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错到底》 序言 【序言 爱情有什么道理?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网阅读我的作品。 最近常常在想,爱情到底有什么道理? 爱与被爱,从来不是能够被摆在同一个天平上,论斤称两来计算的。 有的人,只要一爱上了便是义无反顾,直到蜡炬成灰泪始干,还是拼着不愿放开对方的手。 有的人,对于爱却是津津计较,对方爱自己十分,自己才肯付出三分。 有的人,整日哀怨着这世上的痴情男子(女子),早已成逝去的远古美丽传奇,口耳相传地流传于人世,今人却总无缘相遇得见。 有的人,理智远远胜于情感,爱与不爱,只是条件与条件的合适与否罢了,所以既没有什么我为卿狂、神魂颠倒之喜,也就没有什么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痛苦。 有的人,静静地独自过着生活,兀自绽放着属于自己的香气,心底隐约盼望着有缘人能慧眼独具,在艳色群芳中能一眼就发现自己……可心里却也清楚地明白着,花开花落,有缘无缘,一向非人力可及。 爱情到底有什么道理? 记得以前有个朋友,十二年前的他正值情伤,潇洒的大男孩脸上总有着一抹长驻不去的苦涩和落寞。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遇到国军弟兄们最害怕的「兵变」,所以每每在我三姊开的咖啡馆里遇到时,我总会忍不住多嘴(鸡婆天性使然)地关心几句,有时候就算是坐下来跟他天南地北随便扯一堆,也好过看他苦头苦瓜脸的表情。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兵变,而是主动和前任女友分手……在当时,他以为温柔朴实的前女友是配不上他的。 他家的背景不错,他自己又是个x大高材生,当完兵后就要出国读书了,所以对于交往了三四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对他百依百顺,照顾他无微不至的前女友,意气风发、骄傲飞扬的他,渐渐觉得乏味而无趣了起来。 因为太惯于享受被关怀和付出的滋味,所以女朋友所有的好,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负担。 甚至于,他老是觉得把学历仅有高中毕业的女朋友带在身边时,会让他在一群高学历朋友们面前感到丢脸,所以久而久之,他会忍不住对女朋友说些消遣讽刺的话,也许是下意识想让她知难而退。 有时候看着她那双充满深深情意的眼眸,在他的言语和冷落之下逐渐黯淡,他心底隐约感到一阵心痛和愧疚,但是在当时,他还是深深相信着拥有一切优势的自己,值得拥有更好的女朋友。 所以,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趁着要入伍的那天,郑重地向她提出分手。 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样的一番话,但是总不减那些「其实我们两个并不适合」、「你可以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等等冠冕堂皇却令人作呕的话。 他以为她会缠着他,求着他不要分手,甚至他也已经想好了坚定决绝的台词。 可是她没有抱着他苦苦哀求,而是悲伤地望了他一眼,默默离去。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忽然有种崩了一角的感觉。 她真的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入了伍,当起预官,却在一天又一天数馒头的日子里,怅然若失,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在他要退伍前的关头,终于辗转得到了她的消息——她已经离开了台北,到台中,并且也有了新的男朋友。 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但是朋友说,那人待她很好,在她最伤心痛苦的时候,用他的肩膀,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静静等待着她疗伤完成。 在那一刻,他终于清晰而痛楚地了解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她。 然后,开始想起了她的好,点点滴滴,在心底不断懊悔着…… 听完了他忧伤的叙述,站在女性的立场,我第一冲动就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想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专挑对自己好的人欺负,永远是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惜,想再回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那个自责忧郁的男孩依然天天到我三姊开的咖啡馆报到,他脸上的情伤依然未褪,我还是继续当那个鸡婆关心的人,但总挣扎着在骂他劝他和鼓励他的情绪中两难。 再后来,他退伍了,准备要飞往那个陌生的国度,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然想起,心底总难掩深深的惆怅。 地球是圆的,或许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这个在姊姊店里酗咖啡和不断咀嚼情伤的朋友,现在的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一句——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但愿,他已经找到他的幸福,并且将对前段缘分的悔愧,尽数化为对爱情的认真和真诚。 也祝福我们大家都能珍惜身边的每个人、每段缘分…… 虽然爱情没有什么道理,但假若已身在其中时,请务必要尽情享受爱情的酸酸甜甜好滋味,就算分开了,也请带着温情与暖意默默回想着—— 当初,我们真的曾拥抱过幸福。 第一章 【第一章】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敛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唐 秦韬玉 一张绣 盘针边滚旋纷纷,雪绢彩丝玉回纹;曲曲密密,蕊心轻吐,由浅入情深。 湖畔,清灵的白苹花秀雅地绽放在枝头,美得像是略带纷红的动人飞雪。 一名纤柔瘦弱的白裳少女静静地席地而坐,雪白纤细得可怜的小手拈着一根银针,眸光温柔热切望着顶上那甜香弥漫的苹花,玉指如飞地在绷实了的光滑缎面上,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地绣出朵朵雪嫩的白色苹花。 看似不易,实则更难。 要将苹花那清薄雪白中带着淡淡粉红的特色跃然于锦缎上,单单是花线便得挑选上十数种之多。 先以雪白、银白、月白、脂白、玉白、莹白纵横交织成瓣,中心再以粉红、嫣红、浅红、绛红、桃红、梅红掺着皎白劈丝,施散套针绣之技,佐以乱针、挑花、冰纹针法而成。 亏得她随身的绣盒里大小粗细银针、花红柳绿丝线样样皆全,信手拈来,飞针走线,轻巧老练。 那出神入化的绣工,教人难以相信竟是出自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女之手。 只是她绣得专心,浑然未觉背后有人缓步近身前来。 「小姐,歇一歇吧。」一名荆钗布裙,神态娴静的美貌妇人柔声唤道,「该喝药了。」 「芬姨。」花相思回过头来,苍白秀气的小脸绽开一朵灿烂笑花,「哎哟,为什么我又得喝药了?我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咳咳。」 「小姐乖,待你把这碗药喝完,芬姨就做好吃的桂花糖糕给你吃,好不好?」曹云芬温柔地摸了摸她触手冰凉的脸颊,心疼着她的喘咳犹未见好些。 「可是……」她苦了脸。 「去年桂花开得极好,我特地摘了许多腌酿。不管是做桂花酿圆子、桂花糖糕还是桂花一口酥,都是又甜又香,好吃得不得了呢!」曹云芬故意引诱她,笑吟吟的说。 花相思听得口水直流。「我要吃我要吃!不管是桂花酿圆子、糖糕、一口酥,我统统都要吃!咳咳咳……」 「行行行,只要是我的小祖宗想吃的,芬姨都做给你。」深怕她激动过度,曹云芬赶紧端上那碗乌漆抹黑还微冒烟气的汤药,「那么你先喝完这碗药,好不好?」 尽管吃药吃得烦,可是一想到那绵绵密密、满口甜香的桂花糖糕,花相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接过药碗,小小脸蛋盛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色。 看得曹云芬既是心疼又是好笑,不过花相思还是勇敢地一仰头,将药咕嘟咕嘟地全吞进了肚子里! 待她把药全喝完了以后,曹云芬还以为又会听见她抱怨这药苦死人了。 「嗝——」花相思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长长的嗝。「好饱喔。」 曹云芬差点笑出来,伸手揉揉她的头。「好孩子,真乖。」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做桂花糖糕了吗?」花相思掩不住病容的苍白脸蛋,盛满了期待热切之色。 「可以,当然可以。」曹云芬鼻头一酸,急忙强笑着,亲亲热热的搂紧了她。「芬姨一定会做出这世上最好吃的桂花糖糕给你吃的。」 可怜她体弱多病、命运多舛的小相思啊…… 花相思的弱症是打从娘胎带出来的。 听说是怀着她的花夫人在欲临盆前,因嫉妒小妾在她所喝的一盅红豆羹里下了一味红花,导致她娘险些滑胎难产,命丧黄泉。 后来在大夫的极力抢救下,她们母女终于得以转危为安,花老爷也在震怒之下,将那名狠心的小妾送官究办,并且就算背负着花家香火再也无法延续的家族罪名,也坚持不再纳妾。 只是那帖下得十足十的红花,毕竟杀伤力太大了。 花夫人受损的身子在产后始终调养不过来,一年后就过世了,而花相思更是自小就是奶妈的乳汁和着药汁喂大的。 她这十四年来也不知吃过了多少灵丹妙药,看过了多少名医国手,可身子就是一直不见好,病根也总是这样断绝不了。花老爷为了她还去求神问卜,可但凡一问及「健康」二字,抽中的不是下签就是下下签,百试不爽。 虽然花老爷总是含泪把那些签诗偷偷化了,不教她知晓,但是只要一见到她爹那张苦情到极点的脸,花相思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也许是自小病惯了,其实她也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就是该吃药的时候就吃药,虽然会烦;该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就起不来,就当作补眠。 她是很能苦中作乐的。 如同现在—— 「长命,我跟你说喔,等一下你就负责躺在床上睡觉,把被子蒙得暖暖的,爱怎么睡就怎么睡……」花相思召集「党羽」,秘密从长计议。「百岁,你去拿点心来房里,随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咳咳咳。」 「可是小姐——」两名年方十二的小丫鬟面对强大诱惑,既是心动又是不安。「要是给老爷知道的话,我们就惨了!」 「放心啦,我爹今儿要去绣线巷议合同,彩线庄的钱伯伯每回一见到爹,就最爱在那儿杀价砍价,不闹腾上一整天是绝不罢休的;而且芬姨也是今天告假回家拜拜。」她笑嘻嘻道:「所以是‘绝对’不会露馅的。」 「可是小姐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怎么了?」花相思低头打量自己,一脸困惑。「有头有脑,四肢俱在,你们担心什么?咳咳。」 一样都没少啊! 「不是那个问题啦,是小姐你的病——」 「病?喔,我会随身带着药,没事的!」她眉儿挑高高,拍胸口保证,「难道你们没听过‘英雄只怕病来磨,病痛就怕药来收’吗?」 有后面一句吗? 长命和百岁迷惑地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总之,我已经沙盘推演过了,不会有问题的。」她拍拍长命和百岁的肩头,笑得好不灿烂。「就这样,那我出门啰!」 「可、可是小姐——」两个丫鬟总觉得不太对劲,不,是大大的不对劲。 但就在她们「可是」来「可是」去的时候,花相思早就一溜烟地走掉了。 脱逃成功的花相思得意洋洋,开心得不得了。 一直被爹这样关在府里,日子长了,她就算不病死也会闷死的。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病着想’,所以绝对不能吃咸的酸的辣的呛的口味,就是‘为了你的病着想’,千万不可以使力、出门、闲逛、吹风、淋雨、看热闹……」她自言自语,不无抱怨地道:「统统都只为了我的病着想,可爹怎么就不为我的人着想一下呢?咳咳咳。」 她是病人,又不是死人,怎么就不能出去透透气,看一看这个美丽的大好花花世界呢? 第二章 所以终于得以溜出门的花相思兴奋极了,走在市集上的她看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好玩,一下子挤在围观人群里看江湖卖艺的在耍枪花,一下子又跑去摊子前买上一颗刚出炉的、热腾腾的肉包,一咬下,皮薄馅美汁鲜充盈满口,顿时吃得好不津津有味。 虽然一边吃一边咳是有点美中不足啦,不过反正她十四年来也咳惯了,不碍事的。 只是手上肉包才吃了三分之一,脾胃向来虚弱的花相思便吃不下了,随手喂给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大黑狗。 「咳咳咳……你别抢,别急啊!」没想到大黑狗许是饿得狠了,竟然张开白牙森森大口地扑过来,差点连手带肉包地咬掉,她吓得一个措手不及,心慌跌撞地往后退,「啊——」 没料想到后头便是水潺潺的小镜溪,她一个重心不稳往后踏了个空,顿时整个人摔进了溪里! 「救命啊……救命啊……咳咳咳……」冰凉的溪水瞬间湿透了衣衫,病体耗弱的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万分恐惶地大声呼救了起来。 可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大街上,居然没有一个人伸手相助、见义勇为?! 她震吓得思绪一片空白,耳畔却疑似幻听地出现了阵阵大笑声。 花相思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怪爹不让她出门,原来外头世界竟是这么冷酷无情又危险啊! 「来。」一个略显无奈又没好气的叹息在她头顶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只温暖的大手抓握住了她湿冷的小手。 像是溺水之人终获得了浮木拯救般,花相思惊魂甫定又万分感激地紧紧撑靠着对方自溪水里爬站了起来。浑身湿透的她颤抖不绝地被他扶住,牙关半是寒冷半是余悸犹存地剧烈打架着。 好冷,好冷啊。 「喀喀喀……谢、谢谢……咳咳咳……」她小脸冷得发青,却是努力想恢复镇定,感激地抬头望向救她一命的大恩公。 这么一望,她惨白泛青的脸蛋没来由地红了。 是个好俊的大哥哥呀! 两道斜飞好看的浓眉——虽然打结得厉害,一双深邃乌黑的漂亮眼眸——虽然感觉上像在瞪她,再加上笔挺的鼻梁和形状优美的嘴唇,他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可已经是个翩翩迷人的美少年了! 「谢谢你……大哥哥……咳咳咳……」奇怪,她的心儿怎么跳得好厉害? 而且心脏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一下子急一下子乱的,像极了上回她旧疾发作、差点挂掉的那一次…… 「你是白痴吗?」 花相思一呆,倏然收起莫名其妙的傻笑,眨了眨眼睛。「什么?」 「自己看。」少年眸光锐利地盯了她一眼,修长手指没好气地往下方指了指。 「呃……」她顺着他的手势低头一看……登时大窘! 她终于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难怪众人只顾看热闹地哈哈大笑,没人对她伸出援手,因为这条小溪流水深及膝,压根就淹不死人呀! 她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蠢蛋乡巴佬,简直丢脸到姥姥家了! 「对对对……对不起……咳咳……」她羞愧交加,双颊滚烫得涨红,咳得越发厉害了。「我没发现……咳咳咳……才会一屁股坐了下去,咳咳咳……」 英俊清傲的少年先是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随即不忍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你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咳……」 「你住在哪儿?我马上带你回家。」他蹙眉看着她道。 回、回家?! 「不!不能回家……咳咳咳……」她努力地想对他挤出一朵「我没事」的笑容,却抑不住连番剧咳,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面上微微变色,低咒了一声,二话不说,使力抱起了她就往岸上奔去。 在冷得频频瑟缩发抖,又猛烈咳嗽得眼前阵阵发黑的当儿,花相思根本无力思考这个满脸不爽的陌生人究竟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不准再发抖了!」陆朗风将怀里这个浑身冰冷直,活像遭逢雪肆虐蹂躏过的女孩往床榻上一放,迅速拉起棉被紧紧裹住了她,声音紧绷的命令,「听见没有?」 「咳咳咳……喀喀喀……听、听见……」她嘴唇发白地应声,却是半点说服力也无。「喀喀喀……」 陆朗风浓眉紧蹙,沉默了一下,在把被子更加牢牢裹住她抖如秋叶的瘦小身子后,随即转头离去。 「大哥哥,你……喀喀喀……去哪儿?」花相思头胀耳热浑身发痛,见他一走,心下一惊。 一股剧烈的冰冷和另一股激烈的灼烧感,恶狠狠地在她体内厮杀了起来,她一身湿透的衣衫从彻骨冰寒渐渐被滚烫的体温给烤干了,她头痛欲裂,发着高烧,脸颊嘴唇却白得像冰一般。 从她的胃一阵阵恶寒窜升上来,整个人又开始强烈地颤抖了起来。 好冷……好、好冷…… 厚厚的棉被也无法抵挡体内升起的恶寒,花相思拼命地揪着被子,试图汲取一丝丝暖意…… 痛苦漫长地煎熬着,好似足足过了一生之久,一个温暖的臂弯倏地扶住她,一股辛辣热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张口。」陆朗风端着姜汤的大手坚定地将碗沿抵至她发青的唇边,沉声命令道。 花相思依言张开口,咽下一口又浓又辣又烫的姜汤……两道柳眉登时皱得老紧,但随着浓浓烫辣的姜汤顺着喉咙而下,暖意烘热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浑身的战栗随着入喉的热姜汤而驱离,渐渐和缓了起来。 「谢谢……」她的牙齿还是轻微地在打架,不过神智逐渐恢复清明,已经能对着他笑了。 「谢什么?」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不太好看,但眉头已舒展了些。「才泡了点水就虚弱得一塌胡涂,你是糖做的糖人儿吗?」 她声若细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浓眉微挑,「你说什么?」 「……不是糖做的,是纸糊的灯笼儿。」 她竟然还有心思说笑? 「你是病傻了不成?」他瞪了她一眼,见她双颊腥红得异常,忍不住摸摸她的额头,心下倏地一紧。「你在发烧!」 「咳咳咳……老、老毛病了,不、不碍事……」一阵咳嗽过后,花相思抬眼望着他,挤出一朵安抚的微笑,「我有药……怀里有药瓶,只、只要帮我拿……」 他闻言清俊脸庞泛起一抹红晕,随即有些愠恼地道:「你觉得我‘方便’拿吗?」 她被高烧红的大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见她好似快烧胡涂了,他心下一急,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圣人教诲了。 所谓嫂溺叔可援,总之救人为要;他刚刚不也是在情急之下抱着她跑回来的吗? 陆朗风常常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扯开她身上的棉被,迅速探手入她宛若莲蓬初鼓的柔软胸怀间摸索着——脑子嗡嗡然,双颊涨红,莫名心跳加速,可总算摸到了一只小小的药瓶,他一抓住瓶身,连忙闪电般抽出的手掌! 第三章 「对不起。」他定了定神,告了声罪,接着飞快拔开瓶塞,倒出一把火红的丹药丸子,「该服几颗?」 「三、三颗……」花相思自个儿更是羞得不得了,幸好正发着高烧,所以原本就红通通的脸颊看来倒也不大显窘。 她其实也想自个儿动手拿药吃的,偏偏浑身上下一丝丝力气也无,只能像个废人似地偎在陌生人的怀里……哎哟,好害羞喔! 「你先张口吃药,我去帮你倒杯水。」陆朗风将三枚丹药喂入她嘴里。 「不用水了。」花相思熟练地将药干吞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我平常……咳咳咳……有练过的。」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半晌后,胸臆间涌起了一股不知是同情、敬佩还是怜悯的感觉,微微烧灼着他的心口。 陆朗风一时间沉默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苍白秀气的小脸。 现下仔细定睛瞧,他终于看出了她脸上那一抹长驻的虚弱病容,而且尽管隔着厚厚的被褥,他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怀里少女瘦得病骨支离的纤然模样。 「你既是病人,为何你家里人会由着你自个儿出来瞎走乱逛?」他突然有些生气,不悦地道:「难道他们不知道你只身出门很危险吗?」 花相思惭愧心虚地低下头,这下连耳朵都窘红了。「其实我是瞒着我爹偷跑出来的。」 「你是笨蛋吗?」他痛斥。 「我不笨!」她急忙抬起头来,赶紧对着他解释:「我是有脑子的,我有想过出门溜达可能遇到的危险,我也带了药出门了……咳咳咳,我是有盘算过的。」 「既然有脑子,那么聪明,怎么就没算到自己会掉进溪水浸得一身湿?」陆朗风毫不客气的质问。 「那是因为突然跑出来的大黑狗——」她一个激动过度,感到一阵晕眩,忙停下来大口喘息。「咳咳咳……」 「总之,你下回出门,不要只记得带药,也要记得带脑。」他话虽如锋,口气却放缓了些。「我去找一套我娘的干净衣衫给你,你再没力气也要换上。」 「谢谢,不用了,咳咳……我身上衣服差不多都干了。」她感激又微带不安地婉拒。「再说,怎么好意思同老夫人借衣裳?」 