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1|楔子 秦淮河上总有一个名字来作为时光的标志,陈圆圆之后是柳如是,柳如是之后是董小宛,这些倾国又倾城的名字永是伴随着战乱和时代的更迭,但又仿佛离世绝尘地隔绝于动荡。它们是舞低杨柳楼心月,也是歌尽桃花扇底风,它们凝聚成秦淮河宁静蜿蜒的河道,优美地流过明的兴亡、清的起落,为一朝又一朝的繁华献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而秦淮河从未沉寂过。 到了民国年间,秦淮河上叫得响的便是“白露生”三个字,风雅场中无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妓到底还有区别,除了生得美,还要唱得好。白露生是的确既生得美艳,也唱得精妙。因此他虽然不是女子,却压倒钓鱼巷的一切莺莺燕燕,独占秦淮风月的魁首,成了秦淮河上新的标志。 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所奇之处,向前说有许多,向后说还有许多,仿佛秦淮河上飘荡的胭脂水,是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尽头。只说当年姚玉芙旅来南京,也在得月台听了他几场戏。起初是听个乐子,末后越听越惊奇,只说:“怎么有这样人才,憋在南边儿,早该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园名宿,一生慧眼识珠无数,又听说这白老板年纪甚小,不禁就生了兜揽之心。于是亲自找到后台,开门见山地问:“今日得闻雅音,真正惊艳,我想收你做个徒弟,刚与班头都说妥了,现下单问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园之中,盛行师门裙带,姚玉芙系出名门,又与白露生相差十余岁,他是前辈,露生是晚辈,前辈主动开口收徒,是提携,也是赏识。而白露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是抿着嘴儿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无珠:“你不认得我是谁?” 白露生退开两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陈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师弟,梨园里第一流的人物,我们虽然燕雀之辈,也认得您鸿鹄高名。” 这话说得文雅,竟是读过书的样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脸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还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见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戏,名满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气。容我问句轻狂话,不知先生是要带我北上,还是从此在南京长住呢?” 这话问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门路也都明白,场面也都清楚,如今这年头,哪一个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没有师父徒弟分两地的道理,自然是带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这等好事还不上赶着巴结,只怕当场就要跪下磕头,谁知那头温温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从命,我只在这里,不去别处。” “这是怎么说?不是我说狂话,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红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场,北平决不逊色,只怕你没见过。” 一旁班头也看得着急:“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姚大爷什么人物,屈尊见你,你少拿乔。”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乔张作致,便和颜悦色地止住班头:“别骂他,你叫他自己说。” 白露生看看班头,向姚玉芙又行一礼——这次没有福,行的是男礼——他直起身来,依然轻声细语:“唱戏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园,有人只求觅得知音,不过是‘人各有志’四个字罢了。大红大紫,自然惹人羡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当师父孝敬,可若说要带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没有缘分了。” “你这志气,难道不在光耀梨园,只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听他说话天真,不仅不生气,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远,一旦扬名立万,天下都是知音,到那个时候,你眼前这一个两个知音,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话并没有什么可羞涩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说中了哪块儿心事,居然有些踟蹰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头来:“先生说得很是,只是知音难得,我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个人知我,就足够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只是语气中含了柔中带刚的坚定:“扬名立万,非我所求,承蒙错爱,还望姚先生别见怪。” ——这话说得太是任性,只是他容貌极美,语调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样也生不起气来。他歪头看看这个年轻人,才十五岁,头面未卸,浓妆之下仍然难掩眉目清雅,艳而不俗。戏上说眉笼春山、眼含秋水,正是这个样貌。又看他痴痴切切的神情,心里忽然一动,已经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后,他尚与人谈起这个孩子,那人听罢大笑:“你这些年常在北边儿,不知道南边的事情,别人我不清楚,这个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见过那么多爱摆谱的角儿,没有比他更轻狂的——怎么偏叫你看见了!他说的这个知音,我也认识。” 玉芙自然追问是谁,那人笑道:“没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孙子,金世安。” 此人是个戏园经励,也就是后世常说的“经纪人”。这类人于行内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当时闲暇无事,他便给姚玉芙摊开了细讲:“他那个春华班的班头,姓张,她老爹原也是咱们行里数得着的人物,进过宫、面过圣,领过侍奉的禄银,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头这辈就没什么大出息可言,从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戏园子里唱昆腔那个张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点头道:“怪道我说他唱得好,原来是师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来的。” “有什么用?嗓子一倒,沦落到钓鱼巷里养兔子——所以她才买了这个白露生,专调|教了来,在相公馆子里兜风揽月。从小的当做女孩儿养,取个丫头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经励拍着腿道:“其实说来也是可怜,五六岁的孩子,失亲少眷,教人卖了去做这些没脸面的勾当。也是他命里有些贵人运,年纪不到开脸的时候,先在得月台转场子唱戏,不知怎么合了金少爷的眼缘,给他改了这个白露生的名字,又给赎出来,不做别的,干干净净地搭班子唱戏。这两人什么关系,还用得着我细说吗?他不肯来北平,大约也是恋着这个金少爷,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尽皆知,如同董小宛连着冒辟疆,李香君连着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连着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这种名伶有情于恩客的事情,行内司空见惯,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没听说。他有些惊讶,倒也不觉得鄙夷,回想白露生当日痴痴切切的神情,“原来如此,我看他不像是为财为势,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样子,大约年纪小,没经过事情,一时迷住了。” 经励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只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戏,金少爷必定捧场,金少爷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们这里,管你是什么名角儿大腕儿,干我们这行,不就得笑脸相迎四面宾吗?所以说南边人没有见识,他这样矫情,偏偏还都就着他!听他的戏倒像等观音施舍杨枝露,还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说着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这姓白的小子胸无大志,不肯出人头地,倒一心做个相公,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听他说罢,凝思片刻,微微摇头:“你说错了,我看他以后必是青衣这行的翘楚。” 经励惊讶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说翘楚,恐怕离你和梅先生二位还远了去了!更何况这人只顾私情,不顾长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么年纪,我们什么年纪?你说他用情,这就是我说他能成就的地方。咱们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么身上存着戏骨,如我师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么就是什么,下了台子,前尘往事一概忘却。那是我们学不来的功夫。又有一种人,天生的情种,戏里戏外,他全当真的——这样人唱戏,呕心沥血,如痴如狂,别有一种动人心处。据我看来,天南海北,听戏的客人谁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坏,人眼里辨真金——别说南边人愿意捧着他,他就是来北平,未必不能与我和师哥打擂台呢!” 这话把对面听楞了:“照你这样说,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有理,又想着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态娇美,扮演丽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态,扮演贵妃便有闭月羞花之容,岂是貌美艺精便能成就,盖因他无论扮演什么,都是倾情而为,不禁点头道:“他小孩子一个,跟我平白无故,我也没有什么谬赞他的道理。你只说他唱戏怠慢,却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说的对不对,等十年,只管瞧着就是。” 他不愧是梨园名宿,看人极准,没过两年,白露生果然名声大噪。红到什么程度?一时也难说尽,只说南京人要听他唱戏,都得迁就他的矫情脾气——开台唱戏,须得金少爷人在南京城里,金少爷若是旅行外地,一个月不回来,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证关门不开张的。你要听也容易,去榕庄街的白府小院墙根底下,听他吊嗓,也能解一时片刻的戏瘾。 这份矫情简直空前绝后,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他越是拿劲,大家越肯迁就。倒不是南京没有唱戏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个能像白小爷一样,唱得曲尽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与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丽娘与陈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动人地开腔一唱,什么矫情都是小事,只剩下满堂的如痴如醉。 若是回头再听别人唱戏,真好像吃完熊掌对着菜汤,寡然无味了。 再说南京这地方,心态是复杂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里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战乱,又早被战火磨平了志气。谢宣城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佳丽地前当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却要加“曾经”,是江南自古佳丽地,金陵曾经帝王州——南京虽然经常“都”,但也总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国定都于此,南京人心中是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所以万事都含着新都的傲气,万事也都含着故都的怨怅。 彼时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谁不听京戏,南京人却总是不肯丢下昆曲,觉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临川四梦的汤显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无数的哀怨绮情,怎是鸣锣响鼓的西皮二黄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专擅昆腔,又师从秦淮旧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种象征。他的优美唱腔和矫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关节,是暗合了这城市总做“故都”的一场晦涩心事。 如故都一般优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为这些个缘故,无论白小爷如何矫揉造作,南京的贵人们,皆肯买他的账。再一者,他虽然于唱戏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下为人却不张狂,无论达官贵人,或是平头百姓,一概温柔相对。哪怕今日金少爷不在城里,他不肯唱,也总是好声好气:“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点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还能说什么,白小爷就是秦淮河上的一轮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圆的吗? 要赏月就要等十五,要风花雪月都齐全,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戏剧性的人物,都是来得跳脱,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红大紫,却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陨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样,白露生是开得早,谢得也快,梨园中人,二十一二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白小爷却在这个岁数,突然地销声匿迹。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说他得罪了金老太爷,被打断了胳膊,又有人说他这两年抽上了大烟,把嗓子弄坏了。 流言纷传,传来传去,传了半年。这一波流言还未平息,更耸动的流言出现了。 “白小爷把金少爷捅死了。” 起初大家谁也不信,只当笑话,可是渐渐地仿佛真有其事,因为金少爷快一个月不见人影,理应参加的商会典礼也一概辞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于是流言甚嚣尘上,愈传愈真,每一张幽廊小窗下的嘴都为它增加新的荒谬的细节,每一堆鱼攒鸟聚的脑袋都为它缝补新的前言后记。 不得不说,当流言在整个南京城里绕足三十圈的时候,它就像暴雨后的秦淮河一样,浊水里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实的事实浮上来,它们添加了白府丫鬟们说漏嘴的佐证,添加了白府管家频繁出没于医院的行踪,最后变成一个确凿的事实——那就是金少爷的确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这么确信,否则他作为南京商会的总会长,不会不出席大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仪式,但他应该也没有死,否则丧仪早就张罗起来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处,白露生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如果不是这场行刺,秦淮河的骚客们都快要把他忘了。 无数双穷极无聊的眼睛,落在白府小院乌油漆的木门上。 木门紧闭。 如果这些眼睛长翅膀,那就可以越过这扇黑漆木门,越过爬满金银花的山墙,越过二进院门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厢那张檀木雕花的贵妃榻上。 当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着吃刚送来的滚白粥。 他样貌温润,身材长大,手上无茧,目中无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优渥的富家子,金银堆里才养得出这样人类良种的范本,只是因为受了伤,脸色有些虚弱,尤其眼神灵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东张西望。 总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气度不大匹配,用膳的仪态也一言难尽,接过碗就埋头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爷,您说句话,外头越传越乱,老太爷早晚要知道,现在可怎么办?” 金世安在碗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让我先吃饭行吗? 周裕见他不言语,擦着汗又道:“外头小报得了消息,已经谣传纷纷,您要再不露面,恐怕商会会长的职位也难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勺子,那关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爷,这什么关头了你还只顾着吃,是真傻了不成?醒来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对所有紧急情报一律装傻充楞,无论问哪件事都是“让我想想”。 冒着触怒少爷的危险,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少爷,说句冒犯的话,难不成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满意地点点头。 “说得对,我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裕老脸一白,晃了又晃,勉强没有晕过去。 “怎么会这样?”他涕泪交流地跪下了:“少爷,话不可乱说,这是要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没有乱说,因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着周裕欲哭无泪的老脸,心想老子堂堂海龙集团总裁,从21世纪穿越到你这个鸟不生蛋的民国来,我还没委屈呢,你委屈个蛋啊! 2|芙蓉 粥吃完了,碗舔净了,周管家还在摇摇欲坠哭天喊地的状态里没结束,金世安被他哭得脑壳疼。 “行了别哭了,老子只是失忆了,又不是死了,你特么这是哭丧呢?” 周管家瞬间安静。 这和他认识的金少爷判若两人,打从他见过金少爷,还没听金少爷这张嘴里吐过脏字儿。 金总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他摸索性地调整了状态:“不是,周叔,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不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很饿,去给我拿点儿吃的来。” 真的饿,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拜这个身体重伤所赐,所有人都不准他吃饭,只能喝米浆,今天算是破格升级,白滚粥,加了点糖。 金总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殷切地看着周管家:“最好是干饭。” 周裕:“……” 饭很快来了,金世安一面吃饭,一面陷入沉思。 二十七岁的金世安,大众看来是运气非常好的那一类。他的父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先机,成为九十年代第一批白手起家的暴发户,父亲金海龙善于投机倒把,母亲王静琳又天生精于管理,到两千年的时候,他成了名震华东的金融巨头海龙集团的太子爷。 金陵是十二钗的故里,按理说也该盛产风雅多情的宝二爷,奈何金世安是呆霸王再世,天性顽劣。他和许多暴发户的儿子一样,因为家里极度有钱,所以念书极度不用功,吃喝玩乐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可恨的是他的吃喝玩乐也毫无品味可言,他头脑简单,性格粗野,爱好低俗,生他养他的南京城未能渗透他丝毫的文化情操。 他的脑子到底有坑到什么地步,例子实在太多简直一言难尽,就说高中的时候朋友给他推荐了一部小说,穿越的,爽文。金世安起初对看小说这种穷酸娱乐嗤之以鼻,后来就越看越嗨皮,给全班每个同学都买了一本,安利他心爱的巨巨。谁知连载追到最后,结局不尽如人意,女主角死了。 年仅16岁的小金总倍感不爽,全班同学也都很不爽,别人不爽最多是骂,小金总桌子一拍:“这作家哪个出版社的?老子买了他!” 同学们目瞪口呆,而小金总敢想敢干,那时是零四年,他名下已经有上百万的个人存款。这笔钱虽然不足以买下出版集团,却足够买下这本书的版权。 作家含怒忍耻,在家修了半年的稿子,把结局改了,重新连载了一次。 女主角活过来了,普天同庆。 而我们英雄的小金总早把这事儿忘光了,“活了呀?活了很ok,下次再写死一个,我还教训他一次!啊?让我再看一遍,看个捷豹,飙车去咯!” 这事儿被他妈知道了,少不了一顿好打。 诸如此类人傻钱多的行径,简直不胜枚举。王静琳觉得这儿子实在太糟心,高考是决计考不出什么名堂的,高考不行没关系,关键是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还有几个亿的资产等着他继承,这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连个花钱的脑子都没有,这要怎么办? 于是按照暴发户用钱解决问题的思路,家里把他送去了澳洲一间野鸡大学,念本科镀金。就在他念书的那几年里,王静琳和金海龙因为二奶问题撕逼离婚,爹妈相争儿子得利,母亲本着“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的原则,要求把海龙集团转交给独生子。 还在澳洲混学历的金世安摇身一变,成了海龙董事长。 他这个人虽然有一身的缺点,但对朋友很讲义气,只要托付的就全心全意相信,更不计较代价报酬,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知人善用。因此尽管他无能,他聘用的手下却个个有能,海龙在这个傻多速手上不仅没有倒,反而蒸蒸日上。 歪人有歪运吧。 金总裁坚信自己龙运逆天,每天都过得无脑又快乐,但人生不可能永远这么一帆风顺。就在三天前的晚上,金总喝多了之后,乐极生悲,从别墅二楼的阳台掉进别墅一楼的游泳池。 等他醒来的时候,日历已经倒回了1930年。 就这么穿越了。 金总回想往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触怒了穿越大神,今年报应终于来了。 总而言之,现在他是金少爷了。 两碗饭之后,他把基本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金世安。不同的是这位金少爷年方三十,已执苏商牛耳,行任金陵商会总会长,是个不折不扣的贵公子。这位年轻富豪,和名伶白露生之间发生了一些一言难尽的争执,吵闹之间,不知道是名伶情绪太激动还是金少爷为人太怂包,总而言之俩人抢一把剪子,抢着抢着,金少爷“遇刺身亡”。 当然金世安穿过来,这个事情的性质就变成了“遇刺重伤”。 金世安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被游泳池淹死已经很挫了,金少爷再精英又有什么用,死得更挫,被一把剪兰花的小剪刀戳死了。 周裕在旁边观察少爷变幻莫测的脸色,他试探地问:“白小爷现关在东边房里,您要不要见见他?” “……?” 我为什么要见杀我的凶手?金总觉得这个管家脑子可能不太好,就算这个大少爷过去跟凶手爱的死去活来,这他妈一剪刀捅下去,罗密欧朱丽叶也得翻脸好不好? 金总自认没有斯德哥尔摩症,金总摆摆手:“不见不见。” 周裕有些吃惊,他试探着再问:“您这是还生白小爷的气?” 金世安非常不理解地看着他。 白露生,捅了你们少爷,捅得半死不活,然后你这个狗|日的管家,居然在这里问,少爷是不是生那位白小爷的气? 金少爷是被虐狂吗? 金世安想说“我不揍死他都是给他面子”,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虽然脑子不大,但起码的保命智商还是够用的——按照旧中国的等级制度,白露生刺死了金大少,早就应该被扭送警察局,或者被暴力家奴们打个臭死。但他现在安静如鸡地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仍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优待。 金世安心中了然,这个白府里,所有下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保护那位白小爷。 他们未必真的忠诚于自己,相反地,他们真心效忠于白露生,哪怕他杀了人。 好在这个少爷仍有威严,不是软脚虾的货色,看下人们的表情就知道。 暂时不要撕破脸比较好。 金总心中窝火,还加委屈,他见周裕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尬笑一声:“什么意思,我不能生他的气吗?” 这话他问得没什么心机,纯属投石问路,而听在周裕耳朵里,这无异于严厉的申饬,他看着金世安唇边挂着的尬笑,心中是一阵惊雷滚过。 少爷这是在含蓄地责难,责难他轻描淡写地放过了白小爷。 金世安见他发怔,忍不住又问一句:“所以我还想问,我是不是没有家?为什么我要住在白露生家里啊?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问的都是大实话,真心不懂,纯属求教,哪有住在戏子家里的大少爷,伤得都穿越了还不赶紧送医院,家里也没人搭理没人问,这都是什么骚操作? 金总想回家,至少别寄人篱下。 不过听在周裕耳朵里,这就全是反问句了。 周裕一骨碌跪下了:“少爷饶命,是我混账,我这就知会太爷,您千万别动怒!” 第二天,金世安见到了他的便宜爷爷。 当天下着细雨,金老太爷带领警察厅总长和彪形大汉若干,雷霆万钧地前来救孙。他年近七十,身量很高,一身长袍马褂,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架一副细脚金丝眼镜,精神矍铄之外,自然有一种冷峻威严的态度。 这次金总学乖了,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话,金忠明问了半天,他光是点头,就是不开口。 同来的金公馆管家齐松义先行一步,替金少爷发言,齐松义垂头道:“少爷昨日就醒了,只是人有些……痴傻,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人也是一个不认。”他扶住金忠明:“太爷别动气,事已如此,伤心也无用,别再吓着少爷。” 金忠明又痛又怒,他把金世安轻轻放平在枕上:“安儿,你不要怕,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先睡一会儿,爷爷马上带你回家。” 他的目光很慈祥,眼里全是按捺不住的酸楚和疼惜,金世安心中动容,忍不住拉着金忠明的手:“爷爷,我没事。” 金忠明更加心疼:“好孩子,你躺着不要动,我去把那起混账兔子发落了。” 众人簇拥着老太爷去院子里审犯人,把金世安独个留下,旁边陪了一个傻不愣登的小胖丫头,金世安想下床去看热闹,小丫头慌忙按住他:“少爷不能动,动了就要死。”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死还是少爷死。 金世安被她逗乐了。 “逗逼萝莉,你扶我到窗户那边儿,我们吃瓜去。” 金忠明出来便叫周裕:“你来把事情说清楚。” 周裕跪在地上,先磕了一个头:“上个月,少爷来小爷这儿歇着,两人说话——” 金忠明怒喝道:“他是你哪门子的小爷?” 周裕慌忙改口:“少爷来这边家里歇着——是姓白的在里头伺候。” 就在上个月,金少爷和白露生因为私事争执起来,当时周裕和其他下人被少爷屏退在外,看不到里面什么动静,只听见两个人吵得利害,等到白小爷哭着叫人进去,金少爷已经倒在血泊里了,心口上插着一把小剪刀。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仿佛确凿无疑地是白露生杀了人。 但周裕觉得这事有蹊跷。 ——因为剪刀在金少爷手里。 不是昏迷后塞进去的,是死死握住的,他们费了许多力气才扳开他的手。那把修兰花的小银剪子,通体不过五寸,刀刃只有一寸多长。金少爷一向体健,又在留洋的时候练习过搏击,白露生却是久病缠身,端个茶杯也辛苦的人。 要一个向来娇滴滴的病鬼把这种小剪刀刺进身强体健的男人胸口,即便伤者毫不挣扎,那看上去也非常不可思议。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医生来救治的时候,神色怪异地说了一句:“他的伤口为什么这么浅?” 周裕和下人们救起金少爷的时候,剪刀的刀刃并未完全刺入他心口,整个刀刃只有一寸来长。 “这么浅的伤,不应该流这么多血。”医生擦着汗说:“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天疾病?我看他不像是外伤导致的昏迷,也许可能是中毒。” 大家面面相觑,周裕喝住医生:“少胡猜,是我们少爷玩闹不当心,钱你可尽要了去,这话不能往外说!” 这场命案的疑点太多,唯一在场的白露生又不具备伤人的能力,难道金少爷是自杀吗? 又或是他真的天生有病? 周裕不敢深想,当时就叫人把白小爷捆起来,先押在房里,只给茶饭,不许走动,也不准他寻死觅活。 周裕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又向上磕了一个头:“事情就是如此,我们疑惑着其中有些毛病,若让外人知道少爷生病,也是不好听,因此大胆瞒住了,还求太爷明鉴!” 金忠明一声不响地看他,良久方道:“照你这么说,这姓白的竟是冤枉?” 周裕不敢说话。 金忠明冷笑道:“我听说那贱人住在这里,很会收买人心,你母亲一向痨病,燕窝人参地吊着,恐怕得了他不少钱?” 周裕哪敢说话,抖如筛糠而已。 白露生的确于他有恩。周裕的母亲多年痨病,一直是白小爷不声不响地出钱接济,白小爷嘴上只说:“我决不是小瞧周叔,也不是为着你艰难,只是唱戏的讲究手头不留闲钱,怕碍了生意不吉利,这钱你若不要,我也是乱花的。” 唱戏的哪有这个讲究?周裕只有感激。 如沐春风的白小爷,做人何等温柔,纵然平时有些小性子,决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他和少爷这两年关系不和睦,周裕是知道的,两人口角了许多次,周裕也知道,但说句不恰当的话,两脚背向行不远,兄弟无有隔夜仇,他两人十年的情分,再怎样也不至于弄到出人命的地步。原本想着先将此事按下,等少爷醒了,自然水落石出。这是他一片报恩的私心,也是看在金少爷和白露生多年情分上面,心知金少爷即便受伤,也不会怎样为难小爷,要是真把白小爷送去了警察局,只怕少爷醒来还要发怒。 他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金忠明越问越生气,原本觉得周裕是从金公馆里出来的人,知道报忧,还算有良心,现下居然拐弯抹角地护上了。他撇开周裕,只问:“姓白的人在哪里?” 周裕胆战心惊道:“没有敢放,一直押着。” 白露生很快被拖出来,丢在地下。他瘦极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被扔在地上,如同落叶坠地一般,连声音都没有,旁人几乎以为他是死了。 许久,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尽量跪成一个端正的姿势,脸深深地埋在膝前。 金忠明心中嫌恶,正眼也不肯瞧他:“旁人都说你傲气得很,原来连杀人抵命也不懂得,安儿对你还不厚道?你倒有脸活到今日。” 白露生缓缓扬起脸来:“何尝没有死过?死千万次的心也有了,只是我们这种人,生死也由不得自己的。前日我要寻死,拦着,捆着,不叫我死。原来是要留到今日,死给太爷来解恨的。” 他半天没有出声,此时开口一答,旁人皆有一瞬间地恍然。因为那声音实在清丽非常,既有金声玉振之明亮,又有珠圆玉润之柔美,仿佛春泉出涧,鸟鸣春山,极平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一脱,倒有丝竹鸣弦的悦耳。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声音出自一个形同骷髅的身体。 名伶到底是名伶,这把嗓子是天生的,难怪金少爷对他爱宠万分,毋论他过去样貌秀美,就是单论这把嗓子,也够蛊惑人心。 金世安正在屋里笑小丫头长得胖,见她嘴馋,又把松子糖全给她吃,忽然听见这么一声清响,心头不觉打了个突。他竖起耳朵又听,外面是一瞬间地万籁俱寂,模糊听见有人艰难地喘息,那喘息里也是带着哀绝的凄婉。 他问胖丫头:“外面谁在说话?” 胖丫头含着指头道:“白小爷呗。” “他怎么了?” 胖丫头呆笑道:“太爷要打死他,小爷舍不得你咯。” 周裕跪在一旁,心中只是叫苦。他早知此事不好,日里夜里,就劝白小爷赶紧逃了才是,谁知白小爷一根筋,寻死觅活,就是不走。周裕无可奈何,只能规劝:“既然小爷不肯走,那见了太爷好歹要知道求饶,小爷啊!性命可是自己的!这些年你也折腾够了,咱们别往死路上走!” 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噙着泪小声道:“小爷,不是我们不报恩,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您当真冤枉,您跟太爷辩辩啊!” 露生侧首看他,微微一笑:“周叔不必说了,都是我自己作孽。” 那声音清冷得像一绽冰花,毫无生机,是种心碎欲绝的凄艳。 他膝行到金忠明脚边,努力叩首道:“人是我伤的,无人怂恿,也无人包庇,和这院子里其他人等没有半点干系。请太爷积些阴德,饶了他们罢!” 唯有这两句为着别人求情的话,是有些可怜地祈求了。 言罢,他又叩了几叩,力气耗尽,委顿在地上。几个警察围拢上来,伸手将他提起,如提朽木。白露生也不挣扎,闭眼由着人拖动,眼看就要出了院门,他忽然睁开眼睛,奋力推开众人,拼死回过身来。 众人哪容他挣扎,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白露生是绝望已极的神色,也是彻底解脱的神情。 “少爷!少爷!”他凄声笑道:“今日一别,咱们俩的孽债,可算清了!” 彼时金世安在屋里听得心神不定,觉得热闹,又觉得好奇,他伸头探脑地走出门来,白露生怆然回首,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中间隔着青砖细瓦的一口天井,隔着细雨初歇的金陵的薄暮,隔着许多双愕然又漠然的眼睛,隔着一蓬欲开未开的木芙蓉。白露生一声哀鸣,眼泪也下来,那模样深深映入世安错愕的眼中,那是他见到白露生的头一面。 3|新手 多年之后,世安回想露生那时的模样,真不算好看,瘦得可怕,面色青黄,只有一对大眼嵌在憔悴的脸上,像两汪彷徨无措的泉,看得让人生怜。露生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回望,情形十分一眼万年。如果金世安稍通诗书,必能从这一眼里读出枯树无枝可寄花的惆怅,读出美人含泪心恨谁的怨怼,读出余痛绵绵无绝期的悲凉的诀别,可惜金总没有半点文艺细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露生,心想卧槽这个人我认识! 事情要从他穿越前的那一夜说起。 那段时间对金世安来说,其实挺操蛋的,那时他刚跟女朋友分手——确切说应该是被甩。他人傻钱多,被一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骗得倾囊相爱,这位明星女朋友大红大紫,成了影后,立刻过河拆桥地甩掉了金主。分手的时候她清泪滚滚地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具体记不清了,就记得一句话:“我的人生为艺术而生,我的爱属于所有影迷,很抱歉不能只对你一个人好,这样的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影后就是不一样,说的都是中文但金世安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懂,感情不回应没关系,你特么还钱了吗? 不仅没还钱,她还拿着金总给她的房子、车、钱,跑到上海,开了个工作室。最重要的,她还立马找了个圈内男友。 呆霸王人财两空,头上还春风吹又生,心中当然是无限愤怒。除了不停地找影后前女友的麻烦,就是每天借酒消愁。 大家都觉得有钱人应该没有烦恼,其实烦恼只有有钱人自己明白,穷逼怎么会明白被骗了两个亿的痛苦,金世安说钱都不重要,关键她欺骗了我的感情! 这话实在太霸道总裁,听的人都在笑! 有什么好笑?完全发自内心好吗?有钱人的钱也是钱,有钱人的爱也是爱,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爱情又不会因为你钱多而被稀释灌水,这他妈都是什么操蛋的世界。 那段时间没人敢陪他喝酒,陪他的只有一个小明星,叫白杨,他的前男友是金总前女友的现任男友,简单说就是劈腿的那对狗男女勾搭上了,把他们俩甩了。金世安这个人不搞基,但是也不排斥同性恋,他两个秦香莲同病相怜,越喝越有共同语言。 金世安还记得那天凌晨三点,他俩在紫金山的豪宅里发酒疯。金总仰天长啸,发表了一系列名言:“老子真他妈看走眼,当时花了多少钱,捧红了她秦浓,人红了就他妈尾巴翘到天上,到处勾搭小白脸,看到个三级片恨不得立刻脱光了去试镜,贱不贱?你就说贱不贱?” “要没老子给她撑后台她用头拿影后?” “老子又不是长得像马云,放眼世界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秦浓贱人瞎狗眼。” 小明星从下午五点陪到了这个点头,已经精疲力尽,此时突然听金总不要碧莲的自吹自擂,实在忍无可忍,他“噗”地一声笑场了。 金总瞪大了眼睛看他。 小模特有点惶恐,也不敢笑了,他退后两步:“金总,干嘛这么看我?” 你说我干嘛这么看你? 金总心里非常不爽。 抱大腿就要有抱大腿的职业道德,老板吹逼的时候你笑场,你说你是不是有点欠揍? 接下来的情节一言难尽,金世安回忆那个时候的剧情,脑子里是一片浆糊。当时他似乎想吓唬一下白杨,于是扬言要把他睡了。 对天发誓,真是吓唬,都是醉话怎么能当真,他一个直男最多就是调戏一把,总不能可能真搞哲学交流。 关键他没当真,小明星当真了。小明星花容失色:“金世安你还是人吗?我把你当朋友,你居然想睡我?” 金世安也不生气了,他觉得这哥们儿三贞九烈的样子非常好笑。于是火上浇油地怒吼:“老子今天就要睡了你,睡你又不掉块肉。” 两个人一个光着上身另一个捂着裤子,在豪宅二楼的阳台上徒手搏斗。鉴于金总经常且习惯性地发酒疯,管家和保姆都安静如鸡地没有过来。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就在他们搏斗的一瞬间,金世安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阳台,掉进游泳池里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不可能是人的力量,后来金世安想,仿佛是什么东西把他用力抛出去了,白杨那家伙瘦巴巴的,不可能力气这么大。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位支离憔悴的白小爷,简直太像白杨了! 两人五官身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如果白露生再丰润一点、健康一点,那完全就是一个人啊?! 他结合自己穿越的身份,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白杨跟他一起穿越了,但是两个人显然一个幸运a一个幸运e,自己幸运地穿成了少爷,白杨这个倒霉玩意儿穿成了唱戏的。看这个憔悴的小脸蛋,估计没少受折磨。 你活该,金世安得意地想,看吧叫你卖个屁股你不肯,现在大家一起穿越,还是得老子来救你的命。多年前看过的爽文小说这一刻都在他心头活蹦乱跳起来,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意识,他一步冲出去,嘴里大喊一声:“不能走!这个不能带走!” 院子里的人全愣了,金忠明也诧异地看过来。 金总的闪耀登场没能坚持一秒钟,他病后脚软,直接从台阶上滚下来,连滚带爬还不忘把白露生拉在身边:“爷爷,你是不是搞错了?你要打死他?” 周裕就快哭出声了,他没指望少爷能来搭救白小爷,没想到临死关头居然患难见真情! 金忠明早料到要有这么一出,他面不改色,走到金世安身边:“安儿,我知道你心肠软,也知道你一向的有主意。但是白露生这个人,怎么能留?往日你待他如何?今日他待你如何?他一身所有,都是你给的,他反倒一言不合就把你刺成重伤,这样长恶不悛的人,你还要救他吗?” 他在那头说,金世安这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金世安只顾着低头看露生,越看越像。刚才他心里还在幸灾乐祸,这时候多看了两眼,居然还有点心疼。他用力晃一晃露生,露生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似怨似慕地看他,流着泪,又把他往外推,是不求他搭救的意思。 那模样凄楚极了,还带一点小倔强,活像是大雨路边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金世安心中恻隐之心大动。 他抬头道:“不是我救他,爷爷,你要打死他,是因为他刺伤我,对吗?” 金忠明眯细了眼睛:“怎么,现在你要跟我说不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谎话思路不是那么广泛的谢谢。 金世安刚在屋里听了半天,来龙去脉是大致弄清楚了,此时他救人心切,无论如何得救下这个唯一的队友,他硬着头皮道:“对,周叔不是说了吗?不是他捅我,是我自杀的!” 金忠明:“……你再说一遍?!” 金总果断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自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玩剪子不小心……戳到自己了。” 这个瞎话编得简直毫无水平,在场不论敌方我方,一律用看弱智的表情看着少爷,部分群众还掺杂了心痛惋惜的成分,金少爷这是真的傻了,连瞎话都编不全了!你救爱心切我们可以理解,但你至少不要侮辱老太爷的智商好吗? 金总窘迫了一下,挽救性地补充:“这个,其实是那天我们俩吵架……他要自杀,然后我要拦着他,结果不当心捅到我自己了,我那几天不太舒服,所以这几天一直在休息……就是这样。” 恨啊!恨自己刚才光顾着跟逗逼萝莉吹牛逼,没仔细听周裕说清楚,此时只能把听来的一言半语强行搅在一起。 金忠明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金世安心虚胆怯,但救人的意愿又让他底气十足,他恳切地看着爷爷,情急之下话都真诚了:“我保证,绝对他妈的是真话!” 金忠明:“……” 所有人的神色都复杂起来。金少爷会来救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救得如此难看,又如此急切,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他们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悖论:如果金少爷是真傻,那他不该这么拼命地来救白露生,但如果他只是装傻,以他一向的长袖善舞,不该选择这么笨拙的方式去救人。 众人陷入死一样的、尴尬的寂静。 齐松义忽然上前来,跟金忠明耳语了几句。 金忠明转过脸来,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目光看着他孙子,那目光里包含了心痛、惋惜、自责,很奇怪地,金世安甚至还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试探。 像在暗示什么,或者问询什么。 他get不到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诚惶诚恐地回看过去,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露生的手。 金忠明沉吟许久,低声说:“你跟我进来。” 金世安还攥着露生的手,金忠明顾不上生气了,揉着额角道:“都依你!跟我进来!” 祖孙两个进了书房,外面鸦雀无声,都是面面相觑。 金世安在椅子上坐下,眼睛还不老实地往外张望,生怕队友被人偷摸着抓了。金忠明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十几圈,他压低声音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不是?” 金世安呆滞:“呃?” 金忠明看一眼窗外,面露焦躁:“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实和我说了罢,你是真的病,还是装病?你若为我装病,我就放过这个姓白的,我是你亲爷爷,你跟我还要隔层墙吗?” 金总感觉他在给自己下套。 他不敢说话。 金忠明等了半天,见他死不开口,也是无可奈何。他在金世安身边坐下,手里来来回回地摩挲一个玉狮子。 “你可知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养着戏子,到这个年纪不婚不娶,名声上难道好听?过去我当他猫狗一个,大事上还不曾妨你,现下看来他是越养越骄纵的人,留着他,只有生祸,没有益处。安儿,你年过而立,别的事情也都罢了,唯有家业全指望你。昨日朱子叙跟我说,商会几个理事背着你会谈,说你卧病需静养,公请你辞去总会长一职,这些事情,你都知道,是不是?” 金世安汗颜地想,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办法。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从金忠明话语里听来,金公子手握商业重权,背后还有人针锋相对,摆明了眼前一滩浑水,这时候去蹚,不是上赶着送头吗? 新手就要有新手的觉悟,不要去挑战毕业副本。 扬长避短这个道理,金总还是懂的。关键他现在只有短,没有长,又或者说,自己长在什么地方,还没理清楚,短的地方是完全都明白。他也是生意人出身,虽然富二代毫无作为,但他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做生意要有两个起码的入场筹码,一是市场,二是人脉。 了解市场,熟知人脉,如果没有这两个筹码,那么局面反而会越弄越糟。 这个什么商会会长的职务,是个烫手山芋,金世安宁可不要它。 金忠明见他垂首不语,又有些呆傻的样子,不禁长叹一声:“原是我糊涂了,你是病了、病了,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那爷爷你答应我了?”金总只想回归主题,不要瞎七八扯。 金忠明面沉如水:“你就是铁了心要留下他。” 说得对,金世安想,也许我俩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但这句话就是我的想法。如果现在他身处的世界真是一个穿越爽文,金世安不稀罕会长或是少爷的名分,他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屌丝男主,几十亿他都曾经拥有过,一个会长算什么。 如果一定要他在财势和朋友中间选择一个,在这个陌生的旧世界,他宁可选择信得过的朋友。 至少现在他们曾经生死相托。 金忠明沉吟片刻:“既如此,你也不要回家了。虽然家去不远,但在这里养病,比在家里强些,也少见些人。有什么事情,我会着齐松义来告诉你。” 金世安觉得他这话很奇怪,按理说民国少爷的家,不会比戏子的家条件差。但他爷爷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他刚熟悉这个小巧的院子,心里其实有了一点雏鸟情节的留恋。之前他抱怨自己寄人篱下,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队友的家啊! 他心里激动,说谢谢又觉得太假,干脆给他爷爷来了个熊抱。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这做什么?这个年纪的人了,还弄这些孩子把戏!”又道:“我看你伤成这样倒不在意,说放了姓白的,你就高兴得这个形状!” 大爷你是醋厂出品的吧,孙子的醋你也瞎几把吃。金世安想笑,他想起跪着的周裕,又说:“那些佣人……也别打了,他们对我还挺好的。” “没说要打他们。”金忠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祸福相依,命当如此,这白露生也许是你的福气,好生养着罢,不用送了。” 说完他就走了。 金世安懵了半天,没听懂金老太爷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前文和后文表达的观点完全不一致,前面还在“只有祸处”,后面变成“是你的福气”。如果拿给小学语文老师点评,可能要被评个中心思想不统一。但他没心思想这么多了。 家大业大,爷爷你就顶一下吧,你孙子现在狸猫换太子,暂时只想混吃等死。 一场惊心动魄,他体力透支,眼看着金忠明走远了,他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过来灌水打扇,金世安如释重负:“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能救下大家,就是最大的胜利。 4|黛玉 金世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又回到2012年,回到自己的公司里,走到办公室去。他的副手进来跟他说话,样子很客气,这让他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副手过去是他的学姐,她其实很少对他这么客气。 副总说:“其实新开一间经纪公司也是可以的,从刚才说的新联、凤凰、定新,都可以挖人,只是成本要高一些。” 金世安心里纳闷,不懂她为什么又要开子公司,可是迷迷糊糊地,他身不由己地说:“我看前几年的财务报表,我们公司旗下有一个娱乐经纪,为什么不提?”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全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顶着他的躯壳,在走、在说话、在呼吸和活着,他像个傀儡似的被人提着线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着手机,仿佛很新奇地看着它,他清楚地瞧见自己在手机上发了个消息,手写输入,写的是繁体: ——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 他从来没有写过繁体字。 这感觉恐怖极了,也绝望极了,更绝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对他很恭敬,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金世安很想问问,你们就不觉得我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这根本不是我啊! 他越想越急,在心里喊爹叫妈,然后才想起他父亲早就带二奶移居上海,快三年没见面了,他母亲远在北京,也是不到过年不来消息,他的家庭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过去以为朋友还能信得过,现在发现朋友是情面上的朋友,他和他们只有金钱的往来,只要有钱,换个人也无所谓的关系。 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悲从中来,还得习惯性地告诉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硬憋,憋着憋着,把自己憋醒了。 金世安坐起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他感觉这个梦做得很操蛋,不仅真实而且憋屈,还不如梦个范冰冰春宵一度,反正都是假的,美女总比恐怖片好吧? 金世安就是这样,凡事愿意往开阔的方向去想,再有什么解不开的郁闷,眼泪擦擦就算了。他坐起来伸胳膊伸腿儿,觉得自己能控制身体的感觉真好,祈祷瘫痪似的恐怖大梦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周裕领着一群家政人员守在门口,见他醒了,都涌进来谢恩,因为今天大家都没挨打。 他们深知金老太爷的脾气,一旦生气必须要打人,这个打人是带弹道弹射的,左边打不着就自动平移到右边,通常来说打人目标可以变,但打人这件事是不会变的。白露生没挨打,那挨打的就得是府里下人。 周裕报知金忠明之前,大家全吊着一颗心,估计当时能笑出来的只有陪伴金总的逗逼萝莉,她才十二岁,只会吃饭干活,别的不懂。此时这个萝莉也跟在大家中间,傻头傻脑地“谢谢少爷”。 金世安一见她就笑起来:“哟,小胖子,你也来了?” 萝莉舔着嘴巴道:“我叫珊瑚。” 大家见少爷笑了,也都宽心微笑,又摆茶递饭。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妈谢得最真诚,几乎没抱着金总哭起来,又要下跪。 金世安连忙扶起来:“有话好说,大妈你哪位?” 周裕道:“这是厨房里的柳婶子,柳艳,从春华班跟着白小爷来的。家里丫头小子,也是她管着,有什么事叫她叫我,都是一样的。” 柳婶拭泪道:“少爷不计前嫌,能留我们小爷一命,我当牛做马地报答你。饭菜素淡,是老太爷的意思,少爷要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金忠明走前交代了,伤病昏聩要清淡静养,未出百日,不能见大荤,要按他的意思,今天晚上仍然是白稀饭。好在金世安初来乍到,正确地团结了基层群众,群众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端上来的饭菜是偷梁换柱的“清淡”。两碟醋浸的小菜,青的是佛手,红的是红苔,中间圆圆一大盅奢华plus菜泡饭,是拿口蘑吊了汤,火腿细切如沫,选清香爽脆时蔬加金银耳,全切碎丁,望上去是绿到清真的素,吃进嘴是荤到飞天的鲜。 金世安觉得这个柳婶简直太会办事,吃得眉开眼笑。他听周裕一提,也想起队友了:“你们白小爷呢?” 柳婶有些欣慰:“知道少爷记挂着,小爷已经吃过了,在东边房里歇着呢。” “他没事吧?” “都好,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你,今日见了,难免伤心。”柳婶一面给他添茶,一面擦着眼睛道:“少爷,你别怪小爷,他当时也不是故意,这些日子悔得什么似的。我们怕他见了你那样子要寻短见,所以一直关着不叫他出来——他也是一心的要和你好,决没有害你的意思。” 金世安心中嘻嘻一笑,饭也没心思吃了,胡乱拨了两口就往外跑:“知道了,我去找他。” 柳艳周裕慌得劝道:“吃完了再去也不妨的,小爷这时候还没睡。” 金世安心道老子不来他敢睡吗?口里只说:“不吃了,饱了,有零食给我留一口,最好是肉。”一头说,一头披着衣服就去了。周裕在后头追着问:“少爷还记得小爷是哪间屋?” 金世安又把脑袋伸回来:“哪间?” 大家都掩口而笑,柳婶笑道:“对着天井当中那屋,点着灯的。” 金世安一溜烟地去了。 在金总的构想中,这场重逢应当是惊喜的、胜利的、充满希望的,还没见面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调戏白杨——现在入乡随俗,就叫白露生吧。 他历史本来就烂,中国近现代史更是有如文盲——要是穿到古代,金世安好歹还能背几句床前明月光冒充才子,穿到个民国来,真是一脸抓瞎。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从小受过的爱国教育还在,他知道南京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此时是1930年,再过七年,这个城市将遭受一场血洗的屠杀。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万人坑中的一堆枯骨。 他还有不到六年的时间。或者,拯救他自己,或者,拯救这个世界。 眼下看来天意垂怜,他拥有少爷的身份,而队友现在是“白小爷”,拥有稳定的群众基础,只要两个人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弄到一点小钱钱,逃到安全的、未来没有风险的香港去。到时候把李嘉诚发家致富的路子全抄一遍,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好像孙周娶二乔。 简直计划通。 他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心里全是战友重逢的期待,看月亮都比平时明媚。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理想一向很丰满,而现实总是很操蛋。 一个小时后,他从白露生的小房间里灰溜溜地出来了。 整个会面气氛尴尬,总体来说像两个演员在横店的相邻片场各说各话,左边在演《风声》《暗算》《伪装者》,而右边在演《红楼梦》。 白露生活像黛玉附体,一见他就哭起来:“你教我死了也就罢了,好好的又救我做什么?” 你也太会演了,金世安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得不说大部分喜剧效果是随着新鲜感诞生的,这张脸他非常熟悉,但这个哭哭啼啼的黛玉模式他是真没见过。 白杨这是用绳命在演戏啊! 对面黛玉得这么真情实感,金总也就勉为其难地宝玉:“好了好了,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哥哥在这儿,不哭了啊,乖。” 黛玉是劝两句就能好的吗?越劝越来劲。白黛玉不听这话犹罢,听了哭得更惨,呜呜咽咽别提多柔弱:“我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只是挂念你。” 金总非常想爆笑了。 哭起来还蛮好看的,梨花带雨,金世安认识白杨几个月,没发现他居然还有这么清秀的一面。没穿越的话这真可以去做影帝了,保证唤起无数女性观众的深切怜爱。 他忍着笑,朝露生挤眉弄眼:“海龙集团,紫金别墅,同志,了解一下?” 海龙是他名下公司,紫金别墅是他当时出事的地方,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裸的明示,如果白露生真是白杨,那早该欣喜万分地蹦起来了。 对面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对面只管掉眼泪:“什么紫金,又是什么海龙?你逗我也够了,取笑也够了。人都说你傻了,可我看你一点没傻,你是怕了我,宁可装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说着又哭:“那又何必救我?” 金世安有点懵了,他朝露生摆摆手:“能不哭了吗,这儿又没别人。” 他越说,露生眼泪越多:“我难道是哭给别人看的吗?” 金总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 金世安坚强试探:“不是,是我呀,我,金世安!” 白露生幽怨地看他:“你叫什么,敢情我不知道?” 金世安负隅顽抗:“咱们俩过去的事儿,你不记得了吗?就,咱们一起喝酒——” 白露生呜呜咽咽:“你的事,我哪一件忘过?过去你怎么从不说这话?现在倒提起来了!” 金世安垂死挣扎:“兄弟……你是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白露生泪眼迷蒙:“谁是你兄弟?般配不上!” 金总突然绝望。 他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个世界上居然会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对方不是穿越的同志,只是脸像而已。 所以自己捡了一个假队友。 拼死拼活一整天,戏演得奥斯卡欠提名,万万没想到,队友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眼前这个泪汪汪的白黛玉是个什么操作? 心态要崩了。 白露生不知他的心思,只看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含泪牵住他的袖子:“你对我,到底还是有一分情意,是不是?” 金总无言以对,他想拔腿就跑。 无奈白露生泪盈盈的眼睛望着他,说不出的可怜,甚至还有点儿可爱,白露生怯怯地攀着他的袖口:“你不知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旁人又不让我见你,也不告诉我你是死是活。”说着他又哭起来了:“是我不该和你纷争,就是教我死,我也甘愿的,只是你别不理我!” 金总见他哭得可怜,只好虚与委蛇:“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不理你,别哭了,你看你这么瘦,再哭哭坏了。”说着又给他擦眼泪。 白露生垂着眼睛,安静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抬起泪眼,把金世安看了又看。 金总感觉这气氛太gay,美人灯下,花前月下,孤男寡男,床头榻畔,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寸。 露生轻轻问他:“我听他们说,你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是啊,可能脑子缺氧吧,反正记不大清了。” “那我的事情,你怎么没忘呢?” 金总脸上一红,心想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认错人瞎编,干咳两声:“你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 白露生脸上也忽然一红,慢慢把头低下去了。 气氛更gay了啊! 白露生又羞又怯,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都是哄我,难道其他事情全忘记,光是记着要救我?” 金总觉得这非常不妙,他倒不是怕白露生要脱裤子,他主要怕自己节操值不够抵挡不住诱惑,作为穿越男主,继承后宫他是愿意的,但继承基佬就算了。他赶紧截住危险的话头,斟酌了一个企业老总下乡扶贫的常用姿势,顺手捧了露生的手:“真的真的,毕竟你最特殊。好了你看这么晚了你身体也不好,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再聊,乖乖听话不要哭了,睡觉晚安再见了。” 露生将他一推,含羞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 金总害怕,金总溜了。 5|花梦 临别时分,露生还挣扎着将金世安送到门口,喁喁切切地嘱咐他:“你晚上肯喝白茶,叫柳婶换了普洱罢,那银针也是有兴头的,现下伤着,别扰了神思。” 金世安哪有话说,当然好的好的。 露生又道:“那些小丫头肯偷懒,你瓶里的花换了不曾?这季节你不供桂花是睡不着的。” 你们精致男孩屁事真多,金世安崩溃地点头,“知道知道。”他唯恐白露生再说什么操蛋的话,最后几乎是抱头鼠窜。 举头望明月,只能说明月知心事,这会儿月亮都不明媚了! 回到屋里,只有一个不知名字的小丫头等在屋门口,坐在脚凳上打瞌睡。金世安垂头丧气,招呼也不打,倒头就睡,小丫头在窗户外说“少爷擦个澡”,金世安也不理她。周叔和柳婶只当是露生跟他又拌嘴,讷讷相看,只好随他去了。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蒙着头叹气,只觉得前程渺茫,毫无着落,心里难过得很,难过得都睡着了。偏偏又梦见有人用他的身体来回行走,一会儿看见前女友秦浓,一会儿又看见以前的朋友李念,一群人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金世安心里烦乱极了,好像人困在幽井的狭壁之中,上不得也下不得,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了他,是汪洋海里看不到边的孤舟的漂泊。 他也不是生来就耐得住寂寞,因为还指望有个朋友,所以一直毛毛躁躁地活着。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恐怕也如是。他一想到白白救了个不相识的家伙,拘在这小院子里形同软禁,心里更是烦上加烦,再想到从今往后就是单枪匹马,心里有胆怯,也有困惑,说白了是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想要有个人商量心事,有个人肝胆相照,哪怕这个人是为了钱也好。但那个人不应该是周裕,也不会是柳艳,也不会是他爷爷。 至少要和他年纪差不多才好。 他想念以前那些狐朋狗友了。 经历了头一夜的超gay气氛,金总生怕白露生第二天要来缠他,吓得在屋里躲了一早上。谁知白露生那头鸦雀无声,一点来缠的意思都没有。回思那天他救了白露生晕倒,一群佣人都守着他,偏偏白小爷也是没来探望。 好个薄情的莲花婊!眼泪都他妈是演的吧! 他这个人有个狗脾气,多了肯嫌少了肯贪,越是晾他他越是好奇。白露生不来找他,他自己就想往白小爷屋里拱,又怕拱进去出不来,感觉那小屋像个盘丝洞,得打探清楚消息再行动。 挨到午饭时候,他向伺候的丫头拐弯抹角地打听白露生。伺候的大丫头叫翠儿,性子最是伶俐,闻言抿嘴儿一笑:“小爷的事,少爷还问我们?” “我这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金世安尴尬挠头,“昨天晚上见他,哭得跟他妈林黛玉一样。老子总不能每次见他都带个手绢去吧?见面又不是抗洪。” “小爷是有些爱哭。”翠儿笑得捂了嘴,“原来是为了这个,我们昨儿见您闷着气回来,只当是小爷跟您又拌嘴,担惊受怕一晚上!” “我们俩经常吵架?” 翠儿有些黯然:“要不是经常吵,就不会闹出前日那个事情了。这事怨小爷太多心。”她微微把金世安一瞅,“也怨您忒薄情了。” 这话很有意思,金世安一脸八卦地看着她。 原来白露生十年前得遇金少爷,从班子里头赎出来,金少爷在榕庄街这里给买了住处,又安排了下人。起初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个桌上吃,一张床上睡。 金总黄色遐想:“一张床上……睡?” 翠儿暧昧地一笑:“那是小时候,大了就不这样了。” 金世安严重怀疑金少爷是恋童癖,同时深切同情白露生同志的遭遇,难怪养得这么变态大男人像个林黛玉,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翠儿见他神神鬼鬼的脸色,笑道:“您别歪想,别打岔。” 金总给情报员递茶:“好好你接着说。” 翠儿偏要撩他:“今年雨水多,这猴魁不大好,上回您喝就嫌味儿不如往年醇厚,今日倒不挑剔。” 金世安急死了:“我什么茶都行,你他妈快点儿说。” 感情这个东西是讲落差的,有句话说如果不能一直好,那就不要当初曾经那么好。也不知金少爷是真的太忙,还是心里渐渐腻味了,这两年渐渐地不来榕庄街了,偶尔来一两趟,说两句话就匆匆走了。白露生又不能去金公馆登门,又受不了在这里枯等,一来二去,越弄越僵,两个人见面就是吵,一个说“你嫌弃我”,另一个说“你太多心”,金少爷唯有叹气,白小爷哭哭啼啼。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怕是金少爷在外面各种交女朋友,金陵城的名媛淑女就快被他泡遍了,还一个个都死心塌地求嫁,听在白小爷耳朵里,就更刺心了。上个月就是风闻金少爷要订婚,白小爷几乎不曾怄死,好容易等本人来了,半句解释没有,还说要把露生送到英国去,两个人闹得天翻地覆。 翠儿道:“这是小爷的不对,爷们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也劝过好多回,叫他别为这事跟你闹脾气。” 金世安翻她一眼。行了停止你渣攻贱受的故事吧! 说到底这基本就是个始乱终弃,可能还附带一厢情愿的痴情。少爷玩腻了就扔人,可怜白露生,死到临头还放不下。 作为男人,把妹约炮他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真有喜欢的人,金世安自己觉得,至少应该礼尚往来别劈腿。他自己从小就吃二奶的亏,绿帽子也货真价实地戴过,对金少爷这种脚踏n条船的行为,时代使然,可以原谅,但是作为本人,不能苟同。 翠儿见他面露不快,觉得自己可能是编派小爷,惹少爷生气了,于是赶紧又奉承:“其实说到底,小爷就是输在心气高,嘴巴硬,平时肯使些小性子,处久了就知他温柔善良。”她指一指门口扫地的珊瑚,就是那个胖胖的萝莉,“您怕是不记得小珊瑚了,她是傻子,您瞧出来没有?” 金世安有些吃惊,原本以为她逗逼,没想到是真傻。 翠儿惋惜道:“她也是给人拐到钓鱼巷的,不到十岁,逼着接客,给打成疯子了。小爷转场子的时候看见她在河边吃泔水,就给捡回来了。请医问药,都是小爷出钱,现在不说,也看不出她疯过。” 金世安听得心下不忍,觉得白露生这事做得很像个男人,只跟翠儿说:“以后这事别提了。” 翠儿笑道:“您怕人家嫌弃她做过妓|女?这又有什么呢?我们都是钓鱼巷里,给小爷赎出来的。” 金世安更吃一惊,难怪这院子里的丫头个个花容月貌,原来全是白小爷潇洒救风尘。金总不由得要问:“他一天到晚救风尘,妓院老妈不捶他?” 翠儿摇摇头:“肯洁身自好的有几个?这世上愿意卖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这些年有姐妹见了我在这里做丫鬟,还笑我没出息,她们插金戴银,我穿布的——人各有志了。”话到此处,她虔诚地抬起脸:“小爷和我们是一样人,都是风月场里挣出来的,他的心我们知道。他对您好,决不是慕您钱财,他是实实的一片真心。” 这一席话说得金世安心乱如麻,之前对白黛玉的嫌弃都烟消云散,不由自主还生出了男人之间的钦佩和感叹。他自小生意场里打转,见惯了外头霸道里头窝囊的操蛋人,难得白露生这样,虽然又gay又矫情,可是能够济困扶危,好歹有一份侠骨柔肠。 这种人要做队友其实也不错。 他也不说话,闷闷地就往书房里去。这头柳婶进来收碟子,见翠儿捧着茶,不由得沉下脸来问:“叫你来伺候吃饭,你怎么登台上脸,捧上茶了?” 翠儿还想着刚才少爷那脸色,随口笑道:“就说少爷心肠还是软的,到底放不下。刚在这里和我打听小爷呢,都说患难见真情,或许他心回意转,也未可知。” 柳婶越发黑了脸:“也有你们嚼舌头的份?是嫌打得少呢,还是想出去了?” 翠儿吐吐舌头:“横竖是少爷问我,要管教您找少爷说去呗。” 柳婶见她不服管,气得夺了茶:“都是你们说三道四,教太爷知道了风声,差点没把小爷的命搭进去。要是少爷那天不说话,你们跟我,还有周管家,今日是死是活?” 翠儿尖酸道:“少来混人罢,谁不知是周叔自己说出去的,怕连累自己,把小爷出卖了。这也怪到我们头上?” 柳婶气得拍她两下:“要不是你们成日里调唆,嚼不完舌的舌根,小爷会和少爷吵起来?再敢说嘴,也不用问你老子娘的意思,一个个还回去钓鱼巷,做你的婊|子!”又道:“少爷书房去了是不是?下午一个也别去跟前,要茶要水我来送,打量着少爷傻了,能收你做个姨娘不成?你也拿镜子照照你自己!” 于是这一下午,丫头们半步不能靠近,金世安不是真少爷,没人服侍,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在书房的短榻上翻来倒去,很想去找白露生聊聊,又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他盯着窗台下汝瓷花斗,供着清雅素净的一斗白菊,突然想起白露生说“小丫头们肯偷懒,不供桂花睡不着”,他想一想自己卧房的床头,似乎确实没有桂花,供的也是大菊花,绿菊。原来小丫头们真的会偷懒,也不知道翠儿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 可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或者说,他期待那是真的。 金总调动自己的小学文化库,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爽文小说,那里面第一个女主,就和男主以前暗恋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还身带外挂,给男主帮了好多忙,是男主的金手指。 金世安左思右想,觉得所有穿越都应该是一个套路,一定会给你一个金手指,自己从小没好好读书,所以长得和白杨一样的白露生,很有可能就是他命定的金手指了。你看他秦淮名伶是个人民艺术家,年纪轻轻就收足了一批脑残粉,杀人都有人护着他。又有大侠风范,黑天白夜救风尘,三观非常合得来。 他越想越觉得白露生人好,可靠,简直命中注定。当初那爽文男主为了刷女主的好感度,费了吃|屎的劲,可白露生对这位金少爷死心塌地,连好感都不用刷了,这不是外挂是什么? ……只是冒名顶替,骗人家的痴情,这件事他心里总有点过不去,想要和盘托出,又怕露生立刻嫌弃他,吭吭唧唧,纠结了半天,纠结得都睡着了。 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他记了好多年,因为美极了。梦里不是白天,是夜里,黑夜里一片繁花似锦,他在一片幽香如海的芬芳里踏花而行,行到花路尽头,看见了白露生。 露生生在月光下盈盈而立,玲珑弯月照着他,那的确不是他认识的故人,但是奇异地,让他生出一点可亲的熟悉。 金世安明知那是梦,可是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这时候也不觉得gay了,也不觉得怕了,心里全是仰慕。白露生柔柔地说:“当你是条好汉,怎么独个儿在这掉起泪了。” 金世安一摸自己的脸,果然脸上都是泪,仿佛自己真哭过似的,他害臊起来,乱擦着脸说:“别胡扯八道。” 露生莞尔一笑,牵了他手:“总是笑话我爱哭,今日也有我来劝你的时候。” 金世安想起他之前说的话,随口逗他:“说话就说话,拉手干吗?” 露生不以为忤,只微笑看他:“你怕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怕他们给你使坏,怕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是这样不是?” “……是啊。” “有我呢。”露生向他身边走了两步,扬起一张白净的脸:“咱们两个在一处,什么也不怕,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啊。 金世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来表衷情,可是心中蓦地里生出一股豪气,英雄在美人面前生出豪气是一种生理本能,梦里的白露生也不憔悴了,也不虚弱了,真正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金世安和所有男人一样,自认也是被埋没的英雄——单枪匹马怕什么?朋友可以再交,路可以摸着走。那股豪气在他心里来回冲撞,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拉着露生的手傻笑,嘴要咧到耳朵上了。 越笑越高兴,忽然听见半空里有人说:“过得如意是不是?做梦也在笑。” 金世安一个激灵。 太阳早落下去了,也不知这个时候为什么没人来叫他吃饭。他心头豁然雪亮,仿佛突然想清了什么一直没想清的大事,刚想扭头看看窗外,一只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低头一看,好家伙,脖子上抵着明晃晃的一把剪刀。 背后的人捂着他的嘴,剪刀又向前逼了两分:“不许乱动,也不许回头,小爷我有话问你,你若敢编一言半句,今日我要你狗命!” 那声音清凌凌的,一把碎冰。 是白露生。 6|灯花 白露生同志,可能对剪刀有什么特殊爱好,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抄剪刀。金世安自认阅人还是太少,只看出他是个黛玉,没看出他是个病娇。 此时此刻的白小爷一点黛玉的影子都没了,金总不回头都能觉到他身上一股腾腾杀气,金总小时候被绑架过,这时候倒也不慌张,他按住剪子:“兄弟,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昨天我拉你的手你就害羞,今天你连我的嘴都捂上了! 间接吻手可还行? 剪刀手白露生气虽虚弱,话却坚硬:“敬你是条汉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金世安就等他这句话。 扪心自问,金总觉得这种白小爷,真是别有一番风致,这么明白爽利的说话,简直痛快极了。这两天他被前前后后的“少爷”喊得头晕,总有种哪里不太自在的感觉。好像长了驴耳朵的国王,十分想树个洞。白露生一言问破,他虽然也吓得菊花一紧,心里更多的是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知道自己只有些小聪明,所以喜欢和真聪明的人交朋友。 一片热汗慢慢从他背上弥散开来。低头再看看,又觉得想笑,剪刀还是那把剪刀,剪花梗的,小银剪子,露生雪白的手穿过圆润的银柄,就按在他脖子上。 他试着挪动一下身体,“不是,哥们儿,你这个身子骨,你觉得一把剪刀就能干倒我?” 剪刀立刻倒转过来,顶在他喉结上。 白露生冷笑一声:“就说你是个假货,难道我唱旦角,就真是个女儿家不成?你爷爷我五岁入行,先练的可是武生!” 好好好,你是爷爷你厉害,这他妈真是深藏不露。 他声音鸟啼莺啭,此时偏偏又带着一份杀气,金总性命关头,居然品出一丝冷艳的娇俏,比之前的黛玉更有味道,是一种烈马难驯和烈女难求,白露生这个人实在太好玩了,身上贴满了令他蠢蠢欲动的标签,如果换成女人可能他立马就是一个追求。但现在显然不是胡乱发骚的时候,性命攸关也不能乱开基佬的玩笑,他乖乖举起两个手:“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我不动。” 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怂,对面问什么老子答什么那也太没面子了,于是采用了一个迂回的试探:“你问我是谁,那你觉得我应该是谁?” 露生攥紧了剪刀:“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道,你必是个冒充的李鬼!” “证据呢?” “证据?你这人一身上下,都是证据。” 原来昨夜金世安去探望露生,几句话一说,露生便觉得不对,当时想着或许少爷对他当真有情,别的事都忘记,只有自己的事他还记得,于是拿两件他们你知我知的私事,暗暗来试。 一试果然见真假。 “少爷素来只吃猴魁,爱吃银毫的是我,普洱他更是嫌弃肮脏,一滴也不沾的。昨夜我说你爱吃白茶,叫你改了普洱,你怎样答我?你说知道了!” 这当真是只有他两人才知道的事情。早年露生弄娇,叫金少爷随他尝尝白茶,说了几次,几乎吵过,金少爷愣是从来没为他改过一杯。后来每每喝茶,金少爷温声款言,总说人各有所好,谁也不必勉强谁,这是他两人一块心病,旁人如何能知? 露生冷笑道:“可见周裕柳婶,也跟你沆瀣一气,白茶他们不知道,普洱他们断不该看不出。” 这是一样,还有一样,金少爷屋里从来不供香花,凡水仙、腊梅、栀子、丹桂,诸如此类芬芳花朵,一概不用,只用清淡有节的梅兰竹菊。 露生道:“这是我的意思,究竟为什么,底下人是从来不知道的。只是凡房里供的时鲜花朵,都是我吩咐来,他是一向不操心,这么些年从来如此,小丫头们怎敢偷懒?昨夜我让你自己嘱咐供枝桂花,叫丫头们听了,岂不笑死!你又怎样答我?你说晓得了!” “……” 句句有理,条条分明,一针见血,铁证如山。金总还能说什么,他心中惊叹白露生实在太敏锐,这么诡秘的暗算,一环扣一环,他读条都不用,分分钟出招,又觉得这世上精致男孩果然他妈的难伺候,喝茶插花也能弄成个狗屁门道! 能给糙爷们留条活路吗? “这些日子,周裕把我关在房里,半步不许我挪动,我只奇怪,少爷是我伤的,为什么不让我看看?昨夜我才想通了,原来他们偷梁换柱,找了个相似的无赖,狸猫换太子。连孔圣人也有阳虎长得相似,半个月里,只要有钱,要寻个模样相像的人,又有什么不可能?”他说到情急处,那剪子渐渐放松,“周叔平日无胆的人,说实话这事叫我想出来也难信。只是少爷若死了,只怕这院子里老老小小,一群上下人等,全都要陪葬,他性命关头什么事做不出?只是我看他也是心太急,要充珍珠,也该找个鱼目,找你这样动手动脚的浑人!且不论你行为举止,不像大家子弟,就说你贼眉鼠眼,连好人也充不得,你还有什么抵赖?” 这逻辑推理,简直缜密,察言观色,绝逼一流,金世安简直想起立鼓掌,他回想昨夜白小爷姣怯怯的模样,原来人家才是虚与委蛇,心说人民艺术家不愧是人民艺术家,演技超一流,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他偷偷挪动脖子,手估摸了一下白露生的位置。嘴里含糊道:“行吧行吧,算你说得都对,那我这么假,你说我爷爷怎么没看出来?” 露生似乎被牵动怒气:“太爷是病中心急,只怕少爷活不得,自然分辨不出,怎比我——” 他一言未了,金世安猛然翻身,剪刀堪堪从他脖子上划出一道浅痕,这点皮肉小伤算什么?金总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肩,白露生也不含糊,剪子就往喉咙上送,金世安心道他还真是练过的,不过有什么用的,他把对面两手一扳,顺势将白小爷搂住了。 剪子飞到半空中,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怎比什么?怎比你白小爷一片痴心爱得死去活来,还有一大堆狗粮证据是吧?”金总贱笑一声,把剪子踢远了:“叫啊,叫周叔柳婶来救你啊。” 白露生不料他突然发难,几乎大吃一惊,要挣又挣不脱,要喊又喊不出。他来时恐怕这无赖有人接应,借故将柳婶周裕全支开了,就是为无人才好逼问,没想到对方这样灵敏,把他擒得动弹不得,此时手在别人手里,腰在别人怀里,脸霎时就红了。 可见武生什么玩意儿还是花架子,白小爷显然缺少打架混事的实战经验。 金总在澳洲读书,别的没学会,连英语都没学好,唯独自由搏击练得到位。这个身体受过伤,并不怎么好用,但是对付个林黛玉还是绰绰有余。 他搂着佳人十分得意:“我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做事这么掉链子?知道我是无赖,你驾着这副小身板就来了?”说着他闻一闻露生的领口:“你好香啊!” 昨天晚上他去盘丝洞,以为是房间里有什么精致男孩专用熏香,此时肌肤相接,才知是露生身上一股体香,若有若无,幽静如兰,十分好闻。 被剪子抵了老半天,不调戏一下都对不起金总自己。 露生气得骂他:“好不要脸!” “哎,说对了,我还会做更不要脸的事儿,白爷爷你要不要试试?” 露生又气又臊,耳朵也红了,咬着嘴唇再不说话,头一低,望旁边墙拐就撞。 金世安赶紧拉住他,松了他的腰,只抓住他两只手,不叫他乱挠,像抓猫咪似的把他两个爪子举高高。 “好乖乖乖,别闹。”金世安笑道:“你的问题,老子来解答。咱们好好说话,不要乱抓。” 白小爷半天才平静下来,金总饶有兴味地看他强忍着眼泪,还威逼恐吓:“再动我就日你,有本事你叫周叔过来,看他帮你还是帮我。” 你自己说的,周裕跟我沆瀣一气。 白小爷暂时乖顺了,只是满脸的三贞九烈,还想撞墙的样子。 金世安又把手指松开几分:“逗你的,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怪不得翠儿他们说你心多,你是挺多心的——所以你来找我,是图什么呢?要杀我?还是抓我去警察局?” 露生扬起含泪的眼:“我要知道少爷他是生是死,他若死了,我也跟去。” “真这么想?”金世安看着他:“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在这里一直问了。” 露生被他说得一怔。 金世安干脆松了他的手,“我不打你,你也别打我,冷静一点好不好?”他指一指外面:“二道门外就是人,我也跟你实话实说,周叔柳婶,跟我没有串通,你要叫他们,他们肯定会来救你。” 他不知露生早把管家们支开了,也不知小丫头们晌午挨了柳婶的骂,只是纳闷怎么这会儿一个探头露脑的人都没有。 露生瞧瞧外面,又瞧瞧他,终于没有动。 金世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想起旧事。 那还是他初二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很漂亮的学姐,学姐是高三。很多人多想追她,金世安也觉得她挺纯的。唯有一件,可能漂亮女孩谣言多,学校里都说学姐在外面做二奶,给有钱老板当姘头。 是他暑假回家的那一天,他爸没来接他,他自己跟狐朋狗友骑摩托车回去,忽然在街角看见学姐上了一辆车。 车子是他父亲公司的牌照。 金世安以为自己能跟学姐攀亲带故,心头一热,单枪匹马就骑车跟去了,谁知走到宾馆门口,正看见他爸从车上下来,和学姐手牵着手,两人大概猴急难耐,男人在女人屁股上摸了一把。 金世安到现在还记得学姐回头那一个暧昧的娇笑,对着他爸。 他用摩托车跟了他们好几次,最后冲到他爸办公室里,他问他有没有情妇,有没有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其实照片都拍下来了,什么证据也都有,问不问都是一样的。但他就是想问他,想听他跟儿子亲口否认一次,说自己没有对不起老婆孩子。 他父亲什么也不肯说,给了他一万块钱,叫他去买个游戏机。 那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想相信什么,就越是要拼命去问。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答案,问,是想让别人骗骗自己。”他看向白露生:“你要想杀我,我睡着那会儿你早该动手了,我有这么多破绽,你也可以去告诉我爷爷。可你都没有。” 他弯腰看着露生的脸:“你抄着剪子,闹这么一出,无非也是希望我骗骗你——你想让我告诉你,我就是少爷,只不过好多事情记不住,所以答问题答错了,对吗?” 这话正正刺中白露生的心。 金世安人情世故上一向毛糙,不肯细想的人,此时纯是将心比心,可再没有什么语言是比将心比心更动人肺腑的。 露生眼中渐渐灰下来,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回来旋去,深想一分,就是绝望一分,只是眼前人不说破,他就迷迷茫茫,还支撑着,一颗芳心早揉得稀烂。 金世安歪歪脑袋:“我就好奇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到底哪句话让你觉得不对劲了?” 露生呆了一呆,黯然脱口:“他是不会为我擦眼泪的。” 金世安一时语塞,亦觉心头不是滋味。 ——是要多卑微地爱过一个人,才会从这种细节上看出端倪。 露生自己默然片刻,眼泪缓缓漫出来: “我的眼泪,他早就厌了。” 许多年后,他见过白露生更美、更艳、甚至更诱惑的一面,但无可否认,那一夜露生在灯下忽然落泪,搅乱了他心头一池春水。 并没有嚎啕大哭,连眼泪都是忍着不落的摇摇欲坠。灯花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摇着,彷徨和憔悴,给他凭空妆点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男人总是容易对美丽又脆弱的东西生出怜悯之心。 “这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说了你肯定很失望。”他再度伸手,给他擦了眼泪:“我确实不是你的少爷。不过,跟你想的不一样。” 7|淤泥 白小爷威风凛凛的烈马形象对金总的触动太深,以至于他对白小爷的承受能力发生了误解,他事后回想自己那一波骚操作,感觉非常汗颜。 当时白露生迷迷糊糊地忍着泪,金世安也觉得挺同情,只是他耐心不足,关键还组队心切,笨手笨脚地哄了一会儿,就觉得露生没事了。于是拿过桌上的月历牌,以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方式介绍自己:“你看今年是几几年?” 露生泪蒙蒙地答他:“民国十九年。” “不是,咱们说公历啊,一九几几这是?” 露生又迷痴痴地答他:“一九三零。” “哎,对。”金世安在月历牌上写了个新数字:“这位朋友你好,我,来自二零一二年,理论上该叫你一声爷爷。” 露生大惊地看他,脸上连血色都没了。 金世安没留意他的表情,反正失望是肯定失望的,到时候劝劝哄哄就好了。在他看来,自己作为少爷还活着,对白露生也算是个好消息,第一不用承担杀人过失,第二还有一个全新面貌的友爱少爷跟他过日子,总之事已至此你他妈不上贼船也得上。他低着头写写画画:“我呢,跟你少爷的关系很复杂,这个身体还是你少爷的身体,不过里头已经不是他了。你看我给你画个示意图,我的想法呢是跟你组个队……” “少爷哪儿去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金总暖男能力有限,但说完了也感觉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呃总之暂时不在这里,你可以把我理解成叫什么——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露生倏地站起来,一把拉住金世安:“你说你借尸还魂?” “对啊,我们那边管这个叫穿越。” 白小爷一瞬间木雕泥塑,仿佛魂也被抽走了。 金总以为他是对新名词没有接受能力,挠挠头又换个说法:“这个真是不好解释,你把我当成一个新少爷也可以,我不会对你那么坏,至少不会让你天天哭。” 露生哪管他说什么,他只听见一个“尸”字,他后退两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金少爷死了,就是自己害死的,他今夜来无非是想闹一闹,以为他傻了,故意将往日薄情寡待之处都报复一番,谁知真被自己猜着了!一时间身子仿佛在大海里,一浪过来一浪去,那一会儿真是天崩地裂,又似霜雪加身。彼时负心薄幸,此时哪还分证?是爱是恨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自己为着私情,活生生害了一条命,把金家也毁了,这一瞬间是连寻死的心思都没有了,因为魂早就上刀山下油锅了。 金世安见白小爷垂首不语,有点呆样,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不是,你别伤心啊,你看我身体还是你少爷的身体,四舍五入就约等于他没有死是不是?” 扑棱一声,白小爷软软地倒下了。 金世安大惊失色:“哥们儿你稳住!是我说错话了,你冷静一点!”他没想到白露生应激反应会这么大,上掐人中下拍屁股,全身上下都拍遍了,白露生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一转眼全身冰凉。金世安慌得大喊:“周叔!柳婶!来人!救命!” 一众下人闻得少爷惊慌大叫,疾风似地四面奔来,大家提灯举火地嘈杂看视,一看之下,都松一口气。周裕道:“不妨事,不妨事,少爷别慌,这是犯了瘾了。”又叫柳婶:“快拿个烟泡来,吃两口就好了。” 金世安犹未听懂:“吃什么?” 周裕把他扶起来,又叫两个小子把白小爷放平在榻上:“您这是忘了,小爷是吃大烟的,许是今晚没有吃,这会儿瘾上来了,我先给小爷灌口水,您回去歇着吧。” “……你说啥?!” 金总头都要炸了。 遍述金总对民国的印象,基本概括两个字,“打仗”,再加两个字,“旗袍”,他对民国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各种抗日神剧和谍战偶像剧,他的前女友还拍过一部民国戏,无非也就是穿着旗袍花枝招展,换个壳子的言情。 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民国吸毒是不犯法的,不知多少人都在抽大烟。 一瞬间他对白露生的好感down到谷底,他坚强聪明是没错,又美又辣也很可人,关键吸毒人员这他妈能组队? 怪不得金少爷对你没有好脸色,你他妈纯属作精,为爱发疯这能理解,吸毒烧命不是操蛋是什么? 周裕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心中瑟缩了一下,金世安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抽这玩意儿多久了?” 周裕缩着头:“也就这两年……小爷这不是身体不好吗?抽点儿这个才有精神。” 有精神你奶奶个腿儿啊!没看见他都抽成骷髅了吗?这帮狗|日的下人,简直助纣为虐。金世安忍着气问:“没让他戒过?” 周裕的头比王八伸缩性还好:“这个,我们知道您厌恨小爷吃这个东西,但这哪是说戒就戒的呢?您不在这儿,他饭也不吃,要不喂他两口烟,骗他喝水都骗不动。”他低头只敢看脚:“反正咱们也不缺这个钱,吃也吃得起。” 金世安想打他了。 这一晚上鸡飞狗跳,整个白府都没有睡好。白露生同志被动抽完一个泡儿也没有见好,反而精神失常,又哭又笑。金世安心中嫌弃,又不敢离开半步——想跑也跑不了,白小爷把他当恋人本尊,抱着又哭又闹,还连撕带咬,周裕说“再吃一个就安静了”,金总一巴掌把烟泡儿拍飞了。 “吃你妈,让他闹,我看看没有这个鸟东西他能死还是怎么样?” 柳婶急得跪下了:“小爷也不是自甘下流的人,当初也是有人害他才弄成这样,这东西怎能硬断?好歹有个回还!”又连磕几个头:“我知道少爷心里恨,您好歹饶了他今夜,且不说伤了他怎样,您这一身青伤,我们怎么见太爷?” 金世安抱着露生,被挠得青头紫脸,听柳婶这样说,他心里又好受一点。 ……原来是被人害了,这个理由还稍微能接受。不过害你一次还能害你几年吗?说到底还不是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他看看露生,要打下不了手,要骂也没用,要丢开手,居然还有点放心不下。 牙一咬,他攥住露生的手:“说了不给就是不给!都滚出去!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他能给我撕成几瓣!” 金世安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和电影电视里颓靡腐烂的镜头完全不同,白露生的烟真是一口一口被喂进去的,小厮端着他的下巴往口里吹。金总不知道心头哪来的酸劲:“嘴巴离远点!你也抽是不是?我踹死你!” 他远远看着露生半死不活地垂在榻上,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吃人的旧社会,那不光有压迫和剥削,还有腐蚀和倾轧,爱会折磨人,更折磨人的是这个不明不白的时代,上面昏聩,下面也昏聩。这些人全活在淤泥里。再怎么蓬勃的青春、爱意、英气、果决,在这样的时世里,慢慢也要腐烂成泥渣。 这一夜他身上酸痛,心里更酸痛,比初恋分手还要挣扎,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怀了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别人都是错的,只有他是对的,可怕的是别人都习惯了错,只有他无助地对着。是该明哲保身,就此抽身跑路,还是伸一把手,救救泥里的白莲花?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只好拍着桌子大骂:“今天这是最后一次搞这个屁事,以后再有一次,老子脑壳给你打飞!” 操他妈的,捡来的猪队友……跪着也要组队。 露生睁开眼,自己躺在床上。 这是金少爷的床。他认识这个顶子,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并肩躺着说话。 露生转过脸,迎面正对上金世安恼怒的眼,他一见这张脸,顿时把昨夜的事都想起来了(发疯选择性遗忘)。 心如死灰,他两行眼泪又下来了。 金世安见他哭就烦。 “哭,你还有脸哭?”他把一根色彩斑斓的胳膊伸到露生眼前:“瞧瞧你干的好事。我好吃吗?”又拉衣服,“从肩膀,到胸口,两条胳膊都被你啃一遍——哥们儿,毒瘾我理解,但你这样啃我,我尴尬不尴尬?老子今年还穿不穿短袖?要不是我菊花护得好昨晚上估计菊都被你爆了。” 原本以为穿越来是个起点爽文,结果居然是丧尸围城,电影也没有这么拍的,太尼玛刺激了。 白小爷又羞又愧,且痛且悲,白烈马退化成了白黛玉,白黛玉无话可说,唯有两行清泪死寂长流。 金世安还没放弃组队的希望,他回思之前的谈话,确实没抓住重点,最大的筹码没扔出去。之前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结果白露生一吓一哭,他给混忘了。这一夜他劳以筋骨,心中盘算已定。他推推露生:“别几把哭了,老子跟你说件事。” 露生哪会理他,露生越发哭死过去,金世安听他若有若无地说了什么,俯下耳朵一听,原来气若游丝地哭道:“还有什么可说……你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这他妈林黛玉台词都原版登场了,你这是要退化成幼年黛玉兽啊? 抽大烟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倒先美少女战士变身了! 金总炸了。 “兄弟,不,按年纪算,你都是我爷爷了,白爷爷,白露生爷爷,你可不可以冷静一点,大男人一个能不能别跟娘们儿一样,一言不合就掉眼泪?长江源头来自你?你是祖国|母亲河?能不能要点脸别再哭了啊?” 黛玉兽才不理他:“我哭与你有什么干系!我是没有脸的人,快些让我死了,我杀人也算偿了命!” “墙就在旁边你撞啊。” 黛玉兽哭得气断喉噎,东倒西歪就要下床:“我去找太爷请死去,我不能叫太爷糊涂着被蒙骗。” 金总服了他了。 他冷眼看白露生跌跌撞撞爬到床边:“你少爷没死,我知道他在哪儿,骗你我天打雷劈。” 黛玉兽立马停机了。 8|缔盟 白露生要死要活了一晚上,就盼着一句少爷没死,此时半空里听这一句,哪里敢信?只是心中万般灰暗,死也要抓着一线希望。白小爷迅速上线,白小爷也不疯了,也不哭了,抓着金总的手直勾勾地看,连一句“此话当真”都不敢问。 金世安揪开他的手,金世安打击报复:“说话就说话,拉手干什么?” 露生不和他置这些闲气,露生急得眼泪出来:“哥哥,你要怎样,我无不从你,你把话儿说清楚了,少爷他去什么地方了?” ……还无不从我,金总心道你要从了我我他妈也没法收啊,快把你这gay气拢一拢,他咂咂嘴:“告诉你可以,先保证别再哭。” 露生慌忙抹了眼泪:“我不哭,我不哭,你说!你说!” “去把帘子放下来,门关上,老子这个事情很秘密。” 露生迟疑了一瞬,有些怯意,又有些防备。 金世安“操”了一声,“大爷,我是很正经地要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事情,不是要睡你,算了,我自己来吧。” 白小爷究竟是白小爷,金世安话里话外,激得他心下清明,他挣扎起来,关了门,放下帘子:“你说罢。” 金总看一眼露生满是防备的脸:“老子被你咬了一夜,你还让我跟你站着聊吗?”他拍拍枕头:“过来躺着说。” 原来金世安连着做了两个怪梦,总梦见回到2012年,自己在梦里身不由己,说话做事也是怪里怪气。他联想看过的爽文,忽然惊觉这可能是所谓的“对穿”,自己和金少爷都没有死,只是阴差阳错弄错了身体。 没猜错的话,现在的金少爷,正以海龙集团董事长的身份,逍遥快活地活在21世纪。 金总气得牙酸,牙酸也没办法,别人幸运a,被捅了还能少爷变总裁,自己他妈的幸运e,无辜被搞还要跟黛玉兽组队。 爽文只教会了他判断金手指(还判断错了),没教会他怎么回到原来的时空。金世安很想回去,也想夺回自己的身体,但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干等,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这个已知战乱的时代活下去。金少爷和自己互借身体,那么必然存在着不可断绝的联系。 这就是要挟白黛玉的最好筹码。 他试着把那条梦中的短信写出来————“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又问露生,“你少爷爱喝的茶,是不是叶子很大,水也很绿,一根根竖着不怎么倒,像水草的感觉?” 露生喃喃道:“这是猴魁。” 又看金世安摹的短信,十来个字里倒有五个字写得不对,显然写字的人没读过几个书,但原笔措辞文雅,语气谦逊,尤其口角是他熟极了的,不是金少爷又是谁? 金世安把被挠成布条的衣服解开:“胸口的伤自己看,是不是你那天戳的?我知道这个说法真的很离奇,换我我也觉得太扯淡,所以信不信由你。” 露生木然无言。 穿越都有了,灵魂交换又有什么不能信呢? 金总看他表情有戏,立刻发散要挟:“你可以弄死我,或者叫金老太爷来搞我,不过我跟你保证,要是我死了,你少爷立马也得跪。” “……跪?” “就是我死他也死,我活着他也活着,我们俩现在有命运的联系!”金世安装神弄鬼。 白小爷显然很捧场,白小爷立刻就有害怕的表情。 两人一个哄得毫无技术水平,另一个信得没有智力底线,凑在一起活像两个弱智,金总忽然尴尬地觉得,他们这组合别说解放中国了,很可能迈出榕庄街就要玩蛋。 他要挽救一下场面:“我听你昨天那么伤心,他也有挺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你既然这么忘不了他,是不是应该祝福他在那边好好生活?然后顺便也……照应一下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肥肠尴尬,绕了一圈还要求猪队友带队,金总羞耻。 说实话他心里是挺嫌弃白露生的,再多的优点抵不过一个黑点,而且这个黑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改正。但眼下除了白露生,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愿意试一试,就算为自己。 他在这头腹内打鼓,露生也在那头思绪如麻。他这两三天之间,真把生离死别都历遍了。半个月里,哪一日不哭?三五年来,哪一日不熬煎?此时要说落泪,却是生死之后,连泪也没有了。回想自己和金少爷相识十年,实在是和睦的时候少,计较的时候多,原是为了和睦才计较,最后没有和睦,只剩计较,当真一段孽缘! 此时他定定看着金世安,这模样再熟悉不过,只是神情大不相同。其粗陋鄙俗之处,真叫人嫌弃也嫌弃坏了,可人家脸上身上非青即紫,作孽的不是自己又是谁?见他一片好心,宽容忍让,所谓君子有德,不在形状,人品高低,全在心间,又觉自己太把人看扁了些。 想到此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金世安见他叹气,吓得把头一缩,说实话白露生发疯他不怕,就怕这个黛玉腔调哀风怨雨,他也不敢说话,也不欲逼问,只是眼巴眼望看着对方。 两人心中此时互相嫌弃,嫌弃到头,倒互相珍惜一点仅存的人品。露生把心一横,只道万事不能太计较,计较深了,就是自寻苦吃,二十年来这计较的苦还没有吃够?眼前这人说的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何妨信了他——也不必当做别人,只当少爷重新做人,做得差些罢了! 他坐起身来,也不说废话,只说三个字: “都依你。” 短短三字,虽然气短神昏,说得却是掷地有声,金世安觉得白小爷此时此刻,又像个男人了。他点点头:“别慌,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要能做到,咱们就好好相处,要是做不到,趁早滚你妈的蛋。” 露生倒觉好笑,这人眼界气度,也不像穷人出身,只是言谈举止怎似泥脚一般?“树小墙新画不古”,正是形容眼前人,只怕别是个暴发户。不禁展眉一笑:“有话请说。” 金世安看得呆了一呆。 他和白露生几次见面,都是作天作地,非哭即怒,从来没见他笑过,此时虽然哭得眼睛肿着,脸也黄着,可是浅浅一笑,真似春花初绽于冰雪。总觉这笑似曾相识,忽然想起露生花前月下地对他说“有我呢”。 ——原来是梦里见过的。 露生被他看得腼腆,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说话,只管看我做什么?” 金世安赶紧收起自己的骚心思,含糊笑道:“我就说……” “什么?” “我说你笑起来肯定比哭好看。” 露生也不生气,也不理他,那头慢慢低下去,心中只道这人怎么没头没脑?可瞧他一副呆样,又生不起气来,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害了个臊,露生是薄羞娇恼,金世安是摸不着头脑,两人你呆我也呆,呆了半天,露生轻声道:“你要我戒了大烟,是不是?” 金世安这才把魂收回来了,见露生仿佛迟疑的样子,他心中也是一沉。 “我不是勉强你,要不要戒全看你。戒,我们同心协力做队友,不戒,你在这里做你的白小爷,我明天就叫我爷爷接我回家,从今往后我们谁也别挨着谁,一刀两断各自滚蛋。” 这话原本应当说得很硬气,金总不知那块儿心虚,总希望露生答应他才好,最后越说越怂:“我现在好歹也是少爷,你戒毒需要什么帮助,我都可以提供。 “……你要帮我,怎样帮我?” “怎么样都行,守着你都行。”这个金总不含糊:“我咬都给你咬成烂粽子了,不怕给你多咬两次。” 露生听他说话放屁,忍不住又要笑,沉吟片刻,认认真真回望于他,一字一句道:“不必你来帮,我答应你就是。” 这话答得太容易,金总简直不敢相信,露生见他踌躇,心中傲气又上来:“我既答应你,就必能做到,别小瞧人!” 金世安搓搓爪子:“大男人说话算话,同志,握个手!” 露生脸上微微一红,把手跟他握住了。 回想他们那时握手的情形,不像伟人会面,倒他妈的像在求婚,总而言之——伟大的、纯洁的、超越阶级的,穿越时空、开了外挂、好像爽文二男主的,互相嫌弃、毫无计划、但是盲目乐观的,以两个领导人为中心,可能以后也就只有两个人,总而言之携手并进奔解放的革命联盟,就在这一刻诞生了! 金总越想越高兴,恨不能现场拜个把子,只是昨天晚上被下踹上挠,要起来又屁股疼,横在床上叫:“以后别叫少爷,兄弟之间平起平坐。” “不叫少爷,叫什么?” 金总咧嘴一笑,在露生下巴上搔了一下:“叫哥哥。” 9|秋雨 戒毒这件事情,一看中毒的深浅,二看人的决心,中毒当然越轻越好,决心自然越重越佳。金世安在澳洲读书时,见过身边的熟人因为吸毒而倾家荡产,心知这种事情常常是说得容易做得难,但鸦片毕竟是原始毒品,并非没有脱身的可能。 白露生再怎么猪队友,既然他有决心重新做人,金总就讲义气地帮人到底。 他偷偷求周裕去外面请了医生,专门过来看察露生的病况。日本医生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了半天,朝世安耸肩:“他抽鸦片不是很久,只要努力,那这种状态的毒瘾,是有希望克服的。不过我见过的病人里,比他状态更轻的还有很多,可惜,没有一个努力成功。” 露生咬咬嘴唇没说话,等医生走了,他看着金世安道:“戒大烟,自己来就成了,你又何必兴师动众地请大夫?” “医生能给指导啊。同志,土法戒毒跟专业人士还是不能比的好不好?” “那他来了,不也是说两句文话儿,药也没开,方子也没有,酸人两句就走了。” “好笑了,我给你找医生,你还怼我?” 露生一时语塞,低头半天,轻声道:“不是怨你,是怕人哄你上当。说到底,我抽烟戒烟,都是自食其果,这等丑事,不值得你为我扬铃打鼓,再让太爷知道了,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还要连累你挨一顿骂。便是不骂,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何苦来呢?” 他别过脸去:“眼下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别为我花这没着落的钱。” 算得真清楚,这是一点便宜也不肯占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来了,露生心里到底把他当外人,少爷的钱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占——心里不免有点没趣,只是忍着不说。他拉着露生坐下:“简单的事,不要想得这么复杂,戒毒这事不是一拍脑袋就成功的,这个不叫乱花钱。” “那是他看不起人,再说了,他要骗你的钱,自然把这事儿往难处里说。” “你没听他说吗?比你轻的人有的是,但是一个都没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个。” “哎哟,不要操蛋,先听我说。” 医生是建议用鸦片酊来缓解治疗,慢慢降低摄取量,逐渐也就能够脱离药物的控制。金世安觉得这方案非常靠谱,类似于后世的美|沙|酮治疗法。看露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这个方案也的确合适。 花钱请医生是正确的。 谁知他把这方案说了一遍,露生却摇首道:“今日减些,明日减些,减到何日才是个头?这法子我从前试过,只是骗有钱人家另买一种药,自己哄自己的。”又说:“怪道他说一个成功的也没有,去了大毒,又来小毒,可不是永无根绝吗?”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难度。 “那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既答应了你要做这个事情,答应了就必能做到。别和那东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这还扯上自尊心了,金总顿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余干脆火上浇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时候有你难受的,哥哥我等你哭着鼻子回来。” 露生起身便走:“就说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气!我要是低一个头,管把这头砍给你!” 两人说了一通,不欢而散。露生出来便叫柳婶:“我吃烟的那些东西,凡收着的,全找出来丢了。” 金世安在后头煽风点火地惊讶:“哎哟!这么有志气?” 露生头也不回。 周叔柳婶为首的家政人员集体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两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过丢烟这个事情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过去白小爷戒烟,已经上演过七八回,结果纯属表演。往往小爷拿去扔了,熬不了几天,少爷心疼不过,闭着眼又准下面买一套。柳婶熟练应对,柳婶象征性地举了两个烟泡出来:“这就去!这就去!” 露生一眼瞧见:“糊弄谁呢?我难道是跑堂的卷铺盖,演给人看一遍?烟灯烟枪,烟膏烟泡,一样也不留!” 柳婶震惊了:“真丢假丢?” 金世安在后面恶意帮腔:“真丢假丢?” 白露生气得脸也红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丢?你们就是诚心拆我的台!” 调戏作精真是太乐了,金世安在后头笑到打鸣。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金世安这个人,做事一向粗枝大叶,三分钟的热度,劲头过了就忘了。比如他小时候看爽文,看得不高兴就骂娘买版权,结果人家好容易重新写完,他蹄子一撂,又厌了。猪看世人都是猪,狗看世人都是狗,他以这个角度将心比心,觉得白小爷大概也是一样。眼见白露生含羞带气地扔了一堆东西,后面就没有动静了,他心里也没当回事。 这个洗白队友的计划,金世安不急在一时,只等抓他一个偷吃的现行,使劲嘲笑一通,以后不怕他不服软。 谁知白露生真跟他赌上了气,自那天起便不同桌吃饭,两人隔了一个花园,竟有楚河汉界的意思。有道是做队友好比做夫妻,谁先低头谁先屈,金总热脸不贴冷屁股,你不找我我他妈也不理你。 这几日他赖在床上养伤,有时逗逗珊瑚,周裕又给他寻个白鹦哥来,站在架子上叫“好疼!好疼!少爷看看!”金世安笑起来了,作势要踹周裕:“什么玩意儿啊周叔,你也笑我一身伤是吧?” 那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忽然尿急,到这里几天,已经习惯了有丫鬟守夜,平时都是一叫就有夜壶和茶水,谁知那天半个人影也无。叫了一声“翠儿”,翠儿不应,又叫逗逼萝莉,珊瑚也不在。金世安捂着弟弟,飞奔去找茅厕,找了一圈不知道厕所在什么地方!旧社会有钱人房子太大,这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解个手都是千里之外的尴尬。没有办法,反正夜黑风高,干脆就在花园里解决一下。 他在树丛里站着嘘嘘,黑灯瞎火,只见月明星稀,远远的仿佛敲鼓打更的声音,“咚”、“咚”,又像什么东西撞在棉花上,听不真切。忽然听前面有人脚步声,提着个美人灯笼,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金世安定睛一看,正是翠儿,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丫头娇红,手里捧了个东西,再仔细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娇红手里一个黄铜大盘,灯笼照得清楚,上头全套的烟具! 金总心里生气,又觉得得意,早算到白小爷娇滴滴的吃不起苦,这不是三更半夜又抽上了吗? 还他妈挺会享受,金总一想白小爷左拥右抱,两个美貌丫鬟伺候着抽烟,简直鄙夷。当然也可能是跟宫斗似的露生娘娘榻上坐,下面丫鬟捧着烟,总而言之心里是又恼怒又好奇。他提着裤子跟过去,两个丫头走得一阵风,面上都有忧虑之色,等到了白露生那厢房门口,两人又不进去,一转弯,向山墙底下去了。 山墙下面也有两个人,各擎一盏纱罩灯,又听见那个敲鼓的声音,越敲越急,走得近了,又像什么东西乱撕的声音。娇红翠儿不知身后有人,急急悄声道:“周叔,开了门罢!小爷熬不过了!” ——方知那两个擎着灯的,一个是周裕,另一个大约是柳婶了。 只听周裕在墙角底下,低声里带着哭腔:“小爷啊!出来罢!没人知道,咱们吃一口也不妨事的,要么你开门喝口水啊!” 柳婶也急:“我的好孩子,你和少爷置什么气呢!这又不急在一时,这两天不也是他不见你你不见他吗?好歹缓一口,我这叫翠儿熬的浓浓的茶——你别撕了、别撕了、别把手给撕伤了!” 金世安心下大惊,花丛里蹦出来:“干什么呢!” 周裕柳艳全跪下了,两个丫头吓得烟也打了,灯笼也撒在地上,金世安捡起灯笼:“妈的,怎么回事?” 周裕蜷着脑袋道:“小爷里头熬烟呢,熬了几夜了。” “这什么声音?” “熬不过,总撞墙,被也撕了,帐子也撕了,日日都撕,又把自己给捆上了!” 金总崩溃:“怎么不告诉我?!” 周裕为难道:“小爷说没有个底气就不见你……” 原来露生自那日和金世安拌嘴,回来便不声不响,只叫周裕来说:“长短都是痛,早晚都是熬,何必还等吉日良辰?就是今日就断。晚上周叔你来捆我,伺候的一个不用。” 顿一顿,又道:“也别叫少爷知道,他伤过的身子受不得惊……别再把他吓着了。” 前头分明还是嘴硬,后面又体贴上了,周裕觑着他神情,不免笑道:“小爷何必赌这个气,这事儿告诉少爷一声也是应该的。” 白露生红了脸生气道:“这是我家,还是他家?你要一心向着你那少爷,你回金公馆里做事去!说了自己来就是自己来,我难道离了他不能活不成!” 他是自小养就的心高气傲,那是穷苦人的心高气傲,再薄命也要硬挣的志气——万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必得做成,做不成便朝自己发狠。 过去金少爷叫他戒烟,周裕为怕他失神自伤,往往好说歹说,先捆起来,露生为这个还恼过几回,现在他急于求成,也不在乎是捆是锁了。只是晚来药瘾上头,一时半会怎熬得过?且药瘾这种东西,越熬越急,头天还只是呵欠连天,次日就开始涕泪交流,越到后面,越是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他也不说话,也不叫人,自己闷在房里,一股气往肚里灌冷水,捱不过时便撞墙。 金世安听得头大:“你们是玩蛋的吗?他说不叫进去你们就不进去?他在里面爆炸你们也在外面看?” 周裕无可奈何,把头磕了又磕:“小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说寻死就寻死的性子,把个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他说答应你,哪有回头的话?昨夜我和柳艳端着烟进去,好说歹说,没有说动,为着我们劝了两句,今日索性饭也不吃了!” 谁敢进去? 大家早就想告诉少爷知道,又看少爷漫不经心,不知怎样开这个口,拐弯抹角送只鹦鹉去,取“白”这个意思,叫鹦鹉喊疼,只盼少爷能触动情肠,想起小爷——关键金总哪是过去的金少爷,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提心吊胆了四五日,倒在今夜撞破了。 金总只觉得这些人太操蛋,有话明说你打什么哑谜?搞个扁毛畜生来报告,你是在拍谍战剧?他也懒得喷人,也来不及为自己捉急的智商尴尬,仰头“嗷”了一声,气得踹花儿。刚开的木芙蓉凄凄惨惨,给踹得一地凋零。 大家围在门前,进退两难。只听见里面闷声喘气,一声一声撞在墙上的声音。 金世安听得惊心动魄,站在门外打转,场景活像生孩子难产,里头痛不欲生,外头抓耳挠腮——可惜光有急,没有孩子出来。几回他拿了钥匙要开门,周叔柳婶都拦:“少爷,腌臜得很,看不得。” “他在里面撞墙啊大哥,要出人命的!” “墙上都是棉被,不当紧的。” 不当紧你麻痹啊,墙都要撞破了好吗?金世安着急地拍门:“我说哥们儿你行不行?不行我们请医生啊?你搞得老子很担心啊?!” 露生有气无力地在里头道:“你出去,你要进来,我死在你前头!” “这时候不要耍脾气好吧?我相信你可以,但是你这么撞墙他妈的毒没戒掉命先戒了,你是脑子里的水没摇干吗?!” “少瞧不起人!说了我能成,就是能成,休说医生,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见!” “……我日你妈啊!” 脾气真大,头也是真铁。周叔柳婶又劝:“我的少爷,你给小爷留点脸,那里头情形难看,你进去了他还要做人吗?” “……”那你们进去了他不也一样做人吗?为什么要搞区别对待? 金总想不通,又怕这唯一队友真的含恨自杀,摸摸鼻子,只在门前抱着头打转。 这他妈太受罪了,都怪自己嘴贱啊! 早知道就不激他了,金总后悔莫及。 下人都知道少爷起来,渐渐地一院子的人都被惊动,谁知捱了片刻,乌云渐渐合拢,滴滴沥沥,又下起雨来。 周裕三番四次请少爷回去先睡,金世安气得想捶他:“他在这难产,你让老子回去睡?我他妈还是个人好吗?” 周裕秃噜嘴,心道哪来的难产?又没有孩子。不敢再说,只好举着伞,金总走他也走,金总退他也退。一群人在萧瑟秋雨里无措,只剩里头一个白小爷挣命,情形也不像孕妇难产了,像一堆修仙的围观渡劫。 金总情知自己这次是真做错了,不该小看露生,又拿话挤兑他,此时硬要开门进去,以后只怕朋友也做不成。 雨越下越大,沥沥雨声,如打人心,只是渐渐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了,金世安干脆趴在地上,耳朵贴着门,先喊:“宝贝儿啊!哥服了你了!以后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行不行?” 里头没声音。 金世安扭头又问:“他平时什么时候开门?” 周裕瑟缩道:“都是小爷叫人,我们才敢开。” 金世安扒着门又问:“你是不是熬过去了?熬过去我们开门啊!” 里头还是没声音。 大家都觉得心惊,再叫几声,忽然听见稀里哗啦一片瓷器打碎的声音,接着仿佛人倒在地上,金世安再也忍耐不住,捅开门锁,里头一片狼藉,白露生绳子也挣断了,血淋淋地倒在碎瓷里。 金世安一把将他提在怀里,向外大吼:“围着看蛋?叫医生去!” 10|初梅 要亲眼看过才知道,原来人痛苦到极点,是什么东西也克制不住的,失禁失智,一样都逃不了。戒一场毒,真的要赌上自尊和意志。 但是不戒就永远没有真正的自尊可言。 他把露生抱在怀里,不觉得他臭,也不觉得他恶心,只是觉得很惭愧,又生气。惭愧是因为敬佩,生气是因为自悔。 露生朦胧中认不得他是谁,挣扎哭道:“我不吃那洋药水。” 金世安:“哎,不吃,我们不吃。” 露生:“……不给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让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露生慢慢静下来:“我一个人……害怕。” 金世安虚心下气地哄他:“哎,哥哥在这儿。” 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员的业务水平,稀烂的房间,转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抬着擦洗干净,把外伤敷了药,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说:“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也来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殴打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复发。” 金总扶额:“没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医生更吃惊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请来个脚盆鸡,好汉就好汉,武你麻痹的士道。医生见他脸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够这样坚持,在下认为,这会是成功的案例。”又问:“还需要鸦片酊吗?”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个字弄得很烦,心想老子是什么脸色你就是什么货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干脆叫周裕带着到前厅去备办,又说:“下次请英国美国都可以,别他妈再请鬼子来。” 周裕搔搔脑袋,没大听懂这话,心说哪国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国鬼子也不是没烧过圆明园啊?