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英明》 楔子 史官写史,春官写春,不道江湖,不论是非,仅述风花雪月。 春史一名,早出于江湖六十年前,其来历身分成迷,亦不知其人其貌,然以春册笔法来判,各代春史有四,分封风史、花史、雪史、月史,各传承三代,恪守一年一春册之责,忠实记载名门风流韵事。 孟春过后,春册入市,雅俗共赏,大发利市、毁人英名── 故春史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一章 熙攘街道上,一顶凉轿过市,轿身简朴无华,唯有矫顶系着一朵大红布花,那正是京城第一媒婆──王红花专有的记号。 时值向晚,天边渲染淡淡红霞,气候却燠热得不生一缕清风,街旁小贩忙着生计,个个挥汗如雨,轿里的王红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一边拿着手绢往额上擦汗,一边对着身边的女子喋喋不休交代着。 「我可是跟妳说好,阎大人是当今皇上的心腹,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前途无量,待会儿见到人,妳最好给我规矩些,大人没问话,妳就什么也别说。」 「好啊。」窗边,一名女子含笑应声。不似一般女子端庄正坐,她支手托腮,闲懒靠着窗台,正敛眸假寐,白皙肌肤在霞光照耀下,晕着一层柔亮蜜光,唇畔漾着浅浅酒窝,看起来秀美而讨喜。 「就算大人问话,妳也先别开口,我会斟酌话题替妳回答。」 「好啊。」 「凡事多看多听,我如何做,妳就如何做,总之就是别轻易开口。」王红花捏了捏手绢,终究还是不放心地多唠叨几句。「我丑话说在前头,为了能替阎府小姐说亲,这一年来我可是将阎府门坎踩塌了好几寸,这事无论如何只能成,不能败,届时妳要是敢给我说错半句话,惹恼大人,回头我肯定修理妳!」 粉唇微扬,颊畔酒窝加深几许,女子睁开水眸,恬笑望着自己的表表表……总之,就是关系很远的表姨婆,非常乖巧地将上身拉正,端庄危坐。 「姨婆请放心,我向来贪爱美男子,听说阎大人俊美无俦、文武双全,我早已垂涎许久,就算不为妳,我也会安分躲在角落,不着痕迹地偷窥,默默享受阎大人的美──」 「封曳秀!」王红花脸黑叱喝。「我才交代完,妳又犯毛病,好歹妳也是个姑娘家,就不能含蓄些吗?什么垂涎、偷窥,妳到底知不知羞?」老天上辈子,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有个无赖外甥孙女? 明明人模人样,性子偏和市井无赖没什么两样,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简直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年都二十有二了,还是乏人问津。 想她牵线无数,偏有销不出去的外甥孙女,每回将她带在身边,都像是搬着一颗砸招牌的石头,若不是她的丹青功夫无人能比,若不是她爹临死前的托孤,她早和这小无赖撇清关系! 「我已经尽量含蓄了。」无辜笑容出现在秀美小脸上,漾在唇畔的酒窝,像是两朵绽放的小花。 「妳要是闭嘴不说话,那才叫含蓄!」王红花瞪人。 「姨婆说得对。」某人非常的识时务。 「少给我耍嘴皮子,别说我没提醒妳,阎大人是御史大夫,弹劾百僚,办过的案子不下百桩,哪怕只是说错一句话,都能让妳挨上板子,打得妳皮开肉绽!」叨念行不通,王红花索性用恐吓的。 若不是将来得靠她入阎府为阎小姐画像,她真不想将这小无赖带到阎大人面前丢人现眼。 「其实我本就没有开口的打算,不过区区一名画师,阎大人哪会注意到我?」封曳秀笑道。 「那是妳不懂利害关系,阎大人铁面无私、办案严正,向来不避权贵,虽然洗冤无数,却也树敌不少,门禁总是森严,待会儿免不了要问妳几句话,妳要是不想挨板子,就规矩些。」王红花再次唠叨。 「是是是,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噙着浅笑,咚的一声,封曳秀再次软倒在窗台边,合眼懒散去。 看着她做没坐相,王红花眼角一抽,气得又想开口训人── 「我就懒一会儿。」她及时开口,语气不疾不徐,蕴着淡淡笑意。「待会儿下轿后,我保证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 「我不管了,待会儿妳要是真的挨板子,我绝不替妳求情。」王红花冷着脸,对她的保证毫无信心。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对这无赖外甥孙女,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唇舌。 「我不会挨板子的,向来只有我对春天小羔羊出手,从来还轮不到春天小羔羊对我出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粉嫩红唇吐出模糊咕哝。 「什么春天小羔羊,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早晓得妳爹会将妳教成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将妳带在身边,放眼整座京城,哪家姑娘像妳这般没规矩……」王红花忍不住再次叨念,手边却抽出一把圆扇,轻轻搧了起来。 凉凉的风一下扑向自己,一下旋到封曳秀的身上,后者扬起粉唇,唇畔再次绽放两朵小花,接着脑袋瓜一歪,整个人斜靠到王红花的身侧。 「靠过来做什么?去!去!」王红花嫌热,连忙伸手推人。 「姨婆……」她耍赖到底,就是不肯移动。「妳道阎大人为官明正,办案无私,私下为人又是如何呢?」她转移注意力。 「当然也是光风霁月、铁面无私。」王红花立刻大声赞赏,语气充满钦佩。「撇开相貌不谈,阎大人行事高洁,胸襟气度更是无人能及,我阅人无数,从未见过比阎大人还出色的男子。」 这么高风亮节? 「所以阎大人是不上青楼的?」非常的不耻下问。 王红花先是一愣,接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封曳秀!」如雷的吼声瞬间穿透凉轿,直冲天际。 「我只是问问……」 「妳、妳给我闭嘴!」王红花气得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妳不要面子,连脑袋也不要了是不是?」这番辱人的话要是传进阎大人的耳里,就算她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人砍! 「我当然要脑袋,但……」长睫微掀,灵活的眼珠子不安分地溜了溜,蕴着几分狡黠。「既然姨婆和阎大人见过几次面,那多少应该看得出来,妳道那个阎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这次王红花也不吼了,她长腿一抬,直接将人踢出轿外。 *** 大厅里有两尊门神。 一尊作护卫装扮,面如刀凿、体魄雄健,姿色尚可,可惜背后背了把大刀,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 幸亏另一尊门神耀眼的像皎月、像灿星,明明坐着却像站着,浑身气势犹如泰山压顶,神情肃冷恍若审案,但那俊美无瑕的轮廓五官、无懈可击的身形体魄、清冷劭美的气息风采……简直要让人天旋地转,直为他倾倒。 百闻不如一见,这阎律果然就如传说一般,貌胜潘安,气势非凡、俊美诱人! 想她自小跟着爹爹跑南北,从来就没见过像他这般俊美的男人,没想到这回倒是幸运,竟让她遇上一头比春天还春天的小羔羊。 只是话说回来,依往昔经历来看,表面愈是高风亮节的达官贵人,私下愈是放浪形骸,这年头衣冠禽兽多得是,就不知眼前这御史大夫是不是也是人面兽心…… 粉唇微勾,灵灵水眸隐约闪过一丝兴味,封曳秀有样学样,跟着王红花躬身弯腰,对阎律恭敬行礼。 「草民拜见大人。」 「王媒婆不用多礼,快请入座。」阎律其声嗓音温润如玉,带着一丝清冷,面无表情看着有过数面之缘的王红花。 「多谢大人。」王红花又福了个身,才敢挑了张离主座最远的椅子坐下。 一旁,封曳秀有样学样,同样福身,同样挑了张偏远的椅子入座。 王红花年近花甲,腰杆无力,双膝不好使,入座时总习惯捶几下膝头,她仿得彻底,驼着背也朝膝头捶了两下,就连老人家的喘息,也一丝不漏地学了起来。 连串唯妙唯肖的模仿,不只惹来王红花的瞪视,也惹来阎律的注目。 她坐姿微驼,眼眉低敛,穿着男性儒衫、长发束起簪上女性乌簪,怀里抱着几卷画轴,看似乖巧有礼,可嘴角那过于恣肆的笑靥,却泄漏出她的本性。 他将目光调离,黑眸清冷无波,不露丝毫心绪。 「来人,奉茶。」 「是。」 一声令下,门外恭候许久的奴仆,立刻步入大厅,将早已备妥的茶点放到茶几上,接着训练有素地迅速离开消失。 王红花点头连连道谢,封曳秀也跟着小鸡啄米,灵灵水眸却是不安分地偷瞟着碟里的甜糕,秀挺小鼻吸了几下。 清冷黑眸再次掠过那秀美娇容,才又看向王红花。 「王媒婆不是一个人来。」他徐缓道。 「是。」王红花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地答道:「难得大人愿意将小姐出嫁,草民就想,将来总得有人替小姐作画,于是就将画师一块带来让大人审视,还望大人莫怪草民擅作主张。」 「妳的心思倒是细腻。」 「哪里,大人过奖了。」王红花谦虚着,接着不着痕迹偷觑了眼阎律,思量一会儿,才又继续道:「曳秀是草民的外甥孙女,深谙丹青,这些年来跟着草民到处办事,替不少官家小姐画像,很受小姐们喜爱,今日正好带了些画作,若大人应允,草民愿将画作献给大人过目。」 「也好。」他随意道。 得到阎律的首肯,王红花立刻面露喜色,连忙起身来到封曳秀身前,抽出她抱在怀里的画轴。 时值日暮时分,斜晖透过窗门入室,映得满室华红,阎律身后的护卫如石雕般动也不动,整个人无声无息,然而封曳秀却眼尖地注意到,当王红花靠近时,他背后的大刀微不可察地闪了下,刀锋森冷寒苍,绝对足以在瞬间将人大卸八块。 看来这御史大夫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除了得为民查案洗冤,还得替皇帝监视百官,揪出同僚的小辫子,莫怪连在自家里都得如此戒备,也不晓得是得罪了多少人。 想来她还真要感谢姨婆,若不是仗着她京城第一媒婆的称号,作媒三十多年,牵成许多佳话良缘,恐怕她也无法轻易进入这阎府。 适才一入府,她就敏锐察觉这阎府看似静谧祥和,其实戒备森严,外墙高筑、各处角落皆有人巡守不说,就连府里地形风景也是曲折多变,若不是有管家领路,绝对让人迷失方向── 「大人,您瞧,这就是曳秀为中书于大人千金所绘画像,此女正值二八年华,相貌清丽,心思慧黠,从小就跟着夫子习字作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可谓是京城第一才女,您觉得如何?」才摊开画轴,王红花便天花乱墬介绍起画轴上的女子,她故意不谈丹青好坏,只论女子身家背景。 明明该是毛遂自荐来替阎府小姐说亲,趁着献画轴谈丹青时,竟连阎律的下半辈子也顺道一块儿包办,封曳秀嘴儿翘翘,实在不得不说这京城第一媒婆的称号,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 莞尔一笑,她故意将目光调向阎律,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反应。 不是她自夸,于小姐那张丹青可是她的得意之作,画上的于小姐临花草而坐,身姿绰约,美若天仙,是男人,就该迷恋的多看几眼── 「这画上是木莲?」清冷黑眸无预警锁住她兴味的目光。 她一愣,不敢置信他的眼里竟连一丝丝的迷恋也没有。 王红花也是一愣,却抢着回答:「是,就是木莲没错,于小姐人比花娇,让一日三变的木莲也相形失色了呢。」 阎律似乎对画上美人没兴趣,依旧紧瞅着封曳秀,脸上波澜不兴,让人读不出他的想法。 「这画何时完成?」他问着她。 「……」她无辜眨眼,保持沉默。 「回大人,这幅画作是上个月绘成。」王红花再次抢答,丝毫不敢让某人有开口的可能。 「上个月中甫过立夏,时值夏暑,只有水芙蓉绽放,哪来秋花木莲?」他语气不温不火,却是一针见血指出画中古怪。 王红花神情一僵,顿时无言以对。 封曳秀依旧无辜眨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直到王红花狠狠瞪向自己,她才轻咳一声,恭敬开口。 「回大人,木莲乃芙蓉别称,要说是芙蓉也不是不行。」唉,重点根本不在于画上究竟是不是芙蓉,而是那于家小姐真的美得很销魂吧,这男人……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木莲虽是芙蓉别称,但终究不在夏令开放,画师若是依实景绘丹青,应该不至于出错。」他话中有话地说道,眼神冷锐,只差没明指她造假。 眼儿一溜,她缓缓起身作揖。 「大人英明,竟连细微末节都能注意,草民实在佩服佩服,只怪草民定力向来不佳,一见于小姐沈鱼落雁、闭月羞花,整个人魂都飞了一半,因而绘像时,才会误将水芙蓉绘作芙蓉,一切都是草民胡涂,还请大人海涵。」话说到后头,话题顺理成章又兜回到于小姐,有意无意强调于小姐的美貌。 王红花也出声缓颊。 「是啊是啊,于小姐草民也是亲眼见过的,实在是个绝代佳人,莫怪曳秀会被迷得晕头转向……敢问大人对此画可还满意?」她巧妙将话题拉回。 阎律不再看画,只淡道:「画功不错。」 「那、那于小姐……」王红花战战兢兢地想问出重点。 「王媒婆,妳道京城媒婆众多,为何我独邀妳过府一叙?」阎律端坐如山,不答反问。 「草民愚昧,不敢妄自揣测大人心思。」王红花何等精明老练,见气氛不对,立刻恭敬敛下眼眉。 「妳身家清白,作媒几十多年,牵缘无数,其中多有官家名门,婚后皆是幸福美满,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妳有看人眼光、懂得替人着想,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妳虽有小聪明,却懂得明辨是非、拿捏分寸,若将舍妹夜菱的婚事交由妳办理,我多少可以放心。」 他语带夸赞,却是话中有话,王红花一听就懂。 说起这阎府,可谓是人才辈出,其祖为开国元老,一生精忠,后代子孙承其精神,皆是忠心耿耿、能文能武,辅佐各代帝王治国护国,战死沙场无数,深受各代帝王信任。 阎律虽只是正三品官,但任谁都晓得他可是当今皇上的心腹,得罪他等同得罪皇上,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她虽是打着一箭双鵰的主意,却也明白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既然阎律得确有意将阎小姐的婚事教由她主办,她也该点到为止就好。 「多谢大人夸赞赏识!」她受宠若惊地微笑福身,故意顺着他的话道:「草民定为小姐觅得良缘归宿,说话夜菱小姐清艳绝美,熟读四书五经,女红更是了得,少说也要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配得上──」 「不要官家。」阎律淡淡断话。 「咦?」王红花一愣。「不要官家,那大人的意思是……」 「替她找个商家,最好是白手起家、人品端正,行事正当的。」 堂堂一个官家小姐竟然要指配给商家?这不是委屈了吗? 王红花虽然困惑,却没敢多问,只针对阎律的意思,细问起各方面的条件,而背着大刀的护卫,仍是如石像般毫无声息,静静在后方守卫。 眼看三人在前头自成一方天地,封曳秀乐得一边凉快,非但自行入座,还非常客随主便地拈起小碟上的一块甜糕,一口咬下。 本以为是桂花糕,但伴着桂花甜香扩散,一丝苦涩也迅速在舌尖蔓延,灵灵水眸登时大瞪,她丢下剩下的甜糕,拿起茶水就猛灌。 只是也不晓得是奴仆准备不周,还是这阎府饮食本就有问题,竟连茶水也是苦的! 「噗咳咳咳……娘咧,这是什么东西?」她脱口骂道,秀美五官全皱在一块,实在受不了舌尖那股苦味。 前方谈话声却骤断,大厅顿时一片死寂。 阎律看向她,波澜不兴的黑眸瞬间掠过一抹光芒,就连那石雕的护卫,也转头觑着她。 她无辜眨眼,伸手抹去唇畔湿润,佯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望向一脸铁青、彷佛想将她大卸八块的王红花── 「草民……」她再次若无其事将头转回,完全不敢久视杀气腾腾的王红花。「实在是失礼了。」她自椅子上起身,再次拱手作揖,脑袋垂到不能再垂。 阎律依旧是面无表情,却故意说:「那是养生茶,家母喜爱养生,因而府里饮食大多以药入味,气味清淡,画师不喜欢?」 「怎会不喜欢呢?草民只是没喝过如此……特殊的养生茶,因而惊艳地失了分寸,还望大人别见怪。」打死她,都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受到惊吓。 利用袖襬遮掩,她再次吐舌,恨不得找杯水来漱口。 「画师贵姓?」他又问。 「回大人,草民姓封。」她恭敬答道。 「何时开始习画?」 「自小习画。」 「师承何处?」 接下来,他是不是连她家祖宗十八代也想盘问了? 唉,本以为由姨婆挡着,可以无事一身轻,谁料得到她的贪嘴却害了自己,惹来一身腥,这下果然被盘问了。 「没有拜师,一切计巧由家父教导……」摸摸鼻子,她自行补充细节:「家父本是个秀才,但因功名难求,只好带着草民四处游历,替人画像,草民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些皮毛。」 阎律若有所思地抚着手边的画轴,寻思片刻。「妳抬起头。」 封曳秀照办,眼神一贯的无辜,一旁王红花却是一脸紧张,冷汗涔涔。 枉费她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别开口,这小无赖偏还是出了乱子,这下要是惹得阎大人不悦,到手的生意告吹就算了,就怕她真的挨上板子啊。 「大人,曳、曳秀她不懂事,还请大……」 「一幅丹青,妳需要多久时间完成?」阎律忽略王红花的求情,直视那双灵灵水眸,忽然将话题一跳。 她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同样直直看回去。 「最快也需要半日呢,大人。」 「夜菱身子不好,无法维持同样的姿势太久,妳可有办法?」 「草民虽然定性不好,对人容貌记性倒是不差,只消认真看过几眼,便能记住,小姐若是玉体违和,草民也能独自完成丹青。」一顿,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想法。「大人虽然总是面无表情,对小姐却是疼爱有加,放心吧,作画时,草民一定好好看顾小姐,绝不让小姐受风寒。」她豪气说道,怎样也藏不住本性。 黑眸一瞬,优美薄唇微微扯动,状似要扬起笑容。 她瞠大眼,紧盯那张俊美脸庞,就等着看他笑起来会是何等迷人,不料那优美薄唇终究还是平静下来,没露出半点笑容。 她失望叹气,只好将目光回到他清冷无波的黑眸上,丝毫没注意到一旁的王红花脸色惨白,差点又要被她的多嘴给吓破胆。 「大、大人,您的意思是同意让曳秀为小姐画像了?」王红花急忙出声,再也不敢让封曳秀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她丹青功夫甚好,人也机伶,兴许能和夜菱相处得来。」他话中有话。 「可是……」 「夜菱婚事就烦劳王媒婆操劳了。」他站起身,送客意味浓厚。「明日午时过后请画师到大门前报到,总管会为妳带路,丹青若是绘好,待我回府过目,之后再烦劳画师帮忙装裱。」他转头对着封曳秀交代。 「是,草民必定准时赴约,多谢大人赏识。」她恭敬福身,唇畔绽出两朵得意小花。 呵呵,春天小羔羊,轻松入袋! 第二章 窗边一名女子手捧著书册端坐在软椅上,正敛眉细读着。 远方一缕清风拂来,掠过水面,徐徐吹进屋里,撩起女子几绺青丝,将她一惜湘丝衣袖吹得飘然,衬着那芙蓉般得丽容,恍若天女下凡。 封曳秀倚著书案,一手提笔,一手托腮,看得目不转睛。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粉润小嘴如月牙似弯起,阎夜菱抬起丽眸,含笑看她。 「画师在背洛神赋?」 「不,草民是在欣赏洛神下凡。」封曳秀还是目不转睛,神情写满享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阎夜菱加深笑意,没听漏她最后一句话。 「原来在画师眼中,家兄也俊美得像个洛神?」 灵灵水眸滴溜溜的一转,封曳秀搁下小毫笔,嘻嘻一笑。 「洛神是女的,不适用在大人身上,若要比拟大人之俊美,少说也得拿出个潘安……可有人形容小姐沈鱼落雁、闭月羞花?」她将话题拉回。 「应该没有。」 「那有没有人赞美小姐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竟能认真看完整本……」她觑了眼阎夜菱捧在手里的书册,非常确定那是账册无误,一个官家小姐竟然是看账册打发时间,还真是诡……特别啊。「……看完整本书册,草民佩服佩服!」 人贵自知,方能长命百岁,就当她不识字,什么也没注意到,没注意到。 「也未曾听说。」阎夜菱笑意更深,顺手将账册合上。 「那定是小姐深闺简出,世人才会无缘欣赏小姐的天姿美貌,待这幅丹青让大人过目,装裱送到姨婆手中之后,届时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小姐莫属。」将纸镇压在画中,她起身作揖。「丹青完成了,小姐辛苦了。」 「不,应当是画师辛苦了。」在ㄚ鬟的搀扶下,阎夜菱也缓缓起身。「我能否看看画作?」她款步向前。 「当然。」封曳秀迅速拿起画纸呈上,一双灵眸却是不断往窗外飘。 阎夜菱眼尖。「画师有事?」 「欸。」她将目光迅速拉回,嫩颊浮现淡淡酡红。「其实草民本当同小姐一块讨论画作,但草民忍啊忍,忍得汗流浃背,如今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画师的意思是?」 深吸一口气,顾不得门口刚好有奴仆端着茶点进来,她红着脸,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问:「小姐,其实我内急了好久,请问这最近的茅房究竟在哪儿?」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句话她五岁就会写,可她从来没想过会在二十二岁的这一年,亲身体会这两句话的意思。 时值向晚,封曳秀坐在小亭里,惬意靠着梁柱,没有特别注意桌上一张破烂画纸,反倒自腰袋里掏出几颗甜豆,边嚼边沈思。 虽然那日碰了个软钉子,姨婆却没有放弃替阎律说亲的打算,因此昨夜硬要她将几家闺女的画轴带在身上,逼她和阎律见面时,送上这些大礼。 不过是代为送礼,当然没有什么不行,闺女图呢,要是阎律真是春心大动,改日想来个三妻四妾,她也好在春史上头多添几行字,让他的风流韵事更加精采,可偏偏如今画轴还在,今日的功课却毁了。 水眸斜睐,她看向桌上那破烂画纸,不由得轻轻叹气。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也不过就是去趟茅厕,沿路欣赏风景,顺道研究阎府地势格局,好方便往后派得上用途,谁想得到待她归来,她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所绘的丹青却不翼而飞,只剩一脸歉意的两名ㄚ鬟,和一脸无辜的阎夜菱。 装无辜她拿手,却没想过有人可以比她更厉害,那阎府小姐竟然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宣称,丹青被狂风给吹到树顶上去了── 娘咧!这炎炎夏日没热昏人就算了,哪来的狂风可以将一张画纸吹出窗外,还一路吹到树梢顶上去?她沿路回来,怎么就没看到路边有银票可以捡? 说谎好歹也打个草稿,就算懒得打,也犯不着将她当成呆子,难道她看起来就一副很好骗的模样吗? 让人作画时看账册就已经够让人傻眼了,这下子毁她心血,摆明是要告诉她,这阎府的的确确是藏着鬼,请她来抓鬼── 灵眸调回,她将最后一颗甜豆吞下,接着合眼寻思,想着该怎么向阎律交代。 画作被毁,她挨点骂不打紧,就怕他会连同这些闺女图一块儿将她扫出大门,就此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她好不容易才混了进来,正等着如实写春,大发利市,怎么说都得想法子解决当前的难关。 「大人,封画师此刻正在云离亭里等着您呢。」 远方,忽然传来阎府总管恭敬的说话声。 「画像可完成了。」 温润中带着天生的清冷,是阎律回来了……不好,她还没想出法子呢。 浓密长睫轻轻颤了颤,封曳秀静静享受趋于凉爽的晚风,最后还是选择不睁开眼,决定见招拆招。 「听说出了点意外。」总管回答,脚步声既快又轻,显然有功夫底子。 「夜菱出难题了?」 「不,照小姐的意思,是风太大了。」 「什么意思?」 「回大人,封画师将画像搁在书案上风干,没想到却被风给吹到树上,小的让人爬到到树顶才将画像捞回,可惜画纸却被树枝给勾得破烂,怕是难以挽救了。」