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如故》 想让大家先知道的一些话 首先要说,《君子如故》里,有许多东西都是真实的,比如佘幼芝一家,佘家的祖训,靠刮绒为生的刮绒婆……以及佘家世代子孙守护的墓。 不过《君》却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一个建立在许多真实上的虚构故事。 老实说,这是一个沉重的题材,越写便越感吃力,写完我就开始后悔,不该将它融入一个“言情”的故事里。至少在我的感觉里,《君》里真正的那个主角,被杨豁和佘应景的爱情冲淡,而失去它本有的悲壮意味,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错已经犯了,我还是将《君》捧在了各位面前,毕竟这是我从构思到完成整整用去一年时间后得来的成果(当然占去绝大部分时间的,是构思)。 要表达的东西,我自认为都表达在小说里了,至于表达是否清楚,大家是否能够体会,我想那正是看小说的乐趣,因此对于《君》的内容,我并不想多说。 嗯,上文提到本书除了男主女主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主角……这说法是不是很怪?其实很惭愧,我是借鉴了金庸金大侠的想法,看完了《君》后,相信你一定可以猜到那位真正的主角到底是谁。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在这里可以先给一点提示——《碧血剑》。 《君》的真正主角,跟《碧血剑》的真正主角,是同一个人。 现在,你可以开始坐下来看这个故事了。1 要说这隆冬都过了一大半,眼看就是新年,再过得一阵,便是立春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街道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两边儿的店铺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办年货的,做生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见面便作揖问好,人人都庆幸——赶上一个好年呐! 城东头的一家首饰铺子,门面不大,在京城却是数一数二的金字招牌,铺里的金银饰品做工精细,足金足秤,要是城里的人家婚庆嫁娶,富太太们添置首饰,多半都会选择这家丰庆隆金铺。 此刻正是中午的时候,路上行人少了些,丰庆隆里小伙计点头哈腰地送走一位早就订好货的买主,转过身来时,发现店里还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青衣襦衫的年轻男子,瘦高的身材略显单薄,他背对大门,似乎对面前的一对金镯子很有兴趣。另一个身材则矮小得多,书童模样,裹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却厚鼓囊囊的棉衣,靠在柜台上悄悄打着哈欠。 伙计只扫了这二位一眼,便断定与他们生意成交的可能性不大。那年轻男子就算想买,怕也得将老婆本儿掏出大半吧? 想是这样想,他还是扯出个笑脸迎上去,“这位爷,您想看点什么?”老板曾教过,男的叫“爷”,女的称“太太小姐”,保管错不了去,只是这么个穷酸,也配叫声爷吗? 那年轻男子转过头来,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却生了一双狐狸似的细长眼睛,眼珠子漆黑漆黑的,嘴唇略薄,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味道。 连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这对镯子上雕的梅花图案,可不可以改成别的?” 伙计仍然在笑,只是心里有些不耐烦。给铺子里的首饰雕花造型的师傅手艺都是一等一的,除非特别刁钻的顾客,一般都不会对成品有不满意。这人却是个怪,还有,他买不买得起还是另一回事呢! 伙计走上前去,看了年轻男子口中的镯子,然后微微皱眉。他刚才要是还怀疑这穷小子买不买得起,现在却有八成肯定穷小子拿不出这钱了。 “对不起,”他连语气都冷淡下来,“这件儿是别人订好的东西,不是卖品。” 年轻男子扫了伙计一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那打着哈欠的书童开口了:“我们又不是要这对镯子。另打一对,雕上凤凰,不就行了?公子,决定了吧,就是它!” 伙计愣了一下。要不是他卖的东西自己知道价格,还真以为这镯子是集市上摆着卖那种一两银子一个的仿造品了。 所以一时之间伙计的脸色有点难看,“两位,这对镯子可不便宜!” 男子还是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的样子, “不便宜吗……那么,不打一对,打一只好了。” 1 “一只也不便宜!”伙计的脸色更难看。 “嘿!你这人……”穿得像圆球似的迟钝书童也终于看出伙计眉宇间的轻漫之意,指着伙计高高吊起眉。 年轻男子一抬手阻止了他,“你不说个价格,怎么知道我会买不起呢?”笑容仍然,而伙计并没有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 伙计伸出四个手指头,“四百两银子一只,一对儿八百,您打算买几只?”他在那个“几”字上加重了音。 年轻男子脸上还是懒洋洋的笑,一旁的书童则瞪圆了眼,“……你们比打劫的强盗还狠哪?!” 嘿嘿,伙计笑起来,他就说自己的眼光再差也差不了哪里去,怎么可能遇上一个穿着粗俗衣裳装穷人的公子哥呢。 “您可以买个细点的,”他指着一个比之前那个足足窄了一半不止的金镯子,“这种二百五,”又指另一个,“这种一百,当然,这两种都雕不了您说的那什么凤凰。”他咧着嘴笑,“要是您还觉得我们是打劫,那可就没办法了!” 这下子年轻男子似乎真的有点愁眉苦脸了,“拾儿,咱们带的钱够吗?” 被称为拾儿的书童同样愁眉苦脸,“……应当够吧?买小点的好了。”他手伸进胸口,掏啊掏的。 伙计愣了愣,下意识地看着他掏,看他究竟能掏出什么来。是银子?这书童穿这么厚,藏个百八十两银子还是可以的吧? “放哪儿了?啧,我是放在身上的啊!”拾儿低着头找,想了半天,终于一抬头,“对,在这儿呢!”他蹬掉棉布鞋,从里面找出一张叠成小方块儿的纸来,壮士断腕般递给伙计。 伙计疑惑地看着书童,原本他们是带的银票哪?而且还是藏着那种地方…… 强忍着捂上自己鼻子的欲望,伙计捏住两角,慢慢展开来。果然是银票,瞄了一眼,也果然是“壹”字开头……再扫过后面那个字,伙计的眼睛顿时瞪得像汤圆一样大。 壹、万、两?!猛抬头,年轻男子转过头继续看他的镯子去了,书童却笑得贼兮兮。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再看,仔细看……果然是真银票壹万两啊…… 拾儿很好心地提醒他:“小哥哥你这么年轻就有中风的先兆啊?小心哦小心,银票要是一不小心给抖坏了,你可是要赔的!” 伙计差点哭出来,“哎哟两位爷,这、这……” 年轻男子叹道:“镯子真的不可以改雕凤凰吗?我觉得还是凤凰好看呢。” “改、改,怎么不能改,您要是愿意的话,别说凤凰,百鸟朝凤图都给您雕上去!”再不懂得献媚的是傻蛋! “你刚才说我二百五来着……”年轻男子又慢吞吞地说。 “啊?”伙计傻住。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年轻男子看向他,黑眼珠里一抹狡黠,“你刚才说——二百五。”他指着那种“二百五”金镯。 伙计明白过来,是刚才自己的态度惹恼了贵客,这会子悔不当初也晚了。 “何贵,怎么就你一个人,长五呢?”丰庆隆的老板从里间出来,看见自己的伙计这样冷的天也是满头大汗地对一年轻男子连连作揖,愣了一下,立刻认出来人是谁,忙堆上笑脸拱手招呼:“哟——是杨老板啊,难得难得,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杨老板——也就是杨豁,转过身来看见老板,同样是懒洋洋地一笑,“程老板,好久不见。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好,怎么你的伙计倒是越来越差劲?” 程老板吃了一惊,“何贵,你才来的时候我是怎么交待的?你不想做了是不是?”眼如铜铃瞪着可怜兮兮的伙计。 伙计的冷汗横流,“小的错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犯错了……”明明是个穷小子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拿出万两银票的大爷,这是什么世道啊……捶胸顿足、捶胸顿足。 “算了。”杨豁似乎不在意地一挥手,“下次注意就好。程老板,钱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东西呢,就照我上次说的那样做,你可记着,不能迟,要是迟了,我付的钱你可得两倍给我还回来,明白吗?” “是是是!”程老板心里苦笑。明明就是收得非常低的价了,要是换了别人,他肯定不会做这几乎算是赔本的生意,偏偏这次是狐狸遇到狐狸的外婆,不低头都不行。 “如此我就告辞了,程老板,生意兴隆。”杨豁又是一笑,这次不仅是程老板,连伙计都觉得似乎是看见了一只在对他们笑的狐狸。 不约而同打一个冷颤,程老板的笑容有点僵硬,“生意兴隆、生意兴隆!” 看到杨豁马上就要跨出店门,程老板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杨老板,请等等,您说的、您说的款子可还没给我啊!” 杨豁头也不回,“在你伙计手上拿着呢。对了,本来一共是一万零二百五十两,你那伙计刚才骂我二百五,这二百五的零头,你就扣那伙计头上吧。” 拾儿张大嘴无声地笑,冲那个目瞪口呆的伙计竖起两根指头,又伸出整只手掌一晃,才转过身跟着杨豁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这、这……”程老板也傻了眼,直到门口完全看不见那两个人,才猛地转身,伙计看他一身的肉都在抖,吓得马上往后退。 “你骂他二百五?”啪一个巴掌甩下去,“谁都可能是二百五就他杨豁当不了,你这二百五……”再一个巴掌甩下去,“你骂他二百五,你就白给我干三年吧你!” 伙计捂着脸发愣,“杨、杨豁?他就是杨豁?” 杨豁?全京城最厉害的那个商人?传说财富跟大贪官有得一拼的那个杨豁? “不是他是谁?你骂他二百五?你是……”程老板越说越气, 干脆再次用行动来代替语言——啪,又是一巴掌。 真是讨打的家伙! 伙计突然清醒,差点没哭出来。白干三年?他可是比窦娥还冤呐……他现在承认自己是二百五好不好?一句二百五就抵值二百五十两银子,果然是狐狸的外婆,果然是大奸商—— “哈哈哈哈!又省下二百五十两银子,爷,咱今天吃顿好的去吧?”杨拾儿三步两步赶上前面背着手慢慢踱步的杨豁,整个眉眼都在笑。 “这银子是你赚的?”杨豁慢吞吞地问,头也不回。 “……不是我赚的,但是,如果没有我的配合,能有那么顺利地归咱所有吗……”拾儿在后面小声地嘀咕,不时抬眼偷看杨豁的表情。 “嗯哼?”有本事继续。 拾儿一哆嗦,脸笑成一朵花儿,“当然当然,还是爷的功劳最大,拾儿只是……略微地动了动嘴皮子……”虽然这只狐狸外婆同样只是“略微”地动了动嘴皮子,不过为着今后的好日子着想,还是“略微”地低一下头好了。 杨狐狸嘴边还是挂着那样子不温不火懒洋洋的笑容,也没有再理会杨拾儿,抬腿进了一扇门。 “爷……”拾儿抻手没抓住,心里咯噔一下,僵硬着脖子一点一点抬起头,看见门上悬挂着的招牌——“小小食店”。 不会吧!怎么还是这里? 其实这间小小食店地方虽然小,味道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它的“价廉”,成为杨豁选择它的首要原因。 杨拾儿的脸一下子皱成一团。不是他想抱怨,毕竟他每日都是跟着爷下馆子呢,但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半个月来,他已经整整吃了十五天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府里赵妈的菜肉包子! “你还没饿是不是?”杨豁在老位置坐下后,回过头看杨拾儿还站在门口呢,便扬扬手,“那你就先回去,我还正担心赶不上郑老头把账本子送过来。” 杨拾儿吓了一跳,头摇得像波浪鼓,“不不不,我饿死了,我饿死了!”开玩笑,从清早到现在,他才只吃了十八个馒头,肚子早唱了空城计,要是爷把这顿给他扣下了,他非饿死不可! 连忙赶上前去搬了凳子坐下,杨拾儿小心翼翼地涎着笑脸望向杨豁,“爷……咱们今儿试试这店里的拿手菜吧?”要还是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他就怕自己看着都会吐了。 “这个嘛……让我问问。”杨豁放下托着腮的手,朝老板一扬手,“老板,你们这里有些什么拿手菜?” 食店老板是个瘦子,瘦得不得了的瘦子,个子又高,立在旁边像竹竿似的,又长着一副棺材脸,脸黑得像锅底灰,吊眉,三角眼,眼神冷得似冰棱,好像谁都是他的仇家。 “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这是黑脸老板冷冰冰地回答,听得旁边的杨拾儿当场脸黑得跟他像亲兄弟。 杨豁似笑非笑地睨了拾儿一眼,慢慢道:“那就将拿手菜上一份来,我们这位拾儿老弟可是饿得惨了!” 黑脸老板没有再说话,而店小二也很快将菜上了来,偌大的一张八仙桌上就孤零零放着两盘菜,跟过去的十五天完全相同。 杨豁看杨拾儿冲面前的菜发愣,便用筷子敲了敲空碗,“干吗呢,盛饭哪。” 杨拾儿收回神来,苦笑着拿起空碗,“爷,这家店的拿手菜是这两样,非拿手菜也是这两样吧?”也就是说,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还是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和清炒豆芽。 杨豁乐了,“不错啊,终于明白过来了。” 杨拾儿还是苦笑。 他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家店的菜明明很便宜,味道也还行,可是为什么客人却这么稀少。 这店儿还能撑得下去可真是奇迹,只是离关门大吉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杨豁和杨拾儿一个不动声色一个愁眉苦脸地吃着中饭,那黑脸老板正算着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厨房里喊:“菜篮子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嘞!”小小食店惟一的店小二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篮,“我马上就给佘姑娘送去!” “是照我说的准备的吗?” “是倒是,可是……老板,我怕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其他的又会被佘姑娘给退回来……” “要是她让退回来,你也别回来了。”老板冷冷地打断可怜的店小二,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 这下子店小二的脸也苦了下来,他没敢再说什么,拎着篮子出门去。 杨拾儿听着刚才店老板和店小二的话听出味儿来了,“爷,你骗我呢,这店里明明有其他的菜。”他转头对着也停了箸的杨豁。 而杨豁也真正愣了一下。他目光一闪,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却很快恢复平常的样子,几口扒完碗里的饭,丢下筷子,“老板,结账!” “啊?”杨拾儿傻住了,“爷,咱们不吃啦?可我几乎还什么都没吃呢……”本来没什么胃口只打算吃个七八碗的,可现在却连第三碗都没吃完。 “那你慢慢吃吧,完了你付钱就是。”杨豁才不管他,自顾自站起身来。 “哎哎哎——”杨拾儿忙不迭地丢了碗筷跟着站起来,“我不吃了还不成吗?”开玩笑,这饭钱虽然不算贵,可凭什么该他给啊! 杨豁扯了扯嘴角,转身到柜台,向黑脸老板拱手,“常老板,明日洪悦楼一聚,请务必赏光。” 黑脸的“常老板”还是那种冷冰冰的样子,“见谅,常某明日恐怕不能赴约。” 杨拾儿在后面长大了嘴。他此刻才知道这个“小小食店”的老板姓常,也是此刻才知道杨豁居然是认识这个怪怪的常老板的。而且……还要请他吃饭?而这个姓常的竟然还一口给回绝了? 杨豁却似乎不以为忤,摸出碎银子来放在台上,一笑而退。 杨拾儿回过神后有些吃惊地将那位“常老板”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追着杨豁去了。 “爷!爷!”拾儿撵上杨豁,一口气地问:“爷,那个常老板是何许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认识?你打算跟他做生意?不会是打算买他那家小食店吧?爷——” 杨豁猛地止住脚步,转过头神色深沉地看着他,“你以为呢?” 这小子是傻,可要是真傻得猜不到他的半点心思,也不必跟在他身边儿混了。 拾儿摸着脑袋傻笑,眼珠子一转,终于想起什么来,“嘿嘿,爷……咱们吃了整整半个月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不会就是为了跟那个常老板套套近乎吧?” 杨豁哼了一哼,面上带着隐约笑意。杨拾儿知道自己猜准了,也不由得皱起眉来,“我说爷怎么会带我一连到他那家店吃了半个月的豆芽和豆腐,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爷,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常老板,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 “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正琢磨着呢。”杨豁笑了笑,抬脚又走,“拾儿,你给我去打听打听,今天常老板让人送的那篮子是往哪家送去的。” “是,爷!”拾儿看见杨豁嘴边的笑,知道这个笑代表杨豁心里真正是得意着呢,不由得也为他高兴。 “爷,你多久没请过人了,那常老板居然一口给回了。他是不是不知道你是谁啊?”近年来都是被人请的时候多,而且通常情况是,杨豁回了人家。 杨豁还是在笑。 “下一次,保管他不能再回了我。”这是杨豁的回答,细长的眼向上弯,活像一只微笑的狐狸。 翌日。 由于头晚深夜里便开始下起大雪,早上出门时杨拾儿便穿得越发厚了,一颗原来就不大的脑袋立在圆圆滚滚的袄衣上,活像一个穿着衣服的圆脑袋圆身子的雪人。 他在外面走了半日,衣服上早粘满了雪花,回到杨府后,府里的下人看见拾儿都捂着嘴直乐。杨拾儿心里一边纳闷着一边也没停下脚步,冲冲走到后院一屋子前,正准备敲门,那门却突然自里面打开来。 杨豁见了杨拾儿,也是一愣,然后表情有些怪异地看着他,“拾儿,你是快满二十了吧?” 杨拾儿见杨豁也是这种表情,真的有点奇怪了,“我怎么啦?”他上下将自己一看,“没怎么啊。”怎么人人看见他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的确没什么。”杨豁倒是没笑,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奇怪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玩堆雪人,而且还把自己当成雪人来堆。” 杨拾儿瞪了他半晌,转过身就走,杨豁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子,拉了回来,“干吗,开个玩笑而已嘛,这么容易生气,当真是小孩子。” 杨拾儿一脸委屈,“我一大清早就出门我容易吗我,我又不是为着自己,你还来取笑别人……” 杨豁无奈地一笑,拉他进屋,“是是是,算我的错,中午让赵妈给你做顿好吃的补偿你总可以了吧?”一边按拾儿坐下后,杨豁帮他拍去身上的雪花,“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哦,很奇怪,那篮子是给一个姓佘的年轻女子送去的,而且据小小食店的那个小二告诉我,说是他家老板常常让他送些汤菜给那佘姓女子,只是那女子多半不收,要收,也只收……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最后一句是嫌恶的语气。看来半个月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确实是令拾儿达到言“豆”色变的地步。 杨豁微微皱眉,“佘?这个姓,倒是不多见……” “可不是!”拾儿转头望向他,“爷,这些资料对你有用吗?我觉得……” “那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杨豁一手托着下巴,走了开去,露出深思的表情。 拾儿一愣,“那小二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她家里就她一个了,而她,则是靠刮绒为生。” “刮绒?” “是的,也就是所谓的刮绒婆。” “刮绒婆……”杨豁抚着下巴笑了。 “爷,接下来咱们该做点什么?”看见杨豁露出招牌似的狐狸笑容,拾儿也笑了,眼里带着好奇;跟在杨豁身边这么多年,他早知道杨豁露出这样的笑容后,接下来一定会发生有趣的事。 “接下来?嗯……让我想想,”杨豁睨他一眼,又是懒洋洋的表情,“当然就该去了解刮绒婆是干什么的?!”2 什么是刮绒婆?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就打听清楚了。有些贫穷人家的女子,没有其他的谋生技能,就把蚕丝缠在一个板子上,拿牛骨头刮,把那蚕丝刮成绒,卖给有钱人赚取些碎银子。 在此之前,杨豁倒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一行当,只是平时没有接触,更谈不上了解。好在他也用不着去了解。他找的,只是那个姓佘的“刮绒婆”。 “爷,我们要在这里坐多久啊?”杨拾儿叹着气。不是没等过人,可是一等等这么久的,还真不多见。特别是杨豁也坐这里等(这种情况更不多久,因为总是别人等杨豁的时候多),尽管目前还没从他脸是看出有不耐烦的样子。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就坐在这个小酒楼里等那个姓佘的刮绒婆,因为不好突兀地直接找上门去,还约了认识那个刮绒婆的马三娘子一起在此等,没想到等来等去,约好的时候早过了,该出现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当然是等到她出现为止。”杨豁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细细长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转头时,看见坐在旁边的马三娘子显得有些尴尬,便笑出来,“没关系,我们再等等,佘娘子准是有事耽搁了。” 马三娘子原本是个豪爽的人,跟杨豁在生意上也有来往,此次难得有机会卖杨豁一个人情,却又遇上一个不懂事儿的佘应景。谁都知道杨豁是最讨厌别人不守约的,更何论枯坐着等一个低下的刮绒婆。好在杨豁等了良久也没有发火,马三娘子暗自松一口气之余,也没话找话:“佘娘子?杨爷弄错了,这个刮绒婆虽说被称为‘婆’,却是个黄花闺女呢……”她轻轻一叹,“也是她爹妈死得早,又没有人可以做主,不然的话,也早该为人妇了。” 杨豁淡淡一笑,暗里记下这些话。马三娘子的话看来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以往成功的经历告诉他,有用的资料信息往往就藏在其中。 “哟,我怎么跟你们说这些!”马三娘子殷勤地给杨豁和拾儿添茶,“杨爷,你找刮绒婆做什么?不会是对收购蚕绒感兴趣了吧?要是杨爷还来跟我们抢这行生意,可不得挤兑死我们了嘛!”半开玩笑半认真。她还真弄不懂这个杨豁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人人都猜到杨豁的心思,那杨豁也不会成为京城最富的商人了。 杨豁笑笑,“哪能呢!如果真是做这一行,我还得跟马三姐你请教呢。” 马三娘子也笑,“不敢不敢!杨爷,恕我再好奇地问一句……您干吗指定找这个佘应景啊?” 其实这一点才是最让她好奇的。杨豁的钱是多得不得了,可是老婆却还一个没有,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是瞪大了眼想入他杨家的门,可也没听说杨豁有成亲的念头。有些妒忌杨豁的,暗地里都恶毒地猜测杨豁是不是有不可为人道的暗疾,不然怎么都近三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当然猜测永远是猜测,没人知道为什么杨豁不娶老婆,但谁会是杨豁的老婆,却成为很多人心目中好奇的对象。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杨豁找个年轻女子呢。但马三娘子同时也想到,他找那佘应景多半也不会是为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他刚才甚至不知道佘应景还没成亲)。那么,他找佘应景,又会是为了什么? 杨豁眸子扫了过去,神色仍是淡淡的,脸上的笑意也还可见,“就是想向佘……姑娘请教一些事。” 然而他没有笑意的冰冷眸子却令马三娘子为之一怵,这才发现自己逾矩了,只得再次尴尬笑两声,“喝茶喝茶!” 拾儿在旁边将这些看在眼里,心底暗暗好笑。他端起茶杯,正准备喝茶,不经意一瞥,看见木梯转角处一个女子俯首走了上来。 “爷!”他赶紧拉拉杨豁。这该就是那个姓佘的刮绒婆了吧? 杨豁和马三娘子一起回头,六道目光都盯着那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她个头略显矮小,这样冷的天,却穿得极薄,一身素衣洗得泛了白,她上了楼来后,抬头正对着杨豁的目光,微微一愣,然后望向旁边的马三娘子,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来。 杨豁这才完全看清楚了她的样子。这女子不光是身上没有几两肉,脸更是瘦削,脸色也不好,衬得一对儿眸子又黑又亮。而她倔强的眼和嘴,也令杨豁马上判断出其主人的个性必定是个轻易不服软的女子。 “哎哟哟,你总算到了!”马三娘子赶紧起身过去拉住佘应景,在她手臂上轻轻掐了一把,俯耳向她道:“小姑奶奶,我不是让你千万别迟到吗,你却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佘应景略一沉吟,“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我一时没能走开,所以迟了。”眼睛却还是疑惑地望着旁边的杨豁和杨拾儿,又以询问的目光望向马三娘子。 杨豁微微一笑。这个刮绒婆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2 “佘姑娘是吗?请过来坐。” 想来也是,能让古怪的常季程特殊对待的人,怎么会是个寻常人。 佘应景微微皱眉,目光有不解。 “哈哈,”马三娘子干笑着,一手挽了佘应景到桌边,一边对佘应景道:“其实……今天不是我找你,而是这位杨爷找你……” 杨豁偷眼瞧见马三娘子悄悄捏佘应景的手,而佘应景的眉头却因为马三娘子的话皱得更深了。 看来……佘应景似乎是被骗来的。有趣! 