「我娘就是我娘,不是什么老夫人。」他淡淡道,「或者你是嫌弃我家贫简陋,区区一袭粗布衣衫,难入贵人法眼?」 「我是病人,不是贵人!」她忍不住起来,「再说你哪里眼睛看见我贵了?干嘛这样冤枉人哪?我明明又不是那个意思……咳咳咳——」 「对不起。」见她咳得小脸都涨得通红,陆朗风心下有些懊悔,放下身段,伸手轻拍她的背,低声道:「书读得多了,尚未有功名以辅国安民、光耀门楣,就已先读出了一身孤傲书生的臭脾气……你别理我。」 花相思一愣,痴痴然地望着他剑眉星目的清傲脸庞,心头莫名微微发烫了起来。 「大哥哥,可我就是想理你啊。」她轻声开口,有一丝腼腆地道:「很想很想的那一种……咳咳咳。」 陆朗风一震,目光直直注视着她,竟呆住了。 【第二章】 二张绣 套针起落把语寄,千丝万缕相萦系;去去回回,春痕碧柳,无计相代替。 陆朗风静静地站在床畔,看着已换过干暖衣裳,牢牢掩着被子沉沉睡去的女孩。 幸亏服了药后,高烧已退,她也睡得颇为安稳。 他总算放心了些,转身离开房间。 陆宅是胡同深处里的一处老院落,只有古朴的主屋正厅和两处卧间,以及旁边的小灶房和种植了一株桂花树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来回走个十五步、纵横踩个十五步就可行遍,但却是他在酷暑盛夏时,得以在外头乘凉读书的好所在。 自从满腹圣人经纶、一心为民的爹去世后,他与娘亲相依为命,至今亦已六年了。 爹生前是湖北县令,官值七品,向来公正廉明爱民如子,不贪不求,在任上便已是两袖清风,就连每月俸禄也只能勉强维持三餐青菜豆腐的清苦生涯,但他们一家三口却丝毫不以为苦。 其实只要一家和乐,平安适意,便无所谓苦不苦了。直到爹因病故世,他们母子这才迁居回母亲的故乡——梅龙镇。 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陆朗风自小便极爱读书,过目不忘,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在十五岁那年便乡试第一,尤其手下一篇目「定国安民方」的策论,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知府文大人,亲自召入官邸再三许盛赞。 得此佳誉,陆朗风依然沉静内敛,荣辱不惊,过后继续闭门读书,闲暇时劈竹糊纸做些雅致灯笼,在上头精心落画题字,再送到东鼓大街上的灯笼铺子寄卖。 因他心灵手巧,做出的灯笼别致典雅又好用,上头绘的工笔花卉脱俗动人,题的诗词古雅清隽,兼又写一手好书法,大多由大户人家和文人雅士竞相买了去,所以倒也卖得极好。 就算他将来未能「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至少开间灯笼铺子做做小买卖,也能好好孝顺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娘亲…… 灯笼?! 「该死!我把灯笼全给忘了。」陆朗风懊恼地低咒了一声。 当时他急着将她拉出水面,灯笼都给扔到一旁去了……不知现下回去捡拾可还来得及? 「风儿,是你吗?」一个温柔含笑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娘。」陆朗风收敛起焦灼的神情,大步迎出去。「您回来了,采买的提篮可重不重?孩儿当时应该随您去的——」 「傻孩子,就这么点菜,还能为难得了娘吗?」额上微有汗意的曹云芬笑吟吟地挽着堆满鱼肉菜蔬的提篮。「都说了你读书要紧,这些琐事就交由娘来便行了。」 「不行。」他坚持将提篮接了过去,提着往小灶房方向迈去。「孩儿是男子,担担抬抬做点事情是天经地义,这和读不读书没有干系。」 曹云芬心窝一阵暖洋洋,噙笑望着如今已长成挺拔俊秀的儿子,心底有着深深的骄傲之情。 她的好孩子……果然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 相公,你在天之灵可安心瞑目了,咱们的孩儿将来定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中龙凤,决计不会教咱们俩失望的。她心中暗暗祝祷。 放妥了食材,陆朗风走出小灶房,有些迟疑地道:「孩儿有一事想禀告娘……」 「怎么了?」 他将救起花相思的过程说了出来,曹云芬睁大眼,神情微急。 「那咱们该不该请个大夫来,好生为那小姑娘诊治才是?」 「她吃过药,已经睡了。」陆朗风顿了顿,有些犹豫的又开口:「娘会怪孩儿行事过于唐突吗?」 「傻孩子。」曹云芬正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怎么会见怪于你呢?对了,那小姑娘人现在在哪儿?娘去看看,也好放心些。」 「她在……孩儿的房里。」他的脸庞微微一红,清了清喉咙道。 曹云芬一笑,随即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孩儿是正人君子,娘自然信得及的,何况你是为了救人,有什么好害臊的呢?」 「是。」 第四章 曹云芬一踏入儿子的房里,温柔眸光在瞥见躺在床上的苍白少女时,蓦然大惊失色。 「相思?!」她急急奔近,迫不及待在床畔坐下,心疼着急地抚摸着花相思熟睡的小脸。「哎呀,你、你怎么不乖乖待在府里,还把自己弄成这落魄模样呢?」 跟随而入的陆朗风闻言一怔。 「娘?」他面露不解。 「风儿,她就是娘常常跟你念叨说过的相思小姐啊……」曹云芬难掩焦灼之色,怜惜地低叹。 「她就是花府千金?」陆朗风愣住,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张苍白病倦的小脸。 母亲原就是在花府里当绣娘的,后来因三年前的冬日,花府千金突然病得异常厉害,是偶然入府送绣件的娘撞见,在心惜不忍之下,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三天三夜。 待花小姐病愈后,娘的工作也从绣娘便成了奶娘。 「她就是……花家的小姐?」他微微怔忡,心头升起一股不知是惊是喜是憾之情,脸上却有些黯然。 「风儿,你救的人原来就是相思……」曹云芬吁了一口长气,深感安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唉,这丫头定是趁老爷不在,我又告假归家,偷偷出来玩的。」 他点点头,一时无言。 陆朗风并非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清楚地发觉到她不再只是那一个单纯的、全心依赖着他的小女孩了。 纵然本就陌生,但是此时此刻,他俩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那一点点什么,在这一刹那也被「身分」二字深深划开了一道鸿沟,各自分据两端,毫不相连了。 「娘,既知她是花府千金,那么孩儿就通知花家的人来领她回去吧!」他低声开口。 「也好。」曹云芬满心牵挂着花相思的病,压根未察觉到儿子面上那一丝异样。「对了,去的时候就请管家派顶轿子来,顺道让人把参汤炖好,相思小姐一回去就立时能喝的。」 「孩儿明白。」陆朗风默默退了出去。 自那一日后,花相思便知道了世上有陆朗风这么个丰神俊朗、傲骨清奇的大哥哥的存在。 陆朗风也因那一日,知晓了原来花相思就是花府小姐,是他娘亲照顾服侍的娇娇女儿。 但自那日后,尽管娘亲常常对他说,相思小姐经常盼望着他上花家找她玩、可是陆朗风终究一次也没有去。 他不是她家的清客,更不是那种由得大小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闲暇空档时就赖在大小姐脚边说话凑趣的小瘪三。 之后,陆朗风书读得更勤了,只是当自花府回家,带回了花相思特别吩咐厨房做给他吃的糕点时,他总是淡淡地说自己不饿。 只是深夜待娘亲睡下后,他还是忍不住会放下书卷,走出烛火荧然的卧房,到大厅桌畔,掀起那只提盒,对着里头小巧泛香的糕点发呆。 「笨蛋。」他喃喃自语,「有空不多照顾自己的身体,那么鸡婆做什么?」 难道他肚子饿了,就不懂得自己准备夜宵吗?要她这个体弱多病的弱质千金多事? 花府 「咳咳咳……」 花相思猛然自手上那件绣凤绣凰的霞帔上抬起头,奇怪地环顾四周。 咦?是她吗?可是她刚刚明明没有咳嗽啊。 一定睛,她这才发现意是坐在窗下同样在绣霞帔的曹云芬在咳嗽。 「芬姨,你怎么了?」她忙放下绣了一半的霞帔,急急奔过去。「着凉了吗?看过大夫没?吃过药没?」 「咳咳……小姐,你别靠过来。」曹云芬赶紧制止她的接近,另一手紧握帕子捂住了频咳的嘴。「我不要紧的……咳咳,只是寻常风寒罢了。」 「都咳成这样了,还叫不要紧吗?」她情急一迭连声喊道:「长命——百岁——哎呀,哪里钻沙去了?」 「小姐,你别担心我了。」曹云芬感动地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下胸肺骚动欲咳的冲动。「我吃过药了,不妨事的。」 「真的吗?」花相思脸上难掩忧心地看着她眼窝下方不寻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可是我觉得你气色好坏呢……这样吧,我作主,芬姨,你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大假,好好将养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云芬又急掩嘴,摇摇头道:「这阵子老爷接了北方的大订单,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咳咳……况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气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么咳了。」她赶紧温言宽慰道:「芬姨也知道我这毛病,一年四季独独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别顾虑我了,还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风哥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一想到陆朗风,花相思小脸不禁害羞泛红,忙镇定下心神来,脑中倏然灵光一闪。 「啊,不如这样,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兴奋地提议。 曹云芬登时花容失色。「那怎么成?」 「咱们一同坐轿子去,把轿帘子放得严严实实的,半点风都吹不进就成啦!」她充满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当是给我个机会,出门透透气……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再见过朗风哥哥了。」说到这里,花相思脸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来。「我在花府里闷着、关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谈得来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让出门,朗风哥哥又不肯来府里……芬姨,朗风哥哥是讨厌我吗?他是不是觉得我上回给他添麻烦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见面说话?」 「傻孩子,当然不是这样的!」曹云芬疼惜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登时心一软。「好吧,咳咳咳……那你今儿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小脸瞬间亮了起来。「一百件、一千件都答应!」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这么一件——」曹云芬怜爱地注视着好,轻抚她的小脸,「咳咳……别让芬姨放大假。」 她犹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的。」曹云芬再三保证,「吃几贴药发散发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这次换成花相思百般叮咛了,「可是你一定要记得吃药哦!」 「一定。」曹云芬对她嫣然一笑。 花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慌意乱个什么? 但是在临出门前,她紧张兮兮地换过了一件又一件新制的衣裳,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可就是没一件能令她满意。 红衣裳太红,惹得她过白的脸蛋一看就恍似只惨艳的小女鬼;黄衣裳太黄,害她脸色仿佛也跟着蜡黄得难看透顶;绿衣裳太绿,搞得她就跟只青蛙没两样;蓝衣裳太蓝,衬得她肌肤苍白得半点血色也无;白衣裳……唉,那就更甭提了。 最后,她终于气馁地得出一个结论——果然人长得不美,穿什么都不好看。 尤其她长年多病憔悴,蒲质弱柳的身子仿佛风吹会倒,幸亏晚上不出门,要不恐怕梅龙镇上巡夜打更的人都不知被她吓死几十个了。 第五章 「唉。」她支着下巴,真真苦恼了好一会儿。 思前想后,最后她还是换上了一袭淡粉红色的衣裳,罩了件红底绣桃花的绫袄,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背后,在曹云芬的叮嘱下又多披了一件流云滚边的月牙白披风,这才一起上了轿子。 在轿子里,她忐忑不安地整了整裙子,摸了摸鬓角,突然「啊」地一声—— 「糟了!」 「怎么?」曹云芬被她吓了一跳。 「我原准备了一瓶京城老福铺子的仙楂话梅,想带去给朗风哥哥吃的。」她一脸懊恼,「回去回去,咱们马上掉头回去——」 「小姐不用了,风儿他不吃这些的。」曹云芬忍不住瞅着她笑。「不过我还是替我那傻儿子谢谢小姐的隆情厚意。」 花相思双颊一红,吞吞吐吐道:「不、不用客气了……」 曹云芬笑望着她,心底却是一阵欢喜一阵怅惘,滋味酸甜苦辣难辨。 唉,小姐的一番心思,她又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只是风儿虽然才华卓绝、谈吐不俗,将来必定有一番大出息,出身也算官宦清白书香人家,可目前他们陆家明摆着家徒四壁,哪有那个余力和资格给小姐幸福呢? 若是早几年,她家老爷还在,或是晚几年,风儿得以高中功名……或者就有此机遇缘分了。 幸面小姐今年方十四,还小,又体弱多病,想必花老爷尚未舍得为她行笄礼,将她早早嫁出才是。 「咳咳咳……」曹云芬宽慰地笑着,却抑不住胸口那股紧紧掐住心脏的锐利剧痛,猛咳着呕出了血来。「咳咳咳……」 「芬姨?芬姨?」花相思惊慌失措地紧紧抱住她,急切地哭喊了起来:「快找大夫,不,直接抬到回春堂去,快快快——」 三日后。 花相思做梦也没料想到,她与陆朗风的第二次相见,居然会是在曹云芬的灵堂上。 古朴依旧的厅上,白幡垂挂,香烟袅袅升空,三盆奠拜的瓜果馒头静静搁在几上,那只黑沉沉的棺木里躺着温柔妇人已经不会再对她笑,再端碗哄她吃药,再亲亲密密地搂着她喊「我的乖小姐、我的好相思」了。 一身白衣似雪,黑发畔缀了朵雪白纱绣苹花的花相思伫立在灵前,拈香祝祷。 三天三夜来,她颊上泪痕始终未干,旧病再犯,却还是同她爹发了好一顿脾气——就因为爹怕她伤心过度,身子会撑受不住,所以不敢让她亲自前来拜祭吊唁芬姨。 可是她怎么能不来?那是最疼她、宠她、爱顾她的芬姨啊! 就算病发又怎样?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她就算爬也要爬来的。 「芬姨,相思来送您了。」她哽咽地道,拈香虔诚的拜了三拜,「您可瞧见我了吗?」 一旁宛若木石般不言不语的陆朗风默默焚烧着纸钱,闻言心下狠狠一痛。 他抬起干涩的双眸,悲伤地望着纤瘦伶仃的她。 娘在病榻上,满眼牵挂,心痛不舍地握着他的手,她临终前的情景犹历历在目—— 「风儿,娘不怕死……可是娘舍不得你……我的风儿……」曹云芬泪眼婆娑,气若游丝地喃喃。 「娘——」他紧紧握住娘亲逐渐冰冷的手,觉得世界仿佛在他眼前尽数崩塌陷落,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痛苦深深攫住了他。 「风儿莫哭……娘是要去和你爹团聚了……」曹云芬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爱子,好似想要将心肝宝贝儿的脸庞轮廓全烙记在魂魄深处,「咳咳咳……」 「娘,您别再费神说话,孩儿再去帮您煎一帖药,大夫说这一帖药珍贵至极,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娘是好不了了……咳咳,」曹云芬握住他的手不让离去,含泪低语道,「你听娘说……娘有个心愿……想托付你……」 「娘,您说,不管是什么,孩儿都会为您做到!」陆朗风热泪盈眶,口吻坚定地允诺。 「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也、也请你帮娘代为照顾相思……」曹云芬想起那个自己疼若亲女的孩子,不禁心中大痛。「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没娘疼爱,又是那样七灾八难的病着……娘知道风儿会是个最好的大哥,往后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吧……咳咳咳。」 见母亲咳出了血来,他紧紧抱住了母亲,终于崩溃地痛哭了。 「娘,我答应,我答应你……」 「咳咳咳……好、好风儿,你真是娘最心爱的好孩……」 他紧抱着母亲,始终等待着娘再说说话,就算再说最后一个字都好……可是痴痴等着、盼着,怀里的母亲身躯却渐渐冰冷僵硬…… 陆朗风就这样紧紧环着母亲的身子,僵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 他答应过娘,一定会完成她的心愿,好好代为照拂花相思。 但是……花家的千金小姐,会有需要他这个两袖清风穷小子的照顾吗? 他心情矛盾挣扎,沉郁目光就这样直直盯着她。 「朗风哥哥,」花相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自怀里取出一只物事,纤秀小手恭敬托上,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赶了两天两夜,绣了一幅观音大士图,可以将它放入芬姨的棺木中陪着她吗?」 他一震,心口倏然涌起一股又热又暖又激动的震撼感。 陆朗风抑不住轻颤的大手接过那幅绣图,轻轻一抖展开来,圣洁光皎如月的观音大士善眉妙目,手持晶莹净瓶,轻拈柳枝甘露,慈悲地微笑着。 「谢谢你……」他眼眶迅速湿润了起来,紧紧攒住这幅观音大士绣图,满心感谢。「相思,谢谢你。」 他终于叫她的名字了…… 陆朗风这一声「相思,谢谢你」,刹那间温暖了她连日来沉沉的绝望悲痛和伤心,花相思登时忘情地大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朗风哥哥……呜呜呜……我想芬姨,我要芬姨回来啊……」 这一瞬间,他再也毫不犹豫地将这瘦弱得可怜的女孩拥入怀里,鼻头强烈发热着,就这样一直紧拥着哭泣得发抖的她。 灵堂之上,陡然吹拂过了一阵柔柔和煦的风,仿佛是轻叹,依稀是微笑。 【第三章】 三张绣 施针求疏不求密,谁家帘卷相思意;行行隔隔,丝缕萦绊,飘絮任东西。 流光如转,从不会为谁停留。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花相思病怏怏的身子犹是时好时坏,但总算长成了十七岁的亭亭玉立姑娘。 陆朗风则是婉拒花老爷照顾、栽培他的好意,靠自己傲然的骨气和力量,一边做灯笼卖予铺子,一边熟读圣人诗书。 只要能独立自主,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就算生活清苦些,他依旧不改其乐。 不过这三年内,他和花相思之间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如一家人了。 「朗风哥哥,你觉得我们俩这样算不算是青梅竹马呀?咳咳咳……」 趁她爹出门,花相思又故技重施,让长命和百岁在屋里「李代桃僵」,她则拎着一只提篮就这样溜来了。 第六章 虽然还是被陆朗风皱着眉头怒斥了一顿,说她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可她是越骂越皮,半点也不怕他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不算。」他倒是很爱泼她冷水。 「为什么?」 「那还用问?」陆朗风放下手上那卷「经国策」,指尖轻轻戳了下她的眉心,浅浅一笑,「我是你的哥哥。」 花相思一呆,随即不服气地嚷道:「谁说哥哥就不能当青梅竹马?」 「不同你说了。」他笑着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还这么爱撒赖,不想想自己今年都十七,还没个正经样。」 「我很正经啊……咳咳咳。」她一急又走岔了气,猛地咳了起来。 陆朗风登时脸色一变,忙拍抚着她的背,着急的问道:「怎么又咳了?今儿吃过药了没有?你随身带的天王补心丹还有吗?不,我还是马上送你回府——」 他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花相思赶紧抓住他的手。「朗风哥哥不要!咳咳,我没事……你别慌,别、别送我回去。」 他回眸望着她明明小脸就已咳得通红,却还紧紧攀住他不放,心下一疼,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松手。」他目光落向她紧攒着自己不放的小手。 「不要。」 「你不松手,我怎么去斟热茶给你配药?」他瞪她一眼。 花相思霎时一喜,马上松了手。 「哼,」他既心疼又气恼地屈起一指,轻轻赏了她脑袋瓜一记爆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哎哟,很疼呢!」她抱着头顶,却是笑得好不灿烂。「咳咳。」 陆朗风强忍翻白眼的冲动,他怎么就是拿她没办法? 待他斟过一杯热茶啦,盯着她乖乖服药,把茶喝得涓滴不剩,严峻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对了,朗风哥哥,那一日我听我爹在那儿嘟嘟嚷嚷说什么……他已帮你打点好了进京赴考的盘缠衣衫细软,可偏偏又教你给拒绝了?」她顺了顺一口气,想起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倾身向前急切问道:「朗风哥哥,为什么?难道你至今还拿我和爹爹当外人看待吗?」 「不是这样的。」陆朗风温柔地凝视着她,正色道:「花伯伯待我亲如子侄,我心底是明白感激的。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上京赶考,为我陆家光耀门楣、扬眉吐气。