总管语气恭敬,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心虚。 「那风倒是来的巧合……」 不是挺巧合,而是根本有鬼吧?!阎古板不是最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吗?怎么事情牵扯到自家人,倒是理所当然地装起傻来了? 封曳秀面不改色,心里却犯起嘀咕。 打她八岁被上任风史──也就是她名议上的爹看中后,便跟着他学习武艺,以及其它技艺。 毕竟春史埋伏写史,总不能让人察觉,更不能疏漏丝毫重点,因此历届春史倒不特别重是笔法,反倒较为注重轻功修为,以及耳力、眼力的培养,之后才会依照个人所长,学习各项技艺,如她,习的就是书法字画。 顶着画师头衔,她出入不少官家,见识过不少能人武将,通常吐息无声者少,步行无声者更少,现下总管就在她几丈开外,她五感全发,却怎样也感觉不到第二人的声息,甚至连有没有第三人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传言阎府卧虎藏龙,各个都是高手,阎律文武双全,除断案如神外,武艺甚至已达出身入化之境界,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不远处,总管有简单报告了些重要事,两人渐行渐远,可一会儿后,总管却转了个方向,独自朝云离亭走来。 「封画师,封画师。」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扬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总管?」 「大人回府了,正等着见妳呢。」 「大人回来了?」她瞪大眼,急忙跳了起来,却意外打翻画袋,里头画轴登时滚落一地。「敢问大人在哪儿?我可得亲自向他赔罪才行。」 「大人有事先到书房,妳快收拾东西跟着我走。」眼看她行事莽撞,总管立刻好心地替她拾起所有画轴。 「我这就收拾。」她接过画轴,将画轴一一塞入画袋,接着来到桌边小心拿起那破破烂烂的画纸。「总管,你道……大人今日心情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总管睐她一眼,率先走出云离亭。 「大人向来明辨是非,画师不用太过忧虑。」 「可画作毁了……」 「不过是桩意外。」总管一语带过,接着迅速朝书房走去。 封曳秀跟在后头,眼角余光发现府里护卫正在交接,她暗自记下人数、方向,沿途注意着各方动静,对书房附近部署格局约莫有了个底。 半盏茶后,她被领至一静谧小苑,小苑辟有莲池,满植花草,书房门开六扇,就在莲池畔边。 背着画袋,她跨过门坎,看见阎律站在书案后方,正拿着一枚银镖沈思,书房里不见其它人影,连背刀护卫也不在。 此刻暮色正沈,书房里提早点上油灯,灯火灿灿,将他俊美五官照映得更为深邃冷魅,搭衬着他颀长身形,以及浑然天成的尊贵风采,这男人真是怎么看都迷人哪! 「大人,封画师到了。」总管站在角落,恭敬开口。 阎律将银镖收入木匣里,对上封曳秀怯生生的目光。 「画师请坐。」他面无表情道。 「不、不。」她迅速走向前,将破破烂烂的画纸搁到他身前的书案上,低头忏悔。「在这之前,请容草民先向大人赔罪,关于小姐的画像──」 「此事原委我已听说,画师不用介怀。」 「可一切都是草民疏忽,草民实在……」人的地位低,那千错万错绝对都是自己的错,率先低头认错总是没坏处,这套生存法则她熟得很。 「无妨,烦劳画师于十八午时过后再跑一趟,届时丹青绘成,同样待我回府过目。」他将木匣放回到一旁木柜上。 「是,下次草民一定更加注意、更加注意。」她连忙保证,却忍不住偷觑他一眼,讶异他的云淡风轻。 这男人个性古板又爱挑小毛病,她还以为这事他多少会发顿脾气,迁怒她这最无辜的人,不料他倒真的如总管所言,懂得明辨是非,一点也不责怪她。 也好,总之他现下心情不坏,姨婆交代的闺女图就好办了! 「没事了,妳可以回去了。」他自木柜上拿下几本厚厚的书册,回到书案边,决定好好研究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 一旁,总管连忙后退一步,打算领着她出府,她却佯装没听见他的逐客令,硬是赖着不走。 「对了,草民有东西想献给大人呢。」她卸下画袋,主动将四卷画轴放到书案上。「为感谢大人赏识,姨婆昨夜特地准备了些东西让草民代为献上,虽不是什么名贵大礼,但总是大人将来用得着的东西,大人想看看吗?」 阎律闻风不动,甚至不看画轴一眼。 「什么东西?」他只问。 她眼也不眨,答的自然。「是四季花鸟图。」 他直视着她,又问:「由谁所绘?」 她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就说了不是什么名贵大礼,自然是由草民所绘,这四季花鸟图可是草民倾尽毕生功力所绘,里头一笔一画皆是详实……」为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干脆自行摊开画轴,将画轴高举横摊到他的面前,强迫他中招。「大人请看,这幅香桃舞春图可还美丽?」 没料到她竟敢出阴招,阎律眉峰略扬,透露出些许像是笑意般的情绪。 初见面,这叫封曳秀的画师看似乖巧有礼,却掩不住一身市井味,说起话来有些小不正经,却机伶过人,面对他毫无畏惧,甚至可以说是气定神闲。 只是论胆识,王媒婆见多识广,仗着和官家有几分交情──兴许早有高官允诺在背后替她撑腰,也才敢这样三番两次送上闺女画像;不料她胆大妄为,竟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难道就不怕他赏她一顿苦头? 寻思片刻,他随意将书册搁在书案一角,朝画轴睐去一眼。 「我瞧不出画上有桃花。」画上确实只有一名女子。 门边,总管本打算向前斥责封曳秀,见阎律反应,逐连忙止住脚步。 画轴略往下移,一双灵灵水眸缓缓自画轴上缘探了出来,里头荡着好无辜的水光。 「正所谓美人如花,香桃舞春自然美人舞春,大人没看见桃花,也算是合情合理。」她三言两语,直接黑白颠倒。 他面无表情,眉峰却又扬高一些。 「我也瞧不见任何一只鸟禽?」他挑毛病。 「关于这点,草民敢对天发誓,当时描绘这幅丹青时,天边正好飞来一只喜鹊,可惜草民正要仔细临摹牠的神韵时,牠却神气地飞走了,因此在草民心中,这幅画确实是花鸟图没错。」她句句属实,绝对没诓他。「听闻大人年届而立,说不准改日就要用着这幅香桃舞春图,大人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这份薄礼吧!」来来来,千万别客气,书案上还有另外三卷没介绍呢。 眼看她能说善道,见招拆招,将花鸟图解释得不留半丝毛病,清冷无波的黑眸隐约露出湛亮星光,他接过她手中画轴,总算如她所愿地细看起画上女子。 自他弱冠,就有不少媒婆陆续来说媒,都让他一口给回绝。 男儿志在四方,本就该以事业为重,没有一番作为绝不适合成亲,如今他官拜三品,理当是成亲的时候,他却还是兴致缺缺。 说他眼界高也好,冷情也罢,总之他就是不想因为媒妁之言,与陌生女子结合相伴一生,更不想娶个天真无知的高官小姐,放在家里供着养着,还得时时体恤她的任性。 他的心思向来只放在需要注意的对象上,就如同这画上女子特意穿戴珠宝首饰入画,就是向人炫耀她家财万贯,如此浮夸,绝不会是个良妻;就如同这表面看似恭敬,实则却是一点儿也不畏惧他的画师,绝对是在等着看好戏。 她很聪明,每句话皆在刺探他的底限,完全不着痕迹地得寸进尺着。 面对这样小奸小诈之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留情地赏她一顿苦头,可偏他又欣赏她的胆识与才智,就算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也不见得像她这般才智与胆识兼具。 只可惜她生为女子,若是男人,绝对是可用之才! 眼看他坐坏不乱、一声不吭,封曳秀只好主动打破沉默。 「敢问大人可还满意这株灼艳桃花?」 「桃花太艳。」他搁下画轴。 「既然太艳,那不如就来看看这幅贞菊傲霜图。」她理所当然迅速摊开另一卷画轴,似是早料到他的反应。「这株贞菊虽出自武将之门,可生性温柔贞雅,自小学习女红音律,甫以家学武艺,能文能武,也算是与大人身家背景相似,要是大人满意,将来绝对可以来个夫唱妇随。」 他看她一眼。 「菊花太淡。」他就是有话说。 她盈盈浅笑,反应极快地又摊开另一卷画轴。 「原来大人也不喜太淡,行,所幸还有这幅冷梅灿雪图,这株梅花不艳不淡,高洁暗香,气韵清芬,精医理、识大体,乃由太常寺卿大人一手栽培,将来看护一家大小绝对没问题。」 来吧来吧,还有什么疑难杂症,通通提出来,管他是喜爱环肥还是燕瘦,她都非常乐意替他拉皮条──不,觅良缘。 就算不为姨婆,也是为了大众百姓,好歹一年只出一本,不爆点秘辛实在有违道德良心,百姓们要是能知晓岳峙渊渟的御史大夫,原来是欣赏像这般、像那般的女子,那砸点大钱也开心啊。 「太冷。」这次,他连梅花都懒得说了。 「是吗?」封曳秀笑意不减,手边早已将第四卷画轴准备好。「那就请大人来欣赏这幅清莲挹风图,这株清莲雅媚共融、清韵盈香,绝对──」 「身为外甥孙女,画师替王媒婆送这礼,送得倒是周到。」他断话。 她眼儿一溜,假装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好说好说,姨婆愉我有养育之恩,不过代为送礼,小事一桩……何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得靠人混饭吃呢。」最后三句话,她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着。 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阎律嘴角扯动,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见状双眼暴瞪。 「这份大礼我这儿就收下了,回头还请画师帮忙转告王媒婆,本官多谢她的好意。」 她没有响应,直瞪着他优美的唇,表情极不自然,虽然只是一剎那,可她保证没看错,这男人适才真的笑了! 「画师有疑问?」 「……疑问倒是没有,只是终于明白一件事……」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开口发出声音。「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笑则已,一笑倾国,原来啊!原来啊!」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区区一个潘安,哪里比得上这男人的华美妖魅? 不过微微一笑,原就俊美过人的脸庞,瞬间就像是迸射出万丈光芒,闪耀得差点射瞎她的眼,更遑论那清冷中掺着妖魅的动人风采。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领悟为何他总是不茍言笑,原来笑起来的他,根本就是风华绝代,妖孽转世,只要他愿意,无论多少男女老少,绝对都难逃他的魔爪── 「〈卫风.硕人〉?」阎律对上她有些恍惚的眸,玩味挑眉。「画师对诗经有研究?」 「研究倒是没有,不过读来玩玩。」她连忙敛下眼睫,不敢再看那张俊容。「咳!大人谢意,草民一定如实转告,如今时候不早,草民就不打扰大人,请容草民先行告退。」娘的,她的心跳有没有必要跳得这么快? 「也好。」 「那就告辞了!」不行,她需要深呼吸、需要冷静、需要一枝笔,赶紧将这天大的内幕给记下。 躬身作揖后,封曳秀几乎是拉着总管夺门而出,而就在她离开之后,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自暗处步入书房。 「大人,查到了。」来者背着一把大刀,正是阎律的贴身护卫──左绍。 阎律面不改色,将画轴拨至一旁,摊开手边书册。 「说。」 「封曳秀,原籍方州,年幼失怙,于当地乞讨,五岁时由封康收养,父女四处替人画像维持生计,十三年后辗转至京城投靠远亲王媒婆,翌年封康病逝,封曳秀逐继承其父衣钵。」 「听起来似乎没有可疑之处。」阎律一目十行,以极快的速度阅览著书册。 「确实没有。」左绍低头道。「依大人意思,可还要派人暗中注意封曳秀?」 烛光下,黑眸若有所思地闪烁着。 「再观察个几天,特别注意她的行动交友。」 「是。」 第三章 人要倒霉,那真是连喝口水都会出问题。 小苑一隅,封曳秀一边猛咳一边瞪著书案上湿淋淋的画像,完全不敢置信自己甫绘好的画像,竟然就这么毁了! 灵灵水眸迅速自晕糊的画像上头,调至眼前三张无辜小脸,思索着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适才她因为口干,因此一口饮下ㄚ鬟送来的凉水可凉水才入口,她的背却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了下,撞得她眼凸气岔,嘴里的一口水就这么反向喷洒至画像上── 是谁? 究竟是谁下手这么狠? 别以为装无辜,她就不晓得她是被陷害的! 「画师还好吧?」三人之中,阎夜菱最先开口,她一脸担忧,在身边两名ㄚ鬟的搀扶下,款款来到她身边。「妳适才呛的好厉害,要不要找位大夫替妳看看。」 封曳秀面皮微抽,挤出微笑。 「……多谢小姐关心,草民并无大碍,不用麻烦到大夫。」她掏出素帕,擦拭唇边湿润。 「真的不用?」阎夜菱还是一脸担忧。 「多谢小姐好意,真的不用。」她敛下眼睫,忍不住悲从中来。 第一次画像被毁,尚且可以说是意外,这次再来,岂不摆明跟她过不去? 她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必要这么玩她吧?就算再怎么……不想嫁,好歹冤有头、债有主,光明正大去找那个妖孽……那个大人挑战啊,老捉她来当代罪羔羊,她也是会想哭的好不? 没有画像,稍晚她拿什么跟阎律交差啊,唉…… 「小姐。」总管忽然自长廊一头快步走来。「温公子来访,目前正在大厅里和大人寒暄呢。」 「大哥今日倒是早归。」阎夜菱浅笑。 「是,听说大人稍早办了件案子,完案后,御史台没事便回来了。」总管背着封曳秀,压低声音。「温公子带了些东西过来,不知小姐可有兴趣看看?」 「也好,温公子眼光不俗,带来的东西总是有趣,就看看吧。」 「是,那小的就让人去跟温公子说声。」总管立即转身唤来路过的奴仆,低声吩咐几句,接着又迅速转身。「小姐,大人等着和封画师见面,不知您可还有事吩咐封画师?」 「没有了。」阎夜菱笑意更深。 「那好,封画师,小姐画像可完成了?」总管总算转身看向封曳秀。 「完成了是完成了,只是……」 觉察她面有难色,总管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书案,只是书案上哪有丹青?触目所及,唯有一张惨不忍睹的泼墨人物画。 总管镇定如山,不着痕迹偷觑阎夜菱一眼,接着从容看向远方。 「既然完成,就拿着画像和妳的东西,跟着我走吧。」 「……是。」她依言迅速将东西收拾妥当,接着捧着湿淋淋的画像,来到总管身后。「有劳总管带路了。」她客气道,接着朝阎夜菱作揖拜别。 一旁,总管朝阎夜菱鞠躬,然后才领着她走出长廊。 此刻外头艳阳仍炽,风劲倒是不小,吹得人通体舒畅,她双手负后,四处欣赏风景,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才闲聊似的开口。 「总管,我看今日气候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前方传来总管的回应。 「那……敢问大人今日心情是否也是不错?」虽然姨婆老赞美阎律气度恢弘,就不知她老人家所谓的恢弘,是不是等同于阎律愿意再包容这第二次的意外? 「是非对错大人自有评断,封画师只管尽本分,其余不用多问。」总管依旧脚步不停,头也不回。 「可画像……」 「是意外。」总管答得斩钉截铁。 她眉尾微扬,差点想鼓掌佩服他的铁口直断。 适才他分明什么也没看到,却能一口咬定整桩事是意外……也好,能不将责任推到她身上,就算他要说画纸是被雨水淋湿的,她也绝对能配合,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套生存法则她同样熟得很。 「没错,就是意外,那稍后还请总管帮忙解释,小的感激不尽。」 *** 大厅里,总管正低声和阎律说明事情原由,她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见总管是拿ㄚ鬟打翻水来作借口……其实凶手是谁,大家心知肚明,用什么借口都无妨。 「画像一事,我已听说,画师辛苦了。」阎律一开口,总管立刻退到一旁。 「不辛苦,不辛苦,倒是画像又出问题,草民实在过意不去啊。」她低着头,语气充满自责与忏悔,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总管悄悄退出大厅。 今日背刀护卫也不在,总管倒是放心留她和阎律共处一室,难道经过几日的埋伏观察,他们总算不再怀疑她了? 「意外难免,画师不用介怀,倒是十日过后,还请画师再跑一趟。」 「草民自当再跑一趟,这画像是愈早完成愈好,上回没有完成画像,姨婆惋惜许久,直担心会影响说媒……都怪草民办事不力,老是画像一完成就出问题,为表达深切歉意,还盼大人允许草民献上薄礼一份。」她迅速自画袋里拿出一卷画轴。 阎律紧盯着她手中的画轴 「又是四季花鸟图?」他问,声调清冷无波。 她轻咳一声,学他面不改色。 「回大人,草民这次是赔罪,自然不敢再拿花鸟图当作薄礼,这次草民准备的是仙女献桃,恭祝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生如意,长命百岁。」话才说完,她已自行将画轴摊开拿到他面前。 画上确实是仙女献桃图,画中女子其形翩若惊宏,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比起上回的四季美人要美上太多,称作仙女未尝不可,只是…… 黑眸一瞬,阎律忽然想起三日前,正好是门下侍郎张大人六十大寿,其女琁瑶特地编排一曲仙女献桃舞,亲自扮作仙女献桃祝寿,博得满堂喝采,封曳秀当日应聘入府作画,忠实绘下当时盛况── 清冷黑眸迅速自画轴看向眼前的小女人。 三次见面,她总是一身儒生装扮,不笑时,神情特别无辜,一笑起来,唇畔两朵小花绽放,倒也格外天真可爱,总让人容易疏忽她眼里的算计。她就是吃定上回他没动怒,所以决定故计重施,再来测试他的底限吗? 薄唇似要扬起,却又瞬间敛下,他抚着画轴,有意无意地问:「听闻门下侍郎张大人有一独女,精音律、善舞蹈,不知画师可识得此人?」 「谈不上识得,但有几面之缘。」彷佛就是在等他这句话,她神色自若地赞美道:「说起来也算巧合,当初草民作此画时,正烦恼仙女难见,该怎么临摹出仙女般的天姿绝色?结果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张家小姐杏眼桃腮、国色天姿,因而就以她为范本,描绘出了这幅仙女献桃图……大人要是对张家小姐有兴建,那就一定要将此画挂在触目所及之处,不但吉祥如意,还兼赏心悦目呢!」她强烈建议这一招。 「画师对这幅画倒是很有自信。」他深深看着她。 「自信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主要还是想替大人讨个吉祥。」她笑得万般诚恳,就连眼神都绽放着普渡众生的柔慈之光。「此画乃草民一笔一画诚心绘下,大人若是能不嫌弃,挂在墙上每日看个几眼,草民便心满意足。」 挂吧!挂吧!最好挂在这大厅里,好让所有上门的客人都领悟,其实他真的很欣赏张家小姐,这样她回头也好向张琁瑶交差,顺道再多拉几门生意。 人俊就是吃香,她料得果然没错,那些官家小姐对阎律简直都是迷恋得乱七八糟,一听她能出入阎府和阎律接触,个个抢破头要她帮忙绘像,央求她找机会将画像送给阎律── 托他的福,近来她生意简直好得要炸开了! 将来阎夜菱要是打算再继续阴她,只会让她能有更多机会探勘阎府地形,同时赢得更多酬庸。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别失了分寸,她倒是挺乐意被多阴几次的。 「阎兄,上回……欸,你有客人?」 门外忽然有人走进,阎律抬头看向来人,她则是乘机将画轴搁到他手边的茶几上,退到一旁,决定再也不拿回来。 「无妨,都谈妥了?」阎律抚着画轴,分神看了她一眼。 「是啊。」来者温原应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封曳秀一眼。「咦,这不是封画师吗?」他诧异道。 她拱手作揖,浅笑寒暄。「正是小女子,温公子实在好记性,一段日子不见,竟还记得小女子,莫怪茶楼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客人纵是络绎不绝。」 「封画师过奖了,茶楼生意主要还是仰赖封画师肯赏光,愿意四处推荐。」温原谦虚微笑,一脸亲切。「阎兄,我还道市井流言不过只是捕风捉影,没料到封画师真的在这儿……难道你终于决定娶妻了?」他转头看向阎律。 「市井有这等传言?」阎律眉峰略扬,眼底折射灼光。 「何止有?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全都迫不及待想攀上你这门亲事,这几日到处找画师帮自家闺女绘像呢。」温原笑得更亲切了。「封画师妳说是不是?」 没料到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封曳秀轻咳一声,随即露出好无辜的笑。 「听温公子这么一说,这似乎、好像、兴许有这么一回事呢。」她笑得更无辜了。「欸,草民看温公子和阎大人似乎颇有交情,既然如此,草民就不打扰两位,先行告退了。」语毕,不等阎律回应,她随即脚底抹油,先溜为快。 眼看她畏罪潜逃,温原似笑非笑地看向阎律,打趣道:「阎兄,你做事向来谨慎,难道真不知道封曳秀利用你即将娶妻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撞骗?」 阎律低头看着画轴的女子,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只是没料到,她敢做到这等地步。」 温原低声一笑,仗着两人好交情,不请自来地坐到他的身边。 「就我所知,她可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就拿这幅仙女献桃图来说。」他直指画中人物。「这张家小姐可是足足花了三十五两,才能以这样天仙绝色拔得头筹,听说徐家小姐下回打算出四十两和他人竞争……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这封曳秀胆大心细,颇有生意头脑,他日她若有意转行,我得想个办法将她纳入旗下,否则她要有心,怕也是个让人头痛的对手。」 「连价码都打探一清二楚,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阎律睨他一眼。 「好说好说,我温家世代经商,对小道消息本就敏锐一些,只不过论灵通,还是远远比不上你在京城内外布下的暗桩眼线。」温原好奇问:「你早晓得封画师别有居心,难道你就这么眼睁睁任由她胡闹?」 「智者不惑,任者不忧,勇者不惧,我只想看看她究竟能有多少能耐?」阎律语气平淡,语意却是相当耐人寻味。 「难得见你对一个女人这么感兴趣,看来那封曳秀真不简单,可惜她太过古灵精怪,又过了适婚年龄,否则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温原兴味微笑,拿起茶几上的画轴欣赏。「话说回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既然有人愿意提供画像供你参考,你干脆就凑合着挑出个人选吧!」 「这些话,我原封不动归还给你。」 「人家这幅画是送给你,可不是送给我哪。」他微微一笑,放下画轴,打趣道:「世伯、世伯母过世得早,没能替你阎家多留子嗣,这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若能早些娶个贤妻帮忙持家,家父家母百年之后也好向世伯、世伯母交代啊。」 温家世代经商,阎家世代为官,彼此地位不同,却是世交,他与阎律、阎夜菱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也才敢这样干涉他的婚事。 「少拿伯父伯母来说嘴。」阎律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眼神像是洞悉一切。「夜菱又给你多少好处?」他冷冷地问。 温原面不改色,仍是一脸笑意。 「我和夜菱情同兄妹,向来是鱼帮水、水帮鱼,无所谓给不给好处,纯粹只是为你着想,三人之中,你最为年长,难道你真不打算娶妻?」 阎律面无表情,沉默许久,才勉强出声回答:「我身分特殊,若要娶妻,绝不要求妻子身分相貌,只希望对方果敢坚忍、质朴正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以大局为重。」 