。”辛逸农面如死灰,却朝程逸岸扬起一个异常难看的笑脸。 程逸岸极慢极慢地摇着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过你从不在乎南华心经,也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大师兄,你何时生出的这种野心?”他力持冷静,到最后却也忍不住声气急促。 辛逸农只是闭目不语。 “他自然不在乎什么武功秘笈,什么武林盟主,从头到尾,他只在乎你而已。”女子冷冷发话。 “五师姐……”程逸岸呆然看向骆逸冰。 “你一直以为嫁祸之人是我,对不对?只因恨你当年果真弃我而去,所以才迫害于你——你念当年旧情,不愿声张,是不是?你之前潜入泗合门,也是为了问清原委,我猜的可有错?”她纵声大笑,眼中却只有狂乱,“你错了,从头到尾我心中只有师兄一个人,爱你入骨之人却是他——” “你住口!”辛逸农红着眼睛看向骆逸冰,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为什么要住口?”骆逸冰尖声叫嚷,以往的荏弱温柔荡然无存,“你是胆小鬼,到死都不敢对他说半个字,他对自己的事情向来迟钝,你不说,他永远不知道你的心思!他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仙,听不得凡夫俗子的情欲,那种事他知道的只会比你多!师父临终为什么单单将秘笈交给他?我不信他跟师父之间没有 ——”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程逸岸,程逸岸似无所觉,只是看着骆逸冰发呆。霍昭黎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明晃晃的飞仙剑已经搁在骆逸冰颈子上,辛逸农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半句难听话,我立时杀了你。” “你杀好了,我活在这世上,早就没了意思。”骆逸冰定定看着丈夫,喃喃说下去,像是整个峰顶只剩他夫妻二人。 “同门之中,他年纪最小,我和他玩得最好,你对我们也很好很好。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这个未婚妻,才对他友善,你带着他爬树抓鸟,因为我是女子,只能在旁边看;你们一起去山崖下玩,因为我体弱,不能跟……发现的时候,你的眼光已全在他身上。我以为只要他离开泗合山,你就会回过头看我。所以我灌醉他,要他们看见我俩同床共枕,他深觉愧对你,独自离去。我以为到了新婚之夜,你就会知道我的清白。我实在错估了你那足以感天动地的情深意重。七年了,你不曾碰我分毫,因为我是他喜欢的女人,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能碰女人? “你当我不知道你每年都要去崖底住上一段,想他念他?你当我不知道你派人去下毒栽赃,只为逼他回到泗合门?我绝不让你如意!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身怀重宝,从此永无宁日,我要他成为武林公敌,罪恶滔天到你想保也保不了,我要看你亲手杀了他,一生悔恨!” “逸岸是师父的女儿。”辛逸农只反驳了这一句便再不说话,也不去看程逸岸震惊的眼。 骆逸冰大吃一惊,随即扬起惨淡的笑容,“无所谓了。总归我这一生都受你俩愚弄,再怎样都无所谓了。” 偌大的飞仙峰上一片寂静,数千人屏住了呼吸看眼前的变故。 安绘云忽地失声道:“大嫂,是你!我爹是你杀的,对不对?” 骆逸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变得十分温柔,执起安绘云的手,用教导孩子一般的口吻道:“你要知道,杀了你爹,程逸岸才是真正的武林公敌,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你爹的啊!他第一次调出那毒药时向我献过宝,我知道红袖添香怎样调配的,我当然要趁着去贺你爹的寿,助他一臂之力的,你说对不对?” “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安绘云见鬼似的挣脱她的手掌,躲进丈夫怀中。 “我是疯了。看着丈夫把你像人偶般摆在一边七年,心心念念的却是别人,你会不会疯?你告诉我你会不会疯?!”她喊着喊着,身子开始不住抽搐颤抖,最后蜷在地上,却无人肯上前扶一把。 辛逸农缓缓走过去,将她搂在怀中。 “你何苦说出来?我已经担了你的罪,等到我一死以谢天下,你就自由了,你可以去找个好人重新嫁了,过正常的生活,不必守着我这混蛋……你何苦?” 骆逸冰怔怔流下泪来,“不管你怎样对我,放下的心收不回来。你活着不要我,我就算死也要缠着你。只盼上天怜我,若有来生,赐你我一段好姻缘。” 辛逸农苦笑,帮她理散乱的发丝,“我俩恐怕再难转世为人了吧。” 骆逸冰攀住他肩膀,紧紧靠在他胸口,“这是你第一次抱我,师兄,师兄,我好高兴。” “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没有办法……”辛逸农搂住她,目光中是看着妹妹的慈蔼以及浓浓愧疚,“欠你的,来生再还可好?” 骆逸冰甜甜地笑着,点头。 辛逸农抬头,凄然对程逸岸道:“你下山之后,我听说你曾回老家,便也去寻你。是想见面了告诉你,你要逸冰,我定促成这段良缘,你要掌门之位,我也二话不说让出来给你,只要容我在身边安静守护,我什么都不求。谁料竟然从邻人处知道了你是女儿身……逸岸,若早知你是女子,我们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程逸岸垂头,没一会儿又抬起来,颤着声音斥道:“俗人之见!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 辛逸农一愣,摇头道:“你说得对,你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合该当不成你的伴侣。”他又回头望住妻子,二人相对一笑。 下一瞬,飞仙剑一先一后,刺入二人胸膛,这一下毫无预兆,场中一片惊呼。 骆逸冰立时气绝,辛逸农似欲回头再看眼程逸岸,转过一半,终是忍住了,将头搁在妻子头顶,轻轻闭目。 辛家堡堡主辛怀农偏过头去,不忍看二人死状。既哀怜二弟误入歧途死于非命,又担心此事将大坏自己声誉,日后在江湖上再抬不起头。 刘逸书等人又是失望,又是辛酸,移动脚步,将二人尸体抬回本门,骆廷鸾重重呼出一口气,上前襄助。 好好一场武林大会演变成如此情形,众人尽皆唏嘘。 “那么盟主之位呢?” 沉默中,不知是谁问了这样一句。 群雄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忘了是为此而来。 汪九畴捋捋胡须,朗声道:“盟主本为主持大局而设,武林若能从此无事,要盟主何用?” 丐帮帮众轰然称是,慧能等众僧也颔首合十,口宣佛号。 两方武林巨擘均是此意,旁人就算心有异议,也不好立刻反驳什么,此番兴师动众会盟于此,到最后竟然惨淡收场,各门派均感无趣。 泗合门门下弟子本拟掌门能得盟主之位,因此俱是欢欣鼓舞,到现在冯崇翰的传奇幻灭,现任门主夫妇不光彩自刎,面上无颜,自然也失了招待宾客的心情,以刘逸书为首,与群雄草草告辞后,弟子们耷拉着脑袋,送客下山。虚节庄众人则留了下来,一起处理后事。 贺律祥拉着惠空和尚重新比武去了,江海三遗与石可风、李嬷嬷早已站在一处,低声说话。 程逸岸自从骆逸冰道破实情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霍昭黎担心地看她,心里却又因为知道了“大哥”是女子而有些雀跃,边雀跃边觉得自己既不厚道又莫名其妙,到最后似是比程逸岸还难过地,蹙着眉站在她身边。 江娉婷等人围过来关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中江娉婷和洪五娘早知道程逸岸是女子,剩下几个男人觉得这种事横竖不伤情谊,怎样都无所谓,也就心无芥蒂,只有费道清愀然不乐。 过了许久许久,程逸岸才重重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师姐没有爱慕我啊。” 众人呆然。 霍昭黎望进她眼底深处的阴霾,欲言又止。 