花伯伯的心意恩德,我已然心领了。」 「你知道我和我爹对你是充满信心的,我们都相信你一定能够为陆家争光,能教芬姨以你为荣。」她深深地望着他,「可是看着一直以来为前程这么辛苦努力拼斗的你,我们既没有办法帮你读书,也不能帮你应考,但是我们真的、真的也好想要帮你点什么……」 「你们对我的鼓励,已经是我最大的支持了。」他温言道。 「说到底,你心底还是不拿我们当一家人。」她眼神黯然了下来。 「相思——」 「如果你真当我们是你的亲人,就不会觉得接受爹的帮助,是欠了我们什么恩情的!」她只是病,不是蠢,尤其几乎把一腔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了,哪里会察觉不出他的心思和顾忌? 他的傲骨和清直耿介向来令爹又是欣赏又是着恼,欣赏的是他小子有骨气有志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着恼的也是他太客气、太以礼相待了。 花相思知道,爹是很喜欢朗风哥哥的,否则也不会老是让人去买下朗风哥哥做的灯笼——虽然每回都得同别家大户员外抢;也不会三天两头就往这儿送瓜果鱼虾的,想帮他补补身子。 「相思,你多心了。」陆朗风眸光低垂,掩住了一丝惭愧。 相思的确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确是刻意地不想欠下花家的恩情,但她不知道,他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争一口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能与花家平起平坐,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争取他想要的——人。 「是我多心吗?」她怀疑地瞅着他莫名泛起红晕的脸庞。「那你脸红心虚什么?」 「咳咳!」现在咳嗽的换成是他了,可仍旧嘴硬,「你眼花了,我几时脸红?」 「可是你明明就——」 「好了好了,去旁边乖乖吃你的点心,别吵我读书。」陆朗风索性板起脸来赶人。 「朗风哥哥!」她不依。 「还是想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花相思登时噤声,吭也不敢再吭半声了。 呜……朗风哥哥犯规啦! 终于,到了离别的那一日…… 他知道相思一定会坚持要送他,而且她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说不定还会再旧疾复发,所以他一大清早去向花伯伯辞行后,静静地望着相思居住的院落方向一眼,还是决定不让她看见,毅然决然地起程离去。 虽然,他心知她一定还是会哭得稀里哗啦,会不断埋怨叨念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他耳朵发痒,可是他怕自己只要一见到她哭,就会不舍地迈不开脚步,甚至会压抑不住心头那股对于前方那漫漫长路,以及茫茫前程所感到的惶然不安。 毕竟,这是他头一次进京赶考。 习得好文才,卖予帝王家。往日也只曾听爹说过闱试和殿试的种种情景,可是今日他纵然对自己文思才华再有信心,仍然无法挥去那隐隐包围而来的不确定感。 他不希望相思为他担心,他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她口中最内敛沉着、淡定笃然,自信满满的朗风哥哥。 而为了这一日,他也将平时积攒下来的积蓄贴身藏妥,背起包袱踏上运河畔的商船…… 相思,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自从陆朗风进京赶考后,花相思就觉得日子过得分外缓慢漫长,简直是度日如年啊。 虽然他们花家的「花房嫁衣阁」生意是越做越大,尤其她一手祖传的「乱针舞花刺绣法」所绣制出的嫁衣简直出神入化、美若天衣,但凡王公贵族、官宦富商要嫁女儿,无不竞相上他们花家下订单。 听说其中还有个缘故,因为人人都知道花家绝技传到她这一代,或许就即将断脉了,才会更加造成抢购热潮。 「是怎样?当我快死了不成?」花相思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拿起绣花针戳着针包,一脸悻悻然。「我戳我戳我戳戳戳——咳咳咳。」 唉,要是她的病根也能这样戳得死就好了。 「小姐,柳小姐找你来了。」长命笑嘻嘻地进来禀报。 「摇金姐姐?」她抬起头来,抑不住满心欢喜。「快快有请。」 不一会儿,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一抹喜气洋洋的红影走了进来。 来人是梅龙镇上最有名的「柳氏媒人馆」柳姥姥的孙女儿,据说也即将接掌媒人馆,成为首席媒人婆。不过生平志愿是当侠女的柳摇金对于接掌家业这事可是苦恼得很,三不五时逮着机会就会绕到花相思这儿来吐吐苦水。 其实说起她们俩的结识也是一桩误打误撞的趣事:两年前,花相思偷溜去找陆朗风的途中,又遇见了那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狗,拼命追着她狂吠,也不知是想再吃包子还是想咬人? 第七章 后来是英姿飒爽的柳摇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正好在市集上选购菜刀——挺身而出打跑了黑狗,英勇地拯救了吓得花容失色的花相思。 就从那一日之后,她们俩渐渐熟识了起来,柳摇金也时不时就会上花府串串门子。 「相思,帮我找几个功夫好的拳脚师父吧?我要拜师!」一进门,柳摇金就满脸兴奋地嚷嚷。 花相思噗地一笑,苍白小脸浮起了一朵红晕。「摇金姐姐,你是问道于盲了,若说要我帮你介绍几个医术好的大夫就没问题。至于拳脚师父嘛……咳咳,我是半个都不认识,请恕我爱莫能助。」 「不然你家若有什么护院还是打手之类的,我也勉强可以接受呀!」柳摇金已经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拜师学艺成功,反正死活不当媒人就是了。 「没有打手,不过今天厨房有炖冰糖红烧猪手,要不要来一只?」 柳摇金沉吟了一下。 「要!」 以形补形,也行啦! 花相思一日盼过一日,几乎都快白了头。 这一天,花老爷亲自帮女儿端来一碗汤药,看着她魂不守舍地接过碗,一口气喝完,又心不在焉地把碗递回给他,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爹还真有点怀念以前那个说到要喝苦药就哇啦乱叫的思儿啊!」 花相思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瞬间感觉到唇齿间浓浓的酸苦药味,登时苦了脸。「爹,你给我喝什么呀?」 「就王大夫开的那贴药,不过王大夫又多加了一味黄连,给你降肝火用的,你现在觉得如何?」 「咳咳咳……很苦。」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抓过花几上的一罐梅子,塞了两颗进嘴里。 「思儿,你刚刚在想些什么,可以告诉爹吗?」 「没事。」她低下头,藏住了小女儿绵绵密密的酸甜心事。 「你是在想你朗风哥哥吧?」花老爷一语中的。 她先是羞红了脸,但随即露出一抹微笑,「爹,您不也很关心朗风哥哥的事吗?」 「呃……」花老爷清了清喉咙,有一丝扭捏。「去到那么远的京城,天子脚下,龙蛇混杂,身旁又没个随从跟着,教人怎么放得下心?」 她感动地望着父亲。 「唉,不过爹最挂心的是这孩子素来好强,轻易不麻烦旁人,假若此次应试得以高中自然是大喜一件,可若是运气不好,名落孙山……」他满脸忧心忡忡,「他一定会无颜见江东父老,说不得会留在京城待下次应考之日,就不回来了。」 「那怎么可以?」花相思心下一震,脸色瞬时白了。「不行啊,爹,您老人家快快托人去京城探探朗风哥哥的消息吧,千万要跟朗风哥哥说,无论有没有高中进甲,他一定要记得回家……咳咳咳……」 「你别急、别急啊!」他连忙安抚女儿激动的情绪,暗咒自己何苦杞人忧天,害得思儿也跟着他瞎着急。 就在此时,长命和百岁突然大呼小叫欢天喜地冲了进来。 「恭喜老爷!贺喜小姐!不得了啦,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花老爷和花相思不约而同一愣。 什么大喜事?又喜从何来呀? 「朗风少爷高中状元,风光回乡啦!」 「什么?!」花老爷惊喜万分。「高高高……中状元郎了?!」 「他回回回……回来了?」花相思关心的则是另一桩,豁然站了起来,狂喜着就要奔出去。「朗风哥哥!」 这是在做梦吗?朗风哥哥真的回来了?他从京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这一定是在做梦。 而且是早就在她梦中出现过了数十回的情景…… 陆朗风身穿绛红色官袍,丰神俊朗地直直凝视着她,身后有随从、有护卫一大堆。 他依然面若冠玉,俊逸挺拔,可眼底的风霜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然的自信光芒。 更教她悸动不已的是,他在对她笑,而且笑得好温柔、好喜悦。 好吧,就算是做梦,也是一个美到令人沉醉的好梦……如果可以就此不要醒来,让她永远置身在这个梦境里,她也心甘情愿。 「朗风哥哥……」花相思痴痴地望着「梦中人儿」,忍不住含喜带泪地喃喃开口,「是你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还未开口,她突然又困惑地环顾四周,「可是平常在我的梦里,没有这么挤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还有后头那个举牌子的是怎么回事?」 大门外举着「状元出巡」、「闲人回避」金框雕红牌子的官差们面面相觑,很抱歉地对她傻笑着。 陆朗风登时忍不住笑了,眸底泪光微微一闪,大步向前,温暖大掌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 「这不是梦,我是真的,他们——也是真的。」他沉声向她保证。 那熟悉得像是刻划在她肌肤和魂魄深处的暖热微粗糙大手,再度温柔却坚定地将她冰凉小手包围守护在掌心底,她的背脊蓦地窜过了一阵强烈的酥麻战栗,电光石火间,踩在迷雾里的花相思终于回神清醒了过来! 「朗、朗风哥哥?!」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泪雾瞬间冲入了眸底。 「你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药调养身子,才会恍神迷糊得连我都认不出了?」陆朗风故意皱眉责问,可眼角眉梢却掩不住深深的喜悦和柔情。 「朗风哥哥……朗风哥哥……」她激动得紧抓住他,泪水再也抑不住的夺眶而出。「朗风哥哥……」 若不是四周太多双眼睛好奇含笑地盯着,陆朗风一时间竟有些冲动地想将她用力揽入怀里。 他想大声告诉她,他终于回来了,而且是荣耀光彩扬眉吐气地站在她面前……他总算没有教她失望,也总算不负他们父女对他所寄予的厚望! 但最终,他还是强抑下冲动,定了定神,摸了摸她的头。 「相思妹子,你的朗风哥哥终究没给你丢脸。」他眼眶湿热,嘴角上扬地笑道:「我高中状元了。」 「朗风哥哥……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呜呜呜……」花相思再也憋不住,又笑又哭了起来。 他喉头紧缩着,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拭去她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 这一刻,千言万语,已在不言中了。 梅龙镇居然出了个状元郎,那可是多大的光彩、多大的荣耀! 陆朗风荣归之后,已不再居住旧日的老院落,而是依照朝廷礼遇,另居由昔日「赭国公府」所改建的那一座占地辽阔、典雅气派的状元府。 陆朗风奉皇上圣命恩泽,得以回乡省亲三月,之后再回京城受封为八府巡按御察史,代天巡狩。 当花相思知道的时候,心底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他锦绣前程光明无匹,忧的却是他三个月的省亲假结束后,就得离开梅龙镇很久很久。 可恨的是,她自从陆朗风回乡的第一天见过他后,接下来的十几天就再也没能见到他一面了。 第八章 因为江南各州各县前来拜见贺喜的大小官员是在太多了,搞得陆朗风每日都有客待见,有各个雅席宴得出席,简直忙得不得了。 听说这一日,江南知府路绣衍大人特意在燕鸣曲坊里设下酒宴,邀来江南最富才名的文人作陪,席上还请了小月楼的才女名妓唐情儿前来操琴献艺助兴。 花相思一打听到消息,马上就央求爹让她出门。她真的好想好想再见到朗风哥哥,就算只能远远的见他一眼,她也心满意足了。 「我说思儿,你这又是何苦呢?」花老爷看着一脸盼望恳求的女儿,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得叹了口气。 「爹,我明白朗风哥哥会这么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真的好想念他啊。」她拼命求着,揪着花老爷的袖子一阵猛摇。「爹爹拜托了,朗风哥哥他一定也很想见见我的……」 「思儿,」花老爷叹了口气,「朗风现下身份可不一样了,爹知道很困难,但你早晚得习惯他已是个高高在上,尊贵非凡的状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你没大没小地痴缠个不休,知道吗?」 「爹,你说什么我不懂,朗风哥哥就算当了状元,他也永远是我的朗风哥哥,才不会因为什么地位官威权势就有所改变呢?」对于陆朗风,她可是充满了信心。「况且他上回还坚持向您跪拜行子侄之礼,还说将来一定会好好奉您如亲的……您都给忘了吗?」 「那是朗风这孩子心地善良,他不忘本,但是咱们还是得有所分寸,怎么能再拿他当寻常人看待呢?」花老爷又叹口气。「莫忘了如今他是官,咱们是民。」 她失望极了。「爹,你这么说,朗风哥哥若是知道,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咳咳咳……」 「思儿——」看着女儿气得一阵青一阵白的小脸,花老爷不禁有些心疼又着慌。 「爹,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朗风哥哥的人格,咳咳咳……」花相思小手紧紧攒着胸前衣襟,一口浊气堵在胸臆间,眸子却是不争气地盈满泪雾。「对他公平吗?咳咳咳……」 「好了好了,思儿,你别太激动,就当爹说错话便是了。」他赶紧拍抚女儿的背,好声好气道。 「咳咳……我要去找朗风哥哥……」 「好好好,爹亲自带你去。」爱女情深的花老爷最后还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只得答允,「可是你得答应爹,真的只能远远看一眼就好了,听见没有?」 「谢谢爹,咳咳咳。」体虚气弱的花相思终于展颜一笑,苍白病容看在花老爷眼里却是无限的心痛。 唉,这丫头怎么会这样认死扣啊? 【第四章】 四张绣 抢针顺形无计藏,素心默语睇情郎;纷纷乱乱,兜转难觅,烛泪对红妆。 美妙清雅的琴音在春天的午后,幽幽婉转缠绵地荡漾着。 纵然当中隔着一丈之远的街宽距离,裹着轻裘的花相思依然隐约可闻那扣人心弦的瑶琴曲音,依稀可见在对楼的雅座里,那骚人墨客文人雅士共聚一堂的风雅盛况。 其中,最教她魂萦梦牵的清俊尔雅身形果然就在那儿,而且被奉为上宾,和号称江南有史以来最英俊有为的知府路绣衍并案而坐。 他好似在微笑,也好似若有所思……但是他就在那儿,鹤立鸡群,仿佛在人群里闪闪发亮着。 「朗风哥哥。」她心里泛起一阵甜蜜又微酸的感觉,痴痴地极目凝盼着,虽不敢大声叫唤,却多么希望他能够朝这儿方向看,能够发现她的存在。 花老爷默默地坐在女儿身畔,默默地将一盅养气滋补的人参红枣鸡汤放在女儿面前,默默地不说话。 她看见朗风哥哥和路知府低声交谈,也看见席中那名风华绝代的清丽女子在弹完一曲之后,款款起身亲手奉予了朗风哥哥一杯酒……她心头一震,小脸微微变色,双手紧紧掐抓住栏杆。 「爹!那个姑娘好不知羞,她怎么可以强迫朗风哥哥喝酒?哎呀,她竟然也端起了一杯要向他敬酒?女、女孩儿家不是不能喝酒的吗?」花相思急得满脸涨红了,像是恨不得可以胁生双翼飞过去,好阻止这一幕。 「思儿,你别这么激动,也不过就是敬敬酒罢了。」 「哪只敬酒?她分明还故意坐在朗风哥哥身边——」她都快吐血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阻止他们,我要去把朗风哥哥拉回家,绝不让他被这些个酒色财气给生生带坏了!」 「别胡闹。」花老爷皱了皱眉,随即长叹一声。「你闭上眼睛别看,不就得了。」 唉,他当初会拦着不让她来,不就是怕她承受不住吗? 她霍然回过头来,又心急又懊恼。「爹——」 「没你的事。来,喝口鸡汤,这可是碧泉居大厨的拿手好菜。」花老爷却是难得罕见地镇定,坚持将鸡汤塞进她手里,「先喝几口暖暖胃。你要是这么不听话,爹可就先带你回去了。」 花相思咬着下唇,也只得强抑下焦虑不安的心情,小手微微发抖地接过了瓷盅,胡乱地喝了一两口。 也许是参汤真有宁神静气的神效,她骚动纷乱的心总算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是啊,她究竟在吃哪门子飞醋呢?这些交际不过是士子官场常态,而且这里是江南地区,席上召歌妓弹琴助兴也是惯常的风雅之事。 就算气恼着、嫉妒着坐在他身畔怎么会是那美丽名妓,而不是她,就算心头再有千般万般的不是滋味,可是她也不能单凭个人好恶心绪就想限制朗风哥哥的应酬啊。 她心底既是苦涩又是泛酸,眸光直直地盯注着那玉树临风的清傲身影,沉默了下来。 花老爷一脸忧心地望着女儿,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过了良久,花相思轻轻抬起眸子,微带忐忑又羞涩盼望地望着父亲,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爹,我可以嫁给朗风哥哥吗?」 花老爷像是对这个问题早已胸有定见,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不可以。」 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瞬间变得惨白,冲口而出:「为什么?」 「你的病——」他怏怏然地望着女儿,终究不忍心说完底下的话。 然而花相思还是听明白了。 「思儿?思儿?你怎么了?」花老爷忧心地望着突然愣住的女儿。 她腰杆挺得好僵好直,小脸苍白如纸,没有昏倒、没有哭泣,也没有嚷嚷着大声抗议。 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完全不说话,也无法思考。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花老爷开始着急,正想苦口婆心劝慰她之际,她终于轻声地开口了。 「爹,我有点累,我想回家了。」 弯弯绿水畔,满树莹然的白苹花幽幽绽放着。 花相思又再度绣起了这清艳却宛若薄命红颜的白苹花。 只不过,这朵朵白苹却是绣在一袭淡桃花颜色的嫁衣上——她在绣自己的嫁衣,或是倘若这一生当真来不及出嫁时的——寿衣。 缝绣这嫁袍礼裳,她是瞒着爹,瞒着家人,更瞒着朗风哥哥的。 因为她不想他们知道,其实她心底还是偷偷藏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最美的新娘的愿望。 第九章 她更不想他们知晓,她终于渐渐了解到自己的病情,或许比她一向愿意承认的还要严重许多。 「人间风日不货春,昨暮胭脂今日雪……」她想起昨日见过的一阙「叹苹词」,不禁停下针,低低喟叹一声。 原来薄命的花和薄命的人,都是一样的。 尽管她再不承认,再不肯面对,都改变不了她不是个健康活泼女孩儿的事实。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芬姨,我到底该怎么办?」她仰望着蓝得令人眩目的苍穹,眼眶一热,迷惘惶然极了。「为了朗风哥哥好,我应该放弃喜欢他吗?」 他有他的远大前程,他该找一个能和他吟诗作对、夫唱妇随……一个身子健朗无病无痛又有福气的好女子……如果以一个「妹妹」的立场,她的确是该这样祝福朗风哥哥。 但是打从十四岁起,她就偷偷喜欢上朗风哥哥了,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朗风哥哥在一起,就算她的一生很短暂,就算……就算真像爹爹自庙里抽到的那支签上所说的,她命中注定「春过十七尘缘尽,寄语来年再芬芳」,可是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她就不想放弃朗风哥哥! 「芬姨,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该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却还巴着朗风哥哥不肯放手,」她心儿一阵阵撕扯揪疼,愧意深深的低语,「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一阵微凉的风吹过,仅着春衫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芬姨,你是在生我的气吗?你会怪我耽误朗风哥哥的幸福吗?」 「谁生你的气?」一个清朗沉静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谁又耽误了谁的幸福?」 花相思猛地一震,蓦然回首。 「朗、朗风哥哥?!」花相思不敢置信地仰视着他,一时竟呆了。 他、他……他不是忙得抽不开身吗?怎、怎么现在会在这儿? 她几疑是自己眼花了。 陆朗风微笑看着她,目光在触及她轻软略薄的衣裳时,不悦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没带上披风?」他褪下身上的玄色轻氅,牢牢密密裹罩住她单薄柔弱的身子。 真的是朗风哥哥?! 花相思冲动得就想奔入他怀里,但是爹爹的话,仍旧无可避免地在她心底投下了大石。 她只得拼命压抑住为他朝思暮想神魂颠倒的心绪,赶紧将嫁衣收进提篮里,不教他看见,苍白脸颊涌起淡淡酡红,试图冷静的开口。 「谢谢朗风哥哥,我其实不觉冷的。」 可她,犹是下意识攒紧了那触手丝滑的玄色锦绸,上头还残留着他温暖若朝阳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独特好闻的男人醇厚气息。 休说此刻仅止春寒料峭,纵然是正月隆冬,只要他在,她心底便觉暖和一如人间四月天。 而那些见不着他的日子,她却是连笑也不会笑了。 这一瞬间,她终于恍然领悟到了一件事——原来这世上唯一比病还要更加折磨人的,就是「相思」。 而她,早已病入膏肓。 「这还叫不冷?」陆朗风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那触肤的冰凉感,令得浓眉锁得更深了。「没见过比你更不乖的病人。」 「我的病已经不妨事了。」她一急,忙解释,「真的。」 