「就这样?」 「就这样。」 温原抚着下颔沈思。「这些条件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简单来说,就是要个忠心耿耿的人才,正好你底下人才也不少,不如你就──」 「好兔不吃窝边草,这一点,我自认远不如你。」嘴角微勾,阎律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啧!我只是给个意见,你何必拐着弯骂我?」温原迅速跟了上去。「还有,早说过你没事别乱笑,你这样乱笑,小心天下大乱……欸,你去哪儿啊?」 大厅外,阎律高大身影忽然凭空消失,他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 「还有一些要事要办,恕不送了。」清冷的嗓音自远方清晰传来,显示出阎律内力深厚难测。 温原摸摸鼻子,自认技不如人,只好一步一脚印自行离去。 *** 阎律,京城人士,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文韬武略,办案公正,不避权贵,屡破悬案,因此甚为皇上器重,前途无量。 据查,阎家祖先乃开国元老,祖后五代,能文能武,皆在朝为官,其先父为前右卫上将军,其先母为刑部尚书之女,家世显赫,无人能及,可惜阎律心如止水,心系朝廷,年虽二十有九,却未有娶妻之意…… 以上,乃市井间对阎律说法,吾听来听去,对冰清玉洁阎大人颇感有趣。 天地开创,分阴阳两极,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唯阴阳调和才能天地大化,阎大人既无意成亲,私养小妾也是天经地义,可几日观察,阎大人谦冲有礼,不近女色,如此冰清玉洁,怕是有不可告人之隐疾,仰或不可告人之癖好…… 幸而阎大人虽俊美无俦,却颀长壮硕,气势犹如泰山压顶,举止刚健沉着,毫无相公柔弱之气,由此初断,阎大人兴许有断袖之癖,断不可能为董贤之流。 不过喜男,喜女,尚无定论,待查之。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大街上,封曳秀悠哉晃进一间客栈,三名青年本坐在客栈一隅闲聊着,一见到她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封大姊妳总算来了,一段日子不见,近来可好?」其中白衣男子笑盈盈地问。 「还不是老样子。」她一语带过,在三人的簇拥下,朝他们原先的座位走去。 「既然是老样子,那就是过得相当不错了。」另一名蓝衣男子跟着出声。 「是啊,封大姊从前就本事大,成日官家进官家出的,认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啊。」黑衣男子随即赞美。 「我才道你们怎会好心请我吃饭,原来是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三人,接着撩起袍襬入座。「说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三人面色困窘的跟着坐了下来。 「我、我们哪有什么阴谋,封大姊妳别乱说……」 「拐弯抹角的话我听多了,少拿那套用在我身上,你们有事就直说,否则我吃完东西就走。」她见桌上有壶好酒,伸手便想拎起酒壶。 「我来,我来。」黑衣男子动作飞快,抢先拿起酒壶替她斟酒。「封大姊,这是妳先前称赞过的珍珠红,是我从我家酒窖特地带来的,妳要喜欢,我回头再送几坛到妳家去。」 「不过是坛珍珠红有什么了不起,比得上我家价值连城的珍珠粉吗?」白衣男子冷哼。「能吃能敷,小小一瓶保证封大姊青春永驻、永保美丽。」 「啧!什么珍珠红、珍珠粉,我家随便一串珍珠项链,全是用南洋最上等的珍珠串成的,论价值,远远在你们之上。」蓝衣不可一世地接着说。 「你说什么?!」 「娘的,我早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怎样,不服气啊?不服气就回家啊!」 「应该是你回家──」 眼看场面变得有些失控,封曳秀依旧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直到杯底见光,才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搁到桌上。, 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人见状,登时住嘴,抢着抓过桌上的酒壶。 她支手托腮,不禁摇头叹气。 「封大姊为何摇头叹气?」三人默契极好,异口同声地问。 她睨着三人,又叹了口气。 「你们今日请我来这儿,无非就是想打探那阎家小姐是否真是美若天仙,沈静娴雅,顺道请我送礼说些好话……」她用左手食指,点着眼前的三张脸。「可惜凡夫俗子终究难以高攀仙女洛神,对于没希望的事,我当然只能摇头叹气啊。」 没料到封曳秀早就猜到他们的意图,三人羞赧脸红,可一想起她后头的话,又连忙开口想反驳── 「臭要饭的快滚,准妳靠近我家铺子的?要是弄脏我家台阶,信不信我修理妳!」刺耳的咒骂声音忽然自客栈门口响起。 客栈里的客人全都愣了一下,纷纷转过头察看,就见客栈老板──钱老板,拿着扫帚驱赶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 「老、老板,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讨些剩菜剩饭,求您大发慈悲,我们母子俩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瘦弱的妇人紧抱着怀中昏睡的孩儿,踉跄地退到台阶下。 「呿!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慈善堂,妳要讨饭,去别的地方讨去!」钱老板不留情地啐道。 「可……可我看您适才倒了好多剩菜……只要一口饭就好,我儿子生了病,一定得吃些东西,我求求您……」 「我呸!臭要饭的也配吃我的东西?我管妳儿子是不是病得快死了,都不干我的事,那些东西我喂猪喂狗就不分妳。」钱老板狗眼看人低,又开始灰着手中的扫帚。「去!去!快滚!否则我报官了!」 「不!不要报官!我、我没做坏事的,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有口饭吃,我求求您,我跪下来求您了!」眼看尖锐的帚尖好几次差点就要扫上自己,妇人虽是满脸惊惧,可为了怀里的孩子,还是咬紧牙关跪到了地上,浑身发抖地磕起头来。 客栈里外面虽有人露同情地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人肯上前帮忙说情,有些人则是一脸事不关己,只是双手淮胸站在一旁看好戏。 三人义愤填膺地握起拳头,实在看不下去。 「可恶!这钱老板简直不是人,封大姊,我们快去教训──」咦?人呢? 三人错愕看着空荡荡的前方,不明白封曳秀怎么突然不见了,适才人不是好端端的坐在一块儿吗? 「真是好一个忠孝仁爱礼义廉,钱老板,你实在了不起呢。」徐徐柔柔的嗓音忽然自客栈门外传来。 三人迅速回头,登时目瞪口呆。 怪了,封大姊什么时候学会分身术的?怎么一眨眼就到了客栈外头,还用单手为那妇人挡下钱老板的扫帚?这简直就是……简直就是故意抢风头啊! 第四章 「封曳秀妳什么意思?!」没料到封曳秀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钱老板也吓了一大跳。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钱老板向来才智过人,怎会听不出来呢?」她微微一笑,将扫帚拨至一旁,接着弯腰扶起地上的妇人,丝毫不忌讳对方全身脏污恶臭。「夫人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想请妳吃顿饭,不过在吃饭之前,我们先带妳的孩子看大夫去吧。」 「看大夫?」妇人现然吓得不轻,只见她一脸茫然无措,压根儿无法思考,只能卑怯地嗫嚅道:「可、可我没有钱……」 「啧!自己都得靠姨婆养了,还敢说大话?我就不信妳有那闲钱!」虽然听不出来封曳秀话中玄机,但从围观路人不时发出的窃笑来看,钱老板当然明白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立刻出口反讽。 可惜封曳秀压根儿就不理他,只是朝腰间掏着东西。 倒是三人容不得她被奚落,各自备妥钱袋奔出客栈,赶着替她出头,可下一瞬间,那被奚落得靠姨婆养的正主儿,竟自腰间掏出一锭又闪又亮的银元宝。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就连钱老板也目瞪口呆。 银元宝? 有没有搞错!抢了风头还不够,就连出场机会也不给?枉费他们身为镶金镶银商家第二代,没想到只能沦为当陪衬的……三人立刻含泪收起钱袋,默默来到她身边。 「封大姊。」三人低声喊道。 封曳秀加深笑意,将其中白衣男子拉到身边。 「你来得正好,你说这锭元宝若是拿出一半,可以买你家几帖药材?」 白衣男子思考一会儿。 「若是医治一般伤风,上等药材约莫九帖,中等药材约莫二十帖……封大姊若是有需要,我可以请我爹不收钱的。」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就怕那锭银元宝是她毕生的积蓄。 她佯装没听见他的好意,径自将元宝塞到妇人手中。 「夫人,这附近有位老大夫,医术精湛,妳可愿意带着妳孩儿和妳的银两,跟我一块儿去见那大夫?」眼神带笑,柔柔对上妇人怔愣的目光。 「我的……银两?看……大夫?」妇人不敢置信地瞪着手中银元宝,以为自己在作梦。 没料到自己才说完最就自打嘴巴,钱老板脸上无光,气得破口大骂:「封曳秀!妳、妳哪来这么多钱?妳老实说,是不是妳去偷来的?」 封曳秀目不斜视,始终将他当作乱吠的疯狗。 「就是看大夫。」眼见妇人怀里孩儿呼吸有些急促,她立刻伸手朝孩儿的面颊和额际探了探。「嗯,还好烧得不高,兴许只是太过虚弱才会昏睡,不过为求慎重,还是早些让大夫看看吧。」 妇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回神,只见她紧紧抓住封曳秀的衣袖,急促地问:「姑娘说的是真的?我的孩子真能……真能看大夫吗?」 「当然。」封曳秀完全任由妇人抓着。 「那我孩子有救了?」妇人瞪大眼,激动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自眼角哗啦哗啦地落下。 「绝对有救。」她还是笑,柔徐的声嗓里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来吧,孩子要紧,还请夫人先跟我来。」她徐缓转身,微笑领着妇人朝大街走去。 三人送佛送到西,亦步亦趋地也跟在后头,打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围观路人们看得感动,纷纷侧身让路,谁晓得始终被人忽视的钱老板,却恼羞成怒地冲了过来,拿着扫帚硬是挡住去路。 「不许走,封曳秀,妳今日要是不把那锭元宝的来源说清楚,我就不许妳离开。」 「钱老板,事有轻重缓急,这紧要关头,还是请你先让路吧。」她轻声细语的要求,修养极好。 「我偏不让,凭妳区区一个画师,哪有本事藏着那么一大笔钱……对了!这阵子我店铺里老有银两失窃,该不会……该不会就是妳干的好事吧?」钱老板眼神不怀好意,随口栽了个罪名给她。 眼见局势骤变,现场再次哗然声四起,更多路人围了过来。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抱着孩子躲到封曳秀身后。 「这混帐,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老虎不发威,他还真当我们是病猫!」眼看钱老板三番两次找封曳秀麻烦,三人气得火冒三丈,连忙挽起袖子就往前冲,不料却被封曳秀拉住。 艳阳下,就见她笑脸依旧,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皮笑肉不笑,那笑意未达的眼底,竟清晰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钱老板吞了吞唾液,不禁后退了几步。 「妳,妳那是什么眼神?」娘的,他竟然会怕一个老姑娘? 封曳秀仍是不理他,只是低头寻思片刻,接着转身朝三人交代。 「你们三人带夫人去找大夫,顺道买药材,我随后就到。」 「封大姊,这……妳一人行吧?」三人很是担心。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曾不行过吗?」她自信微笑。 「是没有。」三人一致摇头,明白她聪明绝顶,凡事总能化险为夷,这就是为何他们年纪明明较大,却得尊称她一声封大姊的原因。 「那不就得了?」她双手负后,低声朝妇人说了几句,直到妇人肯抱着孩子跟着三人离去,她才转过身,双手负后,徐徐朝钱老板走去。「钱老板,你说我偷了你的银两?」她似笑非笑问。 「没错!」眼见她总算肯正眼瞧自己,钱老板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一定就是妳偷的!」 「妳可有凭据?」 「哼!就凭妳常来我店里、就凭妳品性不佳、就凭我觉得妳有问题!」钱老板说得理直气壮。 「凭我品性不佳啊……」她轻哼一声。「钱老板,你这分明是过河拆桥!想当初我可是挣扎了好久才肯昧着良心帮你做那见不得光的浑事,没想到你竟然……唉,既然你如此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什么见不得光的浑事?」钱老板一头雾水。「咱们谈的可是那宝银元,妳少顾左右而言他。」 「我就跟你谈那银元宝啊。」察觉到人群中多了张熟悉面孔,她唇角一勾,故意朝那人走去几步。「没错,我承认那锭银元宝确实是我从你那儿拿来的。」 没料到她会突然改口,钱老板不禁一愣,连围观路人也瞪大眼。 「妳承认了?!妳、妳妳妳妳真的承认了?」钱老板大喜过望,快步逼近她面前。「好啊,我店里的银两果然就是妳偷的,我这就去报官报官──」 「得了,我是承认从你那儿拿来,可没说是用偷的,何况那锭银元宝分明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她轻声断话。 「我交给妳的?我哪有!」钱老板瞪眼反驳。 「哪儿没有?你和那送酒的罗寡妇暗通款曲个把月,老担心会被老板娘发现,所以托我买栋小房方便你们私会,那锭银元宝就是你给我的酬庸,可我万万没想到事情才刚办妥,你就过河拆桥,反诬赖我窃银。」 「什么?!」钱老板又是重重一愣。 「好啊!你这杀千刀的,果然真的背着我干坏事,我早怀疑你和那死寡妇有问题,没想到你连房子都替她买了!」人群里忽然爆出一记嘶吼,就见一名壮硕的中年妇人自封曳秀身后的人群里冲了出来,抡起手中的钱袋就朝钱老板身上打。 「老、老婆?!」没料到出门收帐的妻子也在人群里,老板吓得脸色发白、抱头就闪。「冤枉啊,我和罗寡妇是清白的,一、一切都是她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钱老板体恤罗寡妇一人生活辛苦,时常拿银两给她呢。」封曳秀替自己澄清。 「什么?!」恐怖的狮吼声登时响彻云霄。「我就奇怪咱们客栈里怎么老是少银两,原来是被你拿去养女人了!你这个该死的混帐,看我打死你!」 「别打了!别打了!老婆大人请饶命,我没有拿银两,那些银两分明是那封曳秀偷的。」钱老板狼狈地到处抱头鼠窜。 「你还狡赖!」老板娘追了上去。 「对了,那栋小房可是花了钱老板整整三百二十二两,老板娘妳回头可要好好盘算家中钱财,看看有没有短缺啊!」趁着老板娘打到身前时,封曳秀好心地提醒着她。 只是瞎一间瞬,恐怖的嘶吼声和凄凉的哀号声相继响起,就见两夫妻一路打到客栈门口,恐怕暂时没空理她。 「我真的没有买小房!」钱老板哀号道。 「还说没有?人家连价码都说出口了!」老板娘嘶吼骂道。 「那都是她在胡说八道,我们家哪来三百二十二两,我只不过拿了几两银子给花香。」钱老板忍无可忍地低吼。 「拿几两银子给花香?!」老板娘几乎将一口牙给咬碎。「你这该死的王八蛋可终于承认了,还说你和那死寡妇是清白的?!你对不起我就算了,还敢花老娘的钱,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砰地一声,她怒不可遏地将人踹到了墙脚。 眼看整桩事演变至最后,竟是如此的高潮迭起、峰回路转,围观民众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直想拍手叫好,身为始作俑者的封曳秀,却是一脸淡然,只想到医馆探视母子两人的状况。 趁着人群移动,她迅速转身,去忽然对上一双灼亮异常的黑眸。 记忆中,那双黑眸总是清冷无波,如今那里头却多了把火,燃烧出灼人的温度与光芒,心弦一震,她迅速将目光拉长,就见阎律伫立在前方茶楼楼阁上,意味深长地与她对望。 接着他扬起嘴角,露出微笑,整个人瞬间风华毕现、春色大发,如妖似魅的迷人风情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 她双眼瞪大,心跳窜飞,原来温凉的脸皮就像是被野火灼烧过似的,瞬间浮现瑰丽的嫣红。 *** 「封画师。」 阎律自茶楼大门外笔直地走向她,她抚着尚有些灼热的脸颊,考虑了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大人?真是巧遇啊!」她拱手作揖,佯装意外,彷佛两人适才压根儿没打过照面,她更没见识到他那祸国殃民的妖孽微笑。 「刚刚的事,我全都瞧见了。」可惜,他并不打算让她称心如意。 「大人说的是……」她继续装胡涂。 「妳实在不该如此胡闹。」他面无表情地训道,恢复平时不茍言笑的模样。 「我胡闹?」她眨眨眼,差点装不下去。敢情他是眼瞎还是故意玩她,从头到尾都是那钱老板在横行霸道,他却说她胡闹? 「得饶人处且饶人,兴许钱老板有不对之处,妳又何必见缝插针,让他颜面尽失?」他指名道姓,让她想装也装不下去。 「原来如此,大人真是……心胸宽大、爱民如子啊,草民佩服佩服,可惜草民句句属实,只能怪那钱老板自作孽吧。」 「买小房不是。」他纠正。 她暗自深呼吸。 「大人英明,果然什么事都骗不过您,没错,买小房一事确实是草民编派出来的,回头草民一定向老板娘解释,绝对让两夫妻之间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是是是,既然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那先将头低下准没错。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对了,草民忽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办,那就──」 「下回别再喝酒,女子公然喝酒总是惹人非议。」他又道,似乎在她身上嗅到酒味。 她再次深呼吸。「大人说的是,草民一定铭记在心,草民真有急事……」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适才我见妳毫不避讳和男子交头接耳,实在不好。」彷佛没发现她的焦急,他竟连她和男人靠在一块儿也有话说。 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彷佛看见上任风史重返人世,板着一张脸,喋喋不休向她叨念女子该有的品性道得……啧!其实他根本就很记恨吧?记恨她故意散播他有意娶妻的谣言,在外头招摇撞骗,所以决定乘机对她谆谆教诲? 由于自认理亏,她始终微笑以对。 只是没想到他却对她的穿著举止也有意见,说着说着,竟连「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都搬了出来,她不只眼角抽动,连脸皮也逐渐失去控制。 她才刚受气,现下还得听他训诫,她招谁惹谁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门功夫她自认修练得还算不错,可他毕竟不是她亲爹,更不是她夫君,管她管到这般地步,简直就是吃饱撑着! 她只是个画师,只是个春史,专门负责画像探门路。窥春写春史,但绝对不负责委屈自己── 「啊……我的头好晕哪!」抚着额际,她忽然往后踉跄了一步,理所当然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叨念。 黑眸闪过一抹笑意,他眼捷手快扶住她的臂膀,藉此稳住她的身体,彼此却还是有段距离。 「画师不舒服?」他问。 「唔,草民兴许是……」话还没说完,她便敏锐自他身上嗅到一缕淡香,即使那香气淡薄得几乎消失,她却还是辨认出那是青楼惯用的催情香粉,微微一愣,她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画师?」 她眨眨眼,连忙站直身子。「……草民兴许是中暑了,请容草民先行告退,回家歇息。」 「既然如此,我送妳一程吧。」他淡淡道。 「送我什么?」 见她错愕瞪大眼,他嘴角似要上扬,却又敛下,接着他作了个手势,一旁待命的轿夫们立即扛着凉轿走来,恭敬掀开轿帘。 轿内空间大,铺设舒适,就算坐上三人也绝对绰绰有余,可惜封曳秀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甚至差点目露凶光。 这大街上人多嘴杂,如今她要真坐上这顶轿子,不出两个时辰,整条大街上的行人都会晓得此事,接着必有流言蜚语传出。 这男人明知那些千金小姐们个个对他迷恋得紧,只消得到他一点关爱,就足以让她惹上麻烦,他却故意公然对她示好……娘的,他分明是想来个釜底抽薪,斩断她所有财路! 他到底有没有必要记恨到这般地步啊? 「画师请。」他客气等她先上。 她挤出微笑,坚持屹立不摇。 「大人好意草民心领,草民毕竟身分卑微,不敢以下犯上,那个……草民还是进茶楼歇息一会儿,待身子好些,再自行回去。」她就是坚持不上轿,他也奈何不了她,哈哈! 他挑起眉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一会儿。 「所谓好心有好报,画师乐于助人,我自然也是凭着一片好心,不过画师若是有所顾忌,那就不勉强了。」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能不勉强是最好! 她微笑福身,懒得跟他啰唆太多,脚下一转,便自行朝茶楼走去,而他也不阻止,就看着她装模作样地抚着额侧,缓步绕过自己。 「封曳秀,妳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两人交会的瞬间,他忽然出口赞赏,语气蕴满浓浓笑意与欣赏,她脚步略停,以为自己听错,不禁回头看他,却见他唇角微勾,风华再现。 剎那铺天盖地的春美色无预警再次袭来,天地彷佛又要旋转,── 她脸色大变,立即将头转回,忍下拔腿就奔的冲动,佯装没事继续前进。 非常虚弱地慢慢前进…… *** 亥时甫过,花街一片繁华,街上人来人往,青楼姑娘倚楼卖笑,路边小贩招呼生意,谈笑说话声此起彼落,谁也没注意到自个儿的头顶上方,有抹黑影正无声无息地在绵延屋脊上一路掠驰,最后随着某个人影的出现,迅速潜入花月阁的一座小苑里。 蒙面黑衣人听声辨位,在长廊尽头出现人影之前,瞬间跃上树头,隐住自身气息,静静等待。 「黑大爷,难得这次您停留得久,该不是在谈什么大买卖吧?」 长廊上,花月阁的嬷嬷领着一名男子,快步走进小苑。 迥异于大街上的热闹喧嚣,这典雅小苑自成一方天地,静谧而安详,还有悠扬琴声自中央小房传出。 「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买主有些刁滑,得费些心。」男子头戴黑纱帽,让人瞧不清面貌,嗓音低沈无特色,腔调也听不出是哪儿人,看来是有意隐藏身分。 「啊,那可真是令人头疼啊,既然如此,待会儿我就不让人进这小苑,今晚您就让月牙抚琴唱些小曲,好好休息吧。」 「就这么办。」 话才说完,房内琴音也跟着停歇,接着一名美艳女子匆匆推开房门,盈盈朝男子福身。嬷嬷没有入房,只站在门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替两人关上房门,照着原路迅速离开。 盘腿坐在粗壮的大树上,黑衣人──也就是封曳秀静静凝视这一切,粉润嘴角愈勾愈弯,差点就想仰天大笑。 即使表面光风霁月、铁面无私,可男人终究还是男人,这回还不是来到了这京城第一大青楼──花月阁了! 待会儿她一定要好好睁大双眼,拉长耳朵,好好欣赏百姓眼中高风亮节的阎大人,究竟是如何的威武勇猛、骁勇善战,回头再往春史上,替他添上几笔。 只是话说回来,这阎律未免也太会隐忍,自他不再让人暗中观察她之后,她已不知暗中跟踪他几回,只是几次跟踪,他若不是入宫面上,就是推鞫狱讼、知公廨杂事,整日忙于公务,压根儿毫无乐趣可言,再加上他武功高强,不易亲近,因此跟了几次,她便选择明哲保身,不再浪费时间。 