又一想少爷准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给鬼子闹过吗?得,下回请个荷兰大夫来,好歹没有刨过爱新觉罗的祖坟!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饭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时分才昏沉醒来,金世安吸着鼻涕,在床边大狗似地趴着,一见他睁眼,连忙扭亮床头电灯。 露生被刺得闭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灯旋暗了些,嘴唇翕张,半天才“嗳”了一声。 “兄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的,你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样,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两句软话一说,忽然委屈起来,那两个眼睛又止不住的泪,轻声细气道:“我半辈子妆腔,下九流的人,谁把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若是头一件事情就食言,岂不是让你把我也看轻了!” 金世安见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反正总而言之是自己错了,连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脚地擦眼泪。 这兄弟做得真为难,不像收了个小弟,是他妈收了个娘娘。 要是白露生讨厌一点,堕落一点,金总干脆就丢开手,奈何他心地这样刚硬,柔弱归柔弱,里面是个爷们,金世安就是佩服他这一点。见了半辈子的绿茶婊,今生头一回见真莲花,托着又怕飞了,握着又怕碎了,怜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样疼,比女孩儿还难对付,真是手足无措。 露生见他低着头,那一副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六神无主,心里早软了,且软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发现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场惊。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癫狂之中,说了多少伤人恶话,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说话不过肠子,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嗳”一声,端起床头的桂圆汤来,那汤是搁在温水盅子里暖着的,盖子揭开,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气。 金总不会服侍人,自己先对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烫,别他妈废话了,来嘴张开。” 露生哪肯让他伺候:“叫娇红来就罢了,怎能让你做这些事。” 金世安见他那个矫情样子,又想笑:“喝吧!他们折腾一天,也够累的,你这个统治阶级的作风也要改改,娇红也要吃饭的好吧?” “我自己来就成。” “少哔哔,再闹老子对嘴喂你。” 两人一个手脚笨似李逵,另一个娇羞似杨妃,真是牛粪伺候鲜花,偏偏鲜花还受用。一勺两勺,嘴里没喝出滋味,倒把脸喝热了。金世安看他颊上两三道瓷片刮的浅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爱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话,硬着嘴道:“男人又不赖这个吃饭,一点小伤又算什么。”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说什么梦话?”他学着露生的腔调:“嘤嘤柳婶我脸毁了!嘤嘤这可怎么是好?嘤嘤你快看看我难看不难看?” 露生红了脸,伸手打他一下。 潇潇秋雨,帘外潺缓,那一阵夜雨的清寒透幕而来,尚携着秋来草木疏朗清香,此时下人都在前院用饭,唯他二人低声说笑,黄黄电灯朦胧照着,倒似梦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圆汤,看他头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说你这是图个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样,早他妈有这个志气,以前为什么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总趴在床边上:“我听柳婶说你是给人害的,谁这么害你啊?” 露生难过得扭开脸去。 ——有什么可说?当年他被金忠明打断了胳膊,原本在家里养伤,金少爷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会专捡这个时候摆堂会,遍请名角来做场子。此时金少爷不出席,已经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岂非一个为金家出头的人也没有?因此挣扎上去,又疼痛难支。原与他极相好的一个小生,就拿个不知名姓的药水来,说吃两口便有精神。 谁知里面是鸦片酊。 就此吃上了。 过后许久才知道,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过一次擂台,结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脸上装作友爱。金忠明发怒来打人,也是这小生别次堂会故意挑唆。 这一计心思阴毒——凭嗓子吃饭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断还好,断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爷会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爷最憎此物,故意离间他两个情分,要他失亲寡助。 梨园行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事情难道少见?再说也无用,说到底是自己不争气。唯有一件事伤心——金少爷从天津辗转上海,两个月才回来,露生窝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着烟枪给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说话,千辛万苦也不算什么! 谁知金少爷看他半天,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带来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头面,珠光宝气,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里哭得泪人一样,把头面踩了又踩,心中气愤难当,委屈噎得茶也喝不进——说到底认识这么些年,问一句又能怎样!金少爷倒气得几个月不见,再一打听,跟小姐们跳舞去了! 再来见面,没有别话,只说“这个东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气,你说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弃,虽是为人所害,末后变成自害其身。现下想想,怎么自己这样糊涂! 金世安见他垂泪不语,以为又被自己说恼了,连忙又抱头:“哎哟我的妈,别哭好吧?亡羊补牢不晚不晚,以后不问你这个了。” 露生情知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辩解,心中愧悔,越发哭了,呜呜咽咽道:“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碰这个,也不要你再费心。” “没有对不住。”金总长叹一声,把他手握起来:“露生,我就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队友,公平地,把我当个朋友?” 露生噙着一包眼泪:“有。” “有个屁呢?”金世安说:“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帮助。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你帮我,你戒毒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旁边吃瓜叫你一个人扛,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露生愧得两脸通红,又从未被人这样珍重相待,想自己败坏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劝,口中劝着,手里喂着,连金少爷也是说两句淡话,想起来看看,想不起就丢开,几时真心管过?两眼望着他,心头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泪,竟没有别话了。 金世安无奈地给他擦了眼泪:“老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女朋友,对你真是头一回。别哭了。”他捏起露生两个手:“从今天开始,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你要发疯我陪你,你要撞墙往我这儿撞,你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泪点头。 “这就是咱们做队友的第一仗,你打输出我当t,ok不ok?” 露生听得稀里糊涂,也不顾到底什么是“输出”什么是“t”了,自己擦了泪道:“依你。” 金世安颠颠他的手,笑了。 这个冬天里,他两人并肩协力。金总是充分体会了产妇家属的心情,体会得太充分了,整整体会了三个月,真有孩子都能开幼儿园了,日日只恨不能脱胎换骨,赶紧重新生个露生出来。等到年初时节,叫了个德国大夫来——荷兰的没有,德国老头把露生检查了一遍,挑眉道:“现在只需要考虑健身问题了,他太瘦了。” 世安与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没什么可说的,德意志式的严格锻炼。金世安打算叫他起来晨跑,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就听人民艺术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总在花架上托着下巴:“老子起得够早了,你他妈几点就起床?” 露生赶紧放下扳起来的腿:“我吵着你了?” 金世安笑了:“没有没有,挺好的,你这比晨跑还强,继续继续。”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腼腆地背过身去。 “继续唱啊。” “不唱了,你在这儿看着,怪难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从指缝里露两个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说你以前不是专业唱戏吗?人山人海都见过了,凭什么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从风里蚊子似的飘来一声: “要你管。” 金总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里,又听见天井里明亮柔和的一缕清音:“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那声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后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没唱出来的,是花魁娇娇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谢了。” 朔风凛冽里,梅花也开了。 11|春深 这一年的春节,金世安没有回家,因为心思全扑在露生的事上。眼看露生身体逐渐康复,渐渐有往日珠光玉润的神采,可喜脸上身上也不曾留下半点疤痕,再想想之前那个形容枯瘦的模样,真有死里逃生的恍然之感。 露生是心软的人,自己得了安稳,便要分出心来怜惜他人的遭遇。想金少爷孤身一人,一份家业都落在他人手里,此时不知是在山在海,又是举目无亲,无论过去怎样愤恨计较,此时心中早把恨没了,反见同情,闲话时总忍不住向金总问:“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好!好得很!”金世安给他问得心里窝囊,“新中国能不好吗?国富民强不打仗,海龙集团都是他的了!” 露生好奇:“怎么现在又要打仗吗?” 金世安不说话。 是的,所有人都和露生一样,并不会相信南京将面临屠杀。甚至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许多年后,人们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总用“乱世”来概括那十年。但这场乱世中,起初的几年,人们并没有想到,是日本带来了这两个字。 事实上,自一战始,日本在国际社会的眼中一直是一条捡剩饭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仅限于在中国溃烂的身体上叼一两口肉。它敢于和俄国争夺青岛,立刻遭到了中国在经济上的抵制。而蒋|介|石的上台、和美国的交好,都令中国人相信,日本虽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闹,他们没有胆量大举侵犯。 国民政府的新时代给了中国人虚无的、膨胀的自信,而新执政者忙于剿共和清党,也无暇顾及日本在角落里暗暗露出的獠牙——无人知晓,这个岛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发生了一系列激进派政变。它和中国一样,被列强欺压着、侮辱着,而它即将选择一条最恶毒的道路,以侵略来富强国力,从而取得国际社会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图上,东亚是混乱和黯淡的角落。它庞大,但无足轻重,它拥有巨量的人口,但这些人没有发言的权利。 列强并不十分关心亚洲的局势,只要他们在中国享有的特权不受侵犯,中国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远不会伸出来。而此时的国民政府,依然相信,他们统治着一个大国,是美国重要的朋友。是的,他们被威尔逊欺骗过,而他们没有别的路,只能继续选择盲从。 把国运交付于他人之手,哀莫大于此者。人们在近百年后回顾历史,他们相信蒋|介|石并不会永远甘心处于如此境地,一代枭雄,他必定也有过奋发图强的意愿。但无论人们如何对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蒋|介石,还在执着于剿灭他的政敌。 诚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杀自灭才会一败涂地。1930年的中国,在走一条自杀自灭的路,权力的斗争蒙蔽了执政者的双眼,而真正的国运却寄托在从来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当然,这些事情,现在的金世安无从得知。他的历史烂成狗,对于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只能简单地将它归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语: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解释。 人都是这样,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蒋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个单细胞动物,有事便提起脚来忙,无事就撅着屁股睡,平头屁民操心什么国家大事?老蒋想打想不打,轮不到你金少爷说话。 梅花儿开了又谢了,杏花儿从墙外探进来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种真实的琐碎。 熟人圈子大约也都听说他生病,不过不知道他在榕庄街这里,都去往金公馆,全被金忠明拦下来了。金忠明年前来看了两次,府里如临大敌,都严阵以待,来了无非就是“清淡养病,不要出去见风见雨,你现在举止规矩怎么这样懒散?坐无坐相,站无站相,我金家怎样的家教,在你身上半途而废!不说愧对你亡父亡母,你可对得起你祖母先时请来的太傅?都是拿教养阿哥的规格待你,教我拿什么颜面见九泉下的贝勒福晋!” 逼逼叨叨,叽叽歪歪,把金总教训得好不耐烦。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国独立的一代枭雄,白日黑夜的什么贝勒福晋,就是站在孙中山的立场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两立,老爷子你快带着你的前清回忆滚回金公馆吧再见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没有,唯有三月初时一个陌生客人来访,说自己姓陶,一身军装穿得英挺,捧了两个锦缎盒子,说话语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脚上长毛,请来厅里一坐,对方更加羞涩:“没想到金少爷在这里养病。”及至露生出来一见,他的脸是全红了:“白小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姓陶,过去驻军在这里的时候,我可爱听你唱了。” 露生将他端详片刻,嫣然一笑:“原来是陶长官,你近来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官道:“这是多可惜的事,我听人说你病了,所以带了些燕窝给你,还有这个——”盒子打开,是一把香罗小折扇,陶士官红了脸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娇媚,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成敬意。” 露生大约见惯了死忠粉的这个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过盒子,细细看了一遍,笑道:“这是苏州老师傅的手艺,花儿绣得好生精致,有梅有柳,是单为《惊梦》来做的了。” 陶士官见他珍重,更加欢喜,想托了他的手,金少爷面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头里,一把温柔恨不得顶在脑门上:“岂敢岂敢,你是大家,我们只是票戏的,你能喜欢,那就是这扇子的福气了。”越说越热切:“我盼着能有哪一日,你拿着这扇子再唱声声燕语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总怎么觉得有种抓奸在场的感觉?还他妈是耽美标配的军阀配名伶,两人这他奶奶的浑然忘我,倒像宝玉见黛玉!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酸不拉叽咳了两声,“唔唔,唔唔唔!” 露生背过身来,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嘴儿要笑,回过头来对陶士官道:“真是多谢多谢,若哪日我再做惊梦,一定请您来看。”又问:“现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还是那几个人?” 陶士官怜惜道:“您那师弟倒还走红,怎么他没来看看您吗?” 金总见他腻腻歪歪,骚了吧唧,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又觉得自己在旁边好受冷落,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把茶喝了又喝,扯着嗓子叫翠儿:“倒茶!倒水!” 露生又气又笑,也不好再问别的话,三言两语打发了陶士官,回头寻着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园里抠树。 露生含笑道:“你怎么这样小气,别人说两句话,你也不知客气?” 金总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怎么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实也是因为到这里来没朋友,情不自禁地占有欲爆发,一看别人亲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个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原本来个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谈两句,谁知这脑残粉光顾着献殷勤,不能怪金总生气。 露生在他身边挨着坐下:“看你人高马大,难道过去是个孩子?他是我的戏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语地待他。说到底他爱的是杜丽娘陈妙常,若有哪个角儿唱得比我动听,他自然又爱上别个了。假戏再真做,怎能当得真,唯有你是个傻子,倒往心里去!”说着将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这个腔调做什么?倒像我负了你似的!” 什么你负我我负你,gay里gay气,以后还要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挠挠头,也笑着坐起来。他心胸宽广的人,两句话便不烦恼,又想起刚才这个脑残粉:“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粉丝?” “粉丝?” “就是戏迷,在我们那里,就叫粉丝。” 金总对娱乐产业一向有兴趣,之前投资他前女友,算赚了点小钱,除去先期投资,纯回报也就几千万,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钱跑了,其实给她开的公司业绩是很不错的。他敲着腿道:“我现在对民国商业不了解,但是娱乐业在哪里都一样,要不我给你当经纪人,你再接着唱戏吧?你这么红,抠脚几年都还有脑残粉,放我们那时候绝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听不懂他这些骚话,浅浅一笑:“唱戏也不能真做个持家兴业的营生,况且我现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献丑。” “我听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旧人家的花园子增筑而来,金少爷清雅,不叫挪了园子,又精心点缀,是要个个时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继。旁的花要玩赏它姿态,海棠芙蓉,都故意种矮,只有一棵杏树倚墙如云,这时节正是杏花春深,喷薄怒放,亭亭如华盖,一阵风过,杏瓣纷扬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戏,规矩甚多,讲究前人的规格不能掉,后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该上的调不能上,该亮的腔不能亮,一回两回,人家容让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践戏。”他自小出类拔萃,在别的事上还有些自卑,唯独唱戏这事情是甚为自傲,“要说重开锣鼓,只有我黄龙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从前还绝还妙才是。只是我经年不开腔,又给药毒了,嗓子总是上不去。” 他一时想起往日风光时候,心中神往,一时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开口无从说起,要问想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渐渐地话音低下来,脸上薄薄两片飞红,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红还是人面红。 金世安没肠子的人,以为他又难过了,歪在凳子上拿脚踢他:“慢慢练,不着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没志气了,倒嗓怕什么?陈老夫子当年也倒过嗓,他不也是天坛根儿底下喊回来了吗?”又笑道:“只有你是个没志气的人,好大的家业,好阔的少爷,来给我做什么经励,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没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儿朝他嘴里一塞,两人在凳子闹起来了。 他两人天天这样笑闹,大家谁不看在眼里?别人不说什么,只有柳婶一人是跟着露生从春华班出来的,心中难免打鼓。寻个僻静时候,便问他:“小爷心里到底是怎样?” 露生一问便脸红,只装作不懂:“什么怎么样?” 柳婶“嗳”了一声:“我的小爷,你怎么把当初跟我许的事情都忘了?当初咱们怎样打算?你为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过相抵,什么恩情也报尽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又说要去北平天津,出人头地,我看你现在把这些心思都没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气话。” 柳婶恳切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家都赖他金少爷一个人周旋,过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个主意,现在竟是个傻子,这是眼看要败的家,换做别人,早飞高枝儿了!你又不是那等无才无貌的小脚,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纪了,何不辞了他,咱们往北再寻个班子,难道还愁没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时还脸红,听到后头就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他为我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我亏欠他?就不论从前,这几个月来,我戒烟养病,不都是他忙前顾后?他还不曾嫌弃我,你倒替我嫌弃他!做人怎不讲些良心!” “烟是他帮你戒的,难道不是你为他吃上的?”柳婶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话说破:“小爷,不是我说败兴的话,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儿也就罢了——你是我养大的,这点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话来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欢,傻了你也喜欢,不知你上辈子欠他什么,怎么魂就捏在他手里了!若咱们是女儿家,还有个姨太太可想,偏咱们又不是!你在他身边,到底算个什么?不尴不尬的留在这里,哪是长久的打算呢?” 露生给她说得无言以对,难道告诉她金世安不是从前那一个?忽然想想,就算不是从前那个,难道柳婶说的不对? 明明就是不对,可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脸也红了,泪也出来了:“我难道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这一席话搅得露生不知怎样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负了他那一份热肠,宁可教人说自己是为名为利陪着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云遮雾罩的情肠。这情肠也是凭空生出来的,原本心头澄明,是光风霁月的一分情谊,忽然叫人说了一通,倒像石子投进春水里。 其实都是一样的,名也好、利也好、爱也好,都是人对生活的与生俱来的期望,是一种热切的鼓动,只是名利踏实,是有指有盼的,赚多少钱,有多大场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盘算不来。情这种东西无凭无据,是海誓山盟也不能决断,哪怕一纸婚书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况是现在隔山隔纱、隔靴搔痒的阶段。 他是太久没有经历这种心情,因此心情忽然来了,就有些久别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样激动,也不像第一次爱人那样炽烈,可是如同诗人作诗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诗意。那蒙昧的心情转了一圈,当初是惊涛骇浪,回头来变成春水无声。它是模模糊糊,温吞迟疑,并且得过且过的,进一步便有许多不便,退一步居然还有不舍,不进不退地,这心情正合拿来消磨春光,消磨伤痛,消磨胡思乱想的黄昏。 露生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只享受想它的这种迷茫的怅然。其实这说起来和金世安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他对纯善之心的一种感激,他太容易感动,所以不仅珍惜这份纯善,连自己的感动也一并珍惜了。有时想得乱了,他走到房间里去,又踱出院子来,看花也觉得温柔,看树也觉得温柔,那一腔温柔无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仿佛证明了自己的用情不专,自己和自己辩解,于是只好搬了梯子,上大书架上找了箫来,不对静夜明月,就在黄昏里呜呜咽咽地吹响。 偏偏金世安在窗户边露个脑袋,先是傻看,过一会儿,坏笑道:“哎哟,会吹箫呀?”那话里包含了漫不经心的调戏,露生没有听懂他的调戏,却歪打正着地脸红了,仿佛一腔心事都给他看破了,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面一丢:“关你什么事呢?” 金世安吹个口哨,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旧相续,花是无心开了无心落,春光就这样,踏着落花去了。 12|乱红 南京是秋短春长的地方,正合把日子闲过。只是春末时金世安忽然一头病倒,也不知是冬天里操心劳了神,还是给老太爷拘出了毛病。这一病非同小可,先时还只是咳嗽,接着就有些起不来的样子,摸摸头也不发烧,光说身上酸痛,没胃口吃东西。 请来医生,还是上次那只脚盆鸡,脚盆鸡又是戳指头又是搬仪器,诊断报告,轻微心肌炎。 症状只是“轻微”,但鸡大夫秉持日本人式的大惊小怪:“这是非常严重的疾病,非常非常地难治愈,必须良好地静养,清淡地饮食,还要按时服药。” 要是没听清病名,金总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癌。他胡乱联想了一下民国戏的那些治病桥段,“地下党拼死争夺青霉素”,“女主角一支青霉素救男主”,金总指点江山:“打个盘尼西林不就好了吗?” 脚盆鸡一脸迷茫:“……盘尼西林?” 青霉素直到二战时期才开始临床应用,眼下的青霉素,只怕还在实验室里抠脚。金总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金总等鸡走了,又喷周裕:“都他妈说了别请鬼子,你跟他是有一腿啊?” 哪里来的乡下野鸡,青霉素都不知道,害得金总还要卧床静养。 周裕对少爷的暴躁已经麻木且从容了:“他内科还是顶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会看内科啊?” 周裕擦擦汗,干脆把白小爷搬出来,露生摇头笑道:“你和周叔闹什么气?东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养养罢!” 周裕在旁边一脸忠心太监的表情,衬得白小爷倒像贤妃娘娘,周公公进谏忠言:“小爷说的可不是吗?少爷好生躺着,这不是计较家恨的时候,格格都过世了,西后她老人家也进皇陵了,咱们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露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说夫子庙唱戏,又把你的心说病了!” 一通歪话,真是鸡同鸭讲。金世安给他们弄笑了:“你们懂个屁。” 闹了一遍,东洋大夫照旧请,又请了一个善诊脉的名中医,中西结合的调理,按理说应该药到病除,谁知半个月里,越病越重,露生慌了神,心想少爷何曾吃过苦?这必是为我累病了的缘故,因此衣不解带地榻前守着。众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惊风动雨,又怕不去告诉,再担一层干系。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时就跟露生说:“别告诉我爷爷。” 露生问他为什么,金总扶着头,说的都是胡话:“告诉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们俩不就分开了。” 说完又一头栽进枕头里了。 露生一个人在榻前发怔。原本是为心事要避着他,现在想回避也无从回避,也无心想别的事了,只盼他快些好起来。 他怀着一份别样柔肠,又兼着知恩图报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进进出出地忙,偏偏金总还只要他,一醒就问“露生呢?”他的意思是“露生休息没有”,大家听成“我要露生伺候”,真把露生累得日夜无休,冬天里养胖的肉,春天又耗成清瘦。 柳婶看一堆小丫头闲磕瓜子儿,唯有白小爷辛苦受累,气得无事找事,拿瓜子壳做理由,把娇红翠儿骂个狗血淋头,回来又跟小爷抱怨:“成日说要报恩,这现世报就来了,你是欠他的。” 露生捧着药道:“婶子是享福久了,忘记自己什么身份,她们是伺候的人,难道我不是?都是当奴才的,还分三六九等呢?” 柳婶自小抚养他长大,心中爱他,如母爱子,偏偏儿子爱上个攀不着的假女婿!这种丈母娘的心情跟谁说去?因此也赌气回道:“你算奴才?你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你就一心向着他,也不见他怎样爱惜你,满屋都是使唤的人,怎么就盯着你一个人用?” 她是气话,听在小爷耳里简直快变成甜蜜的佐证,露生把脸一红:“自然是因为我贴心。” 柳婶真想晃晃她这干儿子的头:“我看到明日他娶个少奶奶回来,你还安心不安心当奴才!” 露生才不理她,露生端着药就跑了。 这一场病直到五月里才逐渐康复,可喜金忠明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来了两次,态度也比前几次和蔼,也不骂他孙子举止不得体了。大家瞒天过海,都是谢天谢地。金世安也不知道病中是谁照料,露生也不曾说,病好了,大家和和睦睦又玩上。 这一日晚饭依然清淡,因着少爷连着生病,白府上下是真不敢动荤腥了,一天到晚地清粥小菜。送来一道鸭子汤,盐水鸭吊的,鸭肉都剔了不要,只留一个架子,里面清清净净的春笋双菇。 露生给世安布了菜,也坐下来。金世安先大喝了一口汤,随口道:“爷爷今天又过来了。” “说什么了吗?” “他说要我去相亲。” 金忠明今天来看他,说他养了这么许久,身体好了,也该去见见人了。秦小姐为着他的病,人都瘦了一圈儿。 “去见见人家,到底是对你一片痴情。我看几家的姑娘,都不如萱蕙对你真心。” 金世安没当回事,“哦”了两声。相亲不就是带姑娘吃饭吗?这个金总擅长。以前王静琳也给他安排过,两三次后没下文了——白富美们看不上金总,嫌金总品味烂人又二缺,一股暴发户的横劲惹人厌。加上王静琳这个婆婆不好说话,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更不乐意跟金总来往,金总只能在前女友这样的小家碧玉身上下功夫。 也因为这样,相亲并没有给金世安留下什么阴影,阴影都让女方承受了。 金总在榕庄街憋了快半年,都快憋死了,别人的穿越都是第一章就有妹子,他的前十章都和基佬相伴度日,感觉这不是穿越爽文,是他妈的修仙文。民国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底什么样?油腻的妹子到底在哪里?种马的后宫究竟何时开启? 金忠明这老封建还算干了点人事,没有包办婚姻,是让金总自己去相亲。金忠明说得宽和:“就是这个不好,还有朱家的成碧,钱家的素云,都是文雅闺秀,自小儿认识你的。你也不必非要奉承哪一个,且看谁对你真心,谁合你的意,你就和人家处处也无妨的。” 老爷子你这个口吻真的非常霸道,简直是皇帝选妃! 当然后面还有一句:“你是年过而立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是要齐家,我看萱蕙真是难得的姑娘,模样是不必说的,性子又好,温柔孝顺,你也拖了人家这么些年,见一见,也该考虑婚事了。” 这句金总神游天外,权当没听见。 爽文男主的生活终于要来了,难怪自己接连不断地生病,这是天将降妹子于男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金总还有点儿小激动。 他这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于露生却不啻轰雷掣电。 露生骤然听得“相亲”两个字,心中大吃一惊,脸上不肯露出来,怔了半日方笑道:“应该的,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走了。” ——说不出的心如刀绞,那一会儿筷子也拿不稳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是哪家小姐?” “好像姓秦吧。是什么醋厂老板的女儿。” 是秦小姐,露生知道。秦家到底讲情分,过去金家江南豪富,作威作福,许多人上赶着提亲,都是情理之中。现在金世安病倒了,谁肯把女儿嫁进来。秦烨倒舍得闺女,露生想,外面都说秦小姐对少爷一见钟情,看来不是假的。 有这份痴心的,原不止他一个人。 他在这里愁肠百转,金世安瞅着他,忽然嘿嘿笑起来:“干嘛,你舍不得我呀?” 露生脑子里全是“相亲成亲”四个字,答话都是身不由己:“娶妻生子是大事,我们怎么好拦着。” 金世安撇撇嘴:“我都没见过她,这就要结婚啊?万一长得跟凤姐一样怎么办。” 露生不知道“凤姐”是谁,只是被金世安一说,只得勉强微笑:“秦小姐是金陵名媛,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她的确美得很。” 金世安啪嗒放下碗,凑近了去看露生:“那你干嘛臭着脸?” 露生避开他,不声不响地夹了一箸如意菜。 金总趴在桌子上,拿手在露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亲,你不开心?” 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进嘴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几年做戏的功夫,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来,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来给人宽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厉。忍耐又忍耐,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这头避,金世安海非要往这头凑:“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脸?”他在露生脸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把我当你少爷了?”说着拿肩膀撞他:“哦哦,现在换成喜欢我了?” 这话问得惊天动地,露生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怎么现在问他?他居然现在问他! 露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茫茫然低头道:“没有的事,你别逗我。” 金世安捂着肚子爆笑:“我就是觉得逗你特别好玩儿。”又捏着他的脸:“别苦着脸,笑一个。多大事啊我又没说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爷松了手,站起身来,挠着背,一摇三晃向外走,嘴里喊着: “柳婶!点心呢?!” 这一晚上的两个人是各怀心事,一个是明月彩云来相照,另一个是落花满地无人惜,露生在榻上辗转又辗转,分明知道有这一日,难道过去不知道?要是过去的金少爷,或许还可闹一闹,偏偏这一位是没有肠子的人,他把你当兄弟敬,你把人家当什么?若是误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负义,坏了良心! 想来想去,自己拿场面话来堵自己,又想起柳婶说“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亲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几日后,秦家虽然不比金家富贵,到底也是南京数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这门亲事,不会给金世安太多犹豫的时间,可怜他懵懂无知,还只当是和小姐们玩耍! 他一时同情别人,一时又伤怀自己,这一夜真正是酸楚难言。别的痛是尖的、锐的,此时的痛是无头无绪,杜丽娘和陈妙常也来怜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来可惜他的伤心,偏偏书上戏里,再怎样生离死别,终究是成双成对,自己是自找的孤单。对着门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听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诉不出,唯有花叹息。 13|萱蕙 于过去的金家而言,秦烨只是脚后跟上捡饭吃的货色,金忠明何曾把他看在眼里过。时移世易,金家出了这一连串的糟心事,金忠明也就不肯怠慢秦烨,早几天就吩咐“仔细打点,不许他不去。” 没有三五日,秦小姐亲自下帖子来请,帖子写得亲切稠密,“明卿哥哥,我很是想你”——紫色洋墨水写在喷香的纸上,看得金世安眉开眼笑,又问“明卿是谁?” 露生闻言,扑哧一笑:“明卿是你的表字。” “表字是啥?” “亲近的人叫表字,是客气的意思——好生站着,别乱晃。”露生给他束着领带:“你名字是太爷给的,表字是老爷给的,取的是《尚书》的典。”又好奇抬眼一看:“你难道自小没上过学,不曾读过《尚书》?” 金总脸上一红,支开话题:“这妞儿还挺有学问。” 露生摇头笑道:“有学问的是太爷和老爷。今儿是你头一遭出去会客,好歹端庄些,可不要把跟我在一起那等小孩子脾气拿出来,叫人家小姐看不上你。” 他是早把伤心收拾好了,人都是先有感性,再有理性,白小爷感性地流了一夜泪,第二天理性地认为自己这伤心既不合时宜,也不合关系,纯属自寻烦恼。又在心里把金世安比作孙策,把自己比周瑜,孙周取二乔还不是一段美谈吗?那也不见得就损了江东俊杰的生死之情。报恩也不必非要朝朝暮暮守着,为何不能学周公瑾辅他孙家帝王霸业呢? 是自己太矫情。 白小爷可能不知道,八十年后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处朋友文学里,周瑜孙策的关系比他想得不纯洁一万倍,这个比方打得很危险了。 他领着几个丫头,含笑送了金世安到门口,眼看他喜滋滋地迈出门去,心里一边是侠气干云,一边是离愁别绪,两边心情疯狂打架,在他心里回合制撕逼。白小爷一声不响,站在门口,别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帮侠气的自己狂刷弹幕,初夏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也不觉得热,专心致志地教育自己:“这是好事的。” 谁知金世安出去一圈儿,忽然溜回来。 露生吃了一惊:“是忘带东西?” 金总在墙根露个脑袋:“……我看看你哭了没有。” 露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金世安在他脸上看了又看:“确定不生气?” 露生恍恍惚惚地答他:“我为什么要生气?” 周裕在外面悄声地催:“少爷!到点了!人秦小姐等着呢!” 金总这才放心,他笑着在露生脸上拧了一把:“听话啊,乖乖在家呆着,哥哥我出门泡妞儿了。” 那一身西装革履,真正是玉树临风,露生痴痴地看他高大的背影照着日光,两脚生风,走过短街对面,上车去了,忽然一股热血怄上心来,侠气周瑜全面地败退,哀愁黛玉扬旗胜利,一万个黛玉在他心里哭声震天,伴着莺啼脆呖——也不知道她们哭什么? 柳婶的声音门里门外惶惶然叫着:“我的白小爷!来人呀——你这是怎么了!” 白府里乱作一团,金世安一点儿也不知道。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车窗里东看西看,漫不经心地问开车的老陈:“陈叔啊,这个秦小姐大概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 老陈是个闷葫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镇江酿造大王,秦烨的千金。” 这位秦闺秀,芳名萱蕙,也算是南京城里一等一的美人。当初秦烨揣着一番小心思,在他女儿十八岁那年,大办了一场舞会,请来了金世安,意思再明显不过——金忠明当然也中意这门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边只等着孩子们互相看对眼。谁知金少爷没说什么,秦小姐先芳心暗许了。一年两年拖下来,秦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长辈眼里,一个脚已经迈进了老姑娘的门槛,秦小姐却咬定了心思,除了金少爷,谁也不嫁。 好吧,女儿眼高,看中了金陵城里最翘楚的公子哥,秦烨无话可说,年年生日舞会都请金世安来,只盼着金忠明能做主提亲。金世安却纹风不动,舞会年年来,面子照样给,亲事绝口不提。 秦烨的女儿也不算白搭进去,六年下来,金忠明到底照顾了他不少生意。旁人都笑话秦烨卖女儿,秦烨心中也觉得恨,可什么事情说到“钱”之一字,又都不算什么了。 秦小姐已经成了南京城的笑柄,秦烨也就破罐破摔,不在乎多拖几年。拖着吧,看把秦萱蕙拖成了老姑娘,金世安不娶也得娶,否则整个南京城的唾沫也能淹死金大少。 老陈说话一向不干不脆,这么一番故事,金世安问一句,他答一句,把金总问得心累。金世安不耐烦听这些破事,只扒着前座问:“是不是真的漂亮?” 老陈没有答言,半日方道:“少爷,不说秦小姐,白小爷你可打算怎么办?” 金世安不说话。主要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能怎么办?他泡个妞还要白露生点头批准吗?凭什么啊? 再说露生也没见不高兴,这两天不是好好的吗。 而他的不说话落在老陈眼里,是少爷不高兴了。 老陈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他心里真觉得不顺气,少爷过去绝少问起这些莺莺燕燕,今天倒像是大感兴趣。 人心总是会变,老陈想,过去少爷把白小爷捧在心尖上,白小爷是做得过分,伤了少爷的心,十年情分,眼看就这么散了。 车子在中央饭店门口停下。金世安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心里早把这个秦小姐的芳容想象了一万遍——他没敢抱太大期望,毕竟时代变了,审美不同。金总裁的要求不高,只要这个秦小姐不太磕碜,他都不介意跟她浪一天。 露生虽然漂亮,可是不能睡啊!金总裁承认自己毕竟有点儿饥渴。 秦小姐早就到了,她从窗户就瞧见金世安下车,一时间顾不上矜持,一双妙目盯着他进门,娇艳地笑起来。 她向金大少招手:“明卿哥哥,我在这儿!” 好嗓子,真够嗲,金世安没瞧见人,光听声音已经蠢蠢欲动,“明卿哥哥”,好特么亲切,旧时代的闺秀就是软,金总喜欢。 秦小姐着一身轻薄的满地花洋纱裙子,头上扣着小帽,一头黑发烫得蜷曲。金世安打眼先看见她曼妙玲珑的好身材,蜂腰上托着广阔的胸怀。金总一张脸也不受控制地笑成了花,大步流星奔向秦小姐。 两人郎情妾意,一个向里走一个向外迎,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秦小姐含羞含笑,而金总的脸瞬间冰冻了。 奇迹不会只有一次,喜剧总是一再发生——这位八十年前的秦小姐,长得像谁不好,和金总裁的前任女友,影后秦浓,一模一样。 穿越时空遇故人,金总几乎吓尿。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金世安上辈子被秦浓坑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现在仇人相见简直分外眼红,顺便还带着被坑多了的后怕。毕竟秦浓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金世安一见她就有种迷之恐惧。这会儿他也忘了自己一贯坚持的爽文世界观,秦小姐这种长得像前女友还前世背叛今世痴情的设定,按理说才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设,金总完全自由心证,本着一腔仇恨,强行把秦小姐划分到敌对阵营。 日了狗,金世安想,自己到底欠秦浓几辈子的债?上一世还没还清啊?这一世又跟来了? 他看着秦小姐,挪不动步子,表情一片僵硬。 秦小姐当然不能领悟金少爷万分精彩的内心戏,还以为金少爷许久不见有些矜持——毕竟他一向含蓄。秦小姐活泼热烈,拉起她明卿哥哥的手:“我也是刚到,身体好些了吗?” 金总被她小手一捏,万分恐惧,秦萱蕙拉着他坐下,他也就硬邦邦地坐下,脸上像贴了一套信号灯,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 萱蕙贴心地问他:“是不是坐车来颠着了?都怪我,非要选这这里,可我记得你爱吃这里的菜。” 好家伙,果然跟秦浓是一路的。以前秦浓拉他出去吃饭,也是这个腔调:“都怪我,可我想你。” 金世安想,这个狐狸精,以为换个名字老子就认不出你了?当初你对我也是这么温柔!就被你这副温柔腔调坑了爹!老子为你花了钱!老子给你日过天!你他妈干嘛了?红了就把老子踢一边!还跟小白脸睡上了! 妈的,金总一想就来气。他看着秦小姐花容月貌的脸,越发把秦浓忘恩负义甩人劈腿的事一股脑都想起来了,恨不得站起来破口大骂。 他一瞬间想起两个女人都姓秦,顿时脑洞大开,是不是这个秦小姐是秦浓八辈姑奶奶?那就更不能娶了啊!祖传基因害死人啊! 萱蕙到底看出他神情不对,怯生生地问他:“明卿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金总想,就是看你有点儿恶心。秦萱蕙和秦浓是两个人,他明白,但这张脸他实在是受够了,看了就想打,要让他娶这个妞儿?还不如杀了他。 萱蕙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金大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我觉得我需要吃点屎冷静一下。” 秦小姐一时有点儿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愧是金陵城里的名媛,长袖善舞随机应变,金世安说吃|屎,她愣了三秒钟,捂着嘴笑起来:“明卿哥哥,你越来越会说笑。” 她看出金世安讨厌她了,一颗芳心真是碎成稀巴烂——明卿哥哥过去再怎么冷淡,也是给她面子的呀,朱小姐钱小姐,她们连边儿都够不着!怎么一病起来连自己也不待见了? 秦小姐委屈,委屈也得忍着。秦小姐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转,好容易憋回去了,还是要强颜欢笑:“咱们今天吃什么呀?你不来,我也不敢点菜。” 金世安一阵蛋紧,别的不怕,他就怕秦浓笑,这娘们儿笑起来准没好事。秦小姐再美他也不想看了,金世安寒着脸:“随便。” 秦小姐一肚子的眼泪上行下泄,硬是没敢流出来。她叫过服务生,心灰意冷地点了一桌菜,点完了还不死心:“都是你爱吃的,不知道我记错没有。” “记错了,”金总一点儿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我哪个都不爱吃。” 迷之痛快,金世安自从被秦浓甩了,恨不得给她泼硫酸。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秦浓跪着他站着,秦浓哭着他笑着,秦浓怂着他拽着——可是秦浓立马去了上海,毛都没给他摸到。 金世安承认自己就是没涵养,没那个心胸也没那个气度。秦浓虽然不是他的初恋,好歹也是他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为了她付出那么多! 秦浓把他对爱情的向往都毁灭了。 对不住了秦小姐,金世安低着头想,不是你不好,我跟你今生肯定无缘,下辈子也千万别有缘了。 他一抬头,秦小姐正在掉眼泪,她也不防他忽然看她,吃了一惊,立刻捂住脸。 金世安又觉得她有点儿可怜,想了想,也不知道手绢插在自己身上哪个口袋里,只好拉过餐巾递给她:“对不起,别哭了。”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秦小姐的眼泪顿时开闸了,秦小姐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明卿哥哥,世安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为什么呀?” 金世安蛋疼菊紧,索性站起来,走到对面去:“别哭了行吧?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 这话听在秦小姐耳朵里,约等于“咱们黄了”四个字,秦小姐万箭穿心,盼了六年就盼来金少爷这句话,她真是死的心也有了。餐厅里全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鹅似地伸着脖子往这边儿看——哎哟!金大少把秦大小姐惹哭了!这事儿看来没戏了。 这个金世安,肯定是为着包养戏子,颜如玉都不要,作孽啊! 大家幸灾乐祸地想,金忠明这个老混蛋,断子绝孙了吧,秦烨的女儿你都看不上,谁还敢往你家提亲。但凡好人家的女儿,谁也不肯嫁去当个有名无实的少奶奶,更何况还有个假凤虚凰的姨太太! 秦小姐哭了一会儿,也觉得别人在看了,不免又气又臊,金世安插着兜,站在她身边:“还吃吗?妆都哭花了。” 秦小姐又觉得她明卿哥哥还是温柔的。她擦擦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金世安已经腻透了,这是看在秦小姐无辜的份上他才勉强忍着,不然早就拍拍屁股走了。金世安依然冷着脸:“吃不吃?不吃我送你回家。” 秦小姐哪还有心思吃饭,呜呜咽咽地站起来,她想撒手跑,又舍不得金世安说“送她”。世安一声不吭向外走,她也就委委屈屈地跟着。 两人上了车,秦小姐到底收住了眼泪。金世安只说一句“送她回家”,老陈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 秦小姐的眼泪又涌上来。 金世安真没耐心哄她,只看她嘤嘤嘤哭得可怜,他纠结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真的,秦小姐,秦妹妹,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他用手给秦萱蕙抹了眼泪,“二十四岁还很年轻,你这么漂亮,喜欢你的男人肯定一大把,我配不上你。” 秦萱蕙被他一瞬间的温柔弄得彷徨起来,呆呆看他:“明卿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欢的人。”说着她又激动了,“我哪里比不上她们?” 你不愧是醋王的女儿,真会瞎几把吃醋,金世安想,就露生你就比不上,我们黛玉兽哭起来梨花带雨清爽无比,你哭得睫毛膏都流成下水道了! 他偷眼看看秦小姐三道黑线的大泪眼,心想这什么睫毛膏?天仙用这个都成熊猫,金总突然想笑,心道老子现在绷着脸完全是为了你出于礼貌。 秦小姐泪汪汪盯着他,活像个受屈的大房:“你嫌我读书少是不是,我去留学了呀,女校不好我也去了英国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是不是?” “没有。”金世安干脆,“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爸真不是个好东西,我要是想娶你,早就娶了,干嘛等到现在?你别傻了,早点结婚,我看你挺好的一个姑娘。”他想一想,又说,“回去告诉你爸,你和我的事情跟大人无关。他要是生气就来打死我,老子随时奉陪。” 秦萱蕙认识金世安六年,何曾见过他这样粗野的一面,女人对男人的粗豪总有种本能的倾心,她看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心跳。 心跳过了,还是万念俱灰。秦萱蕙知道,她的明卿哥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想到这一节,她也就没了眼泪,悲切地笑着:“明卿哥哥……不,金少爷,我以后再不缠着你——就最后一次,你能不能陪我看场电影?” 再怎么厌恨这张脸,它终究是美的,哪怕哭红了眼睛,哭花了妆,越过八十年,它还是这样楚楚可怜。 金世安真被她搞得无奈,他拍拍裤子:“可以,想干什么我都陪你。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秦萱蕙低下头,心中万般酸涩。她等他六年,可是终究没有等到。金世安说得没错,掌上明珠真是个笑话,自己只不过是父亲顺水人情的一份礼物。 而别人根本不稀罕她。 萱蕙静静坐着,听金世安向老陈说“去电影院”,对秦烨的恨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搅——她不恨金世安的温吞水,只恨她父亲花言巧语地骗她。萱蕙抬起头来:“明卿哥哥,其实我知道金家不好了,我父亲怕是图你们家的钱。” 她出门之前,秦烨叮嘱她,看清楚金少爷病得怎么样,再想法去见见金忠明。她知道父亲没安好心。 金世安原本没心思听她说话,忽然闻她一句“金家不好”,金世安坐起来:“什么叫金家不好了?” 秦萱蕙灰心地看他,又看看老陈:“张老被蒋公打发去上海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你不要当我什么也不懂。” 金世安看住她:“妹子,我请你喝茶,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说一下?” -------------- 为免有小伙伴屏蔽作话,这里告知一下,周六固定休更,周日我们打开金家副本前置第一关 14|夜话 金世安回到榕庄街,已经是入夜时分。 白府里静悄悄的,只柳婶一人迎出来,服侍他沐浴更衣。柳婶见金世安一脸的心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看少爷这个样子,秦小姐只怕就要进门了。 柳婶在心里叹一口气。她是跟着白小爷从春华班出来的,一手带大了小爷。虽然心里明白,戏子薄命,更何况是个男旦,养在人屋檐下,只是个玩物。金大少终究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总不会和男人过一辈子。 白小爷对金少爷的情意,柳婶都明白,这份情原本不应当。当初露生把金世安刺伤,柳婶已经做好了陪着小爷逃出金家的准备,偏生白小爷一条筋,死也要死在金家。 柳婶心疼她的小爷,更想起他素日许多恩德,只愿金少爷能放她小爷一条生路,各自过生活。谁知柳暗花明,少爷醒过来,两人又好起来,亲亲热热地过了半年。可世间风波难平,该来的总要来。有钱人终归是见异思迁,金大少今天兴头头出门去,入夜才回来,压根没把白小爷放在心上。 ——哪怕问一句也好呢! 金世安并没察觉她的脸色,洗了澡便叫倒茶拿点心,他闷声啃着酥糖,心里还在想秦萱蕙说的事情。吧唧吧唧啃了半天,抬头见柳婶还没走,忽然回过神来:“露生呢?” 露生怎么没出来迎他。 柳婶忍气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头雾水:“这么早就睡了,他不等我回来聊天啊?” 柳婶更气了,索性跪下来:“少爷,你放白小爷走吧。既然是要成家立业,养着戏子也不好听。小爷为你死去活来,你心里要是没有他,你就放他出了这个门。我给你磕头。” 金世安就烦他们跪,一跪准没好事,他一把扯住柳婶:“哎别,话说清楚,他又怎么了?又抽上了?” 柳婶伏在地上:“小爷打你出门就晕过去了,灌了好些水才醒转,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着,喂进去的东西都呕出来了。”她怕金世安暴躁,“不是小爷不肯吃,他是太虚了,这些日子无日无夜地伺候你,什么身子禁得住这样折腾。” 金世安跳起来:“干嘛不早说?人在哪?” 露生原本昏昏沉沉横在枕上,听见金世安的声音,蒙眬睁开眼。 金世安在他床头蹲下来,心中一阵迷之心虚,那个感觉像小时候考砸了找他妈签字,又像业绩不好的时候被迫跟股东开会,可惜金总是没有婚姻经验,更没有出轨的经验,否则他会知道,这种心情最像的是出轨老公回家面对伤心欲绝的老婆。 他经验虽然没有,姿势倒是很熟练,金总做小伏低地趴在床边上,露两个诚恳的眼睛。 “祖宗,又哭了?” 露生眼睛一转一转地看他,看了半日,飘飘悠悠地问:“你跟我说你不是少爷,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挠挠头:“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咱们的小秘密呀,怎么你又想起这一出了?” 露生不说话,眼睛盯着帐子。 金总在外面浪了一天,白小爷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斗争,他原本想得清楚,少爷既然不是那个少爷,他也就不会爱他。可为什么他说要成亲,自己这样难过?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无端地想起这半年里金世安对他许多的好——粗糙的、幼稚的,可含着温柔。那是过去少爷从来也没给过他的东西。 自己真不配为人,露生想,果然戏子骨轻,水性杨花,旁人对自己好两分,自己身轻骨贱也就把持不住。他凭什么哭?又凭什么躺在这里要别人来哄? 他凭什么舍不得人家? 白小爷越想越羞愧,要是金世安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又低声下气,这时候也不好再哭,连忙坐起来,只是泪已经在他眼睛里酝酿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来就是两条长江往下淌,看在金总眼里,是我们黛玉兽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养的黛玉,跪着也要哄,金总被白小爷两行眼泪弄得晕头转向,他扶起露生,用枕头靠住:“我听说你晕倒了,为什么?生我的气?” 白小爷心里哪还有气,总之一见他这呆样,气也没了,心也软了,白小爷娇滴滴拭去眼泪:“并没有,一时中暑罢了,你别听柳婶胡说。” 你这个矫情腔调是最骚的,金世安托腮看着他,闷声笑起来。 露生给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么。” 金世安贱道:“我笑你心里不高兴,脸上还要装逼。” 露生别过脸不理他。 金总笑着拉他:“哎,我们黛玉,不气不气,都是哥哥不对,出去泡妞也不带着你。”他端过粥盏,“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干什么了?” 露生见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见面吗?” 金世安把调羹送到他嘴边:“先吃饭,你把这碗稀饭吃了,我就告诉你我今天干嘛了——太精彩了,峰回路转,秦烨这个王八蛋,老子非给他一个下不来台。” 粗糙的直男风格,喂饭就快凑到脸上了。露生带泪的脸又红起来:“我自己吃就成。” “少废话,快点儿,又逼我用嘴喂你?” 露生定定看他,心头一阵乱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婶盯着熬的,莲子芡实,滚得稠烂,金世安看露生一口一口全吃净了,又笑话他:“柳婶说你吃什么都吐,我看也没吐啊?这不是胃口挺好吗?” 露生涨红了脸:“大概是晚上受用些,也觉得饿了。” 金世安拿过空盏,挤在床上:“是因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露生不料他这样挤上来,惶惶退了两寸,金总一脸淫|笑:“干嘛?我又不搞你,往那边去去,我晚上在这睡,今晚咱们有个大议题。” 露生真吓了一跳,金少爷过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时候。他初来怕生,死活不肯离了少爷,少爷毫无办法,便带他睡下。自从他在少爷身边遗了一摊东西,两人都觉脸红,金少爷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后自己睡罢。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常有的。” 再往后,金少爷来他房里说话,便是一同卧着说到半夜,也终究不肯留下来。 现下金世安冷不丁说要在这里过夜,露生一面慌张,一面连耳朵也红了。金世安像个翻了背的王八,眉开眼笑地扎在床上:“白露生同志,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没见你脸红,慌个屁?” 露生不知什么是“基”,脸红了一会儿,轻轻摇世安的手:“少爷,快说说今天怎么回事。” 金世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少爷说不了,喊哥哥我就说。” 露生被他弄得无法,轻声细语地喊:“哥哥,是怎么样,你别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里装死。 露生皱眉推他:“到底说不说呢。”又软了声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金世安就缩起来:“别提了,婊|子脸。就她那样,砍我的头我也不会娶。” 可怜秦小姐,造了什么孽,被金少爷这样编派。 露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会长着……长得……不端庄?” 金世安吹了个唾沫泡:“她跟我以前的女朋友长得太像,你不知道,那个婊|子,我看她就想打。秦萱蕙再怎么无辜,我也喜欢不上——哎你说她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少爷可真够绝情的,吊着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话,简直渣男典范。” 露生听他说着,心中酸涩,还能为什么——为着每次金少爷去见女孩子,回来他必定一场大闹。金少爷恐他生气,能推则推,六年里情场上周旋,不过是为了这些女孩子的父亲有用而已。 静了一会儿,他支开话头:“你原先……和女朋友不好?” “没跟你说过啊?她是个潘金莲,一点良心都没有,骗了我的钱跟别人跑了,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妈除外。”金世安恼火地翻个身,又坐起来,“这个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金家现在情况很不好。” 要谈到金家的情况,就要谈到蒋介|石和张静江这两个人。蒋介|石金总当然了解,蒋光头嘛娘希匹,张静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张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着孙先生的,后来又帮着蒋公。”秦小姐抹着泪说:“明卿哥哥,你这是考我呢?” 张静江是果党元老,也是拥护民主革命的一代先驱,孙中山去世后,他鼎力支持蒋介|石上台,依靠出色的才能和与孙中山的深切关系,在各种程度上稳固了蒋氏的地位——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蒋氏如是魏文帝,张静江就是司马懿。民国十四年到民国十六年,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似乎坚不可摧的盟兄契弟。 金总虚心求教:“这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名媛就是名媛,秦小姐对答如流:“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另一句话叫狡兔死走狗烹,后人看张静江是司马懿,蒋校长也是这么想的。尔虞我诈的政局之中,没有人愿意留一个声势、威望、甚至能力都高于自己的人在身边,尤其是彼此在政见上发生分歧的时候。 别的分歧都好说,他们的分歧恰恰是“剿共”。 在身为后人的金世安看来,蒋校长显然很有危机意识,上台之后别的不管,先要打死未来最大的政敌,作为党内元老的张静江同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的契弟谈不拢了,张老秉承孙先生的遗志,坚持先把经费用于建设民生国计。蒋校长心说ojbk,你不支持有的是人愿意支持,老哥你既然跟我不是一条心,再见掰掰不送了! 张静江被免除职务,打发去了上海,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前主持着国民建设委员会,工部户部他一人把持,在他麾下有一大堆跟风吃肉的虾兵蟹将,大家沾光分油水,在江浙一带慢慢都做成了豪商。 金忠明就是这些虾兵蟹将里,最大的那头鲶鱼。 秦小姐说得没有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静江的倒台对这些商人来说是个恶劣的坏消息,蒋氏背后涌现的四大家族正在逐渐取代张静江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油水要变薄了。但金忠明的困境还不止于“树大招风”四个字,金老太爷对张老和蒋公的感情盲目乐观,对自己的后台更加盲目自信,以至于他在年前干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倒卖军|火。 金世安听得一头是汗。 这场穿越实在难度太高,每一次都能给他新的惊还不带喜——穿到一切落后的民国,他忍了,穿到即将发生大屠杀的南京,他也忍了,穿来的家庭有个说一不二的老顽固,他继续忍了,哪怕是队友是个黛玉兽,他还有什么不能忍? 金世安一直安慰自己,最起码这是个豪富之家,哪怕一辈子坐吃等死,也能快乐地演一波民国偶像剧。 谁想到居然还特么有政斗元素。 剧本太大了,拿不住啊! 秦小姐道:“这件事还没有给人拿住把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但张老离任,上面一定会彻查此事,老太爷是南京商界的一面旗,所谓擒贼先擒王,杀、杀……杀给猴看。” “……”你就不要再用成语了,金总已经很痛苦了。 金世安问:“既然是一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查出来?” 萱蕙道:“因为查不到工厂在哪里,也查不到囤积的那批枪货在什么地方。没有证据,也不能凭空拿人。现在已经有专员带人在暗访,好在太爷做事缜密,也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她垂下乌润的眼睛:“你病了这些日子,谁肯来见你?我几次想去见你,都被老太爷拦住了。” 金总心中打鼓。 秦萱蕙的目光还是有些短浅,其实有没有这批军火,都不是关键。金世安是暴发户出身,官商这一块,他一向理解得粗糙而直白——无论你有错没错,杀鸡儆猴是必要的,跟随张静江,就是最大的错误。别人的立场还能随风而变,金忠明毕竟是依赖张氏发家的。 金家已经打上了张氏嫡系的永久烙印。 此时更深人静,幽灯夏夜,已有豆青色的小飞蛾迎光乱舞,露生拿扇子扑着小蛾,和金世安对面歪在床头,两人把这话合计了一遍。 “张静江倒台了,蒋介|石不会放过他的嫡系,先动的是他的权柄,下一步就是财阀,反正总而言之,咱们家恐怕要第一个挨刀。” 露生慌忙掩他的嘴:“我的爷,大人名讳叫不得,你在外可不能这样指名道姓。” 金世安捉住他的手,笑起来:“手好香。” 露生不肯接他的闲话,抽回手道:“我以前也听齐管家他们提过,说张老要去上海,似乎是不肯再帮衬咱们家。” 一瞬间他想起许多细碎的事情,恍惚记得前两年,少爷一直心事重重,在他门外和齐松义谈了不止一次话,似乎就是在说张静江。金少爷写信从不避着他,他看了些,也没放在心上。仔细想来,那些信是写给几个金家亲好的商人,有朱子叙,也有钱云,他只当少爷是为着那几家小姐,还生过许多闷气。 但是这些人中,并没有秦烨。 他在这头想,金世安在一旁道:“秦萱蕙说,她老爹早就不服爷爷,又记恨你少爷抢了他的商会总会长。这个王八蛋想借刀杀人,让老蒋捏死金家,总有人出来做领头羊,他是想让女儿打听消息再去告密,他觉得老子会把这个妞儿看在眼里!” 秦烨想得阴毒,女人爱而生怨,最是可怕,他女儿等了金少爷六年,被他在心里种了无数怨毒。秦烨偏偏没有想到“女生外向”四个字,金世安今天一席话痛快说开,秦萱蕙不恨她明卿哥哥,倒把她爹恨上了。 金世安弹走一只冒撞的飞蛾:“这些事肯定得告诉爷爷,但我怕这么说了他更要我娶秦萱蕙了。” 露生懂得此中关节,秦萱蕙临阵倒戈,只会让金忠明对她分外合意,不由得也说:“即便没有秦小姐,还有朱小姐、钱小姐,老太爷总会让你娶一个。” 这话说得金世安烦恼起来:“妈的……哪来这么多骚操作,老子谁也不想娶。” 有比较才有认知,金世安被这些民国小姐吓怕了,一个个深藏不露,脸长得还出人意表。秦萱蕙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想起了露生。 他烦恼至极,浑劲又上来了,干脆伸手将露生一搂:“要不娶你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娶干脆娶队友。” 露生含羞挣开他:“说话就说话,怎么动手动脚。” 金世安偏要搂他:“干嘛?你跟你少爷这么多年,我不信他没干过你。” 露生既羞且怒:“少爷不是那样人,从来没有的。” 这话把金世安说愣了:“我去,那你们在搞什么?玩纯情?” 露生不高兴地撇过脸,又回头瞪他:“少爷可不像你,他是谦谦君子,从不做无礼的事情。” “行行行,他是君子我是流氓。”金世安搂着露生不撒手,“我现在急需一个流氓来帮我,怎么能把秦烨揍一顿就好了,混账王八蛋,连女儿都卖,什么狗屁玩意儿。”他把头压在露生肩上:“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说服爷爷,明天我去见他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我怕他到时候再把你打一顿。” 金忠明最会迁怒,什么锅都是露生背,一不顺心就叫打人,这个让金总很烦恼。 言者无心,露生却忽然灵光一现:“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听我说。” 两人头对着头,直说到呵欠连天,都困得低枝倒挂。金世安在枕上翻身道:“其实我今天看见秦萱蕙,觉得她挺好的,除了脸惹人讨厌,人是真不错。” 露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没有做声。 金世安道:“要是把她娶了,其实对她来说也是好事,最起码能离开她那个王八蛋的爹。” 露生听得心中一揪,静静拿扇子盖住脸。 金世安又说:“所以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你睡了吗?睡着了是吧,我在想,如果——我说如果的话,你是女孩子,我娶秦萱蕙当老婆,娶你当姨太太,你愿意吗?” 露生躲在扇子下面,实在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话,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惑,脸慢慢热了。 金世安只当他睡着了,在黑暗里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啊,反正我不愿意,我他妈从小就吃二奶的亏,我觉得种马后宫不适合我。”露生听见他在枕头上,又翻一个身,柔软的蚕沙“哗啦”一声,“结婚就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管是老了,还是残了,不能见一个爱一个。男人得有点男人的责任心。我不喜欢她,就不该娶她,对她来说,也不公平。” 露生屏息静气,听了半日,似乎没了下文,忽然又听他在黑暗里挺没意思的笑:“老子说这些,扯你干什么?” 露生忍不住了,轻轻推他一下:“是啊,你扯我做什么?” 金总:“……” 露生翻身爬起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我又不是个姑娘,谁要做你的姨太太?” 金总突然打鼾。 露生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把扇子朝他脸上一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总鼾声如雷。 15|惨胜 对于白府的下人们来说,从昨天到今天,真是焦头烂额。 少爷相亲去了,白小爷晕了,少爷回来了,白小爷又高兴了。万万没想到少爷居然在白小爷房里睡下了!两个人日上三竿还没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大家在白小爷墙根下蹲了一夜,没听清两人是在干嘛。大家都觉得很窘迫,且纳闷,还迷之喜悦,又迷之惶恐。更惶恐的是,金老太爷忽然来了。周叔柳婶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拦住太爷没往后头来。 屋里肯定没法看,老太爷千万不能去,去了只怕立刻要归西。 周裕在白小爷的门口转悠了半天,实在心惊胆战,他不敢推门进去,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柳婶和老陈轮流来催,只问少爷起来没有。周裕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请少爷起床。 哪怕白小爷真是杨贵妃,我的少爷,你也不能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周裕伸着头在窗户边上——不敢看,闭着眼——小声喊:“少爷!太爷来了!我们这儿等着伺候您起来!小爷也快些起来!” 金世安原本打算今天去金公馆找他爷爷,因为前夜睡得晚,这时候还赖在床上没起——主要也是没酝酿好台词,忽听周裕一声“太爷来了”,顿时皮紧,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金忠明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秦萱蕙这丫头两面三刀,回去又告状了? 他坐起来,也把胳膊上的露生带起来,露生也蒙眬醒了,抬头正撞在金世安的下巴上。 “哎哟我的妈,你特么头挺硬啊?” 露生睡眼惺忪,慌忙去揉世安的下巴,两个人手忙脚乱,又撞成一团,这才发现彼此腿缠着腿,手勾着手,各自都脸热起来。 露生向后退了两分,忍不住笑了,世安见他笑,也就跟着笑,一面忙乱地下床:“快穿衣服,我爷爷来了。” 周裕在外面听得老脸一红,敢情两人是没穿衣服——他怎能想到大少爷是口不择言,意思只是要露生去把寝衣换下来。 金世安在屋里喊:“周叔赶紧进来!帮我换衣服!打水来洗脸!” 周裕没敢立刻进去,他等了一会儿,估摸着白小爷把衣服穿上了,才敢推门,几个丫鬟小子鱼贯而入地捧着物事进去,热毛巾热水洋肥皂,连带两个人的衣服。 周裕感慨地想,白小爷等了十年,到底有这一天,少爷在他房里起来了——可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金忠明在前厅等了两个钟头,他也不生气,也不催了,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柳婶和老陈只觉得一道一道冰刀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明明是六月天,两个人都打寒颤。 原来秦萱蕙昨夜回去,气得把闺房里珠宝首饰摔了一地,衣服也铰得漫天乱飞,秦烨问她大小姐到底怎么了,萱蕙到底沉不住气,一想到自己六年苦恋终成泡影,哭得肝肠寸断,再看她爸那张八风不动的橡皮脸,她看多了的文艺小说顿时全部发挥,一大串感叹号暴雨梨花地向她爸开炮:“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觉!你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你完完全全地毁灭了我的爱情!我恨你!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不公平的虚伪的人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其实是一厢情愿,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是一厢情愿!你们全都骗我!哄我!欺负我!我简直想要立刻去死!” 具体场景大家自行想象吧,想象不出就参考琼瑶阿姨。 秦烨:“………唔。” 过去无论是哪个女孩儿,不管喜欢不喜欢,金少爷好歹是温柔相待,从来没有拂过别人的面子。秦烨也是没想到他会做得这样绝,于懵懂无知的金总看来,他只是礼貌地说清了自己的想法,但对秦烨来说,这是金家毫不留情的拒绝。 你不做人,那我也就不跟你做人,秦烨被女儿闹了一宿,也气了一宿,越想越没面子,想到他闺女众目睽睽之下被甩得毛都不剩,这面子是砸进泥里挖不出了。今日早上就气冲冲来找金忠明兴师问罪。 金忠明坐不住了。 过去金家不屑秦家的示好,但此一时彼一时,有秦氏的助力,金氏才能在南京站稳脚跟,在南京为首的几个富商之中,唯有秦烨不是张静江旧部,他和蒋氏扶持的孔祥熙一部关系更为密切。 父亲已经是新贵的从庸,女儿却还不够格嫁进新贵的豪门,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跳板。这桩婚姻的利弊,金世安不应当看不透,退一万步说,即便真心不愿意,也不至于把话说死,弄得秦萱蕙这样没脸。 金忠明并不惧怕秦烨,一个镇江流民出身的下脚料,还不配他金老太爷来顾忌,他只是从这件事上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弄不懂孙子到底想干什么了。 金世安自小在他膝下长大,性格里自然带了他的影子,两人都是闷声不响地拗。而金少爷的性情比他爷爷更多几分内向的狠辣,脸上带笑,话里藏刀,滚刀肉的能耐学得通透,一手亦真亦假的好本事,别人猜不透他想什么。 金忠明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他端起茶盏,阴沉地望向影壁,在金老太爷看来,这里充满风月下流的肮脏气味。 金世安包养戏子,他忍了,这个小妇养的倡优把金世安弄得不人不鬼,他也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忍?他就这一个孙子,金家的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 金忠明也不指望金世安能移情别恋,只求他的小祖宗能续个香火,传宗接代,旁的事他也不想问了。现在金家风雨欲来,他还要筹谋起来,怎么能躲过这场祸事。他原本以为蒋公处置了张静江,必定挟雷霆而来,立刻就要动金家,谁知蒋公忽然消停了。 金忠明猜不透蒋公的心思,为人下者,只能惶惶不可终日。 他望望门外的日影,不禁冷笑起来,他孙子倒能沉得住气,也不知是真傻假傻。这个当口,他倒有闲心跟这个白露生鸳鸯蝴蝶,却不记得白露生是怎么拿剪刀捅了他! 金忠明坐着生闷气,金世安已经大步走进来——先给他爷爷一个熊抱:“爷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金忠明被他抱得脸上一僵,一肚子火气忽然消灭了许多。 也真是奇了,金忠明想,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金世安病倒之后,性情大变,这半年里虽然疯疯癫癫,倒让他享受了许多过去从来没有的天伦之乐。 金老太爷也是平常人,怎会不愿意孙子承欢膝下。穿越来的金总裁歪打正着,居然哄得他爷爷老怀甚慰。金忠明原本一心的怒气要怼他孙子,此时见金世安满脸诚恳,端着个小马扎在他脚边坐下,金忠明又没话说了。 憋了半天,金忠明寒着脸道:“这白小爷给你伺候得舒服,日上三竿你还舍不得起来。”他不等金世安说话,撂下茶盏,“金大少爷,你白日里跟萱蕙吃饭,晚上就进戏子的屋——等萱蕙进了门,你是不是还要这么着?” 金世安见他爷爷态度不好,又兼着提起秦萱蕙,连忙去握金忠明的手:“爷爷!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秦萱蕙真的不能娶!” 金忠明早知他必有这话,似笑非笑地看他:“为什么不能?” 金世安被他看得紧张,咕咚咽了下口水,背书似地把露生教他的话从头到尾来了一遍。 他们昨天谈了一夜,都觉得秦小姐倒戈的事情断不能提——可是没有秦烨这一节,如何说服金忠明? 露生久在金少爷身边,从小是他教养读书,处世上自然也学得他一些皮毛,琢磨着道:“与其拆秦烨的台,不如从蒋公身上着手。蒋公才是老太爷心上最大的事情。” 金世安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露生莞尔一笑:“少爷常说,‘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岂不闻树大招风、势大为祸?咱们家在南京也够风头了,除却咱们家,就是秦家。哥哥,你若是蒋公,是愿意两家相好,还是两家相争?” 金世安在人情世故上一向毛躁,从来不肯细想的人,露生问他,他先被“哥哥”二字弄得神不守舍,露生却按住他的手:“就打个比方,你有两个不喜欢的人,你是愿意他们团结一致,还是愿意他们天天吵架?” 这个金世安懂了:“确实,我爷爷只看到秦萱蕙漂亮懂事,没考虑秦金两家在一起,会让老蒋更反感。”说着他在露生脸上揉了一把,“我们黛玉兽,没看出你这么聪明啊?” 露生抹下他的手,含笑道:“只要让太爷想通这个关窍,毋说是秦小姐,就是朱小姐、钱小姐,他也必定举一反三,不会再逼你。” 金世安恨不得抱着露生亲个嘴儿了,不愧是他的金手指,果然才貌双全。露生推开他,耐心道:“这话你一定要说圆了,不能让太爷起疑心。” “起什么疑心?” “太爷也是聪明人,金家的祸,说到底是自己惹的。与秦家联姻固然不好,但反过来想,拖秦烨下水,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虽说树大招风,可树大根深也难动摇。你千万不能让太爷翻过来想,必得让他信了你才是。” 露生真正敏慧,他在金少爷身边随了十年,揣摩人心的本事不说十分,也学了五分。只是过去他人在情中,不免有许多想不开的地方。正所谓关心则乱,情之一字,真把人什么聪明也磨没了。现下他有心帮着金世安,往日的伶俐都施展出来,金世安听得点头不迭。 这是他们真正并肩作战的第一仗,黛玉兽运筹帷幄,金爽男临阵提枪。金总卯足了吃奶的力气,把忽悠股东那套全搬出来了——也就这点能耐了,过去他做董事长,也是个甩手掌柜,功能除了签字,就是在年终大会上给股东打鸡血。 他按部就班地把露生教的话宣讲一遍,感觉发挥得不错,甚至还加上点自己的看法:“爷爷,你说我抢了秦烨的总会长,他能给我好脸色看吗?新会长还没选出来,我要是娶了秦萱蕙,那这个会长我还要不要跟她爸爸争?别人都好说,跟老对头攀亲,这也太尴尬了。” 金忠明笑了笑:“那你是要娶成碧,还是素云?” 金总胸有成竹:“朱家钱家,我们还不都是张老的旧部?严打时期你抱团,这不是摆明了操事吗?我说爷爷,咱们先不提婚事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也许会有更好的女孩呢?” 金忠明不答言,沉默地盯着金世安。 他年近七旬,眼神却依旧锐利,什么人被这眼睛盯住也会觉得不安。金世安不肯服输,直直迎上他爷爷的目光。 祖孙两人用眼神battle。 金忠明蹙眉半日,只是喝茶。金世安看他一口一口缓缓啜着,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跳。只看他爷爷终于放下茶盅,抬眼问:“姓白的人在哪里?” 金世安还没想通为什么要找姓白的,他的警觉已经先于他的思考,令他意识到他刚才一定露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破绽,这个破绽并不来自于他的发挥问题,而是整个环节出了差错——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金忠明的威风他已经见识过了,弹道打人的脾气他也早从下人口中领教了,他找露生,准没有好事。 金世安反射性地起身去拦,哪里拦得住,金忠明带来的人七手八脚冲进后院,露生被他们架出来,摔在地上。 金忠明不咸不淡道:“下贱东西,你倒很会调三斡四。这些话是不是你教他的?” 金世安的脸黄了。 露生沉静地起身跪下,先磕了三个头:“老太爷圣明,什么事也瞒不过您。” 金忠明一腔怒气都被勾动起来,伸手抓起茶盏朝露生脸上掷去。世安连忙伸手去护,早被人按在椅子上。露生亦不避不让,茶盏重重砸在他额角,登时血流如注。 金忠明犹未解恨,拐杖雨点一样没头没脑向露生头上身上一阵乱打,金世安被两旁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只是大声喊:“爷爷!别打了!别打了!” 露生看他一眼,柔声道:“少爷不必为我求情,打死我也是应当。”他膝行两步,挪到金忠明眼前,“太爷先别动怒,有句话容我禀明,再打死我也无怨。” 金忠明怎容他说话,露生的嘴角立刻又吃了一杖。 露生受了一杖,两手握住杖头,抿去嘴角的鲜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爷要杀我剐我,我无不从命。只求太爷听我说完。” 金忠明含怒道:“你说!你说!” 露生望望世安,又看金忠明:“金家现在大难临头,其实说到底,无非是为着‘势大’二字。”他又俯身去磕头,“说句犯上的话,旁人眼里未必就有太爷,只看着少爷的脸色行事。他若是娶了豪门千金,更成了蒋公的心头刺,上有雷霆,岂是秦金两家联姻可以自保?” 金忠明冷笑道:“这些话刚才他说过了,你不必再来说一遍。” 露生缓缓道:“太爷可曾想过,为何蒋公半年里没动金家分毫?”他抬起脸,“是为了少爷疯病的事情传遍了南京城。大家都以为金家塌了,所以一时没有动作,如果这个时候把秦小姐娶进来,不仅疯病的事情一概抵消,上面更要起疑心,是以为咱们两家有什么谋划——不然谁肯把好好的女儿嫁给傻子?” 这话很近情理,不仅金世安听住了,连金忠明也怔了片刻。 露生垂下眼:“我求太爷三件事,这都是少爷过去跟我提过的——一是缓些日子,想办法出了军火,这是祸根,留不得;二是撤几家厂子,放出话去,只说给少爷治病;三是近年内不要再给少爷提亲,哪怕外面说他养着我,贪恋戏子不肯成亲——这话是丑话,可也是金家保命的话。太爷只细想去!” 金世安两眼充血,露生只用眼神止住他,不教他说话。两人都看金忠明,金忠明将拐杖从左手递到右手,又递回来,显然他还在生气,可露生的话也的确触动了他。 金忠明如何不懂?他的孙子是太能干了,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连张静江也说他孙子是守业良才。白露生说得没错,现在联姻不是明智之举,韬光养晦才是上策。若能让旁人以为金世安傻了,这一家里,老的力不从心,小的又疯着,或许还能再拖延几年。这几年时间,可以缓出许多办法,如鼠搬仓,总能留下一份家业。 当初他留下金世安在榕庄街,也是一样的用意,无非是昭告天下,金总会长不中用了而已。只是当初他以为孙子是有意避祸,未想到今日居然要弄假成真。 露生见他神色松动,又向前跪了几步:“我知道自己身为卑贱,原不配伺候,只求老太爷开恩,容我为少爷挡过这段祸。两年时间,只要两年,待等金家安置妥善,我立刻离开南京城,永生永世,再不见少爷。” 金忠明不禁挪眼看他。 露生噙着血,眼里全是恳切:“太爷若是不放心,我走的时候,太爷大可以毁了我的脸,哑了我的嗓子,我绝没半句怨言——我这一身所有,都是少爷所赐,无论怎样处置,都凭太爷一句吩咐。”言罢连连叩首,“求太爷明鉴!只当为少爷想想罢!” 金世安在旁边,整个人听愣了。 ——这算什么?他爷爷还没有发话,露生自己先说了个两年期限?他要离开南京,毁容也在所不惜? 凭什么?图什么? 整个厅里悄无声息,只有露生磕头的声音,一连串凄厉的闷响,暗红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去,溅在凿花的地砖上。 金忠明用拐杖止住露生,沉声道:“他倒没有白养你。” 露生听得此话有盼,眼中不敢十分露出喜色,只是殷切地看着金忠明。金忠明的拐杖点着地砖,点了十数下,忽然看向金世安:“既然这样,说不得我要打你一顿,你就受着吧。” 金世安有点懵,说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挨打? 金忠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你在外面惹了这么大的事,我总要给秦烨一个交待。不打你,秦萱蕙的脸往何处放?她还要不要嫁人?你既是我金家的孩子,生为金家,死为金家,跪下罢。” 金世安没敢还嘴,他当然不情愿挨打,但想到挨了这一顿就再也不用被包办婚姻,他又觉得划算了。金总裁大义凛然,二话不说就地跪下了。 万恶的旧社会,金总跪着想,总有一天老子要跟共|产|党推翻你! 金忠明带来的人一点也不含糊,一边一个按住大少爷的手,不让他挣扎。金忠明在旁道:“打完了跟我回家养伤,我会让秦烨亲自来看你,教他无话可说。” 金世安被人架着,已经觉得有点发毛,露生早急得一脸是泪,抱住金忠明的脚:“太爷!少爷大病初愈打不得!求太爷开恩,打死我也就罢了!” 金忠明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露生伏在他脚下:“既是说了为我不肯娶秦小姐,打我打少爷又有什么分别?求太爷开开恩!少爷真不能再伤着了!求太爷开开恩!”一面说着又去叩首,他这一会儿磕了无数个响头,脑门早已经淤青一片。 金忠明笑一笑:“算你一片忠心,也罢,你就代主受难,捱了这一场罢。” 金世安看见他爷爷笑,才回过神来,他爷爷根本没想打他——他是他唯一的孙子,他怎么舍得打他? 金忠明就是想打露生而已。 金世安暴怒起来,大声吼道:“爷爷!凭什么!这和他没关系!” 金忠明哪里理会他,翻眼去看房梁上精巧的雕绘。露生被人一路拖着,丢在院子里。很快地,一声接一声,是门栓打在人皮肉上的脆响,惊心动魄地传进厅里来。 金世安再也忍不住了,他被许多只手按在地上,手和脚都使不上力,只好张嘴胡乱去咬。大家都吃惊,看他们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少爷疯狗一样窜出去,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娶!娶还不行吗!别打了!别打了!” 他冲出门去,露生身上全是血,一股热泪朝他眼里冲上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扑在露生身上:“你要打他是吧!你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打死我们,秦烨那个王八蛋肯定高兴坏了!” 他的话没说完,也没听清其他人都喊叫了什么,只有露生微弱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递在他耳里: “哥哥,别这样,是我情愿。” 16|明心 ---------------------- 本文3月22日(本周四)入v,届时有超大甜蜜剧情!一定要来捧场哦! ---------------------- 金忠明走了,是柳婶和周叔拼命求告,他才没有带走金世安。柳婶磕了许多头:“太爷这样带走少爷,只怕他醒来真要怄死,求太爷为少爷想想,让他留下罢!” 金世安撞在落下的门栓上,昏迷中还抓着露生的手。金忠明看他半日,只吩咐人快请大夫。 人们都在金少爷的房里团团乱转,金忠明独坐在前厅,一遍一遍说着: “是我作下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 这个曾经走南闯北的老人,历经清王朝的覆灭,又追随张静江,拥护了新民国的独立。时政变幻,给他带来了无数危险的财富,大风大浪他都见过,多少昧良心的事他也做过,事到如今,他明白天道无常,万事都有报应。 柳艳和周裕眼看他被人搀扶着,步步行出门去,都觉得惆怅。 而他们的少爷,夜半三更才醒来。 “露生呢?” 柳婶闻得少爷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心下酸楚,又觉欣慰,擦了眼泪道:“小爷在自己房里,着人上过药了,少爷放心。” 金世安翻眼看着床顶:“我爷爷呢?” “走了。少爷,你先把参汤喝了罢。” 金世安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又是一阵晕眩,柳婶扶着他,周叔在一旁端着参汤。世安不耐烦喝这些玩意儿,只从床上摸索着下去:“我去找他。” 周叔柳婶都劝:“我的爷,你先喝了这个罢,也让白小爷安心是不是。” 金世安毫无办法,抓过参汤小碗一口闷。他穿着寝衣,光着脚向露生房里跑,慌得周裕在他后面提着鞋:“少爷!鞋穿上!鞋穿上!” 天已经黑透了,露生房里没人,只有珊瑚在门口蹲着,金世安也让她去睡了,周裕替他搬过椅子,放在露生床前。 露生因为受伤,不能平躺,只能伏在床上,原本睡不沉。听见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是金世安,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这笑落在世安眼里,只觉得疼痛而凄凉。 金世安让柳婶和周叔去了,沉吟半晌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露生有些畏缩,仍勉强笑道:“没事的,并没伤着筋骨,太爷也不是有心要我怎样,总得做些表面文章给秦老爷看。” 金世安起身就去掀他的被,露生耻得扯住被脚:“少爷,打得不重,你不要看了。” 金世安道:“少爷不听你的。” 露生急得泪也出来了:“好哥哥,看不得的,几日就好了。” 被子被金世安一把掀开,他和露生同时哆嗦了一下,露生是觉得羞耻,而金世安是觉得惊心——这还叫打得不重?两条腿上皮开肉绽,高高地浮肿起来,自腰至胫,血迹斑斑,又擦了药粉,更觉斑驳得可怕。 他也明白露生为什么不肯让他看了,打成这样什么衣服也穿不了,下|体是裸着的。 露生揪着枕头,又急又臊,嗫嚅道:“求求你,别看了,别看了……”他觉得什么东西滴在他腿上,一阵疼痛。而世安慌忙擦着眼泪:“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露生才知道他哭了。 金世安坐在露生床头,硬把他抱在怀里:“枕头趴着难受,这样你舒服一点。” 露生的脸飞红起来,又觉得世安的眼泪一点一滴打在他额上,说不出的悸动在两人心里滚。过了许久,露生在世安怀里轻声道:“你去睡罢,这有什么要紧。” “不回去,我今天就在这里陪你。天天都这样陪你。” 露生心中既酸且甜,此刻几乎柔软得汪洋一片,你珍惜的,他也体恤,世间最难得不过如此,捱一顿打又算什么呢? 他看金世安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逗他开心,忍痛将被子扯上,含笑来羞他:“这又哭什么?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你过去多大岁数呢?” 那声音虚弱透了。 金世安闷声答他:“二十七。” “二十七的人了,又不是孩子,何必见风就是雨?”他抚一抚金世安的脸:“想是你娇生惯养,没见过打人,须知太爷没下狠手,他若诚心要我死,就不会只打我下面了——这是家里打孩子的打法儿,少爷小时候犯错,一样也如此。” 金世安不理他。 露生又道:“也不妨碍唱戏,衣裳一穿,谁看见?太爷到底爱惜我,一些儿没往脸上来。” 那你额头的伤嘴角的伤,大概是狗打出来的。 金世安被他弄得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两人大眼瞪小眼,相看须臾,世安“嗐”了一声,把额头抵上露生的额头。 “露生,你早就知道今天爷爷会打你,对不对?” 露生忽然也有泪意。 “不打我,就会打你,我怎能眼看着太爷跟你动手。秦老爷那边总要有个交待。” “所以你才教我说那些话?” 是的,露生根本没指望金世安能说服金忠明,他只是要金忠明迁怒于自己。这一分怒气原本是为了金世安不肯结婚,露生把它巧妙地转嫁在了自己身上。 金忠明对孙子的顽固当然愤怒,但戏子的调唆更令他感到恶心。 “换成是你的少爷,他不会让你挨这个打。”金世安闷气道:“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事情发生,对吗?”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今天的临场发挥没有任何问题,露生教给他的话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根本不是金少爷。 若是金少爷本人,不会不留情面地拒绝秦小姐,他会虚与委蛇,也会假意哄骗,六年来他一直是这样,他对任何女人都是这样。即便他昨天拒绝了秦萱蕙,今天他也不会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因为前夜他根本无需向露生请教任何事,他会一早就去拜访秦烨和金忠明,堵住两边的话头,金少爷有一万种不动声色的策略,来谋动于未动之前,甚至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金世安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他做了所有金少爷不可能做的事情,却按照金少爷的思路说了金少爷的话,行动是a的,台词却是b的,只有一个人能教唆他b的台词,那就是一直跟随在金少爷身边的白露生。 破绽从开篇就暴露了。 露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也早就明白,于白小爷而言,这个傻子队友没有任何用处,有事只能自己扛。 队友想要婚姻的自由,白小爷就只能拿命搏了。 金世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不止是沮丧,还有窝囊,他带着外挂来到这个世界,然而他连自己的猪队友也保护不了。 自己才是那头猪。 窝囊透了。 “露生,我不是你的少爷,你没必要为我这么拼命。” 他承认自己这话说得违心,他现在感到很嫉妒,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嫉妒谁。 露生怔了片刻,连额头也红了:“你和他不一样……我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做。” 金世安未解他话里的意思,更加不高兴:“是,我是不一样,他有本事有学问,我什么都不会。你不喜欢我,所以两年你就要走!” 露生被他说得茫然起来,心里莫名地哀恸,又奇怪地一阵跃动。 金世安见他不说话,更加沮丧,他把头埋在露生的颈子里:“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这一夜两个人手握在一起,心事却在两处。金世安是真的彻夜未眠,想起露生两条腿上血淋淋的伤,真是眼也疼心也扎。金忠明带来的打手精通伤人的技巧,每一杖都有轻重,一击下去,决不损筋骨,唯有皮肉吃苦。不知道该说他是有良心还是太阴毒,入暑的天气,皮肉伤比骨伤更难熬,一旦调养失当,难免要留下恶心的疤痕。 穿上戏装自然没有妨碍,脱下衣服就不一样了。 这是要别人不愿意再看他的身体。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他和金少爷也是一向的洁身自好,只不过在金忠明眼里,大概不会相信这个相公出身的戏子身上会有“清白”二字存在。 白露生从头到尾,都只是金老太爷手上的一颗棋,也是金少爷手上的一颗棋,他们需要他来做个掩护,需要一个出身肮脏、心性却高洁的人来做掩护,他们把他从秦淮河上赎出来,要他终生感激这份恩情,又给他一个无法辩解的男宠的身份,要他摆脱不了这个家庭。金少爷和金老太爷用白露生互相下棋,也用白露生跟别人下棋,需要的时候,他们纵容他骄傲任性,甚至允许别人称他一句“白小爷”,不需要的时候,他就是代为受难的挡箭牌,谁都不用挨打,这颗娇贵的棋子就是最好的盾牌。 自己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也把这个时代看得太简单了。没有哪一个时代是含糊的、得过且过的,每个时代都有它残忍的自洽逻辑。自己在海龙签署吞并协案的时候,不会去考虑多少员工要因此失业,排挤对手破产的时候,也不会去考虑对面老总是不是绝望得想要跳楼。同样地,金忠明对白露生也是一样的心安理得,他们救过他,就有资格利用他。 金世安承认自己的确是非常混账了。屈指算算,自己穿越来也有一年了,一年来自己毫无作为,对适应这个新身份裹足不前,其实也是因为卑怯和心有不甘。 他的前半生一直过得不尽如人意,他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和自以为是的父亲。他的母亲王静琳总是教育他要活得有面子,给自己争面子,也给父母争面子,而他叛逆的天性又讨厌被人挟制。谁知后来做了董事长,请来的学姐副总也是一样的强势,宛如他第二个妈,他的人生好像永远在被人安排,表面是照顾,事实上是被安排的傀儡,渐渐地、他不得不习惯用钱来跟人交往了,因为资本的时代实在很难看到真心。 不是吗?父母因为钱而翻脸,学姐为了钱架空他,女友也为了钱背叛他,他活到二十七岁,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和欺骗。在内心某个不可告人的地方,金世安觉得,这场穿越也许是一个补偿,补偿他过去想要任性而无法任性的一切,过去的身份只有钱,而现在甚至还加上权,他来到这里就是想要为所欲为。 可惜金少爷的人设太完美,完美到让他hold不住。 金世安试过模仿金少爷,和露生玩笑的时候,他厚着脸皮打听人家的经历,露生给他找来了一沓报纸,温润端雅的金少爷在报纸相片里出席剪彩仪式,旁边还附了一大堆溢美之词——“青春才俊,茂年英杰,商界之君子,苏商之领袖。” 下面还有一堆更小的字,差不多就是无脑瞎吹这位大少爷如何如何英达茂才纵横商界。 金总有点儿崩溃,他转头看着露生:“这写的是我?” 露生抿嘴儿笑道:“报上胡写,当不得真。” 金总略感安慰:“就是嘛,我就说——” 露生点点头:“若论能干,他比报上写的强一万倍。” 金总:“……” 家里又有许多大书架,上面全是看不懂的天书,金总心虚地又问:“我……他……平时常看这些书?” “那是自然。”露生略略有些自豪:“旁的不论,他学问是顶好的。” 金总企图挽回一点自尊心:“哦,上过大学吗?” 露生想了想:“国立东南大学的走廊里,现在应当还挂着他的相片。” 金总又松一口气,还好,这一点自己不输前人,他好歹是个留学生,虽然野鸡大学纯属镀金,但比这位金少爷还是大差不差。 至少英语比他好!金总自我安慰。 露生又皱眉:“其实读个大学已经很好,前些年他非要去英吉利,又读洋人的大学。” “……牛津?!” 露生摇摇头,想了半日:“叫个什么‘剑桥’。” “……” 金总想哭了。 你们精致男孩,暴击都是要读条的。 说到底自己是样样都不如别人,可气就可气在这一点上,爽文里的穿越是浪子回头点石成金、敢教日月换新天,自己的穿越却是狗尾续貂珠玉在前,一片乌云遮明月,他所鄙夷的、嫌弃的、被他取代的金少爷,尽管活得薄情又自私,但至少稳重得像个大人,自己幼稚任性得像个巨婴。 这辈子没像今天这样被响亮地打过耳光。 他低头看看露生,露生吃了药,已经睡熟了,脸贴在他胸口上,手攀着他的手臂。 真心待你的人,也会为你的无知而受伤。 金世安轻轻拿开露生的手,把他放平在枕头上。缓缓地,他踱出房门。 夜深风静,耳房里娇红翠儿都没有睡沉,闻得少爷起来,也都披上衣服起来。 他回头看看两个丫鬟:“叫周裕来,就说我在书房等他。” 仰望夜空,撒天星斗灿,这是八十年前的星空,八十年前的银河,而它如此真实地照耀着他所生活的世界,清澈明净,宛如真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跟金少爷较上劲了——也是跟自己较劲。人没有办法改变时代,人只能认同。青蛙充王子也好,土鸡充凤凰也罢,无论这个剧本是多令他自卑和尴尬,金世安不想逃避了。 一时不如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如他。 今天的事,他再也不想发生第二次了。 17|甜瓜 秦烨次日就来探望。他只身前来,看了金世安脑门上的伤,又看了露生不死不活卧在榻上。 金忠明在旁面色沉肃:“是我教导无方,他如今颠三倒四,怎能配得上萱蕙。鼓楼两间商行,文书都在这里,只当给萱蕙添妆罢。” 秦烨铁青着脸,看了看金忠明,一言不发地去了。 很快他们就听说,秦萱蕙大病一场,送去上海治病了。 周叔和柳婶偷偷闲谈,说哪里是生病,秦小姐和她父亲闹了好些日子,也挨了打,根本没去上海,他们猜是送去老家关起来了。 金世安没闲心为这个无辜的女孩惋惜,这是旧社会,人没有自由的权利,他们头上永远压着重重的封建余孽,这是他第一次彻骨地感受到旧社会的吃人与可怖,不听话的就要被锁起来。 而新中国离他还有十几年,真难熬。 金忠明伤了脸面,大约也伤心,许多时日不来榕庄街。这对白府的上下人等来说,反而是好事,老太爷不来,大家欢天喜地得太平。 露生的伤直到近秋才痊愈。柳婶见他在院子里轻巧地下腰,合十念佛:“阿弥陀佛,幸好没落下什么残疾。我的小爷,你就别练了。” 露生倒仰着笑道:“这算什么?您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张妈打我,哪次不比这个狠?我不是照样唱戏吗?” 金世安在一旁嚼着苹果,斜眼看他:“拉倒吧,多打两次你就去见马克思了,光着屁股养伤爽吗?” 柳婶赞同:“可不是,小爷好生养着,听少爷的话。” 露生又把腿扳起来,立在花架上:“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十几年的功夫怎能说废就废——哎!柳婶你别拉我呀,我这儿练功呢!” 金世安在一旁煽风点火:“柳婶把他裤子脱了,老子瞧瞧他屁股上留没留疤。” 柳婶真个上手来抹露生的衣服,露生慌得跑开:“贱皮贱肉好得快,哪有当着人脱衣服的道理!” 柳婶和世安都大笑,金世安吐了果核道:“那你接着练吧,这柔韧性上床绝对没问题。” 露生红了脸,将碟子里的糖莲子向他一气乱掷:“偏你肯说这些浪话,我也好了,晚上不许你来叨三扰四!” 金总拿手上的报纸当盾牌:“闹个鬼?我他妈看报呢——哎哟!崩我鼻孔里了!” 起初露生伤得厉害,夏天里炎症反复不断,金世安存心和金忠明对着干,你说包养戏子是丑事,我偏要满城地寻医问药,给金忠明气得上鸡鸣寺,吃了好几天的斋。 金世安知道他是装腔作势。 有时他真佩服老太爷这个三面见风的计谋——如果金世安不敢寻医,那么白露生吃苦受罪,金忠明很得意;如果金世安隆重地求医,那正好坐实了金少爷冲冠一怒为蓝颜,傻子实锤;如果金世安小心谨慎地求医,那流言只会更加甚嚣尘上,如同之前被刺杀的传闻一样,消息这种东西,你越瞒,大家越感兴趣,什么都不用说,群众会为你脑补一百集宅斗大戏。 无论怎样,金老太爷都不吃亏,他只需要假装很生气,就万事ojbk。 金忠明虽然没有经历过热搜的时代,但显然即便把他放到21世纪,这只老狐狸在操控舆论的技巧上也是技能满点。 全城人都笑话金大少给戏子迷了眼,现放着秦家千金不肯娶,现在还大张旗鼓地给戏子求医——难怪金老太爷足不出户,这是要被孙子气翻过去。 大家都觉得金家没什么指望了,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个缘故,上面似乎也对金忠明放松了许多,并无专员前来榕庄街访查,周裕奉命去金公馆窥探了几次,喜滋滋地回来禀报:“齐松义照样出门看生意,老陈说家里没事。” 金忠明也乖觉,闭门称病,外人一概不见。 秦烨没再说什么,鼓楼两间商行被他接手,很快就重新开张。周裕回来说给大家听,先骂一句:“姓秦的好不要脸,这洋行拿走也就罢了,火烧屁股地开张,真把他闺女当成货腰娘了。” 金世安听说了,只是冷笑一声——这种见利忘义的事情,他上辈子还没看够吗?秦萱蕙真是可怜,摊上这种狼心狗肺的爹。 别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救不起,他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每个时代的金融生态都不一样,而此时的民国,正是中国资本市场的的青苗期。它会经历一个模糊的爆发阶段,又在解放后再次进入冰冻,事实上,中国的资本发展是断裂开的,金世安熟识的金融盛世,应当是从70年代改革开放才起步,但整个国际市场的金融规则和金融环境是不会变的。资本总是从野蛮走向规范,现在的中国市场,处于基础又野蛮的拓荒时代,它少了很多法律约束的明规则,多了很多金世安不太了解的潜规则。 在什么山头说什么话,80年代下海,90年代炒楼,两千年炒股,一零年玩对赌。学做生意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了解外围,再了解核心,露生虽然不做生意,但他跟在金少爷身边近十年,对商界这块是不知底里也知皮毛。 眼下他是最好的老师。 露生犹有些怯意:“这让我怎么说?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教坏了你?” 金世安笑着坐下:“就是要你把我教坏了,真正的生意流程不用你管,我会去问我爷爷,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连露生都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大家统统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常识”。 总不能连常识都不懂,就跑去问金忠明,一旦损失了金老太爷的信任,别说接理家政,恐怕连生意都不让他碰了! 金总当年能够驾驭他假妈一样的学姐副总,凭的就是懂规则,本事不如你不要紧,关键是明暗规矩大家心里都有数。 金学弟重托,白学长岂敢有负,白学长夜夜苦思冥想,将现今工商业界的大致情况,凡自己所知的,缕了十几张图表来,日日与他讲解。两人芙蓉荫里,蔷薇花下,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下课了还各自选修,白露生同学选修艺术体操,金世安同学选修近代史。 此时是真恨没有google百度了,金总便叫周裕拿了各样报纸来给他看。 ——繁体字,还是竖着排,金世安看得痛苦,痛苦也要看。所幸露生识字,帮着他慢慢念来。打开报纸金世安先问:“看看哪里打仗没有。” 露生亦觉好笑:“人都盼着不打仗,去年蒋公和几个大司令打得还不够乱吗?好容易太平下来,哪有那么多仗打,就是马上战场也得吃草呢。” “内战是内战,”金世安蹙眉,“你不懂,我是怕外面打进来。” 露生笑着摊开报纸:“我的爷,你这又心怀天下了,先看看这些字你还认不认得!” 金世安听出他话里嘲笑之意,倒也不觉得难堪,反正他从小就没文化,野鸡大学纯属镀金。金世安嘿嘿一笑:“懂个屁,不上学的将军多得是!打仗还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吗?” 露生点头笑道:“这话有理,我只盼着你有朝一日真能驰骋沙场,给咱们金家光宗耀祖,那时我学梁红玉,给你击鼓去!” 梁红玉本是名将韩世忠的爱妾,巾帼英豪。韩世忠保家卫国,梁红玉为他擂鼓战金山,乃是百世流芳的佳话。昆曲京腔常以此节做戏,露生只是随口说了,说完却觉耳热——他和金世安,算哪门子的世忠红玉? 他真是十几年做戏做得疯魔,过去常自比杜丽娘薄命,现下又比起梁红玉来了,好歹自己也是个男人,为什么不能精忠报国扬鞭沙场? 想到这里,他也不免豪情壮志,拍手道:“哥哥,若真是打仗,你一定带我去,我也要当兵!” 金世安给他说得一脸懵逼:“不是这位同志你思维跳跃很快啊?别扯淡了,念下一篇!” 露生拗道:“你瞧不起我是戏子,不肯带我去,是不是?” 作逼就是作逼,想到哪出是哪出,不作两下大概浑身不舒服。 金世安头大:“你别无限发散行吧?打仗了我们就跑,留在南京等死吗?” 外挂这个东西不可靠,金世安没指望自己能拯救30万受难群众。他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连金忠明都怼不过,还能干嘛? 成长也是需要时间的,但进化之前,先要跟我方阵营统筹好战略大局。 他可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想着精忠报国,金总的思路一向简单粗暴,家里情况这样乱,能保住小钱钱就是万幸,最重要是搞清楚国内形势,一旦不妙立刻卷包走人。 露生听他如此说,沉吟片刻,别过脸去:“若真像你说的,南京大难临头,我可不走——人人都自保求生,谁来保家卫国?” 金世安真没想到他的黛玉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愣一愣又扑哧大笑,他勾住露生的肩:“我跑了你留下,你不想我吗?” 露生拍掉他的手:“我不信你这样没心没肺,你要是跑了,我必不想你,还要骂你呢!” 两人说笑一阵,露生给他打起扇子,又念报纸——他们都把两年这个事情忘在脑后。可不是吗?都听诗里文里说,苟全性命于乱世,他们是真正的苟全性命就足够了,不求别的什么,安安稳稳,能活一时是一时。 乱世里,人的性命、愿望,和微末草虫毫无分别。 这一年的夏天并不太平,对于长江流域的百姓来说,1931年是祸乱的一年,夏季长江洪涝,许多人流离失所,但对国都的豪贵们而言,南京只是比过去多雨了一些。 秦烨以苏商掌旗者的姿态领头赈灾,金忠明只派人参助善款,金世安踟蹰再三,还是选择不露面。 露生点头道:“此时不去是对的。秦烨既然有胆量另扯虎皮,只怕他们家如今是今非昔比,你是个不善阴辩的人,去了多半反吃他的亏。” 他是谋断的推论,金世安是直接开挂看属性,根据周叔的小道消息,秦烨正在努力抱孔氏的大腿。 妈个鸡,初中历史,金总还是懂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惹不起。秦烨很有眼光,抱了一支未来将要涨停的股票。 但总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别人步步紧逼,自己这边不能节节败退。之前金世安就找周裕夜谈,盘清了金家关联密切的几个张氏旧部,现在他领教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之前大家不知道他在榕庄街,不来看望也就算了,现在全城都知道金大少在榕庄街养病,朱子叙和钱云连面都不露。 对方没有洽谈的意向,自己也缺乏引资的成本,一动不如一静,上赶着不是生意。金世安又问:“那我们家这些生意,日常是谁在打理?” 露生和周裕对视一眼:“这些事自然是老太爷主张,当还有齐管家帮忙料理。金家的账,我们是不许知道,也从来不能知道的,你若要问这些,还是要去见太爷。” 无人时露生又劝:“你也别总和太爷怄着气,他到底是为你好,何必为我弄得亲人两隔?眼下他病着,你去看看,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好教导你。” 金世安丢了报纸,正伸懒腰,闻言笑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说话像那个什么……” “什么?” “老婆。”还是婆媳问题很严重的那种,受气媳妇! 这话很贱,金世安说出来就做好了露生要骂的准备,谁知露生怔了怔,忽然低头,脸也涨红了,手上举着小银签子插的香瓜,停在半空。 大半天,他把香瓜往金总口里一塞,好轻声地埋怨:“净胡说。” 金总给他闹得一阵心猿意马,魂也飘了,这突然撒娇是几个意思。他情不自禁抓了露生的手:“说什么?” 露生推了他的手,一溜烟儿出去了。 金世安舔着嘴在屋里笑,这他妈已经不是在gay的边缘疯狂乱舞,这是在往gay的中心百米冲刺,一定是自己单身太久,看只母猫都清秀,更何况是白露生。 还是去见见金忠明吧,再这么对着娇滴滴的黛玉兽,猪都要发春了。 18|腊八 金忠明真病了,金世安几次见他, 他都在吃药。金世安虽然讨厌这个老爷爷封建专|制, 但看他面色青黄, 大口小口地喝药, 又觉得过意不去。 金世安推测他爷爷可能还在左右摇晃, 因为当下时人看不清张静江和蒋介|石谁更有前景, 一个是开朝元老, 另一个是被前者扶持的新生代,也许在现在的群众眼中,张静江只是退隐,并不意味着失败。 金忠明藏匿军火,也许仅仅是为了保全名声,又或者, 有个更危险的可能, 他在试图帮助张静江反戈一击。 在八十年后的金总看来, 无论哪个行为, 都很操蛋。 做生意就要懂得墙头草两边倒, 为商不要涉政,要懂得安静如鸡。 金世安给他爷爷捶背揉肩, 先说了一通生意上的闲话, 说得入港就开始鼓噪:“爷爷, 你的军火都藏在什么地方呀?捐给老蒋不好吗?也省得他看你不顺眼。” 金忠明竖起眉毛:“老蒋是个什么称谓?你的皮又欠捶了。” 金世安含糊应付:“好好好,蒋公行了吧。爷爷,枪炮再值钱, 也是黑钱,咱们家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呀?” 金忠明不说话,将手放在世安手里,示意扶他起来。祖孙俩在花园里慢慢走了一段,立定在一棵高大的桐树下。 “我的安儿,你到底还是年轻。”金老太爷叹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利害?捐军火,说得容易,你知道仓里压着多少枪炮!” 金世安不敢胡乱答言,眼巴巴看着他爷爷。 “去年才经军阀混战,蒋公之疑心犹胜曹公,我要捐,自然不能有所保留,但你可曾想到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 他见金世安不说话,以为孙子心中暗服,继续又道:“当年张兄给了蒋氏多少扶助,现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我怎能步他后尘,自己送上头去?” 金世安虽然对成语反应慢,大概也听懂了他爷爷的意思,不由得纠结起来。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那要怎么办? 金忠明又道:“要捐,捐给谁?捐给蒋公,是示好,也是示威。我这些枪炮原是私自打造,全仿汉阳军工厂的制式——看在上面眼里,我能造,旁人谁不能造?说不得哪一天就要拿我立威。这原是我财迷心窍,现在进退维谷,实是咎由自取。” 祖孙二人相顾沉默,飒飒桐荫投在他们身上,宛若时政变换的阴云。 “爷爷,”金世安忽然说,“如果日本人打进来,是不是老——蒋公就没心思对付你了?” 金忠明刚想说“我算什么东西,也配蒋公来操心”,闻得他孙子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愣:“你从哪里听说日本人要进关?” 金世安不敢直说南京大屠杀,只小心道:“报纸什么的……反正肯定会打起来吧。” 金忠明以为他孙子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也听说日本人最近在关东蠢蠢欲动。前些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大家都知道关东早晚要出事。金忠明不由叹气道:“那也离南京远得很。东北原是张小将军的山头,他与日本人有杀父之仇,怎会坐视日军来犯。” 金世安急了:“不是爷爷,你想得太好了,日本人总有一天会打进来,南京真的危险。咱们要不搬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话没说完,膝盖立马挨了一记拐杖,金忠明瞪眼道:“说的什么屁话,这里是国都!东洋弹丸小国,难道都是三个头六个手?” 金世安捂着膝盖龇牙咧嘴:“爷爷,我说真的,你不要小看日本人——哎别打!我说假如、假如的话,日本人要是打进南京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金忠明一发动怒,红木拐杖没头没脑朝金世安脸上乱打:“混账东西!真要是兵临城下,个个都如你贪生怕死,于国焉有半分指望?平日只看你牛心古怪,怎么病了倒把志气也病没了!” 金世安被他爷爷打得抱头鼠窜,绕着树来回狂奔,又喊:“我错了!我错了!你老人家别激动!” 