他眸光挑剔地打量着她明显苍白无血色的小脸,「那么早起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她乖巧地点头。 陆朗风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许,可大手依旧紧紧包覆着她冰凉的小手,以期能以自己的体温来暖热体弱虚寒的她。 「朗风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她心里掠过一阵暖流,小小声地问。 「你独自出门,可吓坏花伯伯了。」他眉头紧皱。 由此可知,显然被吓坏的可不止是花老爷……花相思一呆。 是她爹跑去向他求助的吗?要不朗风哥哥怎么会知道自己又偷溜出来的事呢? 「对不起。」她不知该喜该愁,愧疚地喃喃,「我原来只想着出来透透气,很快就会回去的。」 爹对她一向保护过度,每每都不许她出门,可是她苦闷着满腔愁绪,再不出来喘口气发泄一下,实在受不了了。所以她才会趁爹不在,自己偷偷跑出来散心的。 「他很担心你。」他低头看着她,温言道。 「我真是个不懂事的女儿,总是让他老人家操心。」她苦涩地笑了笑。 养到她这样的女儿,她爹也够倒霉的了。 自小得担心她不能养活,又要给她请大夫,买药吃,还得小心翼翼呵护备至,随时提心吊胆她又朝一日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香消玉殒了,现在又得忧心她的小女儿心事……爹为她忧心烦恼了十七年,着实也足够了。 她粉颈低垂,强自掩饰住眸底蓦然灼热泛泪的冲动,假意收拾膝上的绣盒和提篮。 「知道花伯伯会担心,你以后就别再擅自出门,惹得全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他温柔地凝视她,陡然心念一动,忍不住再追究起方才的话。「对了,你刚刚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 他隐约听见她说什么生气、什么耽误、什么幸福的? 难道——已经有登徒子大胆上门向她求亲,大言不惭地宣称要带给她幸福吗? 陆朗风心底一紧,面色紧绷。 「没什么,只是在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摇了摇头,抑不住心头一阵阵酸苦。 「相思,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他深情严肃,语气不悦地问。 「我哪会瞒你什么?朗风哥哥未免太多心了。」再抬起头,花相思已妥帖藏好了情绪,对他展颜一笑。「还有,以后我爹若是再去找你,你安抚他一句也就是了,不用再花工夫跑出来找我了,好吗?」 「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不想让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耽误了你的时间和前程。」她有七分真挚三分心酸,却还是强作大方地道:「朗风哥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你的时间千金难换,本来就不该虚掷浪费在微不足道的事上头。」 陆朗风闻言有些生气,但是一看到她苍白的小脸,那股不悦瞬间又烟消云散了。 「可不是吗?下回你再乱跑,我就不自个儿出来找,直接请路知府大人行一封海捕公文贴满全城,专门缉拿你便是了。」他摸摸她的头。 「那也太严重了,那我岂不成了江洋大盗吗?」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那朵嫣然笑容,瞬间点亮了她白皙秀气病容憔悴的小脸。 「还算有自知之明。」陆朗风宠爱地轻点下她的俏鼻头,一手替她挽起提篮,一手牵起她,露齿一笑。「你这个小逃犯,那么现在就随我归案吧!」 「是,状元大人。」花相思轻咬住下唇,强忍住欢喜笑意,就这样被他牵着,低头跟着他伟岸的背影走。 他永远都是这么陪着她、守着她、保护着她的,就像第一次她摔进溪里,被他牵住手救起来的那时一样。 寒冷登时消失,恐惧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温暖而踏实的安心感。 第十章 他是她永远的朗风哥哥,永远的心上人儿……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两岸白色萍花迎风轻曳如飞雪,甜香飘荡,美好如一场春日最迷离动人的梦境…… 「咳咳咳……」入夜,花相思那仿佛怎么止也止不住的喘咳又发作了,她强抑着、吞咽着、压制着,甚至将小脸深深埋入缎枕内,就是不希望任何人发现她又咳了。 否则爹下回真的会派人看牢她的房门,一步也不准她踏出屋外。 她勉强伸出手去攀取床畔花几上的那一盅参茶,因为有厚厚棉布套子罩着,啜饮的时候犹微微烫口。 自从大夫说过她不能凉食后,花老爷命人准备的任何菜肴饭点都是热的,还有,除了润肺安神养气的参茶外,旁的茶一概不能喝。 「小姐?是你在咳嗽吗?你又咳了吗?」伴随着乒乒乓乓声响起,「撞」进门来的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稚嫩女声。 「长命,我没事的。」花相思咽下参茶,小手不着痕迹地紧攒着胸口,拼命抑制咳嗽的冲动,清清喉咙道,「你安心睡吧。」 参茶入喉,一路暖暖至胃底,胸肺间的搔痒咳嗽感果然消减抑制了些。 「可婢子在外间明明就听见了有人咳嗽——」长命眨动着乌黑大眼睛,怀疑地道。 「也许是百岁……」她有些心虚地将之推托到另一名丫鬟身上。「肯定是百岁。」 「百岁就睡在我榻旁。小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呀,一睡着了连天雷也劈不醒的。」长命手脚利落地自墙角拎过那一铁壶用炭火煨着的滚水来,熟练地自架上拿下那一只密封景德小瓷罐,自里头倒出了几枚天山老参片,「小姐,杯子给我。」 「又泡?可我还没喝完……」有点浪费啊! 「婢子给你续杯新的,这参茶得热热喝才滋补养气呢!」长命手势灵活地将喝残的参茶泼了,置入新的参片,滚水冲下,刹那间,一股子清雅的参香袅袅盘旋而升。「来。」 「谢谢你,长命。」花相思感激地望着眼前这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丫头。 长命和百岁是双生姊妹,本要应征入坊当绣娘的,可爹喜长命的伶俐聪颖和百岁的憨厚天真,便将她俩拨到了她屋里当贴身丫鬟,还硬是把人家小姑娘的名儿全给改了,说是图个吉利好兆。 「小姐,你尝尝看,这杯参茶和往常的有什么不同?」 花相思正欲饮,闻言迷惑地抬起头,不解的看着她问:「参茶不都是一样吗?有什么不同?」 「小姐,你先喝一口就知道了。」长命笑嘻嘻的说。 花相思心下迷惘,但仍然乖乖啜了一口。 「还是参茶啊。」到底在耍什么宝? 「吼——」长命兴奋期待的脸蛋瞬间垮了下来,「小姐,你嘛帮帮忙,怎么会喝不出这是一杯充满了爱与关怀、深情与怜惜的好参茶呢?」 花相思沉默了半晌,然后小手缓缓搭上长命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夜深了,好去睡了,瞧你都累得开始语无伦次了。」 「哎呀!小姐,婢子不是累到胡言乱语啦。」长命赶紧解释,「你真喝不出这参茶是陆家少爷——不,是状元郎送来的吗?」 花相思一怔。 「这参茶里都是状元郎满满的心意,小姐,你应该喝得出才是。」长命两眼发光。 谁喝得出来啊? 花相思眼底笑意乍现,心头旋即掠过了一抹暖暖的感动。 这参,原来是朗风哥哥送的呀。 「咦,不对啊,他几时送的?」她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今儿近午时分……」她点点头,蓦然睁大了眼,「啥?今儿近午时分?那、那可是他亲自送来的吗?」 「当然啦,婢子记得可清楚了,因为那时正是小姐‘偷溜’出门,老爷担心烦恼得暴跳如雷的当儿。」长命想起今日的情况,不禁打了个冷颤,立刻苦口婆心道:「小姐,你往后真的别再自个儿偷偷跑出去了,就算真要溜,也千万要记得带婢子一起啊——」 「他亲自来?」花相思欢喜得有一丝忘形失魂了,怔怔地低喃,「他是亲自来的……那么,不是爹去知府邸向他求助,他才会到河畔去,那今天近午——他就是专程来找我的啰?」 她一颗心不争气地怦然狂跳起来。 「朗风哥哥果然不是爹说的那样!」她拼命想忍住、藏住狂喜的笑容,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他心底是有我的,他心底一直都是惦念着我的。」 所以才会在忙碌之余亲自送参来,甚至在得知她溜出家门的时候,急急地去寻她。 朗风哥哥果然还是她最心爱的朗风哥哥,他半点也没有改变! 「小姐,你自个儿叨叨念念的,说些什么呀?」长命好奇地凑近。 「呃,没事。」花相思笑容灿烂得几乎比阳光还亮,将空杯往长命怀里一塞,「不早了,你快去睡觉,我也要睡了。」 「耶?小姐?小姐?」 她要快快睡,养好精神,明儿亲自找她的朗风哥哥去! 翌日。 尽管还有一些喘咳,却丝毫阻挡不了花相思为爱往前冲的强大决心! 她一早便乖乖的吃了粥饼,喝了汤药,甚至包妥了一套绣得团花似锦的崭新嫁衣,借口假托是上回媒人馆柳姥姥代人订做的,她怕针角有些不妥当,所以得亲自送去柳家,以便随时更绣。 「不行,你不能去。」花老爷对着她大皱眉头。 「我当然能去。」她说得理直气壮。 「你不能去。」花老爷哪能再被骗,哼了哼,「但是爹能——我亲自帮你送去。」 她登时一急,「不行!我随时要更改针角花绣的!」 「爹又不是不能绣,莫忘了你一手‘乱针舞花刺绣法’,可是爹爹亲自传授给你的。」花老爷狡猾地道,「所以柳姥姥若有什么要更动的,爹改了给她便是。」 「还是不行!」她小脸有些涨红,心慌意乱地喊。 「为什么不行?」花老爷突然恍然大悟,苍眉蹙得紧紧的。「难道你不是去柳姥姥家,是成心又想偷溜去他处来着?」 「才不是。」她努力不露出心虚之色。「我真要偷溜,难道还会乖乖来向爹禀报,好让爹命人押轿送我吗?」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花老爷眨了眨眼,有些迟疑犹豫。 「好吧,我实话跟爹说了。」花相思忙憋下一记险些露馅的咳嗽,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闷得不得了,想趁这个机会顺道找摇金姊姊聊天说话,难道爹这也不允吗?」 一提起和女儿年纪相仿的柳家千金,花老爷总算再无疑虑了。 「那好,爹答应你去,」他提出但书,「可晌午就得回来吃饭喝药,不得多多延迟逗留,知道吗?」 她掩不住喜上眉梢,欢欢喜喜地大声应道:「知道!」 花相思就这样乖乖地穿戴了衣裳、披风,带了暖手的小手炉,一只装着治疗她各项症候的药提盒子,开心地上了轿,往柳氏媒人馆的方向前进。 第十一章 只是一进柳氏媒人馆门前,花相思在柳摇金的掩护下,又悄悄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将披风拢得紧紧的,她边走边窃笑不已,简直是佩服极了自己打不死的屎壳螂精神啊! 今天,她非见到朗风哥哥不可! 【第五章】 五张绣 平针金丝银线掐,锦绣空心旧时花;团团对对,盘旋轻舞,落予阿谁家。 陆朗风着实厌烦了被护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所以便吩咐众人留守状元府中,他身着书生袍子,绣带微束,就这样信步踱了出来。 其实他心底有点不安,有点异常烦闷难解。 路知府昨夜亲到状元府造访,除了与他商谈江南地区的风土民情经济外,言语间还透露了一个大消息—— 皇上将宝娇公主下嫁予他们今科状元、榜眼、探花其中一位。 乍听这惊人消息,陆朗风想也不想地冷冷回了一句:「下官敬谢不敏,愿让贤他人。」 路知府没有生气,却只是笑得好不意味深长,表示事虽未定,但是请他早有心理准备,若当真获此荣耀,可是皇命不可违啊。 就是短短五个字——皇命不可违,便让他失眠了一夜。 「总之,我绝对不会辜负娘的托付。」他眸光坚定,神态笃然。「相思需要我,这一生我是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不管他心底深处,对相思究竟是出自母亲的临终托付,或纯属对一个妹子心疼怜惜的情分,抑或是包含了其他更多、更深的心意,他都不会因为荣华富贵而放弃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春日的微风夹带着隐隐花香扑面而来,令原本烦闷的陆朗风不禁一阵头目清凉了起来。 「对,既然心意已定,就没什么好再困扰的了。」他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抹淡定的微笑。「皇上是圣明天子,自然不会为儿女亲事就迁怒臣子,是我想太多了。」 「状元大人?」一个略带惊喜的娇软女声自他背后响起。 他回过头,神色微诧。「你是……唐姑娘?」 风姿绰约,翩若花仙的唐情儿笑吟吟地瞅着他,颊畔美丽梨涡若隐若现,晶莹眸光顾盼流转间好不清灵动人。 就连她身畔随行的侍女也凭般娇艳可人,灿笑如花,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只不过对于陆朗风来说,是红颜是无盐,在他眼底都是一样的。 「自从上次燕鸣曲坊一会后,君别来无恙否?」唐情儿嫣然笑道。 「能吃能睡,一向都好。」他礼貌地一笑,「唐姑娘当日一曲‘挽情咒’琴动天下,至今犹为人津津乐道,陆某亦十分敬佩姑娘精妙高绝琴艺。」 老实说,唐情儿的确颠覆了他对于青楼名妓的刻板厌人印象。 身为歌伎伶人,唐情儿却是他毕生所见过气质最为高雅、谈吐不俗的才女,只可惜莲花绽于污泥之中,倒教人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莫此为甚。 虽只匆匆见过一面,听过她奏一曲妙琴美音,但或许同样出身贫门,所以他对她确是有一份「卿本绝代佳人,奈何沦落红尘」的扼腕可惜。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得蒙大人如此看重,实是情儿难得的好福气。」唐情儿柔柔一笑,「不知大人是否有要事在身?如若没有,既是有缘偶遇,情儿可有这个荣幸请大人品一杯佳茗?」 陆朗风脑海浮现花相思羞怯微笑的容颜,迟疑了一下。 唐情儿温柔凝视着他,怅然地怏怏一笑,「大人该是有所顾忌小女子卑贱的身分吧?对不起,是情儿大胆,冒犯僭越了。」 他心念一动,想起他满腹诗书才华却沦落风尘的凄凉境地,不禁脱口而出:「唐姑娘误会了,只是这杯茶,该当由陆某相请才是,就算是回报前次姑娘飨以仙曲之恩吧。」 她清丽小脸蓦然亮了起来,眼眶隐隐含泪。「谢谢大人不弃。」 他有些不自在,「唐姑娘言重了。」 「是,」她巧笑倩兮,「那么,请!」 「请。」陆朗风欠了欠身,尔雅有礼地率前领路,并不忘与她保持三四步的礼貌距离。 不远处,便是以雅茶细点闻名梅龙镇的秀水楼,他俩便坐在靠窗的雅座里,从一开始的不自然,到后来慢慢敞开胸怀畅谈诗词曲律,把茶言欢,气氛好不畅快闲适。 浑然未觉,在雅座窗外柱廊角落处,有个纤秀瘦弱的身形震惊又落寞地伫立在暗影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 在她好不容易一路躲躲藏藏,气喘吁吁地赶到最凑近状元府的那条大街上,竟然一眼就瞥见了朗风哥哥和一位美丽的姑娘在说话! 而且那美丽姑娘好生眼熟,活脱脱就是那日对他谈琴还向他敬酒的同一个! 他们俩……很熟吗?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得像行尸走肉般远远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了这一间典雅的茶楼。 她从来都没有跟朗风哥哥来过茶楼。 那位姑娘凭什么剥夺了原该专属她的幸福?为什么朗风哥哥会愿意陪她来喝茶,还对着她笑。 朗风哥哥一向清傲孤高,除了她之外,从来不会和其他女子那般亲近的。 「为什么?为什么?」小手紧紧攒着胸口衣襟,她瘦小身子颤抖得仿若风中秋叶。「难道朗风哥哥真的……真的喜欢这种长得漂亮,又谈吐高雅有见识的姑娘吗?」 那温柔清甜的女声不知说了什么,陆朗风被逗笑了,爽朗笑声飘入了花相思耳里,就像在寸寸凌迟切割着她。 花相思背脊紧抵着柱身,用力屏住呼吸直到胸口闷痛得几乎迸裂,小手掐握得衣襟更紧、更紧。 直到那清朗与温柔的笑语终于消失、离去,她绷紧的精神才松弛下来,一口气却怎么也提不上来,管不住身子虚浮无力地慢慢往下滑,她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相思!」 身后恍似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可是她还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就已软软地晕厥了过去——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日暖花开,气候宜人的那个春天…… 她像是又摔进了那一条小镜溪里,可是这次溪水却是深不见底,汹涌地淹没了她的胸口,并逐渐蔓延至头顶……花相思极力挣扎着,呛咳着,呼救着…… 别怕别怕,朗风哥哥会来救她,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但是冰冷的溪水无情地灌入她口鼻胸肺之中,双手双脚渐渐麻痹,再也无法划动……直直地沉入了溪底…… 这次朗风哥哥没有来,也永远不会来了…… 花相思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而且是慢慢淹死在噩梦、痛苦和绝望里…… 直到花老爷的哽咽和长命、百岁的嚎啕大哭,渐渐将她自幽幽虚冥召唤回魂。 第十二章 「爹的宝贝乖女儿,你快点醒醒啊!快别这样吓爹了……」花老爷坐在床榻边,看着气色灰拜如死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都是爹不好,爹没照顾好你,让你吃苦受累了呀。」 「小姐,小姐你醒一醒吧,你千万别抛下我们不管……呜呜呜……」长命哭得脸都花了。 「小姐快起来,别再睡了,你这样睡太久不好的,你、你快点起来啊!」百岁在一旁努力想推醒她,「婢子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以后都听小姐的话,都跟着小姐……小姐,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像是浑身上下筋骨六脉俱散成了不一处,三魂七魄飘飘忽忽,总有着不附体的恍惚感。 花相思极力挣扎了良久,总算勉强抬起了沉重酸涩的眼皮,挤出了一个小小的虚弱的笑,「早……」 「思儿,你醒了!」花老爷惊喜地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累吗?哪里还疼吗?」 「小姐,你饿不饿?渴不渴?」 「我睡了多久?」花相思舔了舔干燥微裂的唇瓣,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是昏眩感和胸口剧痛的压迫感,刹那间联手袭来,迫使她颓然无力地倒了回去。 「别起来!你多躺会儿休息。」花老爷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忙紧紧按住她的身子,一迭连声吩咐长命、百岁:「快快快,去把药盒鸡汤端来,再请王大夫来一趟。」 「是!」长命和百岁赶紧去了。 花相思被迫再回到枕上,闭上双眼,拼命想挥去脑际阵阵刺痛的昏眩感,却也难掩心下迷惑,「爹,我怎么了?」 「你真是吓坏爹了,」花老爷想起脸色就发白。「往后我是再不许你踏出家门半步了,听见没有?」 「我……」她心神镇定,蓦地想起了昏厥前的点点滴滴,神情不由得一黯。 朗风哥哥…… 这就是所谓残酷的现实吗? 难道病骨支离的她,此生真是无缘、也无福对朗风哥哥再心存奢求什么、盼望什么了吗? 不,她不认命! 她的命运和幸福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也不由得这一身跗骨病痛来左右。 难道十七年来,她被这一身病痛所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对了,爹,我是怎么回来的?」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斗志满满,「我记得我在大街上‘昏睡’了过去,八成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怎么会醒来就在家里呢?」 花老爷见女儿病恹恹却又强撑着精神的模样,不由得大大心疼。 「你呀,爹险些被你给吓死。」他重重叹了口气,「是摇金姑娘送你回来的,她说你们俩要去绣线巷挑金丝,才没走几步路你就突然晕倒了。」 她心一震,难道是摇金姊姊不放心她自个儿溜出去,这才偷偷跟在后头保护着她吗? 若真是那样,摇金姊姊岂不是将她为朗风哥哥心碎神伤的模样全给瞧进眼里了。 还是……只是巧合? 「那摇金姊姊呢?」她虚弱地问。 「她本来也守在你床边的,后来柳姥姥差人来唤,说是家里有事,所以便先回去了。」花老爷道。 「摇金姊姊真是个大好人,这次着实劳烦她了。」她心头一热,喃喃道,「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可不是吗?」花老爷一脸感激之情,「将来摇金姑娘若是要出嫁,爹爹我一定为她绣制一件天下最美的嫁衣,以报答她如此三番两次照拂我女儿的一片心啊。」 「爹,摇金姊姊将来的嫁衣自然是包办在思儿身上的,您放心。」她微笑道。 可笑意像昙花一现,她随即想到自己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披上嫁衣……或许终无穿上的那一天,心下不由得一阵大痛。 花老爷见女儿脸色忽浮起了悲伤萧索之色,又是心疼又是不安,想法子要哄她开心。 「啊,对了,思儿想见见你的朗风哥哥吗?」脑中灵光一闪,花老爷口吻稍嫌热切地问,「不知爹让人去状元府递帖子,请他来一趟吧?」 她眸底闪过狂喜光芒,随即一僵,闷闷地道:「不想,不要。」 「不想?」花老爷下巴险些掉了下来。「不要?」 她笑得好苦好涩。 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他的手,在心底受创伤口稍稍愈合一些些后,她一定会再度勇敢去追求属于她的幸福,但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他带那美丽女子一同去饮茶谈笑的情景还太清晰、太伤人,她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感觉到一阵剐心般的痛苦,甚至痛得想去恨…… 不不,花相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去憎恨她最心爱的人,所以今天——今天她就是没法见他。 她真怕一见了他,她会被嫉妒和伤痛的怒火烧尽理智,劈头对他说出自己过后一定会深深悔恨的丑话来。 一番强烈内心挣扎后,她已是身心俱疲,憔悴地望着她爹,「爹,女儿今天是真的不想见朗风哥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累了。」她语气终究逸出了一丝幽怨愤懑。