若不是那日在他身上嗅到青楼惯用的催情香,她也不会料到,他竟曾出入过青楼! 为了一探究竟,她只好埋伏在阎府附近,一路尾随他来到花街。 如今搬出指头算算,他也将近「苦闷」了一旬,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今晚怕是要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双手环胸,她无声勾笑,正打算合眼聆听接下来的发展,不料小房门窗却忽然自里头被人推开,只见名唤月牙的青楼女子就站在窗边,恭敬跪下。 「月牙拜见大人。」 大人? 秀美小脸明显一愣,还来不及深思,男子便跟着现身于窗边,只见他伸手摘下纱帽,露出如神祇般俊美的脸庞,果然就是阎律本人。 「不用多礼,直接报告吧。」 「是。」月牙迅速起身,自袖间暗袋掏出一封书信呈上。「私卖盐铁一案,果然如大人所料牵涉极广,月牙虽尝试向蔡章茂套话,却只得到一小部分名单,至于幕后主谋以及其它涉案官员,蔡章茂确实一概不知。」娇艳的脸蛋如同阎律一般,也是面无表情。 私卖盐铁? 涉案名单? 封曳秀目瞪口呆,一颗澎湃的心瞬间狠狠凉掉一半。 有没有搞错!又是以黑纱帽遮面,又是变声隐藏身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为了公务?!朝廷究竟每月给他多少俸银,值得他这样鞠躬尽瘁、早死早超生……呃,劳心伤神? 明明就是一个美好的花前月下,明明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难道他就不能稍微的「人尽其才」,搂着那美人到床上一边滚,一边谈吗?她保证只观摩他勇猛的一面,绝对不偷听国家大事……娘的,他究竟是不是男人啊! 「无妨。」阎律迅速看过书信。「这份名单和我所推算的相去不远,究竟还有哪些人涉案,我心中大概已有个底。」 「是,那属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继续观察……」 由于实在是哀莫大于心死,她再也无力偷听两人谈话,只能出神地望着两人身后的烛光,一颗心缓缓飘向远方。 如果这月牙姑娘只是他安插在花街的暗桩,那他究竟都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卸下那冰清玉洁的光辉,来进行他的「春暖花开」?明明就苦闷了将近一旬啊……难道他果然真如她所料,有不可告人之癖好或是隐疾?! 若是如此,下回儿她究竟是得注意他有没有私养男宠,还是得多注意他和哪位大夫较常往来? 大树上,封曳秀双手托腮,敛眸寻思,身体不自觉往前懒懒倾去,不料却将腰袋开口挤出一个小洞,一颗甜豆自里头滚出,瞬间朝漆黑树下迅速坠落── 咚! 甜豆落地,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谁!」阎律冲出屋外。 她脸色大变,瞬间一个提气,拔身疾飞至树丛后方的屋脊上。 阎律也跟着跃上屋脊,眨眼间便来到她身后十丈开外,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她心中大骇,连忙飞至对街屋脊上,接着用尽全力往前飞奔,可即使她已倾尽所有内力,那骇人的压迫气息却始终如影随形地缠着她── 该死!连她最引以为豪的轻功都无法摆脱他,他若突然发动攻势,她只有死路一条! 令人窒息的绝望自四面八方朝她卷来,她咬紧牙关,完全无法可想,最后只能利用阎律谋定而后动的个性,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强迫自己停步转身。 屋檐上,阎律果然如她所料的也停下脚步,一双深沈黑眸谨慎地盯着她,戒备她会使出任何阴谋诡计。 浓烈的杀气在燠热的空气里迅速蔓延,她全身警戒,不露一丝破绽,咬紧牙关把握住这最后一丝生机。 她一定得在他出手之前,想办法制造机会脱身! 「你是谁?」黑暗中,那双黑眸冰冷得几乎足以将人冻伤。 她强忍下心头的慌乱,学他压低嗓音。 「你说呢?」 他冷哼一声。「报上名来,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我吗?」她戏谑似的断话,接着猝不及防地朝他掷出一枚黑色暗器,谁料他动作竟如鬼魅,旋身同时,脚尖也挑起一块瓦片朝她踢来。 咻! 瓦片破空而来,有声无影,她紧急侧身闪躲,仍让瓦片划破了面罩绑绳。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剎那之间,眼看面罩松动,她的真面目就要曝光── 轰! 暗器落地,发出轰然巨响,白茫茫烟雾直冲天际,遮蔽阎律所有目光,路上行人纷纷抬头上望,她乘机以手遮面,纵身跃下屋脊,冲进人群之中,转眼间消失不见。 屋脊另一头,月牙以纱绢覆面,如流星般赶来,却无法当机立断地跃下屋脊继续追人,毕竟场地不合,她的身分也不合。 「大人,可要属下继续往下追?」她轻声问着被白雾围绕的阎律。 「此人轻功高强,再追下去只是无济于事。」黑雾之中,传来阎律冰冷的嗓音。 「那──」 「回去查查有什么线索。」 第五章 「哥哥啊看妹妹,妹妹啊脸红红,哥哥啊行行好,千万别乱笑,要是闹得倾城又倾国梦,妹妹马上跑到家里躲起来……」 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封曳秀满心开怀地走在大街上,可路才走到半路,她却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忽然停下脚步,把玩起路边摊贩上的木雕。 她东摸摸、西摸摸,朝老板问了价钱后,摇头晃脑叹了口气,接着才又起步走进一条小巷。 今日是阎律「指定」入府画作的日子,可颜料有缺,因此在出发之前,她得先买进一些丹砂和青雘,再到客栈大吃大喝一顿、包些小菜在身上,免得稍晚又要在阎府里活受罪。 其实养生固然是好,但养到连茶水都是甜中带苦,那就实在太折磨人了。人生苦短,何必非得活到发苍苍、齿动摇,及时行乐来顿大鱼大肉不是很好吗? 她真搞不懂那阎家人的想法,不过严格来说,她也不是挺想懂的,她只晓得昨夜她是九死一生,胆子几乎吓掉一半,今日无论如何她都得要好好补一补才行。 除了大鱼大肉,少说还得来壶珍珠红,上回为了教训那钱老板,害她没能喝得尽兴,这回可要好好享受一下── 「封曳秀?」 前方忽然出现两名彪形大汉,她眨眨眼,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就是,请问两位──」 「捉起来!」 一声令下,其中一人不由分说就自身后掏出一个麻袋,朝她大步奔来。 「什么?!你们要做什么,不要靠过──」她边喊边退,可话来没说完,麻袋已迅速自天空降下,像某个血盆大口的吃人妖怪,瞬间将她吞没。 她使命挣扎尖叫,却感觉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塞入一个木桶子里,脑勺还被落下的木盖狠狠敲了一记,疼得她哇哇大叫。 娘的,要不是顾虑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铁定出手宰了这两个王八蛋! *** 她被扔进一间破庙。 没错,就是用扔的! 自她被塞入木桶之后,就被人当成了货物,不但被扔上了拉车,一路颠颠簸簸让人拉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还被人拉出木桶,扔进一间破庙。 若不是她身强体健,还有功夫底子,恐怕早摔晕了! 她在黑暗中闭目养神,直到有人解开麻布袋,将她粗鲁地拖了出来── 「封曳秀。」 神像后方忽然传来嘶哑低沈的男声,她非常合作地迅速转身,瞪着那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神像,开始努力抽气。 「你、你是谁?为、为什么要捉我来这儿?」了不起,这破庙那么大,那人什么地方不好藏,偏要藏在一片蜘蛛网中,难道就不怕蜘蛛偷咬他屁股?只是话说回来,除了说话结巴,她是不是该顺便发抖一下? 「我是谁不重要,倒是妳先看看妳身后两侧。」 她完全配合。 扭着颈子,她迅速转头看向身后两侧,果然看到当初她来这儿的两名大汉正手持刀剑守在门边,彷佛只要她敢逃跑,就要一刀毙了她……哼!这些人抓了她却没有马上杀她,就证明他们一定另有途谋。 只是他们这样折磨她,计划也不见得就会比较顺遂,难道他们就不能多少怜香惜玉吗?虽然她总是一身儒衫,可好歹也是个女子啊。 转过头,她泫然欲泣地嚷道:「你们究、究竟要做什么?如果是要钱,我身上正好有三十文钱,我通通给你,我求你们快放了我……」犹豫一下,勉为其难地再张开嘴。「呜呜……」 「要我放了妳也可以,不过妳得替咱们办件事。」 「什、什么事?」她怯怜怜地问。 「杀了阎律。」非常的简单明了、清楚易懂。 她瞪大眼,狠狠抽气。 「阎、阎律?你是说御史大夫阎大人?那个武功高强,一百八十个人连手都打不死的阎大人?」再抽一口气。「你、你你你……你竟然要我杀了他你?!天啊……我要晕了、我要晕了……」抚着额际,软软趴到地上。 「不准晕!」那嘶哑声嗓隐约露出一股气恼。 「可、可是……」她勉强坐直身子,总算开始手抖脚抖。 「没有可是!妳最好乖乖合作,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妳和王红花的忌日。」那人威胁道。 「姨婆?你们对我姨婆做了什么?」她再次瞪大眼。 「放心,她还活得好好的,不过如果妳胆敢拒绝这次任务,或是任务失败,我们马上就杀了她!」 「你们……你们好狠的心啊!我跟你们无晕无仇,为何偏要逼我去杀阎大人?人人都晓得他是武功高手,要杀他,谈何容易?你们分明就是逼我去送死……呜呜……天啊…… 「妳要怪就怪阎律吧,要不是他同意让妳进出阎府,我们也不会盯上妳。」神像后方,忽然飞来两个小药包,各是一白一黄。「不过我们也不会为难妳,只要妳先将白色药包里的药丸吞下,街着再将黄色药包里的药粉掺到阎府的茶水里,想办法让阎律喝下,我就饶妳和王红花一命。」 「药丸?」她用袖襬抹了抹毫无泪珠的脸蛋,街着才以极慢的动作,打开其中的白色药包。「这、这是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毒药?!」她死瞪着那颗暗赭色的药丸。 「没错,那是一种慢性毒,虽然八个时辰才会毒发,毒性却是极强,且完全无人可解,只要妳能够在时间内完成任务,我就会给妳解药,反之,妳若是无法及时完成任务,或是将此事泄漏出去,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她惊呼一声,连忙顺手将药丸用力抛出。「你们好歹毒啊,我才不吃毒药,我绝对不吃!阎大人是好官,我也绝对不害他!」 「哼!由不得妳!」 一声令下,守在门边的壮汉立刻提刀奔来,其中一人将她的双手反箝在后,阻止她反抗,另一人则是拾起地上沾尘的药丸,快步朝她走来。 眸光一闪,她不着痕迹朝窗外瞟去,额际隐约淌出一滴冷汗。 娘的!直到现在还不现身,「他」到底打算试探她到什么地步?难道非得等到她被人毒死,「他」才肯相信她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老百姓? 由于双手动弹不得,她只好开始扯喉吶喊:「不……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杀害阎大人,你们会有报应的,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吶喊同时,她也拼命踢着双脚,尝试将眼前索命阎罗踹飞,顺道将他手中的毒药丸踢到空中,最好来个消失不见。 可惜对方却看穿她的计谋,侧身一闪,竟快步来到她身后,并伸手掐开她的下颚── 咻!咻! 两颗小石疾速自庙外飞来,瞬间击中两人穴道,药丸震落至地,两人登时动弹不得,紧接着一抹黑影自门外掠过两人,直冲神像后方,用力揪出一名又圆又胖的中年男子。 「啊!」 随着一声惊叫,那又圆又胖的中年男子竟无预警地飞出供桌,狠狠摔至地面,狼狈往前滚了几圈才停下。 她错愕瞪眼,从地上哀号的大肉丸,一路往前看向面无表情的左绍,正怀疑他是不是嫌某人太油腻,才会故意将人将作肉丸丢,两名官差却匆匆来到她的身后,将两名大汉用绳捆绑,迅速拖到角落。 紧接着,阎律也撩袍跨过门坎,来到她身侧。 她抬起头,对上他总是清冷的黑眸。 「封画师。」他神色自若,朝她点头寒暄。 她眼角抽动,有一瞬间,彷佛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 「娘的!」她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眉峰微挑,随即绕着她走了一圈,好似在打量她有无哪里受伤,接着他伸出双臂将她扶抱至怀里,彷佛她是一尊可爱的布娃娃,而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画师没有受伤,不过显然受到不小惊吓,反应才会如此激烈。」他淡淡说道,同时探手抚过她冰凉的面颊,动作轻柔而怜惜。 她呼吸一窒,整个人吓得瞠目结舌。 老天爷,这会儿又有什么阴谋了?否则向来冰清玉洁、不沾女色的阎律,怎会性格大变对她又搂又抱,还伸手调戏──不,伸手摸了她的脸? 她动动粉唇,实在好想提醒他男女授受不亲,还有,他极有可能是鬼上身,麻烦请尽快找人处理,不料声音却偏偏梗在喉间,怎样都挤不出来,反倒是被他触摸过的肌肤,竟莫名燃起一簇火苗,那火苗一路蔓延,瞬间将她整个人烘烧成一尊嫣红色的陶瓷娃娃── 深吸一口气,她索性放弃开口说话,直接动用没有瘫软的四肢,逃命似的迅速逃离他的怀抱。 「多、多谢大人……」少了接触,多了距离,她总算可以挤出一些声音。 「举手之劳,画师不用客气。」黑眸盈满笑意,他看着她即使受到惊吓,仍然可以保持镇定,只是一双灵眸看东看西,就是不肯看向他,不经意之中还是泄漏出女儿家的别扭和羞赧。 眼底笑意更浓,他不禁将目光停留在她嫣红的娇颜上…… 「适才……草民失礼了,还请大人原谅。」她拱手作揖,佯装没发现到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很诡异。 「劫后余生,心绪混乱乃人之常情,我不会在意,画师也不用介怀。」他淡淡回应。「这间破庙荒废已久,附近又是一片荒凉,先前就曾发生过几桩命案,每隔一段时日,我就会带人到附近巡查,不料今日却听见封画师的呼救声……」他解释起自己带人出现在附近的原因。「我虽已尽快出手,不过画师还是受惊了?」他双手负后,问得很故意。 「……不,大人来得正好,草民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她福身道谢,表情看似感激,眼里却闪过一抹羞恼。 可恶可恶!这人自一大早就派人跟踪她,却故意将话说得这么好听,简直比她还会演。 阎夜菱技高一筹,老爱无辜装就算了,没想到他不落人后,装模作样起来,连她都想甘拜下风,这对兄妹要是哪天过腻官家生活,绝对可以改行当骗子,那时候她干脆直接收山,回家吃自己。 「话说回来,封画师怎会出现在此?」他继续装模作样。 她深吸一口气,无法开口戳破他的谎言,只能继续委曲求全。 「是这样的,草民本来走在路上,谁知却在半路上被人装入麻袋,一路戴至这间破庙,草民吓得半死,结果这人……」 她指着匍伏在地上抖动的大肉丸,忿忿不平地告状:「这人竟还躲在神像后头装神弄鬼,要挟草民若是不下手毒害您,就要草民和姨婆命丧黄泉,草民甚至还差点被迫服下毒药,幸亏大人及时出现,否则草民只怕早已魂恨归西,再也无法和姨婆团圆。」 「喔?」阎律总算看向地上的肉丸,好似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左绍,将人架起来。」 「是。」面无表情的左绍立刻抽出大刀抵住肉丸的颈子,用冰冷的刀背架起地上的肉丸。 她眨眨眼,完全可以很肯定,他是真的很嫌弃肉丸,所以才会用如此特殊的方法将人架起。 「这不是军器监臣蔡章茂蔡大人吗?」阎律指名道姓,一眼就认出肥肉丸的身分。 「大人……」蔡章茂面色惨淡地应道。 「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知法犯法,不但教唆下属当街强抢民女,竟然还想谋害本官!如此大逆不道,实在罪不可赦!」 「大人,下官冤枉啊!」蔡章茂立刻呼天喊地的喊起冤来。「这一切都是这女人在编派造谣,大人可别真信了她,下官今日只是正好路过此地,却见此女在附近鬼祟徘徊,因此才会让人强押着她问话,绝对没有所谓的强抢民女,下官更不敢谋害大人,请大人明察!」他为自己脱罪。 「喔?如果只是问话,你又该如何解释这两包毒药?」阎律弯身拾起遗落的药丸和黄色药包,搁在掌心上头仔细观察。「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本官却在外头瞧得一清二楚,朝廷官员,不依法办事,却纵容属下对一名女子强行喂毒,若不是别有居心,就是封画师所言一切属实,你确实想逼她谋害本官。」 「不……不是的!下官只是……下官只是……」 「得了。」阎律断话,表情冷厉慑人。「这阵子本官一直密切注意着你,私底下你干了哪些勾当,你我心知肚明,你就不用再狡辩了。」他话中有话地说着,目光似乎看透一切。 没料到阎律早已盯上自己,蔡章茂脸色一白,吓得直想就地晕倒,可想着颈上有一把大刀架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死命撑着发软的双脚,抖着一身肥肉哀声告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下官知错,下官真的知错了!不过下官也是被逼的,请大人明察秋毫,法外开恩,饶过下官吧!」 「此事本官自然会查,而且绝对会查个彻底,除了以还有哪些人涉案,本官一个都不会放过,至于你……」阎律淡定说着,浑身气势不怒而威。「就先到牢里反省吧!」 「不、不,大人饶命啊,下官真的是被逼的,下官真的──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坐牢……」 在阎律的指示下,左绍迅速领着两名手下,将蔡章茂一干人等押到外头备好的马车上。 眼看犯人被捕,风波平息,封曳秀也不开口过问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是双手负后,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一块儿走出破庙。 左绍等人动作神速,眨眼间就将犯人关入马车,留一人在马车内看守,另一人骑马殿后戒备,另一人则是在前方驾车。 「画师,此庙地处偏僻,一块回去吧。」阎律转过身看向她。 「也好。」她点点头,瞧见左绍就坐在马车前方,负责驾车。「那草民就和左大侠坐一块儿,顺便帮忙拉车。」她往前走去。 「左绍得直接将犯人带到刑部,妳跟着我走。」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理所当然将她带至一匹骏马前。「画师可需要我协助上马?」他好心询问。 她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敢问……这马是谁的?」她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 「自然是我的。」他泰然自若解开树干上的缰绳。「马儿高大,有人协助上马总是安全些,倘若画师害怕,我可以直接抱着妳上马。」 抱着她什么? 她双眼瞪大,头皮发麻,本能就想后退,谁知他却不肯放手。 他将手劲拿捏得极好,丝毫不让她感到疼痛,却也让她逃不开……她不只神情古怪,就连一颗心都开始怦怦乱跳了。 「多谢大人好意,不过草民与大人共骑,这似乎于礼不合……」她银牙暗咬,强自镇定道:「草民还是和左大侠他们一块儿,只要一入城门,草民便马上下车,绝对不耽误公务──」话还没说完,马蹄声忽然急促响起。 她迅速转头,就看到左绍驾着马车一声不吭地迅速离去。 她一愣,紧接着立即转头查看身周── 没有! 没有! 到处都没有第二匹马的影子! 那三人一车一马,说走就走,理所当然就将她遗弃在虎口……娘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阎律忍住满腔笑意,佯装没看见她脸上的震惊与薄怒,径自环住她的细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坐到马背上。 「画师,今日妳又让我刮目相看了。」他跟着上马。 哀莫大于心死,眼看木已成舟,她也不再试图反抗,甚至连他坐到身后都保持缄默,只是静静眺望远方蓝天,先行哀悼待会儿就要发生的憾事。 没想到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中了他的道,待会儿入城后,当所有人瞧见她与他亲密共乘一骑,想必京城话题又要再添一桩,而她,则是别想再赚到那些千金大小姐们的银两了。 搞了老半天,俊美天神的真面目,原来一直都是只居心叵测的妖孽! 暗叹一口气,她揉着发疼的额际,很虚弱地发问:「大人的意思是……」 阎律越过她的身侧执起缰绳,将她彻底困在自己的胸怀间。 「意思就是,妳是我见过最临危不乱、聪慧勇敢的女子,我对妳……似乎是愈来愈感兴趣了。」笑声和话语声同时落下,骏马瞬间往前奔腾。 抵不过那股劲势,她整个人往后撞进他厚实的胸怀,脑袋顿时空白一片。 哒哒哒……哒哒哒…… 当马儿终于奔出树林,她才终于如梦初醒,连忙挺身坐好,顺道连忙思考他话中的意思。 他对她感兴趣……他究竟没事对她感什么兴趣?! 他是了不起的大官,她则是区区死老百姓,就算见过几次面,他们之间依旧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况且先前他的态度总是清冷,怎么今日再见面,他就鬼上身的这么严重? 感兴趣……她瞪着自己握紧的双拳,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压抑,压抑着某种她也不明白的情潮骚动。 不过短短一句话,他就轻易地将她撩拨得心绪大乱、难以冷静,这是她成为春史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不行!这人心思缜密敏锐,凡事又多疑戒慎,天晓得他又是为了刺探她什么,才会故意说出这种「鬼话」?倘若她要是太过认真,那就是中了他的诡计。 也罢,既然他能够性格大变,她自然也能来个左耳进右耳出,适才他究竟说了什么,她决定当作通通没听见。 她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第六章 「画师这几日住在寒舍,可还觉得舒适?」小亭里,阎夜菱拈着一颗饭粒往水池里丢,十数尾斑斓彩鲤顿时蜂拥而至,抢食那颗米饭。 「何止舒适,草民可是经常在梦中偷笑呢。」封曳秀轻轻一笑。 「说来也不怕小姐笑,草民自幼清苦,从来就没住过这么大的府邸,光是草民所居住的院落,草民至今都还没能完全走过一遍。」她执着小狼毫笔,专注为画纸上的洛神天女勾描着衣着。 难得洛神今日好心情,愿意放下账册到小亭里凭栏喂鱼,她索性把握机会,搬出文房四宝替她作画。 如今洛神身边除了有名ㄚ鬟替她撑伞遮晒,还有一名ㄚ鬟替她搧风,微微凉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飘若流云,她看着看着,理所当然将这雅致荡漾的风情诚实绘入画中。 「画师过奖了,不过就是座老宅罢了。」阎夜菱微微一笑。 「就草民所知,京城里可没有几户人家住得起这样美轮美奂的大宅,说起来草民也算因祸得福,若不是大人担心草民又遭贼人所害,好心让草民入住贵府接受保护,草民恐怕也没这等福分。」 「关于蔡章茂大人密谋毒害家兄一事,我也听说了。」阎夜菱转过头看她。「那日画师真是无辜被牵连了。」 「唔……其实不是被牵连,只能说是草民时运不佳,幸亏大人及时赶到,否则草民只怕早已魂恨归西。」她耸耸肩。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再过不久,画师就要遇上好事了。」阎夜菱意味深远地说着,随即又拈起一颗米饭扔入水池里。 「好事?」她眨眨眼,提笔蘸了蘸朱砂墨,侧头幻想。「那草民真希望能够发笔横财,安顿好姨婆后,便出城游历天下,赏尽天下美景。」 「赏尽天下美景?画师梦想果真不同凡响,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画师从没想过要嫁人?」 封曳秀嘻嘻一笑,唇畔两朵小花瞬间灿烂绽放。 「草民向来有自知之明,何况草民也二十有二了,这婚姻大事……实在不敢妄想,倒是小姐美若天仙、娴雅贞静,铁定能够觅得良缘,一生美满幸福。」她搁下小狼毫笔,仔细端详画上洛神,正大算再提笔添色,总管却忽然匆匆步入小亭。 「小姐。」 「怎么了,瞧你一脸匆促?」阎夜菱轻轻搁下手中的饭碗。 