杨豁看穿其间的小秘密,也只当不知道,笑道:“我是杨豁,佘姑娘,请坐。”同时敛去三分懒意,变得正经起来。要是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还不懂得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杨豁也就白活了。 拾儿立在杨豁旁边,看见主子难得的正经表情,也是三分好笑三分好奇。好笑是好笑杨豁竟然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比对一般的生意对手更加认真,好奇则是好奇这个佘应景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听了杨豁之名仍然面不改色。 “不敢当,有什么话,杨公子请直说就是,应景家中还有事,得尽快赶回去。” 佘应景的神情此刻已不仅仅是冷淡,简直可算是不耐烦了。马三娘子唬得脸色苍白,又是扯她的袖子,又是给她使眼色,而佘应景却仿佛不知道一般,理也不理。 杨豁沉默片刻,拱手道:“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其实我是想请常老板赏脸吃顿饭,由于不知道常老板的喜好,总是被常老板拒绝。杨某得知姑娘与常老板相熟,所以便厚着脸皮来找佘姑娘,希望……” 果然够开门见山的!拾儿在旁边听得直发愣,他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杨豁嘴里说出来的!这不明摆着肯定会被人拒绝嘛! “你说的常老板,是指的常季程,常伯?”佘应景皱眉打断杨豁的话。 “是。”杨豁答得很快。 佘应景先是一愣,然后啼笑皆非似的笑了一下,尽管那笑容消失得很快,在场的三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回答倒是在杨拾儿的意料中,“对不起,这点我帮不了你。”她扫了众人一眼,“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说到做到,果然是转过身就走。 马三娘子急了,一把拉住她,“哎——先别走啊——” 杨豁也上前一步,“我是很有诚意来请教姑娘,希望姑娘可以指教一二。” 佘应景的脚步缓了一缓,不过她没有再开口,而是冷漠看了杨豁一眼,挣脱马三娘子,径直去了。 马三娘子完全是目瞪口呆望着佘应景消失的背影,“我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她很快回神有些惶恐有些焦急地望向杨豁,“杨爷,实在对不住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这佘应景对人是冷淡了些,可也谈不上无礼呀!今天这是? 拾儿先是恼怒,后来转头看见杨豁古怪的神情,又觉得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哈哈笑出声来。 杨豁知道拾儿在笑些什么,毕竟他也很久没有被如此“礼遇”过了。 瞪了杨拾儿一眼后,他又像往常一样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中射出与慵懒表情相反的精锐亮光,“平时不是这样吗……”那么,是什么让她今天变成这样?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杨豁得知常季程是出名商人一事,其实是极为偶然的。 就算名字是一样的,但相信没有人会把这样一个脸冷得像黑无常,行为乖僻的人与广东那个常季程联系起来;若非杨豁对消息的来源相当有信心,恐怕也不会相信自己寻找良久的人原来一直都在眼皮子底下。 当然?,要找常季程也无非是出于商业上的原因,说白了就是想取得某方面的利益。常季程这个人虽然在行内名气大得很,可是却算是一个神秘人物,平常人想见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 好不容易找到常季程,却发现鼎鼎大名的常老板蜗居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食店里,当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只出售“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食店老板。好吧,这些都跟他杨豁无关,管他常季程是不是银子赚多了没事儿找点无聊的小乐子来玩,他只想跟常季程谈拢早就计划好的合作事宜,赚那永远不嫌多的银子就好了,可是常季程却只是冷淡拒绝,就算知道他就是“杨豁”也同样没给好脸色。 所以才有半个月跑到小小食店吃了十五天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这种行为的产生。杨豁一向不做无聊的事,可是在小小食店吃得嘴巴都能孵出鸟之后,他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到底有没有价值。 一个方向走不通,当然只能找另一个出口。这个时候,他发现一件颇值得研究的事,那就是常季程与那个奇怪的“刮绒婆”之间,到底有什么特殊关系。 一开始当然是容易往男女之事去联想,可是仔细观察后,再一推测,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那样简单。以常季程的身家,要纳个妾又有什么难的?可是偏偏这个常季常又只是给佘应景送送饭,别的一概没有。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常季程提到佘应景的时候,似乎总是带着一种恭谦?当然本身会产生这种感觉就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了。按说常季程无论从家财、资格、年纪等各方面来讲,都不该是对佘应景“恭谦”。但天生感觉敏锐的杨豁,却坚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那么,其中当然是别有隐情。杨豁对别人的隐私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可这个佘应景果真是个特殊人物的话,搞不好却是他能够接近常季程的关键。常季程是个谜,那么要查这个佘应景,却应当不是难事吧? 佘应景……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 杨豁感到一丝好奇,特别是在他初次见到佘应景之后,更是想弄清楚这一点。 佘应景是京城人,按说要查些什么并不困难。然而杨豁交待下面的人去查佘应景时,却并不认为这是项很轻松的工作。 杨豁一边翻着手里的纸页,一边带着常见的那种狐狸笑容,杨拾儿陪伺在一旁,有些诧异。 “爷,资料并不算多啊!”才三五页!爷这次又料准了。 杨豁缓缓点着头,“但是这上面内容少的原因,却不是佘家神秘遮掩,而是实在没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值得记录。”资料里有那户人家一百多年来发生的事,可是全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大一点的,无非是丧嫁婚娶,连值得记录在案的与人发生纷争之类的事都很少。只道佘家多年来就久居此地,未曾搬过家,人丁也并不兴旺。祖上先人们皆是平常老百姓,老实本分地在这里出生,也老实本分地在这里死去……这一切,都是些平常到极点的信息,是果真如此,还是有些事被隐藏太深,根本未能查出来? 不能怪他会这样怀疑。佘应景尽管有些不合道理的冷傲,但也可看出本质上仅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刮绒婆,没有任何地方值得关注。 可是,常季程又是怎么回事?他这样一个人物,放着手里的生意不顾,躲在京城一个又破又小的食店,只为中午能够给佘应景送去饭食? 打死杨豁也不相信这其中没有理由。只是,他还猜不到,理由是什么。 放下手里薄薄的几页纸,杨豁托着下颌,微微皱眉。 “爷……咱们到底该做些什么?”拾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杨豁的进一步说明,便急不可待地问。 “是啊,该做些什么呢?”杨豁自语自言道,他的眉头却展开来,转眼看见拾儿憨憨的样子,又不禁摇头长叹,“为什么我总在觉得你还有得救的时候,便又看见你露出这种白痴的表情来?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 拾儿在旁边把拳头握着紧紧的:还是忍了……尽管这个人确实很讨打,但打人可是犯法的,而且他也确实是他的主子……就当他口臭需要清热解毒好了。 杨豁浑然不知刚才再次逃过小小的一劫。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走吧……咳,可真是累,脑子累,脚也累……麻烦!” 拾儿扯着嘴有些怪气地说:“累?这个字从爷的嘴里说出来可真有点稀奇。你要真累了,就什么也别再做,反正钱也赚得差不多了嘛。” 杨豁这才对杨拾儿的怨气若有所悟,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笑得更奸,“赚钱是会累,可是不赚钱,我却一定心疼而死——放走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他又摇摇手,“你别在这里阴阳怪气的了,要是不想跟我一道,你就好好呆在这里等各个柜台的掌柜把账本送过来。” 杨拾儿张了张口,想反驳,但到底闭了嘴,带着哀怨的目光送出杨豁。 过分!说什么是他不想走,其实,是他根本不想带他走才对吧? 照着报上来的资料,杨豁踱着步,慢慢悠悠地一路走到佘应景的住处。 很普通的地方,也同样很普通的房子(甚至可算是简陋的,但想想是住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屋,也就不觉得什么了),门前一株掉光了叶子的树,这棵树倒是将杨豁的目光吸引了片刻,他一边想象着夏季来临时这棵大树将以何种繁盛的姿态将屋顶保护在自己的枝头下,一边走上前去,轻敲紧闭的木门。 敲三声,等。 半晌无人回应。 再敲三声,再等。 仍然无人回应。 主人不在家?或是在家不愿开门? 杨豁站在门口偏着脑袋想,不过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想多久,因为门开了。 佘应景站在门内,看见门外的杨豁,也是一怔。 门半开着,并没有让来人进去的打算。佘应景神色疑惑,“你来做什么?” 杨豁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皱眉,“如果你是为着常伯伯的事,我帮不上忙。你要找他,自己就找去,不要来烦我。” 果然够直够坦白……也够无礼。 尽管前两天就见识到这个女子的不良个性,可是这样连基本礼节都不愿表现的样子,也真算得上异类了。 杨豁心里如此想,脸上却半点不高兴的神色也无。他笑得很诚恳,“虽然前两天我们见过面,佘姑娘应当不知道杨某是什么人。我是一个商人,你的常伯伯也是一个商人,他现在是不肯见我,但我知道如果他肯听我一说,必定会改变看法与我合作,于我于常老板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佘姑娘,我只是请你帮一个小忙,并不是想打扰你。”他拿出十二的精力和十二分的耐心来进行自己都不是很有把握的说明工作。佘应景是常季程的突破点,而他现在,则还要再找到佘应景的突破点。 不过杨豁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得到的反应居然是这个——佘应景根本不理他,直接甩上了门。 杨豁对着再次紧闭的门愣了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无奈地摸摸鼻子,却不小心笑出来。 他杨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讨人嫌,连看见都觉得烦……是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还是这个佘应景太厉害? 好多年没吃过这样的鳖了。别的人就算不是讨好或奉承,至少也是客客气气的吧?只有这个佘应景,既无礼,又奇怪,难怪年纪一大把了还没嫁出去! 放弃了进门的打算,杨豁转回身,有些庆幸这次没带杨拾儿出来,丢面子也只有自己和门里的那个人知道。按理说此次吃了闭门羹后,他该赶紧离开这个让人心情不畅的地方才对,但杨豁却在挂满冰棱的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回去。 不甘心,当然是不甘心!他已在常季程这个人身上投入太多时间,可是就此放弃,又不是他杨豁的性格。 无论如何,还是得与常季程谈一谈,能不能合作且先不说,他现在只想让常季程知道没能跟他杨豁合作,是何等的损失! 沿着树身走了半圈,杨豁忽然发现佘家的房子虽破,院子却是不小,他慢慢扫视一圈,有些奇怪地注意到屋旁立着的两座圆形尖顶的坟茔。 坟茔?奇怪,有多少人会将坟茔置于自家后院啊? 疑惑的同时,杨豁的脚步也情不自禁走了过去。走得近了,仔细分辨,果然是两座坟茔,一大一小,大者居东,小者居西,然而均没有墓碑。这墓既然是在佘家后院,十有八九是佘家先祖,可孤零零的只有坟头,却无墓碑……果然佘家人都是怪脾气啊。 摇头失笑,杨豁绕着两座坟茔走了一圈,注意到这两坟虽然无碑,四周却打扫得干净净,连雪印子都没有,正若有所思,杨豁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子立于前,不禁愣了一愣。 他立刻客气地微笑,招呼道:“佘姑娘!” 佘应景微微皱眉,漆黑的双眸迎着他,除了明显的不悦,似乎还有一丝防备,“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只是四下走走,别无他意……佘姑娘是在害怕什么呢?”杨豁笑得很温和,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却敏锐地抓住了从佘应景眼里泄露出来的那点东西。 佘应景看了他一会儿,微微转脸,瞥向两座坟茔,淡淡笑道:“杨公子说笑了,应景哪有害怕?只是这里是我家祖先安息之地,外人不便打扰,请杨公子速速离开。” 杨豁笑笑,连声说抱歉,正准备举步,却又不经意地回头,“听佘姑娘的谈吐,似乎是念过书的?” 佘应景愣了一下,有些疑惑,“不算念过书,只是在先父的指导下,认识些字而已。” “原来如此……佘姑娘,告辞。”杨豁拱拱手,也不再谈常季程的事,抬腿就走。 反倒是一身素衣的佘应景,站在院口,注视着杨豁离去的方向,深深地皱起眉来。 拾儿看见主子若有所思的从门口进来,满脸热情地迎上去,“爷,怎么样,见着那个佘应景没有?谈得怎么样了?” 杨豁回过神,打量了杨拾儿一眼,雪人身上的雪当然早就收拾干净了,可圆滚滚的身子,还是跟雪人没什么区别。 “少跟我打听事儿!账本呢?掌柜们交齐了没有?”杨豁说着,脚也没停下来,径直往里院走去。 拾儿紧紧跟在他身后,“齐了!掌柜们都知道规矩,不敢迟交的。” “你给我放在书房了?” “那是!老规矩了嘛……哎,爷,您慢点,等会儿我……” 进了书房,桌上高高地摞着一叠账本,杨豁随手翻了翻,坐下,伸长双腿。 “这是什么?”桌上还摆着一个锦盒,杨豁也不急着打开,头也不回地问急匆匆追进来的拾儿。 “这就是咱们前两天去程老板那儿定的那批东西,程老板叫人给送过来了……”拾儿有些气喘,他到圆桌旁倒了杯茶,三口两口地喝了,一抹嘴,又取干净的杯子满满盛了一盏新的,给杨豁送过来,“还好,总算没误了日子!” 杨豁“唔”了一声,一手接过茶,一手打开锦盒,入眼的全是金光灿灿的,精致华丽,确实是好手工。皱了皱眉,“啪”地搭上盒盖,价值整整壹万两银子的首饰盒被推了开去,杨豁靠在椅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些贵妇人也真怪,要是我,宁可拿等值的银子放家里当装饰,也不把这些玩意儿戴身上……拾儿,你这就拿下去吧,写上贺词,给和家送去。” 杨拾儿苦笑。他这位主子的喜好就是怪,明明金子比银子漂亮多了,他却只觉得银子好。 最后那句话,拾儿可不敢当杨豁是在自言自语,应诺了一声,他抱起盒子,又有些踌躇地说:“爷,咱们这礼虽不算轻,可也不显眼啊……和糰娶孙媳妇,那是何等了得的事,赶着巴结拍溜的人多了去了,咱们这些个金镯子金链子的,人家能瞧上眼吗……” 杨豁笑了一笑,“确实,别人送奇珍异宝,咱们只送金首饰。我要的,就是他们的不留意,懂吗?” 杨拾儿瞅着他,头摇得像波浪鼓,“不懂……” “不懂就学着!”杨豁训道,嘴角带着笑意,倒不像真生气,“去,自个儿体会去,要是到吃饭的时候还没想出道理来,就饿着肚子继续给我想!” 拾儿瘪着嘴,一脸委屈。所以说当奴才的就怕跟错主子,这杨豁,动不动就拿饿肚子的事来欺压他,而且从来说到做到,不给吃就是不给吃! 抱着锦盒正准备出门,拾儿突然眼前一亮,猛地转身,喜笑颜开,“哎!我想到了!要是太着眼了,和家的人就会盯上咱们,那可是个无底洞!要是送寒碜了,和家人又会惦记,怎么着爷也是出了名的富人,装穷也不能在这事儿上装啊,我说对了吧,爷……” “行行!”杨豁抬手阻止他的滔滔不绝,“拾儿,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一般在什么情况下,后人不会给先人立碑?” 拾儿呆了一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什么先人后人的?什么立碑,立什么碑啊?”这话题转得也未免太快了点吧? 杨豁看了他一会儿,“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祖爷爷或爷爷或者是爹妈死了,你会不会给他们的墓立碑,为什么!” 拾儿明白过来,涨红了脸,又强忍着气,“爷!你欺负我可以,侮辱我长辈可不成!我家里人是一个都不在了,我也从没去拜祭过,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如果我知道,就算是舍了老本儿都会给他们建个气派的墓,请最好的刻碑师来刻碑,让他们在下面住得舒舒服服,尽我最后的孝道!” 杨豁也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浅笑,“那要是,只立了坟,没立碑,说明什么呢?” 拾儿这才有些明白,杨豁想的是另一件事。有些疑惑又有些没好气,“说明什么?说明……要么是荒坟,要么是条件不便,随随便便葬了……要不就是埋的大奸大恶之徒,怕人掘了他的尸骨!爷,您没问题了吧?没有我就走了!”也不等杨豁回答,拾儿捧着锦盒,把地板踩得咚咚咚地去了。 “是这样啊……”杨豁摸着下巴,手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荒坟?哼哼,排除! 随随便便地葬了?佘家那女子,可不像随随便便的人。 那么……埋的大奸大恶之徒? 难以想象。 啊,这个看似普通的佘应景,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倒在椅靠上,杨狐狸眯着狐狸眼呵呵地笑起来。3 难以抑止的咳嗽让佘应景醒了过来,身躯蜷成一团,还是无法让自己更暖和一点。她撑起身子,用手捂着嘴,低低咳了两声后,终于觉得好些了。披了件衣服,应景起身下床去推开窗户,外头白晃晃的一片,天空隐隐开始发白。这会儿是没有下雪,但从地上的积雪可以推断,昨晚定是下了一夜的雪。 想了想,佘应景回转身去把床收拾了,然后穿衣梳妆,拾掇整齐之后,拿了扫帚走到门边儿,一开大门,寒风就往里钻,应景瑟缩了下,嗓子又有些痒,好不容易才叫咳嗽止住了。出到门外,将门虚掩,佘应景慢慢走到后院,先将大墓上的积雪扫下来,又扫了小墓,最后才把两墓周围的积雪扫到一块儿,堆在院子一角。做完了这一切,佘应景无声地笑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街上零星有了路人,佘应景将扫帚放到屋檐下,推开家门。灶上的碗里盛着两个馒头,佘应景拿来吃了,然后走到窗下缠着蚕丝的板子旁,坐下,拿起牛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也没在意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有人来拍门。 “佘姑娘?”门没栓,来人拍了两声后,便探个脑袋进来,对着佘应景憨憨地笑起来,“佘姑娘,又在刮绒啊?” 佘应景回头,“是古二哥啊。”常季程每日差这人来送饭,看着人家天天来回跑的辛苦分上,佘应景也不至于太冷淡。 古通推开门,大步走进来,将手里的篮子拎到桌上,“佘姑娘,我家老板又让我给你送饭来了!” “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别的可不要。”佘应景说着起身走去,不出所料地看着古通哭丧了脸。 “哎哟,佘姑娘哎,您就行行好,接了吧!”古通清楚得很,篮里除了雷打不动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还有一荤一素两个菜,都是按常季程的吩咐做的。可这佘应景也是倔,除了豆芽和豆腐,别的一概不收。要是他今天还把另两个菜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回头就得给程老板辞了。 小小食店的老板跟这位佘应景到底唱的哪一出他不管,他那份工可不能丢了,家里人全靠着他吃饭哪! 佘应景也不睬他,揭开竹篮的盖子,上面一层只得两个菜,因为天冷,一点热气没有了,正是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应景皱了皱眉,将其端出来,放在桌上,抽去隔板,下面一层同样两个盘子,还有一个瓮,装的应当是米饭。 也没细看,佘应景又盖上盖子,将自认为多余的东西拎还给古通,“拿回去,我说过多次了。”收下桌上的菜已属为难,要是再接受别人平白无故的恩典,别说是早已去世的爹娘,就算她自己都不会谅解自己。 看着原本还算温和的佘应景垮下脸来,古通更加哭丧了脸,“佘姑娘,我……”一次两次还好说,如果这次真的还是把多加的菜饭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他也只能自发地走人,别去见常老板了…… 3 “佘姑娘,你这样做,也不过是为难这位小哥,何不随了常老板的一番美意呢?”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佘应景和古通都是一怔,寻声望去,看见长着狐狸眼里的男人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佘应景下意识地皱眉,“是你……” 杨豁乐呵呵的,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屋主的不悦。他走过来,看看桌上早已冰冷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又看看佘应景,“小小食店的招牌菜……味道确实不错,可天天吃,佘姑娘你不腻吗?” 佘应景的脸沉了下来,跟刚才见到古通时截然不同。 “杨公子,你又有何贵干?” 杨豁一脸无辜,“你别见了我就垮下一张脸嘛,我不过是诚心来道歉而已……” 佘应景的眉头皱得更深—— “道歉?”然而接话的却是古通,杨豁看他一脸好奇加看戏的表情,微微一笑,拍了桌上的竹篮两下,“小哥是常老板请来给佘姑娘送饭的?” 古通立刻又哭丧了脸,他偷偷瞄了杨豁一眼,暗自琢磨这个怪人是不是故意提醒他还有这事儿没解决? “道歉就不必了,杨公子又没有得罪我。”佘应景将竹篮塞回古通手上,古通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看得杨豁直摇头。 “杨公子,你请回吧,你说的忙,小女子我无能为力。”佘应景面无表情,杨豁也不以为忤,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顺口一句话而已,佘姑娘的无能为力,在下实在无法理解。” “我跟你口中的常老板,也并不熟识。” “在下还是无法理解。”杨豁盯着桌上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笑嘻嘻地回答,没有半点不悦。 佘应景咬咬牙,瞪了杨豁一眼,终于发现跟这个人说话忒累,也不理睬古通,端起两个盘子,兀自出了门去。 杨豁看着佘应景的举动,心里有些犯嘀咕,也没立刻跟上去。他睨了旁边愁眉苦脸的古通一眼,笑道:“你直接把东西放这儿,回去跟你老板说佘姑娘已经收下不就行了?” 古通也不知杨豁是谁,听见他的馊主意,回了杨豁一个白眼,“就你聪明?我早试过了!还不是前脚刚回店里,她后脚就提着篮子跟到!”说完,也不理杨豁什么反应,就撵着佘应景出了门。 杨豁怔了怔,只能无言地苦笑。看来这个佘应景,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样——倔。 出门了,杨豁左右一看,便看见站在无碑墓前的佘应景和拎着竹篮手足无措的古通。杨豁顿了一顿,再次扬起笑脸,走过去。 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并排着摆在较大的那座无碑墓前,佘应景静静地站着,凝视古墓。古通不敢在这里烦她,只能退在一旁,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焦躁。 杨豁看得疑惑,他悄悄走到古通身边,压低声音问:“常老板送来的菜,原来是拜祭用的?” 古通扫他一眼,撇撇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 杨豁根本没心思在这上面介意古通的态度,他眯起眼,望着寒风中的佘应景单薄的背影,抄起双手,“这里面埋的人是谁呢……”看佘应景对这坟茔的态度,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出乎杨豁意料的是,古通这次却答腔了,当然也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好奇这个?” 杨豁转头看见古通皱成一团的五官,挑起眉,“你知道?” 古通讪笑一下,摸了摸鼻子,“嘿嘿……我不知道,恐怕除了佘家人和我家老板,谁也不知道。这家人怪,跟外人没什么接触。我小时候在这一片儿住过,那时就有这墓了——”他的下巴点点佘应景凝视的无碑墓,“按理说埋的应当是佘家先祖,可一直也没见立过碑,也不知埋的究竟是哪一辈的先祖。佘家人孝心倒好,以前是佘老爹每日打扫,天天祭拜,那时还没有佘应景……前两年我搬回来,这墓还在,就是守墓的人变成佘应景了。”照古通吐露得这么干脆的情况来看,他对这墓的疑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杨豁微笑点头,似是听他闲扯,其实心里却越来越犯疑。 想了一下,杨豁低声问古通:“你说你家老板知道这墓里埋的是谁?” “他要不知道,怎么会每日都送菜来祭拜?”古通又扫了杨豁一眼,然后自言自语,“也不知道祭拜完后,佘姑娘是把这菜热热吃了,还是怎么的……” 杨豁若有所思地点头。 有意思。佘家人住在京城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可常季程却是广东人……他们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去,倒是件有趣的事。 “你们怎么还没走?” 