金忠明气得脸色青白,大口喘起来,金世安慌忙扶他爷爷在石凳上坐下:“爷爷,就是说着玩的,干嘛生这么大气。” 金忠明顿一顿拐杖:“哪怕是顽话,也不许你这样没出息——我从小怎样教导你?名利场里自然尔虞我诈,大事上清浊要分明,不可学那等小人,让后世嘲骂。” 金世安哪有话说,点头如捣蒜而已。他心里万头羊驼狂奔,本以为旧社会人民应该没什么觉悟,谁承想金家从上到下都大义凛然,好像只有他自己孬种浑蛋。 露生怼他,爷爷也怼他,金总很不开心,简直颜面无光,不免赌气道:“我怎么小人了,鬼子进来我第一个去打,这不是担心爷爷你吗?” 金忠明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多少精兵良将未动,就轮得到你去冲锋陷阵了?没脑子!”说着又打他孙子的脑袋,“出去!看你我就窝火,瞧你现在这副德行!” 金世安被他爷爷捶出来了,金公馆的下人们都觉好笑,管事的齐松义忍着笑迎上来:“太爷病着,脾气忒大,少爷多来看看就好了。” 金世安自己也笑,他虽然粗糙,也明白金忠明心里是真护短——打归打、骂归骂,他说要去当兵,金忠明立刻舍不得了。 他在日影下踌躇,爷爷劝不动,露生也劝不动,大家都觉得他在扯淡——这要怎么办啊? 乱世的时政并没有令金世安踌躇许久。九月里,战事的消息不断轰炸着人们的耳膜,大街小巷都是报童叫卖的声音:“冯玉祥受命讨蒋!”又叫,“蒋公亲临南昌督战!” 外敌未御,而国家仍在分裂。广州国民政府誓师讨伐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韩复榘均名列其中。蒋|介石亲自南下,两方一触即发,大家都在猜测,照相馆里的领袖玉照会不会改易他人。 仅仅十八天后,从东北传来消息,日军进犯关东,占领奉天和长春,张学良率部撤离。日本人在此后的三个月里几乎兵不血刃,迅速占据了整个东三省。 这即是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国难临头,人心惶惶,金世安知道九一八,但他没想到九一八来得这么快。即便到了21世纪,新中国依然年年在九月十八日拉响震彻全国的警笛,告诫国人勿忘国耻。他听了快三十年的警笛,并没有多大感想。和部分新时代的年轻人一样,九一八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纪念,至于纪念什么,那已经离他们太远了。 而现在,他真正感受到国耻的刺骨。 露生倒是一脸钦佩:“哥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这次我信你了。” 金世安丝毫没有感受到预言成功的喜悦,和那些起点爽文的男主不同,他明知道事情总会发生,却对即将到来的黑暗未来束手无策。 露生见他满面愁容,也跟着叹息:“可惜了东北沃野千里,一朝沦丧,不知何日才能收复。”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关心东北战事。所有人都仰首期待张少帅能为父报仇,演一出子承父业的忠义大戏,连得月台也停了牡丹亭与长生殿,纷纷唱起京腔,鲜艳的刀马旦和大花脸在灯影里翻滚着,在戏台子上献一片忠肝义胆,在高亢的调门里保家卫国。 出人意料的是,东北的战事几乎不成其为“战事”,少帅放弃抵抗,一路后撤,日军倒是势如破竹。每天都有老少爷们在街头巷口嗐声拍腿,互相问日本人打到哪里,纳闷着怎么关东军居然打不过小日本? 张少帅终于动了,打起来了,可不是对着日本人,反而是对着苏联人。没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东北没了,真的没了,现在那块地方叫做满洲国。 国之大耻,一言难尽。 祖宗有训,兵贵神速,计出奇谋,这些兵法没体现在中国军队的行动上,倒是被东洋小鬼子用得淋漓尽致。蒋介|石因九一八事变引咎下野,但这并不能抚平国人的愤怒。孙文的儿子孙科就任行政院长。 他是个傀儡,所有人都清楚。 这一年的冬天,大家过得并不快活。东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沦陷,原来国土的消亡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而商人们奔波于全国各地,他们有着别具一格的敏锐触觉。周裕告诉金世安,秦烨在偷偷囤积物资,说完他又笑:“这个老不修,又想着发战争财了,关东到底隔着一道关,他还指望日本人打进来吗?” 这话说得不够眼光,东北粮仓为人所据,去年江淮又经洪涝,开春青黄不接,粮价必定上涨。秦烨现在才动,已经动得晚了。 囤积居奇,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都是趁着老蒋没心思管这些事,忙着打仗,偷偷摸摸地发些横财。 自古富贵险中求,刀口上有血也有金。秦烨显然是贪求富贵的这一类人,他儿子女儿都不在南京,他一个人怕什么? 周裕笑道:“我们老太爷伏着不动,秦烨就觉得自己顺杆向上了,看他这笔货栽在手里,那才叫痛快呢!” 金世安闻他如此说,心中更觉难受,而他不便回答什么,只是点点头:“都是别人的事,周叔,快过年了,咱们是和爷爷一起过,还是自己关门过?” “往年没什么事,都是去太爷那里。” “那露生呢?” “我们陪着白小爷,少爷你回家去就成。” 露生提起金家,都说“咱们家”,而对于金忠明来说,这个戏子一辈子也不会是“家里人”,这令金世安感到为难。他过去没有感受过多少家庭温暖,却在穿越后体会到了罕有的真情。他希望金忠明能够放下成见,像接纳柳艳和周裕那样,接纳白露生。金家并不缺这一口饭,为什么出身戏子就要打上永远的、耻辱的烙印? 金世安不希望逃去香港的时候,金忠明一句话,把露生丢在南京。说白了金忠明才是被他们小队拖着走的那位,谁carry谁划水老爷爷你要搞搞清楚。 年关临近,腊八和春节还是要准备。白府小院染上新年的气氛,柳婶指挥着小丫头和帮佣们打扫庭舍,腊鸡腊鸭。露生手巧,和金世安剪纸为戏,露生剪了许多五福临门,金世安剪了个迷之走形的奥特曼。 一张一张窗花悬上门户,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你跟谁学的,剪得真好,晚生八十年你靠这个就能吃饭了。” 露生抿嘴一笑:“从前在春华班,和帮厨学的,她是东北娘姨。” 说到东北,两个人又有些怅然。 他们在家里商量了几天,决定让金世安回家过节。一来年前要盘账,这时候去可以跟着学学东西,二来时局有变,正是敲边鼓的时候,现在正在打仗,此时捐出军火,不但于国有益,更能博得好名声。 孙科上台,正是需要人来扶助的时候,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究不必要的责任。 顺便旁敲侧击说一下过年的事情。 “太爷为人硬气,恐怕不用咱们说,他自己就主张了。”露生笑道,“你去献个好吧,也教太爷知道你不是不懂事。” 金世安被他说得也笑起来,顺手捏了捏他的脸:“乖,在家等我。我去跟我爷爷混一下。” 金世安回家去了,陪金忠明过腊八节,他企图讨好金忠明,来换取一点家庭权力上的话语权。 陈叔接他回去,两个人刚开到金公馆门口,一辆大福特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老陈盯着那辆车看。 “怎么了陈叔?” “那是石瑛的车子。” “石瑛是哪个?” 老陈看他一眼:“马上要到任的南京市长,他怎么这时候来咱们家了。” 谁知道呢,金世安有点高兴,新市长都来拜访他爷爷,这说明上头开始给好脸了呀。他拍拍老陈的肩:“过年来索贿呗,哎呀陈叔快进去,我冻死了。” 这话可是给布衣市长石瑛扣了个大黑锅,八十年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一清二白的廉洁,金世安同志惯看贪污受贿,也没多想,下了车就钻进暖融融的客厅。 他在家里蹲了几天,除了吃就是玩,玩也没别的,放老唱片来装装逼,粗喉咙的女歌手在唱片里捏着嗓子唱:“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金世安听得一阵鸡皮疙瘩,心道这唱得还不如露生说得好听。 他找寻机会和金忠明谈心,这只老狐狸显然勘破了他的心思,总是不肯接话,反而问起他之前说的日军进犯。 “我以为你是胡说,没想到现下真打起来了。”金忠明慨叹,“真是错看了张学良,虎父教得犬子,不肖!不肖!” 金世安只好没话找话:“我听说秦烨在囤物资,周叔都笑话他,说他发大梦呢。” 金忠明脸上就有些不好看:“我去年就开始收购粮食,他是看我先囤粮,也就跟着有样学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金总遭遇现场打脸。 没想到金忠明是这种人,国难临头,居然先带头囤积物资。金世安被他爷爷堵得一肚子话说不出,干脆闷头喝茶。 茶也不好喝,绿茶,他爷爷喜欢的什么太平猴魁。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都没怎么喝过奶茶了,柳婶做了几次,金世安也不喜欢,嫌茶味儿大。他本来逼格就低,热爱通俗文化和山寨玩意儿,柳婶费心从中央饭店学了正宗的英式奶茶,他反而喝得不爽快。 金忠明见他不说话,不免又竖起眉毛:“怎样,你不赞同?让周裕明天来领打,惯会教你些混话。” 金世安更觉得闹心:“不是不是,我本来想劝您趁这个机会讨好一下新领导,算了吧。” 金忠明都在囤粮了,还指望他捐军火吗?拉倒吧,金世安想,嘴巴上都会说爱国,可是爱国永远打不过钱。 他越想越恼,也不提露生的事了,干脆丢了茶杯上楼。留下金忠明在小客厅里大发雷霆:“混账东西!说走就走,规矩何在?” 金世安很失望,他以为爷爷只是嘴硬心软,没想到居然是个假仁假义。整个金公馆都令他感到恶心和讨厌。他在屋里气得来回打转,想想自己纯属傻逼,为一个旧社会土豪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觉得人家风雨欲来,人家还有闲心屯粮屯米! 马克思说得对,资本只要有百分五十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就可以彻底不要脸。 而金忠明的卑鄙还不止于此。 金公馆的腊八节当然不同凡响,再有什么国难,离这里也是千里万里。粥分粗细两种,老人用小砂铫熬出来的燕窝细粥,少爷要吃粗粥,大锅煮起来,为的是存点福寿。饭厅的大花桌上摆满了粥果,不止八样,各人拣爱吃的洒在粥面上,连下人们也一起来用——一样是添福添寿的意思。金少爷吃得毫无滋味,金老太爷倒有闲情,热了酒来自斟自饮。 祖孙两个各据一角,真正是食而不言,下人们也不敢说笑,闷头吃饭。 金世安看看钟,已经九点多,他起身打算告辞,此刻他非常坦然地想露生,金忠明着人拦住他:“大半夜你去哪里?” 金少爷梗着头,不说话。他怕说错什么,金忠明再把露生打一顿。 金忠明也不逼问他,向外点一点头,便有人领进两个穿红着绿的小姑娘来。 “芜湖买来的。”金忠明说,“都是良家女儿,穷苦人家,倒能知冷着热。” 金世安茫然地看看两个小姑娘,大概才十几岁,全身上下弥漫着发育不良的窘迫。两个女孩子都局促地低下头,忽然察觉席上老太爷刺人的目光,又慌忙抬头,各自露出一个尽量娇娆的笑。 “你今晚哪也不要去,该成家了。我不求攀龙附凤,这两个以后就是你的姨娘。” 金世安真正傻了。 两个女孩都羞红了脸,站在原地不吭气,金忠明道:“去见过你们爷。” 红衣服的便跪下磕头:“见过少爷,我叫|春杏。” 绿衣服的也跟着跪下:“见过少爷,我叫|春兰。” “……” 金世安的内心要被羊驼踏平了,他是喜欢美女,可是不好乡村爱情这一口啊!他不是萝莉控,这种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脸朴实的姑娘真不是他的菜啊! 一瞬间他的脑子有点短路,居然又想了一下露生,好像也是没胸没屁股。 不是,不对,就算现在塞给他两个范冰冰他也不想要啊!金总裁发骚遍天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给他塞女人强上了? 金世安彻底恶心了。他二话不说,推开两个未成年的姨太太,大步向外走——走得了吗?金忠明厉声道:“捆上他房里!三个月要是两个丫头都不见肚子,我要她们的命!” 三个人像配窝的兔子,推推搡搡被送进新房——还真是新房,金世安起初还纳闷,大年下也不至于把他的房间弄得这样大红大紫,敢情金忠明是给他准备洞房了! 门被反锁了,他试着扭了扭门把手,扭不开。 万万没想到,爷爷给他来了这么一手。是啊,秦萱蕙娶不成,金家少爷还能缺媳妇吗?满地跑的不都是女人吗?人只要足够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金世安也懒得大吼大叫,他瞧瞧两个未成年少女,少女们羞得满脸紫涨——大约是受了老太爷的恐吓,还不敢傻站着,一个从茶几上端起酒壶,另一个两手捧起点心。两个姑娘原本都不太情愿,因为听说这家少爷是个傻子,可一见金少爷英姿迫人,又觉得心中石头落地,格外又添了一层害羞。 当然,他们也看出少爷对她们没好气,都不敢上前伺候,嗫嚅道:“少爷用点心罢。” 金世安真被她们逗笑了。 要做姨太太,好歹学学风骚啊!这一脸的小白兔是闹哪样,还带着一口乡音。笑了半天,他瞅着两位姨娘:“三个人怎么玩?玩3p吗?” 两位姨娘被他笑得一阵心慌,又不懂“三匹”是何意,红头涨脸不敢说话。 “你们是怎么被卖到这里的?” 春兰大胆些,咬着嘴唇道:“淮河发大水,家里没饭吃,若不卖我和姐姐,娘老子眼看就饿死了。” “多少钱买的?” 二女对看了一眼:“太爷厚道,一人二十块。” 金世安记得自己去见秦萱蕙那身衣服就要上百大洋,这一件衣服,足够买下两个无辜少女几辈子的人生了。 他心下恻然,又问:“今年几岁啊?有二十吗?” 春杏道:“开春就十七。” 春兰跟着道:“我大一岁,快十八了。” “……” 日哟,万恶的旧社会,念高中的小姑娘就给人做姨太太,良心呢?虽然说二十一世纪早恋少年真不少,但这和强买强卖不是一个性质啊! 刺激太大了,金总需要消化一下。 两个姑娘见少爷半天不说话,无计可施,互相看了一眼,含泪开始脱衣服。 金世安吓尿了:“干嘛?别啊!我不搞未成年!你们两个床上睡去,老子在沙发上,可以吧?” 要不是看在她们年纪小,金总才不跟她们客气呢! 这话把春兰春杏吓哭了,二女顾不得衣襟散乱,就地跪下来磕头:“少爷开恩!老太爷说了,要是三个月怀不上,我们俩都得死。”春兰哭着抬起头,“我们自知配不上少爷,只求少爷给我们留条活路,闭着眼就罢了……” 金世安又气又笑:“闭着眼你们自己动吗?” 金忠明已经突破了他能想象到的人伦底线,不怀孕就要打死,还能更人渣一点吗?怀孕又不是做饭,上锅就熟。他爷爷真是够缺德,拿两个小姑娘的性命来要挟他! 三个人僵持着,姑娘跪在地上哭,金总黑着一张脸。他也没心思逗妹子了,愿意跪着就跪着吧。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睡不着,也坐不住,只看金灿灿的座钟一刻一刻挪向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他第一次打量金少爷的房间,虽然被搞得花红柳绿,却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清雅。这间卧室并不陈设书架,只在床头堆着几本闲书,金世安拿起来乱翻,一句也看不懂。 他恶意地想,如果现在换成那个大少爷,他会不会也像对秦萱蕙一样,温吞水地就把两个小姑娘给睡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又无从发泄,只好推开窗户,大口呼吸。 这时候他才觉悟一件事情——有些问题可以妥协,有些问题根本无法妥协。他的三观根本与这个时代不合拍,与这个家庭也不合拍,一件事妥协了,就还有千万件事情来等着他妥协。今天纳了姨太太,明天就有少奶奶,今天圆房,明天还得生孩子,今天接手生意,明天就要一起去发国难财——无数条绳索等着捆缚他,因为他有求于它们,有求于这个家庭,有求于这个时代。要掌握话语权,就要付出自由、自尊、还有爱。 他会在这种妥协里逐渐扭曲,变成第二个金少爷。金少爷恐怕也未必凉薄,只是他妥协了,妥协到习惯了,所以不得不凉薄。 可说到底,为什么非要在这样恶心的家庭里活着? 他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和起点爽文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剧情——不是吗?鬼子都打进来了,难道不应该是立刻进入抗战片吗?怎么忽然变成十八禁剧情?还是跟两个大萝莉! 春兰春杏还在哭,金世安暴躁地回头:“哭你妈!三小时了有完没完?再哭我现在就打你们!衣服穿上!” 姑娘们不敢哭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金世安又抓头发,这一会儿无数想法都在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明亮起来,是绝境里忽然大彻大悟的心情。他明白自己的激怒不仅仅是因为金忠明的卑鄙,也不仅仅是因为遭人暗算——是因为他早有喜欢的人,所以无法忍受别人再给他眼里塞砂。 是的,这几天他度日如年,活像害了相思病,起来也想一个人,睡下也想一个人。其实到这里来哪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动机,他来这里是为了那个人,现在想回去,也还是为了那个人。 他在窗口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年来稀里糊涂的问题全明白了,之前是国家大事,现在是个人情爱,它们全通了。 他在一片狂躁的愤怒中,忽然冷静而理智地想开了——这理智之后是所有男人都一样的孩子气的不管不顾,一旦体悟了自己的心意,就根本不能也不愿按捺那份冲动了,于国于危的感情推着他,于情于私的感情也推着他,这两份感情往常是许国难许卿、忠孝难两全,偏偏这一刻它们水乳交融地汇在一起了,这两份立场神奇地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具体的心上人的形象,它们全在推着他的脚,拉着他的手,拍开他的眼,叫他看清自己的心。他不急了,也不怒了,整个人陷入高烧的热情里,甚至物极必反地冷静了。 仔仔细细地,他低头打量这个窗户——真给他发现了bug点。 窗户上靠着个梯子,大约是挂彩灯的工人留下的。金公馆三层楼,这梯子真够给力,稳稳当当地架在他窗口。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 金总裁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下面,没人。他当机立断就开始爬窗户,春杏春兰都惊呆了,金世安回头看看她们,又觉得不妥,翻身爬回来。 “你们俩,敢不敢跟我逃跑?” 春杏春兰呆若木鸡。 “妈的说话啊,留在这我爷爷肯定弄死你们,你们俩知道怎么回家吗?” 春杏抹了一把眼泪:“要是能到码头,我和姐姐就能回家。可是少爷,咱们没钱啊,再说太爷能放过咱们吗?” 春兰却比她妹妹有主意,她也不情愿做姨娘:“我知道码头怎么去,少爷,你若真开恩放我们回家,我们立刻远走高飞,决不让太爷找着我们。” 姐姐到底是姐姐,这个姑娘能办事。 金世安点点头,又想起钱的事:“我知道谁有钱。你们先下去,慢慢扶着梯子,别怕,有事我兜着!” 数十年后,他依然记得那条静夜的街,记得它被红纱映照的摇曳的灯火。整个南京被年夜的寒冷笼罩,他从囚笼般的高楼一跃而下,温热白气从他口中呼出,凌厉春风划过他的脸,他在若明若暗的夜色里一路狂奔,只想去见一个人。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而强烈,宛如青春年少时。 宛如初恋。 19|夜奔 三个人胆大包天,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地从三楼爬下来了。春杏春兰磨磨唧唧爬了半天, 金世安看得满心操蛋, 他生怕被巡夜的人看到。 可能是因为过节, 居然一个人也没过来。 天意如此, 让金总不被万恶的旧社会玷污。金总咬着牙把梯子挪在墙根——动静真不小, 金公馆上下这是睡成死猪了, 连个起来看看的人都没有。 三人翻墙出了院子, 金世安一路狂奔,领着她们向榕庄街跑。 白府的厨房里,露生和周叔柳婶也在喝腊八粥,露生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周裕便笑:“小爷,你这粥吃到眼里去了。” 柳婶也笑:“家里少个人, 吃饭少些滋味。” 露生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 放下调羹道:“糖多了, 坏嗓子, 你们吃罢, 我出去走走。” 大家都笑道:“并没放糖,不知你是从哪里吃出甜味儿来。” 露生也不答话, 笑着披上暖袄, 慢慢走出去, 在大门前的影壁下来回踱步。 金世安回家有些日子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电话也没有一个。若是过去的少爷, 必定写个长短信回来惹人相思——这位哥哥可没有这般细腻,露生想着,不知不觉又笑起来。那笑在嘴边呵成一团白气,露生瞧着它,慢慢散在寒冷的静夜里,心中漫出一点无名的柔和,算不得相思,只是惦记。 忽然门口一阵擂鼓般的乱响,露生吓了一跳:“是谁?” “露生!开门!是我!” 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露生惊喜莫名,满面含笑开了门,一众下人闻得少爷回来,也都放下碗筷迎出来。不成想金世安身后跟着两个大姑娘,大家面面相觑。 金世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撇下春杏春兰,只拉着露生向里走,一面交待周裕:“家里的钱都拿给我,大钱小钱我都要。” 众人见他神色有异,不敢深问,也不知道这两个姑娘是何来历,只好先带了她们去小厨房吃饭,周裕忙忙去打拢钱钞。 露生被世安一路拉着进了屋,不免纳闷道:“你是怎么了?那两个姑娘是谁?” 金世安喘了半天气,艰难开口:“我爷爷买来的,给我做姨太太,我不愿意,带着她们逃出来了。” 这话把露生惊得脸也白了:“太爷不知道你回来?” “知道个屁,他要把我关在家里。”他指着外面,“——就那两个妹子,我爷爷说,三个月怀不上,就打死她们。我他妈真是忍不了了。” 露生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时慌张起来:“那可怎么好,你这样跑出来,明日太爷必使人来捉你。” “我还等他来吗?我要走了,露生,你跟不跟我走?” “……去哪儿?” “去找共|产党,你记得吧,我是穿越来的。以后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投奔他们去,离开这个地方。咱们去当兵,打鬼子,不跟金忠明这个老混蛋搅合了。”金世安一口气说罢,忽然踌躇起来,“我是怕……我是怕我走了,我爷爷要拿你出气……露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露生怔怔看他半日,没有说话。 金世安一颗心沉到了水底。 他低下头:“真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我们一起去上海,从那里你可以再去别的城市,总比待在这个吃人的鸟地方强。” 露生依然没说话。 金世安觉得自己真是傻逼透了,居然像个毛头小子,单方面宣布爱情成立,事到临头才发现单相思决定不了两个人的事情。时间紧迫,他没功夫多说,只盯着露生:“我确实不是你的少爷,可我跑了,不能留下你在这里被打死。咱们到上海就分手,钱我们一人一半。” 露生哪里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是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眼泪在眶里滚。 金世安又是暴躁又是难过,咬着牙问他:“走不走?”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浮动着,像一波一波的浪,把他们淹没了,又浮上海面。金世安突然对那些肥皂剧里的真情告白感同身受,他不指望露生回答他什么好话,只要露生没事,他就放心了。 他们猪队友的情分可能没有几天了,金世安想,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从这里到上海,还可以多一天,多两天。 他舍不得他。 是的,人总会在某个时刻,触动纯情的开关,可能一生里也就只有这一次——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连一句喜欢也不敢说。他们都低下头,心中无数个念头起伏着。 露生低下头,终于开了口,那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哥哥,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金世安没听清,哑着嗓子问:“说什么?” 露生抬起脸,又轻轻说了一遍:“天涯海角,我跟你去。” 两人灯光下泪眼相看,旁边就差没响个韩剧主题曲了。 这场面和肥皂剧高潮迷之相似,金世安过去最喜欢嘲这种剧情,主角关键时刻不干正事,光顾着背台词。而他现在和肥皂剧主角一样毫无新意,也一模一样地傻问:“真跟我走?” “为什么不走?咱们参军抗日,强如在这里受人揉搓!” 金总要将肥皂套路贯彻到底,他晕晕乎乎又问:“外面不像这里有人伺候,你不害怕吗?” 露生擦了泪,笑起来:“我自小走街串巷,戏班子长大的人,我怕什么?只要咱们两个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这才是起点爽文的剧情! 金总要被爽翻了。 他用力点头,点了又点:“我去找周叔拿钱,你收拾一下行李,东西别拿多,反正外面还能买。” 露生应了他,他又转身踏出门来,却见柳婶周叔陈叔都候在外面。 “少爷,你去罢,钱都在这里,你带着白小爷,远走高飞,万事有我们承担。” 金世安不料他们这样说——他只想到露生挨打,没想过周叔他们留在这里,只怕也要吃苦。 “你们也跟我走吧!” “哪里能够,少爷,你要走就快,我们伺候了太爷半辈子,他是惜老怜下的人,不会拿我们怎样。” 这其中只有柳婶一人是外来,而她绝口不提,金世安也没想到这一条,只好点点头:“对不住了,钱你们留下一些,都回家去,要走就快,我就不信我爷爷能追着你们杀出南京。” 大家顾不上说什么分别的话,老陈开着汽车,送他们去了码头,一路开,一路流泪,终于忍不住问:“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露生只看着世安,世安垂头片刻:“不能告诉你,陈叔,什么也不知道对你最好。” 老陈心酸难言,也不再说话。一行人到了码头,各自雇了一条私船,世安叫露生拿了些钱,放在春杏手里:“去吧,也别找你们没良心的爸妈了,天大地大,好好活着。” 春兰带着春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 金世安又看看老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力抱住他:“保重,陈叔。” 老陈哭得鼻子也红了。 腊八夜,人人团聚,等着送别旧的一年。而他们辞别的,不止是旧年,还有过去一切陈旧的人生。 世情总是这样,爱欲也好,离别也罢,都来在不期然间。金世安远望老陈的身影,消逝在江岸的夜色中,他没头没脑地想,这要是爽文连载,大概会被评个神转折。可他早就不耐烦了,是的,早就该翻篇了,他的人生不会永远都在操蛋,他天生是个英雄,应当浪漫又勇敢。 20|赠名 船离江岸,渐行渐远, 远离岸上的人间灯火。金世安和露生坐在船里, 各自搓着手, 默默无言。 腊月里, 犹听得到碎冰在水上飘过的声音, 两人都伸头去看。船老板捅旺了炉子, 笑道:“二位好福气, 往年这个时候江封冰面,行不得船。这是要去上海探亲访友,还是做生意?” 露生委婉地岔开话头:“对不住,快过年了还要您起锚。” “这算什么?我婆娘蒸的米糕,二位不嫌弃,就用一点!水上讨生活, 还讲究这么多吗?” 三人都笑起来, 船头小舱又传来妇人和孩子的笑闹声。 这声音令人感到温暖。 船老板给他们送上一碟米糕, 便关上舱门, 自去休息。露生见世安垂首不语, 怯怯问他:“你说共|产党以后能得天下,是真的吗?” 这话提起了金世安的兴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蒋公一直剿共, 咱们报纸上不也看见, 共|党都逃到深山里去了。” “露生, 有些事情,谁也想不到。”世安握住露生的手,“你以前能想到, 咱们会这样跑出来吗?” 露生含笑摇头,又问:“那以后的中国是怎样的世界?” “很厉害的,反正跟美国不相上下吧,特别有钱。就像我们海龙啊,旗下很多公司都往国外出口东西,老外见我们都说汉语,不会就得请中文翻译。哎,去了国外个个见我都点头哈腰,洋妞儿各种投怀送抱——还有火箭上天呢!跟飞机不一样,人送到月亮上,跑一圈儿再下来,这对中国都是小意思!” 露生听得羡慕,又觉荒诞,抿嘴只是笑:“没见过你这样吹牛的,反正信你胡诌呢!” 金世安不急不躁:“不信拉倒,总有你打脸的时候。” “那咱们是为什么去上海?” 金世安一时语塞——他是看多了谍战剧,迷之相信地下党都在上海。是啊,人海茫茫,往哪儿找地下党? 露生见他脸红脸白,不由得又笑:“八成你是想着去上海玩,对不对?” “玩可没那个钱,我们得想办法,看看什么地方愿意要当兵的,反正先去溜着呗。”说着,世安又去撞露生的胳膊,“别人要是问咱们什么关系,我怎么答啊?” “就说我是你弟弟。” “我哪有这么好看的弟弟,说老婆行不行?” “好不要脸,再说这话,到了上海咱们各投东西。” 两人说着,你推我搡地笑个不停。 他们毕竟是年轻人,一时的离别虽然惆怅,可想到今后天高海阔,再也没有人能拘束,他们又兴奋起来。世安看着露生,露生亦回望于他,两人心中未尝想到这是真正的星夜私奔,各种对于冒险的期待在他们心里胡乱烧着,燎成炉里红艳艳的火。 江面上的夜风吹过来,他们偎成一团。露生想,困了他十几年的地方,他到底走出来了——原来这样容易! 可不是吗?只要真心相待,走出来不就是几步路的事情吗? 一夜过去,正午时候,金忠明独自坐着,齐松义轻轻下楼来道:“少爷已经走了。” 金忠明一动不动。 齐松义擦擦汗道:“两个姨娘也不见了,大约是少爷带走的。” 金忠明这才点点头:“他这份仁义到底没丢,是我的孙子。”片刻又问,“可知去哪里了,带钱了没有?” 老太爷到底是心疼孙子,齐松义想,分明变着花样把少爷送走了,这还没有一天就开始牵肠挂肚。他也为难:“只知道船顺江走了,两条船,像是往上海去了——要不要着人去接着打听?” “打听什么?这时候再去找他,不是让人起疑心么?罢了,就去散散消息,说他带着戏子私奔离家,我以后没有他这个孙子。”金忠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你打点了这些,也回乡去罢。石瑛向来的铁面包公,不肯徇私,你在金家许多年,不要白白牵连进来。” 齐松义落泪道:“太爷别说这话,石市长肯来探访,这意思就是还有转圜。” 金忠明摇头道:“他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是等着我负荆请罪——不求他能说些好话,只求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主仆两人在当午的日影下,一坐一立。金忠明想,他们家大约是命中该有的人丁稀薄。金世安真是胡来,可他这个长辈难道就不胡来?爱妻离世,他不也是一样连续弦也不肯娶吗? 儿子亦是如此,儿媳得了痨病,儿子在旁照应,谁能想到富贵夫妻,双双痨死——这份痴情,原是他金家祖传的脾性,不用谁教导。 世人都知道,金家没有姨太太,太爷如此,老爷如此,少爷一样如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也勉强不来。 他又想起金世安小时候,他从句容把他接来,他那时那么小!却懂得恭恭敬敬叫他爷爷——他生怕这个孙子有一星半点的长歪,奶妈隔年一换,又专从绩溪聘了教书先生来做管家。 孩子到底会长大,长大了再也不由人。这个家,终究要散了。 金忠明瞅着寒冬里淡薄的太阳,忽然觉得眼前蒙眬,齐松义在旁哽咽道:“太爷别难过。” “我何尝难过。”金忠明温声道,“人老了,风吹眼睛罢了。” 顶着私奔名头的两位革命青年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清晨入城,惊奇地打量这座晨光中的大都会——露生是因为许久不曾出门,金世安是因为穿越的新鲜,原来老上海真和电影里的布景差不多,他心中大乐,有种影视城旅游的错乱亲切。 虽然说好了参军抗日,可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哪有鬼子可打,只有熙熙攘攘的街市等着他们并肩去逛。金总脑洞神大,还指望走在路上能来个地下党给他塞个小传单——这是毫无疑问的傻叉思维,其实也是惰性使然。和那个时代所有喊着救国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嘴上爱国,可不知向哪里去爱,早上起来把“爱国”两个字想一遍,然后吃依然吃,喝依然喝。 爱国毕竟太远了,青年们能做的,只是上街游|行喊喊口号而已。而真正的老上海并不是主旋律电视剧,人们忙着生活,毕竟快要过年了,热烈的年味一样弥漫在这个半殖民化的都市里。 两个异乡人走在街头,身边全是吴侬软语,他们听不懂,也不必去懂。他们活在与世隔绝的快乐里,高谈阔论个没完。 金世安道:“我得改个名字,不然我爷爷抓我,那不是很危险吗?” 这话有理,露生看他:“改个什么?” 金总早就想好了:“就叫龙霸天。” 露生扑哧一声笑了:“怎么听着这么不雅,像个土匪流氓。” “那就赵日天吧。” 露生笑得捂住心口:“横竖脱不了这个‘天’字吗?” 金世安自己也笑起来:“好意思笑我吗?瞧你这名字,取得酸溜溜的。” “知道什么,这是一句古诗,李白的。”露生教导他,“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是金少爷过去给他改的名字,而这一节,露生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只是避过不提。 金世安咂咂嘴:“那我跟你配一对,你取头一句,我取最后一句,就叫金秋月好了。” 露生忍不住又笑:“要改也像男人些,‘秋月’也太香艳,要么就换这两个字,你看好不好?” 他托起世安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 金世安被他纤细的手指搔得一阵心痒。 “——求岳?” “所求英雄志,如山亦如岳。这个好不好?” 当然好,太好了,符合爽文男主狂拽酷霸的人设,金总满意地搓手:“我喜欢。以后我就叫金求岳,明天去做个名片!” “怎么动辄就是花钱,取个名字自己记着也就罢了。”露生立刻不许,“你这手里撒钱的毛病,一定要改。” “我到上海,花出去什么钱了?都给你管着。”刚改了名的金求岳笑起来,“我妈管我爸的钱,都没你小气!” 周裕把白府里所有的钱都打点了,他们不缺钱,求岳是烧钱还嫌慢的人,所幸露生节俭,一个子儿也没有浪费。两人在百货商店里东看西看,露生哪样也不许买。 “这要留着做路费,房钱饭钱,处处都是花销。”露生精打细算,“上海若是没有门路,咱们往北去。到了北边我就跟班唱戏,保证门庭若市。” 迷之包养感,这让金总很尴尬。 露生像是察觉他的尴尬,微笑牵住他的手:“周都督大战赤壁,鲁子敬助他万担粮;刘皇叔古城聚义,就有刘辟来送军马。自来名将都有人襄助,你有英雄志气,怎把这点财帛小事放在心上。” 金求岳同志突然觉得有点儿害臊,心中说不出的暖意,他文化捉急,实在不足以表达内心澎湃的情绪,憋了一会儿,他冷不丁道:“露生,我想亲亲你。” 露生丢了他的手:“刚说你有志气,又说这样没德行的话!” 金求岳笑着看他,口中把新名字翻来倒去地念,心里想着,这名字不知是否能开启他酷炫的剧情。 两人玩得累了,在外头吃了东西,并肩向旅店走。这一天下来逛得两脚清酸,只买了一包糖莲子做零嘴。 “你喜欢吃这个?” 露生拈了一颗含在口里:“其实我爱吃甜的,只是怕坏嗓子,唯有这个东西润喉养肺,既可以解馋,又不伤喉咙。” “你真的超小气,就买这一小袋,买一缸慢慢吃啊。” 露生含着莲子,不肯理他,直将那颗莲子含软了咽下去,方说道:“出门在外,买一缸怎么带?又不是天天吃它。” 求岳揶揄道:“从店里出来你就没停过嘴,嘴上说不要身体很他妈诚实。” 露生又从他手上拈了一颗:“偏你话多,此刻就是嘴馋,又能怎么样!” “不要别的什么吗?” “有这就够了。”露生吃得津津有味,“在家柳婶还不许我多吃呢,今天非要吃痛快了。” 偏偏旅店楼下坐着个小贩,卖些不入流的胭脂头油。露生一眼瞧见他小车上的白瓷小罐,不禁拿起来细看:“原先班子里常用这个,倒好些年没见了。” 小贩正等着回家,赶着笑道:“雪花膏,您要我给您便宜——一块钱。” 露生放下瓶子:“算了吧,卖得这样贵!” 小贩还没来得及冤屈,求岳一把拿起来:“这点儿钱你也还价?喜欢就买给你。”露生还要再说什么,求岳把那个光滑玲珑的瓶子放在他手上,“我送你的,第一件东西,不要拉倒。” 露生便不言语,眼看着求岳将一个银洋放在小贩车上,拉了他上楼去。 进了房间,露生才笑道:“我刚才就是诓他一诓,这东西怎么也得五块钱,卖这样便宜,只怕是假的——偏偏你最傻!” 金求岳愣住了:“那你干嘛不说?” 露生抿嘴一笑:“你送我的东西,再假也是真心,哪怕不用呢!我留着顽。” 金求岳傻笑起来——两人突然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头看那个女人用的香膏瓶,样子十分精致,露生奇道:“这倒也不像假的。” 他打开来看,闻了又闻:“味道也正,是这个香味,怪事,真货怎么一块就卖?” “是不是偷来的。”求岳在一旁扯淡。 露生更疑惑了:“要偷都是钱和首饰,这雪花膏又不值钱,还是新的,我看他车上好几瓶——谁偷这个?” 金求岳勾住他的肩,涎皮赖脸道:“你这么喜欢,明天我给你偷一车来。” 露生拍开他的手:“说了一万遍也不改!哪天能不听你说两句缺德话!” 夜深了,求岳凑在桌边,看露生一件件拆开衣服的里子,每件衣服里缝进一点钱。他看得新奇:“你这手艺绝了。” 露生点头笑道:“出门在外,免不了被贼盯着,刚说偷东西,我想着还是缝些钱在衣服里,万一丢了荷包也不打紧。过去走班子的人,都藏一点钱在身上。” 求岳瞧他飞针走线,度量道:“在上海也玩了好几天,等过了年,我们去北京吧。” “北京……可是北平?” “嗯,那里离东北近一些,要么去天津也成。今天在路上不是听人说天津在募兵吗?去那儿碰碰运气。” 冯玉祥正在天津招兵买马,金求岳模糊记得,历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颇为正面,他比蒋|介石要来得靠谱。 露生道:“你真想当兵?我只当你是说着玩的。” 求岳回头看他:“露生,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希望历史会发生变化,如果不变,那以后南京会死很多人,叫做南京大屠杀。中国要等到1949年才解放,中间会打很多仗,死很多人。你老觉得我在骗你,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露生见他神色认真,也不与他争辩,只是笑一笑,又低下头去看针线。 他们都觉得迷惘,金求岳想,明明后来把这段历史说得凄惨无比,可是现在的上海,一点都看不出朕兆。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喧哗,远远的一声惊叫,把两人都吓住。过了片刻,又一声,再接着便是许多人大喊的声音。 两人推窗向外看——远远地火光冲天,浓烟从城的另一端滚滚漫开,又漫入无尽的黑的夜里。他们将将听惯了这城市醉生梦死的逸乐声音,而各种声音都忽然停止,舞厅的小号,妓|女的笑闹,印度警察的嘶吼,都停下来,无限暴|乱的呐喊声淹没了一切,伴着通天彻地的大火,把黄浦江煮得沸腾起来。这一天是1932年的1月20日。 21|倾城 人们提起战争,往往只记得最血腥、最残酷、最无人性的那一章节, 而暴行发生之前, 总有许多力量推着它走到台前。大的战争有许多小的冲突来铺垫, 犹如大病之前有许多小的不适警醒着身体。 这是后人的看法, 后人的观点, 而对于1932年初的求岳和露生而言, 他们在短短的七天里, 深切感受到“乱世”二字的近在眼前。 如他们所见,日本人焚烧了上海的店铺和仓库,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挑衅国民政府。从他们望见大火的那一夜开始,整个上海陷入骚乱,而这场骚乱来得莫名其妙:日侨烧了中国人的工厂,又集结起来去游|行, 宣称中国人对他们进行敌视和排挤。 被焚的是三友实业社的仓库, 人们聚在旅店的大堂里, 议论纷纷。这间以蜡烛和毛巾起家的实业社, 一度在国内独领风骚, 谁想到竟会遭此大祸。众人都说,这一烧下来, 三友老板只怕跳江的心也有了。 街上一片混乱, 求岳和露生被堵在旅店无法外出, 店老板安慰他们:“没事的,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情况并没有好转, 反而急转直下地恶化。到28日夜里,人们都听到日军的轰炸机从头上盘旋而过,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炸裂的声响,大量军舰在黄浦江上集结,还有航母正在开赴过来。 这座汇集了中国财富与金融的城市,在一夕之间披沥战火,真正触动了国人的神经——怎么敢打上海?这里多少洋人住着,好些外国使馆,日本人不要命了吗? 与遥远的东北不同,几十年里,上海的半殖民化使得人们一直认为它是一个安全地带,某种意义上来说,上海不属于那时的中国,它是全球淘金者的乐园,被各方势力所把持,官权贵富都扎根于此,张静江也在这里。大家都觉得,哪怕全中国都打起来,上海也不应当挨打,洋人的地方,要打也有洋人护着。 而战争永远比电影和小说来得出乎意料,它的剧情转折不需要铺垫。 大家先是观望了几天,有人还想着趁火打劫,露生这才明白,小贩所售的的确确是赃物,还有更多的赃物被廉价地叫卖起来。 没有人想贪这个便宜,市民们观望了数日,终于发现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乱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决。无数人涌向火车站和码头,而码头根本无法行船,全是军舰。慌乱的人群像禽兽一样被军队赶来赶去,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中国军队和日军互相开火,难民们只有四处奔逃,却又无路可走,于是大家又只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里,露生和求岳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投宿的旅店于28日当夜就遭到轰炸,露生眼见旅店老板横尸在残破的楼梯上,忍不住恶心要吐,金求岳抓着他的手厉声道:“少矫情,跟我走!” 向哪里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随着奔逃的人群,抱头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弹。很快地,他们见到了更多尸体、更多废墟。行李早就被挤掉了,露生什么也顾不上,只用力抓着金求岳的手,随着他一路狂奔。走到闸北,轰炸越发猛烈,炮弹在他们眼前炸开,每走一步都踏着残肢碎肉。忽然轰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静,又有无数的人从废墟里探头,大家又是一阵乱跑。 像是等着狩猎似的,又一架飞机过来,炮弹正撒在他们头顶上,大家都闭目待死,可炮弹好像被风吹歪了,落在别处,他们睁开眼,却有无数的碎瓦弹片锋利地削向人的身体。 什么也看不见,有些人还来不及睁眼,已经在烟尘里被削去了性命。 浓烟过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着一只断手。 他脚下是尸体,头顶是滚滚的浓烟,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人,四面八方地喊着、跑着,有军人大声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着他向前走,把他挤到路边,他握着那只手,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与绝望。 金求岳死了,就这样死了,留下一只残断的手。他一瞬间发了疯,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头往南跑,心里什么也不想,他要找着金求岳的尸体,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没他,踏着他没头没脑地向北涌动,露生抱着那只断手,滚到路边,这时候也忘了哭,他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怖的场面里异常冷静而镇定,他把那只手塞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只盯着路边的尸体——怎么哪个都不是? 又有人推着他:“往北去!掉头走!” 露生躲开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疯了,一阵一阵开枪的声音里,开炮的声音里,他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头,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哑透了,烟熏火燎地吼:“傻逼吗?跟上来!” 他被他用力拉着,无从抵抗,一路穿过人群,不知是向什么地方跑,飞机又来了,他们一头钻进废弃的房子里,这大约是个饭店,还有许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这才看清,拉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金求岳。求岳一脸的灰土,整个人完好无缺,满面怒容:“操|你|妈叫你抓着我你他妈抓谁去了?” 露生犹觉自己是在做梦,掏出怀里的断手看一看,果然根本不是求岳的袖子,他的眼泪这时候才滚下来,半天才说:“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金求岳更加暴躁:“我死了你就跑啊!怎么不跟着别人走?你往回走干嘛?” 露生噙着泪道:“我得找着你的尸身,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金求岳破口大骂:“傻逼玩意儿!老子叫你跟着你跟不住,逃命你都不会吗?白露生爷爷!有点儿出息,我死了你得活着给我报仇,懂不懂?” 他的怒骂被飞机的噪音打断,求岳啐了一声,按住露生的脑袋,两人一齐躲到桌子下面。无数灰尘落下来,残砖断瓦砸在他们头顶的桌板上,房子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梁断了,砸下来,正砸在他们脚边上。 露生还在流泪,倒不是害怕,他一时大悲,忽然又大喜,眼泪怎样也止不住。求岳回头看看他,恼火地给他擦了一把脸。 “别哭了好吗?怪我,没抓好你。” 露生哽咽道:“是我不中用。” “行了少来这套,蹲下别动,我估计待会儿还得有一波,咱们顶着这个桌子,到墙角去。” 这是参考了防震的安全知识,金求岳心想,地震都震不塌的三角区,轰炸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全的。 他们俩顶着桌子,落定在墙角上,又一阵炮弹下来了,果然这里瓦片掉得少些。 外头响起枪声。 求岳睁开眼,看住露生,露生也看着他,炮火硝烟里,人的生离死别只在一瞬之间,他们差点就真的生离死别,幸何如之,现在终于又躲在一起,可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又是怎样。 “露生,你一直觉得我在逗你。”他喘着气说,“你听好了,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开玩笑,你要记清楚。” 露生点点头。 “我们得离开上海,要是逃命路上谁死了,另一个就得好好活着,你死了我给你报仇,我死了你给我报仇,知道吗?” 露生又点头。 “炸我们的是日本人,听见外面小鬼子声音没有?我要是死了,你不许哭,也不要管我的尸体,你要想办法逃出去,参军打鬼子,日本跟我们血海深仇,记住没?” 露生仍是点头。 金求岳看他许久,背过脸去:“最后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一直想干你,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没了。” 露生还欲点头,忽然愣了。 又是一阵轰炸,飞机就在他们头上,他们能从房子炸破的窟窿里看到机翼的阴影,几枚炮弹落在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露生忽然见金求岳回过头来,两片沾满尘土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充满硝烟气味的长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求岳吻了多长时间,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吻的背后是一阵一阵枪声,飞机令人牙酸的马达声,妇孺无助的嘶喊和哭泣声,无数声音,织成纷乱人世的惶杂的巨响,像把时间也踏碎了。金求岳吻着他,活像下一秒,他们两个就再也不见了。 22|嘉定 淞沪危急,孙科的傀儡政府毫无悬念地原形毕露。1月30日, 蒋介|石电令全国, 号召抗日:“我十九路军将士既起而为忠勇之自卫, 我全军革命将士处此国亡种灭、患迫燃眉之时, 皆应为国家争人格, 为民族求生存, 为革命尽责任, 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以与此破坏和平、蔑视信义之暴日相周旋。” 此即为《告全国将士电》。 慷慨的号令在广播里嘹亮地响着,自然也有忠勇之士请战,但募军的大门并未向平民敞开。对于自以为精锐的国军而言,他们其中的许多人自军校毕业,还怀着一颗保护弱小的心, 上阵杀敌乃是军人之天职, 何须手无寸铁的平民参战。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 也熄灭了之前一触即发的宁粤对峙, 军阀们还保持着起码的自尊心, 在侵略和侮辱面前先联合起来。一切战略都步入正轨,调度得当。在蒋|介石发表通电之后的三五天里, 国军第88师师长俞济时主动请战, 何应钦亦受命前往南京驻防, 并派兵增援沪上,追随率先奋起抵抗的十九路军,与日军展开正面对抗。 国军的装备并不精良, 与蓄谋已久的日军相比,更是仓促应战,身着单薄冬衣的战士们一面指挥民众撤离,一面与敌军交火。他们口中大声呼喊着:“我们是蒋光鼐部十九路军!不要留在这里!向嘉定走!往北去!” 而那声音时常为枪声所终结。 蒋光鼐所率十九路军的英勇与冷静,对敌时的沉着和无畏,令中外皆刮目相看,也让金求岳记住了他的名字。 混乱之中,人对于生和死都很快变得麻痹。数日激战中,人们已经不再恐惧,国军将士的抵抗给了民众信心,大家开始有序地撤离上海,或者进入使馆保护区。求岳和露生随着人群,徒步向嘉定走,好容易挤上一辆卡车,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开,而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拿出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才跳上这辆破车。 到了嘉定,就不再像上海,这里是国军驻扎的前线,更有好些落魄的旅客,给这里添了热闹的气氛。小摊小贩不敢跟大头兵起哄,只对着旅客们漫天要价,一个馒头也要五角钱,这引发了旅客们的激愤。而金求岳不说什么,他和露生几天没有吃东西,剩下一点钱,全折进了肚子。 他出生在暴发户的家庭,对于商人的嘴脸毫不惊奇,露生见他就着凉水啃干馒头,心酸地笑起来。 求岳问他笑什么。 “我见你过去脾气很大,以为你吃不得苦。”露生说,“哥哥,是我眼浅,大事上你比我有分寸。” 金求岳低头笑笑:“做生意不就是这样吗?没良心的人多的是,怼他们也没意思。” 露生更感敬服,他低头去掰自己手里的馒头,分下一块,放在求岳怀里,不想求岳也正掰了一块,往他手里递。 两人面面相觑,都笑起来,又觉眼眶发热。患难之情,无非如此,一块馒头,互相惦记着,也就罢了。 他们都不推辞,接过彼此的馒头,小口嚼着。露生想,金求岳那样吻他,换做往常的时候,他大约要琢磨三天三夜,可现在没有这些闲心。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倾心?谁也不知道,或许就为着隆隆炮火里,都想着同生共死,也为着茫茫前路,互相依靠。 他问求岳:“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不知道,”金求岳说,“先休息一下,旁边不都是国军吗?我去问问他们要不要新兵蛋子。” 答案当然是不要。 穷极了想当兵的人不止他们一个,多少无赖在兵营门口打转。金求岳善于扯淡,也不免于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来晚了一步——上海人并非只会吴侬软语蜜里调情,抗战甫一爆发,一位姓王的黑帮大佬就在市内组织义勇军,联合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三万多人开赴太仓,声势浩大,真有军民一心的壮志豪情。 原本是好事,但军方和大佬在武器的问题上突然矛盾。 时前线指挥的蔡廷锴和蒋光鼐两位将军感激军民热血,和黑帮大佬商量挪用上海兵工厂的枪支,蒋蔡二位将军不会办事,忘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重要格言,节外生枝,又给蒋校长打了个电话。 蒋光头回复:“枪都运来南京。” 蔡将军、蒋将军、王大佬:“……” 大家心中mmp,不过那什么用,蒋校长心里比你还要mmp。蒋校长嘴上虽然说得很铿锵,心里已经在考虑和谈问题,原本就是内忧外患头都要秃了(好像已经秃了),这时候又拉一个地头蛇来搅屎,不是操事是什么?还让他当义勇军司令!令你奶奶个腿儿。 蒋校长一声令下,撤了大佬的司令,严令散兵游勇不得浑水摸鱼。大佬也没有办法,民有报国之心,奈何君无河海之量!干脆带着小弟们搞暗杀去了。 金求岳正是晚来了这一步,此时守卫嘉定的是第五军八十七师的王敬久师长,王将军不胜其烦,责令卫兵将闲杂人等统统赶走。 他在军营门口来回碰壁,并不灰心,一面盘算着下一步计划,一面慢慢往回路上走。只是这一路行来,荒草败屋,格外凄凉,原本是乡下景象,并不凄凉,是军队和流民令它凄凉,那凄凉是热闹里夹杂了家国一体的惶惑与哀愁,是离人无家可归亦无路可走的愁绪,也是山河破碎国运飘摇的迷惑。东北打,上海也打,无处不打,里头打,外头也打,为什么打? 求岳眼看一群群人为一口冷饭争吵叫闹,又见前线下来的卡车运着伤兵轰隆隆地驶过,心里想不难过也难过。他是在中国的自信心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谈到中国是“厉害了我的国”,对自己的祖国,心中只有膨胀,没有什么自卑,最多是看看键盘侠们吐槽中国游客没素质,中国商品倾销没底线,他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可又觉得这样的景象太熟悉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很像是电视里的伊拉克和叙利亚。原来乱世从来都不远,它远不是因为它是历史,而是因为你不在战乱之中。 求岳在那头思绪万千,露生这里却逢着故人。他在另一条路上小心询问,顺带留心给求岳带些吃的——金总婚虽然没结,gay也是头一次当,爱妻的态度却很端正,从衣服缝里拆出最后的钱,仔仔细细,都交在露生手里。露生寻思着买块山芋,自己把皮吃了,到时候告诉求岳,就说等不及他,已经先吃了——骗那个呆子还不容易?嘴上留一点残渣就是。边想边笑,看路边受伤的流民,又觉可怜,徘徊之间,忽然听旁边有人哑着嗓子迟疑地唤:“白小爷?” 露生略吃一惊,未料这里被人认出来,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春天来访他的陶士官。 陶士官脸也破了,手臂也负伤了,只是见了本命爱豆,依然忍不住激动脸红,露生未敢说出金家大少和自己同行,只求陶士官收留自己。 陶士官踌躇再三,还是拒绝了。 “上面有令,不得扰民,也没有募兵的意愿。白小爷,你怎么流落到这里了?” 露生柔和地笑:“命当如此,您不也是在这儿吗?我们下九流的人,自然不比军爷,却也愿意保家卫国呢。” 陶士官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正一正军帽道:“现在当兵吃不上饭,你看我的衣服,也冷得很。” 他说的是实话,露生见他抬起的手上已经结满冻疮,冻疮下又压着老茧,许多开裂的血口子。 陶士官觑着他的神色,谨慎道:“白小爷……金少爷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露生见他问破,只当是金忠明四处在找,只好垂头笑道:“是在一处,您都知道了。” 陶士官神色有些不豫:“……他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 “金老太爷进班房了,听说因为囤积居奇,他自己先去请罪,谁知道牵连了别的事情,不但没讨上好,反而直接关起来了。”陶士官叹息,“这边打仗,原本就缺钱缺粮,金家这次怕是要被掀个底朝天。”说着他又看露生:“听说你是被金大少爷带出来的,我还以为是谣传,你们别回南京,我出钱送你们去北平吧。” 露生听得面色煞白,半天才说:“不必了,陶长官,谢谢你。”他望望陶士官的手,只犹豫一瞬,便将贴身藏着的雪花膏拿出来,放在陶士官手里,“冬日寒冷,你是要上阵杀敌的人,拿着润润手,或许好受些。” 陶士官哪里肯收,反从身上摸出两个大洋,死活塞给露生:“这里到底是前线,白小爷,你快走罢,我失陪了。” 露生目送他离开,回头寻着金求岳,一五一十将陶士官的话说与他听。两人都沉吟,露生道:“哥哥,太爷恐怕是故意使计赶你走的,金公馆规矩那样严,我就纳闷,怎么你出来一个拦的人也没有。” 求岳低着头:“那又怎么样?他还是个奸商,我跟他三观不合。” 露生劝道:“我在金家十来年,太爷什么人我知道。他气性虽大,可决不是奸恶之人,更不会做卖国祸民的事情。哥哥,你不可为一时之气冤枉了太爷。” 求岳被他说得焦躁起来:“那怎么办?” 露生抬起脸来:“参军的事先放放罢,太爷七十的人了,经不起折磨。” 金求岳窝火极了——他一个穿越男主,一次英雄都没逞上,反而让许多人为他受累。他看看露生,烦躁道:“我回去,你去北平。我爷爷见了你估计更生气。” 露生轻轻牵住他:“说定了天涯海角咱们总在一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话说得万般柔情,求岳原本一腔心事,并没有多余的脑子谈情说爱,忽然闻得露生这一句,两个人想起纷乱里那一个吻,都脸红起来。 他们搭次日的轮渡回了南京,两人也没有座位,站在甲板上,清冷的江风阵阵吹来,卷着苇絮芦花。 他们俩在彼此的眼里瞧见自己,沧桑得竟要不认识自己了。 所有甲板上的人都沉默,那沉默是为淞沪抗战的死难者致哀,也是为自己致哀,哀哭前路茫茫的生计;那沉默里也是一种盼望和喜悦,是为自己盼望和喜悦,因为活下来就有指望,无论如何,人总要活下去。 金求岳在甲板上想,电视剧里的民国都是一块儿一块儿的,你侬我侬的琼瑶剧,去上海拍;谍战和打斗戏,去重庆拍;大族世家的宅斗,去北京拍;旖旎的幽深往事,去香港拍——这时代是金粉世家,也是暗算和风声,是京华烟云,也是花样年华,他看过那么多电影!只有抗日神剧才去那些山沟里拍,取景都要取外景的,嫌影视城里花费高。 而它们现在真实地交织在一起,前一夜还是灯红酒绿,今日就是炮火硝烟。人的意志真顽强,也真麻痹,顺江而下,远远地看见南京了,南京依然笼罩在繁华之中,那一片冬日江面的寒水烟波,后头是无限的生计匆忙。分开烟水,南京好像遗世独立地张开绮罗袖子,把这一船的难民温柔罗下,也罗下他们满腔的心事和悲喜。 23|探监 到得南京,两人先去金公馆——大门上横七竖八贴着封条。他们只好又去榕庄街, 周裕吓了一跳:“我的少爷,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们奔波数日, 已经顾不上仪容齐整, 落在白府的下人眼里, 简直触目惊心。两人脸上都带着擦伤, 是逃难途中飞石瓦片擦过的痕迹, 衣服也脏污不堪,头发更是蓬乱,柳婶一壁抹泪,一壁烧了热水给他们盥洗。 白府没事,求岳心中稍稍安定,这表示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并没到株连九族的地步。他和露生一路饥饱无定, 柳婶现做了一桌菜, 两个人吃得盘碗皆光, 又问近日什么情况。 “都是秦烨这个王八蛋。”周裕恨道, “原本是太爷自己去请捐,不但捐了军火, 还捐了许多钱。石市长的金匾都预备往咱们家送了, 谁知秦烨往上头去了一封信, 告发太爷诱逼他囤粮倒卖,他自己手上十几仓的粮食,都栽在太爷头上——现有对证, 就是鼓楼那两间商行。” 露生奇道:“这根本对不上的事情,问一问就清楚了,怎么平白冤枉好人?” 周裕怒道:“原本不相干,谁把秦烨放在眼里,哪想到前几日上海轰炸,军队都缺粮,这信不知怎么又给上面看见了,大发了一通雷霆,说国难当头,还有宵小发忘义的财——连着石市长都受了申饬,这下好了,太爷跟秦烨一个也没跑掉,都关起来了。” 秦烨当真恶毒,却没想到一封信碰在淞沪抗战的当口上,蒋介|石还在跟宋子文借钱借粮,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又问周裕:“我爷爷现在怎么样?” 周裕拭泪道:“气病了,我和老陈日日去看,劝吃不吃,劝喝不喝,只问你在哪里。少爷,你们莫不是去了上海,弄成这个样子。” “先不说这个。”金求岳放下筷子,“收拾一下,我去看爷爷。” 周裕和柳婶都拦住他:“少爷,去不得,不要再把你也连累进去。” “傻叉吗?”金求岳暴躁,“真的要抓,你们早就完蛋了,还差我一张通缉令吗?摆明了那个市长在放水。都松手,我去看看爷爷。” 金忠明在牢房倒也没受什么苦,一样有茶有饭。金求岳来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确切说也不是看报,只是拿着报纸发呆。 金求岳隔着栅栏,先叫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金忠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从报纸里抬起脸,金求岳又叫一句:“爷爷,你还好吗?” 金忠明怎料他孙子这个时候跑回来,脸上还带着伤,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怔了片刻,颤声道:“你这是怎么回来的?”说着又生气,“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求岳央求地看周裕,周裕又往狱卒手里塞了几个大洋,狱卒看看外面,把牢门开了,周裕又塞几个大洋,狱卒姿势超熟练,几个人拿了钱就出去了,留他祖孙二人单独说话,一面嘱咐周裕:“不能说太久,太久了我们有麻烦。” 这里金忠明也不好再发脾气,看看孙子,不免落泪:“你去上海了?” 金求岳先给他爷爷倒了带来的茶:“爷爷,你吃点东西。” 他心里也难过,现在不是同情的怜悯,是真的心中有愧了,世上不怕人有情,也不怕人奸猾,最怕是奸猾的人有这份舐犊之情,在做人上面,他比这头老狐狸还是差得远,老狐狸一旦真心待人,那是叫你受了他的好也不知怎么回报。如今一脸病容地坐在这里,更像是英雄末路,金求岳想起他亲生父母那副粗横市侩的脸,又看看金忠明,难过得要流泪,他是文化太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种心情其实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人才叫亲人,只是亲人来得太迟了。 金忠明看他那副窝囊样子,哼了一声:“弄这样子干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畏畏缩缩,是什么教养?” 求岳给他怼得想哭,又想笑,他看着金忠明小口喝茶,就地贴着他坐下:“爷爷,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早跟我说,我不会去上海的。” 金忠明看看外面,将金求岳背向拉过来,面朝墙坐着,叹了一声:“安儿,你当家里还是原先的样子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一病半年,这一年多来,家里的生意无人照管,许多事情我也是力不从心,流水生财,水死了,何来财帛。”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金忠明看看他:“我情愿你好生养病,少操些心。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倒不如你安安稳稳地关上门来过日子。” 其实从1928年开始,时任国民政府工商部部长的孔祥熙就提出“兴办国家资本主义”的方案,凡钢、械、水、电、盐、纸、化、织,都列入政府投资的范围。每个势力的崛起都是渐营之谋,表面看是国家希望兴办企业,振兴国货,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孔氏在借用工商部长的权力谋财谋势——企业从哪里来?当然不会白手起家,一定会有一大批民办企业被收缴到国有中去。 当时的金少爷闻知此事,就和金忠明单独谈过一次,金少爷说:“盐铁这一块,自古就是国营为正,私营为邪,他秉着正道,我们不好说什么,只是连织造和化工都要插手,孔氏的胃口也太大了。无怪人说山西老表,家里要铸金山银山也不够。” 当时的张静江还没有露出颓势,金忠明想了又想:“张兄自会为你主张,咱们干脆来个以商抗商。” 金少爷看看他祖父,文雅地冷笑:“人命难胜天,如今的形式,祖父看不出来?张公再怎样树大根深,天命恐将近,孙儿看来,这一仗有败无胜,今日小胜,就是明日之仇。” 他的意思很明确,跟孔祥熙干是干不过的,人争不过时间,张静江哪怕不跟蒋光头离心离德,他年事已高,就快跪了,怎能与青春壮年的孔部长相提并论?如果按金忠明的想法打商业战,一切今天的胜利,都会是明天报复的缘由。 “那怎么办?” 金少爷又是温柔地笑:“以退为进,他要什么,我们就交什么,只是要交就各地商界统一起来,齐心合力,共献国计。” 这就很阴毒了,这是要把所有人都一起拉上贼船,金忠明喜道:“你说法不责众?那要瞒住大家,想办法煽动他们才是。” 金少爷摇摇头:“祖父糊涂,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谁跟你来‘众’?都是生意场上行走,谁也不是糊涂过来的。我会找钱云和朱子叙那几个人,当面说清楚。之后,我还会北上,联络与西山一党走得近的人。” 国民党内不是只有一派,除孔氏之外,唐生智和李宗仁都在伺机而动,改组派和西山派也是蓄势而发。 金少爷深知对面群狼环伺,全国各地的旧势力豪商们就是一块又一块的肉,对狼来说,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你叼一块我叼一块,但如果这块肉变得很大很大—— 大到齐心合力,只给一头狼吃。 这是一种死亡奖励机制,每一块肉的死亡都意味着狼群中将有一头狼变得更壮大。金少爷略作联合,将分批小块的死亡奖励,变成一口独吞的爆发式奖励,没有瓜分,只有一狼独大。 每只狼都想做头狼,最终为了保持微妙的平衡,他们必然选择,让肉先放着。 谁都不吃,谁也不变大。 即便对手想要各个击破,也一定会选择从小肉开始入手,小肉怎么会坐以待毙?为了生存,它们会不得不硬着头皮全力以赴,作为大肉的金家就能含蓄地保全自己,争取最大的逃窜空间。 ——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这个心思真的厉害。 因此那段时间,金少爷根本无暇谈情说爱,露生以为他是流连花丛,唯金忠明知道他是呕心竭力,拼命周旋。 此时他缓缓道来,金求岳听得目瞪口呆。 白月光果然不是吃素的,难怪露生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这种表面温柔肚里黑的人设,换金总是女人也要迷啊! 金总突然有了很严重的危机感! 不不不,这不是瞎几把吃醋的时候,求岳抹抹脸:“既然是这样,那家里怎么还会弄成这样?因为张静江——张老倒台了?” 金忠明摇摇头。 当时金老太爷听了金少爷的计策,也觉得十分万全,正在高兴,金少爷却温柔道:“此为合纵之策,是一时之策,非长久之计,须知乱人心容易,齐人心难,当年张仪能以连横破合纵,如今也是一样。我劝祖父借此退身,张公毕竟已经年老,蒋氏非忠义之辈,不可与谋。” 金忠明养他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是个不愿意涉足政治的人,政治在金少爷手里只是玩具,那是他头一次听到金少爷对时政人物尖锐地发表评论。 金求岳心想这少爷太他妈有眼光了,超越时空地看出蒋光头没前景啊!而且是在没有毛爷爷作比较的情况下! 这是什么样的恐怖判断力啊? 想想自己冒充了这么一个大牛,居然还他妈有点爽。 金少爷费了吃屎的劲,没保住银行,但好歹保住了铁矿,可惜他有眼光,他爷爷的眼光却不够,金忠明就这一次没听孙子的,不仅没听,还铤而走险玩军火。别人坑爹,金忠明坑孙,估计那时候金少爷是每天都在窒息,万万没想到白露生同志还在这个当口锦上添花,一剪刀下去什么也不烦了,直接去21世纪验证你“蒋光头没前景”的预言吧! 金总简直有点想笑了。 后面的就没什么好说了,金家对金少爷的依赖,一如金求岳对各位副总的依赖。这一年他忙着拉队友谈恋爱,不知道金忠明左支右绌。金忠明本是无甚大志的人,有钱得赚便赚,如今力不从心,便有了收手的意思。更兼前日石瑛来劝诫了一通,弄得他心惊肉跳,唯恐连累了孙子,故而先骗了金求岳出门。 不想石瑛的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金忠明正想着叫人去把他孙子找回来,谁料到秦烨半路生事,金家的铁矿商行一律没收。 金忠明心痛之余,又闻上海被轰炸,更是焦心如沸,日夜后悔将孙子赶出门去。此刻他见金求岳平安无事,心中大石落下,此时只怕他再被牵连其中。 “安儿,家中所剩资产,你可叫齐松义来问,我一把年纪,眼看要死的人——现在兵荒马乱,你要么去广州香港,不要再回来了。” “说什么呢?”金求岳暴躁,“多大事啊爷爷?摆明了这冤枉你的,你放心,我救你出去!” 金忠明知他病后疯傻,怎会信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早些走吧。” 金求岳不理他:“你管我呢?爷爷,在牢房也要吃饭,知道吗?我现在就去找齐松义,这粥和药还有酥饼,让周叔陪你吃了。我先走了。” 金求岳出了警局,原本是打算直奔齐松义住处,忽然又想起出门时露生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回来了哪里也不要去,你先回来见我。” 金总给他缠得一阵脚软:“见你干嘛啊?” 露生娇滴滴地一跺脚:“叫你回来,你回来就是了!难道我不配叫你回来吗?” 黛玉兽出大招,金总只有被暴击的份儿。他揉揉太阳穴,还是先叫老陈把车往家开。回头再去把齐松义接过来,也是一样的。 露生已在门口等了许久,含笑迎了他进来,温温柔柔地斟了一杯茶,见他心事重重,便不提金忠明的事情,只说:“你这头发也该整理整理,烧得半边没了,今儿就这么出去了,也不怕吓着太爷。回头齐管家见你,心里还要小看你,说你病傻了,连我们伺候都不用心了!” 说着,他把镜子往求岳脸前晃一晃——两人炮火里跑来跑去,金总唯恐露生受伤,拼死把他护在怀里,逞英雄的结果就是金总的毛给燎秃了小半边,现在造型就很非主流。 金求岳一照镜子,忍不住也笑了,露生见他笑了,稍稍放心,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拿了剃子并蘸热水的毛巾:“坐下罢,我来给你弄一弄。” 求岳觉他纤细的手指在他头顶上细细地摩挲过去,一阵酥麻的疼痛,人害羞,把亲近的意思都放在伺候里了,其实剃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露生是拿闲事来开解他。 风水真是轮流转,过去都是他哄黛玉,今天轮到黛玉哄他了。 他忍不住去摸露生的手,露生把脸一红,拨开他的手:“好生坐着,仔细剃子割到。” 金总心里有点小甜。 他的心到这一刻才松弛下来,觉得疲惫,也有落地的安稳。他闭眼靠着椅背,那股对金少爷的酸劲又有点泛上来,他们两个的告白其实都是提前了一步,生离死别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把它说出来,他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先占有,露生是情急之中,多多少少地迁就。 如今还不是摸个手也不让。 回到南京才是回到现实之中,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只听露生在上头道:“齐松义这个人,也是自小太爷跟前养大的,说是管家,和养子也没什么差别。这个人对太爷忠心,对你却未必,听说过去老爷软弱,事事都和他商量,后来老爷没了,家事竟是落在他手里的。要不是少爷精明,把他降住了,只怕如今咱们家是他当家也为未可定。你见他必要小心说话,他是服才不服尊的。” 金总心里又有点酸。不过露生这话提醒得很是,还好自己没有愣头青,直接去找齐松义。 这时他才解过露生的意思来——原来死活缠着他回来,是算到金忠明会让他去见齐管家,又怕他莽撞,见了齐松义反而出乖露丑。只是难得他柔肠如此,见了面并不直言相谏,只拿闲事来开他的心——是相信他自己能想明白,也一定能冷静下来。 求岳不禁有些感动,露生却干净利索,把头剃好了,他伸头往镜子里一看:“卧槽,你给我剃个光头?” 露生伏在他肩上笑:“疼不疼?你是个呆子,伤着了也不知道!” 金求岳摸摸头,才知道自己头上有烧伤,所幸是没有烧到脸,露生怕他发炎,因此干脆都剃了。反正自己永远很帅,光头也是最帅光头。 两人都放声大笑,愁绪也散了。 露生又拿药水过来,小心给他涂了,这时方柔声道:“你后悔去了上海,是不是?” 这话问得让金总很难回答,后悔是真后悔,但是不是那个方面的后悔啊,你不要误会啊! 金求岳歪着光头看他。 露生垂着眼皮儿:“这事说到底你不必自责,都是怨我,没有好好想清,就那么跟你走了……我……” 求岳看着他坏笑:“你什么?” 露生把脸一红,又说不出来了。 他又是歉意,又是害臊,一面觉得对不住太爷,恨不得没去过上海,一面又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去上海,上海之行刻骨铭心。一腔话说不出来,又为金忠明悬心,低着头把小剃刀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滚。 求岳看他可怜又可爱的那一副样子,恨不得抱过来亲个嘴儿了。 金少爷见过露生这么嗲的样子吗?没有吧?金少爷给露生剃过秃头吗?没有吧!金少爷要是见过,早该动心了,不动心都不是男人了。 金总的原则系统已经崩了,完全无视了“大部分男人对男人不动心”这个事实。 好像也忽略了秃头跟示爱毫无关系的事实。 此时他早把彷徨丢到九霄云外,只是摸着头傻笑,“去上海”三个字,骤然敲在他心上,令他茅塞顿开,他在一片澎湃昂扬的骚动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刺激的主意。金求岳大叫一声:“我有了!” 露生给他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地看他。 金总越想越高兴,这主意跟炸|药一样,联系着前面金忠明的情报、露生上过的课,一瞬间爆炸成一个超级好主意,是啊,为什么忘了自己是爽文男主?! 我们带挂的好吗! 小兰提醒柯南,华生提醒福尔摩斯,黛玉兽居然也有这个撞开妙计的功能啊! 金手指就是金手指。 他跟狗一样在屋里秃着脑袋狂喜乱窜,窜了十八圈儿,抓了露生的手:“哥哥我告诉你,咱们去上海,是真的去对了!” 24|立约 齐松义这个人,金总见过几次, 金家可能批量盛产儒雅绅士, 金少爷是据说的儒雅, 齐管家是亲眼所见的儒雅, 四十出头, 保养得很好, 深鼻狭目, 有些狐狸相,麦色皮肤,头梳得光洁,总而言之算是个美叔叔。金求岳暗搓搓地联想了一下他的小学文化库,心想这位叔叔要在处朋友文学里,搞不好也能跟金少爷配个cp…… 唔, 这个拉郎很棒棒, 反正比少爷跟露生好多了! 露生见他神神鬼鬼的表情, 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们要说账的事情, 我就先走开。” “干嘛?” “我什么身份, 怎配听你们说账呢?”露生似乎早习惯了被人看轻:“齐管家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要嫌弃的。” 求岳摆摆手:“现在我是少爷, 老子说了算。” 露生心中感激, 此时救太爷要紧, 人手能多一个是一个,也顾不上这些了,只是看金求岳那一张横劲的脸, 又是扑哧一笑:“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仔细他今日拿大,他若是借口不来,你还要三顾茅庐呢!” 齐松义没有拿大,他来得很快,金总懒得跟他客套,一把拉了他进书房,露生也跟进来。齐松义果然瞟了露生一眼,但是坚持儒雅人设不崩,他面不改色,当做无事发生过。 三个人围桌坐下,求岳落座便问:“家里所有房产店铺,还有多少,都盘点清楚。” 齐松义道:“少爷是打算倾家荡产去赎老太爷?” “也算,也不算。”求岳看看露生,“我和露生商量了一下,光花钱肯定没用。如果上面只是为钱,直接查封我们家的财产就行,还用得着我们自己去献吗?” 齐松义有些意外,自少爷病倒之后,所有人都说不中用了,他也没有对金求岳寄托什么希望,没想到少爷的能干还留着两分。 他的语气有些黯然:“正是如此,铁矿已经被封了,现下咱们手里没多少倚仗,只还有江北两个厂子,大马路一个洋行,这三个不在查封之列。石市长办事还留些情面。” “留着有用吗?爷爷还不是给关起来了。” “那少爷打算怎样?” “该捐的还是要捐。齐叔,我记得咱们家原本在句容还有一个老厂?” 这是露生提醒他的,金家起自句容,先开纺纱厂,后又改作毛巾厂,后来金忠明随张静江北上,这个小小的毛巾厂就一直让班头管着,半死不活,年年交些定例而已。金忠明几次想关了厂子,又觉得发家的地方,动了怕坏风水,也就不大过问。 “有是有。”齐松义忖度道,“但是不中用,那边效益很差,自从上海三友毛巾畅销全国,其他牌子的毛巾哪里卖得动,日本人不就是为着嫉妒三友才把他们烧了吗——” 他是聪明人,自己的话说了一半,已经完全明白金求岳的意思。 一二八事变,三友公司惨遭焚烧和轰炸,真正是大伤元气。求岳和露生那夜看见的大火,正是三友仓库被焚。行业霸主倒下,也是行内人新的机会,齐松义心中立刻翻转了无数来回。 “所以我才让你现在盘点账目。”金求岳看住他:“爷爷说你不光管着金公馆,还负责看顾账目。” 齐松义略略扬起下巴,唇边衔了一缕幽深的笑:“这个不敢,少爷的账,我们是从来不知道的,我手头所过,皆是经太爷见过的明账。” 求岳心中好笑,露生没说错,这齐管家心里倒有小九九,看来金少爷过去没少给他吃瘪。他快人快语:“这时候别说鸟话,齐叔,我不问暗账死账,只问现在明面上的。我要知道我们手里的这些破烂小厂,哪些库存充足,哪些原材料充足,哪些还保留着交易渠道。” 齐松义不料他问得这样分明,眼中略略有些惊奇,亦有些赞许之意。 少爷人虽傻了,但能干确实没丢。 他微微点头:“既然这样,您坐。” 金总毕竟是学金融管理出身,又在行业里耳濡目染多年,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商业管理是随着经济发展不断累积经验的,后人的经验永远比前人多,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次政策与投机,更多次爆炸式增长、更多次风暴与泡沫。 金求岳穿越了八十年,这八十年是自汉唐至清的两千年也不能相比的一段金融爆发史,现代经济就从这八十年内起飞。他的历史确实烂透了,但金融盛世的熏陶给了他另一份外挂,那就是对资本运作的深刻理解。 资本的运作方式是不断创新的,对产权、债权和商品价值的理解,后人永远比前人来得高瞻远瞩。 从后人的眼光来看,金家的经营思路实在太杂了。 中国市场是一个单纯的市场,保守的经营理念和守成的民族特性,令这个市场的绝大多数参与者都表现出强烈的盲从性,同时也表现出一贯的退缩性,金家是最富于典型性的例子。面粉厂、染厂、纺织厂——这些投资完全是跟风盲从,你做这个我也做,你挣了钱我也要挣,与其说这是基础工业的萌芽,不如说它们是资本滚动的另一种方式。赚钱之后就囤积成地产和金条,当然也膨胀成银行和钱庄。 金忠明还想搏一票大的,选择了军火,结果触了霉头。 做生意就像种树,有根有主干,然后才是枝节旁生,求岳盘算金家现在拥有的三个小厂,面粉厂、染厂、毛巾厂,前者是食品加工业、后两个则是纺织业下游、以及纺织业终端。从经营的链条完整性来看,如果一定要三者择其一,金求岳希望那是毛巾厂。 尽管它地处偏僻,并且规模有限。 三友的倒下固然是他产生想法的源头之一,更重要的是,对于此时的金家来说,他们还没有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一条独占产业链的重要性。 每个21世纪的金融巨头都有他们发家的根本,马云和马化腾是电商,王健林是地产,海龙旗下投资的产业也非常多,但从九十年代开始,它至少坚持在房地产行业的不动如山。这个坚持不仅仅是拿下地王或是标出楼王那么简单,它还关系到上游的土地规划和下游的区域经济带动。 拥有一个完整的经济链条,就很难被人扼住咽喉。这个链条往往是由小到大。金求岳跟着露生粗粗学习了一遍,其实差的是对民国市场的了解。 所以说上海之行没有白去,他们俩在这个民国金融大都市,结结实实地了解了一波市场。如若不去上海,他们也不会最先得到三友崩盘的消息。 毛巾是最好、最简单、最廉价的入市产品,更何况眼前摆着这么大的一个机会。 “大家都把目标放错了,与其说现在要救我爷爷,不如说是要把我们家从火坑里捞出来。”金求岳道:“按照你少爷——是我以前跟爷爷谈过的那什么横竖政策——” 露生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脚:“合纵之策。” “呃对,合纵之策,”金总面不改色,顺水推舟还发骚,在桌子下面把露生的脚勾住了,上头一本正经:“我们家现在已经是一块死肉,铁矿和银行都没了,我们是死在没有剩余价值了。” 露生把脸一红,挣了两下,又挣不开,低头抄东西。 齐管家哪知道他们桌子底下腻腻歪歪,听得连连点头:“只要能让上面觉得我们家利可图,我们就还有活路。”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求岳拿笔在桌上一敲:“活路不靠别人施舍,要靠自己争。” 整整一夜,求岳指挥,齐松义讲解,露生在旁抄录,他们三人围坐在书房里,把金家老账翻了个底朝天。金求岳虽然许多事情不懂,但账面上最核心的问题却能一点即透,该保留什么、该分割什么,他算得非常清楚。 连露生都听住,几次三番停了笔,拿崇拜的眼神看金总,把金总看得美死了,一面又在心里谦虚,小意思小意思,暴发户的儿子,也就这点能耐啦! 齐松义心中也是暗暗佩服,病傻的少爷也比自己强,太爷精心教他,果然没有教错。他只是看不懂金求岳到底要做什么。 迟疑许久,他到底问出来:“少爷,我们毛巾厂好些年不过问,江北一个面粉厂,一个染厂,怎样也比这个好些。再者说,你现在还想着挣钱,石瑛会允许你留下厂子吗?” 金求岳得意地跷起二郎腿:“就是因为句容厂小,所以咱们才有机会,大肥肉你以为石瑛能留给你啊?话说回来,齐叔,知不知道什么叫合营企业?” 这种新世纪概念,齐松义当然不明白,他狐疑地看着少爷。 金求岳抠抠牙缝:“说了你也不懂,放心吧,金家倒不了,我有本事既让爷爷出来,又让咱们发大财。” 齐松义心中万般怀疑,只觉得金求岳在说大话,但尊卑有别,他也不能越俎代庖,只好问:“还需要我做什么?” “手头的东西我们盘点清了,你要准备账目,把句容厂和其他东西分割清楚,额外留下一笔钱,作为启动资金。这些账,最迟明天中午交给我,明天下午,我带着这些东西去见石瑛。”求岳搓搓手指,“另外,去百货商店买三友的毛巾,各种花色都要。” 齐松义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更看不惯他现在举止散漫,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金求岳盯着他:“有困难吗?” 齐松义无话可说,领命而去。 这里露生和求岳对望一眼,都笑起来,露生点头道:“你现下越发历练,齐松义是个人精,也给你唬住了。” 求岳得意大笑:“是我们黛玉聪明!看事情一针见血!” 露生不欲和他计较这些口头便宜,正色道:“哥哥,你说的合营企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明白三友倒了,是个机会,可你要怎么说服石瑛留下句容厂?” 金求岳现在享受到爽文男主的装逼快感了,他在露生脸上摸了一把:“宝贝儿,这个先不告诉你。” 露生更不放心,细细想了一遍,将往日金少爷闲谈里提起的商政闲话都说与他听,末后又叮嘱他:“你平时规矩就不端正,连齐管家都看不过眼——见了石市长,说话当心些。” 金求岳捏捏他的脸:“我有我的办法。” 石瑛听说金求岳要见他,起初有些犹豫,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接见。 这位传言中金家真正的主心骨,现在就坐在他面前,看上去并没有风传得那样温文儒雅,却也不像流言所说的一般疯疯癫癫。 金少爷看上去是个随性落拓的人,见面连寒暄也没有,开门见山便说:“石市长,这么晚了,我们不扯闲话。我的条件很简单,金家在南京市内的所有财产,缴纳充公,但希望石市长你能网开一面,留下句容的老毛巾厂,也给我留一份周转的资金。” 他的傲慢反而让石瑛踌躇起来。 这是王静琳教给金求岳的东西,金求岳的性格从来粗野,王静琳很希望他能彬彬有礼,坚持了十几年,等来的只有放弃。但在商场上,这个女强人教导他的儿子:“如果别人都讲道理,那你就不要讲道理,胡搅蛮缠是最吓人的。” 她离开南京,没留给儿子什么好货,只留下一身暴发户的蛮横,偏偏却能震慑一群斯文要脸的下属。 这种震慑只是一时的,副总们很快就看破了金求岳的外强中干。但对此时此刻的石瑛而言,他反而要琢磨,这个游走在政商两界的阔少,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肯讲,是否真有什么底气。 石瑛挑挑眉毛,不禁微笑起来:“金少爷,你和国民政府谈条件吗?” 金求岳也跟着笑起来:“是有点儿不上道,但我有我的说法,石市长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一刀切是死钱,钱滚钱才能生钱。现在上海在跟日本人打仗,国军也缺军费吧?” 这话刺中了石瑛的心,石市长立时沉下脸来:“金少爷,国难当头,有些话不可乱说。拿抗战做幌子,要挟政府,这个罪名不是你担当得起的。” 金求岳拍拍他的肩:“别激动。石市长,你看我脸上的伤,我是刚从上海回来。” 这个没什么好说,他一进来石瑛就看见了,剃了个光头,还有燎伤,额上颊上,尽是大小伤疤,红红紫紫涂着药水。 金求岳摸摸光头:“我亲身经历一二八轰炸,日本人跟我们血海深仇,我在上海也试着参军,但没人要我。” 这话说得坦荡,两人都笑起来。 石瑛摇首道:“难得你富贵出身,居然也会临阵参军。” 不同于刚才,这是真心实意的笑。 笑了就好,这是感情拉近的节点——金求岳带学姐副总参加过许多次商业谈判,说是他带学姐,其实是学姐带他。会谈的第一要素,无非是取得双方的情感拉近,下一步,就是达成利益共识。只要这两点能够双方一致,那么谈判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些他早就学会了,只是学姐把持着海龙,从来不许他单独谈案子。金求岳心里明白,她野心膨胀,但他舍不得和学姐撕破脸。 学姐毕竟对他不错,这些年也教会他不少事情。自己当年还是太重感情,害怕仅有的几个朋友也离他而去。 只是他从没想到,这些本事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穿越的外挂。 “今天捐出的财产只是一部分,只要石市长肯给我机会,每年政府都会得到一笔来自民间的爱国资金。” 这话说得很好听,石瑛看住他:“钱从哪里来?” 求岳耸耸肩:“就从你留给我的句容厂。石市长,钱拿走,可以直接花,商行和工厂拿走,就要另外找人来管理,你觉得蒋主席会交给谁?宋子文,还是孔祥熙?” 石瑛不料他直提孔宋二家,脸上又有些难看起来。 这是露生提点金求岳的情况,工厂被没收,多半流入孔宋二家之手,但吃进去的钱,宋子文肯不肯乖乖吐出来,那就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更重要的是,这笔功劳,不会和石瑛发生太多联系。 金求岳舔舔嘴唇:“有一个很光彩的办法,叫做合营企业。” “……怎么说?” “简单,句容厂受政府监督,每年的盈亏我自负。盈利部分,我按比例上缴国库,至于比例多少、怎么支配,就看石市长的意思。”说着他又笑起来,“当然,我个人的意思,是希望支援军费。抗战艰苦,东北还等着收复失地,我不信这个钱没人要。” 石瑛听得入神。 金求岳沉着道:“把句容厂作为示范基地,如果咱们这次合作成功,你还可以把染厂再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年年开花。” 石瑛的茶杯在空中停了许久,这一刻,放下来了。 金大少是歪打正着,自30年开始,民国政府就在推行合营政策,他自己以为是新世纪概念,其实早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就已经在试水,不过结果当然是不成功。对于石瑛来说,金家这点破钱能有什么用处,他也并不觉得一个毛巾厂能翻出泼天的浪。 但这是一个旧势力豪商抛出的橄榄枝,也许它将成长为国民政府合营政策的良好范本。这对他的政绩是个巨大的诱惑。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而他还在犹豫。 “金少爷,你近两年都在家中养病,商场上的事情,恐怕不如从前游刃有余。” 这种激将法对金求岳没什么意义,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当成废物,而他现在有作为爽文男主的底气。 他摸摸脑袋:“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一个句容老厂,收上去算不了什么功劳,但留给我,会给石市长你带来更多好处。”他按捺住心虚,向石瑛笑了笑:“我做生意的本事,石市长应该听过说。” 这是真正的狐假虎威,过去的金少爷,纵横商界,人人皆知,威名在前,石瑛也要计较三分,他怎会猜到眼前的金少爷是个大草包。 石瑛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点起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 “你这办法不是不可行,”他说,“但金老先生是因为囤积居奇下狱,财产原本就应充公,现在你说成是捐献,这一节让我如何解释。” “我爷爷是被冤枉的。”金求岳站起来,“秦烨想害我爷爷,南京城都知道的事。石市长如果不嫌麻烦,可以去派人找秦烨的女儿,她会为我作证。” 赌一把,就赌秦萱蕙会跟她父亲反目。金求岳没有时间内疚,他欠秦萱蕙的,以后总有机会报答。爱情是给不了,但他可以帮助秦萱蕙离开那个恶心的家。 秦萱蕙应当出国去,去接触真正的新思想,新世界。金求岳打算借石瑛的手,救出被软禁的萱蕙,再送她出国,躲过国内风雨飘摇的十几年。 “石市长,只要你肯帮我,封掉的厂子和矿我一概不要,前面我们说的事也全数照办。只要你能还我爷爷清白,我保证说话算话。” 这是公然行贿,贿赂的是整个国民政府。 石瑛显然被震动,金求岳搬出的证人,偏偏是秦烨的女儿,此间关系复杂微妙,他一时难解。他盯着金求岳的眼睛,许久才说:“此事干涉甚多,我需电请汪院长首肯。” 他答得很巧妙。 石瑛并不打算再拿这件事去烦蒋介|石,而是选择绕道求助于刚上台的行政院长汪兆铭。从行政权力而言,他的流程无懈可击。而其中晦涩关节却非金求岳所能领会。 如果是真正的金世安,以他善度人意的精明,或许此刻已经起身致谢,而金求岳没有说话,他有些失望。 石瑛并未像他希望的那样有担当,显然也不具备更多野心。金求岳并不是真正的金少爷,拿捏人心的功夫,他只能走到这一步。 他这时才鞠了一躬,虽然鞠得不周不正。 “谢谢你,石市长,谢谢你愿意听我申诉。” 石瑛亦满怀心事,淡淡起身相送。 这个案子,也许将关系到他毕生的仕途。上海战事激烈,蒋|介石根本不会多花心思来关注几个商人的争斗,哪怕他们是国都的豪商。 成败只看汪兆铭怎样权衡。 结局会有两种不同的走向,要么,汪兆铭会借机收拢人心,将这件事轻轻放过;要么,他会拿这件事来大做文章,连同石瑛一起,以儆效尤。 三天之后,金求岳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国难当前,既有慷慨为国之心,不可陷清白于污诟。此事交蘅青(石瑛表字)慎重处置。” 汪兆铭没有为难石瑛,他刚刚上任就被一二八打了一记耳光,现在他希望得到人心的支援。连带着秦烨也没有被深究,两边各罚了一笔款子,回家了事。 蒋介|石在数月之后才风闻此事,也只是一笑了之。 张静江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蒋|介石毕竟是个枭雄,不会囿于旧怨之中。32年的春天,他忙于战事,几个商人的微末龃龉,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25|佛珠 消息传来,大家都喜悦, 更佩服少爷手腕,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少爷再病也是少爷。齐松义亦感钦佩:“太爷一向最疼少爷, 以后更加可以放心。” 人们不会想到, 过去驱虎吞狼的金少爷, 此刻是个真正的草包, 但他的蛮横与直接,恰恰成了他在乱世里的一道护身符。石瑛正是看中了他的心无城府。 祸兮福兮,乱世之中,狡猾如秦烨也要跌跤,金求岳也许是应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 秦萱蕙从镇江被接回南京,她得到了自由, 也失去了与她父亲的一切关系。金家已经没有多少钱, 金求岳咬牙为她凑了一份路费, 劝她离开中国。 秦萱蕙婉拒了。 “明卿哥哥, 你救我出来, 我已经感激不尽,从此以后, 咱们各自珍重。你喜欢谁, 我也明白了。” 金求岳无言以对, 只问:“你不出国,要去哪里?” “去天津,找我姨妈。”萱蕙明快地笑了, “我姨夫在天津开了一所医院,我去那里,跟我表姐一起学习。” “你爸会不会再抓你回来?” “你也没办法保护我一辈子,对不对?”萱蕙仰起娟秀的脸,去看金陵春晓蔚蓝的天,“我要做个新女性,自立自强,再不依附于旁人。” 求岳惘然地注视她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错愕地想,会否过去他也错怪过秦浓? 所有事情都是喜忧参半,金忠明老天拔地,下狱时倒还支持得住,得闻冤情大白,终于一头倒下。 这个年纪的中风是要命的。石瑛借机留金忠明在南京疗养,大家都明白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挟制。 求岳去中央医院探望金忠明,金忠明说不出话,两眼看着他,似乎要流泪的样子。 他让护士都先出去,关上门,方才缓缓在他爷爷床前跪下。 “爷爷,我要去句容了。” 金忠明的喉咙发出一阵咕哝,一只眼睛眨个不停。 金求岳很想告诉他,他并不是他的孙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毫无必要。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亲情,而他现在贪图这份感情。 “爷爷,我会常常来看你,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句容,好吗?” 金忠明费力地翻动眼睛,直直看着他,这眼里的不舍,两人都明白。 他把手放在金忠明手里:“我改了名字,叫金求岳,你觉得好听吗?” 金忠明莫名其妙,他这个孙子一向主意大,他说不出话,也懒得说。 求岳笑起来,又低下头:“以前让你不愉快的事,以后不会发生了。露生不应该是你不愉快的事,感情的事情,我想自己做主。” 金忠明无奈地看他,又把他手摔开了。 金求岳看着他这个穿越附赠的爷爷,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算幸运还是倒霉,过去他叼着金汤匙出生,而他身边没有一个真心的朋友,现在他的家落魄潦倒,可到底有人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勉强这位老人家今天就接受,爷爷会长命百岁,他可以等。 “爷爷,你对我好,我都明白的。” 金忠明不肯睁眼,赌气又把眼睛闭紧了。 求岳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拍拍他的手,给他掖好了被子,又把屋里暖气都摸了一遍,看看的确是豪华病房,外面护士也是成群结队,恭敬得很。石市长这个上面很会做人。 他站起来,要寻齐松义,偏是这会儿不在,再问护士,却看见齐松义提着一个蒲包,匆匆从楼下上来了。齐松义擦擦头上的汗:“我去给太爷买了些东西。” 两人在廊上站定,齐松义道:“少爷是要带小爷去句容?” 金总想起他的拉郎cp,在心里偷笑:“总不能带你去吧,你得照顾爷爷。” 齐松义微妙地看他一眼,这位美叔叔的狐狸眼睛,看起人来挺诱惑的,是种不自觉的横波入鬓,不是妖艳,是一种温柔的锋芒。 求岳正色道:“齐叔叔,我托你的事情挺辛苦的,还要你两头跑,要不是我现在人手不够,我也不至于麻烦你。”他看看病房的门,又觉得不放心:“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告诉我以前都是谁帮我做事,我再去找他们也可以。” 齐松义摇首道:“您过去都是独来独往,此时也不必说这些虚话。太爷的事情,都在我身上,我事他如事亲父。” 求岳点点头:“如果钱不够,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你打电话到句容来,我随时等你。” 齐松义送了他下楼,回身走进病房来,金忠明已经睁开眼睛。齐松义放下蒲包,倒了些水来喂他。 金忠明转动眼睛看他。 齐松义轻声道:“不回来也就罢了,回来了好一桩烦心事,您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金忠明翻翻眼睛,斜眼看床头的蒲包。 齐松义拿调羹送到他唇边:“您觉得他是个妖孽。” 金忠明不做声,喉咙里唧咕两下。 齐松义笑道:“您当年看见格格,是什么心情?只怕贝勒看您,也觉得是妖孽。” 金忠明眯起眼睛。 齐松义仍然挂着笑:“我的事情不用您烦心,您向来是偏着亲孩子的。” 金忠明烦死了,嘴也闭上了,他叹不了气,从嘴角上沫出一个泡来。 这几天南京下起春雪,好容易等到个晴日子,求岳和露生两个一起,去栖霞寺给金忠明烧头香。两人披星戴月地去了,原本打算烧了香就回来,谁知寺里的小沙弥格外热情:“施主天未明就来礼佛,应当是没有用过早饭,素斋如不嫌弃,就用一些吧。” 露生含笑道:“太爷一年里总有几天来这里吃斋,上次吃斋,还是为你,你就坐一坐也无妨的。” 求岳笑道:“我是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你不知道,以后这里都是景点,收门票的,突然让我在这儿吃饭,总他妈感觉要被宰。”又道:“你看我这个光头,走在和尚里,统一不统一。” 露生笑得直揉脸,又推他:“别乱说,这是庄重地方,你只是皮。” 两人随引客的沙弥在客室里坐了,其时正是开春时节,春雪给栖霞山中添了清爽凛冽的气味,更兼院中早梅初绽,梅香淡雅,夹着菩提清幽,不必风送,是染在蒲团僧榻上的清心明净。又听晨起的僧人洒扫庭院,竹枝扫帚拂过碎雪,远远地敲着木鱼念功课的声音,都伴着熹微晨光,笼罩在幽静的客室上。 小沙弥上了素膳点心,山药桂花二色糕,并一个贴了山楂的豌豆黄,都是刚蒸出来的,腾腾还冒热气,两碟素炒,是孟宗笋和爆汁茄子,又有一个榅桲拌梨丝,权当爽口冷盘,佐餐不过是粳米素粥,没有别的添头。 露生点头道:“地方真好,斋也是用心了,到底是出家人,不讲趋炎附势,往常必是如此待太爷,如今也一样待你。”又见金求岳只是大口扒饭,无奈又好笑,给他摘了嘴上的糕饼渣子:“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啊?所以快吃啊。”金总点点盘子:“马上凉了,哎你别说烧头香还真他妈费劲,我真的肚子饿了。” 黛玉兽是猫进化的吗?就吃两口! 露生气得笑出来了:“你是个没有心的人!我是叫你待会儿去谢谢住持,别一撂蹄子就下山去了!” 金求岳停住筷子,又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话又像那个什么……” 露生捂他的嘴:“阿弥陀佛!菩萨看着!你仔细嘴上长个疔。” 金求岳道:“阿弥什么陀佛?我是说你像我妈。” 露生:“……” 金求岳:“哎!错了!别掐耳朵!” 两人正闹着,谁知帘子一掀,真进来一个大和尚,样貌清瘦,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得道高僧。进来排场还很严谨,跟电视剧似的,先呼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那两人慌忙停了手,倒像早恋的小学生给老师抓住了,东西也不敢吃了,都站起身来,也把爪子对着,行一个佛礼。 眼前这位大师穿得很简朴,赭色僧袍,没有袈裟,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杨木佛珠,也是极平常的。只是他通身上下都有一股安静温和的气场。他进门就盯着金求岳,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求岳给他看得一阵心慌。 大和尚宁静道:“素斋简薄,小施主还用得惯吗?” 他叫求岳“小施主”,这就是和金忠明是故交的意思了,金总心中慌张,嘴巴放屁:“大伯好。” 露生扶额:“叫大师。” “……大师好。” 大和尚笑了:“贫僧法号寂然,是此处知客,小施主呼我法号就是。” 金总不敢造次:“寂然大师好。” 这法号耳熟极了,他朦朦胧胧地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 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寂然微笑着在两人对面坐下,示意他们自便用餐,只问些闲话,问金忠明病况如何,请什么大夫,用了何药,又问家中近来如何,猫好不好,狗好不好,就差把老太爷屋里耗子的安都请了,求岳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虚张声势的,果然问了一圈儿,法师将手一请:“金少爷,可否借手一观?” 求岳心中突地一跳。 法师笑道:“夏天里金老施主来这里吃斋,原本是想请我去为你诊脉,当时寺中事务烦杂,竟没有赶得上。现小施主既然来了,请一个平安脉,也是我对得起令祖的慈爱之心。” 求岳便伸出手去,寂然极认真地看了许久,渐渐有悲悯的神色,求岳倒不觉什么,把露生在旁边看得担惊受怕。 两个人都觉得他不像是诊脉,倒似乎是在算命。 金总脑子进水,直接问出来了:“大师,我命怎么样啊?” 露生拿胳膊肘撞他。 法师也笑起来:“贫僧只是请脉,不会相命。只是小施主既问,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施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珠串,檀木雕刻,略略能看出珠子上刻了浅浅的卍字,又有三颗红玛瑙的玉珠,杂在木珠子中间,一颗大些,光润剔透,另两个小星拱月的格式,缀在两边——虽然不甚精致,但古朴可爱,求岳接过来,闻得上面一阵淡淡的香气,那是久在佛前供养,染上的妙火香烟。 露生轻声喜道:“这是有造化的东西,你好好收着。”又拉了求岳,给法师行礼。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东西能保佑爷爷恢复健康,也能保佑他们句容一行顺利。 金总共产主义,恭敬接了珠子,没管住嘴,又问:“那有没有礼物给他?” 露生:“……” 金总:“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一人一个正好凑一对……” 露生想捶死他。 法师微笑起来,捻着佛珠道:“这是随缘的事情,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说着,他着意看了露生一眼:“花容月貌,都是镜花水月,施主的福气是自己修来的,素日怎样,往后也怎样就是了。” 这话说得金总心里好不受用,凭什么只有自己有,露生没有?说白了还不是看在金忠明的面子上。又听他说“镜花水月”,感觉不大吉利,心里更不高兴。 露生却听住了,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 法师起身道:“二位施主若是诚心求福,不如再去罗汉堂跪一跪经。” 金求岳已经乏了,想讨个情侣手链也没讨到,哪还有跪经的心情,掉腚就想走,露生却死拉活拉:“你怎么不高兴了?咱们再去罗汉堂跪一跪罢。” 求岳恼道:“给我就说一大通,还有礼物,给你就两句屁话,老子看他很不愉快。” 露生笑道:“你多大了?还为这个弄性呢?”他把手串给求岳仔细带上:“他是得道高僧,自然有就说,没有就不说,我是个贱命的人,能得他一两句话,已经很好,你怎么小事上面总是瞎计较?” 求岳拨着那个手串,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 露生是服了他这个小孩子脾气,办事的时候倒还像个大人,没有事的时候,说上房就上房,说滚地就滚地,拉了他的手笑道:“走吧!你是为太爷来的,这时候也不讲孝顺了,倒在这里为了我生气!” 求岳忽然抬头,朝他坏笑:“走路就走路,拉手干什么?” 这梗玩得骚,白露生同志条件反射地脸红,并且条件反射地想甩开手——甩得开吗?人民和人民的手,拉上就别想甩了。 26|淑人 金总是没跪过经的人,以为过去磕个头就算了, 谁想到两人蒲团上跪下, 旁边来了一堆和尚, 念了《心经》, 又念《地藏经》, 把把金总跪成一个orz。好容易念完了, 又吃了一顿素菜午饭, 出了山门一看——人山人海。 这时候都来烧香拜佛了。 这才是栖霞寺的正常外观,金总来栖霞寺玩过两次,对这个场景很熟悉,笑道:“八十年后跟现在也差不多,风景名胜在什么时候都一样,这大化雪的天气也来挤着烧香!”说着就蹦出去了, 老陈车子在山下等着。 露生也没想到会弄到这么晚, 求岳一回头, 见他迟迟疑疑地站在山门底下, 摸不着头脑:“出来啊?” 露生抬手, 盖了盖斗篷上的风毛,慢慢出来了。 他两人是从贵宾专用的小门下来的, 只是山道是小路终究汇大路, 越走人越多, 几乎摩肩接踵。有人认出这是白小爷,也猜旁边那个是金少爷了,都拿眼神往这边瞅。 金总怎能体会白小爷的心情?有人和没有人的时候并肩出来, 那是两码事情。这心情和去上海的时候不一样——仿佛两个学生谈恋爱,去上海就好比偷偷摸摸去公园玩,没人知道,只是自己开心,眼下这却是拖着手在学校里走了,有一点公开宣告的意思,是对别人宣告,也对自己宣告,唯恐走得太近,别人都看见了,又舍不得走远,让别人看不见,这忐忑不安里是一种昭告天下的甜蜜,是把朦朦胧胧的爱情光天化日地放在太阳下面晒,搞光合作用,要它蓬勃旺盛,在心头野长。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踏着春雪初融的台阶,求岳在前,露生在后,这个台阶就是爱情的春雨,郎情妾意的草通常在这个春雨里得再进一步,露生的害羞都给光合了,满心的野草给他勇气,教他伸手去牵了求岳——此时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也不好意思牵手了,只牵袖子。 谁知金求岳一回身,袖子没给他牵住,求岳伸手拦着他下来,好像半接半抱的意思,手搭个凉棚向远处看:“现在栖霞山跟野山一样啊。”他说,“以后这里就好了,现在台阶都是断的,还他妈有雪,你小心点。” 他低头一看,黛玉兽仿佛又害羞的样子,金总心里也痒了,腆着脸弯腰道:“干嘛?” 露生走开一步,唇角是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口不由心道:“我跟你抛头露面出来,是头一回呢。”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脸红,站在台阶上净挡着后面的人了,连忙又往旁边让。求岳厚着脸皮,抓了露生的手:“我们往人少的地方走。” 露生羞道:“人少雪多。” 金总笑道:“人少有我。” ——最终是有我战胜了雪多。 两个人顺着林间小路下来——走得慢是因为雪,不是因为拉着手——故意都找点不相干的话说。求岳是觉得露生挺可怜的,大男人一个,又不是小朋友,跟了金少爷这么多年,连一起出去玩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如假包换的金丝雀,也不忍心再逗他,踢了踢路边的雪泥:“是该出来走走,这两天把我累死了。” 露生点头道:“我是没想到,太爷的事情办得这么顺利,难为你这两天,脚不沾地在外面跑。” “你觉得是我的功劳?” “不是吗?” 求岳笑了笑:“你这么会读书,一天一个成语,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狐假虎威。” 露生转脸看着他。 两人在林间并肩而行,不时拨落枝上的碎雪,求岳道:“从谈判的角度看,我只是给了石瑛一个市场预期,事实上这个东西根本没法说服任何人,说服他的不是我的创意,而是你家少爷的经营能力。” “我听爷爷说了你少爷的事情,就知道这个人很他妈有本事,他能让我觉得佩服,也就一样能让石瑛佩服,他本人就是一个金字大招牌,他的品牌给了石瑛信心。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就好像代表阿里巴巴或者腾讯去跟政府谈项目,谈一百个成一百个,谈什么都有可能实现,因为我背后站着的力量太强了。”求岳摸摸鼻子:“其实我猜政府也有相关的政策倾向,跟我的主意正好对上了,我感觉石瑛那个人属于死磕政绩的类型,我不小心搔到他的痒点而已。” 露生不知“阿里巴巴”是什么,只是模糊也懂得他的意思,他轻轻握住求岳的手。 求岳低下头:“说破了挺没意思的对吧,说白了就是冒充你家少爷,招摇撞骗了一把。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露生停住脚:“怎么妄自菲薄?我觉得这叫疑兵之计,既能救出太爷,就是办成了大事,再说、再说——”他脸因为急切而泛起红晕:“你也不是样样不如他。” 金求岳笑了。 “露生,以后中国会有个很伟大的领导人,他说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他朝露生卖个萌:“我就是黑猫。” 露生也灿然一笑:“其实这两天你在外面忙,我也想过要帮个忙,我联络了几个报馆的记者,民报、朝报、人报,我是想着既然太爷是被冤枉的,那就让报纸来昭雪冤情,逼一逼上头也好,没有万民书,记者的嘴巴也不是好惹的。” 求岳睨他一眼:“卧槽,这么厉害?记者跟你什么关系啊?” 露生拧他的胳膊:“都是过去访过我的记者,写些花边新闻的,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记者,多多少少,也能帮上忙,只没想到他们还在写稿,你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这话是假的,露生单独去报馆,吃了好些白眼,因为金家今时不同往日,白小爷也是许久不唱了,别人自然狗眼看人低。几个记者,都不太愿意兜揽这事,露生求了又求,又拿自己攒下的钱来许,方才说动了几个人。他只把这话按下不提,心想这些人现在可傻眼了,若是当时肯报,现在岂不成了为民伸冤的英雄?唯有《救国日报》一个社会新闻部的李小姐,慷慨拍案,愿意为这事写稿件,昨日露生打电话给她说不必了,把李小姐捶胸顿足,只恨自己的笔没追上新闻的速度。 求岳见他脸上有些得意的神色,心里发痒,想偷亲一口,谁知露生突然回过头来,两人撞了一个脑袋崩儿,都“哎哟”一声。 露生笑着揉脑袋:“干什么呢?” 金总心里尴尬,吐舌头笑,再要强吻只怕黛玉又要跑,跑滑了还跌跤,假装一本正经道:“我是想说,以后这种不太愉快的新闻,不要找记者。” “为什么?” 金求岳搔搔鼻子:“我是从舆论时代过来的,知道政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无论哪个政府,都很讨厌民间指手画脚。”他趁机又把露生的手抓回来:“我们那个时候,有个搞笑的说法,叫‘键盘治国’,知道什么意思不?” “键盘?” “就是大家都有个小机器,可以随时随地发表意见,政府有什么报告,向上面一发,全世界都能看见,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都可以评论。” 露生歪头笑道:“那和电报也差不多。” “都一样吧,一出台什么政策,大家你也说,我也说,有个什么案件,一边倒地骂警察、骂政府,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露生想象不出来,有点呆了。 求岳揪揪露生的风帽:“不是说你找记者不对,而是记者对我们来说,还有很多用处。舆论是我们跟政府过招的一杆枪,我们现在跟政府搞合营,就要跟他们弄好关系,不能屁大的事情就翻脸逼宫——当然救我爷爷不是屁大。救爷爷的事情,是逼政府,以后也许还有事情,要请政府,人情就那么多,逼完了之后,就不好请了。” 露生心中钦佩,只是默默点头。 未来的路还很长,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问题还很多,句容厂怎样,还不知道,什么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节约能节约的,缓和能缓和的。 感情的问题也是一样,求岳知道露生心里许多顾虑,也知道他爷爷并不承认这段关系,但那有什么要紧?闯一闯才知输赢。 山路已尽,远处是午后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知为何,两人心中都生出柳暗花明之感。明明是拾级而下,却有一览登高的心情,是勇敢向前攀登的心情。求岳插了兜,仰头看天:“金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前救爷爷,是仗着你少爷的名头开空头支票,要真能扳活句容厂,才是老子的真本事。”他微笑看向露生:“哥哥带你体会一次,什么叫下海弄潮!” 金求岳也许不知道,他那份慷慨挥洒的样子,真俊朗极了。初春的太阳照着他,像照着提枪上阵的白马小将,猎猎春风吹着他的衣角,也是吹他的战袍。 露生望着他,心中有些痴了。 两人寻老陈不见,只道是自己走远了,偏路边走来一个摆摊的,摇签算卦,求岳笑道:“刚在山上那秃子不愿意给你礼物,咱们在这儿算一个?” 算卦的赶紧凑上来:“不听我胡说,看您的手气,一分钱抽一次,取个乐子!” 露生看看求岳,求岳丢一把铜板过去,露生便伸手拈一支——不料是支白签,再拈一个,还是白签。露生摇头笑道:“你这是骗人钱的,都是白的,算个什么?” 算卦的嬉笑道:“摇运气的事情,难免有两个空头,再抽一个就是。” 露生依言,又抽一个,这个有了,定睛一看,上面没有注解,只写四个字:“淑人君子”。 这四字正正碰在露生心上,口中不禁笑道:“你这也不是算命,是个诗签。”一面看,一面心中几乎揣了个兔子,这四个字他自然知道,是小雅里的句子,可是金求岳粗俗到家的角色,算哪门子君子?自己相公出身,风月场里打滚,又是什么淑人?实在可笑。唯独想到这四字前头是“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仿佛是琴瑟和谐的意思,心中跳如擂鼓。再想金求岳孩子心性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热过就算了,原本也是喜欢女孩儿,不喜欢男人,也不知这份相好是长是短,难道这签是专门来定自己的心?想来想去,脸上几乎发烧。 求岳看他神色变幻,好奇得要炸了,伸着头问:“算的什么?算的什么?” 露生忽然心中顽意上来,把签往怀中一藏:“算你是个光头大秃瓢!” 说完他就跑了。 金求岳莫名其妙,摸着光头在后头追:“站住!别跑!给老子看一眼!” 午后太阳里,慢悠悠一辆车子过来,是老陈来接他们了。 27|旅话 二月中旬,求岳带着露生和周裕前往句容。众人都劝他先陪陪金忠明:“并不急在一时, 开春再走也来得及。” 求岳只说一句:“要抓紧时间。” 他的历史非常烂,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 也是好事。这意味着, 他记不住的战争, 基本都没有打太长时间。 和他想象得一样, 淞沪抗战取得大捷, 上海还在打着,日本人像条死狗咬着不放。 全中国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金求岳是个合格的愤青,当然也不例外。 他现在迫切地希望融入这个时代。过去他一直闭门不出,而上海之行的所见所闻,让他明白, 躲在房间里吃喝玩乐是拯救不了未来的。 他得行动起来。 显然他不是个典型性男主, 金手指只有露生一个, 而剧情从来都不给他开绿灯。求岳知道, 只有手中有钱有权, 才能在这个时代获得话语权。 宋子文能够左右蒋介|石的行动,同样的, 只要他金求岳足够有钱, 也能够翻云覆雨。 这个国家的命运, 决定于被谁所影响。与其交给遗臭万年的旧人,金求岳想,不如交给自己。 他对自己的三观还是有自信的, 句容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适合施展拳脚。 这一年春雪绵绵不断,金大少等不得雪停,于是出门的排场几乎赶上皇帝南巡。求岳和露生坐一辆四驾大马车,后面两台小汽车,一左一右地护驾随行,另有大小车马载着各色行李殿后。 金求岳蛋疼:“我说了少带点东西,这他妈是搬家还是游|行?” 露生和周裕皆笑道:“你就别说话了,带上又不麻烦,若带得不周全,反教太爷担心。” 等金求岳上了马车,才是大吃一惊:“卧槽,这么宽敞,老式房车啊?” 周裕在车下隔着帘子笑道:“这原是老太太陪嫁来的车,里衬都是新换的,这个没什么说头,只说这酸枝木的底子,整块雕花,光是掏下来的废料也够小门小户打一堂子家具了。” 金老太太是前清格格,金求岳听说过,但格格的豪门排场,他今天才算见识到。整材酸枝木大马车,真是钱多烧手,这花钱的本事不逊于他前生的玛莎拉蒂。又看内壁上新糊的锦缎,碧绿桃红,一片春意,上面细细的钉着米珠,可摸上去又是一色齐平。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好料子,只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便宜,再按一按,底下垫了不少东西,绫罗世界,丝锦天地,既温暖又柔软,把一片冰寒雪冻隔在外面。 露生见他蛤|蟆似的张着嘴呆看,不禁笑起来:“那是苏州来的缀珠锦,中间隔了新棉花,上头铺的柞丝绵,再一衬貂,暖和得很。听说老太太嫁与太爷,带来几十箱子的嫁妆,如今只剩这个车了。” 金求岳好奇:“我奶奶真是清朝的公主?” “也算,也不算吧,正头公主是娘娘们养的,咱们老太太是贝勒的闺女,不过也尊贵。” “那她怎么想起来嫁给我爷爷?” 露生露出顽皮神色,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是私奔的。” 金总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金忠明脸上写满封建的老顽固,没想到当初还有这种自由恋爱的劲爆绯闻。金总连忙凑过头:“来来来给我讲讲。” 黛玉兽却要拿劲,慢悠悠将两面帘子放下来,又在脸上盖一个手绢儿:“乏得很,这一路要走大半天,你别猴在那里,养养精神不好么。” 精致男孩就是会享受,棒子爱豆坐飞机差不多也就你这排场了,别人敷面膜,你敷手绢。求岳揣着袖子往他旁边偎,笑道:“干什么还要盖个手绢?你别说着说着睡着了。” 露生捂着手绢,也笑:“你离我远点儿,臭烘烘的,哎,别揭我绢子,困着呢。”翻身向里头倒下:“咱们歪着说。” 金总拗不过他,只好也跟着歪下,大软榻倒下去,活像女人温柔的怀抱,这特么革命的同志分分钟被腐蚀成旧时代的少爷。 不过少爷就是很爽嘛。 两人各据一角,露生隔着手帕嗑松子儿,求岳把脚跷在窗户边上,手里看着报纸,听露生说闲话。 据说当时还是少女的金老夫人,不知怎么相中了还在搞个体户的金忠明,一门心思要嫁,福晋和贝勒当然不准,格格办事超有效率,好说不成,立刻决定为爱私奔。等福晋鼻涕眼泪地在小胡同里找到女儿,肚子都已经鼓起来了,把二老气得绝倒。福晋当场就要手撕女婿(没承认版本),格格也非常drama地挺身而出:“嫁,是我铁了心要嫁,孩子,也是我拿定的主意才要。您二位若是还认我,不必十里红妆,今日就磕头喝茶,若是不认,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罢了!”硬的说完还有软的:“高嫁低嫁,横竖都是嫁,难道额娘真要让我去守着那个大烟鬼过一辈子?我是死也不能够的!” 贝勒爷夫妇无话可说,此时还论什么高嫁低嫁,明眼人都在看笑话,若是嫁妆不厚,反叫女儿受屈。泰山泰水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强行风光地把女儿嫁了。据说格格出门的时候不仅喜悦,而且自信:“阿玛额娘不必哭,现今我知您二老瞧不上汉人小子,背后也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据我看来,时移世易,以后未必谁哭谁笑!” 贝勒爷气得牙酸,当着许多人的面把两个铁球揉得咔嚓响:“我的姑奶奶,你愿也遂了,嫁妆也有了,横竖少来气我,只求我这姑爷长心过日子,不要弄到趴窝吃软!” 这段故事,当年传遍北京城,等金忠明回南京时,又被嚼了一遍。露生也是在戏班里闻人闲话,听说了这段故事。 他不愧是人民的艺术家,一人分饰多角,不用表情,只用声音,情景再现活灵活现,金总听得笑喷。 话说回来,金忠明倒也没让夫人失望,走南闯北,名利双收。乱世里,多少遗老遗少抱着烟枪饿死在榻上,贝勒和福晋徒生了几个儿子,只会提笼遛鸟抽大烟,一份家业败得精光。到老来才知女儿可靠,也算是衣食无忧地安度了晚年。 露生抚着板壁道:“我听少爷说过,打仗那些年,陪嫁的金银玉器,都折了银钱,只有这驾马车,太爷锁在库里不许动。到底是疼你,前日巴巴叫齐管家开了库房拿出来,又重新裱糊,汽车再好也不如这个稳妥舒服。” 求岳笑道:“要不说这个车是老太太的陪嫁,我真想卖了换钱,怎么也能卖个成千上万吧?” 当然,要是攒到八十年后,估计更值钱。 露生向他脸上丢了一根橘子络:“好没见识!破落户才兜家底呢,当初老太爷那是打着仗,没有办法,现如今咱们家还不到那个份上。再说了,这样笨重东西,驾起来是排场,要卖却也是有价无市,如今时兴汽车,谁请这样老爷车回去供着?” 只能说贝勒爷很有远见,一辆昂贵的马车,使他女儿的嫁妆不至于完全变成商人的本钱,几十年过去了,只有这辆马车见证着当年他府上的荣华富贵。 当年坐在马车上的格格,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两人依偎着,仰望马车富丽的穹顶,心中都有些感慨。车内暖洋如春,近听得马蹄踏雪而过,也像踏过春草,是接连不断的细碎的清响。 “难怪我爷爷没有姨太太,这是真爱。”求岳揉着笑酸的脸,“我奶奶也挺有种的,那时候敢这么干的女孩子,不多吧?” 露生颔首道:“美人巨眼识英雄,格格的眼光不差,太爷也是真有情义。当初多少人笑话格格私奔,可我心里很佩服她敢爱敢恨。”他看一眼求岳:“她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知书识理,肚子里多少文章,自小就给少爷请的太傅来教养,也只有太爷疼你疼得糊涂了,信你是病得这么傻!” 金总鼻孔里不屑:“那又怎么样?也没见他养出我爷爷的种啊?说起来还是我跟爷爷像,他私奔,我也私奔,这方面我跟他血统很一致了。” 露生在手绢下面嗤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跟你私奔过?” 求岳坏笑道:“我说我自己私奔,我说你了吗?” 黛玉兽不吭气,娇滴滴往帘子下面滚过去了。 金总觉得他今天怎么有点奇怪,按理说平时早该打上来了,今天怎么躲躲藏藏的? 露生仿佛觉察他在看,又向里缩了缩:“先不说这个,有一件要紧事,我得嘱咐你。” “你说呗。” 露生隔着纱帕,在手里剥一个松子:“我想着等咱们到了句容,我和你,不能住在一个屋里,必要分开才是。你凡事可要留心,别一天到晚往我屋里扎,晚上更不能睡在我那里。” “为什么?” “哥哥,你平日在家懒散惯了,说话行动,不拘什么。但这次去句容,你正经是当家的,好些年不去那里,既然去了,就要立威立信。你出来带着我,原本已经不妥,若是一个屋里睡,一张桌上吃,那叫人家看了成什么?别的不说,先把你看轻了,要说你来句容不是为振兴家业,倒是——” 求岳咧着嘴看他:“倒是什么?” 倒是来度蜜月的。 露生把松子朝他脸上一丢:“你知道就行,做什么还要我说出来?”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懂?”求岳摸着下巴笑:“哎白露生同志真没看出来你思想这么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已经长远地想到要跟我睡了?” 露生别过脸去:“不和你说了,好心好意地跟你提个醒,你只会拿话来挤兑我。” 求岳见他仿佛真生气的样子,笑着拉过他:“行了别生气,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露生不肯转身:“总之到了那边,你可不要像在家一样,凡事尊重些。宁可严谨,不可脸软,须得要他们怕了你才是。那些老宅老厂的人,天高皇帝远,若太爷亲自去,或许还好些,你生病的消息早传开了,只怕他们不将你当做一回事。仔细吃他们的闷亏。” 总而言之,是要撑住了金少爷过去的人设千万不能崩,不求斯文优雅,至少得有底线。 不能太骚了。 金总心中隐隐约约地不爽,他倒不是吃金少爷的醋,只是觉得露生的话里,总让他有不舒服的地方。 凭什么不能一个桌上吃,一张床上睡?带着露生,又算哪门子不妥? 露生是好意,他心里明白,人的观念不会一时一刻就改变,此时争辩也无趣。黛玉兽一片好心,难道还把人家怼一顿吗? 忍住心里的不痛快,他把松子一股脑塞进嘴里。 还带壳儿的,崩牙。 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露生说得有道理。现在的金家今非昔比,这一去,做得好了,是东山再起,做得不好,就是遗人笑柄。治家如治国,好与不好,不是一人两人成就,要看能否平伏手下这么多颗人心。 露生的观念,就是他们的观念,露生的想法,也是他们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讨好旧观念,只能奏一时之效,在商言商,要真正服众,须看他金大少如今的能耐。 