「是这样的,门外有个莫约十岁大的男孩托卑职带口信给封画师,说是项家老爹嗜赌,项杏儿一早被押去抵债,眼看就要被转卖到窑子,还请封画师想个法子救人。」总管看着封曳秀,低声报告。 「有这等事?」封曳秀脸色微凝,迅速搁下画笔起身。「一定是小豆子来求救,请问总管他人现下在哪儿?」 「就站在大门外等着。」,总管忍不住出声提醒:「封画师,大人曾说过蔡章茂一案牵涉极广,将来恐怕还有危险,特别交代画师别出门,此事……还请画师考虑清楚。」 「我和杏儿情同姊妹,如今她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封曳秀东西也不收,连忙拿起画纸来到阎夜菱身前。 「可是大人他……」总管快步跟了过来。 她不理他,反倒向阎夜菱提出要求。「请恕草民斗胆,草民可否向小姐借套衣裳穿穿?」 阎夜菱没有过问原因,随即示意让身边的ㄚ鬟回房取衣,但随后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也跟着劝道:「画师,如今外头危机四伏,确实不适宜出门,不如我让人拿钱去帮项姑娘赎身吧。」 「无功不受禄,小姐好意草民心领,不过此事草民已想出对策,保证天黑之前就赶回来,那些贼人再大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吧?」她自信微笑,伸手将画纸交给身侧的ㄚ鬟。「这幅画像大抵已经完成,细部请容草民改日再补,草民这就先去作准备,还请小姐让人将衣裳送到大门,草民就在那儿等着。」语毕,不等阎夜菱反应,转身就走。 眼看她听不下劝诫,总管连忙弯腰请示。 「小姐,此事可要回报给大人?」 阎夜菱微微一笑,重心拿起饭碗喂鱼。「自然是要,不过先别急着说,你派个人暗中保护封画师,看她打算怎么处理这事,稍后再让人回报给大哥知道。」 「小姐想测试封画师的能耐?」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大哥究竟有何打算。」一颗米饭没入水面,彩鲤激烈抢夺,一道道水花自水面打了上来,阎夜菱神情神秘,在阵阵水花声中,非常随意地问:「总管,你道封画师为人如何?」 总管思索一会儿。 「胆识很够,脑筋也很灵活,虽然有些小不正经,人品却不失高尚,就拿蔡章茂一事来论,封画师宁死也不愿谋害大人,便足以证明她是个良善之人。」 「不错,封画师确实是个良善之人,除此之外,她还聪明绝顶,凡事懂得见机行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若是让她执掌府里大小事,无论是我或是大哥,恐怕都会觉得不错。」 总管明显一愣,连一旁帮忙搧风的ㄚ鬟都呆愣地忘了动作。 「小姐,难道大人安排封画师住进来,其实是……其实是别有用心?」非常委婉地问。 「这就是我想弄清楚的事。」阎夜菱勾唇微笑。「大哥身分特殊,这当家主母可不是每个人都当得了,即便当得了,够不够本事还是个问题,不过若是由封画师来当,我倒是相当期待呢。」她加深笑意,索性将整碗米饭倒入水池,让整池彩鲤疯狂争食。 疯狂地为了欲望,不留任何理智。 *** 「大!大!大!啊!真的是开大啊,老天有眼,我又赢了!」 赌坊里,封曳秀用力拉过身边一名大叔,劈头就是对着他大笑大喊,整个人激动得不得了。 「娘的,妳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押小,快放开我!」莫名被人拉住炫耀的男子怒气冲冲地骂着,用力抽回手臂后,气得转身就走。 「唉,这么凶做什么呢?我只是开心嘛!」封曳秀摸摸鼻子,依旧忍不住开怀大笑。「哈哈,今日我可真是发达了,不过区区一两银子,一个时辰竟然就被我翻了百倍,没想到我的手气也能这么好,今日我干脆就待在这儿,或许能再来个一日致富也说不定。」 「去妳的一日致富,咱们赌坊可不是让人赚钱的地方,妳赌了一个时辰,快滚吧!」桌子前方,负责摇骰的男人气得拍桌。 「滚什么,难得我手气正好,我还要赌!」她得意洋洋,将属于自己的赌金移了个位置。「这次我全部押小,一次跟你定胜负,你继续摇!」 「不摇!咱们赌坊今日就营业到这儿,妳请回吧。」男子双手环臂,就是不碰骰盅。 「你什么意思?我手气正好,你们却突然关门,这分明就是赶人!」 「对!我就是赶人,而且我不只赶人,我还想报官呢。」男子火大瞪人。「打从妳一进门就光赢不输,分明就是有鬼,妳要是再不走,当心我让人搜妳身!」男子忍不住威胁,实在觉得眼前的女子很有鬼。 这赌坊生意见不得光,专做熟客生意,若不是那才刚卖了女儿的项老爹死命介绍,说她是暴发户的女儿,羊皮很好扒,他也不会让人进来。 暴发户……也是,若是一般千金,哪可能会进赌坊赌钱?她衣衫华贵,却是一身市井之气,确实是暴发户没错,只是若说她只是个寻常的暴发户,事情又未免太过悬疑。 自她一进门,无论押什么就开什么,连他暗中动手脚都没用,只要一开盅,里头的骰子就像会变戏法似的,又回到当初的数字,如今赌坊已经惨赔一百两,要是再让她赌下去,赌坊非收起来不可。 「娘的!赌坊是你家开的,东西也是你家准备的,就连那骰子也是你摇的,你却要搜我身?!有没有搞错!」封曳秀学他用力拍桌子,毫无气质地破口大骂。「有种你就去报官,我看官老爷是会直接抄了这座赌坊,还是来管你家闲事!」 「妳──」 「我怎样?老娘可不是被唬到大的,老实告诉你,我今儿个来,就是要赌垮这座赌坊,顺道替那个项杏儿赎身,你要是不想我闹事,就给我继续摇!」她横眉竖眼地嚷道,硬是赖在桌前不走。 在门口把风的守卫眼见情况不对,立刻飞奔到隔壁房向老板报告,赌客们个个眼尖,心知接下来一定会发生大事,于是全都明哲保身地跑出赌坊,不多久,整座赌坊竟然只剩下封曳秀一名客人。 「姑娘,有事好说、有事好说啊。」赌坊老板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还带了两名彪形大汉。 封曳秀转过头,瞟了眼那脑满肠没的赌坊老板。 「哪来的丑八怪,老娘心情不好,滚一边去!」她开口就嫌,毫不给人面子。 赌坊老板眼里闪过杀气,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 「姑娘别生气,我是这座赌坊的老板,整件事我都听说了,的确是我的手下没规矩,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千万──」 「废话少说!」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你是老板,那就快叫你的狗奴才帮忙摇骰,老娘今日非得赢光这里的钱不可。」 老板眼里杀气更盛,差点想让手下给她一顿毒打,但心念一转,随即又定下心神打量起她的相貌。 反正他这赌坊本来就是非法生意,既然眼前的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赌客们又跑得精光,他索性就一次非法个彻底,让她人财两失,将她和那项不死的大女儿凑成对,一同卖到窑子去! 两个一块卖,价钱也好谈,况且仔细瞧瞧,她生得还真是不错,脸儿不过巴掌大,一双眼儿却是又大又晶灵,搭上秀挺小鼻和红菱小嘴,秀美又漂亮,比起那项杏儿,实在要值钱太多。 接下来只要问清楚她的身家,将她卖到离京城最远的窑子去,最后再想个办法将她的失踪赖到那项不死的身上去,将来就算官差来查,他也不怕。 老板阴险一笑,搓着手,笑意满满地靠了过去。 「姑娘,听说妳是那个项不死……项大爷的街坊邻居,身家富裕,不知许人了没有?」 「我有没有许人,干你什么事?」她皱眉睨他。「老娘是来这儿赌钱的,可不是来谈身家的,你要是再不让人摇骰,当心我拆了你这座赌坊!」 「是,是,我这就叫人马上摇、马上摇。」赌坊老板立刻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并暗中指了下桌上的小字,决定让封曳秀继续赢。 得到指示,桌子前方的男子立刻照做,木一盅掀,三颗骰子果然就是开小。 「哈哈哈!我就知道开小,今日财神爷找上我啦!」封曳秀得意一笑,立刻将赌金和赢来的银两抱到怀里。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生得漂亮,手气又好,将来要是谁娶了妳,那真是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啊!」老板立刻夸赞道。 「那还用说!」她笑得更得意了。「想当初我爹就是靠我发达起来的,若不是城里的赌坊几乎被我赢过,我也不会出城到你这偏远的小赌坊赌钱,待我今日赢光这里的钱,我就让我爹替我找户好人家,把我嫁了,这辈子就算我不再赌钱,也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哎呀,姑娘实在是远谋深虑,可惜我儿子没有,否则我定让我儿子把妳娶回来。」太好了,没嫁人的处子更好卖,再加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他多的是借口来搪塞她的失踪。 「啐,你那么丑,就算你儿子要娶,我还不肯嫁哩!」她嫌弃地轻哼,将全部银两再放到桌上。「接下来我还押小,再摇!」 「说的也是,姑娘貌美如话,要真是嫁人就太可惜了,我倒认为姑娘有更好的用处呢。」老板话中有话地说道。 「什么用处?」她好奇转头。 「意思就是你和那个项杏儿都别想再回京城了!」话才说完,两名彪形大汉立刻变出一条粗绳,将封曳秀捆成一条小虫。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她脸色大变。 「傻瓜才会放开妳,天堂有路妳不走,地狱无门妳偏闯,敢在我这儿捣乱,我就让妳永不见天日!」老板冷冷一笑,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人啊!把这女人和地窖里的项杏儿一块戴到渡口,今晚我要搭船谈生意去!」 「是!」两人立刻照办。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封曳秀大吼大叫,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名大汉推开角落一张大桌子,并掀开底下的毡毯,自隐密的地窖里头拖出一名少女。 很好!他们终于将人给带出来了,总算不枉她故演戏,并且暗中调包骰子和破坏赌坊机关。 灵眸湛亮,她立即又喊:「杏儿、杏儿,妳没事吧?」 地上的人儿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的闭着眼,脸上有明显的瘀伤。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心儿一冷,她立刻扭身瞪人。 「只不过是给她儿一点教训,让她安分点罢了。」老板狰狞冷笑,自怀里掏出一小罐药瓶。「不过妳放心,为了不弄伤妳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会直接迷晕妳。」 「你想迷昏我?」她冷哼。「那也得你办得到才行。」扭身一动,原本绑在身上的粗绳竟然瞬间断裂。 包括赌坊老板,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握着匕首,她迅速扫过眼前一行人,心里才估算着该怎么出手教训他们,外头却忽然传来动静,她柳眉微扬,明白一定是小豆子照着她吩咐,带着官差来救人了。 早在出发之前,她就交代小豆子去找京官温兆尹帮忙,那家伙郑直刚烈,嫉恶如仇,最恨赌色酒三事,听到有人逼良为娼,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只是话说回来,这座赌坊地处偏远,就算小豆子顺利找到人,温兆尹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也罢,只要杏儿获救,她就暂且饶过这批恶贼吧。 「你们还在发什么愣,还不快把人捉起来!」赌坊老板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气急败坏地朝两名手下低吼,两名大汉才如梦初醒地朝她冲来。 她面色不改,也不逃跑,就这么看着两人冲来,夺去她手中的匕首── 「住手!」 震耳的斥喝声无预警响起,一抹黑影自门外冲入,瞬间将两人劈晕,紧接着左绍和两名手下也跟着现身,转眼间就将赌坊老板和摇骰的男子给擒拿制伏住。 「你们是谁?!」赌坊老板大惊失色地喊道,可下一瞬间,就被左绍点住哑穴,一把拖到外头去。 阎律掠过地上的匕首,瞪向一旁表情古怪的小女人。 这个小女人名为封曳秀,小不正经又绝顶聪明,一身市井之气又有生意头脑,不料几次接触才发现,她其实温柔善良又正义,凡事总很有一套,即便大祸当头也能临危不乱与人虚与委蛇,镇定思量对策,然后想办法脱身…… 最初是她的恣意不正经吸引住他的目光,接着是她的聪慧胆识让他转移不开目光,然后每多看她一眼、每多听她讲一句话,他便满心愉悦。 她是个有趣的人才,让人忍不住欣赏,然而那日在大街上,他却意外窥见她潜藏的温柔与善良,不过几眼,他便因此动了心着了迷,甚至兴起占有她的念头…… 占有,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般浓烈的欲望,没想到却发生在她身上。 而后在破庙外,她的正直坚强更让他确定,他非要得到她。 是她捉住他的目光,也是她牵动他的心,理所当然就该是她坐上阎家当家主母的位置。他深信,她将会是最适合他的妻子,也将会是最适合阎家的女主人,只是他却万万没料到,这个小女人确轻易罔顾他的命令,擅自又往危险里钻! 「封画师,今日可真是巧遇了。」他一字一字地说道,语气却轻柔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眨眨眼,轻咳一声,非常努力压抑住心中的震惊。 「老实说……草民也这么认为呢,那个……您来查案?」她试着转移话题。 「封画师向来冰雪聪明、胆大妄为,妳认为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接着露出好无辜的笑容。 「草民认为……应该是吧,草民就曾听说这儿有间赌坊,专门诈人钱财,私下还贩卖人口,逼良为娼,大人会查到这儿也是理所当然,正好我的好友杏儿被打晕了,大人能否帮个忙,将人将杏儿送到医馆,让大夫帮忙看看?」她边说边退,一路退到项杏儿的身边。 完了,这男人真的生气了! 平时他虽然也是冷冷淡淡的,可从没像今日这般浑身刮着冷风,从眼神到语气都像是藏着寒冰,彷佛想将人冻伤似的。 只是他又何必动怒? 就算她罔顾他的交代,擅自出入危险,但她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偷窃嫖赌……好,她的确是赌了几把,但那也只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他不会连这点小事也要计较吧? 蹲下身子,她先是探了探杏儿的鼻息,又低头审视她身上的瘀伤,确定一切都只是小伤后,紧悬的一颗心才终于松懈下来,只是下一瞬间,当阎律跟着来到身边时,她又开始紧张了。 「为何擅自出门?」他将她拉了起来,理所当然伸手将她揽到身侧,接着才让人将项杏儿送去就医。 她双眼瞪大,一颗心险些要蹦出胸口。 「……因为朋友有难」她故做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鼻子,接着悄悄往另一侧跨去一步。 「为何不找我求助?」他伸手将她拉回,脸上表情堪称风雨欲来。 她面色胀红,简直欲哭无泪……娘的!这阵子他性格大变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全身僵硬,试着不去感受他会烫人的体温,以及他手臂搁放的位置,只是目不转睛望着外头明媚日光,打死都不肯与他四目相对。 「杀鸡何必用牛刀,大人贵为御史大夫,是专门办大案的,这点小事草民当然自行解决便成。」一顿,自行补充:「就算解决不了,草民也早请人通知京官温兆尹,想必再过不久温大人就会带人赶到,一举将这些贼人捕获。」 「温兆尹今早出城查案,待他赶来,已是天黑。」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的轻柔,轻柔得连她的脊背都发寒了!「画师可还记得我曾交代过什么?」 「……大人虽然话不多,但几次见面,大人也说了不少金玉良言,大人指的是……」 腰间上的大掌猛地施力,瞬间将她搂进怀抱,她被迫贴上他的胸膛,无预警望进他深黝的黑眸,那里头有寒冰也有炙火,盯的人心神震颤。 「妳可明白当我一进门,却看到妳身陷危险,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低声说着,语气毫无波动,却依旧让人明白感受到他的怒火。 「这个……」她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想开口回答,却发现自己无法思考。 「妳可明白当我才踏出宫门,却听见妳擅自跑到赌场胡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呃……」 「妳可明白当我一想到,在我无法掌握的角落里,也许还有另一个蔡章茂正等着对妳下毒手,我究竟是……」他没有将话说完,但隐藏在眼神语气之中的紧绷,却让她不再发寒,反倒全身暖和了起来。 搞了老半天,这个男人之所以动怒,原来是因为担心她? 她呆呆望着他,忽然好想开口大笑,但她却拼命忍住,毕竟这时候她若真的笑出声,恐怕会被痛殴……不,照他的作风,应该是会再将她当作布娃娃,从这座赌坊一路抱回家,让全京城的人都晓得,她的清白其实早就被毁了一半以上── 抿紧红唇,她低下头,却正好瞧见彼此贴紧的身子,小脸不禁再次烧红。 「那个……」她犹豫了会儿,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草民没事,一点小伤也没有,不知大人可否……停止爱民如子了?」她又推了下,暗示他别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抱着她谈话。 今田她二十有二,不是小娃儿,对抱来抱去讨人疼早已不迷恋,重要的是,姑娘家该有的她全发展得不错,要是一不小心,很容易遗「恨」终生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安慰和羞赧,黑眸里的温度才回升一些。 「我若没有及时赶到,妳也别想说大话。」他不动如山,看着她蹑手蹑脚地想挣出他的怀抱。 「大人英明,草民确实鲁莽,改日草民定再替大人多绘几幅仙女献桃图,以回报大人救命之恩。」她顺口接道,依旧埋头苦干。 「以身相许不是更好?」他淡淡建议。 「以身相许啊……」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觉得这招实在落伍,可下一瞬间她却忽然抬起头,速度之快,差点扭伤后颈。 她瞪着他,脸上闪过几种心绪,最后她扬起嘴角,勉强挤出笑容。「草民……不晓得大人也会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凝望着她。 「……」 难得看她无言以对,他眸底掠过笑意,总算松手放开她。 赌坊外头,左绍和其它人早已将赌坊老板等人堆绑至树下,甚至还自地窖、账房里搜出所有账册银两、签单、迷药和卖身契,所有东西清点完毕,就等着他过目。 他收回目光,牵着她往外走去。 「妳鲁莽行事,不知轻重,甚至还学人公然聚赌,差点送掉小命,明显需要一点教训,我罚妳将《女诫》抄写十遍,同时思过,五日后拿给我过目。」 她瞪大眼,总算又找回声音。「罚我写《女诫》?」 娘的!凭什么他说要罚她就要写,她又没犯罪! 「妳有意见?」他又揽紧她。 她脸色大变,接着非常讨好地弯起嘴角。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只是草民一点都不懂赌,怎么可能聚赌呢,那个……能不能罚写五遍就好?」她无辜笑着,试着讨价还价。 「夜菱担心妳,让人暗中保护妳,妳若不想承认也可以不写,不过得将整本《女诫》默背起来。」 她脸色又变,差点又想骂人。 她当然晓得阎夜菱派人暗中跟踪她,不过半个时辰前,那人便悄悄离去,当时她没有多想,没想到那人倒是将她的行动报告的一清二楚。 罚写与默背,她当然选择后者,毕竟在前任风史刻意的「教养」下,在她十岁那年,她就被迫将《女诫》背得滚瓜烂熟,但近来她最好别再和他靠近,毕竟这阵子他实在是鬼上身得很严重,天晓得下回他又要什么时候性格大变,她可不想再当布娃娃了…… 「草民不喜背书,罚写就是。」眼角微抽,她只好沈痛地作出选择。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若不想被砍死,就得忍! 第七章 苦闷……苦闷哪…… 冰清玉洁阎大人整整苦闷三旬毫无解放。 照吾密切查探,阎大人不进芙蓉帐、不上相公馆、不玩童男童女、不兴金屋藏娇,连府内婢女都是精挑细选,完全中下之姿,堪称府里内外,皆无春色! 未来阎大人若不再发展花开春事,吾恐怕只能断定,冰清玉洁阎大人身怀不可告人之隐疾,因而无心春暖,无能花开……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时值傍晚,封曳秀卧趴在房内的软榻上歇息,软榻靠着窗口,晚风拂进,撩起她披散的乌黑长发,也翻吹著书案上一迭被写满的白纸。 其中一张白纸没被压好,被风吹出窗外,轻轻落了地,一只素白小手将白纸拾了起来,接着无声无息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封画师睡得好沈呢。」书案边,传来ㄚ鬟的轻声细语。 「别吵她,画像放着就走。」阎夜菱看着白纸上的《女诫》抄文,不禁勾起嘴角,将那白纸重新迭好,顺手拿了个干净的墨台压在上头。 「可画像的事……」 「待她醒来见到画像,便会明了。」 ㄚ鬟以更轻微的声音问:「可都三次了,这样……是不是太为难封画师了?」 「这阵子她恐怕要忙得分身乏术,短期之内画像完不完成都无所谓了。」阎夜菱轻笑道。 「咦?可封画师不就是专门来替小姐画像,还能忙什么……啊!难道是大人决定要……」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无动于衷,不过一旦作出决定,便不会再变。」 「那封画师将来不就是小姐的……」一顿,连忙更改话题。「那小姐往后可不能再将画像给毁了,否则大人会生气的。」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大哥今日也提早回府,画师……封姑娘怕是不久就要被人叫醒,我们别吵她,先走吧。」 「是。」 关门声响起,两人转身悄然离去,一路上不再谈话。 小屋里,封曳秀缓缓睁开水眸,静默望着窗外摇曳花草,秀美小脸上不露半点心绪,半晌后,她起身来到书案边拿起画像,仔细端详。 这次画像难得没有受到丝毫损坏,只是洛神脸上却多了三点墨痣。 三点墨痣乍看之下并不醒目,但懂面相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三点墨痣分别代表了淫荡、克夫和命贱── 即使洛神再美,命格不好也没人敢要,这阎夜菱下手如此精准狠毒,显然毫无嫁人的意思,可阎律又偏要她嫁,这家子究竟是…… 唉,不想了不想了,这段日子以来,她老被这阎家兄妹耍得团团转,尤其是那个阎律,简直让人想到都会头疼。 本以为这五日罚写思过可以过得清闲一些,没想到他却见不得她好,每日固定邀她一块晚膳,品尝阎家独有的养生食膳大全── 娘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就是怕吃苦,因此入住阎府以后,她便自动挑食挑成精,凡是有苦味的汤菜,她一概不碰不沾,偶尔干吃白饭,勉强还能凑合着度日,可自从与他同桌后,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充满淫威……威严的谆谆教诲下,她连粒枸杞都不能挑掉,每每嚼着那淡到不能再淡的青菜、啃着那毫无油香的瘦鸡腿、喝着那咸中带苦的鲜鱼笋子汤,她就好想搥胸顿足,眼泪爆流。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就为了一篇春史牺牲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何苦来哉? 改日待她功成身退,她非上客栈天天大鱼大肉不可,否则这段日子所受到的创伤实在很难弥补啊…… 放下画像,她推门走了出去。 天际暮色正艳,她故意不往人多的前院走,反倒朝人少的后院慢步踱去,约莫走了一刻钟,她来到一座小苑,小苑四周无人,她弯唇一笑,随兴跳到栏上坐好,随手自腰袋里掏出一把甜豆,就这么品尝起来。 甜豆虽是小孩们的零嘴,但这甜甜的味道尝起来就是让人心情好,今晚她干脆就赖在这儿,尝着甜豆看星星算了。 「封姑娘,大人有请。」 忽然间,她的身后传来婢女恭敬的说话声。 