佘应景一转身,看见杵在身后的两个黏糊人,忍不住又皱起眉头,“古二哥,你赶紧回去吧,替我跟你家老板道声谢。” 也不打算理另一个闲人,她正准备回屋,谁知姓杨的又来多管闲事了,“佘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佘应景听他这么说,虽不打算理睬杨豁,却仍是停住脚,看他还要发表什么高论。 古通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倒想知道姓杨的想数落佘应景的哪点不是。 杨豁望着佘应景,正色道:“常老板送来的饭菜,如果是送给佘姑娘你,你拒绝不收倒令人无话可说,但常老板送的饭菜分明是给你家先祖,无论如何都是常老板的一番心意。你既然收下了这两个菜,却坚持不收其他饭菜,岂不显得多余?佘姑娘,你说对不对?” 佘应景不笑不怒,她清澈的眸子看了杨豁好一会儿,才走到古通面前,伸出手来。 古通愣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不迭地把手里的篮子送到佘应景手上。 佘应景对他淡淡笑了一笑,“虽然我家先祖最爱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可多收两道菜,恐怕先祖也不会责怪应景。古二哥,你回去替我谢谢常老板,就说以往是应景不懂事,请他别见怪,我替先祖收下他的心意了。” 她似乎有意无意间加重了“我家先祖”几个字,杨豁还在琢磨她这话,古通就摸着头傻笑起来,“不会不会!我家老板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见怪姑娘的!”他又对杨豁一躬身,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嘿!杨爷,谢谢您呐!赶明儿你到店里来,古通请您喝酒!店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佘姑娘,篮子我明天送饭的时候,再来换,今天就先放在您这儿啊!”像是怕佘应景反悔似的,古通一溜烟地跑了。 杨豁摇头失笑,这个古通,刚才还对他毫不客气,这会儿又一口一个杨爷的了。 “杨公子,应景独自一人在家,孤男寡女,恐招人议论,您这就请回吧。”佘应景转头对杨豁,仍是没有好脸色。 杨豁暗自苦笑,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讨人厌的。 “佘姑娘,可是在下无意间得罪了您?”杨豁摸着鼻子忍不住开口问。 佘应景愣了一下,“杨公子何出此言?” 杨豁的苦笑已形于色了,“因为你一见我,就跟防贼似的,言语毫不客气,我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是在哪个时候得罪了佘姑娘?” 佘应景脸上浮现一层粉色,又很快恢复一贯冷淡的表情,“杨公子,你多心了,应景绝无此意,更没有当公子是贼。不过公子一再纠缠,实在让应景困扰。应景说过,我与常老板,并不相熟,应景人微言轻,也没有能力帮杨公子在常老板面前美言,望杨公子理解。” 杨豁很想说,你怎么刚才还叫常季程“常伯伯”,这会儿又改叫“常老板”?但这话到底没说出口,也不能逼得她太紧。 “佘姑娘,我想请问一件事。”杨豁见佘应景欲走,立刻扬声叫住了她。 佘应景已有一抹不耐之色,“何事?” 杨豁转头,望着供奉着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的无名墓,“这墓中之人,真是佘家先祖吗?” 一字字说完,他转头,看见佘应景陡然变色的脸。 佘应景眼里射出凌厉的光,却又瞬间收了回去,“杨公子怎么会有此疑问?”连她的脸色,也变为平常。 杨豁又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在奇怪,怎么从广东来的常老板,会每日送来饭菜拜祭你家先祖,连带对姑娘你也如此客客气气……”其实他会叫住佘应景问墓中之人是不是佘家先祖,连他自己都在奇怪。不过他现在非常肯定,被他下意识抓住的问题,正是常季程跟佘家关系的根本之所在。 只是这佘应景的目光,也恁地霸道,与平常判若两人。可惜她越是故作不在意,就越显得她心里有鬼! 难怪他查来查去也查不到墓里到底埋的是何人,这墓,又是建于何时! “这个,你恐怕要去问常老板自己了。”佘应景冷冷回道, 她似乎是想回屋,走了两步之后,发现自己还拎着竹篮,又折回墓前,将篮里的另两个菜,加上米饭,一一摆在墓前。 杨豁冷眼旁观,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观察佘应景的一举一动。虽然佘应景的神色如常,可他就是知道——佘应景,在紧张! 从佘应景摆好饭菜,到她提着竹篮回屋,都没有再看杨豁一眼。杨豁也没有再叫住她,站在无碑墓前,杨豁抚着下巴笑了。 这次,该算无功而返,还是大有收获? 最后连杨豁都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一开始,他明明是对跟常季程合作有兴趣,可常季程那儿没弄清楚,他又跟佘家小姑娘对上了。 一连几天没去佘家,也没去小小食店,是因为杨豁在头疼。现在他在意的,到底是如何跟常季程合作,还是佘家的秘密……还是这些都不是,只是因为佘应景那个人? 平心而论,佘应景绝算不上国色天香,脾气又臭又硬不说,混身上下更没一点女子应有的妩媚。佘家的秘密他是继续查了下去,可手里的资料却没多增加两页。闲来无事,他就拿着那几张记录佘家事务的资料来琢磨,可琢磨过来琢磨过去,除了发现佘家人世代单传,都不长寿,而且多是急病而亡之外,愣没发现些别的值得注意的地方。 看了两天,那几页纸,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来了气,杨豁“啪”的一声将资料拍在桌上,倒进椅子里。 本来坐在一旁静静看书的人听见杨豁这边的响动,抬起头来,看着杨豁略显烦躁地抖着右腿的样子,不禁笑了。 “啧啧,”乔远山摇头感叹,“多少年没见你有这么烦心的样子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信现在还有谁能将杨豁为难成这样。” 杨豁瞪了好友一眼,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你就笑吧你!” 乔远山莞尔,放下书本,神色里多了一分认真,“听说你最近在跟常季程打交道?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怎么,遇着困难了?” 杨豁摆摆手,坐正了身子,“生意场上的事,你这个官老爷也不懂,放心,用得着你的时候我绝不手软。” 乔远山摇摇头,知道杨豁并不打算细说,而说实在的,对那什么生意场上的事,他也确实不感兴趣。杨豁本是书香世家的子弟,乔远山就不明白了,为何打小杨豁就立志当商人,而且这个志向到现在都还没有更改半点。 “这几天你不是应当正忙吗?怎么有空躲到我这里来偷懒?”乔远山重新捧起书本,问得也很随意。 杨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门外有人轻叩两声,然后推门进来。 杨豁连紧起身,扬起招牌笑脸,“哎呀,怀莲,怎么敢劳烦你送茶点来!”一边笑,一边却是毫不客气地过去接了来人的托盘,惹得秦怀莲轻笑出声。 “怎么是你来?”乔远山也很意外,忙起身扶了妻子坐下,埋怨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经不得风吹,外面天这么冷,你别老往外跑,端茶送水的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 秦怀莲吐了吐舌头,对乔远山做了个鬼脸,又睨杨豁一眼,“要是换个人,我才没那么好的闲情给你们添茶送点心,可现在来的是谁啊,杨大少啊!我可清楚得很,杨大少不在别人那里吃鳖,是不会轻易踏入咱乔府一步的,我怎么能错过看杨大少吃鳖的时候呢!” 听了她这话,杨豁原来打算拿点心的手也放了下去,他苦笑着坐回座位,笑骂:“你这丫头,亏我以前那么疼你,现在却是夫唱妇随,跟远山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孤家寡人,嗯?” “活该!”秦怀莲一点不同情他,牵丈夫坐到她旁边,更加摆出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样子气杨豁,“姨母老早就让你成亲,想抱孙儿,是你死活退了王家小姐那门亲事,现在又来怨谁?” “娶她来表演河东狮吼?”杨豁撇嘴,“得了吧!我还不如一个人落得清静!” 看妻子和杨豁斗嘴,乔远山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微笑。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可算是青梅竹马,如果说这世上谁能看到杨豁最真实的一面,恐怕就数他和怀莲了。杨豁一向很疼秦怀莲这个表妹,怀莲从小身体苒弱,偏偏又喜欢热闹,杨豁鬼主意多,总能逗得怀莲展露笑颜,而三人中,最木讷最沉默的人,就是他乔远山。多年来,他看到杨豁和秦怀莲如何地亲昵,曾以为自己苦涩的暗恋只得无疾而终,除了默默祝福最好的朋友和最心爱的女子百年好合,没有其他选择。而当他几乎完全放弃自己的感情,准备黯然离去的时候,才被一直看在眼里的杨豁点醒,鼓足勇气把心里的话向怀莲倾诉,却意外而惊喜地得知,原来怀莲心里喜欢的,并不是杨豁,一直都是他乔远山…… 能够跟心爱的人结为夫妻,可以说多亏杨豁的点醒。当年如果他因为放弃感情而选择离家,可能就无心考取功名,得到今天的成就。乔远山和秦怀莲成亲近十年,看杨豁的生意越做越大,笑容却越发深远,令曾经的知交都有些看不透他心里真实所想了。这种变化或许杨豁自己并无察觉,他和妻子只能在暗地里叹息,因为他们都知道,虽然杨豁现在是什么都有,但其实,他却是最寂寞的那个人。 “行之,”乔远山叫着杨豁的字,分外认真地说:“说到这个,你听我一句劝。别太挑了,人生短短几十年,黄金白银都是身外物,许多东西,你争也争不完,不如找一个伴,执手偕老,能够令你心里不空虚的,只能是人,不会是财啊……” 杨豁诧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秦怀莲,“哎,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远山不仅是个好官儿,还是个不错的教书先生……” 乔远山苦笑,知道他又在打诨。 秦怀莲有些不悦,“你这人就是这样!跟你说正经的时候,你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就真的没喜欢个人?”她这个表兄,看似一眼到底,其实心里的那些弯弯肠子,别人都看不透。她再一次庆幸自己选对了人,要是谁喜欢上杨豁,才是自己找罪受! 杨豁笑了一下。喜欢某个人?不是没有过,只是那喜欢还来不及加深,就因为发现好友跟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而笑着放弃…… 想到这里,一个女子清秀的容貌却冷不防地跑出来,立刻让杨豁一身冷汗…… 怪了怪了,明明是跟老友们聊天,说的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也会想起那个人来? 对他从来都只有一脸冷漠的女人,他为什么其他人不想,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这惊吓可真够刺激的…… 杨豁从椅子上蹦起来,也顾不得乔远山和秦怀莲的一脸诧异,抓起桌上的资料揣进怀里,“我还当这里是个安静地方,结果你们也让我不得安静,走了走了!” 乔远山站起来,还想解释两句,秦怀莲却伸手拦了他,“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咱们的心意到就行,要真正管他杨豁的事,谁有那能耐?连我姨父都不能!” 乔远山听了妻子的话,苦笑着又坐了回去。 也是,当年杨豁的父亲,那么厉害严肃的一个人,都威胁杨豁断绝父子关系了,也没能劝得住杨豁弃文从商的决定。4 杨豁从乔远山的书房出来,正经过廊子往外走,就看见拾儿一阵风似的从外卷了进来,看见杨豁是又惊又喜,“爷!爷!我正准备进来找你呢!” 杨豁无奈地迎上去,转眼前,拾儿就扑到他面前了,“看你喘的!你不是在家里吗?怎么到这儿来啦?家里出了事儿?” 拾儿拍着胸膛,喘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笑道:“事儿、事儿倒没出……爷,今天有人在府上来找你,你猜是谁?” 杨豁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停步,继续往外走,“谁?总不会是追你债的,追到咱府上去了吧?” 拾儿跟在他身后,瞪大了双眼,真想一巴掌就这么朝他背上拍去……当然,再想一百次,他也不敢付诸于行动。 也懒得再卖关子,他直接点明:“是您一直想结识的那个常老板,要您不想见他,我这就赶回去把他轰走!”他气鼓鼓地说。 杨豁猛地止步,幸得拾儿机灵,也立刻顿住身子,才没把自个儿的鼻梁往杨豁的背上撞去。 “常老板?常季程?”杨豁回头瞪着拾儿,他怎么猜也不猜到常季程会突然到杨府找他。想了想,杨豁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又继续往前走,不过这次步子快多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跟我说清楚!” 杨豁难得严肃的表情也让拾儿收起那一点点报复之心,跟着杨豁跨出院门,等出了大门口,坐上马车,口齿伶俐的拾儿也基本上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马车在北京街头跑到飞快,杨豁看了窗外的雪景一眼,收回眼眸,问:“你出来的时候,常老板还没走?” “肯定没走!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出来寻你了,可看他那架势,非把你等到不可!” “就他一个人来?没别的人?” “嗯哪!” 杨豁又沉吟片刻,抬眼看着拾儿,“他没说找我什么事儿,可依你看,他上咱们那三宝殿干吗来?” “这我可说不准。”拾儿皱着眉努力回想,“就常老板那棺材脸,能看出什么来啊!不过嘛……我倒知道他确实急着找您,总不能为了生意那回事儿吧?他可都拒绝您好多次了!” 杨豁笑了一下,“是啊,总不会是他突然想通了,答应跟我谈生意。不过,他既然是自己上了门来,这生意,也怕该谈谈了。” 想不到常季程那事儿处处碰壁,现在却又突然柳暗花明了……可他用了那么多心血在佘应景身上,又怎么算呢? 除了想那无碑墓想得头大,以及被佘应景的影子时不时跳出来骚扰一下,他也不算怎么亏……只要跟常季程的生意能够顺利谈下去,他将来赚到的,绝对比他付出的多得多。 想到今后不必再头疼于佘家秘密,杨豁觉得似乎轻松了很多。他的好奇心向来有限,可也奇怪,要是从现在起不必再与那佘应景打交道了,他怎么又觉得这事儿不如他预料中的高兴呢…… 在杨豁莫名其妙的思绪中,马车已回到了杨家府外。 也不等车夫架好凳子,杨豁就直接跳下马车。他确实想知道这常季程今日不请自来是何缘由。拾儿苦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小步跑才跟上了杨豁的脚步。杨豁在离客厅不远的地方缓了下步子,负起双手,守在客厅外的小厮一见了杨豁,立刻打起帘子来,杨豁低头进了厅门,一眼就看见立于厅内的常季程。 杨豁立刻拱手而笑,“稀客稀客!常老板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来来来,请坐!请坐!”他又回头叫住拾儿,“常老板的茶凉了,去添些茶来!”拾儿领命去了,杨豁走到常季程旁边,笑得一脸真诚,“对不住,真是怠慢了,我刚才在乔大人府上,听了家仆禀报,知道常老板光临鄙府,这才匆匆赶回来。哈哈,希望常老板不要介意啊!” 说话的同时,杨豁也小心观察着常季程,原本面无表情的常季程在听到杨豁的话后,眼睛亮了一亮,“不要紧。” 他话是这样说,但杨豁看出,常季程岂只是急着找他,他眼底隐隐的忧色,正是应了那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上门,常季程恐怕是有求于他。 杨豁笑了笑,坐到椅上,“请坐,请坐!”他礼貌十足,却并不急着催问常季程的来意。常季程越是着急,有些生意,才越好谈哪! 拾儿端上茶来,然后退到一旁。杨豁拿起茶杯,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常季程终于也落座,却没有碰茶杯。看样子常季程果然是不喜欢言谈的人,杨豁暗自奇怪,这样的人,竟能把生意做得那样大,同时他又猜测常季程到底会开门见山,还是跟他慢慢周旋。 “杨老板……”常季程终于开了口。 杨豁心里暗叫一声“来了”,面上却是只露微笑,倾身迎视常季程有些迟疑的目光。 常季程咬咬牙,道:“杨老板,常某今日拜会府上,是想请杨老板帮一个忙。”基本上从他无可奈何踏入杨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只有舍去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杨豁只是面上的客气,他也不是看不出来,毕竟前一阵他如何对待杨豁,自己是心知肚明。这就该算是风水轮流转吧…… 4 “常老板请说。”杨豁还是笑笑,而且客客气气的。至于帮不帮,以及能不能帮得上的问题,却是后话。 常季程咳了一下,才道:“是这样的,常某这次上京,本是为了一些私事,生意上的事,都暂时交给远兄弟打理……” 杨豁立刻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哎呀!难怪在下前几次都吃了常老板的闭门羹,原来根本是扰了常老板的正事!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声道歉。 常季程却越发地尴尬。常季程欠了欠身子,又咳一声,继续道:“前几日的事,还请杨老板不要见怪。”他叹一声,“如非事态紧急,常某也不会来麻烦杨老板……听说杨老板跟刑部的乔大人关系甚好,不知能不能请杨老板作个引见?” 原来这常季程是冲着乔远山来的?杨豁眯了眯眼,笑容不改,暗忖:常季程的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朝中不可能没人。会是发生了什么事,连他平时资助的官员都摆不平,要劳烦乔远山这个二品官员? 杨豁故意沉吟了会儿,“如果能帮上常老板,杨某定当尽力而为,可常老板这事却有些难办……不错,乔大人是在下的挚友,但乔大人也早就跟我说过,生意上的事,他不懂,而且也管不了,再说乔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政廉明……” 常季程听杨豁有推诿的意思,急得立刻站了起来,“我知道乔大人清政廉明,可这次是人命关天,请杨老板一定帮我一回!” “哦?”杨豁是真的意外了,“人命?常老板,你坐,先坐下,不要着急……是什么人犯了事吗?” 常季程叹了一声:“真是无妄之灾啊!我家侄女本本分分,什么事也没有犯,却因和大人要征地,看中了她家的那处房地,然而那祖屋却是佘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侄女说什么也不肯让出来,便给随便安了个罪名,关入牢里去了……” 杨豁原来还微笑的脸越听越沉了下去,不待常季程感叹完,他便伸手打断常季程的话:“你说的是佘应景?” 常季程看杨豁陡然变了表情,有些诧异,“杨老板认识我家侄女?” 杨豁喑骂一声,也顾不得拿乔了,急急追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佘应景被关在哪里?” 常季程明显更加惊讶,但他却没问杨豁怎么会认识佘应景,而是很快回答了杨豁的问题:“上午才抓的人,至于被关在哪里,我却还没打听到。” 杨豁沉着一张脸,边思考边说:“那刑部也不是什么犯人都能进的,多半不会在刑部。可这事恐怕是得找远山了……”他抬起头来,“常老板,我这就带你去见乔大人,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乔大人说一遍。”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对旁边的拾儿道:“拾儿,去备马车,准备去乔府,快!” 杨拾儿站在旁边,早听得一清二楚。当常季程提到欲救的犯人正是佘应景的时候,拾儿就已经很吃惊了,但他更没有想到的事,杨豁会这么干脆地带常季程去找乔远山,这完全跟杨豁平素的行为不符,在听到杨豁最后那个“快”字的时候,拾儿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个感觉……那个佘应景,在爷的心目中,恐怕早就不仅是常季程的突破口这么简单了…… 在被那些官差带走的时候,佘应景对自己的安危并无一丝一毫的担忧,她只担心她人在监牢的时候,那些无良的差役已经夷平她的家,连她最看重的那个……都被摧毁,如果是那样,她佘应景就算死了,也无颜到地下见她佘家的列祖列宗。 佘家的祖训,要求佘家后代不许做官,佘家世代不仅牢记先祖的话,而且跟官宦人家向无来往。佘应景从没怀疑过父亲生前一遍遍说过的话,可是在她进入监牢的那一瞬间,却难免有些感叹,仅她个人的力量,只怕难以化解此次的牢狱之灾。 好在……还有常季程。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伯,虽然常季程处处都表现出善意,但因为他对佘家的事知晓太多,她却有诸多顾虑。无奈的是,事到如今,佘应景惟一还能抱有希望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不求他能让她出狱,只盼他能保下老屋的一切…… 佘应景闭了闭眼,想到自己悉心看守的两墓现下无人打扫拜祭,心下微叹。 袁伯伯,爹爹说,您生前最爱吃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每日都离不了它来就饭,这两日,也不知常伯有没有记得将它们如常供奉在您墓前…… 佘应景心里默默想着,忽然听到有脚步至远而来,她警觉地睁开双眼,见平常总是骂骂咧咧的老狱头带了一个人过来,那人的面容虽然不陌生,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杨公子?”她脱口而出,声音有些暗哑难明。 佘应景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杨豁。能够进来看望她的,除了常季程,其他人没有理由也没有财力;她虽然没有到牢里探过监,却是听说过狱卒的贪婪。望着由远而近对她面露笑意的杨豁,佘应景并没有见到熟人后的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 狱头带了杨豁到佘应景的监牢门口,熟练地开了锁,推开牢门,然后对杨豁微微躬身,一脸献媚,露出满口又黑又黄的背牙,“杨爷,您请——小心呐,这里边儿黑……” 杨豁一进入这照明不足,通风却显得过于良好的监牢心里就皱起了眉头。对着狱头,他却不动声色,只是笑眯眯地从怀里摸了一锭银子,塞给狱头,同时踏入牢房,“劳烦你了。” 狱头连假意的推辞都没有,顺手将银子揣入怀中,点头哈腰,“不用客气,应当的,应当的!”这狱头也懂事,收了银子后,便远远地走了开去,也不去管杨豁跟佘应景说什么。 杨豁的目光将坐在角落里的佘应景从头扫到脚,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一双眼眸却仍是黑黝黝地盯着他,没有喜色,也没有惊惶失措。 他的微笑顿了一顿,“佘姑娘,”他的口气与上次相比,少了一些油滑,多了几分关切,“他们有对你有刑吗?” 佘应景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然不等杨豁回答,她就想到理由,“……是常伯请你来的?” 杨豁感觉到她语气里的防备,不禁苦笑,随即矮下身,学她一样坐到稻草上,也不顾弄脏他的衣衫。他的举动让原来就有些疑惑的应景更是不解。 杨豁耸了耸肩,“你说对了一半。应当说,是常老板找我帮忙,我才知道你进了这里;而到监牢来看你,却是我自己想知道你的情况,不是因为常老板的拜托。” 他的话让佘应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沉默地望着他。 杨豁忽然又正色道:“佘姑娘,我看你的样子,他们似乎尚未来得及对你动刑。你要知道,这次征地的人,可是和糰和大人,别说你毫无背景,就算你是寻常官员,也不能跟和家硬碰硬地对着干。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不管是要你家的地,还是你这条命,都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我劝你……” “杨公子,你不用说了。”佘应景听了一半,已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她侧过脸,模样有些冷淡,“我也只有一句话:要我的命,可以;但是要我家的地,绝对不行。” 杨豁凝神看着佘应景清秀的五官,在昏暗的牢房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她坚定的语气就跟她这个人死硬的脾气一样,他几乎不用明亮的光线,就能看到她坚毅的眉眼带着绝不妥协的神情。 他也不动气,只是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 佘应景微讶,转过脸来,却看见杨豁居然带着笑意的脸。 杨豁微微摇头,“我来之前,常老板就警告过我,说我不必劝你放弃你家祖屋和地之类的话,我心里也大概猜到你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佘姑娘,房屋田地乃身外之物,你的性命,才是最最重要的,这样浅显的道理,想来佘姑娘应当明白。”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意,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诚挚,佘应景直视他的目光,看到的是一片坦荡。 “恕我不客气地问一句,杨公子为何愿意插手管我这闲事?”尽管才见数面,她却感觉得到,这杨豁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说得更白一点,这种商人,做任何事的目的,都逃不脱一个“利”字。然而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佘应景绝对没有“利”是能让他看中的。 他一再出现在她面前,应当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我想救你。”杨豁顿了片刻,才如此回答。 佘应景先是愕然,随后失笑,“杨公子,你之所以想救我,是看在常伯面上吧?”如此市侩的理由,也被被他说得如此动听,果然是张商人的嘴。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杨豁还是耸耸肩,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佘应景又是淡淡一笑,“按理说,杨公子能出钱出力,想办法进监牢来说服小女子,实在是应景的福气。然而我的意见不会改变,老实说,如果能够活命,我当然不想死。但如果要在我的性命和佘家土地二者选一,应景只希望杨公子帮我转告常伯一句话,请他帮佘家保住房田,保住祖墓,应景来生做牛做马,定当报答常伯的大恩大德……” 杨豁先还能保持笑容,然而越听到后面,脸色越是阴沉。