「再说,我也不确定他今天有没有空‘接见’我这个‘妹妹’。」 他有美人在侧,还会有空理她吗? 「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这下换成花老爷不依了。「你朗风哥哥同你是什么样的交情,难道还需要爹提醒吗?」 「爹,交情是交情,可我不能总拿这份‘交情’来胁迫、勉强他做任何事。」她心下一酸,低声道:「仔细想想,那样待他是不公平的。」 「可要不是你熬了三天三夜绣出一幅‘清明上河图’,还瞒着我,私下卖给了在江南养病的郎老王爷,凑得了一千两银子沿途为他打点进京赶考之路,保得他一路平安顺遂——」 「爹,别说!」她小脸愀然变色,心慌地忙阻止。 绝对不能让朗风大哥知道这些事! 他生性风骨清奇,恩怨分明,只要受得旁人点滴之恩,必自竭尽涌泉以报的。 可她就是不希望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恩、承了她的情。 她希望他俩之间的关系能够单纯一如当年那般美好,没有谁欠了谁,也没有谁该了谁的。 就算她曾出了一点点的力,可比起他对她做过的种种好,那一切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好好好,就算不说那件事,可一直以来你俩就是情谊深重,爹也从未见过他对其他女子这般温柔体贴过。」花老爷一脸认真,正色道:「冲着这一点,爹就万分确定——他心底是喜欢你的!」 她怔怔听着,不发一语。 「怎么,你不信爹的话吗?嘿,再怎么说爹也是个男人,男人的心事爹最懂了,其实这男人哪——」 「爹。」她轻唤一声,突然觉得可笑得想哭。 爹现在是在鼓励她不能放弃这段感情吗? 「什么?」正要慷慨激昂发表一大篇的花老爷愣了愣。 花相思摇了摇头,不忍嘲讽他,只是涩涩地问:「爹,上回您到庙里求的签诗,写得可是‘独开苹花一枝香,风雨纷纷亦自伤,春过十七尘缘尽,寄语来年再芬芳’?」 「你你你……怎么会知……」花老爷如遭雷击,面白若纸地瞪着女儿。 见她爹好似就快哭出来了,她心软了下来,柔声劝慰道:「爹,命由天给,非人力可强求挽留,您也别太介怀了。」 第十三章 「别说傻话。」花老爷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纤瘦的小手,激动地嚷嚷:「你不会有事的,那首签诗根本就是搞错了,做不得准的!你、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花相思强抑下苦楚,含着泪微笑道:「好好好,就当那是搞错了,女儿可是打不死的屎壳郎,是绝对不会有事的,好不好?」 花老爷抽抽噎噎得说不出话来。 「爹,您就别哭了,待会儿让长命和百岁瞧见,她们会笑的。」 「呜呜呜……」花老爷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伤心得痛哭流涕了起来。「你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好一个心想事成。 「爹忘了。」泪水无声地滚落颊畔,她终于抑不住呜咽的道:「那一日我问您,我可不可以嫁给朗风大哥,您给我的回答是什么吗?」 她的病,剥夺了童年尽情奔跑的快乐,剥夺了痛快吃喝咸甜的自由,剥夺了能和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的权利,现在,甚至要剥夺去她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纵然勇敢坚强乐观如她,苦苦挣扎地活到、爱到现在的她,却还是会气馁,还是会心灰啊! 花老爷一愣,随即伤心又矛盾了起来,哽咽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对小儿女之间的情意恩义怎么会纠纠缠缠成了一团死结,无论怎么拆解都不对呢? 王大夫前来诊治过后,一脸凝重地退出了房间。 面对满脸希冀盼望的花老爷,他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老朽医术不精,恐怕还是要令花老爷失望了。」 「王大夫,你可是全江南医术最好的大夫,倘若你不行,那还有谁可以救救我女儿啊?」花老爷脸色惨然大变,拼命恳求着,「王大夫,你就再试试吧!你数十年来救活了无数病患,我家思儿的弱症也是你号脉诊出的,你一定可以救她的!」 「令嫒的病虽是老症候,可若有灵丹妙药或华佗再世,或许还有治愈的一线生机。」王大夫苦笑。 花老爷登时呆掉了。 只要能救相思,纵然要倾尽花家十数代来积蓄所有也在所不惜,可灵丹妙药何处觅?华佗又何能再降生? 「那、那我家思儿……」 「总之好生保养为要,最好不要再受大喜大悲的情绪刺激,否则五脏耗弱甚剧,严重的话,随时有危及性命之忧啊!」王大夫切切告诫。 「是、是,我一定会尽量别让她太激动的。」花老爷叹了一口气,却也明白这句话说来是知易行难啊! 王大夫言带禅机、语重心长地道:「人生在世,一日快活抵千年……花老爷,令嫒若能放宽心一些,好生调护身子,或者,会有奇迹出现也说不定。」 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吗? 花老爷满心伤痛气苦,却也不能真把气冲着王大夫发泄,只得勉强点了点头,「有劳王大夫了。长命,备妥诊金和四色礼,好生送王大夫出去。」 待送走了王大夫,花老爷手里拿着药单子,回头望向裹着暖裘靠在窗畔发呆的瘦弱女儿,不由得鼻头一酸。 【第六章】 六张绣 唇针擞如计长短,花鸟鸳鸯向庭晚;灵灵巧巧,纤细难禁,春波深处寒。 花家园子内,绣架摆设于红墙旁的杏花树下,一旁燃着鸳鸯鎏金小烘炉,炉上还搁了只景德提壶,里头煨的是红枣枸杞黄耆茶。 病了好些天才好的花相思,此时披着杏绣坎肩,坐在垫着绣墩的长长檀木椅内,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个老太婆……好似已经老迈不堪,脆弱得稍稍动一下便会断筋拆骨,伤风暴毙似的。 她今年才十七啊!花相思苦笑。 「唉。」 「小姐,你就别叹气了,今儿天还未回暖,老爷肯答应你出房门透气绣花,就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还有、你的身子可玩笑不得,万一再着了凉,那可就不得了了。」一旁的长命对她耳提面命,隐隐叮咛着。 「是,知道了。」她忍不住被小大人似的丫头逗笑了,认分地道:「我全都听你的就是了。」 「对了,小姐,你今儿想绣些什么?」长命眼睛发亮,期待地问。 「我想绣——」花相思脸上没来由的一红,随即低下头,清了清喉咙,道:「就……随便绣绣啰!」 「是要给状元郎绣荷包吧?」长命笑得好不暧昧。 「才不是!」她嘴硬地忙否认,可颊染桃花的两朵红晕却极为可疑。「你别瞎说,我几时绣制过他的随身穿戴之物了?」 「咦?」长命一愣,挠了挠脸颊,「那倒是。小姐,你往常总给状元郎绣一些笔套啊、壶衣啊、衬书的绣花垫子,可为什么从不做些衣裳、荷包、鞋面什么的给他呢?」 绣荷包、鞋面,不是更能表露姑娘家待心上人的丝丝情意吗? 「那些东西……」花相思心头掠过一阵酸酸甜甜的滋味,「不是现在绣的。」 朗风哥哥的贴身之物,是要等到自己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之后,才能裁制缝绣的。 绣给情郎的荷包、手绢,虽说是横也丝(相思)来竖也丝(相思)的小女儿心事,但是总敌不过成为他真正白首偕老的妻子,可名正言顺为他缝衣纳被,享受平凡却温馨的夫妻生活。 她真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啊! 可是那一日他和那美貌姑娘谈笑的情景犹在眼前,和她的病一般如影随形得可恨,每每蓄意打破她做白日梦的幻想晨光。 「唉。」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旁的意思。」她随即引开话题,望着伶俐的小丫鬟,「对了,长命,我听百岁说你很想学刺绣是吗?」 「是啊,婢子毕生的梦想就是能够成为一个像小姐这般厉害的大师,绣出令人赞叹佩服的好绣件,让每个用到这些绣件的人都能觉得既光彩又欢喜……」长命说得满脸发光,好似美好愿景已在眼前,「我希望凡是自己绣出的绣件,都能获得大家的喜爱,甚至拿来当传家宝!」 花相思凝望着她稚气犹存的脸上,那充满喜悦与决心的神情,耀眼得令人感动。 她鼻头突然一阵发酸,喜悦得几乎落下泪来。 太好了,他们花家这一套祖传绣技「乱针舞花刺绣法」,或许到她这一代,终可不必断脉了。 「小姐,你怎么了?」长命察觉到她的异状,还以为是自己的大话令她听傻了,讪讪然地尴尬干笑,「呃,婢子这是在做梦呢,小姐,你随便听听就好,千万别当一回事,哈哈哈。」 「长命,你去我屋里取一只新绣绷来吧。」花相思突然吩咐。 长命一愣。 「你不是想学刺绣吗?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她一脸认真地道,「我教你。」 「啊?」长命整个人呆住了。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她故作严肃道:「我可是很严的,若是你手脚懒怠,我可是要打你板子的。」 第十四章 「是!」长命终于回过神来,听明白了,惊喜万分地大叫一身,「小姐尽管打,若是婢子不用功,让小姐打断了板子都不要紧。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甭谢了,快去取绣绷吧。」她鼻头酸酸,忍不住笑着催促。 「是!」长命一溜烟欢天喜地的去了。 花相思含笑地望着小徒弟飞奔离去的背影,笑着笑着,又是欢喜又有点不争气地泪眼朦胧了起来。 事后才得知花相思生病的陆朗风,二话不说立刻赶到花府,在大厅礼貌地和花老爷略叙了几句后,他终究抑不住满心急迫热切之情,恭敬告了声罪,疾疾快步走向花相思寝居的院落。 见到那裹着一身厚厚大氅,静静坐在院子里的柔弱身影,他脚步倏停,心脏陡然重重一抽,胸口那股痛楚渐渐蔓延了开来。 既是心痛,更是心疼。 虽然看起来精神颇好,但为什么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又瘦弱憔悴了许多? 小心脸蛋苍白得可怜,眼角还盈盈挂着泪,尤其今日春风和暖,阳光煦照,裹着厚裘的单薄纤小身子却仿佛不胜寒苦。 他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好像他随时会失去她! 不,不会的,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花相思正在为家传绣技或许终将有传人,感到喜悦感伤而泪眼婆娑的当儿,一方折叠方正的干净帕子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抬头,突然以为自己眼花了。 「爱躲着偷偷掉泪的老毛病还是没改。」陆朗风皱着眉头,辇起她的小脸,为她拭去颊上的泪水。「实在该打。」 她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你又瘦了。」他语气微带心疼不悦,「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好吃好睡?」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呆呆地望着他。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他瞪了她一眼。 花相思顿觉失言,双颊微微绯红,心下却卜通狂跳得厉害。 太好了,朗风哥哥来看她了,朗风哥哥终于来看—— 等一下! 就算再喜欢得无法自拔,可她也不能这么没骨气、不争气啊! 她别开目光,淡淡的开口:「状元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大驾光临?陆朗风愣住了。 她鼻头酸酸的,话里也酸溜溜的,闷哼一声,「贵人踏贱地,今日敝蜗居可真是蓬荜生辉,不知大人今日造访、有何贵干呢?」 「怎么了?」他眯起双眼,敏感察觉到小妮子的心情像是不太好。「为什么怪里怪气的说话?」 什么叫怪里怪气? 花相思一口浊气上涌,再也憋不住了,忿忿然地怒瞪着他。「朗风哥哥,你你你……你就只会欺负我!」 「我欺负你?我几时欺负过你?」陆朗风被骂得一头雾水。 「对别的姑娘说话是好声好气,对我说话就是粗声粗气,」她咬牙切齿愤慨地道,「没空找我这个‘妹妹’,却有空陪人家到秀水楼喝茶,你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吗?」 陆朗风一阵错愕。 「你怎么知道?」明知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依然在她的质问下一阵尴尬。 「我都亲眼瞧见了。」那一日受到的打击实在太令人难忘,花相思难掩伤心地望着他。 「相思,你误会了,那一日我与唐姑娘只是偶遇,不是特意约好的。」他心下一阵着慌,急忙解释道。 她瞪着他,「干嘛跟我解释?你爱跟谁去喝茶是你的自由,又跟我这个小女子有什么干系?」 「如果真如你说的没有干系,那你现在又何必这么生气?」他明明白白地指出。 花相思一时语塞,随即委屈得眼圈都红了,紧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不想再跟他说话。 如果他是认定她无缘无故使小性子,根本不值得安抚道歉,那也就算了。 「相思?」他一怔,有些不安地问:「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我有什么资格生状元大人的气?」她心下有一丝悲凉。 如果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跟一厢情愿,那么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挣扎揪扯心痛,不就都成了一大笑话? 她还生什么气?悲哀都来不及了。 「相思,别这么说话。」她寥落的眼神莫名令陆朗风心慌不安了起来。「这样都不像你了。」 那到底怎样才像我呢?她本想讽刺地反问,终究舍不得。 罢了,她真的累了,不想再偷偷躲着揣度他的心意,不如就开门见山、一翻两瞪眼吧! 「朗风哥哥,」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提起勇气仰望他,将生生萦绕了自己心底三年的心事问出口:「你……是喜欢我的吗?」 这丫头……还真是直接啊。 他眼底掠过一丝腼腆与狼狈,随即坦然直率地注视着她。 「相思,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花相思原本打算心一横,豁出去了,就算他的回答是否定的,至少她到死也不算是个糊涂鬼。 可是他的回答,却让她更加糊涂了。 「听不懂,麻烦再解释清楚点好吗?」她忍不住有些气愤地瞪着他,「还有,我是个病人,万一我气短了点,还没等你迂迂回回婉婉转转拖拖拉拉的讲明白,我就断气了,那不是很——」 花相思气呼呼的话被他陡然覆下的柔软嘴唇封住了! 她突然静止不动,一颗心瞬间滚烫了起来…… 啊,简单明了,这下她就懂了。 被搂在他怀里,花相思红通通的脸蛋还犹带方才长长一吻过后的害羞尴尬,心神还有点恍惚,有点像是踩在云端般虚虚浮浮不踏实…… 「原来刚刚你是在吃醋。」陆朗风笑看着她,故作恍然大悟。 「才、才不是呢!」她登时心虚地涨红小脸。 「你明明就在吃醋,而且吃的还是莫名其妙的飞醋。」 「不是不是不是……」 半晌后,长命捧着绣绷回来,一看到的就是这幕打情骂俏的情景,害她差点跌倒——因为吃惊过度的缘故。 平时沉静的陆家少爷竟然笑得促狭极了,眼底还满满是宠溺的笑意;小姐则是被他逼得脸儿红通通、羞窘得蹦蹦跳…… 甜蜜蜜的氛围充斥着满园子,就差没有蝴蝶蜜蜂也飞过来凑热闹了。 「我的天啊!是几时发生的事?为什么我没有从头到尾亲眼目睹好戏开锣呢?」长命回过神来之后,简直是捶胸顿足到了极点,「这样叫我怎么跟老爷报告最新的进展呀?」 盼了整整三年又六个月零二十天,花相思终于美梦成真,正式与她的朗风哥哥两情落了印记,两心打了契约。 她再也不用躲着偷偷心痛掉眼泪,而是能够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对着他笑,理直气壮地站在他身边了。 也因为陆朗风的坚定表态,一直心情矛盾的花老爷,在这一刻终于能够面对现实。 第十五章 「陆家侄儿,我这女儿打小就七灾八难又病怏怏的,你当真不怕?」花老爷直盯着他问道。 刻意选在外头的酒楼,点几道好菜,叫一壶好酒,避开花相思,他们爷儿俩好来上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花伯伯,」陆朗风神色恭敬严肃,允诺道:「我早已把照顾相思视为己任,这一生,我会永远疼宠她,保护她,请花伯伯放心。」 这就够了! 不需要再多赘言什么了,陆家侄儿的性子向来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既然得他如此承诺,自己也就再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花老爷眼眶热热的,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花伯伯就把我的心肝宝贝女儿交给你了,将来还得请你多费神、多担待了。」呜呜,真是感动啊! 陆朗风微微一笑。「花伯伯,这是朗风应该做的。」 三年前,他早已受娘亲所托,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相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诺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闻江南梅龙镇‘柳氏媒人馆’、‘东家酒楼’、‘风门凤轿坊’、‘花房嫁衣阁’四大世家,世代以来善营婚商喜庆之事,颇受江南百姓称许,朕闻之甚喜,特将帝姬宝娇公主尊贵婚事托予尔等。今着令花房新任主事,于三月之内,承接公主龙凤嫁衣之事宜。若能于期限之内造出美若天衣、丽若霞光之嫁裳,朕必大悦,当御笔亲书‘天下第一衣’圣匾颁封,并赐下黄金五千两,以兹奖赏;如若有违圣意,有负朕深切托付者,自当重重领罚,钦此,谢恩。」 一道突如其来,天恩荣眷的圣旨,对于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花老爷来说,不啻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皇上怎么会知道咱们家嫁衣做得特好呢?」花老爷言虽谦虚客气,实则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地咧嘴笑道:「呵呵呵,这就是咱花家信用老,口碑好,做事诚恳踏实的缘故,现下连皇上他老人家都亲自制定公主穿花家的嫁衣出阁了,这真是花家百年来最大的盛事恩宠啊!」 「爹,」花相思正在喝一盅川贝莲子汤,忍不住提醒他,「您嘴巴都快裂到耳朵边了,瞧您乐的!」 「难道爹还不该高兴吗?」他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这回蒙皇上看重,咱们千万疏忽不得,照我想,公主的嫁衣一定得用最好的绫罗绸缎,最贵的金丝银线,缀上最珍贵的明珠,绣最富贵的花样——所以就交给你了!」 「噗!」花相思差点一口汤喷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花老爷吓了一跳,赶紧拍着女儿的背。 「爹,您刚刚说得这么迫不及待的兴奋样,女儿还以为是您自个儿要做呢……咳咳咳。」这回不是犯病,她是给笑岔了气的。 「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要花房嫁衣阁的新主事绣制公主嫁衣,」花老爷一脸笑眯眯,「说的不正是我的宝贝好女儿吗?」 这位老人家未免也太顺理成章了吧? 花相思好气又好笑,但是其实在她心里,自然也很是为这件天大喜事高兴呀! 花房嫁衣阁得此荣耀,真是几生修来的好福气哪…… 也省得外头一天到晚流言蜚语说他们花家小姐体弱多病,不知哪天要挂点,花房嫁衣阁说不定就此宣告关门大吉云云……这下子可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了。 爹往后在镇上可就更加抬头挺胸、扬眉吐气、走路有风了。 为了爹,为了花家,她一定会用尽心思、竭尽所能为宝娇公主绣出一件世上最美丽无匹的皇家嫁衣的! 状元府 花相思手上捧着汤药一口一口喝着,虽然药苦得她皱起一张小脸,却难掩脸上兴奋激动之色。 「朗风哥哥,你也一定很为我们高兴吧?」她迫不及待跟他说了圣旨的内容,开心地道。 「高兴。」陆朗风有一丝怔忡。 皇上已经下旨了?那么……宝娇公主出阁一事并非空穴来风了? 「我最近得好好想想,该帮公主绣什么花样在嫁衣上才漂亮,咳咳……」她没发觉他的异状,自顾自欢喜地盘算着。「嗯,大红牡丹太俗气了,秀鸾彩凤虽贵气,却又太刻板严肃了些,五彩祥云只能镶做滚边……那究竟该描什么图样才适合呢?」 陆朗风虽然想起朝中文武百官在提起宝娇公主时,那副战战兢兢的惊悚表情。 「不如绣年兽好了。」他若有所思道。 花相思一愣,忍不住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什么呀,公主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怎么能在嫁衣上绣那种东西?」 「不管绣什么都好,但是你也别太耗神了。」他定了定神,认真地道:「公主嫁衣固然重要,自个儿的身子更要紧,知道吗?」 她心头一阵甜滋滋,盈盈笑道:「知道了。」 「这两天喘咳好些了吗?夜里睡觉还觉得手脚发冷吗?我昨天差人送去的川贝莲子汤有没有喝?」和公主出阁之事相比,他更加关心她的身体。 「我很好,真的。」花相思浅浅笑了,轻轻偎靠在他肩头,心底盛满了浓浓的幸福。「朗风哥哥,我真的觉得好快活呀!」 陆朗风虽然惯常沉默着不说话,臂弯却无比温柔地揽住了她。 ……他也是。 就在花相思全心全意想为宝娇公主做出一件天下无双的华丽嫁衣时,陆朗风始终不愿承认的现实终于降临—— 但他心意已定,早做好了准备,是以心下坦然以对,态度从容不迫。 因这一桩皇家亲事,皇上交由苏家河柳家媒人携手共同为宝娇公主寻找最佳驸马人选,所以见今日上门来的是梅龙镇上颇负盛名的俊美媒人苏瑶光,陆朗风半点也不意外。 苏瑶光转达了圣上密旨之后,他沉默了很久。 「宝娇公主乃金枝玉叶、尊贵之身,陆某身受皇恩如此爱重,于公于私,皆不该辜负圣命。」他平静地开口,「然而陆某心中早已情有独钟,矢志不负伊人,故而恕难从命。」 一句「情有独钟」,让苏瑶光所有准备好了的话全堵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劳苏公子回覆公主,微臣在此恭祝她早日觅得乘龙快婿,结为缘好。」他轻描淡写两三句,便拱手作礼。「苏公子请回吧。」 苏瑶光神色微微豫然,但依然风度翩翩地回礼告退。 陆朗风直待媒人背影消失在大门外,他不着痕迹地轻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微笑。 