她望着远方落日,脸上表情波澜不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唔……今日风很大,她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封姑娘,晚膳已经备妥,大人请您一块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地说道,见她不动,她也不动,大有跟她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决心。 灵灵水眸眨啊眨,她随手又掏出几颗甜豆,放入嘴里嗞嗞地嚼着。 甜甜的豆子香又甜,尝起来心情就是好,她绝对没听见任何人在说话,所以没事千万别转身,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星星就会出来了。 「封姑娘,大人交代您若是有任何不便之处,便由属下『亲自』带您到水云榭享用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出声,一字不漏地将阎律的命令清楚说出。 她深吸一口气,彷佛听见心头有把刀在摇晃。 最近,她经常会听见这把刀在摇摇欲坠,彷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支撑不下去。 「……我不饿,妳……实在不用这么麻烦。」她客气说道,语气明显虚弱。 「大人说您若不饿,晚些再吃也可以,不过还是请您先到水云榭一趟。」 「……」 「大人还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重重叹息,慢吞吞自栏上跳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吃顿饭,小事一桩。」双手负后,她终于转身来到长廊上。 「封姑娘,请。」来者眼里似乎藏着笑意。 她看她一眼,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明明故意走了这么远,还是被找到,这阎府不懂武功的那些人平常究竟逋在哪儿鬼混?下次她考虑直接躲到他们那儿。 *** 「怎么吃得那么少?」 水云榭里,阎律挟了块苦瓜搁至她的碗里,她脸色微变,瞪着那块苦瓜,停下进食的动作。 「我……不太饿。」 他看着她,不茍同的蹙起眉心。「奴婢们说妳挑食得严重。」 那是贵府东西太难吃……老实说,她实在很想开口这么说,但人在屋檐下,她弯起嘴角,言不由衷的笑道:「大人,草民只是还吃不惯如此精致的饮食罢了。」轻咳一声,改变话题。「姨婆今日差人送来了些画轴,稍晚,草民请人送到您房里可好?」还是说点话吧,说话就不用吃东西了、 「什么画轴?」他也停下碗筷。 「唔,都是一些讨吉利的祝贺画轴,我看过其中几卷,分别是吉祥如意、富贵花开、三阳开泰,还有八仙过海。」她介绍着,却没明说里头的吉祥、如意、富贵其实都是闺女名,所谓三阳其实是指杨家三胞胎,八仙过海则是意谓八名仙女戏水图。 「王媒婆为何送画轴过来?」 「姨婆说是感谢大人对草民的救命之恩,还有这阵子对草民的照顾。」她泰然自若的说道,眼底却有笑意闪过。「虽然画轴不是由草民所绘,但那画功……还真是不错,大人今夜若是有空闲,就随意看过几卷吧,保证大人一定满意。」 他眉峰略挑,索性搁下碗筷,陪着她闲聊。 「妳下回有空跟王媒婆讲声,往后别再送画轴来。」 「那怎么可以?礼不可废,大人有恩于草民,草民及草民的家人自然得想办法报答,虽然不是名贵的东西,但都挺『有用』的,大人就别推辞了。」她摇摇头,坚持得很。 「我不是推辞,而是那些画轴对我而言早已是无用。」他话中有话,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而灼人。 她眨眨眼,神情瞬间闪过一丝古怪。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无动于衷,不过一旦作出决定,便不会再变。」 「那封画师将来不就是小姐的……」 忽然间,她竟想起阎夜菱和ㄚ鬟稍早之前的对话,当时她就觉得话里的意思很有鬼,没想到那只鬼竟然这么快就跳出来扑向她…… 唉,也罢也罢,其实她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他开始鬼上身以来,他简直就是把「摧毁她的清白」当乐趣,不是借机对她又搂又抱,就是目光灼灼的凝望着她,表面上她虽然佯装云淡风轻,可私底下却已不知脸红心跳、抱头呻吟了几次。 他表现得那般露骨,加上她又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他对她……有了不得了的情意,只是她却宁愿当作他是别有居心,从不愿仔细探究其中原由。 截至目前为止,她一路见招拆招,多少还混得过去,可现下这个状况,似乎有些棘手呢。 历代春史写史,大多冷眼旁观,即便为了写史而与人产生了交情,多半也会在春册发行以后,想办法与人疏远,她也不例外。可阎律不愧身为御史大夫,对于缉捕猎物可谓高手中的高手,见她装疯卖傻,所以他终于决定把话说开,让她无路可退了吗? 把话说开啊……唔,她实在无法想象冷肃如他,将会如何的公开情意呢,只是嘴巴长在他身上,他若执意要说,她也只能继续见招拆招是不? 秀美脸蛋微微酡红,她望着水上明月,感到有些无可奈何、有些心慌意乱,甚至还有些不知打哪来的喜悦,可就是没有丝毫的排斥与反感。 糟糕,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状况,以往历任春史不晓得有没有遇过这种事?倘若有,他们究竟都是怎么解决的? 「怎么不说话了?」见她动都没动过杯里的养生茶,他故意拿起杯子搁到她手边,示意她多少喝一点。 「……是这样的,草民只是忽然想到大人先前的吩咐。」她无法分神注意他的小动作,只能握紧筷子,佯装愉悦道:「《女诫》抄文草民已经罚写完毕,今日正好就是第六日,草民这就依约回房将抄文拿过来,请大人过目吧。」说完,连忙自行起身。 「不用这么麻烦。」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也跟着起身。「既然抄文在妳房里,一块回房便是,我也顺道检查妳有没有偷斤减两,少写几行字。」 一块回房?她眨眨眼,小脸更灼热了。 「大人,酉时就要过了,恐怕不方便吧?」她原本想笑着婉拒,但实在有些力有未逮。虽然她早料到他又要性格大变,但,他会不会太单刀直入了些? 「往后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方不方便。」他理所当然的道,接着牵着她步下阶梯,来到曲桥上。 她自知力不如人,只好深吸一口气,被动的任他牵着、走着,凉凉的夜风拂在她脸上,却怎样也吹不散她脸上的小火。 她轻咳几声,试着拆招:「大人爱说笑,草民姓封,只是低贱的寻常百姓,怎么可能会与大人成为家人呢。」 「妳向来冰雪聪明,应该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他停下脚步,亲昵的将她拉到身前。「不过,倘若妳真的不懂,那往后我就尽量做到让妳懂为止,妳觉得呢?」他扬起嘴角,目光就这么凝结在她身上。 在宫灯的照映下,她全身肌肤就像是裹上了一层细粉,晶莹亮丽,彷佛就像是会发光似的,就连那双灵眸,都像星星在闪烁。 以往只觉得她聪颖有趣,倒也没特别注意她的相貌,如今每每看着她,就觉得她美丽迷人……究竟是她原就生的貌美,还是他也染上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病症,他并不十分在意,他只明白,就算几十年后她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也一定还是喜爱这样看她。 只是在那之前,他想更尽量的让她别扭害羞,每回当她因为他而露出羞恼的表情,他就觉得万分愉悦。 「我……我……」她别过脸,感觉自己就要燃烧了! 要命!亏他平常满口的礼教道德,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的不避嫌?改日她干脆不写春史,改写「男诫」算了,开宗明意第一章,她就要禁止他笑! 平常他不过微微一笑就足以让人天旋地转、春心荡漾,适才他却故意笑得温柔多情,眼里眉稍全是化不开的怜爱,分明是想设计她情欲大动、先下手为强── 温热大掌缓缓抚上她发烫的嫩脸,就连动作也充满怜爱。 「曳秀,慢慢来也好,妳总要改掉挑食的毛病,否则将来谁来陪我吃一辈子的饭?」他又露笑,明显爱极她脸红的模样。 她心跳如擂,索性双手握拳,闭上双眼,来个眼不见为净。 「其实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往后草民发达了,每日就在各地客栈里吃香喝辣,快活又逍遥。」她嗓音微哑,却是话中有话,立场清楚而明白。 「就吃府里的饭菜不好吗?」他彷佛叹了口气。 「草民想……草民可能并不适合吧。」没错,春史就只负责写史,绝不负责和春天小羔羊一块蹚春水,何况他家饭菜这么难吃,不用多久,她铁定主动红杏出墙……呃,狗急跳墙。 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很多事情不能只看感情的,她自由惯了,永远都无法成为他口中那种「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大家闺秀。 「为何不适合?」 她没有回答,只是坚定的别过头,闪过他的抚触。 「对了,那日大人应该是要草民将《女诫》罚写十遍吧?」她弯起嘴角,缓缓睁开眼。「糟糕,草民直到适才才想起来,草民似乎漏掉了一份没写,草民这就赶回去补齐,明日再拿给大人过目。」说完,不等他反应,她拔腿就跑。 所幸吃饭时,他总习惯自己来,因此附近并没有其它奴仆目击到这一幕,虽然被她拒绝了,但他并没有丢掉面子,应该不至于太受伤吧? 她不敢转头查探他的表情,只是努力的跑啊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人影。 *** 很多事情,似乎并不是拒绝就可以善了的。 躺在树干上,封曳秀蹙紧眉心,难得陷入天人交战的苦恼当中。 唉,都怪当时她太过粗心大意,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昨夜……阎律已清楚表达出对她的情意,甚至连一辈子都允诺了,这分明就是春事,理应要记入春史里,但── 她根本下不了笔啊! 只要一想到明年孟春,所有买到春册的人,都能欣赏到她的风花雪月史,然后每日在茶余饭后讨论着,她是怎么被某人又搂又抱,如何被某人看上勾引着,她就好想找个地洞躲起来。 原来春天小羔羊就是这样羞不欲生的心情啊,没想到她也有体会的一天,以往不觉愧疚,如今才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只是春史写史,必须绝对忠实,就算是她,也不该例外。 这下……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啊? 叹了口气,她烦恼的翻了个身,侧卧在粗壮的树枝上。 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她透过枝叶,觑了眼橙红的天空,明白又到晚膳时候,心里一烦,索性闭上眼,隐去自身气息,不让人发现。 这棵树少说有四层楼高,枝叶繁密茂盛,无论从哪里都不容易发现她的身影。她已经够烦恼了,实在没必要再去蹚浑水。昨夜才被她拒绝过,天晓得某人今日会是什么情况,暂且就让她明哲保身吧……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附近愈来愈多的足音,每个人逋在找她,她充耳不闻,连呼吸都放到最浅,就这么带着烦恼,缓缓入眠。 缓缓坠入只有她一个人的梦境…… 第八章 虫鸣。 水声。 还有男人轻轻的息声…… 黑暗中,封曳秀猛然睁开眼,就看到枝叶外头月华无光,朦胧阒黑。 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无声坐起,不让枝叶有丝毫震动,接着探手轻轻拨开枝叶,来源探去声音── 哗啦啦……又是阵阵水声,她定神一看,随即看见袅袅热气正自一扇敞开大窗内团团冒出那是楼房顶层的屋室,若是走在平地或许看不到,可以她的位置,却能清楚看见窗后有个大浴桶,而里头正坐着一名男人。 不好,她竟然沈睡到有人在附近都没发觉,真是太糟糕了! 只是话说回来,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本事,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这栋楼房沐浴,却又不惊扰到她? 她瞇起水眸,就着屋内淡淡烛火,专注凝望那隐藏在烟雾中的高大身影。 烟雾弥漫,她只能瞧见的男人五分脸,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男人的身分── 阎律! 原来那栋楼房竟是他专门沐浴的地方,而她竟然就躺在这儿的大树上睡觉?! 老天爷!她究竟是该懊恼自己的无知,还是该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 心里头念头纷乱,她敛眸寻思,正打算非礼勿视,先溜为快,不料阎律却忽然伸长手臂,拿起桌上一只酒壶,就着壶嘴慵懒地饮起酒来…… 阎律在喝酒?! 她双眼瞪大,差点破口大骂。 娘的!这家伙连粒枸杞都不让她挑,满口粗茶淡饭养生经,私底下却这么理所当然的饮酒作乐……他良心被狗啃了是不是?这样玩她! 由于实在太过气恼,她忍不住多瞪了他几眼,谁知一阵强风袭来,竟吹散屋内热气,剎那,他壮硕诱人的体格竟清楚地跃入她的眼底,他的胸膛不但雄壮厚实,肌理也十分平清分明,搭在木桶上的双臂犹如层峦起伏的山岳,既宽阔又有劲道,明显蓄满深不可测的力量。 她不自觉吞了口唾液,忽然感觉不大妙。 这男人本就生得俊美无俦,面无表情就已够赏心悦目,如今他一丝不挂地坐在浴桶里喝酒,墨黑长发随风飘扬,身上水珠恣意流淌,即便不笑,一身风情也足以让人情欲大动、理智全失,只消再多看几眼,恐怕用飞用爬的,也要找他化解一身澎湃的情欲…… 喝!什么澎湃情欲?她没有!她没有! 念头不过自心头闪过,她立即抬头望向月光,默念起心经。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绝对没有被迷惑,绝对没有被迷惑,他是个妖孽,而她只是正常人,人妖殊途,她可千万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咻! 一道几不可闻的声响忽然吸引她的注意,她扭头一看,就瞧见一抹黑影翻过远方高墙,如轻燕般迅速藏身到一块假石后方。 那是……刺客? 她眨眨眼,来不及深思戒备森严的阎府,怎会让刺客溜了进来,就瞧见刺客无声无息地略过假石,飞速朝楼房奔去。接着又是一抹几不可闻的声响,刺客拔身轻轻跃上屋檐,轻易来到二楼凭栏处,而楼上的阎律却还是喝着酒,恍若无所觉── 不好,他喝醉了! 眼看刺客一个提气,就要飞抵三楼,她当机立断,立即自腰袋里掏出一把甜豆,撒向树下,制造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转移刺客的注意力。 咻!咻!咻!几枚暗器破空而来,经准钉住地上跳动的甜豆。 以为暗中有人埋伏,刺客立即旋身跳下屋檐,试图逃跑,谁知两颗水珠却无预警自窗内疾飞射出,其劲如暴风,其势如刀刃,眨眼间便穿透刺客双脚,迫使他自屋檐上失衡滚落。 砰! 闷重撞击声与压抑的哀号声同时响起,刺客负伤倒地,紧抱双脚闷声抽气,眼里盈满写不尽的痛苦,即使极力想再站起身,但显然那两滴水珠是震断了他的脚骨,让他站不起来。 「谁!」洞墙后头忽然传来动静。 月光下就见左绍如黑影似飘忽而来,一见刺客,立即使出独门点穴法,将人点成一尊卧佛,不让人有机会反击。只是刺客被擒,他却依旧维持戒备,提着大刀在四处张望查探,直到却定没有其它危险,才恭敬回到原处。 「大人,属下失职,您没事吧?」 「没事。」阎律自三楼凭栏后跃下,坠姿曼妙,衣袂飘然,一身靛蓝长袍犹如莲荷绽放,墨黑长发则如丝扬。 大树上,封曳秀简直就是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怎能在一瞬间就着装完毕,甚至连一头长发都整齐地缚在颈后,适才她分明没注意到他从浴桶里出来……这招他究竟跟谁学的?改日她也来好好地讨教讨教。 「大人,是闇忠门派出的杀手。」左绍拉开刺客的面罩,同时在他的衣袖下找到杀手集团的烙印。 「看来『他』终于被逼得狗急跳墙了。」阎律双手负后,冷冷对上刺客愤恨的双眸。「把他关起来,想办法问出更多的情报。」 「是。」双手抱拳,左绍立即唤来附近的守卫,一同将刺客拖出别院。 在宫灯的照映下,就见刺客双脚布满鲜血,原来卧躺的地方也是血迹斑斑,看起来有些怵目惊心……唔,适才那两滴水珠该不会除了震断他的脚骨,还削断了他的脚筋吧? 「阎兄,发生了什么事?适才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温原匆匆进入别院,随即发现地上刺目的鲜血。「怎么会有血?难道是刺客闯入?」他脸色微变。 「不过是只自投罗网的野鸟罢了。」阎律淡淡说道,接着负手来到大树下。「夜身了,还不下来。」他看着树上。 温原好奇地靠了过来,学他抬头往树上看,只是大树高耸,枝叶繁密,除了一片阒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要什么东西下来?难道还有刺客?!」他吓得往后一跳。 一抹叹息自树上飘了下来,温原表情瞬间变得更怪,连忙又后退两步。 「阎兄,你府里……不干净?」 阎律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勾,拔身一跃,瞬间消失在枝叶间。 「啊!你上来做什么?我又没说不下去,你别抱……」树上立即传来女子懊恼的低叫声,接着下一瞬间,阎律便抱着一名女子回到树下。 温原瞪大眼,看着那脸儿酡红,满脸羞恼的封曳秀。 「封画师?」他不可思议地嚷道。 某人立刻停止挣扎,报以尴尬的微笑。「温公子,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还不错,那个妳……这么晚了待在树上是……」一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立刻扭头看向阎律。「等等,这座别院不是你每晚沐浴的地方吗?」 阎律神色自若地点点头,眼里闪过浓浓笑意。 「而妳却躲在这棵大树上?」他转头又看向封曳秀,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快步绕过两人,目测起大树和楼房之间的距离,以及楼房和大树的高度,最后他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走了回来。「封画师,敢问妳待在树上是,是为了……」 「我在睡觉!」她小脸胀红,回答得迅速。 「睡觉……是啊,当然是在睡觉。」他恍然大悟地微微笑,精明的天性却没让他放过细节。「敢问妳睡了多久?」 「……」 清朗笑声忽然插入两人之间,阎律搂紧全身僵硬的封曳秀,出声替她缓颊。 「适才我有些酒醉,多亏曳秀察觉事态紧急,并及时出手相助,我才能逃过一劫。」 「酒醉?」温原别有深意地看着阎律,接着又看着两人之间的动作。「阎兄,如此说来,封画师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呢……」他加深笑意,瞥了眼他微湿的衣襬。「所以,你适才在沐浴?」 羞恼的叹息再次响起,封曳秀摀着小脸,恨不得当场消失。 阎律再次低笑,将她搂得更紧。「温原,这事千万别说出去。」他话中有话地吩咐着。 温原挑眉凝视他愉悦至极的笑容,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事有轻重之分,今晚的事……确实非同小可,我自然不会四处昭告天下,只是封画师救你一命是事实,阎兄可要好好报答人家呀。」 「这是当然。」 温原也露出笑容,眼角余光随即发现树前空地上,有几颗甜豆被银镖钉住。 「声东击西吗?果然聪明。」他低声赞赏,忍不住又瞧了封曳秀一眼。 「大哥,我听说府里有刺客闯入,你没事吧?」阎夜菱同样也是听到风声,才会在ㄚ鬟的陪伴下,跟着进入别院。「咦?封姑娘也在?」 「可不是,还是封画师……封姑娘救了阎兄一命呢。」温原笑道。 「真的?」阎夜菱惊喜微笑。「今日下午ㄚ鬟们四处找不着封姑娘,我还担心她人是不是又卷入什么危险里,没想到她非但没事,还在大哥沐浴的别院里救了大哥一命,这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好的缘分。」同样是话中有话。 「命中注定好的缘分?」温原再次挑眉。「是啊,或许真是命中注定好的。」看出封曳秀一脸悲壮,他轻咳一声,点到为止,好心地不再捉弄。「夜菱,既然阎兄没事,那我们就回头继续谈事情吧?」他建议着。 「也好。」阎夜菱微微一笑,目光始终锁在自家兄长那充满占有的动作上。 「阎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不送。」阎律点头。 拱手作揖后,温原和阎夜菱绕过银镖,缓缓走出别院。 眼看所有人相继离开别院,树下只剩下彼此,封曳秀再也压抑不了满腔愤怒,握拳瞪向他。 「你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她有些咬牙切齿。 「我从来不喝酒,我喝的是茶。」他坦白说道。 她狠狠抽气,彷佛听见心头的那把刀,重重砍向她的心头。既然不是喝酒,他却故意拿出酒壶装模作样,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所以你果然早就晓得我待在树上?」更咬牙切齿了。 「一开始并不晓得,只是每日傍晚鸟儿总会回到树上栖息,今日鸟儿却只在天上盘旋不下,我才察觉到树上有人。」他轻抚着她僵硬的肩颈,像是安慰,却也像是吃豆腐。「妳错过了晚饭,饿吗?」 饿?不,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因为她气到快爆炸了! 早在左绍拖着刺客走后,她就觉得不对劲了,连温原那只有粗浅武功底子的人都能察觉甜豆和银镖的存在,左绍怎么可能会没发现? 阎律不吃甜豆,凭空出现一地甜豆岂不诡异?何况在月光的照映下,银镖利刃清楚折射出清冷蓝光,明显抹有剧毒,若是不小心让人踩着,铁定闹出人命,左绍身为贴身护卫,却没有仔细追查甜豆来源,甚至没将银镖拔除就离开,分明是早就知晓她的存在。 诸多蛛丝马迹串连在一起,她实在不得不怀疑,也许那名刺客压根儿就是被故意放进来,引诱她自投罗网,来个人赃俱获的── 这分明就是一场阴谋! 深吸一口气,她气恼地推开他的胸膛,转身就想走。 「曳秀。」他却拉住她,笑得十分宠溺。「兵不厌诈,妳该明了才是。」 她又气又恼,偏偏抗拒不了他魔魅的笑容,整颗芳心大乱,脑海不禁迅速浮现他沐浴时勾人模样,小脸顿时如熟透的石榴。 「是啊,所以我输得彻底。」她羞涩地别开眼。「……放手,我要回房了。」她咬着下唇,轻轻挣扎。 他加深笑意,寻思片刻,才如她所愿地放开手。 「我会差人准备一些妳爱吃的东西,回房后,记得吃饱再睡。」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开。 她轻哼一声,气得不想理他,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我很高兴妳终于不再喊我大人。」 月光下再次传来他清朗的笑声,她重重一愣,脚步有瞬间的停顿。 以往即便遇到再大的状况,她都能坚守立场,冷静应对,没想到今晚她却严重失控了,即便是因为愤怒,但这也清楚地印证出,她的心,其实早已因为他而变得不再平静…… 握紧拳头,她芳心更乱,一路上未曾回头。 而就在她离开之后,阎律才缓缓拾起地上一颗甜豆,若有所思地低喃:「又是甜豆吗……」 *** 「妳听说了吗?听说前日封姑娘救了大人一命呢。」 「我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当时大人在沐浴。」 「没错没错,所以听说封姑娘什么都瞧见了。」 「都瞧见了?!那封姑娘的清白不就被毁了?」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传,要是给人听见就麻烦了。」 「我晓得,可大人他……封姑娘她……」 「所以重点来了,听说大人为了报恩,以及弥补封姑娘的清白,所以决定近期择日将封姑娘给迎娶回来呢!」 「老天!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不是吗?咱们终于要有夫人了!」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兴奋的谈话声终于远去。 