他瞪着她,冷笑一声:“你说得倒简单,要是两者都保不了呢?”这女人看似有骨气,实则活像没用的书生,又酸又迂。 佘应景愣了一下,有些发急,身子也不自觉倾向杨豁,“都保不了?怎么可能?常伯曾说过,这世上他办不了的事没几件……我这件事,根本是件芝麻小事,常伯怎么可能保不了一块地?” 杨豁神色一片凝重,他扫视着佘应景的急切,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又为什么那么重视你家的那块地?就算你们佘家世代居于此,也不至于比你的命更贵重。还是,你看重的,根本不是什么你家的地,而是……地里的某样东西?” 佘应景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她拉回前倾的身子,靠在石墙上,嘴角浮现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杨公子问得真好……有什么是比生命更贵重的呢?比人命更贵的,当然是人的尊严,如果你家的地被人强行征收,你家的先祖被人扒坟毁墓,连死后都不能安宁,作为后世子孙,就算活着,能够心安理得吗?” 果然是为了那两座坟。杨豁暗叹一声。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佘应景不肯让出祖屋土地的理由了,佘应景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也很充分,只是……真的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吗? 杨豁慢慢站起身子,俯视佘应景的表情,还是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让他恨得牙痒痒。 亏他当时听常季程说她被关起来后,着急得不得了,就怕她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了。她一死,佘家土地便可轻而易举地易主,在这狱牢里,人命本就十分轻贱,别何况她得罪的人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要她的小命,不过是当官的人一句话。甚至不直接杀她,关在牢里不闻不问,以她孱弱的体质,不出半年就会香消玉殒。 巴巴地赶了进来,小心收起那份关切和担忧,只恐连自己都还深感莫名的奇怪情感就被她笑看了去,结果见了面,原本的担心还未完全放下,他又被这个佘应景气得强压怒火。早知道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才不会欠乔远山的人情,跑到牢里受她的讥讽。 他皮笑肉不笑,“那好,你的话,我帮你代给常季程。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要是你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保证自己家的祖墓能够千秋万代完好无缺地保存下去。” 佘应景又是一愣,不过这次杨豁却不理会她的反应,直接转身走了出去。她望着他的身影,想说什么,最后仍是颓然放弃。她知道杨豁听了她的话后,会认为她不识好歹,但杨豁最后那句话,确实重重落在她的心头。 马车守在监牢的外面,常季程在上面根本就坐不住,在监牢大门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遍了,他背着双手,腰还算挺得直,脸上的焦虑也不明显,可惜他时不时向门内探望的举动,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拾儿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了看,又放下来,对乔远山说:“那佘应景根本没犯什么事,怎么却不许人轻易探监?也亏得那姓常的找上咱们爷,不然根本见不了牢里那人。” 马车外寒风凌厉,车内却密密实实毫不透风,甚是宽敞。乔远山微微一笑,“她是没犯什么事,但她得罪的人是谁?哪个当官的不卖和中堂七分面子?要是那佘应景答应让出她家的地,那是什么罪也没有,也免了这场牢狱之灾。现在佘家就她一个人了,她不松口,上面的人也就希望她再没别的机会多口,于是拦了其他人探监,你懂了吗?”一口气说完,乔远山又是一笑,带着些好奇地问:“话说回来,行之这次也怪,佘应景是姓常的侄女,要探监,让那姓常的进去就行,怎么他却自己进去了?” 拾儿嘿嘿一笑,缩了缩脖子,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三转,“不瞒您说,拾儿也正纳闷呢!这两天爷吃饭睡觉都琢磨那佘家的事儿,一趟趟地往佘家跑,咱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好几天都拿不出个主意呢……嘿!要说那佘应景也不是长得国色天香啊……哎哟!乔爷,您别敲我呀!我可是顺着您的话来回答呢!” “你就贫吧你!”乔远山抿着嘴笑,“你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连你主子的闲话都敢说,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就扯出这么一大堆,当心行之听见,准没你的好果子吃!”笑完他又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好奇了,行之他到底为什么管这事呢。” 拾儿抚着额头傻笑,然后他俩隔着帘子听见常季程的声音:“杨老板,你见着应景了吗?她怎么样了?” 拾儿赶紧打起帘子,踩着凳子下去。杨豁一语不发地走在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常季程紧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追问佘应景的情况。拾儿见主子脸色难看,立刻敛笑噤声,扶杨豁上了马车,又等常季程也上了,才收好凳子,在车夫甩响鞭子的同时,撑跳上去,掀开车帘。 常季程追问好半天,杨豁才转头瞄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家侄女果然是傲骨,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死了好说,但佘家祖宗的尊严不能丢,要你帮她保住祖坟。” 常季程听了他冷冰冰的话,呆了呆,摇头大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对,那墓是要紧,可她也不能看轻她自己啊!唉……” 杨豁不禁挑高眉,望着常季程,“常老板,恕我多问一句,佘家那墓里,到底葬着哪位先人?怎么会比佘家活着的子孙的性命更重要?” 常季程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他望了满脸疑惑的杨豁一眼,又环视车内其他人,发现大家都跟杨豁一样的表情,却还是摇头,“葬的哪位先人,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佘家世代都很重视那墓才是真的……” “所以佘应景才一直说宁可她没了命,也不能让那墓有半点损伤?”杨豁嗤之以鼻。他不明白为什么佘家如此看重那墓,但他知道,人只有活着才能保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其他都不过是空谈。 常季程也听出杨豁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有些不悦地说:“或许你不理解佘姑娘的做法,但她的心意和决心,却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 杨豁皱了皱眉,他心里咀嚼着常季程这里突如其来的“佘姑娘”,脸上不动声色。途经小小食店的时候,杨豁扬声叫车夫停了马,送常季程下车,“常老板,不是我杨豁不帮忙,但佘姑娘的态度如此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对不住了!” 常季程站在马车下望着杨豁冷然的表情,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杨豁只当没看见,抱一抱拳,转头回了车内。 “驾!”车夫一甩长鞭,两匹俊马拉着车厢在鲜有人踪的街上奔驰起来。 马车驶出老远,都还能看见常季程怔怔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拾儿收回头来,瞄了悠然自得的乔远山一眼,舔舔嘴唇,有些犹豫地问:“爷,这件事儿……你真不管啦?”其实那佘应景要是真这样死了,想想也未免有些可怜…… 杨豁抄起手,脸色冷峻地望着前面。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到后来却是乔远山“哧”地一笑,“拾儿,你平时都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却突然犯起糊涂来!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做事只做一半的?” 拾儿傻傻地看了乔远山一会儿,又傻傻地瞪着杨豁,突然“啊”一声,又急忙掩住口,眼里却流露出笑意。他放下手,道:“我不是突然犯糊涂,只是我以为,爷真的很气恼那常季程。” 乔远山却慢慢道:“你倒没完全看错。他是很气恼,但他恼的不是常季程,而是那佘应景……”乔远山看着杨豁,嘴角一抹浅笑,“能气得咱杨豁杨老板也丢下狐狸笑脸的人,也算能人一个了。行之,我知道你想等常季程自己把秘密说出来,可这么大费周折的,值得吗?那佘应景的事,确实不易办,但不是不能办,要真不行,我直接找十五阿哥,应该……” 5 杨豁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佘家的秘密,你先别去找十五阿哥,这事儿我暂时还能应付。”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给常季程施加压力的原因,根本与佘家那劳什子秘密无关。他之所以一直郁气难平,只是为了佘应景的自轻自贱,和对他的不信任! 有求于他杨豁的人多了去了,难得他这一次主动想帮人,那佘应景却狗咬吕洞宾! 乔远山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杨豁的心思,他纵使不能明白十分,也能猜到七层。刚才还跟怀莲打趣杨豁让他早日找个媳妇,眼下就出现一个有趣的人物,也真是巧了! 说着说着杨府就到了前头了,杨豁下了车,正皱着眉往里走,就听见乔远山的声音:“行之,我就不进去了。你这马车送送我。” 杨豁愣了愣神儿,回头冲乔远山点点头,又一声不响地埋头往门里走。乔远山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是什么缘由,也不见气,他笑了笑,坐回马车。 拾儿缩头缩脑地跟在杨豁身后,一直观察他的反应,虽然他一直玩笑说杨豁失常的原因是因为佘应景,但心里也并不完全确定。他跟在杨豁身边也有十来年了,妩媚婉约的青楼女子,或是富贵人家的名门千金,也见过不少。那佘应景怎么看也不算出众,脾气又还古怪,杨豁不可能就对她动了心思吧?但要说不是,杨豁对佘应景又怎么那么上心呢,明明趁此机会卖常老头一个人情便可,别说是请常老头吃饭,常老头倒请杨豁吃饭都理所应当。到底是为了帮佘应景,还是想从常老头那里得到最大的让步,杨拾儿也看不透了……他摇摇头,一抬眼,却看见杨豁半转身子正盯着他。 “哎呀,爷!你吓死我了!”拾儿拍着胸口吐气。 杨豁微微皱眉,道:“你去找吴妈,如果有现成的最好,要是没有立刻缝一床厚厚的被子送到佘应景那儿去。给那狱头十两银子,让他一定把被子交给佘应景,然后你再到佘家去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况如何,要是有人动屋子和院子里的任何东西,都立刻回来告诉我,听见了吗?” 拾儿睁大眼,望着杨豁。 杨豁一瞪眼,“站着干吗?还不快去?!” “……哎!”见杨豁有些动怒,拾儿才迟钝地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应了拐进西院找吴妈去了。他边跑边想,这事儿不用猜了,主子十有八九是春心动了……跑了没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爷,要是那佘应景问起,就说这被子是您送的还是常老板送的啊?”如果说实话,那被子怕是被退回来的可能更大吧? 杨豁又是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我给的东西,为什么要说是别人送的?她爱要不要!” “那是!那是!”拾儿边赔笑脸边后退,再次转过身后,笑脸立刻变成苦脸。乔远山说得一点没错,佘应景确实有本事,就算发怒也是一张狐狸笑脸的杨豁,居然也有被激得口是心非的时候! 还好,那佘应景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拾儿等到狱头出来回了话,说是佘应景把被子收下了。只是拾儿心里也在犯嘀咕,没准儿佘应景根本没问被子是哪儿来的,只当犯人人人都有一床。这念头他却只敢在心里转一转,现在说给杨豁听,那是自讨苦吃。 不妙的是,拾儿去佘家的时候,正好撞上两个官差从佘家门口出来,其中一个还骂骂咧咧的:“穷鬼!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拾儿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官差发现了他,瞪起眼吼了两句,拾儿不敢久留,忙不迭地回到杨府把见到的情况告诉杨豁了。 杨豁沉吟片刻,抬头问:“后院的两座坟有人动过没有?” 拾儿想了想,“没有,那后院空落落的,除了墓之外,什么也没有,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要是那些官差认为墓里埋了财宝,恐怕连坟都会被挖掉!” 听了他的话,杨豁摸着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眼里隐隐有一股忧色。 拾儿拖来一张椅子,坐到杨豁旁边,道:“爷……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是常季程跟那佘应景一样的拗,该怎么办?” 杨豁闭着眼,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去,然后睁眼,一双眸子灿灿生辉。他坐正身子,取水砚墨,一挥而就写成一封短信,拾儿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早过去取了一个信封候在旁边,杨豁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内,交给拾儿,“你拿这封信到西柳胡同,找到有红漆大门,门上灯笼挂了‘白’字的人家,记住,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白家主人手里。” 拾儿疑惑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看杨豁。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在主子脸上看到,所以就算不解,拾儿也没有追问,而是应了一声,将信揣入怀里,打帘出去了。 要是那个人能出手相助,佘应景的事,还不算太失控。杨豁想到那个“白家主人”,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随即又很快敛了回去。拾儿的话点醒了他,虽然现在一切的主动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但常季程到底会怎么想,他却不能完全猜透。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是常季程把佘家的秘密跟他说了,而这件事以后又被佘应景知道,他却完全能够预想得到,佘应景该是如何看轻他。 杨豁不禁摇头。顾虑太多,果然就落个处处不讨好的下场。想到在监牢里看见佘应景明明很想活命,却偏偏又强挺脊背,死活不肯求人的模样,他心里又一阵气恼。只是那倔性子的佘应景,就算到了牢里,回视他的目光仍然如此坚毅,如此清澈……要是他能救她出来,又能保得了她家的祖墓,到时,她又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杨豁正闭目思考,却听见门外有家仆喊道:“少爷。” 杨豁睁开眼来,自己挑开门帘出去,寒风扑面而来,让他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似乎得以纾解,他调换表情,一脸平和,望向那垂目敛眉一脸恭敬的家仆,“什么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家仆的手上托着一个狭长的盒子,样式古朴简单,黑漆漆的,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少爷,外面刚才有人送来这个盒子,说是常老板送给少爷的。来人还说,少爷想知道的事,常老板实在无法将真相相告,盒里的东西是个线索,少爷想知道佘姑娘的事,只能从线索去猜。最后,那人还说,说……”家仆开始支吾起来。 杨豁一挑眉,“那人还说什么?” 家仆苦笑一下,道:“那人还说,常老板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如果少爷果真救不了人,只能算佘家自己倒霉。” 嗬!这常老头也算有意思,事到如今,竟然拿话来堵他了。杨豁却不生气,反而露出探视佘应景后的第一个笑容,伸手接过盒子,“你去吧。”他吩咐家仆,拿了盒子又转身进入书房。 杨豁有些诧异,这盒子比他想象的要轻。他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室内一下子明亮许多。 看来常季程能够把生意做大,脑筋还是转得够快,只这么一会儿就想通他杨豁之所以愿意管这档子事,是必有所图。而且常季程也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想到这里,杨豁又微微一笑。就算常季程知道杨豁对佘家秘密好奇,但他肯定不知道,杨豁对死守佘家秘密的佘应景,更加好奇。 杨豁有些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盒盖,事实上,当常季程把盒里的东西交给他时,无论这盒里装的是什么,杨豁都已不在意。常季程把秘密折了中,变成所谓的“线索”送到他手上,已经隐隐表示常季程更看重的是佘应景的命,而不是那连碑都没有立的墓。杨豁对这一条很满意。 盒里装的,是一个卷轴。杨豁拿起来,徐徐展开,却不禁愕然。白底的卷轴上只有两个笔劲苍峻的大字:听雨。 听雨?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够简单的啊,难怪只是“线索”……不过常季程竟然把这卷轴送来这里,就表示这两个字一定跟佘家的秘密有关。杨豁将字横看竖看半天,摸着鼻子笑了。 当初他弃文从商,杨父就大骂他这个不肖子不学无术,总有一天要后悔。现下他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只是不得不承认父亲骂得对,他杨豁自认为见多识广,过目不忘,却还是看不明白这两个字隐含的意义,而这字,又是谁的真迹。 听雨,听雨……意境倒是不错。 一时半刻想不明白,而杨豁现在的心思又不在其中,便随手收起卷轴,放回黑木盒子。 要是哪一天佘应景能亲口告诉他这“听雨”跟佘家秘密的关系,才不枉费他现在做的一切哪…… 杨豁微微一笑,眼里的柔情一闪而逝。5 对杨豁的再次到来,佘应景本以为自己会有更多的诧异,事实上隔着木栏看见杨豁的那一瞬间,她是有些激动,但应景也随即发现,这种激动,似乎与“诧异”无关…… 杨豁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佘应景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目光锁住杨豁,看见他仍然跟头天一样自在随意地走到牢里,然后席地坐在她的对面。 杨豁注意到佘应景膝上盖的棉被,心里一阵得意,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 他的狐狸笑脸却让佘应景有些不悦,看着他的目光,也带上三分防备。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她昨天应当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杨豁摊摊手,“受人之托,自然要全力而为。佘姑娘,我进来是想救你哎,你该防的人不是我吧?” 佘应景笑了一笑,“也许杨公子确实是一番好意,但应景与公子非亲非故,不敢害杨公子得罪和大人。” 她这番话又气得杨豁暗地里磨牙。要是换个人,他早拂袖而去了,偏偏这个佘应景,让他无法不管不顾。 杨豁苦笑道:“我既然管都管了,也只好管到底……谁让我有求于人呢。”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小声嘀咕,却刚好能让佘应景听到。佘应景微微皱眉,她想起之前杨豁一而再再而三前来找她,欲通过她接触常季程一事,“……杨公子,如果可以,我想见常伯一次。”她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杨豁的目的是常季程,她此刻身隐囹圄,能不能出去还属未知,这杨豁几次三番前来探视,就算别有目的,论理她也应当尽可能将这情分还给他…… 更何况,手底下这床厚实的棉被,也是他送的呢。 “见常老板?”杨豁愣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佘应景在想什么。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叹,脸上却不露声色,装作为难道:“恐怕有些困难……常老板是外地人,他之所以找我杨豁帮忙,也是看中我认识几位达官显贵,人家说了,我进来看你已属破例,要常老板进来,这……” 佘应景皱着眉默默点头,无奈地笑一声,“谁让我得罪的是和大人呢……”和中堂的“丰功伟绩”,她听得太多,心里也十分清楚,此刻就算她改口求饶,让和糰将佘家的房地顺利征走,她活命的机会,也只是五十的五十。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杨豁,却见杨豁定定地望着她,脸色慢慢凝重。 “杨公子,你……”她疑惑开口。 杨豁还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而且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佘姑娘,你回答我一件事。你每日拜祭的坟墓,是不是比你的命更珍贵?” 佘应景犹豫一下,却仍是坚定回答:“是!” “但如果你没了性命,又拿什么来保住你家的祖墓?” 佘应景咬着嘴唇,深锁眉头。这个问题,杨豁不是第一次问她,而她却同样无法回答。<下载更多的古装言情小说,欢迎光临月海星空http://.msssky> 杨豁吸一口气,“那么,你的性命跟你的终身相比,又是哪一个更重?” “杨公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佘应景疑惑地缓缓开口。 杨豁笑了一下,带着些自嘲的意味,“我是说,我还有一个办法救你出来,但却得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 佘应景盯了他好半天,才神情淡淡道:“杨公子何必在这个时候拿应景开玩笑。”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是震撼无比。不是她小瞧自己,而是她再清楚不过,论身份,她与杨豁相差太多;论相貌,自己也并无出众之处;论感情……她心里哼笑一声,才匆匆数面,要是她与杨豁也能“论感情”,才是笑话! “我不是开玩笑。”杨豁不以为忤,正色道,“佘姑娘对我杨豁的认识可能不多。首先请姑娘相信,我并非落井下石卑鄙无耻之徒。之所以提出请姑娘下嫁于我,是因为如此我才有理由让和糰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人,并放弃打你家房地的主意。就像姑娘刚才说的,你我本非亲非故,我纵有心相救,我所求之人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姑娘出来。但要是对外宣称,姑娘是杨豁的未婚妻子,和中堂就算有意为难,也会衡量再三,毕竟与我杨豁作对,就算胜了,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最后几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里一闪而过的凌厉目光却被佘应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说实话,佘应景确实不清楚这个杨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次在酒楼初见杨豁,她从马三娘子的态度里知道这个人是大商人,大老板,如果不是他想通过她接近常季程,她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被这样的人物请吃饭。虽然杨豁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但她却能够看出这人皮相下隐藏的阴狠的一面。也许他确实不是坏人,她却不能不防,毕竟杨豁这样的人,她不可能深入了解。她只想确认,他的出现不会对佘家的秘密产生威胁,那就足够了。随着杨豁几次三番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越来越不解,敏锐的杨豁应该察觉了佘家那被刻意隐藏的一点秘密,他也许对那秘密有所兴趣,但对于这一点佘应景却不能肯定,只能在回避的同时,尽量自然,不引起他更多的怀疑。而现在,这个人却毫不避讳监牢里的肮脏,像最真诚的朋友一样坐在她的面前,提出想帮她。佘应景哑然,瞪了杨豁半晌,他的目光一片坦诚,似乎她的一切怀疑,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公子,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的声音喑哑干涩,不自觉一捏紧了双拳。 “也许你才是一个天生当商人的料,我想救人,为什么非得有好处才能做?” 佘应景涩涩地笑了。她咬住嘴唇,犹豫不决,然后一咬牙,终是下了决定,站起身来。不等杨豁有所反应,她又盈盈跪下,面对杨豁,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杨豁心里微微一惊,却没有拦住佘应景。佘应景磕完头,抬起脸来,目光沉静如水,“如果公子真能救应景,并帮我保住佘家先祖的坟墓,应景别说是当公子的妻妾,就算是为奴为婢,应景也心甘情愿。” 