娘,孩儿会一直坚守对您、对花伯伯和相思的承诺的。他在心中默祷。 几日后。 花相思描绘好了图样,正在盘算着用哪几款花色为底,再巧妙掺入那数十缕颜色丰富艳彩的花线,方能让绣在嫁衣裙摆上的百花活色生香、娇艳如生。 「小姐,摇金小姐来了!」百岁禀报。 最近长命被她安排到绣坊,先和老绣娘学习挑选花线的学问,所以这些天来换成敦厚傻气的百岁在她身边伺候。 虽然常常煎药都干了大半,端来的饭菜总会有一两盘不小心翻到,站在一旁侍立的时候频频打瞌睡,叫她坐下来折衣裳也能折得呼呼大睡……不过若论心地不论能力,百岁也可算是个忠心耿耿的忠婢啦。 第十六章 「摇金姊姊来了!」花相思眸儿倏亮,欢喜不已地嚷着:「快快有请,顺道去准备好吃的茶点来,越多越好。」 「是。」 柳摇金缓缓踏进房门,却没有往常那般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看着花相思气色挺不错的样子,原本堵在心头的沉甸甸大石又压得更重了些。 唉,这世上的人与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呢? 「摇金姊姊,你怎么了?最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瞧见你,你已经拜到了名师,开始学功夫了吗?」花相思热切地牵着她坐下,「摇金姊姊,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 「相思,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哥哥,是你的心上人。」柳摇金心下一横,硬着头皮抢先问:「你说的那人……是叫作陆朗风吗?」 拜托只是长得很像……拜托只是同名同姓…… 「嗯。」花相思脸一红,低下头来。「经过上次的事,摇金姊姊想必心里早就明白了。」 「你再确定一下,是叫陆朗风,当今状元陆朗风?」柳摇金加强语气。「长得玉树临风、风采翩翩,模样有些清俊傲气的那个陆朗风?」 「没错,就是他。怎么了?」她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果然是真的!」柳摇金满眼心慌,「那就糟了!」 「什么糟了?」她愕然不解地望着柳摇金。 柳摇金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快,你快跟我走!」 「要去哪里?」花相思迟疑地瞥了手边的花线锦缎。「可是我还没帮公主挑好嫁衣上的花线——」 「都火烧屁股了,还帮公主绣什么嫁衣啊?」柳摇金气急败坏地拉着她就直直往外冲。 再不去阻止,一切就晚了! 【第七章】 七张绣 散落针底分阴阳,淡浓求真为谁忙;混混沌沌,此情由天,生死两茫茫。 状元府里的气氛有点僵,又有点古怪不寻常。 陆朗风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个身形娇小、头戴珠翠金冠身穿凤袍的美丽女子,眉头越皱越紧。 宝娇公主抱着袋瓜子,坐在那儿好整以待上下打量他足足半个时辰了。 到底是看够了没有? 「公主——」他神情微榅,沉声开口。 「好!就决定是你了!」宝娇公主将瓜子往旁边一扔,拍拍白嫩小手笑道。 陆朗风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瞪向一旁的苏瑶光——在搞什么东西? 「陆状元,宝娇公主经过严肃缜密的参考后,决定钦点你成为她的乘龙快婿。」苏瑶光清了清喉咙,对他投以同情的眼光。 这就叫严肃缜密的思考?她明明是边嗑瓜子边看戏,一时心血来潮决定的! 「婚姻不是儿戏,公主金贵之身,自该匹配更加显赫之人,微臣不过一小小状元,小船难以载重,请公主收回成命。」陆朗风夷然不惧地盯着宝娇公主,冷冷地道。 完了,状元郎也是个倔强性子的,一对上刁蛮的宝娇公主,硬上碰硬可怎生得了? 暗暗为他忧心的苏瑶光在一旁,拼命对他使眼色,却只换来他一记杀气腾腾的白眼。 一旁的侍卫及随从倒抽了口凉气,不约而同齐齐后退了一步。 公主凤颜大怒可不得了! 气氛瞬间僵凝如冰,静的仿佛针落可闻。 宝娇公主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没想到人咯咯娇笑了起来。 「呵呵呵……」她忍不住走向前,白白嫩嫩的指尖好不害臊地戳了戳陆朗风的胸膛,「不错嘛,连我父皇都不敢对我大小声,没想到你竟然敢指着我的鼻头骂?有种!我喜欢。」 他刚刚有指着她的鼻头骂吗? 陆朗风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强抑下不悦,沉声道:「微臣对公主并无不敬之心,只是微臣心中早已另有所属,非卿不娶,还请公主见谅,另择贤婿。」 宝娇公主俏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环眼四周,不忘先狠狠瞪了苏瑶光一眼。 「是怎样?叫你们娶我是很委屈吗?本公主不嫁的时候,你们也不娶,本公主要嫁的时候,怎么一个个就突然冒出‘心有所属’的对象来了,真是芭蕉你个枇杷果!你们是雨后春笋投胎的啊?」宝娇公主火冒三丈,劈头就马翻了一船人。 众人想笑,却又战战兢兢地忍住,因为公主已经开始不高兴了,万一在火上浇油大大惹毛了她,届时他们就算一人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 「以公主娇媚无双之姿、金枝玉叶之尊,何愁天下男子不倾慕爱之?」陆朗风口气和缓下来,好言相劝,「相信公主终有一日,必定能遇见那一个真正与你相属之人,在这之前,公主又何必屈就我等平庸之辈?」 哟,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殿试不是考假的,而且公主也被这么清理并茂的一番话给打动了,脸上怒气渐消。 众人崇拜地望向单凭三言两语便消弭了公主火气的陆朗风,只有苏瑶光心下暗道不好! 这些日子来接皇命为公主挑选夫婿,苏瑶光已经太熟悉公主我行我素的脾性,倘若状元郎这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那么此番言语,他已成功引起公主的兴趣,驸马一位自可坐得稳当无疑。 可加入情况相反,他当真一心拒绝公主的下嫁,那么这番话可就惹祸上身了! 果不其然—— 宝娇公主满眼发光,猛拍陆朗风的手臂——因为太矮,拍不到肩——兴高采烈道:」嘿嘿,本公主就说嘛,像我这么国色天香、聪明美丽的美女,怎么会没人要呢?你,就是你——你好样的,懂得欣赏本公主,所以本公主决定非你不嫁!」 苏瑶光同情怜惜地望向脸色大变的状元郎。 各人造业各人担,阿弥陀佛! 状元郎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公主错爱,恕难从命。」陆朗风脸色严峻,语气冰寒,厅上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边是任性的公主,一边是固执的状元……这、这下子可怎生是好? 「呃,可否听苏某一言?」苏瑶光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当和事佬。 陆朗风还未回答,宝娇公主一瞥见他,登时脑中灵光一闪。 「我这回可学乖了,」她对着陆朗风不怀好意地笑着,「本公主管你是不是心有所属,反正我要嫁就是要嫁!」 「公主——」他脸色铁青。 「驸马,」宝娇公主抱臂闲闲一笑,已是改口。「你先听完本公主的话,再考虑要不要拒绝本公主,如何?」 陆朗风眉头深锁地盯着她,神情戒慎地问:「公主想说什么?」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乖乖听话娶我进门做大,叫我父皇得以龙心大悦,也让本公主能风光出嫁。然后你的那个‘心有所属’就负责做小,早晚来给本公主请安奉茶叫姊姊——怎样?」 「微臣立誓不娶二妻。」他冷冷地回了句。 「那就是第二个选择了,你只能娶本公主一个妻子,然后将你的‘心有所属’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以后乖乖和我做夫妻,本公主是不会亏待你的,哇哈哈哈!」宝娇公主嚣张地仰天长笑,霸道得跟个抢亲的山大王没两样。 第十七章 陆朗风又惊又怒,脸色难看之极。「公主,微臣十年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进京赶考,图的是能以一己之身,为国家朝廷百姓做一番大事,可不是为了被公主拿来当玩物的!」 她耸耸肩,不以为杵的说:「娶了本公主以后,你也是可以为国家朝廷百姓做事啊。」 「公主你——」 「当然了,本公主也可以再给你一个选择,不过到时候恐怕就会撕破脸,把事情搞得很难看了。」她哼了哼。 陆朗风微眯起双眼瞪着她。 「第三个选择,你一样的娶我,但是我保证你永远再也看不到你的‘心有所属’!」宝娇公主冷道。 「我不准你动她!」他震惊极了,随即勃然大怒。 「要不要试试看,你挡不挡得住我?」宝娇公主双手抱臂,美丽的脸蛋掠过一丝霸气的笑意。 她久没发威,他们还真拿她当病猫了? 苏瑶光忧心地望向脸色苍白若纸的陆朗风……心里暗暗叹息。 可怜状元郎,不若他和摇金的幸运啊! 因情急过度,柳摇金全然忘了花相思身子弱,根本无法像她那样狂步奔跑。 结果她们在距离状元府三条街口时,虚弱得气喘吁吁的花相思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的手及时撑住身畔的柳树干,却是颤抖着频频摇头,再也不能跑了。 「我……我……咳咳咳……」她困难地深吸一口气,冷汗淋漓,阵阵头晕袭来。」对不起,我、我真的没办法……咳咳咳……跑不动……」 「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大猪头!」柳摇金懊恼自责极了,赶紧扶着脸色煞白、喘咳不已的她。「相思,你还好吗?你有没有怎么样?现在觉得如何?需不需要看大夫?」 「不、不用了,我有药,咳咳咳……」花相思有些眼冒金星,无力地闭了闭眼,边抖着手自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天王补心丹,想拔开瓶塞,却怎么也是提不上劲。 「我来!」柳摇金真是恨不得痛扁自己一顿,就算在急如星火,也不该拖着她一阵狂奔哪! 她连忙倒出数颗天王补心丹喂给花相思吃了,心疼紧张地看着她,「现在好些了吗?」 药效哪能那么快? 花相思有点想笑,尽管仍头晕的厉害,还是柔声地安慰道:」好多了……咳咳,谢谢。」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是了?为什么摇金姊姊会那么急吼吼的? 「摇金姊姊,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她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这才问道:「咳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一定要冷静,不能太激动,」柳摇金无比紧张地盯着她,「知道吗?」 花相思困惑地望着她,「我要激动什么?」 「就是——」柳摇金欲言又止,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唉。」 花相思被她的话和神情惹得一阵惶惶不安,迟疑又怯怯地问:「是……和朗风哥哥有关的事吗?」 「……是。」 「他怎么了?他发生什么事?要不要紧?他、他有没有危险?」她心下大急,猛然抓住柳摇金的手,激动不已地追问,「咳咳咳……他生病了吗?咳咳……咳咳咳……」 「你别慌别慌。陆状元没有病也没有事,他很好。」柳摇金见她咳得一张脸涨成血红,几乎快喘不过气,急忙安抚道:「来,吸气,吐气……不是叫你不要激动了吗?」 经过这一番折腾,花相思浑身虚弱无力,只得软软跌坐在地上,撑着身子频频咳着。「咳咳咳……」 柳摇金这下真是后悔死了。 都怪她和摇光哥啦,怎么在事前没有先身家调查个清楚,就糊里糊涂说服了宝娇公主回心转意,再度从金科三甲里挑选驸马? 现在可好,如果公主没挑中状元便罢,要真选中了陆状元,那她这辈子还有何颜面见相思妹妹? 她柳摇金素来引以为傲的是侠女风格不都全成了个屁? 「呃,这样吧,我先去状元府,看看陆状元‘忙’完了没有,我让他来接你,好不好?」柳摇金终于意识到此时鲁莽不得,万一弄得一个不好,是会死人的。 「谢谢姊姊。」花相思勉强挤出一丝苍白虚弱的笑容。「朗风哥哥真的没事吗?」 「你呀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管担心着别人?」柳摇金心疼地轻责道。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朗风哥哥。」她痴心地回答。 柳摇金闻言鼻头一酸,眼眶不禁湿热了起来。 春风微凉,轻轻拂过累倒在杨柳树下昏昏然的花相思。 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低声叹息,恍恍惚惚感觉到有人一把将自己拦腰抱起,她一惊,立刻想睁开双眼费力挣扎—— 「是我,相思。」陆朗风轻柔地低唤。 「朗风哥哥……」她绷紧的神经倏地一松,随即放心地偎在他怀里,任由疲惫的身心坠入那温暖的黑暗里。 陆朗风眼眶微微灼热,悲伤的目光落在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女人。 「相思,我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真挚深刻地低语,「只要能守着你,保护你,就算我必须将自己抵押给一个不爱的女人,以换得你的一世平安……我都愿意。」 看着怀里这张小巧雪白如白苹花的脸蛋,在这一瞬间,陆朗风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他想守着她、护着她,一辈子都不放开她的手,不是出于托付,也不是为了承诺,而是因为……他喜欢她。 陆朗风就是喜欢花相思。 喜欢的情难自己,喜欢的一塌糊涂,喜欢的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尊严。 花相思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他的怀里。 她脸上不禁浮起两朵粉嫩的酡红,却是毫不满足地继续窝在他温暖的臂弯里,真希望流光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她身子微微一挪,想要更加钻进他怀里…… 「你醒了?」凝眸望着窗外发怔的陆朗风回过神来,满怀关切地盯着她,「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她仰头对他羞怯一笑,「朗风哥哥,谢谢你来带我。」 他勉强微笑,「傻瓜。」 「咦?摇金姊姊呢?」她这才发现幽静的卧房里只有他们俩。 「她回去了。」他眼神有一丝冰冷,「和她的媒人未婚夫回去的。」 「摇金姊姊的未婚夫……」花相思有些恍然,随即莞尔。「听说也是媒人世家的少爷,那他们夫妻俩还真是夫唱妇随呀,真是叫人羡慕。」 「我不喜欢媒人。」尤其是将宝娇公主这个祸头子带进他府中,彻底将他的人生捣得天翻地覆的那种媒人! 「朗风哥哥,你怎么了?」花相似敏感地察觉到环着自己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怒气。「你在生气吗?」 「相思。」他目光掠过一丝伤痛。 「嗯?」她睁大水灵灵的眸儿,有一丝不安地望着他,「什、什么事?」 「宝娇公主……」陆朗风闭了闭眼,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毅然决然地道:「今天来过了。」 第十八章 她一愣。 「宝娇……公主?!」她不感置信地惊呼,「公主?公主到梅龙镇来了?她还来到状元府?朗风哥哥,真是太好了!一定是皇上非常器重你,所以连公主都想见见你这个才学渊博的状元郎……」 她的天真烂漫越发令他心痛如绞,却又不得不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宝娇公主是来招我为驸马!」他终于低吼出口。 花相思的喜悦瞬间凝结,弯弯的笑意僵在嘴角……呆掉了。 他喉头紧缩,每挤出一个字就像千刀万剐般剧痛。「她要我当她的驸马……我,答应了。」 血色慢慢自她脸上褪去,晶光闪动的瞳眸也逐渐暗淡,脑子迟钝地、艰辛地运转着,一个字一个字理解着方才听见的话—— 宝娇公主要招朗风哥哥做驸马…… 朗风哥哥答应了…… 朗风哥哥要当宝娇公主的驸马…… 因为他答应公主了…… 所以朗风哥哥要当宝娇公主的驸马了…… 「相思?相思?」陆朗风被她僵直的离魂状态惊住,心慌地抱着她,焦灼地频频呼唤她,「相思,你怎么了?相思?你回答我,跟我说话呀,相思?」 「朗风哥哥答应当宝娇公主的驸马……」花相思终于自僵硬无魂状态中回过神来,喃喃地重复,「那相思怎么办?」 他心下大恸,将她拥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她免于被伤害……可讽刺的是,他就是那个伤她至深的侩子手。 「朗风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当驸马?」她脸色惨白如雪,没有生气也没有掉泪,只是抖着唇儿,轻声恳求。 陆朗风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她不放。 她没有发觉,他身躯也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宝娇公主地位很高很高,我也知道宝娇公主一定长得很美很美,而且你要是当了驸马,就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可是她一定没有像我这么喜欢你……」她心脏倏然一拧,痛得整个人都卷缩了起来。「唔!」 「相思,不要再说了,你冷静一点,你的药呢?你的天王补心丹呢?」他脸色大变。 「我不痛,真的不痛,我……很好。」她深深吸口气,拼命抑下胸口那突如其来的剧痛感,忍得嘴唇都泛白了。「朗风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公主?你娶我,好不好?」 「相思,我发过誓,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他怜惜地拂去了她额际的冷汗,坚定地道,「你要相信我。」 花相思眼睛倐地一亮,狂喜得微微发抖。「那、那你不当驸马了?」 「对不起。」他悲伤地看着她,语气充满苦涩与无奈。」我不能拒绝公主,我只能和她谈妥条件。」 「什、什么样的条件?」 「我会娶她为正妻,纳你为……为……」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妾?」她心下一阵冰凉,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陆朗风没有回避闪躲她的目光,眼神悲凉而愧疚。「是。」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紧紧捂住小嘴,抵死忍住冲喉而出的哭嚎冲动。「怎么能!」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选择。」他没有说出口是,如果拒绝,公主便会出手伤害她。 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是没有别的选择,还是不想做出别的选择?」她嘲讽地苦笑。 「相思,别这样。」他心痛地看着她因恨意而微微扭曲的小脸,「我妥协,是为了换取我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她终于领悟到,他心意已决,现在只是再告知她,而她也只有认命接受的份。「我们,只能有那样委屈遗憾的未来吗?」 「相思——」 「我不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你的妻,不能理直气壮的站在你身边,不能堂堂正正地穿上美丽嫁衣,风风光光的进你陆家的门……将来,就连死也不得入你陆家宗祠牌位。」她打了个机伶,苍凉地一笑。「那就是我的未来吗?」 「不、我会那样对你!」陆朗风底咒一声,脸色发白。「虽然形势所迫,我只能先迎公主再娶你,可是我不会叫你委屈的,我还是要风风光光八人大轿地前去迎娶,让你无比光彩荣耀地嫁给我。」 「朗风哥哥,」花相思终于落下泪来,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贪的并不是那个世俗的位置,就算你不是状元,就算我这辈只能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我也甘心情愿。」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愿伏低做小当妾室?」她悲哀地笑了起来,「我可以不求名分,可我就是不能接受的和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如果今日换做是你,你能吗?你愿意和另一个男人共享我吗?」 「当然不可以!」陆朗风楸然变色,愤怒地低吼:「你是我的相思,我死也不可能——」 「那我就能吗?」她反问。 他目光痛楚的看着她,「对不起,但那已是对我们之间最好的安排。」 所以他是非娶公主不可了,是吗? 「你知道最荒谬的是什么吗?」心碎到极致,她突然平静了下来,没有胸闷,不再喘咳,只是哀莫大于心死地看着他,「我花相思,花房嫁衣阁的女儿,居然还得帮心爱男人的‘妻子’缝制一件这世上最美丽的嫁衣?」 陆朗风呼吸一窒,刹那间心痛若烈火焚烧。 「原来……」她凄凉地吟了起来:「这就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咳咳咳……」 「相思——」见她有咳了起来,他心口紧紧一缩。 她低下头,长长睫毛掩住了眼底那无止境的哀伤,低声道:「我累了,我想回我家。」 「不!不行,我不准!」 陆朗风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放手,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她蓦然抬眼冷冷地盯着他。「你不准?」 「是!我不准。」他悍然拒绝。 「陆朗风,我会成全你,我会让你安安心心当你的驸马爷,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所以我走。」她拳头紧握的指节泛白,苍白小脸不满寒霜。「难道这还不行吗?」 「我没有要你成全我和宝娇公主,我说过我会娶你的!」他太阳穴突突剧痛着,从方才深深的自责愧疚和心痛,渐渐也开始火气上升。「相思,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你这位金科状元纡尊降贵的娶我,那还真是委屈你了。」像是活生生被他过了一巴掌,她饱受羞辱之痛地怒视着他。 