想到这一节,他四仰八叉地伸开腿:“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呢,要做大哥,靠的是本事,不靠道德标兵,也不靠吱哇乱叫。说到底,要让这些地头蛇服气,能力才是最关键的。只要能让句容厂咸鱼翻身,还怕他们放屁吗?” 这话有理,露生点头笑道:“你有这个明见,我就放心了。” 很有明见的金大少继续搓着蹄子发表高论:“所以到了句容,亲又不能亲,摸又不能摸,白露生同志,趁着没人,亲亲好不好?” 露生刚拿了个橘子,闻言便朝他嘴里一塞:“刚说得好好的,怎么半空里又来浪话?你这狗嘴,哪怕吐根象牙,统共也只有半根!” 求岳不答言,偷偷摸摸地爬到他旁边,飞快地一伸手,把手绢儿扯下来了。露生吓得“哎哟”一声:“你干什么?” “略略略让我看看你的脸!” 露生死命推他:“干什么?说了句容就到了,你再让人看见了。” “谁看见?钻个头看见?你还真成黛玉了三贞九烈的?”金求岳硬拽着他,“我不松。” “不能亲!” 黛玉兽今天是真的不友好。 “没说要亲,你别闹,我问你一个事。”金求岳盯着他的脸:“你这眼睛怎么像哭过的?” 露生不料他这样心细,两个手又被他抓着,硬着嘴道:“没有哭,我眼睛就是这样水汪汪的!” “都肿了。” “那是没睡好。” 求岳干脆把他搂在怀里细看:“还嘴硬?刚才就觉得你他妈很奇怪,老歪着脑袋跟我说话。”说着朝他脸上觑:“同志你化妆了?你眼睛上擦的什么东西?”他看露生脸红得可爱,作势要嗅:“你擦了粉?” 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露生心里又急又怕,眼泪也出来了,四脚并用地乱蹬:“外头就是赶车的,你在这里做什么?松开我!” 他越闹金总就越想逗他,看他好像真的羞怒,心里不觉诧异起来。忽然听外面一声马鞭,周裕在外头道:“少爷!少爷!” ……你真会凑热闹,金总恼火地啐了一口:“日你妈,叫个鬼?” 周裕勒着马道:“往前去是镇子,厂子在镇子西头,往东走是咱们老宅。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厂里看看?” “哪边近?” 周裕敲敲窗户:“家里近,您先开开窗。” 求岳无法,只好松了露生,推开窗户。周裕没敢往里看,偏着头低声道:“老宅就在前面,我刚打马过去看了一眼,怎么前面似乎在打人的样子。” ……又打?打人这事儿是民国时代广场舞吗?还他妈大江南北遍地开花?金求岳见周裕神色认真,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露生也整了衣服,坐起来静听。 “打什么人?打几个人?” 周裕看一眼前面,远远能听到一声一声脆烈的鞭响,从风里送来模糊的叫骂声。 “没看清几个人。”周裕道:“吊在咱们家大门口打的,好像,已经死了一个。” 28|杀威 宛如风尘女子都曾经是少女,百战将军也都曾经是少年, 秦淮河不是生来就为了风月。从秦淮的笙歌中溯流而上, 向秣陵去, 过汤山去, 就能看见秦淮河天真未凿的模样。她原本也是从烂漫山林里来、从荒草牧笛中来, 未染胭脂的时候, 她是清澈而野性的一条小河, 她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句容河。 仿佛是应了她最终顺流风尘的命运,大多数人说不清句容这里到底有多少河,东边的野溪是她的情郎,西边的野泉也跟她亲热,最终的结果是孕育出一个山清水秀的句容镇,河流远了, 镇子留下了。句容镇是依山傍水地散落在宝华山脚下, 好像什么人随手一撒, 把河流跟村落一把撒在地上了, 一斛珍珠落春草的模样。若是从春天的宝华山上远望下去, 是看不清底下忙着多少生计的,唯炊烟远上, 又有加工场喧哗的声音, 能辨出杏花桃花底下是星罗棋布的热闹。这热闹和南京不同, 南京是敲锣打鼓的马戏,吆喝人来看,迷人的眼睛, 句容却是攒三聚五的自在娇莺枝上啼,生也自在,死也自在。句容不招徕热闹,它输送热闹的细胞和养分,蚕丝、棉花、纺织品和水泥,这些东西顺着句容河送往真正人烟鼎盛的去处,在彼处罗织锦绣繁华,句容只留下虽慢也匆忙的日出夜息。 这样的镇子,在30年代的中国随处可见——只要不打仗,就随处可见——它们充满原始而麻木的生命力。27年孙传芳带人打到这里,和国民军万人血战,打得鸡飞狗跳,“牛屋鸡榭靡不搜掘,净桶溺器靡不倾碎”,打完了没有两年,这里又若无其事,新苗一生,桑麻又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句容的主题永远是浪漫的田园的音乐,是生活的冗长的诗篇,战乱和暴动都只是不和谐的插曲,任何事情在这里都要遵从不急不躁的平缓旋律。 杀人也是一样。 所以金大少的到来是显得太急躁了,他是一个急躁的闯入者,马蹄也急,汽笛也急,马脖子上的铃铛都急。与此相对的是金家老宅门口一场富于诗意的鞭挞,六个人吊在老宅门口的大树上,还有一个死在地上,有点七星拱瑞的意思,格局甚好看,现在隆冬时节是没有花朵的,不过不要紧,鲜血就是花朵,一道一道鲜艳的血痕把枝上的白雪染红了,震落下来,像落花的雨,还要伴随悠扬且富于韵律的吟诵式的痛骂: “奸佞宵小——” “好吃懒做——” “四体不勤——” “亵渎先尊——” 唱歌儿似地。 求岳和露生早在车里听见外面打得惨烈,两人都催车夫快些赶马,不论为什么,在金家大门口打人是几个意思?金总火冒三丈,露生却轻轻按住他,于是外面不见金大少,先听见极清澈的一个声音怒喝:“都住手!” 周裕也甩着空鞭大喊:“谁敢打人?” 众人都停下来了,因为意外,没想到金大少不出来说话,出来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人天仙面孔,一双秋水明眸,披着黑呢斗篷,里面露一圈儿猞猁皮的银毛领子,轻盈盈从车上下来,只将眼睛四面一望,向周裕问:“这是什么地方?” 周裕会意,大声道:“小爷,这是我们金家老宅!” 露生搓搓手,娇声又问:“那这里是做什么呢?” 周裕笑道:“不知什么人,胆子包天了,在我们家门口喊打喊杀的。” 露生眼色都不必丢,后面车上下来的仆人还能不明白小爷要干嘛?七手八脚吆喝着,把死的那个抬到一旁,又叫把树上的人也解下来。树下的人措手不及,拦着不叫解,露生跺脚道:“我说解开就解开!是要和我们也动手?” 众人没见过周裕,也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只看他好大排场,又看他生得一副美人模样,娇滴滴的好似姑娘,心里狐疑,约莫猜到这是本家带来的人了,只是不知道金少爷为什么不露面。为首的一个壮汉就走上来问:“你们是谁?我们家里打人,别人管不着!” 树上已经解下来了一个,挣扎愤怒道:“我们不是金家的佣人,你们又凭什么殴打工人?” 壮汉不理睬那头,只盯着露生问:“敢问高姓大名,要是少爷带来的人,请少爷出来说话,要是不相干的客人,劝你少管闲事!” 露生头也不抬,只管摸自己的狐狸皮小手套,摸了半天,树上的人也解得差不多了,方抬起头来冷冷一笑:“你问我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要跟少爷说话,你也配?” 周裕在旁袖手笑道:“看房子的老胡喝猫尿去了?少爷来了,他也不知道出来接,外头这么冷,是叫少爷站地上等吗?” 此处看房子的名叫胡良新,这时才从里面急急忙忙赶出来,嘴上的油还没擦干净——他是早得了消息,听说金大少今天要来,也知道他傻了,所以门口叫打,他也没放在心上,权当给少爷一个下马威。他盘算着外面吵嚷一圈,自己再出来献个好,谁知金少爷稳如泰山,就是不说话,倒下来一个白露生,把一群人弄得束手束脚。 金少爷是不是脑子真的坏了?带着戏子落荒而逃回老家,别人还没笑他,这小戏子倒会张牙舞爪! 胡良新出来就笑:“少爷是不是吓着了?我们迎接来迟!快请少爷下车。”他这头掀车帘子,那头马车忽然往前滚了两步,把胡良新一把带倒在地上。 帘子自己揭开,露出一个高大阔朗的身形,金总潇洒地一捋——头发没有,捋光头——戴上帽子下来: “你他妈才被吓到了,说话是放屁的吧?” 胡良新愣了,这脸是少爷的脸,怎么说话这么野? 金求岳刚在车里听了半天,乐得快死了,他是从没见过露生这幅冷艳的小模样,原来他不光能黛玉他还能钉宫理惠,又听他在下面怼人,这又辣又娇的真是太可爱了,金总简直又恋爱了,心中几乎响起婚礼进行曲。这一刻两个人灵犀相通,都明白对面是要给求岳下不来台,既然你狠那我也狠,要比不讲道理,那还不容易吗?端臭架子的事情,白小爷擅长,金总更擅长! 求岳从车上下来,心里还回味着露生刚才那副娇蛮脸蛋,美人就是任性,这个简单粗暴的救人模式,换个丑比可能早就挨打了,精致男孩优势多啊!他笑着伸手,想拉露生,露生却不动声色地向旁边退了一步,和周裕站在一起。 胡良新从地上爬起来:“少爷劳累了,这两位是?” 露生看了周裕一眼,周裕道:“我们是少爷带来的管家,我姓周,他姓白。” 求岳回过头来,露生朝他丢个眼色,轻轻摇头。 求岳便不说什么,只问周裕:“叫他们说说,门口这怎么回事?” 胡良新见他倨傲,根本不搭理自己,只好掉过屁股,规规矩矩跟周管家和白管家交代了一遍。 原来金家老宅是和金家祠堂连在一起的,中间隔一片小松林。这两天族里的三老太爷趁着开春,叫修缮祠堂,不用自己家的长工,也不舍得雇短工,却叫毛巾厂的厂长派工人来干活。谁知这些工人做事不小心,在祠堂里吃东西,还在祠堂后面生火烧水,正被三老太爷看见,气得大骂一通,说神案也沾了油污,多少预备修缮的木料也被烧了,把工人们关了一夜,今天又叫吊起来打。 他在这里说,那边醒过来的工人都噙着血分辩:“我们来金家干活,一分钱也不给,连饭也不给吃!要喝口水也没有!” 胡良新怒道:“你们是厂里的,当然厂里管饭,要闹找厂长去,他是我们家雇的厂长,怎么还问我们家要钱?” 工人擦着血道:“你们串通好的,一起来压榨我们,你们镇压——” 另一个工人连忙拉住他:“就算干活不管饭吃,我们自己带饭有什么错?牛马犁地,也要吃草!” 胡良新道:“吃饭?你在祠堂里吃饭?吃得神案上面净是油!打死你不应该?” 几个工人眼泪迸出,拳头几乎攥裂:“我们带的杂面窝头!有什么油!煮水也是在院子外头!你们就是和厂长串通一气,打死了我们,拖欠的工钱又可以不给!” 金求岳冷眼听了半日,心想什么叫无耻的资产阶级?这就是无耻的资产阶级,什么叫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就是苦难的无产阶级群众。这生意做得太骚了,雇了工人不想给钱,直接打死你就可以了,打死你还不够,死之前还要再让你白干一趟私活! 露生见他脸上隐隐有怒色,轻轻拉他的袖子,走到他前头去,拿手套在胡良新脸上一拍:“你姓什么?” 胡良新正跟工人对吵,被软绵绵的狐狸毛一搔,愣了一下:“我姓胡。” 金总心想,瞧你嘴上这油光,你他妈是挺姓胡的,马上我就叫你不幸福。 露生笑道:“原来知道自己姓什么,少爷这里站着,半句话还没有,你跟谁嚷嚷呢?” 胡良新更愣了:“少爷叫我说清楚事情——” “少爷叫你?少爷哪句话叫你了?”露生把手揣回手套里,“少爷叫把事情说清楚,叫你说了吗?” 求岳笑出声了:“老子叫挨打的这些人说清楚,这狗娘养的鬼叫个头?” 周裕恭敬道:“少爷恼了也别乱说话,老胡毕竟是我们家养的,怎么能自己骂自己呢?” 说得很有道理,露生点头道:“老太爷一年不来,咱们家规矩是差多了,少爷站着不做声,这些做奴才的就敢爬高上低,胡乱说话,我们再晚来一年,只怕连王法都没了!” 他们从南京来,伺候的人没带多少,唯打手带了五六个,这会儿都簇拥过来,虽说对面是十来个壮汉,不过是乡间无赖,跟金忠明身边的精兵怎么比?再者也不敢当着少爷的面跟少爷的人动手。胡良新方才就见得势头不好,慌得在背后偷偷打手势,早有人一溜烟跑去通风报信。金总也不管他,只看露生。 露生笑道:“这些荒村野地,不给个苦头是不知道疼的,我只管少爷起居上的事情,规矩的事儿,叫周叔来罢。” 求岳有心宠着他:“不听他的,你说。” 露生娇笑一声:“我说?要我说,在家里若是谁不听话,就吊在门口打一顿,这里的规矩倒是也一样,咱们都是规矩人家,就按规矩办事。” 周裕怎么觉得自己突然碍眼?周叔摸着头道:“要么就吊着给一顿?” 求岳咧嘴道:“先剥了衣服吊,冻他一会儿,打不打,看白总管的心情。” 露生把脸一红,翻他一眼。 胡良新磕头求饶,谁理他?求岳龇着牙,迈方步进去,露生却细心:“把那几个做工的都抬进来,打得血肉模糊的,给谁看呢?老太爷还病着,难道是催着别人咒太爷死?” 一行人浩浩荡荡,正门进去了,两人心中都大感痛快,金求岳同志难耐胜利的喜悦,偷偷摸摸在后面挠露生的手,露生把手一抽,笑微微走快了。 大家谁也没看见,只有周裕看见了,周管家素养超群,赶紧背过身,在后面叉着腰比划:“看!看你娘个x!你们几个站尸的吗?少爷这么些行李不知道动手?干活儿!” 29|回生 露生和求岳进了院子,几个工人相互搀扶着, 含泪道谢, 谢了金大少, 又谢白总管。露生连忙扶起来:“不必谢我, 是少爷仁厚, 吩咐我下来的。” 求岳看他们遍体鳞伤的样子, 心里也挺难过:“赶紧叫医生吧, 这里有没有医院或者大夫?先叫翠儿去做点东西你们吃,吃完了把伤口处理一下。” 其中一个工人却奔到尸体旁边,恨恨盯着求岳和露生:“谢他做什么?他是谁你们不认识,我认识!咱们把钟兄弟抬走,不用他假仁假义!” 大家赶紧拉住他,嫌他没有眼色, 那工人不敢再说, 也不敢露出十分仇恨脸色, 低下头去。 另一个瘦小汉子用力按他的肩, 蹒跚走来:“金少爷, 你要是真有这份好心,我们不求你请医问药, 只求你把我们拖欠一年的工钱结清。”他看看死去的工人:“死了的兄弟, 家里无亲无故, 连个棺材钱都没有。” 求岳觉得他们有点古怪,只看这个瘦小汉子还算明事理,他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瘦小汉子礼貌道:“我叫杜如晦, 是厂里搬仓卸货的。” 大家都警惕地看着少爷,金求岳摸摸鼻子:“我刚回句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待会我去厂里,你们反应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他回头看看地上的尸体:“死的这个人叫什么?” 杜如晦低头道:“他没名字,只知道他姓钟,我们都叫他钟小四。” 一个人活着受压迫,死了,墓前连个名字也没有,实在可怜,求岳无奈地摸摸光头:“死掉的小兄弟,我会再赔一笔钱,大家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么样,先把伤口包扎一下。” 这其实处理得很残忍,按理说杀人偿命,可是现在要杀谁?能杀谁?这个时代的工人,命比草芥还要轻。金总即便想为他伸冤报仇,也不能轻举妄动。 周裕也进来了:“这么些血污腥臭的站在这里不是事儿,少爷叫他们到外头去吧。外头人已经散了。” 他们这头说话,那头露生听得于心不忍,跪下身去看那死了的小工人,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得很,大约是身体单薄扛不住打,口角全是鲜血,已经凝成了一片乌黑。 露生心中怜悯,掏了手帕给他擦净唇角,又把他打得破碎的衣服稍稍理平——谁知擦了两下,忽然觉得他鼻中似有出气,摸一摸,仍是冰冷,他不嫌肮脏,干脆俯下身再听心跳——没有心跳,只是一俯下去,这次清楚地觉到口中也有出气了,不由得惊喜道:“这似乎没死!” 众人都惊动围过来,求岳也赶紧分开人蹲下来,摸手又摸鼻子:“凉透了啊,你是不是弄错?” 露生连连摇头:“我刚分明摸到他鼻子嘴巴里还有气,只是微弱得很,一时有一时无的。”他再握一握死者的手:“也许不是真的尸体冷,是他穿得少,冻得冰凉也未可定。”他在班子里见过人闭气昏厥,此时顾不得许多,连连按他心脏,又叫珊瑚:“傻丫头拿水来!要温水!”一面低头就给他吹气。 金总怎么感觉突然危机?兄弟你这是要给工友做人工呼吸?别人也就算了,他看看这个小工人,妈的居然很帅啊!这不可以啊!要吸我来吸! 金总赶紧拦住白小爷:“你按心脏!我来给他吹气!” 露生惊呆了,只是手上不敢放松按摩:“你什么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肮脏得很,我来就成了。” 金总心道来你麻痹啊,你的嘴儿老子还没亲过几回呢要让这穷小子占便宜?不就是人工呼吸吗?有什么脏的?他唯恐露生真下嘴了,抱过脑袋就是一个狂吹。 两人救人心切,完全忘记旁边所有群众其实都有嘴,也都能吹气,传说中的强行二人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了。群众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少爷能仁厚如此,大家手忙脚乱,都围上去,揉手的揉手,揉脚的揉脚,把周管家看得崩溃,周管家在外面挨个乱拍:“脏死了!都散开!少爷救你们,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 露生道:“不是肮脏,你们散开一点,给他点儿风。” 就这么齐心合力地又吹又按,五六分钟之后,一口污血从钟小四口中喷出,喷了金少爷一脸,他大声咳嗽,身体痉挛几下,惨叫了一声。 大家都喊着名字摇他的手,露生慌得给求岳擦手又擦脸:“说了叫你别弄,喷着眼睛没有?咬着你没有?” 求岳笑着摇头,抹去鼻尖的血:“我没事,艹啊,好腥。” 钟小四痛苦地睁开眼睛,杜如晦摸一摸他的鼻下:“好了好了,气儿已经顺了,这是活过来了。” 周裕被这群臭烘烘的工人闹得头疼脑热,一见人活了,连忙拉开:“谢什么谢,还要在这儿赖多久?这地方也是你们站的?人抬走,这钱拿着自己瞧医生!翠儿端热水来给少爷擦脸!” 一片忙乱,工人们看着一脸血污却喜悦的金大少,十分享受地让白管家擦脸,心中都有点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什么,抬起虚弱的钟小四,默默地又给金大少鞠了一躬。周裕赶猪一样地赶他们出去,折回身来报告:“少爷换身衣服,姚厂长来了。” 求岳擦着手道:“哪个姚厂长?句容厂管事的?姚斌?” 周裕点点头:“三老太爷也来了。” 求岳丢了毛巾笑道:“这还是约着来的,在外面看热闹呢吧?” 他等这两个人,等了半天了。 伟人曾经教导过我们一句话:不打无准备之仗。金求岳同志要在句容开展并深入开展经济建设工作,决不是空手而来。 虽然上一任领导人金忠明同志因病卧床说不出话,在前往句容之前,金总还是耐心考察,提前调研,调研范围包括上一任领导班子(齐松义)和新一任领导班子(周裕)和广大人民群众(各位家丁丫鬟以及白露生同志),了解的情况大致如下: 句容是金忠明的老家,但说句实话,他和老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金家是世代耕读,金忠明在老家读书读到十几岁,乡试取中,就跑去北京了。后来义和团闹事,洋鬼子进京,金老太爷弃文从商,带着格格的嫁妆回句容开了这间小厂。刚开始做纺纱,后来经营毛巾。 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金忠明是不折不扣的凤凰男,凤凰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拿着老婆的本钱,贴补自家的废物。好在他没把整个厂子全交给老家的寄生虫,而是另聘厂长来管理毛巾厂,贴补的方法除了入股之外,每年还以优厚的价格向老家的地主们收购原料。 这些情况,当时翻老账的时候,齐松义已经说得很清楚,金求岳也是看中了句容厂有原料渠道支撑,所以认定它还有可为。但齐松义说:“这种事情有好也有坏,厂子留在那里,始终不免于族人觊觎。这些年老家的几个旁支,想法设法地往厂里塞人,只是领钱,从不做事。对聘来的厂长也多有怨言,老太爷每年回去,都要调解一番。” 不停被吸血的句容厂,和挖空心思吸血的老家人,一直存在矛盾。也难怪句容毛巾厂一直做不起来,哪怕没有三友毛巾,肚子里带这么一堆寄生虫,就是想飞也飞不动。 以上是句容地区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两个冤家对头的代表原本预计少爷是下午才到,此时从厂里和家里匆匆赶来,在门外你瞪我我瞪你。 求岳没请他们进去,直接从大门出来了,金家的三老太爷金孝麟就先迎上来:“明卿,又长胖了!我哥哥的病怎样?我说年里去看看他,家里大事、小事走不开,还有些不知趣的人给我们为难,你来了就好了!来了就好!” 金总心想你他妈才胖了,老子健美得很。他打眼去看金孝麟,跟金忠明长得不像,只有胡子很像,都是地主老财统一制式的山羊胡,扣个豆绒帽子。又看姚斌,一张方脸,戴个玳瑁眼镜,长得很领导干部,金孝麟跟求岳亲热,他也不说什么,也不抗议工人给打了,脸上挂着笑,远远一旁站着。 金孝麟热切道:“明卿这次来,没带几个人?我看外面人也少车也少,叫你弟弟来给你帮忙。”说着拉过一个驴脸的男人,“你弟弟,金政远,前年你来他还没这么高呢!” 他伸着头朝门里看,想看带来的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怎么半天不见出来。刚才他听说那个戏子在门口说三道四,存了一肚子的教训,此时竟然无处下嘴。东张西望地又说:“你五舅表妹也在家里,想你得很,十九了还没许人家呢,这次回来,可有时间相处了!” 说了一堆,只不提打死工人的事情。 求岳不接他的话,转目看见那个驴脸的男人,忽然心中一动——刚才打人那几个无赖后头,不就是这个驴脸袖手看着吗?笑了一声,掉头问周裕:“我这怎么称呼?”也不等答话,“一二三,我爷爷大你小,第二个去哪儿了?你反正是第三个,就叫你小爷爷吧。”他揽住金孝麟的肩:“您说得太对了,咱们家是挺受人为难的。我刚来到,就有混账王八蛋给我下马威,在家门口打人,差点没把人打死了,这是给谁颜色看呢?” 金孝麟呆了一呆,不料他侄孙屁股这么歪,烧祠堂怎能是小事?就是傻了也不能这样说话啊,连忙道:“那几个人挨打是因为——” “因为有人闲得没事儿操蛋。”求岳堵住他的话:“反正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小爷爷你,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您肯定不会干,对吧?” 金孝麟给他堵得脑门上出汗,什么叫不要脸?打几个工人怎么就不要脸了?这会儿他听出话头来了,金求岳是明里暗里帮着姚厂长,嫌弃族里多事!金孝麟今年交棉花的时候,跟姚斌闹了好几回,又嫌厂里给的分红少,自己入的股几乎没拿到钱,憋了一肚子委屈,好不容易抓住工人烧祠堂的事情,发作了一通。 金求岳两年不回来,又是落难逼回老家,此时不靠家中,还能靠谁?他还有胆量跟家里人叫板? 金孝麟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求岳摸了烟出来,给他点上,又给姚斌丢了一根:“我呢,知道小爷爷非常地不愉快,谁看到家门口打成这样,也都不愉快,这个不愉快我们晚上再谈。回头咱们吃饭。那是我弟弟是吧,弟弟你好,刚才打人的里头有个王八蛋长得跟你很像,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 金政远向后缩了缩。 求岳夹着烟,向金孝麟笑道:“我来的时候石市长专门告诉我,说句容治安不好,叫我带打手来,要是有人掉链子,就直接绑了送去他办公室。哦,石市长您不认识,汪兆铭汪院长您知道吧?他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小爷爷你放心,无论谁为难我们家,我统统给他——咔嚓咔嚓。” 金孝麟已经有点傻了,他不是头一次见这个侄孙,但从来没见过他说话如此蛮横,夹枪带棒,句句骂人。又听他一口一个石市长汪院长,倒像是领了钦差来的一样,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烟灰烧着他的呆滞,扑落扑落往下掉。 信息落后害死人啊! 姚斌一声不响,很得意地在旁边笑嘻嘻。 求岳懒得再跟他废话,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搞他妈的宅斗,什么大爷爷小爷爷滚你妈的蛋。他拨开金孝麟:“我刚来这里,事情很多,晚上跟您喝酒,这会儿先不聊了,我叫姚厂长带我去厂里看看。有什么问题你找周裕,就旁边那个地中海,头顶秃一块儿那个。” 周裕委屈地摸摸头。你一个全秃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局部秃? 求岳拉过姚斌:“不陪了先走一步,弟弟晚上见啊,晚上找个好点的饭店,让老哥我享受一下你的地主之谊。” 金总连饭都不想请他们吃,要吃你们自己请,谢谢。 这头露生在门缝里听了半日,笑得肚子也酸了,心里既觉痛快,又觉自豪。那头翠儿冷不丁道:“小爷,眼睛珠子都看掉了,他不回来,你站在这里等到天黑?” 露生红着脸,横她一眼:“忘了是为什么带你来?你也嚼舌?” 翠儿吐吐舌头。 露生道:“还看!我看是因为我有事,你东西也不理活儿也不干,仔细我赶你回去。” 翠儿笑道:“您不发话,我们怎么理?谁住哪里还不知道呢!” 30|运筹 金求岳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周裕开着汽车, 把他从镇上接回来。 家里已经安置妥当, 求岳看看门口挂起的红纱灯笼, 心中不觉涌起一点温情。又看树上已经没了人, 知道是金孝麟带走了胡良新, 只问周裕:“打了没有?” 周裕笑道:“打是没打, 冻成个棍儿了, 这狗东西吃里扒外,活该他有这一遭。”又说:“小爷在后头院子里,这里原先还有五六个丫头,都约束着,住在旁边小门外头,明日再教规矩。” 求岳点点头, 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 叫周裕自便, 他一个人向后头去了。 金家老宅极大, 宅子里错落亭台, 这时节正开梅花,都种在幽静角落, 不见花树, 只闻幽香。金总喝了点小酒, 信步乱走,绕了几圈才摸到后面。最里头一进院子里,正房黑着, 两个厢房亮着灯,这才看见露生在右手的厢房里,坐在床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他从门口探个头:“哟,床上等我?” 露生红了脸不理他,过一会儿转过头来道:“你也不叫个人,偷偷摸摸进来,跟贼一样。”见他似醉非醉的样子:“你喝酒了?” “没喝多少。” “跟三老太爷?” “那群穷逼舍得请客?跟姚斌。”求岳笑着脱了大衣:“自己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你回来,也没有什么事,就给你帐子上打个穗子。”露生接了他的衣服:“你总不回来,行李不能老搁着,我就先安排了。这院子里三间屋,正房是太爷平时用的,咱们不动,这一间是他的书房,敞亮一些,我叫理出来了你睡,对面那屋是齐管家陪他住的,我就睡那里就好。” 富贵人家,书房自然不止一间,真正的藏书楼在花园拐角,这个“书房”是所谓“看书的房间”,家具都是齐的。 露生两手拍拍床上的杭绸梅雀被罩,脸上有些天真的得意神色:“这个梅花春雀,映着雪好看,我算着这一旬用它,再过几天暖和了,换那个杏红的撒花单子。两个都是红的,所以给你打一个松树青的穗子,又俏又雅致。” 金求岳看着他,很喜欢他脸上那股生机勃勃的欢喜,心想这是个真正的精致男孩,懂得生活,也喜欢生活,或许他一直都在等着一个能够自己主导和安排的生活的小天地。就像小鸟在等待一个繁花盛开的小树林,也像小马在等待一片风吹草低的小草甸。 可怜过去从来没有过。 还好现在有了。 说实话,他有点想抱抱他。 露生见他凝眸不语,以为他是不喜欢中式花色,再一想,这西洋大床用梅花确实不大妥,不由得迟疑起来:“怎么了……是不好吗?” 求岳笑了:“没有没有,很好很好。”顺手一刮露生的鼻子:“就是床上差个你。” 露生放下心来,心里害羞,又气他轻薄,低头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确定不跟我一起睡啊?” “你还说?” “行行行别生气,我又没要把你怎么样。”求岳在床边坐下来:“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住一屋,就跟宿舍一样,晚上还能聊聊天,不然一个人多寂寞啊。” 露生摇摇头:“路上说好的。你没见三老太爷眼睛一直往这里看?” “我看你也没怕呀?”求岳拍手大笑,“哎哟,又想起来我们钉宫理惠,大杀四方,老子都不知道你原来能这么辣!” 露生不知“钉宫理惠”是何方神圣,见他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知道他们必定要拿这件事来说你,早晚都要说,不如先发制人。”说着,又取茶笼里温着的紫砂小壶:“润一润,周叔也不当心,一定又让你走路了,瞧风吹的嘴巴起皮。” 贤惠,温柔,金总简直受用死了,他对着爪子捧过茶壶,又听露生得意道:“这就好比两个角儿打擂台,狭路相逢勇者胜,必要先亮出嗓子来,教他知道厉害,他心慌气短,原本唱得上来,被我一压,也不敢唱了。拿行里话说,这就叫——抢戏!我亮明了自己是管家,难道还不许我从良不成?” 他口中说着,两个脚活泼地上下乱摆,那一种神采飞扬,格外青春,想见年幼时,恐怕台子上没少抢人家的戏,也是个霸道小公举。 求岳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只是听到“从良”二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原本就是良人,哪里来的从良?又不好再为这个计较,吮着茶道:“我说你为什么突然炸毛,搞了半天是给人家看的。” “那也不是。”露生摇摇头:“你来这里,要讲身份,和三老太爷他们拌嘴也就罢了,难道丫头小子,杂役仆佣,个个都要你来教训?那也太没有上下高低了。”他拨一拨刚结的穗子:“这种事情,我做黑脸,你做白脸,要下头人知道你宽厚平和,感激你才好。” “那你呢?” 露生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极甜的笑:“我怕什么?不是我说狂话,就冲我这张脸,能跟我生起气来的,还没有几人呢!” 说着,他回过脸去,忽然见求岳捧着茶壶,饧着眼看他,有些发痴的意思,忽然不好意思,垂下眼道:“看我做什么?” 求岳歪在靠背上:“看你也不行?” 露生也不知怎样是好,拿枕头捶在他脸上:“不许看。” 求岳在枕头下面闷笑:“茶壶弄潮枕头了。” 两人笑着坐起来,把枕头晾在旁边,露生道:“不说这个,你今天去厂里,看得怎么样?” 这话戳中了金总的心事,茶也没心思喝了,他把茶壶向露生手里递过去:“比想象中还操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得救,各种意义上的有好有坏吧。” 下午姚斌陪他在厂里走了一圈:“我听说您病了,还亲自去南京看望过,只是太爷说您身体很差,不能会客,所以没有见上面。”傻了的传闻,姚斌自然也知道,不敢当面提,含糊客气地说:“厂子您过去也来看过,不过从前是没有怎么细看,这么些年也都还是这样。” 金总觉得这人说话还不算太放屁,至少会说人话。 句容厂规模比他想象得大,但与其说这是毛巾厂,不如说又回归了纺纱厂的旧业——这并不是最严峻的问题——两万多纱锭的量,一半以上没有开工,姚斌说:“毛巾销路不好,还不如粗纱周转得快。” “细纱不能出吗?” “那没开的几台大机,就是出细纱的。”姚斌揭开油布一角:“老家这边实在刁难,每年订购的棉花,他们是先分好等级,一等的货物直接卖去镇江大厂,次货拿来充数。能纺粗纱已经是不容易,细纱的话反而增加成本,虽说还不到蚀本的地步,但比一比,还是粗纱回本快些,薄利多销吧。” 求岳蹙眉不语,又看工厂里行走的工人,神色不是疲倦困顿,就是散荡惫懒,路过两个办公室,一个关着门,里头传出麻将的声音,另一个空着,不知人去何方。 姚斌要打开门,求岳拦住他:“算了,不用进去,他都有胆量在这里打牌,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收拾他不在今天。” 姚斌不由得留神看他。 两人从办公楼上下来,姚斌叹口气:“什么情形您也看见了,不是我背着人说话,老家这边,坐吃空饷都是轻的,每年抽头取利,稍有不如意就要大闹一通,仓库里的货物,常偷了去卖,我这里只见红字,不见黑字,年底拿什么分红?这又是一场生气。”说着忍不住擦起眼泪:“要不是看在老太爷的情分上,我也不在这里熬了。” 露生听到此处,不禁点点头道:“这个姚厂长看来人不坏,倒是很忠心的。” 求岳长手一伸,拍拍黛玉兽的脑袋:“小萌比,他两句屁话,你就觉得他忠心了?” 露生好奇歪头道:“难道不忠心?” 求岳抬抬下巴:“要是我请你唱一个月的戏,一毛钱不给,我问你唱不唱?” “当然唱,你让我唱一辈子我也唱啊。” “……不要突然卖萌,我意思是如果我是其他客人的话。” “哦。”露生回过味儿来,脸上一红:“那是自然不唱的。”他玲珑心地的人,一说就懂:“你说姚斌在说谎话,占了便宜还卖乖。” “聪明,就是这个道理。”金求岳站起身来:“一个企业高管,处在最年富力强的黄金阶段,在一个毫无职业前景的岗位上蹲着不动,不仅事业没有进展,生活还到处受气,居然这样坚持了快十年。这他妈岂止是忠心?简直是痴情,放在小说里我都快以为他跟我爷爷有一腿了。” 露生掩口笑道:“你的嘴!太爷也敢编派。” 求岳也笑:“一个这么忠心的高管,他手下的工人懒得出油,你觉得这很正常吗?” “或许他只是无能呢?” “无能?”求岳爆笑起来,“给你讲过我以前的事没有?” 露生抿嘴儿一笑,静静听着。 “我之前也是董事长,自己有个集团,手底下有个跟姚斌一样的高管,是我的学姐,叫郑美容。她面临的环境比姚斌恶劣多了,因为我什么事都不管,我只管签字等钱,公司其实是她在负责的。我惹的事情她来擦屁股,我谈砸的案子她来善后,整个集团十几个子公司几十个部门,每天都在call她,而她手上连一成股票都没有。你觉得她苦不苦?可就是这么苦,好多企业巨头挖她,她愣是没走。” 露生听出别的意思了:“她对你可真有情……” 金总要对这个小白兔扶额了:“她孩子都有了,宝贝儿,你能不能不要总把商战片搞成言情剧?” “哦。”露生脸又红了:“所以她为什么不走呢?” 金总呲牙笑笑:“真正办事的时候,大家不会问我的,大家都问郑总。” 露生心中一凛:“这女人把你架空了。” 求岳点点头:“一个人在没道理留下来的环境里留那么久,只能说明,这个地方一定有别人看不见的丰厚的利润。没人会做亏本的生意。”他点点露生:“我爷爷不是傻逼,你少爷也不是傻逼,郑美容架空我,我心知肚明,但我用得到她,所以我不跟她翻脸。你少爷也是一样,他用得到姚斌,所以一直留着他,你说留着他是为什么?” 露生脱口而出:“因为他制得住老家这些人——他才不是真无能。” 金求岳靠在书桌上:“别的事情我看不明白,生意场上这些狗屁伎俩,老子从小看到大,闭眼都知道他们什么套路。” 他说话带着酒意,此时竟有些匪气,也像宝剑锋利的锐气,露生望着他,心中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他思忖道:“照这样说,咱们还是要靠着姚厂长……可我怎么觉得似乎不该这样?” “靠他?”金求岳恶笑一声:“我还艹他呢!”他拨拨露生的下巴:“傻归傻,警惕性还是挺高的。” 黛玉兽还是有点天真,不过胜在聪明,只要多教几次,很快就能成为左膀右臂。 此时夜已深了,寒星垂落,两人都不觉得困,爬在书桌边上,越说越起劲,又拿了纸笔来,边画边说。 金求岳在纸上画了两个猪头:“姚斌和金孝麟之间有冲突,这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但他们其实是一个统一的子公司,姚斌负责市场和生产,金孝麟负责原材料供应,这两只猪其实都从公司获得利益。我们还在南京的时候,他们是两只野猪,天高皇帝远,虽然经常打架,但过得还算滋润。” 露生点点头。 求岳又画一个王冠:“可是现在我们从战略统筹,变成直辖管理,我直接接手了句容厂,两只猪谁都做不了老大,因为我才是老大。你说他们之中,谁会帮我?” 露生敏锐道:“谁也不会帮你,因为你才是最麻烦的那个人。你一来,他们能得的厚利,都要被分走了。” 求岳比个拇指:“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这两只猪本身还不共戴天,都想借着我的手先把对方干掉。你知道今天被打的工人什么来历?他们不是一般的工人,姚斌故意把他们送来,就是来给我找麻烦的——算了这个先不说了。”他在猪头上打了个大叉:“金孝麟不过是蠢,姚斌是毒,姚斌比金孝麟危险多了。当初你少爷敢用他,是因为家里不缺这点钱,也不在乎他作妖,但现在不一样,他从小头目变成大boss了。”他直起身来:“真他妈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露生托着下巴出神:“你心里有主意没有?” 求岳低着头:“走一步算一步,要看齐松义能不能把我交待的事情办好。” 露生听得“齐松义”三个字,眼睛微微一动。 求岳仰头望向窗外,抓了抓光头:“嗐,平时天天说马云马化腾,现在知道自己跟他们差距有多大了,我要是有他们的本事,估计早把句容厂翻开干了。” 露生见他有些沮丧的意思,不由得柔声劝慰:“虽然不知道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有多厉害,不过据我看来,你也未必不如他们。” 金求岳被他逗笑了:“你知道马化腾是谁?” 露生不服气道:“管他是谁呢?差也差不了多少,他是马化腾,你好歹也算一个牛化腾。” 金求岳:“……” 露生:“马风。” 金求岳笑疯了,黛玉兽今天晚上是突然开启卖萌功能吗? 两人面面相觑,都笑得挠墙。笑罢都擦眼泪,沉沉心绪也豁然开朗。露生揉着笑红的脸,起身道:“好了不笑了,再笑把人都惊动了,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我打水来你洗一洗,你把那茶再喝两口,别带着酒睡。” 金求岳一把将他拉回怀里:“别走,我还有事问你。” 露生轻轻挣开他:“什么事?” 求岳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对面蹲下来:“正事说完了,之前的遗案咱们解决一下,我问了你还没回答我,来的路上怎么哭了?还是头天晚上哭了?” 露生不料他突然问这个,一时有些讷讷,支吾片刻:“也没什么,我一点小事就爱哭的人,做噩梦吓着了。” “你还跟我说谎?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露生咬了咬嘴唇。 两人都沉默。 求岳眯着醉眼,捧了他的手:“行,你不说,那我来说。我们从南京过来,带的人,都是你来决定,你决定好了,再给我过目,我记得报上来的名单,里面有柳婶,还有几个我忘记的名字。” 露生垂下眼睛,心中隐隐又有泪意,睫毛也不敢抬了。 “结果临到走的那天,柳婶,你不带了,丫鬟,你也只带了两个,干活儿的佣人,就带了一个,其他都是我爷爷叫来的打手。柳婶对你那么好,娇红也是你专用的丫鬟。你把她们都留在南京了。”求岳盯着他:“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31|月生 露生平时是爱哭,但是自从做了队友, 黛玉兽的眼泪产量明显急剧减少。金总承认自己是猪脑子, 想不通是为什么, 只是那天看到柳婶不在, 这才察觉了一点苗头。 事情不大, 只是太多, 要怪金总那段时间几乎全在外面奔波。 其实自从上海回来, 众人看小爷的眼神都不大一样,分明上海是在打仗的,那样子怎么倒像他两个去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之前还为皮肉吃苦,都说可怜,过两天事情忙完,金忠明病情也稳妥, 大家又有说笑的心。 那天露生在院子里经过, 可巧几个丫头小子, 攒在那里说话, 露生在后头偷偷地听, 原来是说故事。 讲故事的是个小子,说:“有一个做生意的, 常年在外面跑, 怕家里老婆不安分, 交待她说,你只许买菜,其他的不许跟人多说话。那老婆答应了, 半年才见她男人回来,好像没有事的样子。这男的不放心,把她老婆的东西翻了一遍,没翻着什么,只翻到一个账本。” 大家都问:“写的什么?” 露生也在后头听得有趣。 那小子龇牙笑道:“写,东边老王,萝卜十八个,西边老李,萝卜十五个,北边老张,萝卜才八个,不过粗。” 大家都哄笑,小子忍着笑道:“男的看了半天,心想老婆是个贤惠的,到晚上两人恩爱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忽然看见他老婆偷偷记账。一看账上写:唉,一个萝卜。” 荤笑话,大家笑得拍腿打脚。露生听得脸红,想笑又想啐,心道这些家伙,怎么改不了钓鱼巷的脾气,说话肮脏得很。谁知他在这头偷听,众人早知道了,就有一个胆大的挤眉弄眼地取笑:“你们说少爷是几个萝卜?” 旁边笑道:“我们不知道,小爷怕是知道,上海萝卜必定好吃。” 珊瑚在旁边含着手指:“少爷是十五个加十八个。” 唯有翠儿冷声道:“说这些干什么?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众人嘻嘻哈哈:“翠儿姐,你最会说笑话的人,须知笑话不在好笑不好笑,要看是谁听!” 露生脸上发烧,听了半天,原来是说自己!气得拔脚就走,又觉得走了反而惹他们更笑,转过头来道:“衣服不洗,花儿也不浇,太爷的汤水也不看着熬,你们在这里悠闲呢!”又叫珊瑚:“你这傻丫头,跟他们搅合什么?去少爷屋里擦萝卜!” 他想说“擦地”,怎么听了半天萝卜,张嘴说了个“擦萝卜”。众人哄堂大笑:“珊瑚不敢擦萝卜。” 露生又气又羞,众人见他沉下脸来,都作鸟兽散,留白小爷一个人窘在原地——这种事情想也没有想过,怎么别人看着倒像早做了一样! 这是一桩的说不清。好在那两天金求岳在外面忙,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烦恼,减了许多藏在心里的尴尬。 南京城是闻风而动的,原先听说金家不好,大家如避瘟神,谁知石市长主持公道,后面还有汪院长作保,这个大腿不得了,风头静下来,大家又骚动了。 商人的脸是比鞋底还厚,渐渐地都提着东西,先去金公馆转悠,又来榕庄街探头儿。晚来露生说与求岳听,求岳玩着一个芙蓉玉的扳指,朝空中一丢,“你告诉他们,我们家东西全没收了,现在只剩一个小破厂,如果不嫌弃,欢迎来搞。” 露生水晶心肝的人,一听就懂了,抚掌笑道:“你在大事上头真真不糊涂,这是艰难贫苦辨真心的意思,只是你恐怕不知道,别人既然好意思来,就未必会为你这两句话打退堂鼓。” 金总怂笑起来。 “笑什么?” 求岳笑道:“精致男孩,我放个屁你都能给我解释出个内涵,老子是嫌麻烦,叫你做个接待。” 在求岳看来,你主内我主外,一奶一t很合理,有分工才有效率,露生也觉得他信任自己,那几天便尽心尽力,接待来宾。 那日忽然有人上门,来人一派贵气,披着油光水亮的黑狐狸大氅,兜着小巧的风帽,这个天虽然说化雪寒冷,穿这一身,不像是防寒,更像是抖威风。身后还跟着两个当兵的,捧的盒子从手里堆到头顶,把军帽都盖住了。那人分开两个盒子兵,将风帽一揭,露出一张娇艳饱满的脸,原来是他同门的师弟韩月生。 韩月生不待他张口,扬眉艳笑:“师哥,咱们好久不见,你不怪我先时不来看你吧?” 露生倍感惊喜:“你怎么来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来里面坐。” 两人在露生房里坐了,韩月生排场极大,叫卫兵放下礼物,挨个揭开给他师哥看:“高丽人参,法国的香水,美国皮鞋,日本头油,毛子的伏特加酒,英国手表,还有缅甸大翠玉的戒指,这些好不好?” 这礼厚极了,更有显摆的意思,几乎是在桌上开了个世界博览会,只是一样唱戏的东西也没有——师兄弟之间,送这些做什么? 露生就觉他来得有些不善。 月生笑了笑:“师哥现在是用不着衣服,也用不着头面了,您是炕上演戏,只怕比我当初脱得还要光呢。” 露生脸也白了,抬头看看月生,咬牙把眼泪忍住了。 他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原本露生唱生,月生唱旦——那时候还叫玉姐月姐,后来露生改了旦,唱出名了,金少爷赐了名字,改叫露生,后头两个师弟也就都跟着改名。 韩月生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件事已经不大痛快,只是他师哥从小温柔多情,待两个师弟都像亲弟弟一般,自己琢磨出来的功夫,一字不差,都教给月生,因此两人倒还友爱。没想到韩月生变嗓之后,声音就不大清越,唯独生了一身雪白的好肉,又仗着一张娇艳脸蛋,干脆就演些香艳小戏,卖弄风骚,有时在台子上也脱起来,剩一个纱衣服,倒比女人还妖艳。引动那些庸俗看客,在下面淫词秽语,鼓掌叫他脱。 露生劝了几回,月生只说:“师哥是花中牡丹,当然艳压群芳,还不许我们学学芍药吗?”露生无奈道:“我们什么出身,自己心里没有数?你这是分明往下流的路子上跑。那些来看你的都是什么人?命贱也就罢了,人不能自己作践自己!”月生却冷笑道:“作践?除了金少爷,你看谁都是作践,也不知金少爷看你,是穿了衣服还是没有穿呢!” 把露生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光掉眼泪。 师兄弟虽然吵闹,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每次吵完了,又是月生主动来卖乖认错。他这人别扭得很,一面心中和他师哥较劲,一面又恨金大少把他师哥霸占了。往年露生在金少爷这里委屈,月生还来看过几次,这两年不知他向哪里去了。近日一回南京,可巧听说师哥跟金大少私奔上海,气得摔了一屋子东西,这哪是上门送礼?是来送吵架的。 露生见他吊着眼睛,一副要炸的样子,自己忍下一口气,勉强笑道:“月姐,你好容易来一趟,何必开口就冲我呢?” 韩月生冷笑道:“不敢不敢!师哥叫露生,我们自然跟着叫月生,你哪还记得月姐两个字怎么写?” 露生不接他的话,仍是柔声相向:“去年春天我还听客人说,说你走俏得很,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月生就看不得他这幅软样子,心中要吵,对着软玉温香的师哥,又吵不起来,瞪了半天眼睛,长叹一声:“师哥,你一向冰清玉洁的人,不像我到处的给人玩儿,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你怎么糊涂了,这时候跟金少爷私奔?” 露生不料他突然问出这话,脸上滚烫,要辩解又辩解不出,这事南京城都传遍了,是金忠明的主意,私奔也是实情,还能说没有吗? 月生抓着他的手:“我不问你给他没有,也不问那个傻子怎么糟蹋你,这都是我们的命!可是师哥,你难道一辈子不唱戏了吗?”说着他泪下来了:“你什么人物,梨园星下凡来的,南京都是委屈你!你现在拘在这里算什么?功也不练,嗓子也不吊,脸也不爱惜,不说受伤,尽是憔悴,衣服也没有新的,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露生给他说得心烦意乱:“我的事你不知道,你别管。” “我不管?”月生按着他的手:“我不管你谁管你?是我不好,师哥,你受苦的时候我在天津,我给人弄着来不了,可我现在有靠山了,咱们一起去天津唱戏不好吗?你就不挂念那些头面衣箱?你不挂念那些想着你的戏迷?” 露生有些痴了,想想自己唱了十来年的戏,要说不挂念!怎能不挂念! 月生见他泪光盈盈的样子,声音也低了,气也软了,把头伏在他师哥怀里,又像小孩子撒娇了:“我知你爱戏如命的人,连名利都不要,只要自由自在地唱,师哥啊,我接你去天津,现有个司令养着我,他养我,我养你!咱们好好儿地把嗓子养回来,你还做丽娘,我给你做春香,你还做莺莺,我给你做红娘——好不好?” 露生摩着他的脑袋,苦笑片刻,心道这孩子江湖上乱混,没心没肺,也不知自尊自爱,什么“他养我我养你”也说出来了,这是多么不要脸的话? 可是秦淮河上出来的,谁不是这样呢?他们让秦淮河的水养歪了,养成女孩儿的心性,不像松柏,倒像藤萝,一辈子光想着吸人的血来活。 露生想规劝他一两句,又觉得他这师弟全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自己放荡惯了,改也改不了的,到底来这里是惦记师哥,因此又把话咽下去。彷徨又彷徨,温柔道:“我这辈子也许是再也不唱戏了。只要身正气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他摸一摸月生俊秀的脸:“我只劝你一件事,你说你跟着司令,是哪个司令?现在上海东北打成这个样子,你这司令不知救国图存,倒只顾着宠你?这样人怎么能跟着他呢?” 月生见劝不动他,反给他抢白一顿,又说自己的司令有失军人志气,脸也渐渐红起来:“好!好!果然是我师哥,愿意给傻子白玩儿,倒还嫌我身不正气不直!我看他也不怎么把你放在心上,没钱捧你的戏,叫你在这里迎来送往,不知以后还怎么糟蹋你呢!” 露生忍让又忍让,只是听不得他一口一个说求岳是傻子,忍不住生气道:“他就是傻子又怎么样?我偏就不唱戏了!就跟了他!来日要饭街头你再笑话我也不迟!” 师兄弟说了一场,气得送的也不送,别的也不别,活像两只猫挠架,炸毛散了。谁知韩月生的嘴巴倒是开过光的,骂什么就来什么。 那几天客人不少,露生都是和颜悦色迎接,温声软语送走。客人们见不到金少爷,只见白老板,初时脸色只是失望,渐渐就有些不三不四的意思。更有些傻逼特别爱给自己加戏,善于脑补剧情,就有一个姓汤的胖子,说自己是做批发生意的,开一个经销公司。 露生毕恭毕敬,把他迎到客厅里,一样也是好茶好烟招待了一遍。汤老板堆着笑问:“金少爷不在家里,白老板辛苦得很。” 露生觉得他说话有点冒犯,只是见戏迷也见得多了,顺水推舟地应付:“这有什么辛苦?要说您打理生意,才是真辛苦,我们这都算是享福了。” 汤老板却道:“做生意谁不辛苦呢?都是为家里人好。金少爷是舍得的人,换做是我,舍不得让你这样忙!” 露生心里明白,这些人来不过是看看风声,未必真能帮得上忙。但是除了这件事,自己还能帮上求岳什么?不管大事小事,一定要努力做好。 他看看汤老板,若是放在过去,金少爷虽然薄情,宠他倒是严密,别人说两句不恰当的话,白小爷是立刻就要翻脸的。现在为了求岳,哪怕别人冒犯到脸上也不算什么,因此尽管姓汤的恶心取笑,他也权当无事发生。 两人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汤老板忽然说:“我有一件重要的生意,本来金少爷不在,我不想说的,不知白老板能不能做主。” 露生有些意外,来了这么多客人,提生意的这倒是头一个,按捺喜悦,仍旧诚实道:“实不相瞒,我是做不了主的,您要是真有事情,少爷晚些回来,您在这儿吃顿饭?” 汤老板左右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我晚上要去天津,这是一笔大生意,不能电话里说,我也等不了金少爷,白老板若能代为转告,请叫这些丫鬟走开。” 露生心中有些活动,汤老板又道:“要是真的不便,那就算了,原来白老板真是做不了主的。”说着酸了一句:“金少爷也该留个有用的人,这是连电话机也不如。” 露生见他真的要走,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唯恐错过这桩,看看他面目和蔼,也没有多想,赶紧叫丫鬟们下去了。 谁知丫头们这头出去,那头汤胖子跟着脚掩上门,反手把门锁了! 露生心中一惊,夺手要开门,汤胖子一把抱住他,连推带搡往沙发上按,边按边道:“白老板,我仰慕你许久了,从来没能亲近一下,你那师弟我是见识过了,不过如此,他说你比他好十倍,我看他是说错了,他连你脚后跟也摸不着!” 露生气得脸也红了,不想月生在外面这样下流,自己堕落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拉上别人?他张口要喊,又怕闹开了,于求岳脸上反而无光,因此挣扎道:“少爷一会儿就回来,汤老板,请你放尊重!” 汤胖子笑道:“回来?金少爷会回来?他把你留在这里什么意思,大家你知我知!今天你把我伺候好了,这三万块钱就是他的了!”他见露生挣扎得厉害,捉了他的手,腆着脸笑道:“我跟你实话说吧,我这个人娶老婆不过是为了生孩子,我对男孩儿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也不用和你那傻少爷翻脸,我月月还给你钱,偷偷来会你。你把我跟他比一比,就知道我的好处!” 他越说越得意,自以为这番话真心极了,为个男人做情夫,真是有情不过如此!又想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金家霸道了十几年,养着这个白露生,摸不让摸、碰不让碰,今天倒有偷香的一天!闻见白老板身上一阵芳香,口水几乎都下来了。看露生柔柔弱弱,含着眼泪,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意,不然你怎么肯让人都下去呢——” 他话没说完,露生一脚跺在他下面,汤胖子痛叫一声,手也松了,白小爷伸手就抓茶几上的水果刀,翻手架在他打褶的脖子上: “好肥猪,你白爷爷的好处也敢想,我看你是活到头了!” 32|相照 露生练过武生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 除了买他的张老娘, 就连他两个师弟也不大清楚。外人看他娇花一般, 水嫩嫩的, 恐怕多揉两下就坏了。汤胖子也是这么想, 觉得他一个唱旦的能有什么本事?心中竟没把他当做男人。谁知白小爷发了狠, 既不哭也不叫, 一脚踹在关键位置,连刀子都上来了! 汤胖子惊慌得要喊,露生揪着他的耳朵,刀追在喉咙上,咬着银牙道:“你喊?你白爷爷我还没有喊呢。你喊一句,我就捅你一刀, 你多喊几句, 我陪你跟阎王告状!” 这是以死相拼了, 以死相拼的场面汤老板设想过, 不过应该是白小爷泪汪汪表演, 他这里恶笑着陪同,谁知反过来了!又是害怕, 又是生气, 露生的脸就在他脸上面, 闻着领口里透过来阵阵酥骨幽香,当真又是仙子又是罗刹,这他妈想亲近想了许多年, 这次真亲近了,亲近得都要死了! 这一口天鹅肉吊在嘴边吃不着,真是越想越恨,他心道你那师弟水性杨花的货色,给钱就愿意,你白露生一门同出,还能是什么好货?又想这白老板平日在金少爷身下,还不知怎么献媚承欢,现在自己钱也不比金家少,无非是看不上自己罢了,一个兔子装什么贞洁?气得抖着肥肉道:“白老板,做人也别太矫情,我虽然样貌不如金大少,也是真金白银一片真心,你嫌钱少,直说就是,舞刀弄枪,你吓唬谁?” 露生已是忍着泪又忍着气,十几年来从未受人如此污辱,真恨不得一刀结果这头猪。张口要骂,竟然想不出一句脏话来形容这等败类。汤胖子看他烟眉笼恨,妙目含怒,气得两脸红红,真是怒绽桃花,不觉色心又上来,翻着眼道:“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钓鱼巷出来的,从小卖春,家里养了许多婊|子,这榕庄街还不就是家开的窑子给金少爷取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露生全想起来了,他八九岁的时候被班头逼着出去端酒,看那些年纪大的跟狎客们调笑,不免也吃了许多闷亏,被人抱着坐在腿上。自那一次以后,无论班头怎样毒打,他死活再也不去,只说“妈妈给我一年,我要是唱得比这卖笑的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张老娘见他生得确实美人胚子,往后只怕越长越美,似乎八九岁出来是亏本生意,于是容了他两年。没想到他志气坚强,聪明又肯吃苦,真成了摇钱树,这才免于沦落风尘。可是这种事情,说出来又有谁信?就如翠儿所说,这世上愿意卖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难道放着快乐的钱不赚,辛辛苦苦练功? 这是他心里刀割一样的暗病,生平最恨人提起此事,偏偏汤胖子不知好歹,又听他句句肮脏,连金家也骂上了,原本就不清白,原来世人眼里比这还不清白,连带对自己好的人也受玷污! 一头热血都涌上来,那一刻他是真不想活了。 齐松义要是晚来一步,大概白小爷手起刀落,南京城那天就出命案了。 露生刀都扎进汤老板的皮褂子里了,所幸他肥胖,穿得又厚,一扎没有扎透。门从外面用钥匙开开,齐松义眼明手快,一把抢下他的刀——没抢动,把露生拉得跌在地上。齐松义转身就喝退仆人,立刻又把门关上了。 汤胖子听见“扑哧”一声,只当自己被捅了,吓得舌头伸出来,几乎晕倒,露生被一拉一推,清醒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自己死了没有什么,要是连累求岳,那真是万死也不能弥补!他跪在地上,那会儿身体也软了,心中又气又恨,说不出话,光是掉泪。 齐松义见露生楚楚可怜地软在地上,又看房里的光景,心中早已明白。沉着脸走到汤老板身边,看他许久,阴声道:“你把金家当成什么?” 汤胖子摸自己的背,一摸摸到一手丝绵,知道没事,长出一口气,看齐松义阴鸷的脸色,硬着头皮道:“我没有,我就是跟白老板说两句话。” 齐松义又盯着他,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和颜悦色道:“说得对,您只是跟他说说话。” 别人汤胖子不认识,齐松义他是认识的,此人长年跟在金忠明身边,外头都说他是金忠明的私生子。金老太爷在中央医院躺着,按理说这个私生子应该床前端汤端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齐管家这时候会来,见他不阴不阳地笑,心里更是害怕。 汤胖子往沙发边上挪了挪:“我来谈生意的。” 齐松义斯文道:“正是如此,您来谈生意。” 他一手提起汤老板,忽然揪住他领口,直勾勾看了半日,汤胖子浑身肥肉都颤了:“你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齐松义沉默地盯着他,猛然将他摔在沙发上。 “我金家虽然虎落平阳,还轮不到你这种瘪三来踩一脚。别说他是白露生,他就是一猫一狗,也不是你能动的。”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阴沉得挟雷带电:“滚。” 汤胖子油汗涔涔而下,抓起帽子就逃,齐松义扯住他后脑:“汤老板,慢慢走,别人问您,您怎么说?” 汤胖子羞怒交加:“谈生意!谈生意!” 齐松义温柔道:“如果您觉得这不是谈生意,可以去跟我们少爷告状,他人就在石市长那里。” 汤胖子抖抖索索地抠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里齐松义站了半日,掩上门,回头看看露生。露生挣扎着爬起来,只听齐松义厉声道:“你杀人是杀上瘾了,有了第一次,还要第二次。我金家欠你什么,要你三番五次来害?” 露生不敢辩解,心中又愧又痛,没有话说,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齐松义冷眼看他:“我说错了吗?” 露生强忍着眼泪,纵然天大的委屈,齐管家教训,还能有错?唯恐他见自己只知哭泣,再嫌自己软弱无能,只能低头拼命含住眼泪。 齐松义沉默片刻:“今天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传出去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 露生听他放缓了语气,心里畏惧稍减,哽咽道:“我知道。” “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我是可怜少爷的名声。”齐松义尖锐地逼视于他:“今天如果换成少爷,你是不是就愿意了?” 露生不想他这样说,羞得无地自容。 齐松义走到窗前,放下窗帘,徘徊又徘徊,冷声道:“你要知道,人有三六九等,少爷是一时轻狂,难免动情,你和少爷云泥之别,不应该痴心妄想。” 露生含泪无言。 “少爷要带你去句容,我们做下人的,不能说什么。”齐松义回过头来:“他带你也无非是排遣寂寞,人到这个年纪,若是无情无欲,才不正常。不管对你做什么,你心里要明白分寸。” 他盯着露生:“你的名声,就是他的名声,他以后还要成家,你是狐狸也好,是妖精也好,看在少爷多年待你不薄,你就算不自爱,总要知道报恩,好歹不要毁了他的名誉。” 这番话极是严厉,比劈面耳光还要辱人,含沙射影,更胜于方才轻薄污辱。露生听得针穿膏肓,恍惚半日,才知道齐松义已经走了。 茶几放了个小蒲包,打开一看,是韩复兴的鸭油甜酥,自己爱吃的。不知这东西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是谁拿来的。想想汤老板来时没拿这个蒲包,也没心思多看,连带汤胖子的礼物,全推到一旁去了。 他也不敢再哭,在客厅呆坐了半天,强打精神,又出来吩咐晚饭。不料柳婶来说:“少爷晚上不回来。” “做什么去了?” “说是送秦小姐去火车站。” 金总心里是真觉得对不起秦萱蕙,倒不是在私人感情上,感情上是金少爷欠的,跟他金求岳没有鸟关系。关键自己弄得人家父女反目,救出金忠明,萱蕙尽心尽力,人家也是一句抱怨没有。她既然不要钱,作为朋友,至少送一送是应该的。 大哥对妹妹也就这些心意了,此后一别,大家各自努力吧。 露生听了,也不觉得怎样刺心,只是苦笑。忽然见柳婶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随口问道:“这什么东西?” “月姐送来的。” “……他还要送什么?” 柳婶堆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机会了,皱着眉抱怨:“小爷,不是我说你,你还是月姐的师哥,又比他有才有貌,你看他现在混得多么出人头地?刚在巷口看见他,多少卫兵跟着,排场赶上少爷了!你们是又为什么吵架?他好心好意来看你,说你不见他,可怜巴巴,叫我把这个美容膏拿给你。” 露生心里厌恶极了,又不好露出来,推开盒子:“我不要他的东西。” 柳婶不知他的心事,跟着还念:“你是看他现在有风光了,心里不舒服。小爷,早做些打算,今日何须看别人眼红?”她见露生负着气只是埋头走,不由得拉住他,低声道:“刚月姐和我说的,说他那个司令,对你赏识极了,可惜无缘一见,愿意在天津等你。” 露生气怔了,猛然回头,也说不出话。 柳婶只当他心里活动,絮絮地又道:“你去句容我就不赞成,那乡下镇子,哪有地方给你唱戏?去了变成佣人了!不如去天津。月姐跟你多要好的?他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们两个台上唱戏,台下一块儿过活,这也是一个办法——” 露生劈手摔了盒子:“都说了别说了!还要我做什么?要我娥皇女英,给人做妾吗?我是个男人!今日司令看上我,明日将军看上我,我是千人骑万人睡的?!”一头说,一头哭着往屋里去了。 哭着哭着又拽门出来,对着院子里怒道:“少爷回来谁也不许说!他要知道一个缝儿,我明日就上吊!” 纷纷扰扰许多事情,叠在一起,叫露生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毕竟做朋友和做恋人是两码事,朋友只要一桩意气相投就足够,恋人却是严格的测试,你测试我,我也测试你,其实根本是自己测试自己,测来测去是一个不及格,都从“出身”两个字上来。原来别人看自己,和月生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人宠嬖,除了献媚取宠,半点用处也无! 这一股屈辱愤恨,消弭之后又是茫然哀恸。摸摸床底下的衣服箱子,头面盒子,想想这些东西以后是跟自己永别了,自己唯一得意的就是这一样,这些东西求岳是根本不懂的,也根本不在乎,想起他说“喜欢你”,不知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那一晚他在房里徘徊又徘徊,自己拿刀在自己心上割,想想自己是求岳一辈子洗不掉的玷污,几乎发狂要推门远出,可是翻覆再想,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世间险恶如荼,世人毁谤如刀,难道是一个“逃”字就能分解?凭什么逃,又为什么要逃? 他是头一次生出要自立自强的心,别人当自己污秽,自己偏要清白。那是他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股勇气,是为心中所爱生出的勇气,周裕能活,翠儿能活,难道自己离了风月就不能活?望望檐上一片春雪澄净,映着明月皎洁,边哭边下定了决心。因此到了第二天,想着那些平日肯嚼舌的人,一个不带,连柳婶也留下了。 他是不料金求岳会把这些事情都看在眼里,此时见问,哪里肯说?说出来更在他面前没法做人。 只是委屈这种事情,若是对方不放在心上,渐渐也就钝了,偏偏他一腔温柔,呆头呆脑蹲在地上,捧着自己手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 露生给他轻轻摇了两下,眼泪不争气地全流出来了。不是伤心,是感激他一片体贴。 金求岳见他垂泪,不知是受了多大委屈,头大又心疼,这他妈最难哄就是爆哭黛玉兽,慌手慌脚给他擦眼泪:“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你看天天把你扔家里,搞得我们黛玉兽很寂寞,哥哥不对,给你捶两下吧?” 露生呜呜地摇头,求岳又道:“肯定还是有什么王八蛋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踹他!” 他越哄,露生眼泪越多,哽咽半日,抓着他手道:“哥哥,你别问了。” 求岳见他哭得眼睛也红了,知道这事是逼不出来。他平时粗枝大叶的人,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知为什么对上这个白黛玉,耐心居然爆棚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可能真是深柜,一谈恋爱老房子着火。 他也不打算再问了,想了解为什么非要问委屈的当事人?人家要是愿意说,就不会为你忍着委屈了。直接叫周裕回南京问一遍,问不出就不要回来。 周秃头办事能力还是可靠的。 他一声不吭,哈士奇一样地上蹲着,露生擦着眼泪,忍不住问他:“你要说话,坐着说就罢了,蹲在那里干什么?” 金总道:“你哭起来仰视角度比较好看。” 露生含着泪瞪他。 金总搔搔鼻子:“其实我感觉自己做错了,又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本来想跪着,跪着疼,我偷偷懒。” “……” 露生哭了半天,噗嗤一声笑了。 求岳见他笑了,放下心来,顺手抱抱他:“就是,不哭了,来哥哥抱一下。” 露生推开他:“说了不要动手动脚。” “来之前我们手也拉过,嘴也亲过,为什么现在抱都不能抱?” 露生往后退两寸,擦着眼泪沉默,片刻道:“那是为你好。” 金求岳蹲了半天,脚已经麻了,他干脆换个半跪的姿势,也不管露生愿意不愿意,结结实实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露生,其实有些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 露生给他握着手,心中又觉妥帖,又觉萌动,脸上渐渐地红了,不知他要说什么,静静看着他。 求岳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放在指间,做一个十指交叠的样子,仰起头来看他:“我这个人其实欲望很强,早就跟你说过,喜欢你,就想干你,其实什么姿势我都想象过,我以前不是基佬,一点常识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你有冲动。” 露生听他说得不堪,羞得要挣回手,求岳平静拉住他。 “你别害怕,我不是说现在就要跟你怎么样。”他捻着露生细细的手指:“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我爷爷对你的看法,大家对你的看法,你心里有很多过不去的事情。再者说,太急了,你也看不出我到底值不值得托付,能不能依靠,这些问题不是你想得多,确实是我,没有给你证明。”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 求岳爽朗地一笑:“你给我时间,我也给你时间,一辈子长得很,哥哥我到底是不是个好男人,我自己心里也没点b数,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我愿意努力一把,哪怕过去我不好,以后我会努力好。” 他看看露生又要掉泪的样子,吓得赶紧爬起来:“我的妈老子就不应该煽情,又怎么了?好的!不要哭!来哥哥抱!” 露生两手给他握着,没手拭泪,这泪却和伤心毫无关系,是一片冰雪给他温情化成春水,有情珍重无过于此,无他可酬,唯有眼泪相报。 两人握着手,对看了一会儿,心里都扑通扑通,要怕满院子都听到自己心跳声。露生没再挣扎,让他抱了一会儿,含羞推他道:“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 金总颠颠他的手:“今天的事真的不说?” 露生摇摇头。 求岳见他坚决,也不欲逼问,笑着俯身道:“不说可以,那你要让我行使一次男朋友的权利。” 露生听他说“男朋友”,脸更红了。 “最起码,亲一下可以吧?”求岳巴巴地看着他:“男朋友很饥渴了。” 露生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水濛濛地看着他,求岳俯上他脸来,静静看他片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吻是带电的,分明没有什么纠缠,蜻蜓点水的一下,把两人都烫得心中酥麻。露生给他紧紧拥着,轻轻吻着,脸烧得几乎仿佛不是自己的,见他又要吻下来,想要他再吻,又怕他再吻,羞得低下头:“说好只亲一下。” 求岳涎脸道:“再饶一个。” 他也不由分说,托起露生的手,仿佛骑士一样的姿势,温柔而克制地,吻在他无名指上。 33|星火 睡觉是求岳硬抱着露生过去的,暴发户的儿子嘛, 便宜总要多占多占点, 饶了一个吻手不划算, 还要再加一个公主抱。 露生死也不肯, 哪挣得过金总人高马大?一把捞起来就走, 在怀里乱蹬了半天。两个人毫无浪漫情调, 一个活像土匪“就这一次”, 另一个吱哇乱叫“一次也不行!”只可惜白小爷武力值波动太大,在某些人面前还自带削弱buff,最后只剩语言抵抗:“放我下来,人家看见了!” 言语抵抗也是小小声的,怕惊动星星,也怕惊动月亮。 “谁看见?”求岳笑道:“你不用哄我, 回来的时候周裕都跟我说了, 说这院子里原来的仆人, 都让你甩到旁边小院里去了。今天晚上, 这里没人, 老子就搞了你也没人知道。”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粗鲁?” 求岳大步流星地抱着他走:“不粗你还不喜欢呢,老子这叫男人味, 男人就要什么都粗。” “……”黄不死你。 露生真想掐死他了。 金总蹦了一个黄段子, 心里自赞骚话功力不减当年, 果然骚话这个东西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资产阶级的假斯文动摇不了无产阶级的社会骚。低头看看纯洁战友白露生,调戏效果极好, 红着脸不肯理他,两个手也不抱脖子,只小心翼翼抓着襟子。 ——好像抓着一整个世界。 他忽然想起以前那个明星女朋友,也会撒娇,要他公主抱,那时候只觉得烦,说老子给了你二百万你他妈还要我抱你,抱下车是不是还要再买个热搜?你爹我才不上你这鸟当,买你的包去吧! 可见公主抱这件事,要看对什么人,抱的对象正确才有欢乐体验。 两人一个满脑子骚操作,另一个软怯怯含娇,门对门的屋子,跟鬼牵着一样,这头出去,那头进来,绕了一整个花园,到底露生觉过来了:“我让你抱我回去,你怎么半夜逛园子?” 金总自己也笑了:“对对对,你让我抱的。” 露生娇恼道:“我是要回去!” 金总笑道:“哎,这就回去。” 走到露生门前,这才把人放下来,金总还想一探香闺,露生“砰”地关了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求岳听他语气顽皮,知道他那委屈已经过去了——闹归闹,关键别带着难受睡觉。贱笑一声:“请老子进去老子还不进呢!” 露生忽然开了门。 金总又往里面钻。 露生叭叽关了门,隔着门笑道:“光头止步!” 两个人活像弱智,三更半夜在这里玩门,还他妈玩得不亦乐乎。求岳跟他压着声音,斗了一会儿自毁智商的嘴,见他黑了灯,方才摸摸头往回走。没走两步,突然看见周裕一脸幽怨地站在旁边。 金总吓了一跳:“我日你妈半夜三更不睡觉你站在这儿搞什么飞机?” 周裕幽怨地看着他,心想到底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叔叔我看你们两个跟中邪了一样满花园子里乱绕,我又不敢问,我还得装透明,黢黑夜色中还要遮住我闪亮的局部秃,容易吗我? 周叔悲愤地说:“我来巡个夜。” 其实是出来撒个尿啦。 求岳看他估计在角落里站了好一会儿了,差不多刚才弱智玩门也都看见了,真是人间惨剧,自己也窘了,笑了两声,从怀里摸根烟给他。忽然想起露生之前的事情,叫住周裕:“周叔,有个事情麻烦你。” 周裕把烟揣在袖子里,恭敬回过头来:“少爷吩咐。” “你这两天回南京一趟,开我的车。一来看看我爷爷怎么样,然后去榕庄街问个事。”求岳自己点上烟:“就我特忙的那几天,问问家里什么人来过,谁惹过白小爷了。” 特别是柳婶,该带的都不带,绝逼说了什么脑残的话,又把黛玉兽惹到了。 周裕心领神会,又问:“那我不在,这边交给小爷打理?” 求岳笑一笑:“让他弄吧,他既然想做管家,就让他实习实习。我看家里他安排得都不错,五星酒店行政也就他这个素质了。你放心去,看看句容这里有什么干净零食,给我爷爷带一份,吃不吃是他的事情,放在床头也显得他有个孙子。” 周裕点头不迭:“太爷必定知您的孝心。” 说着他揣烟就预备走,金总吐了个烟圈儿,又把他叫回来:“等等等等。” 周裕又回过头来:“少爷吩咐。” 金总尴尬道:“在哪洗澡?要不你带我去打个水,我喝得一身酒味儿。” 周裕:“……” 所以你们俩从九点哔哔到十一点到底在干什么?!酒也没醒澡也不洗,厨房的点心也没见动,就这还“五星酒店行政素质”,少爷你的脸有-_____________-这么大。 周裕简直担心自己回来之后是不是要面对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逼了。 金总也觉得蛮不好意思的,快凌晨了叼着烟找浴室,“我稍微擦擦就行了,你跟我说热水在哪边。” 周叔弃疗了:“还是我来吧……” ——救命啊!丫鬟还都在外面集体待训!日子能不能过啦! 金求岳泡在浴缸里,嘴里含了个刚翻出来的小烟斗。民国生活其实挺有趣的,传统的部分保留得很好,国外进来的东西也呈现优雅的姿态。毋庸置疑,30年代是整个人类世界优雅的瑰宝,它们既现代,又复古,这古味不是后人硬做出来的巴洛克和洛可可,是一种从旧时代里走出来的、追求新鲜的柔弱的尝试,是传统向摩登垂下的暧昧的青眼——浴缸上要有帷帐,电话旁还有案屏,西洋海绵床上盖的是梅花春雀的丝绸单子——画面是新画面,规矩却是旧规矩,人是古人,心却是摩登的心,一切都有淑女解带的意思,在谨慎的循规蹈矩里裹着轻佻的、向上张扬的风情。 不过于金总这种俗人而言,感慨是零。 金总在想这几天的事情,这几天家里估计出了不少事,不然露生也不至于委屈得要哭,但是家事说到底是小事,露生自己不成长,光靠哄也没有用,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眼下紧张的是手头这份合营的案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有钱一切都嗨皮,赚钱才是硬道理。 但伟人又教导我们,万事开头难,开头真的太难了,难还不止难在一个地方。 临行来句容前,他几乎是没有沾家,石瑛有心要杀他的锐气,叫他去各个科室,办一大堆的文书,又三番四次地审。金总心里骂娘,嘴上不说什么——对旧社会政府能抱什么期待? 他已经不再是海龙的董事长了,没人给他开企业绿色通道。金总耐着性子,早出晚归,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又花了好些钱,这才把事情办妥。 四五天里,他一次都没找石瑛抱怨。 谁知等到文书办完,石瑛把他叫来办公室,微笑道:“早听说金少爷能屈能伸,天大的难事也有本事办成,今日算是眼见为实。” 求岳心想你他妈打什么马后炮,知道我办事不容易你他娘的还说风凉话,官瘾癌吧。 石瑛却单刀直入地问:“办事的文员里,哪些人收了你的钱?” 这让金总有些意外,他愣了片刻,尬笑起来:“别这样,石市长,水清了没有鳖,办事的同志也不能一毛钱油水都不捞吧?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我们老百姓看来,能快速办事的,就是好同志。” “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石瑛怔了一怔,“这话说得倒很有意思。” 此时的邓伟人同志正在中央苏区进行复杂的党内斗争,估计做梦也想不到有个毛头小子瞎几把冒用自己的名言,还跟国民政府官员谈笑风生。 “话虽如此,但偷鱼的猫养不得。”石瑛看他片刻,叹了一声:“自我上任,行政力度疲软,小吏苛责刁难,这些事情,我早想打击一次。你受了什么委屈,不妨有话直说。” 金总头都大了,老子受委屈的时候敢情你站在后边钓鱼执法?大哥你这是强|奸完了给人套裤子啊? “石市长,你要反腐我理解,但我是急等着赚钱的人,你勇敢地去反,别拉着我行吗?” 石瑛按着办公桌,笑微微地看着他:“要是我一定拉你下水呢?” “……” 大哥你不要突然妩媚,没有长露生的脸请不要卖露生的萌!尤其你长得还他妈跟张嘉译一样!金总要被雷炸了啊! 金求岳心里明白,石瑛这是要他做个孤棋,孤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石瑛会全心全意地帮助自己。 汪兆铭只是被扯起来的虎皮,真有什么事情汪院长管你去死啊。县官不如现管,此时的金家,太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台了。 石瑛需要他,他也需要石瑛。 他稍作思考就点头:“行吧,这些事好说,算我得罪别人舔你了。不过石市长,我到了句容,可能许多屁事要拿来烦你,希望你能做个人——做人讲信用。” 石瑛摇头微笑,金大少和他想象得太不一样了,没有风传中的儒雅阴柔,倒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什么话都是敞亮开说。 他很欣赏他身上这股虎气。金大少仿佛跟所有人都是画风不同的格格不入,但又油滑得如鱼得水——在他看来,也许句容合营案会比想象中更顺利。 领导和群众想问题的角度往往不太不一样。领导的想法是“大胆奋进,勇于改革,白手开天地!”群众的想法是“我没有钱!我没有钱!没钱开个屁?” 求岳在浴缸里翻了个身。 缺钱,真的缺钱,他对民国货币缺少概念,下午跟姚斌聊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手头能流动的资金实在太少了。总共不到50万。 同时代的南洋烟草公司,仅注册资金就是500万。 金总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么穷过。刚才没敢跟露生多说,怕吓着他。 但他又想起三友实业社的传奇,他准备取代的这个行业霸主,当年注册的时候,只有10万元家底,这还是招商之后的结果。 大有大的活路,小有小的活法,他亲爹金海龙当年也是马台街摆摊起家的。 金求岳整理句容厂的问题:第一是厂内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第二是货源参差不齐,并且不稳定;第三是领导层存在内部问题,懒政逃责;第四是工人素质堪忧,待遇差和怠工潮恶性循环。 最后一条,最绝望的,商品没有任何竞争力——粗纱,卖个鸟?这属于种一年粮食卖半年面粉,可去他妈的吧! 海龙集团虽然不如腾讯阿里,最起码出个楼盘也是抢手热门,搞个项目也是政府重点扶持,金总感觉自己是从影帝影后回到了横店十八线。 每个问题都是大问题,问题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有些问题很好解决,比如原料,棉花要到秋天才收获,金孝麟的事情可以等到秋天再发作,但是产品和管理,这两件事情是当务之急。产品是外,管理是内,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蒋光头当年也面临过这种问题,他选错了,所以他扑街了。治国如治家,金求岳再想毛伟人的选择,毛伟人会怎么做? 毛伟人会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点小的力量,发展会很快!” 金求岳需要这一把火,没错,他来句容只有一天,今天刚到,还没睡觉,但他不能等,他要把句容厂烧起来。现在正是卖纱的季节,秋天收购的棉花,现在正被纺织成粗纱,开春的时候,它们会从句容河被运往需要的地方。而金总不想重复这个过程,他需要市场的新空气。没有网络,没有招商局,但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抓起浴巾,跳出浴缸,抖抖索索往卧室跑,尝试性地,他拨通了石瑛的电话。 石瑛临别前告诉他:“有诺必践,有约不负,任何事情,任何时间,我全力支持你。” 这是期望,也是挑战。金求岳没好意思打他家里的电话,他很虚伪地拨了石市长的办公室,这是以前学姐教给他的恶心套路,找领导办事,先打一个办公室电话,让他明天上班看到有来电显示——这显得我们很焦急,很有诚意,对领导很信赖! 拨着拨着他觉得自己是傻逼,这年代有个屁的来电显示啊! ——未想到电话通了。 不是秘书,是石瑛本人。 石瑛的声音有些疲倦:“哪位?” 金总惊了,他看看床头的金座钟:“石市长,快一点了,你还没回家?” 石瑛也没想到是他,笑起来了:“金少爷,你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金总支支吾吾:“呃……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跟我索贿……” 石瑛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公文,其实已经打算回家了,秘书不解地望向他。石市长挥挥手,笑着坐下来:“明人别说暗话,金大少,你这脾气就是说暗话也说不好,这个点头打电话,怎会是为行贿的事?” “……” 金总感动了,金总泪奔了,官瘾癌赛高!官瘾癌萌炸!他光着屁股秃着头在床上给官瘾张嘉译打call! 石瑛笑道:“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君子,要来求取淑女。” 你可真他娘的会打比方,金总快乐地举起话筒:“嘻嘻。” 34|家训 钟小四在墙头静静地趴着,他有些忐忑, 不敢去敲门, 但他想看一眼救命恩人。 其实到底是谁救的他, 他自己当时也没看清, 只是朦胧看见一张非常美丽的脸, 像男人, 也像女人。他记得他的眼睛, 像一汪秋水,仿佛含着泪,也含着笑,黑滢滢的像两颗水葡萄,这眼睛是有点女气的,清澈里带一点天真的媚气, 很像月历牌上的“金陵淑媛”、“沪上名媛”。他也记得他的眉和鼻, 以及他乌润的鬓角, 有男人清雅的俊逸, 比那些来监工的少爷们光辉多了, 一轮银色的风毛围着他白净秀气的脸,又潇洒又贵气, 好看得不得了。他觉得话本上那些下凡的仙童、玉面郎君, 就应该是那个人的样子。只是这些五官的轮廓全是惊鸿一瞥, 要他再具体地组合起来,他又组不出了。 所以就更想见了。 工友们跟小四说:“救你的是白总管,他以前是唱戏的。”有人说:“这个出身可不好, 是吸附在资本家身上的腐朽蛀虫。”另一人说:“他也是咱们穷苦的无产阶级,你看他对我们,有一份发自内心的阶级感情,这样的同志,我们是应当争取,至少应当团结的。” 钟小四听得半懂不懂的,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到底年轻,在工棚里躺了两天,已经缓过来了。什么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他分不出来,杜大哥教了半天,他也搞不拎清,最后还是杜大哥叹了口气,说:“这个人到底是反动还是革命,咱们要慢慢观察。也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一点好感,就失去对革命的警惕性。” 钟小四更糊涂了,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谢谢白总管。但中午就这么一个钟的吃饭时间,他实在是不敢进去,因为自己脏得很,又来不及洗,换也没得换,怕人家要把自己打出来。 他抱紧了手里的东西。 露生正在院子里和佣人们说话,前两天老宅里留下来的仆人都放进来做事了,两个园丁、两个厨娘、四个丫头并四个嫁过人的帮佣娘子,三个平时管守夜洒扫的男仆,再加上带来的翠儿和珊瑚,还有干杂活的小贵,黑压压也站了一院子的人。带来的打手不和他们站在一起,规规矩矩,都站在露生背后。 翠儿给露生搬了椅子来,露生也不坐,收起腼腆性子,把戏台子上的稳重架势拿出来,向众人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今天请大家吃了通席,咱们也是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了。刚酒也吃了,肉也吃了,恐怕不消化,就叫大家院子里散散,咱们说说话。” 众人都知他是要有教训,都安静肃立。 其实刚来那天白小爷什么威风,大家伸头伸脑,都看见了,虽然听说他过去是唱戏的,但既然做了总管,就是管着自己的,只看他脸是软是硬。若是硬些,大家老实做事,若是软些,不妨还听三老太爷的话。 这个计较,他们不说,露生也料到了,头天晚上先跟求岳说了一遍,金总笑道:“宅斗文套路,从他妈红楼梦开始的,奶奶!夫人!上任先拍一场威风凛凛的戏,再加一群傻逼衬托你。” 露生听得云里雾里,只听他“奶奶夫人”四个字,红着脸打他:“说的什么鬼话?没有夫人。”好奇又问:“宅斗文是什么?” 求岳笑了一会儿:“我们那时候的流行小说,一堆娘们屁事没有在家里你斗我我斗你。” 他那时候是搞影视公司,12年,ip潮刚抬头,宅斗文还盛行,金总偶然亲力亲为一次,结果被按着头看了一堆ip大纲,看得要吐了,只说“别挑了,谁红买谁,谁贵买谁,这玩意儿有个鸟区别?总结一下就是奶奶撕逼、夫人撕逼、嫡女撕逼和庶女撕逼,换个背景皇后和贵妃撕逼。总而言之都是撕逼。”鱼龙混杂地,他还很危险地看了一些处朋友ip,刚开始看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后来发现,卧槽,这是男人和男人在撕逼,真尼玛绝了。 金总回想悲惨的往事,觉得自己深柜可能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他看看露生,越看越想笑,怎么看白小爷都像被撕倒的那一个。虽然说黛玉兽也能变形钉宫理惠,他只是不愿意露生一天到晚纠结在宅斗里,揉揉露生的脑袋:“带你来,不是叫你做保姆的,家政班子差不多就行了,保卫工作抓紧点,食品卫生抓紧点,其他的都随意吧。” 露生奇道:“不做保姆,难道我能做别的?”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做事好比做戏,唱不上去就不要挣那个场子,虽说做管家不风光,可若是连管家都做不好,又何谈自立? 他见求岳不说话,只是闷声吃东西,吃了两口抬头呆问:“这谁做的?” 柳婶不在,金家经济建设团的饮食水平完全没下降啊!糖芋苗做得又甜又软,稳得一批。 露生含糊道:“翠儿弄的。” 求岳偷瞄他一眼,严肃地摇头:“那这个不太好。” 芋苗自然是露生做的,听说不好吃,心里有些难受,不过也不沮丧:“哪里不好,你说。” 求岳笑道:“我感觉这糖芋苗充满爱的味道,翠儿暗恋我?” 露生:“……” “你得跟她说啊,老子名花有主了。这种芋苗下次不能乱做,少爷我吃完了会想跟厨师亲亲。” 露生接不上这骚话,把脸红透了,低头半天说:“这几天我看家里还是有些不细致的地方,先跟你说一声,不免要有教训罚人,昨天我看太爷屋里的东西也不全,是被人动过了。别的事都算了,家里藏贼是不行的。” 金总见他害羞,心里偷笑,也不逗他了,叼着勺子点点头:“也对,只要你不怕累,就走你想走的路。” 其实他觉得露生还能做更多事,能管理家政,同理也可以管理企业。只是忽然想起别的事情。 他小时候想学举重,金海龙不同意,后来对马术有兴趣,王静琳又说不安全,到最后一事无成,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金融管理。他的前半生被父母安排,后来又被学姐安排,被安排人生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将心比心,为什么还去安排露生呢? 尊重是从尊重对方每一个选择开始。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只是腼腆笑道:“瞧着吧,好歹我是不比周叔差的。” 此时白小爷站在一众佣人面前,举止温柔,但话语清明:“这两天大家埋头做事,我先前不说,是要看看大家擅长什么,果然老宅留下的,都是太爷调|教出来的,做事有分寸,这是不必我多说的了。”他看一看几个男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往北去的那扇小门,夜里为什么不关?” 那几人对看一眼:“那是留给家里人走路的。” 露生瞅着他们:“丫头们睡的院子,门是通里不通外的,守夜的男人,前边小院,门也只通里头,上夜的丫头在耳房里睡,管家娘子,晚上不在这里睡——这扇门留的是哪位‘家里人’?” 众人心里都跳一跳。 这白小爷是仔细人,这几天不见他言语,也不见他到处走动,倒把大事小事都记住了。 露生见他们不说话,也不想戳破事情,这扇门他惦记几天了。 老宅离码头的路近,离镇子远,有时金政远从外面跑货喝酒回来,偷偷就从这个门溜进来,在这里吃住。这小门跟后院还隔一个矮墙围的小楼,他自己以为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在意,夜里在小楼上聚赌,有时把姘头也带到这里。 露生虽然没拿住这些事,却知道隔墙开门、必有奸盗,现在求岳在这里,金政远当然不敢来,怕的是这门开久了,那小楼渐渐就不属于本宅了,老三家要是脸皮厚一点,今天借宿、明天借宿,这又怎么算?总是遗患无穷。因此温柔道:“今日下午就叫锁匠来,家里所有门锁,全部换了,翠儿盯着,钥匙总了来交给我。以后少爷不回来,留大门等着,他回来了,一扇门不许留。” 这就叫家政班子有点不爽了,因为大门侧门,后门小门,平时谁晚上没有出去的时候?大家都要偷偷干点自己的事情。当然这种事情不能公开说,但你一口气把锁都换了,是不是有点太□□了? 不仅几个男仆脸黑了,那几个本宅的厨娘丫头也嘀咕了:“老太爷来的时候也没说换锁。” 露生柔和道:“你有话,大声说。” 厨娘道:“老太爷留的锁,没有换过!” 露生微微一笑:“太爷是太爷,现在这里的是少爷。” 厨娘真不高兴了:“齐管家也没有这么干过啊?”齐管家平时管发钱的。 露生稀奇地看住她,一字一句轻声道:“齐管家是齐管家,我是我。” 大家集体闭嘴了。 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少爷不吃族里那一套!未想白小爷还有话说:“你们几个上夜的,以后不用在这里了,祠堂缺人,今日就派你们过去。” 能跟金孝麟祖孙串通一气,吃里扒外,用金求岳的话说就是留着干屁?这种人守夜比不守还担心。 那几个人既惶恐,又不悦:“祠堂是三老太爷他们看管的。” “我在南京的时候,没有听说祠堂要分家来打理。”露生笑了:“即便打理,我看三太爷也是力不从心。家里人手不够,连厂子里的工人都借来了。既然如此,我们这里人手富余,你们几个平日做事很稳重,就去祠堂听吩咐吧。” 金孝麟幸好不在场,在场可能又要被憋死一次。祠堂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那里不能赌钱了,也不能吃酒了。几个仆人当然不愿意:“一向都是三太爷说祠堂的事情——” “——三太爷愿意不愿意,叫三太爷自己来说。”露生回过头来,笑容也敛了:“你们愿意不愿意,跟丁老大说。” 他背后的打手头子,东北大汉,姓丁,也不吭气,沉默地展示了一下胸肌。 大家又闭嘴了。 露生心里替他们没意思,心想这些人,跟班子里争戏一样,没有本事,还要开腔。缓和了神色:“交待的事情就这么多,剩下的做事规矩,刚吃饭的时候我也说过了。再有什么不懂的,问翠儿。从少爷来开始,工钱不必从齐管家那里等,从我手里过。做得好,工钱有的涨,做得不好——”他俏皮地一笑:“想来应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做不好请问我背后丁老大的胸肌。 一群男男女女你看我,我看你,觉得今天是没什么便宜可占了,老实的觉得就这样吧,唯独刚吵起来的厨娘,女儿是给金政远家里人做老婆的,心里不服气,皮笑肉不笑地又说一句:“别的事都听小爷的,只是我们乡下人,不跟两位城里来的姑娘住一起。” 露生看住她。 胖厨娘歪着脸道:“我们乡下人本分,别管嫁人没嫁人,好歹是干净的。” 翠儿的脸白了。 这是含沙射影说她和珊瑚以前是妓|女,嫌弃她们不干净! 露生原本不在意她们说什么,此时心中也不免生气,难怪求岳说金孝麟蠢得很,跟他沆瀣一气的人也这样又蠢又坏——这种捞不着好处的贱话说出来什么意思?实在可气又可笑。说自己没什么,翠儿是比自己勤苦十倍的人,要是真的自甘堕落,凭她的模样,用得着为两个工钱做丫鬟? 人要从良真是难,难不在自己的一份心,难在天下人毁谤刀口!有这张嘴说贱话,为什么当初不救这些姑娘出去?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愿意! 他原本不打算计较,现在为翠儿就要计较,看一看两个厨娘,旁边站着的衣服也不好,脸色也黄,显然常受欺负,说话的那个肥肉把缎袄都撑满了。冷笑一声,仍是温柔:“大姐说得对,你姓什么?” 胖厨娘心想你这套路我可不上当:“我知道自己姓黄。” “名字。” “黄秀芬!” 露生点点头:“你的名字我知道了,只是黄大姐想多了,翠儿是领事的大丫头,也不知你挣几年,才有本事住她的屋子。”他也不等黄厨娘说话:“你是干净人,我有干净事情吩咐你做,以后院子里不用你伺候,你和刚才这几个人一起,都去祠堂。” 黄厨娘有点愣了:“那谁做饭吃?” 露生懒得理她:“缺了黄大姐一个,这院子里饿不死。你去祠堂不是管他们三个人的饭,是管祖宗的祭祀,一日三餐,自然只能是素的。我要你顿顿神案上不能重样,别管什么花色,孝敬就孝敬到家。我日日会叫人去看。”他盯着黄厨娘:“祠堂里做错事情什么下场,三老太爷那天在门口都告诉你们了。” 吊着打咯。 既然那么喜欢干净,你boss又那么热爱祠堂,都滚去祠堂爱岗敬业吧! 一群人看看他背后一色黑褂的大汉们,部分敢怒不敢言,部分心里狂喜乱舞,心想这些跟三太爷的人,仗势欺人,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大家神情复杂了一会儿,听白小爷说一句“散了”,还敢再说什么?各自拿脚走开。 翠儿红着眼睛,向露生拜一拜。露生按住她:“有什么可拜?你又没有做错事。问心无愧,何必在乎蠢人说嘴?” 露生心里也是有些怅然,想自己往日在班子里,从来不用为这些闲事操心,就是在榕庄街也是只管吩咐,不管打理。他倒不是觉得委屈,是觉得自己过去真是闲才闲出来的矫情。 人就是这样,多干实事就少生气。 这里回过头又向丁老大道:“丁大哥下午跟翠儿一起,大门钥匙和后门钥匙,多给你一份。” 丁老大沉默得很,点点头,又看看翠儿。 露生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不好说,少爷是简朴的人,今天我看他就带了你们一个人去厂里,以后他再这样,不能听他的,你们要跟着他。” 丁老大认真道:“不是我们随意,是少爷说您教训下人,要有什么‘给力打靠’,叫我带兄弟留家里,有人犯贱,就给他一顿。” 金总深知宅斗这种屁事,裹脚布的剧情都从男主不给力上头来,什么女主委屈了!女主被排挤了!大家给女主穿小鞋了!都他妈是男主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飞机。他人不能天天留在家里陪同宅斗,不过撑腰这种事情,专业的事交给专业同志嘛! 老公不在,同志们代为照顾一下老婆叭。 露生不料是这样,脸微微涨红,怕丁老大看笑话,低头笑道:“我知道了。” 丁老大钢铁直男,看不懂白小爷这是脸红个毛线,很严肃地拱一拱手:“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带翠儿姑娘去镇上请锁匠了。” “去吧。” 丁老大带人正要走,忽然眼神一紧,大声喝道:“墙上什么人?!” 一群打手训练有素,登时顺着他眼光疾奔墙根,丁老大暴喝道:“抓他下来!” 钟小四正看玉面郎君看得出神,觉得他温温柔柔的,说话也讲道理,刚才那些人好像在欺负女孩子,他也没看明白,但直觉玉面郎君帮女孩子出气了。正看得津津有味,想着上工的钟要到了,想把东西从墙上扔下去,不料被丁老大一眼看见! 他也来不及扔东西了,跳下墙就溜——跑得掉吗?打手同志们直接翻墙,抓兔子一样抓回来了。 露生和翠儿都吃惊,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等到钟小四被押到面前,他端详又端详,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 钟小四满脸通红,不敢说话,被反扭着一只手,又疼,咬着牙挣扎。 露生向丁老大摆摆手:“松开吧,这是那天少爷救的小工人。多半是来谢谢的。”又看钟小四手里抱个东西,破麻布盖着,有点好笑:“你伤好了?” 钟小四还是不敢说话。他手被松开,慌张地看看众人,把东西往露生怀里一塞,没命地跑了。 露生也愣了,揭开那块破麻布一看——大家全笑起来了。 35|暗潮 今日出门时,求岳是去厂子里惹事的。他这两天等石瑛的回信, 等得好像单相思的痴汉, 在家里坐着, 两分钟就得瞄一眼电话机, 生怕电话响了, 来的消息不是自己要的那一个, 电话不响, 他又恨这个电话消极怠工。 再看看露生,正直得调戏都打在棉花上,白小爷是下定决心不做男宠,奋发图强必要从良,拿周裕的标准自我要求,多说两句脸红是轻的, 再说几句就要恼了:“都说好了端庄些, 现在丫头也进来了, 管家的也进来了, 不许说话不算话。” 金总看他走来走去, 搭话的时候心里痒,难受, 不搭话的时候心里更痒, 恨。这他妈真是事业和爱情的双重折磨, 金总积了满腔的骚话,马屁的准备献给石瑛,肉麻的准备献给露生, 可惜他两个一个都不受,叫金总蛋疼。 这是人生里微妙的温吞水的阶段,往前走两步就是热火朝天,但生活就是揪住你的后颈皮,叫你在原地蹬爪。 不如去厂里看看生产。 看生产的时候也很揪心,金总看一包一包棉花,暴殄天物地出成粗纱,感觉自己的钱在往句容河里飘。 没想到周裕从南京回来了。 周裕会办事的人,电话先问了他在哪里,直奔厂里来找他。两人在镇上吃了午饭,下午就一齐回来了。 露生正在屋里修整新掐的玉兰,见他闷闷地站在门口,怀里抱了一个青呢子包袱,不由得放下剪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求岳不说话,抬头看他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看看屋外人来人往,几个丫头还在扫地,跟逃难回来的狗一样,站那里就差没“汪”一声。 露生又问:“吃饭了没有?你这抱的什么东西?” 原本下人们进来了,大白天他是不叫求岳进屋的,只是看他脸色仿佛郁闷的样子,不提这些,把他让进来,接了他手上的包袱,又叫他把大衣脱了。门敞着,窗户也推开,好叫人家知道这里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求岳看他若无其事地开门开窗,狗脸更狗了。 周裕来厂里先说:“太爷好得很,能吃些东西了,就是说话还含糊。”这是虚文,然后正文:“小爷是在家里受委屈了,但问不出到底是谁给的委屈。” 金总当时正在纺纱机旁边瞎看,听他这样说,把他拉到外头去——厂房里不能抽烟——两人出到外头小沟边上,金求岳给他点烟道:“问不出你回来吃屁吗?” 周叔拿着烟,感觉这是个屁,也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尴尬道:“不大好说。” “不要操蛋,有话就说。” “……好像是齐管家教训小爷了。”周裕斟酌着说,“平日他不常往榕庄街那里去,还是门房的小子说他去了,去了没一会儿就走了,脸色倒看不出怎样,还是平平静静的。倒是小爷半天在房里没出来。” “他来之前还有什么人来过?” 周裕把烟掐了,夹在耳朵上,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好些人来过,我都记下来了,但这也看不出什么……” 求岳懒得跟他废话,这个结果他不太喜欢,齐松义背后给他捅阴刀。现在整个金家是一条船,大家为什么要搞内部矛盾? 但如果是齐松义,那反而还好一点,内部矛盾好过外部压迫。爷爷看露生不顺眼,齐松义跟他是一个鼻孔出气。两人恶婆婆人设,理解理解,不太理解的是恶婆婆这人设的爽点到底在哪?怎么永远有那么多人不顾性别身份前赴后继? 他看看单子,来的无非是东边的老王西边的老李南边的老宋北边的老林,这能看出个屁。想想露生也许是太敏感,或许齐松义话说重了,虽然不知道齐婆婆到底从什么角度刁难他,不过宅斗这种剧情,你穿错内裤都可以刁难十集,金总自认不是这些旧时代傻逼的对手,也没兴趣积累傻逼的战斗经验。露生被自己人怼,比被外人欺负要好,谁家里能没有个磕鼻子碰眼的事情。 他问周裕:“齐叔去乌镇了是不是?” 周裕点点头:“今日是柳艳在医院陪着太爷。家里那边是沈成峰带人看着,两边轮班倒。” 沈成峰是张静江原先的旧部,从过军的,伤了一条胳膊,带着小弟来给金忠明做打手。金忠明手下丁沈齐三个人,两武一文,现在只有老弱伤兵沈同志保卫中央,也是可怜。 金总有时候挺佩服金少爷的,家里就这么小猫两三只,他一个人跟交际花一样在场子里混事。于民国的商人而言,其实做生意好比做婊|子,免不了要跟政治打交道,卖政治的淫,赚生意的嫖金。 金少爷骚操作,做的是不卖身的婊|子,只做生意,不搞政治。可怜金总接手一个烂摊子,急于卖身还卖不掉,只能发动小猫们拉皮条。 现在没办法跟老齐翻脸,齐松义还在替他办事,只是委屈露生了。金总想想自己也是没有能耐,郁闷地踢了一会儿水沟旁边的泥。 回头又问:“柳婶什么情况?” 周裕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冤屈得跟什么一样,一见我就求我带她过来。”他觑着少爷的脸色:“家里不能总让小爷做饭,光一个厨娘也不顶事,要么把柳艳……叫来吧。” 金总没留意他期盼的神情:“算了,你小爷刚决定的事情,我们搞什么反对派。我爷爷那里也不能光靠沈成峰,等齐叔回来再说吧。” 周裕有点失望,抓抓帽子又道:“我又看了一下那几天送来的礼单子,前后有些出入。不知这个上头能不能看出问题来。” 金总:“……?!” 你真的很会办事,就是说话总他娘的大喘气。金总接过单子看看,送礼的十一个,存下来的礼只有八份。又对着来访的名单看了一遍,心里忽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他挥挥手:“就这样吧,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叫丁壮壮派个人调查去。” 周裕心道你怎么又给人瞎起外号,丁老大又不是没名字,人家叫丁广雄,就是喊花名老大也行啊,丁壮壮是个什么来历? 你是不是还在心里叫我周秃秃? 周裕同志可能还不知道,金总心里已经管石市长叫张嘉译了。 两人也不回厂里,带着从姚斌那里要来的东西,一路开车回家了。求岳看看路上春草新绿,远看碧色青青,近看疏疏密密,心想春天是越来越近,时间不等人。张嘉译到底在干屁啊,老子腐也帮你反了,萌也跟你卖了,答应了的事情不履行这尼玛形同骗婚。又想露生真是不容易,本来就是宅斗弱势群体,还硬着头皮在家里宅斗,除了能给他撑撑腰,其实半点忙也帮不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狗脸说爱。 他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点丢人的伤感。露生见周裕一起回来,心中有些惴惴,只是看求岳那张傻脸,又觉得好笑。忍着笑倒了一杯茶:“今天厂里清闲?这早晚就回来了。” 求岳看看窗外,见家里井井有条,知道露生中午应该还算顺利,心里稍稍痛快。丁老大已经带着翠儿从镇上回来,看着锁匠在小门上换锁,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就太阳,手里捧着活计,很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由得顺手摸摸露生的头:“可以的,半天没回来,这像个家了。” 露生瞥一眼窗外,灵巧地躲开他的手:“家里使唤的人少,我就废了原先站规矩的老例。门口屋里站着几个人,怪难受的,让她们自己做活儿,有事再叫也是一样。” 求岳再粗糙的人也知道他担心什么,人言可畏四个字,金总算是领教了,他椅子上坐下来,托个脑袋:“我说要是周裕进来找你,你关门不关门?” 露生不答他,娇嗔地瞪他一眼,站在窗口跟他招手:“有个好玩东西给你。”说着把一个笼子从窗子外摘进来,笑着往里头塞一个花生。 ——黄澄澄,毛茸茸,原来是个大松鼠。 刚挂在窗户外头,丫头们都偷偷往笼子里塞东西,谁塞它都吃,脸都鼓成包了。这会众人见白小爷玩它,都笑着往窗户里探头,翠儿大声道:“没规矩!爷们玩个松鼠,你也探头探脑?” 露生笑道:“待会再挂出去你们玩。” 求岳也乐了:“哪儿来的?” “前日你救的那个钟小四,他抓来的,笼子也是他自己做的。”露生逗着松鼠,看它爬来爬去地啃花生,“说来好笑得很,这些工人怎么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了。” 钟小四逃到大门外,又被丁壮壮揪住了,问了半天,说话也不利索,满脸害羞地说“谢谢白总管救我。” 露生当时惊讶道:“救你的是我们少爷,你认错了。” 钟小四摇摇头:“他们说是你救的。” 露生叫翠儿拿一碟点心给他,钟小四死命摇头,翠儿伶俐地拿油纸一包:“穷小子,拿着吧!回去分给你那没见识的兄弟,认清是谁救的人!七个人十四个眼睛,都瞎了!” 这里露生笑道:“虽然恩人没认清楚,这些做工的倒也懂得知恩图报,别的礼物还不稀罕,这个东西真有趣!”又说:“下次你别那么冒撞,想起那天我还害怕,万一他是个有病的,喷那一脸可怎么好?” 大松鼠在笼子里卖萌,爬上爬下地讨东西吃,也不怕人,仿佛通灵性的样子。露生又掐一个花瓣逗它,松鼠不爱这个,把屁股撅起来,尾巴盖着脸。 求岳见他玩得高兴,也凑在旁边吹松鼠的毛,心里又有点唏嘘,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 句容麻雀大的地方,倒是五脏俱全,形势复杂得很,露生的话里听起来,比他想象得还复杂。 这些工人来路是复杂,那天他见姚斌回来,路上就问了周裕:“厂子里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周裕想了一会儿,边开车边道:“哪年没有事?您问好事坏事?” 求岳单刀直入地问:“这里的工人是不是闹过事。” 周裕几乎一凛。 句容不但闹过事,而且事情闹得很大,27春天开始,这里的工人已经形成了工会组织,开展长达四个月的罢工运动。其实如果金求岳历史好一点,他会知道罢工不是句容一地的行为,全世界都在大罢工,26年英国大罢工,国内省港大罢工,27年上海工人起义,比起这些留名青史的罢工运动,句容的罢工简直是过家家——人少,组织也很无序,谈判起来也是瞎要价,其实说到底这些工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罢工的理由,求岳相信,是姚斌和金孝麟对他们压榨得太残酷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很尴尬的,自己现在扮演的是压迫的那一方。 周裕道:“这件事是您亲自解决的,太爷说您办得很漂亮。” 比姚金二人更残酷的是金少爷本人,他在这场运动中选择袖手旁观,用谈判拖延。很快地,27年夏天,孙传芳带兵打到句容,这场仗打了整整一个月,史称龙潭战役,当时句容的富商土豪们,没有一家不受骚扰,用当时的记录来说,“千万成群,势如彪虎,一时飞入乡村,靡不填房塞屋,凡人家之金融,衣服攫取一空”。 金少爷随分从时地接纳了这队乱军,摆出妥协的姿态。 句容的罢工,没有死在资本家手里,而是死在孙传芳的铁蹄之下。当时被枪杀的工人达数十人之众,而金少爷圆滑地调转枪口,立刻回南京向政府军投诚,表示自己一介商人,忧心忡忡。 孙传芳打了一个月,扑街了,金少爷全程划水,借刀杀人地完成了对罢工的镇压。 对一个扑街的军阀,他不必负担任何后续责任,还得到了政府的怜爱和补偿。 金忠明当然很满意,简直要为他孙子鼓鼓掌。但工人们不会跟死人记仇,这笔账当然记在金少爷头上。 可以这样说,对留下来的工人而言,金家和他们不共戴天之仇。即便金总那天救了钟小四,他们也要强行把这个善举记在相对清白无辜的白总管头上。 他问周裕:“那天被打的几个人,是不是在这里干了很多年?” 周裕笑笑:“穷泥腿子!闹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留下来干活儿?想去上海苏州?只怕路费都攒不够呢,在这里好歹有口饭吃!” 答案有了,这些被打的工人,就是罢工运动的幸存者。 求岳知道他们是真的恨自己。 这些事情,他没法讲给露生听,因为金少爷毕竟是露生心里的白月光,在黛玉兽心里,金少爷再怎么薄情,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么会做这么残酷的事呢?自己一个灵魂□□丝说金少爷的坏话,只会显得又low又没有说服力。 难受,手腕不如人,狠毒不如人,各方面都不如人,简直想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把金少爷批|斗一顿。金总又想想自己,妈的好像从出生开始也不是无产阶级,于是连批|斗的资格都没了。 他恼火地给松鼠塞了一个橘子皮。 松鼠好委屈地看着他。 露生见他脸色忽然晦暗:“怎么了?见你回来就恹恹的,是今天在厂里受了气?” 求岳站起来:“露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说什么求不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想让你跟工人交交朋友。”金求岳按捺住内心的情绪,诚恳地望着他的队友:“我想让你来发展群众关系。” 姚斌的用意太毒了,他把这些罢工的工人送到金家门口,就是要试金少爷如今的态度。罢工不会只有一次,只要这个压迫的时代不终结,只要伟人没有打过长江来解放全中国,这里就还会有第二三四五六七次罢工。工人们仇视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姚斌的想法很阴毒,如果金少爷对这场毒打处置不当,那就会再度激化他和工人的矛盾,句容厂的任何工作都会因此变得滞涩。 当年的金少爷背靠张静江,而现在他背后只有石瑛,一个市长怎能和果党主席相提并论?当然,如果少爷救下这些工人,那姚斌也是乐见其成,如果工人们再有什么要求,救命之恩是可以拿出来谈判的,也是可以用来分化和煽动内部矛盾的。 在不计其数的罢工运动中,因为彼此怀疑而内讧争斗的例子,数不胜数,27年上海英电的罢工失败就是血证。 金总是没有玲珑心窍,想不清这些问题,但他至少有后来人的绝对眼光,他知道这场漫长的斗争谁会赢、谁会输。姚斌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换了魂的金少爷,今天是站在无产阶级这一边的! 抓啊,抓你奶奶个腿儿的革命分子,你少爷就是最大的革命分子! 我们不一样! 求岳抓住露生的手,也不管外面丫鬟看不看了,他“啪”地关上窗户:“你以后别整天关在家里,你跟我一起去厂子里玩。那些工人既然喜欢你,你就代表我去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金总要在句容厂试行集体经济,这话不必摆上台面,做就行了!句容厂的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了!不是怠工潮吗?不是恶性循环吗?就让露生做个好人,提高工人待遇,哪怕再大的阶级仇恨,金总不信烈火不能化坚冰! 当然了,待遇不能乱提,黛玉兽的用处就在这里,“你跟工人聊聊天,问问他们谁是真的干活儿,谁是老油条。”这些情况从金少爷这头是问不出来的,光靠视察也没有用。金总相信,愿意领导罢工运动的,至少都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会接受多劳多得的规矩。 有黛玉兽做纽带,渐渐地,大家总能拧成一条心。 去干组织部长吧黛玉兽! 露生先是被他一抓一抱弄得害羞,见他两眼明亮如星,一股坦荡之意,不由得笑道:“这是什么难事?我应了你就是。” 为了他这傻哥哥,跟肮脏工人打交道又有什么关系? 求岳快乐地给松鼠喂了一瓣大橘子,忽然想起钟小四:“等等,给你抓松鼠的是那个小男孩?”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就是那个死掉的,你别说,小孩子就是身体皮实,伤好得真快!今日一看,是个很俊秀的小子呢!” 金总赶紧喊停:“我跟你讲,别的关系可以发展,这个人不能发展关系!”想一想:“发展也不能跟他关系太好。” 金总记得他的脸!长得跟他妈流量小生一样!还尼玛送松鼠!多发展两下不把自己发展绿了? 松鼠又被塞了一块橘子皮。松鼠恼怒地咬笼子。 露生见他忽然喜、忽然怒,又气又笑:“你是吃多了酒?疯了不成?孩子也不像你这样,到底是说什么呢?” 求岳笑道:“你不懂,这叫提前防范。” 两人正在这里说笑,外面翠儿倚着门道:“少爷,你屋里电话。” “哪个?” “说是市长办公厅。” 真是好事成双!心事一想通,张嘉译也给力了!求岳连蹦带跳地窜回屋里,拿起话筒一听,石瑛淡淡道:“金少爷,你的厂子能接多少绷带?” 这个问不倒你爸爸,你爹在厂里巡视两天了,经验足得很! 金总对答如流:“要看什么规格的绷带。如果是一个毛巾量的普通纱布,我这里大概能赶一万件。” 石瑛沉吟道:“这单子事关重大,要快,而且要好。” 求岳答得也谨慎,他粗粗估了一下现纱的存量:“快的话,四千件。” 电话那头笑了:“那就是四千件,下午会有人去送订单。” 36|莺声 石瑛送来的订单,是从张治中军中发来的绷带军需——上海的战事仍在继续。 淞沪抗战的硝烟并未停止, 并且愈演愈烈。 后方人民可以在句容牵牵小手谈谈恋爱, 上海的十九路军还在出生入死。其实南京也被轰了, 不过挨炮的是下关那片码头, 军舰从江上打来的, 比飞机轰炸的威慑力是小多了。政府封锁了消息, 石瑛的说法是“有我在, 金老太爷不会有分毫差池”,家里留下沈成峰看守,暂时无虞。 蒋光头当然趁机开始表演,又恢复了军事指挥权,派出之前驻军汤山的张治中带兵前往上海支援。这和之前的蒋光鼐蔡廷锴不同,张治中是蒋光头的亲兵,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出发之前就开始补给军需物资, 也是做好了顽强抵抗的准备。 石瑛在电话里说:“此事关系非常, 是救你生意,也是救国, 还望明卿你斟酌行事, 不要因小利而失大义。若此事美成, 之后还会再有商议,日寇凶顽,恐怕此战将计长久。” 金总很痛恨张嘉译这个官腔了, 前几天明明会说人话,今天订单在手开始装逼了是吧?事关挣钱,他唯恐听错了哪个字,手舞足蹈地急喊露生听电话,充当翻译。 露生捂着嘴笑。 翻译过来就是:你爸爸我借公务给你卖个人情,公款订单,你知足一点,不要在这个上面瞎几把乱搞,这单做成了,后面继续合作,上海估计是打持久战,订单不会只有这一次。 金总放下电话,沉吟了一会儿。 这份订单,石市长尽力了,他是个聪明人,明白句容厂需要什么,句容厂需要改善商品结构,还需要一个能赚钱的机会。所以他把这份厚利的军需送给金总。 蒋光头很舍得给张治中花钱,绷带也是高价订购,要求达到美式标准规格,光是这份四千件的订单,就能给句容厂带来约四万元的毛利。 对大厂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穷得只有五十万的金总来说,这真的很棒棒了! 只要做好这一单,接下来还会有后续,句容厂上半年的业绩,至少是不用愁了。 露生和他相看一眼,心中都难捺喜悦。露生玩着松鼠,嘴里取笑他:“人家办公事,自然说话要文雅的。叫你多读两个书,你成天只知道皮,今天丢人不丢人?” 松鼠也抓着笼子吱吱吱。 金总懒得跟他们一大一小计较,嘴里笑道:“有屁用?听不懂你哥哥我也做成生意了。”伸着脸道:“快,给我一个爱的么么哒!” 露生不懂什么是“么么哒”,只看他一副骚包德行,笑着拧他的脸:“么个什么?么你一个满脸开花!”又把松鼠笼子怼到他脸上:“叫这个小秃头来么你!” “什么秃头?” 露生笑着指一指松鼠:“你看它脑门上缺撮毛,真是物似主人形,你养的东西,长得也跟你一样傻!” 求岳看看松鼠,真秃一块儿,估计是被抓的时候揪掉了,大笑起来:“还是你养吧,长得像你,水灵灵的好看。” 他是心中早把露生当成天仙,赞也是由衷地随口一赞,露生却把脸微微红了,头也低下去了。 求岳看着他笑:“这也害臊?你本来就好看。”又捣露生的胳膊:“你看这个松鼠,像不像我们的儿子。” 露生原本还害着羞,一听这屁话,噗一声笑了:“你要死了,找个松鼠做儿子!你儿子只活两三年?!” 大松鼠被他们烦死了,抱着秃头很难受。 两人叫珊瑚拿了鼠儿子出去,吩咐别再喂了,这半天要把这小东西撑死了。求岳忽然想起事情,拉了露生回他房里:“有个东西差点忘了。” 露生也想起来了:“你刚拿回来的那个?” 求岳笑着解开包袱:“句容厂的账本。” 他今天是没预料到石瑛会来电话,闲得无事可做,就去厂子里找事。想想外部矛盾既然还要等待,不如先处理一下内部问题。 姚斌倒也痛快,少爷一问,二话不说,把账本全交出来了。这让金求岳有些吃惊,心里也有点没底了。 露生笑道:“这账必定有假,不然他怎会如此轻易给你?你也太直了些。” 求岳抓抓耳朵:“假账也有假账的用处,难道他作假,我就不能抓假?要能知道他在哪里造假,也不错。” 露生点点头:“这倒也是。” 政府专员不知几点才过来,左右也是无事,求岳便捧了账本呆看,露生在一旁伺候茶水。门窗开着,不怕人说。 谁知打开账本,金总傻眼了——老式账簿,非电子化记账,没有一键统计,虽然都是中文但金总仿佛一个字儿也看不懂。 露生见他抓耳挠腮地着急,在他身侧笑道:“你跟我说以前也做生意,怎么连账也不会看?别是扯得谎。” 金求岳恼火道:“笑,就知道笑,你会看,你快来看啊?” “看是会看,可是这样精密东西,我什么身份,怎么好插手?” “说的什么狗屁话。”金求岳拖他坐下:“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的亲生队友。赶紧的别啰嗦,顺便也教教我,这和我过去看的账目系统完全不一样!” 他这里言者无心,露生却微微一呆。 若换做往日的金少爷,看账这个事情,是怎样也不肯让他做的。金少爷教过露生看账,可为的是要他自立门户,金少爷道:“你不能一直在我这里,以后总要自己做个班头,到时候人多账杂,你要学会自己看账。” 露生很不爱听这话,心中别扭,嘴上仍然撒娇:“我是一辈子也不出去的,只帮你看账就够了。” 金少爷笑道:“这是什么话?我的账,不用你来看,自然有当班的人去做。” 露生又拗起来:“是不许我看不成?” 金少爷永远的平心静气:“这些事不用你管,你爱玩也好,爱唱也好,只凭你高兴,生意上的事情太伤心思,不看也罢。” 露生脸上青红交加,金少爷见他面色难看,只得无奈劝解:“我只想你以后做了班头,不知多少辛苦,何必再为我费这个心?”他抚一抚露生的手:“前日梁医生还说你身体虚弱,多是因为心思沉重,开了药你也不肯吃,我劝你少寻烦恼,多养着,于身心都有益。” 他的语调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而那温柔里含了心知肚明的冷漠。露生白闹了一顿,弄僵了气氛不说,反受教导,唯有垂头吃茶。金少爷还要再加一句:“都是我不会说话,又惹你生气,罢了罢了,这个账咱们不学了。” 露生心里惶恐,强忍着一腔眼泪和窝火,赌气仍道:“你不教我,明日再也别来。” 金少爷无法可处,过了三日,到底还是教他看账,只是金家的账本,露生到底没有看成。 那账本是当家人永远的秘密,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有权力去看。 而金少爷再也不说任何安慰的话,就仿佛他从来不知道这对露生而言是一种缺乏尊重的伤害。连露生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赌气在哪里,他只是平白无故地,觉得心里不舒服。 可事到如今,金求岳轻轻巧巧一句话,账本就这么揭开放在白小爷眼前了。 有时想想,人的命运真是难料。说起来金少爷于他实在恩情不少,救他出来,又把他教养得知书识字,写算上都不逊于人,若是自己求得少些,不至于弄到反目成恨。可是人情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当日和如今? 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一身能看会写算什么本事,谁知倒能帮上求岳的忙! “真叫我看?” “还要我热吻求你啊?”金求岳淫笑着抹嘴:“那来来来。” 露生又羞又急:“我说正事,你只说浑话!”他推开金求岳,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规矩,账本只有账房先生和当家的能看,你让我看账本,不怕人家说闲话?” 其实没有这层规矩,至少金忠明没有这个规矩,规矩是金少爷自己不声不响立起来的。他在政商两界游走,账目上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独断专行,闲杂人等当然不许染指。 金少爷没有想过,自己的规矩,把露生也算在“闲杂人等”里了。 金求岳见他说得郑重,不免惊奇笑道:“这是哪一家的狗屁规矩?我就没有这个规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许看账?” 露生静静瞧他一会儿,自己怄笑了:“算了吧!跟你这样浑人说什么正经话,我看就是了——谁是你老婆?” 求岳笑道:“儿子都有了,挂在外面呢!” 两人打打闹闹地看账,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岳伸懒腰道:“妈的,张嘉译这个狗比,说了下午来,这是打算晚上在这里蹭饭。” 政府办事黄金时间,下午五点,办完正好晚上喝一场。金总姿势很熟练,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厨房做几个好菜,看看家里有什么好酒,没有就赶紧镇上买去。晚上咱们估计要请客。” 什么清官!都是一样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这个上头倒很是很通,我去厨房看看,一个厨子被我打发走了,新来那个不知顶用不顶用。” 大家张罗起来,周裕正预备去镇上买酒,谁知政府的人说到就到。排场不大,只两个人,前头的是司机,后头那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 求岳和露生迎出门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军呢大衣,歪戴着军帽,军靴上马刺映着黄昏的夕阳,有点耍帅的意思,脸上两三道微凹的伤痕,不算狰狞,倒给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惊喜:“陶长官,怎么是您?” 金总心里崩溃,怎么又是这个泰迪! 陶泰迪这次表现平静,不那么发春了,只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单手扶一扶军帽:“我现在第五军负责后勤,听说小爷您在这里,我就求了这趟差事。”他温柔地看住露生:“看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总好想打他啊。 为什么你们两个每次见面都这么琼瑶啊!一秒开启民国处朋友文学完全二人世界啊!衬得旁边的金总好像霸占名伶的炮灰啊! 金总郁闷地摸摸脑袋——妈的加上秃头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仓猝,没能给您带什么礼物。”他又扶军帽:“我是今早才赶回南京,实在没有时间置办东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样子,此时见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见一面已经很好,何必次次送礼?” “……”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啦! 那两人春风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样子。金总简直想把松鼠儿子拿出来狂抓这个泰迪了。心里又骂张嘉译,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订单的千千万,干嘛非给我找个情敌?! 酸归酸,这种时候要表现男人的气度,金总干咳一声刷个存在感:“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陶长官里面坐,晚上一起吃个饭?”又把露生揪过来:“宝贝儿叫翠儿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横他一眼。 陶士官却道:“不必了,军情紧急,我这里签了单子,就要赶回上海。”他从怀里掏出文书,忽然一阵春风吹来,将他大衣的衣襟扬起来了。 陶士官连忙按住大衣——仍是一只手。 求岳和露生看得分明,两人心中都是一惊,露生一步赶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帅。 他一只手没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后退了一步,又扶军帽,求岳和露生这才留心看他半边脸,原来那一边耳朵也没有了,教军帽遮着。 两人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钦佩。金总的醋劲早飞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么伤成这样?” 陶士官有些惭愧的神色,抬起头来,眼中却有坚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战吴淞,我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绷带药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岳:“金大少,这批订单是救命的,还望你越快越好。我这里红泥自来水笔都带了,您快些签了,我就带回去。” 他单手从口袋里掏出印泥,显然是预备好了,要掩饰残疾。看一看露生,温柔笑道:“残破之躯,恐怕小爷见了害怕,您放宽心,这没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着不雅,但声音还是能听见。” 露生把眼圈儿红了。 陶士官又向求岳仔细道:“金大少不要急,将文书看妥再签。” 求岳无法,只得将文书看了一遍,石瑛介绍的能有什么问题,他一边签字,一遍忍不住又问:“你在后勤,回去不用上前线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师长厚待我,将我荐去第五军差遣,实不相瞒,我还是要回王师长麾下,这次领差就是想——想见见小爷。” 这话说得极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这样上前线,要做什么?” 陶士官恋恋地看他一眼,温存收回目光:“保家卫国,我等天职。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业,明日衣锦还乡,这是我挣军功的机会。” “……”挣什么军功?一个残疾人上前线还能做什么?求岳瞬间想起报纸上登载的淞沪战事,吴淞死战力抗,已经在组织敢死队自杀攻击。 蔡廷锴的六十人已经牺牲了,接下来仍有死士前赴后继。 陶士官要去做什么,他们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从战场上回来探望?只有死士能有这样待遇! 两人再也问不下去,眼中几乎难忍热泪,陶士官见露生含泪,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只手,终于又放下。 他接了求岳的文书,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损去的半边耳廓:“能见您一面,我心满意足,小爷,这么些年来,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杜丽娘。” 