杨豁听了她的话,脸上却并无喜色。他扶起佘应景,淡淡一笑,“为奴为婢就免了,只要你以后看见我,不至于当我是贼一样的防就好。” 佘应景有些愕然,也忘记缩回手来,只是疑惑地看着杨豁。他在不高兴,然而为什么? 杨豁看到佘应景奇怪的目光,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接下来,你就可以看看我的真本事了。”他冲她眨眨眼,起身退到牢房门口。 不知为何,佘应景总觉得他刚才望着自己的目光带着些许无奈和伤感,尽管他的语气他的表情都再正常不过。 最后离去的时候,杨豁眯着眼笑的样子非常自信。奇异的是,最初看他的笑脸,总觉得自己被算计而小心防备,这次看到他的笑容,却一下子心安。 也许是因为,他这次算计的,不是她,却是为了她算计别人。 为了她啊…… 也是第一次,佘应景因为他的笑容,微微心动。 杨豁走出监牢门口,狱头在他身后一再躬身,杨豁笑了笑,回过头,雪地一片白茫茫。 他知道自己一个平民百姓之所以能让狱头对他点头哈腰,正是因为他送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他爱财,白花花的银子确实非常可爱,更关键的是,在很多时候,它可以带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本以为,让倔强的佘应景点了头,自己就算赢得满贯。佘应景是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磕了头,甚至说愿意“为奴为婢”,但她抬起头后,古井无波的黑眸,却让他半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于是他这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根本不是她的顺从。 呵,这次他要的东西,不光得付出金银,也许……还包括感情,才能换来。 佘应景确实很快地就见识到杨豁的“真本事”——第二天早上,那个原本眼睛都长到额头上去的狱头来打了牢门,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出去了”。应景一下子抬起头,愣了好半天,才确认他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如果说这就是杨豁的能力,那她现在不得不开始怀疑,杨豁除了商人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捧着杨豁送给她的那床棉被,在狱头颇不耐烦的催促下,她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出了监牢大门。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门外,杨豁和常季程已守在门口多时,佘应景收回投向天空的目光,望着明显带着激动神色的常季程,以及笑得眼儿弯弯的杨豁,涌上心头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情绪。说起来,常季程和杨豁都与她非亲非故,她这次能够死里逃生,却全仗这两人的相助。佘应景淡淡地笑了一下,原本就不丰腴的她,此刻更是下巴尖尖,眉眼里都是疲惫。 佘应景慢慢走过去,跟在杨豁身后的拾儿见她抱着棉被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也不等杨豁吩咐,就主动上前接了她手上的棉被。 佘应景冲他笑笑,轻声道:“谢谢。” 她的笑容却看得拾儿一呆,不自觉地回头望向杨豁。想不到只能算是清秀之姿的佘应景,笑容却是这般美丽,看来主子会喜欢上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不用客气……”被杨豁一瞪,拾儿立刻醒转过来,却是连话也说不连贯了。呵!他不过是得了佘应景客气的一笑而已,主子用得着如此瞪他吗? 佘应景没有发现杨豁跟杨拾儿这边的小动作。她的注意,已放在常季程身上。 这人一开始找到她佘家,并说出那秘密的时候,她确实是惊讶万分,没想到自家守了一百多年的秘密,竟然会有外人知道。后来常季程在北京开了小小食店,日日送来将军生前最喜爱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整整一年,她才确认常季程确实没有恶意,只是也无意与此人有过多的深交,毕竟那秘密要是不小心泄露,一百多年来的守护,将会功亏一篑。 没想到,常季程不仅不怪她平时的无礼,反而在她遇难时尽力相救,如果不是他的缘故,杨豁也不会到监牢探视,最终救她出来…… 佘应景心里感激,但天生内敛的性子,却只能让她望着恩人,深深福拜下去,嘴里仍然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 常季程一改以往棺材脸,脸上那抹笑意虽然僵硬,却是货真价实的高兴。他见佘应景对他下拜,急忙扶住了她,道:“佘姑娘不必多礼……”跟佘应景一样,心里塞满了许多话,此刻却完全说不出来。 佘应景既然没拜下去,也没有强求。她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感激。吸了一口气,她缓缓道:“佘应景代表佘家,感谢常伯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常伯,应景将会是佘家的大罪人……” 常季程听到她的话,眼睛红了一下。当初之所以一直留在北京没有离开,除去跟佘家同样的目的之外,还有就是敬佩佘家的大义之举。难能可贵的是,佘家的侠义,竟能一辈辈传下来,到如今佘应景的身上,仍然没有丝毫更改。 他万分庆幸,不仅救下了佘应景守护的双墓,也救下了佘应景。 “哎,佘姑娘,你怎么只感激常老板,不感激我家公子?”拾儿见佘应景跟常季程在那边酸来酸去,不禁为主子打抱不平。也不想想,她刚才抱在怀里的棉被还是爷让送去的呢,那常季程不过只是动动嘴皮子,真正出钱出力的,可是他家主子—— 想到这里,拾儿偷偷看了杨豁一眼,却发现杨豁并无不悦之色,反而笑嘻嘻地望着佘应景和常季程。 佘应景转过脸来,终于望向杨豁,苍白的脸上似乎红了一红。她目光沉静,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杨豁却挥手道:“谢不谢的,也不过是一句话。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行了。”说完,他又说常季程笑道:“大冷天的,咱们还是快些上车,回去给应景换身衣服,再找个大夫来好好瞧瞧。” 他这话本是没错,但从他嘴里自然之极喊出的“应景”二字,却让在场的其他三人都吃惊地朝他看去。 拾儿心里惊讶,却很快收敛表情,笑着回应“好咧”,然后率先抱着棉被上了马车。 佘应景仍是静静地看了杨豁片刻,突然省悟,自己跟眼前这人的关系,从昨天开始,就再不是陌生人那样简单了…… 她脸孔又是一红,却故意装作没发觉杨豁称呼的改变,什么也没说,跟着拾儿上了马车。 只有常季程听了以后,盯着杨豁,神色渐渐凝重。他走到杨豁身边,压低声音:“既然佘姑娘出来了,你的那个提议,是不是可以就此放弃了?” 昨天杨豁跟他说,为了救佘应景,不得不对外宣称佘应景是他杨豁的未婚妻子。常季程听了以后就觉得这个提议有些蹊跷,只是当时救人心切,又听说佘应景自己也同意,便没有反对。可现在听见杨豁直呼佘应景的闺名,“不妥”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心里更是有所怀疑。杨豁的能力他很清楚,什么成了他的未婚妻才能顺利施救应景的话,根本不足以为信。 6 可是想来想去,又想不通杨豁一定要佘应景的理由……他微微皱眉,心下一片担忧。杨豁要佘家的秘密,线索他给了,却不知杨豁到底有没有参透;要是杨豁真的弄清楚佘家的秘密,要娶佘应景之举,无疑是揽祸上身。 杨豁听见常季程的话,挑起眉,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常老板,这就是我跟应景之间的事了,不劳您挂心。”像是挑衅般,他故意加重了“应景”二字,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拾儿在车上虽然听不见杨豁跟常季程之间说了什么,但杨豁神采飞扬的模样却令他真的有些吃惊。杨豁笑的时候很多,像此时心情极好的样子,却非常少见。 是因为佘应景吗?拾儿若有所悟,不禁转头看了佘应景一眼,她垂目望着自己的脚尖,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拾儿忽然有些担心……他怎么觉着,这佘应景的心里,似乎没怎么看重爷呢? 常季程最后一个上的马车。他心里也担心,只是他担心的事,跟拾儿完全相反。 生意场上,谁不知道杨豁是只成了精的狐狸,除了没有亲自当官,他手里的钱,以及他能用钱买到的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绝没有夸大其词。 这样的人,如果想成亲,妻妾成群是理所当然,他却一直独身。现在杨豁愿意娶佘应景? 常季程叹一口气。 虽然可能性极低,他还是希望,杨豁娶佘应景的目的,仅仅是由于杨豁喜欢上了佘应景。 没想到佘应景出了监牢,第一放在心上的,还是佘家后院的那两座坟墓。 途经佘家的时候,佘应景突然叫了停。下了马车,她走到自家门前,入眼是满地狼藉。看着乱得一塌糊涂的家,她没有一丝恼怒愤恨。扫帚依然放在老地方,没有动过,佘应景拿在手上,转身走到后院。 这几天下了两场大雪,墓上积了厚厚的白雪,佘应景细心地扫了去,又将院子的雪扫到一角,这才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额头,露出淡淡笑意。 杨豁眯起眼,眼内的恼意一闪而过。他没有出声干涉,只是又一次对墓中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佘家那么多辈的祖先,包括佘应景的父母,都埋在城外,如果只是出于孝道,她为什么单单只对这两墓特殊? 看佘应景放下扫帚,杨豁才一笑迎了上去,“应景,你这里也乱得很,不如跟我回府,我请大夫开个方子,你好好调养调养。等我找人将这里收拾好之后,你再回来住也行。”他知道佘应景不可能答应长久留在杨府,所以也将话一次说完,省得她拒绝。 佘应景还是犹豫了一下,“杨公子……” 杨豁牵了她的手,直接往马车走,“你这称呼也未免太生疏了些。叫我行之吧,这是我的字。” 佘应景呆了,被杨豁拉了好几步才红着脸微微挣扎,“你先放开我!”这个杨豁!以前就觉得他不是个依常理行事的人,现在才知,他不仅不依常理,还霸道无礼! 杨豁回头,挑了挑眉,却还是依佘应景所说,放开她的纤细皓腕。他一手扶着马车,脸上带着不容分说要她上车的表情。佘应景无可奈何,又不甘就此示弱,只能抿着嘴睨看杨豁,尽管如此,杨豁还是觉得现在的佘应景比以前那个一脸冷淡毫无表情的佘应景要好得多。所以他也放柔了眼神,笑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又虚弱又疲惫,怎么可能住在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如果你要扫墓,每天从府里过来也是一样,我又不会拦着你。” 默默站在一旁的常季程听了杨豁的话,也不得不承认杨豁确实很会抓住别人的弱点,所以能轻易说服别人。 果然,佘应景犹豫片刻后,还是听从了杨豁的话,再次登上马车。 常季程走到杨豁身边,脸色有些不悦,“杨老板,我这就回店里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佘姑娘到贵府盘桓两日后,能回到佘家居住,毕竟从名分上讲,她现在只是杨府的客人。” 杨豁知他担心的是什么,点头微笑,笑意却未传达到眼内,“杨某知道,常老板无须担心。” 常季程暗自叹息,转头望着车上的佘应景,却没说什么。也许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毕竟佘应景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杨豁算计的…… 看着杨豁主仆带着佘应景离开,常季程眉头深蹙地望着大小二墓,叹道:“袁将军,佘义士,这个杨豁的出现,究竟是灾祸,还是转机?”心头沉甸甸的,而静默不语的双墓也根本不可能告诉他答案。常季程闭起了眼……一百五十一年了,其实这秘密早该公诸于世,当年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英雄,早该洗去这一身沉冤……6 虽然杨豁非常不满常季程对他诸多猜忌,但他心里知道,佘应景这个未婚妻子,确是他“骗”来的,常季程的怀疑不无道理。奇怪的是,当初他提出娶佘应景,本是冲动的成分居多,然而真正将她留在身边了,才发现自己对当初的一时冲动根本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 而且他也越来越了解,佘应景冷漠的表情,其实只是她的一层保护色,她也会笑,虽然那笑容弥足珍贵。看着原本连说话都谨慎小心的佘应景慢慢学会对他微笑,看着她偶尔露出来的羞涩表情,还有听他讲起外面的奇闻异事时,认真倾听的模样,杨豁的心里就会出现一种异动,特别是想到能让佘应景露出真实面貌只有他一人的时候,那种夹杂着些许得意的喜悦情绪,分外明显。 不那么忙的时候,杨豁总会抽出时间陪佘应景去佘家后院扫墓,有时会在那里遇到常季程,而常季程的表情总是意料之中的担忧。杨豁只当没看见,同样会笑着跟常季程寒暄,然而等佘应景一扫完墓,却会立刻拉了她走人。 墓下之人的身份,他仍然很好奇。常季程给他的“听雨”卷轴,他独处的时候,也拿出来观看,可惜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懂这个所谓的线索,到底代表什么。 这日,杨豁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他急忙翻身坐起喊来拾儿,问:“应景呢?” 平时她总是天刚亮就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扫墓。杨豁暗恼自己昨晚看账本看得太晚,早上竟然没能自动醒转。 拾儿见他醒了,脖子一缩,活像只见到猫的老鼠。 “爷您醒了?我这就让人给您打水来漱洗……” 拾儿的笑容一看就有古怪,杨豁不理会他的闪烁其词,再次不耐地追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她是不是一个人回佘家了?” 拾儿见躲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回答:“佘姑娘去扫墓了。” 果然不出所料。杨豁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知道急也急不了,便懒洋洋掀开被子,抓起衣服自己穿戴起来。 拾儿吁了口气,也不敢就此露出轻松的表情,把头埋得低低地上去帮杨豁穿衣。 “为什么不叫我?” 杨豁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恼怒,可拾儿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但这件事错又不在他,都是主子自己起不来床,“我倒是想叫您来着,可佘姑娘不让,叫我别扰了您睡眠。”而且扫墓而已,哪里用得着爷每次都跟着,有马车接送就足够了。 杨豁哼了一哼,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究下去。想了片刻后,他问:“白先生那里可有回话来?”上次让拾儿去送了信后,便一直没得到明确的回音。通常情况下,他都不会去麻烦那位亦师亦友的神秘人物,写那封信去,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但他也清楚,既然是他委托的事,白先生不会置之不理,没回音并不代表白先生没有帮忙。 向拾儿问起白先生,其实只抱半分希望。说起来他也有六七年没见过白先生了,尽管他很清楚白先生就住在北京西柳胡同,却迟迟没有上门求见。当初那怪里怪气的白先生就说过,有事写信,没事也不用去看他…… “没有。”拾儿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帮杨豁穿戴完后,拾儿后退一步,上下审视一番,满意地点头,又突然抬眼问道:“爷,那位白先生可真奇怪,那么大的院子,竟然只住了他一个人,要说是请不起佣人嘛,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杨豁愣了一下,“你见到了白先生?” “是啊,我敲了半天门,来开门的就是他。我说要找主人,他就让我等,最后才告诉我他就是主人……爷,那位白先生是您的朋友?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过?” “……我倒是很想当他的朋友,可惜我还没那资格。”杨豁若有所思地回答,拾儿却听得吃惊。爷是说反了吧?他怎么可能没资格当那白先生的朋友?看爷如此重视白先生,他就不明白了,那白先生神神叨叨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 “对了,爷,乔少爷来了,现在客厅里。”拾儿突然想起自己本是被乔远山推来叫醒杨豁的,结果被杨豁一岔,就给忘了。 杨豁瞪他一眼,“怎么现在才说?” 拾儿自知理亏,苦笑道:“是拾儿的不对,爷,您赶紧过去吧。来的不仅是乔少爷,还有表小姐。”光是乔少爷也还罢了,表小姐才是得罪不起的。 杨豁也懒得再骂,优哉游哉地踱到客厅,一踏进厅门口,就被眼尖的秦怀莲看见,掩嘴而笑道:“杨大少,你可是越来越懒了,日晒三竿还在床上。是不是你家的生意做不下去,闲得快歇业了?” 杨豁耸耸肩,在乔远山身旁坐下,道:“你们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他又不是天天睡到日晒三竿。杨豁打小时候开始,每日起床都会头晕目眩,大夫只说是小毛病,也吃药调理过,只是不见好。好在这毛病日间对身体并无大的影响,杨豁就懒得理它,随它去了。只是怀莲明明知道,却总爱以这个短处来嘲笑他,杨豁知道,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把她的小小嘲讽当成耳旁风。 乔远山品着茶,笑道:“你问怀莲吧。”他其实也是被老婆大人拉来的。 杨豁眼珠转了三转,已猜到这对夫妻的来意,当下摇头道:“可怜堂堂二品大人,也是个怕老婆的,才下早朝就被提拎到我这里来学三姑六婆。乔远山,我都替你脸红。”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们的夫妻感情。”秦怀莲笑骂,然后又偏着头有些好奇地问:“住在你家的那位姑娘呢?你怎么不请她出来让我们见见?” 杨豁只是笑,“你们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啊!” “哼!”秦怀莲皱皱鼻子,“灵通?亏你还好意思说!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杨豁多了一个未婚妻,我和远山却是从别人口中才听到这个消息!杨豁,你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可轻饶不了你!” 如今也只有乔夫人有这个能耐可指着他的鼻子要说法,对于秦怀莲不会轻饶他的声称,杨豁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跟在杨豁身后的拾儿见主子吃鳖,便笑着上前一步,替杨豁解围:“表小姐,”尽管秦怀莲早嫁乔远山为妻,拾儿还是按老习惯叫她,“您和乔少爷来得不巧,佘姑娘现在根本不在府上。还有,外头传的那些话,传啊传的就变味了,事实上我们爷之所以要娶佘姑娘……” “嗯哼。”杨豁轻咳一声,打断了拾儿的滔滔不绝。 拾儿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差点又坏事了,赶紧住嘴,在秦怀莲怀疑的目光下,嘿嘿傻笑。 秦怀莲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杨豁,后者还是那张狐狸笑脸,眨巴眨巴眼,很无辜的样子。怀莲哼了一声,斜眼道:“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就跑出个未婚妻来,还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姑娘。 听第一个人传杨豁有未婚妻的时候,她还嗤之以鼻,完全当笑话听——杨豁要有未婚妻,她这个当表妹的,怎么会不知道?但传的人却越来越多,连那女子的样貌身份都一清二楚,她也开始怀疑传闻的真实性,拉来丈夫一问,乔远山虽然也说不清楚杨豁的事,但却透露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前一阵杨豁确实托他从牢里救了一个女子出来,而且跟外头传的一样,那女子姓佘。 杨豁救人不稀奇,奇的是竟然会让那人住在自己府里,还让“未婚妻”之类的谣言满天飞,秦怀莲能坐得住才有鬼!想当初姨母为了让表哥成亲,连生病都假装过了,只是没骗过狡猾的杨豁。后来杨豁与他父亲关系恶化,才独自搬了出来。 想来姨母还没听说这事,不然不会没有一点动静。 只是……听说那佘姓女子本是清贫人家,也不是国色天香,杨表哥怎么会看上她的? 乔远山端着茶杯,扫了气鼓鼓的妻子一眼,又看看一脸轻松的杨豁,笑着摇了摇头。外头的传言他也听说了,要说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不过他也没那么好的闲情跑来追问杨豁是不是真要娶老婆了,反正杨豁要成亲,总得先通知他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话说回来,今天见了杨豁,也觉得杨豁与平常真有那么一点不同,当然具体是哪点不同,他也说不出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春光满脸吧。 看来外面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乔远山笑着摇头的样子被秦怀莲看见,送上白眼一个。现下苦笑的人轮到乔远山,为着回家后自己的耳根着想,乔远山放下茶杯,问杨豁:“那你真打算跟佘姑娘成亲?”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摇头,然后又安慰自己:他这是被逼成为的“三姑六婆”,不是本意。 杨豁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厅外传来人声,乔远山和秦怀莲对看一眼,知道他们今日想看的正主儿来了。 佘应景早上起来没见杨豁,听说他头晚睡得晚,便阻了想去叫醒杨豁的拾儿,让杨豁好好安睡。反正以往扫墓都是她一人,多一个人在旁边,反而不自在。 她这次前去的时候,常季程已经站在墓前了。以前常季程也多次前去扫墓,这次却似乎是专程为了等她。在墓前,常季程跟她说了一番话,言下颇为担忧。其实常季程担心的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这段时间住在杨府,跟杨豁朝夕相处,渐渐淡忘了其实一直就存在的问题。回杨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沉思,她确实应当搬出杨府。至于成亲一事……却得再跟杨豁谈谈。 不是她想言而无信,只是常伯提醒得对,现在佘家仅剩她一人,她不能随随便便嫁人,毕竟她身上还有更重的责任。 听说杨豁已经起床了,她向下人打听了杨豁的所在后,就直接过来,然而当她进到客厅,看见有外客在,才惊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只匆匆看了那对年轻的客人一眼,佘应景就别开了头,垂目道:“对不起,打扰了。” 杨豁却不会就这么放她走。他起身挽住她,笑道:“你不用急着离开,他们都不是外人。” 佘应景回眸望着他,杨豁见佘应景面露疑惑,哈哈笑着将她带到乔远山夫妇面前,一一介绍:“这位乔远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这次你能这么快从狱里出来,还多亏了他;这位秦怀莲,是远山的妻子,也是我姨母的女儿,比你略长,你叫她姐姐就是。”说完,他又一顿,对乔远山两人道:“我身边这位姑娘,就是佘应景。”他们不是想看看他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吗?看就看吧,反正迟早也要见面的。 佘应景只是不想见陌生人,并非怕生。既然杨豁硬将她带到乔远山二人面前,她也没有挣扎。面前二人,男的英俊儒雅,女的虽然略显柔弱,却气质高贵,美丽动人,应景微微一福,淡淡道:“二位好。” 从佘应景一进来,秦怀莲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果然如同外面传闻的那样,这佘应景的容貌只能算清秀,身体却比她还弱的样子,一阵风似乎就能把她吹跑。从她的举止言行来看,应当是出生于普通人家的女儿,但让秦怀莲有些意外的是,这女子竟然能直视她和丈夫的目光,而且那对眸子清澄如水,波澜不惊,态度也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娇弱。 这女子确实特别,但老实说,也并不容易讨人喜欢。 秦怀莲有些不解地望了杨豁一眼,发现表哥脸上是难得的柔和,嘴角微翘,那笑容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秦怀莲却一眼看出,杨豁是真的快乐,绝不同于平时客气疏离的微笑。 秦怀里回想刚才杨豁挽住佘应景那一幕,心里有些明白了,这杨豁,是真的被佘家女子套住。 姨母盼了多年的儿媳妇茶,这次总算能喝到了。 基于爱屋及乌的想法,秦怀莲立刻扬起热情的笑脸,拉起佘应景的手,“哎呀,叫什么姐姐呢!我一听到那姐姐妹妹的就烦,应景,我就叫你名字,你呢,也直接称我怀莲,这样多好!呵呵,我一见你就喜欢,应景,你和我那狐狸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7 秦怀莲的热情让佘应景很不适,她微微蹙眉,不时回头望向杨豁。 看总是一脸平静无波的佘应景都有应付不来的时候,杨豁乐眼睛都眯成了缝儿,根本没有上去搭救的意思。他就觉得应景的性子还是太过冷淡,正该多接受怀莲的影响。 见妻子拉着那佘应景走到旁边去,乔远山走到杨豁旁边,低声道:“行之,你刚才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杨豁淡淡笑了下。果然是多年老友,怀莲大而化之看不出来,远山却能看见他心里被困扰的波动。 他回头看了乔远山一眼,同样低声道:“你跟我来。” 佘应景那边对秦怀莲的问题应接不暇,根本没注意到杨豁带着乔远山悄悄出了客厅。走到廊上后,杨豁带着笑的脸也略微凝重,皱眉道:“我想这件事,我根本不应当再追查下去,可它一直堵在我的心头,让我很不舒服。远山,你知道我的脾气,其他人有什么秘密,只要不涉及到我的利益,我是没有兴趣去知道的;偏偏这次跟她有关……”佘家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对他并无影响。但它却会一直阻碍在他和应景之间,让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走入她的心。 “秘密?”乔远山讶道,“她?