程逸岸反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过分开朗地道:“你到底是不是萧铿的儿子,还是没人知道。” “无所谓,反正那位萧大侠是不是我爹,也不打什么紧。” “混账东西!才出去没多会儿,就乱认起爹来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众人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窈窕的美貌妇人,正叉腰站在不远处,身后站了依然苦着脸笑的刀维蔻。 “娘!”霍昭黎惊喜地喊着,急急忙忙跑过去。 那妇人肌肤胜雪,美若天仙,霍昭黎有这样倾国倾城的母亲,原在意料之中,可众人心中疑惑却更深了:这女子高鼻目,棕发碧眼,显然并非中原人士;霍昭黎轮廓虽比一般人深,大致样貌却与中土人士无异,母子俩五官相似之处也甚少,可见更多得自父亲遗传。于是问题就来了——萧铿绝对绝对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 北风凛冽,黄叶翻飞。 此时卢静之正在下山处兜售复制本的“南华心经”,虽然号称是由“霍昭黎大侠”首肯之下所得的真本,但因售价太低,虽然购买者众,却都只是冲着萧铿那几个极有意义的大字而来,并无人当真。直到又过百年之后,才有人误打误撞练成绝世神功,这是后话不提。 尾声君子意如何 “原来萧大侠不过刚遇上我们母子,临终之前把全身内力传给我而已。”霍昭黎啃着窝窝头,颇为兴奋。 “嗯。”程逸岸与他并肩坐在山坡山,淡淡回应。 “那时我才刚出生,这种事凶险至极,汪老伯说好在我骨骼奇特,脉象也不同一般人,才能像没事人似的过了这么多年。” 不过人家送了毕生功力给自己,娘却随便挖个洞把他埋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嗯。” 程逸岸手里的窝窝头一直没有动,霍昭黎拿玉米棒换了窝窝头,见程逸岸像松鼠一样用心地啃起来,转过头去闷笑个够,才又看向她。 “大哥……”现在看来这种称呼真的是有点怪怪,但是“大姐”好像更怪。 “嗯?” 霍昭黎搓着手,踌躇了下才开口道:“你是不是……还在想辛门主和辛夫人的事?” 程逸岸手一僵,随即继续啃玉米。 霍昭黎不追问,静静地等她开口。 “我只是很不高兴。”她把吃完的棒子随意往前一丢,眼睛追逐着棒子不断滚下坡去,“心里在想什么,说出来不行吗?为什么要瞒着骗着?弄到后来,好像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屁话不说,凭什么反而我觉得对他们不起?真讨厌!”忆起下山前二师兄等人送别时的神态,她知道回泗合门的这条路,日后怕是真的断了。 看进霍昭黎专心一意注视的眸子,程逸岸举双臂过头,仰躺在雪地上,疲惫地闭上眼。 “我真是个极自私的人。要人先拿出真心,自己才会考虑回应。一直以来自作多情,以为师姐恋着我,因为外力被迫分离,于是心中念念不忘,想着她身不由己的苦楚,每想一回,好感便增加一分——却原来该受这样对待的是师兄。” 她突然笑出声来,听得出是真的愉悦。 “听他们那么说,我真的挺开心:竟有人为我娇妻美眷不要,功名霸业不要,身家性命不要——有点后悔啊,若是能早知道他的心意,再加上周遭师兄师姐们必然的指责,我一气之下,说不定就和他归隐山林去了,这样岂不是少很多事?”她说完又茫然摇头,“如果他说得出口,又怎么会临死都不敢看我一眼?他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循规蹈矩,发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怕是死了的心都有吧——喂,你抓着我干什么?” 霍昭黎低头看交握的手,轻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大哥破门下山那年,他只有十二岁,每天被娘赶去田里干活,有空就和伙伴玩闹,完全是个小孩子而已——在大哥看来,现在的霍昭黎,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吧。 