他再无别话,平静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上了吉普,几乎不愿等地,车子转眼就发动了。 露生和求岳怔了片刻,两人都拔脚相追:“陶长官!陶长官!” 吉普又停下来。 露生喘着气,紧紧抓着车窗:“这么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敢问尊名?” 陶士官坐在后座上,眼泪也缓缓涌出,他灿然一笑:“在下陶嵘峥,山东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难知,心中肝肠寸断,遍寻身上,竟无一物可以相赠,怀中拽出帕子来,塞在陶嵘峥手里:“陶长官,陶大哥,你千万回来,等你回来,我给你一人做惊梦!” 求岳也追上来,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g!”他盯着陶嵘峥:“陶兄弟,活着回来,老子对你非常不服气,下次见面,我们比试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风,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些孩子气的稚拙。 “但愿如此,后会有期。” 浅浅春风中,他车子绝尘而去,风从句容河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春意,间有一两声初归的春鸟啼鸣。大约与他最爱的清艳唱词是一同景象:“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得圆”。 37|拔剑 求岳和露生一直送到路口,直到连车子的尾尘也看不见, 怅然伫立。两人静静地顺着外道的河堤走了一圈儿, 一阵阵河风吹来, 万物争春, 唯有夕阳渐渐沉落河畔, 一片暮色炊烟, 教人好不惆怅。 求岳看一看手上的存单, 2月15日,不禁苦笑一声:“今天还是我的生日。” 露生愣了愣:“你怎么不早说?回去给你下碗长寿面。” 求岳拉住他:“算了吧,有个□□情绪过生日吃面。刚才要是想起来,应该请陶大哥吃一碗。” 他才应该长寿。 露生轻轻摇一摇他的手:“别这样说,既然张将军带兵开拔,上海的局势一定好转, 陶长官吉人天相, 会没事的。”看看天色, “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 家里人都要出来找了。” 回到家,周裕已叫厨房做好了饭菜, 鸡鸭鱼肉地摆了一桌, 见只有他两个自己回来, 懵了一会儿:“专员呢?” 金总也没心思搭理他,胡乱扒了两口,无精打采地冲澡回房。周裕想问, 露生按住他:“他心里不爽快,这些菜你们拿去小院子里吃罢——我吩咐把里院的小灶捅开,可通火了没有?” 周裕忙应道:“捅开了,您二位出去那会儿,小贵带人都收拾干净了。” 露生点头道:“送点挂面放那里,就吃这一口,恐怕晚上他饿。你们不用操心,我来就行了。” 求岳在屋里趴了好一会儿,想打电话给石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没资格为陶士官说什么好话,再说人家上阵杀敌,也用不着你来瞎掺和。又想陶嵘峥一表人才,既通风雅,又有血性,各方面来说真是配得上露生的英雄,更难得他发乎情止乎礼,不愧是山东好汉,礼义为人,心里又是敬仰又是自愧。想了半天,把自己想得虎泪横流,坐在床上嗷嗷呜呜。 门轻轻响了两下。 求岳听得不分明,擦了一把眼泪:“谁?” 外头没人言语,只是门又响了两下。 求岳翻身跳下床,门一开——露生穿着寝衣,披着褂子,手里端了个小茶盘,里头一碗阳春面,另一手抱了个枕头,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求岳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往后退两步:“你怎么来了。” 露生放下茶盘,将枕头向床上一搁,伸手掩好门户,这才柔声道:“你好歹是个生日,总不能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晚上就吃那么一点猫食——寿面,趁热吃吧。” 求岳心中一阵温暖,想想自己刚才是一根筋,吃饭也没理露生,回屋坐着只顾着难受。天天笑黛玉兽爱哭,自己哭起来还不是像个王八。 这时候也不好意思矫情了。那一碗小面下得十分精致,面是寻常挂面,拿灶下留的鸡汤来煮,片了一小碟子云腿,面上不做浇头,是长寿面要清清白白的意思,只撒一把极细的春葱,放了一点蛤蜊肉,取元宝有福的意头。求岳端起碗来,西里呼噜,三口两口把面吃了。 露生道:“好吃吗?” 金总丢人地擦擦嘴:“好吃,谁下的?” 露生温柔道:“还有谁?” 金总更丢人了。 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新中国的孩子,见识少,一二八那会儿是逃命,一股热血顶在心里天不怕地不怕,可眼下是熟人真要生离死别,眼睁睁看他捐躯赴国难,那一种伤感无力,不知怎么描述。一时间把方寸都乱了,反不如露生沉着冷静! 露生坐在床上道:“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求岳吓得把面呛了:“你说啥?” 露生倒没有脸红,轻柔地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倒不如我们两个说说话,就像——就像你说的那个什么男人宿舍。”他抬眼看看求岳:“我心里也闷得很。” 他伸手拿过巾子,跪在床头给求岳擦净唇角,又看他的脸:“你是躲在屋里哭呢?” 求岳这才觉得自己眼肿了,耻得脸红,擦擦眼道:“你他妈自己也是眼睛红红的,准你哭不准我哭?” 两人互相看看,从来没有这样集体烂桃子眼的时候,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拉着手,都苦笑出声。 此时两人心中都无绮念,全然一片纯挚的热血伤怀,也不觉得怎样羞涩。求岳爬上床来,和他挤一个被筒,见他丢开旁边的枕头,换了自己的:“你还嫌弃我的枕头?” 露生摇摇头:“我心气低,晚上常常不能安枕,唯有蚕沙夹了绿豆,方能睡得好些。要是不换枕头,怕夜里翻来覆去地闹你。” 两人头对着头,对卧枕上,露生抚一抚他的眼睛:“从未见你哭成这样。” 求岳孩子样地揉揉眼,有些难为情,尴尬得拿被子掩护自己,过一会儿闷闷地从被子底下问:“你跟陶大哥,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会儿他也不叫人家陶泰迪了,也不叫人家陶老弟了,金总心里已经自发自动地给陶长官升格成了顶级大哥,只要陶大哥能平安回来,别管几个手几个脚,金小弟愿意一辈子吹爆陶大哥。 此时三星正中,弦月相照,床前一盏黄黄电灯,罩在素白的德化瓷里,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样子。露生在枕上轻叹一声:“说来惭愧,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他。倒好像比认识少爷还早些。” 他在枕头上翻一个身,仰望微微摇动的帘帷:“那时我年纪小得很,唱得也不走红,模糊记得是刚转旦那一阵,做不起整套的戏,只能唱单折的惊梦、寻梦、春睡和偷诗。我这个人怕难为情,偷诗怎么也演不好,对手的小生又是外面请来的,压我一头,我也不懂得要跟人争戏。后来就见他送礼给我妈妈,叫我打扮漂亮些,哪怕唱得嫩,样貌可以镇场。那时仿佛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 求岳听得半懂不懂,不明白什么偷师春水到底妙在何处,从被子里探出头:“那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露生苦笑一声:“我那时傲气得很,年纪小,不会算计,还事事要强,反嫌他说破我不会做戏,竟是懒得搭理他。我妈叫我陪他说说话,我都是不情不愿,给人家一张冷脸对着。所以后来懂事了,知道他是个爱戏的人,自然比别人不同些,只是我向来自矜身份,对戏迷都是这样淡淡的,所以竟从来不曾问过名字。” 金总心中有点酸,也有点惆怅,好像是自己坏了人家一段相思,不由得脱口问道:“你那个妈——” 露生听出他话里意思,轻轻摇头:“我妈问过他,是不是想要我,问了好几回,他都说只听戏,不做那个事情。说我长得很像汤大家笔下的杜丽娘,他最爱杜丽娘。我觉得他酸唧唧的,真不像个军人,小时候还有些瞧不起他。”说着他在枕上又叹一声:“焉知军旅之人没有文肠墨骨?醉里赏花,醒时拔剑,说的就是他这样人了,我到今日才知道他是君子中的君子,侠士中的侠士,也不知你我二人生逢何幸,能结识这样英雄!” 金总在枕上点头又点头,此时他两人都把私情撇开一旁,仿佛半句私情都是玷辱陶大哥一片高义。心中感怀,又觉惋惜,更觉激昂。唯盼他能凯旋归来,平安无事。 露生转过脸来问他:“你那时候是从不打仗,没见过这样事情,是不是?” 金求岳从被子里爬出来,抓了床头的订单存文,翻来覆去地看:“是啊,我那时候的中国很强大,至少我从来没经历过朋友要上战场的事。说实话我今天感觉自己是头猪,别人在干什么,保家卫国,我在干什么?到处骗钱。”他将存文对着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仿佛有沮丧的意思:“这订单我现在不想要了。” 露生肃容起来,拉过求岳:“我晚上来陪你,就是为这件事。” 求岳抬起头来。 原来露生回房之后,也是揪心哭了一阵,怨自己没对陶嵘峥多客气两回。冷静下来,觉得陶士官未必就牺牲,自己还劝求岳宽心,要知张治中精兵非同寻常,或许不必敢死队捐躯。人家还没有死,自己这里哭,岂不是咒他? 洗了泪痕,忽然想起求岳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角色,他从前与陶士官不和睦,此时反而更添伤心。怕他血热情急,再做出什么前赴后继的举动,那就真是蛮勇了。因此星夜来谏。 露生正色道:“你是个孩子心性的人,心热忠厚,这是你的好处,但做事全凭意气,这也是你的坏处。咱们平常玩耍,要闹要使性子,都没什么,但大事上面,不能由着你性子来。” 缓缓地,他把自己的手盖在求岳的掌心上:“你见陶大哥视死如归,心里钦佩,这我明白,但若是让一腔悲伤冲得不能自持,这又算什么?难道前线打,后面不过日子,只是哭?即便你要去上海从军又能做什么?你枪不会拿、令不会听,去了又有何用?他在前线奋勇杀敌,我们若是不好好生活,岂不是辜负他和将士们一片赤胆忠心!” 说着他拿过求岳手上的文书:“这笔订单,是你从石市长那里讨来的,里头厚利,这不消说。但你没听陶大哥说这绷带也是救命的?咱们不做,自然有人来做,可是别人做未必有我们尽心尽力!天下百行,行行生计,须知若能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也是为国尽力!强如那等蠢人只喊口号,不尽本分!” 这话说得既清明、又严厉,求岳从未见他如此端庄肃穆,也从未见他如此冰心诤言,心中是难以言表的爱慕之情,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知音之意。 他抢过文书,连急带喜,几乎口吃:“不、不是的,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是,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他抓过水杯大喝一口:“咱们俩想的是一回事!” 露生宽慰些许,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情不自禁地向他身边坐近了两分。 求岳道:“你有没有发现,我来句容这段时间,特别特别急?” 露生点点头。 求岳给他塞上一个枕头,教他靠着:“我历史不好,不知道淞沪抗战到底打得怎么样,是输是赢我都根本没有印象,但我无比希望我们中国人能赢。” 露生迟疑道:“这是自然的,可这和单子有什么关系?” 求岳摆摆手:“露生,你没见过我那个时代的中国,也没见过我的海龙集团,在我离开之前,中国就是世界第二经济体。其实我觉得就是要做老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你知道那个时候的中国经济为什么那么强吗?” 露生静静地望着他。 “因为中国很强大,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凭借暴力来侵占中国的市场,我们有军队,有自主的关税,有胆量制裁和反制裁任何一个针对我们的狗逼。”他抓过床头的毛巾:“你还记不记得,三友实业社是为什么被烧的?” 露生眼中一明:“因为日本铁锚?” “说得对,上海这场仗,铁锚毛巾和三友毛巾的商业战只是个导|火|索,但是日本人现在□□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们在商业战上失利了,就想拿□□大炮轰开我们的市场。” 日本铁锚和三友毛巾一直在中国市场上针锋相对,价格战、宣传战、原料战全都打过,铁锚没有一次能占上风。露生记得他们在上海的百货公司门口看到的仪仗宣传队,日本人雇了乐团,敲锣打鼓地在商店门口宣传自己的产品。 求岳握着毛巾:“我不知道上海究竟是胜是败,但老子不能让铁锚借着这股东风逞强得意。你没看见现在还有不要脸的报纸在给铁锚做广告?” 露生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激动,攥住他的手。 求岳回望于他,是的,露生说得对,醉里赏花,醒时拔剑,自己一直在醉里赏花,现在是该拔剑的时候了! 他把订单举在眼前:“之前我说接替三友,说白了是想吃三友的剩饭,可是现在我明白,商场如战场,真刀真枪的前线,陶大哥去拼,国货的这个战场,三友倒了,我接他们的旗!” ——他要拔出他的剑,是这个时代的愚蠢外商绝未见过的利剑。 两人把头凑在一起,求岳踊跃道:“我说不要订单,是我表意不清,我的意思是,这笔订单的钱,我们不要了,我白做这个生意!” 露生不禁失笑:“说了半天,你是想捐绷带给陶大哥?” “没错,但这个绷带,不是白捐的。”求岳双目炯炯地盯着露生:“我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胜负就在此一搏,也许会赔得血本无归,敢不敢跟哥哥搞一次?” 露生见他傻得几乎像个孩子,可身上全是激昂战意,不由得明媚一笑:“要饭也跟着你!说清楚,你要做什么?” 求岳痛快道:“要什么鸟饭?这一仗赢了,铁锚想要的钱都在我们这里!你听我说——” 他两个前长后短地说了一遍,露生大是惊喜:“这办法甚险,可也甚奇,是剑走偏锋。难怪你如此焦急,的确是拖延不得,此时正是大好良机!”他凝神一想:“你只顾着想生意,其实这件事要是做起来,可以一箭双雕,连句容厂的老问题,也能一并连根拔除。咱们不妨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求岳喜得拍床打枕头:“妙啊!黛玉兽!牛逼!” 两人睡意全无,爬在床上,你说我写,将预算一夜出清。星移月沉,三星流辉,已是2月16日的凌晨。 这一天清晨,张治中带军开拔淞沪战场。 国货的利剑,也随星光出鞘。 38|扬鞭 其实金总刚拿到订单的时候,心里就不大满意。 纱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军需, 厚利, 但它很难打出品牌。毕竟老百姓不是天天用纱布, 比起早晚都见、循环消耗的毛巾来说, 纱布的消费群体实在太小了。 再者说, 这是打一炮就散的生意, 总不能为了自己做生意,巴望着上海鏖战十年吧?就是向医院推销,难度也比跟商店推销毛巾大多了。 与其说金总现在需要钱,不如说他需要打开一个贸易的全新通路,他想创立一个能接替三友的品牌——品牌比利润更重要,这是连民国商人都明白的事情。这个时代已经逐渐意识到品牌的重要性, 不然画刊报纸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广告了。 所以石瑛打来电话的时候, 求岳沉吟了一会儿, 只是当时没有说出来。打个比方, 如果他现在是个导演, 想要的是赫本泰勒和费雯丽,再不济至少是个张曼玉, 石瑛送来个……angbaby。 金总:“……”简直想给自己贴一个允悲的表情包。 有总比没有好, baby就baby吧, baby好歹有流量,抗战就是纱布baby的流量高峰期。 流量这种东西,即便不能带来利润, 至少,它能够带来人气。 他三点睡,四点又醒,还是被露生惊醒的。露生蹑手蹑脚地披衣服下床,求岳在后头拽他裤子,悄声笑道:“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也不知道。” 露生脸红道:“小声些!叫人看见什么意思?”又拿衣襟胡乱擦他的脸:“你再睡一会儿,起来记得把脸擦干净!” 他两个睡得横七竖八,脸上还沾些墨,露生嘴上也是一块黑。两个人跟猫一样对着脸一顿慌张瞎挠。求岳把枕头摸过来:“你睡傻了,还在这留个证据。”又笑:“带这个枕头鸟用没有,拿来当写字板了。” 露生窘窘地接了枕头:“谁知道你这一晚上大笑大说的,幸好咱们动静不大,回去睡吧!我也再眯一会儿。” 求岳打个呵欠:“厂里我先去,你在家里补一觉,顺便把账看看,重点看看棉花还剩多少,我只记得现纱,花仓我没算。” “你也睡傻了,昨天晚上嘱咐过了!” 求岳笑道:“是今天凌晨。” 他撅着屁股美滋滋地睡到八点多,上午带了周裕到得厂里,把订单给姚斌看了一遍,只将免费捐献的事情藏住不提。金总打着呵欠大吹牛逼:“昨天晚上张治中的后勤处长过来,跟他喝得醉死了,要不是老子能喝酒,哪有这么爽的单子?” 周裕在一旁懵逼,哪来的后勤处长?后勤处长的毛也没见到啊? 金总随口放屁:“你不知道,这些兵痞子,太能喝了,幸好他只喝酒,不要回扣。我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凌晨把陶处长送走,上午我他妈就鞠躬尽瘁过来看你们。” 周叔心中吹过各种五颜六色的迷茫表情包,心说你喝到凌晨?那我看见的是什么?周裕同志平时五点起来叫丫鬟们上工,今天四点突然尿急,他不想用前面的旱厕,偷偷来蹭后院的舒适马桶,好死不死正撞见少爷和白小爷衣衫不整地在门口拉拉扯扯,好像刚刚彻夜大战一百次。 小爷怀里还抱个枕头! 周叔惶恐地回茅坑躲了一小时,差点被熏到便秘。为什么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直觉这其中必有蹊跷,端起扑克脸一本正经。 又听少爷顺嘴狂怼姚斌:“你说你在句容这几年到底是干屁?订单弄不到、生意弄不起、天天被我小爷爷精神强|奸,傻逼包子说的就是你。” “……”少爷你的嘴是真的臭。 不过盛气凌人当狗腿的感觉真的好爽啊!金家委屈了一年多,终于又能张牙舞爪了! 周裕同志简直要把持不住自己的扑克脸了。 姚斌挨骂也满脸堆笑,做生意的,有钱就是爹。他心中惊讶的是另一件事——其实少爷来之前他就听说金家有了新的靠山,但没想到这个靠山如此之硬,先只以为是石瑛一人,没想到后头还有张治中。 依附了张治中,也就是说,金家投蒋了。 金家一向自诩不涉军政,看来现在是不得不下水了,穷极了自然做婊|子,傻少爷倒还明白骨气不能当饭吃。 他心中飞转,此时要怎么站队?口中谨慎笑道:“既然是张军长下订,不知订金什么时候过账?” 金总心道这个狗逼果然奸猾,两万元订金支票在石瑛那里,原本今天下午就当送到。他来厂里之前先致电张嘉译:“订金不要送来,石市长你帮我拿着。” 石瑛不解其意:“你正是用钱的时候,为什么现在不要?” 求岳道:“石市长,少拿你的钱你还有意见?我这个人做生意很诚信的,出货再给订单。金家再穷,不少这一点订金的钱。这就是我合营的第一份诚意。”他有点心虚,又补一句:“你不会贪污……吧?” 石瑛又气又笑:“想贪污我还给你送支票!干你的去!缺钱了再来打电话!” 金总嬉皮笑脸:“开玩笑嘛嘻嘻嘻。” 官瘾癌有时真的挺萌的,他们不会贪污,只要政绩,而且有时候爱面子得简直可爱。把钱放在石瑛那里,金总很放心。 今天走的其实是险棋,在没有全盘把握之前,求岳不想让石瑛空欢喜一场,不然反而让他在张治中面前无法交代。 要等到绷带做齐,再告诉他这批绷带不要钱。 张嘉译到时候一定开心得像条二百斤的狗子! 此时他睨一眼姚斌,向他吹一口酒气——早上狂拿茅台漱口的——醉了吧唧地笑起来:“老姚啊,姚厂长,你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把订单从姚斌手里摘回来,向他脸上晃一晃:“你看清楚,这是张军长亲自签的,印章!看见没有!他能骗我的钱?!” 姚斌尴尬地赔笑。 金总神神秘秘地附耳过去:“我跟你说,蒋公和汪院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这笔订单就是我们表忠心的机会,越快越好,一定不能马虎。干得好了,后面还有一万件的订单,战争财,来得快!”他拍拍姚斌的胸脯,猥琐一笑:“你在厂里是有股的,这个还用我说嘛!” 姚斌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金总感觉这还不够真实,伸着脸又道:“这个事情都费了我很大力气,我许了那边一个漂亮丫鬟做小老婆,肉疼啊!” 翠儿在家里打了个喷嚏。 姚厂长和金大少一起猥琐欢笑。 他心中急速跃动,之前江北的纺织大厂长朱子叙暗暗来寻过他,问他有没有意思带股另投,他还犹豫了一阵子。现下看来,这犹豫什么?金家到底是金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又要飞上天了! 金总见他笑得满脸开花,心里也是一阵哈哈哈哈,他扶着周裕站起来:“事不宜迟,今天就赶紧把纺厂清扫开工,粗纱也全部开车出细。今天所有工人不要休息,连夜也要把工开上!” 姚斌点头不迭——这有何难?对资本家来说,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虐待工人了。一夜不睡算个屁,只要能挣钱,哪怕死一批也没有鸟事! 纺织厂其实应当分为棉纺厂和织造厂两个部门,直到21世纪的今日,纺和织仍然是纺织业两个相互关联又互相独立的板块。纺厂出纱,是将棉花经由前纺、纱纺、筒捻等多个环节,把肮脏的原料棉变为成捻的粗纱。再开纱机加工,变成细纱。在有细纱作原料的前提下,织厂能将这些细纱织造出成品的毛巾、棉纱料和布料。 金求岳观察句容厂的结构,推测当初金忠明是先开毛巾厂,之后感觉细纱进货有些太贵,句容这里又可以产棉花,因此加设了棉纺厂。两厂在镇子西头联成一个厂区。 只是这几年句容厂疏于管理,姚斌也说“毛巾销路不好”,因此织造厂长期关闭,只做维护,不开机。运转维持的只有棉纺厂而已。 之前两天,金求岳在厂里巡视,那个时候他就未雨绸缪,要求姚斌打开织造厂,给毛巾生产的开工做准备。姚斌只是敷衍推脱,一会儿说机油不足,一会儿说人手不够,最后干脆说开机就是浪费钱,没有订单,开机不是白浪费粗纱吗? 连细纱的车机他都不想开。 求岳忍了两三天,今天扬眉吐气。姚厂长不待扬鞭自奋蹄,为钱开天辟地,这时候也不说缺人了,机油也无中生有地到位,姚厂长简直发挥社会主义的精神,战天斗地,亲自带着监工到工棚里,把轮休的工人也全部骂起来了。 午饭当然也不许吃。 工人们怨声载道,可是不做就要挨鞭子。二月虽然开春,朔风仍劲,监工们皮鞭沾着盐水,凝成薄薄的一层霜花,打在身上,有如倒刺。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加把劲,快把织厂擦洗开机。 求岳在楼上吮着小茶壶,冷眼旁观,吩咐周裕:“告诉姚斌,收着点,老子的工人是拿来挣钱的,打死了他赔吗?” 周裕一溜烟地下去了,没一会儿,鞭子的声音停了,姚斌在下面朝工区二楼的金大少点头哈腰。 金总愉快地跟他挖鼻孔。 这一天从上午直忙到晚饭时间,姚厂长勤劳得午饭都不吃了,拿着一碗燕窝粥,英勇地不下前线。 进度比想象得要快,但也没有夸张到原地起飞。 求岳在楼上用了点镇上送来的小菜,他搔着光头沉思。 句容厂的人实在太少了。 海龙旗下也有纺织和服装部门,从现代的眼光推算,句容厂在民国属于中等规模的小厂,设备是中等,生产能力和上工率是小厂。如果按实上两万锭的工人计算,至少需要一千多人才能满转开工。 这几年人员削减得很厉害,现在厂里人手只有七百多人,四百人是在册员工,其余三百多人是季节性的短工。这些短工平时在家务农,春种秋收,棉花收获之后,正好应着农闲季节,来厂里赚家用。 不得不说,资本家真的很会节省开支。 这会儿为了加速上工,姚斌直接派人带着银元,又去镇上拉短工了。 楼下在激烈地发生争吵,是几个原本在织造厂做事的技术工,之前他们做挡车的粗活(技术含量很低),工资也照挡车工来开,姚斌要他们晚上就开工,工钱却还按挡车工算。 每个制造环节都有相应的工种,部分工种非常简单,当天培训当天就可以上岗,粗纱环节很大比例是这类人力工。织造环节的工人则相对要求较高,民国时期还是有梭织机,对工人的要求就更高了。 几个工人不愿意,姚斌又想打人。 求岳一面朝下面搓茶叶,一面松了一口气,还好,厂里还有技术工,也就是说纱布的生产没有太大问题。这些工人敢闹,就说明他们有血性。 不知待会还能剩下几人,求岳希望他们能血性到底。 他回头叫周裕,周裕在小马扎上袖着手打盹,求岳烦躁道:“跟姚斌说,工钱这种事情不会用骗的吗?又不是今天立刻就结工资,要开动脑筋!打他娘个x啊,吵死了。” “……”讲道理机器的声音比吵架大多了。 周裕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焦躁,赶紧窜到楼下,这会儿他狗腿得十分气焰嚣张,噘着嘴把姚斌挤兑了一顿。 以前少爷可不让他们这么狗仗人势,从来没享受过替少爷喷人的待遇! 做狗腿真是太爽了!嘻嘻嘻! 他在那头高兴得摇头晃脑,旁边的工人都愤怒地盯着他们,这些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在一起又在商量什么奸计! 看看楼上抓耳挠腮的金大少,有几个人想起他救钟小四的事情,想冲上去找少爷说理,杜如晦一把拉住:“算了,跟资本家讲什么道理?即便要说,也不是今天,大家人困马乏,先把事情做完吧!” 钟小四从后面摇摇晃晃地过去,他拖着一大桶擦地的水,机器已经整理完毕,现在是要打扫厂房。接下来他还要搬棉花、搬粗纱。 他今天只吃了一块干窝头,连水都没喝上。 杜如晦看他脸色不好,接过他的桶:“小四去旁边躺一会儿吧,你这快要不行了!” 钟小四沉默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要挨打的。” 大家心里都难受,小四是童工做上来的,拿的还是童工的钱!半大的孩子,在这里熬,姚斌就是欺负他连父母都没有,不通世故! 忽然从楼上飞来一个纸包,正砸在杜如晦头上,又蹦到钟小四怀里。姚斌正在被周裕挤兑,没顾上看这边,几个监工也没看见。 钟小四看看杜大哥,莫名地打开纸包,里头是几只烧鹌鹑。 他惊讶地抬起头。 楼上的人摸着光头,朝他龇龇牙。 大家都不明白金大少这是何意,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强,哪怕是糖衣炮弹,先吃饱要紧!几个老工人都心疼小四,将纸包一推,悄声道:“快去后头吃了,给我们留点骨头就行!” 小四饿极了,顾不上道谢,揣着烧鸡就往厂房外跑。谁知有个人正往里头走,两人撞个满怀,一个娇俏声音怒骂道:“不长眼睛!撞坏了小爷打死你!” 钟小四只觉得眼前香气扑鼻,仙女一样天香缭绕,他惊吓地抬起头,那人稳住手里的食盒,向他温柔一笑:“你这孩子,原来这样冒失?” 是白总管。 小四脸也红了,赶紧把烧鸡藏在身后,结结巴巴地鞠躬道:“白总管好。” 翠儿在旁道:“起开起开!谁跟你是相识呢?臭死了!” 露生嗔怪地看她一眼,又向小四笑道:“还没有谢谢你的松鼠,真是可爱,少爷也喜欢得了不得!你吃饭了没有?翠儿拿个肉馒头给他。” 钟小四见他身后好大排场,跟着一群黑衣大汉,抬着不知什么仪仗,又伴着两个美貌丫鬟,几乎如同贵妃出巡。他连话也不敢说了,满脸通红地鞠个躬,跌跟头绊倒地跑没影了。 这里露生向翠儿道:“下次不许这样和工人说话,他们也是人,你怎么动不动就说人家臭?” 翠儿吐舌道:“这些下三滥的,怎配和小爷说话?不教训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几分几等!回头教人把小爷你也看轻了!” 露生摇头道:“我唱戏时,难道做工的给钱,我就不许他进来听?人也别太高看自己!”他正色盯着翠儿:“别人说你那些话,你难受不难受?既是受过气的人,如何转过头来又给他人气受?” 翠儿不言语了。 露生抿嘴儿瞧着她:“以后还这么说?” 翠儿又吐舌头:“小爷教训的是。” 两人嬉笑一阵,露生转头对丁老大道:“丁大哥在这儿等着吧,少爷叫你们,你们再进去。咱们这个排场,不知道的还当是要杀人呢!” 翠儿伶俐道:“我这盒子里是饭菜和酒,咱们院子里先吃上。” 丁老大望一眼翠儿,拱手道:“那我们就在外面听吩咐。” 露生独个提着食盒上来,金求岳等他半天,等得心急,见他笑吟吟地走上楼来,顿时放心,两人促狭地相视一笑。 求岳便向楼下周裕道:“叫姚厂长上来,一起吃饭!” 姚斌不作他想,和周裕走上楼来。求岳在监工的办公室里坐着,露生已摆开一桌的酒菜,不理姚斌,只向求岳娇声道:“见你这时候还不回来,等也等死了,家里没有好菜,将就着吃罢!” 金总向姚厂长笑道:“老姚坐下喝两杯,今天晚上估计还要连轴转,怕你吃不消!” 他这话说得一语双关,露生几乎忍不住要笑,好容易憋住,端着架子,只给求岳倒酒,不管姚斌。 姚斌偷偷打量这个戏子,真是貌美如花,说男不男说女不女,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是骂人的,放在白小爷身上是贴切的夸赞!男人的俊和女人的俏,他一个人长全了。只是脾气太嚣张,金大少倒是淡淡的,心笑这些兔子,不知怎么变着法儿往人床上钻呢! 他也不计较,自己接过少爷的酒壶,自斟自饮,又向少爷敬酒,口里道:“今天大喜事,只怕三老太爷待会儿要来打秋风,少爷可想好怎么应对?” 金求岳差点儿喷酒,连露生都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们真他奶奶的会凑热闹,要真是承你吉言,今天就是一网打尽,节约时间节约人力,感天动地! 露生故意疑惑道:“三太爷打什么秋风?” 姚斌笑着饮了一口酒:“看来这几天家里还是安宁——白小爷有所不知,三老太爷在我们厂子里是有股的,今天少爷拿了张军长的订单,这笔厚利,还能瞒得过三太爷?”他向下面一扬头:“那几个监工里,多的是他们家的人。”又摇头喝酒:“这些钱要是留在厂里,利滚利还能扩大生产,只是三太爷那个脾气,怕是干柴也给你刮下一层皮!” 他在这里进谗言,求岳拦着道:“说这些干什么,这种事情轮不着他来听!” 露生更疑惑了:“打秋风?张军长的订单你是不要钱的,打什么秋风?” 这回轮到姚斌喷酒了。 金总淡定地挖鼻孔。 白小爷歪歪脑袋,继续暴击:“你不是说要把这批绷带免费捐献给张军长吗?这有什么钱可捞呢?” 姚斌看着金大少,整个人震惊.jpg。 金大少瞄了白小爷一眼,含糊其辞道:“这个嘛,这个,我好像忘记跟姚厂长说了。” 门在他们背后哐当一声推开,三老太爷绿着脸站在后面:“不要钱?!!!!” 39|退股 金孝麟中午就听说厂里拿到了大订单,心中只是半信半疑, 打了好几个电话去城里问, 他儿子在一旁急得搓蹄儿:“爹, 真得不能再真了!早劝过您老人家别跟明卿置气, 你说你那天是图什么呢!” 金政远也在一旁拉个驴脸:“我说了叫爷爷别弄那么大, 我看堂哥现在没有过去好说话, 那天叫人把门锁也换了!祠堂他也占去了, 咱们又不能说什么。” 金孝麟坐着生闷气,祠堂原本就是老大家主持,他是这两年看着老二走了,老大在城里,所以自己给自己扯个旗。连带他老婆也埋怨他:“你吃老大孙子的亏是头一回?他是个成精的狐狸,以前跟我们来阴的, 现在突然来阳, 我就说哪里不对!原来人家投了将军做靠山, 那还跟你有好脸吗?老糊涂东西!” 一顿午饭简直没有办法吃, 全家老小就差没给三太爷开现场批|斗|会。 金孝麟气得打嗝儿, 拍着桌子怒道:“都马后炮!都会事后诸葛亮!那前日子还不是你们唧唧歪歪叫我去‘给个颜色’?埋怨!有什么好埋怨?股子是我的,难道他不分给我不成?” 他儿媳妇道:“爹, 您怎么迷了?这厂子是他的, 可也是姚斌管的, 钱的事上还分有亲无亲?自然谁献好谁得利!那个姚厂长两面三刀,给你几次亏吃,这时候他不趁机离间你们本家亲情?您人也不去, 话儿也没有,叫那个姓姚的不费力气得意了!” 一言提醒金政远:“我娘说得是,爷爷,好不好,咱们去一趟,到底一家人,趁着他高兴,说不定先赏我们一点也是有的。” 金孝麟好没面子,想想自己那天被金求岳一通抢白,几乎指着鼻子骂,丢人丢死了,到晚上还端着架子等他来请客,结果他妈的影都没有,还跟姚斌喝酒去!越想越生气,直着脖子向金政远道:“你会说!你去说!” 金政远怕他这个堂哥,向后一缩:“我说话又不算数,堂哥见我也没好脸色。” 金孝麟又看他儿子:“那你去!” 金瑞禾也一缩头:“我这一身是病的……我怕进厂子,呛着我还要犯病呢。” 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姨太太生的,这时候踊跃:“要不我们去说?” 儿媳妇立刻不悦了:“小妇养的,轮得到你们?这是嫡长房的事情!” 三老太太给弄得烦躁无比,生个儿子原本不弱,六七个姨太太搞成废人了,家里这么大的事,这些嫡的庶的还在这里瞎闹!把金孝麟又拍又打:“都是你个老东西混闹事!他们拙口笨舌,会说什么?明卿横竖还是给你面子的,你就去一趟吧!” 儿媳也劝:“再晚去,怕姓姚的不知说多少坏话。” 金孝麟想了又想,到底面子不如钱重要,厚着脸皮,带几个家人往厂里来。他老婆说“你带一个礼去”,金孝麟涨红脸道:“他是我晚辈又晚辈,我还给他送礼呢?往年大哥回来,都叫我们去拿礼物,这孩子没有教养,怪我侄子死得早,没爹妈就是这样!” 说归说,到底抠抠搜搜,带了一个贴金假珐琅盘子,装一个枕头面改的红绸包袱,自觉这礼很重。几个人走到厂房门口,见里面热火朝天,灯烛通明,果然传言不假,心中更喜,揣着盘子问门房的人,都说“在织厂二楼监工的屋里”。 金孝麟存个心眼,恐怕姚斌说什么坏话,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前,正听姚斌在那里嚼他的舌根。金孝麟恨道:“听见没有?快回去叫大奶奶做一桌菜,我来请明卿去家里宵夜!这个恶徒把明卿都带坏了!” 这时候他也不说明卿没教养了,教养一定是有的,坏的绝逼是姚厂长。 又听金求岳笑了几声,好像没当回事的意思,三老太爷心中宽慰,喜得就要推门,谁知里头传出个婉转声音:“张军长的订单你是不要钱的,打什么秋风?” 金孝麟呆在原地,真是霜雪浇头!他在厂里三成的股份,年年就指望这个钱发财的!往年虽说是少,好歹有钱拿,这秃头侄孙子是什么意思?做赔本的生意跟张治中献好?这是要把他们老家人的命拿来媚上邀宠了! 早知道这个糟孩子是不能指望的! 三老太爷勃然大怒,提起老腿当门怒踹,破口就骂:“丧尽天良了!这厂子还剩几个钱给你浪!这是你一个人的家业?这是大家的公产!” 屋里人都吃一惊,纷纷站起来,唯有求岳坐着不动。 金孝麟见订单就搁在旁边高几上,手脚颤抖,夺过来看,看一眼几乎脑浆挤出眼睛来,四万块!四万块!四万块他不要了!还要折棉花! 几个家人见情势不好,抱头就溜,赶紧地回去通风报信。这里露生见金孝麟抓着订单,也不顾身份脸面,劈手夺回,就地跪下:“三太爷看清楚,这虽是不要钱的单子,上头可是张将军的印信石市长的文签!若是弄坏了,如何交待?”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金孝麟看见他了,“不要钱”三个字简直二次暴击,见他娇滴滴地仰面捧着文书,心中恶气不打一处来,别人不敢打,下人他还不敢吗?当时抓起盘子就往露生头上砸:“你算什么东西!明卿都是给你调唆坏了!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 求岳一把钳住他手腕:“小爷爷,你干什么?” 盘子被他掷飞出房间,直飞到楼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我打这个下流东西!他凭什么问着我?”金孝麟被抓得一阵剧痛,抬脚又踢:“骚兔子!贱人!” 露生躲闪不及,吃他一脚,手里死死地护住单子。金孝麟还要再打,楼下厂门洞开,丁广雄一声不吭,十来个人奔上楼来。场面活像黑道港片,丁老大骚得飞起,楼梯都不走,从下面飞檐走壁,连爬带攀冲进监工室,只吼一声:“谁想死?!” 一群人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翠儿也疾奔上楼,护在露生身前:“反了天了!这是不把本家放眼里了!” 露生在人群中向求岳身边姣怯怯地退,一手拉开求岳,轻轻攥住他的手。 极隐秘地,他将手指在求岳掌心里飞速比了一个花数。 大家怒目相视,姚斌一句话没有,在旁边黑脸站着。此时楼下虽然机器声嗡鸣吵嚷,工人都闻楼上摔东西骂人,渐渐住手,围在下面议论。 求岳站开两步,先问露生:“踢疼了没有?” 露生摇摇头,手里暗暗又比了一次。 求岳点点头。 “丁大哥出去,外面守着。”他回头向金孝麟看了两眼:“小爷爷,六十好几的人了,泼妇骂街很好玩?有什么话你就说,动手动脚,你干不过我。” 金孝麟见他和露生公然拉拉扯扯,恼怒又无可奈何,见外面丁广雄杀气腾腾,再骂这个也没有意思,脸红脖子粗道:“你要给张将军捐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为什么祸害大家?” 求岳看住他:“我怎么祸害了?” “这厂里我有股子,老四老五有股,家里多少人的钱砸在这个厂里,今年的棉花账还没有结款,你做这种赔钱的事情,不是害人是什么?”金孝麟怒气过去,倒越说越委屈,几乎放声痛哭:“往年卖了粗纱,才有钱给我们结账!分红!今年我不要分红也罢了!我的棉花!谁给我赔?谁给我赔?” 求岳心中越听越ok,现场结款这种人事是姚厂长干的吗?姚厂长原是一条狗,狗做事当然尊重狗逻辑啦! 成年赊账,不怪人家老给你次品棉花! 他翻眼看看姚斌,姚斌一脸无辜,在旁边装聋。 金孝麟越说越伤心,扯着嗓子向外面工人含泪控诉:“你要讨好市长将军,我们不敢说什么!你不能拆皮扒筋要我们的命啊!我金家做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东西啊!” 丁壮壮听得烦死了,给他头上一顿好捶,把他塞回屋里:“老实点,有话跟少爷说去!” 金孝麟捂着头哭倒在地:“打死我了!不肖的孽子!气死我大哥!还打我!” 金总被他搞得几乎要笑,这表演得真情实感春晚需要你啊!他哄开丁老大,把金孝麟从地上拉起来:“行了行了别哭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退股!”三老太爷呜呜咽咽:“你要捐可以,你把股给我退了!” 之前觉得老大家还有指望,所以大家只是欺辱欺辱,现在看来是走投无路,不然哪用得着赔钱去讨好人?这时候摘清自己才是要紧! “退什么?退棉花?”金求岳冷笑道:“金孝麟,当初我爷爷注册句容毛巾厂,注资七十万,让你用棉花折价,入了三成的股。这是他照顾你们这些要饭的狗逼,你今天想要多少棉花?下去抬啊。” 金孝麟浑身颤抖,粗着喉咙争道:“我大哥明契上写了!算银洋入股!” 求岳笑了一声:“所以你他妈还想要钱?” 金孝麟绝望已极:“你不给我钱,我今天从楼上跳下去!” 可以啊,一哭二闹三上吊,黛玉兽都没你会搞,你是不是还要街上哭厂里闹棉花田里喝农药? 四围陷入寂静的空气,金孝麟抠着地,两眼血红地看着金求岳,求岳只是沉默。沉默许久,他抬起头来:“可以,我退给你。” 金孝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你退!现在就退!” 求岳向外面啐了一口,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个硕大的皮箱连着尘土摔在门口,箱子倾倒,不尽的叮当铿锵之声——尽是锃光雪亮的银洋! 楼下一阵惊呼,许多工人爬在机器上张望,从未见过这么多现洋,真是银山雪海,早听说金家富贵,原来富贵如此!不由得大声喝彩。 丁广雄拔出短|枪,对天三鸣:“谁敢动!” 大家知道今夜必有大事,枪声震动之下,抢钱是不敢的,只是炫目耀眼,看一次也是开了眼界!都挤在机器上喧哗鼓噪。 金孝麟抬眼一望,也惊住了。 求岳拿脚踢踢他的脸:“好看吗?” 金孝麟捂着脸,说不出话。 “你的棉花不要急,欠多少,我结给你。”求岳弯腰盯住他:“股本折银二十一万,我也退给你,但我要你一件东西。” “……你要什么?” 求岳不慌不忙:“没说错的话,小爷爷你在码头西边有个私仓,那里是你今年选出来的精棉,一千二百包,还没有卖出去,对不对?” 金孝麟害怕了,那仓棉花少说也值五六千啊!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求岳搓着手,笑了:“我想要你那仓棉,按市价给我,答应我这件事,刚才说的所有钱,你全都拿走。” 金孝麟以为他是要抢,谁知原来是要买,心中大喜:“给你!给你就是!只要让我退股!” “把你仓库的钥匙和文契拿来换,丁老大派人去仓库守着,谁去崩谁!”求岳怒道:“不止退给你。所有你们想退的人,要退,就趁今天!给你一个小时,你尽管去通风报信!” 金孝麟连滚带爬地蹿下楼。 40|春雷 原来昨夜求岳和露生商议一遍,都觉乱麻就要快刀斩, 把厂子交在两个危险分子手里, 不如当机立断, 从此分家。这些趴在金家头上吸血的废物, 早一天滚蛋, 早一天轻装上阵!只是两人算来算去, 厂里的存纱只够做四千件绷带, 就是存棉也不多。 不能光看眼前的订单,还要考虑后续发展。 露生思忖半日:“翠儿和丁大哥码头买菜,说那边有三太爷的仓库,里头净是棉花,这笔棉花不知有多少?姚厂长不是也说三太爷私留精棉吗?” 金总搔着下巴道:“翠儿最近跟丁壮壮走得很近哦?” 露生懵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他们两个搞朋友吗?买个菜还带保镖?” 露生:“……”朝求岳光头打了一下:“你胡说八道的把我都说晕了!” 金总摸头笑道:“噫,八卦一下更快乐嘛。” 两人合计一遍, 到底露生精细:“你拿回来的账, 虽然保不定有假, 但姚斌和三太爷不睦, 他记下的三太爷的东西, 数字必定不错。” 他两人偷偷议定,就以这些棉花跟姚斌谈判, 他要退股可以, 须从三太爷那里讨来棉花, 钱到时候再说。 两人分头行事,求岳来厂里骗姚斌开工,露生在家里飞速扫账, 只看棉花交割这一块。 两人定了暗号,以从前商行暗花手算为记——这是旧时代保密交易的方式,马行、珠宝行、古玩行,多以暗花交手保密,乃是交易的二人互相在袖子里摸手,便知对方报数是多少。 方才露生趁机拉住求岳的手,比出大一小二,又以拇指顶他手心,是“大千”的意思,求岳便知金孝麟存了一千二百件。 有这些棉花,句容厂的后续生产,就算有了保障。 只是没想到金孝麟会真的不请自来,并且来得这么快。 夜近子时,求岳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他和露生做过预算,姚斌两成、金孝麟三成、还有各种三姑六婆的亲戚,如果要拿回句容厂的所有股份,几乎就是近四十万,还要结清赊欠的棉花账款,买入新棉。 从南京带来两万现洋,当时分装在各辆车上,今夜已经是倾囊而出,加上所有账面上盘点又盘点,能开支的不过五十万。 ——这可能要赔光所有的钱。 金求岳知道自己现在是冒险,也知道自己鸡血上头了,但他不想等了——现在是过河卒子也当车,开弓没有回头箭,早也要分,晚也要分,壮士断腕,就在今夜,用四十万买一个完全自主的生产,划得来! 楼下接连不断地有人慌慌张张往楼上跑。过去没见过的亲戚,金忠明病倒了影都没有亲戚,这会儿全都雨后春笋地冒出来了。又是老二家的、老五家的、捂着帽子带着钥匙,纷纷上来站着,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着那堆银洋出神。 露生心中冷笑,没见识也就到这个份上了,那几箱银洋才能有多少?不过七八千而已。求岳叫他全带上,他思量家中不能半个钱也不留,因此变个花式,叫皮箱厚重装起,打开堆在一起,必定争光耀眼。这是戏场里虚张声势、以小做大的法子,果然这些人是连七八千的现洋都没见过,这样容易就被镇住! 金孝麟也带着钥匙赶来了。 求岳一个个扫视过去,只觉看尽了人间穷酸恶相,金忠明就是养着这样一窝耗子精!他冷声问道:“就这么多?” 大家不说话。 金孝麟唯恐他反悔,人群里挤出来:“钥匙给你!我不要现洋,我要你开支票,这现洋万一是假的呢?” 金总真给他逗乐了,郭德纲都没你会哏儿!他从屁股后头掏出支票本子:“可以!老宝贝!那边找你白爷爷按手印签字,你爹我开支票给你!” 露生微微一笑,叫翠儿端了笔墨纸砚并印泥上来,不叫他们用印章,按手印为算。 金孝麟脸红脸白,顾不上争辩,这时候也不嫌弃兔子了,着急忙慌地蹲在露生面前,交割棉花,算赊账的钱,领了二十二万的支票,喜不自胜地就要去。 金求岳叫住他。 三老太爷莫名地回过头,把支票紧紧地捂在心口,求岳懒得管他捂哪里,伸脚就踹——这一脚是散打正踢,金孝麟猝不及防,汪地一声,被踹得撞在栏杆上。 金总把目光从露生身上移到金孝麟惨白的脸上,拍拍手道:“小爷爷,记住一句话,出来混,总要还的。”转一转脖子,“滚吧!” 金孝麟顾不得疼痛,抓起支票,飞也似地去了。 金总站起身来:“还有谁?” 剩下数个本家都向后缩头,心中都道老大家果然投了张治中,未见张治中如何动作,但这套兵痞的行事实在让人害怕! 金总鼻孔里笑一声:“他是因为碰了不该碰的人,所以才挨揍,你们要退就快,不退,我今天逮也逮着你们按手印!” 众人心中虽然畏惧,可是钱在眼前,不拿岂不是生不如死?你推我我推你地拥上来,算账的算账,按手印的按手印,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折七折八,拿钱要紧。有的愿领支票,有的钱少,拿衣襟兜着现洋去了,熙熙攘攘十几个人,当初都是折棉入股,此时都觉捡了便宜,脚底抹油地拿钱就跑。 求岳连按了许多个手印,搓搓手指,见狗亲戚们走远了,抬头看看姚斌:“姚厂长,到你了。” 姚斌不动声色地看回来,片刻方道:“金大少,我不退股。” 求岳微微错愕,露生也抬起头来。 姚斌阴沉道:“少爷愿意效忠军方,我无话可说,但厂子里的工人,都是我聘的,他们也是要生活的,你这一捐,大家如何生活?这话必要明说!” 他不等求岳回答,猛然推开丁广雄,直奔二楼栏杆,向楼下工人放声疾呼:“工友们!兄弟们!有件事我要说清楚!今天是我姚斌对不住你们!有眼无珠!你们今天的活儿是白干了!金大少把我们都骗了,他要做四千件绷带,这些绷带是不给钱的!” 楼上楼下,俱是震惊,没想到他安静如鸡地蹲了半天,此时突然发难。 丁广雄揪着他捂住他的嘴,姚厂长演技欠奥斯卡,又挣又扭像条活蛆,一脸悲痛欲绝像烈士就义:“杀我可以!我要为工友们说话!金家年年压榨股利,本家以次充好,现在蒙骗你们白做工,这件事情我拼死告诉你们!你们说这能行吗!” 金总目瞪口呆。 这他妈真的很会演,刚才打人的不是姚厂长,战天斗地的也不是姚厂长,姚厂长秒变工人之友党的光辉,为民请愿感天动地! 你的脸是钛合金宇宙钢吗? 露生一想便知他意思,娇喝一声:“拉他进来!” 已经晚了,楼下工人群情涌动,刚才大家亲眼看见金大少对三太爷又踢又打,一群亲戚也是如避虎狼地逃走。他们干了一天,已经饥困交加,此时一说原来没有工钱,谁不气愤?丁广雄又开枪示警,楼下大声怒骂:“说清楚!说清楚!”短工们更是急得捶胸顿足,他们只拿了一半的钱,另一半明早才算,一时叫骂之声不绝于耳,更有无数碎砖瓦片向楼上掷来。 露生起身道:“姚厂长,你想做什么?” 姚斌胸口起伏:“白小爷,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今天家里闹分家,我这个外来人,没身份插嘴。但是厂里的事情,我就要管!这笔订单不要钱是不行的,我少拿钱那是我的事,只怕这么多工人,不是你一句话能打发得了!”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一寒,早料到姚斌做事阴毒,未想到真能阴毒到这个地步! 他看看姚斌:“你想让我改口不捐,在张治中面前反悔,是吗?” 姚斌不料他直说出来,心中惊讶,镇定神色道:“金大少,我是忠言相劝,张军财费充足,不缺你这丁点东西,可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请你放下面子,在商言商,只要把绷带做好,赚钱也不亏良心啊。” 露生冷笑道:“所以你早不说晚不说,等到少爷把厂子里的股全退了,翻脸亲戚孤立无援,此时你再来逼宫,他四面楚歌,自然只能听从你,是不是?” 姚斌被他道破计策,脸上不禁发青。 求岳无声地站起来,走到姚斌面前,将他看了又看,工人们那边要交代,这是他早就想到的,但是没想到姚斌会把这个局面弄得这么难看!人模狗样,佛口蛇心,说的正是眼前这种人。与他共事一分一秒都是恶心,奈何此时他是狗皮膏药,甩不掉他! 他缓缓转过身,猛然一脚,将姚斌踹出尺远,姚斌已有防备,只是吃不住他这一脚带着暴怒,撞在桌子上,头上流血,口中也吐血。 此时打也无用,楼下怒声震天,这种关口怎样说服?如何说服?就是说了别人也未必肯信! 求岳忍不住转头望向露生,未料露生也正望向他,求岳不知露生是否看破了他的心虚,又或者明白他的畏惧,露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拿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这眼睛真是美,含情藏梦,一丝退缩也没有,浩浩不尽期许之意,金总几乎听得见这眼睛在说话,它说你要铁锁横舟金沙滩,我为你擂鼓来做梁红玉,你要破釜沉舟做霸王,今日我提剑为你做虞姬! 求岳心中忽然全是勇气,他理解杨过了,也理解张小凡了,理解一切武侠以及爽文小说的男主了,因为他眼前就是小龙女,他眼前就是碧瑶和雪琪,金总简直觉得自己就快开大招了!耳边就要响起拔剑神曲了! 金总的智商争相恐后地上线了! 金求岳头也不回地推门冲上栏杆,他夺过丁广雄手里的枪,连开两枪,待众人寂静,他大声道:“别吵了!老子有话要说!你们要我解释,我现在就解释!” 工人们停止了骚动,都涨红了脸仰视楼上。 求岳疾步下楼,丁广雄慌忙跟着下去,金总推开他道:“不用保护,老子说这件事问心无愧,现场站的这些也不是傻逼,没理由打我。” 他爬上机器,站在工人们中间。 “我,金大少!以前叫金世安,现在叫金求岳!答应了张治中将军四千件绷带的订单。这些绷带不要钱,是事实,我承认这笔生意是不赚钱的,但是各位不要慌!听我说完!” 工人们见他神情坦荡,不似有奸,一时都平静下来。 求岳一指楼上的银洋:“金家这么多年了,一笔订单,对各位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对老子来说,只是一根小手指!我现在是要跟各位宣布一个重要决定,那就是厂子今天现场裁员,能做事的,留下来一起发财,不能干活儿的,拿钱滚蛋!” 大家又喧哗起来。 求岳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大家在这个厂干了这么多年,想必心里都很有数,有多少白拿钱不干活的傻逼,霸占着工头的位置,最后拖欠的是你们的工资!对不对?” 露生从楼上冲下来,分开人群,将一卷大报掷到求岳手中。求岳展开一看,是白纸黑字的一张明细,笔法遒劲,墨迹犹是未干。 写的是所有工种的一应工资。 原来露生天性聪敏,能过目不忘,他白天将账目看过一遍,心中已记下各行工种的工资,此时见情势不好,就在楼上扯开一整张大宣,将所有工资明报写出,是暗示求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金总心下大喜,善解人意不过如此! 他将大报向工人周示:“我的厂里,只留能干活的人,不问前景,只管做事!筒捻、细纱、织造,精梳,这些技术工,从此加一倍工资,能领头管理,自愿组织负责的,再加一倍管理工资!”他将手一招,四个打手短|枪上膛,健步如飞地将银洋抬到楼下,“要走要留,全凭自愿。凡是留下来的人,报上你的工种,按工种先领一个月工资做奖金——我说话算话,按手印画押,今晚开工,今晚就拿钱!” 雪亮的银洋全倒在工人面前的旷地上,旁边荷枪实弹,工厂大门也缓缓关闭,只留一个东正门,丁广雄虎视眈眈地门口守着,大声道:“留的向左,要走的向右!” 露生见他领会,心中喜悦,脸上也露出笑容。果然这个傻子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从来关键时刻是不糊涂! 姚斌擦着唇角的血,面色阴鸷地扶着栏杆。 求岳举着大报,容工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实话,不是他壕气冲天,实在是工人的工资低得可怜,一个顶级的精纺技术工,一个月仅有9块钱的工资! 句容厂四百人,技术工不足二百,别说翻一倍,就是翻两倍,金总也觉得这简直是毛毛雨。 兵贵精,不贵多,背水一战,要的是死士,唯有死士才能不计前程远近,也唯有死士才能令行禁止。句容厂的大蛀虫们退股了,小蛀虫们也一个不留! 他只想留下真正的工人,也想要一群能跟他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 然而没有人动。 一些人两眼放光地盯着现洋,更多人在沉着脸低语,他们脸上有困惑、有质疑,更多的是仇恨。 人群在渐渐地散开,宛如一股浑浊的洪流,向右边的大门慢慢移动。 求岳的心一点一滴地凉了。 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忽然一个人自人群中缓步出来,向求岳和露生一拱手:“金少爷,我们想问你一句话,这批绷带,你是要拿去献给张治中?” 是杜如晦。 他态度沉着,面色亦严峻,求岳和他四目相对,这些话原本不想说,既然杜如晦要问,那他也无需遮掩! 金求岳抓下帽子,露出光头:“上海在打仗,你们看我的光头,我是一二八从上海轰炸里逃命出来的,我知道十九路军在前线出生入死,他们就死在我面前——兄弟!没有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只怕现在日本人的航母飞机已经炸到句容来了,我想问问,如果日本人打进来了,你们往哪里逃?” 大家都不说话,觉得这话很空,也有人渐渐围上前来,暗暗点头,唯有杜如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这些绷带,不是拿去讨好张治中,我跟张治中连面都没见过,他订金的支票已经送到南京市政府,是我自己没有要,大头兵们在上海缺医、缺药、缺绷带,这些东西是救命的,我没这个脸跟他们要钱!四万块可以买绷带,也可以做子弹——”求岳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带了恳求:“我更希望它们变成子弹!” 杜如晦沉默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杜如晦,所有人都望向他们二人,阔大的厂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杜如晦道:“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我们工人做不出判断,不知金少爷你有何保证?” 求岳热血上头,二话不说扯过身边打手的短|枪,拍在杜如晦手里:“这把枪送你!我今天如果有一个字谎话,请你开枪毙我!” 露生吓傻了,丁广雄也吓住了。然而仿佛是应了这句话的震动,人群的洪流忽然回潮一般地涌过来,工人们全走向左边,有人出声问白小爷:“在哪里画押?我只会挡车!” 又有人说:“我会穿扣!还会浆纱!” “你账房的是不是?我不会写字,我按手印!” 工人们忽然踊跃起来,杜如晦握紧了枪,将枪高举过头:“既然如此,金少爷不必客气!我们跟你干就是!奖金我们不要,只要你信守承诺!” 求岳认出他了,他就是那天被吊着打的工人,他不确定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地下党,无论眼前这人是或不是,他参加过工人运动,也的确表现出了应有的思想觉悟。这股觉悟引领着他,也引领了句容厂的一众劳工。 金总心里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真他妈的是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至少现在是把金总救下来了! 金总的眼泪鼻涕一起丢人地往外跑。工人们都咧着嘴笑,露生脸红道:“别见笑,我们少爷是有点傻,不过做生意是顶好的。”又道:“别着急,排队来,说清楚你能做什么,奖金不缺,拿了就去旁边等开工,谁能号令,谁留在这里,今晚少爷就拔你做工头!” 翠儿也陪着周裕在门口给短工们结账。唯有丁壮壮吓得在旁边走来走去,十几个打手只恨没有分|身,唯恐有人闹事。 吃闲饭的工头们见势不好,又看对面有枪,早从门口摸鱼溜了。姚斌忍住恼怒,从楼上一瘸一拐下来,求岳一眼看见他,沉声问他:“姚厂长,现在要退股,还来得及。” 姚斌阴声道:“我不退!” 行吧,不退就不退。求岳道:“那请你去家里等着收钱,如果你还想上班,去白小爷那里报名,说清楚你会干什么。” 姚厂长恨得流鼻血了。 工人们幸灾乐祸,发出哄笑的口哨声。 求岳心中也喜悦,抹了眼泪,走出厂房,问翠儿:“带来的鞭炮在哪?” 翠儿伶俐应道:“就拿来!” 夜色深沉,整个句容镇万籁俱寂,唯有厂区灯火映天。求岳爬在门外的树桩上,此时心中难言豪情万丈,“谢谢各位大哥小弟,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我保证你们今天为淞沪战场所出的每一份力,转眼就是真金白银!” 他指着门上“通宝货利”四个大字,向人头攒动的工人大声道: “是我的厂子,也是大家的厂子,从今改名,安龙厂!” 数十年后,句容镇的居民和曾在安龙厂的工人们,仍能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清夜,安龙厂骤然响起的万头长鞭,隆隆震碎了句容的死寂,爆啸震天,宛如春雷。 41|心数 回去的路上,露生回味着安龙这个名字:“安贞吉, 宽厚敦人, 战于野, 时乘六龙以御天, 这名字雄浑阔达, 富有乾坤, 只当你没读过书, 原来取名上倒有急智!” 金总见他眉飞色舞,实在憋不住笑了。 露生问他笑什么。 “这是我以前影视公司的名字。” 露生微微诧异:“想必是个很通易书的人替你取的。” “我爸叫金海龙,集团就叫海龙,旗下所有公司,名字都带个龙。”求岳笑道:“我以前叫金世安,所以就……安龙呗。” ——真的很抱歉了精致男孩!辜负了你的期待!金总自己都不知道原来瞎几把取名也可以这么有文化的! 露生和他四目呆望, 忍不住执手大笑。 这一夜累极了, 可也兴奋极了。他两人带着丁广雄和周裕, 在厂里现场安排工作。事实上有领导能力的人并不多, 大家你推我让, 最后选出来的工头不过五六个。 金总急得满地乱转,看丁壮壮在那里指挥调度, 手下的小弟也很有大哥风范, 干脆一拍大腿:“就你!你!还有你!你们干不干兼职?家里也不用那么多打手看着, 你们领着护院的工资,顺便来厂里上班做工头!”又叫丁广雄:“丁大哥给你几个新工作,车间主任了解一下?hr干不干?” 小弟们:“……” 丁广雄:“……???” 大家见他猴急, 都笑成一团,露生嗔道:“你也太急了,隔行如隔山,他们是功夫吃饭的人,你让人家来做监工?传出去岂不坏了人家江湖上的名声!” 丁壮壮委屈死了,心想还是白小爷会说人话,什么爱吃耳?关外也没听过这捷豹玩意儿! 周裕道:“老工人若是自愿上工,其实倒不必很多工头。工头只管调度,人少无非是腿累些。”他也跟着金少爷下过厂子,因此多有经验,“现在看来倒是短工很缺,弄得那些会挡车的还要搬东西。眼下急做纱布,这还好说,等过两天开进粗棉,就要更多搬运工。明日我去镇上再招些短工。” 旁边老工人也道:“工头这一行,其实是将军元帅,行军布阵,教工人做事快些。这档口留下来的,都是干老了活计的,谁要什么、该做什么,心里不是门儿清?少两个也没关系!” 求岳见他仿佛有话要说:“老哥你的意思是?” 老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我们说的话,我们——我们不是贪财,少爷有没有想过,计件论酬?” “计件论酬?” “要我看,干脆别管谁老谁嫩,谁干得多,谁就多拿些!”工友老脸一红:“我真不是贪钱,我过去在火柴厂干过,那里就是这样计件算钱,大家都愿意拼命,效益好得很。” “……” 金总有点懵了,这办法确实很好,可是如果这样,那不成了富士康了吗?而且棉纺织造,这边出了那边消化,怎么计件? 金总还不想员工过劳死啊!总共就四百人,好珍贵的啊! 他转脸看看露生,露生在一旁出神,抬眼回望过来,似乎也想说话,脸一红,又说不出来。 “亲爱的你要说啥?” 露生把脸红透了:“……谁是亲爱的?” “我看你一副想发表意见的样子啊。” 露生看看工人,又看看厂子里热火朝天,微微有些怯意:“我在工厂的事上一窍不通,只怕说了也错,而且决策这样大事,我怎么好插嘴?” “卧槽,刚才你不是勇敢得很吗?” “刚才是刚才。”露生别过脸:“刚才那是情急。” “干啊……”求岳向日葵一样跟着他绕脸:“说嘛!你他妈这不是急我吗?” 他两个这头咕咕哝哝,旁边老工人全咧着嘴笑,不知这账房先生怎么跟姑娘一样?露生羞极了,心里又踊跃,扭捏半天,娇娇怯怯地道:“咱们这种厂子,是没法计件的,东边进了西边出,和火柴厂是两码事,再者说要真是没日没夜地做,岂不是望山跑死马?” 这话正说在求岳心上:“我也是这个感觉。” 露生抿了抿唇:“我是想着,不如咱们工厂上下,俱为一体,咱们将这个奖励的法子变个花式。” “你说,继续说。” “既然大家同心一力,那就按最终出的纱布计件,纱布出多,大家全体加钱,纱布出少,大家一并挨罚。”露生将雪白的两手张开,攥成两个拳头:“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工人们眼睛全亮了。 露生温柔笑道:“这样一来,你们累的人就去休息,休息好的人顶上来,要是谁偷懒耍滑,伤的是大家的利益,也不用工头监督,你们自己就先骂着他了。”他见众人都有赞同之意,越说也越是明朗:“再有一条,若是分开计件,只怕那些熟练老手保守经验,只顾自己发财。不若联合起来,大家风雨同舟,便是那些年轻笨拙的不会做,你们自然手把手地教他,多养出一个人才,就多一份力,也不必我们少爷求着骂着,大家必定努力向上!” 众人全都惊喜无声,露生见大家不说话,只是笑,心中忐忑,只看求岳:“这样……好不好?” 好不好?简直太好了!共同生产共同富裕,集体协作全员奖罚——这不就是集体经济的原型吗? 甚至连新员工培训的激励机制都有了! ——智慧来自哪里?智慧就来自劳动人民! 金总几乎喜得发狂,简直想抱着黛玉兽当场亲个嘴儿!冷静又冷静,原地蹦着问几位老大哥:“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笑道:“不能更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标准要怎么算?” 露生大胆又道:“大家先做三天,将这三天的量平均一平均,平下来就是标准。以后每天12点计件,你们吃饭,工头和周叔验货,只要日日符合标准,那就奖起来!奖多少——” 求岳接声笑道:“奖翻倍!”他摸摸鼻子:“丑话也说在前面,为了避免大家故意降低标准,我再给个指标,十天之内把四千件做完,这个月工资再加一成!” 老工人们惊呆了,金家有钱不是假的!这是真的财大气粗!这消息瞬间飞遍全场,机上机下,欢声雷动。 露生笑道:“也别太累着,累出病来,少爷心疼,你们还损失人力,要好生休息,才有力气干活儿!” 这晚上直忙到凌晨三四点,工人们不肯休息,轮班上岗,简直集体打鸡血。社会主义的力量就是这么牛逼了。睡是不可能睡的,这辈子都不睡的,厂里又有钱,又有工友,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大家超喜欢这里的! 求岳怕他们真干到猝死,叫翠儿打电话回家,吩咐厨房的人做大锅菜来送到厂里。 劳动人民的双手已经饥渴难耐,劳动人民的热情你驾驭不住——金总搓搓爪,至少营养要跟上叭! 周裕和翠儿都笑:“他们是不怕累的,没见个个两眼放光?宽厚待下,只怕大江南北就数咱们家了!”又道:“别人不累,您还不累?您不能跟工人一样在这里熬,这里我们看着,少爷回去睡吧!” 露生也含笑道:“叫丁大哥开车送咱们回去,瞧你这一晚上,襟子上又是血又是印泥,还抹的全是机油,站在这里活叫人笑话了。回去眠一眠,也给他们做个榜样,别自己先发疯,还说别人挣命!” 骂得挺顺口,金总听得很甜蜜,他看看门口丁广雄,又歪头看看露生:“回去可以,这儿人手不够,要不咱俩散步回去吧?” 丁广雄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露生见他有些痴的意思,脸上又热了:“累得要命,这时候散什么步?” “好不好嘛?” 露生低下头去,微微一笑:“走就是了!唯有你事情多!” 两人从厂里信步出来,夜风清冽,春意仍料峭,只是夜色幽静,遍地松林清香,走走倒也舒畅。 露生紧一紧毛领笑道:“你以后不能这样大方,家里有几个钱供你挥霍呢?刚才一倍又一倍,真把我吓一跳。” 求岳插着大衣口袋,也看着他笑:“那你干嘛不反对?” “你定下的主意,立威信的时候,当然还是听你的。”露生极自然地答他,扳起手指又算:“九块是太少了,如今翻了三四番,一个月三四十块。算算能拿到这个数的,也不过二百人,还算应付得起。好在姚斌没有退股,十来万够咱们开销半年。” 求岳笑道:“光靠吃老本有什么用,哥哥我是吃老本的傻逼?有件事我还得麻烦你,你之前找的那几个记者,能不能再找他们来一次?一个两个都行。” “做什么?” “你别问,看我给你露一手。”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又要弄什么鬼?说不得我又抛头露面一回。” 他抬起头来,未料求岳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恰恰走到灯下,灯是汽灯,挂在水泥杆子上,摇摇晃晃地映星映月,映见他微微含笑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在剑眉之下。也不等他问,傻笑一声:“喜欢看你说话。” 露生就觉得这灯又喜欢又讨厌,把人照得这样明,不能装作没看见,还是星星月亮知趣,半照半朦胧,只照见你喜欢我,照不见我喜欢你,暗暗悄悄的才有趣。低头娇声道:“说话是听的,谁用眼睛看?” 求岳只是笑。 露生低声笑着,骂他一句:“傻货。” 两人各自撇开脸去,你肩挨我肩,各自回味方才那一瞬,是麦芽糖含在口里,黏牙裹齿,千丝万缕开不了口的甜。求岳满心的话想说,露生心里也是一堆要说的话,那心情其实和所有热恋的校园情侣都一样,上课也要说,下课也要说,一点你看见我也看见的小事,非要头对着头不听课地说,拿纸条传着说,拿手机摁着说,真到了下午放课铃打过,两人趴在桌子上,黄昏里你看我我看你,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良辰美景,说话是损了这一段幽静缠绵,无声才胜有声去。 他们顺着松林,活像结伴回家的孩子,近的不走,非要走远的,直绕到句容河边上去,听着清水流波,哗哗地淌着光阴,从厂区蜿蜒向家里去,绕山一带春水急。求岳只怕到了家他还是默不作声,先吭吭两声,笑道:“今天其实有点美中不足。” 露生也应道:“什么?” 求岳道:“差一点就能赶走姓姚的王八蛋,真他妈死皮赖脸。” “做事何必太急?十全九美,已经很好,要不是你性急,今天也不至于这样惊心动魄。”露生轻轻牵他袖子:“你把枪拍在工人手里,我们都提心吊胆,要是他真打你,那可怎么好?” 求岳摇摇头,认真看住他:“咱们之前说过的,这么重要的单子,就为了怕事,留两个不忠于我的人在项目里,蠢不蠢?就不说他们给你捣乱,他们两个自己捣乱都够我受的。这是军用绷带,不是婴儿尿布,如果出了任何问题,老子他妈的是遗臭万年,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说话粗糙,一句“蠢”把露生也骂进去了,黛玉兽哪里计较,极佩服地点头:“说得很是,只是姚斌现在死不退股,你可还顾虑?” “他只有股权,管理权已经没了,愿意赖着就赖着吧!”求岳向夜空伸个懒腰:“反正厂也开了,工也上了,剩下的当他是个套子用完就丢了!” 露生道:“套子是什么?” 求岳奸笑道:“是个好东西,下次带你用。” 露生直觉他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打一下。 求岳笑着回身,走在露生前面,摇摇摆摆地退着走,风把他大衣吹起来。 露生见他倒行逆施的样子,又涎着脸只管看自己,心里好笑,拽他转过来:“走路也没个正形,仔细磕着。” 两人口里说着话,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把影子踩在一起。 求岳凑到他身边:“我是在想,你怎么这么聪明?算到姚斌要出阴招,又算到工人会闹事,各种突发因素都给你预估到了,你他妈不是唱戏,专业学预判的吧?” 带现洋带枪,都是露生的主意,当时金总还觉得黛玉兽屁事多,现在想想,一身冷汗! 露生弯了眼睛笑道:“从来人心如此,不怕他不坏,就怕他太坏!与虎狼为伍,自然也要怀些狼心的。” “我表现是不是也很棒棒?就你昨天教我那个拿手比数字,我学的怎么样?” 他说的是暗花报数。 露生想起来这个,气得笑道:“还说呢!笨不过你,学了大半天,还好今天没出篓子!” 学这个可费了白小爷不少力气,金总蠢得出汁,还他妈心有旁骛,手把手地教了半天,光顾着摸手,一叫报数,懵逼。露生怒道:“你到底学是不学?眼看天快亮了,这个学不会,我天亮就上吊!” 金总害怕,金总恐惧,金总无辜地辩解:“报告老师,我觉得这是你教学方式的问题!” “什么问题?” “教学方式太刺激了。”金总羞涩:“现场摸手,在线贴脸,点击就看激情十指相扣。” 黛玉兽恼得在他头上连拍十几下:“浑人!刚哭的眼泪都忘了!再教一次,不会我就撞墙!” 这时候露生想起来,气得又要拍他,求岳抓了他手笑道:“别闹别闹,你看我这个学生月考虽然不行,高考的时候一发命中985!” 露生被他紧紧握着手,心里又害羞,夺手道:“马上到家了,家人看见。” “就是快到家了,你一路上都不给我摸一下,抓一会儿。”求岳笑道:“你看我再给你演练一遍,我给你比个数,长得很,我比你猜。” “学生还敢考师父?” “来嘛。”求岳把他手捉在自己口袋里,偶像剧里情侣口袋的样子,在口袋里给他比一个数。 “这是——五?” 求岳笑着点头,又比一个。 “二?” 又比了一个。 “零?平时不比这个的,零头看大千就得了,你倒把这个也记住了。” 求岳摸鼻子道:“还没完呢,看下一个。” 他们手握着手,在一个口袋里,趁着星光月色,边走边猜。比了七个数,露生自然个个都猜着,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五二零一三一四,这是什么?” 求岳道:“你猜。” 露生想了又想,“是个纱锭带着零头?” 求岳摇摇头。 “那是你今年想挣的数?” 求岳又摇头,见他猜得认真,天真得可爱,想说,又怕说羞了他,那句话比在手里,开不了口,自己笑了一会儿,低声道:“以后告诉你。” 露生忽然也明白了什么,脸红透了,模模糊糊地,手被他牢牢抓着,十指相扣,藏起来了,宛如把情意藏进心尖上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胸中是扑通一声掉进春水的涟漪。云也笑、月也笑的,连静寂夜里回荡的脚步声都是含着笑,一声随一声的。一时间山回路转,远远望见前面红灯明灭,是家里人点着灯相候,又闻见一阵饭菜香味飘来,知道是厨房起灶,两个厨娘在给工人做饭。 只是手仍牵着,舍不得放开。 扑面是一阵动人心弦的春风,春夜的东风,能清晰地觉到它是由凉渐暖。求岳心里忽然想起好多学过的诗、学过的文章,只是学得不好,一句也说不上来,只记得一个题目,中学时念过的,忘了是谁写的,叫《春风沉醉的晚上》。 42|耀希 杜如晦没有把枪留下,隔了一天, 他寻了个吃饭的间隙, 用破衣服裹着枪, 塞回求岳手里了。 “一颗子弹也没有少。”杜如晦道:“金大少, 你点一点。” 求岳有些莫名:“为啥还我?” 杜如晦笑得很憨厚:“这东西拿着吓也吓死了, 那天我是看少爷你义薄云天, 要是我不拿, 大家反而不信服。” 金总心里感动,又见他尴尬地搓着手,好像有事相求的样子,爽快先问:“有事你就说。” 杜如晦窘迫道:“是这样,我原来是领着搬仓的,其实挡车的活, 我看了好久, 也会做了。我看少爷你雇了好些短工, 他们是学不会挡车浆纱的, 也懒得学, 我是想、我能不能——” “你也想做挡车工?” 杜如晦难为情地点头,这个瘦小汉子说别的事都痛快, 唯有这件事是要人家涨工资给钱的, 自己又未必做得好, 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求岳大笑起来:“做嘛,技术不就是从没有到有?愿意学就可以。你身边还有想学技术的搬运工吗?” 这话仿佛问在杜大哥心上,他黑黢黢的脸上泛起一层期待的红:“好几个呢!要是学会了这个, 可不是比搬仓来得强?” 这有什么难的,金总二话不说,叫个挡车的熟练工带着他去了。厂里最近常有这样的事,说白了生存就是最好的教育,这是乱世,不是有社保有援助还能微博要饭的盛世,大家要活下去,就要努力多学一点。 他揭开杜如晦的布包,突然想起那天给他的时候,保险是没关的,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是玩过枪的人,土澳不禁这个,当时吓得赶紧摸保险,一摸居然是扣上的。 金总愣了一下,再看杜如晦,老老实实地在看人挡车。倒是旁边两个熟手蹲着在聊天。 求岳皱起眉头。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有好吃懒做的种族存在,明明会做也还是偷懒耍滑,骂他他就装可怜。这样的情况,周裕也来回地反映,周管家新得外号“周告状”。 金总只能抓头:“还能怎么办?现在不是我挑工人的时候,是工人挑我,劳动市场卖方主导,眼下先把绷带做齐再说。” 回来见着露生,把这事说给他听,露生抿嘴儿笑道:“你天天说工人好,工人待你怎么样?早料到要有浑水摸鱼的。不过我看大多数人都还勤谨,这两天纱布已经出了快两千个。照这样看,四千件快得很,不用十天。” 早一天完工,早一天送去上海,工厂也能早一天开做毛巾。 家与国是一体的。 求岳见他手里弄着花儿,是一枝含苞带露的紫玉兰,旁边又有数枝,是刚剪下来的,犹沾春雨。露生一枝一枝拣了,插一个淡墨色的斜肩花斗里,衬着他象牙白的衫子,白里透红的水嫩的脸,真是花映人娇。花是紫玉兰,人像白玉兰,两支花并蒂开的。 求岳不觉笑道:“这个好看。” 露生对花一笑:“看账看得眼睛疼,做做闲事歇歇眼。” “哪儿弄的?” “刚瞧着后院雨把玉兰都打落了——这花儿娇贵,一点小雨也落花,看着怪可惜的,倒是清水养起来开得久,我就掐了这些,咱们屋里一人一斗。” 求岳趴在桌上看他插花,忽然想起过去他那套插花的理论:“我其实特别好奇一个事情。” “什么事?” “你那时候说屋里插这个,不插那个,到底什么规律?”求岳摸摸脖子:“还特么差点为这个把我捅了。” 露生见问,想起往事,也笑起来,回头给松鼠喂了一个金丝饼,不急不缓地擦了手道:“花儿是分荤素的。” 求岳懒洋洋伏在桌上,看他一片一片理着花瓣,慢慢说道:“在我看来,凡香味浓郁的花草,譬如水仙、腊梅、栀子、各色桂,这些叫做荤香。只为它一香独傲,屋里摆上一枝,满室都香,再如白兰、瑞香,更是霸道,只消一朵两朵,连脂粉香气都可以压倒。这些花就好比大鱼大肉,吃了这个,就吃不下那个了,又好像女人肌肤,芳泽浓厚,女孩儿房里放些是相宜的,原本就有脂粉头油,压得住这些浓香,男人屋里摆这些就不免狎亵,太艳了一点。” 求岳听得摇头摆尾:“有理有据,确实不好,那男人屋里摆什么?” 露生含笑睨他一眼:“说你是个俗人,你也太俗了,这不叫不好。原是因为男人屋里又有烟气、又有酒气,这些味道混着花儿,香不香臭不臭的——难道不是玷辱了花朵?非是花损人,应是人损花,花朵是没有不好的,只不过男人不配罢了!” 求岳听不大懂,却也听得有趣,凑着脸问他:“男人配什么?” “男人厅室,只要品格文雅,不拘放些什么。随大流呢,就是梅兰竹菊,若说行令从时,那就什么季节摆什么,只要清爽宜人就好。”露生专心弄着花儿,口中只是闲说,“就比如咱们养这个玉兰,姿态大方,又占春先,也没有什么气味,不过是随季节里有什么罢了。真文雅起来,就是荷叶菱角也可以用得,那一种田园朴拙,最最高雅——其实要到冬天弄几个虬结松枝供着,配上这个活松鼠,那才有趣呢。” 外头沥沥下着春雨,大松鼠收进来了,就搁在高几上,在笼子里茫然地搓爪子。 求岳见他粉雕玉琢的一张俏脸,鲜花掩映,行动也淡然自得的神仙态度,心里早痒了,又不敢轻亵,趴在桌上看他,是屌丝看仙子的心情。看了一会儿,冷不丁笑道:“你不抽烟不喝酒的,屋里为什么不摆香的?” 露生随口道:“我自己不抽,有人抽的呀。” 求岳笑道:“你等谁来抽?” 露生听出他意思了,脸跟花一个颜色了,顺手拿用剩的花枝打他。 求岳笑道:“别闹别闹,儿子看着呢。” 松鼠从笼子缝里歪着脑袋瞅他俩。 这一会儿是午后难得的安静时光,工厂里也歇午,唯有周裕和丁广雄带着几个工头,趁中午这会儿验货点账。求岳拿一张潮掉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把头歪在露生的胳膊上,袖子挽起来了,正好一亲芳泽,滑溜溜的像豆腐。 露生见他流氓德行,又要硬捏着规矩,心里好笑,放下袖子,也坐下来抄账,口里道:“你这头发渐渐地又长了,刺啦啦的都是硬毛,擦得我胳膊生疼。” 求岳笑道:“我其他地方更硬。” 露生不理他。求岳奸笑一阵,自己腆着脸又看报纸,忽然见报上极大的头条,一张日军耀武扬威的照片,旁边写《植田师团长下最终通牒,劝螳臂莫要挡车》。 底下还有铁锚毛巾做的一个大广告,全用黑白的旭日旗围着,照片里几个艺伎举着毛巾,一边儿摆成s形一边儿摆成b形,真特么货真价实的傻逼。 求岳看得刺眼刺心,揉了报纸恼火道:“这谁拿来的报纸,又欠踹了吧?” 露生低头写着账,听他忽然动怒,不免搁笔抬头,拿过报纸一看,脸也红了,慌忙站起来:“是我不当心,刚掐花的时候没有东西裹,我叫珊瑚到柴房里寻个废纸来包着,谁知拿来了这个。” 求岳拉他坐下:“不是你的错。句容三十八线的鬼地方,也有这种报纸进来,可见外面漫天遍地都是这种新闻。” 露生把报纸又看了一遍:“这是那天珊瑚跟着买菜,说码头上不要钱地发这个,她觉得可以擦屁股,扛了一沓子回来了。” 干得好,疯子都知道这玩意儿只配擦屁股。 露生愧极了,嗫嚅着团了报纸:“其实这两天买来的报纸,多是这样的新闻,就是咱们自己报自己,也都是坏消息多、好消息少,原本不想叫你看见……又惹你生一场气。” 求岳把他拉到怀里,摸摸他的脸:“别哭别哭,说了不是你的错,珊瑚个小蠢比也看不懂这些。”他沉吟片刻:“我叫你帮我找的记者,没人愿意来吗?” 露生擦了眼泪:“只有上次答应我的那个李记者,说最近得空就来,前两天电话里还说回到南京了,不知哪天才能过来。”他见求岳仿佛焦急的样子:“要么我再电话催一催?” 金求岳所期望的李记者,说19号上午到。原本约在码头接人,左看右看,鬼影都没有,全是本地人在卖菜卖鱼。求岳只当这些记者架子大,估计是中午蹭着饭点来,叫露生回家先去预备午饭,自己往厂里来干活。 这两天厂里工作热情还是蛮高涨的,纱布出过两千件了,按这个进度,也许八|九天就能做完。只是突逢冷雨,给装仓额外加了一道手续。之前都是推到仓库再打包,现在要拿油布盖着进仓的大车,免得雨把纱布淋潮了。原本短工就不够,现在更缺,金总干脆自己撸袖子上阵,帮忙在旁边点数推车。 到了厂里,仍然是熙熙攘攘,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上蹿下跳地跑来跑去。个子不高,穿一身麂皮的短西装,戴个巴拿马草帽,手里拿着烟斗。一会儿在织机上乱看,一会儿又缠着搬仓的工人,跟屁虫一样。 金总看见他手里的烟斗,又惊又怒,大喊一声:“厂里不能抽烟!” 那人没听见,把烟斗往屁股后面一插,揪着个搬仓的工人,不知在问什么。求岳心想周裕和丁壮壮人呢?吃屎去了吗?自己阔步赶过去,伸手拽过那人:“哪来的傻逼?我他妈说了厂里不能抽烟!” 那人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帽子掉了,露出乌光水滑的一个发髻,水晶发针绾着,脸转过来,原来是个女孩子,脖子上挂了极娇小的一个莱卡相机。她不慌不忙地按住相机,上下打量求岳:“我没有抽烟,烟斗没有点。您是哪位?” 我是哪位?我他妈还要问你是谁呢!求岳看看她的相机,心里有些猜到,说话也客气了:“我是安龙的厂长,金求岳。” 女记者灿烂地一笑,捡起帽子戴好,方朝求岳伸出手:“《救国日报》,新闻社会部主任,李耀希。” 这就是露生请来的李记者了。 周裕听说少爷来了,从楼上出纳屋里跑过来,一面解释:“李记者早上就到了,说是白小爷请来的,也不叫我们往家通传,说要在这里搞什么‘先行采访’。”他往求岳耳边悄悄道:“我叫丁老大门口看着呢,刚电话去家里好几个,小爷说您在码头,估计这会儿带人找您去了。” 求岳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这年代没有手机,还不知露生在家里怎么着急呢。 他笑着吩咐周裕:“让你小爷不用来了,码头过来还要绕路,回家多弄两个好菜,中午请李记者吃饭。” 李小姐在一旁笑道:“不用客气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她环顾厂区,又端起手里的相机,“您这个新闻实在太大,我不能确定真假,所以先来实地勘察一下,如有冒犯,还请金厂长多多见谅。” 求岳见她俊眼修眉,双眸若星,虽然是女儿身,言语神态都有点男人的豪爽,放21世纪估计就是蕾丝铁t,心里觉得这记者挺好玩的,是个铁娘子,搓搓手笑道:“那你现在还需要采访什么?” 李小姐摸摸烟斗:“我憋了半天了,只想抽烟,现在只需要采访金厂长您本人,求您给我指个能抽烟的地方。”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原来都是老烟枪,求岳摸出纸烟:“走走走,我带你去我们专用的吸烟点!” 吸烟点就是厂房后面的小水沟,隔着一块乱菜田,平时工人在这里种点葱蒜,这时候只有几根拔剩的老葱扎在地里。这里临水隔田,抽烟安全。李小姐跟着求岳一路过来,又看见工人们吃饭如打仗,放下饭盒,单有一个人用麻袋兜着饭盒一起去洗,其他人火急火燎地又上工,李小姐颔首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干劲的厂子,很难得,大家都能为抗日救亡竭尽全力。” 求岳笑道:“这话说得就有点假大空了,李小姐,你这个采访水平我心里很害怕啊。” 李小姐噗一声笑了:“您把我请到句容来,难道不许我在采访上打个心理战?当然是金厂长管理有方。” 求岳给她递过纸烟,李小姐摇摇头:“我喜欢美洲烟草,用烟斗抽才够烈,纸烟淡淡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她燃起烟斗,两人在田埂上坐下,李小姐掏出速记本道:“所以我很好奇,如此管理有方的金厂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捐献呢?我听说你的厂子刚刚经历退股,现在正是困难时刻。” “谁告诉你我现在困难?” 李小姐笑道:“你们的小工人说的,说实话,他长得很像电影明星呢,像袁牧之。” 金总不知道袁牧之是谁,只是听李小姐如此一说,想起刚才是钟小四在旁边满脸通红地站着。李记者果然眼力很毒,逮了个安龙厂最傻的纯情少年,大概也不用自己说了,钟傻子肯定是有什么说什么。 他干笑一声:“那我就很尴尬了,你这不是逼着我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李小姐潇洒地喷了一口浓烟:“金厂长可以尽管说大话,我的笔会筛掉你不尽不实的部分。” 铁t!够酷!金总欣赏! 金总也叼上烟卷:“那我就实话实说,我请你写这个新闻,不光是为了宣传我捐献绷带,我是要跟日本的铁锚毛巾,打一场营销战。” 他两人边抽边说,李记者的烟斗烧了一斗又一斗,求岳的烟头也是丢了一地,前前后后,将石瑛如何约定合营,陶士官怎样不计生死,大家又如何决定捐献绷带,凡不涉秘密的部分,全说了一遍。李小姐听罢点头:“这故事非常感人,只是我不太明白,你说要跟铁锚打‘营销战’,营销是什么?” “就是他们做广告,我们也发新闻,他们长日本人的志气,我们也不能输。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是只有日本人能砸锅卖铁来打仗,我们中国人背后,也有老百姓的支持。” 李小姐深为感动,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谁说商人眼中唯有孔方二字?金厂长你放心,我中午就赶回去,路上我就写稿,你的报道,一定赶上今天的晚报。” 求岳摇摇头:“不,我不要你立刻发,我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发。” 李小姐莫名地望着他。 求岳也站起身:“我说句不要脸的话,有些事情,李记者,也许你没有我擅长,比如营销公关这一块。” 李小姐并不生气,极感兴趣地点点头。 求岳含着烟道:“你虽然是记者,但我们所在的时代,新闻意识很落后,你们只知道抢时间,只懂得快就是好,而我的营销宣传,是要抓最好最热的那个瞬间。” “你的新闻单位是一天一夜,而我的新闻单位,是一分一秒。” 单就新闻这一块来说,如果说30年代和21世纪最大的差距在哪里,金总明白,那就是对新闻的时间把控,以及它背后的营销价值挖掘。新闻永远是越快越好,但营销讲究傍势操作,一个精心选择的新闻发布时间,将可能影响后续所有受众的观感。 明星们选择特定的时间来发公关通稿,企业选择特定的时间来做营销推广,都是一个道理。新世纪的民众懂得新闻背后的价值,它背后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公关效应。 金总最爱买头条,他前女友更是热搜常客,对这块东西,他实在太理解也太熟练了。 不能随随便便地浪费性发稿。 李耀希抬首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求岳将烟拿在手里:“最近日本人是不是在对我们下通牒?” 耀希点点头:“植田师团前几天就对十九路军下最后通牒,要求我们20号之前撤退20公里。” “20号……那就是明天。” 耀希点点头。 “蔡将军回应了吗?” “有回应,但不是文字的,十九路和第五军方都表示决不妥协,没有书面的回复给日方。”李耀希从口袋里掏出底片:“我其实是刚从上海前线回来,张蔡二位将军忙于战事,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只是所有官兵都表示死战到底。这个新闻本来是今天晚报的头条,我已经电传回报社了。” 求岳深吸一口气,这个时间点实在太准了,可说是天意助他! 他望向李耀希:“明天早上,明天的早报,我要和蔡将军的这条报道用同一个头条位置,请你以同样的排版、同样的格式,报道我们安龙厂无偿捐献绷带四千件,给十九路军和第五军疯狂打call!” 李小姐迷茫:“……疯狂打靠?” “呃,加油鼓劲!”求岳把烟卷揉碎:“不仅是这样,我要你等张军长和蔡军长打赢了之后,仍然在同版同格式,报道他们胜利的消息!第二天再用同版同格式,报道我们安龙厂将再捐五千绷带,也就是一天宣战,一天绷带,一天胜利,再捐绷带,再报道胜利,就是这个流程,这些消息都要统一格式,像连续剧一样,你能听懂吗?” 李小姐已经晕了,扶额半日:“金厂长,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你的愿望也很感人,要说排版统一,这个很容易操作,但是战争胜利与否,这不是我们能够捏造的!”她几乎好笑地看着求岳:“如果淞沪失利,你后面的报道还写不写?” “不会失利。” 求岳望着她:“我就赌我们中国人不会输!” 是的,淞沪抗战是输是赢,他心里其实完全没底,但是如果32年就输了,大屠杀岂不是要提前到来?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又怎么会放过南京? 金求岳知道自己在赌,但家国一体,前线敢拼,他为什么不敢拼?这一把赢了,安龙厂的所有产品都将得到一个史无前例的无敌buff,输了的话,国破谈什么发财? 就赌蔡廷锴和张治中能把日本人打成傻逼! 李小姐见他同仇敌忾的神色,心中忽然感动,哪怕真的输了,现在也不能自灭志气,就是答应这个金厂长又有何妨?她将玉手伸向求岳:“答应你了!只是绷带希望你们能早日送达,这也是一个大新闻,我希望能拍到它们送上前线的那一刻!” 求岳握住她的手,向她豪爽地笑了:“李小姐,不是我说大话,如果这次报道完全顺利,也许你会成为中国新闻史上,青史留名的记者。” 43|造势 两人连说带嘱咐,又在速记本上议定了出彩的格式, 等李小姐抬起手表一看, 居然过了饭点, 李小姐大叫一声:“不好!错过了回去的船!只能搭车回去了!” 金总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仍留李小姐吃饭, 李小姐从报童包里摸出一个三文治:“饭就不吃了, 吃饭对我来说是浪费时间。” “……你不会一天到晚都是三明治吧?!” “偶尔也吃汉堡。我在科罗拉多留学, 养就了美国人的嘴和胃,每天不是burger,就是dog。”李小姐笑道:“可以一只手吃,一只手工作。” “……”天天垃圾食品,难为你还能保持体量纤纤。 “我是搭船过来的,方便的话, 请派个司机送我回去。”李小姐随求岳向工厂大门行去:“早点回去, 早点跟主编商量你的事情。” 说到这节, 金总不免担心:“我要求的可能有点过分, 你们主编……能同意吗?” 耀希不屑地笑笑:“他要是还想干下去, 最好就同意。” 哇哦,这就很牛逼, 金总在心里咋舌。 “你这个脾气真的不像女孩。”求岳笑道:“跟大辣椒一样。” 耀希扬眉道:“是不像那些娇小姐罢?” 金总尴尬地笑了。 不知不觉地,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女性, 突然一见李耀希,反而有点不适应。 “我不喜欢做大小姐,大小姐只懂得吃喝玩乐, 一天到晚不是文艺小说,就是纸醉金迷,钢琴、裙子、芭蕾和英国绣,那样活着没有意思。”耀希慷慨道:“不瞒你说,连我的名字都是自己改的。我父亲给我取名叫李思绵,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小气了,不适合做前线记者。有时候一报姓名,对方就不想见,觉得我们女记者都是花瓶摆设,漂亮的丑角。所以我改了这个新名字,光耀四方,充满希望。” 她见求岳只是笑:“怎么,你也觉得我很不安分?” 求岳搔搔鼻子:“没有,我在想,我认识的男人婆,都喜欢剪个短发,你这么瞧不起大小姐,头发倒是做得挺淑女的。” 金总不会说话,男人婆三个字相当冒犯了,李小姐却不以为忤。 “短发剪过,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不过后来跟她们的女权运动领导人接触了几次,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她痛快地摘下帽子,“要妇女平权,不一定非要打扮成男子,只要行动和成就不输给男子就好。做女孩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仗着女性的身份好吃懒做。” “所以你才这么拼?” 耀希明快地抬起下巴:“我就是要以女性的身份,做男人做不到的事情。”她优美地解开发髻,重新扣上帽子:“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金总简直想给她起立鼓掌了。 讲真,其实他心里也对女记者怀着一点偏见,毕竟电视剧看多了,媒体圈也接触多了,女记者给他的印象实在不算好,更多的是哗众取宠,都喜欢艹公知人设。 前人有志,只可惜后人未必懂得继承。 耀希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撇撇嘴笑了:“金厂长,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思想非常开明,所以愿意跟你交朋友,希望你以后不要总是拿男性女性的成见来跟人谈话——男人婆三个字,可太不好听啦!” 金总惭愧地搓搓手。 他吩咐周裕开车,将李小姐送回南京,自己一个人溜达回家。这次见面让他对整个营销案都多了一份信心,他回味着李小姐的谈话,感觉真有点相见恨晚。 比起傻白甜的萱蕙,金总更喜欢这种巾帼英雄,她身上充满了他熟悉的时代感,像他的母亲,也像他的学姐,像未来将会万千涌现的新女性。只不过她身上还多一点这个时代特有的戏剧性,说话像演戏,富于夸张的表演色彩,是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这个时代就是一幕狂热的大戏,因为陈旧和腐朽是需要狂热来打破的,这种狂热其实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献祭。 金总想,一定会有很多三姑六婆的人,要问李小姐该怎么嫁出去,不过李小姐大概是不care这些的。 他神游天外地逛回家里,路上还薅了两朵油菜插在耳朵上,美滋滋地戴花游归。去露生房里没找见人,又去饭厅,原来露生趴在桌上睡着了。 旁边一桌子不知什么菜色,都罩在竹帘子里。 翠儿轻手轻脚地跟进来:“小爷这两天通宵地算账,刚等你不来,困得打瞌睡,就让他在这睡一会儿吧。”她有点嗔怪地揭开竹笼:“是什么记者,这么大架子?白让小爷做这一桌菜!” 求岳心里忽然愧疚,光顾着跟李小姐吹牛逼,忘了露生还在家里等着,也忘了叫人跟他说一声。见露生身上披了个毯子,酸不溜地把毯子扔了,换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肩上。 翠儿知趣地出去了,午后雨渐渐密了,下的是太阳雨,明亮里透着湿润,沙沙织着春意。金总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就趴在桌子上,观赏黛玉兽睡觉。 露生心里其实是有点委屈的。 人是自己请来的,结果没把自己当回事,连面也懒得一见,这些他倒也不放在心上。求岳说不叫他过去,他也不敢擅自过去,等了大半天,饭菜热了又热,再一问,“跟李小姐坐泥地里,两个人说得别提多开心了!” 露生就有点寥落的意思。 精心地做了一桌菜,都是他仔细打听,据说李小姐爱吃的,结果人家也不稀罕,说到底自己是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想想人家是大小姐,又是留洋的新女性,自然跟求岳说得上话,不像自己,除了会唱戏,世面都没见过几分。呆呆在饭厅里坐了一个钟头,困得支持不住,谁知就在桌上睡着了。 求岳进来,他迷迷糊糊就醒了,只是赌气有点不想起来,心里又记挂着采访的事情,怕李小姐不好说话,忍了又忍,把眼睛紧紧闭着。 求岳看他闭眼闭得头皮都紧了,跟猫一样,心里想笑,往他眼上吹气。 黛玉兽装睡失败,捂着脸娇恼:“人家睡一会儿,你也来捣乱!” 求岳把额头顶在他额头上:“你是个小笨蛋,我不回来,你自己不知道吃饭?” 露生赌气捂着脸:“我要饿死。” “你饿死了我怎么办?” 黛玉兽细声细气道:“你做和尚。” 金总爆笑起来,把黛玉拎起来一看,两个眼泪汪汪的,“哎哟,气死我们黛玉了,饭也没有吃,觉也睡不好,怪哥哥不好,把你忘在屁股后面了!” 黛玉兽拿小拳拳捶他脑门,没捶两下,金总肚里先吹了一个革命的号角,白小爷肚里也发出革命的响应。两个人也不打了,捂着肚子都笑,露生站起来道:“我去热两个菜,将就吃一点,没见过你这种人,说事情说得饭也顾不上吃!” 金总拽过他:“过来我给你眼泪擦擦。” 两人只热了一个珍珠鸡,就着三丝汤泡饭吃。求岳把发稿的事情说了一遍,露生也放下心来:“这样就最好了,我见她不愿意来家里吃饭,还怕她是嫌弃我们这里农家地方。” “嫌弃?”求岳惊奇得笑起来:“她一个女记者有什么好嫌弃,记者了不起?现在是我求着她,等老子有钱了,还不知道多少记者排队要采访呢!” 露生无奈笑道:“你真当她只是记者?她是百货大王李荣胜的女儿。” 金总的鸡掉在桌上了。 露生把鸡块丢进痰盂:“你这个眼睛是白长的,穷人家女孩哪有出去留学的本钱?” “……真的看不出来啊。” “她父亲在北京开好几个百货公司,上海和南京也有分号,人常说的李金蛤|蟆,就是她父亲了。”露生缓缓道:“听说是李小姐做事有些悖逆,所以跟她父亲闹得僵,不过当父母的总是溺爱儿女,她要做记者,李老板就给她开了这个救国报社,只是不让她自己做社长,请了几个有资历的社长主编管着她。” 求岳随口问道:“你跟她爸爸认识?” 露生想起往事,心中忽然一刺,口中淡淡道:“也不算怎样认识,这样有名的人,总是听说过的。” 求岳心里只觉得佩服,看来李耀希说瞧不起大小姐还真不是说酸话,人家本来就是大小姐,不过是不屑于娇滴滴罢了!也难怪她口气那么大,一个主任就拍板发稿了。不由得感叹一声:“她真是,蛮棒的!” 这是抱上大腿了啊! 露生见他神往的样子,心里又有些难受,很想问问他觉得李小姐怎么样,又怕越问越失望,干脆放下不提。忽然听求岳说一声:“有件事我得跟你承认错误。” 露生心里掉了一块似的:“你说啊。” 求岳挠头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刚跟李耀希说着说着,我没控制住自己。” 露生更觉得揪心:“你有什么事就说。” 金总沉痛道:“我又捐了五千个……” 露生:“……” “我感觉那样营销起来比较壮观。” 露生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刚算了棉花,你幸好不是说捐一万个。九千个做完,咱们还能剩些存棉。”他心中倏然轻松,脸上也露出笑容:“这是最后最后的了,再捐下去,咱们没有东西回本了!” 求岳伸头看看露生:“真的不怪我?” 你这蠢比,根本不知道白小爷在担心什么。露生哪里计较这些,温柔笑道:“你是当家的,自然你说了算。”他揉揉眉尖:“说不得这几天我再和周叔去镇上看看,有散棉也收进来,现在货源要紧。” 求岳见他笑了,也就不再多说。其实接下来怎么办,他也考虑过了,就看齐松义能不能圆满完成任务。他嘱咐露生:“你把棉账这块算清楚,我这次真的是冒险,时间也紧得很,纱布要加紧做,感觉八天都太长,越快越好,现在是我们跟着打仗的节奏,不是打仗等我们。” “你下午还去厂里?” “不去,我在家看看情况。”求岳蹙眉道:“在李耀希面前我是空口说大话,如果情况不对,现在改还来及。” 露生应了他,自己收拾碗筷,忽然见求岳又溜进来,举着两朵油菜花:“给你的,刚放在口袋里忘了。”他傻笑道:“不香,这是不是你喜欢的男人的花?” 还很田园呢! 露生瞅着那两朵摇摇摆摆的黄花,也不知心里到底是酸是甜,接过花来,眼中不觉含笑:“你是个傻子。” 金总快乐地跑了。 这一下午他在家里打了许多个电话,问东问西,又去镇上买报纸来看,最后连珊瑚扛回来的擦屁股纸都看了,看来看去,心中只是浮移不定。日本人这边吹自己兵力百万,又有航空母舰加贺、赤城,国军这边则是翻来覆去的“拼死抵抗、力战顽抗、浴血奋战”。 其实新闻报道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两边都未必真实,至少百万日军是绝逼不可能,脚盆鸡有没有一百万兵役人口都难说,吹起来也是基本法都不要了。 安龙和上海在一条船上,所有国货都跟上海是一条船,现在考虑的是万一上海打输了,也要想办法做正面公关,至少把国货市场的士气调动起来。 不过那样有点难看,也有点尴尬就是了。 他在这里抓耳挠腮,忽然电话铃响,一接起来,居然是石瑛。 石瑛抱怨道:“金大少,你这电话真是难打,从四点多占到现在!”他开门见山:“你说绷带无偿捐献,这事是真是假?” 金总尬了一下,本来想给张嘉译弄个小惊喜,谁知道张嘉译自己问出来了:“石市长,你听谁说的?” 石瑛严肃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他妈什么时候要反悔了……你听谁说的啊?” “《救国日报》的李记者。”石瑛笑道:“刚才她来电话问我是否能接受采访。” “……” 妈的,李记者你的嘴真的好大啊! 金总对她的好感要瞬间归零了! 求岳无奈地抓抓头:“行吧,是真的,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现在还没弄成你就知道了。” 石瑛有些感慨,觉得金大少怎么这样孩子气,这种时候虽说抗战爱国,但合营的项目岂不是一赔到底?他拿着话筒踱来踱去:“你的心意,我代文白(张治中字)领了。但明卿你要想清楚,这个厂还有政府的合营在里面,你不能冲动行事,我们还要给其他人做表率的。” 说了半天原来是担心这个。 官瘾癌本癌人设不崩。 金总想了一下午,把方案上各个不周全的点都想过一遍了,此时见问,干脆顺水推舟,也不打哑谜了,把情况照实说了一遍。石瑛沉吟道:“那我不妨也为你加一把火,原本不想接受采访,待会我叫李记者来我办公室如何?” “不要。”求岳果断道:“你的褒奖,我很在意,但现在不需要你。石市长你要是真心帮我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再找几个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我?” 反正赌都赌了,要搞就搞大的。 就营销这一块的思路来说,如果把报社比作营销号,石瑛就代表着官方立场。官方不能太早下场,因为官方下场,反而会激起受众的反感。 最理想的营销路线,是民推转官推,先在民间掀起讨论的声音,然后石瑛官方大v来个激情转发,一锤定音,这是最完美的。 民推转官推的路线,其实也是偶像养成的路线——捐献绷带,是吸引粉丝的卖点,群众讨论,就是在把安龙厂养成偶像品牌。 乱世出热点,时势造英雄,金求岳企图复制王老吉在汶川地震中的成功案例,以主流价值观来塑造企业形象。相比之下,无知地在搞水军营销的铁锚脚盆鸡,简直不够看。 当然了,一切还要看上海战场给力不给力。 石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温和笑道:“此事不难,只是我看明卿你这脾气实在有趣,也不知铁锚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怎么就跟它卯上了?” 金总也笑了,是啊,本来是路人吃瓜,结果自己撸袖子亲身下场开掐。 “得罪的是我一个人吗?我就不信石市长你不烦脚盆鸡。”他向张嘉译笑道:“时间不等人,石市长你要派记者就快点,我怕上海分分钟就打起来了。” 他的营销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44|夜航 生产连天加夜地进行,求岳觉得自己是绷在一根弦上, 时时刻刻都要断, 可也时时刻刻都要怒啸出箭。日军的通牒期限就在20日, 金求岳相信, 陶士官、石市长, 乃至蔡廷锴、蒋光鼐和张治中, 也都是同样的心情, 在句容厂里无日无夜劳作的工人们,在淞沪战场上星夜不眠的军人们—— 他在报纸上读到张治中开拔前留下的遗书: “当前正是国家民族存亡危机之秋,治中身为军人,理应亲赴疆场,荷戈奋战,保卫我神圣领土, 但求马革裹尸, 不愿忍辱偷生, 如不幸牺牲, 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 前仆后继,坚持战斗, 抗击强权, 卫我国土。” 大家全是一样的心情。 20号早上, 珊瑚举着一张报纸,蓬头乱发地跑回来,兴高采烈道:“报我们!报我们!”后面翠儿笑骂:“你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买个菜你躲懒, 叫你拿报纸跟着我,你怎么这么会献好儿?!哈巴狗!” 求岳见她两人脸上并非怒色,皆是喜色,将报纸接来一看,两条并排的头版拿套红印着极大的消息。左边图文并茂,是十九路军昨夜炮击日军,以大炮回应他们日前的通牒。 蔡廷锴和蒋光鼐最终也没有跟植田师团作任何的正面交谈,19日夜里,淞沪前线守军向日军猛烈开火,以战宣战。 金总简直要四肢鼓掌,你要战我便战,二话不说就是干,蔡军长真是深谙干架的真谛,嘴炮不如大炮猛,撕逼就是打脸疼! 骚啊蔡军长! 再看右边,正是《救国日报》特别刊载的捐献报道,与炮击日军并排并列,活像结婚喜报,不作详尽报道,只有一排大字:“民心!宁安龙毛巾厂倾囊捐献绷带四千件,愿我军将士痛击贼寇!” 底下倒配了蔡廷锴的一首诗,和前线的照片交相辉映,诗写: 戎马倥偬至此间,身心劳瘁负艰难。 家书两载叮咛寄,不扫倭寇誓不还。 ——李小姐,太聪明了!营销的时代,她没有经历过,但营销文案的要点,她全盘掌握了! 爆炸性的uc震惊部标题,简明扼要的卖点投射,和炮击日军的链接式互动,下面的蔡将军战诗负责煽情调色。即便以21世纪的眼光来看,它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顶级操作。 金求岳知道,这个开门炮算是打红了,但他要的不仅仅是噱头。 报纸被发往安龙厂的各条生产线,大家谁不光荣?又听金大少说:“我手上已有新的订单,大家赶紧把绷带做完,接着我们就赚钱了!” 睡你麻痹起来嗨啊!鸡血打起来! 露生在旁悄悄问他:“是什么订单?” 求岳亦小声笑道:“订我老婆跟我公开热吻。” 露生掐他:“你怎么又骗人?” “你亲我一下不就不是骗人了,你亲我一下,比四万块值钱。”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到底有没有订单?” 金总得意地摸下巴:“亲我我就告诉你。” “不亲!” “不亲就不说,咱们走着瞧!”求岳摇头晃脑:“不是我说,你这么痛快就默认你是我老婆了吗?” 黛玉兽不理他,跑到楼上点单子去了。又见他在下面不顾脏地推车,从楼上摔条手帕下去:“裹着你那蹄子!没见别人都戴手套?” 金总笑着接了手绢,朝他扬一扬。 安龙厂小宇宙爆发,到20号下午,仅用五天时间就赶出了四千件绷带。说是五天,其实在别的工厂是十五天的工作量,众人是昼夜无休,打仗一样地三班倒,求岳和露生也是熬得眼睛红红,大家精疲力尽。 求岳叫周裕把奖金挨个发过,又叫休息一天,歇厂养力气,自己带了露生回家,打电话给石瑛。 谁知石瑛那头十分踌躇:“情况有变,现在可能没人去接你的绷带。” “……怎么回事?” 石瑛语焉不详:“明卿,我建议你不要把绷带送到南京来,到了南京就出不去了,你新闻也报了,名头也响了,这绷带其实有没有都一样。你先按下别发了。” 金总听得莫名其妙,语气也焦躁起来:“石市长,不能因为我的绷带不要钱你就这样处理吧?我知道我是提前完成了,确实给你的工作添了麻烦,但不让我送去南京是什么意思?” 石瑛为难又为难:“有些话我无法说得明白,现在上海一触即发,局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边只能劝到这里。你要真是不放心,你把绷带运回南京也行,我替文白收着。支票,你也可以取走。” “……” 这算个蛋?大家发疯做的绷带,就是为了送去前线救命,辛辛苦苦干了五天,你说不送就不送? 张嘉译你是想滚出娱乐圈了吧?! 露生见他面有怒容,不知电话里说了什么,只是按住他的手,比了一个“静”的手势。求岳忍耐又忍耐,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客气话:“好的石市长,谢谢石市长,再见石市长。” 石瑛听他气鼓鼓地挂了电话,坐在办公桌前,也是难受。 金求岳不知道,蒋光头在派出张治中之前,已经很不满意地说:“十九路军已经保持了十余日的固守,能够趁此收手,避免再战为好。”连派出张治中他都是不情不愿。 石市长是一腔孤勇,硬着头皮阳奉阴违,强行曲解蒋校长的政令,假装不知道他不想抵抗。只是政令连续下达,石市长不能闭眼装瞎。此时无锡、苏州、杭州、赣东蒋氏嫡系部队60个师,200万部队,全在坐山观虎斗。 绷带即便送到南京,也根本去不了上海。 石市长为难极了。 这里金求岳大骂张嘉译,“八十年后演蜗居八十年前连他妈蜗居都不如!一天到晚挂个文雅大叔脸就他妈知道你不是好人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张嘉译本人无辜躺枪,石市长也被骂成狗。 露生见他气得乱蹦,只得抓住他两个手:“哥哥,这不是恼火的时候,石市长是不许我们送回南京?” 求岳生气道:“他说就算送到南京也去不了上海。” “那他说不许我们去上海了吗?” “……呃,这倒没有。” “这不就行了?”露生笑道:“你的脑子是不转弯的?他不给送,我们自己送!难道只有他有车有船?” 金总茅塞顿开,他妈的关键时刻还是黛玉兽智商在线,看一眼露生,心里也是一股热流。 “露生,你知道的,其实送不送这个绷带,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他突然愧疚起来:“刚才石瑛在电话里也说了,说允许我们取回支票。” 露生抬首望着他,极柔和地笑了:“我要是不懂你的心事,我岂不是白认识你了?这绷带若不能送去前线,只图虚名又有何用?你不是沽名钓誉的人!” 求岳感动极了,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心有灵犀!什么叫解语花?这就是解语花!他金求岳上辈子绝逼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穿越时空捡到这个活宝贝啊! 他猛然抱住露生,露生也不挣扎,静静让他抱着。 过了许久,露生轻声道:“你就光在这里耍孩子脾气,还不想个办法去上海呢?” 这话提醒了金总,金总抓耳挠腮:“卡车我们没有,之前码头那几辆卡车被没收了,我是觉得张治中自己会来接收,所以完全没考虑送货的问题。” 露生思忖道:“我记得李小姐说,想抢绷带送上前线的头条。” “……”金总嘻嘻嘻了:“有道理,她是百货大王的女儿嘛!” 李大小姐果然为了新闻两肋插刀,下午这头电话过去,夜里,一艘大货船鸣着汽笛泊进句容码头,耀希在船头气宇轩昂地招手:“快快快!搬上来!趁着我爸不知道!” 金总和露生都囧了:“你偷的船?” “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今晚借用一下,明天就还嘛。现在上海封着他这货船又出不去。”耀希皱眉道:“你们连普通卡车都没有?” “……是啊我们是穷逼啊。” 耀希皱皱鼻子,笑了:“搬吧!拿小车推!这里到上海要20个小时,快搬快出发!” 大家几乎争分夺秒,因为上海的战事已经打响,早去一步,早多一份援助。半夜里厂区至码头犹如庙会,两行人潮涌动,肩扛手提、担载车推,将四千件绷带如数搬上货船。耀希道:“这样太散了,叫几个会打包的工人上来,带上油布,我们边上路边打包!” 说得有理,露生先跳上船来,只带了丁广雄和另一个打手,求岳就地点兵,看钟小四就在前头扛着油布:“小四来!老子带你上海玩去!” 旁边几个工人有些担心,钟小四却二话不说,头顶着油布,蹬蹬蹬跑上甲板,又叫了三个工人,都带着油布跟着上船。 耀希一眼看见,笑道:“袁牧之,你还记得我吗?这可是我的船!” 钟小四脸红红的,也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老板。几个年长的工友将他一拉,大家去货仓包裹绷带了。 翠儿和厨娘赶了两篮子吃食,也要上船,这不像是去援战,倒像是集体去春游,前面是炮火封江,这里踊跃得像赶往巨星live现场。金总心里好笑,一看李小姐还蹲在甲板上,拿红笔在一个大纸板上写,“宁安龙毛巾厂并救国日报社赴沪助我军威”。 金总差点笑出声,连他妈灯牌都有了!是不是还要集体排练个打call姿势? 露生见翠儿急得也想上船,只是丁广雄不许,温柔劝道:“人太多了反而乱,到上海还不知是怎样情况,你们妇道人家别冒这个险,有丁大哥跟着就行了!” 闹闹哄哄,凌晨2点,货船终于驶离了句容码头,趁着茫茫夜色,向上海去了。这船上全是年轻的热切的灵魂,载着一船的援助呐喊的声威,也是一船无畏前路的勇敢。 求岳露生随耀希在船顶的客舱里坐了,开一盏小灯,大家从小篮子里掏东西吃。另一个大篮分给下面巡视的船工和工人。耀希道:“白小爷,真不好意思,上次我急着采访,就没时间跟你道谢,你没生气吧?” 露生有些脸红,起身款款相谢:“李小姐忙人,肯来采访,我都感激不尽,今天也要谢谢你肯援手货船。” 耀希笑道:“你还是这样文文雅雅的,显得我好粗鲁啊。”又道:“这两年我爸爸还说起你呢,上次他来南京,我也没理他。” 露生不欲和她多谈这些事,淡淡笑道:“令尊是大财阀,哪有心思理会我们?他也只是想和你多些话题罢了。” 他不愿理,耀希还偏不知趣,一挪屁股凑到他身边:“现在是战事紧张,我没有得闲,小爷,等什么时候闲了,你给我做一期南京梨园专访好不好?” 露生见她烂漫天真,又豪爽豁达,便把心里那点芥蒂也放下:“只要是你想要,凭是什么难事我也帮你遂愿,现在我是不怎么唱了,但要说再请别的名家访问,想来我的面子还能说得动一二。” 耀希拍手道:“那就太好了!”又闻露生的肩膀:“你身上真的好香,也不像法国香水的味道,是什么香薰?” “我也不知道,从小就有这个气味。”露生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香粉东西,原来你也有兴趣的。” 两人越说越投机,把金总在旁边看得脸绿,为什么有种很不妙的感觉?他腆着脸往他二人中间一挤:“哎,我也要参加,我也要聊天!” 耀希和露生都扑哧一笑,露生红了脸低头,自在篮子里捡蒸糕吃。金总强尬话题,现场装逼问李小姐:“怎么样耀希,我这个捐献是不是挺厉害的?要算个捐献排行榜你说我能排第几?” 耀希忍笑道:“排个几百名,或许是有可能?” 金总:“……” 露生也呆了。 耀希撇嘴道:“你是不是每天只顾着看抗战新闻,都不看时事的?光是上海抗敌救援会,现金就捐了700万呢。” 金总:“……!!!” 大姐!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别人捐700万现金我捐他妈的腿毛绷带,真的巨羞耻啊!还给自己做灯牌! 金总要尬出屎了啊!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穷的心酸啊!对不起啊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很穷!只有一点小小的绷带请你们不要嫌弃啊! 耀希见他脸红脸白,捧腹大笑:“这有什么尴尬的?那是杜月笙跟史量才号召起来的名流会,还有宋庆龄宋夫人、何香凝何夫人,亲上前线慰问守军。你要跟他们比,那是比破了头也比不过。”她收敛笑容,“这些新闻早被报烂了,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名流的消息。” 金总稍微冷静下来,连露生也听住了。 李耀希道:“有一万元的人捐一元,那叫做仁善,只有一元的人,全捐了,这叫做热忱!”她慷慨起身:“我要写的,不是名流们一时兴起的仁善,我要的是你代表的千万民众,满腔热血,与子同仇,拼却身家,也要支援前线,我要写的是万众一心的热忱勇气!” 求岳和露生相视一眼,心中涌动,耀希的话正敲在他们心上。 是啊,他们没有多少钱,连捐绷带的资金都是撕逼宅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这不代表他们不尽心,和宋庆龄何香凝一样,他们都盼着上海能够赢得胜利,盼着亲友能全须全尾地凯旋归来,此时不也是星夜兼程地偷船上前线吗? 三人相看一眼,都傻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中都有泪意。 耀希豪迈地登上桌子,将手一挥道:“这就是我的选择,不盲从潮流,要写小人物的心路,因为小人物才代表世界!” 求岳和露生都在下面傻子一样地给她鼓掌。 李记者道:“我必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名记!” 名妓这个词太可不好听了,金粉丝和白|粉丝在底下捂着肚子痛笑。 他三人在舱中大笑大说,钟小四和几个包扎的工人已经吃了饭,在货仓里睡了。忽然有船工急匆匆上来道:“大小姐!大小姐!前面好几只船,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来得好急。” 李耀希道:“来得急你就躲啊,我叔叔聘你来是耍猴的?” 船工脸憋得通红:“我傍晚就跟您说了,咱们这船转舵不利,泊在港口等修的,这会儿突然掉不过头了,那边好像看见咱们了,看着像是要围过来的样子!” 金总:“……!!!” 李大姐你到底行不行啊!偷个带毛病的船你是要搞大新闻?!这会儿也顾不上崩溃了,三人都奔向船长室,江面幽暗,看不清前路是何情况,只看见隐隐的三艘大船,一艘旗舰,两艘副舰,品字形急速驶来。 此处是上海入南京港口的必经之路。前段时间日军便由此处绕至幕府山炮击南京。大家紧张极了,丁广雄和货仓的工人都被叫起来,万一是日寇,此时船上只有两支手|枪,关键是日寇到此处还没有被南京守军发现,这可怎么是好?! 求岳只听耳边“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回头一看真他妈崩溃,李记者居然还在拍照! “别拍了,别拍了!现在大家集中起来。”求岳沉着道:“也许不是敌人,可能只是货船,我们人少他们人多,霸道也是有可能的。船老大别着急,你把船停下来,江面这么宽大家退一步好说话!” 露生疾奔下甲板:“灯都灭掉!”又匆匆赶回舱室,将船灯一一熄灭。求岳和耀希都心中赞许,灭灯就是做好临敌的准备,万一对面是敌人,敌在明我在暗,不管是血拼还是逃生都多一份希望! 所有人员都聚集在船长室中,眼看大船越逼越近。却又似乎没有示威的意思,一船人提心吊胆,船老大不敢停船,发疯地打舵向右避让。此时忽然一阵怒波,是港口入港处江水回荡,大船稳固,这边的货船在江中却难免漂移动摇,兼之打舵又猛,几乎是斜向浪中奔逃。货船擦着对方的副舰堪堪擦身而过,众人身上全流下一层冷汗! 谁知还未松一口气,三艘船忽然掉头追来,这是毫无疑问的敌军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炮?还是说船上只有枪? 求岳一手抓住露生,另一手抓住耀希:“露生我不问了,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样,李小姐,我问你,这三艘船恐怕是日本人,怎么办?” 李耀希举着相机,猛拍不停:“如果是日本人,他们没有舰炮,很可能是侦查敌情的侦察船,怕我们发现了消息通风报信,所以跑来围攻我们。” “还有另一种可能。”露生道:“也可能是此处已经有潜伏的日舰,这是送补给的补给船!” 大家互看一眼,几乎不做讨论就下了决定,求岳道:“丁大哥带工人跑吧!你们会水,现在逃命来得及!” 耀希道:“我来掌舵,宋大叔你带船工走!这里交给我们三个!” 船老大懵逼了:“大小姐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甲午海战邓世昌怒撞吉野号,今天我们面前的还不是军舰,他们觉得中国人好欺负,我们就撞给他们看!” 金总:“……” 卧槽你他妈表演欲是不是太强了?老子没说要跟日本人同归于尽啊!金总崩溃地抢过舵盘:“不是李小姐你冷静一下好吗?没说要就义好吗?船是我借的,不能连累你的船工还有我的工人。”他急促地指挥工人:“你们先走,我是金忠明的孙子,她是李荣胜的女儿,即便日本人抓了我们也不会轻易杀人。我们带船试着逃走,你们保命要紧!” 他没问露生,露生心中却是甜蜜极了——此时若问,才是见外,有情人要不能同生共死,有情又有何用?他静静望着求岳,全然不觉畏惧,求岳看他一眼,无声地向他点点头。 只能说船上的小同学们还是戏太多,这头船工们扑通扑通跳水,那头钟小四几个却不肯舍主而去,丁广雄也是拔枪相待。夜浪中货船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三艘大船追击而来,眼看一个不好,货船直直地撞向正中的大船! 行了,李小姐你心愿达成,给你放个礼花! 金求岳听见“哐啷”一声巨响,心里冒出两个字:完了。 45|义侠 两船相撞,好像小学生撞姚明, 金总的小学生货船顿时歪倒, 对面的姚明岿然不动, 只是有点懵, 不知道这个货船是搞什么事情, 三个船沉默地围观小学生疯狂跳水。 这时候也别管什么大义不大义了逃命要紧, 李记者还在吱儿哇乱叫, 金总一把拖过她丢给钟小四:“带着李小姐快跑!”还好自己在澳洲经常潜泳,水性ok,背上露生也跳水逃命。金总想起自己的四千件绷带,就此葬身鱼腹,简直心在滴血。 不要紧的,金总忍着眼泪想,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跑啊! ——跑得掉吗? 船上骤然一声怒吼:“全抓了!”登时看见一群黑衣人如箭入水, 其水性之好, 难以尽述, 只说他们不用两手划水,单用脚在水中行踏, 步浪踏波, 如履平地, 个个手中高举武器,全是雪亮利斧! 又听船上恼火道:“抓住一个捆一个,再跑腿砍了!” 求岳一边刨水一边向露生道:“卧槽是中国人!还好还好!” 好你奶奶个腿儿啊……中国人对你也不友好, 话没说完,一人挨了一棍子,全晕了。那头钟小四背着李小姐也没跑掉,打晕抓走。 真是全军覆灭啦! 四个人被捆成粽子,带进大船的房间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你看我,我看你,水淋淋的四只落汤鸡。 这船室豪华非常,暖气烧得洋洋如春,内壁尽铺丝绒,深红耀目,硕大的水晶灯光华璀璨,照得四个人眼晕。对面摆了一张太师椅,虎皮褥子垫着,地下还衬了一块整熊皮。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位大佬,黑绸马褂,戴一副地主老财常用的小圆眼镜,蓄着一字刀须,沉着脸打量四个小把戏,金总心想,噫,这好像留胡子的邓超。 胡子邓超道:“敢撞我的船,胆子不小。” 四只菜鸡不敢说话,抖抖索索挤在一起,弱小,无助,又可怜。 胡子邓超又道:“撞船的时候倒是很勇敢。” 大佬我们错了,不是我们要撞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船先动的手,ball ball u饶命! 胡子邓超见他们一副怂样,鼻孔里冷笑一声:“说吧,你们哪里来的,谁指使你们行刺?” 金总扛不住了,非常可怜地抬起头:“没有行刺啊大哥,我们运货的……” 李小姐也道:“我们的船转舵失灵了……” 大佬:“那你们跑什么?” 李小姐很委屈:“我们以为你是日本人。” 大佬:“……?” 李小姐:“我想跟你同归于尽。” 大佬:“……” 屋里屋外站了一堆黑涩会大哥,全发出爆笑,金总心里崩溃,大姐你可快闭嘴吧!大佬眉毛一横:“笑,笑你娘个x!” 大家又不敢笑了。 不能让这个戏精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金总怕胡子邓超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看胡子邓超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根雪茄,李小姐总算智商上线:“我们是援助上海的民众团,他是安龙毛巾厂的厂长,我是救国日报的记者。” “我是金忠明的孙子,她是李荣胜的女儿。”金总在旁边补充:“我们是去上海给淞沪守军送绷带的。” “李荣胜?”大佬捏着雪茄,“开杂货店那个,李金蛤|蟆?” 耀希赶紧点头:“他是我爸爸。” 大佬又看金求岳:“金忠明……张静江那个跟屁虫啊?” 金总怂了吧唧地,也点头。 大佬将他们二人端详一遍:“你们两个倒是配就的夫妻,一样的没有脑子!” 李小姐和金总突然嫌弃! 金总勇敢地举手——手捆着,从绳子底下艰难举爪:“报告大佬,我跟她不是男女朋友!” 李小姐也举爪:“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大佬眯起眼睛:“男女关系还纯洁?” 李小姐:“……要配至少也是旁边这个袁牧之啊,为什么要给我配这个傻子?” 金总怒道:“我也不喜欢戏精啊?!” 李小姐大怒:“金求岳!你把我的船都撞坏了!你说谁是戏精?!” 大佬捂着头道:“都闭嘴!” 大佬叫过人,吩咐几句,那几人点头出去了。这里他嘬着雪茄,踱了几步:“金忠明的孙子向少来上海,李荣胜几个女儿,也都是大家闺秀,你们几个不三不四……”他忽然看一眼露生:“你是做什么的?” 露生一直安静跪着,没敢说话,此时见问,规规矩矩抬起头来:“我原是春华班唱戏的,我姓白,这次是陪我们少爷去上海援军。”他绑在地上,不能叩首,礼貌地俯身鞠躬:“我们一行路过,冒犯纯属无意,虽不知大人是谁,还望您海量汪涵。” 大佬挑眉道:“这还算是个会说人话的。”他看一看露生:“好像看过你。”又听他声音清亮婉转,是伶人的嗓子,想起听人说过金忠明的孙子确实养了个戏子。不觉好笑极了,心道李荣胜和金忠明怎么养了这么一拨糟心孩子,倒不如个唱戏的知书达理。 李小姐却道:“叔叔,你不认识我们不要紧,我已经认出你了。” 大佬“唔”了一声:“你认识我?” “刚才船下没认出,要是认出来我就不会撞了。”李小姐如数家珍:“你曾刺杀徐国梁、张秋白,又任安徽宣慰使,上海滩就是黄金荣杜月笙也要让你三分,大家说的暗杀之王就是你,连蒋主席你都敢动手。一二八的时候你和蔡将军、蒋将军一起联合抗日,你就是斧头帮的王——” 大佬微笑起来,轻轻按住她嘴唇:“小丫头片子,话真是多。” 耀希顽皮地眨眨眼。 大佬又看金求岳:“文礼不如戏子,见识不如女孩儿,金忠明个无用的东西,生你个无用的孙子!” 金总:“……王叔叔说得对。” 干啦!老子又做错什么啦! 他和露生不知对面打什么哑谜,不过心下也知这人姓王了。刚出去那几个人此时回来房间,在王大佬耳边低语几句,王大佬笑道:“还真是绷带,都搬去空的船上吧。”便叫人松开求岳四人:“金公子,李小姐,非是王某人有意为难,要不是你们一头撞上来,今天本也无事。我看你们逃得可疑,所以抓上来问一问。” 李耀希拍拍身上的水:“能见王叔叔一面,简直荣幸极了,我能采访您吗?” 金总真想把她嘴给缝了,王大佬却不见怪,也不理她,只安然道:“去叫人拿些干净衣服,给金公子李小姐换上,再做几个什么,鹅肝!牛排!弄些西洋菜来,叫他们好好吃一顿。” 求岳见他温和,鼓起勇气道:“王叔叔,我们带的人,也请你放了他们。” 王大佬看看他,又是一笑:“糊涂种子!你们没事,他们当然也没事。傻得没有二两脑子,义气倒还存着两分。” 求岳挠挠头,四个小学生你推我我推你,都笑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去换衣服,钟小四窘迫道:“我去找丁大哥他们。”耀希将他手一拉:“去那儿干嘛?跟着我又有吃又有喝的,你刚才救我,就跟着我混嘛!” 钟小四脸更红了。 这里王大佬看求岳紧紧地抓着露生的手,饶有兴味地吐了一个烟圈儿,又看钟小四护在李小姐前面,更好笑了。 少年儿女,甚是有趣。 他江湖中人,最重义气,原本不怎么喜欢金求岳,见他说话知情重义,脸色也好看多了,想想今晚也是一场奇遇,原本是回来密谋暗杀,谁知碰上这几个愣头青的娃娃,还嗷嗷叫着要去上海! 一时见他四人换了干爽衣服出来,饭菜也端上来了,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饭,自己握着雪茄道:“在这里吃饱喝足,去船舱睡一觉。绷带,我替你们送去上海,明天我叫人送你们回家。” 李小姐立马不干了:“王叔叔,我们也想跟你去上海!” 王大佬蹙眉道:“胡闹,你知道上海是什么情况?就凭你们几个人,还好是遇到了我,要是如此冒冒失失,就走水路,只怕没到上海就被军舰击沉!” 耀希倔强道:“骗人,我前几天刚从上海回来,江面虽然有敌人,但我们的军舰也在巡航的。”她放下刀叉:“我要亲眼看到物资交给十九路军,或者第五军,不然我不放心。” “放屁!我王某人难道还贪你这两个绷带?” 求岳刚才不说话,和露生静静听着,见王大佬不高兴了,唯恐耀希聒噪得罪人,连忙拉住她:“李妹妹别吵,王叔叔不会骗我们。”他心里其实也想去上海,只是王大佬说得严肃,他不好意思硬麻烦人家:“王叔叔,绷带是我们攒钱捐的,比不上杜月笙他们捐700万,但到底是我们一片心意,你能帮我们送到,我替安龙厂的工人们谢谢你。” “杜月笙算什么东西?”王大佬嗤鼻道:“我看你们冒死行船,不比他700万差!” 大家心中皆是一喜,这话有戏。 求岳大着胆子道:“王叔叔,你这么厉害,你带我们浪一次上海滩好不好?我们就跟着你,绝对不捣乱,我们远远看着就行!” 耀希也在旁边卖萌:“对嘛王叔叔!青帮我见过了,不过如此!斧头帮那么强,你让我们见识一下嘛!” 露生和钟小四都在旁边pikapika地看着王大佬。 王大佬看看这四个小把戏,忽然心中一动:“你们四个,童男童女?” 四个人脸全红了,面面相觑,问这个干嘛? 大佬见他们脸红,显是未经人事,都是处子,正碰在心上,沉吟又沉吟:“既然是童男童女,说不得这是天意。” 他叫过人来:“江湾那边几个爷叔(领头的)?几多水草?” 那人见他黑话相问,也以黑话相答:“乌鱼(小船)二百个,底佬(伙徒)一千来个。” 王大佬点点头:“叫雨农等我两天,说我去去就回。” 那人抱拳而下,求岳见耀希在旁边吐舌头,偷偷问她:“雨农是谁?” 耀希小声道:“戴笠。” 金总:“……!” 这个电视剧里听过的! 王大佬站起身来:“也罢,我们走江湖的,不能不信邪。江上这阵义波,是叫你们遇上我,老天叫你们带话给我,是让我再取白川义则的人头。”他微微一笑:“就带你们走一趟,话说在前面,见杀见剐,可不许哭!” 四个小把戏集体欢呼。 这天他们乘着王大佬的快船,一路波涛无阻地扬帆上海,几个人累极了,都裹着毯子,靠在船舱里睡着。唯有求岳忧心不寐,醒来走到船舷边,想摸根烟抽,放在湿衣服里早已打潮,望望天边白浪逐鸥,已经是薄暮时分,忽然看见王大佬独在船头,望着夕阳抽烟。 