你指刚才那位佘姑娘吗?” 说话间,已走到杨豁的书房。杨豁掩上门,过去拿了常季程送他的卷轴,徐徐展开。 他皱眉道:“远山,你来帮我看看,这卷轴会是关于什么的线索?” 乔远山接过卷轴,也皱起了眉头,“听雨?”他问杨豁,“什么意思?” 杨豁苦笑,“我要是知道什么意思,还用问你?” 乔远山也发觉自己问了傻问题,他自嘲地一笑,拿着卷轴踱开去。 “听雨?听雨?小楼一夜听春雨?”乔远山眉心打结,自言自语地念道。 杨豁愕然抬头,“你觉得这两个字跟这句诗有关?” 乔远山望了他一眼,摇头,“是不是跟陆游的这句诗有关,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两个字和这句诗,我似乎有印象……” “听雨,小楼一夜听春雨……这字也熟悉……”乔远山皱着眉,继续自言自语,“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怎么就是想不起来……行之,这卷轴你是哪来的?”他突然转头问杨豁。 “是常季程给我的,怎么?” “常季程?”乔远山反问,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头。 “远山?杨豁?”门外忽然传来秦怀莲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们又躲在书房啦?” 乔远山和杨豁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涌上“不好”二字—— 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个男孩子有时关起门来谈一些事,常常会惹得秦怀莲不高兴,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硬闯书房是常事。每到这个时候,两人就会自动闭嘴,先哄得怀莲妹妹高兴再说,当然,他们也为此说过她几次,秦怀莲记得了要敲门,只是仍然没习惯等那声“进来”。 一听见书房外秦怀莲的声音,杨豁下意识地就挡在乔远山前面,而乔远山则快速地卷起卷轴。 秦怀莲一手拉着佘应景,意思意思地敲了房门两下,就推门进来,笑道:“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跑到这里来了?又在谈官场上的事?”说完,她眨眨眼,房内二人的异样神情终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咦?把什么好东西藏起来了?”她还在笑。 杨豁脑筋转得很快,自然之极地从乔远山手里拿过卷好的卷轴,递到秦怀莲面前,“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做坏事?我不过是对远山说,最近得了一卷字画,让他帮我看看是哪位名家的,远山也没看出来——或者你告诉我也成!” 果然,秦怀莲马上不感兴趣地挡开去,“那就算了。” 杨豁不动声色想将卷轴放回书桌上,却注意到佘应景的眼睛正直直看着书桌上的东西。 装卷轴的那个黑木盒子。 佘应景收回目光,望向杨豁。 她又看着杨豁手里的卷轴,眼里有什么闪了一闪。 “这是什么字画,我倒很有兴趣。”佘应景淡淡说着,从杨豁手里抽出卷轴,一点点展开。 杨豁全身僵硬,心里却复杂得很。她知道这卷轴了,结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而他此刻什么也无法做,只能眨也不眨地盯着佘应景的脸。 佘应景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秦怀莲毫无所觉气氛的怪异,她见佘应景打了卷轴,便凑过头去跟她一起看。 “这么少的字?”秦怀莲眨巴眼,“听雨?什么意思?” 佘应景的目光从字上扫到杨豁脸上,静静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又若无其事地收起卷轴,放回桌上。 杨豁觉得身体一阵热一阵冷,连最后的笑容也装不出了,只能盯着佘应景看。 秦怀莲抬头正想说话,却看见杨豁一脸凝重的表情,严肃得可怕。 “表哥……” 她正准备拍杨豁的肩头,却被丈夫一把拉住,“我们先出去。”乔远山低声招呼秦怀莲,心里有些为杨豁担心。佘应景明显是知道这卷轴的,此刻却是全无表情,更加反常。不过他们两人的事,还是让他们两个私下解决好了。 秦怀莲只是有些粗心,却不是笨人,被乔远山这么一提示,也看出事有蹊跷。她神色疑惑地在杨豁和佘应景身上看来看去,乖乖地任乔远山将她带出书房。 出了门,等乔远山帮他们把门掩上,她立刻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远山回身,手扶在妻子腰上将她带离这惹祸的书房,笑道:“行之的麻烦来了……”7 杨豁也清楚得很,自己的麻烦来了。 相对无言片刻,杨豁扯起僵硬的笑容,道:“你出去扫墓,怎么也不叫上我?” 佘应景抬眼看他,眼里一片冷淡,“杨公子,我正想跟你说一声,我还是搬回家去住。这些日子打扰府上了。” “你又叫错了,该叫我行之才是。” 佘应景淡淡一笑,眼里却并无笑意,“还有一件事……之前我虽然答应嫁公子为妻,但应景下来想了想,我与公子的身份,简直是云泥之别,万万不配做公子的妻子。然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应景没有多的钱财,甘愿入府为婢……四十年。”她咬了咬牙,许下年限。 杨豁半天不语,终于哼了一声,“四十年?我还以为你会说这一辈子都来给我当婢女了呢。” 佘应景微微吃惊,当她看到杨豁双眼的怒火后,又很快垂下头去,“是,本该是一辈子,但应景不能终身脱离佘家……”本来她提出要走,心里也是坦荡荡的,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一对上杨豁的眼,又觉得有些心虚。 杨豁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从来没有谁能将他气到这个程度——“我对你只有救命之恩吗?”看着佘应景小脸苍白,却仍然倔强的样子,他的怒气更甚,冲动之余,杨豁抓起桌上的卷轴,高声道:“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卷轴?为了埋在你家的两座坟墓?”他冷笑,一字字道,“是啊,我很好奇,墓底下到底埋着什么人哪?还是埋的根本不是人,是个阴谋?是个见不得光的、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故事?” 他讥讽的话一声高过一声,佘应景听得皱眉,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住口!” 一时间,屋子里格外安静,静得她都能听见杨豁急促的呼吸声。看到杨豁激动得满脸通红,眼里满是自尊被伤害后的愤怒讥诮,想想有负于人的确实是自己,她又长长叹一声,“没人有资格侮辱袁伯伯……杨公子,知道墓中之人的身份,对你全无好处。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应景告辞了……” “等等!” 杨豁上前一步,抓住了佘应景,疑惑道:“袁伯伯?墓里的人,不是你家先祖?”他吸一口气,“你既然说了一半,为什么又不肯说完?是不是……你一直都认为我救你的目的,是为了墓里的秘密?” “老实说,我是有这个怀疑……”佘应景顿住步子,有些犹豫地说。杨豁的眼里再次染上愤怒的色彩,即使如此,她还是说了下去,因为这也是她心底的疑问,“毕竟我想不到除了这个原因,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豁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咬牙切齿地抓住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女子,恨不得掐死她,“在你眼里我杨豁就坏到这种程度?为了一个连谱都没摸清的古墓秘密牺牲自己的婚姻?!你……” 佘应景的胳膊被抓得沁痛,却没有挣扎,看着杨豁的目光带着一份伤感,“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得不万分小心,出了差错,不但我罪无而赦,还会连累别人,甚至连累你。” 杨豁有些意外于那丝伤感,眼里的戾气也渐渐退去。他仍是抓着她不放,只是放松了力道:“我说过要娶你为妻,有什么祸,我跟你一起担,你的秘密和重担,我也可以帮你背负。” 他目光坚定坦然地看着她,并没有加重语气,应景怔怔地望着他,奇异地,就是相信了…… 这,是他的许诺吗? 好一会儿,佘应景才垂下眼去,再次拿过杨豁手里的听雨卷轴。 “这不只是秘密和重担,它还意味着罪名……意味着监牢和砍头,如果是这样,你确定还要跟我一起承担吗?” 杨豁愣了一下,扬起头,“哈!我还没发现自己害怕过什么!砍头?为了某些事或某些人,砍头算个什么东西!” 他脸上睥睨众生的表情或许有些狂妄自大,却再次令她的心快跳一拍。 佘应景垂下眼笑笑,“砍头算个什么东西……是啊,在某些人的眼里,国家、百姓、君臣之义都重于那区区一颗人头。”她虽然笑着,表情却越来越肃穆,令杨豁不自觉地放开了手。 佘应景再次展开卷轴,凝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小时候我问母亲,我们祖上是磨刀的吗?母亲觉得好笑,问我怎么会这么想。我说曾听大人在提到先祖时说什么‘磨石’,母亲说我傻,大人说的是‘谋士’。那个时候,我就隐隐知道,咱们家跟别家不同。从我有记忆起,院里就有了那两座墓,父母天天都要去打扫祭拜,小的那一座,其实埋的是我们佘家先祖,他为了保存一个秘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给后人知道。” 佘应景没有看见杨豁脸上都是疑惑,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不过,包括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先祖在内,我们佘家世世代代守护的,却是另一座墓,也就是写下‘听雨’两个字的将军大人。” “将军?”杨豁诧异地接口,“哪位将军?”这个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谁能想到佘家的秘密,竟是与将军墓有关? 佘应景的目光有些奇怪,自豪、怨愤、激动……在她眼中交织出现,最后她压下所有的情绪,努力平静道:“是先朝的一位将军。父亲告诉我,这位将军先是中过进士,在邵武任过知县,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后金军队屡犯边关的时候,明朝将领竟无一人能挡其势,他就骑了一匹快马独自出关,考察形势后向朝廷请命镇守辽东,死守宁远,打得努尔哈赤大败而归。然而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却不是死在战场上……因为明朝皇帝听了两个太监的话,认定他谋反叛国,先是将他关在牢里,然后凌迟处死。行刑那天,好多人去看哪,他们朝将军脸上吐唾沫,要将他千刀万剐——” 佘应景脸色惨然,“而事实上,所谓的谋反,不过是皇太极故意设的反间计……他被自己的朝廷当作叛将处死,却又是大清的宿敌……你说,这墓中之人的身份,我能告诉你吗?” 杨豁的目光落在佘应景的脸上,好半天,才沉重地吐出那个人的名字:“你说的是袁崇焕,袁将军。” 佘应景呵地一笑,“不错,是袁将军。那连碑都不能立的墓下埋着的,就是袁将军当初被高高悬挂在刑场高杆上的头颅。” 这个秘密……果然是个大秘密,他万万想不到佘家院后的墓下竟然埋着前朝的名将,而且还是当初被万民唾骂的大反贼,大内奸…… 杨豁苦笑,“照你的说法,袁将军根本是被我朝的皇帝害死的?袁将军被冤枉了整整一百多年?” “哼,皇太极是害了袁将军,但真正要将军命的人,却是将军忠诚了一辈子的君主,让将军寒心的,是所有他保护的中国人!” “你这话不对。确实,有许多老百姓都被蒙骗了,但稍微读过书,能明白事理的人,都会在心里怀疑崇祯皇帝的话。”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佘应景对所有人都绝不轻信,可能在她的眼里,那些看着袁将军遇难,冤枉袁将军的人都是愚民,根本不值得深交和信任。 而他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子,确实很难说是幸运或是不幸,这并非他能控制。不过,就算知道了佘家的秘密,就算知道佘应景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他也仍然选定她了,不会……放手! 佘应景微诧,望向杨豁,在他眼里没有知道这秘密后的惊惶和懊悔,却是一片平静,就像她说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你不害怕?”她咬着下唇,目光闪烁,他还是决定跟她一起守护这秘密吗? “害怕?”杨豁挑高眉,“我说过,让我杨豁害怕的东西,现在还没出现过,袁将军的墓又为什么会例外?不过袁将军的墓怎么会在你家后院?” 佘应景迷茫了片刻,才慢慢道:“因为我家先祖将袁将军的头颅盗了来,悄悄埋在了后院,然后一直隐姓埋名,并留下遗训,把他葬于将军墓旁,让我们佘家子孙世世代代为袁将军守墓……”爹娘死后,她谨遵佘家祖训,每日扫墓祭拜,将秘密深埋心底,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算不得受苦,跟每一位佘家人一样,她敬重有情有义的袁大将军,心甘情愿为他守墓终身。小时候她称袁将军为袁伯伯,长大了,虽然知道从辈分上讲袁将军比她长好多辈,却仍是习惯在心底叫他袁伯伯。可惜关于这些感受,她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憋着一肚子的话,却注定到死都不能说……然而今天她竟然把这些话告诉给了杨豁这个“陌生人”,他却笑着说,愿意在以后的岁月里,陪她一起将秘密背负。 杨豁微微动容,怔怔望着佘应景半晌,伸手握住她的,长声一叹:“你的那位先祖,确是一位义士。” 佘应景浅浅一笑,这次却没有挣脱杨豁的手,“听长辈们说,我们佘家本是广东人,与袁将军同省不同乡。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未回过广东,然后那位常伯却从广东找到北京来……他之所以托你救我,恐怕也是出于袁将军的面子。” 杨豁这才恍然常季程为何持有袁将军的“听雨”卷轴。奇怪,那常季程如果跟佘家并无直接关系,怎么会对袁崇焕的事如此清楚? 莫非他是袁家后代改名换姓?然而袁家怎么可能还有后代? 杨豁摇摇头,把常季程的身份问题先抛到一边。至少能够肯定,常季程对佘家和袁将军墓,都并无恶意。 他皱眉望着佘应景手上的卷轴,“当时常老板将卷轴送到我手上,只说是知道佘家秘密的线索。我虽然没弄清楚这卷轴是出于何人之手,不过这世上总有人知道这是袁将军的字迹。依我看,这卷轴最好是交还给常老板,其中的厉害关系,也可以分析给他听。” 佘应景没有回答,应当是默认了他的话。 因为常季程曾经将卷轴及装卷轴的盒子一起拿给她看过,所以当她看见杨豁桌上放着那熟悉的黑木盒子时,就肯定杨豁手里的卷轴正是袁将军的“听雨”。常季程既然有这种东西,想来袁将军的事也并非绝对的秘密。 “应景,你也不用担心。”杨豁转眼看到佘应景的表情有些冷凝,便笑起来,托起她的脸,“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佘应景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是静静回望他,但她反手握住了杨豁的手,终于笑了一笑。 尽管那笑容淡淡的,但杨豁知道,至少——她已经开始学着信任。 乔远山还以为杨豁这次会跑了未婚妻呢,暗地里替他担心一番,谁知没过两天杨府就派人送来请柬。 杨豁要成亲了,就在新年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 秦怀莲和丈夫面面相觑,拿着请柬,秦怀莲诧笑道:“这也太快了点吧?上次我与佘应景交谈时,根本没觉得她会嫁给表哥啊!” 乔远山的吃惊却跟秦怀莲不一样。上次在杨府,秦怀莲和佘应景撞进书房的事,他不便对妻子细说,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知道,杨豁跟佘应景之间的问题,可不是小问题! 他担心杨豁还不知道可能发生的灾祸,便一个人到了杨府,想将那“听雨”卷轴包含的信息告诉杨豁。 一进大门,他就感觉到府里的人喜气洋洋,想是已经在筹备婚礼了。 接待乔远山的下人告诉他,杨豁这会儿没在家,有事出去了。乔远山也不介意等杨豁回来,就先去了客厅,却看见那里已等了一个人。 那人个子又高又瘦,吊眉加上小小的三角眼,板着一张棺材脸,尊容确实不讨好。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乔远山还是立刻认出了这个老头的身份——他正是被杨豁带到乔府上求乔远山救出佘应景的富商常季程。 常季程也认出了乔远山。依常季程的脾气,如果是陌生人,他肯定连正眼都不会多瞧,但这乔远山却算是佘应景的恩人,所以常季程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乔大人。” 要是换了别人,一定会恼常季程的无礼。但上次乔远山就已经见识过常季程的冷言冷脸,而且他性格豁达,也不习惯用自己的身份压人,便微笑招呼:“常老板也是来找行之的?” 常季程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行之”正是杨豁,点点头,坐在椅上再没说话。 乔远山微微一笑,找了张椅子坐下,暗忖这个常季程果然是惜言如金。正在这时,拾儿不知从府上的哪个角落过来,经过客厅,见乔远山坐在这里,便笑着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乔大人,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爷他没在府里,您知道不知道?” 乔远山皱着眉,假意生气,“去去去!你这小子也来打趣我,同样都是‘乔大人’三个字,怎么从你口中出来就变了味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拾儿嘿嘿笑道:“乔少爷,我叫你‘乔大人’,怎么就变了味了?明明是你多心!” 乔远山还是笑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下去,便直接问道:“进之出门多久了?他走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说不好!”拾儿说着,悄悄凑到乔远山耳边,“他是去城南那个家去了,老夫人知道爷要跟佘姑娘成亲,招他回去训话呢!” “那你怎么没跟着去?” “爷他不放心啊!佘姑娘每天早上都要去扫墓的,便让我跟着佘姑娘了。” 这杨豁对佘应景,倒是真的上心。 “咦?常老板?”拾儿望向常季程,一脸诧异。敢情这么半天,他都跟乔远山唠叨完了,才发现旁边还坐在一个人,“您老还在这儿啊?我都跟您说了,爷他出去办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您换个时候再来?”他笑嘻嘻的,活像真是那么回事。其实他会来客厅,就是看常季程走没走的。杨豁叮嘱过拾儿,要他好好陪着佘应景,少跟常季程接触。拾儿一直记着呢,哪知在佘家后院没见着常季程,这姓常的却跑到杨府等杨豁来了。当初在小小食店吃饭的时候,拾儿没少看棺材脸的脸色,这会子更是趁机打击报复,茶奉上了,却“一不小心”忘记来添,就让他在客厅里枯坐。要是他提出见佘应景,拾儿的打击报复将会更彻底,但常季程来的目的似乎就是找准了杨豁,而且耐心惊人的好,他都来了近一个时辰了,看样子还会继续等下去。 常季程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拾儿的话,坐在位置上连动都没动一下。拾儿心里哼了一声,收回目光,面对乔远山时,完全是两种态度,“乔少爷,如果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您转告给爷,免得您多等。”杨老夫人见了儿子,三四个时辰不放人是常事,对于这点他可是清楚得很。 乔远山自然也知道,但这件事他却不敢轻易让拾儿转达,“不必了,反正我也不急,可以等等行之。” 听他这么说,拾儿也不多言了,“那……乔少爷,我先下去了。” 乔远山答应一声。拾儿正准备出去,就看见杨豁从外面走了进来。 “咦,你怎么过来了?”杨豁抬头见乔远山坐在这里,怔了一怔,又看见常季程坐在旁边,他很快地皱了下眉,连拾儿都没看清楚,他就已经笑着走过去对常季程拱手,“常老板!您什么时候来的?真不巧,我刚才出去办了点事,常老板没有久等吧?” 常季程站起来,棺材脸还是黑黑的,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杨老板是大忙人,当然不容易见上一面。” 8 这话当然算不上好话,杨豁眯了眯眼,还是一脸真诚无比的笑容,“常老板真是说笑了,哈哈!”但杨豁心里清楚,常季程既然找上门来,肯定是有事要谈。犹豫一下,他转头对乔远山递了个眼色,轻声道:“你先去书房等我吧。” “好。”乔远山微微笑着起身,瞄了旁边的常季程一眼,多年朋友,他怎么会不知道杨豁欲先把常季程打发走的打算? 看乔远山离开了客厅,杨豁示意拾儿也下去,然后转过脸来看着常季程,表情似笑非笑,“常老板一大早就来找杨某,应当是为了你我合作之事吧?跟常老板谈过之后,杨某可是一直在等常老板的回复,不知常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早些日子他还是找常季程来把最初的合作意向谈了谈,尽管从内心来讲,他并不怎么愿意跟常季程有更多的交涉,但生意毕竟是生意,爱财仍然是他的天性。 常季程的棺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吟片刻,说:“你的想法确实不错,但近来我已不再过问自家生意上的事,而是交给了我的胞弟常季礼,过两日他会来北京,到时你直接跟他谈便可。杨老板,我今日来,是为了别的事……” 杨豁敛住了笑,也不再装蒜,“别的事……是指在下即将与应景成亲的事?”今日回家一见到常季程,他就知道这老头来干吗了。 “是。”常季程更是干脆,直接开门见山。然后他又顿了一顿,“杨老板,能救出我家侄女,您费了不少心思,对于这一点,常季程感激涕零。不过成亲一事,我还想请杨老板再三考虑,毕竟事关终身,草率不得。至于杨老板的救命之恩,常某可另作安排,报答杨老板。” 杨豁眼中冷光一闪,这姓常的是想拿钱来赎人了?真是笑话! 他一挑眉,“常老板,我快成亲的事,这北京城可是都知道了。要是现在来说退婚,您觉得那些人会怎么看待应景?” 常季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杨豁一笑,又接着说:“我杨豁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不过,有件事我反而得求常老板。尽管我不知您跟佘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您既然称应景为侄女,也算她的长辈,我和应景成亲的时候,您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常季程一愕,“这……”他是来劝婚的,怎么就便成喝喜酒了? “常老板,我这亲事,是一定要办的,您也不用多说。应景是心甘情愿嫁给我,和大人那边暂时没有动静,但并不代表那件事就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要是应景成为了杨某人的妻子,佘家的房地自然也是我杨某的,相信和大人也不会为了那值不得什么的房地,来为难我杨某吧?” 常季程又惊又怒,忽地站起来,“我就知道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你硬娶应景,就是为了那地上的秘密吧?她、她怎么能这么糊涂,只为了两句甜言蜜语就忘了自己的责任……” “常老板!”杨豁也变了脸,冷冷道:“可能你还是不太明白,我娶应景,跟你以为的那些都无关。” 常季程意识到一时失言,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气得铁青,瞪着杨豁不说话。 杨豁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常老板,要是您没其他的事,就恕杨某失陪了,您也看见,乔大人还在书房等我。” 说完,杨豁拱拱手,抬腿就要走。 “杨老板!”常季程出声叫住他。 杨豁回头,常季程脸皮抽动,咬牙半天,终道:“上次我差人送到府上的卷轴,杨老板看完,可有什么体会?” 杨豁盯着他,狐狸眯了一眯,闪出意味不明的亮光。 “字是好字,”他笑了一笑,“写字的人——也是真英雄。”话一说完,不出意外地看到常季程陡然变色的脸。 杨豁哈哈笑了两声,又正色道:“常老板,当初你既然把听雨卷轴送到我手上,自然该知道秘密总有一天不再是秘密。老实说,我杨豁当初对应景的心思,更重于佘家背后的秘密,一个商人最重视的是利益,自找麻烦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常老板应当能放心了吧?” 常季程的脸色几变,最后眼露疑惑道:“你娶应景,是真心实意的?”看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想想也对,以他杨豁的财富,要娶妻的话,什么人不行,非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佘应景? “十足真金!”杨豁弯着嘴角,脸上露出好笑的神色。真是的,他不过是娶个老婆而已,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怀疑他是别有目的? 常季程的脸色还是很凝重,终于叹了一声:“可是杨老板,你说你是商人,不做自找麻烦的事;但你现在就是在自找麻烦!”8 杨豁回到书房时,微微皱眉。 乔远山正从杨豁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在看,见他进来,便笑着将书放回架上,笑道:“怎么,跟常老板的事谈得不顺利?”老实说近来难得看见杨豁的狐狸笑脸,他还真不习惯。那佘应景也真算得上能人一个,能将杨豁焦得头大如斗。 杨豁随手将门关上,看了乔远山一眼,闷声不响地坐到椅上,半天不说话。 “怎么啦?在那个杨府受气了?”乔远山打趣道。杨豁的娘是出了名的喜欢唠叨,偏偏杨豁又最讨厌谁在耳边烦,对着母亲只能忍着,只是每次从城南的府里出来,他的脸色都好看不了。 杨豁摆摆手,“先不说那些。远山,你今天专程过来,总不会是跟我闲聊来了吧?” 乔远山被他这么一问,也收起笑脸,“我是为你上次拿给我看的卷轴而来。” 杨豁猛地抬头,盯着他,脸色有些奇怪,“卷轴?” “对,就是写着‘听雨’两个字的卷轴。”乔远山也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立刻猜了出来,“你已经把线索之秘解开了?” 岂止是线索之秘,他还知道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呢。杨豁苦笑,心里却越发沉重。果然,这事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要是被哪些心怀叵测的人知道了,接下去的事可不好收场。 “你想到的是什么?”他不答反问,很想知道乔远山到底了解多少。 乔远山背在手,在房内踱来踱去,“我想到什么,倒没关系。只怕被皇室的人想到的,不是谋反,就是叛国。” 杨豁脸色一变。乔远山的机智本在他预料之中,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个分君忧食君禄的乔远山大人,可是绝对的铁面无私。 “你的意思是说,下次可能轮到你到牢里来看我?”他强笑道,首先想到的却是要如何保护佘应景,随即又愕然。自己知自己事,他杨豁是什么人,自己最清楚。平时对着每个人笑,那是假面,其实在最里层,他根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商人。为了自己和家庭的利益,他可以舍去很多东西。 他喜欢佘应景,那没错,否则也不会像常季程评价的那样,说他在自讨麻烦。然而此刻,已经不止一个人可能对他的利益甚至性命产生威胁,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如何不让佘应景卷进来…… 常季程见杨豁脸色数变,却以为杨豁怀疑他刚才的话是在威胁他,不禁微叹,“你想到哪里去了!远之,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可能为了这种事,向人告密吗?”诚然,相交多年,他和杨豁平时默契十足,然而在大事上,他却越来越摸不透杨豁的心思。 也许杨豁是真的喜欢了佘应景,但如今许多线索都表明佘应景跟一个惊天的秘密有关,无论在别人眼里那卷轴及它背后的隐秘代表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如果处理不好,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就会将多年经商得来的心血毁于一旦,甚至陪上全家人的性命! “远山,也不用兜圈子了,你直接跟我说,你对那卷轴的事知道多少吧。”杨豁却是真的叹气,有些无奈地对乔远山笑笑。对于刚才那瞬间对乔远山的怀疑,他也是深感惭愧。在生意场上多年,别的没学到,倒学会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小心谨慎得过分。这一点上,他跟佘应景倒是半斤八两。 乔远山看着他的眼睛,坐下来,慢慢道:“上次你将卷轴给我看时,我就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后来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起我原来果真是见过那‘听雨’二字的。我有个叔父,是我父亲的堂兄,虽然与我家来往不多,但小的时候,我却时常到那位叔父家中玩耍。记得有一次,我偶然撞见叔父正在写字,写的就是这‘听雨’二字。那时我刚学了一首陆游的 ‘临安春雨初霁’,其中有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所以马上便作了如此联想。然而叔父的字迹我是认得的,我看他写的字跟平时大相径庭,便问叔父是在临摹哪位书法大师的真迹,叔父的脸色有些奇怪,像是悲愤又是感伤,后来他长叹一声,说写这听雨二字的人,叫做‘元素’。可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位‘元素’,看叔父脸色郁沉,又不好细问。叔父说完之后,就不再理我,只是挥毫在纸上题了一首诗: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侵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我看了这首诗,心里更是奇怪,明显这诗也不是叔父所作,极可能也是那‘元素’。后来回到家里,我查过叫元素的诗人,毫无所得,这本是一件小事,我也慢慢把它淡忘了。如果不是你上次给我看的卷轴提醒了我,我也记不起这‘元素’……”乔远山的目光有些黯然,淡淡笑道:“元素的这首‘边中送别’,雄心壮志,气势豪迈,却又能笑对生死,能写出如此诗句来的人,怎会是简单人物。小时候想不到,如今却不能同样糊涂……元素,这位元素,自然是前朝将军,袁崇焕,袁元素大人。” 杨豁神情平静地听完,隔了半晌,才道:“不错,卷轴上的字,是袁将军所写。难怪你马上便联想到谋反叛国,袁将军确是因此而被崇祯下令凌迟处死。” “既然如此,你说我想到元素跟你的未婚妻有关,怎能不担心?”乔远山焦急道。 “远山。”杨豁抬头静静瞅着乔远山,突然转变话题,“我问你,要是怀莲不是我的表妹,不是出生于显赫之家,而是一个朝廷钦犯的女儿,你还会喜欢她,娶她为妻吗?” 乔远山一愣,皱眉道:“毫无边际的事,怎么能两相比较?”他突然想起,“你是说,佘应景……其实是袁家后代?” 杨豁摇了摇头,“应景姓佘,自然不是袁家后人。远山,我知道你向来宠爱怀莲,舍不得她吃半点苦。还记得小时候,每次怀莲病发躺在床上,你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她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都说活不了了,你却不信,寸步不停地守在她床边,直到怀莲醒来。我想知道,要是哪一天怀莲犯下死罪,会累及你,甚至害你丢掉官位,你还会像现在一样爱她怜她吗?” 乔远山听他讲着小时候的事,看似不着边际,却渐渐明白杨豁会何有此一问。不过对于杨豁这个问题本身,他却是毫不犹豫就能回答:“会!” 杨豁笑了一笑,“……类似的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答案却跟你一样。远山,你听我一句。上次我给你看的卷轴,你就当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袁元素袁崇焕将军的事,你也毫不知情,好吗?”他站起来,“应景我是一定会娶,佘家有什么麻烦,自有我这佘家女婿帮着承担,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到时带着怀莲来喝喜酒就是——哎,不过贺礼可不能轻了,平时出门吃饭都是由我请客,难得能敲诈你一次,哈哈!让乔大人给我送礼,这感觉肯定不错!” 乔远山开始还皱眉,听到后来却是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懂了杨豁。 “我说你这人……”他无奈地看着笑得一脸贪婪的杨豁,“你这京城首富,怎么还是如此财迷?”边摇头边笑,“行行行,杨豁杨老板的事,就让杨老板你自己去操心。贺礼嘛,贵重不贵重的,就看下官夫人对杨老板是喜是厌了。”乔远山起身,走过去拉开了房门,“至于今天在你这里吃饭就免了,省得你借机敲诈我。”说完,他又一顿,对着杨豁笑道:“行之,你能找到喜爱的人,我跟怀莲都替你高兴,真的。”本来他对杨豁成亲一事还有疑惑,现在杨豁跟他点得很明了。 “去!你以为我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啊?”杨豁骂道,丝毫没有京城首富该有的风范,然而他的眼里却有满满暧意,“不吃就不吃了,我还省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余的话不用再说,乔远山飘然出门,声音远远传来:“……改天带你夫人来我府上坐坐,怀莲可是很挂念她哪!” 虽然跟常季程、乔远山的谈话都费了一番心力,但总算解决了两桩心事。不知怎么,他突然很想看到那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连书房也不想多待,就直接去了后院。 杨府本没有女眷,那些个丫环婢女,都住在前院,后院便显得冷清了,杨豁本有些担心应景会住不习惯,后来知道她其实喜欢清静,又钟爱院里那几株红梅,便只留了一个小丫头在后院陪她,谁知她却连那个小丫头都推了回来,执意一人独处。 这两天,杨豁又要准备婚礼,又要忙着生意上的事,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本来今天得了空,打算跟应景一起去佘家院子扫墓,谁知又被母亲叫了回去。想到母亲一点没怪他选择平民女子为妻,杨豁心里总算又高兴起来。 见佘应景的房门大开着,杨豁微微皱眉。这么冷的天,她也不知道好好珍惜身子。前两日听小丫头说,应景一到晚上就会咳嗽,而且是整宿整宿地咳,他立刻请了大夫来看,好在只是风寒,只是病得久了点,要多花点时间来调理。佘应景上次从牢里出来,他就想请大夫来仔细给她诊治一下,却被应景拒了,要是那时让大夫看了,就能早治,哪能拖到现在。 吃了两天药,应景的咳嗽似乎是好了些,杨豁的心还没完全放得下去,又见她开了房门吹冷风,怎会不气。三步两步上前,连门也没敲,就踏入房内,顺手带上房门。 佘应景正专心做着手中的事,听见脚步声,诧异转头,却看见杨豁抿着嘴有些气恼的表情。 杨豁走到佘应景面前,夺过她手里的牛骨,眼带埋怨,“你病着呢!也不好好歇歇,还刮什么绒!”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从佘家屋子把这些东西带了来,难道还指望着靠这个赚钱不成? 然而这话却不敢说出口,认识了这许日子,对应景的脾气他也摸得八分透了,自然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佘应景这才明白他在恼什么,虽然有些无奈,心里却甜甜的,“不做这个,我又能做什么?做饭洗衣的事,也让青青她们抢了去,我总不能整天发呆吧?” 杨豁垂眼,拉住佘应景的双手捧到眼前细看,十指纤纤,却不像别的福家千金小姐一样雪白细嫩,指腹上还有茧子。 佘应景虽然习惯了他偶尔拉手抚脸之类的小动作,却不习惯被这么细细审看,脸一红,就要挣脱,杨豁却按住了,握在掌心里,只想让这双冰冷的手快快暖和起来。 “等会儿我让拾儿去找些小玩意儿来给你解闷,蚕绒就不要刮了,又还伤神,我付给大夫的诊金药费也白给了。” 他抬眼看着她,气鼓鼓的,也不知是心疼他的银子多一点,还是心疼她多一点。佘应景想笑又不敢笑,才认识杨豁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明明一颗心平静无波,他却非搅了进来,看他坚定不移地说要陪她一起守护佘家秘密,守护袁大将军陵墓,她因那坚定而动了心,然后被他怜惜着,关爱着,这颗心也渐渐再回不到从前…… 信赖,却不完全依赖,面前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温暖,恐怕怎么也舍不得放了。 杨豁有些贪恋地看着她勾着粉色唇角轻轻浅笑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抚上她有些苍白的脸颊。 佘应景惊了一下,红晕一直到达耳根,微微侧脸避了开去。 杨豁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只因害怕吓坏了她,心里却在疑问: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丢了心,而且丢得这么彻底? 明明没有预计投入这么多的感情,却偏偏不受控制。不过既然爱了,也没打算挣扎。怀莲曾问过他,除了银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能够让他紧紧抓住不想放手的。他回答不出。其实世上根本没有让他真正在意的人或物,包括银子,这点却没有人知道。后来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寻找,找了近三十年,却还是没有找到。有些遗憾,却并不失望,无牵无念地过一辈子也不错。然而现在他却开始有所感悟,也许那个“最重要”,他已经在无意中找到了…… “今天我到我娘那里去了。”他笑着说。 佘应景却有些诧异,“娘?”她到这府上只见到杨豁一个主人,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双亲均已不在,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原来他还有个娘? “怎么我一直没跟你提过吗?”杨豁也是同样的诧异,但随即又回过神来,将凳子移到她旁边,与她面对面坐下,“……看来我都忙糊涂了。也该怪你,对我毫不关心,我的事问也不问一句。”半真半假的嗔怪,又令佘应景哭笑不得。 手里握着的小手渐渐暖和起来,他满意地一笑,又道:“我父亲生前不喜我经商,于是将我赶出了家门,那时我还很穷,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便跑到远山家里落泊了一段时间。幸好乔家跟我们杨家是世家,父亲虽然撵我出门,乔叔叔却还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收留了我。后来我赚了些钱,买下现在这所宅子,才有了安身之处,虽然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父亲却一直不肯原谅我当初弃文从商,连他病重弥留之际,也没有叫我回去。”杨豁淡淡地说着自己的过去,却没有感伤之意,“父亲去逝之后,我本想把娘从杨家老宅接出来,跟我一起住,娘却舍不得离开,加上我也不愿意回去面对大娘三娘和那几个隔房兄弟的贪婪嘴脸,便只能隔三岔五地回去看望一下老母了。这就是我的简单背景,成了亲以后你可别在旁人问起的时候,说你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个婆婆啊!”最后一句,杨豁又在打趣她。 佘应景红了红脸,只当没听见。她迟疑问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迟迟到现在都尚未娶妻?” 杨豁想了一下,“有关系,却不完全是这个理由。”有些事其实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也许从某方面而已,他跟她是同类人,都不喜欢沾染陌生人的气息。 佘应景默默点头,又说:“那你母亲让你回去……是因为我的事?”如果有了长辈的干预,这婚事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杨豁心里偷笑,挑眉道:“对呀!你怎么知道?她就是听说我要娶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女子当老婆,所以让我回去听训!” 佘应景的反应却不是如同他猜想的那样,她轻笑道:“这当然是你的过错了,受训也是应当的。” 杨豁先以为她也是在开玩笑,但仔细看她的神情,又不像,心里有些奇怪,便故意笑着问道:“……应景,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不是为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想法吧?” 佘应景回视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忘了?当初在牢里,你说你救我出来,但要我嫁你为妻,这理由不是你给我的吗?” 杨豁没想到佘应景的回答竟然是这个!也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玩笑,心里就是不舒服得很。他垮着脸,将佘应景一带,拥在怀里,“怎么你还记着那些话?事实的真相明明不是如此嘛!”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佘应景红了脸,微微挣扎,杨豁却紧紧抱着她,不让她挣离。 温香暖玉抱满怀,杨豁自然抿着嘴偷偷乐。他笑道:“你之所以嫁给我,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跟我救不救你毫不相干!” 说完,他低头看看佘应景,见她已经完全红透了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又笑,“怎么恼了?那好吧,再改一改,改成……我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嫁我,也因为你喜欢我,好不好?” 好半天,佘应景才骂:“无赖!”却没有真正的恼意。 杨豁知她害羞,这也算是最好的反应了。 骂他杨豁什么的都有,独独被骂无赖,却是头一次。尽管如此,他还觉得这声无赖骂得好听极了,讨老婆果然是件自讨苦吃的事……不过现在他倒是知道了,为什么明明是自讨苦吃,还是有这么多人甘之如饴。 “应景,”抱着怀中纤细的身子,杨豁温柔笑道:“之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娘知道我终于愿意娶妻,高兴极了,还送了你一件礼物。”不过现在气氛这么好,那个玉镯还是等会儿再拿出来好了,“还有,常老板那里我也谈好了,他答应婚礼的时候来喝喜酒。” 佘应景本是静静听着,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推开杨豁,抬头道:“行之,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她蹙着眉有些担忧的表情让杨豁愣了一下,“什么事,你说。” “……我家先祖曾有遗训:一、他死后,可埋于袁大将军一侧,与大将军永远相伴;二、袁大将军为国蒙冤而无后代,佘家人一定要世代相传为大将军守墓;三、佘家后人永远不许做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知礼、可知忠孝为何物,而不致丧失良知沦为禽兽。父亲以上,代代皆遵守此三条,谁知到了我这一代,却仅我一个女儿。老实说,如果你是朝廷官员,我无论如何不能嫁与你,好在你只是商人。我希望,如果你我成亲,我俩的第一个孩子能够姓佘,并将我佘家的遗训代代传下去……”虽然为难,她却仍是说了出来。这个念头从来都有,她迟迟没有嫁人,也是害怕夫家不会答应这个要求。 谁知杨豁却吃吃地笑起来,笑得她不明所以。 “我还以为是件什么不得了的事,让你如此郑重其事呢!”笑完,他又正色道:“别说是第一个孩子,就算所有孩子都姓佘,我也同意。” 佘应景震了一下,睁大眼睛。 “杨家儿子不止我一个,城南的杨府里多的是姓杨的子孙,少咱们生的那几个,也没有影响。守墓的责任虽然沉重了点,却是咱家孩子应当具备的品格和毅力,而且就算不姓佘,袁将军的墓,咱们也该世世辈辈地守护下去,对吗?” 佘应景嘴唇嗫嚅,眼圈渐渐红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抓紧了杨豁的衣衫。 “不用这么感动,”杨豁微微一笑,“我也有私心的。如此一来,你肯定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好的人,我都说了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嫁给我,那我杨豁,也该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吧?” 佘应景仍是不说话,她垂下满是雾气的眼瞳,第一次主动靠在杨豁胸前,一点一点收紧手臂。 她嘴角轻轻弯起,喃喃地说了两个字。 “你说什么?”杨豁听见了,却没有听清楚,于是低下头问。 佘应景摇了摇头,没有再重复。杨豁也不在意,他猜也能猜到她大概说了些什么。 但杨豁不知道,他这次却是猜错了。因为佘应景喃喃自语的,是“君子”两个字。 娘还在的时候,她问过娘,当初嫁到佘家,守着佘家这么大一个秘密,会不会苦,会不会累?娘却笑言,别家女儿能嫁到佘家,其实是种福气。 佘应景不明白,她的娘就继续解释:别人做夫妻,大多只为着油盐柴米过日子,未必有什么真感情。而佘家的媳妇,却因为能跟丈夫共同承担将军墓的秘密,而能相扶相持,心意相通。 只是啊,别家的女儿嫁来佘家是福气,佘家的女子找丈夫却得要运气。乱世才能出英雄,当英雄的妻子固然自豪,却未必能够幸福。世上除了英难外,真君子同样难得,佘应景不求嫁英雄,只在心里偷偷祈愿嫁一位君子,谁知,却遇到杨豁。 狐狸眼,小孩儿性,为了达到目的威胁利诱什么都能做,偏偏她却喜欢上了。喜欢就喜欢了吧,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称得了君子二字。只是啊…… 最后的最后,她却没料到,自己看上的男子,似乎也能勉强构得上“君子”二字。 他威胁利诱她为妻,却又耍赖,要她只能因为“喜欢他”而嫁;他明明知道袁将军之墓可能带给他什么样的威胁,却仍是选择了与她厮守终身……或许在别人眼里,杨豁只是一个想如何赚取更多金银,惟利是图的商人,但在她眼里,却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是君子,她一个人的君子。9 婚礼虽然准备得匆忙了些,但该有的一样不少,杨豁也不主张奢华,不失面子又能风光,那就行了—— 每当拾儿听他这么说的时候,都很想说:想马跑又不给马吃草,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但他不敢,主子毕竟是主子,虽然主子脸最近上总是喜气洋洋,笑得也不像以前那样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不过拾儿清楚得很,就算如此,也别在杨豁面前提到“用了多少多少银子,”一提他马上就能变脸,比川剧绝活儿还厉害。但也有例外,比如对佘应景,吃穿用度,花多少钱也不心疼,一千多两一支的人参,眼睛都不眨地就买了下来。当然,杨豁背过人去会不会疼得眼睛都抽搐了,拾儿也不知道。 不过他拾儿是什么人呐?跟在杨豁身边十几年是跟假的吗?这个时候不努力巴结佘应景这个未来主母还等什么时候? 他瞅得准着呢!爷以前总是笑乔少爷娶了表小姐后成了老婆奴,但杨豁要是成了亲,恐怕也会变成五十步笑百步。 就算马上要出嫁了,佘应景还是天天来扫墓,杨豁多半跟在一旁,如果有事,就让拾儿跟着。拾儿当然乐意,平时在府内,后院他不能常去,侍候佘应景的时候并不多。佘应景去扫墓,他就有机会帮未来主母做点事……惟一的不足是,这未来主母总是冷冷淡淡的,让他想讨好也找不着方向入手。 尽管不知道佘应景每日拜祭的人是谁,但拾儿还是看出主子爷跟主母对墓中之人很是敬重,每次去扫墓,佘应景都会亲自下厨准备两个菜,不过那两个菜总是让拾儿腻味了点: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 以前小小食店每日送这两个菜给佘应景,拾儿还当是佘应景爱吃,现在才知道应当是墓中之人爱吃。有几次拾儿见佘应景拿扫帚扫雪,就想帮她,却都被佘应景拒绝了,所以到后来拾儿除了拎着竹篮,就什么忙也帮不上。 9 哦对了,不光有菜,奉在那无碑墓前的还有一壶酒。拾儿帮佘应景将刮绒的工具搬回杨府时,还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那蚕绒都给换成了酒。就凭这点,拾儿猜那墓中之人,肯定是个男的! 一大早的,杨豁又忙得脱不开身,佘应景自然不会介意,拾儿也已经习惯了,照例拎了篮子乘马车来到佘家祖屋所在,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二人到的时候,墓旁早已站了一个人。一开始佘应景以为是常伯,但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 “……白先生?”拾儿则是惊讶地叫出声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转过身来,他长了一张平凡的脸,五官里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他那双透着智慧的眼睛,看样子也只有三十来岁,这么冷的天,竟只穿了一件单衣。 拾儿之所以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因为上次到白府去找这位白先生的时候,被他耍了一记。他在白府等了半天,那白先生也跟他说了半天的笑话,直到拾儿不耐烦的时候,才告诉拾儿他就是白家主人,差点没气得拾儿吐血! 不过这次见了这位白先生,却似乎跟上一次有些不一样——他的表情,甚至算是严肃的。 白先生见拾儿问他,却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对佘应景和拾儿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退到一边。 佘应景的脸上却无半点表情,仿佛没看见旁边杵了个人似的,打扫完院子,奉上袁将军喜爱的酒菜。 默默站了一会儿后,佘应景就想转身离去,拾儿自然是跟定了她,不过走之前还是好奇地看了白先生一样。 那白先生突然开了口:“佘姑娘。” 佘应景停步,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白先生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她淡淡地说:“我不好奇。”顿了一顿,她又说:“不过刚才拾儿叫你白先生。” 白先生也是淡淡一笑,他转头看了看身后静默的二墓,道:“佘家世代守护着墓里的那位,就没想过让他的千古奇冤有朝一日得以昭雪?” “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如果先生叫住我没别的事,恕小女子先告辞了。” 白先生呵呵轻笑起来,“你对我无须防备,我是杨豁的朋友。”看佘应景皱起眉头,他又道:“不过墓中人的事,却不是杨豁告诉我的,你不要误会是他多了嘴。佘姑娘,如果你有耐心,不妨听我?嗦两句。” 面对一个陌生人,佘应景本来不会有什么好耐心,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竟觉得那里面没有什么是不能容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颗猜疑防备的心也暂时安抚下去,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白先生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仰头,有些怅然地望着远处。 “每次站在袁将军的墓前,我都会想,不知当年袁将军在行刑台上,是否也曾后悔?他曾想五年复辽,将后金军队远远赶离关外,保住大明江山,让故国百姓不用再受战乱之苦,却不曾想过改朝换代亦是平常,到头来,他保的江山,仍是失了,他保的百姓,却骂他反贼内奸,争相买他被割下来的血肉……换作是你,你会不会后悔?” 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来,望着佘应景。 “我不知道。”佘应景低声回答,脸上是茫然。这个问题,其实在她心里也问过千百遍,可惜……“袁将军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没人能够回答。”白先生怅然一笑,淡淡地说。 “不过——”佘应景脸上迷茫之色渐去,“我却知道,将军当年也曾辞官,也曾对整个朝廷失望,一心想遁入空门或是归隐山林,然而皇上的圣旨一下,授他全权督师辽东,他就义无反顾了。”她低声叹息,“不是没有机会啊……可他最后仍是选择了自己所坚持的。也许有的事,明明早已知结局,却不能不去做。” 白先生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也不知是赞同她的话,还是下意识的行为。