程逸岸挣开他的手,坐起身来,豪迈地拍了他胸口一记,“现在不是遇到了?其实世事无常,缘起缘灭,你也不是非遇到我不可的。” 可能有很多种,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只因当年各自是那样的选择,那二人一生痛苦,含恨而终,只有她这万恶之源还好好活着,真是太过便宜了。 “大哥本来就没有错,不用愧疚。”霍昭黎执拗地盯着程逸岸,似乎这样她就会赞同。 程逸岸别开眼,仰望星空,“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我喜欢师姐,师姐喜欢师兄,师兄……咳。”她总觉得那么说有点奇怪,因此含混过去,“总之谁的心情都没错,错的是方法,他们太隐忍又激烈,我太胆小。” “你为什么会喜欢辛夫人?”霍昭黎终于道出了很久都想不通的疑问,难道大哥是喜欢女人的?看她和江姑娘,确实好像很好的样子啊…… 程逸岸迟疑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道:“因为下山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男人。” “什么?”霍昭黎大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程逸岸本来就对这个延续了十六年的愚蠢判断十分厌弃,看他这么大反应,更是恼羞成怒,“把你这副蠢相收起来!姥姥姥爷他们把我当男孩子养,师父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是女的,那我自己怎么会搞得清楚?!”而且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师父是她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让她给撞上了。 霍昭黎眼看自己又要成为被迁怒的对象,连忙叹了口气,转移话题:“辛门主和辛夫人在一起很痛苦,解脱了也好。只是杀了许多人,太不该。” 程逸岸惊奇地道:“我倒没料到你会这样想,小孩子长大了嘛。” 霍昭黎摸摸后脑勺,有些腼腆地笑起来。 想到“长大”,程逸岸促狭地道:“说起来,你那位路闻笛小姑娘,似乎在中间就失踪了。” “是吗?”他一直看着程逸岸,压根没注意旁的事情。 放出消息引人夺宝的是师姐,不断杀死觊觎秘笈之人的是师兄,授意小笛子潜伏泗合门、盗取秘笈的,应是另有其人。 “看来,日后江湖也未必无事。” 罢罢,江湖上哪一天没有事,反而奇怪了。 二人靠在一起,仰首遥望星空。 “你不和你娘一起回家吗?” 霍昭黎沉默了一下,“嗯。” “你娘没揪着耳朵逼你回去?”看他母亲的样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那。 “她说她也要再出一趟远门,所以懒得理我。” “你自己呢?你不是很想回去种地吗?” 程逸岸还没把“左右无事不如我也跟你去看看怎么种庄稼好了”这句话说出口,霍昭黎便迫不及待地道:“我还想和大哥在一起,多看多学。” “是吗?”程逸岸故作冷淡地回应,思绪不知怎么又回到路闻笛身上,“小笛子成了大姑娘来找你,你一定美滋滋娶了她吧?”啧,干什么听起来酸溜溜的,程逸岸你要潇洒,要潇洒! “我我我,我不……” 霍昭黎急得口齿不清,程逸岸截住他:“话说在前头,我不成亲,你做弟弟的可不准先去讨老婆。” “嗄?” “总之我不娶,你也不准娶,听清楚了没?”粗声粗气,她霸道地威逼。 “哦……”霍昭黎在心里嘀咕:你是女的,应该叫嫁吧? 幻想穿着新娘子衣服的程逸岸,霍昭黎的脸又红了。 那么穿新郎衣服的家伙,会是谁呢?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违和感,让霍昭黎皱起了眉。 “你说了要闯荡江湖做大侠?既然这样,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知道了。”她的努力说服,让霍昭黎理会到“大哥不想我成亲”这个事实,虽然莫名害羞,还是忙不迭答应下来。可—— “大哥,‘凶奴’是谁?”很凶的奴婢?因为很凶就要被灭掉吗?那也太严厉了吧? 