求岳觉得他的样子很像那些历史剧里的人物,但演员很难演出他沧桑沉郁的气质,也演不出他平静之下难掩的杀气。他本人就像一把血腥的利斧,是包裹在锦缎华服里的,冷峻的锋芒。 他迎着夕阳,看上去满是忧思。 王大佬也看见他了:“这就睡醒了?” 求岳走到他身边去,大佬问他:“雪茄会不会抽?” 金总感激地接过雪茄,嗨皮地爽了一口。他见大佬心事重重,不好拿了烟就跑,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仰脸呆看。 王大佬含着烟,见他傻样,笑起来了:“你家按理说应该不穷,怎么这么小气,就捐这点绷带?还亲自押去上海,张静江的脸都给你们这帮龟孙丢得干净。” 求岳摸摸头:“我们家被蒋介|石处罚了,现在是什么钱都没有了。” 他油滑鬼精,听李耀希说眼前这人连蒋光头都敢动手,可见他在面前也没有必要敬称蒋公,又听说杜月笙黄金荣都怕他,其实真的很好奇他到底是谁,只是人家既然不肯说,问了也没什么好处,按捺又按捺,还是忍住。 王大佬看他一眼:“穷成这样,还捐东西?” 求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王大佬越听越是味儿,觉得金忠明这孙子虽然一副熊样,骨子里倒是很有情义。又问:“跟着你那个小戏子,是你什么人?” 金总尴尬了。大佬你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不要这么三姑六婆好吗? 大佬见他窘迫,不由得惊奇:“你没有碰过女人,难道男人也不敢碰?” 金总要尬死了。 大佬:“金忠明一家这是个什么种?骟过的马还是天阉的骡?” 金总想跳江了。 大佬:“必是你那个娶过格格的老头瞎他娘的戳事,回来我给你主张,你就在我船上办了他。” 金总要哭了:“王叔叔我谢谢你了,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了,拜托你不要管这些屁事了好吗?” 大佬:“……” 金总捂着眼睛:“顺便问下你有没有多余的棉花可以卖给我啊?” 大佬:“……有,你要几船?” 金总忽然惊喜! “有多少我要多少!” 王大佬嗤之以鼻:“有多少要多少?老子要上海滩所有的棉仓,宋子文也不敢放屁,你买得起?” 金总怂了,想了又想:“一万件……一万件我买得起。” 大佬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脑子进水,怎么跟这么个智障聊天?见他眼巴巴地拱爪看着,生气地喷了一口烟:“上次杜月笙赔给我的船,里面倒有几件棉花,不知是一万还是两万。你拿去吧。” 金总惊喜道:“多少钱?” 大佬简直想让他立刻就滚了:“你这两个破钱,不要拿来恶心我。” 金总想跪下喊爸爸! 王爸爸!爱你! 是夜,四人跟着王大佬,靠近上海江湾。四人趁着夜色,登上来迎接的小船,再定睛一看,几乎头皮发麻,原来波浪中乌麻麻的全是梭鱼小艇,成百上千,船头间或露出一两把斧头的银光,像鱼怒张的鳞。 王大佬道:“看见没有?再往前去,就有日军。你们的货船要是经过这里,只怕声音都没有,就拿去喂鱼了。”他换了一身短打,小腿臂上都露出精悍的肌肉,刻着数条狰狞刀疤。又问李耀希:“谁给你们出的主意,开货船来?” 耀希噘嘴道:“我的主意。” 求岳背锅道:“是蒋光头扣着纱布不许我们送到上海,李妹妹没办法,才把船借给我。” 大佬冷笑一声:“无能败类,自己坐在昆山缩头王八,连小民百姓的东西他也贪吝。你们不怕死,往这里来,可知道昆山苏州其实驻军百万?可怜小蔡将军提头卖命!” 求岳不觉气愤填胸,此时才知错怪了石瑛。王大佬恶声道:“姓蒋的人头,老子迟早要取,这一仗赢了便罢,输了,我教他横死街头!” 四人都咋舌,耀希不知好歹,又在本子上狂记,金总赶紧按住她的狗爪,王大佬一眼看见:“按什么?尽管写去登报!我杀他一次,难道不敢杀他第二次?不止他蒋中正,告诉白川义则也擦干净脖子,他若识相滚回日本,我礼貌送他红木棺材,他在上海多留一天,老子早晚叫他五马分尸!” 白川义则正是此次侵华寇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若从别人口中道出,也只当是狂话,唯王大佬冷声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夜色中只见他面目狰狞凶恶,竟是饿虎架着金丝眼镜,四人不觉汗毛耸立。 更惊人还在后面。 此时夜半两点多钟,他们驾着小船,在外江游荡了大半夜,从望远镜里看见军舰渐渐回港,只有望哨的日军在岸上瞌睡。 王大佬一声号令,百只黑船都无声无息,趁着夜色穿梭一般激水而过,又似毒蛇浪中潜游。金求岳在港片中都没见过这种刺激的场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紧紧抓着露生的手,露生怕极了,也伏在船舱中不敢动作。 只有李小姐没有眼色,悄咪咪问道:“王叔叔,我们是要靠岸去打他们吗?” 王大佬不说话,将手一指,叫他们仔细看。原来乌沉沉的水中也全是人头,都顶着芦管,不知是几千几百人! 也不知这里发了什么号令,不闻声响,只见远处银光一闪,两人跃水而出,两把白亮亮的斧头当空划过,岸上两个日军颓然倒地,露生举目一看,几乎呕吐出来,原来那两人项上已空,人头不知去向!举斧的二人退身入水,一瞬间隐入茫茫烟水之中。 王大佬一言不发,只坐在船中抽烟,倏然间岸上此起彼伏,钩拉索拽,几乎如同打翻龙宫,鱼妖龙神都腾跃出水,凡银斧所过之处,一个人头不留,日军横尸岸上,血流满地。这里船夫驾船就走,百只黑船静得鸦雀无闻,闭眼听去,仿佛是春水梦波一般柔和。睁眼再看,黑船队行过河湾,犹如蜈蚣过地,岸上尽是尸体。四人顾不上害怕,越看越兴奋,激动得都扒在船头,又不敢出声。 从未见过这样狠辣的夜袭,真正杀人于无声! 露生不觉暗声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耀希也激动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诗上书上写的大侠,他们今天亲眼见到了! 别说是白川义则,就是现在要杀蒋光头他们也坚信不疑,要是能这样打仗,日本人岂不死光光?! 王大佬自坐在船头,悠然自得地吐了个烟圈。 这里小船清空了水道两边的日军,急速拐进河汊小道,求岳趴在船上,也不知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唯听两边水浪急拍船帮,颠得好像秋名山赛车。渐渐枪声响起,四面照明弹通天彻地,这里百只黑船快如飞针,只进不退,大家只当是日军追来,又怕又急,唯恐水里的兄弟们惨遭毒手,船越走越快,连炮声也听得见了,四人全颠得要吐,只怕给大佬暴露目标,都强忍着不动。 忽然船停了,水浪拍得四个人都吐出来,四面灯火通明,听见王大佬含笑道:“蒋将军,有劳迎接!” 大家欣喜极了,冒头一看,原来都是自己人! 岸上为首的一人,身姿英挺,只是负伤憔悴,正是蒋光鼐。蒋光鼐微笑道:“果然斧头帮没有干不成的事情,杀了多少人头?” 王大佬恶笑道:“这人头也配老子来数?都在水底喂鱼!要不是你那边拖住主力,我这里怎能痛快宰人?”又指船上:“几个小瘪三,给你送了四千个绷带,都在船上,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些药。” 水里的人都跳上岸来,七手八脚卸货,此时方知原来船上都是绷带药品。 金总自觉第一次见历史名人,激动得卵颤,耀希更是举起相机一通狂拍。大家从船舱里探头探脑,兔子一样咧着嘴傻笑。 蒋光鼐笑道:“这里是交战区,再往前就是日军前线了。多谢几位小兄弟、小妹妹,我还要回去指挥部,恕我不能多陪。” 王大佬点点头,向舱中道:“你们看也看了,经历也经历了,留在这里是给将军添乱,回去了!” 耀希没机会采访,在舱里打滚撒泼,金总还记得打个call:“蒋将军!我爱你!一辈子为你做傻逼!蒋将军!放心飞!蒋粉蔡粉永相随!” 大家几乎把船都笑翻了,露生羞耻欲死,死活按住他少爷的嘴,金总还要高喊一声:“我们是安龙毛巾厂粉丝团!” 那一夜是金求岳毕生难忘的一夜,他记得江湾残破的水岸,记得隆隆不绝于耳的炮声,记得斧头帮神出鬼没的杀机,也记得蒋光鼐在岸上扶枪而立的微笑。他在回去的船上问李耀希:“这个王大佬到底是谁?” 耀希道:“上海斧头帮帮主,王亚樵。” 求岳鼻腔里充满敌寇的血腥气味,也充满硝烟浓郁的气味,可他只觉得兴奋,望一望露生,两人眼中全都含泪,不是悲伤,是激动。 他回望夜色中的江湾,远处就是庙行镇,那里淞沪守军正为中国而战,为他们所有人的希望而战。 黎明,也正将到来。 46|斗金 求岳和露生被斧头帮的帮众护送回句容,李小姐的货船也被拖回南京港口修理停当, 两人在南京辞了李小姐, 大家欣喜分手, 另有一艘货轮载着一万三千件粗棉驶往句容码头。 此行实在收获不小, 可说是精神物质双重的大丰收, 能见到蒋光鼐, 已是意外之喜, 谁知又得王亚樵的万件原棉,连今年的生产问题也稳妥加倍。 露生见求岳满怀心事,在船舷上问他:“王帮主后来跟你说了什么?” 求岳揽住他的肩,与他一起背靠船头:“他说希望我好好做生意,不要给他丢脸。” 当时他们先被送回大船,而王亚樵直至日落西江才回到船上。 王亚樵额上负了轻伤, 见四个孩子都没有走, 微微有些吃惊, 问手下的头目:“叫你们送回南京去, 怎么还留在这里?” 求岳起身道:“是我觉得应该等等王叔叔, 露生也说应该跟您道个别。” 李小姐熬了一夜,大惊大喜, 困倦难当, 又没有香烟抽, 在船舱沙发睡着了。露生没睡,此时囿于身份,不好出去跟着求岳, 在船室里乖乖坐着。 王亚樵方才上船,便听见露生在舱中教求岳别只顾兴奋,定要好好道谢,见他花容月貌,又识得礼数,甚懂结交,眼看他困得星眼微合,仍然勉力支持,心道这是傻少爷养着一个小诸葛。他两人年纪不算幼小,只是言谈举止,烂漫似少年,教人好生喜欢,不由得将目光在露生和求岳脸上逡巡两回。 露生见他看得奇怪,将脸微微红了,垂头坐在软椅上。 王亚樵微微一笑,携了求岳走去甲板,一面叫私人医生来看察伤情,一面倒了消毒的烈酒给求岳:“会喝酒吧?” 求岳也笑了:“那必须的。”他接过宽口杯,看看王亚樵额上的燎伤:“王叔叔,你和蒋将军去打仗了吗?” 王亚樵也不瞒他,长叹一声:“我带人去行刺白川义则,这些日本人惯带影子武士,我打中了他的替身,没有打中他本人。”他见求岳面露憾色,豁达一笑:“一次不成又有什么?只要他人在上海,便如插标卖首,何愁没有杀他的时候!” 求岳心中钦佩,又道:“我听李妹妹说,一二八的时候您就在上海组织义军,其实当时我也在上海,只不过是随在难民里逃亡。人生有的时候真是失之交臂,那时候我超想当兵,要是早点遇见您,说不定我也是斧头帮的一员了。” 王亚樵哑然失笑:“你现在来投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求岳搔搔耳朵:“现在不行,现在我爷爷病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那么多工人等着我赚钱养活,我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王亚樵随口笑道:“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兄弟,舍不得你出生入死。” 金总闹了个大红脸。 王亚樵大笑起来,挥退了医生,叫求岳扶着他登上船头:“开开玩笑而已,你们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暗杀行军,不是块料子。有这个想法就算不错了。”他指指江左的一艘大船:“那就是杜月笙赔给我的江安轮,里面就是你要的棉花,你要这么多棉花做什么?” 求岳只当他是随口一说,未想真的要送他棉花,心中感激,也觉意气风发,临在船头,将心中所想尽皆诉出。王亚樵听他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遍,不觉扬眉笑道:“这才是正路,商场也是战场,若是我中国商人个个如你这般志气,也不至于被洋货欺压盘剥!”远望江面,怅然又道:“自我入同盟会以来,深知嫖赌毒三样事情,最是发财,大凡商人有钱,都要沾染其中一道,发不义横财,日本商人却能励精图治,专心于商业,因此国货往往颓败。” “现在赌钱的人很多吗?” 王亚樵冷笑道:“你也是没有见识,难道不是十户九赌,十富九毒?” 求岳一时默然。 越是经济衰退的时代,民众越容易产生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欲望。 王亚樵以手扣舷,一时恨声道:“杜月笙黄金荣,只知贩卖烟土,开设赌场,他二人纵然身家万贯,我看以后未必落得好下场。” 求岳负手立在他身侧,只怨自己历史不好,杜月笙和黄金荣是常在电影里出现的,可是王亚樵他却很少听说,也不知眼前这位义侠今后命运如何? 但愿他枭居上海,能平安终老。 ——这些都是后事,他想起露生的嘱咐,诚心诚意道:“王叔叔,有句话你别笑我。这一万件棉花,对你来说只是小事,但对我们安龙厂是雪中送炭。等我、等我打败了铁锚,无论你在不在上海,我都想送你一件礼物。” 王亚樵扶着船舷,淡淡地笑了:“厚礼不用,既然你做毛巾,待你功成之日,就送我一条毛巾吧。” 求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又觉得似乎没有比毛巾更合适的礼物,他认真地伸出手:“一言为定!” 王亚樵微微一怔,心中好笑至极,心道这毛头小子不知掂量自己身份,怎配和他斧头帮帮主握手?可古话常道世人莫欺少年穷,焉知他来日不是银海一霸?义气感发,也不笑他,缓缓将手握了:“早听说金忠明有个才高八斗的孙子,见了你我只当是瘪三胡吹,现在看来他的确教养有方,是个好孩子。” 他手一握即松,遥指上海方向:“南京是为官之地,商场上实在平庸。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闯进上海滩来,和真正的枭雄一较高下。” 这是极殷切的期望了。 这里求岳和露生遥目江波,露生道:“这一万件棉花,少说也值几万块,王帮主却只求一块毛巾,古道热肠不过如此。咱们要好好计划,可不能辜负了他的嘱托。” 金总道:“其实我心里快把他当成我干爹了。” 露生不觉笑出声来。 “你别笑啊,我爸是从小就根本不管我,也从来没有人说期待我、鼓励我。”求岳认真道:“我长这么大,愿意好好教育我,跟我谈理想的,一个王叔叔,一个我爷爷,还有一个就是你。” 露生:“……” 金总:“我不是要认你当爹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露生红了脸笑道:“不是认爹是什么?” 金总腆脸道:“你懂的。” 露生嗤笑一声:“我不懂。” 两人在船头绕来绕去,你追我躲,被江鸥翅膀捎着头。求岳将他堵在船尾,两手抱了他,悄声笑道:“躲什么?你知道王叔叔之前跟我说什么?他说看我跟你很般配,叫我在船上办了你。” “放屁,王帮主英雄人物,才不会说这些浑话呢!” 求岳也笑起来,把他在怀里转个向,教他向着外头:“我带你玩个特别土的,你把两手伸开。”说着把他两手拉起来。 “这做什么?投降似的!” “这是我们那时候无敌火的一个电影,男主角就带女主角这么玩,你站上去。”求岳道:“我在下面抱着你。” 露生依言伸开双臂,笑得前仰后合,忽然觉求岳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上来了,只是四下无人,船工都在另一头,心里野劲也上来,偷偷靠在求岳怀里,江风吹来,只是心旷神怡,口里问求岳:“这叫什么电影?” “myheartwillgoon,”求岳低声道:“我心永恒。” 露生从未听他如此纯正地说过英语,竟是和洋人没有分别,也不知是哪个词敲在心上,这一刻天大地大,仿佛无人可以拘束,又好像天小地小,小得只容他二人耳鬓厮磨。求岳蓦然低下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天地都安静了。 只有一阵一阵江风,伴着鸥声,哗啦、哗啦、哗啦—— 模模糊糊,他听见求岳道:“带你跑来跑去,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情,等安定下来,哥哥带你好好过日子。” 他也模模糊糊地轻声应他:“才不是这样,我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快活。” 求岳亲亲他的耳朵:“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别问什么事,你先答应我,等我把眼下这件大事办完——”求岳见他泥鳅似地往外滑,笑着把他抓回来,“答应我。” 露生不说话,只是笑。忽然觉得求岳在他腰上挠了一下,回手也挠,你挠我我挠你,笑作一团,把鸥鸟惊散了。 上海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像所有人所期盼的那样,甚至比他们的期望来得还要快——求岳回到家里,精疲力尽,倒头昏睡了一夜,醒来时,露生只穿着寝衣,骑在他脸上胡拍:“醒醒!醒醒!” 求岳吓了一跳:“干嘛?今天不搞你!” “说的什么胡话!”露生揪着他耳朵笑道:“赢了!赢了!” “什么赢了?” “上海赢了!” 金总从未见黛玉兽如此失态,心中狂喜,知道必定是大捷,穿着内裤狂奔出屋,露生也不知道害羞了,提着他的裤子在后面娇声喊:“穿裤子!穿裤子!” 周裕正举着报纸进来,恨不得抠了眼睛,拿纸挡着脸道:“少爷快看看,李小姐打来的电报!” 就在他们离开江湾的那一夜,日军第九师团展开空袭,炮轰庙行镇守军阵地,蔡廷锴部十九路军协张治中部第五路军,三面夹击来敌,越战越勇,反守为攻,尽挫日军精锐。蒋将军带兵直追出交战区警戒线,大获全胜。 这一战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在对日战场上的第一次完胜大捷,史称“庙行大捷”。 胜利的消息还在后面。 历史按照金总的剧本精彩上演,正如他向李耀希所预言的那样,23号清晨,逗逼日军又带着飞机大炮,试图突袭刚被王大佬扫过的江湾镇。 结果当然是又跪了。 不仅跪了,连领兵的少佐也被活捉,四脚朝天捆回去了。 ——都跟你说了不要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腿都给你打断。 到25日这一天,日军节节败退,计划书从“全面进攻”改成“重点进攻”,早上改完,晚上接着改,“重点进攻”改成“中止进攻”。之前发出牛逼通牒的植田师团长这次脸真的很疼,在军帐里举着笔,听见外面中国守军嗷嗷骂娘,不知道该不该把“中止进攻”干脆改成“坚固防守”,又听闻自己的少佐空闲升居然不肯玉碎,举手投降,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这里金总听说消息,跟露生嘻嘻嘻嘻:“好名字嘛,空闲升!有空的时候才能升,没空可不就是要跪了嘛!” 周裕在旁道:“少爷快换衣服,外面好些记者,说是石市长派来的!” 就从这一日开始,金家老宅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奇景,记者是不消说的,奇的是忽然有各地的商人提着礼物前来造访金厂长,来宾全是一个意思:“不知金厂长现在有多少存货?我们耀祥/国联/华美/银盛/利通/金达百货商店愿意优惠订购!” 别说露生,就是周裕也愣了,上海胜利是好事没有错,安龙捐了绷带也没有错,可这两件事之间最多是加油鼓励,怎会一夜之间招来这么多的客商? 又有许多经销部的经理,也来攒头争先:“不知道安龙厂有否意向批发代理?把货物交给我们,先得订金款项,敝处可再行广而告之,建立合作。” 金总很想给他的蒋爱豆蔡爱豆放个鞭炮,可惜没有时间,客人太多啦! 迎来送往,谈了十几拨客商,把家里丫鬟忙得晕头转向,金总全是一个态度:“货,暂时没有;毛巾,还没开工;想要,东西很贵;谁给钱多,我先卖给谁。” 周裕:“……您卖他们多少钱一件?” “一件?论条的好不好?一条毛巾两块钱。” “……两块钱?”少爷你怕不是疯了,周裕吓得茶碗也拿不住:“成本几分几毛的东西卖两块钱?这是进货,不是摆进商店,就是摆商店里两块钱也没人要啊,少爷是要往毛巾上綉金线?” 唯露生在旁抿嘴儿一笑,接了茶碗:“他有他的主意,客商都没有吓退,周叔你怕什么?” 这里求岳美滋滋地就着露生的手喝茶,问他:“周秃子吓成那样,你怎么不害怕?你知道我是怎么想?” 露生笑道:“你这些生意经,我看不透,但我知道凡名角儿走红,先抬身价,若是不傲些,人家反而不捧你。”他拿过报纸:“我刚出道的时候,别人叫我‘小兰芳’,现在咱们的毛巾还没出厂,倒已经先有了名字。” ——“胜利巾”。 求岳起身笑道:“说得也对也不对。我现在不是自抬身价,是我们的毛巾,本来就值这个价钱。” 当初他找李耀希策划头版,并不是仅仅营销企业形象,形象只能让人产生好感,但真正的利润来自产品本身的价值变迁。 求岳道:“我爸的海龙集团,最早是从房地产发家的,说了你可能不信,2000年的时候,南京房价是2000元一平,我爸当时开的楼盘,开盘5000一平,当天所有户型卖空,立刻追加二期。” 露生吃了一惊:“必是你父亲这房子建设精美,想来还有名人捧场?” 金总恶笑起来:“思路太土啦宝贝儿!我爸的房子,连业内都知道是从来不滞销,其实说白了跟他的房型没有任何关系,秘密在于我爸这个人很传奇。” “传奇?” “对,不光是南京,北京上海都知道,南京的金海龙很邪门,他做生意,从来只赚不赔。95年的时候我爸入市炒股,只要是他投的股票,一定涨到停板,后来他又炒楼花,就是买地卖地,空进空出,也是一样,投什么涨什么,做什么赚什么。上级部门约谈过我爸很多次,调查也调查了很多次,以为他有内幕交易,结果调查出来是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运气好到爆炸。” 露生听得呆了:“你父亲如此奇才。” “说起来很好笑,我爸爸其实根本不会做生意,买进卖出,全凭拍脑瓜,不过也听说过他好像曾经认识一个香港客商,给过他一些指点,但他不怎么承认。”求岳道:“这些都是铺垫,你想想,一个无论投资什么都赚钱的男人,他开的楼盘,你买不买?” 露生听懂了:“这是活的财神爷,自然人人都买!” 求岳将手一拍:“说对了,所以我爸的楼盘甚至都不做住宅,他专做商铺,厉害的是他的商铺也是做一个发一个。其实到后来我接手的时候已经没有他的运气了,但我的楼盘依然卖得很好,因为大家都知道,海龙的房子,日进斗金。” 露生全明白了:“这些人买的不是房子,买的是你父亲的运气,咱们的毛巾也是一样,现在他们肯两块钱进货毛巾,买的不是毛巾这擦脸的用处,是买你押中淞沪胜利的大运!” 求岳拍桌笑道:“聪明!” 从营销的角度来说,金求岳在走一条新时代常见的价值推进路线。产品无非是三个价值——核心价值、形象价值和附加价值。 所谓核心价值,就是毛巾到底能不能擦脸,买来的至少是块布,而不是一块草纸。这点安龙毛巾做到了。 所谓形象价值,在这个时代来说就是你的东西不是日货,买了之后不丢人,而且又是抗战爱国企业生产的产品,消费者好感up up。 最重要的,也是这场营销里最关键的东西——附加价值。它是一个很虚无的东西,有时候离产品本身十万八千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精神消费。 求岳道:“我那个时代,有个东西叫苹果手机,普通手机只卖几百一千,它卖四千五千七八千,就这样大家还是排着队的买,买完了互相炫耀,我有果4!我有4s!你以为苹果真的那么好用?不,因为它早就不是手机了,它是身份的象征。男朋友要是不给女朋友买新苹果,那就可以分手滚蛋了。” 露生听得乐极了:“原来做个生意,还可以这样厚颜!” 金总摇摇手指:“这不叫厚脸皮,这叫做针对消费心理。”他拿起桌上的订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的购买客户,十成八|九,都是赌徒。他们觉得我能押中淞沪大胜,这条胜利巾就是他们翻盘的吉祥物。” 露生颔首道:“必定也有亡命之徒,买这个胜利巾来求平安。” ——金求岳当初要李耀希同版同条发新闻,就是要这种心理暗示。 现在这个时代不禁赌也不禁毒,正如王亚樵所说的那样,这些赌徒的钱,流入杜月笙那里、流入黄金荣那里,他们听命于蒋光头,不会再对抗战作任何投资。另有那些贪财好利、争荣夸耀之人,买这些胜利巾,附庸以为时髦。 金求岳要把这些钱夺过来。 这不会是一笔长久的生意,但它必定是一笔暴利的生意。 它们还将成为日本铁锚的致命陷阱。 “老子的第一桶金,就从这些亡命破家的败类身上取。”求岳捻着订单,踌躇满志地笑了:“做什么经适房?要做,就做汤臣一品!” 47|三友 厂区正西是句容河的湾道,西北面是一块坟地, 隐没在松林深处。这是穷人的乱葬岗, 即便清明时候也只有零散的孤儿寡妇, 簪着白纸花来上坟。眼下不是清明, 坟间多是乌鸦狐狸, 一阵脚步声过来, 把狐狸惊得窜开, 乌鸦是看惯了的,都停在坟头不动。 夜色里是几个人,提一盏汽灯说话,有人拿笔在极小的一个本子上做笔录。 一人道:“睿明不该把枪交回去,我们本来就缺少武装。” 他问的那人笑道:“对面九支枪,我们一支枪, 这样的武装, 能叫做武装吗?”这人身材瘦小, 话语却沉着:“一把枪, 决定不了胜利与否, 我认为这其实是金少爷对我们的一个考验,现在取得他的信任, 比我们简陋地武装自己, 要重要得多。” 大家沉默片刻, 旁边一人道:“金少爷这次的举动很出乎人意料,这和他之前的态度相比,有很大转变。” 有人说:“我认为应该争取他的立场, 适当地发动他。” 又有人说:“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待工人,吃过一次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买办资本家和地主阶级,不能轻易相信。” 这话刺中了几个人的心:“血仇不能忘,无论他的态度怎样转变,27年就是他指使了孙传芳枪杀工人。需要工人的时候,他是一副嘴脸,一旦发生矛盾,资本家是不会和工人站在同一阵线的。” 瘦小的那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悄声说话,蹲在坟间,只是抽烟。直听到有人说“现在工厂里敌对势力薄弱,可以考虑再发展一次运动”,缓缓站起身来:“现在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工作,我也谈谈我对金少爷的看法。” 大家都看向他。 “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会随着他的经历而改变的。一二八这件事,对金少爷来说必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出身封建家庭,从小锦衣玉食,是一个完全的资产阶级分子,虽然不知道他一二八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但我相信他的观念是在发生转变的,至少、在抗战救亡的这个阵线上,他是和许多民族资本家一样,存在争取的可能。” 大家暗暗点头。 瘦小黑影又道:“现在的形势、局面,对我们的工作来说非常有利、但也非常严峻,国内处在对外战争时期,蒋介|石却按住昆山和苏州的驻军不愿意行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仍然想要发动内战。只要他腾出手来,对根据地的攻击、对城镇的清洗,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种时候,贸贸然地开展工作,是冒进的表现,但抱着旧仇恨不肯放下,也太过保守。” 他话锋一转:“我要对一些同志最近的表现提出批评,上了新岗位、接手了新工作,这对我们的经费是有帮助的,对我们接触群众也是有帮助的,部分同志的态度懒散、油滑、得过且过,这怎能让其他工人对我们有好印象?甚至有的同志,刚刚涨了工资,就有享乐主义的倾向,跑到镇上大吃大喝,这个行为,有还是没有?” 有人嘟囔道:“给金家还那么卖力?” 瘦小黑影严肃起来:“大的工作是工作,小的工作也是工作,生产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去向群众开展政治思想的动员?在生产上努力争先,才能在工人中有引导性的话语权。” 大家都点头赞同,笔录的人也在本子上打了个星号。 “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才来到句容。句容这个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办阶级、地主阶级、大资产和小资产阶级,各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汇合,对我们是考验,对金少爷也是考验。从眼下这个局势来看,句容厂的技术工是不够的,厂里一定会招进一批新的劳工。这些工人很有可能会从战争前线的上海进行招募,他们的生活经历、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适合动员和发展的,说不定里面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瘦小的黑影站起身来:“至于金少爷,我认为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前面远远传来一个女声:“你们镇上的旅店,床板硬死了。” 汽灯倏然熄灭,几个人骤然沉静如鬼魅,一声不响,就地散入林中。执笔录的那人几乎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另几人也是分分钟消失不见,显然是早就预备了逃匿的路线。剩下瘦小汉子与另一个高大工人,两人佯装撒野尿,不慌不忙,勾肩搭背地走出去。 这一会儿月光正好,两人看见河岸上走着一对男女,男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女人的样子却陌生。这里两个人心头都涌起哭笑不得的怪异,又恐怕对面也是佯装起来,因此不得不上前打探虚实。谁知还没走近,女人骑一个自行车,飘飘曳曳地去了,一路月光洒在她白丝绒裙子上,戴着一个海蓝色的丝绒帽子。剩下这个男人,呆立在河上看,两人假装路过地晃过去,照面都愣了,三人都吓一跳。 “小四?” 钟小四喝了酒一样,满脸通红,几乎想掉头就跑,这两人抓住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四不肯说,当然也不记得问杜大哥为什么三更半夜也在这里。问了半天,他光是支支吾吾地说:“我来抓松鼠的。” “刚才那人是谁?” 钟小四憋了又憋:“路过问路的。” 这两人不便多问,心里都起疑,面上笑一笑:“撒个野尿,倒撞见你了,走走走,回去睡吧。” 这些事情,金总当然一点不知道。金总忙于采访和招商。 这几天记者快把金家老宅的门槛踩破了,起初以为是石瑛官方力度大,一问才知道,居然都是自来水!而且并不是露生之前联系的那几家报纸,来的全是大报。 他显然低估了这个时代报业人的爱国热情。民国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一代高峰,诞生过新月和湖畔,这个时代的人们还保存着浪漫的热情。 爱国的忠勇无疑是最大的浪漫。 南京几家大报的记者闻风而来,群情激动,都派专人采访。此时正是树立爱国商人标杆的好时机,记者们不惜笔墨,大肆渲染,顺便还把金少爷亲历一二八事变的过程写得神乎其神,又添油加醋写他如何一腔报国之志。 当然,还要加上安龙胜利巾逢赌必胜的传奇。 为了证明自己龙运逆天,金总现场给记者们表演押骰子。大家也不采访了,抬出梨花大桌,现开了个试验赌场,结果把记者们的下巴惊掉了。 ——金总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六就六,要九就九。 记者们震惊了! 连露生也看呆了。 押了十二把,金总故弄玄虚道:“行了行了,运气就这么多,再玩把我做生意的运都分走了。雕虫小技,见笑见笑!” 露生好奇得快死了,无人时便问:“你是真的有你父亲的邪运,怎么说几就是几?” 求岳颠着骰子笑道:“小萌比,你没赌过钱?” “……见人赌过,不过少爷不爱弄这些东西,自从接了我去榕庄街,甚少和好赌的人往来。”露生把骰子看了又看:“这骰子上动了手脚?” “动手脚还叫本事吗?”求岳笑道:“你应该庆幸来的是记者,不是专业赌徒。这点屁本事,再过八十年,麻将馆大妈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骰子在桌上轻轻一转:“这叫听骰。” “……听骰?” “我爸很喜欢赌博,小时候就带我去澳门玩过。这是赌王何鸿燊的秘技——听骰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听多了就知道落下来的是几点。”求岳笑道:“我这技术不行,只能听单,多了就容易错。也就拿来骗骗记者而已。” 现在的何鸿燊,离赌王还很远,估计还在香港玩泥巴。 金总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吃喝嫖赌占一半,不过人在江湖走,技多不压身,会喝会赌,今日也有用武之地! 他向来访的记者只说:“这都不是重点,大家关键还是多写写我们安龙毛巾厂爱国事迹——对了,一定要告诉日本铁锚,我们安龙跟他们正面宣战!” ——按得住吗?大报记者忍着端姿态,小报记者就差没在报纸上连载“金少爷传奇”了。 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炒作营销,而金总让他们开创了中国炒作营销之先河。 安龙毛巾厂的令誉是起来了,订单谈了几轮,敲下了八千条,五百条一件,总成十六件。 这些毛巾将进入各个百货商店的橱窗,像iphone一样,变成富于炫耀意味的时髦商品。 因此量不能大,少才是好的,不排队的苹果不叫苹果,不熬夜的预售不叫预售,不靠抢的胜利巾还叫胜利巾? 那叫卫生巾谢谢。 露生连账也不用看,边玩骰子边心算:“现能开工做毛巾的老工人,除两个报病,一个工伤,现在八十三个人。做这种生意要越快越好,你谈十六件,算是心里有数,只是十六件也难得很,怕是要做半个月。” 求岳懂他的意思,时间就是金钱,越快生产,越高暴利。 他也懂得露生的担忧,因为两场完美的胜利,不意味着日军就会撤退,如果日军反扑,那之前投注的本钱将血本无归。 他们要和时间比赛,要和所有国人狂热的心态争分夺秒。 露生攒着眉头:“纺织工本地招不来,现在高价去聘,只怕同行眼红,要给我们使坏。” 求岳把脸趴在他肩上:“愁什么?哥哥我现在不仅会听骰,我还会算命,我告诉你,救兵马上就到。” 露生将雪白的指头捏住骰子,转脸一笑:“你说齐管家?” 求岳见他笑若春花,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漂亮叔叔跑了十来天了,也该来了。” 隔天傍晚,齐松义从句容码头下船。他不是一个人前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百来号人。一群人站在暮色里,尽是风霜憔悴,不过衣着都还整齐,眼中也露出期待和欣喜。 求岳带着家人迎去码头,齐松义也是满脸倦容,见了求岳,甚是规矩地拱手:“见过少爷。幸而未负嘱托,三友实业社资深织工一百二十一人,并上海两间大厂的熟手二十六人,都在这里了。” 制霸全国的三友实业社被付之一炬,许多工人流散出来。自求岳离开南京的那天,齐松义便也自南京启程,遍访乌镇、苏州、昆山,果然有许多工人待业家中,路上还搭救不少逃难出来的别厂的工人。齐松义道:“只是这个季节,棉花大多卖罄,上海的棉仓要么被烧毁,要么大门紧闭,因此只收到百来件。” 求岳和露生相看一眼,都欣喜极了:“棉花已经不愁,有人就是最好!” 工人被暂时安置在厂房里,大家回到老宅,露生叫厨娘做了一桌好菜,周裕陪着求岳,和齐松义一起吃饭。席上又坐了几个三友的老工头,大家节约时间,边吃边开生产会议。 几个老工人在路上已经听说安龙厂的传奇,只是见面仍有些拘谨。况且是和东家一起吃饭,几乎不敢拿筷子。 求岳道:“技术熟练工,我们这边的工资是36元一个月,大家初来乍到,我不能一次性提到这个程度,我会把你们安排到生产第一线,第一个月试用期,先开18,第一个月表现好的,不仅下个月涨足36,试用期的工资也一并补齐。”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工友们都是雀跃。他们来时路上听齐管家说是10元一个月,其实比上海拿的要少,只是走投无路,所以先来谋生。此时听说一个月36,何止是惊喜,心中简直感激,不由得相顾笑道:“来的时候,是怕厂里不景气,现在东家这么说,我们反怕自己做不好了。” 齐松义倒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 ,一样看着求岳微笑。 求岳笑道:“来了厂里就是一家人,我在一线生产的经验也很不足,都要靠各位前辈指点。”他敬了一轮酒,老工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慌张道:“东家有话好说,你这样敬酒,折死我们了!” 求岳笑道:“我看你们菜都不敢夹,大家先喝一杯,希望你们明白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只要能努力工作,我不讲什么上等下等。” 金总心里明白,这些三友出来的工人,好比五百强出身的精英,他们的企业管理经验在这个时代是领先的,生产经验也是无可比拟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跟金少爷没有血仇。 不能什么都靠黛玉兽,自己也得努力!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醉意,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席上讨论起来。 “要仿效,要创新,我的要求不高,能把我们的产品质量,提高到三友的水准,我就满意了。”金总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掏出一把大洋拍在桌上,“谁能先把三友毛巾给山寨了,这个厂子有他10%的股权,翻身做老板,月月吃分红。” 老工人们都震惊了。金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大家跃跃欲试,又有些为难:“关键是要有机器,可是这需要资金周转。” 金总举着鸡腿,严肃地点头,大哥你说得对,可是老子现在没有钱。 一人道:“其实老机器也可以做些好产品,我会改装,在织机上再加一个提花梭子,简单的题字绣花,可以操作。” 另一人笑道:“孙老哥,这个本事不是人人都有,就我所知,你们三友厂里会手工提花的也就十来个人,这样绝活儿,原本是慢工出细活。” 那姓孙的老工人也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十几个,都是苏州人,祖传的提花手艺,现下都一起来了。说句冒犯的话——只要东家肯赏,我们连天加夜,八千件提花,未必是难事!” 大家见他神情自傲,不由得拍桌叫好,金总也举着两个鸡翅叭叭起哄。 这里露生和翠儿在外面捧酒相候,听里面又笑又闹,翠儿笑啐了一口:“这些做工的,给些面子就蹬鼻子上脸,小爷你听他们这个狂劲儿!” 露生也含笑细听:“这不是狂,是艺高人胆大。只是他也太厚道了,当着齐管家和这些人喝酒,总是有失身份。” 翠儿捻着辫子笑道:“他是谁?谁是他?” 露生横她一眼:“灶上汤开了!一个酒壶两个人端?去厨房看火去!” 他两个这里说话,影子照在窗户上,金求岳一眼看见,醉着招手叫:“露生!你怎么站外面?进来进来!” 露生躲也躲不过,文文静静地端着酒壶进来,见求岳喝得满脸醉态,情不自禁,拿热毛巾递给他:“你少喝两口,跟人家说正事,喝醉了怎么好?” 齐松义端着酒盅,微微侧目,面上神色不改,只是捏紧了酒杯。 求岳抓着露生的手,傻笑:“工友们!齐叔叔!介绍一下,我的,黛玉兽,漂亮宝贝,聪明机智,家里二把手,你们白小爷。” 工人们都站起来见礼:“见过白小爷。” 唯有齐松义坐着不动。 露生见他醉了,说话已经没有规矩,笑着退后两步:“我不过是个管家,齐管家在我之前,账房的事情有账房先生,说话还有周管家。各位工头只管坐下,跟我不用见礼。” 求岳扔抓着他的手:“你刚在外面听是不是?你吃饭了没有?” 露生推开他的手,暗暗搡他一下:“我们下人自然有下人的饭。” 求岳有些觉得了,呆了一会儿,向工人道:“我跟你们说,我这个……军师,非常的聪明,你们叫他说说,咱们接下来商品应该怎么办,这个提花,搞,还是不搞?” 大家都看着露生,其实露生刚在外面听了半日,心中早有些主意,此时不说,反而损了求岳的脸面。不由得脱口道:“我是有个想法,但不知妥当不妥当。” 众人都道:“小爷请说。” 露生把凳子挪开两步,离求岳远些,离工人们近些: “胜利巾这个名头现在响亮的很,但要做出三友的品质,眼下一时半会儿只怕很难。少爷又要十天半月就能出货,何不另寻个法子?” 大家且问:“是怎样法子?” 露生度量道:“三友的毛巾我是见过的,胜在花色新颖,绒毛又软,但说到底,花色是个标志。咱们能不能先做那等最粗的毛巾,只在题字上先学三友,做出个样子来?” “这……糟毛巾上绣花?这不是浪费花儿线吗?” 工友们还在迷惑,求岳却醉中也立刻懂得了露生的意思:胜利巾卖的不是品质,卖的是概念。能买得起这条毛巾的人,根本不会用它来擦脸,所以也完全不会计较它粗糙不粗糙。 露生完全跟上了新时代的销售思路,他说的没错,品牌溢价的时间战模式里,品质反而是第二位,关键是要让这批胜利巾看起来醒目、特殊,一目了然。 说白了就是要把胜利巾的vi(形象识别)做出来。 他蹦起来,问在座的老工人:“这样,复杂的提花不需要,就在毛巾上绣四个大字——以前三友绣的什么来着?” “祝君早安。” “我们绣精忠报国!” 48|海棠 精忠报国的安龙毛巾随着春天的到来而面世了,销量可喜。 他的毛巾其实毫无新意, 质量上也没有任何提高, 卖得好没别的原因, 全赖着金总的营销意识。过去他分个手就要前女友一天上十八次头条, 现在他自己卖毛巾, 更是恨不得联合报馆二十四小时连续号外。 他应该感谢民国时代慷慨热情的报纸从业者, 都还有一颗浪漫文艺的心, 把安龙的爱国毛巾吹得天花乱坠,营销词更是感人:“同样的棉花,曾经抚慰将士们的伤口,现在爱护你爱国的心。” 这广告词蹭热度的心简直天地可鉴,金总脸大如盆,节操拿去喂狗, 反正卖的不是产品, 主要卖情怀。 他抽空给石瑛打了个电话, 请政府在办事处专设一个小窗口, 好叫订货的客商把款项交过去, 账直接从政府走。让政府算清合营抽成的款项,再把安龙厂所得开支票过来。 “石市长, 这个不麻烦吧?” 石瑛道:“既然你有这样大的诚意, 市政厅这里多抽一个人并不难。”只是又说:“王亚樵那个人, 见一次就罢了,明卿以后少和他来往。” “王叔叔怎么了吗?” 石瑛早从报纸上听说他跟随王亚樵夜袭江湾,李耀希大嘴巴, 怎会放过这种独家新闻。王亚樵是庐山刺蒋,北站刺宋(宋子文),虽然现在和戴笠胡宗南交好,毕竟得罪的那两位非同常人。他不好在电话里直说,也心知金求岳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可奈何地说:“有些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从我口里说出来呢?” 他听金求岳在那头嘻嘻嘻地装傻,心道真是怕了这个傻子,话劝到这里已经情分本分都尽了:“你专心做生意吧,若是这次纺织厂成效良好,江北的染厂,会归还给你。” 这里求岳放下电话,见露生咕嘟着嘴,滴溜溜地转骰子:“又怎么了?” 黛玉兽每天日常生气1/1,不做日常可能不涨经验条吧。 露生扭过脸道:“必是我算账慢了,你把账移给石市长处理。” 求岳抱着电话笑道:“你他妈怎么这么小心眼的,怪我怪我,没跟你先打报告。那现在怎么办?我去跟石瑛说一声这事儿算了?” 露生玩骰子,赌气不理他。看见松鼠在旁边朝他大爹伸爪子,把松鼠转过去,拿屁股对着求岳。 求岳把他拉过来:“什么鸟脾气,大事不看你着急屁点儿小事在这里作精。”他把松鼠从笼子里放出来,托在手上叫它跑,“我跟你说,我们这边的出纳人手不够,所有账还要你来统筹,太累了,之前你都几天没睡觉,往后订单多了,你是不是打算加班到猝死?” 露生倔强道:“我不累。” “好好好你是钢铁侠加中国队长你有核能发动机。”金总把松鼠顶在头上:“那我捡主要的说,这次订单,全额撑死一万六,这笔钱是小钱。我是想看看石瑛到底贪不贪。” 露生转脸看着他。 “贪官都会嘴上开花,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到底手贱不手贱,给点钱就能看出来了。”求岳顶着松鼠:“他拿我当枪搞反腐,老子也有权利试试他反腐的力度。我不想跟一个基层腐败的市政厅长期搞合作。” 他推开窗户:“如果这次官方财务透明,对他是好事,对我们也是好事。我们安龙厂现在是流量小花,呼声高粉丝多,但是没有硬作品,卖那个烂毛巾你心里没点b数?典型的流量小花尬演流量偶像剧。” 露生听不大懂,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求岳耸耸肩:“从辣鸡到品质,需要钱啊,宝贝儿,要钱、要人、要机器。在这些东西到位之前,要有个硬平台来保证我们的存在感,要给客户信心——如果客户真的对我们有信心,你说他们为什么来得勤快,一说订金就自绝经脉?这几天我们才拿到多少订金?一万六的单子,给了还不到一千,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东西。” 露生点头不语。 “所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哪个平台比市政厅力度更强了,它是央视。有政府作担保,把头两批货款稳住,后面就有钱买新机器了。”求岳伸懒腰道:“你把时间空出来,前几天来的一个客户,北平的,他那个预算账本送给我了,我看他用的是新式记账法。你学学这个记账,比我们现在用的那个流水账强一万倍,至少老子看得懂啊。再过八十年,电子记账跟这种新式记账的原理基本上都一样,新技术,你先学起来,回头再培训我们那几个出纳。你们专心搞培训,至于今年的收支记账,交给市政厅就行了。” 露生听他有理有据,条条分明,既有远见,又顾近忧,真正用心良苦。不由得红了脸嗔道:“你早说不就完了,我只当你怨我做事不麻利。” 求岳弯一个膝盖笑道:“这不正在跟你坦白从宽吗?怎么,还嫌我姿势不到位?我跪着说?” 露生把松鼠按在他脸上:“咬死你。” 两人这么倚在窗上,边打边闹地说话,像下课时候同学在走廊窗户上闹。 三月里春风暖了,太阳也是好太阳,世界增添了一套细琐而喧腾的背景乐,细细听去,是花绽裂的声音、草拔节的声音、树的新叶顶出嶙峋的皮,像皴法的水墨里给皮孩子涂了一笔乱七八糟的绿,肆意胡闹的生机。一切生命都峥嵘向上,不然为什么叫做阳春三月,就是要把蛰伏在温暖中的万事万物都摇醒,放在太阳底下晒,全发出松爽的气味。噼里啪啦,是天然的一套细乐声喧的小丝竹,喧腾又宁静。 这时节的天光云影都值得珍惜,因为它美好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墙角下的野花乱爬闲藤,就是珍惜这份春光,松鼠朝太阳光里扑蜜蜂,也是珍惜,丫鬟们把被子拖到敞院里去,啪嗒啪嗒地打棉被,坐在棉被的帐子里嗑瓜子儿,一样是珍惜。春光是让人忙里偷闲,来过好日子的。他两个在这浩浩荡荡的春天里,消磨一个钟头,一个转骰子,一个嘴里胡说八道地乱撩,是珍惜里的珍惜,符合诗书曲文里勒马看闲花的诗意。 唯有齐管家不诗意地走过来,其实他本人很够诗意,玉树临风的一身石青色长衫,不急不缓地从二门里跨过来,野猫站在房檐上,跟他“咪”一声。 齐管家看看猫,又看看窗户这里。 露生被他目光盯得一阵不自在,拿手拢住骰子,转身就要走。求岳拉住他,说:“干什么?我们俩在这聊天也不行?他就是年级主任我他妈也不是早恋啊?” 露生垂下眼睛:“算了吧,他是太爷身边的人,也别太不把他当回事。玩了这半天,你该去厂里了。” 金总看他委委屈屈地抱着松鼠,扎进自己屋里去了,恼得骑在窗户上道:“看什么啊?老子又没裸奔!” 齐松义尴尬地站在院子里,有些落寞的神色。 齐管家在句容留了十来天了,刚开始金总以为他把工人领到就该回去南京,谁知齐管家很自觉自动地去库房,把自己的床铺领出来了,问他住哪里,齐管家熟门熟路,将手一指后面的小楼:“客房我不用,我就住藏书楼的偏房。” 金总:“……” 这感觉像什么?暑假你和小伙伴玩得正嗨,你妈下班了。 齐大妈属于比较可怕的那种妈,一看你的小伙伴,不动声色,笑嘻嘻的,还给端西瓜,完了之后问你,作业写了多少?补习班报没报呀?考试多少分?你妈电话多少? 救命啊! 套路基本都一样,齐松义在家里十来天,上午跟着求岳去厂里,有时也跟周裕去镇上。因为近两百号新员工的宿舍你得安排,厂区肯定不够住,又去镇上找了几间干净房子。人口增加,食堂也要加人,因为工厂里现在多一个午饭的福利,要从镇上招两个厨师。 等下午的时候,齐大妈就来问作业了。 语文数学哪一样都别想跑,齐大妈从丁广雄开始训起,他听说少爷去上海送货的事情,丁壮壮显然办事不力,护主无能,最后还是让斧头帮送回来的,这个考试不及格。齐大妈对着丁老大语重心长:“丁兄当年名震关外,何等威风,怎么现在全无主意?少爷如今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他说只带两个人,你就让他带两个?金家没有败落到这个地步!幸好他是没有触怒王亚樵,此人杀人不眨眼,若当日一言半语不合,你我如何跟太爷交待?” 丁壮壮没得话说,沉默挨熊。 齐大妈又对周裕开炮:“周兄跟我一样,都是金公馆出来的。虽然你比我来得晚些,太爷少爷都当你是能办事的。你就看着少爷只用八个丫头?这里不是榕庄街的小院,是金家老宅,迎来送往,多少客人,丫鬟仆妇连门都站不满,端茶倒水,叫白露生动手,连你自己也端上了,家里缺这两个钱?” 周裕抓着帽子,心里崩溃,这也不能怪我啊,少爷的主意! 齐松义见他皱着脸,温和道:“好,就算是少爷的主意,约束下人,是不是你我分内之职?”他目光一扫院子里嗑瓜子儿嬉笑的丫鬟:“和农家村院有何分别?这是书香世家的门风?” 周管家心道哥们你可醒醒吧,现在能有农家乐标准已经很不错了,要都按照少爷的规矩,我们家现在已经成菜市场了。 齐松义训完丁又训完周,把温润的眼睛看了一遍翠儿,也不说话。 翠儿同志防御力太低,不用开炮就死了。 翠课代表慌忙把头上的花也摘了,小纱袄也换了,钻进前院拯救无知的同班同学:“别磕瓜子儿了!齐管家要发火了!” 大家挨了一顿训,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堆包。露生坐在屋里,心里憋了一股气,家里现在是他说话,齐松义分明句句都是说他理家无道。想起他之前在榕庄街说的那些话,真有颜面扫地的羞愤。自己坐在这里又不能代为分辩,气得埋头抄账。 齐松义隔着窗子,看他一会儿,慢慢走进房里来:“你在抄什么东西?” 露生不敢闹情绪,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厂子里的账。”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的身份没有资格看账。 齐松义幽深的目光落在账本上,良久,柔声道:“拿来让我看一遍。” 露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榕庄街他已经污辱了自己一次,自己和求岳在句容有失分寸他也都看见了,要说什么就让他说去。谁知齐松义是这样的绵里藏针,有话也不明说,露生按捺不住,豁然站起道:“我算账也是少爷亲手教的,齐管家瞧不起我可以,犯不着瞧不起少爷。” 齐松义有些怔住。 露生原本是怕他的,自知出身肮脏,是依附金家才能生活,见了他自然似老鼠见猫。只是来句容这段时间,心境渐渐改变,这里一柴一米,都是他和求岳亲自主张,工厂开张进货出账,也都是他和求岳一起努力,两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自问坐在这里是问心无愧,凭什么还要叫齐松义看不起? 因此齐松义尚未说什么,露生自己干脆把话挑明:“齐管家觉得我理家不善,大可以直接来说我,何必拿别人作筏子,指桑骂槐呢?”勉力又勉力,把语气放温柔:“丫鬟们说笑,是我允的,丁大哥兼顾厂里的事情,也是我问过少爷才拿的主意。我在人前,是有些失礼,这是我的不对,齐管家今天要教训,只管教训我,我听着就是了。” 齐松义见他温柔里藏着桀骜,也不见怎么生气,默然片刻:“少爷病得失了方寸,这样骄纵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露生就听不得别人说求岳的不是,原本是柔声相向,此时语气也带刺了:“恕我说一句犯上的话,少爷当年不生病的时候,齐管家是不是也在背后这样说他?” “……” “您无非是见他生病,性情比从前宽和,觉得他现在软弱可欺是不是?”露生越说越恼:“齐管家,我敬你是跟着太爷的人,所以你的教训,我们垂头听着。但你要是冒犯少爷,我也不能跟你善罢甘休,既说别人要讲尊卑,请你自己把尊卑放明白!” 齐松义望着他,半日才道:“想必你是爬到床上去了。” 露生就知他要说这个,心里屈辱极了,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他床上怎么样,不在床上又怎么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在一起了又如何?!” “金家只有他这一个孙子。”齐松义厉声道:“你要狐媚他一辈子不娶妻室?” 露生含泪怒道:“未敢指望一辈子,他愿意和我好一年,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年,愿意跟我好一天,我就死心塌地跟一天。少爷怜我滴水,我自然涌泉相报,齐管家也是读书的人,何必把人情二字看得这样肮脏!” 说罢,他也不理齐松义怎样,愤然掷笔,擦着泪去了。 这一晚求岳回来,露生也没跟他提起这事。只是躺在床上,心中起伏,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齐松义白天未必是针对自己,自己和求岳玩疯了,只顾着生意,家里是有些不成样子。要不是齐松义恶言相激,自己也不至于说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 可是谁又能拘得住衷情踊跃的一颗心呢? 他在床头呆坐到半夜,只怕齐松义回去要跟金忠明告状,想去认个错,又不知错从何来。两情相悦,何错之有?可偏偏是两个男人两情相悦,这已经是千错万错。无情无绪地起身披衣,踱到院子里。 谁知齐松义坐在花树下面,托着一块绸料发怔。 齐松义闻得脚步,微微回首:“怎么半夜不睡觉?” 露生不知该说什么,嗫嚅道:“齐管家也没有睡。” 齐松义看他一会儿,并不提白天的事情,举目望着夜色中海棠摇曳,把绸料放在身侧的石凳上:“苏州带回来的,你给少爷做件春衫罢。” 露生觉得他神色很是寥落。 他夜色中仰首的模样,儒雅又温润,竟教露生心头激灵灵地一痛,是陈年的旧疤忽然被揭起来。熏熏然晚风把人心吹得飘飘荡荡,把一地海棠也吹落,一地红英。露生是此时此刻才发现,齐松义,原来很像金少爷。 49|青杏 齐管家给的料子,露生看了又看, 心里古怪得紧。这料子给求岳做衣裳, 好像身量短了些, 朝自己身上比一比, 倒是恰恰合适。可是再看花色质地, 并不像自己爱穿的那一款, 总之是既不适合求岳, 也不适合自己。他翻翻绸料,一头是绸缎庄那种大剪刀划开的,整齐流畅,另一头却有些毛糙,仿佛是曾经剪下一段。拿着这绸料发了半天呆,叫松鼠抓过去啃坏了一块。 露生把松鼠抓住, 见它爬在床上, 淘气得可厌, 拿花枝打了一顿屁股, 关了笼子里, 又看料子。 其实齐管家过去来榕庄街,也常带东西, 有些很合适, 要么少爷爱吃, 要么自己爱吃,有些就不伦不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再说夜里送,送给谁呢?要是自己不起来, 这料子难道丢在谁屋门口? 露生度量着齐管家或许是无话找话,随手送个什么罢了,这分明就是有意和解,心里反而歉疚起来。他虽然比老爷年轻,又同为下人,到底是叔叔一辈的人,自己不该那样顶撞他。想着这料子干脆就给求岳做个短衫,轻轻软软的家常穿倒好。 隔天齐松义起来,也一样的若无其事,家里人挨了几天训斥,像春天的乱草坪给剪了一遍,有些焕然一新的气象。露生见他,反而先恭敬了两分。 他回想自己那天的无明火,原来都是因为齐管家太像金少爷,像的不是面貌,是言谈举止的态度。那一种若即若离,笑里藏刀,话语间敲山震虎,文雅地指桑骂槐,这些手段无一不像金少爷,也不知是金少爷熏陶了齐松义,还是齐松义熏陶了他。自己的怒气,三分是冲着齐松义的恶话,七分倒是冲着金少爷发的。 心里的怨怼只是抚平了,说穿了没有放下,如今越是幸福,这过去的怨怼越突兀,十年的真情错付,十年的望梅止渴,想想几乎心上流血,是撒盐的刀子在心里割。 想着,把齐管家那块绸料放下了,自去库房里,朝带来的箱子中寻了一块石青色的好绵绸,估摸着齐松义的身量,先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裳。 露生承认自己就是赌着气,赌气装大方,齐松义仿佛是金少爷的某种象征,他就是要证明给他看,告诉他自己现在过得好。 他在无人的静夜里捻着针线,千丝万缕,缝进去的是对过去的诀别,也是对自己新生的祝福。他缕着线,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缕着线,这线是一段陈旧的情丝,缝上打一个死结,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他刺下针,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刺下针,花香如剪,月华如针,刺在布料上,爽快干净的“嚓”地一声,把十年里想不破的事情都捅开了,往事散乱如缕,他把它们都缝起来,就此别过了。 起初做这衣服还是含着泪,做到最后,露生微笑起来,心里生出新的针和线,那是为了求岳而预备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干净的线轴,前尘往事都抽空了,抽去的是往日抽刀断水的烦恼,绕上去的是今日既酸又甜的期待。又好像自己变成一条蚕,食之桑麻,吐之罗纱,不知蚕吃桑叶苦不苦,自己是吃过苦了,吃够苦了,现在心里酿的全是柔软的丝。 想把这段苦尽甘来织成一段锦,送给心上人。 再看齐松义给的那块料子,露生把料子捂住脸,突然胡思乱想,想做一个贴身的内衣,想来想去,针把手指扎成筛子,边疼边笑,听见求岳在窗户外头经过,问他:“你在里面干什么?” 露生捂着脸笑道:“不关你的事!” “我想进去玩一会儿啊,我想玩松鼠。” 露生娇声道:“不给玩!” 这一件春衫捧到齐松义面前,把齐管家弄得莫名。露生故作大方地说:“看齐管家今年也没换新衣裳,我就擅自给您做了一件。” 他这头说着,那头心虚,脸也有些红了。 齐松义看他半天,温和道:“我有时教训你,不是一定要你难堪,只是你做事太不成个体统,须知管家也有管家的本分,什么事都顺着主子脾气来,那还要管家做什么?” 露生垂头称是,齐松义缓缓又道:“在少爷身边,不要总是狐媚,多学学做事,成个左膀右臂,其实才是万年长青。”话到此处,露生觉得他神色仿佛黯然,想问又不敢,过一会儿听他说:“以后那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食金家之禄,要顾金家的廉耻。” 露生羞得满脸紫涨,撑着一股气道:“我晓得。” 他怕齐松义不收这衣服,怯怯地将衫子往前送一送。 齐松义看他仿佛猫咪亲人,有讨好的意思,也有乖戾的倨傲,心里苦笑。接过衫子,不由自主问道:“你说少爷待你一日好,你便好一日,若是哪天不好了,你要如何?” 露生咬着嘴唇道:“能有今日,已经是三生有幸,何必问来日?” 齐松义苦笑出声,点头道:“好!好!年少轻狂,都会这样说,但愿你来日吃得起这份断肠苦!” 他穿着这件春衫,离开了句容,回南京去了。露生不知求岳是嫉妒这件衣服,还是真有什么正经事,只见求岳在码头上嘱咐了齐松义几句话,齐松义点头允诺。 又说:“原本想过了清明再回南京,少爷在这里忙得很,若是清明没有空,今年好歹抽个时间,去家里坟上,洒扫洒扫。” 金总点头应了。 “得空我会去。” 只是这年清明,他们没有时间上坟,用求岳的话说:“我一个冒牌货,哪来的脸见人家祖宗?先立一个小目标,赚他十万块,到时候光光彩彩地去见家长。” 露生见他说“见家长”这三个字,眼里含着笑,似乎是言外有意,脸不禁又红了,也不知见几个死鬼家长到底是脸红个什么劲。 这一年春天的战事起伏跌宕。南京政府一直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政策,这边上海打得头破血流,那边在拼命向欧美各国和国联发照会。从一二八至今,照会发了不知几十几百条,英美各国坐不住了,因为租界也开始受到威胁。3月6号,中日双方都发表了停战布告,只是大家谁也不撤军,开始了漫长的“你松手!”“你松我才松!” ——这样的拉锯扯皮。 显然不要脸的是入侵的那一方,被打进家里还先松手的是傻逼。 张治中不傻,蔡廷锴也不傻,这条前线是用如山积骨守卫的,所有淞沪守军都抱定了马革裹尸的心思,只有蒋光头智障。蒋校长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电令撤军。 这次蔡同学再也不上你的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谢谢。 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王大佬在上海也没闲着,带着小弟们到处打野,把停在江上的日舰“出云号”炸了个底朝天。 对国内外的政客们而言,这是一段煎熬的时光,每天都在开会,每天都是唇枪舌剑。而对金总和整个安龙厂来说,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机遇。 金求岳现在明白为什么他对淞沪抗战没有印象了,因为它既不是轰轰烈烈地取得胜利,也不是臊皮搭脸的弃甲而逃,每一个军人都兑现了他们当初许下的诺言,抗击强权,卫我国土,不扫倭寇誓不还。阻碍他们取胜的不是日军的航母与坦克,而是袖手旁观的当权者。后来在延安见到毛伟人,并写下《红星照耀中国》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他的报道中这样评价淞沪抗战:“对中国人来说,这次军事失利却是一次惊人的精神上的胜利。” 这种精神胜利有别于所谓的阿q精神,是真刀真枪的虽败犹荣。 它为中国取得了百年来第一次无赔款无割地的停战协约,也让日本人明白,中国人并不好欺负,甚至可以很暴躁。 在这样的全民爱国的狂潮中,安龙毛巾几乎是被推着走上了爆红的路线,大家个个都讲爱国,什么东西都要和爱国沾个边,连虾仁锅巴都改叫“轰炸东京”。而金总早在这波热度之前,站在营销的浪潮先锋,敞开口袋痛赚钱。 毛巾根本供不应求,求岳先跟政府预支,买了一部新的织造机,又从南京租了一艘货轮,每月七百元,专向各地发货。句容码头繁华远胜于往日,往来全是客商和装货的工人。其实赚了多少钱他根本不清楚,没心思点钱了,也没心思问石瑛进账多少,他对钱快要失去概念了,他只关心出纱、上机、成货、上船走你! 忙忙碌碌地,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是五月初的早上,春天临近终幕,宝华山万木锦绣,句容镇的花也开了又落,唯有野芍药桥头村尾地烂漫盛开。求岳寻了一头大青骡,载着露生,自己左右口袋,一兜揣一瓶汾酒,一声不响地向宝华山上去。 露生不知他这是要去做什么,说是扫墓,两人也没换素服,要说祭奠,只带两瓶酒,也太薄了些。 ——想起他说“你答应我”,不敢问,又怕羞,默不作声,叫他牵着骡子,缓缓上山。 两人跋山涉水地只捡野路走,一路上但见牧童骑牛,田间梳秧,柳暗花明,走到山腰一带无人的清溪处,求岳坐下来,递给露生两封信,说:“念吧。” 露生和他并肩坐在如锦春草上,绿荫委地,就在这一片绿荫里,接过两封信,展开第一封,字迹龙飞凤舞,上写着: 金小友惠启: 前日得小友金线毛巾一条,已叫收下。物甚粗糙,实感情意,最可嘉奖乃是“精忠报国”四字,大丈夫为人,当以此四字勉励终生。唯来信中说此物是“精忠报国plus”,后面洋文不解是何意,做生意应脚踏实地,不要弄这些花哨东西。 吾曾与小友在黄浦江立誓,必斩白川义则人头,以祭我万千志士英灵。此言今日践诺,白川身首分离,死无全尸,虽如此犹不解我恨。来日必赴倭人弹丸岛地,尽杀他满门妻小。 吾言有成,小友亦有成,不可自得于一时胜利,须励精图治,克进克取。国之根本非戎马也,乃生息也,国之大计非干戈也,乃民生也。叔放浪江湖,自命为侠,商贸事务实不通晓,无从指教,唯有勉励。小友大智若愚,万勿囿于财货,要将此良才惠民生以报国。 后面大概是想了又想,加了一句: 祝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最末署着王亚樵的表字,王九光。 王亚樵言出必行,4月29日,日军在虹口公园举行“淞沪战争祝捷大会”,王大佬派出刺客,将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当场炸死。 死相想必很难看。 露生又打开另一封信,里面是一份文书,江北染厂的文契,另附支票一张。最底下是石瑛的信笺,公文盖着印章: 闻君商品销量甚佳,实可庆贺。账目审慎经兑,共得款拾陆万贰仟柒佰壹拾元。安龙厂所得拾壹万叁仟肆佰柒拾元,已附支票在册。余肆万捌千陆佰柒拾元,市政厅纳为军需款项。此笔义款,将拟交张文白治下驻南翔八十七师。 八十七师即张治中麾下王敬久师,露生想起陶副官,连连颔首:“王将军与蒋将军一样,都是忠勇爱国之士,报纸上也说他的八十七师是抗战主力。此事石市长当真妥善用心。” 又有一张白笺写着: 前日电询之山东人士陶嵘峥,今已有消息,战中损一耳一臂,截肢一足,所幸者性命无虞,现在汤山军医院疗养。 露生念一句,求岳便喝一口酒,也向溪河里浇一遍酒,两封信念罢,已经喝得醉眼朦胧,露生见他沉默不语,知他心事,自己擦擦眼睛,才发现泪把脸颊打湿了。 暮春的太阳透过树荫,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唯有一行清溪奔流东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二月十六日至今,整整八十天,求岳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生那么漫长,而它日月轮转、昼夜无休,短暂得又仿佛只是一瞬间。这八十天里,他们夺回了句容厂,赌赢了淞沪的胜利,以一场家国同运的博弈,完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热点营销案。它真的打响了一个品牌,属于他们自己的品牌。 也许不会被载入史册,但金求岳想,它会被经历过的人记得。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任何营销的策划,他被母亲和学姐相继挟持着过了十几年,虽然身为集团总裁,但从未在任何一个商业案例上有过自己的主张。 金求岳抱着酒瓶,忽然哽咽,过去的二十几年,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真是个废柴了。 露生见他神色动容,轻轻握住他的手。 求岳把酒瓶丢了,转身抱住他,他把他按倒在草地上,露生知道他是喝多了,没有挣扎,温顺地,他也倒在芳香的春草里,两手情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脖子。幕天席地,是一个你情我愿的姿势。 听见他哑着嗓子说:“露生,我想亲亲你。” 这句话是告知的、不是请求的,因为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他自己也没有心情和力气去抗拒和思考,他闻见他呼吸里喷薄出的浓郁的酒香,把两个人都熏醉了,心醉神迷地朦胧相看,像有什么人推着他们,越靠越近,嘴唇落在眼睛上,眼睛像花朵,娇羞地闭拢了,落在鼻尖上,呼吸也停止了,落在嘴唇上,是一阵缠绵的,要涌出眼泪的亲吻,像一阵温热的春雨。 他觉到他的手在解开他的衣服,心里不由自主地害怕,但是抵不过颤栗的酥麻。他整个人都软下来了,除了“哥哥”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春雨落在他额头上、耳朵上、颈子里、肩膀上,伴着滚烫的春风,把他的腰箍紧了,远远近近的林木里,百鸟欢腾,把两人急促的呼吸都遮掩住。 他内心全是顺从的、温柔的、等待被占有的情绪,只是求岳埋头在他胸前,忽然不动了。 露生先是怕羞,软绵绵地闭眼不动,过一会儿觉得不对,把求岳轻轻晃一晃。 “哥哥。” 求岳无意识地抱紧他,好像抱紧一个甜美的春梦。 “……” ——这傻子居然醉得睡着了! 露生哭笑不得地坐起来,拍拍求岳的脑袋,听他醉眼迷离的呓语:“露生,我好高兴。” “哎,我知道。” “我们赢了。” “是赢了。” “我都做到了。”求岳稀里糊涂地说梦话:“你看见了。” 露生听见他声音里是含着孩子一样的泪意,这么些天,他是真的累了。 露生缓缓抱住他,让他把脸贴着自己的胸脯,这里足够柔软,也足够温暖,能让他做个好梦。羞耻和狂乱都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的、近乎揪心的温存。他第一次发现,金求岳原来很自卑、很脆弱,一个人在彷徨着,但是也勇敢着。 他抱着他,仿佛是花朵托着一个蠢蜜蜂。轻轻地,他把求岳的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在他额头上无声地亲了又亲。 他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大了一点。 两个杏子打下来,是鸟在枝头啄果子。 仰头看看,原来是好大一株杏树,心想今年没有辜负春光,只是辜负了杏花,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春光从来短暂,可接着会是更蓬勃的夏天。他们的国家没有倒下,坚强地站稳了,日子还在后头,都会像满树的杏子一样,总有硕果累累的一日。 露生望望枝头的杏子,不觉笑起来。 50|绮梦 金求岳这个人属于喝酒之后就断片儿,既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更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 他那天的计划原本是这样的:读信, 给自己脸上贴金;喝酒, 助一下大家都懂的兴;拉手, 物理性推进距离;如果到这个阶段黛玉兽还没有任何抵抗的表现, 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风风火火往前闯! 结果不说了吧, 太惨了。 吃没文化的亏, 看不懂王亚樵的信,丁广雄大字不识两个,周裕替他看了一遍,说,这个信都是夸你的。金总美滋滋地把信拿给露生,故作深沉, 谁知道从第一句听起就泪崩。 王爸爸!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随便讲两句就好了为什么那么纸短情长啊真跟亲爹一样! 金总发自内心地说, 他亲爹都没有这样语重心长地教导过他。他真的太渴望这种父爱了。 后面再来个张嘉译推波助澜, 可行了吧, 助兴的酒都喝成泪了, 自从穿越也被黛玉兽感染了,哭成傻逼了。 是真的高兴, 也是真的感慨。 丢人……也是真丢人。 飙车飙到翻, 煽情把自己给煽到了。 总而言之, 他现在有了一点小小的信心,养得起黛玉兽了,也养得起金忠明了, 他可以撑起这个家了。 这是一点不容置疑的小开心。 不开心的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到底什么情况,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露生好像不大愿意,两个人打架一样推来推去的,他一个直男,也不确定路该往哪儿走,摸了半天,被露生香得晕头转向,听他软绵绵地好像在哭,心里一下子虚了。 以前真没碰上这么喜欢的人,真怕惹他哭,要是没这么喜欢,反而二话不说就上了,一听见眼泪,金总又怂了。 怎么办,玻璃美人,水晶玻璃,捧在手上多亲两下都怕咔嚓一声搞碎了。看黛玉兽那个纯情的小模样,虽然嘴上说哥哥我愿意哥哥我喜欢你,可能心里都是健康网络守护你我的那种玛丽苏少男爱情啊!亲个嘴儿就全剧终了啊!番外就是突然生孩子啊!没有过程啊!王子和公主(划掉)和王子幸福地在一起然后就黑屏了啊! 金总开动他的金鱼脑,恐惧地发现,露生好像也从来没有正面说过喜欢自己?特别是在关键问题上,不是脸红就是笑,没有正面答复过。 “……” ——这他妈难道是传说中的“十动然拒”? 金总越想越崩溃,求生欲使他醒来之后先观察敌情。两人在荒山野地里睡到绮霞满天,醒来的时候,衣冠整齐,露生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拿野花编草兔子。 “……我睡了多久?” 露生头也不抬,声音是仿佛嗔怪的叮咛:“好些时候,下回可别喝这么多了。” 金总试探性地又问:“我……干了什么吗?” 露生把脸微微一红,扭开脸说:“我不知道。” “……”暴击。 求岳趴在草地上,从草缝里偷看露生的脸,霞光里美得娇艳欲滴,简直恨不得立刻拍个处朋友文学速度与激情第二季。他往这头挪一寸,露生往后退一寸,两人现场上演灵长类的退化,从智慧生物到爬行动物。退到河边,露生红着脸,眼泪都要出来,轻声细语地嗔了一句:“又做什么。” 求岳看他并不生气,又见他羞得实在可爱,心里一股温热的情绪,不知不觉地笑出来,也不懊丧了。“嗐”了一声,晕头转向地站起身,露生连忙扶住他,不声不响地把他手牵住了。 还好,手还是给牵的,而且还挺主动的。 他鼓起勇气问他:“我记得我好像亲了你。” 露生只是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又问他:“能不能再亲一下?” 露生不说话,脚步也停了,求岳弯下腰去,抬起他的脸,轻轻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他的嘴唇。两个人的唇上都带着夕阳的温度,软热又潮湿,你追我躲的,有一点强取豪夺的意味,其实也是半推半就,最后约成一个短暂的轻吻,如蜂采蜜。 这吻很甜,能解酒,头也不痛了。 带来的大青骡在树底下嚼了半天的草,想不通自己今天到底是出来干什么,一不犁田二不拉车的,拴在树上闲晃。看那两个人把自己忘了,站在二丈远的地上光是亲,急得在后面踢树惨叫。把那两个人吓开了,都朝这边看,原来是骡子,红着脸都忍不住笑。一个按着头又叫“哎哟!头疼!” 另一个背过身道:“活该。” 金总美滋滋地想,来日方长,有进步就是胜利,失败是成功之母,下次再争取嘛!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试这样缓慢地去爱一个人,又或者,爱情原本就是缓慢的,要细水长流地互相启蒙,把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两人顺着原路下山,仍旧是露生骑着骡子,求岳在前头牵着,好像回娘家的样子。玫瑰色的晚霞映着他们,在晚霞里听到新蝉为初夏练习热情的歌曲。 初夏这段日子是悠闲的日子,工厂忙了一个春天,现在要盘点库存,观望一下原棉市场的情况。这一季棉花好还是不好,夏天看长势和天气就能大概知道一二。金总现在觉得棉花这玩意儿真是亲切,从地里扑噜扑噜地长出来,采摘下来,最后变成钱。偶尔跟周裕去镇郊的农田里看看,绿绿的也看不出什么头绪。 周叔道:“看这样子长得还可以,只要今年别起雹子、别落大雨,应该也是稳稳当当的一年。” “棉花怕雨吗?” “什么庄稼不怕雨?受雨就要沤烂根。”周裕道:“不过今年不担心这个,去年涝过了,今年不会再涝,看今年这个风调雨顺的天时,指不定还得便宜呢!” 主仆二人在地头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反正哪块地都不是自己的,大部分属于金二三四五六太爷。金忠明这个凤凰男,当初离家的时候,家里不算很富裕,后来有钱回来了,买地也大多让着弟兄们。 “家里也不是没地,厂区这么大,都是我们家的,只不过不拿来种田而已。”周裕摇着草帽道:“少爷你要是闲了,还是跟老家人多走动走动。往年收棉都是姚斌挨家挨户地跑,今年咱们跟三太爷闹得不大痛快,吵架归吵架,棉花还是要买的。” 句容镇毕竟是厂子的重要货源地。 只是金总想起金孝麟那个鬼样子就头疼:“以前什么时候谈这个事?” “怎么也得等到七八月吧,至少见棉花出铃了再说,万一闹个雹子闹个虫,这都是压价的余地。” 求岳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按照现代产业的观点,原料链是不能断的,只是按照他的规划,句容这点原料产区,似乎小了一点。 这段日子还是天天去厂里,跟三友的老工人们开技术会议。厂子里分了钱,组建了研发技术部。名字是有点穿越,都是在尊重金总。只是对研发部的工友们而言,感觉特时髦了,人从会议室出来都感觉走路带风。 品控、售后、市场开发和设备管理,这些部门都会慢慢地建设起来,网红产品是不会红很久的,品质才是硬道理,要做品质,就要把现代的企业制度带进这个实验性的工厂,制度是企业的一切。 金求岳觉得这个过程挺快乐的,像种田游戏,其实自己也许真的蛮适合做生意,有时开会到中午也不回来。露生便做了小菜,要么叫翠儿送去,要么自己送去。 两人朝辞暮见,都觉到一点朝朝暮暮的安宁。人是会在这样的安宁里忘记忧愁,他们能忘记,大家也都会忘记,战争的炮火过去了、伤痛在初夏的微风里渐渐被抚平。就仿佛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后面永是安宁。 只是露生的身体容易苦夏,夏天还未来到,身体已经先疲软了。看见日头一天比一天升得早,天光要到六七点钟才歇下去,他整个人都慵起来,求岳见他茶也不思,饭也不进,叫小贵去镇上弄点果子冻,又从南京买清爽洋点心给他。 露生捧着点心,卧在榻上,两脸醉了一样,只是潮红。把金总看得心火上升,见他吃得有一口没一口,又仿佛生病的样子,蹲在竹榻前面捧他的手道:“这到底什么毛病?做饭累着了?”看看旁边摊着新账本:“难受就别看了啊,这也不像发烧。” 露生慵懒道:“许是乡下潮湿,怎么觉得软软的没有力气。” “你好像怀孕了一样……” 露生恼得拿账本丢他:“滚!” 金总蹲在地上笑:“不是,真的像,我告诉你,亲嘴会怀孕。” 露生翻身不理他,禁不住他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贱话,捂着脸笑道:“你烦死了,厂里等着你!叫我安安静静卧一会儿。”听见他起身要走,不由自主又翻过身,拉了他袖子道:“晚上早些回来。” “……干嘛?” 露生拿扇子盖着脸:“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求岳笑着去了。 露生把扇子移开脸,才觉得全身都热了。 他是风月场里长大的人,求岳话里话外的意思,怎能不明白?求岳是把他想得太干净了。丁点儿小的时候,张老娘按着他的头,叫他从暗格里的小窗看狎客们做事,又叫他在旁边学,学他们在榻上什么姿势。小时候还不懂这是做什么,看几次渐渐明白这不是好事,免不了恶心欲呕。 呕一次就打一次。 哪怕日后学了戏,张老娘也没放过他,叉着腰道:“我这是为你好,你学了这个,不知多少男人给你勾走魂去!”又说:“不是看你这张脸蛋儿还值两个钱,早叫人开了你的苞,两次你就学会了——怎么别的事上聪明,学这个蠢货一样?你倒是把腿分开些!又没叫你脱裤子!” 他从暗窗里看见那些奇异的、扭曲的表情,仿佛快乐得要升天,另一个痛苦得几乎发狂,心里留下的是羞耻、混乱、痛不欲生的印象。也见到那些卖笑的师兄们一瘸一拐地从楼上下来,有些趴在栏杆上就吐了,吐出来不知什么东西,总之破败得生不如死。 要活得清白真是难,巧取豪夺地就被人糟蹋了,玩腻了还有下一个,他是走钢丝一样地从秦淮河上走下来,每每回想,仍是心惊,怕沦落到和师兄们一样的境地去。 求岳要他,他是怀了完全奉献和牺牲的心情,不敢回想那天做了什么,回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些恐惧。只是朦朦胧胧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仍在回想,回想求岳热切的亲吻,长的短的都令人感铭;回想他体温滚烫的拥抱,连心跳了几跳也都细细数了;回想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那是自己亲手洗过的衣服,皂角水和洋肥皂的香味,盛年男子侵占性的气息,还有一点烟和酒的气味,这些气味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是厌恶,反而是沉迷。 这时候学过的戏都从他心里涌出来了,锣鼓丝弦地在他心上生旦相见。一会儿是杜丽娘梦中幽媾,一会儿是潘必正琴挑传情,都来哄他,也来劝他,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问他是有谁评论?怕谁评论?又唱他熟悉的那些艳词——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他一下子懂得了这些秾词艳曲里缠绵悱恻的渴望,过去是学得好,把名家大家的精妙都学到了,今时才知道原来还不成气候,这曲子里原来都是肌肤血脉一样滚烫的欲望,活生生地可以蛊惑人心,触类旁通地,也觉到香艳背后的一片哀愁,怕和戏里书里一样,狂热之后是欹枕愁听四壁蛩。 正是落叶惊残梦,这些曲子都是要蛊惑他,可也仿佛是要警醒他。 转头看见一片夜色里,窗前插着一捧白石榴,忽然想起求岳笑着说:“你等谁来抽烟?” 再看一片月色里,正是花朵仰头相待的样子,等一口烟来染它的冰清玉洁。露生蓦地扯下帐帘,滚到被子里,仿佛多看一眼,花也要再唱听不得的东西给他听。 金求岳把他心里某个锁啪嗒一声撬开了,遐思绮梦都飞出来,笼也笼不住。前所未有地,他想跟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起,守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你看我我看你,求岳走了半天,他想他想得食不下咽,等求岳回来了,他光是看着他就心里甜蜜,反说些生意上的官话,好叫自己心思静一静。 求岳问他哪里不舒服,这怎么说得出口? 因此白天总是倦懒,只对着账本还有些精神。这天他照旧在家里学账,比着求岳拿回来的格式,自己把旧账誊了一遍,看看条理清爽,确实比从前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十分得意,拿松鼠出来,跟松鼠炫耀了一遍。觉得身上一层薄汗,带了这小玩意到花园里取凉。玩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墙头趴了个人,吓得先护住松鼠,再看,原来是钟小四。 钟小四被他瞧见了,又想跑的样子,露生含笑叫住他:“跑什么?我看见你了。” 钟小四又从墙头探出头来,好像有事央求,怯生生地嗫嚅道:“白总管。” 露生含笑招招手:“你这孩子,大门不走,怎么总爱翻墙头?过来给你吃东西。” 51|书信 钟小四从墙头轻巧地跃下来,露生见他今天头梳过了、脸洗过了, 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 显然是专程要来拜访, 心里有些乐。看他敏捷从容地过墙, 仿佛一只刚长成的小鹰隼, 是介乎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的俊美——身体已经是男人的身体, 态度却是孩子的态度, 眼睛也是孩子的眼睛,乌溜溜的瞳仁很大,其实仔细看来还有一点顾盼多情。 他是没有什么好教养,也没有什么书卷气,村头村脑的,二愣子的行径, 只是人生得可爱, 所以倒像野马野猫, 傻乎乎地逗人喜爱。 露生懒在榻上, 招手儿叫他过来, 心想这孩子若是放在高门大院,恐怕就长成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佳公子, 若是长在秦淮河上, 那就不知招徕多少狂蜂浪蝶了, 还好是这样乡村里长大,温柔沉默的,反而看不出浅薄。他这会儿正好闲得发闷, 需要一个不解人事的小可爱来给他解闷,松鼠这点不如人,人是会说话的。因此见他爬墙也不恼,指一指小石桌上的桃子丁:“蜂蜜浇的,凉冰冰的好吃,你拿去吃吧。” 钟小四咽了下口水,没敢拿。 露生懒洋洋地抬手,将果子朝他手上一放,又指一指自己旁边的石凳:“坐下吃,你今天歇班?下次来玩,从大门进,你翠儿姐姐认识你,叫她给你开开门。” 他声音也是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吐着香气。穿一件月白绫子的家常衣服,下面散脚裤子,人横在竹榻上,一脚挂着半旧的淡墨色的缎子软鞋,另一个踢在旁边,露出雪白的一只脚。 钟小四从没见过白总管这个模样,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特别……娇媚。 他看露生脸上潮红的两片红晕,小心地问:“白总管,你中暑了吗?” 露生长长地伸一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慵道:“那倒没有,夏天就是这样。”他看小四今天穿得整齐,温柔笑道:“人靠衣裳马靠鞍,打扮打扮,居然是个小公子呢。” 小四闻见扑鼻的一阵幽香,混合着温热的肌肤香气,心里跳得像揣活兔子,明明白总管是个男人,怎么忽然让他想起好些女孩子的脸,勾魂摄魄的样子,呆呆地坐在旁边,有点心荡神驰。忽然看见自己送的那个大松鼠从白总管怀里跑出来,拿一条细细的玉链子锁着,每一个环扣全是透亮的青水玉细细琢成,用烂银镶接,叮铃铃地挂在松鼠脖子上。 钟小四没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惊奇得睁大眼睛,这松鼠到了有钱人家里也像小少爷了,戴着一个红缎子的瓜皮小帽,在露生身上嗅了一会儿,咬开扣子,钻到他领子里去了。 露生“呀”了一声,把松鼠拽出来,笑道:“你送的这个小东西,现在皮得不得了。” 松鼠闹了一会儿,帽子也闹掉了。 小四见那个小帽子滚到白总管的脖子上,连忙伸手去捏,衣服散开了,露出一片霜雪样的好皮肤,既凉又软,娇柔似花瓣,水嫩又似豆腐,小四捏住帽子,不经意地拂过那片皮肤,身上如同电打似地酥麻,脸腾地红了,硬邦邦地把帽子递过去。 露生接了帽子,见他僵硬,好奇道:“怎么我苦夏,你也苦夏?句容这里是热得很,五月就把人烤化了。” 钟小四心里想的全是女孩子,话都说不出,扑落一声,怀里掉出一封信。 露生一眼瞧见:“什么东西?” 小四回过神来,难为情道:“我不认识字……” 露生笑道:“你来找我帮你念这个信?” 小四人坐在棉花里,听他说话好像仙乐,光会点头,又听他问:“怎么不找厂里那几个出纳先生?这谁给你写的信?” 小四难为情得脸要滴血:“我姐姐。” “你姐姐好糊涂,自己弟弟不认字,也都忘了。”露生笑着抬抬下巴:“展开来,我来给你念。” 他从榻上爬起来,侧首向小四手上看,钟小四只觉得一株大牡丹腾云驾雾地过来了,人都软了,哆嗦着把信展开。 露生见他神色有异,自己也微微有些脸红,想不通这个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怪,拿过来的别是什么私相授受的情书。 低头一看,居然不是,字迹是女孩子的字迹,娟秀清雅,大大方方的一张白纸,钢笔黑墨水,写:上次我跟你提起的但丁和歌德,这些内容有点太深奥了,我建议你先读一读叶芝的诗,他的作品很简朴、很有情感。其实我自己还很喜欢看童话,你读过安徒生没有?其实都是小孩子看的,我自己翻译过一个版本的安徒生,下次给你寄一本。 ——诸如此类,都是在谈论洋人的文艺诗歌,一些露生也看不懂的名字,半句私话也没有,真像是长姐对幼弟循循善诱的态度。露生越看越奇,不由得歪头问小四:“你哪来这么有学问的姐姐?这像是留过洋的。”想起人家说小四是孤儿,心中吃惊:“你找着亲生父母了?” 小四听他念一句,心里便跳一下,话都是平平无奇的话,只是白总管软玉温香地歪在他肩上,仿佛一个多情的注解,每句话里似乎都有了言外之意。好像每句话都在撩他的心,每个字都问他“你想我不想?” 他想起写这封信的女孩子,先前只把她当做姐姐看待——她平日也和白总管一样,端庄大方的,不知是不是也有眼前这样娇懒慵倦的模样? 听他念到最后一句“有时间我会再来看看你”,这话也是冷冰冰的客气,没有半点失礼之处,只是小四听在耳朵里,完全是“我还想跟你在月亮下面散散步,谈我们谈过的叶芝、拜伦和雪莱”。 那些诗他其实一个字也不懂,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念出来就非常感人,美得好像月光。她那天说有空了写信给自己,也不问自己到底识字不识字,她其实是有一点蛮横霸道的娇纵,可是也很天真,很爽朗,又勇敢,她居然真的写了这封信! 而白总管好像把她说不出的心事都给念出来了。 白总管为什么这么聪明! 钟小四满脸通红地坐着,迷醉又惶恐,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干什么。露生愣了一会儿,有些察觉了,正色问他:“这到底是谁写的?” “我姐姐。” “是姐姐为什么不接你回去?哪有养女不养儿的家?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小四几乎要哭了:“不能说。” 露生又愣了,心中诧异,看看小四俊美秀拔的模样,忽然想通了其中关节——这孩子弄不好是个私生子,供得起女孩儿读书的家庭,还送出去留洋,只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官宦人家!再看小四,平日土头土脑,其实面相里妖冶透着邪气,只是纯朴盖住了,亲娘必是钓鱼巷的烟花女子,母亲把这份妖艳传给儿子了! 这么一想就全通了。 做官人家,怎么肯承认这样下贱的关系?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夜风流得了个儿子,又或许是正房太太凶悍,知道了也不许进门,这种事情他在秦淮河见得太多了。大约是因缘凑巧,不知怎么叫姐姐碰见了弟弟,姐姐倒是开明,因此写信关心,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哪知道同胞骨肉是土里长泥里爬的?要不是自己和求岳来得巧,这小少爷就白白给人打死了! 他心地纯善,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同情,又是气愤,再想想这姐姐也未必怀了什么好心肠,三两句淡话哄骗了弟弟,自己好得父母的溺爱,气得爬起来问小四:“她光是写信,可给过你一分钱?” 小四心猿意马道:“我不能要姐姐的钱。” 露生气笑了:“你是个傻孩子!她是你姐姐,当然应该给你钱,把你接回家去才是正理!”又看看小四的衣服:“你姐姐买的?” 小四羞涩地点点头。 “……”这倒还像个人干的事儿。露生稍稍平了怒气,把小四转过来,耐心嘱咐他:“这样,下次你姐姐再来找你,你立刻叫丁老大告诉我,我叫少爷给你做主。” 小四吓得魂都飞了,哪敢答应,拔腿就跑,露生急得抓住他的手:“跑什么?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小四给他玉手一握,骨头都颤了,活像心里的女孩子在捏他的手,头也不回,挣开手就跑了。 还是翻墙跑的。 这里露生茫然地看他翻过墙头,忽然听见那头“吭吭!”一声干咳,吓得回头一看,金总绿着脸,站在树底下,看上去更绿了。 金总酸溜溜站在墙根儿下面,两手插着兜,原本是担心露生不舒服,提前从厂里回来了,还绕路去镇上买了一个早西瓜,谁知进门就看见他跟小帅哥拉拉扯扯! 又看见松鼠站在旁边,吱儿哇告状,心里简直要有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抱了鼠儿子悲伤道:“你妈在家干嘛呢?你爸爸出去辛苦地上班,他在家里养小鲜肉了。” 露生给他气得笑出来,娇滴滴地推他:“胡说八道,也不怕人听见。” 金总抱着松鼠不动,露生踩了鞋子,拉他坐下:“又来这样小气的毛病,还是你自己说的,要我对工人好一点。” 我让你好一点,我没让你好成这样啊!而且钟小四我警告过的不许太好! 金总放下松鼠,捧起白小爷的手,语重心长道:“眼前虽是小奶狗,明日变成老狗逼,恋爱贵在要专一,珍惜你身边的哈士奇。” 露生越听越笑,笑得歪在榻上,笑断肠子了,把松鼠塞他的嘴:“你是个唱莲花落的!哪儿来这么多挤兑人的比方!他是来找我念信的。” 大松鼠拖着链子爬到石桌子上,啃剩桃子。 这里求岳坐下来,听露生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是大感惊奇,民国时代真他妈适合拍连续剧,什么狗血剧情都能来个真人秀。又想一想:“宝贝儿你是不是宅斗文看多了,哪有这么搞的事情。”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他一个小男孩儿,情窦未开的,那信也不像是情书。”露生把地上的信捡起来:“你看看,这女孩子似乎心机深沉得很。” 求岳就着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知不觉搂过他的腰,露生脸也红了,这时四下无人,轻轻地也往他怀里一靠。 盛夏里,两人也不觉得热,唯听得知了在墙头长一声短一声,略略地有些凉风轻柔掠过,日影移过墙头来,照着浓荫撒地,一片寂静。 求岳只顾着看信,总觉得这字迹好像哪里见过,但细想又想不起来。他在文墨上头原本就不通,看了一会儿,挠头道:“要真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乱插手,万一搞恼了他父母,我们里外不是人。” 露生柔顺点头:“可怜他了,漂泊在外,亲眷也不照看。” 求岳冷笑道:“谁不可怜?身上流着有钱人的血就比别人委屈了?”说着拍拍露生:“你也别老想着让他认祖归宗,这种狗娘养的父母有什么好认,我看小四人不傻,现在跟着技术部学得很快。”他低头看着露生:“我告诉你,靠爹妈的不叫本事,有本事就自己打出来。” 露生俏皮一笑:“怎么听着是给你自己脸上贴金?” 求岳舔着嘴,也笑了,两人只顾着说正事,此时才觉得肌肤相接,凑得这样近!他试探着,把手往衣服里伸过去,露生“啪”地打掉他的手。 “……大白天的。” 声音软得捏出水了。 金总腆着脸道:“那晚上呢?” 露生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口不由心道:“晚上也不行。” 说着,往竹榻那头坐开了。 金总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不敢再提这事儿。露生见他尴尬,心里又软了,含糊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齐松义给我打了个电话。”求岳被他一问,脸上就有烦恼:“我回来找你对对账,铁锚那边好像在搞事情。”又说:“李耀希也来电话了,说联系到了陶大哥,咱们明天去看看他?” 露生点点头,说不出来的,心里有些失望,想起陶嵘峥,又有些伤感,温柔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52|夏游 事实上李耀希不是电话来的,是本人亲自跑到句容来, 求岳见她穿了个裙子, 不禁出声笑她:“哎哟我的妈, 你这腿还挺玩年。” 耀希不知什么是“腿玩年”, 估摸他没说好话, 以牙还牙地笑道:“你妈我不怎么穿裙子, 今天穿来给你看看。” 两人互怼了一会儿, 耀希帮他脱了工厂的大外套,一齐向办公室走,见他热得直擦汗,自己也摇着帽子道:“闷死了,你也不是什么良心的资本家,这么热天还逼着工人上工。” “我自己也在厂里啊大小姐, 放屁成本低你就随便放了是吧。” “知道你像什么吗?你这就像英国的清教徒, 苛待自己也苛待别人, 从肠子里挤压原始资本。” “好好好我的资本都是屎, 你的口味也挺重, 天天给屎做报道。”金总斗不过她,再斗就要往下三路上去了, 好男不跟女人斗下三路。 他领着耀希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一股热浪迎面冲来, 耀希皱眉道:“你怎么弄个西晒的办公室?” “以前那个给技术部做研发室了。”求岳扇着领子道:““这么高温我也怕起火灾,现在温度还能扛,给员工好一点的条件吧。 “冰呢?” “分给员工了, 我反正无所谓,哪个办公室我都能蹲。” 耀希但笑不语,有些赞许的意思。 安龙厂从一盘散沙到齐心协力,从死鱼一条到咸鱼翻身,眼前就是原因了。 求岳以为她是笑话自己穷酸,有点窘迫:“算了算了,这屋里坐一会儿都他妈成烤鸡了。咱们水沟那边抽烟去吧,那边还稍微凉快点。” 两个大烟枪蹲在水沟那里抽烟,求岳把王亚樵和石瑛的信给耀希看了一遍:“说好了不能报,石市长这是公文,报了会搞得人家很难看,王叔叔也是灰色职业,你看一遍,过过眼瘾就行了。” 耀希可惜地说:“这也不能报,那也不能报,这就算了,陶嵘峥那么好的新闻,你配合个采访,不是对双方都好吗?” “有些热度可以蹭,有些热度不能蹭。”求岳靠着树,随手弹弹烟灰:“上海打仗,这个热度蹭一下,是带动大家都提高觉悟。陶大哥这新闻是他自己拿命挣回来的,我跑去跟着受采访,我要脸不要脸?” “你代表群众去慰问负伤军人,这也是好事啊。” “要慰问不会安静如鸡?还带个记者啊?到时候再让伤残军人给毛巾打广告是吧,别恶心人了。”求岳吐了个烟圈儿:“大小姐,为人处世低调点。” 李耀希抬头看看他,觉得这金少爷痞气里含着刚正,他说的问题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不禁有些脸红,低头敲烟斗。 求岳甚少见她娇羞,忽然心里一动,他撩起袖子蹲下来:“哎,李妹妹,跟你请教一个事。” 李耀希噘嘴道:“我为人处世特高调,请教个屁。” “哎呀……怎么这么记仇呢?”金总眼巴巴地猴过去:“我问你啊,你谈过恋爱没有?” “……干什么?” “我打个比方,比方啊,你跟我说说你们女孩子心里的感受。”求岳叼着烟:“我最近在追一个……女孩儿,性格吧跟你差不多,平时大大方方的做事也特别有主意,又像男生又像女生,可能比你还稍微软一点。” 李小姐立刻三八了,李小姐充满期待地竖起耳朵。 金总难为情道:“手吧,拉过了,嘴儿也亲过了,都是我主动,坏就坏在我主动,搞得很像我强迫他——他是那种很含蓄的类型你懂吧,就是你过分一点他也不说生气什么的,就是事后眼泪汪汪弄得你蛮愧疚的。我他妈经常感觉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小姐幸灾乐祸道:“你是牛粪。” “啊对,我是牛粪。”金总尴尬:“作为牛粪我现在非常想跟鲜花再进一步。” 李小姐一脸八卦地看着他:“都接吻牵手了,你还想干嘛?” 金总给她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懂的,你懂的,别让大哥说这么露骨,都是男人谁能没点儿生理需求啊?” “我是女人……” “哎大家都是成年人,你都美国留学了思想进步的新青年,对吧。” 耀希奸笑起来。 两个人嘻嘻嘻嘻,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波猥琐的眼神。 李耀希以前就听说过他养着白露生,只是没往这个上头想,毕竟这个年代没有把娈童当真爱的先例,只当他是在追哪家小姐。猜是秦小姐,感觉不像,猜朱小姐,似乎也不是。她敲敲烟斗:“自由恋爱我是很支持的,不过你要私定终身,这对女孩子来说挑战太大了,她父母怎么说?” 金总:“……。” 李小姐:“你爷爷呢?” 金总:“……。” 李小姐两手一摊:“双方家人都没有表态,你这是拿爱情作兽|欲的幌子。我想那位姑娘一定十分纯洁,被你这样一再地冒犯,居然还愿意跟你继续交往,要是弄出孩子……” 金总头都大了:“我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李小姐:“是你先问我不正经的问题。” 金总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智障。 “那行吧,我们先不谈孩子好不好,你他妈根本理解错了我的情况。不存在什么骗不骗的我又不是炮完就走的人渣。”他两手举烟:“大哥冷静,大哥抽烟。” 李小姐警惕地看着他。 “我就打个比方,比如,我说比如啊,别的男生追你的话,到了捅破窗户纸这一步,你希望他强硬一点,还是怎么说,迂回一点?” 金总迂回了好几天,迂回得就快死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李小姐,期待她说“强硬啊!” 李小姐的脸突然蒙上红晕。 金总:“……你脸红个几把,我不是在暗示你,没有的。” 李小姐别过头,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他能向我的生活靠拢。我靠拢他,他也靠拢我。”她缓缓站起身来,有点话剧的腔调,也像在朗诵:“我的冷漠是慎重的表现,因为过度的热情就意味着轻浮,一切过程都不应该进行得太快,因为爱情原本就太快了,应借助理智让它免于狂暴。” 她忽然掩住口,声音跟被拧了开关一样骤然降低:“当然,失去理智的感觉真令人沉醉!” 金总:“……你在演戏吗?” 李小姐瞪他一眼。 金总三胖鼓掌:“演得好,演得好啊。” 李小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试过为她做些浪漫的事吗?比如,给她写诗,为她弹钢琴,带她去海边,一起沐浴着白浪,给她讲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故事……” 金总简直开始后悔跟这个戏精谈论爱情了,心道李耀希在发什么春啊?老子要是会写诗弹琴讲故事,还犯得着来问你?早他妈高速赛车激情上路了。 李小姐意犹未尽:“你又不缺钱,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啊?” 李小姐又说不下去了。她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金总蹲在地上无辜地抽烟,过了半天,李小姐拧着柳枝道:“对于女性来说,婚姻是最诚恳的承诺,你要是觉得自己现在太穷,没这个脸面去提亲,何妨多陪陪她,做些让她喜欢的事呢?” 金总莫名其妙,老子刚挣了十万大洋,你他妈才穷呢。 不过比起过去的金家确实蛮穷酸啦! 这件事问得没头没脑,求岳也怕和李耀希单独见面,叫露生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只说她是打电话过来。 送走了李耀希,自己去镇上买西瓜,想想看自己这辈子也是头一次为了追人搞心理咨询,虽然咨询出来是一垛屎。望着午后热风里招摇的垂柳,踢飞路边的石子儿。 想陪陪露生,想为他写诗,为他静止,为他弹琴写词做各种不可能的事,直男爱上精致男孩,像狗吃螃蟹,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啊! 心不在焉地,叫卖西瓜的切个三角尝尝甜,一股扑鼻的蜜香,带着新鲜水果的生腥气,好像恋爱忧愁又甜蜜。 次日上午,他两人带了瓜果点心,去探望陶嵘峥。按照正常的狗血套路,陶大哥得给他们弄个爱情的艰难波折,搞不好战后余生来个goodbye arms,不过陶士官这个人毕竟大风大浪都见过,就是不按套路走,既不卖惨也不缠绵,三个人居然聊得其乐融融。 他气色很好,在一间三人的病房里,另外两个床位空了,陶士官明朗地微笑:“那两个人已经出院了,我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露生和求岳关心地看了一遍他的伤口,截肢的地方结了肉疤,已经长平了。陶士官笑道:“行动什么的都能自便,就是头脑受伤,有时还会晕眩,养半个月,怎么样也都好了,” 残障就是这样,如果本人都释然了,旁人反而不好意思代为哀伤,再说这伤也是光荣的伤,走到哪里都仿佛勋章,是可以诉说一段传奇的。 陶士官在医院里也不寂寞,家人从山东赶来陪房照料,是他的弟弟和弟媳。弟弟像读书人,举止跟哥哥一样礼貌有教养,弟媳麻利爽快,是能当家的样子。 陶士官道:“金少爷,我家里开了个酒坊,现在是大哥大嫂主持家计,我这次出院,也就退伍回家帮忙生意了。只是小弟念书出来想找个工作,我这弟妹也是中学毕业,读书识字的。”他和求岳露生已不见外,有话直言,“不知你这里是否还有管理或出纳的职位,可以让他们试试看。” 求岳惊喜异常,原本和露生来探望,是想给陶士官谋个出路,让他在厂里混个闲职,现在想想是小看了人家! 又看陶士官的弟弟弟媳,两个人年轻能干,都和哥哥一样面相厚道。不等他问,陶小弟便自己介绍自己:“我是国立北洋工学院毕业的,读的就是纺织专业,北平和天津都有工厂招聘我,但我想听二哥的意见。” 陶嵘峥微笑推他:“说名字。” 陶小弟憨厚一笑:“哦,我叫陶嵘峻。” 陶士官赶紧夸自己的弟弟:“他入学的时候就是第一名,本来要去日本留学,因为打仗,就干脆出来找工作了。” 陶嵘峻学霸脸:“留学这种事,只要你优秀,自会有大学带着奖学金来找你。现在积累一些车间实干的经验,比呆在研究室里强多了。” 他的小妻子扑哧一笑:“实话说罢!是二哥叫我们来句容,说金少爷的厂子鹏程万里,我也听说安龙毛巾一炮走红,心里佩服得很,所以嵘峻想来,我也想上班!” 她噼里啪啦好似竹筒倒豆子:“我叫尹秀薇,是学会计的,记账什么的我都行,要是暂时没有出纳的工作,做文员也可以。”又把老公的手一拉:“反正嵘峻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露生和求岳都看笑了,问她:“结婚几年了?” 秀薇一点儿不害臊:“我们是中学同学,他考上大学,我们就结婚啦!” 学霸弟弟推推眼镜,有点脸红。 这一波探望真是既圆了人情、又得良才。厂里正缺出纳,纺织技术人才更是一将难求。因为是陶大哥的弟弟——其实按排行该叫陶二哥——亲朋好友,也不叫他们在镇上赁房子,就住到金家老宅去。反正房子大屋子空,多个小两口不算什么事。 露生细致道:“也不用急着来,你们在这里照顾你二哥,等他出院了,不必收拾行李,家什都是全新现成,直接来上班就行了。” 大家都是喜出望外,细问嵘峻和秀薇上学的情况,又问嵘峻专攻何业,直聊到晌午。兄弟三人见医院不便留饭,秀薇便把家里带来的大鸭梨洗了一兜,硬叫白小爷拿着。 两人辞别出来,露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三次,求岳道:“吃了人家四个大梨又揣了一兜回去,还舍不得走?” 露生横他一眼,又是回望:“我是觉得嵘峻小两口实在甜蜜,青梅竹马,叫人好不羡慕。” “有道理。我们俩有点可惜,没相逢在青梅竹马的时间。”求岳啃着鸭梨问他:“你认识你少爷是几岁?” “……十四。” “陶二哥呢?” “……十三吧,约莫早一年,问这个做什么?” 求岳低头笑道:“男人的占有欲,有时候希望咱们俩也能青梅竹马,我比任何人都早认识你。” 他摸摸露生的脑袋:“十三岁以前,咱们黛玉吃了多少苦啊。” 露生原本心中笑他傻气,忽然听他这话,眼圈儿也红了。 “不哭,哥哥知道你吃了好多苦,以后不吃苦。”求岳把啃过的鸭梨翻个面:“尝尝,这个好甜。” 露生乖乖地在梨子上啃一口,赶紧又吐出来。 “干嘛?有虫?” 露生捂着嘴道:“梨子不能分着吃。” 金总弯腰看他:“不跟我分离对吧?”说着,也不管他脸红不脸红,笑着拉了他的手:“最近忙得没时间陪你,今天不急着回厂里,咱们玩一会儿。” 汤山距句容不远,此时尚有从上海撤回的驻军在镇上闲晃,亦有许多避暑的名媛贵妇,花红柳绿地隐没在高处的绿荫之中。 张静江在这里也有别墅,不过和金公馆一样,也被蒋光头没收了。求岳想起金忠明现在无家可归,要是出院,还得将就在榕庄街那里,估计对老头子又是个打击。 如果今年不翻车的话,下一个奖励,他希望是拿回金公馆。 两人顶着午后的日头,在街头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午饭,饭后便在镇上散步。 露生苦夏,也是天天拘在屋里埋头写字的缘故,不知是汤山这里风水宜人,还是今天特别适合出游,走在街上尽是穿山清风拂面吹过,他们并肩而行,有点伉俪同游的甜蜜心情。 路边还有许多贩卖温泉用品的货郎,牌子上写着:“正宗温泉毛巾”、“温泉鸡蛋”、“温泉水米酒”。五光十色的花毛巾上,没有精忠报国,却有令人眼熟的日式家纹绣。 求岳叫车停下,问一个卖货的小贩:“毛巾怎么卖?” 小贩殷勤道:“四毛一条,这是咱们国货的好毛巾,所以贵。您摸摸,软得很,泡温泉顶着可舒服了。”他展开一条,“您看,展开宽大,盖肚子上跟小被子一样。” 求岳点点头,指一指旁边的家纹绣:“这个怎么卖?” 小贩搓手道:“这个更便宜,两毛钱就行了。” “……日本货吧?” 小贩尴尬地笑了:“仗都打完了,不讲究这个了。其实泡个温泉什么毛巾都一样,这个也是又便宜又软。” “铁锚牌的?” 小贩惊奇地看他:“您这眼光真够毒的,没事儿!现在他们不绣铁锚了,顶出去也没人骂,这个大团花金光灿烂的也喜庆。” 求岳捻着那条毛巾,心道铁锚的反应够快,市场应对也很灵活,不过此时的日本人内心对整个东亚大概怀着不可一世的傲慢,铁锚不绣,绣了一个家纹。 日本他以前常去,便宜往返又快,公司团建经常是大家一起去日本泡温泉。别的家纹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家纹在骏河地区的高级酒店被做成各种食品和玩具,他吃饭的时候还跟地陪聊过。 这是德川氏的家纹。 德川家康是日本最后一个统一全国的大名,对日本人来说,他是仁德一统的刘备,也是武布天下的曹操,铁锚冒用这个家纹,若放在日本国内,恐怕有大不敬之嫌。 放在中国就不一样了。 它意味着“天下一统”。 求岳看看小贩,“喜庆团花”,不知喜从何来? 这条毛巾弄糟了他的心情。想起齐松义之前打的电话,心里更烦躁——这就是市场,足够现实。网红潮慢慢退却了,市场冷静下来,商品必然回归它原有的价值。 吉祥物只能卖一次,对于真正的消费者而言,几毛钱一条的铁锚毛巾是更好的选择。日货平实、廉价,所以能长盛不衰,几十年后的丰田和本田,依然遵循着这个逻辑。 露生见他不说话,心知他是为毛巾不快,接过他买来的日本货,细细在旁琢磨花色。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若是真论成本,咱们的成本其实比这个毛巾低得多。” 你说对了,金总也是这么想的。 但廉价的倾销战会是一场恶战,倾销是大招里的aoe,无差别轰炸,会炸伤日货,也同样会炸伤国货。 金求岳不怕日本人红眼,但他实在不愿意成为国货中的公敌。 金总仰天长叹:“想多留点时间陪陪你,狗日的日本人不让啊。” 53|狙击 金求岳很小的时候,他老爸就给他讲述自己传奇的炒股历史。当时的沪深上证可谓大起大落, 金海龙原话是这样说的:“很多人挤破了头, 倾家荡产地进去炒, 最后想跳楼的天台都挤不下。” 父亲的辉煌心路, 金总未能全面感受。不过想跳楼的心情, 这一个月他是充分体会了。 金总记得他老爸当时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告诉你, 真去跳楼的, 反而不是那些一赔到底的,跳楼的都赚过,而且赚得多——人生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大起之后变大落。” 齐松义之前回南京,是受了求岳的嘱托,去访查江浙一带目前的原棉市场。当时的金总还蛮有自信,跟齐松义慷慨道:“你不需要掩饰自己来自安龙, 如果有便宜的棉花, 就直接参与竞拍。” 调查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不乐观。 但不乐观的程度远在意料之外。 两三天里, 齐松义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回句容。金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现在很多人在炒作原棉, 因为知道我们厂子急需原料, 国内商人在炒,日商也在高价收购。南京这边的原棉几乎要赶上细纱的价格了。粗纱更不必说, 三倍于往年。”齐松义在电话里说:“往年这个时候没有这种情况, 今年这次棉纱暴涨, 全是我们刺激的结果。” 安龙厂缺货,众所周知,这种时候截断原料, 差不多类似娱乐圈的“防爆”。这一波安龙如果资金断裂,对日商来说是打击报复的机会,对国货而言,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接杆上位的时机。 停战协定只能阻止日军对领土的侵犯,但阻止不了日商举着和平贸易的大旗继续搅乱国内市场,日商拥有先进的设备、雄厚的资金,态度甚至比之前还要嚣张。 齐松义没有告诉求岳,他在上海的棉纱行市上见到了铁锚的在华经办,对方名叫加藤利昭。他很客气地和齐松义握了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安龙的代表,不知阁下有否听说过,最早将毛巾带到中国的,就是我们四国的铁锚。” 他的汉语相当熟练,带着一股东北的碴子味儿,齐松义不冷不热地让他握了手,淡淡道:“未曾远赴重洋,只知日本与琉球,不知四国是什么地方。” 那批棉纱当然也被铁锚高价拿下。 金求岳想起铁锚阴魂不散,烧掉了三友又来炒棉纱,心里恶心了好半天,但他不认为抢货的国内商人有什么不对,who can who up,no can no bb。大家出来做生意是养家糊口,不是为了作秀,原料又没跟安龙厂三生有约,谁有钱谁就拿。 只是国货现在就急于内讧,令人失望,也未免愚蠢。 铁锚的意图很明显,它在用倾销的手段吞食国内市场份额,可以预见,这场棉花的高价炒作,最终的结果是铁锚独占销售终端,而国内的纺织业沦为初级产品(粗纱)制造者。如果金求岳现在能够穿越回21世纪,翻一翻民国经济史,他会知道,曾经的铁锚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击溃了国货毛巾行业,最终制霸了东亚消费市场。 还是那句话,情怀不能当饭吃,吃也只能吃三个月。 齐松义问他:“少爷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求岳咬牙道:“商业战场,价值说话呗。” 金总始终相信,对策是在实干中撞出来的。有些策略虽然蠢,但是你不得不执行,因为蠢办法也是硬办法。眼下唯一的对策就是督促研发部,尽量提升毛巾品质,铁锚的特点既然是柔软,安龙不妨走另一个方向,那就是结实。 把成本压低再压低,民国消费者的观念趋向于保守,开发更便宜、更耐用的产品,也许能跟铁锚打一个回合。 从六月到七月,他一面在厂里熬着酷热,和研发部日夜攻坚,一面带着周裕去拜访金二三四五六太爷,挽救一下今年的原棉库存。 两边的情况都不理想。 毛巾的耐用程度取决于棉纱的支数和机器的精密度,两个条件其实是一个结果——都是在变相地提升成本。 这条路越走越窄。 他问技术部的孙主任——就是三友之前那位姓孙的提花师傅,“过去铁锚不是打不过三友吗?过去的原料战,咱们是怎么打的?” 孙主任叹口气:“金少爷,你以为三友的仓库是为什么才被烧?就是因为三友长年屯着棉花,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原料战,日本人耗不过我们,就烧我们的仓库。”他望望窗外:“好在咱们厂也有自己的棉田,少爷不用太担心。” 金总心里崩溃,大叔,棉田不是我的。你早说是这样,我上个月就该把棉花订下来啊! 哪怕挨雹子我也认了啊! 当时他心里就有很不妙的感觉。 他带着周裕,急三火四地去往镇上——果不其然,棉花还未结铃,那边已经哄抬订购,每个老太爷的答案都是“卖光了”,金孝麟更是幸灾乐祸地把他挤兑了一顿。 问卖给谁,众人都道“姚厂长来付的款。” 姚斌人不在家,说是去山西了。 金求岳没心情问候姚斌祖宗十八代,不知道姚斌背后站着谁,也许他投靠了日本人,总而言之,眼下句容这波没成熟的棉花已经不属于他了。 听说姚斌远赴山西,他身上几乎爆出一层冷汗。 对于1932年的中国而言,新疆还没有被开发,山西、通州、江浙,这三个原棉生产基地控制了整个中国的棉花市场。 江浙的市场已经上天了,姚斌又去了山西,可以想见,这三个市场是同频率同脉搏的。 全国的棉花都疯了。 后悔、尴尬,自己太小看了民国商人的敏锐度,他们确实没有互联网,但他们至少有电报和电话,这已经能够保证商业消息在一夜之间飞遍全国各地。自己悠闲地谈了一个月的恋爱,还想着情场商场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一张包抄的网已经在他背后展开了。 想要安龙死的,不光是日本人,还有他的手足同胞。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初的这一波狂赚,让国内棉纺织业同行的眼睛都要滴血了。自己看错了形势,这根本不是价格战,而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原料狙击战。 这就是国家贫弱的痛苦,反之,他现在更深刻地理解到国家强盛的好处。一个有力的政府会在这种时候执行强制性的管制措施,打击恶性竞争,用关税限制进出口,甚至使用贸易战来互相制裁。在21世纪,美国金融界将这种策略称为“国家资本主义”,中国人的说法,叫“社会主义特色的市场经济”。 但现在的国民政府做不到,也无暇顾及。 前面是铁锚虎视眈眈,后面是捅刀的同胞同行,所以摆在面前的又是老问题,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要么单枪匹马,跟铁锚死磕,要么,说服国内的纺织行业,联合抵制日货。 金总:“……” 如果眼前的这些国货商家真能看清局势,就不会做出跟风炒作的傻逼行为了。 做生意不是作秀,这是他自己说的。 民国的商场,并不比21世纪温柔,它缺少有力法规的约束,只会比当代社会更血腥。 他和露生在家里对棉花账,房间里转着一个小风扇,吹着冰盆子,上面撒了碎薄荷,取凉,也提神醒脑。露生右手摇一个八角扇子,左手把存棉并粗细纱罗列出来,把齐松义报知的棉价也一并明细列出。用的都是新记法,方便求岳能够看懂。 原棉还剩两千多件,棉纱寥寥无几。 求岳见他左手执笔,不由得惊奇:“你原来是左撇子吗?” 露生嫣然一笑:“我是两个手都能写字。” “卧槽,牛逼啊!” “这有什么了不起?”露生不以为然:“成天关在院子里,闲也闲出病来,我就试着左手写字,慢慢的就写惯了。”他放下扇子,换右手写了一遍“求岳露生”,左手又写一遍“求岳露生”,两边字迹大不相同,右边是黄山谷的行楷,潇洒峭拔,左边却是簪花小楷,圆润柔媚。 偶然闲情雅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求岳摸摸露生的脸。 “宝贝儿啊,明年我们可能要凉了。” “凉了?” “就是失败了。”求岳郁闷地吐气:“我还想再去一趟通州,如果只靠两千件棉花苟延残喘,明年是一定死翘翘。” 他艰难地看看露生:“我想让你留在家里,帮我看着厂子。” 露生静静地瞧着他:“你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碰壁。” ——黛玉兽真的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到让人心酸。 金求岳忽然有种想落荒而逃的感觉,成功和失败都来在一夜之间,但成功之后的失败真的太刺激了。棉价被炒成这样,要维持今年的生产,就要想办法融资,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安龙的笑话,向谁融资? 他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夏天打一波价格战,然后顺理成章地转型廉价,谁知铁锚迅雷不及掩耳,利用原料,把他们转型的路掐死了。 心态崩了。 露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问他:“咱们会输?” 他回答他:“也许会。” “就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他说:“所以我要去试一试。” 几只细小的飞蛾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围在电灯上,扑闪着翅膀,飞进灯罩里。头一个烧焦了,后一个仍然扑上来。 电风扇转着夜风,静夜清凉。 露生忽然伏在桌子上,撒娇道:“明日就走,今晚你陪陪我吧。”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情绪,也没有欲望,只是觉得很孤单,是一腔孤勇无路可去的孤单。求岳默然地笑笑,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蹲在床边。好像过去在榕庄街,他哄他吃药的样子。 “我想听你给我讲讲故事。”露生道。 “讲什么?” “讲你崇拜的那个什么,马云,还有马化腾。”露生卧在枕头上,猫一样歪过脸来:“他们有没有挫折过?” “有啊,有的。马云自传我读过好多次,他最初开始推广电商,大家都说他是骗子。” 露生脸上是极认真的好奇神色:“那他后来为什么成就了呢?” “靠坚持。” “靠坚持?” 是的,靠坚持。 求岳心中忽然一阵温热,他知道露生是在含蓄地劝解他。男人都有自尊心,再没有什么是比在恋人面前失败更丢脸的事情了。而露生记得他说过的所有智障的话,也记得那些素未谋面的商业大佬的名字。 因为是他崇拜的,所以他也记住了。 温柔不是问你一句“难过不难过”,是润物细无声地让你觉得自己不孤单。 仿佛回应他的心事,露生轻声又问:“那么,你那个时候,全国商人可是齐心协力,互相不竞争?” “当然不是,马云有阿里,马化腾有腾讯,刘强东有京东,王健林有万达,其实他们之间争得很厉害,海龙对他们只能避其锋芒,从来不敢正面对抗。”金总忽然觉悟:“其实如果我爸当年敢跟王健林拼一拼,真说不准现在谁是首富。” 露生笑道:“是啊,自古生死见英雄,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刀光剑影,何来天下第一呢?” 海龙就是输在不战自溃,所以只能偏安华东,做个土财主。马云失败过,马化腾也失败过,他艳羡的每个大佬都曾经有过摔跟头的经历,被全国人民在线热嘲。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露生并不说什么开导的话,只是娇懒道:“你给我说说你们那时候做生意的故事,听上去真有趣儿。” 金总床也忘了上,就地坐倒,事后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和傻逼没有二样。男朋友叫你讲故事,你就真的开始讲故事了! 那时他心里豁然开朗——钱不赚就不赚,原料可以高价吞入,阵地不能失,不能把这块市场拱手让给铁锚。日本人赔得起,自己也赔得起,死磕就死磕。 要是连磕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做英雄? 他想为露生做个英雄,死了都要爱的那种。 露生在他无穷无尽的21世纪商业故事海吹里,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不见求岳的人影,知道他已经收拾行李,奔赴通州了。 床头留着一张纸,是昨晚自己左右同书写的名字,上面毛笔歪歪扭扭地添了两个字。 看了又看,写的是“爱你”。 总共就俩字,还写错一个。 后面画了个猪头的表情包。 露生托着这张纸,不觉笑起来。看看窗外艳阳高照,碧空明朗如洗,是早上下了一阵小雨,现在放晴了。 丁广雄在外敲着窗棂:“小爷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少爷吩咐我随时跟着您。您是去厂里,还是在家消遣?” 露生轻捷地跳下床:“去叫翠儿打水,咱们厂里去。” 他得为他做点儿什么。 54|奇想 白小爷丢下账本,亲自下到厂子里去了。出门前犹豫再三, 煮了一锅香薷汤, 给工人们带去。 别的事情做不了, 照顾这些员工总能做得到。 他煮着香薷汤, 心里有些自嘲, 自己是太无用、也太软弱了, 仿佛话本里的女子, 只能为心上人锦上添花,真正到了大事上,全赖求岳一个人主张。他冒着酷暑在外面奔波,自己却是连女子妻子的义务也没有尽到。 不甘心地,也在想着,到底怎么样才能在这场困局里寻一条活路, 它来得猝不及防, 让他们措手不及。 工人们满头大汗地在厂子里试验毛巾, 见白小爷提着冰盒子来, 都道一声谢。露生温柔道:“你们忙你们的, 我来看看罢了。” 其实他和求岳一样,在纺织这块都是一窍不通, 看了四五天, 看不出什么头绪。只看见工人们不停地试验毛巾样品, 反复锤拉,用戥子称量用纱的克数。 产品的研发是反复性的机械过程,在白小爷看来全一样, 不一样的可能只有他带来的汤,今天是百合绿豆,明天是薏米冰糖。 又见失败的毛巾被收集在大竹筐里,一打一打地卷成团,倒教他想起从前在班子里唱戏的时候,后台也是这么一捆一捆的毛巾,戏园子里叫“手巾把子”,那是给看戏的客人们擦脸用的。大场子里自带这项服务,小场子里是货郎兜揽了这个生意。 仔细想来,那时候春华班也是定的三友毛巾,刚开始和上海的旅店一样,绣的是“祝君早安”,后来他走红了,又专订了一种场子里的毛巾,绣“艳骨清音”。 这还是金少爷给他题的字,人生有时真是一梦南柯,金少爷此时不知是苦是甜,三友也已成昨日旧事。 他捡起毛巾,看了一遍:“这些废巾子怎么办?” 孙主任道:“以前是拿去扔了,现在节省一下纱线,拿开棉机梳开,可以再倒回纱线。” “……还能倒回纱线?!” 露生的心思骤然活跃起来——其实棉花这种东西,时常是反复利用,旧的褥子,弹一弹又会变成新的,不知纱线能不能这样弹? 他迟疑地问:“既然旧毛巾能倒成纱线,咱们能不能把人家用旧的毛巾捡回来,机器一开,不就有不要钱的纱线了吗?” 这话问得天真,众人全笑起来,只是心中爱他生得清艳,谁也不出言责怪。大家笑着围过来:“小爷还是娇贵人,那毛巾谁不是用烂了才扔?且不说上哪儿去捡烂毛巾,就是捡来了,你知道倒回纱线要费多少力气?” 一面说,一面就有人拉他到机器前面,现拆一条毛巾给他看。 果然拆得很慢,一条毛巾拆下来,要费半天功夫,拆出来的纱线也折损大半。 孙主任道:“小爷懂得开源节流,这是您聪明的地方,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须知毛巾这东西,结实的必定难拆,因为织得密,即便拆下来也剩不了多少好线;至于那些好拆的,棉纱本身就不好,拆出来一堆烂纱,又有何用呢?” 露生有些气馁,讪讪一笑,叫工人们分了汤喝,自己心里好没意思,坐了半天,无精打采地向家里走。 回家来也是无事可做,不觉把齐松义给的那块料子找出来,想想让工人们看了一场笑话,平白给求岳丢脸,对着料子,掉了几滴眼泪,闷在屋里,给求岳做衣服。 丁广雄自从上次被齐管家教训,这次可不敢大意,少爷叫陪着小爷,他简直是寸步不离。露生怕他吓着工人,因此去厂里也只叫他守在门口。回来一看小爷委屈流泪,丁老大就以为是工人们给他气受,严肃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小爷,我即刻去给他一顿。” 露生含着泪,扑哧笑了:“你是被训怕了?我哭又不是头一回,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丁壮壮:“……” 露生抿嘴儿一笑,低下头又裁衣裳。谁知丁老大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小爷,你这粗针大线,是有什么讲究吗?” 露生头也不抬:“你一个武人,怎么忽然问起针线的事?” 丁老大耿直道:“前些日子翠儿姑娘给我做衣服,我看她也是这样粗针大线,随口说一句,说你这不是把布戳坏了吗,结果把她得罪了——我是说错了什么不成?” 露生惊讶地抬起头:“……她给你做衣服?” “是啊。”丁老大摸不着头脑。 露生心中诧异,听这话,翠儿只怕是有意于丁老大,只是江湖英雄未必看得上从良流莺,翠儿出身不好,这事只怕难成。想了想,只装糊涂,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练武的人,哪里懂这些女红?这是我教给她的法子。”他比给丁老大看:“先把衣片子粗粗缝起来,对个样子,然后再缝细针脚。过后把这粗线一拆,天衣无缝的,也不露出缝纫的痕迹。” 丁老大居然看得很认真:“所以这个粗针缝得马虎,其实是为了容易拆开?” 露生含笑道:“就是这个道理,要是缝得密了,拆起来岂不费事?就是为了容易拆,所以缝得粗。” 话音刚落,他忽然怔住了。 缝得密,所以难拆——既然要容易拆,何不缝得粗些呢? 脑中倏然划过一条雪亮的电光,他愣愣地低吟:“缝得粗,就容易拆,可是缝得粗难道不是容易坏?” 可如果原本就不怕坏,或者坏了之前,就拿新的替换呢? 一道又一道闪电在他脑中炸开霹雳——戏园子里的毛巾把子、废毛巾拆成的纱线、订制的“艳骨清音”,又想起求岳给他说过的故事。 他“啪”地一声丢下剪子,头也不回就往外冲,丁老大慌得在后面问:“小爷这是做什么去?” 露生哪里理他?车也不叫,整个人神魂颠倒,见门外拴着那头大青骡,骑上骡子,扬鞭便抽:“好畜生!快走!” 大青骡骤然吃痛,撒蹄就跑,把丁老大甩在后面,一阵尘烟,门口坐着的小贵和打手都面面相觑。 白小爷是疯了吗? 