坐在云离亭里,封曳秀支手托腮,却是毫无睡意。 以往拜她敏锐耳力之赐,什么大小消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可如今,她却反倒希望自己耳力别那么好,至少,她实在不想再听见自己的清白是如何的被毁掉…… 阎府占地辽阔,但无论她走到哪儿,下人们谈论的永远是她和阎律。 听说听说,一个听,一个说,不过短短两日,那晚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事到如今,她也懒得费心追究究竟是谁在散播谣言,总之在阎律沐浴,而她什么都瞧见了,所以有人正努力地利用这点,将她和阎律的未来绑在一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择日迎娶…… 唉,忍字头上一把刀,即便她已尽力隐忍,那把刀偏偏还是狠狠正中她的心头,让她想忍都忍不下去。 事情演变至此,春史她究竟是该继续写,还是不该继续写? 这两日她特意不去就山,不料山却来就她,阎家独有养生食膳每晚必定准时在她房里摆上一桌,他这个东道主如入无人之境,老是推门就坐,然后理所当然地和她共度晚膳时光。 活了二十二年她才发现自己没骨气,明明心里还气着,却无法开口赶人,尤其当他见她没食欲,顺手自竹篮里端出脆皮烤乳猪时,她甚至还想干脆别气了,倘若他别老逼她吃「苦」,也别太束缚她,偶尔放下养生那一套,拿只小乳猪,或是小油鸡哄哄她,他若真的要娶,她嫁了便是── 唉,明明以她的能耐要远走高飞也不难,她却宁愿呆坐在这儿,幻想今晚他会不会改带小烤鸭来勾引……收买她。 娘的!她何止是没骨气,她简直就是病入膏肓了! 她老早就患上一种名为阎律得病症,只要他抱着她,她就会羞羞脸红红,只要他对她笑,她就会怦怦心乱跳,只要他对她好,她就会全身融化为他倾倒,她啊她,早已无药可救啦! 远远的,又有两名ㄚ鬟经过走来,两人边走边聊,开头第一句自然又是「妳听说了吗」,她重重叹气,随即悲哀点头,表示自己其实早已听说过不下百遍,接着便起身离开云离亭。 人啊,就算无药可救,但自尊可不能丢,不过区区一只小烤鸭,她还买得起,今日她决定不接受春天造访,直接到外头觅食去,除了一饱口腹之遇外,顺道也仔细想想将来的事。 来到墙角的大树下,她先是左瞧瞧,再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后,接着才利用大树的遮掩,拔身跃出高墙。 *** 「客官,欢迎欢迎,您一个人?」客栈里,店小二殷勤地迎到门前,笑着招呼甫上门的封曳秀。 「是啊,我不喜人多,可否帮我安排较清幽的位置。」她掏出一锭碎银交给店小二。 「当然行!」店小二双眼一亮,连忙将碎银塞入怀里。「咱们客栈楼高,二楼专给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大都是男人,不如小的安排客官到三楼可好?」 「别人多就行。」她扫过客栈,发现今日客栈人还真是不少。 「客官请放心,今日三楼正好只有两位客官呢。」说话的同时,店小二也恭敬地带着封曳秀往楼上走去。 来到三楼,店小二满脸微笑,正想领着封曳秀到角落的位置,不料后者却忽然脸色微变,接着转身就跑。 「曳秀,过来。」一道威严的嗓音自左方传来。 店小二正想扭头察看,身前却忽然窜过一道黑影。 「放开我……」楼梯口随即传来女人懊恼的低叫声。 「来都来了,何必调头就走?」 「……」 店小二迅速扭过头,正好瞧见阎律牵着逃跑不成的封曳秀经过自己。 咦?原来御史大人认得这位小姐啊!只是话说回来,御史大人明明是坐在桌边的,怎么这会儿人却跑得这么远了? 挠着头皮,他看着阎律将人带到桌边,向同桌的蒋大人介绍,他才迟疑着该不该上前帮忙点菜,不料阎律却对他比了个手势,他领悟点头,随即快步离开。 「原来这位封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妻,没想到这阵子传言都是真的,你果然打算成家娶妻了,来来来,别净是杵着,一块坐下啊。」桌前,蒋富同呵呵一笑,亲切的招呼两人一块坐下。 「多谢大人。」阎律点头致意,拉着不停假笑的封曳秀一块坐下。 蒋富同放下手中的热茶,端详起封曳秀的相貌。 「嗯,眼神灵活有神,脸蛋秀美清丽,笑起来无辜又讨喜,莫怪能得人欢心,只是话说回来,一个姑娘家却作儒生装扮,难道世故意女扮男装?」顿了一下,又多看了几眼。「这个……封姑娘似乎有些面熟,老夫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妳?」 「曳秀是画师,姨婆乃京城第一媒婆,将常出入官家替人画像,兴许和大人有过几面之缘。」阎律帮忙回道。 「原来是王媒婆的外甥孙女,是了是了,老夫想起来了。」蒋富同恍然大悟。「约莫三个月前,妳曾和王媒婆一同拜访过老夫是不?」 「是的,大人日理万机,没想到连这等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草民实在佩服。」封曳秀巧笑道,私底下却不着痕迹的扭着手腕,挣扎着想将手抽回。 可恶!大庭广众的,这男人到底还要握多久! 「呵呵,这么说来,妳也曾为小女们画过像是不?」 「是的。」封曳秀依旧浅笑,脸上不露丝毫心绪。「两位小姐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待草民颇好,草民时常想起小姐们,敢问小姐们近来可都安好?」 「都好都好。」蒋富同笑得更开心了,抚着短须望向阎律。「阎律,封姑娘才华洋溢,书画功夫了得,难得本性也敦厚善良,还有一身的学识教养,莫怪连你也心动了。」 阎律维持一贯的面无表情,客气有余的响应。 「大人说笑了,儿女私情本是家内话,本不该公开谈论,但下官不瞒大人,下官确实深受曳秀吸引,她良善正直,且聪慧大器,是下官这辈子见过最特别的女子。」木桌下,他如承诺似的牢握住那嫩白小手,始终不肯松开。「这次结缘,下官便决定一辈子珍爱,永不松手。」 「唉,你我同僚多年,谈话不下百次,全是为了国家大事,没想你头一次同老夫说心底话,却是这个时候……」蒋富同感叹摇头,别有深意地看向封曳秀。「当初老夫本是想借着妳结缘,没想到最后却是妳和阎律结缘,缘分这东西果然令人捉摸不定是不?」 封曳秀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只能红着脸,低头察看桌上有没有小烤鸭。 看出她的为难,阎律眼里闪过笑意,主动替她转移话题。「大人,关于盐铁一案,下官必当全力以赴,揪出幕后凶手,以保我朝大业根基。」 「好!」蒋富同果然也严肃起来,不再谈笑。「这案子一要尽速查个清楚,将所有害群之马给揪出来,好让皇上能够安心。」 「下官明白。」 「这件案子牵涉重大,过程中若是有任何阻碍,或是有老夫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下官多谢大人。」阎律点头致谢,如墨黑眸始终清冷无波,让人读不出任何思绪。 蒋富同伸手抚须,眼神彷佛若有所思,但随即又展开笑容。 「国家大事固然重要,不过娶妻尽孝也是重责大任,老夫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小两口好好聊聊,改日有喜,千万记得通知老夫。」说完,缓缓起身。 「等等,大人您千万别──」封曳秀连忙开口留人。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送您下楼。」阎律却跟着起身。 「这儿不是宫廷,就不用多礼了。」蒋富同笑着摆了摆手。「对了,封姑娘将来若是有空,请来寒舍坐坐,老夫随时欢迎。」 封曳秀挤出笑容,盈盈福身。 「多谢大人,草民一定找时间拜访叨扰。」 「呵呵,那老夫等着妳啊。」抚着短须,蒋富同开开心心地步下楼梯。 「这个……既然没事了……」眼看外人终于离去,封曳秀抓准时机,也跟着往楼梯口跑。「那我也……」 阎律猿臂一伸,从容不迫地将她捉了回来。 「曳秀,今日又巧遇了,嗯?」他执起她心虚的小脸,嘴角勾笑,眼神却写满威严。 她咬着下唇,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有勇气对上他的黑眸。 自从公开情意后,他简直就是彻底的性格大变了,不但老爱冲着她笑,眼神更是日复一日的灼热,每回若不把她逗得面红耳赤、心慌意乱,他绝不善罢干休。 妖孽……真是妖孽啊! 小脸酡红,她再次敛下眼睫,不敢多看他那犹如催情春药般的笑容,就怕自己会中毒,会上瘾。 「我以为你不上客栈的。」 「今日是例外。」 「那我还真是倒霉。」她嘟嚷着,任由他将自己拎回到椅子上坐好。 「我们是有缘。」他看着她,面露不赞同。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佯装没听见他说话,让他唱独角戏。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倒了杯茶水。「我吩咐过守卫注意府里进出,妳怎么溜出来的?」 「……如果我说是小烤鸭把我变出来的,你信不信?」她笑得好无辜,捧着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水。 「妳就直说妳想吃小烤鸭吧。」他失笑,难得的没有对她的恍言打破纱锅问到底,甚至一反常态地唤来店小二,替她点了只小烤鸭。 她双眼瞪大,吓得心里直发毛,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奶奶的,他又有什么阴谋了? 「什么表情?」他笑问,用指腹滑过她的嫩颊。 她小脸胀红,本能就想撇开脸,但又觉得应该先将事情问清楚,于是强忍着羞赧,轻咳了一声,问:「阎律,老实说,我也并非一定得吃到小烤鸭不可,偶尔小苦瓜应该也不至于会苦死人,所以你若有什么阴谋……事情,就直说吧,你这样突然善变,实在教人害怕……担忧呢?」她蹙着眉心,还真是一脸小生怕怕的模样。 他嘴角扬高,忍不住朗声大笑,对她的怜爱又多了一些。 这小女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是不? 其实他哪有阴谋,只是见她在府里吃得少,所以决定偶尔顺着她,让她在外头多吃一些,没想到她却记恨着那晚的阴谋,处处提防着他……直到如今,她还是不肯将心交给他吗? 「曳秀,妳道蒋大人给人感觉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哑声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挤出声音。 娘的!她料得果然没错,他的确有阴谋,微微笑就算了,这样忽然大笑,分明就是在勾引她将他就地扑倒。就算他再俊美,美人计也不是这样用的! 「只是想听听妳的看法。」彷佛看出她眼底的迷恋,他忍不住又低笑。 她轻咳一声,不禁羞窘地撇开脸,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话题,但还是答道:「为人和善,为国尽忠,虽然官拜一品户部尚书,却没有官架子,重要的是眼光极好,一直想收你当贤婿呢,两朵娇嫩嫩的高贵鲜花,大人要大还是要小,还是两朵一起摘回家呢?」语末,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戏谑反问。 他挑起眉峰,学她微笑,接着下一瞬间竟猝不及防地俯头吻上她。 她诧异地屏住呼吸,完全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他亲密贴上自己,放肆吻上她上嘴角。 他的唇瓣好热,一如他眼里炽热的火焰,她忍不住颤抖起来,感觉自己正被他燃烧,甚至被他融化。 他用轻柔的吻,悄悄摘走她唇边的笑花,接着还得寸进尺来到她的唇瓣,慢条斯理地吸吮舔尝,在她微颤的唇瓣上,烙下一阵又一阵的颤栗感,让她全身红透,整颗心为他瘫软迷乱…… 「这辈子我就只要那名为封曳秀的娇花,其它我全看不上眼,也不想要。」 低哑笑声在耳边响起,封曳秀头晕目眩地睁开眼,恍惚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地推开他。 她满脸通红,本想斥责他无礼,但一颗心却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笑看着她,眼里的柔情几乎要将人淹没。 「曳秀,我等妳,妳何时愿意为我绽放,我便何时将妳摘回家,只是咱们都不年轻了,妳可别让我等太久,嗯?」 「……」她摀着小脸,继续无言以对,适才那一吻实在太火热,她已经变成小烤鸭,小烤鸭是不会说话的。 沉默蔓延,他也不逼她做出承诺,只是笑看着她,享受情人间的宁静。 不久后,店小二迅速端上小烤鸭,他替她摆好碗筷,就看着她吃,直到她搁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他才又开口。 「曳秀,我想再问一次,关于蒋大人妳有什么想法?」 她用帕子擦着嘴,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意她的看法,但对于蒋富同这个一品官,她确实早有疑问,因此也不保留地对他说出心底话── 「官场自有官场做法,你黑一点,我便灰一点,手段高低因人而异,谁都不可能清清白白,你身为御史大夫,受御令监察百僚,是文武百官的眼中钉、心头刺,就算有人与人交好,想必也仅止于表面,蒋大人对你却是万分真诚,言谈之间明显有意拉拢你,他若不是真心要你做他女婿,恐怕就是别有居心。」 「果然连妳也这么认为。」他赞赏地勾唇露笑,风情又现。 她轻咳一声,脸色微酡地徐徐起身。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我只晓得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饭,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跟踪他这么久,怎会不晓得朝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私卖盐铁已是砍头大罪,何况那些盐铁还是卖给敌国,这分明就是通敌叛国! 这案子一查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上自一品下至九品,几乎皆有人涉案,搞得朝廷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如今眼看案子就要水落石出,幕后主谋恐怕连睡都睡不安稳吧。 「言之有理。」他也跟着起身,理所当然牵着她一块儿下楼。 眼看他把牵手搂抱当作是家常便饭,她张口欲言,最后却还是保持沉默。 她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比脸皮,她厚不过他,比心肠,她更是狠不过他,只要他想,他多的是办法逼她下嫁,他却选择一丁点一丁点蚕食她的意志和抗拒,耐心等待她主动投降。 他愿意这样「边等边吃」,已是莫大恩会,她要是胆敢再有意见,恐怕只会落得更悲惨的下场,适才那个亲吻就是最好的证明。 咳!只是话说回来,他要吃豆腐好歹也看看场合,难道他真没瞧见一路上有多少姑娘为了他们的十指交扣,而心碎地哭泣了? 造孽,真是造孽啊! 然而更造孽的是,她竟然还有些心花怒放呢! 完了完了,这下她恐怕真的要留名春史啦…… 第九章 阎律虽无意春暖花开,近来却有意将其妹阎夜菱出嫁。 蒲月初二,与京城第一媒婆王红花详谈婚姻条件,翌日,王红花之外甥孙女封曳秀入府为阎夜菱画像,画像却出意外。 同月十八,封曳秀再度入府作画,画像再出意外,不得已,十日之后,封曳秀再访御史,不料却于半路被恶人所劫,冰清玉洁阎大人得知消息,火速赶往东城外破庙,及时英雄救美。 兴许是日久生情,事发当时,阎大人见封女受伤倒地,竟春心荡漾,不顾礼教束缚将人搂入怀里疼惜,事后更特意与封女共乘一骑,竭尽所能毁人清白,两人甫入城门,整座京城哗然轰动。 同日,冰清玉洁阎大人春心大发,再也难以自持,竟以护花之名,行近水楼台之实,安排秀美聪慧之封女入住阎府,日夜欣赏调戏。 蒲月初七,封女受人所托,欲救人命,不得已擅自出府,不料因触怒阎律,自此「苦」海无边,被迫于每日花前月下与阎律共进晚膳,尝尽人间「苦涩」。 只是封女贞洁庄重,即便饱受「苦」楚,仍矜持守礼,几番婉拒阎律追求,不料阎律狗急跳墙,竟不惜牺牲色相诱惑无辜封女,甚至与其贴身护卫狼狈为奸,使出连环计,巧妙毁尽封女一身清白,是日,荔月十三。 两日后,阎府上下皆知封女清白尽毁,阎律当众公布,近日内,必择日迎娶封曳秀为妻……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烛火下,封曳秀面红耳赤合上春史,起身对着窗外沈思。 春史一旦起头,必定有尾,如今她将所有事写到这儿,便代表她已作出决定,只是阎律身分特殊,她的身分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上代风史不惑之年才收养她,之后十三年间,一刻不曾松懈地教导她,直到病逝才将风史之为传承给她,与她相比,她二十二岁就嫁人,似乎太过不尽责了呢。 为了避免往后写史有困难,她得尽快找到下任风史继承人选,只是在那之前,她或许该找个机会和阎律透露透露,她的「经验」其实还挺丰富的,只是严重缺乏「实战」部分,倘若他真要娶她,待下任风史能够独当一面之前,「经验」部分她恐怕还得再累积个十年以上…… 他敏锐多觉,这春史身分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就不知他能不能忍受她经常半夜到外头溜达,留他独手空闺? 喀! 西边长廊忽然传来一声细响,紧接着两抹人影自洞门后头一闪而逝。 咦?那不是…… 「何时发生大火的,客栈里的人可都安好?」黑暗中,传来阎夜菱模糊的问话声。 「半个时辰前更夫发现的。」另一个人是温原。「幸亏小李子疏散得宜,没有人受伤,只是火势实在太大,街坊受到波及,几个人都给呛伤了。」两人愈走愈远,脚步生几乎再也听不见。 「无端失火,分明有诡,说不准能在附近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出去瞧瞧。」 「我也这么认为。」 喀!又是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彷佛是有人跃上了屋顶,踩着屋瓦离去。 双手负后,封曳秀敛眉寻思两人对话,怎么想,都觉得此事有蹊跷。 虽然她从不曾探究温原为何经常出入阎府,但由阎律有意将阎夜菱下嫁商家,以及诸多蛛丝马迹来看,实在不难猜出这两人其实是在合伙做生意。 这回失火的客栈,恐怕就是两人连手经营的产业之一。只是,连着五日阎律总是早出晚归,私卖盐铁一案显然另有突破,在这敏感时刻,两人连手经营的客栈却忽然起火,难保不是有人狗急跳墙,所设下的陷阱。 那两人不带护卫便出府,恐怕会遇上危险也说不定,她还是一块跟着才好。 心念一定,她立即回到书案边将春史收好,接着吹熄烛火,朝两人离去方向追去。 月光下,她足尖几乎不点地,身影飘忽若风流,眨眼间便轻易穿过所有哨岗守卫,凌空飞过高墙,追上两人脚步。 为了不曝露行踪,她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总是等两人拉长了距离才又跟上。 只是才跟到玄武大街,她便立即发现不对劲。 此刻万籁俱寂,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整座京城沈浸在黯淡月光里,一切显得模糊不清,她匍伏在灰暗的屋檐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果然在风中捕捉到几抹轻浅的呼吸声。 一个、两个……不,有三个人将呼吸掉到最浅,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正悄悄地蔓延。 眸光一瞬,她听声办位,俯身朝大街扫去,就见温原和阎夜菱一前一后在大街上提气奔跑,两人身影依稀模糊,正朝远方熠熠火光直直奔去,随即,危险气息也迅速加剧。 不好,他们被盯上了。 是调虎离山! 念头才过,顾不得自己没有变装掩面,她气题丹田,瞬间飞奔向前,如游龙般连窜过连排屋檐,接着旋身一跃,如鹰隼俯地般冲向阎夜菱。 「温原,趴下!」 喝声警告同时,她也伸手护着阎夜菱旋身使出几个翻转。 咻咻咻! 三枚银针无预警穿过她飞散的长发,惊险地自她眼前两寸处疾射而去。 她不惊不惧,反手一托,随即将几乎落地的阎夜菱捞回身侧,同时站定。 咻咻! 随即又有两道银光破空一闪,分别朝她和温原袭来。 她冷静以对,再次拉着阎夜菱躲过银针,眼角余光却瞧见另一枚银针直逼温原门面,后者手忙脚乱使出一个鹞子翻身,千钧一发闪过袭击。 糟!温原功夫粗浅,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对方有三人,明显都是吹针高手,她一方面要顾着阎夜菱,一方面要注意三人动静,实在无法分身护他周全,只怕下次银针再发,他就要陷入危险。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只要他能够顺利脱险,以她的身手,应该能够带着阎夜菱躲开所有银针,在半刻钟内回到阎府── 「温原,快回阎府!」她开口大喊,同时掏出甜豆朝暗处一抹光亮掷去,叮的一声,甜豆精准撞开一枚银针,让温原有机会逃跑。 紧接着,又是一抹银光闪烁,这次方向却是对准自己,她一个提气,瞬间带着阎夜菱飞上屋脊。 两道黑影如影随形,也紧急追上,她一面戒备后退,一面忧虑着温原能否躲避另一人的追击,不料一道气劲袭来,自背后瞬间封住她所有行动。 她面露错愕,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推下屋檐。 「不要啊,大嫂!」 天旋地转间,她彷佛听见阎夜菱吶喊的同时,还偷偷笑了一声…… 娘的!她三番两次毁了画像就算了,现在竟然连她也想毁?!她和她应该没有杀父之仇吧?枉费她一路舍身相救,真是他奶奶的狼心狗肺! 风声飂戾,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衣袍翻飞,整个人不停下坠,只怕一落地就要摔成破娃娃;就算没摔成破娃娃,恐怕也难逃重伤的命运…… 唉,其实她真该赞赏阎夜菱机警的,那三人虽然不怀好意,本身却无杀意,恐怕是奉人之命,在银针涂上迷药,想要来个生擒活捉。 比起御史大夫的亲妹子,她这个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子,确实也相当适合拿来威胁阎律,逼他停止查案,此刻使出这招「卖嫂求生」,不失绝妙好计,只是她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她的身手是否能躲过接下来的攻击? 曳秀,我等妳,妳何时愿意为我绽放,我便何时将妳摘回家,只是咱们都不年轻了,妳可别让我等太久,嗯? 忽然间,阎律的嗓音彷佛在耳畔响起。 自从将话说开后,他待她总是格外的温柔,那日在客栈里,他的眼神更是温柔得快将她的心融化,就不晓得她这一摔,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说会等她,也要求她别让他等太久,她实在不想让他失望啊…… 砰! 终于,她重重落地,但神奇的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别追了!阎律的未婚妻子自投罗网更好,姓温的救人不成,反倒一块摔到地上,事不宜迟,直接带这两人回去赴命。」 远远天际,一颗星子陡地划过,紧接着一双黑眸跟着出现在她眼前,里头笑意如满天繁星,一闪一烁绽放出温柔的光芒。 她双眼瞪大,望进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眸。 「可她怎会突然摔下来?」 有人自屋檐上跳了下来,并快步接近。 「兴许适才曾让银针给擦伤了,上头的迷药可是连头牛都能迷昏……别问那么多,这个姓温的武功奇差无比,直接绑起来就好,省得大人问话时还要弄醒。」 哒哒哒,脚步声很快来到她的身后,她却依旧动弹不得,只能怔愣看着那英雄救美的「温原」,突然武功大进的点住她的睡穴。 「曳秀,恐怕要委屈妳了。」 黑暗漫天袭来,入睡之前,她彷佛听见清冷嗓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 他奶奶的,她又中计了! *** 「妳还在生气?」 阒黑柴房里传来充满笑意的清冷嗓音。 她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地起身走到门边,附耳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外头动静。 