「相思,如果我不去公主,她就会对你不利,」陆朗风终于冲口而出,痛心地看着她,「只要我答应和她成亲,就能保全你我之间的情分……」 「公主要对我不利?」花相思先是一惊,随机热血上涌。「我不拍!」 他们三年深情恩义相连的情分,岂是那等卑鄙的威胁就能斩断的? 「可我拍,而且我娘临终的时候要我好好照顾你,我绝不会辜负她的托付,更不会食言——」 第十九章 「是——是芬姨托付你照顾我的?」想起芬姨,花相思心儿先是一酸,可随之而来的恍然大悟却令她心下一阵恶寒。「所以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一时气坏了,火冒三丈低吼。 她怎么能这样曲解他的心意? 「若非芬姨托付你看顾我,你敢说你后来还会理我吗?」她终于了解为什么三年前他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当初,无论我怎么请求拜托,你都不愿去找我,你那时是故意存心躲着我的吧?」 她记得自己天天都在问芬姨:朗风哥哥今天回来找我吗?我托你拿回家的点心他可吃了?朗风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不然他为什么不理我?那朗风哥哥明天可不可以来看我? 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在芬姨灵堂的那一天,他的态度终于转变,终于开始肯理她,也开始待她好……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出自于一个长辈温柔慈悲的托付。 「我承认,」陆朗风闭了闭眼,疲惫沙哑地道:「当初是我娘的嘱咐,让我代替她好好守在你身边照顾你,但是后来,我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你,并不为任何人,就单纯只是喜欢你、相陪伴你而已。」 她心底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涩,她真的好想要相信,可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却令她不得不气馁害怕。 「朗风哥哥,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的,那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公主?」她语气希翼,最后一次苦苦地哀求着他。 「对不起。」他深深地望着她,也是最后一次强迫她接受现实。「但是我答应你,待和公主的亲事完毕后,我一定会立刻迎娶你进门,我绝对——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花相思身子微微一颤,随即紧紧撑住了床柱边缘,然后,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 她终于明白,再怎么坚强、努力、不认命,人终究是争不过老天,逃脱不过自己的宿命。 在这一瞬间,她也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第八章】 八张绣 编绣夹锦十字花,铺棉打点缓戳纱;点点滴滴,韶光漏逝,老树栖寒鸦。 最后,花相思还是回到了花府,却是开始安安静静、专心一致地绣起宝娇公主的百花嫁衣。 红缎做底,繁花赛锦,配色图绣以蔷薇作主,百花为辅,「针舞花刺绣法」一催发,但见朵朵花儿娇艳若舞,芳蕊轻吐,却是乱中有序、繁中有秀,美得连花老爷都看呆了。 不知情的花老爷满脸欢喜赞叹,不断将绣好了九分的嫁衣翻来覆去地欣赏观瞧了好几十回。 「瞧瞧这针脚多么灵活细致啊,一朵朵花儿仿佛是鲜摘着缀上去的,真是美极了!」他简直乐坏了,「这下皇上和公主肯定会满意得不得了,哈哈哈!」 相较于花老爷的欢天喜地,一旁又开始低头绣起霞披的花相思却是默然得出奇。 「咦?宝贝儿,你怎么了?」花老爷这才注意到始终不发一语的女儿,忙放下嫁衣,关心起连日辛苦操劳的女儿。「哎呀,短短几天,你怎么就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太耗神了?嗳嗳嗳,那咱今天不做了,别做了。」 花相思抬起头,尽管小脸清减憔悴了,一双点如寒星的眸子却灼然生光。 「爹,我很好,我没事。」她温柔却坚定地道:「我会赶着绣好它的。」 「呃,我可是……距离三月之期还远着呢,」花老爷愣了下。「你慢慢绣便行了,还是身子要紧,万一累坏了可不好。」 是他错疑了吗? 这么觉得最近他的宝贝女儿好像怪怪的,有哪儿不对劲似的。 「我不累。」她对父亲一笑,「而且最近我也很少再咳了。」 最近只觉得心口很酸很沉,但是喘咳倒是越来越见少,只是一到入夜,她只能浅浅地睡上两个时辰,其他辰光倒是睁着眼等待天方鱼肚白的居多。 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她也不在乎了。 「说的也是,爹也觉得这些天没听见你咳嗽……」他蓦然惊喜道:「该不会是沾了公主金枝玉叶的贵气福分,所以你的身子也渐渐要大好了吧?」 公主…… 花相思心头一痛,几乎无法呼吸,最后终还是勉强自己挤出一丝笑来。 「说的也是。」她喃喃道,「都是公主的‘好庇佑’……」 花老爷眉开眼笑,突然一怔。「对了,怎么这几天都不见我那未来女婿?他最近也很忙吗?」 相思,要认命,你忘了吗? 要高高兴兴地为他的新娘子缝制嫁衣,高高兴兴地目送他成亲,高高兴兴地祝福他踏向青云之路…… 这是,她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爹,您忘了吗?」她扬起灿烂的笑容,仿佛在春残时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绽放的一朵白苹花。「朗风哥哥虽是当今御笔钦点的状元,但毕竟初入官场,对于那些上门拜会的大大小小官员总不好不见吧?」 「你说得对,是爹疏忽了。」花老爷笑嘻嘻地点头,「我未来的女婿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见到爹那么对朗风哥哥引以为荣,她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怎么办? 等爹终于知道朗风哥哥迎娶的是宝娇公主,不是她,爹承受得了这个天大的打击吗? 花相思胸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绞疼了起来。 「公主,其实我真的觉得你不适合嫁给陆状元。」 柳摇金大着胆子,鼓起勇气开口。 又中了陆知府一句——「下官打赌公主绝包不出一粒完整饺子」的激将法,宝娇公主正满头大汗,对付着一粒包得歪七扭八又黏答答的饺子,在几经挽救不成后,忿忿然地将失败的烂饺子一仍,继续不死心地拿起另一张饺子皮。 「喂喂喂,别停手,快点帮忙我擀皮啊!」宝娇公主先一阵催促,这才有心思反问:「为什么本公主不适合嫁状元?我觉得公主配状元,挺好的呀,传奇本子上头都是这么写的。」 「可是陆状元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柳摇金情急道。 「那又怎样?」宝娇公主手上动作没停,持续摧残着可怜的食物,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本公主宅心仁厚,已经答应他可以纳小,他就该偷笑了。」 「公主本来就是个心肠特软的善良好姑娘,不然也不会有成人之美,能祝福我和瑶光哥哥……」柳摇金觑了个空,赶紧打蛇随棍上。「所以这回公主想必也能够同情陆状元和他心爱姑娘的处境,然后——」 「啧啧啧!」宝娇公主忍不住对着她摇动手指,「小金金,你这样很不行喔!做人得寸进尺是一种很可耻的行为。再说了,我可是公主耶,他们一个两个三个……都不娶我,本公主的颜面早就尽扫落地,现在要是再跟个龟孙子一样退让,那本公主还要不要见人哪?」 「这——」柳摇金一时语塞。 「反正本公主这回嫁定了!」宝娇公主一脸凶狠,「哼,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讥笑本公主有行无市嫁不出!」 第二十章 就是那个姓路的谁谁谁……真是向天借了胆不成?一个小小芝麻绿豆小官也敢在那边讲风凉话? 这次,她就嫁给全天下的人瞧瞧! 柳摇金看着固执得十头牛都拉不动的公主,不禁懊恼又垂头丧气了起来。 该怎么办才好? 再这样下去,状元郎就真的得娶公主了,那花家妹妹该怎么办? 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另娶他人,还得委屈自己做小,从此过着得轮流和人共享丈夫的痛苦,相思真的承受得了吗? 陆朗风几乎是寝食难安,强烈地思念花相思。 白天,访客盈门,他面上带着微笑与人交际,可是神魂常常飘忽得远了,去到那美丽幽静的花府里那个纤弱苍白却巧笑倩兮的小女人身畔。 他知道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可是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为了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 一切都会渐渐好转的……等到他答应和公主成亲,等到他结束归乡假、返京接职之后,他会带着相思一起走。 无论到天涯海角,纵然身边有公主搅和,他还是会全心全意地爱护她、照顾她,绝不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只是那日分别前,她脸上那一抹苍凉遗世神情,却令他,莫名心惊惶惧至今。 相思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陆朗风豁地起身,顾不得面前坐着的江南季县县太爷还在滔滔不绝自吹政绩,沉声道:「送客!」 季县的县太爷登时傻眼。「呃,是、是下官太嘴碎唠叨了吗?」 「不,是陆某还有要事,敬请见谅。」他勉强按捺着最后一丝性子。「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访——送客!」 「是是是,那下官就恭候状元大人大驾光临,请大人务必赏光……」 季县的县太爷还在那儿满面堆欢拱手哈腰,根本没发现人家状元大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陆朗风急如星火,连轿也不坐,护卫也不让跟地大步冲出状元府,却险险和一个清丽美貌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当心!」他伸手扶好对方,随即神色匆匆就要离开。 「大人。」唐情儿嗓音清甜如黄莺出谷,温柔地唤住了他。「您要去哪儿?」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微微蹙眉。「唐姑娘?」 「情儿冒昧斗胆想请大人看看我做的诗,为情儿评点几句……」她神情腼腆地开口,「不知大人可有空?」 「对不起,我今日有要事,不得空。」他坦白道。 「大人,情儿自知不该再打扰您,可是自从那一日和大人畅谈诗词音律后,情儿对大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陆朗风登时恍然大悟,浓眉却纠结的更紧了。 「唐姑娘,」他强耐住焦灼心情,正色道:「你是个难得一遇的才女,虽身在浊世,却不忘读书上进,这一点陆某是非常佩服的。但是除此之外,我对唐姑娘并无他意。」 唐情儿脸色有些难堪,随即楚楚可怜地轻垂目光,「小女子自知出身不好,配不上大人,但是小女子对大人的这片心天地可鉴——」 「人长于世,不求功德圆满,但求无愧于心。姑娘的出身,并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须介怀自惭?」他真诚恳切地道:「陆某并非嫌弃姑娘,而是早已情有独钟,所以……我真的得走了!」 唐情儿怔怔地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脑子里不断回荡着他方才掷地有金石之声的话—— 人长于世,不求功德圆满,但求无愧于心。姑娘的出身,并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须介怀自惭? 她身处青楼,乃是个才名远扬、人人爱慕的清倌名妓;色艺双全,也是她用来谋生的无上利器。 初次见到英俊年轻、前途似锦的状元郎时,她心底虽也有倾慕之意,可却有着更多、更深的算计之心。 但是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却令她不由得惭愧自省起来。 「我真的要变成一个唯利是图、以色事人的妓女吗?有一天,我也能够为自己赎身,脱离那繁华却污秽不堪的地方,找到属于我的情有独钟吗?」 唐情儿此刻突然羡慕极了那个能被陆朗风这样情有独钟的女子。 这该是身为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吧? 不若方才坚毅果决,此刻的陆朗风徘徊在花府门外,却是有些近情情怯了起来。 「相思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喃喃自问,神情焦灼而憔悴。 她也一定还不能原谅他的决定吧? 换做是他,也无法如此大大方方地和人共享自己心爱之人,他肯定会比现在的她还要愤怒、受伤、失望百倍。 可是在宝娇公主决定婚期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抢先一步娶她为妻,就此缘定终生,好教她能心安开怀。 「可恶!」他不由狠狠地咒道:「为什么我得受制于一个小丫头?为什么我堂堂男子汉,得被一个小丫头玩弄在鼓掌之间?就因为她是公主吗?」 该死! 谁让她偏偏就是金尊玉贵的一国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有娇宠任性、翻天覆地的能力! 所以在摆平宝娇公主之前,他完全没有资格来见相思,妄想求得她的原谅…… 陆朗风就这样在门外徘徊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只能黯然神伤地转身离去。 朗风哥哥…… 累得伏在嫁衣上闭目养神的花相思在恍恍惚惚间,蓦地挺直了腰,惊喜地抬眼环顾四周,却遍寻不着他挺拔的身影。 「我做梦了吗?」她怅然若失地喃喃自问。 如果是梦,为什么她会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了朗风哥哥? 好像他就在她的周围附近,正温柔地凝望着她…… 这怎么可能? 「当然是梦,他现在忙着准备当驸马,又怎么有空来看我?就算他来了,我也……」她萧索寂寥地叹了口气,揉揉酸涩不堪的双眼,拿起了嫁衣,却一时不小心被上头的绣花针刺中。「噢!好疼。」 银针明明就别在红缎上,显眼至极,她怎么会没瞧见呢? 花相思轻咬着微微出血的指尖,眼前突然一片雾蒙蒙,她心一慌,连忙用力揉了揉眼睛,眨了眨……好不容易才逐渐清楚好转过来。 「吓死我了。」她抚着惊跳的心口,好半晌才恢复冷静,继续穿针引线,以一条美丽如月光般的银色丝线,轻轻巧巧在袖口绣出了一朵朵山茶花。 朗风哥哥会喜欢山茶花吗? 朗风哥哥会喜欢……他的新娘子吗? 左边胸口再度隐隐刺痛,她喉头干干的。酸酸苦苦的,又泛起一缕异样的甜腥,她随手拈过一只甘草梅子入嘴,让那甜甜的梅子掩盖住那种呛涩难禁的滋味。 就快绣完了。 只要绣完公主的嫁衣,她就能好好地放手休息了。 宝娇笑嘻嘻的抱臂,上下打量着一脸倔强冷漠的陆朗风。「我的准驸马,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脸那么臭?」 「公主夤夜造访,有何要事请讲。」他冷冷地道。 反正彼此心知肚明这本就是一门被强迫的婚事,也就毋须佯装什么。 「我要你明儿陪我去江南各处风景名胜逛逛。」 第二十一章 他神色更冷淡。「微臣有公事,恕不能奉陪。」 「喂,姓陆的,你讲话给我客气一点喔!」宝娇公主纵然兴致再好,闻言也不高兴了起来。「就算本公主喜欢你,也由不得你出言不逊——」 陆朗风只是挑眉看了她一眼,眸底带着一丝明显的嘲弄。 宝娇公主岂会不懂他的嘲讽因何而来? 「我知道你怪我横刀夺爱。」她哼了一声。「可是本公主也有千百个不愿意啊,要不是父皇要我非嫁不可,要不是不嫁还会被笑是嫁不出,要不是每回本公主挑中的都是别人早选走的货色,我今天犯得着在这儿看你的冷脸子吗?」 陆朗风一怔,有些异样地盯着她。 这个泼辣刁蛮任性的公主,原来也会有这些迫不得已的苦衷? 「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事又何须受旁人左右?」 「开什么玩笑,这年头就连流氓都得顾及形象了,何况我可是个公主呢!」她有些气愤地道:「而且堂堂一国公主居然没人敢娶?这话要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哪?」 他看着她,沉默良久,「那为什么是我?」 「本公主要嫁的人,当然要很优秀才行,你是状元,看起来又挺顺眼,不挑你我还挑谁呀?」她没好气地反问:「难道要我挑那个胆小如鼠,被我瞪一眼就昏倒的笨榜眼?还是那个长得比本公主还娘娘腔,风吹就跑的烂探花吗?」 「公主尽可以挑选其他男子,天下这么大——」 「唉……」宝娇公主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还挺感伤的。「男人那么多,时间那么少,本公主也觉得很无奈啊!」 「或许公主——」 「喂喂喂!」她突然杏眼圆睁,横眉竖目瞪着他,「你是不是想劝我放你一马,另外找别人来当这个驸马?」 「没错。」陆朗风坦率承认自己的企图。「其实公主也是性情中人,为何不——」 「成全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懒得听,索性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这种话我都听到耳朵出油了,反正你明天陪我去游江南,等本公主的婚宴大菜备好,花轿造好,嫁衣绣好,你就准备来迎亲就对了!」 「公主!」 东家酒楼一十八套祖传婚宴大菜小点全数拟妥了! 凤家凤轿坊美丽华贵优雅的牡丹花轿也雕制成功了! 现在,就等花房嫁衣阁精心绣制的嫁衣完成,宝娇公主就可以在柳家、苏家双媒合体的牵成下,风风光光地准备嫁人啦! 压在肩头的皇命重任,终于即将光荣卸下了,但是柳摇金却是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尤其当她收到花府捎来嫁衣已经做好的口信时,心头顿时泛起了一阵酸楚。 「相思……」她眼眶红红。「对不起,摇金姐姐居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承受这些,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甚至还得代替公主这个新娘子,从自己的妹子手中接过那教人针针心碎的嫁衣。 柳摇金就当自己压根就是公主的帮凶! 怀着愧疚难受的心情,她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花府去了。 只是当柳摇金一踏入花相思寝居的小院子时,还以为第一眼看见的会是为情憔悴泪涟涟的悲伤小女人。 没想到花相思虽然瘦弱得教人心疼,可是精神居然不错,还坐在院子里对这池塘在……赏鱼?! 「相、相思,你还好吗?」柳摇金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做什么?」 花相思目光自池塘里优游自在的鱼儿收回,对着她温柔一笑。「摇金姐姐你来了,吃过早饭了没?」 柳摇金有点傻眼的看着她。「什么?」 「对了,公主的嫁衣做好了。」她嘴角扬起一朵微笑,芊芊小手自一旁的花几上抱捧了起来。「摇金姐姐带回去覆命吧!」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正常……却是太正常了,令柳摇金突然觉得莫名心慌不安起来。 「相思,你还好吗?」她顾不得嫁衣,紧紧握住花相思的手,随即一震。「你的手好冰啊,相思,你又病了吗?」 「我很好。」花相思对着她笑,不着痕迹地缩回手,仿佛像藏起来。「姐姐不用担心,你瞧,我没咳也没发烧,我好很多了。」 「真的吗?可是你看起来……」非常不对劲啊! 「摇金姐姐,对不起,得麻烦你亲自将嫁衣送过去给公主,」她歉然一笑,「我最近因为赶着绣它,有点累……」 「当然是我送。」不知怎的,柳摇金突然鼻酸了起来,抑都抑不住。「你在家好好休息便好。」 花相思点了点头,眸光再度瞥见那池子里灵巧穿梭水草间的鱼儿,若有所思地低问:「摇金姐姐,如果做人可以像鱼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就好了。」 柳摇金眼眶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朗风哥哥说,等他和公主结完亲后,就会娶我了。」她的语气若喃喃自语。「可是我想当他的妻,我不做他的妾……很傻,对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真傻。」 「不,不是的!」柳摇金再也忍不住呜咽低喊:「你一点都不傻!倘若可以选择,这世上有谁是愿意和别人共侍一夫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孩不傻盼望着能‘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 「摇金姐姐,谢谢你……总算有你明白我的。」她苍白的小脸终于悄悄落下泪,凄楚地微笑,「总之,这一切都是命,该遇着什么,该失去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逃也逃不过。」 「相思,你不要这么说……」柳摇金也哭了,紧紧地抱住她。「会有转机的,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我怕我等不了了,」花相思静静地靠在她温暖的肩头上,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现在的我,只希望朗风哥哥能快乐就好了……」 「傻妹妹!」柳摇金泪如雨下。 「摇金姐姐,你的肩头借我睡一下好吗?」她轻轻地一叹,声音越来越小。「睡一下下就好……」 连日来所有压抑累积的伤心、绝望、痛苦和疲惫,终于淹没、吞噬了她…… 柳摇金不知怎的心头一紧,「相、相思?」 她没有回答,一动也未动。 「相思,你别吓我,相思?」柳摇金心下一寒,忙扶住她软软的身子,颤抖着手轻探了她的鼻息。 还好,虽然气息很微弱,但她是有呼吸的,她…… 柳摇金倏地睁大了眼,惊恐地瞪着缓缓自花相思鼻下流出的黑色血液—— 「相思!」 王大夫收起搭脉的两指,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 一旁焦心等待的花老爷和柳摇金见状,一颗心随即直直往下沉。 