丁广雄恼得骂道:“都他妈傻了是不?开车出来!小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跟我是拿头玩儿呢?!” 汤山军医院。 陶嵘峥还未出院,他是好静的人,自己在窗前静静看报,秀薇拉了一道帘子,在另一张病床上睡午觉。 嵘峻却把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这两天他无事可做,认识了医院的郑博士。 郑博士是德国留学归来,专攻传染病学。这个学问用他父亲的话说叫“学得无用”,因为家里条件甚好,他父亲在天津教育厅任职,母亲也是富族名媛,怎肯让宝贝儿子跑去看什么肺结核、梅毒?“都是下等人的脏病”,因此郑公子不情不愿地被送到汤山军医院来,领了个副院长的闲职。 他在医院自觉明珠投暗,恨一身学问没有用武之地,又不屑与医院这些专科毕业的蠢人为伍,天天在办公室写“论我国传染病防治之注意事项”的论文。谁知来了个北洋工大的高材生,原本看他没留过洋,心中还有些瞧不起,听说他是第一名入学,不由得另眼相看。 两个读书人惺惺相惜,此时坐在柳荫里下象棋。 嵘峻笑道:“海琳兄的文章,我昨天拜读了,真是写得极好,数据、论证、无不精密。我读大学的时候,同学就有肺结核退学的先例,当时全班放假了一周,如果能推行你的这套方法,一定能降低许多疾病的传染率——哎,吃你的炮了。” 郑海琳道:“马在这里看着呢——论文写得好有什么用?不过拿几个奖而已,从医是要济世活人、扬名杏林,我又不是个作家!” 嵘峻被他看了一手,挠头半天,走了一个卒子:“你在这里实在屈才,不过再熬两年,进去卫生部,那时便可一展宏图。” “过河的卒子可当车。”郑海琳心也不在棋上,“你知道我最近在写什么论文?” “写什么?” “我看年初的安龙毛巾高价热销,突然心有所感,为什么咱们国货毛巾不能推出一种消毒巾呢?既卫生,又方便。因此我又写了一篇论文,只是还缺一些实验,完成就可发表啦。” 嵘峻差点笑出来,心道这书呆子真是象牙塔里憋死的,你在这里消毒,路上运输几回,什么毒也都染上了,嘴上不好笑他,忍着乐道:“高见高见,实不相瞒,等我二哥出院,我就要去安龙纺织厂任职,到时候我来跟他们厂长推荐你,或许他真能采用你的建议。” 郑海琳呆喜道:“他要是采用我的建议,那就太有眼光了!” 嵘峻“啪嗒”一声落棋:“哎呀——将军!” 两人观棋大笑,谈得正是开心,忽然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后面护士惊叫:“医院不能跑马!”又叫“骡子也不行!” 郑海琳和陶嵘峻都惊讶回望,陶嵘峻蓦然叫道:“这不是白小爷吗?” 露生已经三两步奔到他面前,香汗淋漓地勒住青骡,喘着气道:“可找到你了!” “找我?” 露生翻身下地,领子上还插着针:“我问你,你是专研纺织技术的,是不是专门研究怎么把毛巾做结实?” 嵘峻愕然道:“……可以这么说吧,也不全是这个。” 露生急道:“那要是反过来,我要你制作一种很容易拆线的毛巾,不必太结实,只要它容易拆解即可,这种毛巾,你做不做得出?” 55|暴雨 金求岳和齐松义从南京出发,在通州盘桓了两三天。这里有老字号的毛巾大厂善成毛巾厂, 据说它和三友算是南北方的毛巾业翘楚, 有点北少林南武当的意思。不过南方人确实善于经营, 又占据着松江成熟的纺织体系, 因此善成毛巾厂一直剑走偏锋, 实行精品高端路线, 厂家自称是清末张謇所办的大生纱厂的继承人, 毛巾进过宫,老佛爷用过的! 其实也是迎合天子脚下崇尚贵族的心情。 金总觉得蛮好笑,慈禧太后洗脸用毛巾?别他妈逗了,中国人民都知道老佛爷热衷于保养,放着滑溜溜的丝绸不用,用你的棉花毛巾, 脑子怕不是被门夹过哦。 打广告也要讲个基本法好吧。 不过转念一想, 自己和民国消费者的消费观念还是有差距。无论任何时代, 东西都讲究物以稀为贵, 就比方当下贵得要死的尼龙丝袜, 放在21世纪地摊货好吗? 罕见的总是珍贵的,这么说来, 老佛爷觉得毛巾稀奇, 用一用也是有可能哒。 他在商店见到善成的毛巾样品, 的确做得很精致,是典型的宫廷式审美,团绒绣花, 审美价值大于使用价值吧。 价格当然也不便宜,四角钱一条。不知那天在汤山看到的“四毛钱”会否也是善成的产品。 通州的棉价也是高涨,现货原棉翻到两倍,粗纱更是昂贵。不过许是因为本地有名牌工厂的缘故,价格比江浙稍微稳定一些。 棉田新苗还是原价,因为通州容易水患,也容易过蝗虫,商人们不愿冒在还没结铃的棉花上下太大赌注。 金总自认穷逼,只能在棉田里交割散户。谁知无巧不巧,就在地头撞上了善成厂的老板。 对方姓张,五十开外。张老板也来预订棉花,和求岳谈了两句,顿时变脸:“原来你就是安龙的厂长。” 也不等金总说话,张老板怒道:“市场都被你们这些投机倒把的奸商扰乱了,你卖的是什么毛巾?粗针烂线,一条毛巾居然好意思要两块钱!你看看国内的棉价被你抬成了什么样!” 金总尴尬万分,血亏是安龙吃,黑锅是安龙背,铁锚这手玩得骚啊,搞得安龙厂两面不是人。 张老板生气地掏出一把现洋:“我厂自有棉田,但我们通州棉农不会把棉花卖给你这种奸商,这块田我两倍要了!” 那地主都是本地人,与善成厂常来常往的,原本见了张老板,就把金总冷落在一边不理,此时见张老板生气,便叫十几个农民都从地里出来,把张老板保护在中间,嘴里只说:“走走走!南蛮子!不卖不卖!” 这可把金总惹火了:“张老板你认真的?” “什么认真不认真?国货里出你这种害群之马,早些倒闭大家好过日子!” 地主和家丁们轰他们出去,金总偏不出去,就在棉田边的草棚里坐下了。 “张老板是吧?你长脑袋是为了显得高?看你也是老脸一张说话怎么像个小学鸡?”热得要命,他单手解开衬衫领子:“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请你挪挪贵腚去江苏看看,铁锚把整个松江的棉花全包了,到底是我在炒还是日本人在炒?” 张老板直着脖子道:“你比日本人心还黑!人家的毛巾至少价廉物美!” 金总给他逗乐了:“对啊我是价不廉物不美,你行你上啊。你们善成毛巾不也是四毛一条吗?有本事拦腰砍两毛一条跟铁锚对着干啊?” 张老板说不出话。 “你不敢,对不对?你不敢老子敢。”求岳仰头盯着他:“背后捅刀你们个个都会干,问你们谁敢跟铁锚死磕,没有一个人舍得降价。我降价,我两毛,我敢赚就敢赔!” 张老板懵了。 “觉得我说气话是吧?”求岳站起身来:“这块田你这么喜欢,我也不跟你抢。话,我放在这儿,八月份安龙的廉价毛巾就会上市,两毛钱,欢迎来买!” 说完就走。 张老板在他背后生气道:“空口说大话,我看你赔不赔得起,我告诉你,通州原价的新棉,你一件也别想订!” 求岳头也不回,野声吼道:“老子买现货!” 齐松义陪他走了一段,方低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看看。”他看看求岳:“少爷出门在外,脾气还是收敛些的好。” 求岳叹口气:“我也想好好说话,跟疯狗怎么说话?上来就咬,搞得像老子嫖过他一样。” 齐松义无奈道:“少爷说话文雅些。” 求岳懒得理他。 来通州一趟是对的,虽然棉花仍然很贵,至少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国货市场烂透了。大家都缩在后面猥琐发育,没人愿意往前顶。 金总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他们花了五万块,又费了许多口舌,勉强收到了四千多件原棉。盯着棉花装进货船,从通州码头出发,这才放心回旅店。 齐松义道:“少爷是下定决心,要争这一块市场了。” 是啊,因为市场很重要。 日货之所以难防,就是因为它一直以物廉价美的形式占据着稳固的市场份额,而日用品的市场份额关联着“消费惯性”。 消费惯性是可怕的。就好像几十年以后,你说我想买个便宜点的车,不由自主地,大家就会说,买个尼桑天籁啊,买丰田花冠呀。 最后在中国市场打开天地的,并不是爱国情怀,而是更廉价、更实惠的奇瑞和比亚迪。它们在低端的非洲市场取得了更大的胜利。 金求岳挺佩服铁锚的,铁锚也下了一大波血本,它身体力行地告诉金总,每一块蛋糕都不是免费的,商业战场,需要艰苦地开疆拓土。 有付出才有收获。 对手有时是你最好的老师。 “撑住吧,高价就是炒也就是今年明年,不可能长期这样高下去。”回到旅店,他向齐松义道:“石市长把江北染厂还给我了,如果今年资金不足,考虑把染厂的机器贱价折卖。” 齐松义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叫他看旅店楼下。 店老板正在楼下骂采货的长工,仔细听去,是在骂他东西买得贵:“叫你昨天早点去,你磨磨蹭蹭,磨你娘的洋工,叫那个穷死鬼知道我要进货,今天就涨价了!” 长工委屈道:“早就涨了,昨天烟囱子堵死了,也是我在掏,我又不是个骡子四条腿干活!” 两人在下面吵吵闹闹,这里求岳却和齐松义相视一笑。 和被单枕套不一样,作为日用消耗品的毛巾,能最快地反映出棉花市场的波动。而毛巾最稳定的消费客户,其实是每个月都要更换日用品的服务行业。 ——旅店、饭店、还有戏园子。 齐松义不紧不慢地沏上两杯茶:“铁锚坚持不了这个价格,它也会涨价,国内所有毛巾今年夏天都会涨价。” 求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一直有人跟铁锚针锋相对,咬住价格不松口,铁锚也会变成骑虎难下的局面。” 齐松义微笑点头,目光中有些温柔的神色:“所以少爷既不要动怒,也不要着急,俗话说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 “有道理呃。” “日商就是欺侮国人性情软弱退缩,又捏准了国内的纺织行业军心不齐,因此三番两次挑衅。”齐松义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以死相拼,铁锚总有力竭的时候。虽然现在国货商人都在骂,日久见人心,今年过去,他们就会知道少爷并非那等蝇营狗苟之人。” 金总的心情愉悦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开心,齐叔叔虽然没有露生萌,但出谋划策也是靠谱的。 有点像他以前的学姐,关键时刻还是能帮上忙的。 远望通州繁华的漕运码头,河面上滚着乌云,像有雷雨的样子。夏日雨前的天空异常明亮,连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能够看清。轮渡和房屋在肥胖的灰云中勾勒出一道一道淡蓝的边界线。 一瞬间,他脑中又有些别的想法,像即将到来的雷阵雨,仿佛就在眼前。只是闭眼去想,又想不清是什么。 空气中充满雨水酝酿的潮湿。 起风了。 齐松义道:“少爷现在厂里无暇分身,如果放心的话,市场上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在南京一面照顾太爷,一面替您打探消息。” 这话正说在求岳心上,安龙厂缺少成熟的市场信息调查,其实他原本就中意齐松义来负责这一块,之前让他调查原棉市场,就是看看他办事的能力。 求岳啜着茶道:“正有此意。” 齐松义见他姿势猴急,伸着头吹茶好像乌龟,不由得蹙起眉头,托平他两个手:“喝茶坐端正,勾首鼓腮,太爷从未这样教你。” 金总:“……很烫啊。” “烫就吹吹再喝。”齐叔叔面无表情:“热茶才能解暑。”又道:“腿放下来,不要跷二郎腿。” 金总赶紧鹌鹑坐。 齐松义:“鞋子穿上,要么我给您拿拖鞋来。” 金总:“……嘤。” 民国礼仪教学现场,金总乖乖地坐直了,好奇地从碗盖后面偷看齐松义。 齐松义头也不抬:“看什么。” “……齐叔叔,我以前身边没有帮手吗?过去做生意,市场这块都怎么办?” “过去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不过您病倒前的两三个月,把他们都打发走了。”齐松义放下茶碗,姿势又稳又轻,“我们做下人的,虽然不解,但也不能问您到底是想做什么。您总是很有主意。” 求岳在心里“噫”了一声,以金少爷八面玲珑的作风,搞不好已经预判到家里要出事,这是想跑路的节奏啊。 他看看齐松义:“那你为什么不走?” 齐松义锐利的眼睛直射过来,片刻,他垂下目光。 “我无处可去,死也会死在金家。” 金总听不懂他的话,一脸茫然,吹吹茶换了个话题:“本来夏天想回南京看看爷爷,这两个月我估计是没空。还是麻烦齐叔叔你好好照顾他。别告诉他厂里的事情,就说家里一切都很好。”他从口袋里摸出街上买的八音盒,两个,拿了一个给齐松义:“这个给爷爷玩。” 齐松义托着那个八音盒,忽然心中一刺,不动声色地问:“另一个呢?” 金总笑笑,没说话,把那个八音盒揣回去了。 天空滚过清脆的炸雷。 北方的雨季也要来了。 离开通州的早上,雨已经下了一整夜,雨势出乎意料地雷霆万钧,滂沱大雨令漕运的人工河也陡然涨水,码头停了进出,所有船只都泊在港里。 棉船已经走了两天了,此时不知情况如何。 齐松义道:“我雇一条大私船,追着货船去,少爷把现钱给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立刻叫船工帮忙。” 求岳自然道:“我跟你一起走。” 齐松义摇摇头:“太危险了,出了漕河风急浪高,棉花折损没有事,少爷万金之躯,不能冒险。”想了想,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换了平常的口气道:“又不是天南海北都下雨,出了通州只怕就晴了。” 金总还是不大放心。 齐松义有些不耐烦:“其实往常发货取货,都有人跟着,这次出来只带了我,虽然辛苦,我勉强跟一趟罢了,下次少爷出门,好歹多带两个人。” 金总被他怼得有点懵:“……如果走不动的话,你也别冒险,找个地方停下来给我打电话。” 齐松义似笑非笑地点头:“这是自然的,我不像少爷,愣头青一般,枪林弹雨还行船去上海。” 不要再骂啦齐叔叔!金总要囧死了。 两人在码头分手,求岳看齐松义雇得稳当大船,船工也是老司机,稍稍放心,自己买了车票,搭火车回南京。 一路上都在担心运棉的货船不要出事。 他在火车上摸着八音盒,把它拧上发条,叮叮咚咚地唱起来。离家好几天,有点想露生了——不是有点想,其实是朝朝暮暮都在想。想起李小姐说的“浪漫”,有些惭愧,自己没给露生买过什么礼物,就买了一瓶雪花膏,这个八音盒他应该会很喜欢。 八音盒停了,他又把它拧响了,先替露生听一遍,自己替他给自己点个赞。 有家回去的感觉真好。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火车的玻璃窗。 求岳裹着毯子,靠在车窗上,大雨令盛夏的车厢变得不那么炎热。凝视窗外暴雨如倾,心中是前途坎坷的担忧,可也有无畏风雨的勇气。 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成熟多了——原来人是这样慢慢长大的。因为有想要保护的人存在,渐渐学会一个人在大雨里撑起伞。 他长大得晚了一点,所幸还不算太迟。 负重前行,其实并不是很坏的事情——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56|天成 求岳回到句容的那天,正是露生打马跑去汤山的那天。这一路上乌云罩顶, 跟特么雨神一样所到之处暴雨倾盆。火车快到南京的时候, 一车的旅客都吐着闷气道:“哎哟, 南京总算是晴天。” 结果火车进站了, 南京像尿崩一样一秒暴雨。 旅客和金总:“……唔。” 反正人都到南京了, 金总不是大禹, 不能三过家门还不入。摸摸口袋还剩几个现洋, 买了一兜葡萄,就去医院探望金忠明。 金忠明说话还是不利索,只是看到孙子突然出现,手里的佛经也拿不住了,以为自己是做梦。金总虚情假意,厚着脸皮卖萌:“爷爷, 我专程来看你喽!” 金忠明板着脸道:“专程不挑个好日子, 下着大雨过来?” 金总:“嘻嘻。” 金忠明:“谁开车送的你?” 金总:“……”我雇的呃。 金忠明叹一口气:“厂里辛苦得很, 你是顺路来看我的, 是不是?” 他原本口齿就不清楚, 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亲孙子。 金总有点心酸, 脸也红了, 想在床边坐下抱抱他爷爷, 身上被雨水溅得半湿不干。 小半年了,自己冒充人家孙子,半点孝顺没有, 祖坟也没上,叫人家一个生病的孤寡老人坐在医院里念经。 原本想过来看一眼就走,这时候铁打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走了。 做个人吧金求岳。 金忠明摸摸索索地拉过他,叫外面伺候的柳婶:“煮个姜汤!叫护士!煮姜汤!”又从床头的小抽屉里费力地摸一盒糕点出来:“吃东西。” 金总接过一看,差点没哭出来,这还是自己年初的时候叫周裕带回来的点心。 都霉了。 他出来就跟柳婶发脾气:“怎么回事啊家里穷得没饭吃了?我走之前留了几万块,怎么我爷爷还收着发霉的点心?” 柳婶为难道:“太爷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少爷送来的东西,他一点不肯动,非要留着。”看看求岳,“太爷是心里惦记您。” 金总没忍住,站在走廊里,闷声嚎哭了一场,抹抹脸,决定今晚不走了。谁知金忠明看他喝了姜汤,神志清明地说:“叫老陈开车送你回去,你冒雨赶路,厂里一定离不开你。” “我不回——” “家里什么境况,难道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很好,石市长常常派人来看。”金忠明和蔼道:“年初的报纸,我也看了,做得还像个样子。” 金总又想哭了。 金忠明道:“既然做事,就专心致志,我有下人陪着,不用你罗唣。” 金总还要说什么,偏巧电话响了,接起来是齐松义。 齐松义没想到是少爷接电话,颇感意外,先跟金忠明问了身体,才跟求岳道:“打到老宅说您没回去,我就电话跟太爷报个平安。棉船在郑州这里停住了,恐怕要周旋好些天。我在这里看着棉花,亲身押船回去。” 棉船没事就好,求岳松口气,不由自主指挥道:“是路上雨大?还是有关卡不给过?” 齐松义道:“都有,一言难尽。但不是什么大事情,好些船都停着,挨几天就过去了。” “那行,你照顾好自己,如果钱不够或者有其他情况,随时打电话回来说,我马上就回句容。” 放下电话,才想起来自己刚说的不回去。外头却有人敲门,柳婶迎进来,是石瑛派人来关照金老太爷,两个公务员提着补品,迎面见了金大少,礼貌地问好。 金忠明淡淡道:“我还要会客,你去忙罢。”见他还是不动,沉下脸道:“大事不做,在这里摆个妇人样子,瞻前顾后的叫人笑话!” 求岳放下心来,张嘉译说话算话,把他爷爷照顾得还蛮好。禁不住金忠明一叠连声地赶他走,挠挠头道:“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一定会来陪您。”又跟两个公务员握手,“多谢了,替我谢谢石市长。” 公务员都笑道:“金大少不必挂心,太爷在这里权作休养,鸟语花香,舒适得很。” 金忠明叫老陈开车送他,又给他提了两盒卷烟:“别人送的,我吃不下。你拿去摆家里待客。” 求岳没再跟他客气,像他真正的孙子一样,拿了烟拥抱告别,句容离不开自己。 金忠明瞅着他道:“头发长出来了。” 求岳抓抓头发,笑了。 他在车后座上闭目养神,轿车里也是他熟悉的家的味道。想起自己看过的爽文小说,其实每段穿越或许都是弥补人生里的不圆满,把你缺憾的东西都补全。 自己之前嫌弃这个时代、嫌弃这个家庭、嫌弃爷爷和露生,是自己不识货。 他们都太好了。 回到句容,一路上下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到底是几点。求岳心里记挂着厂子,怕仓库的棉花受潮,叫老陈先开去厂里看看。 一进厂区大门,就看见研发室的大窗户亮着灯——这间大会议室是朝东的落地窗,单独的一栋小楼,原本是厂长办公室。雷雨中天地如墨,小楼上落地窗映着水晶灯的金光,格外耀眼。 金总不觉龇牙一笑,心说这几位技术骨干是真发疯了,下着大雨还不回去。心里欣慰,屁颠颠地揣了香烟上楼,放声笑道:“孙主任!马主任!老子回来啦!” 会议室大门开了,啪嗒啪嗒跑出个人来——不料是露生,露生一把扑进他怀里:“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金总:“……!!!” 这么热情真的是黛玉兽?老子怕不是在做梦喔。 露生头发潮的,衣服也是半干不干的样子,金总一把抱起他,揉揉他湿漉漉的头发:“你怎么在这儿,这身上怎么回事?” 黛玉兽今天可能是吃错药了,居然屁抵抗都没有,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兴奋得发亮,抱着他脖子道:“就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金总有点儿沉迷,甚至想自掐一把大腿,黛玉兽这么热情!这么不害羞!还湿|身|诱|惑! 要不是后面突然冒出陶嵘峻的脑袋,金总简直想就地开始一场科目二的考试。 陶嵘峻也是湿哒哒的,推推眼镜笑道:“金少爷,是我,嵘峻。” 金总:“……” mmp你不出来没人当你死的哦,而且你这小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还跟露生一样湿哒哒的,搞什么啊头上似乎有些绿啊?! 嵘峻后面接二连三地冒出脑袋,马主任、孙主任,技术骨干们全在这里,都捧着热姜汤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少爷,那是给我们带的烟啊?” 丁壮壮也一脸懵逼地探个头出来。 金总:“……噫。” 露生见人都出来了,后知后觉地难为情了,挣着站开,只是脸上仍然掩饰不住的兴奋,拉了他手道:“我们在这里,有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临行去通州前的那天晚上,漫无目的地,他随口给露生讲了一些商战小故事——讲故事这个事情吧,主播的积极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听众的热情程度,黛玉兽同志属于标准的三优用户五好听众,脸蛋靓姿势萌态度又认真,两个湿漉漉的毛眼睛跟猫咪一样盯着你,全神贯注别提多投入,就不要说是讲故事了,就是念核心价值观都他妈能念出激情来。 金总越讲越振奋,马云马化腾王健林刘强东都被嘚吧一遍,连奶茶和刘强东那点破事儿都说完了。无料可八,干脆八自己,说到他穿越之前正在谈的一个案子,他学姐拿过来的,一个环保项目案。 ——是一个废旧纺织品回收项目。 这种项目在21世纪基本属于骗钱,学姐副总明显收了这个项目经理的好处,黑幕投资给这家公司,嘴上说得很冠冕堂皇:“环保项目毕竟是朝阳产业,不怕一时不挣钱,关键是先在领域内站住脚。等到政府想起来,肯定会优先选择树大根深的。” 金总:“呵呵。” 纺织品回收,说得容易,如果纺织品真的像金属那样容易回收,别的不说,最会节约的日本和最爱玩概念的美国早就应该有成熟的项目先例了。 21世纪的纺织品,多数成分是化纤,即便标榜着“纯棉”,也一定会含有相当比例的化纤成分。化学纤维既不耐酸又不耐热,头一关消毒就过不去,高温一蒸,一团浆糊,棉纤维被缠在融化的化纤里,早就破坏得不能看了。 不理解的同学可以想象一下,从一团凝固的502(化纤)里把一根头发(棉纤维)拉出来,是个什么结局。 金总实地视察了一遍,感觉学姐在放屁,这个案子不批不批。学姐很不高兴,给他甩了好几天的黑脸。 过了几天,又拿另外一个案子给他,是个小公司搞的,还是环保项目。金总心想你他妈是跟环保怼上了是吧?你有内幕消息环保板块年内涨停板? 不过这个案子他有点兴趣,当时提出的概念,叫“共享单车”。 寻求投资的是个帝都的小公司,名叫mebike,金求岳当时看了这家公司的项目书,觉得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融资项目。 能不能赚钱,不好说,但这个项目拥有非常强悍的市场占有力,金总当时心里有种预感,如果这个项目真的落地,不但会挤压到出租车的生存,也会对电瓶车和自行车制造行业造成强烈的冲击。 共享单车把传统的“购买——使用”模式,变成了“租赁——使用”模式。并且采用了先充值再使用的策略。换言之,这是一种透支消费的方式,贩卖业赚三年才能赚到的钱,共享单车一年就能赚回来。 在投资市场,这是一个迷惑性很强的选手,特别适合欺骗智障的投资者,因为它第一年的财务报表会非常美丽。 把三年的营业额透支到一年里,能不美丽吗? 他相信mebike项目书里的这句话:“小黄车的洪流,一定会在各大城市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简而言之,这个项目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吸收大量的资金。 这个项目最后谈成没有,金总不知道,因为它这边在跟海龙接触,那边金总就不幸穿越了。 他这里是言者无心,说这几个案子纯粹就是逗黛玉兽取乐,有些不好理解的部分(比如化纤)干脆就略过没说,说实话,没指望露生能听懂。 金总完全没想到,黛玉兽把这两个案例完美地结合起来,并且就开始策划了! “我先前是想到戏园子和旅店里,都是大量消耗毛巾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客户。”露生道:“我以前唱戏的班子,毛巾一个月一换,基本都是从同一个店里订,扔也都是统一拿去扔。” 从消费者角度设计产品,这个思路很现代。金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露生又道:“孙主任说过,废旧巾子是不好拆线的,因为好毛巾难拆,糟毛巾拆出来也无用。但我转念一想,咱们可以特别定做一种容易拆线的毛巾,棉纱用好棉纱,在织造方法上想办法,让它容易拆解。然后和戏园子约好,送去的毛巾只用一个月,期限到了,就送新毛巾过去,旧毛巾回收过来,再拆成棉纱,织成新的——如此岂不是循环往复,一根棉纱百次用?” “……唔!” 金总刚想说“醒醒啊宝贝儿,化纤这关过不去”,话没出口,他愣住了——自己的惯性思维居然把自己套住了。 是啊,对21世纪来说,化纤使得纺织品回收成为一个不可能的课题,但现在是民国啊! 民国的化纤贵上天啊!一双尼龙丝袜两块钱啊!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在棉织品里搀化纤啊! 民国的棉纺织品,是高纯度无添加的真!正!纯!棉!啊! 金总的脑子被感叹号刷屏了,他一把抱起黛玉兽:“宝贝儿!你他妈是天使吗?!” 露生不必再说,他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接着就把话说下去:“所以你想建立一个共享毛巾的销售方式,一条毛巾两块钱,提供一年的使用权,每个月都免费以旧换新,对不对?” 露生原本还担心这方案太过异想天开,见求岳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禁不住喜上眉梢:“就是这样,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第一,能把这些大客户牢牢地套住,一次就做成一年的生意;第二,咱们的原料也大大节省,一条毛巾的原料循环用一年。” 旁边几个主任都笑道:“若是做成了,只怕往后都不用怎么进棉花了,别人一年要耗一万件棉花,还未必卖得出去,咱们只耗一千件,还准保件件不落空!” 金总相信他们的期望,这个策划案如果放在21世纪,一定被笑掉大牙,因为没人愿意在公共场合循环使用毛巾,纸巾代替了它的意义。 ——但现在是民国,消费者的特性决定了这个策划案有绝对的实现可能。我们从消费者视角来看一下它的可行性: △铁锚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0.2元,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总计花费0.2x12=2.4元。 △安龙提供的方案: 每条毛巾2元钱,每月每单位向客户免费提供以旧换新,总计花费2元。 ——服务水平一致,价格安龙完胜。 再从成本角度看一下,以现在的棉价估计,一条毛巾的成本在0.15元左右: ▽铁锚的成本(不能保证客户每个月都买它的毛巾)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12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12=1.8元 ▽安龙的成本(按孙主任保守估计的50%棉纱回收利用率) 每条毛巾0.15元成本,客户每年每单位耗费6条毛巾的原材料,总计成本0.15x6=0.9元 ——安龙的成本低到尿了。 两个方案最终比较的结果,铁锚仅能获利0.6元(并且不稳定),黛玉兽的方案却能获利高达1.1元(并且超稳定)。 也就是说,在这条商业的赛跑线上,安龙每条毛巾都比铁锚天生多赚0.5元,而安龙占据的市场,铁锚根本没有插足的空间。 消耗战打得越长,安龙优势越大,不止是铁锚,这足以耗死任何企图以价格战挑衅的对手。 金总的心在狂喜。 此事说来话长,而露生当时脑中电光石火,一刹那全都明亮。即刻打着骡子冲去找陶嵘峻,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将他扯上骡子:“跟我走!” 陶嵘峻:“救命啊!” 白小爷强抢民男,生拉硬拽,把陶学霸绑架到厂里,把研发部技术部的几个主任全都叫来,鼓起勇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大家都惊奇叫好,陶嵘峻正是一腔才华未得展露,闻言心痒难耐,就和几位老技术骨干凑在会议室里,直接画起图纸。 金求岳问他:“技术方面能实现吗?50%的再生率,这个比例真的太高了。” 要知道当代纺织品回收的利用率也只能达到35%左右,学姐副总给他的项目书报上来就是这个数字。 嵘峻自信地推推眼镜:“50%?这是保守估计,我认为这个方案的棉纱提取率能达到70!”说着,他和孙主任展开图纸,两人一个是三友老将,一个是北工精英,随手绘出的图纸也是精美异常,“所有纺织品,分成经编和纬编两种方式,经编结实但粗硬,纬编柔软但容易脱线。市面上现行的毛巾,为了结实起见,全都采用经编。” “所以你要采用纬编?” “对,纬编不仅拆解方便,而且比市面上现行的毛巾都更柔软。”嵘峻喜悦道:“我们连机器的改装图都画好了,你看看!” 仅仅用了七天,安龙厂研发出了民国时代第一个循环销售式的纬编毛巾,它比想象中更柔软、更具弹性。求岳把它拉拉拽拽,不禁笑出声来。 这他妈不就是后来婴儿专用的纱布巾吗?! 作为戏园和旅店日用的毛巾把子,它实在太合适,也太实惠了。 孙主任当场把这条毛巾的锁边剪掉,所有人看着它在开棉机上丝滑柔顺地脱成纱线,全体起立鼓掌。 求岳却忽然想起大事:“嵘峻,咱们有个大问题没解决,戏园子和旅店都是公共场所,毛巾回收过来,会有很多病菌,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吗?” 陶嵘峻心中早把自己当成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胸有成竹地推眼镜,便有个梳着油头的公子哥从他背后冒出来:“呃,各位早安,我叫郑海琳。” 金总:“……”你他妈从哪里冒出来的。 嵘峻得意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汤山军医院的郑院长,他是德国留学归来的传染病学博士。”一面作了个“请”的手势:“郑博士,有请有请!” 郑海琳平时害羞,学术场合却当仁不让,也不管面前到底是谁,逮着机会就疯狂开始安利他的传染病防治学。 安龙厂群众们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终于听到一句有用的话:“要对回收的毛巾做消毒,其实非常简单,一遍高温蒸汽,一遍常温碱化学消毒。棉纱是耐碱不耐酸的,我做过试验了,不仅能保证棉纤维的完整性,并且消毒效果也非常良好,方案已经整理成论文共六万两千字……” 大家全都怕得要笑,金总举手投降道:“打住打住,就问你,这个消毒环节让你做顾问,行还是不行?” 郑海琳终于会说人话:“绝无问题!” 陶嵘峻拍手笑道:“金大少,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技术到位、消毒到位、销售模式也到位,金总还能说什么?完全ojbk啊! 这是天成佳作。 金求岳从未想过,在21世纪失败的商业案例,居然能在民国发光发热。这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失败的策划,只有生不逢时。 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57|流萤 工厂开始改装机器,试验批量生产。消毒和回收这块的厂房也在计划动工, 其实实施起来工作量相当大, 金总跟大家开了几次会, 决定把染厂改造成棉纱回收中心。 染厂的水源和设备都能满足回收中心的要求, 把开棉机拖到那边安装就行了。原本的煮练车间可以直接改装成消毒车间。 求岳带郑海琳去染厂实地考察了一遍, 郑海琳赞道:“这将会是中国棉纺织业的一次突破性创新, 也是传染病学在商业领域的一次大建设。” 金总也是心情激动, 不过他没有郑博士这么高的觉悟,金总是很单纯在为自己的钱包欢呼——资金缺得要勒紧裤腰带,如果没有这个染厂,他一时还真拿不出钱建设一个全新的回收中心,至少消毒这块就要买好几个锅炉。 再一翻染厂的仓库,居然还有好多石灰, 原本应当是拿来做印花布的。 郑海琳喜悦道:“我不知道你这边要吞吐多少棉纱, 但这么多石灰, 真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 金总更开心了, 简直想要原地蹦蹦跳! 想想真他妈有点天公作美的感觉, 之前没觉得这染厂有什么鸟用,现在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两人怕石灰受潮, 亲自帮着看守的工人小心翼翼地关好仓库大门, 嘱咐一定要做好仓管。一头灰土地弄完, 冒着细雨在边喝啤酒,是郑海琳车里放的德国黑啤,他在德国养成了酒瘾, 车上也放着一个橡木的小酒桶。 郑海琳抿着酒道:“金大少,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亲自动手干活儿?” “放屁,老子在家经常劳动。” 海琳笑道:“我是说总体上,我以前听说过你在南京,很会做生意,但没有想到你这样的贵公子会亲临施工现场,自己参加建设。” 求岳拍拍海琳的宾利车:“哎呀,彼此彼此,郑公子,宾利挺贵的吧?你他妈不也是在这儿埋头苦干吗?” 还是老爷车呢,郑博士千万活久一点,这车坚持到21世纪,身价能翻几百倍。 “我并不喜欢商业,但我喜欢勇于创新的精神。商业在这一点上和科学是共通的。”郑海琳望着厂房,意气风发道,“我在德国的时候和导师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跟我的观点一致,科学只有走进商业、联姻商业,才能真正地造福于社会。如果我能选择,如果不是家庭的压制,谁愿意天天趴在写字台前做论文呢?” 他向求岳举起啤酒杯:“明卿,我常常能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种领先于这个时代的进取精神。我心里有种预感,和你一起进行的这份工作,不仅会站在时代的尖峰,也会给后世留下优秀的范例。” 金总:“……噫。” 你他妈真的戏好多哦,李耀希李小姐要不要了解一下?求岳心想,挺适合你的,还门当户对。 郑海琳说得有点道理,不自觉地,他是在把过去的生活习惯带进这个时代,把海龙的管理模式带进安龙厂里。他在办公室里跟同事们开脑暴会,大家卷着袖子、散着领子,咬着笔杆,有时会错觉这是回到了21世纪。 跟那时候的办公室也没什么不同。 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没出息的废物才会向生活低头认怂,金总想,有本事的男人能够改变时代和生活。无论在哪里,老子都是不一样的烟火。 不改变的只有天地与四季,现在是真正的盛夏了,七月时雨时晴的天气,给盛夏增添了浓厚的湿润气味,山风从宝华山上随雨水掠过,清凉宜人,简直是开工的天赐良机。 唯一不开心的也许只有棉农,这样的雨水对棉花来说太频繁了。 如果是一个月前,金求岳一定会为这些棉花担忧,但现在不需要!金总美滋滋地想,当初跟老子抢棉花,现在傻眼了吧? 今年棉花的收成看来不好,但对安龙来说却更添了一笔优势,时来运转就是这样了。 不知道姚斌有没有从山西回来,现在的姚斌估计心情很尴尬。 不要担心,姚厂长,这点尴尬不算什么,马上你会更尴尬的。 这次金总长了个心眼,有姚斌前车之鉴,得学会保存商业机密了。厂里参加项目的工人都是专门开会研究,精选了百来个人组成攻坚团。 一个idea的产生好比突然怀孕,发生的过程很爽,后续工作却要谨慎又小心。既要防止落地之前创意走形,还要防止竞争对手窃取你的创意。 嵘峻工作餐的时候笑道:“我不是很懂商业,但我觉得,安龙毛巾一旦上市,势必会被仿效。这个问题,金大少你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你金总又不是弱智。 竞品在所难免,金求岳也相信,以日本人猴子般的执行能力,它们会以最快速度复制安龙的纬编毛巾。 不过光山寨商品有什么用? “商品是可以复制的,但商业模式,很难复制。”求岳狼吞虎咽道:“我们的模式,日本人操作不了,短时间内其他国货品牌也不好操作。”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国营企业。”求岳放下筷子:“我们是现在全国唯一一家政府合营的毛巾厂,我们的收款处,就在南京市政厅。” 嵘峻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红烧肉从嘴里掉下来了。 求岳得意地笑了。 当初mebike来接触海龙,海龙召开了好几次内部商讨,大家一致的意见是,与其说这是mebike的融资项目,不如说是电商行业的一块蛋糕。共享销售模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台保证,因为是先收费再提供服务,你得让消费者确信他们的钱不会被卷包跑路。 当时学姐副总是提出跟微信合作。 金总觉得她是不是打算跳槽马化腾啊,暗搓搓地先投了个不带脑子的反对票。 21世纪有无数根基深厚的商业平台,吱付宝、微信、各个银行,都是值得信赖的选择。但民国不一样,这是乱世,仗是说打就打,银行钱庄说倒就倒。 再没有什么是比政府更好的选择了。 合营的意义也就在这里,由政府代为出面,给企业提供信誉保障。 当初他让南京市政厅代为收款,就是这个用意。民不能与官相提并论,有南京市政府作保,相信各位旅馆和戏园子的老板一定放心,因为钱没在安龙的口袋里,都在南京市政府扣着。账面公开,安龙还有铁矿在政府那里作抵押担保。 这其实就是吱付宝的思路。 作为马云同志的忠实粉丝,金总怎么能不向偶像学习呢? 张嘉译可能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承担了马云同志的任务,干了个民国吱付宝的活儿。 金求岳不怕竞品竞争,其实这也是他报答张嘉译的一份知遇之恩,这个商业模式,以后必然会在全国推广,求岳的目的不是独霸全国,他只想弄死铁锚。 中国商人,人人都可以学这个模式,只有你铁锚不行。 因为中国政府不会为日商作担保。 现在国内有分量的银行,也都跟四大家族关系密切,这原本是民国金融的致命缺陷,现在却是反击铁锚的利器,宋子文孔祥熙顾忌蒋光头的脸面,是不可能为铁锚担保的。 这个商业模式,铁锚无法复制。 想想就很解气。 理想很丰满,现实,就很骨感。 金总这边美滋滋地把项目搞定,那头就准备联系张嘉译把项目落地。谁知石瑛思考了好几天,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之前考虑让卫生部牵头,先从旅馆开始,借用行政手段强制推广安龙的卫生毛巾。” 金总没想到他力度这么大,简直欣喜若狂,虚情假意地婉拒道:“那多不好意思啊,还是别了吧。” “说得对,所以我决定不参加。” “……” “明卿你的想法,是合营企业的一个极好的模式,我接到你的信,惊叹了整整一夜。但是这件事如果让政府牵头,反而弄巧成拙。”石瑛耐心道:“你还记得你离开南京之前,我让你帮我做什么吗?” 金总不开心,半天才道:“……反腐啊?” “就是这个。”石瑛微笑道:“实不相瞒,如果只是代为收款,白纸黑字,明进明出,这里我是能保证不出问题的。但明卿你想过没有,如果让许多政府人员和商家接触,推广这个毛巾,那这个里头强征、回扣、暗抬私价都是在所难免。”他将送来的项目书翻了翻:“不是恭维你,你这个东西是输在太过价廉物美,一旦面世,大家必然踊跃购买。所以反而会令有贪污贿赂之心的人容易起意。” “这种事情免不了的,你不能因为噎死就不吃饭啊。” “这叫因噎废食。” “啊啊啊啊都一样啦。”你好烦啊张嘉译,不要再跟金总搞成语啦! 石瑛早知道他要炸毛,电话那头又笑。笑了半天,正色道:“明卿,这件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跟你这个合营项目,在我心里是发展经济的第一步。开头错,件件错,你想过没有,贪污事小,但市政厅的信誉事大,如果这次推广的过程里出现贪污受贿的事件,我南京市政厅以后还拿什么脸面来给你作担保?” 这话把金总说愣了。 他本来想说“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市政府担保,大家根本不敢买,物美价廉有屁用”,未想石瑛说出这番话来。 说得对,张嘉译其实是实话实说,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一旦合营项目出现污点,以后再想扭正群众的看法,那就是千难万难了。 石瑛诚恳道:“代为收款,代为担保,我都义不容辞,只有推广,政府不能出面。”他的语气其实是有些黯然:“对不住,明卿,这是南京政府的失职,我现在没有能力保证每一个办事员都心清如水。” 做官难,难做官。 别难受了石市长,廉洁执政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在困扰,八十年后也依然存在。金总心情复杂地想,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他没想到这个项目最后居然是卡在落地这个环节,政府不愿出面,缺乏有力的号召,难道要自己一家一家旅馆去谈吗? 一家一家谈,那简直可以想见,不出三个月,这个厂学那个厂也学,安龙的独家效应根本就打不出来。现在安龙的纬编技术和消毒技术都还是保密阶段,民国商人也没接触过循环销售模式,其他商家仿效的过程里一旦操作失当,就是给整个新商业模式抹黑。 金总不怕被人分一杯羹,但他需要树立一个良好的模式范本。 如果在21世纪,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找个明星做代言,利用明星效应,独占市场一段时间。等这个模式成熟了,再对其他想参与的厂商进行技术指导。 可是民国的明星他一个都不认识啊。民国有谁啊?阮玲玉吗? 愁人。 纬编机的改造基本成型,金总不敢把推广的事情告诉大家,怕打消了大家的积极性,这天也是忙到九点多才往家走。 漫长的季雨停了,雨云向东而去,句容的夜空露出久违的星光。 雨水丰沛,一路上都是青草蒸腾的清香。 露生今天没有跟着他,嵘峻来了厂里,不好把秀薇一个人丢在汤山,派了家里两个丫鬟伺候陶嵘峥,自己把秀薇接来,陪着整理了一天的新房,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想厂里的事情。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也不说话,露生明知是求岳,却不起来,也不睁眼,只管伏在枕头上道:“我都睡下了,你又来做什么?” 求岳笑道:“刚弄了个小玩意给你,别点灯,你就在那躺着别动。” 说着,他在黑暗里摊开了手。 一缕极小的流萤从他指尖飞出来,又一缕,一只接一只,四五只飞出来,落在纱帐上。 露生在帐子里瞧着,扑哧笑了,求岳也笑:“好玩吗?” “哪里来的这个东西,倒有趣儿!” “刚从厂里回来,路边草丛里抓的,就这么几个,全给我逮来了。”求岳说着,掀了帐子进来:“帮我涂点花露水,背上咬了好几个包。” 露生依言帮他脱了衣服,细细看背上,果然一片大包,把手帕沾了花露水,想着金求岳蹲在草坑子里抓虫,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求岳给他笑得脸红:“笑你奶奶个腿儿,快点涂,背上痒死。” 露生拿指甲给他掐着包:“没见过你这么呆的,三岁小孩也不干这事!瞧你这背后,叮成个蛤|蟆了。” 求岳厚着脸皮道:“那你喜不喜欢?” 露生不答他,过了一会儿,轻声含笑道:“以后别做这样没大小的事情,说出去看人家笑话。” “笑就让他笑呗,我又不怕。”求岳挠着胳膊,又在露生脸上拍一下:“只有你,不许笑。” 两人夏夜里相对,屋里流萤明灭,都有些恋恋的意思,握着手,互相看了片刻,只是看,又不说话。忽然看见两个萤火虫落在帐子上,凑在一起,你明我暗,双双对对的样子,两人都不觉心中一动。 露生柔声道:“你这两天烦心,是不是?” 求岳不吭气,光是挠背上的包。 露生在他背上打一下:“那天你和石市长打电话,我都听见了。” 金总心里有点难受,在他心里,这项目就是露生给自己怀的孩子,他简直是怀着孕妇保胎的心情在开展工作。 现在搞得跟要流产一样。 时间不足、人脉不足,好的创意执行不了,对不住他这个优秀的策划。这事儿他在心里憋了好几天,露生一问,他也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委屈巴巴地都说了。 露生也不料是这样困难,轻轻摇着扇子,想了一会儿::“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冒险得很。” “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能成不能成。”露生又想片刻:“事不宜迟,你去洗个澡,我来收拾行李,咱们现在就走。” 金总:“……?!” 黛玉兽发起疯来真他妈不是盖的,上敢强抢民男下敢半夜赶路,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可是这个样子真的好萌啊! 金总感觉自己又他妈恋爱了。 58|清歌 一个国家的生命力,往往是由它战后恢复的速度来体现的。一二八过去, 上海的伤口几乎是以奇迹般的速度昼夜愈合, 人们清理了战壕、清理了废墟, 把眼泪和尸体就此掩埋, 而新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座城市是中国金融的心脏, 它不敢停、也不能停, 宛如黄浦江昼夜无息, 无论江水里流过什么,大江依然向东去,它欢腾与繁荣的样子就仿佛战争只是南柯一梦。 若是再往上海的深处走,就有伪饰的和平之地与强权下的优雅花园。到霞飞路去,到贝当路去,这些街道蕴含了法国人浪漫的思想与情怀, 随着各种不平等的条约落地生根, 时间长了, 大家就忘了它们是为什么才取这样洋派的名字, 中国人总是善于接纳和吸收, 把尖锐的东西过成圆润。这些街道渐渐地也就生出独特的风情,不像西贡和香港, 洋得失了本味, 上海有上海的坚持, 无论是以将军命名、还是以政要命名,上海的洋房里永远过上海的日子。马桶里的蚶子壳照旧要响彻弄堂,霞飞路的商店里也照样要讨价还价, 花园和洋房里飞出鸽子,底下种起来的爬墙虎,不会按照法国人的思想剪得平头方脑,上海里弄的爬墙虎总是青云一路上九霄——窗户边上剃剃秃,是被晾衣的竹竿子捅秃了的。 这些街道其实也很像南京的颐和路,又或者是像宁海路,原本是侵略和屈服的象征,最后变成文雅和包容的剪影。最像的应当数马思南路,名字就比霞飞和贝当更有诗意,是拿音乐家的名字来借用,所以也就显得格外安静,像这位作曲家最广为人知的那首《沉思曲》。 从它被命名的那一刻起,仿佛已经注定了它要与这个时代最优美的艺术结缘。 1932年的夏天,这里搬进了好几户人家。他们跟上海其实是有一点格格不入,带了一些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但优美是一样的优美,所以格格不入、但不突兀。他们不弹钢琴,但有丝竹,入夜时还有更多嘉宾到来,写诗的、画画的,把艺术的门当都集齐了,这些宾客有一个小小的中心,他把这些艺术总合在一起,也是这座幽静院落临时的主人。 他看上去既儒雅,又和气,眼睛里始终含着笑,仔细看去是有一点迷人的顾盼多情,谈话的时候,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谈到兴奋的时候,就流露出艺术家特有的、固执的天真。 这几天他和他的朋友们彻夜长谈,想要创作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作品。这个作品不能仅仅供人煽情或娱乐——他从曾经的清帝国的首都而来,因此抱着对九一八不战而降的深切遗憾,也抱着对一二八虽败犹荣的一腔感怀,他和朋友们讨论又讨论,没有得出一个公允的答案。 好像是特意为他们的夜谈来伴奏,某天夜里,这一群文雅的朋友,都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这是他们都非常惯熟的曲调。 唱的是昆曲里的名段,《寻梦》。 在座的所有人都对这项艺术颇有心得,不知唱歌的这人是谁,大家都觉得这有些关公门前舞大刀,因此不禁相视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再听一听,这个声音清澈动人,缠绵悱恻好似春泉暗涌,轻灵柔和又似林间啼雀,和着清风与月光,格外动人心魄,这歌声里含着一点忐忑的祈求,与寻梦的杜丽娘是不谋而合的。 大家越听越入港,像春山野游,偶有杏花酒——不算醇醪,胜在清新。 夜谈的主人家也微笑道:“嗓子是好嗓子,可惜失了功夫,有些滞涩。” 一出《寻梦》做完,歌声渐渐止息了。 众人都有些恍然,仿佛丽娘香消玉殒,主人抚掌道:“有趣、有趣,不知是行里的,还是票友,咱们这里最近搬来了谁?” 不过大家谁也没有要见的意思,因为此声只是芍药,眼前却是牡丹,品格似乎有逊,技艺也分明不如。 到第二夜,仿佛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伴着升起的月亮,这歌声又随风来了。 这一夜唱的是《幸恩》。 一回生二回熟,大家就有点旧友重逢的欢喜,虽然是班门弄斧,却好像大虎见幼虎,心中都有趣。这一夜歌声比前夜精纯些,也妩媚些,仿佛前夜是有意留手,今夜却是挥洒展露,一片素心向明月的意思了。唱到关节处,宛转精妙,“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座中有人笑道:“这曲子选的是有意的,他自比虢国夫人,是想求见咱们这位贵妃。” 又有人道:“你这典不通,幸恩唱的是韩国夫人探虢国,跟贵妃有什么干系?” 大家笑道:“总之听着是自谦,无论韩国虢国,总是不如贵妃的。” 众人又是一笑,口中不免点评,唯有主人叹息道:“就是不喜欢这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大家见他触动心事,想起这两天谈论没个结果,都搔首踟蹰,主人侧耳细听,又说:“这不是他不肯唱好的,我唱的不也是这些东西?这些年风花雪月,人人都唱这种戏,没得挑选罢了。” 这一夜仍是一曲终了,月上中宵,不见谁来访,也无人过问。 之后的两三夜,再不闻夜半歌声,不知是被人赶逐,还是歌者心灰意冷。上海渐渐下起雨来,连下两日,众人雨中秉烛夜谈,早把这事儿忘在脑后。 这一夜雨势滂沱,几位客人都被阻在门口,笑道:“今晚恐怕要借宿,雨下得这样大!” 忽然雨中传来鼓声。 众人先只当是雷声,再听却是急鼓如雷,伴着倾盆暴雨,越鼓越急,慷慨激昂之气震慑人心,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唱《寻梦》、《幸恩》的那个人,相顾讶然,孰料骤雨雷电之中,这人清声开腔,唱的不是缠绵昆曲,乃是西皮流水,京腔高韵。 听他唱:桴鼓亲操,焕旗麾,芝盖冲霄;列艟艨,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 ——刀马旦,《战金山》。 按理说雨声之中是最难传音,这鸣唱却是破雨而来,铿锵激越,可裂金石,真好似梁红玉擂鼓战金山,分水拨浪,鏖战金沙滩,一腔忠勇,伴着夜雨滂沱,雷声雨声,恰如怒江奔流。再听他清脆唱道: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拥高牙,力撼江潮;秉忠心,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 这一曲未说唱得如何精妙,其实大家心中都知道这人专擅昆曲,在京腔上是短弱,只是“战金山”三字正正敲在大家心上,不由得心中大喜。 客中一人乃是沪上丹青名手叶玉虎,忽然出声道:“畹华,就是战金山最好不过!” 另一人急披雨衣出门:“这个人我恐怕是认识的,他这嗓子十年了居然没有变过,畹华,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 原来露生催着求岳整装出发,两人从南京搭上一艘夜轮,求岳看看船票,是往上海去的。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在船上打了一个盹儿,只是谁也没有睡意。 金总实在忍耐不住,搓着爪子问他:“你到底要去找谁?” 露生抿嘴儿笑道:“你猜到我要去找人?” “哎哟,宝贝儿,你哥哥我又不是弱智。” 露生望着舷窗外江波如绸,一片月光洒下来,自己也是心潮起伏。想了半天,轻轻叹口气:“这其实是我自己不争气,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原本想过要让我去说服那些戏园子的老板。” 金总尴尬地捂脸。 是的,他真的想过找露生来做代言,但是做生意不能亲妈眼神,如果冷静客观地评价露生,他的流量是不够的。 推广品牌,需要名气响又当红的明星,用国民度和粉丝效应来带动市场。mebike这种新商业模式,不说请天王天后,至少也要是baby这个级别的流量叭。 搞代言,不谈实力,要的是热度。 金总相信,露生以前绝对有baby的热度,但明星最怕什么?最怕就是抠脚啊!随便哪个明星雪藏两年,热度也都会直线下降。白小爷现在的情况是比雪藏还糟糕,他差不多是彻底退出娱乐圈了。 这个流量带不动货啊。 糟心。所以金总压根儿没提这事,说了不是平白惹黛玉兽伤心吗?人家一个人民艺术家,为了你把热爱的戏曲事业都抛弃了,你哪来的脸嫌弃人家流量不够? 金总得做个人啊。 他再怎么粗糙,关爱心上人的本能还是有的,于是干脆就没往戏曲这边继续再想,此时露生自己把话说开,求岳结结巴巴道:“那我们是——去找我爸爸?” “……你爸爸?” “呃,王爸爸。” 露生笑得滚在一边:“好不要脸!王帮主不过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就在这里自认是儿子了!” “偷偷喊一下嘛,在我心里他比我爸强多了。”金总咧嘴道:“我也想过要找他,但是感觉真的不好意思,他已经给了我一万件棉花,现在又为这种屁事找他,宝贝儿啊,不太好吧?” “当然不好,王帮主日理万机的人,怎能为这种事情麻烦他?” “那你要找谁?” 他看露生满眼的神往,其实心中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太大了,真的不敢猜。 “名播海外,艺冠京华,梨园领袖四个字,他是当之无愧。”露生双眸流转,侧首望向夜空,“要论当今梨园,谁能一呼百应,恐怕唯有他一人,他拥趸中名流如云、交结如党,这一党也是现今艺坛的一枝独秀。” ——梅党。 金总听得云山雾罩,但是居然听出来了,他掩面扶额:“卧槽。” 是我想的那个人吗?别吧!可怕啊!大哥来句粉圈儿术语你这是腾空倒贴登月碰瓷啊!完全咖位不够啊!你知不知道他以后是要被写进教科书的啊? 金总头一次觉得黛玉兽真的很刚啊!做事怎么这么虎的啊! 露生见他坐卧不安,自己也有些难为情,踟蹰笑道:“其实能不能见到他,我心里也完全没把握,他是天上明月,我只是萤烛之光。” 这话金总就不爱听了,金总亲妈眼神道:“谁说的,我就要pick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轻轻握了他的手:“咱们也不是全无门道,十年前我和他的故人曾有一面之缘,现在那位故人与他仍旧交好——豁出去试一试,不试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金总一脸信服地点头。 说得对,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冲八十年后这个人在教科书上,金总相信,他也许真的会愿意参与这个振兴国货的行动。 下了轮渡,他跟着露生叫黄包车拉到了马思南路。两人在这里赁下一间旅馆的套房,金总这次是完全猜不透黛玉兽的套路,挠头道:“你说的那个巨巨,住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听说,前天接秀薇回来家里,跟陶二哥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个人现在搬到了上海,就住在这条马思南路上,那位旧友,也和他住在一起。” “那咱们为什么不去拜访一下?” 露生摇头道:“十年了,毋论只是一面之缘,就是深交密友也不好贸然相见。”他从洋房的阳台上张望片刻:“有所谓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我们既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倾城豪富,要说有什么东西能博他一笑,恐怕也只有这点雕虫小技,我荒废了这么些年,不敢说要他赏识,不过是借曲传情罢了——但愿他金耳一闻,能够知我心音!” 雪白的鸽子从他们头上扑簌而过。 第一夜,他唱了自己平生最拿手的《还魂记》,他一生最爱就是这出戏,唱的是一曲成名的《寻梦》。 既然是拜山头,就以杜丽娘相见罢!好些年不唱了,嗓子不免有些滞涩。 露生只是忽然觉得,有时唱功不必极出色,天然胜雕琢,其实丽娘也许原本就应当是这样的,她的心音是有些半吐半露的青涩。 这一夜他对月而唱,无人来访,心中也不气馁,捡起这桩旧爱,他心里还有一点欢喜。 倒是翌日起来,听见楼下的旅客们互相打听,问昨夜唱戏的是谁,“好甜的嗓子呀,黄莺儿似的”,又听见洋人蹩脚的汉语半生不熟地问:“这是不是住在马思南路的那位密斯脱——” 露生与求岳相看一眼,不觉暗暗偷笑,既觉雀跃,又觉惭愧。这可真是李鬼执斧见李逵,六耳猕猴见大圣,冒犯!冒犯! 不过旅客盛赞如此,要见大圣,他们心里也有底气了。 第二夜,露生细细想了半日,从中午到傍晚,他歪在床上冥想,金求岳趴在床头看他发愣。 到底是自小的童子功,他的嗓子一夜就拉开了,今夜便可赌定是否能得一见,不必藏拙,大方演出就是,因此他慎重择选,要选一个既不失身份,又显出谦恭的曲目。 对方是梨园掌门,神仙唱戏的人,当年崭露头角就是凭一个《贵妃醉酒》,名声大噪。露生心想,他既然是贵妃,我自然矮他一头,我就来做虢国夫人,是他的妹妹。我见他其实多有失礼之处,是冒昧求见,正好比虢国夫人失礼于贵妃,玄宗虽然一时宠爱虢国,就好比我也曾经红极一时,可说到底艳冠群芳还是杨贵妃。 这个恭维既含蓄,也委婉,其实《幸恩》两个字,也藏了“淡扫娥眉朝至尊”的意思,做人总不能谦卑太过,露生是要这位大家知道,自己也下过苦功夫,素心向月,是诚恳求见。 谁知唱了一夜,没有唱得动对方。在家等了一天,没有半个人上门打听。 这是露生料到的,可是仍然心中失望。不敢告诉求岳此事未成,推说“困了”,藏在被子里,哭了一场。这不怪对方不肯相见,说到底是自己功夫不够、贻笑大方。越想越灰心,又恨自己不争气,流着泪辗转反侧,一时寻思是否那位故人不在这里?一时又想是否自己唐突失礼,反而惹对方嫌恶? 想来想去,人生最羞耻莫过于青云难登、高枝难附,再想自己在人家眼里恐怕成了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真是百口莫辩,蒙上脸又哭了。 金求岳见他躲在被子里,虽然猜不出他这两夜到底玩的什么名堂,只是大约也猜到是失败了,金总心里是并不失望的,因为在他心里,历史名人跟自己有壁啊! 人家是青史留名的大艺术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见你。以后就是进博物馆见他也得买票啊。 能得到王亚樵的帮助、见过蒋光鼐,金总已经觉得没有白来穿越这一趟了。看露生躲在被子里,哭得伤心,自己也挺难受,因为露生是为了自己才挫折了这一回,本来已经退圈儿了,现在硬着头皮求见巨巨。 两边谁也没有错,都是自己这个做生意的没本事。 他踌躇又踌躇,跑到楼下买了一打蟹粉小笼,又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上来捧着吃的,呆呆地蹲在床头边。 露生以为他走了,哭着揭开被子,谁知他就在旁边。又羞又愧,抓着求岳的手,放声大哭:“哥哥,是我没本事!辜负你了!” 金总慌得给他擦眼泪,又把小笼包往他嘴边送:“没有的没有的,来你先吃一口,吃饱了我们接着哭。” 露生:“……” 金总:“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哭啊。” 露生的眼泪回奶了,“砰”地一声笑了。 金总道:“哎,又哭又笑,鼻子放大炮。” 露生把他捶了一遍。 于是下床起来,擦了眼泪,求岳又给他拧了毛巾擦脸,一齐坐在阳台上吃点心。露生舔着手指上的奶油,津津有味道:“你是个呆子,蛋糕为什么只买一块?” 金总脑子一浑,脱口笑道:“你比蛋糕甜。” 露生别过脸去,把蛋糕渣子喂鸽子。 金总趴在铸铁栏杆上看他:“其实上海对咱们俩特别值得纪念。” 露生也想起来了,把脸红透了,鸽子站他头上也不知道。 两人远看马思南路绿荫如盖,一间间洋房花团锦簇,想起年初这城市满目疮痍,都有恍然如梦之感。露生自觉上海是白来一趟,也不跟求岳卖关子了,长话短说,把自己这两天的计较都说了一遍。 谁知求岳听了,沉思片刻:“我不太懂你们这些艺术圈的规矩,我就胡乱说两句,说错了你别生气。” 露生点点头:“你说。” 金总摸摸鼻子:“我有一件事特别好奇,你说的这个巨巨,八十年后比现在更有名气,但我印象中他好像是在北京的,为什么会到上海来?”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北边儿现在打仗,不太平的缘故。” 求岳“唔”了一声:“宝宝,你记得我们纬编毛巾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吗?” 露生没太听懂,一时答不上来。 “是从受众角度出发。”求岳不等他回答,自己解释道:“我听你这两天晚上唱的东西,虽然听不懂是个啥,但感觉都是一些很温柔的言情作品。你自己也说了,是想展现一下你的水平。” 露生眼都不眨,凝神听他说。 “我记忆中这个巨巨非常爱国,建国后他还创作了好多有名的东西。我个人觉得,他这个咖位,什么奇葩都见过了,多好的嗓子他也都见过了,你的思路其实有点问题——你能不能试着猜猜,或者说设身处地推测一下,如果你是巨巨,你现在想唱什么样的戏?” 一言点醒了露生。 露生极是彷徨,半日才道:“你说得对极了,要说这样的戏也不是没有,可是我从小学得昆腔,京腔其实并不拿手,刀马旦更是生疏——只怕弄巧成拙!” 求岳笑道:“又不是真上台表演,光唱不跳舞,这个难度应该还行?” 露生想了又想,豁然起立:“那咱们就置办东西去!” 他们忙了两三天,去寻了一面合用的大鼓,露生将毛巾蒙在鼓上,轻声演练了数十遍,心中越敲越明——想对方梨园大家,心中怎会只有功名利禄?又怎会为区区清歌一曲触动心肠?此时心中必是怀着国仇家恨——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如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 因此自己虽然不擅京腔,音乐之道,乃是衷情为上,心情激昂,竟是不为求见,只为倾吐柔肠。哪怕这次不能成就,就为这城市曾历经的炮火硝烟、血泪辛酸,他也想为之高歌一曲。 上海连绵下起季雨,露生喜道:“天公作美,如果今夜有霹雳雷电,那就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天公真的作美,那一夜大雨惊雷,露生就在雨里,屏息凝神,将自己当做梁红玉,眼前就是黄天荡,三通鼓罢,激昂开唱。这歌声宛如雏凤出林,清越嘹亮,想起王亚樵夜袭江湾,蒋光鼐激战庙行,这都是自己亲身所见,当日恨不能为抗日志士擂鼓助威!今时今日也唯有战歌纪念壮举! 越想越勇,越唱越高,自己含着泪怒鼓如雷,想中华泱泱大国,千百年来何故受此屈辱?千百年来又何曾真正降服于他人?但为万千人皆有一颗忠勇之心,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士农工商,可容让不可退让,有谦恭没有卑微!情感于心,竟是从未将刀马旦唱得这样出彩,自己如醉如痴,雨中脸上流过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一曲唱罢,求岳听傻了,露生轻轻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入梨园行中十几年来,平生第一次这样痛快!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雨里,有人叫外头的门童:“开门!开门!” 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问道:“楼上梁红玉的,可是当年秦淮河的白小友?” 所问者正是崇林社经理,当年与梅兰芳同学青衣的梨园大家,姚玉芙。 玉芙冲上楼来,门也缓缓开了,那人自房中迎出来,全身湿透,只是花容月貌,宛然当日。 他轻轻向姚玉芙下拜,抬首是天真清艳的一笑:“姚先生,久违了。” 59|留宿 如果要问上辈子的人生对金总来说有什么好处,最大的好处也许是让他的眼界比寻常人稍高一点。年会和各种经济论坛上, 他见过马云和马化腾(当然没好意思搭话), 至于娱乐圈明星他更是见得多了, 他自己前女友就是影后, 顶流明星, 他多多少少有过一面之缘。 不然这会儿可能腿都软了。 在见到梅兰芳之前, 金总一直不停地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因为对方是民国的顶级流量天王,又是名垂青史的戏曲泰斗,无论哪个标签都让金总有点害怕。 金总觉得自己真的布星啊。 姚玉芙冒着雨循声而来,金总甚至有点傻了,还是露生把他袖子一扯,拉着他晕晕乎乎, 进了梅宅的大门。一屋子的客人都站起来, 笑道:“玉芙抱恨了十来年, 今天把这个遗珠找回来了!” 从旁边闪过来一个人, 他个子不高, 甚至其实算是娇小,手里拿了一条大毛巾, 塞在露生手里:“快擦擦, 傻孩子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大雨天淋得这个样子, 嗓子倒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露生腼腆笑道:“我们入不了先生的眼,又怕先生太忙,所以——所以——” 那人又叫:“芝芳姜汤拿来, 叫孩子们赶紧喝了。” 金求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梅兰芳! 梅先生牵起露生的手,见他换过了衣服,稍稍放心,又看他们两人乖乖地喝了姜汤,重新问了名字,与客人们互相介绍了,都在客厅坐下。 他身上真的没有什么星味儿,或者说跟金总以前见过的顶流明星都不一样,穿着家常的绵绸褂子,质朴爽朗,有点天真大叔的味道,手里捞着毛巾,那感觉下一秒就是“二丫!狗蛋!过来吃饭!” 只有他美丽的眼睛和优美的嗓音,无声地表露出他的身份,眼睛真的格外有神,顾盼生辉,不过家常说话总是笑得弯起来。真正的领袖不需要靠虚张声势来表露威名,他们坐在那个光华四射的宝座上,不是因为别人畏惧他们,而是因为太多人喜爱他们,愿意追随他们。 他在打量梅先生,梅先生也在打量他们,客厅里的客人都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十年前姚玉芙回到北京,就和梅兰芳说起过这个白露生,除了赞赏,其实也有一点信口传奇的打趣,梅先生听他说了一遍,笑道:“人家在南京唱得风生水起,你又何必勉强呢?难道是个名角儿你就要挖进崇林社来?你肯,师哥却未必肯。” 他说的师哥即是杨小楼,十年前梅兰芳和杨小楼同建崇林社,姚玉芙就来担任经理,姚经理把戏也扔了,专心经营崇林社,恨不能广招天下才俊。要招露生做徒弟的事情虽然作罢,有时想起来还是念叨两句,头几年念叨“你看我说的没错,他果然红了”,后两年念叨“你看我说的没错,他走歪了!” 把梅先生弄得又烦又笑:“你要是真的放不下,你就再去寻一次!也叫我看看,是什么好孩子,弄得你念叨这么些年!” 姚玉芙笑道:“算了,算了,茫茫人海何处寻去?我这儿忙活你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这时大家把旧话又提起来,都笑姚玉芙肯啰嗦,没想到今天真啰嗦出了结果,姚玉芙得意道:“哎,各位瞧见没有,所以说强扭的瓜不甜,有缘千里也来相见,我就说我跟这孩子是有点儿缘分。” 叶玉虎在旁道:“算了哦,人家是来找畹华的,没有说要找你的!” 姚玉芙如戏台子上插科打诨,麻溜儿接口道:“柳梦梅也得谢春香,张生也要谢红娘,要是没有我,哪来这出戏呢?” 众人哄堂大笑,都道“你也不要唱青衣了,你去唱个丑吧!”姚玉芙摇着大蒲扇道:“唱什么丑?红娘是个贴!我虽然不唱了,科目还是分得清。”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唯露生和求岳心中感动,金总心里更是一堆话说不出来。他掺和娱乐圈两三年,当红明星防爆小透明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此时却是前辈爱惜后辈,原本是素未谋面,却能知音惜才。和露生脸红红地相看一眼,也跟着嘿嘿傻笑。 其实他听不太懂姚先生和叶先生说的什么笑话,大概就是梨园里的行话玩梗吧,虽然听不懂,亲切却能体会到,艺术家的圈子就是很艺术啊,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这里的! 这一夜大雨未停,大家聊了些梨园行中的时事,把露生唱的那三段评点了一番,又说了些闲话。梅先生留他们在客房住下,只是不问他们为什么而来,也不问他们何时回去。 给他们安排的还是一张大床。 之前梅先生看见金总,露生介绍说“他是我的朋友”,以为一样是梨园中人,谁知说了几句,露生句句都懂,金总却是纸包不住火的一头雾水,光跟着呆笑。 梅先生心中诧异,想起姚玉芙之前说的逸闻,含蓄地问:“阁下姓金?” 金总诚实道:“嗯,我改过名字,以前叫金世安。” 梅先生“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失礼、失礼,那我只比你大两三岁,刚才把你当晚辈看待,是我不周到了。” 金总这个身体的年龄现在应该是34岁。 这不能怪梅先生眼力差,求岳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刚穿来的时候,他在镜子里仔细看过这张新的面孔,帅还是挺帅的,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细纹,大概是因为忧思太过,眼角下面有岁数的痕迹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剃胡子的时候感觉脸变得年轻了,靠近他之前二十多岁的模样。 身体也会随着灵魂发生变化吗? 梅兰芳是看他举止纯朴,不像个久在名利场的人,又觉得他面相实在青春,所以总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玉芙说的那个包养白露生的金公子。 他这里歉疚,金总就很方,金总慌忙站起来:“不失礼不失礼,梅先生你尽管把我当晚辈。” 别说晚辈了啊,叫你一句梅爷爷都是当得的! 梅先生没再多问,微微一笑。转头就给安排了一张大床,不过话说得还是很礼貌:“今夜留宿的客人多,两位权且挤一挤,这么大雨再回去我也不放心。” 倒是姚玉芙路过他们门前,打趣笑道:“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十年情分,真不容易。” 金总:“……” 露生:“……” 姚先生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骚东西啊!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两个人将就洗了澡,红着脸挤在被子里,金总就算再不是个人也不敢在梅兰芳的家里开车,不过还是谢谢梅巨巨你给我这个机会! 和露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都笑了。求岳往露生枕头上挤,露生娇声道:“两个枕头,你干嘛挤我的?” 金总腆着脸笑道:“你的枕头香。” 露生滴溜溜滚到旁边去,求岳又凑上来,露生笑道:“你别在这里乱闹,咱们好好睡觉。” 求岳把他拉到怀里:“哥哥给你暖和一下,刚才梅先生也说了,叫你晚上千万别再着凉,会倒嗓子的。” 趁机抱一下啦! 露生也不闹了,将灯关了,乖乖地靠在他怀里。雨夜里,两个人心跳都温柔而清晰,其实更多的是兴奋,也有疑惑。 露生感慨道:“梅先生人真好。” 求岳奸笑道:“是啊。” 就冲今晚这个同床共枕金总都要给他点一百个赞啊! 露生见他笑得可疑,在他头上打了几下:“你又在胡思乱想。” “想想也不行啊?你他妈好严格哦。” 露生在他怀里翻一个身:“只是梅先生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来?” “谁知道呢?”求岳打了个呵欠:“露生,我的想法是见见梅巨巨就行了,看情况行事。” “那咱们不是白来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求岳把他扳过来,温柔看着他的脸:“其实你这几天的努力,我帮不上忙,也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你为我已经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东西。你有这份心,我真的很谢谢你。” 露生柔声道:“咱们之间不说谢谢。” “嗯,对,不说谢谢。”求岳轻轻吻他的手:“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这事无论成不成,咱们都以一个收获的心态来看它。成了,梅先生给我们的毛巾代言,那我他妈谢天谢地,咱们跟着他一起青史留名,不成,你能见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我能见到以前只能瞻仰遗容的伟人,对我们来说已经不虚此行。”他看着露生:“过去我只顾着自己,没顾着你,我知道你很喜欢唱戏,你在这里不要想生意的事,你就开开心心地,跟梅先生好好学习。” 露生和梅先生谈话时的兴奋,金总都看在眼里。 自己在戏曲上一窍不通,如果露生能追随梅兰芳成为这个时代艺术的中流砥柱,求岳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了。 明珠不该被埋没。 露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茫然一片感激,金总见他又要哭的样子,爽朗笑道:“哎,不要哭,说着玩儿的,也许这次两全其美,你也学习我也拿到代言呢?”他在黑暗里眨眨眼:“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露生嗤笑道:“看不见!” 黑暗里,觉得求岳靠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60|桐荫 求岳和露生累了两三天,疲劳至极, 雨声仿佛安眠曲, 两个人好像大狗抱着猫, 呼噜呼噜一夜香甜。 金总是真不认床, 逮着梅巨巨的床活像捞本似地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露生却不习惯赖床, 听见外面雨声停了,传来嘀哩莺啭,又闻鸽子拍着翅膀,咕咕鸣叫,知道是天亮了。 他是第一次这样在求岳怀中醒来,不必担心别人说三道四, 看他一副呆样睡得好像死猪, 心里笑了一会儿, 把求岳的手放在被子里, 给他盖好了。 自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 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不想有人在花丛里笑道:“你也起得这样早?” 原来是梅先生站在花棚下喂鸽子,一群白鸽簇拥着他, 把蔷薇枝子打得飘来荡去, 真好像一幅画。 露生含羞行礼道:“梅先生早。”看鸽子胖胖的, 也觉喜爱:“梅先生的鸽子养得真好。” 梅兰芳撒开手中的玉米,教鸽子飞开去吃,自己笑道:“哎,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我在北京的鸽子带不来,这又是重新养的。” 露生可惜地点点头,梅兰芳递给他一把玉米:“你也喂喂看,这是人家送给我的英国鸽子,有几只还通性儿的样子。”又问露生:“你平日养不养这些小玩意?” 露生比划着道:“也养,不过没有您这个文雅,我养了一只大松鼠,我还给它做帽子戴。” 梅先生好奇道:“这么大的松鼠?” 一长一少,说说笑笑,在蔷薇棚下坐了,雨后的花园格外清新,清晨凉爽的微风带着花朵若有若无的清香。 天空一片澄澈碧蓝的晴朗。 梅兰芳笑道:“天气也遂人愿,该雨的时候雨,该晴的时候晴。” 露生见他亲切如此,心中也不似昨夜忐忑。梅先生与他说了一会儿鸽子,便提起昨夜的戏来:“你这三曲可是惊动四方,鼓是急练的罢?” 露生见他听出来了,脸上又有些红,诚实道:“我买了一面大鼓,自己练了两天,只能摸着鼓点,要说上台是万万不行的。我刀马旦上很生疏。” 梅先生含笑点头:“就在旅店里练习鼓?” 露生解过他的意思来,想想自己这三夜的确是有些扰人,红着脸道:“就在旅店,不过我蒙了毛巾了。” 梅先生见他羞愧,微笑拍拍他的肩:“这里晚上常有洋人奏乐,咱们唱点自己的东西,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想练鼓其实是练个手把,未必一定要在鼓上。” 露生好奇地看着他。 梅兰芳伸开两条腿,将自己大腿一拍:“要是我呢,就在这里练!”把大腿啪啪啪拍了几下,爽朗笑道:“你听,像不像鼓?” 原来练鼓还可以这样不扰民的! 露生心中惊奇,又感敬服,听梅先生那两下,点正节清,正是《战金山》的鼓点,不由得也在腿上拍起来,两个戏痴好像傻子,坐在花儿底下拍大腿,把三通鼓都拍完,大傻子长出一口气道:“承蒙指教,我也是好久不见这出戏,鼓点一时捉摸不定,与你对这一遍,心中就有数了!” 小傻子慌忙站起来:“岂敢岂敢,梅先生没有不会的东西。” 他拍了半天的腿,站起来“哎哟”一声,和梅先生面面相觑,不由得大笑出声。 梅兰芳又把鸽子赶了赶,一时携了露生到客厅里用早饭,梅夫人福芝芳已经备下了一桌早点,叶玉虎和姚玉芙也起来了,都打趣道:“坐在这里等你们吃饭,结果听了一遍战金山,还以为你们要唱,谁知是太监洞房——没了!” 梅兰芳洒脱将眉毛一挑:“唱唱唱,这就唱。”言罢拉起架势,开腔就唱: “遥望着一江风浪拍天高,我撒网中流待钓金鳌。猛几阵军中鼓角喧号,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 这几句字正腔圆,音韵清越,实难描述,单说他家常衣裳、粉墨未上,片刻前还是谈笑温柔,一瞬间如同红玉再世,英武慷慨,更有杀气腾腾,仿佛眼前一锅豆浆油条都成了金兵百万,大家一齐扮演黄天荡的虾兵蟹将,把露生看得心也醉了。 梅兰芳却将他手轻轻一拍。 露生心中羞涩,却不肯坏了这场文雅风流,鼓起勇气,接声唱道:“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只听得马嘶旗飘——马嘶旗飘,腾空杀气入云表!” 玉芙和玉虎亦高声和道:“腾空杀气入云表!” 唯有梅夫人在旁将豆浆盆子一拍:“且住!看元帅引生煎包子、白糖豆浆、螺丝转儿油炸鬼,萝卜丁儿酱黄瓜——登舟到来了!再不吃饭,凉了都跑了!” 就连这几句插科打诨也是金声玉振。 众人拍桌大笑:“吃金兵、吃金兵!”又问露生:“那一位还没起来?” 露生没想到他还在睡着,慌道:“我去叫他起来。” 梅先生笑道:“罢了罢了,他累了就让他睡着,我们这些人都是自说自话,叫他一个外行人坐在这里也别扭,不如让他好好休息。”又笑道:“咱们在下面大笑大唱,我看他也睡不了多久。” 这一天金总是撅着屁股睡到中午才醒,事后想起来,感觉自己必须要多活两年,这他妈坚持到21世纪可以海吹一波啊!我在梅兰芳家睡觉睡到12点! 以后要写个回忆录,《我在梅兰芳床上的那些日子》(划掉)。 他那边蒙头大睡,这里露生却和几位大家渐渐聊开。姚玉芙见他出落得越发秀丽,举止仍像从前礼貌,气度却比从前开朗大方,心中更加喜爱,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要唱《战金山》?” 露生腼腆道:“前两日出乖露丑,妄想着要在梅先生面前展露一番,后来想着梅先生必定看不上这些东西,干脆只唱我自己的心情。” 梅兰芳看他一眼:“你在南京,怎会有这些心情?” 露生半点不隐瞒,把自己逃亡上海、奇遇王亚樵、亲赴江湾,历历细诉了一遍,说到激昂处,红着眼圈儿道:“我们唱戏的人,不会带兵打仗,但同仇敌忾的心是一样的。似我这等微末技艺,只能自娱自乐,梅先生若是唱起来,必能鼓舞万千人心。” 众人不想他有这等奇遇,相顾笑道:“所以说畹华觉得你知音,我们这几天在家里来回商讨,就是想选一个能鼓舞士气的作品,不唱那些风花雪月——恰恰就听见你唱《战金山》了!” 梅先生沉吟道:“这个本子是老本子,于现在的舞台演出式样不合,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很熟这个戏,我已请了闻武(许姬传字)今天过来,我们就试试把这个本子改一改。” 露生惶恐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肃然道:“没有配不配,都是梨园子弟,难道谁比谁高贵?这个戏是为了咱们抗战鼓呐声威,东北还没有收复,人心需要艺术来鼓舞,这是我们份内应当的事情。” 大家相顾叹息,说起梅先生搬家的缘故,正是因为东北沦陷。当时《申报》总经理史量才向梅兰芳道:“沈阳已经失守了,看来华北也是岌岌可危,很可能你要当‘内廷供奉’。”因此举家搬离北京。谁知搬到马斯南路,仍然逃不开日本人的纠缠,伪满洲国几次想请他去演戏助兴,都被他严词回绝,为此已经得罪不少媚日贼人。 只是他兰心梅骨,越是受逼迫,就越要演一出昂扬激战的曲目,偏要叫天下人知道中国决不言败,也誓不投降。露生听了,哪还惶恐谦让?毋论自己知戏懂戏,哪怕是半点不通、端茶倒水也情愿! 这几天他和求岳退了客房,就宿在梅先生家中,又见请来了梅先生身边密熟的友人许姬传,此人工善剧本,能够拍曲作词。高朋名士,就在梅宅小院里日日埋头钻研。连金总也受高雅熏陶,不过金总是帮不上什么鸟忙,在厨房帮梅夫人削水果。 梅夫人起初不肯,金总搓着爪子道:“我在这儿天天闲晃,好尴尬的,梅夫人让我帮点忙,我会削兔子苹果!” 梅夫人客气道:“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呢?” “哎呀,留我们住这么多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这就不好意思?”梅夫人笑道:“往后长住的日子还有呢。” 这话把金总听楞了:“长住?” 梅夫人见他好像不懂,以为他装傻:“金公子把露生送来这里,不就是拜师学艺的心思?外子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多半是中意的,就是他不收,玉芙也会收。你尽管放心把他留在这里,他是一个好苗子。” 求岳听得茫然半日,忽然想起露生过去说过的那些梨园闲话,原来他们收徒,是要天天住在一起的。 梅夫人见他仿佛舍不得的样子,又笑了:“又不是从此以后就不见面,畹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只看露生是怎么想。” 梅夫人端着水果去了,金总独个踱到院子里,抓着一个苹果发呆。 马斯南路这样幽静,遮天蔽日的梧桐委下清凉桐荫,知了在花架上小心翼翼地谈话,一阵鸽子飞过来,知了都闭嘴了。 要分开一段时间,他真的没有心理准备,其实知道这是好事,但是要他一天不见露生都觉得很难受。 听听屋里头,露生和梅先生谈得格外开心,说不完的话儿,又听他们拉着胡琴、吹着笛子,唱起来了。 求岳忽然觉得露生很遥远,想到以后他有名了、也许会跟着梅先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演出,心里毫无防备地一阵寂寞,其实是有点配不上的味道。站在树荫里,沉默了半天,没事人一样地回屋吃瓜。 梅先生是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可是这么好的机会,金总不想放弃。 那是梅兰芳啊。 能跟他学习,几辈子都值了,更何况露生那么喜欢唱戏。 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 61|六爷 金总在那头闲愁,露生却是专心致志, 协助许先生和梅先生修改剧本。梅先生不仅跟他谈剧本, 也谈到南派戏曲的手法与风格。露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最后, “其实南京留不住好角儿, 无论什么行当, 大家都愿意往热闹的地方去, 人多才有场子。差不多跟我同辈早晚的人,要么来了上海,要么去了天津。梅先生有没有看过上海这里的表演?” 梅兰芳微笑道:“既然南京留不住好角儿,你为什么留在南京呢?” 露生把脸一红,慢慢低下头去,转着手里的扇子道:“我没有什么大志气。” 梅先生又是一笑, 也不再问他, 心想这个孩子骨气是有的, 只是小时候没有遇到良人, 孤苦伶仃, 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坎坷磨难, 养就的哀伤自怜的心性, 这点其实于表演是不利的。戏是假的, 做人却是真的,要先有对生活的信念和热情,才有真正杰出的表演。 感动观众的戏不是做出来的, 是灵魂的碰撞与共鸣。 再想想,也难怪他一直唱昆曲,昆曲里多是这些痴男怨女,死死生生,这倒是歪打正着。 这些经验是年长的艺术家们凭着生活的磨砺点点滴滴摸索来的,也是艺术上艰难困苦体味来的,无法对后辈的年轻人们直言诉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人生宛如一段路,有些曲折是要自己走过才知道的。 想到此节,他缓缓站起身来,就将手中蒲扇当做宝剑,对空深深一拜,轻声吟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露生神往道:“霸王别姬,我听过您的这个唱片!” 梅兰芳淡淡一笑:“这也是打仗的戏,你那天为什么不唱这个呢?” 露生见他考校,思量又思量,琢磨着道:“虞姬也是烈女,但我觉得她凄凄惨惨,不得善终,于抗战鼓励上似乎缺了一点儿,再者说她追随的是霸王项羽,不像红玉追随的是韩世忠,咱们抗战要图吉利,做霸王……好像有些没彩头?” 梅先生摇头笑道:“难道梁红玉抗金就成功了吗?说到底大宋江山还不是断送金人之手?” 露生被他问住,一时呆了。 梅先生将蒲扇送在露生手里,一如虞姬献宝剑:“虞姬也好,红玉也罢,咱们今时今日歌颂她们,不是因为她们追随着谁,而是因为她们自有一股刚正之气,不屈不挠。项羽和韩世忠的确是英雄,虞姬和红玉却也不逊于他们。” 露生仿佛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懂,不明白梅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咱们选《战金山》,不选《霸王别姬》,是因为红玉有一个地方胜过虞姬。四面楚歌,虞姬只能洒泪殉情,红玉却能激昂战鼓,夫妻携手同战黄天荡。”他温和地看向露生:“一个人誓死追随他人,自然是感天动地,但真英雄却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把自己的路走出来。” 露生心中仿佛一片冰壳,哗啦一声叫人敲开,迷迷茫茫道:“虞姬是好女儿,红玉却是真英雄。” 梅先生微微颔首。 “世间之人,无分男女,个个都可是英雄。英雄是互相成就,不是谁托付谁。” 这一番话说得露生心中思量,总觉梅先生是在指点他什么,可一时又想不清楚。晚来寻着求岳,求岳早在床上睡着了,看看座钟已经是凌晨一点,难怪他困了——把一只胳膊留在旁边枕头上,是等露生回来,能钻进他怀里,就这样等到睡着了。 床头摊着一本小书,金求岳跟梅夫人借阅的,《说岳全传》的上半本,不过是小孩子看的,字大、且有插图,说的自然是岳飞与韩世忠的故事,也说梁红玉。 后面又有一张白纸,是算上海这边的棉市行情。 歪七扭八的净是错别字。 露生看着那张纸,一点清泪涌上来,说不尽的惭愧,更多是酸软的温柔。原本是为他才来了上海,谁知变成他陪着自己。他为自己这样能忍耐,几天里一句抱怨都没有,还为自己看起《说岳全传》。 心里也奇怪,梅先生不是专横跋扈的人,明知自己有求而来,却总也不问,若说他会错了意思,想要收徒,这几天也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 此时要推脱了、和求岳回去句容,似乎有些不讲道理,难道人家不肯帮忙,你就翻脸走人?但要是再不开口,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总不能就此长住上海啊。 想来想去,心中拿不定主意,见求岳睡得沉熟,又舍不得叫醒他。自己脱了褂子,含羞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吻,交颈缠绵地睡去了。 灯灭了,爬墙虎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一片碧绿的幽暗,就仿佛这里是一个临时憩息的、甜蜜的巢。 如是又过了两天,金总早上起来总是闹个大红脸,露生却有些撒娇,要在他旁边偎一会儿。金总心道我的妈啊小祖宗,你当这是如家快捷吗?这是梅兰芳家里!你这是硬把我往方向盘上送啊! 金总不敢啊! 露生给他扣着衣服领子:“实在是梅先生殚精竭虑,无一日不专心于剧本的修改,无一时不费心于舞台的设计,我想要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要么我去找姚先生说一说。” 求岳笑道:“急个屁?我告诉你,昨天我去上海棉市兜了一圈儿,觉得这也许是老天爷特意叫我们有耐心。” “什么耐心?” 求岳不肯说,光是笑,揉揉黛玉兽的脑袋:“生意的事情我来,你忙你的去。” 露生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求岳将他屁股一拍:“赶紧下去。” 露生搂着他脖子,娇声道:“不下去!” “……” 你是真不知道金总是个行走的大jj啊?到底是对他有什么错觉啊?你这是在侮辱金总作为男人的尊严啊! 金总“嗷”了一声,无奈地拧他的脸蛋:“下去吧!老子求你啦!” 露生觉得下面什么东西一动,脸也红了,飞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逃命似地跑了。跑到门口,又探个头回来:“你今天还去逛街?”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嗯啊,我想去看看上海这里的零售环节,去百货商店玩一下。” 露生咬着指头道:“能不能给我买上次那个蛋糕回来?” “老大昌的?” “嗯,给梅先生也带一份儿。” 求岳笑道:“好,我给大家都买。” 露生甜甜地冲他一笑:“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说完他就跑了。 这里金总蛋疼地坐在床上,心里有点儿酸,可是又很甜。 真的,露生在这里确实很开心,人找回了梦想,会从内心里发光发亮。 他喜欢看他有光芒的样子。 只要肯动脑筋,办法总会有的。梅先生不肯开口,这件事急不得,金求岳去上海棉市看了一圈儿,心里又有了新想法。 实在不行,自己先回句容也可以。 只是想到分离,他又有点鸵鸟,把头埋进被子里,郁闷了半天,决定先去厕所解决一下问题。 这里他二人心内打鼓,梅先生却是一心扎在《战金山》的改编上,这部新戏决定改名叫做《抗金兵》,又请了徐兰沅、王少卿二人来做唱腔和身段。这对露生其实也是无声的栽培,最好的示范莫过于排练时言传身教,亲眼看一部作品在讨论中逐渐成型。 若是平日无事,露生愿意这样看一辈子。 他心知这还只是初稿阶段,等到大本成戏,如能全套排演起来,不说主角是梅兰芳,单说配角就必定会有王少亭姜妙香等一干梨园名家,一人演戏是练习,高手们过招是练习的平方,那是把表演里的诀窍拆开了给你看——此中经验奥妙,错过实在是人生大憾! 只是厂子里的事情,他始终悬心不下,眼看击鼓这段重头戏初成形状,忍痛暗暗拿定了主意,要跟梅先生告辞。辞别前就把自己的真正来意说一遍,不管成与不成,都要为求岳试一次。 谁知这日梅先生却找他说起闲话,问他南边儿演员是怎样化妆,梅先生随和笑道:“我看上海这里的旦角,眼线都画得很浓,显得眼睛格外有神,越剧也是这样画,不知南京是什么画法儿?”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电风扇吱吱吹着,落地窗照着藤蔓的碧沉沉的影子,但闻见静静的一缕幽香,是风扇前点的檀香炉。 露生虽然焦急,仍然恭敬温柔:“南京也画这种眼睛,另外秦淮河因为有花船的旧俗,贴片子和鬓角是比北边更柔和、更媚气,青衣也贴小鬓角。” 梅先生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露生便接了他的画笔,细心给他画了一遍南派的妆容。梅兰芳见他眼中忐忑,手上却丝毫不乱,不禁露出微笑,悠悠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事呢?” 露生登时画错一笔。 梅先生看他手忙脚乱,更加笑起来:“你这孩子耐性真好,这么些天我不问你就不说。” 露生涨红了脸,急急用手帕沾了水,把画错的油彩擦去,口中嗫嚅道:“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你这样费尽心思来见我,不会是为了些须小事。我也并非故意苛难你。”梅先生缓缓道:“我不欠你人情,你也不好求我,如今你在我这里帮了许多天的忙,我欠下你的人情了——孩子,无论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吧。” “梅先生……” 露生不料他这样善解人意,把自己的难处全想到了,这些天不动声色,原来是送给自己一个人情!想起这些日子梅夫人照顾周到,多少大家亲切教诲——这哪里算是帮忙的人情,分明是爱护又爱护! 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梅先生见他哭了,和蔼一笑:“嗳,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喜欢哭了。男儿立于天地,有泪不轻弹,你喜欢演杜丽娘,也不能像丽娘一样哭个没完呀?”说着,接过手帕子,给他眼泪擦了。 他越擦露生就越哭,眼泪都是暖的,从心地喷泉似的往外冒。梅先生打趣道:“哎呀,再哭可就哭丑了!” 露生破涕为笑,坐在梅先生身边,把自己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地都告诉了,说完仍是惭愧:“我、我知道梅先生名振四方,要求您作个代言,实在是高攀又高攀,不敢说要您怎样费心,哪怕您说句话儿,都是救了我们厂子了!” 梅兰芳这里却是越听越奇,当初以为他是要来拜师,后来却是福芝芳与他说:“也许这两个孩子还有别的事情求你。” 总也没有猜到竟然是为了振兴国货。 他站起身来,踱步沉吟。露生见他踟蹰,以为此事难成,心里有些冰凉,因他教诲在前,不再哭泣,也不肯放弃希望,耐心沉默地等在一旁。 梅兰芳沉吟许久,将手一拍:“一日生意一日金,更何况是这样你争我夺、针锋相对的时候。是我耽误了你们!”他向露生道:“这是一件大事,我这作用倒不算什么,应该请六哥来说一说。” 62|陶朱 梅兰芳所说的“六哥”,即是上海滩著名的金融家冯耿光。他出身行伍, 曾任北洋陆军标统, 又任袁世凯政府高级参议, 之后投身银行事业, 此时为中国银行常务董事、新华银行董事长。 即便向后再数八十年, 冯六爷也仍然是中国历史上有名有姓的金融巨子。 梅党不是徒有虚名, 可以这样说, 这是当时中国、也是历来中国史上最杰出的粉丝团体。再也没有任何一位流量能像梅巨巨这样紧密团结文化与金融的各界人才了。 他们不仅是繁盛的艺术之花,也是璀璨的金银之海。 冯先生就是梅党中核心的核心——也是1932年的中国金融核心,他手中的中国银行有四亿存款,这位巨巨随便动动手指都能给安龙厂带来百万千万的贷款,如果他高兴的话,随便来个上千万的风投也是小意思啊。 用金总的话来形容, 这是真正的民国霸总! 金总是真没想到峰回路转, 会有这样大的机会。他甚至觉得梅巨巨你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只是清个兵线而已普攻就好你不要开大啊! 我们只想要个代言, 没想被钱砸死啊?! 一曲《战金山》换来真的大金山, 喵哒金总真的紧张到后背出汗。 过去谈上亿的案子他也没这么慌过, 因为过去的钱不是自己挣的钱,自己付出的劳动只有签字而已。可现在的安龙厂, 是他和露生用汗水和心血一点一滴浇灌长大的。 想到它真的就要起飞, 金总跟他妈要被破处一样激动。 冯霸总接到梅大爷的电话, 当天下午就赶来了。他比王亚樵年龄还大些,只是生活优渥,保养得宜, 因此望之如三四十许。穿一件光洁的丝衬衫,袖口上别着银嵌贝母的袖扣,灰色的薄西装搭在手上,一条细细的白金表链缀着钻石,从胸前的口袋里柔软地垂落。 大约来得急,没换便服,下班就从办公室过来了。 众人见他都称“六爷”,冯霸总却只看梅先生,好不耐烦道:“你在家里不好好休息,改个戏就罢了,又为这些闲人操什么心?” 梅大爷莞尔笑道:“你要是嫌烦,不来就是啦?” 冯霸总郁闷道:“那我就回去。” 梅先生笑着拉他:“吃个茶再走?别人面前,六哥不给我一点面子。” 冯霸总挑剔道:“我不喝泡的茶。” 梅先生好像妙玉献茶,忍着笑道:“知道,给你煮大吉岭的红茶,如何?”说着便叫梅夫人:“芝芳看茶煮好了没有,不要搁糖,叫六爷自己放。” 他两人说话亲密,把金总和黛玉兽看得有点傻。 金总刚从霞飞路逛回来,露生跑到路口去迎他,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冯先生很重要,千万要礼貌对待——其实也都是刚听姚玉芙八卦的。这位冯六爷是梅先生的恩人,梅先生能有今日,冯六爷居功至伟,不但花钱捧他的人场,更在许多表演和剧本上为他联络人脉,多年襄助,两人可谓是知音中的知音。时人迷恋梅先生,不免要在他们身上说些闲话,是诽谤,可也是见证,当时就有人写诗说“梅魂已属冯家有”,这个“冯”字说的正是冯耿光。 姚玉芙叹道:“他两人好比孔明遇着刘玄德,孙策遇着周公瑾,只是畹华身在梨园,又担盛名,旁人心中妒忌,编许多下流谣言来毁谤他们,我却知道他两个知音相惜,这份儿情意岂是庸赖俗人可以理解?” 这种关系让金总有点眼熟,此时站在冯梅二人面前,忽然有种山寨见正版的感觉。 这是怎么肥四! 金总跟黛玉兽咬耳朵:“你说他们俩,像不像你跟你那大少爷?” 露生掐他一下,小声道:“休胡说!” “真的很像啊,正版plus的感觉。” 露生恼火道:“梅先生才不是那样人。” “卧槽……那你是那样人?”金总要炸了。 露生扶额道:“我也不是!”说着把他掐了好几下:“你再胡说,我打你出去了。” 金总怂道:“不说不说。” 他俩这头窃窃私语,那边冯耿光回头看过来——他在办公室就听梅先生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畹华这个人,心地又软、耳朵又轻,别人说两句好话,他无有不应承的,傻白甜的总是遭人骗。又想起金世安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再一想,忽然记起这人曾经来中行办过事情,一副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样子,嘴里酸话甚多,手腕却还过得去,脸上带笑、做事锋利,当时他心里就觉得这人不是善与之辈。 唯可恨是此人把戏子养在家里,行那等男色之事,叫人说他是“小六爷”,那戏子也沾光叫个什么“小兰芳”,哪来的这些沽名钓誉之徒?玷污他冯六爷与小梅的清名!眼前不就是他们两个?还有脸跑来梅府上打秋风! 只有畹华不长脑子,这些事全不放在心上,光听“振兴国货”四个字就忙不迭地义不容辞,真把冯霸总气得肠子抽筋。要骂他吧,当着外人的面,又当着福芝芳的面,算了算了;要说凭梅大爷一句话,就要冯霸总赏这个脸面—— 冯六爷心道:“呸!” 他心中不赞成这个援助,又不好直接拂了畹华的面子,看看金求岳举止粗糙,呆头蠢脑,这样的人谈什么振兴国货?不知他何以失了过去的气度,更觉得这人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称不上,是败絮其外,更多败絮其中,倒可说是一个败絮的实在货了!。 想到此节,冯六爷唇边不禁勾出冷笑。 原本不是刻薄的人,此时偏要刻薄他,记起别人曾说他是剑桥留学归来,信口用英语奚落道:“要钱是吗?畹华开了这个口,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啰嗦,三万块拿着,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这头说,梅兰芳就有些嗔怪地看他,因为露生解释过,金求岳生了病,所以改了名字,过去的事情完全不记得,想来英语也不记得了,这事儿他也跟六哥说过了。此时冯六爷拿英语问人家,不是有意捉弄人家吗? 上前一步,就要代为解释。 金总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英语,因为冯六爷的英语真的很纯正,没有一点亚洲腔,金总在澳洲生活多年,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堪培拉,先读一年预科,才开始混学士,别的都狗屎,英语真的没问题,因此本能地站起来,脱口也是道地的土澳口语:“冯先生,我不是来骗钱的。” 冯六爷眼皮抬起来了。 金总心知冯耿光根本不会给他投资,用外语就是不想令梅先生难堪,要他们知难而退。 金总偏要顺杆爬。 “就算要给我投资,也应该先听听我的项目报告吧。” 梅先生:“……哎呀。” 白小爷:“……!。” 冯六爷:“……唔。” 冯霸总有点意外,冯霸总玩味地摸摸下巴,下一句换了日语问他:“阁下准备了项目报告,那就拿来看看。” ——巧了,金总唯二会的两门外语,除了英语,就是日语。 这事儿说起来还很恶心,金海龙后来娶的那位二奶,就是日语翻译,2000年前后中日外贸急剧升温,海龙要跟不少日本客商打交道,金海龙甩了儿子的学姐,勾搭上了还在念大学的小二奶,聘她做翻译。 她为了接近老的,经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给小的“补习日语”——金总当时对阶级敌人完全没有敏感性,还觉得这个小姐姐身娇体软人又甜! 就这样,他学会了一口咸水鸭味儿的日语,可能听上去还有点儿关西腔? 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于是冯六爷惊讶地听他用一口不大纯熟、但很清晰的日语,慢慢地说道:“我来这里的本意,是想找梅先生为我的产品做个宣传,没想到能见到冯先生,更没有想到会变成项目投资,所以我没带书面报告。如果冯先生有耐心的话,我可以现场给您介绍和演示我的项目内容,这是一个中国前所未有的新商业模式,我相信它不会令您感到失望。” 这个日语还是跟英语杂交的,所有想不起来的单词都用假名式英语代替。 冯六爷听得一头省略号。 好容易说完,金总崩溃地擦擦汗,换了英语道:“可不可以继续用英语谈话,我真的不喜欢说日语。” “日语怎么了?”冯六爷似笑非笑地,英语也不用了,就用汉语问他。 “跟鸭子叫一样很难听啊。”金总实话实说:“而且我这种塑料日语,算了吧,再说日语罗里吧嗦的,英语说五分钟的事情,日语能说半小时。” 金总自认做不到脚盆鸡那个哔哔哔的语速啊! 梅先生掩口而笑。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全笑起来了,冯耿光意料之外,又听他几句话条理清楚,态度也恳切,不知不觉气也消了,只是霸总形象不能崩,大家都笑,就冯六爷冷漠地喝茶。 须臾,他将细瓷描金的百合杯轻轻放回茶碟里:“那我就洗耳恭听,请你把这个新商业模式说一说。” 金求岳就等他这句话。 过程就不说了吧,大家都懂。金总才干或许不足,忽悠技能是点满的。 冯六爷猝不及防地被演示了一遍mebike,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从金求岳和他英语交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这人不是个草包,剑桥回来的没有草包——只是没有想到剑桥这种循规蹈矩的地方,会培养出这种敢想敢干的学生,这人不像是英国回来的,倒很像野蛮的美国人,赚钱不择手段,但又充满天马行空的奇想。 这个商业案,一方面的确能打击日货的气焰,另一方面,它也真的是一个捞金的骚主意! 冯六爷越听越喜。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对日商的手段再熟悉不过,它们不仅顽强,而且认真——投身商海这些年,他和日资几番过招,有输有赢,要真说找一个剿灭日商的办法,实在难之又难。 可眼前似乎就是希望! 冯六爷琢磨又琢磨:“这个mebike是什么意思?我自行车?” 金总临机应变道:“就是随便取的名字,意思是有了这个循环毛巾,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冯六爷:“……”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算了,只是个名字,叫猫叫狗都无所谓了。 他素来谨慎,哪怕心中动意,面上也丝毫不露笑容,平心静气地问道:“说得很好,但这种毛巾有没有?我需看过才知你所说的究竟是否可行。” 求岳与露生欣喜对望——这个准备他们当然有! 从句容来的时候,露生就特意带上了两条纬编毛巾,一条完整的,一条梳开的。这毛巾在旅行箱里揣了好多天,他们自己用的毛巾也是纬编新产品。求岳就从屋里捧出两条样品,送到冯六爷眼前,自己将梳开的那条拆线给冯六爷看:“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机器都已经改装完毕,消毒环节也有专人顾问。” “消毒顾问是谁?” “汤山军医院的副院长,郑海琳,他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医学博士。” “哥廷根……这倒是确实的名校。” 冯六爷静静地盯住毛巾,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带样品,因为金求岳说得这样细致、恳切,一个有素质有野心的商人,不会不把样品带在身边。只是看到纬编毛巾的效果如此理想,再摸一摸它柔软的质地,好像绒缎——眼中不禁放出光芒。 这倒不是为求岳感动,也不是前后反差惊喜意外,纯粹是他商人本性的见猎心喜。 这东西真的有市场! 冯耿光沉默良久,抬首向他的小梅道:“畹华,六哥错怪你了。” 梅大爷捧着茶杯,歪着头道:“你刚才肯定又在心里骂我,我难道是不长脑子的吗?” 求岳和露生都有些呆,只是心里也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听这二位话里有话,虽然不懂、却也不问,高兴得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眼神里夸奖对方“你的功劳”。 求岳挠挠头,就把买来的蛋糕拿出来了,此时姚玉芙送了叶玉虎先回去,少了两个人,多了个冯六爷,福芝芳便道:“两块儿都给六爷罢。” 冯耿光也不推辞:“刚才我就在想,红茶没有蛋糕,不是完整的下午茶,又怕芝芳麻烦,所以没有说。” 大家丰丰富富,吃了一顿下午茶,冯六爷不愧是霸总,放下银叉子,霸总本色地开价:“蛋糕挑的不错,你要多少贷款,一千万,够不够?” 金总:“……” 你们大佬都这么可怕的吗?唱战金山给引荐银行行长,买蛋糕给一千万贷款,做人不要太随意啊!朋友! 很过分的好吗。 ……这么过分的态度金总愿意独自承受!(划掉) 贷款是意外之喜,恰恰也扣中求岳这两天冒出的新主意,他看看梅先生,又看看露生,突然用英语道:“冯先生,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有一个想法,我说给你听。” 冯六爷稍稍一愣,求岳端着蛋糕盘子,溜到他身边去。六爷听他用英语悄悄说了一遍,抚掌大笑道:“真是好主意!过去就看你做人狡猾,这个狡猾的主意很痛快!不过照我的想法,还可以这样——” 他二人英语叽里咕噜,越说越来劲,梅先生和露生却是面面相觑,看他两人神情,倒像是密谋什么奸计,两个人脸上全是奸笑。梅先生粗通英语,不过是日常交际会说两句,露生更是一窍不通。 梅大爷不悦道:“嗳!嗳!中国人说什么鸟语?我们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了!” 冯六爷不耐烦地挥手:“不给你听!” 梅大爷怒道:“哎呀,这是我家呀?再说英文,去院子里站着!” 冯六爷拉着求岳就走:“站着就站着!我还要出去呢。” 此时冯六爷也不觉得金总草包了,也不觉得他败絮了,看他哈士奇的狗样都觉得是忠厚了!冯六爷心道畹华的眼光果然不错!畹华看人就是准确!畹华很聪明! 露生见他真的走了,嗫嚅拉梅先生的袖子:“梅先生,这……” 梅大爷扑哧笑了,一手携了福芝芳,一手携了露生:“随他去!咱们吃蛋糕去,把他们的全吃光!” 那天冯耿光拖着金求岳,一路在马思南路上边走边说,两人像春去秋来往返的雁,把这条幽静的短街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的感情用事,不是为小梅,而是为自己心中一股郁郁不平的心潮。他在那条路上走着,和求岳聊着,心里想起的是自己几十年来漂泊跋涉的人生。 他去日本的时候,是日本最蓬勃朝气的时代,也是中国最风雨飘摇的年月,明治维新令日本帝国万象更新,光绪变法却是失败、失败、又失败。他是变法和新政里出去的那一代学子,忍受着日本人含蓄又尖锐的傲慢,从那里带着希望回到中国。 中国曾经燃烧起希望——当它举起民族、民权、民生旗帜的时刻——那时他是怀着多大的希望,希望它能苏醒啊!他曾经代表清政府,又亲手推翻它,他曾经为袁世凯效命,又亲自反对他的帝制,他和中国一起跌倒、一起爬起来,为它放弃戎马,投身商海。唯在商海中才更知世态炎凉,政府要钱、军阀要钱、人人都要钱——他一手经营了中国银行,王揖唐来抢、张作霖来抢、现在宋子文也要抢! 冯六爷笃信一句俗话,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百万金帛能换来江山永固,自有范蠡为越王出谋划策。 陶朱有待,只是越王何在? 北洋政府拿了钱,割让青岛,丧权辱国;张作霖拿了钱,东北沦陷,成了伪满洲国;宋子文拿了钱,一二八上海炸得惨不忍睹,眼看抗战有望,偏偏又议和! 冯六爷时常回想起自己在家乡从军的日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如果能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再参加一次革命,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又会怎样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 所以他看见还很青涩的梅畹华,扮演苏三登台亮相,心里涌起的一样的感时伤怀,是哀苏三的不幸、无人诉解,也是哀自己的鸿鹄之志、无处可投,因此也哀怜这一枝小梅的幽香独立,无人来嗅了。这么些年世人讥他、谤他、怨他笑他,此中心事,谁人可解?谁人愿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不完满的,唯有戏里可以完满。 金求岳走在他身边,渐渐不闻他说话了,回首看他,冯六爷一人孤独行于桐荫之下,茫茫暮色里,他看上去依然很年青,沧桑的是夕阳和心情。 求岳驻足等着他。 冯耿光行到他面前,缓缓看他一眼,无头无绪地漫声问:“畹华的戏,你觉得最好是哪一出?” 金总懵了,金总文盲,金总觉得应该是“每一出”。 六爷淡淡笑道:“我觉得曾经最好是《霸王别姬》。” 金总马屁道:“《抗金兵》会更好的。” 冯六爷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两声,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我过去见过你一次,那时心里很瞧不上你,现在你比过去像个人。” 过去的金世安,总让他想起宋子文和王揖唐,想起这些工心好谋之辈,他是早就看厌了这种人,反不如畹华一片天真。其实眼前这个金大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才,他的生意也是小生意。冯六爷是如同怜惜当初的梅畹华,怜惜这一点国人的奋发图强。 能让他心中的火不至于熄灭冷却。 他看向金求岳:“我只是很好奇一件事,你和铁锚无冤无仇,他们烧的也是三友,你何故要这样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这话问的是个套子。 金求岳听不出他话里的套子,本想有一说一,只是千言万语,说得疲倦——抗战爱国,谁不知道?唇亡齿寒,谁不明白?今日纺织业退让,明日行行业业就都会退让。就如张治中将军所说: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抗击强权,卫我国土。 商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土。 这番话他跟石瑛说过、跟安龙厂的工人说过、跟王亚樵说过,说得自己都审美疲劳了,因此冯六爷问,金总干脆就说一句话: “看它不爽,怎样嘛?!” 冯六爷:“……” 如果求岳贴金戴银,将自己美化一番,他心中还真就不大瞧得上,万不想他耿直如此,“看不爽”——好匪气的三个字! 冯耿光忍俊不禁,胸中闷气忽然消散,乐了一阵,笑出来了。 金总好奇地看他:“冯先生你笑什么?” 冯六爷笑了半天,揉着眼睛道:“我笑你文墨出身,却一身土匪的习性,难怪能跟王亚樵这种人混到一起去!” 金总嘟囔:“王叔叔挺好的啊。” “王叔叔?”冯耿光更好笑了:“他比我年纪还小,你叫他王叔叔,你叫我什么?” 这可把金总问住了,金总心道要真按年纪,我他妈应该叫你冯爷爷爷爷爷爷啊。 摸摸鼻子,金总笑道:“叫你冯六爷呗!” ——六个爷,没毛病!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尽头是无尽的夕阳,金红色的一片黄昏的天。 上海的天空是低矮的天空,因为城市摩天,所以天低云近,深蓝的天和淡金的云都在眼前,垂手可得的模样。这是个想让人踮起脚尖的地方,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天,夏季里澎湃的江风吹来,呼啦啦、呼啦啦、叫人心中凌云欲去,听见出海的轮船鸣着长长的汽笛,从黄昏里远去。 那样漫长的汽笛,充满野望,一声又一声,终汇成一场不计归来的扬帆远航。 63|细雨 大的事情都计议停当,之后冯六爷又来了两三次, 商量剩下的小事。这件小事其实就是他们当时来上海的初衷, 希求梅先生作代言宣传毛巾。 对冯霸总来说, 这点屁事实在是微乎其微, 要不是因为它跟畹华相关, 冯六爷简直没有心情来过问。 但因为是与畹华相关, 所以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了。 他不问求岳和露生的意思, 只跟畹华关着门商量:“你不要着急弄这个事情,就先好好改你的戏。昨天我和玉虎还有玉芙谈了一下,这个戏三个月足可以编排完成。”冯六爷把一个金怀表在手上转来转去:“叫你像阮玲玉、张织云一样,拍摩登照片,拿着产品宣传,我觉得这于你的品格其实是损害, 我们到日本、美国, 宣传京剧的表演, 是把它作为一个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来塑造。你不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流行明星来看待, 应当保持艺术家的格调。” 冯耿光是联华影业的董事长, 阮玲玉就在他旗下,所以他说这个话没有什么不妥当, 他今天能捧红阮小姐, 自然也可以瞧不上阮小姐。 阮玲玉也好、另一家公司刚捧出的胡蝶也好, 冯六爷觉得这些电影演员浪费几张胶卷,搔首弄姿的就能博取众人的眼球,较之传统戏剧苦练出来的真功夫, 那是万万不及,加之私生活上乌烟瘴气,稍稍走红就公然委身给商人做外室——怎能让畹华同她们一般充当商品的招牌女郎? 金总后来听说这事儿,心想冯六爷你的滤镜真他妈比墙还厚,说的梅先生好像从来没有绯闻一样! 无论哪朝哪代,当粉丝都得自备一个八百米大滤镜,这是传统标配。 梅兰芳与他对坐窗下,手里闲翻一本李渔的《闲情偶寄》,听他这样说,放下书道:“六哥原本的主意是怎么样?” 冯耿光道:“原本我是想叫联华的明星过来,不拘是谁,玲玉也可、燕燕也可,她们在这种事上合式、也熟络,叫玲玉给他拍一个‘美人浴面’的大照片,立几个广告牌,这已经是一流的商品宣传了。” 阮玲玉陈燕燕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女星,平时常给香水香烟做广告,也是海报杂志的常客,27年可口可乐进入中国,正是借阮玲玉的东风一炮而红。 带货能力是没的说。 如果不是露生半路摸出这套杀手锏,其实在金总原本的设计里,就是想找这些带货女王。可惜高攀不上。 不过在六爷的排场里,阮小姐就只能算备胎咯。 梅兰芳心中也合意,只是想到自己亲口答应的事情,踊跃地总想推一把,别的事情也就罢了,想到这小小一条毛巾是给“一二八”争端的三友毛巾厂争回脸面,对它总有些不一样的感情,好言好语地又试探:“那我就不出面,我在台上鼓励几句,这总可以吧?” “你上哪个台?上台演什么?”冯六爷寒着脸道:“新戏还没有改完,又拿老戏炒冷饭?” 梅先生眨眨眼睛,笑了:“所以六哥是还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更好的主意?你们天马行空,想到哪出是哪出,我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冯六爷不高兴地掰着金表,掰来掰去,金表外头是个纯金的甲虫壳,一对圆翅膀给冯六爷掰成冲天辫。 梅先生笑道:“再掰掰坏了。” 冯耿光无可奈何,把表拍在《闲情偶寄》上:“这样吧,你,先不管这些事,专心致志,把《抗金兵》排出来。你这边排出来,我那边来和上海这边的大舞台交涉,凡愿意使用、宣传这个毛巾的,在设备的基础上择优而取,届时你稍稍说一两句,移山填海的面子都给他了!”寻思片刻,哼哼唧唧道:“那个姓白的小孩子,你愿意带着,就带着他。” 梅先生半天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个不住。 冯六爷恼道:“你笑什么。” 梅先生摇着头道:“我笑六哥真别扭,拐弯抹角地,原来是帮这两个孩子说好话。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是那个金公子求你如此来说——是不是这样?” 冯六爷被他一语道破,更不高兴了:“他算哪根葱,我愿意怎样就怎样,关他什么屁事!” 梅先生故意又问:“那这几个月日货占领市场,这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你又不是做生意的人,操什么做生意的心?” “六哥好事做到底,就问问玲玉,她若是有空,叫她拍一个照片。”梅兰芳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你看中的生意一定能日进斗金,玲玉接这个广告,左右是不吃亏的。” “好了、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我不听你再说了。”冯六爷给他啰嗦得歪在椅子上:“全天下的闲事都给你管遍了。” 梅大爷一声不响地瞅着他。 冯六爷“嗐”了一声:“你放一百个心!我跟那个姓金的小子自有办法!” 梅兰芳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这些生意场上的生意人心中自有丘壑,就好比唱戏的插科打诨抖包袱,不到时候不肯揭破。因此一笑不提。 屋里吊顶的电风扇一轮一轮转着,黄铜的叶子上镀了青绿色的网格。一盆冰放在电扇下面吹,其实吹不了多少阴凉,只给房间加一点清新的水汽,送凉的是满窗的绿藤萝,微微一阵幽香过来,原来是窗户下面夏花儿开了,红的、白的、月季和素馨,左一簇右一簇,都是双朵儿的。 瞧见冯耿光信手扯过一朵,梅先生对着书道:“有单的不摘,拆人家并蒂花。” 冯六爷抬头一看,笑了,将手一松,把那并蒂花放回去了。花枝摇动,震起来许多瞌睡的叶子蜂。 事情就这样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是尘埃落定的意思。梅先生送走了六爷,单独把露生叫来,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只说“六爷都应下了”。 露生感激得就要磕头,梅先生一把拉起他:“你这磕的算什么头?要说谢六爷,犯不着行这样大礼,要说拜师,也差一碗茶。” 说到后一句,梅先生脸上就有些笑容。 露生万不想他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哪里妄想过这种事情?露生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觉功力浅薄,怎配做梅先生的弟子?况且家里厂里,许多事情缠在身上,嗫嚅道:“我不敢妄想这个。” 梅兰芳笑吟吟地看着他:“并没说要收你做徒弟。” 露生又愣了。 梅先生叫他坐下,温声细语,慢慢地道:“其实你这个孩子,能吃苦、心又细,要说跟着我,我也很乐意,只是我怕你不会终生勉力于梨园,学艺容易、弘艺才是本分,要叫你跟着我天南海北地演出,你做得到吗?” 这话虽然语调温柔,但问得十分严肃。 露生见问,知道这是梅先生考量自己,如果答应一句“会”,那以后就是梅先生的弟子了,是无上光荣。 可是放下求岳、放下安龙厂、放下眼前的一切,奔上戏剧艺术的道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他将一双乌润的眼睛看着梅兰芳,一时没有回答。 自己喜欢唱戏,是真的,但想投身于振兴国货的事业,也是真的。纬编毛巾是他的想法、他的心血,戏剧表演也是他从小唯一钟情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偏要在这两件事里作抉择! 梅先生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你还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不是?” 露生低下头去,片刻,他抬起头来:“梅先生以为我是囿于私情,离不开我家少爷,对吗?” 梅兰芳不说话,含笑看着他。 露生不知心底何处生来的勇气,擦去眼泪,向梅先生深深一拜。 “梅先生,我心里有喜欢的人,这我承认,我舍不得跟他分开,这我也认。但您那天告诉我,做人当如梁红玉,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露生诚挚道:“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他抛弃自己的理想,而是要和他比肩而立——他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两心相知,不在朝朝暮暮,而在有志一同。要说为了理想和他分隔两地,我自信他能理解,我也能做到。” 梅兰芳仍是不说话,轻轻地,他点点头。 露生咬咬嘴唇,又一次深深下拜。 “唱戏是我一辈子最爱的事情,可是梅先生,纬编毛巾也是我的心血,实不相瞒,是我找来北洋工大的技术员,做出了这个案子,米拜客的销售模式,也是我和厂子里的工人讨论出来的。” 梅兰芳有些惊奇,只听他说下去。 露生平静道:“我见识浅薄,但也懂得一件事,就是做事要善始善终。我亲见三友一朝倒下,也亲见蒋将军、蔡将军奋勇杀敌。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没有我,有梅先生就够了,但这场和铁锚的较量,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份力量,我既然做了这件事情,不将铁锚赶出中国,我怎能甘心!” 他望着梅兰芳,目光澄澈:“梅先生看得起我、赏识我,这是我这一生都引以为荣的事情。但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不能抛下安龙厂、抛下这么多人的希望,为我一己私愿临阵脱逃,还请先生容许我回去句容,善始善终地做完这件事。” 梅兰芳沉吟片刻,面露憾色:“孩子,这一次你不把握机会,以后咱们或许没缘分了。” 露生第三次向梅先生下拜:“男儿立于天地,不求两全其美,但求问心无愧,露生不后悔。” 梅兰芳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听见外面脚步轻轻徘徊。 这孩子这样爱哭,临到割爱的时候,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刚强极了。 他把露生扶起来:“孩子,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仍然身在梨园,此时大红大紫,你的毛巾又何须别人来宣传呢?” 露生不知他何以忽然提起这个话,怔了片刻,平静相答:“这是我自食其果,所以才知半途而废是人生大恶,所幸但能得梅先生相助,此生也无憾了。” “三个月。”梅先生道:“不要你永远离开安龙厂,留在我这里学三个月,你愿意不愿意?” 露生脸都红了,这是把耗子放在油缸前面晃,白露生小耗子心中馋得快要流泪,咬着牙道:“厂里人手短缺,而且商业机密在前,不能随意招人。梅先生,我心已决!” 梅兰芳见他斩钉截铁,心中好笑,又见他好像忍着馋不吃糖的孩子,两个眼睛兜不住的泪,忍了半天,终于笑了。 “哪来的傻孩子!”梅先生大笑道:“实心眼!” 露生见他笑得奇怪,一时懵了。 梅先生站起身来,把冯耿光的计划前后说了一遍:“这个宣传即便要做,也要等到三个月后。这三个月里你不必担心,六爷自会张罗联华的明星来代为造势。有他指点金公子,生意也一定万无一失。”他扶起露生,柔声道:“你若是跟了我,就没有再回商场的道理,因此有些两难。我和六哥、玉芙商量了一下,你就拜在玉芙门下,权当是票友,该教你的,我自会教你。” 露生真的傻了。 怔怔站着,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全是一层水雾。 梅先生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把什么情面也都顾及了,这是免了自己拜师的苦恼,却把师父的情分都尽到了。 “梅先生……”他哽咽道:“我怎么配得起呢?” 梅先生微笑看着他:“说实话,当初就是怕你在‘情’这个字上走错,刚才说这一番话,无非是试试你的心性,好孩子,别往心里去。”他握着露生的手道:“六爷没看错你们,我也没看错。玉芙惦记你惦记了十来年,对你的喜爱不逊于我,他和我同在陈老夫子门下学青衣,有些功夫他有独到之处,你就拜他为师,在这里学三个月,也算全你们一段师徒之缘。” 露生听一个字,掉一个泪,跪下拜了又拜,哭得哽咽难言:“谢谢梅先生,谢谢姚先生!”谢谢冯六爷!” “何必谢我们?这是你那位小朋友求了六爷,六爷来跟我说的。”梅先生笑着给他擦眼泪,把他向外一推:“恐怕听了好半天了,毒太阳下面,叫他进来吧!再晒,晒昏过去了!” 露生身不由己,茫茫然地走到院子里,求岳顶着一张晒红的脸,立在蔷薇棚下,也呆呆地看着他。 