静默。 程逸岸花了很大工夫终于没背过气去。 “你,霍昭黎!给我回头抄史记一百遍。” “哦……啊?!” 于是哀嚎遍野。月白风清。 番外 死穴 五岁的骆廷鸾喜欢可爱的东西。 小鸟,小白兔,小黄狗,小花猫,小乌龟,小娃娃,小衣服……都喜欢得不得了。 他和娘在园子里养了很多小动物,娘还会缝可爱的衣服,给他亲手做的娃娃换穿。 爹知道了之后很生气,在空中挥舞着硕大的拳头,对他大声嚷嚷着:“这不是我虚节庄未来庄主该做的事情!廷鸾应该要喜欢枪剑棍棒!” 娘停下刺绣的动作,淡淡看了爹一眼,爹吞了吞口水,降低一点音量,不改凶恶地说:“至少也要喜欢竹子喜欢软鞭什么!” 骆廷鸾小小的身子往娘那边靠近,手里攥着雕了一半的小木马。 娘停下手边的动作,静静看着爹。 爹把拳头藏到身后,低头咳嗽一声,虎着脸沉声道:“每天练功必须满五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 骆廷鸾躲进娘的怀里不敢看他。 爹最讨厌了,总是在外面干称为行侠仗义的苦力,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家,一回来就逼他练功。练功很苦,他不要。 “鸾儿还小,你要他做几年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不成?”娘抚着隆起的肚子,骆廷鸾知道里面藏着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可是——” “可是什么?”娘眉梢一挑,看起来有点可怕的样子。骆廷鸾听说过娘变成娘之前,是比爹还要厉害的“大虾”——应该很好吃吧,他咽了咽口水。 “没、没什么。那就再过几年吧。”爹讪讪地道,然后偏过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吼道,“你要抱我老婆到什么时候?” 骆廷鸾觉得爹和娘都很可爱。 他喜欢他们。 十八岁的骆廷鸾仍然喜欢可爱的东西,但是他已经学会不让别人发现这个有损“洞庭贵公子”美誉的秘密。 这年他第一次到北方,为的是送妹妹上泗合山拜师学艺。 妹妹小他五岁,自小身体不好,很安静,虽然像尊琉璃娃娃一样漂亮,但说实话不太可爱。 当然对于自己的妹妹,不是用可爱这种标准来评判的,骆廷鸾当然喜欢廷冰——对了,拜师之后,按照冯前辈这里的字辈排下来,廷冰就变成逸冰了。这个名字写起来好看,念起来却不吉利。他这么念念有词盘算的时候,妹妹笑笑说没关系,“也许刚好就和我的病痛两相对冲了呢。” 每次妹妹表现得很懂事的时候,骆廷鸾就觉得自己很惭愧。 妹妹未来的师兄师姐们过来见礼,他完全是大人做派地恭敬对待,一一送上带来的礼物,托他们照顾好自己的妹妹。 东北气候寒冷,若不是大夫说妹妹的体质宜住在严寒之地加以调养,他是断不舍让这么小的孩子拜入泗合门下的。就算冯崇翰前辈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一样。 “逸农呢?”保养得宜,全然看不出年龄的冯崇翰,问出了骆廷鸾心中的疑惑。 这位比他大两岁的辛逸农,是冯前辈座下大弟子,公认为泗合门最出色的后起之秀,人品武功已在江湖上颇受褒扬,都说泗合门未来掌门一席非他莫属。骆廷鸾这次来,也很是盼望与他好好结交一番。 行走江湖,有一技傍身固然重要,左右逢源却更是安身立命的重要保障。就像若非有虚节庄的江湖地位在,冯崇翰也不可能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收妹妹为徒。冯崇翰的其他弟子,也个个都出身江湖上威信素著的名门正派。 “大师兄?”三弟子王逸婵不忿地撇撇嘴,“多半陪他的心头肉玩去了。” 冯崇翰皱皱眉,似乎要开口责备她的样子,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冯崇翰打了好几个结的眉间好似变戏法般舒展开来,提高了声量道:“小爱,还不快进来和客人见礼。” “哦!” 一个身影从照壁另一边闪了进来,骆廷鸾眼一花,穿着一身藏青袍子的小个子便已来到大厅之中。 骆廷鸾暗赞一声好俊的身法,定睛看去,一颗心不由得扑腾扑腾跳起来。 可、可爱!超可爱! 