长命和百岁则是惊呆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床上的小姐。 不! 「短短数十日内,她的病情怎么会恶化成这样的地步?」王大夫温怒的环顾众人,「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留心到她的身体状况吗?」 「可、可是她最近都没咳了,我们、我们还以为她身子大好了……」花老爷痛苦悲愤到哽咽难言。 第二十二章 「老夫不是再三叮嘱,小姐的病一定要好生保养为要,绝对不要受到大喜大悲的情绪刺激,否则五脏耗弱甚剧,严重的话,随时有危及性命之忧吗?」王大夫难言束手无策之情。「若老夫诊治的没错,她今日必定少咳、彻夜少眠、易惊醒、胸口反复酸苦绞痛……」 「对对对,小姐就是这样!」百岁恍然大悟地嚷嚷着。 「你知道?那么你为什么都不说?」长命气急了,真想狠狠掴自己妹妹一巴掌。「我把小姐交给你服侍,你居然眼睁睁看小姐变成这样,你——我们姊妹俩对得起老爷,对得起小姐吗?」 「姊,对不起,是小姐不让我说的,她说只是老症候,不碍事……呜呜呜,对不起……」 「大夫!」柳摇金紧紧抓住王大夫,激动的恳求着,「拜托想想办法,不管花多少诊金,得用多少昂贵的药,你都一定要救她——」 「王大夫,求求你救我女儿的命,求求你……」花老爷哭着跪下了。 长命和百岁也不约而同的跪了下来,异口同声求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求求你……」 「你们这些人做什么?快快起来!」王大夫真是为难极了,摇头叹气道:「正所谓医者父母心,老夫也很想救治小姐,可小姐本就体弱多病,现下旧疾难治,新病又生……」 众人泪涟涟地望着他,闻言心如刀割。 「兼之多忧多思,耗神竭血。据脉象看来,小姐近日疑似又受重大刺激之故,未能宣泄血气瘀毒,却又苦苦压制,致使心肝肺肾五脏俱伤……」王大夫叹了一口气。「老夫医术不精,已经无能再为小姐做些什么,只能开些固本培元的药,为小姐保住一口元气……请老爷再另寻高明吧。」 「王大夫——」 「不过恐怕要快,小姐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王大夫严正地告诫。「她今日鼻端逸出黑血,便是肝肺瘀郁伤损的缘故,已经不能再拖了。」 花老爷呜咽着点头,却是心下一片茫茫然。 哪里还有名医?王大夫已是放眼全江南最厉害的大夫了,如果现下要再去天下各处寻访名医,又怎么来得及? 「你是说相思她有可能……会……」柳摇金泪眼迷蒙地望着他,颤抖着呐呐开口。 王大夫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低低叹了一声。「倘若未能有奇迹可回天,以体内渐渐出血的状况研判,她可能活不过这个月底。」 「不!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女儿啊——」花老爷顿时崩溃的嚎啕大哭。 「呜呜呜,小姐……」 柳摇金紧紧握着拳头,不发一言,随即转身冲出房门。 状元府 一卷「战国策」在手上,大半天犹停留在同一页,陆朗风今日不知怎的,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心脏鼓噪得出奇厉害,右眼皮也不断突突跳着,不管他怎么揉眼也无用。 「我是怎么了?」他猛然放下书卷,霍地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负手来回踱步。 「大人,柳摇金姑娘求见!」门外护卫禀报。 他站定脚跟,眉头一皱。「请她进来。」 她是公主的媒人之一,难道又是来转达公主什么古怪任性的要求吗? 「陆大状元!」柳摇金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一劈头就将一捆物事扔向他。「拿去!」 他伸手接住,「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柳摇金脸上泪痕未干,冷笑道:「那是你未来娇妻的百花嫁衣,拿着那件嫁衣,快快当你的驸马爷,踏上你的青云路吧!」 「犯不着语带讽刺。」他脸色一沉,「今天这门亲事认真说起,我还得好好‘感谢’你们夫妻俩的多事,我尚未追究你,你倒来数落我了?」 柳摇金不理会他的讥刺,忿忿不平道:「对,是我和瑶光哥哥当的媒人,可是被公主选中的是你,未来‘委曲求全’娶大纳小的也是你,因为这样儿重重伤害了最心爱女人的还是你!」 「那么你到教教我,面对公主威胁要对相思不利,我该不顾她的性命安危,不惜一切和公主翻脸、导致玉石俱焚吗?」 他何尝不恨透了自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恨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相思伤心,却无法给予她最安心的承诺? 这一生,他唯一想要的、拥有与疼惜的女人就只有她……也就只有她而已。 「是,你又诸多无可奈何,你是为了相思着想,可是你知道相思真正要的是什么吗?」柳摇金落泪纷纷,呜咽道:「她知道自己体弱多病,兴许活不长了,可是就算她在这世上只剩下一天的寿命,她还是盼望自己能活着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死了以后也好能安心做你陆家的鬼——」 「不许胡说!她不会死。」陆朗风面色铁青,语气冰寒。「往后的一生有我照顾,她绝不会有事。」 「可她就要死了!」柳摇金痛喊了出来。 陆朗风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如遭雷击般地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他目光凶狠的瞪着她,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天杀的凭什么咒相思死!」 柳摇金的手被他抓得好痛好痛,可是他震惊愤怒的反应,却令她心头掠过一丝丝安慰。 柳摇金哽咽着娓娓道来事情始末,包括她熬命赶着绣他新娘子的嫁衣,鼻端流出触目惊心的黑血,还有大夫的束手无策…… 等她说完了后,已经是哭得不能自己。 陆朗风面色惨白,呆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 不,不可以,事情不可以变成这样,不该变这样的。 他不能失去她! 「相——思——」他撕心裂肺地狂吼了一声,随即发狂地夺门而出! 【第九章】 九张绣 乱针舞花千万匹,一碧晴空天自选;情丝脉脉,喜又何妨,鸳鸯错到底。 陆朗风指尖轻轻拂过落在她苍白脸颊的一绺发丝。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乖乖吃药,乖乖养病,乖乖保护自己的身子吗?」他的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眸光痴痴地盯着她憔悴的脸庞。「可是为什么你食言了?是因为我令你伤心失望了,对不对?」 昏迷中的花相思无动于衷,仿佛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的触摸。 「你一定恨极了我,对不对?」他的眼眶里泪光隐隐闪动,大手微微颤抖着,轻抚着她的颊。「相思,对不起,是朗风哥哥对你食言,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一旁的花老爷默默垂泪,最后再也不忍卒睹地悄悄离去。 就让这对可怜的小儿女单独聚聚吧,别再留下任何憾恨了。 「相思,你就睁开眼看看我,或者是骂我、打我都好。」他因悲伤而哽咽。「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都依你——你不要我娶公主,我便不娶,你喜欢我常常陪着你,我便天天都来,缠到你嫌烦也不走,好不好?」 不管怎么呼唤、恳求,花相思依旧沉睡着,好似这世上再也没有能教他牵挂的人与事了。 陆朗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胸口痛得无法喘息。 第二十三章 不!他不准她放弃自己,更不准她放开他的手! 「醒来,我命令你醒来!」他猛然将她抱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不断地在她耳边怒吼,全然失去了往昔的内敛镇定。「你还没有穿上绣给自己的嫁衣,坐上八人大花轿,成为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听见没有?你不准死!我不准你离开我!」 可是不管他发了疯似地咆哮着,怀里的人儿依然气息微弱,全无知觉。 陆朗风几乎濒临绝望。 「相思……」他发狂的怒吼变成了无比温柔又悲伤的召唤,「如果不醒,你如何成为朗风哥哥最美丽、也是唯一的新娘呢?」 不,就算最后她终究没能醒来,他也一样要让她成为他的新娘子。 在这一瞬间,陆朗风终于想通了! 他要向全天下的人宣告——他陆朗风今生今世只会娶花相思为妻,不论贫贱或富贵,不管人世或幽冥,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陆朗风眼底闪过一抹坚毅的光芒,温柔地抱起纤弱轻盈得像根羽毛的花相思,不忘为她裹上一件暖和的大氅,挺直腰杆,坚定地抱着她走出去。 江南知府官邸 宝娇公主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唱的是哪出啊? 她的准驸马抱着个像是快断了气的病恹恹女子,目光冰冷、神情阴鸷地注视着她。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宝娇公主突然没来由的打了个机伶,随即不悦地抬高下巴,先声夺人开口质问:「驸马这是干什么?是带着你的‘心有所属’来向本公主示威吗?」 「对。」 没想到他直接干脆的承认,反倒令宝娇公主呆住了,霎时忘记要怎么骂人。 「陆某今日特来请罪,因为我不会娶公主。」 「你说什么?」宝娇公主又气又恼,一手指着他的鼻头,气呼呼的开口:「有胆你再给本公主说一遍!」 「再说一千遍也一样,我是不会娶公主的。」 「你……好样的,你就不怕我砍你和你的‘心有所属’的头吗?」宝娇公主勃然大怒。「哼,别以为你是父皇钦点的状元,我就会跟你客气吗?」 又来了,又来了,真实气死人也!她堂堂公主真是给他们一狗票王八蛋耍着玩吗? 这次她说什么也不会再心软退让,就算他不娶,她也会禀告父皇,叫人直接将他押上礼堂,非娶不可! 「很好,那就请公主砍了我和相思的头吧。」陆朗风苦涩地冷笑,可落在怀里人儿的目光却温柔极了。「反正陆某若是失去了心爱的女子,虽生犹死,也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还不如让公主一举成全了我们……生不能同榻,死也要同椁。」 什么?他居然宁死也不愿娶她? 「陆朗风,你别以为本公主赏识你,就会对你一忍再忍——」宝娇公主又惊又喜,自尊心受创严重,咬牙切齿道:「好,想死还不愁没鬼做吗?来人!把这个陆朗风给我拉出去——」 就在此时,在他怀里只剩一口气的花相思,突然微微动了动,随即奇迹般,勉强睁开了沉重不堪的眼睛。 「别……别杀……我的……郎风哥……哥……」她气若游丝地哀求,「公,公主,求……求你……」 「相思?!」陆朗风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热泪瞬盈满了眼眶。「感谢老天,你醒过来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累不累?还有哪儿疼吗?你这回可吓死朗风哥哥……不过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朗风哥哥……」花相思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眸底的光芒像是随时会熄灭一般,痴痴地、贪求地望着他。「你……的话……我……我……都听见了……我……真的……好……幸福……啊……」 他眼神亮了起来,内心狂喜又震荡不已。「你真的都听见了?那么你就得答应我,快快好起来,我发誓,以后绝不再教你伤心流泪了——」 宝娇忍不住插嘴:「喂喂喂,她看起来好像快断气了,你现在跟她讲这么多有用吗?依本公主看,倒不如——」先把她送医吧! 陆朗风猛然抬头,脸色布满愠怒与戒备,以为宝娇公主要再对她不利,怒目瞪视:「我不准你动她!」 「你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我今天非砍了你的头不可!」宝娇公主登时暴跳如雷。 「公主……」花相思心一急,血气登时剧烈翻腾,鼻端再度流出了触目惊心的黑血,就连嘴角也不断溢出血来,神色却满是哀哀求告。「请你……放过他……他一定会……会做你……你的驸马……」 「相思!」陆朗风见状,摧心胆战地痛喊,双膝再也撑不住地半跪落地,左臂紧紧抱着她,右手拼命为她拭去那不断汩汩流出的黑血,痛心地仰天狂吼:「老天爷,这一切的过错都在我,你就降下天雷劈了我这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吧,你该带走的人是我,不是她——」 「朗……风哥哥……不要……」她心疼如绞,可一激动,嘴里又不断呕出血来。 这是她的命,她已经认命了,可是朗风哥哥万万不能受到任何一丝伤害啊! 「相思,你记住一句话,你死,我绝不苟活!」他惨烈地对着她笑了,「我说过的,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傻……哥哥……」她热泪悄然滚落。 宝娇公主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也深受震撼,竟有些呆住了。 见他们俩紧紧相拥,天上地下绝不放手、生死相随的坚贞情景,宝娇公主突然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眨掉那盈眶的泪意,最后她恨恨一跺脚。 「吼!烦死了,本公主好不容易要嫁了,结果被你们搞得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实在有够晦气的啦!」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大声地嚷着:「算了算了,我不玩了,你们俩要嫁谁要娶谁,自己去解决,反正都跟本公主没关系啦!」 陆朗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他霍然抬头,直直瞪着宝娇公主,「公主,你说的是真的?」 「废话,本公主向来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宝娇公主毫不心虚地昂起下巴,不忘皱着眉头瞄了他怀里奄奄一息的花相思,见她入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不由得心软了。「搞什么东西,你就这样照顾你的‘心有所属’啊?就把她照顾成了这副鬼德行?」 陆朗风更加拥紧怀中的心爱女子,胸口犹如万箭穿心,哪还能再说得出话来。 「幸好本公主没嫁给你,要不然像她那样可就惨了,啧啧啧……」宝娇公主见风凉话说得够了,面子稍稍挽了一些回来,随即扬高嗓门喊道:「来人啊,把随行伺候本公主的司马太医给请进来,帮——她叫什么名儿?」 「相思。」他茫然地瞪着宝娇公主,下意识的回答。 第二十四章 「唔,这名儿好听,虽然和本公主的相比还是差上了一截。」宝娇公主继续对着门口的侍卫吩咐道:「请司马太医顺便把他多年来研发搜罗的好丹药都带来,帮这位相思姑娘治病,治得好算他厉害,要治不好,就叫他往后别再吹牛自己是什么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了!」 「是。」侍卫不敢笑,恭敬地领命去了。 「公主……」陆朗风微笑愧色和深深感激之情地望着她,声音沙哑的道谢。「谢谢你。」 「哼,现在谢我有什么用?反正这下子我又嫁不成了。」宝娇公主怏然不乐地白了他一眼。「所以本公主的终身,你们都有责任,赶紧帮本公主挑些称头的货色,不要老是一些为爱要死要活的笨蛋;就算真要死要活,也得为本公主要死要活才行!」 「微臣遵旨。」陆郎风这一刻,终于真真正正地服了眼前这个刁蛮小公主。 为什么大家会对她又惊又怕又爱又恨了…… 「相思,有医术精湛的司马太医,你一定会没事,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将脸庞紧紧贴靠在气息微弱的她的脸畔,充满信心地抚慰道。 花相思虽然虚弱乏力地靠在他怀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却还是喜悦地眨动长长的睫毛。 她真的……就要否极泰来了吗? 半个月后 状元府 新婚三日的状元娘子花相思虽然仍得好生静养,不得随意下床走动,但是眉眼间仍掩不住三分羞涩七分欢喜,喜气洋洋。 状元郎陆朗风则是亲生端着药碗,一匙一匙轻柔地喂进妻子嘴里,眼见她脸上逐渐涌现健康的红晕,不禁欢悦又感动。 「现在觉得怎么样?胸口还疼不疼?觉不觉得头晕?」话虽如此,他还是有点不放心,频频关切追问着,「今儿胃口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朗风哥哥,倒是你,怎么越来越爱唠叨了呢。」她从容不迫地咽下那口药,盈盈一笑,故意捉弄道。 「不过成亲三日,这就开始嫌弃我了?」他微微挑眉,笑着轻点了一下的鼻头,揶揄道。 「之前被朗风哥哥欺负得惨了,现在不偶尔讨回一点怎么行?」她笑吟吟的调侃。 「司马太医果然医术通神,这半个月下来将你身子的旧疾先以金针渡穴拔除,再施以他精心研发的奇药为你修补五脏六腑……」他一脸深深敬佩感激之情,「果然是一代神医啊!」 「嗯,这次多亏了司马太医出手相救,我才能得以度过这一关。」花相思满心是感恩。「还有宝娇公主,她明明就是个心肠软得一塌糊涂的好姑娘,若非她高抬贵手,放过你这个准驸马,还让司马太医精心为我救治……他们俩的高恩厚德,我就算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呀!」 「是,我们夫妻俩一定要好好想法子报答他们俩恩德才是。」说到这里,他突然失笑,「公主那儿倒好办,虽然这回又让她嫁不成,可是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的好男儿那么多,就没一个配得起公主的?」 想起那个刁钻娇蛮的公主,花相思不禁也笑得灿烂极了。「我觉得啊,像公主这种好姑娘,上天一定会给她一个最最与众不同的乘龙快婿的。」 「不过,我还是很同情那个家伙。」他坦率道,不忘补了一句:「不论他是谁。」 不过,那个‘幸运儿’到底会是谁呢? 真是令人好奇得不得了啊。 他莞尔一笑,回过神来专心地喂着花相思喝药。「来,再两口就喝完了,乖。」 「可是很苦啊,而且越见底越苦。」她一张小脸皱得跟包子没两样,吐吐舌道:「为什么总是良药苦口,就不能改成良药可口吗?」 「不管是苦口还是可口,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养好你的身子,就是仙丹妙药。」他哄诱着,再将汤匙凑近她唇边。「喝完之后,有你喜欢吃的点心哦!」 她登时嘴馋地急急问:「是什么?是什么?」 「我娘独家秘制的桂花糖糕。」他温柔地看着她。 「芬姨的桂花糕?!」她脸上瞬间亮了起来,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语气微微颤抖。「真、真的吗?可是怎么会有?自从芬姨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做那么好吃的桂花的桂花糖糕了……」 「娘腌的那一坛子桂花酿,我在老家找到了。」他语气感伤却又带着缅怀和思念,微笑道:「那时候她总爱做桂花糖糕给你吃,后来她曾在家里做过几回,见我留上了心,也就教给我做了。」 她热泪盈眶地凝望着他,小手紧紧捂住嘴,深怕自己会忍不住激动地哭了出来。 芬姨的桂花糖糕,那记忆中最清甜美好的幸福滋味,她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吃不动了。 「来,乖乖把最后一口药喝完,然后尝尝我做的桂花糖糕,和我娘做的是不是 一样?」 她含泪乖乖地将最后一匙子的苦药喝完,然后满眼期盼地望着他。 陆朗风深情地对着微笑,随即不知自哪儿变出一只漆红提盒,交到她怀里。 「来,」他低声催促,「打开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开启描金点漆的食盒盖。 食盒里,以青花瓷碟子装盛的是六小块方方正正、层层叠叠的金黄色糕点,色若春晓、细若凝脂,甜香扑鼻。 果然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最温暖的——芬姨的桂花糖糕! 花相思小手微微发抖,仿佛害怕那清甜幽香的美好会一拈就会碎……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块,她迫不及待地放进了嘴里—— 馨香满满,绵绵密密地入口即化…… 可是吃完后良久,她却不发一语。 「好吃吗?」陆郎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些紧张地问:「不好吃吗?怎么了?味道不一样吗?很难吃吗?」 花相思缓缓抬起头,鼻子湿湿的,小脸红红的,又再度哭了起来。「好吃,好吃的不得了,而且和芬姨做的一模一样!」 「既然一模一样,还哭什么呢?吓得我。」他松了一口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爱宠地揉了揉她的头。「真是个小傻瓜,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聪明过。而且总是傻乎乎地为着我,说了一堆傻话,干了一堆傻事……」 「郎风哥哥干嘛这样消遣人家?」她忍不住破涕为笑,不依地锤了他一记,「会傻不都是因为喜欢上你,这才会越变越傻——如果不傻,会连‘为他人做嫁衣裳’这种天下一等一的大蠢事都给做了吗?」 「没关系,有我陪着你,咱们就一块儿傻下去,一起傻得白头到老,天长地久……」 陆郎风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满眼宠溺怜惜的笑意,随即低下头,神情地吻住她。 苏绣璇玑藏玄机,穿丝引线得贤妻;缠缠绵绵,春光日暖,要换出嫁衣。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一《媒人请进门》; 02、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二《暧昧好滋味》; 03、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三《坐怀谁不乱》; 04、为他人做嫁衣裳之四《鸳鸯错到底》; 05、为他人做嫁衣裳之五《公主不二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