不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直视佘应景,“那么也就是说,就算你知道你会因袁将军而有牢狱之灾,是不是仍然会选择遵守佘家的祖训,守护将军墓?” 佘应景微微皱眉,“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白先生看着她,叹了一叹,“也许你还得再进一次牢狱,而且这次是跟杨豁一起。” “他真是这么说的?” 听了佘应景转述的话,杨豁也深深皱起了眉。 佘应景颔首,疑惑地问:“我问他如何得知将军墓的事,他不愿吐露,我问他何以如此肯定和糰会借机找你麻烦,陷你入狱,他又笑而不答……这位白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杨豁坐到椅上,还是皱着眉头,“其实白先生到底是谁,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有普通人所没有的能耐。这么多年来,我从他那里学到许多东西,然而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事情,我却全然不知,他不想说,我也不便多问。本来我欲拜他为师,被他拒绝,我跟他便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交往了下来。后来我经商,初时年少资历浅薄,很吃了些亏,但每到紧要关头,都能得到白先生的指点,化险为夷,事实上,他是我最敬重最佩服之人。这几年,我没有再见过白先生,他只告诉我一个地址,让我有紧要之事可让人送信给他。我的生意渐渐顺了之后,没遇到什么大事,就一直没去劳烦白先生,只有前一次因为你的事找到白先生,将你的情况告诉了他。既然白先生说和糰有意要害我,我们就不能不防。事实上,白先生的预计,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这位白先生,真这么厉害?”佘应景却有些不信。 “你会这么问,是因为你并不了解白先生。” “不过,宁可信其有,也好早做准备。”佘应景却又如此说,有些担忧,“我不知道白先生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他说上次和糰欲夺我家房地,虽然被你所阻,但心里却有了怀疑,于是派了人暗查,将军墓的事,和糰已猜到几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危险了。” 杨豁眯着眼睛想了想,问:“那白先生说没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虽然这事来得突然,杨豁却不怎么担心。在这个节骨儿眼上,白先生既然插了手,自然是他有了主意,诚心帮忙来了。 佘应景浅浅一笑,“你还真的挺了解那位白先生啊!他说的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什么意思?”杨豁皱眉。白先生也越来越爱故弄玄虚,本来这事直接跟他说就好,却偏偏跑去跟应景说。难道他真的打算这辈子都与他相见了? “白先生说,乾隆皇帝正在重修明史,要我们借此机会为袁将军正名,和糰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咱们就先一步把这事通到皇帝耳朵里,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 杨豁皱着眉,却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太冒险了?”佘应景小声问,杨豁跟她不一样,他自有他的后顾之忧,他的犹豫,也属理所当然。 杨豁忽然回过神来,“冒险……呵呵,我倒不是怕冒险!我想的是,你怎么一边怀疑白先生的能耐,又一口一个‘白先生说’……”他拉过佘应景,瘪了瘪嘴,“应景,你不会看上别人了吧?白先生看着年轻,其实却至少五十来岁咧……”白先生确实奇怪,怎么一直不会老似的? 佘应景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又羞又恼,忍不住狠狠一拳敲在杨豁背上,“我跟你说正事……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有时候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每每气氛凝重的时候,他总会突然冒出句浑话,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的这点力量,自然也打不疼杨豁。他搂着她的纤腰,望着前方,眼里闪过精光。 “应景,别担心,我还要跟你过一辈子呢,要是这道槛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将来?白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放心,咱们肯定死不了!” 有了白先生的提示,杨豁将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在心里作了个估计,当然也有变数,毕竟世事无绝对。好在清朝开国以来,几位皇帝都励精图治,没有一个是昏君。 杨豁对当今天子的个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首先,乾隆皇也算一个明理的人,如果不触到那些敏感的政治底线,他也会表达相当程度的仁慈。 而袁崇焕将军之事,会不会涉及到乾隆的那个敏感点,却是杨豁要赌一把的事,关键问题是,该由谁去说,怎么说。 犹豫了很久,杨豁还是找到了乔远山。其实他不想把远山卷入进来,然而他知道,要是和糰把他杨豁送进监牢,他最好的朋友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到时再来行事,就处于被动了。官场上的人,会真心真意帮他杨豁的人,只有乔远山,毕竟这件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乔远山与十五阿哥?琰的私交甚好。看得出,诸多儿子中,皇上还是挺喜欢这位阿哥的,在皇上面前,也能说上话。 跟乔远山秘谈之后,杨豁回到家中,一切生活如常,婚礼也照常准备。佘应景虽然不知道杨豁都做了哪些安排,但现在她却无比信任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杨豁不说,她也不提。只有拾儿,上次他站在佘应景跟白先生旁边听了个糊里糊涂,心里整天忧心忡忡,却因杨豁的告诫而不敢多问,新年刚过,家里又要接着办喜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拾儿却不得不每天打起笑脸,暗自揣测发生了什么事。 私底下,杨豁对着佘应景却有些感伤,“也不知我们的婚礼能不能如期举行。” 只要这件事一天没解决,他们就不能安心。 佘应景淡淡一笑,偎依在杨豁的身侧,轻轻道:“能不能如期举行,我都是你的妻子。” 这,是她佘应景的许诺。 杨豁温柔地望着她,回握她的手,微笑。 她的心意,他自然能够懂得。 ?琰本是认识杨豁,听乔远山说了事情始末之后,没有反对让皇上知晓这件事,但似乎也不是很支持。乔远山知道,?琰素来不喜和糰,但因为皇上的原因,也不会公然与和糰作对。 杨豁不知道乔远山是如何说服十五阿哥的,在婚礼头天晚上,他收到乔远山秘密传来的一张纸条,用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密语写着:事情已经进行,等候消息。 杨豁苦笑。要是晚一天多好?明天可是他第一次当新郎官的日子,可如今,却是进牢房的可能更大。 当然,他也知道,他想等,那和糰和中堂大人,却未必有那么好的耐心等到他婚礼结束。10 杨豁和佘应景的婚礼如期举行。虽然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场婚礼不一定能进行到最后,但拜天地的时候,都是同样的真心真意。 常季程确实也来贺了喜,那张棺材脸依旧缺乏笑容,但看上去比平时似乎顺眼了那么一点。杨豁和佘应景倒是希望白先生能来,但一直没看到白先生的身影,都有些失望。 不过也有很多人发现,今天这婚礼有些奇怪。杨豁结婚,他的母亲杨老夫人以及好友乔远山都没到场,随着发现的人越多,下面议论的声音也就越大。最不高兴的,恐怕该算拾儿了。他今天一睁眼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会出什么事。结果一看,主子结婚,老夫人没来,也没看见乔少爷的人影,就更加能够肯定,这婚礼恐怕有变故。 杨豁穿着大红礼服,一直都笑得很开心,像是丝毫没听到人群里的议论。拾儿左看右看都没能从主子爷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又自己安慰自己,兴许这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呢,爷在商场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总不能因为白先生的一番话,就真认定杨家有祸吧。 但拾儿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正当杨豁和佘应景夫妻对拜的时候,一大群人突然进入杨府大门,当首的几个,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礼者,高声喝问:“杨豁、佘应景何在?”生生把礼仪官那声“礼成”逼了回去。 全场一片寂静,都惊讶万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拾儿张着嘴,脸都僵了,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佘应景一把揭开搭在头上的喜帕,跟杨豁一起向问话的人看了过去。 杨豁苦笑一声,用只有佘应景听得见的声音道:“这皇上是不是也眼红我杨豁的财啊?竟然真的选这个时候来闹场,这不是存心让我信誉扫地嘛!” 佘应景微微一笑,随即又忧心地看了杨豁一眼。被杨豁挽着手后,她镇定了些,随杨豁走出中堂,来到院子里。 杨豁拱手道:“各位官爷,我就是杨豁。”换作其他时候,他可能还要贫上两句,但今儿这事却是他心知肚明的,也没有心思说笑。 “皇上口谕,宣杨豁、佘应景即刻进宫面圣。”说这话的却是一位公公,声音尖细似女子,一双眼睛却凌厉得很,仿佛一把亮光闪闪的匕首。盯了杨豁两眼,他又说:“你旁边的女子,是否就是佘应景?”等应景点头,他转身便往外走。 杨豁笑了一笑,低头对佘应景道:“咱们这就走吧。”可惜了,拜了天地,却终是没能等到洞房花烛。 佘应景也不说话,与杨豁两手紧紧相握,就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神色平静地走出了杨府大门。 等那群人一走,杨府顿时炸开了锅。拾儿手脚冰冷,好半天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却连杨豁佘应景的背影都没见到。 跺跺脚,他立刻又折回府来,也顾不得招呼那几百客人,到马厩拉了匹马套上马鞍就翻身骑上去。 难怪主子成亲这么大的事,都没见到老夫人出场;要是她老人家见了刚才那个场面,还不得晕过去! 而现在能救杨豁的只要乔远山,不管他为什么没有来,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想办法救主子爷! 这一切,也可以说是在杨豁的意料之内。 而且,他又赌赢了一次。如果今天带他和佘应景的人是刑部的人,则意味着更大的麻烦。现在却是皇帝宣他跟应景进宫,只要能见皇上,有说话的机会,赢面可能就更大。 尽管如此,他和应景紧紧交握的双手还是冷汗淋淋。那位公公跟他们一起坐在马车里,杨豁本试着跟他答话,那公公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于是杨豁也只好放弃。终于马车停了下来,杨豁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谁知那位公公却只是闭着眼,不一会儿,马车又跑了起来,杨豁才想起,刚才进的,应当只是紫禁城的第一扇宫门。 马车再一次停下后,公公突然睁开眼,还是冷冰冰的:“到了,下车吧。” 佘应景抓着杨豁的手下了马车,不禁被眼前红墙黄琉璃瓦的层层围墙以及宏伟的建筑宫殿惊呆了眼。 “这就是皇宫吗……”她喃喃道。 杨豁笑了笑,“对,这就是紫禁城。” 那带他们入宫的公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发现他们并未跟上,又转过身来,“还在磨蹭什么!” 靠近皇上住的宫殿,马车不能进来,只能用走的。杨豁牵着佘应景的手跟在那公公身后,穿过一道道围墙,又经过一座座庭院,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先等着。”公公交待他们一声,躬身进去。 杨豁注意到周围的小太监一个个都屏风静气,正思量间,那公公又出来,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佘应景从那公公嘴里只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了,抬头看向杨豁,却看见他也是同样意外的表情。 “怎么?”杨豁皱眉急问,“皇上只传了她一个人?” 公公听杨豁问得颇为无礼,狠狠瞪了杨豁一眼,重复道:“皇上传佘应景进去!” 杨豁无法,只得放了佘应景的手,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她,紧张道:“应景,你说什么话之前,先想一想……”她的性子拧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的,得罪了皇帝,那可是会被砍头的! 他猜到皇上可能召见他和应景,肚子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词,谁知变故竟然出在这里!但后悔也晚了。 应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收回手臂,强自镇定一番,才跟着那公公进去。 佘应景低着头进入里间,眼角瞥见台上坐着一个人,身着明黄,知道就是乾隆,便跪了下去,虽是努力控制了,声音却仍是有些颤抖:“民女佘应景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好半天,万岁爷也没说话,应景心里忐忑,却不敢抬起头来。终于,她听到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吧。” 佘应景缓缓抬头,这才看见当今天子的模样。乾隆在位已有四十六年,自然并不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方脸宽耳,应景心想,原来皇上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老实说,佘应景从小对什么朝廷皇帝之类,都有些不以为然。家里长辈论起当年袁将军之事,有些说是皇上糊涂,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有些说是将军功高震主,崇祯明知是计,却还是杀了袁将军。无论理由是什么,佘应景都只认准一点,是崇祯杀了袁将军。袁将军明明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皇帝还是杀了他。 应景虽生于大清,但对于住在紫禁城里的这位皇上,心里却没多少尊重。如今见了乾隆,慑于天子之威,跪了下去,磕了头,却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乾隆见佘应景还敢直视他看,目光闪了闪,“你就是佘应景?” “是。” 真正见到皇帝了,佘应景反而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她知道害怕也无用,如果像白先生所说,能为袁将军洗雪沉冤,就算丢了性命,也值得。 “听说,你家有三条祖训,其中一条说不许子孙为官?” 这皇上是怎么知道的?佘应景心里奇怪,仍是回答:“是。” “佘家后人永远不许做官但必须读书,读书可知史、可知礼、可知忠孝为何物,而不致丧失良知沦为禽兽……”乾隆翻着什么折子念道。 应景迟疑了一下,说:“这正是其中的第三条。” 乾隆哼笑一声,说:“这和糰查得倒真清楚。”丢下折子,他又对佘应景道:“不许为官?你倒说说,你家先祖不许后世子孙为官,是出于什么理由?” 佘应景听到“和糰”二字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也不知那和糰跟皇帝说过些什么。 她皱着眉,坦言:“先祖没有明言,但据民女猜想,无非是出于两个理由。” “哦?说来听听。” 她渐渐挺直背,“为官者,无论清廉与否,都会时时被人关注,佘家既然有秘密,怎么能让别人有陷害自己的机会?此其一。身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像袁将军一样忠君爱国,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心寒。先祖定下遗训,不许子孙为官,应当是失望于朝廷,此其二。” 乾隆盯着佘应景半晌,眯了眯眼,冷道:“你果然是读过两天书,不怕死得很哪!” 佘应景心中一凛,知道乾隆动了怒。她突然记起杨豁担心的样子,又记起自己的承诺,想了片刻后,抬头道:“皇上!您知道了袁将军的事,又知道我佘家与袁将军的关系,要杀我是理所当然。但皇上既然不是将应景送到刑台,而是召见民女,自然是因为皇上仁慈,想知道事实真相,有心还将军一个清白。佘家世代守护将军墓,是出于‘义’,却并不代表佘家不忠于皇上,望皇上明查!”说完,她再次拜了下去。 乾隆又是半晌没开口,然后才说:“你先平身吧。”声音却是缓和许多。 佘应景的一颗心暂且放了下来,她谢恩起身,乾隆离了座位,在书桌后慢慢踱步。 其实对于袁崇焕这个人,乾隆倒是早有定论。明朝的皇帝杀了袁崇焕,说他谋反叛国。但大清记载下来的密卷却写得很清楚,袁崇焕是被太宗皇太极用反间计所杀,虽然太宗杀了袁崇焕,私底下对袁崇焕却很欣赏,这个意思在密卷里也记录了下来。乾隆受了先祖的影响,出于政治考虑,袁崇焕这个人确实该杀,但对于袁崇焕的品格谋略,心里却是十分喜爱,反而痛恨崇祯冤杀人才。 对于守护袁崇焕之墓的佘氏一家,乾隆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之意,还相当欣赏立下佘家遗训,连死后也守护在袁崇焕身侧的佘某人。正如佘应景所猜测的那样,乾隆并没有杀她的意思,叫她来,不过是想看看佘家后人到底是怎么样的硬脾气。 乾隆转过身来,看见佘应景垂首立于下方,穿着一件大红嫁衣,想起和糰的折子上说她今日要与京城首富成婚,又想到这佘应景是佘家最后一个女儿,心里又有些看轻。 “佘应景,你若嫁人,佘家便再无子孙,更谈不上什么世代为袁崇焕守墓,如此言行不一,我看不是忠君,而是欺君。”乾隆讽道。 佘应景一时倒没想到皇帝会这么问她。她微微皱眉,不知道皇上此刻到底了解多少,又该不该说明杨豁早已知晓将军墓的事。 “哼,无话可说了吗?” “皇上,”她只能赌一把,于是抬头道,“我丈夫杨豁答应我,如果我们有了子女,一律以佘为姓,自会将守护将军墓的遗命,一代代传下去。” “哦?”乾隆微微有些动容,却没想到那个什么首富能够做到如此。 他想了想,对佘应景道:“你先退下。” “王奚,去传杨豁进来。”这句却是对带应景进来的那个公公所说。 佘应景一震,她不担心皇帝会不会杀了自己,却担心皇帝会对杨豁做什么。但此时此地,自然没有她多口的分,尽管无可奈何,也只能跟着王公公出去。 门外,杨豁见她出来,才舒展了眉头。 “应景!”杨豁心里的担忧,实则比他脸上表现的更甚,他刚才独自等在外面,等得差点忍不住冲进去了,直到看见佘应景完好无恙地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佘应景盯着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王公公面无表情地说:“皇上宣杨豁觐见。” 杨豁怔了一怔,原来皇上是想一个一个地见。只要看到佘应景平安,他自是不会慌张,对佘应景宽慰地笑笑,他整整衣衫,一脸从容地进去。 佘应景站在外面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却仍然没见杨豁出来。门口突然人影一闪,她以为终于是杨豁出来了,却失望地发现冷着一张脸出来的人是王公公。 那王公公冷冷扫了她一眼,叫过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道:“你将她送出宫去。”说完就要走,佘应景愣了一下,才明白,这王公公竟是要让她一个人回去。 佘应景急了,自是不肯。这皇宫对于她和杨豁而言,无疑于龙潭虎穴,除非亲眼看到杨豁跟自己一样地出来,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王公公见佘应景不肯走,白刃一样的目光扫了一眼佘应景,冷笑道:“你在这里闹,是想看着里面那个死哪?” 佘应景呆了一下,也就放开了王公公的衣袖。这王公公的话虽然难听,却实在是提醒了她。应景不敢挣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太监从原路走了出去,直到出了西华门,佘应景走在街道上,人都还有些呆呆的。 他们明明是一起进去的,然而她出来了,杨豁却还在宫里头…… 她出来了,杨豁还在宫里头,如果他根本出不来…… 佘应景一下子停步,街上人来人汐,却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想到杨豁,不知是活还是死的杨豁……不行,她要去等着!如果不能在皇帝的书房外等,就到西华门等,非得等到杨豁出来不可! “佘姑娘!佘姑娘你等等我!” 恍惚间听见有人叫她,佘应景停住脚,目光茫然地转来转去,终于看见一脸惊喜冲她跑过来的拾儿。 “佘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爷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吗?”拾儿一把抓住佘应景的衣袖,急急追问。 佘应景迟钝地皱了皱眉,才说一个“我”字,就看见拾儿身后另有一人含笑缓步走来,那身白衣让她前一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白先生……” 白先生走近了,拾儿放开佘应景,改抓他的衣袖,“你说他们都会没事!现在佘姑娘是站在这儿了!那我家公子爷呢?啊?你说过他们都会没事的!” 白先生皱眉看着自己已经变得一边小一边大的衣袖,“我说了你家公子没事就一定会没事,你可不可以先放手?”他这袖子再被扯下去,恐怕就不是一边大一边小的问题,而是一边有一边没有的笑话了。 旁边的佘应景还是呆呆的,她的疑问跟拾儿一样,现在拾儿问了,白先生却只说杨豁会没事,好吧,他也许真的会没事,但她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人? 佘应景张了张嘴—— “应景!” 远远传来的声音让在场三人都愣住,然后一起转头,她正在担心的人,此刻却站在她身后,对她灿烂微笑—— 下一刻,杨豁已向她跑来,地上有些融化的雪水太滑,他身子晃了一晃,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拉住他的手臂。 “看,我都说了会没事的。”白先生道,不过此刻却变成了喃喃自语,因为包括惊喜的拾儿在内,其他三人都没听到他的话。 佘应景一颗心飘飘荡荡,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她平安从宫里出来,连杨豁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了…… “怎么?傻啦?”杨豁咧着嘴笑。 佘应景眼圈顿时红了,猛地投入他的怀抱,直到感觉他们二人同样急促的嘭嘭嘭嘭的心跳声,才渐渐接受杨豁已平安回来的事实。 “我们……没事了吗?” “没事了!”杨豁还是笑,“别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小时候你婆婆可没少骂你相公是祸害,而你是祸害的妻子,所以咱们肯定会没事!我不是一再跟你保证过吗?” “那……将军墓呢?”佘应景抬起头来,有些担心地问。 杨豁温柔地笑,“将军墓也会没事,而且以后,它不再是无碑墓,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祭袁将军。” “你是说——”佘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 “没错,皇上已经答应为袁将军正名平反,袁将军的冤屈终于能够昭雪。”杨豁笑着对佘应景说完,又抬头望着白先生,“白先生,谢谢你!” 白先生淡淡一笑,“谢什么。乔远山才是最大功臣,如非他抢在和糰之前跟皇帝说了此事,又得到太子美言,你们以为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杨豁点了点头。刚才在御书房,他不仅见到了皇上,也见到了一脸倦容的乔远山。虽然没有交谈,但杨豁知道,他跟应景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乔远山功不可没。 可惜也不是全然没有损失……杨豁非常能够揣测圣恩,哄得乾隆开开心心,不过乾隆开心了,他杨豁可开心不了,他失去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皇帝果然够狠,明明根本没想要他们的命,却逼得他掏出了金山银山,最后还得叩谢圣恩,赞皇上仁慈,而他却是出了御书房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次吃了大亏。 拾儿见杨豁脸色古怪,有些担心地叫:“爷?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杨豁回过神来。也罢,就当花钱消灾,反正他杨豁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赚银子。 担心了数日的事一解决,杨豁马上就想到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应景,走!”他拉起应景,走得飞快,拾儿在后面傻了眼。 “……爷这是怎么啦?”他抓抓头自言自语。 白先生一笑,也不答,眼睛瞄到自己倒霉的衣服,又暗自一叹。 拾儿也没注意白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呆呆看着一身大红的杨豁和佘应景脚步如飞,然后终于明白过来杨豁急着干什么去了…… 今天,可是杨豁和佘应景的洞房花烛夜。 不过……拾儿心里有些疑问,连高堂都没出席的婚礼,能算数吗? 想来杨豁是不会在意的,只希望新娘子也同样不要介意。 虽然这婚礼是曲折了点,但好歹能够进行到底,也算不错。 拾儿最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清乾隆四十七年,广东义园佘家老屋,院后有两墓,一大一小,其中较大坟茔前有碑,上刻:有明袁大将军墓。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