自从被人生擒活捉,她就一直昏睡不醒,蒋富同根据三人的说法,当真以为她中了迷药,于是便命人用粗绳将她和「温原」绑在一块儿,关入这座柴房里,只是那些人哪里料想得到,她压根儿不是被昏迷,而是被人点了睡穴,而那个看似武功薄弱的「温原」,真面目其实是匹披着羊皮的狼! 早在一刻钟前,她的睡穴便已解开,身上粗绳也让「温原」以内力扯断,让她得以舒展筋骨,只不过她的筋骨虽然轻松了,可她的心情却始终舒展不开。 只要她一想到自己是如何的被人设计,她就懊恼得想咬人。 「外头只有两个人看守,我左妳右,分别击晕。」热烫的气息无声无息来到她的身后,温原……不,阎律用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贴在她耳后说着。 她火气更炽,一个旋身就想离开门边,不料却被它进他的怀里。 「曳秀,今夜妳又让我刮目相看了。」他轻轻低笑。「妳武功真好,妳是不是该说说妳的真实身分了?」 「……」她不理他,手腕陡然一翻,便轻易挣脱他的箝制。 「别气了。」他使出小擒拿手,重心将她搂入怀里。「我向妳赔不是,嗯?」 「……」还是不理人。 柴房虽然阒黑,却无损他的目力。 他清楚看见身前的小女人,抿紧了小嘴,怎样就是不肯看他,眼底脸上全是化不开的气恼,显然气得不轻。 唉,以往逗弄她还不怕她跑,如今证实她非但懂武,轻功修为更是与他不相上下,倘若不尽快想办法让她消气,她若是趁他一个不注意远走高飞,那他可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近来她老屈居下风,加上夜菱适才委实也玩得有些过火,这时以退为进逗逗她开心,应该是不错的方法。 「好吧。」他叹了口气,佯装无奈道:「这回妳若肯消气,往后饭桌上,我保证必定多一道妳爱吃的饭菜。」 沈凝小脸总算有一丝丝松动,她飞快觑了他一眼,仍是闷不吭声。 他扬高眉峰,自动加价。「两道。」 她又觑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抹精光,总算冷静思考起这桩交易合不合算。 虽然设计欺骗她是他的不对,但她懂武的事,迟早也要让他知晓,难得他愿意拿出良心和她谈条件,她若不乘机为将来多谋谋好处,那就太可惜了。 怒气无法解决事情,冷静却可以创造希望,往后不用偷偷溜出府,就有人自动送上小油鸡或是小烤鸭,岂不妙哉? 压下窜升而起的小小得意,她学他用彼此才听得见的嗓音,小声地道:「三道,外加一点小酒。」 他挑起眉峰。「妳这是趁火打劫。」 「总比你诡计多端好。」她轻哼。「你不答应?」 「我当然答应。」他宠溺地摸摸她的脸。「我还得靠妳帮忙杀出重围,顺便指点迷津,告诉我这蒋府里还有什么秘密机关呢。」 「真的是他?」她诧异扬眉,话中有话地问着。 「八九不离十,如今只差证据就能定他的罪,左绍先前潜入过几次,却是一无所获,我怀疑这府里另有机关,所以决定亲自一探究竟。妳曾几次造访作画,应该多少熟悉这儿的地形,可有发现到较为古怪的地方?」 「有是有,不过……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怀疑我懂武的?」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照理说,她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啊。 「当我在花月阁里捡到甜豆后,就曾怀疑过妳。」他勾起嘴角,用指腹碰了碰她从不离身的腰袋,里头鼓鼓装的就是她爱吃的甜豆。「而后妳又在大树上惬意地睡了一个下午,让人遍寻不着,我就更确定了。」 爬树不难,但唯有武功高深之人,才懂得如何隐敛自身气息,不让人察觉,她连睡梦中都能隐藏自身气息,武功修为可见一斑。 「原来如此。」她眉头轻颦,显得有些懊恼。 那晚她只顾着生气,倒也没顾虑到这层问题,没想到却因此附出狐狸尾巴,她实在太大意了! 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粗心大意的可不只有她,蒋富同原以为捉了她和「温原」,就能逼迫阎律停止查案,不料却反倒中了阎律的一石三鸟之计。 阎律将计就计,不但利用蒋富同派出的人手刺探她的功夫,还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就算今夜他们找不到证据,蒋富同这连串行为早已是不打自招,阎律身为御史大夫兼证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定罪。 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所有事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将来成亲之后,不晓得她是不是也会被吃得死死的? 也罢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夜深了,还是快快完事回家睡觉吧! 「你左我右是吧?」她弯起嘴角,用脚尖抵住固定门板的卯榫,决定用最安静的方法拆了这扇门。 「没错,门一开就动手。」她的聪明巧智再次让他露出激赏的微笑。 下一瞬间,不过喀喀两声,封曳秀便轻易地踢坏了卯榫,迅速将门拆开。 门外,两名守卫压根儿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两人各自一击劈晕。 「跟我来。」她轻声道,随即一马当先冲向前方曲径,接着拔身一跃,轻盈飞到西边游廊的廊脊上。 阎律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一路上,她如识途老马般避开府内的哨岗护卫,领着他来到西院一座佛堂。 佛堂不大,四周遍值绿竹,清幽而宁静,四周也无任何护院巡守。 「这儿应该是蒋富同小妾吃斋念佛的地方。」阎律双手负后,记得左绍曾提过这个地方。 「不错,不过这儿恐怕藏有密室或是密道。」她瞇着眼,在月光下寻找着任何可疑的机关。在上任风史严格的教养之下,她对机簧之术也略有研究,东西哪儿有不对劲,她多少看的出来。 阎律转过身,诧异地看向她。 她观察了会儿,接着来到一座石盆景前,专注地往上头的山石摸索。 「蒋富同贵为一品户部尚书,为以身作则彰显清廉,从不允许下僚上门拜访,甚至甚少私下接见下僚,不过有次我出来『溜达』时,却在这佛堂附近瞥见几位朝廷大臣,当时我就怀疑这佛堂附近一定有……」 喀的一声,石盆景上的山石忽然缓缓下沈,接着石盆景后方的石山涧里,竟跟着出现一条深邃的地道。地道深不见底,恐怕与外相通。 阎律快步走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激赏。 「曳秀,妳又再次令我刮目相看了。」语毕,他竟俯首轻轻吻上她的发。 她的发光滑柔软,被他触碰的剎那,像是突然有了知觉,让她心头重重一跳,一阵热烫的红潮自发根迅速蔓延至脚尖。 她满脸通红,却只能轻咳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往地道走去。 「走吧,这地道应该另外辟有密室,咱们快搜搜看有什么证据,否则要是被人发现咱们逃脱了,事情就更麻烦了。」 第十章 私卖盐铁一案,经御史台连月彻查,于荔月二十八结案。 确认京官八名、地方官十名,共一十八名官员涉入此案,其中户部尚书蒋富同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诛连九族,即日革除一品户部尚书之职,连同其它涉案官员押入大牢,待候发落处决。 阎律立下大功,皇上龙心大悦,赏赐千万,特赐十日不用早朝。 封女得知消息,甚感不妙,唯恐将来十日将受妖孽勾引,决定明哲保身,先走为妙。 世人或许不知,不再冰清玉洁的阎大人其实并非不茍言笑之人,其真实面目乃魔魅绝世妖孽,不笑则已,一笑便是勾魂又摄魄,再笑更是倾城又倾国,三笑天地必定颠覆毁灭…… 此魔魅绝世妖孽法力无边,只消春色一发,恐连神仙也难挡,苦劝世人好自为之啊! ──春色无边‧风史暂笔 合上甫写一半的春史,封曳秀噗哧一笑,连忙推开窗扇,瞬间消失在房内。 仗着一身好轻功,她直奔附近高墙,决定趁着阎律找上门前,先到外头避避风头。 难得他十日不用上朝,她用小指头想,都能想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大事。 那夜,他为平息她的怒气,用山珍海味和她谈条件,她趁火打劫小赢一局,只是当她事后回想,她才发觉自己又中计了! 往后饭桌上,我保证必定多一道妳爱吃的饭菜…… 原来从头到尾,桌上有几道饭菜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往后」饭桌上,必定有她亲口要求的三道好菜,外加一点小酒。 自他俩谈好条件的那一刻起,就等同于她已答应「往后」都吃他阎家的饭菜── 娘的,这分明是诈欺! 有了她的允诺,他虽忙于公务,却也理所当然地命人筹办起婚礼,府里到处张灯结彩,谁不晓得就要有喜事? 听说,前日他还忙里偷闲,让人驾着一整车的礼品,亲自上门提亲,当时姨婆吓得呆若木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只能不断重复大人说的是,无条件将她出卖光光,待人走后,甚至还抱着祖先牌位又哭又笑了一整个下午。 造孽……真是造孽啊,就算终于有人敢要她,也没必要这么欣喜若狂吧? 整座京城的人都在看哪! 唉,其实她也不是想拿乔,更不是想耍赖,只是她的「经验」颇为丰富,因此对于某些即将来临的「实战」部分,她实在有些…… 总之,她就是忽然想找壶酒来喝喝,最好是最烈的那一种! 不用说,这阎府铁定搜括不出什么鬼名堂,她只好自力救济,到外头买酒去。 买酒买酒,绝对不是逃婚,待她喝够了、吃饱了、玩累了,自然会倦鸟归巢。 唇畔小花在荡漾,一路上她如蜻蜓点水轻易越过绵延屋脊,接着自尽头往外纵身一跳── 她的珍珠红、她的小卤猪,她来啦! 咚! 一瞬间,她精准跃入一堵强健的怀抱,被人牢牢抱个满怀。 「曳秀,没想到咱们又巧遇了。」艳阳下,一名俊美的男子愉悦笑着,整个人风情万种到不能风情万种、魅力四射到不能再魅力四射,让人一眼瞧了就要失了神魂,直接拜倒在他的长袍马褂下。 她双眼爆瞪,差点自他怀里滚下来。 「你、你你你你……」她连句话都说不好。 男人紧抱着她,依旧微笑,毫不保留地释放比春天还春天的春情美色,特意将妖力发挥到极限。 「婚期已经定下,再过五日便是妳我的大喜之日,妳可还欢喜?」 美眸瞪得更大,她双颊烧红,想别开脸,却偏偏不受控制,不但呼吸愈来愈急促,就连一颗心也跳得乱七八糟,像是中了世上最强的春药。 妖孽……妖孽啊! 这只妖孽终于向她伸出了魔爪,来人哪,救命啊!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话?」浓浓笑生自他的胸膛里翻滚震出,他抱着她重新跃上屋脊,照着她原来的路线,回到她的房里。 当他将她放到床榻上后,她的脸儿更红,连脑袋都晕了起来。 「什……什么五日……之后,我可什么都没……没答应。」她辩驳着,对他甫提亲,就想将她拐入门的做法很有意见。 他充耳不闻,扬手一挥,敞开的窗扇忽然啪地一声阖上,不留丝毫空隙。 「虽然婚期定在五日之后,但我左思右想,总觉会出意外。」 「我……我只是……只是去买酒……」她连忙合上眼,总算还有丁点理智和他的妖力对抗。 只是接下来,他却不再出声,反倒耳边传来某种细微的声响。 她娥眉轻颦,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冒险偷偷地将眼睁开── 流苏纱帐自银钩上徐徐流泻而下,掩住她半边的身影,接着猿臂一伸,将另外半片流苏纱帐也解了开来。 「你、你放纱帐做什么?」心儿一紧,脑里瞬间闪过某种想法。 他站在纱帐外,像是站在朦胧的烟雾之中,让人直觉想起那一晚,他赤裸裸的坐在浴桶里…… 「我爱上的那朵花,聪明绝顶、武艺超群,总是在我以为就要得到她时,就偷偷地溜走,我寝食难安、食不下咽,满心满脑想得都是她。」他语带笑意,眼神却炽热得像是熔铁的火炉,即使隔着纱帐,仍让人感到满身灼热。 她不只脸儿嫣红,连整个人都烧红了。 即使有些头晕目眩、有些手软脚软,但她绝不是没力气逃跑,然而她却像是丢了神魂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更是目不转睛。 在他炙热的注视下,某种难以遏制的渴望忽然在她的心底爆发了! 「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终于诱她交出一辈子,不料她对我仍有提防,至今依旧不愿对我吐实她的真实身分。」他叹气,接着伸手开衣袍。 先是腰带落了地,接着是外衣……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娘的!娘的!她要着火啦! 「妳说,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全心全意地为我绽放?」 「……」 「曳秀?」 纱帐被缓缓地掀开,她揪紧衣袍,才怀疑自己怎么还没羞愧得晕倒,就被搂入春天的火炉里。 肌肤相贴的剎那,彼此的体温竟成了熊熊欲火,一发不可收拾,她和他,都彻底地燃烧了。恍惚间,她彷佛听见他低哑的微笑,然后将她推倒在床榻上。 「后来我才想到,若要娇花绽放,便需要细心灌溉那朵娇花……」他俯下头,轻轻吻上她的唇,让彼此不留一丝空隙。「妳说是吗?」 软软的娇吟随即自纱帐里传出。 在彼此灼热的气息间,她满脸羞红,只能怯怯地颤抖,任由他逐一卸下她所有遮掩,让她再也无处可逃。 纱帐飘动,一片肚兜落了地,接着是本书册。 啪地一声,书册翻了几页,正巧就摊在荔月那页上头,床榻上的两人,谁也没注意到。 *** 朝阳轻轻洒落,映得满室生辉,床上人儿轻吟一声,终于缓缓地睁开眼。 伴着朝阳,印入眼帘的是徐徐飘荡的纱帐,她轻轻呵欠,拥着软衾懒懒坐起,却发现床榻上尽是一片零乱,小脸霎时嫣红一片。 咬着下唇,她失神了半晌,才撩开纱帐,欲弯身拾起衣裳更衣,不料散落一地的衣裳却不是平常惯穿的儒袍,而是红艳艳的霞帔和嫁裳。 对了,她想起来了,昨夜是瓜月六日,是她和阎律的新婚之夜。 「醒了?」 窗边,忽然传来温润中带点清冷的嗓音,她转过头,就看见妖孽……阎律坐在书案后方,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朝阳下,他一头墨黑长发未束,衣衫微开半裸,古铜色的厚实胸膛隐约可见,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丁点的威严冷肃,反倒透着一股浓浓的邪肆妖气,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就是当今最铁面无私,最高风亮节的御史大夫。 这男人,人前与人后也未免相差太多了! 要是她将他这番风情写进春史里,明年春册上市,恐怕不只全京城的人都会爆炸,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要一块儿沦陷了。 如果再加上新婚之夜的情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着想,她还是含蓄些吧,看看能不能用几个字带过就好,就好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类的,既写实,又贴切。 小脸更红,她索性衣裳也不拿了,就躲回到纱帐后,用软衾将自己裹成一只毛毛小雪兔。 「……你在写什么?」她悄声问着。 「就快好了。」他轻轻搁下纸笔,接着勾唇一笑。 即使隔着纱帐,即使这几日来他已不知对着她笑了几遍,甚至连在床上的妖孽春笑,她都被迫看了整整六日,但对于他的笑容,她还是无法抵抗。 心儿怦怦跳,她害羞看着他大步靠近,接着掀开纱帐,亲昵地贴着她坐下。 「妳来看看。」 她眨眨眼,看向他手中的书册。 「啊!这是──」她脸色大变,瞬间抢过那本书册。「这书你是从哪里找到的?你怎么可以乱动我的东西……不对!你看了对不对?你看了对不对?」她揪着他的衣裳,恨不得将手中的书册毁尸灭迹。 他朗朗大笑,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原来在妳眼中,我是魔魅绝世妖孽啊。」他贴着她可爱的耳廓低道。 她全身僵硬,脸上瞬间闪过好几种表情。 「娘的!你果然看了。」最后,她摀着脸,绝望低吟。 万事休矣、万事休矣啊,本来她是打算秘密写完他们这段后,再来吐实身分,届时他若是想要一窥究竟,她也早就将春史藏好,让他想看也没得看,没想到他却先下手为强,利用春色将她迷得团团转,连着六日都无心留意春史的去处。 不好,先前她都写了些什么? 虽然遣辞用字偶有出入,但大致上,她都是照实写的…… 「原来妳的真实身分是春史,莫怪妳一身才华,连武艺也如此超群。」他赞赏似的抚着她的长发。「那夜妳跟踪我上花月阁,就是想弄清楚我的癖好?」 「……」她忘了她忘了。 「所以出现在上头的那些人,妳全跟过他们进出青楼,一次不漏?」 「……」老天爷,她就晓得他会计较这个! 「妳不回答也没关系,不过后头那几页,我全撕掉了。」 她错愕抬头。 「写史贵在真,那几篇内容有误,所以我替妳重写了一份。」他理所当然地微笑。「妳看看吧。」 她不只错愕,简直是惊骇了! 重写……他到底写了什么?该不是昨晚,还有昨晚的昨晚,还有昨晚的昨晚的昨晚的事,他都写进去了? 实在是太过胆颤心惊,她几乎是颤抖地摊开春史── 阎律,京城人士,年三十,从未心动。 蒲月初二,初见封曳秀,只觉此女心思敏捷、胆大心细,不似一般良俗。 翌日,再见封女,封女巧笑献上四季美人图,欲行不正当之勾当,期间口若悬河、居心叵测、胆识过人,令人激赏。 同月十八,封女以价议图,以三十五两银代价,再行不正当之勾当,阎律莫可奈何,却也莫愉悦。 同月二十四,封女智斗苛薄无耻钱老板,慷慨解囊,良善助人,大动人心,阎律心弦震颤,已有好感。 同月二十八,封女受盐铁一案牵连,当街被劫,阎律公私分明,强案担忧,尾随在后,静观其变。封女虽受贼人要挟,毒害阎律,却能临危不乱,坚持正义,阎律如获至宝,又爱又怜,已有共偕百老之意,逐安排封女入居阎府,就近保护。 荔月初七,封女鲁莽出府,阎律五内如焚,深恐失去一生至宝。 荔月十三,刺客入侵阎府,欲行刺阎律,封女舍身相救,阎律至情不渝。 两日后,阎律心动难抑,当众公布,近日内,必择日迎娶封曳秀为妻…… ──春色无边,真情实记 素白小手迅速翻页,却发现后头几页皆是一片空白。 「就这样?」她脸红红地看着他,心情犹如琴弦震颤,指尖忍不住轻轻抚过「一生至宝」四个大字。 「就这样。」他语气淡淡,却是含笑。 「可……这似乎太偷斤减两了。」她忍不住嘴角翘翘。 「心意写出来就够了。」 「可……这似乎也太偷鸡摸狗了,重点忽略,细节全无,这……」除了她,不会有人喜欢看吧? 「妳若真想写细节,就写别人吧。」他轻笑。「只要妳能多注意自身的安危,别跑得太远,我不会束缚妳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他会主动提及继续写史的事。她以为她得花上好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他…… 「妳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往后用听的就好,我还没有大方到让妳去看其它的男人。」 她脸色胀红,别扭急道:「我本来就不爱看的。」一顿,忍不住补充:「通常都是他们急色,光天化日之下就脱了,我才不小心……咳!总之,我答应你便是,往后我一定更加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忘了妳的承诺,咱们说好要一块吃完这辈子的饭菜。」他勾唇一笑,俯首吻上她的唇瓣。 「我知道……」她红着脸,柔顺承受他的温柔。 天晓得严肃如他,竟然愿意让她继续写史,甚至承诺不束缚她,为了她。他已做出太多太多的宽容与让步,就算他要求她交出下辈子,她也是愿意的,。 「阎律……」她忽然轻轻推开他。「我有没有……有没有说过……」 「嗯?」他含笑挑起眉峰,彷佛不晓得她想说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我对你……其实……其实……」小脸愈来愈红,彷佛就要滴出血来了。 「其实如何?」他表情不变,眼神却逐渐深浓。 她轻咳一声,别扭地低下头又抬起头,最后干脆一鼓作气,抱住他的腰,大声说道── 「我对你其实也是此情不渝的,谢泄以,你也是我一生的至宝。」说完,整个人埋入他的怀里,打死都不再见人。 朗朗笑声蓦然响起,在纱帐内缭绕,久久不散。 偶尔风来,吹起软薄的纱帐,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如同鸳鸯交颈,形成七夕这一日最美的风景。 【番外篇】 「啊……好棒,喔……大人,快点,再快一点……」 「该死,妳这个小妖女!」 「呜啊……奴家要死了,要死了啊……」 夜身人静的二更天,月光淡淡,唯有风吹草动,然而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里,却始终回荡着女人欲仙欲死的娇吟,以及男人如猛兽般的吼叫声。 里头究竟在干着什么勾当,自是不言可喻。 屋内春战打得难分难解,屋外大树上,却有抹人影盘腿靠着树干,百般无聊数着星星嚼甜豆。 第五十一颗、第五十二颗、第五十三颗……喵~~ 细微的猫叫声,忽然自树下花丛间响起。 数着星星的小手忽然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数星星。 第五十四颗、第五十五颗,第五十六颗……喵~~ 细微的猫叫声再次响起,这次声音大了些。 数着星星的小手再次一顿,还想再数,却忽然感到有些虚弱。 喵~~~喵~~~喵~~~ 喵叫声不停歇,一次比一次高昂,一次比一次急促,简直就像是催魂了! 小手抚上额头,封曳秀有些忍不下去,于是吐出一缕幽叹。 「哪儿来的死猫在鬼吼鬼叫?当人都不用睡觉是不是!」屋里,勇猛野兽的吼叫声突然气若游丝,一抹胖墩墩的人影奔到窗边,暴跳如雷地推窗大骂。 「大人,别理那只臭猫嘛!」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人跟着来到窗边。 「不成,一定的将那只死猫捉起来才行,牠已经鬼吼鬼叫三夜了!」男人左顾右盼,杀气腾腾地寻找死猫踪迹。「都是那只死猫害我做不成一套,今晚我非宰了牠不可!」 一阵细微的穿衣声后,男人气呼呼地冲出门外,独留女子咬着衣袖哀怨低泣。 ……喵~~~喵~~~喵~~ 猫儿虽然短暂地沉默了会儿,但下一瞬间,竟然又不怕死地开始鬼吼鬼叫,封曳秀眼角微抽,差点想将手中甜豆变成杀伤武器,直接让某人不醒人事去。 忍字头上一把刀,修行三年,她总会成功的,她忍!她忍!她忍! 深吸一口气,她将甜豆放入嘴里嚼了嚼,接着翻身一跳,轻轻落地。 花丛里,一名女子始终单膝跪地,见到她现身,立即恭敬低声道:「夫人,大人有请。」 小嘴再次飘出一缕叹息,封曳秀揉着额际,很无奈地低低开口。 「月牙,三更半夜的,妳不待在花月阁,偏来棒打淫贱狗男……茍合妙鸳鸯,还连续打了三夜……」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难道最近都不用查案了?」 冷若冰霜的芙蓉脸上飞快闪过笑意,月牙依旧恭敬低着头。 「禀告夫人,汴州浚仪县近来频传冤案,大人受御令前往查明真相,明日即刻启程,还请夫人回府准备。」 「又要出京?」封曳秀娥眉轻颦。「不成,我还有正事要办,妳回报大人,这次我就不跟了。」老是这样东奔西跑的,她怎么观察她的春天小羔羊? 「大人交代,汴州小笼包名闻遐迩,烧饼、刀削面也是一流,还请夫人千万别错过。」月牙慢条斯理地劝道。 「……总之,这次我就是不跟,那些东西我往后再找机会吃去。」忍了三年,终究是有长进的。 「可大人交代,汴州还有赛纸鸢、灯会、花会呢。」 「……我说了,往后总有机会的。」她忍,她忍,看他能奈她如何。 「另外,大人还交代,他已将您的文房四宝,以及所有手稿打包送到马车上,还请夫人敞开心怀,一路共游。」月牙忍住满腔笑意,一自不漏地将阎律的吩咐转达。 「……」月光下,某人脸色僵凝,不发一语。 「夫人,大人等着您呢。」月牙忍笑到底。 远处,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某人终于奔下高楼,怒气冲冲地踢花踩草,急欲找出坏人好事的死猫。 封曳秀再叹一口气,再次确认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忍功高手。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忍了三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忍来忍去,看的还不是龌龊事?一夜七次郎,七次一盏茶,十之八九全是速战速决的高手,不看也罢,不看也罢……」双手负后,率先往前走去。「起身吧,人就要杀过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