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红红嘴唇嫩得像要滴出水来,白白的皮肤看起来很光滑,虽然一般而言骆廷鸾喜欢随时随地开心笑着,一笑就露出两排白牙齿的阳光孩子,但是眼前这个一脸防备看着他的孩子,又是另一种可爱的感觉。还有头上一左一右扎着两个鼓鼓的布包包,那根本就是他死穴中的死穴哇! “哥哥,你怎么了?”妹妹伸出小手碰碰他,一脸担忧。 骆廷鸾用五成内家真力控制住想上前去捏孩子脸的手,憋得好不痛苦,此时只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道:“我没事。” “你是谁?长得好像癞蛤蟆!” 骆廷鸾正想满脸堆笑迎上前去,被她这么一说,一张俊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会吧!前几天还听说自己被好事之徒排进江湖十大美男子第五位的啊,难道是水土不服的关系,突然变难看了? 他急忙摸着脸,为不着边际事情惶然的当儿,一位青年小跑了进来。 “师父。” “大师兄,你又输了!”“小爱”朝青年扮了个极可爱的鬼脸,骆廷鸾越发感受到心跳如鼓。 青年伸手去刮“小爱”不算高的鼻子,又弹了弹她的脑袋,脸上满是宠溺。 “你这家伙什么都不行,就轻功的悟性还成。” 骆廷鸾没漏看其他三名弟子的不悦神色。 “廷鸾,这是我不成才的大徒弟辛逸农,那小鬼是去年刚收的程逸爱,江湖上可能都还不太知道。逸农,这位是君山虚节庄的骆廷鸾骆少侠,这是骆少侠的妹妹廷冰,今后改名逸冰,就是你的五师妹了。” 辛逸农的表情早从方才的亲昵换为沉稳,与二人抱拳见礼,和骆廷鸾交换了些“久仰大名”之类的套话,又宽慰了逸冰几句。骆廷鸾诧异偷瞄突然捉紧他手的妹妹:这孩子的脸从没这么红过。 “师父,我入门早,为什么她是我师姐?”程逸爱气呼呼地挤进三人中间,瞪着逸冰。 “你最小,不叫师姐叫什么?” “我入门比她早,她是师妹!” “本门按年岁排序,你二师兄不也比三师姐晚入门?” “我不管,我要师妹不要师姐,好嘛好嘛。” 程逸爱嗖一下从师兄身边掠过去,拉着师傅的衣摆耍起赖来。 “不行,这是规矩。” 骆廷鸾早听说泗合门最重长幼仪节,看冯崇翰脸上并无怒色任这孩子胡闹,不禁暗暗纳罕。 倒是那边一直不说话的四弟子佟逸海看得火起。 “你这家伙,大人说话插什么嘴?” 程逸爱又黑又大的眼睛回瞪佟逸海,终究没有出口反驳,嘟着嘴挪到一边生闷气。 逸冰挣开哥哥的手走过去,试探性地碰碰她的手,柔声道:“你叫小爱吗?带我和哥哥一起去山上看看好不好?” 逸冰比她长两岁,个子也高了不少,看起来全然是个小少女了。程逸爱抬起头看看她,不期然红了脸,扭过头去,闷闷地道:“我才不要陪你们。” 别扭的样子也好可爱! 骆廷鸾再克制不住亲近他的欲望,蹲下身,歪着头探看她漆黑的眼珠子,心里感动得直飙泪。 “小爱,我们来比轻功怎么样?” 程逸爱终于正眼瞅了瞅他,不屑地道:“你?你比不过我。” 骆廷鸾视而不见辛逸农欲言又止的神色,挑衅地道:“那我们来试一试!” 他可不会像这位好人大师兄那样,故意输她。 小孩子怎么禁得起激,于是骆廷鸾在逗留泗合山的这段时间里,连赢了“小爱”八十次。 骆廷鸾自幼习武,年纪又大上她许多,两方实力的悬殊一目了然,程逸爱就算一开始轻敌,慢慢也会有所察觉,但是她依然每天都会找骆廷鸾去比个两三回,风雨不辍。从平地上的奔走疾行,到登高跳荡,再到翻山越岭,比赛的内容一天比一天难,她输得一天比一天惨,功夫却也一天比一天精进。这份倔强劲,惹得骆廷鸾对这个可爱的孩子除了怜爱之外,更生出敬佩赞许等等许多复杂的情绪来。 这天也是骆廷鸾先到蹑红峰顶,程逸爱吭哧吭哧赶上来的时候,他已经靠着大石头打了一会儿盹,被暴力小孩一脚踢醒——他堂堂骆少侠已经连这种行为都会觉得可爱了,实在是有些不妙。 “你今天比较慢嘛。” “嗯。”程逸爱手脚着地趴在他边上喘着粗气,怀中掉出一段翠绿的细竹子来。他慌忙拾起,爱惜地用袖子擦拭。 “这个干吗?”虚节庄放眼望去都是竹子,骆廷鸾没看出这段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逸爱瞥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骆廷鸾逗她:“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教你在半空中换气的法门。” 程逸爱眼珠子转了几圈,不情愿地道:“二师兄快生日了,我要给他削根笛子。” “你送了他也未必要吧。”骆廷鸾颇没好气。 这段日子下来,刘逸书他们三人对程逸爱的排斥,他看得很清楚。说穿了就是嫌他明明出身不好,却抢走了师父师兄的关爱,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 “是啊。但不送怎么知道。”程逸爱说得轻描淡写,却紧紧把笛子抱在怀里,凛凛山风吹来,瘦小的身子不由得缩成一团,“一下子有那么多哥哥姐姐,真像在做梦一样。” 骆廷鸾再次使用十成的内家真力克制住把她揽进怀中的冲动,心里终于承认了把宝贵初恋送给一个小毛孩子的悲惨事实。 这之后的日子里,骆廷鸾变着法子讨程逸爱欢心,诗词传情烹饪达意之类做了个遍,无奈程逸爱年纪太小情窦未开,全无反应。眼看催促回家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骆廷鸾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没暴走。 在烧山事件的两天之后,程逸爱拿了自己习字的功课来向他炫耀。 “大师兄说我这个已经能算是书法了!” 骆廷鸾看着宣纸上的草书不住赞叹,一方面确实字不错,更重要的是他那拳拳的少男情怀作祟,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心爱之人的字里,就算出不了王右军,瞧出个卫夫人完全不在话下。 看到落款的地方,他疑惑地眯起了眼。 “小爱啊,你不是叫小爱吗?程逸爱?”多么可爱的名字呀! “我是啊。”程逸爱点点头,说得理所当然。 “可、可这个字不是河岸的岸?”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迷糊得真可爱。 “本来就是这个字啊。”“程逸岸”看他的眼神明显是在看白痴。 骆廷鸾一愣。 所以说是两地方言差异的关系?其实他是“小岸”不是“小爱”?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依旧笑得老成稳重。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男孩子嘛。” 虽说她性格也是男孩子气的,不过年岁渐长,应该会变温柔婉约些吧。当然也不必像妹妹那样,她只管做她自己就可以了,既有豪气,又偶尔露出些女儿姿态……啊,真可爱! “我本来就是男孩子,这个名字什么不对?” 什、什么? 他好一会儿不能理解话中含义,脑子混乱成一锅粥的当儿,辛逸农出现了。 “啊,骆兄你果然在这里!在指点逸岸书法?骆兄这些日子对小师弟的关爱,辛某实在感激不尽。逸岸,你也要好好谢谢骆大哥才是。” 小……师弟? 小师弟是谁?哪里来的小师弟?他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和这个叫做小爱……不,小岸的可爱小师妹玩耍吗?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可以这样?这么说来难道他之前那些蠢事非但都白做了,而且极有可能成为洞庭贵公子、江湖第五美男子、不远将来的武林人气王这辈子最难磨灭的污点? 啊啊啊,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还我纯真的初恋来啊,混账! 望着师兄弟俩告辞后并肩走开的身影,骆廷鸾欲哭无泪。 “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出现的妹妹成为他此刻的救赎,他不要摆哥哥架子了,也不要再勉强装什么老成持重,他要扑进妹妹怀里痛哭一场! “偷偷告诉你哦,大哥。我呢,喜欢大师兄,以后一定要嫁给他。” “……啊?” 骆逸冰面对痴呆状的哥哥,露出不属于她年龄的娇媚笑容。 骆廷鸾再一次石化在风中。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