露生两行泪下来:“哥哥。” 求岳呆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朝他咧嘴笑了。 送别的那天上海又是下雨,给站台增了许多离愁别绪。求岳不叫露生来送,怕自己哭成傻逼,虽说只是分开三个月,金总心里跟被割了肉一样,万箭穿心。只是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情何其难得,短暂小别,对露生来说却是成全了一辈子的心愿。 金总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很正确。 这么一想,又觉得非常开心。 自己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到了火车站,收伞上车,他脸上始终挂着智障的笑,因为不笑就怕要哭出来。 对面的大叔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金总揉揉笑酸的脸,看看车窗外细雨绵绵的上海,想着露生此时或许就在给姚玉芙敬师父茶,后悔自己没有多留一天,见证一下这个历史的时刻也好。只是冯耿光叫他快些回去,把文件准备好、机器准备好,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他们谁也不能虚度光阴。 火车的汽笛响了,求岳见月台上送别的人举着伞、挥着手帕,想着自己成双成对来、形单影只地回去,酸上心来,咬牙忍住。谁知月台尽头追来一个人影,细雨里跑得飞快。 那人大声地叫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不是露生又是谁啊? “傻逼啊,说了别送了啊!” 为什么一定要来一场这种雨中送别的桥段啊!又烂又俗啊!就不能让老子潇洒地单独离开吗? 金总一面在心里吐槽,一面瞬间泪崩了。 露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着火车,追到求岳眼前,哭得两个眼圈儿红了,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眼看火车慢慢走起来,淋着雨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哥哥,你的心我都知道,我必定学出个名堂来,你千万珍重,你千万珍重!” 求岳哭得捂着脸,嗷嗷叫道:“智障吗我是回家不是去枪毙啊!”一面叫露生:“别跑了!摔倒了!我知道了!” 模模糊糊听见露生柔柔弱弱的声音,在风雨里含着泪喊:“哥哥!你等我回来!” 求岳也哭着道:“我等你!我等你!” 火车越走越快,一声声汽笛,把露生的声音遮住了,雨淋湿他们脸,求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飙着泪闭着眼嚎:“呜呜呜露生我爱你!呜呜我舍不得你!三个月!要了亲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走!” 对面大叔惊恐道:“小兄弟别伤心了。” 金总哭着道:“大叔我给你说说我们的故事好不好。” 大叔:“不了吧……” 金求岳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头一次这样哭得这么傻狗,可是并不伤心,边哭边想起他们相识以来的许多事情,又酸又甜,摇晃的火车给他打着拍子,哭得酣畅淋漓。 他们一路走来,每个遇见的人都教会他们一些事,王亚樵教他们把手握紧,梅兰芳教会他们懂得放下。 这也许就是长大必经的事情。放下一点你侬我侬的缠绵,学会成全彼此的明天。 那一路从上海到南京,全下着雨,清澈的雨丝把南京和上海连起来了,像相思绵长不断。它洗刷着天地,要它新生又洁净,像眼泪洗刷着爱情,要它温柔又坚定。 64|狭路 火车进站是午后三四点,雨渐渐停了, 这种夏天的小雨在上海或许还能兴风作浪, 到了南京简直毫无效力, 太阳出来, 地上全干了, 剩下一缕残魂的蒸汽在空气里冒烟。 求岳跳进这股半湿不干的热浪, 感觉十分亲切, 南京过了八十年也还是大火炉,对外地人来说是煎熬,对本地人来说,这热是能热出一股乡愁的。 下车就见周裕在月台等着。 因为先前给家里打了电话,所以彼此消息都通,只是厂里的事情没大过问, 权当是给大家放个暑假。屈指算算, 来上海十来天了, 金总心里还惦记着那船棉花, 见面便问周裕:“齐叔叔回来没有?” 周裕知道白小爷拜了姚玉芙为师, 本想说两句喜悦话儿奉承少爷,此时见问, 脸就有点皱巴巴的苦相:“别提了, 您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求岳心中一惊。 “棉花出事了?!” “棉花倒是没事, 已经卸船进仓了。”周裕给他打开车门,又从车前头拿了一瓮酸梅汤,递给少爷。 汤是镇在冰盒子里的, 小小一个粗瓷圆钵,里面的汤盅更小,放在手掌心里像朵小莲花,揭开是深红乌亮的一盏汤,冒着冷气,上面浮了几朵桂花蕊。深红浅黄,很清凉明快的颜色。少是因为酸梅收敛,不能大饮,所以冰镇这样浓浓的一小盏,足够镇静解暑。 剩下的碎冰就开着瓷钵,让它取凉,这个时代已经不用藏冰了,冰是制冰厂售卖的,大块买回去,自己敲碎了用。闻闻不像江水的味道,倒像井水,透出一点青苔的清新气味。 周裕开着车道:“齐管家押船到了河南,谁知道那边闹剿匪,车船都被截住,一艘艘一辆辆地审查。中间发生多少事情,一句话也难说清,总之齐管家头给打破了,大夏天的,落水伤风,前几日才捱到家,押着船到岸就昏死了。” 求岳听得心惊肉跳:“现在怎么样?” “不妨事、不妨事。”周裕宽慰道:“住花园那个陶家的三少奶奶,跑去叫了陶三爷和郑博士来,打针吃药,已经醒了。在家养养就没事了。” 他说的是尹秀薇和陶嵘峻。秀薇还是很麻利的,家里幸亏有她和嵘峻。 求岳放了心,低头啜了一口汤,嗷地一声嚎道:“我日了狗啊……怎么这么酸的?”金总怒道:“谁做的?!” “啊?我接了电话,叫柳艳照着做的。” “不是,柳婶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抗议方式这么迂回的吗?!” 牙缝都炸了,加上冰,简直酷爽。 周叔惊悚地回头看看:“这么酸?” “不然呢?!” 周叔耐心道:“酸点儿对身体好。” 金总怒道:“老子又没怀孕吃这么酸干鸟?我就是吃辣鸡食品、不喝水,也比这个鬼东西强啊?” 周叔:“这小爷吩咐的。” 金总:“……真甜。” 原来露生冒雨送他回来,便给周叔打了个电话,怕一路上火车热出毛病,叫周裕备了梅子汤带上,千叮咛万嘱咐,撒什么桂花、用什么器皿,都嘱咐到了。 “怪道小爷特意嘱咐,不放糖,选新酿的酸梅子,就怕糖放甜了您要一碗接一碗。”周裕在前头乐道:“这个东西少吃一点是消暑的,吃多了毒火烧着心。” 求岳看看手上的汤盏,碧青的一朵玻璃釉,是露生的品味,再看那个粗瓷的罐子,里面清香扑鼻,周裕见他伸头探望,解释说:“这也是小爷交待的,冰里头搀的菊花脑。” 金总看着罐子傻笑。 “小爷说他人在梅先生家里,打了这个电话,以后就不打了,免得教梅先生觉得他心不在焉。让告诉少爷保重身体,不要挂念。” 金总心里真鸡儿甜,把个酸倒牙的汤喝得津津有味,笑着说:“知道了。”又问:“还有什么别的话?” “还有……还有就没什么了。”周叔茫然道:“说什么把酸吃尽了,回味就是甜——没大听懂。” 金总:“……嘻嘻。” 你懂个屁。 这个时代没有微信和企鹅,但仍然有一千种温柔缱绻的方式,供分隔两地的情人吐纳相思。 感谢露生是个精致男孩,他精致的习性现在像是一片皎洁的月光,太阳落下去了,月亮还照着求岳的生活,衣也是相思,食也是相思,衣食住行都藏着对生活绵密的、热切的希望。 那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爱情的余韵,也像是热恋的前奏的序曲。 回来家里,先去看齐松义。齐松义在藏书楼下的小房间里躺着,这屋子原本是供丫鬟们上夜的,夜里主人楼上看书,丫鬟们在下面坐着,等伺候茶水。因此上面的房间通风、也敞亮,底下这间就不大见光,空气也不好。 齐松义昏睡在榻上,头上还裹着纱布。 金总原本挺雷他的,只是从来没见过他这等虚弱憔悴的模样,看看屋子,发脾气了:“你们脑子是给门夹了一年?还是灌点儿屎当脑子了?” 周叔惊恐道:“少爷别生气。” “不是,他伤口感染了,把他挪到我房间里啊,我又不在家,放这个鸽子笼里是搞什么变相虐待?”求岳恼得把周裕踹出去,在门外压着声音暴躁:“陶嵘峻郑海琳也是猪脑子,为什么不送军医院?” 周裕为难道:“您说的是,小三爷和郑博士也都是这么说。”嵘峻搬来,求岳和露生都叫下人恭敬相待,称小三爷、三奶奶,周裕小声道:“原本是抬到医院去的,治了两天,有些醒过来,执意要回家,到家谁也说不动他,他只肯在这里养着。” 那两天齐松义的状况很不好,高烧呕吐不断,一直说胡话,大家都当他不行了,到底是郑博士妙手回春,开了好些西洋药,硬是药回来了。这边好了,那边齐松义就要出院,说下人不便在医院多叨扰,没有家里人侍奉管家的道理。 求岳和露生不在,金忠明又不在眼前,论理家中上上下下,都该听齐管家教训,谁敢劝阻?嵘峻客居,又和他生疏,因此也不便勉强,和秀薇每天来看视一遍也就罢了。 秀薇心热,炖些清凉滋补的药汤送来,也算照顾周到。 周裕委屈道:“您回来就好了,我房间都给他腾出来了,叫他别在这里拘着了,他这个人就是太守规矩,也是为这个,太爷才看重他。” 求岳听了,无话可说,叫周裕:“厨房做点他能吃的东西,我这这儿陪一会。” 齐松义好不容易睡一会儿,大家也不好意思把他叫起来。 这里周裕去了,求岳自己坐在齐叔叔床头,有点感慨,也有点无语。这个家是在慢慢改变,有些东西很难用一言半语去评估,齐松义这份忠心和自省,金总很佩服,按照封建观念的衡量标准,他是一个最优秀的家奴。 但金总对家奴没有兴趣,他想要的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但一个人年过四十,有些观念真的很难改变了。 想起姚斌,求岳又觉得好奇,人和人的差距真大,其实齐松义有很多篡权的机会,金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提防他,过去信任他,是奉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老话,今时今日冷静想想,齐管家这份忠心究竟从何而来? 以他的才干,另谋高就,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何必屈居人下,一辈子做个家仆呢? 他这里漫想,齐松义朦朦胧胧,有些醒过来,屋子里半明不亮的,连日光透进来也是晦暗,满屋子药气扑鼻,带着伤口腥涩的气味。 求岳坐在床头发呆,忽然觉得身边手指动一动。 “醒了?好点没?” 齐松义蒙眬地看他,看他良久,微弱道:“允贞?” 金总没听懂他那两个字,起身来开窗户,寂静里骤然地,“咔哒”一声,是一句物是人非的回应。 齐管家被他这一声惊醒了。 半天,他仿佛失望,又有些自嘲:“是少爷来了。” 说着挣扎就要起身。 求岳撑着窗户,把些闷气往外赶:“行了行了别起来了,你起来,我再扶,你再起,我再扶,仰卧起坐有乐趣是吧?” 齐松义听见他声音,更觉得苦涩,默然须臾,如常笑道:“我没有事,郑博士医术很好,现在也能吃得下饭,也睡得着了。” 这几句话气息微弱,但口齿清楚,看来是真的有在痊愈。求岳叹口气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头也撞破了,谁打的你?” 齐松义淡然道:“我碰见姚斌了。” 齐管家在郑州追上棉船,就打发客船回去,自己上船押运。一路上许多客商,大家结伴而行,结果都在郑州被军队截住。 鄂豫皖地区,其实常往来此处的人都清楚,这里是所谓的“根据地”,蒋光头正派人在此处“剿匪”,那天不知是谁的消息,说有败退的“匪首”混入商船,于是所有车辆船舶,全部停下接受检查。 金求岳听得心中一寒:“什么匪?” 齐松义平静道:“共|匪。” 金总:“……”崩溃。 大哥,我很不容易才从抗战剧过渡到民国偶像剧,ball ball你们国共两党不要再来扰乱我们屁民的生活了好吗?还有齐叔叔你他妈这是什么体质啊?快闭嘴啊!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匪个屁啊要叫我的党,懂伐?! 金总很想过平静的生活,谈谈恋爱,揍揍铁锚,但历史不是独立的剧本空间。 它永远是一个整体。 齐松义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是怕沾染这些事情,吃力地抬起手来,宽慰地说:“我们清白人家,不怕这些事,不过当时真的有人上了船。” 金总:“……你救人了?!” 机会要来了吗?党组织终于要向我们爽文男主张开迟来两年的怀抱了吗? 齐管家听他一个“救”字,不由得皱皱眉头:“我等与匪毫无干系。其实这人究竟是被人指使上船,还是误打误撞只是逃命,这些我没有问,也无从得知。但是姚斌当时也坐船经过,他跟搜查的军长官报告,说我们船上匿藏了匪首。” “……你把人交出去了?” 金总想哭了,这他妈是很大的政治错误啊! 齐松义摇摇头:“当然不能交。” “昂?” “这人当时藏在尾舱里,一旦交出去,无论他是不是,我们金家都难逃大惩。”齐松义冷声道:“其实我更相信他是真的共|产|党,因为如果是姚斌指使,那他不会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应该早就跑出来诬陷我才对。” 一旦在船上被搜出共|产|党,不要说齐松义,安龙厂和整个金家,谁都跑不了。 齐管家当机立断,跟舱中的人交代了一遍,不动声色地走出来,把所有大洋塞进船工手里。 “船老大,对面那船的客人,是我家宿仇。”他对船工说:“这人吃里扒外,几乎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还不死心,想要赶尽杀绝。” 船老大又怕又急:“这位大爷,我们开船送货,求你少生事端,你的船费,我退了还不行吗?” 齐松义镇定道:“你把船工都叫来,把这些钱发给他们,按我说的做。今天我跟你是绑在一条船上,我家有钱有势,出了事我不至于死,而你,是一定会被枪毙,所以船老大,我的话你听不听?” 船老大哭丧着脸:“我听!我听!” 齐松义道:“把你的褂子脱了给我。” 65|暗战(一)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河湾被分成两个岔道,所有船只排着队伍, “良民船”在这边登记, 凡有嫌疑的船则赶到另一头, 谁也不许乱动, 等待搜查结果。 好在兵少人多, 金家的棉船在队伍的后列。 姚斌的船也在等待登记, 齐松义点好一根烟, 满脸堆笑,招手叫他过来。 姚厂长心里有些得意,不过他狡猾的脾性,不知对面底里,因此谨慎,只让船靠近, 不愿意上来。自己站在船头, 拿出一根日本纸烟, 悠闲地点着:“齐老弟, 哈德门不如我这个噢!” 他这一口烟还没喷出来, 兜头一张渔网把他罩住了,生拉硬拽, 把姚厂长扑通一声扯进水里, 四面全是人惊讶张望, 齐松义站在船头破口大骂:“偷鸡摸狗的贼,几个月跑得没影了,今天给我撞见你, 把偷的东西还来!” 姚斌莫名其妙,呛了好几口水,又惊又怒:“偷什么东西?我没偷过东西!” 齐松义向四面围观的客商道:“各位听一听,这人原本是我们家的下人,他偷了我家的宝物,逃得无影无踪,我抓他应该不应该?” 姚斌在水里挣扎道:“齐松义!你大胆!你包藏共|匪!马上长官就来搜你!” 齐管家冷笑一声:“我金家良善人家,一向遵纪守法,船上有没有共|党,长官自有明察。只是检举的人偏偏是你——你诬告我,可不就是想卷着东西逃走?去你家搜了几遍没有搜出来,必是你贴身带着!”一面喝到:“抓上来搜身!” 他俩这边吵架,那边的船老大自然慌张,不敢得罪客人,手忙脚乱拿叉子去拽渔网,这头齐管家船上一群人拿着竹竿木棒,搭了跳板,蹦上姚厂长的船,大喊大叫:“谁都不许动!不许传带赃物!” 姚斌被救上来,气得在网里乱扭:“把他们赶出去!快去前面请刘长官过来!” 一边是张牙舞爪,喊着要搜身,另一边不知他放什么狗屁,当然不肯,姚斌身边也带了几个人,一个跳上岸去请刘长官,其他几个就动起手来。一时间打得乱纷纷的,齐管家也和姚斌扭打在一起。四面全是看热闹的,只见船上又推又搡,也有打太平拳的,也有趁机揩人家船上东西的,钻进船舱里摸桌子上的香烟、白酒,鬼鬼祟祟又跑出来,装模作样接着又打——两边船工都穿差不多衣服,又多是码头上叫来的短工,打着打着也认不清到底是你是我,旁边船上更是看不清局势,都寻思这特么到底是咋回事儿?! 船工们心里都好笑,还能是什么事儿?全是为了客人出气! 两边谁也得罪不起,拉个偏架,把姚斌带的那几个人架住,只骂不打,心领神会地演戏——一般这种情况,最起码两个当事人应该认真一点,挽救一下观众的收视率,只可惜姚厂长和齐管家都是斯文人,你进我退,舞步翩翩,好像爱的华尔兹,超甜。 在船头缠绵了一会儿,刘长官终于姗姗来迟,啪啪放了两枪,大家全消停了。 撕逼华尔兹也停了。 刘长官沉着脸上船,倒没有说什么,也没骂人,也不听两边说话,看见金家的船上空无一人,招手就叫:“先搜船。”一面回头怒视几个满脸酡红的大头兵,“叫你们快搜,你们喝酒赌钱,这个船上的人为什么不见了?” 齐松义小心道:“没有不见,人都在这条船上,我们抓贼的。” 刘长官理也不理,当即上船搜了一遍,将棉花货仓倒得乱七八糟,尾舱也翻了,不料连根毛也没搜到。 这里求岳听得心里乱跳,又百思不得其解:“齐叔叔,你把那个人藏在哪里了?” 齐松义微微笑道:“没有藏,他跟着我,上了对面的船。” 金总:“……!” 齐管家当时看了两边船上情况,心知两艘船上都是码头的短工,互相皆是不熟,无非是挣口生活。心中电转,已经拿定了主意,向尾舱里藏着的那个人道:“这位好汉,我这艘船马上要被检查,你是跑不掉的,我有个法子送你去免检的船上,不知你肯不肯信我?” 那人饿了两天,虚弱已极,只是眼神十分坚毅,他看着齐松义,无言地点点头,又向齐松义默默拱手。 齐管家没有二话,出来便找了船老大,拿了衣服进来,叫他换上。这个疑似共|产|党的男人虽然乏力,起身却仍然矫健,反正所有船工都是面如菜色,混在人堆里,一时居然分辨不出。 纷乱之中,围观群众也看不清到底有几个人,也看不清谁出去了、谁进来了,群众只能确定无人离开——因为那个人已经躲进了姚斌的底舱。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齐管家就这么把共|产|党送到姚斌的船上去了! 金总愕然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查姚斌的船?” 齐松义面无表情:“姚斌是替日本人走船。” ——他的船上张着“波止滨株式会社”的彩旗。 齐管家神秘笑道:“即便国军这边公正无私,我也知道姚斌是不会允许搜船的,上了他的船,就是上了安全岛。” 金总又好奇了:“为什么?” “棉船、丝船、是船货里最轻的东西,吃水甚浅。可是姚斌的船在我们旁边,吃水足比我们深了三四尺。分明他船上运的不是原棉。” 同样类型的包装、一样防水、防油、防火的要求,又比棉花丝绸沉重——如果是从上海或广州来,那么可以合理怀疑这是洋货,可从偏远的大西北过来,会是什么东西呢? 齐松义冷笑道:“若是我没猜错,他走的是烟土。” “……!” “我听见那边船工说话,是渭南口音,那是烟土里名货‘西土’的产地,人称渭南土。”齐松义道:“他从山西过来,明是为日本人采棉,暗地里偷偷地运贩烟土。如果事发,日本人也不会保他,所以他拼死也不会让官兵搜他的货仓!” “……” 金总是真的五体投地了,这次押棉幸亏齐松义跟着去,如果换成自己,这里面的门道哪能看清?! 姚斌也真是为钱既不要脸也不要命,反正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德行是不谈了,可怜日本太君也没想到姚厂长扯着他们的彩旗美滋滋地搞起了贩毒事业! 搜查没有结果,吃瓜群众喜闻乐见,大家活像牡蛎吊在船舷上,都开个壳儿瞪着眼,就看搜不搜日本人的船——刘长官当然不敢,又不能不查,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儿,跟大头兵发火:“是不是有人跑了?我叫你们封锁河面,你们干什么吃的?!” 这话可把大家惹炸了。 旁边围观的客商,良民船的、嫌疑船的,在这里困了两三天,听说前面搜查,扣下不少货物,都怨气冲天,看见这里搜查的国军袒护日商,更是一股怨气拧成绳,七嘴八舌道:“没人跑啊?我们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 “是啊,就几个走船的,都在这边这条船上,到底什么时候检查完哪?共|党又不是神仙,两天饿也该饿昏了!” “要搜就一视同仁,凭什么日本人的船免检过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刘长官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搜搜搜!他妈的要搜一起搜!”姚厂长顿时委屈得杀鸡摸脖,跟刘长官背后的副官拼命递眼色,副官赶紧劝道:“这是林先生照顾的船,搜了不好跟汪院长交待。” 他所说的“林先生”即行政院长汪兆铭的义子林柏生,出了名的媚日派,偏偏众人又听见了,笑骂道:“汪精卫这个狗养的!日本来的婊|子都是他的爹!” 刘长官气得对天开枪:“谁在辱骂国民政府!”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后面排队的一艘良民船上过来一个人,隔着船问道:“那边船上的,可是南京开厂的金家?”又问:“你家主人是不是金求岳金大少?” 齐松义与他相答两句,那人便跳上船来,跟刘长官递了一封信,刘长官看了一眼,表情恭敬了一些。这人一身鸭蛋青的纺绸长衫,戴着太阳镜,笑着劝道:“我看都是一场误会,这位金大少跟我们是熟识的,不会有差错,他刚才闹,应该是有些苦衷。” 齐松义虽然不知道这人来历,顺水推舟地也说:“这个姚厂长虽然替日本商人做事,他偷东西是真的,还请长官代为搜一搜,如果没有,我道歉,如果有,就请查办了他!” 刘长官道:“他偷了你什么?” “是我家老夫人的一件首饰,是一个白翡翠雕的柏树枝,此物是老佛爷赏赐的东西,供在祠堂里的。”齐松义道:“我家老夫人是善敏贝勒的格格,讳中有个‘心’字,所以这东西上还挂了个金牌,刻着老夫人的名讳。” 这么多人看着,刘长官不能继续含糊,就叫姚斌抬起手来,上下搜了一遍——真在他裤兜摸出一个白翡翠的玩器! 果然也有一个金牌,上面刻着两个小字:“宛心”。包在一个小绒兜里,太阳下一拿出来,四面船上都啧啧出声。 把姚斌脸憋成猪肝,姚厂长斯文不住了,上来揪住齐管家:“齐松义,你偷偷放在我口袋里的!” 齐松义无辜道:“姚厂长也太把自己看得起了,这东西是西后所赐,何等贵重?我拿它诬陷你,你也不问自己配不配?” 66|暗战(二) 求岳这里问他:“所以到底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齐松义托着玉柏枝,向他笑道:“这是自然, 不过这个玉柏枝实在精美, 我一个管家, 身上不该有这种东西, 所以大家也就不曾怀疑我。” 金总接过来一看——这东西虽然娇小玲珑, 可是宝光璀璨, 不过拇指大小, 雕刻精美异常,枝是白翡,叶是绿翡,统雕成一个柏树枝的样子,取松柏长青的意思。 是个挂在身上的佩件。 金总对光看了又看,心中奇怪:“真是我奶奶的?” 齐松义坦然地点头。 “那怎么在你这里?” “是太爷赐我。”齐松义微露憾色:“本想借这个东西栽赃姚斌, 让他吃个闷亏, 引动众怒, 叫郑州的警察厅来搜船扣人——只可惜他在日本人手下, 居然不了了之!” 他这里说得风轻云淡, 金总背后一直不停地流汗。 妈的早就感觉到齐叔叔你这个人肚子很黑,事实证明不是一般的黑, 这转瞬之间连环毒计, 栽赃嫁祸挑拨离间, 用盗窃逼出后面的烟土,是要置姚斌于死地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长官对内嗷嗷乱叫, 对日商却怂得好像一条狗,被副官说了三言两句,最后干脆搅浆糊了事。 齐松义若无其事道:“此人忘恩负义,留他是个祸患,不是我心狠手辣,换做是少爷,一样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对不对?” 金总赞同地点头。 叔叔说得都对! 这次算姚厂长命大,不过经此一役,恐怕姚厂长再也不敢跟齐管家蹦跶了。 姚斌和齐松义各被训斥了一顿,玉柏枝归还,又挨了一天,各自放行。只是来船上帮忙说话的那个人,齐管家始终没弄清他是什么来路,问他是谁家的船,他也不肯说,只说“我家老爷和你们少爷是朋友。” 求岳也想不出这是谁,疑心是王亚樵的手下,又看齐松义头上肩上的伤:“所以你这伤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齐松义将玉柏枝收好,起来行了个礼:“这多亏了少爷。” 只说齐松义当时离了郑州,船从运河行入淮河,以为这一路终于太平,路上仍旧是稀疏遇见同行商船,也不放在心上。怕少爷等得心急,在郑州码头补给了食水,一路上不靠岸地快船赶路。 谁知那天晚上一直有条船不紧不慢地跟随,跟到夜里,船也走到涡水入淮的湍流处,齐松义觉得这船形迹可疑,想起自己差点揭破姚斌船上有烟土的事情,担心姚斌着人来报复,因此登上船尾,向后张望。 后头的船将船灯亮起来,照在齐松义脸上,闪烁两下,仿佛有事要说。 齐松义不敢交接,也叫船老大闪两下灯,礼貌答话的意思,是说我这里不过去了,阁下没有什么屁事也就不要过来。谁知对面急闪三五下灯光,隐隐水浪中有人大喊:“回舱里去!别站船上!” 齐松义心知不好,此时已知后面的船原来是路见不平、暗中相护,还没来得及从船尾退下,两条船后面急速赶来一只汽艇,看不清艇上何人,只听散弹枪两声枪响,打在齐松义背后! 另一枪命中船工正脸,船工呼痛倒地。齐管家也站立不稳,翻身落水。汽艇拉响了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向棉船上投来。 齐松义听见爆炸的声音,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人向我们船上投掷燃|烧|弹,枪击了我和另外几个船工。”说起此事,齐松义仍然心有余悸:“后面赶来的那只船搭救了我们,抢下了棉花,但是追不上汽艇。如果不是这条船一路护航,我这条命,就交待在淮河上了。” 求岳听得一头雾水:“救你的有没有说是谁?” 齐松义摇头:“当时我中枪落水,后面的人似乎不想过多插手,但也不愿看我横死河上,搭救之后就驾船走了。仍说他主人和少爷您有些交情,叫我以后不要再管闲事。”他沉默片刻:“我想必是因为尾舱中藏着的那个共|党非同寻常,我一路没有靠岸,旁人就误认为他还在我船上,因此连船带人一起杀掉。”想了又想:“所以搭救的这条船也是来历不小,必定能震慑杀人的汽艇。” “……” 金总也是这么想,能让国民党大张旗鼓地搜查商船,可见这个“匪首”也许是建国后某位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他在险境之中不慌不乱,也是有勇有谋,想必在姚斌船上已经成功脱逃,且不管这人是谁—— 救人的如果是王亚樵,执行暗杀任务的又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呢? 王亚樵的手下已经在郑州出面替齐松义说话,可是这条刺杀的汽艇居然连王爸爸的面子也不卖!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那么肯定,共|产|党就在金家的船上呢?! 齐松义和求岳对望良久,都觉心中战栗,求岳觉得这仿佛是一场伪装者的大戏,而自己和齐叔叔,只是这场戏里的群众演员。 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是灯前的木偶,有无数股黑暗中不见面孔的势力,提着一根又一根的线,互相角力,把他们在生死的急流里拉过来、又拉过去。 那背后也许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对外与对内,两党之间的死决。 齐松义默然许久,柔声道:“过去我觉得少爷病后性情顽劣,结交江湖中人,对您多有不敬。这一次如果不是少爷的人情庇佑,只怕我已经给金家惹上大祸。”言罢就在床上叩头:“我向少爷谢罪。” 金总慌忙拉住他:“齐叔叔,你这么说话就太他妈见外了。这次应该是我谢谢你,要不是你去押船,我们的五万块就真的打水漂了。” 齐松义还想说什么,金总看他面色摇摇欲坠,把他架起来,周裕已在外面等了半天,几个人一起搀起齐管家。 “别睡这里了,你去我房间休养。” “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金总指挥周叔他们:“露生这几个月不回来,我住他屋里,行了别废话了,家里现在缺人手,你赶紧养好了,我还有工作交给你。” 蒋光头又开始大张旗鼓地剿共,这让金求岳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付出的义款变成绞杀共|产|党的军备,但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容他暴露出所谓的“赤化倾向”。 这一次风波是逃过去了,可是以后怎么办呢?这个世界的世界线并没有因为多了个爽文男主而发生变动,两党仍然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是蒋光头。想到自己支持的张将军、蒋将军,现在有可能正在跟以后的领导人们打得头破血流,金总真是头都大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的将军们啊!可不可以不要打架啊!憋听蒋光头的屁话,那个人没前途的啊! 想起齐松义手上的那根玉柏枝,也是摸不着头脑。齐管家难道真是爷爷的私生子? 慈禧赏赐的东西,辗转到了齐松义手里,这情分怎么看也不像是主仆的情分啊、 一堆无头乱事,搞得金总心烦意乱。他把齐松义安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晚饭,忧心忡忡地回了房间。倒在床上,闻见露生身上的香气。 人走了,香还在,染在被单和帐子上,温柔地把他笼罩起来。 金总又觉得稍稍有点安慰。 他把露生的床单盖住脸,得过且过地想,反正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也许这次只是个意外——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每一个穿越都是蝴蝶的翅膀,比如这次齐松义意外搭救了不知名的某人,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可能以后大屠杀就不会发生,说不定两党能够团结抗战? 金求岳真希望世界线能为他而改变。 松鼠在笼子里吱吱乱叫,这几天他们没有回来,也没人陪松鼠玩,丫鬟不敢乱动小爷的宠物,喂食喂水罢了。 求岳把它放出来,叫它在枕头上一起躺着。 “你妈上学去啦。”金总道:“你想不想他?” 松鼠很可怜地搓爪子。 金总伤心地捏住它的爪子:“儿子啊,我问你,你说以后万一蔡将军被迫跟那个谁打起来,我支持谁比较好啊?” 两边都是好人啊。 金总拿着松鼠的爪子:“蔡将军,你就往这边爬,那个谁,你就往那边爬。” 松鼠哪边也不爬,松鼠选择死亡。 金总躺成大字形,又道:“行吧,政治问题太深奥了,你也不懂。那我问你,你妈想我没有?”他拍拍肚子,“没想你就原地坐着,想了,你就上来。” 松鼠闷了半天,吱吱叫着爬到他肚子上。 铲屎的你在这里发什么春,快点给零食好吗? 求岳抬头一看,笑了。 “你也觉得他想我啊?” 松鼠烦死了,松鼠啃他的扣子。 金总觉得这个松鼠非常聪明,简直太有眼光,金总连零食都忘了给,心满意足地抱着松鼠,睡着了。 夜色如墨,这个乱世的大世界是如此纷扰、庞杂,有太多他无法掌控、也无力左右的,他在梦里,没有见到露生,反而想起王亚樵和冯耿光的身影。想起他们面对夕阳,沧桑又无奈的神情,那江河日下的夕阳也是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忧虑。 他有些明白他们的心情了。 67|百客 在金求岳未穿越的年代里,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 影视剧非常热衷于一个题材的描写, 这个题材不需要太高的经费投入、也不需要多少俊男美女, 它的画面风格永远是淡薄的, 阴云中、雪地里、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深夜中, 在这些长镜头里, 走着孙红雷、柳云龙, 还有张嘉译。 要谈到这些影视作品的先驱,或许可以追述到一部黑白电影上面去,叫做《永不消逝的电波》。 它们拿过很多奖,但金总对这种片子并不太感兴趣。有几个片方来他的娱乐公司谈过合作,金总的回答是:“拍点好莱坞大片不行吗?老搞这种憋憋屈屈的题材是干蛋,请的又不是流量, 一点话题都没有, 这种扑街作品不是老子的菜。” 金求岳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有朝一日, 会生活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 在他所沉睡的城市的上空, 电波像黑夜中的燕子,在句容河的低空沉默飞行。 燕子随着夜航的船, 飞进灯火里去, 落在码头的房檐下。这条船是安龙厂自有的小船, 厂里有三四条这样的乌篷船,平时供工人们搭了送小件货物。这几天江北的染厂在郑海琳和陶嵘峻的指挥下平稳有序地进行改装——锅炉和机器不动,大家先把厂房打扫干净。 工人汇报说, 江北染厂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翻墙头往里看,还往蓄水池里撒东西,“不过已经被咱们打跑啦!” 嵘峻心细,便派了几个挡车组里稳妥的老人,住到厂房里,免得有人打什么坏主意。 时已盛夏,白天酷暑难当,句容至南京这一段水道平缓,因此船工多是夜间趁月色起航。河上来来往往,尽是商船,白茫茫的满月照在河面上,是一片波荡的银光,又有渔船夜捕,以灯火诱鱼进网,正是鱼米之乡宁静悠闲的景象。 这样繁忙的生计中,大家谁也顾不上看谁,乌篷船行到江北码头,两人从船上跳下,一高一矮,各自搬起一箱货物,肩并肩地低声说话。 高个子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苏区的同志两点会来这里接我。” 矮个子不放心,只是陪同也无用,叹口气道:“这次是歪打正着,你居然仍旧回了南京,并且仍然是在句容下的船。” “他们亲眼看到金家的船卸货回通州,大约以为我还困在郑州,只是想不到我会藏在日商的船里——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条船也是往句容来。”高个子的人笑了笑,“这次行动,多亏了昭仪同志之前密电通告,我们才能安全撤离。”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跟随金家的棉船,从郑州上船返回句容,再从句容辗转,随厂里货船前往中央苏区,船工里就有负责联络的同志。 两天前,从南京发来密电,告知句容党组织里出现叛徒,联络船消息可能败露。发来消息的人从未露面、也不知身份,他的代号叫“昭仪”。 矮个子有些沉痛的愤怒,又有些不解,“金家的船殃及池鱼,被戴笠追杀,听说后来有人前去搭救,这是我们的同志,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想应当是昭仪。” “我也是这样想,但他最近关闭了电台,停止了与我方的联系。”矮个子沉吟道:“鄂豫皖苏区撤退,中原地区缺少一个转移和交接的站点。我建议在肃清党内叛徒后,逐步将句容作为工作的开展重心。这里离南京很近,但又地处偏僻,适合作为敌后工作的交接地点。” 高个子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南京开展了一些针对日商间谍的反制活动?” 矮个子也是哈哈一笑:“举手之劳,日商对华商进行破坏,也就是对我们的民族工商业在进行破坏,打击破坏者是我们分内应当的事情。这也是保护我们组织的隐秘性。” “要做得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日商不会想到这些。”矮个子笑道:“金家交游甚广,政府和黑道都有他们的朋友,日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我们在对他们动手脚。” 棉纱回收中心将成为组织的新工作地点,铁锚可能脑子不太好,跑到这里来搞破坏,结果闷头吃了一顿揍,屁情报也没刺探到,非常委屈地回去了。 高个子微微颔首,又说:“从你的汇报里来看,金求岳虽然过去劣迹斑斑,但他现在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倾向于一个积极的爱国商人,我们在开展工作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对他的生活造成困扰。下次联络和接送同志,不要再从金家的船上走。抗战正是需要全民一心的时刻,不要给爱国群众造成无谓的伤害和损失。” 矮个子郑重点头。 “这次反围剿之后,党内的方针路线也许会有大的变化。”高个子与他握手:“希望你在句容,能够顺利地与昭仪见面,保护好我们在敌后的这张消息网。” 月亮正在江面上沉落,是白乐天诗中江头夜送客的景色。 他们再次握手道别:“明天就会是日出。” 金总对这些当然是“又不知道”,多年之后他回想起这段经历,非常惊讶地发现,影视剧没有夸张、甚至万难陈述其百一,在那个艰难、动荡、内外不安的时代,的确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生前无人知晓,死后的名字也湮没于史册,他们不计名利、不计代价、以马列主义为信念,为这个信念殉道终生。 这股力量在默默地改变着中国,它是地下炙热的暗流。 32年的金求岳同学,还没能正面接触到这股暗流。以前就说过,他这个人有个非常大的优点,就是愁事不过夜,头天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蛋疼了一夜,第二天拍拍屁股起来,金总心想,老子为什么要愁这些事呢? 他不是天选之子,自认无法改变历史,但铁锚该揍还是要揍! 每个人肩上的责任都不同,有些人(比如某光头)没能扛起这份责任,在九一八的时候退让妥协,在一二八的时候拖着宋美龄往洛阳跑——但大多数人坚守了自己的阵线,无论是致力于民生的石瑛市长、还是用艺术感染民心的梅兰芳大师、又或者是那些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无从相识的那些无名战士。 因为有大多数人的坚持,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在内忧外患中蹒跚前进,可能有进有退,但它从未倒下。 金求岳也在这股坚持的浪潮之中,举着自己的小毛巾埋头前进。 他从上海带回了三十万贷款,冯耿光原本是预备批给他一百万,金总抖着说:“不了不了,这也太多了。” 冯六爷翻他一眼:“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话虽然是这样说,贷款也要还利息啊。”求岳笑道:“我是算过的,今年发骚发|浪一整年,就算加上阮小姐的广告费,三十万也足够了。” 冯耿光评价金求岳的mebike计划:是孤勇之计,穷兵末路,所以才有此一策。 “你这个模式,固然很好,但做生意讲究先声夺人,也讲究以质取胜。”冯耿光说:“销售模式只是小巧,我建议你不计代价,先把产品的质量形象树立起来。到时候再向旅店和戏园游说,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说有六爷帮忙,我就不这么着急了。”求岳摸摸鼻子:“我跟六爷想的一样。我想虚张声势,先推出一款传统的经编毛巾,让铁锚以为我垂死挣扎。”求岳道:“到了秋天,新一季棉花就会上市,这场拉锯战一定会让铁锚加倍投入原棉市场,等它把资金套牢在原棉上——”金总恶笑道:“我再推出mebike,到时候铁锚绝逼气到吐血!” “以退为进,诱敌深入,这是孔明诱司马懿于上方谷。”六爷也大笑:“你这小子还是读过点书,知道兵法!” 去上海一趟是正确的,和冯耿光的几次谈话,令金求岳的目标渐渐地明确而清晰,那就是击退日商,统一苏浙的纺织行业,至少在建国之前,为新生的祖国守住这条民族工业的阵线。 这件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同时代的许多面粉大王、火柴大王,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分别是建国后的共和国副主席荣毅仁,以及首届人大代表刘鸿生。 历史永远不会断裂,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明天在积累。 金总想做毛巾大王。 这里求岳到厂里找着嵘峻,就跟他商量:“现在通州带回来四千件原棉,我想让你再开发一个产品,经编的,在原材料上节省一点,但质量要好,要软。” 嵘峻是实在人,自认生意经上不精明,只问:“这产品卖多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求岳笑道:“今夏特供,卖完就跑!” 这个突然变卦的新计划在厂里没有出现任何异议,不知不觉地,安龙厂的凝聚力已经超过了金总的想象,大家真心信他,也决不怀疑少爷的战略眼光。mebike推迟就推迟,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了,不管推行什么计划,大家的工资又不少发! 安龙研发部的执行力依然高得可怕,八月份,安龙的廉价毛巾上市了。陶嵘峻和孙主任果然聪明机智,他们没有降低棉纱的支数,而是在规格上做了调整。 新毛巾的质地继承了三友毛巾的优良传统,柔软吸汗,但尺寸比较小,是手帕大小的方巾样式——很好地针对了夏秋季节的消费市场。 它便于携带,纹样也很小清新,颜色是金总亲自挑选的马卡龙粉和蒂芙尼蓝。 冯总裁亲自为这个毛巾取了汉化的新名字,他说:“mebike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应取一个朗朗上口,又时髦洋气的品牌名称。”想了想,他欣然一笑:“就叫做靡百客吧。” ——风靡大众,百万惠客。 金总汗颜地想,还好、还好,当初他跟善成张厂长放过狠话,八月份廉价毛巾一定上市,这牛逼没吹破,两毛的毛巾还是做出来了。不过工业精英们的创造力真他妈无穷无尽,本来只是虚晃一枪,骗铁锚大量吃进原棉,这种临时性产品居然也给陶嵘峻搞得有声有色! 陶三爷有前途啊。 八月底,从上海递来一封信,露生来的,杏子红的一张花笺,信写得很官方: 求岳吾兄如晤: 弟在上海一切都好,梅先生、姚先生诸多关照,我仍住马斯南路121号,梅先生叫我不必搬出,就在家里常常见面。早起晚歇,都见他练功,多练刀马旦教我学习。前日去天蟾舞台,经过大世界橱窗,看见我们厂里毛巾陈列在里头,所以想起你来。听戏的女学生里多有拿着这种毛巾的,大约生意很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在上海也很忙,没有时间给你电话,梅先生家的电话是在客厅里,站着讲电话,总显得我不大专注。此信专报平安,不必费事再复,祝您身体康健! 弟:白露生 金总接到这封久违的家信,心里甜了好一会儿,想着露生在上海也是勤奋学习,有种夫妻齐头并进的喜悦。 露生在努力,自己也在努力。 这一波的推广效果好得出奇,价格战打得硬气又张狂,小清新的靡百客方巾一经面世就受到零售行业的欢迎,女性消费者格外青睐这种小巧精致的产品,南京和上海街头忽然出现了用毛巾配搭的时尚模式,毛巾不光用来擦脸,居然还可以当发饰扎辫子! 自古零售业得女人者得天下,安龙厂歪打正着,神奇地又吸了一波粉。 金总自觉这段时间是白天也忙,夜里也忙,忙得脚不沾地,看露生说“不必再复”,小心地把信压平了收好。 算算露生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有两个月,只是没听说上海那里有什么要开演的消息,不知道排演是否顺利。 金总抱着松鼠,在月历牌上,又划掉一天。 过了一周,上海又来信了。 金求岳大笨蛋: 我叫你不回,你就真的不回吗?我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些天,你完全不想我,你把我忘了!懒人!没心肝!实心眼的笨猪!算了!算了!你这个人文笔又差,字又写不好,写出来也叫人笑话,那么多错字我也看不懂。等我有空的时候,给你打电话罢! 后面连署名都不署了,气得写了一句“祝你天天发大财”。 求岳惊恐地看完这封信,周叔懵着脸道:“少爷别急,还有一封。” “……啊?” 这他妈写信还带大喘气的,金总战战兢兢地打开第二封,白小爷龙飞凤舞地挥笔怒书: 字丑也要写!今晚就写!不写十张纸我跟你没有完! 金总:“……!” 翻过来看,背面还有一句,委屈巴巴: ——不要十张纸,一句就够了。 金总急道:“快,打我一下。” 周裕:“啥?” “我他妈可能是是智障吧。”金总抱头道:“快拿笔墨纸砚——啊不!给我钢笔和信纸!” 68|鱼雁 其实写信这件事,金求岳想过、也试过, 从露生留在上海的那天起, 他心里就给他写了好些信, 这些信是千言万语的一团纷乱麻, 不工于花言巧语的笨情人心中, 个个都有这么一团麻, 想要提笔, 偏偏自己又是不擅长这个的——发个微信发个短信都容易,书信却是所有远程的交流里最郑重、最绵长、也最深切的体裁,一往一复,是个鸿雁脚上传相思、鲤鱼腹中寄尺素。 金总这天的心情是像语文垫底的小学生忽然被老师点名,叫参加作文竞赛——白老师恨铁不成钢,金小学生喜蒙不弃, 这叫一个摩拳擦掌, 骚得不像是写信, 倒像是去走巴黎时装周的红毯, 写个破信摆了十八个姿势, 可惜姿势挤不出来字。 想偷懒抄首《致橡树》,背不出来, 去书架上翻书, 想起来喵的舒婷女士目前还没出生。 还有谁?还能抄谁, 徐志摩还是鲁迅! 金总瞎编道:“鲁迅先生说过,我想你的心情,像月亮底下被刺的猹, 你就是我守护的瓜。” 鲁迅:不了不了,这个我没说过。 又编:“徐志摩写诗说,轻轻地你走了,就像你轻轻地来,一个这样的你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 徐志摩:我已经去世了,放过我叭。 越编越来劲:“周总理说的!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为你而天天崛起!” 周总理:中华要都像你这样崛起那就真的伤身体。 一下午没干别的事,弄了五六个版本的信,“露生心肝宝贝”、“黛玉兽么么哒”、“露生我的公举”,写的时候激情澎湃,回头一看感觉自己特么的油腻到恶心。 写个情书真尼玛难,金总仰天长叹,把松鼠抓过来,绿着脸“呕——” 松鼠看他半天,吃了一肚子的纸,也跟着“呕——” 偏偏嵘峻从厂里找过来,敲他的窗户,叫他到厂里看一批样品。金厂长不便把私事误了公事,和嵘峻在厂里折腾到七点半,结果郑海琳又来了,说江北染厂的蓄水池查出有霍乱的病菌,工人说水臭,他去检查了一遍,幸好发现得及时,已经处理掉了。 “干净水池不应该有这种病菌,这个菌群有点奇怪。”郑海琳说:“不过夏天有时在所难免,还好工人没有感染,我做了防疫措施。” 金总一个头变两个大,被郑博士抓着,又批单子、订规章,现场搞了一套防疫检查制度,还得戴上口罩,亲自|慰问一下发现情报的工人,发奖发奖。 直弄到快十点,才和嵘峻往家走。 嵘峻看金大哥一脸半死不活的鸟样,眨眨眼问他:“金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求岳鬼祟道:“三儿啊,我问你啊,你以前跟弟妹,有没有,那个异地恋的情况啊?” “有啊,我去天津读书,她就在家啊。” “那你有没有给她写过信呀?” “你是要给白小爷写信?”嵘峻在金宅里住了几个月,纵然是个书呆子,这种书呆子看事情却比人精还要简洁明了,书呆子推推眼镜道:“写,我也写,我文采不怎么好,不过情书这种东西,贵在心意吧。” 金总就忽然领悟了。 下午那些过度浪漫的语句,是因为他不在日常的生活状态里,所以夸张到失真。这一天是反拙成巧,一堆糟心的事情拖住他写信的笔,叫他抛却粉饰,因为文笔原本就不通,矫揉造作的反而可笑。 他是劳心劳力之后,坐在写字台前,不知不觉返璞归真地以手写心。他望着帐上的璎珞、桌上的小玩意,都想起露生来,在心里将它们代替露生,跟它们闲唠家常。他每天回来就是看着这些东西思念情人,他的思念也是粗糙的思念,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结结实实的惦记、和引颈盼望的期待。 他抓起笔来,没头没脑地就写起来。 这最后寄出去的一封信,是精疲力尽的一封信,恰恰也是他生活最真实的写照。它好像打井一样,前面都是泥浆,最后才是清泉水,真正是费力不出水、出水不费力,不是倾心吐胆的竭力,恰恰是夜雨寄北的闲情。这封信最终是写成了这个样子: 给我的露生: 接到你的信,我一分钟都没耽搁!但是厂里突然来一批样品,郑海琳又叫我去开会,所以晚上没来得及寄出去。 我没给你写信,不是我不想你,是我真不知道该写啥,又不会背诗、又不会写散文的,我怕我一写信就搞得你没心思好好学习,我不能影响你知道吧。其实回来之后我每天都好郁闷啊,真的,露生我想你。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想一个人想得肚子疼。 我搬到你的房间里住了,我睡你的床。 别担心啊,现在不疼了。从现在开始不说想你了,又没出息又拖后腿,我跟你汇报一下我最近的工作表现哈。 第一是最近我去找了李耀希,为了骗铁锚相信我真的在跟他们打价格战,我叫李耀希给我写了个长篇悲情大连载!她取了个无比肉麻的题目,我抄给你看,叫《不惜躯命,奋勇当先——记江南桑麻中之碧血硝烟》。 这都什么裹脚布的又臭又长。 不过效果超级好! 我叫她把铁锚写成反派大boss,把我们写成热血漫那种,男主角你懂吧,可带劲了,一周更新一次,发周末专版,好多人看得津津有味都说我们安龙好勇敢!我这个炒作姿势你说熟练不熟练。 南京这边的百货商店都把铁锚放在角落里了,哈哈哈哈哈! 第二是齐叔叔回来的时候受伤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他把帮你少爷做事的那几个人都找回来了,说以前觉得我降不住这些人,但是现在他觉得我没问题。 齐叔叔说我过去是荀或,现在像张飞,荀或是谁?这个字好难写我对着描的,他应该不是骂我吧? 找来的几个叔叔都蛮能干的,现在安排在设备处,我打算年底让他们去负责循环销售的管理。这是第二件事。 剩下的就都是屁事啦,我把你的床单换了。刚开始舍不得换,我怕换了就没有你的香味了,结果松鼠在上面乱踩,搞得很恶心,实在没办法,换掉了,我把它瓜子没收了。它现在态度很野,不愿意回笼子,随便它吧,天天在你床上乱蹦。 上海那边凉快还是热?句容这里还是他妈的热成球,明天周叔送信,我叫他给你带一盒金陵春的冰淇淋,秀薇推荐的,还蛮好吃,再给你带两个换洗的衣服。 在上海缺什么写信跟我说,跟梅先生问个好,爱你! 此致敬礼 一九三二年九月四日 金求岳 这信从头到尾的小学生气质,格式也是小学生、文笔也是小学生,露生接了一看,先看到“此致敬礼”四个字,几乎笑断肠子,又看到“荀彧”写成“荀或”,笑得在被子里叫妈,幸亏是没有写成“苟或”,趴在枕头上左看也是笑,右看还是笑,光看这几个字就乐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信笺胜于电话的地方,电话是一时一刻的温度,挂上了,就没有了。情书却可以放在被窝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阅读,清风明月伴着它,花影幽香也伴着它,梅兰芳给他安排的二楼有露台的房间,垂下的白纱帘、亮起的绿罩灯,间或夜憩的做梦的鸽子低吟都是为这信而准备,它没来的时候,这里是旅居的客房,它一来就画龙点睛地教这一切都有了活跃的新意义。在月亮下读一遍,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在花香里读一遍,是杜丽娘慕色闻知春。拿着信入睡、拿着信醒来,这读信的一点时间穿插在起早贪黑的苦练里,像满地綉的米珠子花儿,教旅居的生活锦上添花地完满了。 露生虽然日夜盼着这封信,实不知他到底会写成个什么样,不料却是这样巨细靡遗的一场小学生生活报告,粗糙得意外之喜。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这件事上又一次地心有灵犀,上海这边就是想知道他日子里过得什么样,南京这头除了报告生活其他的也不会。 他们的情书不是写给别人万世传颂的,情愿是这样鸡零狗碎的你说我听,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含了一点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不见外的任性和随意。也是爱情最本质的内涵,千百年来都一样的,海内海外皆相同的六个字——长相守、长相思。 因此露生这封复他的信,完完全全地给他带歪了,信是从租借的小舞台排练回来,倒立在床上写的——练刀马旦练了一天的递出手,其实是腿上吃苦,怕第二天水肿站不稳,笑微微地抱个硬纸板,趴在床上写回信。 哥哥: 前日得书,感念无已,字字都细细读了。托来的糕点大家都尝了,说好吃,我叫周叔也带一个凯司令的凉点心给你。不过有一件事我要骂你,你在家里只忙着生意,自己身体都不保重,把答应我的话儿也忘了,肚子到底怎么回事?你拿到这个信,就叫郑博士给看一看,不然我不放心。 我在上海很好,万事不缺,更长进了好些知识。始知过去自己是在南京坐井观天——戏剧一道,就好比武学,是要切磋方有精进,不是自己闭门可以练功。我就是十年来闭门练功,所以练得走火入魔。梅先生说我唱戏“太拿捏力道”,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坎儿,哭也端着、笑也端着,所以端庄有余、生动不足,他说唱戏是要大开大合才有生气,要我把大雨那夜的疯劲掏出来——我最近已经渐渐悟得了,自觉上了一个新境地,你说高兴不高兴? 他指教我全不留手,也很严厉,这是他真心爱惜我。 这几日闲时陪他看麒麟童,在天蟾大舞台演出琵琶记,我们皆有新体会——还有一件趣事儿。那天我帮着梅先生给小四、小五立了一个秋千,他们俩你还记不记得?现在都跟我玩熟了,打了一会儿秋千,原本是我推他们俩,结果他两个较着劲得要推我,比谁力气大,你说可爱不可爱?不想推着推着,小五栽倒了,还好我眼疾手快把他捞起来,小四就说,白大哥你像一个人!我问他像谁呀?他说,你像麒麟童!哈哈哈哈,其实我就是学的麒麟童呀,他那个身段儿可真好看!这两个小家伙好眼力,我回来得意了好半天,梅先生问我喜什么,我没告诉他!哈哈! 这种事情哪能叫他见笑呢,我就想乱说说,给你也笑一会儿。 前两日闲翻这屋里待客的书,看见性德的两句词,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我看到这句子,心里忽然有些想起你。嗳!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松鼠要闹就随它闹罢,我教给你一个巧法儿,你别拿瓜子吓唬它,你叫翠儿拿糖豆子给你,这个东西哄它,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叫它站在桌上吃,别在床上吃得黏哒哒的。 代我问太爷安!问嵘峥和秀薇好、问大家好! 此致敬礼!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二日 露生于梅坞西麓 后头是早上醒了,拿钢笔娇蛮地又加一句: 为什么不敢说想我?偏要你想我,罚你单在一张纸头上写想我,写一百遍! 这后头一张是白小爷糊涂了,本来没想夹在信里,谁知一顺手夹进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害羞得要死,懊悔了好几天。求岳接到这信,嘿嘿嘿光是笑,跟小学生做作业一样,真给他抄了一百遍。 自此金总忽然爱好上了写信,原来写信这么容易!金总对写情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自觉胸中文采澎湃,真好比男频遇起点,女频遇晋江,是个大水比在贴吧纵横疆场。越写越得心应手,白天在厂里容光焕发地上班,晚上喜滋滋地没有别的事,就跟松鼠坐在写字台前,写信!写信!写信! 他两个的花样是越写越多,金总一封信写完,意犹未尽,坐在床上给露生叠星星,中小学生的脸都给金总丢完了。九十九个叠到大半夜,总共叠了两百多,其中一百个叫松鼠咬烂了。松鼠又挨揍。 白小爷这头的弱智也不遑多让,夹了个红纸片叫金总猜猜是什么,金总猜了两封信,都猜错,白小爷得意道:“这是我和梅夫人做的口红纸!” 这些都是小意思,最骚的是每封信后面都加一个脑子被门夹过的“此致敬礼”,一个是不知道,以为写信都要这样写,另一个是干脆夫唱夫随,你敬礼我也敬礼,两人净弄这些没智商的蠢事。 偶尔有一回这信给嵘峥瞟见一眼,陶三爷且没看懂他两个到底是说的什么垃圾话,光看着敬礼愣了半天,这敬的是个什么礼?写家信还敬礼?!回屋问秀薇,秀薇道:“你懂什么,人家金大哥留过洋的,就是这样规矩,是你土老帽!” 这狗屁倒灶的情书来是流水账、去也是流水账,大约只有写字为生的人才知道,情书是这世上最珍重的文字,一字一句都是蘸就心头血、照却白月光,这月光心血给诗人是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给词人是写钩月挂、绮霞收、浦南人泛舟——只有情人奢侈,拿它写鸡毛蒜皮的破事,鸡毛蒜皮的情书写来就是一封奢侈品,和石崇王恺锦帐踏珠是异曲同工的。 可情书也是世上最受珍重的文字,文豪写字,后人阅读,顶不过是逐字逐句地研究,这已经是写书人最大的光荣,情人念情书却是要琢磨到横折撇捺的,连笔画都研究——露生跟他往复了几次信,觉得他这人怎么在写字上毫无长进,一直写错?疑心他是有什么不能言的苦衷,难道是为讳父讳母,所以写字总缺几个笔画? 那这父母也太多了?! 因此十月底去信又问:“你为什么写字经常少笔画?看着好像是写错了,我把几封信比一比,你又似乎有个自己的章法。” 这里求岳大笑回信:“我这是简体字呀,建国后就写这样的字,好哇,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文盲?” 一九三二年的九月到十一月,安龙的战略计划步步为营,《抗金兵》的编排也有条不紊地进行。求岳和露生的日子是分成两个世界来过,白天各自为志向,夜里在信纸上相见相思,倒好像两个人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这一段夏去秋来的时光分分秒秒也未曾辜负,它转在纺纱机上,也响在天蟾舞台,藏在鲤鱼腹中,也系在鸿雁脚上。 69|玲玉 十一月初,秋意渐深, 悬铃木的黄叶飘飘洒洒, 给城市点缀出华美丰厚的秋妆。求岳走在上海街头, 看见安龙毛巾的广告海报与力士香皂、可口可乐比肩而立, 海报上的美人捧着粉红的毛巾巧笑倩兮, 正是民国一代影后阮玲玉。 冯六爷的面子, 要用阮小姐, 自然是一句话的事情。 阮玲玉刚从香港回来,得了这消息,欣然应允。为显郑重,专赴南京来,在莫愁湖水榭里拍了这套“美人浴面”的照片——风景古、芳容却新,推陈出新, 是个横塘莫愁今又再的意思。 广告词写得也很精巧, 左右对仗。 右写:爱它柔软胜云。 左写:祝您光洁如玉。 最下面用花体字打着横标——靡百客毛巾, 使您面目一新。 好广告, 有文采。 金总起初只觉得民国的广告商真特么有才, 随便一搞都跟古诗一样对仗对偶的,拿着文案羡慕了半天。后来经人一说才明白, 这广告词里原来还含了阮玲玉的绯闻噱头。 阮小姐正和茶叶富商唐季珊暧昧不清, 绯闻铺天盖地, 唐老板是一向地善于拈花惹草,在认识阮玲玉之前就包养了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张织云。只是云不如玉,唐老板一见阮玲玉, 顿时将张织云抛在脑后,再加上张织云已经过气,阮玲玉却是如日中天,糊咖对流量,打不过打不过。只恨美人如花隔云端,一时不能上手。 用21世纪粉圈儿术语形容,此时阮小姐和唐先生属于同框且有私拍,但是官方还没承认,给了群众激情吃瓜的广大空间。 如果1932年有微博的话,这三位的狗血新闻估计免不了一个热搜头条。 安龙毛巾的广告词里,“胜云”即是暗指张织云,“如玉”当然就是指阮玲玉,无论哪个时代的广告商,都很会蹭热度。 金总听说了这个解释,惊叹之余,心里总有点不大自在——胜过张织云,美如阮玲玉,很赤|裸|裸地拉踩了。而且拿着人家的绯闻做广告,实在不大厚道,对张小姐不好,对阮小姐也不公平。虽说蹭热度这种事在营销上是天经地义,但想起阮玲玉为情自杀,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自己也仿佛成了把阮小姐推向绝路的键盘侠之一。 这个电影他看过,还是张曼玉演的。 求岳当时就找到广告商:“能不能换个文案?做广告就做广告,干嘛炒绯闻啊?” 阮玲玉就在房间里,他在外头说,阮玲玉就在里头听,听了两三句,和朋友都笑了,不觉走出来道:“金大少,谢谢你这么为人着想。” 求岳吓了一跳,一时没认出这是谁。 阮小姐又道:“出来拍电影,这种事情免不了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了你的钱,又是六哥发了话,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广告商笑道:“这个文案是阮小姐亲自看过的。” 那天他有幸和这位民国女神短暂地交谈,有梅大师和蒋将军在前,金总对历史名人已经不那么诚惶诚恐了,看见阮玲玉,他心里更多的是惋惜,也有些意外,因为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忧郁。 阮玲玉请他到外面的花园里随意走走。 阮小姐本人身材娇小,不过比例很好,即便放在日后也是很上镜的那一类身材。秋日清寒,她在长旗袍外罩了一件薄呢大衣,笼着围巾,仍然是迎风摇摇,有些娇弱的样子,笑起来很甜美,忧郁是源自她深沉的眼睛和单薄的身形。 她说话是很浓重的南方口音,三句里两句是上海话,还有半句是广东腔,只有剩下半句的普通话,还能艰难维持金总和她沟通。不过美人呢什么腔调都婉转,南方口音倒给她增添一点莺声燕语的娇媚。 阮小姐道:“上午刚在莫愁湖拍完了照片,所以下午我来广告公司,跟密斯脱黄办办余下的手续。未想到金公子大驾亲躬来为我约谈,怎么敢当呢?” 求岳有些尴尬,总不能说这绯闻以后要害你英年早逝,见她态度落落大方,不由得也放缓了语气,耿直笑道:“我是觉得拿男女关系做噱头,说到底吃亏的是女孩子,你帮我宣传,我用的是你的名气,不是你的私生活,弄成这样有点难看。” “您是个新绅士,对女性真尊重。”阮小姐嫣然一笑:“其实原本的广告词更加不好,斟酌之后,才选了这个。” “原本是什么?” “原本是‘爱它轻盈胜蝶,祝您光洁如玉’。” 求岳迷茫了一下。 阮玲玉笑道:“蝶字是说胡蝶,这是拿我跟胡蝶打擂台。” “……” 金总头都大了。 要论没节操,民国的广告商真是前人不逊后人,这含沙射影拉踩搞事,简直是引战的好榜样,可惜了你们没有网络战场兴风作浪,给你八十年后的条件估计新浪都给你日翻。 阮玲玉轻叹道:“我是不愿意跟胡蝶针锋相对,我的拥趸者,她的拥趸者,天天口水战争已经好不消停,即便要打擂台,也应该是票房上一较高低,借着广告自吹自擂,又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更怕的是胡蝶身后一样权势如云,得罪胡蝶不要紧,再使得这些闲得拔腿毛的名流叫起板来,难免自取其辱。 金总见她垂首忧郁,心里是有点弄不懂:“所以张织云就好欺负吗?” 阮玲玉不料他说话这么不讲究,愣了片刻,又是一笑。 “您这是为张小姐抱不平?” “呃,也没有。”金总心想,我是本能地参考一下后世的后车之鉴,在下只是一条小毛巾,不想被粉丝的撕逼大战殃及池鱼啊! “张小姐心思已经不在表演上,你看她最近还有什么新作品?好莱坞铩羽而归,她心中恐怕很是消沉。”阮玲玉坦然道:“她是我的前辈,我对她很尊敬。如果和我的比较能令张小姐振作向前,那么我愿意来做这根刺痛她的针。” 张织云在最当红的时候做唐季珊的外室,又跑去好莱坞淘金,结果皆是不如意。这些事金总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此时听阮玲玉略提几句,也大概明白了。 阮小姐扬起娇小的脸:“在这一行,就是人比人,我当然愿意一枝独秀,但也不愿意看到曾经的同行就此陨落。花王要有百花衬,没有百花齐放,花王做得也名不副实。” 这话真有野心,金总刮目相看。 两人走在南京满是秋叶的园林道上,高跟鞋和皮鞋踩着红叶黄叶,一前一后的轻响,绅士淑女的声音。 阮玲玉又道:“其实这次有六哥的意思,也有我自己的意思。”她指一指楼上嘻嘻张望的美少女:“那是我的朋友,她叫黎莉莉,是她劝我接下这个广告。” 金总举目望去,美少女看见他了,在楼上哈哈一乐,很天真可爱的样子。 金总跟她举爪问好。 “莉莉是个很积极的女孩,她很有爱国热情。”阮玲玉娴雅地回眸,“她说你的毛巾是要和日商正面对抗,东北还没有收复,我们的国家需要民众的力量。她左一遍说,右一遍说,我就被她给说动啦。” 求岳笑道:“要是阮女神你自己不愿意,那她说一百遍也没有用。” 玲玉被他“女神”两个字逗笑了:“我在观众心里,总是像一个风流女子,可以演妓|女、姨太太,却不能代表真正的劳工。不瞒你说,我是想要转型了,我也想在电影里表达一些对时局和战争的看法,扮演一些新时代的普通女性。” 求岳赞同地看着她,说实话,虽然不知道阮小姐今后要演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思路很正确。 “说来总是奇怪,好像别人都不相信我们女演员是愿意为抗战呐喊助威的。”玲玉认真道:“我们联华影业,从九一八之后就在策划一些爱国的电影,可是我总是没有机会,卜导演、孙导演,都说我不合适。接你这个广告,也是向业内表明我的一个态度吧。” 上海守住了,但东北依然沦陷,金求岳的历史不好,不知道东北什么时候才能光复,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情都一样,虽不知未来,但衷心希望国家能一雪前耻,争回国土。 金总没的话说,只能诚恳道:“你一定没问题,女神,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知道你的。” “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阮玲玉微笑道:“不过我也相信,能名留青史的,应该是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作品。”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绕着广告公司的小楼转了一圈儿,金总把要说绯闻的事情也忘了。见阮小姐招手,让莉莉把包包拿下来,知道她是要回去了。 阮玲玉道:“时候不早了,跟金公子聊天,真令人开心。希望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合作。” 求岳一肚子话,开不了口,憋了又憋,搓着手道:“阮小姐,你跟唐季珊——” “我和唐先生只是朋友,算不到暧昧的关系。”阮玲玉温柔道:“广告牵强附会,不必理会它,总之也是为你的商品多些话题。” 她已经这样说了,金总也是没得好劝,见她携了黎莉莉,挥手向楼上广告经理告别,忍不住冲口而出: “阮小姐,祝你下部电影大卖座。还有——”他尴尬却恳切地说:“无论遇到什么事,希望你珍重自己,别为不值得的人想不开。” 他是真不记得阮玲玉几几年才自杀,看她眼前顾盼嫣然的样子,好好一个姑娘,实在觉得可惜。 穿越者要是连个自杀的妹子都挽救不了,那还穿越个屁啊。 玲玉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以为是他在说自己的前夫张达民,又以为他是暗指唐季珊这人生性风流,非是良人——无论怎样,这话虽然尴尬,却是好意,因此不以为忤,只看这位金大少快人快语,有些愣头青的做派,心里生了顽皮:“金公子,我们素昧平生,这句话对你我来说,有些太亲密了?”她娇俏一笑:“要叫那些小报的人看见,也许会写你对我有意。” 金总:“……!” 不不不别别别,金总心想我一个新晋基佬,请你尊重一下我gay的尊严好吗? 阮玲玉见他大惊失色,哈哈大笑起来,后头黎莉莉下楼,也听见了,一齐大乐。笑罢,她向求岳伸出手,轻轻一握:“谢谢您,您的话,我会记住的。” 金总这才知道她是开玩笑,挠头也乐。 广告就这么定下了。 它和力士香皂、可口可乐一齐在上海和南京的街头比肩而立,画面上的美人是真正的民国淑媛,手里捧着的却是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金总站在广告牌下,举目仰望,感觉自己似乎改变了历史,不知阮小姐能否逃脱芳华早谢的命运,也不知这些油彩涂刷的广告,是否能保留到八十年后。 渐渐地,他好像真的融进这个时空了,历史的面目有时真是模糊不清,其实要叫金求岳自己说,他也不知道八十年前阮玲玉代言过哪些东西。 有些大事是板上钉钉,许多小事却是可有可无,但可有可无的小事们恰恰才是历史的细胞。它们也许改变不了历史的方向,却也在细微处,用小小的力量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滚动。 如同阮小姐所说,百年后、千年后,谁还留名?但参与过历史的每一个生命,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声音。 无论怎样,安龙毛巾走出南京了,脱离了网红的身份,真正以大众畅销的姿态刻在了1932年的商业史册里。 虽然是以赔本的代价。 这两个月亏了好几万,不过金总不着急,价格只是一时的,十一月,才是大战展开的时刻。 逆天改命,就是今年,纺织业驱除鞑虏,也就是这个月! 海报上的美人捧着毛巾微笑,含蓄而坚定的眼神。 夜色垂落,广告牌上的霓虹也亮了。 金总很没出息地掏出相机,还是从郑海琳那里借来的,给广告拍个照片,留作纪念。 毕竟是阮玲玉诶! 好嗨啊! 70|天蟾 整个十月,求岳都在关注着今年秋天的原棉市场, 也关注着铁锚的动向, 做了这么大的声势、炒了这么多新闻, 就是怕铁锚不上钩。 对外界来看, 靡百客毛巾像是一个商业传奇,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占据了一线市场的可观份额。但业内人的观点却不一样, 国内外厂家全都研究了靡百客的新品, 得出的结论,这是在赔本赚吆喝。 业内知道安龙得到了冯耿光的援助,但贷款批了多少,给了多大优惠,这件事众说纷纭。 金求岳必须在这件事上表现得低调一些,以确保日商不至于被吓退。 打个比方说, 金总现在是偷偷地藏着一包原|子|弹(mebike), 要骗日商进入攻击范围(买入棉花), 所以诱敌的兵力不能太恐怖, 最好是小米加步|枪。 他需要日商相信, 一时的失利不要紧,只要从原料上扼死安龙, 就能逼安龙背上贷款的巨债。 因此整个十月, 金总都很小心, 放缓回收中心的建设,虚张声势地采购新棉。 铁锚显然也在试探,想试出安龙究竟要打什么牌, 齐松义叫回来的几位能干家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出色,他们精准地把握了竞争收购的分寸。金少爷手下的确卧虎藏龙,金求岳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几位老员工已经心领神会地明白了他的用意。 十月底,苏浙的棉花市场,安龙给出的态度是有便宜就占。铁锚举棋不定,不敢高价采购,安龙却是很爽快地买进原料。国内棉市呈现出意料之外的奇特情景——预想中的第二次棉花狂潮没有出现,甚至价格还在回落! 意外之喜,金总忍不住要给冯六爷打电话哈哈哈哈哈:“六爷,如果日本人就这样被吓退,那这个计划真是走到一半就成功了。” 冯耿光对他屁颠屁颠的喜悦不屑一顾,只是唇上也不禁微笑:“谋算人心,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日本人现在应该庆幸自己胆量不大,放弃中国市场,只是吃个小亏而已。” 如果日本人胆量够大,继续搞原料战,那就可以等着吃大亏了。 双赢的感觉真是爽。 金总喜滋滋道:“再有什么好消息,我再打电话报告六爷。” 冯总傲娇道:“没什么大事不要来烦我,要说,找你的小朋友去说。” 金总抱着电话嘻嘻嘻。 ——真想快点见到露生,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信里只言片语,不够说清楚。 商业战略的放缓速度给了金总足够的时间,可以多一点闲心,为露生回归的演出做准备。他叫柳婶去找原先的春华班,很遗憾,张老娘不知去向,不过好在钱多,要重新凑个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天津苏州,拣好的聘就是。 这种事的过程是很快乐的,絮絮叨叨都在信里说了,金总心情仿佛是给女朋友买口红,虽然不懂,但是高兴,站在柜台“请给我所有色号”。 只是他这头越是努力,露生那边越是紧张,唯恐辜负了他一番美意,又怕辱没了姚玉芙的名声,更怕累及梅先生的盛名,因此原本说要十一月回来,露生把时候推迟了。 露生在信里说:《抗金兵》的演出是定在明年一月,自己不好夺了梅先生的风采,在南京就先唱起来。哥哥,我想在天蟾舞台找找心情,等梅先生演出的时候,我给他演一个龙套,也算谢过我对我一番教导的恩情。 无论哪个时代的娱乐圈,都对咖位看得很重,露生虽然不如梅先生,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跑龙套的份上——这个龙套是一个尊重的意思,从此分出高低辈分,虽然没有师徒之名,是叫行里人知道,白露生是从梅先生台上下来的,不敢自尊。 姚玉芙听说这事,只说:“你这个孩子太小心了,做人何必这样谨慎呢?” 露生清甜一笑:“若是师父还肯唱,我也给师父跑龙套。” 姚玉芙更觉得怜爱,这孩子可惜十来年没有人真心爱惜,也不曾栽培提拔他,只像笼中鸟雀养着取乐。再想想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难得金大少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想开了,知道给他引荐人脉,好歹没有枉费了他这一棵好苗子! 玉芙不觉问他:“你和那位金公子,到底是怎么样?” 露生低了头,满脸通红。 玉芙叹道:“嗳,我们这一行里,其实忌讳这个,当初出来的时候,畹华为这种事情受了多少闲言碎语?这还是他清白之身,尚且难以自辩。孩子啊,金公子对你再怎样钟情,总是雌雄有别,我、我说一句不应当的话,你这个年纪,也该有家室了。” 露生起初还害羞,听到后面,渐渐抬起头来。 姚玉芙爱怜地摸摸他的手:“好孩子,你以后是要成龙成凤的前程,不能让这些话糟污了你,师父给你做媒,娶个良家姑娘,好不好?” 露生乖巧地看他片刻,跪下道:“师父,要是我这辈子不想娶呢?” 秋日的阳光落进窗子来,照着窗下一坛清水金鱼,有双有对,也有自向石中静的,白玉瓷的水盂泛着光晕,静日玉生香的光景。 玉芙早知他要这样说,并不生气,只是心疼,叹了一声:“我十年前遇见你,就曾经和别人说过,你这孩子是一个情种,无怪你那么喜欢杜丽娘,你是为情生来为情死——” 说着,连叹了三五声,心里只说这孩子不知人言可畏,更不知这身份一旦过了明路,不知要招来多少祸事! 可是看他清澈的一双眼睛,忽然又触动心事。 两情相悦,碍于世间谇诼不能相守,这种事情他看得还不够多吗?人生在世,活得轻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姚先生托起露生的手,由衷地轻声道:“但愿他待你如一!” 那一刻,露生不知为什么,孤儿漂泊的心境里,忽然有了父母送嫁娶的心情,趴在姚玉芙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两人好像临别嫁女,也是送子成亲,玉芙抚着他的头发,自己也落泪了。 世间缘分,也许就是如此吧。 因为姚玉芙的这番话,露生越发多了要强的心,因为知道以后的路难走,不肯辱没了师门颜面,过去还只是爱好唱戏,此时却是必定要给姚先生面目增光——自己唱得好,就叫人无话可说,起码不至于叫人说是金大少宠爱嬖幸扶烂泥上墙。 这其实是他多虑,已经发光的金子,自己还要砥砺又砥砺。只是苦了金总相思快要思出病,金总实在忍不住了,十一月偷了个空儿,跑到上海来探亲。 探亲还是偷偷摸摸的,金总怀了点小心思,没告诉露生,跑去天蟾大舞台,偷看他演戏。 这个天蟾舞台是民国十四年所建,几度搬迁翻新,当时上海最大的舞台叫做“丹桂第一台”,天蟾舞台定下“天蟾”两个字为名,是取“金蟾月中攀折桂”的意思,意即压倒丹桂第一台。果然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这里已经是上海顶级的演出场所,白牡丹荀慧生、麒麟童周信芳,都在这里挂牌出演。露生不辞辛苦,自求砥砺磨炼,白天随梅先生排演学习,晚上在这里给名角儿们搭戏,只演配角,比如《战蒲关》的徐氏妾、《乌龙院》的闫惜姣——也不挂牌子说自己是谁,权当是给人捧场,唱的多是皮黄,偶尔昆曲,只为锻炼自己。 如是那等眼高手低之人,是不肯做这种事情的,大都以为自贬身份,兰芳和玉芙却深以为然,知道这孩子心中太有主意。 戏曲的潮流一年一改,他退隐四年,实战经验是很必要的。 露生心里更是明白,和麒麟童这等海派名师搭戏,那是别人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才不嫌弃,所以无论当晚所抱的角色是谁,都使十分力气。 周信芳等原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搭了一两次,觉得这孩子甚好,心中甚至奇怪他年纪也不小,怎么不见他唱出来? 尤其是周信芳本人,自己是倒过嗓子吃过苦的,寻思这孩子也许是刚把嗓子倒回来,有心跟他过过手,刻意地压了他一两回,不见他生气,也不见他沮丧,倒是一次比一次还恭敬认真。 周信芳心里也合意了,又听玉芙说他不在上海长住,不过是生意人热衷票戏,此时才明白他为什么不挂牌子,是不夺前辈名声的意思——于是连同行那份竞争的心也没有了,全化成欣赏,回过头来还跌脚可惜:“行里的水平、行里的能耐,做什么票友?他要是常常给我搭戏就好了。” 玉芙笑道:“也不知头两天嘎调压人的是个谁?” 麒麟童乐了:“是不是真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露生一句话不说,乖乖地端了一壶热茶过来:“师父喝茶,周先生喝茶。” 麒麟童笑道:“姚兄好眼神,收你这么个伶俐徒弟,怪不得把你当个心肝,费尽口舌地推荐你!” 露生嫣然笑道:“那也是周先生肯爱惜。” ——长辈有心提拔、后辈奋发努力,因此半个月里,虽然没有挂牌,戏却唱出彩了,上海已经传开了,都知道麒麟童晚上戏好看!不为别的,搭戏的肯卖力气!原本只看麒麟童,现在是主角配角都有戏! 一时间天蟾舞台的夜票居然翻了个倍。 白露生不亮名字却唱出名,这也是后来的一段佳话。 金求岳这天溜到上海,白天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晚上就到天蟾舞台来当迷弟——一进场吓了一跳,差点儿没买到票。 还好不是新戏,票不是太紧,黄牛能弄来,他怕坐在外头露生看见,费劲弄了一张楼上的票,趴在栏杆上,心驰神往地看。 越看越沉迷。 他从来没见过露生在舞台上的模样,这一天唱《鹿台恨》,露生扮演妲己,画得妖花照面、眉笼骚情,在台上伶俐娇艳地抖威风,周信芳扮演忠臣比干,赤胆忠心。其实妲己出场也没多少功夫,只是他扮相太娇美,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活脱脱的狐狸精,一口一个娇声软语“大王!大王!” 金总:“……” 不能怪纣王昏庸,金求岳同志理解纣王!别说是为你杀比干了,为你自杀都很合理惹! 这是实打实的虽然听不懂然而很投入,金总恨不得拿个荧光棒在下面疯狂乱舞,一到台下鼓掌喝彩,金总也不管是谁,浑水摸鱼地在里面“露生!露生!” 自己嗨得飞起。 忽然有人将他后背一拍:“好看,是不是啊?” 金总正看得口水滴答,被人打扰,好不恼火,没好气地回头一看——居然是王亚樵! 他活像早恋给家长逮住的小学生,蹦咚一声站起来:“爸!” 王大佬:“……嗯?” 金总:“王叔叔。” 王大佬:“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金总傻笑了一会儿,王亚樵自己也笑了:“刚在过道看着就像你。” 两边戏迷听他们说话好烦,又不知王亚樵身份,都道:“嘘!” 求岳唯恐扰了露生的场子,见到王叔叔,心里也惊喜极了,看他独身一人,也没带小弟,索性拉了他道:“王叔叔,咱们外面喝茶去。” 王亚樵瞧他弓着身子低着头,活像做贼,不觉诧异道:“走就走,你躲谁?” 金总比着口型道“我偷偷来的。” 王大佬简直被他恶心死了:“没出息,要看就光明正大坐在前头看,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算什么玩意儿?!” 两人拉拉扯扯地出了天蟾舞台,求岳问他怎么也来看戏,王大佬冷笑道:“你这小兄弟花容月貌的,又没个撑腰,我不在那里坐坐,早不知被谁抢去了。” 求岳没想过这一出,上海黑白交汇之地,没有后台的戏子,往往被绑架强占,虽说不至于凌|辱,签卖身契唱戏是免不了的。 王亚樵是不知道露生后头有冯六爷,虽然多此一举,此中全是照拂的好意,求岳不觉感激极了。 王亚樵却道:“我来一次便够了,今天是没有什么事,来听听麒麟童唱戏。”看看这傻子少爷情窦初开的鬼德行,忍不住又问:“还没办了?” 金总尴尬地抱头。 王大佬冷笑道:“天阉的骡子。” 金总又想死了。 他赶紧岔开话题,要请吃饭喝茶:“我住华懋饭店,王叔叔,请你去吃西餐吧?” 王亚樵哪里理他,听他说“华懋饭店”,却有些好笑:“巧了,我也去华懋,不必你请客,你陪我走走过去吧。” 这一长一少,从天蟾舞台漫步向外滩,迎着江风萧瑟。求岳偷偷打量王大佬,觉得黑道大佬就是不一样,演电影演不出来的,你看他身边一个小弟没有,也没系白围脖,走在路上就是一股杀气。 王亚樵被瞟得恶心,冷声道:“你在南京,生意做得不错?” 金总哈巴道:“谢谢王叔叔的棉花。” 王大佬又看看外滩上靡百客的海报,吁了一声:“在上海也知道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姓蒋的要是有你半分争气,何必今日国家受辱!” “又出什么事了吗?” “你栽进钱眼里了,报纸不看不读?”王大佬不悦道:“国际调查团,就和你住在一个饭店!” 九一八事变后,蒋光头也不是屁事没做,活动了一阵子,把国际舆论活动到位了。“国联”令英国李顿爵士率领国际调查团来华调查,大家心里都盼望国际使团能公允调解,归还东北。谁知报告发布出来,全是偏袒日方,一再保护日方于东北的权益。 报告一出,文人声讨、名流怒斥,群情激愤。 但也仅仅只是“激愤”而已。 王亚樵远望华懋饭店璀璨的高楼:“光说屁话有什么用?这些洋鬼子沆瀣一气,世间有强权无公理,叫我说不如杀了这个李顿,以儆效尤,看谁以后还敢为日本出头说话。” 求岳虽然和他相处不多,对他身上的杀气已然敏感,此时见他眼露凶光,突然心头一跳:“王叔叔,你去华懋——” 他这里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枪声,两人站在黑影之中,王亚樵驻足不言,听枪声接二连三,一片惊叫,脸上微露喜色,只是仔细再听,枪声不是饭店传来,反是四马路方向,王亚樵陡然变色,转身就走。 金总摸不着头脑,疾步就要跟上,王大佬一把推开他:“跟我做什么?就说没有见过我!” 之后他才知道,那天在华懋饭店,斧头帮行刺了李顿使团。 有内奸走漏风声,行刺人员被巡捕房守株待兔,全部被捕。 71|齿轮 很久之前,金求岳就琢磨过一件事, 王大佬是怎么翻车的。 从现在的形势看, 黄金荣和杜月笙都怯他三分, 按照后来影视剧嫖历史人物嫖上瘾的德行, 王亚樵是比杜黄二人更酷炫的存在, 影视剧把黄老板和杜老板都快嫖秃了, 为什么独独放过王大佬呢? 只能说明一件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杜月笙和黄金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可是王亚樵为什么会不在上海呢? 他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做着买办,又有大轮船,手下万人黑帮横行沪上, 没道理离开这个发家之地。从他为人和政治态度来看, 他对蒋的态度这么激烈, 应该跟建国后的那批伟人也非常谈得来。 即便到了建国后, 他也应该是越混越好才对。 综上所述, 金求岳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王爸爸很有可能没等到解放的曙光,就被蒋光头弄死了。 因此才湮没在历史的卷册里。 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想, 11月10日当晚, 整个上海警车呼啸, 巡捕房封锁街头,很快消息就流传出来,戴笠受命追捕王亚樵, 王宅四面都被巡捕房包围,只是人去楼空,不见踪影。 据说蒋校长拍着桌子斥命戴笠:“悬赏百万!便是把上海翻过来,也要把他缉拿归案!” 这其实是有一点借题发挥,刺杀国际使团,的确是个大锅,但不至于蒋校长震怒到这个地步,毕竟王大佬干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将心比心,金求岳理解蒋校长的举动,一个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男人,偏偏又是众口颂扬的上海滩义侠——名流的舆论都向着他,群众的民意也向着他,淞沪抗战,他帮助十九路军,又刺杀白川义则。 在国民心中,王亚樵好比忠臣比干,动手杀他,岂不成了昏庸纣王? 蒋校长忍辱负重,甚至自掏腰包拉拢王亚樵,结果是又被王大佬怼了一顿,颜面无光。具体怼了啥我们不多说了,无非就是骂你这不给力的怂逼,老子不跟你一起玩,请你做个人,不要缩头王八,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 这个换谁心里都很憋屈了。 王爸爸是有点太耿直惹。 蒋校长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来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搞死这个不懂事的硬骨头——机会终于来了,在戴笠同学的积极活动下,斧头帮活动出了一撮内奸。 事实说明一切,11月10当天的刺杀,提前有人通知李顿使团不要返回酒店,避免正面冲突。巡捕房守株待兔钓鱼执法,在四马路捕获了负责刺杀的人员,连夜刑讯,这头连口供都没拿到,那头就去追捕王亚樵。 日常可能出没的地方他们全搜了,没有结果。 谁也没有想到,王亚樵就在天蟾舞台隔壁的阁楼上,麒麟童的鹿台恨还没唱完,王大佬含着烟,斜倚窗口,听麒麟童冷声怒唱:“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胡琴高亢的声音伴着锣声鼓点,把巡捕房的喇叭盖住了。 这事说来实在凑巧,原来露生在台上早就看见求岳坐着听戏,看他呆头呆脑,在二楼上又蹦又跳,心里害羞,可也高兴极了,只是人在台上不能慌张,越发尽力演出。自己唱完了,后面全是比干和纣王的戏,便在后台张望,看见有人过去和求岳说话儿,两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露生心里失望又好笑,心道这头猪来看我又不见我,耍什么花样儿?麒麟童不知他是在看金求岳,只看见王亚樵来了,知道前两天王帮主过来坐场子,是为这个白露生撑腰,只当王帮主看上了他,笑了笑,拍他肩道:“王帮主来了两三回,你去说说话,这是礼貌。谢幕有我和纣王就够了。” 露生就盼着他这句话,含羞一笑,也不分辩,谢了麒麟童,到外头打了个电话,问家里少爷是不是来了。 周裕在电话里笑道:“少爷本来不教您知道,我偷偷儿告诉您,他住华懋饭店!” 露生更好笑了,慢悠悠洗了妆,叫了一辆黄包车,不慌不忙地就往华懋来。上了车,又忍不住盼着见求岳,羞答答地叫车夫从小巷抄近路。只是一路上忽然看见好些巡捕,不觉心中奇怪,走到半路,更有枪声传来,把露生吓了一跳。 那黄包车夫远望片刻,沉声道:“这位先生,前面似乎出事了,您还要去华懋吗?” 露生莫名道:“当然去,你快走啊。” 车夫扯了帽子道:“前面那么乱,我不敢走了,我这车容易被查,小生意不容易,先生,要么您自己走过去?” 露生气得跳下车来,看看黑街冷巷,心想这些车夫好霸道,只是争执也无益,眼泪汪汪地掏钱,忽然见前面黑影里闪过来两个人,前头那个压着帽子,走得飞快,后面那个不是求岳又是谁?不由得惊喜叫道:“哥哥!我在这儿!” 他这边话音未落,脖子上骤然一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压着帽子那个人疾步上前,猝然夺过匕首,低声道:“自己人,别动手!” 露生吓傻了。 王亚樵是真拿这两个小冤家没有办法,一个跟在屁股后面,一定要保护自己,保护个屁?另一个更是冤家,后面这个甩不掉,前面这个倒迎上来了! 白露生是不知道上海的黄包车夫多是斧头帮帮众,给他拉车的还是斧头帮巡街的大头目。车夫一路上瞧见巡捕房出没,已知情况不好,听见枪声不对,更知道大事不妙,便想放下客人,回帮里通风报信——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帮主。 这头目见客人迎面看见帮主真容,唯恐他走漏风声,,所以痛下杀手。王帮主头都大了,把两个小混账一起踹上车,拉了黄包车帘子道:“先往回走!” 他心知遭人暗算,帮里出了内奸,不然此事不会不成。现在回家也不是、去兄弟那里更是一锅端,要往哪里去? 求岳猜他是要躲避巡捕,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长话短说,就把情况跟露生说了一遍。 露生急中生智道:“前面大街被巡捕房设了关卡,过不去了,王帮主,要么你跟我来,我有地方可以藏你!” 露生上个月才在天蟾这里租了这个小阁楼,一个月三块钱,这是他近日有时加演一场夜戏,怕回去马思南路再劳动福芝芳开门,所以租个歇脚的地方,迷糊打个盹,早上再回去。 他在上海往来淡泊,这地方恰恰是藏身之所,一路所幸无人看见,大家神出鬼没上了阁楼,把门锁了。 暂时安全了。 王亚樵站在阁楼窗上窥望,看见街上巡捕越来越多,自己也不免心惊,倒是这两个小兔崽子救了自己的命! 这里求岳和露生久别重逢,你看我我看你,红着脸拉手,露生只问他:“你到上海,怎么不来找我?” 求岳呆笑道:“不是你不让吗?” “那你来看我唱戏,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哎呀,哥哥知道你想给我最好的状态。”求岳搓着爪子道:“可是开花的时候,我也想看,打苞儿的样子,我也想看。我偷偷看,就看一下。” 露生抿嘴儿笑了,在他头上打一下:“呆子。” 金总也摸着头笑。 王帮主:“……” 王帮主:抽烟.jpg。 两个弱智甜到忘我,王帮主痛吃狗粮,本来是举起火把的时刻,楼下却是一阵大喊大叫的声音,叫开门检查,又有一楼二楼的娘姨抱怨着开门说话,显然是巡捕到了楼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急急拍门,操着本地话大声道:“把门开开!搜查!谁在里面?” 露生和求岳吓得分开,转头再看王亚樵——哪还有人影?不知他是怎么飞天遁地,一瞬间无影无踪!彼此相看一眼,手心出汗,开了门,四五个巡捕冲进来,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厉声责问:“你们干什么的?” 露生怯怯道:“我园子里唱戏的。” “那他是谁?!” 露生含羞道:“他是我相好的。” 金总:“……!”谢谢巡捕同志! 巡捕又问:“在这里干什么?” 金总猥琐道:“这……还能干什么。” 巡捕:“……册那。” 他们嘴上虽骂,心中却没有太多怀疑,只是刚才听人说王亚樵从天蟾舞台出来,所以奉命将附近的小楼全部搜查。 露生和求岳都是衣冠楚楚,此处若是破败邋遢,尚还可疑,万幸白小爷精致男孩,住一个月的房子也收拾得清雅怡人——巡捕见这阁楼虽小,却是窗明几净,窗户上悬着淡绿色的棉布帘子,都打着精致络子,床头供一瓶荷兰菊,桌上又养着小金鱼,满屋子喷香。要说这是个会情人的兔子窝儿,还真他妈很像! 只是窗户开着,嗖嗖冷风进来。 巡捕看了一圈,沉着脸问:“开窗户干什么?” 金总心里一紧,露生却不慌张,红了脸轻声道:“你问他。” 金总:“……”救命别问我啊我也不知道! 白小爷扭着衣角道:“爷们儿不就喜欢不在床上。” 金总真给他跪了。 巡捕:“……狗兔子。” 行吧,人家正在办好事儿,这也没什么破绽,几个巡捕互相看了一眼:“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露生摇摇头,娇滴滴道:“哪有心思管这个。” 金总见对方面色不善,赶紧掏钱:“不好意思,会会朋友,所以锁着门,几位买个烟抽,我们还想那个什么,继续一下。”他怕镇不住对方:“我跟冯六爷是朋友,这事儿拜托各位别说出去,啊,给个面子。” 金总的智商总算上线了。 这虚晃一枪很是有效,巡捕拿了钱,心领神会,只当是家里有老婆的少爷在这里嫖兔子,在露生脸上捞本似地看了好几眼,把一张通缉令扔在桌上:“要是见到这个人,立刻报告警察厅,有悬赏。晚上关好窗户,现在在抓江洋大盗。” 几个人说着肮脏话,吐痰下楼去了。露生几乎脚软,强忍着扶住桌子,满脸煞白地坐下来,含泪向求岳道:“侥幸刚才没有沏茶,不然三个茶杯必定露出马脚!” 直到巡捕车子鸣笛远去,但听得外头窗户咔哒一响,王亚樵纵身跳进窗户来。 “多谢两位小友仗义急智。”他收起飞爪绳索,“王某人这里谢过了!” 原来他身上随身带着细丝拧就的软绳,一头是精钢三爪锚,传闻中王亚樵飞檐走壁,凭的就是这个东西和一身功夫。 露生见他无事,泪也下来,温柔哽咽道:“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只是王帮主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情?今夜这情形非同小可。” 三人在桌边围坐,露生沏了茶来,只沏两杯,听王亚樵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求岳和露生面面相觑,不觉愕然——原本只当是小事,谁知这事情闹得这么大! 又看通缉令上,果然是王亚樵的照片,这是早有预谋要加害于他,不然怎能预先准备这么多传单? 王亚樵淡然一笑:“这事与你们两人无关,牵连进来,不是好开脱的。待会儿我就走,你们两个,不管谁来问,只要一口咬定没见过我,就不会有事。” 露生忐忑道:“我知道不该问您去哪里,只是王帮主你何妨急着走?要么容我去外面打听打听,风声松了,再找地方落脚也不迟。” “你既然帮了我,就是告诉你又能怎样?”王大佬冷笑着点上烟:“这么多年他对我也是了如指掌,我偏偏就回家去,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抓住我!” 他两个这里说话,金求岳插不上嘴,在一边趴着听,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揣测,想得出了神,那时候他在脑中听见一个很奇怪的声音——齿轮转动的声音。 咔哒、咔哒。 他以为是露生房间里有什么钟表,看了又看,忽然惊觉这声音是从脑内传来的,刚开始只像是手表的细碎声响,越转越沉重,是小齿轮转开了大齿轮,无数个齿轮转动的声音在他耳边疯狂作响。这声音如此真实,是无数人低语的声音具象起来、变成齿轮的形象。闭上眼,远看是数不清的血色的齿轮在黑暗里转动,发出耀眼的白光,他努力仔细看去,那些齿轮又变成一些似是而非的面孔。 ——一声又一声巨响。 求岳被转到要吐了。 露生见他脸色发白,扶着他道:“这是怎么个事儿?你怎么了?” 求岳抱头蹲下:“我头好疼。” 王亚樵也觉奇怪,蹲下身,抬起他下巴,“我看看,你睁开眼,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求岳说不出话,一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包裹了他,无数个人在他耳边大喊,喊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他只是忽然有种怪异的直觉——如果王亚樵今天走了、出去了,那他就会死了。 他一把抓住王亚樵的手:“爸,你不能出去!” 王大佬:“……嗯?” “不是,王叔叔,你听我说。”金总顾不上尴尬了,这一会儿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怪异和惶惑,这种感觉太强烈了,起初只是声音,很快地连画面也有了,血腥极了,他越看越害怕,不由得脱口而出:“有人出卖你,是戴笠要杀你!” 他捂住剧痛的耳朵,嗫嚅道:“你被剥皮抽筋而死。” 王亚樵脸色也变了,蒋|介|石会派戴笠出手,这是他猜到了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跟这两个孩子说了行刺不成,却也从来没提到内奸的事情,不由得翻手抵住求岳的咽喉:“你听谁说的?!” 求岳跪在地上,痛苦难耐,几乎呕吐出来:“……我不清楚戴笠是谁。” 王亚樵厉声问:“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72|鹿台 金求岳觉得自己要被捏碎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如果一定要描述它的形式, 差不多就像是在视频网站上飞快地拉进度条, 也像影视剧里水剧情常用的那种回忆走马灯, 只是看到的东西超出他知识的范围, 不是回忆, 而是预知。 他看见了, 看清楚了, 和做梦有一点相似,梦里很自然地就知道“我看见的是谁”,“他将要去做什么”。刚才脱口而出“戴笠”,其实他根本没见过戴笠,只是看到一个马脸的男人,有直觉告诉他, 这是戴笠, 他要杀人! 他还看到了更多事情, 他看到王亚樵接下来会去哪里, 也看到那里有谁在等着他。急速的画面之中, 有人把王叔叔的脸皮剥下来了,尸体倒在血泊里。 金总破天荒地体会到了爽文男主迟来的外挂, 只是爽文里没说外挂这么疼啊! 像是无形中一只巨手掐住了他, 把他整个攥在手里, 越捏越紧,金求岳几乎听得到自己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可是越痛他就越明白, 这是真的在逆天改命,所以时空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他也明白了,如果现在不把事情说出来,王亚樵就会死。 王亚樵见他面目扭曲,手早已松了,听他咬着牙抽搐道:“你会去,姚主教路,一所大房子……那里,好多人要抓你。” “……” “然后是,赫德路,你想去赫德路避难,也有人知道那里。之后,你想去一个朋友家,这个人、这个人是——” “是谁?” “……张树侯。” 空中忽然一阵惊雷滚过,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房间里三人仍清楚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嚓”脆响,金求岳闷哼一声,捂住右手,倒在露生身上。 王亚樵将他手端起来一看,尾指软绵绵地挂在右手上——三根关节全断了。 压迫感消失了。 露生吓懵了,哭着摇他:“哥哥!你醒醒!你看看我!” 金求岳倒没昏过去,只是疼狠了,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做好了跟王叔叔一命换一命的准备,没想到爽文男主还是有点主角光环,断个手指头,这个可以接受!自己捂着手赶紧哄黛玉兽:“没事,宝贝儿,我没事啊。” 露生吓得眼泪直流:“你这手怎么了?” “手没事、没事,就一点小伤。” 夜半惊雷,凭空折断了一根手指,异像如此,王亚樵是想不相信也不能不信,更何况金少爷刚才说的地方和人名,就是他内心正在计划的逃亡方向! 他的确打算去姚主教路,借刘芝陆的新寓藏身,如果那里出事,再叫妻子跟自己去赫德路躲一躲。万难之下,实在不行,不如就去张树侯家里躲藏——这是狡兔三窟的计划,他也是刚刚才决定,没有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他妻子也算不到这样精准。 他问求岳:“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话就很完美,一般超级英雄出场,搭救了一堆吃瓜的群众演员,群众就会像王叔叔这样傻不愣登地问:“who are you?” 超级英雄就很装逼地回答:“我们是复仇者联盟。” 书到用时方恨少,金总只恨没给自己取个外号,比如美国队长钢铁侠这类,名字可以没有,逼一定要装,金总给自己加戏,扶着露生的手严肃道:“我是2012年来的穿越侠。” 露生见他装神弄鬼,原本泪汪汪的,此时几乎要笑。 王大佬有点想打他。 金总装逼失败,丢人地补充:“王叔叔,我是你的后人,我是从八十年后倒流时光,来到这里的。” 王大佬:“……哦。” 给点捧场是会怎样啦! 穿越这件事,求岳明白它的危险性,这不是一个拿来招摇过市的豪华披风,但如果是王叔叔,他觉得这件事可以说,只要能挽救他英年早逝的命运,承担时空的惩罚,他也可以接受。 王亚樵沉思片刻,问他:“你刚才那样苦楚,是因为道破了天机?” “应该是吧,感觉差点要死了。”求岳迷糊道:“篡改历史可能会导致我这个人不存在,不过还好,看来没太大问题,骨折接上就好了。” 王大佬冷笑一声:“万一真死了呢?” “死就死啊,我这种小角色对历史又没什么帮助。”求岳认真道:“王叔叔你不一样,你是抗日英雄,又有名气,你活着,对整个历史的进程都有意义,如果我们的故事是一部小说,我相信一定也会有很多读者希望我能逆天改命,把你救下来。” 露生赞同地点头。 “那你这个小兄弟怎么办?” 露生理所当然地插嘴:“他死我就死,这又是什么大事?” 金总:“……呃这个不可以。” 露生拗道:“你死了我也不活着,咱们两命换一命,做个亡魂鸳鸯,换下王帮主大英雄,是很划算。” “啊!你不要添乱!” 王大佬:“……两个没脑子的东西,净放狗屁!胡说八道些什么?” 两个殉情小学生闭嘴了。 这里王亚樵站起身来,踱步沉吟,此生从未遇见这样离奇的事情,不由得有天命注定之感,难道自己一腔热血,感动上苍,所以派仙人救自己命不终绝? 只是天命派来的怎么是个傻子? “所以按照原本的天命,我是会死的。”他问金求岳:“那姓蒋的又活到几时?” 金总忖度道:“至少建国后,1949年,我记得他活了很久。” “建国?” “嗯,蒋光头虽然活得长,但是逃到台湾去了。以后会建立新中国。”求岳道:“王叔叔,以后的中国很强大,你应该活着看一看,是盛世中华,没有人敢侵犯,东北会收复,日本人也被打败,你不甘心的所有事情都有结果。” “盛世中华,无人敢犯。”王亚樵来了兴趣:“是谁所建?” “共|产|党。” 王亚樵怔了片刻,放声大笑:“好!好!未想到是朱毛二人夺取天下!这两人比姓蒋的强出百倍!盛世无饥馁,难怪养出你这样不知险恶的天真顽童!” 求岳见他笑得沧桑,心中难过,可是也自豪。 是啊,自己是傻逼,因为祖国强大,所以可以尽情傻逼。 金总希望王大佬也能活到那一天,跟大家一起快乐地做傻老头。 他扶着露生,也站起来:“王叔叔,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是希望你能听我的劝。别出去冒险,好好活下来。反正共|产|党会把日本人打出去,也会解放中国,我们只要等待那一天来临就好。” 露生也点头不迭。 “等待?”王亚樵盯着他们:“等十年?” 露生和求岳忽然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王亚樵摇首道:“孩子,你自己刚才说过,篡改历史,未来就会不存在,你可想过,未来不是等来的。” 求岳沉默了。 “你看到的盛世,难道是隐世无争,靠虚度光阴就能天降?朱毛现在被姓蒋的逼到无路可退,难道是无人襄助就取天下?”王亚樵摇首复摇首:“从来艰辛救国难,克复神州岂缓图?你有光明璀璨之明日,自然是有人将身赴死以换取。” 三人皆是沉默,没想过王帮主会说出这番话。静夜深沉,遥听麒麟童从天蟾舞台传来高唱,胡琴凄凉,是《鹿台恨》高亢沉痛的调门: 尧让舜,舜让禹,永传夏后。 夏桀王,灭有施,亡国之由。 叹先王,受尽了夏台幽囚 叹先王,吊民伐罪会诸侯 我只说,三宗享国能长久, 又谁知,六百年来成一梦! 求岳想起他在天蟾舞台,看不懂这出戏,问旁边的观众,台上那个人为什么那么丑?旁边人笑道:“好没见识,那是纣王,带着面具。” “他为什么戴面具?” “祸国乱政,断送千秋基业,残害忠良,自然无颜见世人!” 露生见王亚樵凝神细听,知道这出戏里其实唱尽了他壮志难酬的悲伤,不觉轻声道:“先国父孙文,恐不料后继者竟是昏庸纣王。” 王亚樵淡笑道:“你是懂戏的。” 又听麒麟童唱: 恨昏王,任费仲,贤良尽退 恨昏王,自矜能,社稷崩摧 恨昏王,杀忠臣,诸侯违背 恨昏王,失民心,难以挽回! 赤胆忠心,只落得摘心一死,好不伤悲! 露生感叹道:“周先生的比干,真把忠良悲愤,都唱尽了。” 王亚樵亦是颔首,“我跟随孙文,加入同盟会,南北议和、护国讨袁,数十年来刀口舔血提头度日,难道怕过死?” ——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焉能做忠良? 他慨然拱手:“多谢你二人今日以天机相告,使我知年寿不永,命当险凶。只是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没有前人牺牲,哪有后人安乐?无非是为我中华万代子孙不至于受人屈辱。更何况抱此肝胆者不会是我一人,是万千人如此,我若是这万千人之一,那是我王某人的荣幸!” 求岳和露生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无论是正在经历这个时代的露生,或是曾经遗忘这个时代的求岳,他们总是以为英雄很遥远,甚至在求岳生活的那个时代,更多地会去计较英雄后来怎么样。 而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因为他们在选择的时候,不计较能有什么回报,也不在乎到底值不值得。 没有前人牺牲,哪有后人安乐? 非是不怕死,只是虽知死,仍愿赴死。 求岳听他说得铿锵,拉住他的手:“王叔叔,你说得对,但是牺牲也分大小,你今天要是因为刺杀李顿死在上海,是不是死得太不值?”他冷静道:“其实我不是很赞成你这次行刺李顿,也不是很赞成你行刺蒋光头。杀一个李顿,还有张顿王顿,杀了蒋光头,还有汪精卫。王叔叔,你的影响力、你的能力,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 露生明白他的意思,宛转也道:“大英雄即当赴死沙场,英雄如王帮主为人,不该被宵小算计,阴沟里跌跤。” 王亚樵放声大笑:“这话明白!我是惯在江湖,不免短视,是该放开手做些大事!” 这两个小兔崽子倒是还有一两句明白话,王亚樵抚掌笑道:“既然你说姚主教路去不得、赫德路也去不得,那就要借白小友这小房子暂居两日。” 露生欣喜道:“能供王帮主栖身,蓬荜生辉。” 王亚樵沉吟着又问:“上海既然不太平,我要前往香港,去会孙文尚有骨气的那一批旧部,不知此行是吉是凶?” 金求岳不知道,王亚樵从此时改变了想法,也许就是从此刻起,未来的中国的南方,将掀起正面反蒋的政治巨浪。李济深、陈铭枢、蔡廷锴、蒋光鼐,这些他或者熟知、或者陌生的名字,将在福建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回想刚才脑海中的画面,的确有个城市给他平安和稳定的感觉,王亚樵如果去那里应该就没事,这才想起来,那原来是就是维多利亚港,点头道:“香港没问题!” 王亚樵微微点头:“劝我多保重,你这个愣头青也请多保重,救我事小,不要连累你们。”他看看露生,转身笑道:“半年了!难为人家漂亮孩子,跟你这么一个天阉的骡子!” 金总:“……!!!” 露生脸红透了。 两个人傻兮兮地搓着手,豪情的角落里,生出一点小的甜蜜。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这件事拖慢了金总的行程,原本是打算两天就回句容,在上海奔波周转,拖了十几天。 巡捕之后就留意到了金大少跟白小爷的关系,一求证就知道阁楼有蹊跷,此处藏身不得,两人又托姚玉芙租了一间房子,躲过了搜查。 只是王亚樵当天夜里就在天蟾舞台,事后巡捕房又把麒麟童讯问了几次,周信芳也知道王亚樵为人陷害,不肯吐露,露生也被叫去问了几次话,越牵涉越多,一时惊动了沪上菊坛。 姚玉芙也问、梅先生也问,问来问去,瞒不住了。 最后冯六爷知道了这事儿。 冯六爷拍桌大骂:“小混蛋!兔崽子!瞒着我自己有能耐?他是玉芙的徒弟,闹起来岂不是连畹华都受牵连?早说过王亚樵那个莽夫有刺秦之心无刺秦之能,你藏了他就该告诉我,弄什么自作主张?你在上海有几条腿?” 金总垂头被骂得像个小学生。 梅兰芳一旁劝道:“王亚樵仁心侠义,救他是应该的,六哥别骂了。” 冯六爷恼火道:“早点说,早就送走了,该告诉大人的事情不告诉,你来说说,你是打算怎么救他?” 金总害怕道:“我已经想好了。” “你还敢想好了?!” 金总的计策是抄袭,他那天给王亚樵送饭,顺口问起齐松义淮河遇险,是不是王帮主搭救,王亚樵莫名道:“我不曾出手,这件事不是我叫人办的。” 这让金总很吃惊:“那会不会是你手下的人冒用你的名义?” “谁敢这么大胆?”王亚樵度量道:“不过军用快汽艇,又有燃|烧|弹,这事的确很像戴笠所为。” 求证虽然没有得到答案,金总却想到了营救王叔叔的计谋,就学齐松义这一手暗度陈仓。他在上海棉市购入了两千件棉花,租了货轮回南京。这样不至于是显得自己在上海无所事事。 棉船可以藏人。 那头露生也买进豪华衣箱,说是为南京复出做准备,这衣箱也是可以藏人的。 这两件藏人的地方,一定会受搜查,金求岳却偷偷联系了李耀希,叫她开着货轮来,偷偷把王亚樵接走。 冯耿光听了这计策,倒是意外之中的妥当,思索片刻:“不是不可以,只是返回南京,跟在上海也没什么大区别,到时候还是要躲,不如一次送走,免得再出纰漏。” 求岳为难道:“我现在没法送他去码头,码头查得太严了。” 冯六爷笑了笑:“这件事,需要一个置身事外,又能现场变装的人来帮忙。”他潇洒地一弹烟灰:“叫你的小朋友一月份照样跑龙套去,你的棉船当天回南京,王亚樵,我来送。” 于是一月十二日这天,金总没能看到露生跑龙套的喜感造型,当天露生在抗金兵的舞台上傻乎乎地举着大旗,扮演虾兵蟹将,心中惴惴不定,担忧王帮主是否能脱险。 金总的棉船亦在港口被严密搜查。 他们这头查,那头联华公司的剧组在港口取景,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群记者围着女明星在拍,现场又搭着供女明星换泳装的更衣棚,寒冬腊月也是很拼。一辆日本客轮过来,女明星穿着泳装追着轮船奔跑,也不知道拍的是个什么鬼东西。 无人知道,王亚樵就在这个剧组里,他化妆成剧组搬道具的工人,这些工人与客轮上搬提行李的掮夫毫无二致。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个掮夫混在剧组的人堆里,把工牌朝王亚樵脖子上一挂。 王帮主接了他的行李,大大方方,进了日本客轮。 就这样脱险了。 这一切连金求岳都没看清楚。唯有泳装的女明星捏着大草帽,向货轮上的求岳灿然一笑,凛凛寒风中,她明眸皓齿的笑容,俏丽极了。 金总忽然接了个媚眼,亦觉这美女超级眼熟,想了又想才恍然大悟,这美少女不是黎莉莉吗? 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莉莉并不姓黎,她的亲生父亲,名字叫做钱壮飞。 73|良宵 回了南京,两人皆有如释重负之感, 露生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仍是后怕——倒不是怕蒋|介|石拿他们怎样, 他两个皆是一样的脾气, 天王老子都不怕、只怕爹妈碎嘴巴, 梅先生冯六爷教训是害怕的, 金老太爷发怒也是害怕的, 但要问怕不怕蒋光头拿人? 嘻嘻, 不怕。 露生只是想起求岳那天晚上痛苦难耐的神情,真是寒毛耸立,又含起一包泪来:“你就是通晓天机,以后也少做这个事情,你不知道我那天吓成什么样!” 金总惭愧道:“以后不敢了。”叫老婆白担心。 “倒不是怪你,”露生说着, 声音又小了:“叫人心疼。” 金总的骚心思又上来, 贱笑着问他:“来来来先不说这个, 老子问你, 你那天跟王叔叔说什么来着?你要跟我做亡魂什么?” 露生扭过脸去:“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忘了!” “嘿!什么金鱼脑说过就忘?”求岳笑着凑过来, 拿一个糖在手里颠:“啊行,这个记不住那我再问一个, 之前巡捕来搜查, 你跟他说我是你什么人?” “记不住!” “这也记不住?你他妈选择性遗忘很严重啊?” 露生红着脸笑道:“你问什么我就记不住什么, 问一百句忘一百句!” 他两个一个扭过来一个跟过去,360度在个炭炉子边上扭麻花。 屋子里全是米花糖的甜香,跟浆糊一起, 都烘在炭炉子上,焦脆的年节气味。外头是细雪初晴,淡蓝的碧空映着腊梅的黄蕊,展眼春节到了。 一年又过去了。 这段时间是各忙各的,两个人都忙得团团转。求岳回句容料理厂子里的事情,给工人们发利市,给亲朋好友送年礼——郑博士摩登的书呆子,娶论文当老婆的,求岳从上海带了一套水晶的文具给他;石市长清廉,金条的不要,露生斟酌又斟酌,将家里存的一个田黄闲章锦盒装了送去,也不是名人题跋,倒是前明的老东西,刻一个“春韭秋菘”。 梅先生和冯六爷那里,一个是成套的凤凰扇面、一个是巴掌大的金鸡,他两个文雅贵人,送的都不是大东西,大了反而失礼,两样都是鸡,讨鸡年一点喜气,心意点到就好。独姚玉芙受的师父礼,格外隆重,多宝树、金钱蟾、外加一大捆烟熏的剔了骨的好云腿,这是取“束脩”的原意。 余下的都是亲眷,这就好打发了,送了嵘峻和秀薇回山东过年,带的不过是白酒香烟,给秀薇是呢绒料子、法国香水、外国女人戴的珠宝做的小帽子,李耀希这男人婆没什么可打发的,礼物过去,她乐颠颠地打电话笑道:“nice!钻石烟盒!” 求岳也笑:“少抽点,大烟枪,别把那个大钻石熏黄咯!” 现在不是游手好闲的大少爷了,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打点。这种逢年过节的忙碌里,充盈的是对生活的渴望和喜悦。年下早上起来,大家都捡一个米,再捡一个钱,放在金蛤|蟆嘴里,是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多财又多福。 一点小太平和小安稳。 求岳和家里仆人陪着金忠明在医院里过节,这也是齐松义的主意,金公馆还封着,回榕庄街是委屈了太爷,若说回句容去,金忠明又禁不起这个折腾。倒不如做个官太爷,就在医院里消停一点,反正是套房,家里做了喜气的清淡菜——发菜汤、燕窝饺——这些东西富富足足地摆一个小桌。 石瑛也着人送了许多寿桃年糕,远近送的礼,摆了一屋子。 金忠明道:“松义把元成、云修,都叫回来了?” 童元成、卫云修,这些是以前跟着金少爷的老随从,各自回了老家,齐管家又把他们搜罗起来,现在安排在厂里,做采购和管理。家族企业、尤其是有秘密的家族企业,需要信得过的臂膀来发展壮大,正常的传统家族是用血脉和婚姻来维持人力资源的调配,金家没有,所以它需要信赖和忠诚。 金求岳渐渐地有些佩服金少爷了,他用才能弥补了人丁单薄的缺陷,给自己的爽文基业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不过想到这一节也觉得自豪,金少爷能做到的,自己一样做到了,无论在哪个社会,大家都愿意跟着敢想敢干的人走。 想着,他点点头,把干桂花煮的赤豆汤吹一勺喂:“感觉他们市场方面比较熟悉,春节让他们回家过节去了,等开春开市,厂里市场这块就交给齐叔叔负责了。” 金忠明看他现在历练,有些往日能干的神情,又比往日多些开朗,半推半就地喝了一口汤:“你今年做得很够了,家里不贪这些钱,把你自己的事情主张好——年下可去会会几个相熟的小姐?” 会了谁?会了李耀希,哈哈哈哈哈哈。 金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爷爷是又想让他娶小老婆,听惯了,也不着恼,心里笑,脸上也笑,抓了爷爷两个手:“我估计今年就能把金公馆拿回来,到时候你老人家也不用在医院束手束脚了,咱们回家去,重新把房子装潢起来。” 金忠明见他岔开话,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又在忙些闲事!” 金总:“嘻嘻。” 当然要忙了,要为露生的复出演唱会好好准备嘛。 金总怀着直男买口红的心情,不选最好,但要最贵,拣选南京最豪华的场地,露生听了只是捶他:“你又不把钱当个钱!不要别的地方,我就去得月台。” 也好,得月台有纪念意义,就是在这里出道的,那也就在这里复出,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吉大利。 班底、衣箱,全是好的。苏州聘来丝竹师傅,是为他唱昆准备的,天津聘来锣鼓和胡琴的师傅,是为他皮黄准备的——白露生还没有回南京,南京的梨园已经被震动了,因为这些琴师笛师的名字来头个个都不小,甚至有在崇林社跟过、在杨小楼梅兰芳班里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其实南京早就听说了消息,知道白小爷在上海跟梅兰芳学艺,加之前段时间追捕王亚樵,露生一掷千金地买华丽衣装,五六个大衣箱子送回南京来。 所有人都在引颈期待,像当年的楚王宫期待莫愁女,也像花船上期待董小宛与柳如是,未闻清音,先动芳名。 露生是姚玉芙的徒弟,占了个身份,因此与这些老师傅打交道,倒没有很为难,和了两次就都入港。 只是在斟酌曲目上有些踌躇。 这样的老树新花,听的不是戏,是听功夫,因此不编新戏,旧本子有比较才知高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白露生,唱戏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弘艺,师承有名,所以要显扬师门的光荣,因此曲目上既要有梅派的新意,也要有陈老夫子的旧诲,还需要安抚旧戏迷思念故人的心情。 最重要的,这个曲目要符合开春大吉的好意头。 所以《霸王别姬》这种是不能取的,太悲切;还魂、紫钗又显得太过于曲折,并且纯是昆曲,显不出自己的新本事;其实《抗金兵》是很好,但梅先生正在巡演,怎能夺人家的光彩? 选来选去,居然前所未有地纠结了,拿着一串戏单子,居然不知唱哪个好! 他这里选不出,琴笛锣鼓也就不能配合,都看着白小爷,说“要么您连唱个十八日,尽显神威,也叫戏迷们乐一乐?” 露生摇头道:“开门红、满堂红,即便要连唱十八日,头一天的也不能出差错。” 愁了两三日,真正是当局者迷,倒是求岳举着单子看了一会儿,搔着鼻子道:“宝贝儿,要么咱们搞个串烧medley?” “串烧?” “嗯啊,我那个时候明星开演唱会,都会有个特殊的曲目,是把自己的成名曲混成一首歌,每首唱两段,这样显得特别嗨。”求岳把戏单子放在手上转:“我看你比较惆怅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出戏好,都是各有长处也各有缺陷,要不然咱们不唱完整的一出戏,就唱最精彩的选段,选两三个,让大家过瘾,你看这个怎么样?”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创举,贵人们做堂会,就是这样点散出,后世叫做“折子戏”。 露生有些动心:“可不知这样是否太标新立异?” “哎,我告诉你,后来中央台的戏曲春晚,基本就是这个形式。”求岳笑着,将他鼻子一拧:“再说了,你跟我混,你还怕标新立异?我们俩非主流是第一次?” 露生听他说,也笑了。 就是正月初十,立春这天,白露生在得月台开戏了。 这一天的开春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一声莺啼动春晓,虽然不至于万人空巷,夫子庙也是人潮涌动,用绢花隔出一条彩道,从白天开始就有丝竹清响,喧嚣闻于室外。戏是黄昏开的,符合秦淮河夜夜笙歌的旧俗,露生从后台的窗子里看见红殷殷的一汪太阳,醉卧在秦淮河上,照得整个屋子都是喜气,灯也红、帐也红、珠罗玉翠都是红。想起姚玉芙临别前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年跟我说的话?” “记得,我说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足够了。” “所以为师的问你,现如今你重施粉墨,是为什么?” 露生闻言,起身退立,俯身下拜,姚玉芙听他金声玉振地回答自己: “我要梨园佳艺传百代,要我师宗耀门楣,要我辈伶人不自贱,要秦淮河上有新声。”他举目回望于玉芙,“还要千万人知我这一颗心。” 姚玉芙有些热泪涌上来,摸摸他的脸,把一个点翠凤凰钗交在他手里。 “陈老夫子,当年给我的。”他说:“拿着吧,好好唱——孩子啊,从此以后,不做笼中金丝雀了!” 外面锣鼓响了,露生不慌不忙,把凤凰钗轻轻簪在鬓上,拿起胭脂笔来,把笑意抿到胭脂里。 他知道外面等着他,千百人的眼睛和耳朵等着他,有一颗心,也等着他。 夜色垂落,胡琴响了,白小爷出来了,这亮相的一瞬间是全场的寂静,连秦淮河也寂静,初升的月亮隐入微蓝的淡云中去,闭月羞花的模样,看客们听见珠翠琳琅的声响,丝绸迎着清风的声响,伴着秦淮河的桨声波影,一声胡琴,贵妃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他们又看见这个明艳娇媚的笑容了。 刹那间月亮出来了,初十将盈而张的明月将漫天的月华都撒在这条胭脂河上,自古至今皆如一的,它曾经这样迎接柳如是,也曾经这样迎接董小宛,而它现在迎接的不是花船上挫磨哀愁的芳魂,而是全无拘束的一颗心,秦淮河千百年来就盼着这样真情真意的一颗心,陈圆圆未曾求到,柳如是也没有求到,秦淮八艳都蹉跎,可她们现在看见了。 看客们不知为什么,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朝见贵妃一样地都站起来呐喊鼓掌,震天的彩声,也不是为了白小爷一人,是为了秦淮河上百年来一颗又一颗的芳心。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清声朗韵,比往昔更胜。 他们知道他沦落过、破败过,和秦淮河一样浑浊了,都惋惜他自甘堕落,也笑话他志向浅薄——谁知有今日,再见美玉现明光,他光彩照人地回来了! 这一天先唱了贵妃醉酒,然后是天女散花,这两个戏都是梅先生所授,吉祥意头,也光艳,看客们就是想看他在梅兰芳那里学了什么,今日餍足!唯独唱到第三个,这一出不是京腔,在后面换了好一会儿的头面——丝竹一响,看客们泪也下来了。 《占花魁》。 这是活脱脱的当年人、在眼前,颦笑如初,看他扮着花魁,满面春风地舞袖一拜,清凌凌的声音诵道: “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四年了,这四年里是随着洪涝和炮火、各种惊心动魄的糟心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台子上唱的是些什么? 秦淮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优雅靡艳的声音了。 这优雅靡艳里又有新的心情,和他们的心情全一样的,艰难困苦里要怀着对生活的永恒的期望,永团圆、得钟情。 露生在台上拜了又拜——他知道戏迷们的心,戏迷们也知他,这一出昆腔是为了这座城来唱的,亦是为了这条河来唱的,为它李香君的桃花扇,也为顾横波的九畹图,为柳如是的月烟柳,也为董小宛的玉骨梅,为南京遗世独立的这一脉铿锵,也为秦淮河万艳同悲的这一缕柔肠,他生于斯、长于斯,曾经恨它,现在感谢它。 是虽登高枝、不忘故人。 前头坐的、后头挤的,全抬起袖子来擦眼泪,掏了手帕醒鼻子,泪是喜泪,因为除了眼泪没别的可以表达心情,哑着嗓子叫好,把秦淮的旧俗都学上来,无数的彩扇、绢花、果子点心,都向台上抛。 不知不觉地,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居中的那个席位上,那位子上坐的人从头到尾地没有离场,茶也不喝,抬着头,只是看。 过去他从来不肯坐在这个位子上,因为不愿意过分牵连自己和台上人的关系。 今日他大大方方,坐在那里了。 大家交头接耳地道:“那就是金大少。” 金求岳坐在台下,早已看呆了,想哭,眼泪流不出来,纯粹的欣喜和感动。露生比在上海明艳一万倍,在上海是活灵活现的妲己褒姒,回了南京,他是莲花回到清塘里,芙蓉开在秋江上,日边红杏倚云栽,金谷园里泛崇光。 想起露生和他初见时那份憔悴若死的样子,那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能够这样再临得月台,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在商场上折腾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创举,选在得月台就是为了告别过去、重头、重新、重生地站在这里。不是献媚于他人,是他想唱,所以就唱了,这一夜的歌声是自由的,从今往后的歌声,都不再委曲求全了。 他知道露生明了他的心——出身秦淮又何妨?英雄何曾论出身! 秦淮河给他苦难,也给他生命力。 他是这条胭脂河的光荣与传奇。 求岳怔怔坐在台下,谈不上自豪或者喜悦了,心里迷迷茫茫的,全是爱情,“我居然爱上这么好的人”,他想,我他妈真幸福。 想谢谢穿越之神,谢谢傻逼的二十八年的人生,谢谢没头没脑的自己,谢谢爱情。 终幕了,花魁却没和卖油郎一起来拜谢妈妈,花魁顶着盖头,唱妈妈的贴儿扶着露生,将全场三谢。 彩声如雷,掌声如潮,谢了又谢,仍不见花魁退幕,众人心里全涌起大胆的想法,白小爷就比他们想得还大胆,就这么凤冠霞帔地从台上下来了。 一步一步,走到金求岳面前,露生笑吟吟地把盖头扯下来。 听见他轻声问:“像不像?” 金总心潮起伏,像什么?不是像!就是洞房花烛——这意思要是再不明白金总的脑子就真是猪了,金总腾地站起来,长手一伸,背起花魁就往外跑。 ——谢谢了各位!谢谢今天看我成亲! 花魁我带走了! 全场皆是沸腾,也不是看笑话了,是看传奇,看这城里传了整整十年的悖世长情今日昭告天下,露生在求岳背上大笑,把红绸的球儿向空一掷。 他们跑出得月台去,看见秦淮河上,满河的良宵月。 74|还魂 “枕边人”这个词,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 要亲身经历一次才能明白, 睁开眼睛看见他, 睡得毫无防备, 像只猫拱在枕头上, 露出雪白的一点肩头——近极了, 看得清腻白皮肤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喷张之后、还未平复;眼角一点春意的泪痕、娇啼之下、没得功夫擦的;眉毛娇慵的走向、撩在耳后的头发的微鬈的起伏, 横山竖岭,都是唇齿厮磨过的。空气也是暧昧的空气,是两人一夜春梦酝酿出来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带一些心跳耳热的旖旎片段,被帐子拢住了, 是迟迟不肯见天明的一种情溺, 这氛围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 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 怎能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干事?! 金总像个大傻逼, 张着嘴、呆看露生睡觉,黛玉兽迷迷糊糊也睁眼, 见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昨夜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把脸一红,拿被子盖着脸:“不睡觉、又不起床的,看我干什么?” 金总其实正在心里作一首无字的咏叹诗——跟字不熟, 靠感情写,跟金总相熟的字就没有几个,孤零零几位同志出来担当重任,这几位同志努力组成一个充满感情的句子:“我厉害不厉害?” 露生:“……噗。” 金总闹个大红脸,也钻在被子里,腆着脸问他:“昨天晚上爽不爽?” 露生笑得捶他出来:“你是不要脸的!一早上起来问这个!” “唔!我说我们从台上跑下来,同志你想什么?” “你故意的!” “哇!别打!再叫一次相公好不好?” 两个人连笑带闹,打成一团,屋子外面也听见了,都捂着嘴儿笑。大家昨天晚上不敢偷听,都在外面等,看什么时候叫打水进去,好算少爷是几个萝卜。闹到后半夜才听见少爷心满意足地开窗,叫烧热水。 又听见小爷在后面恼道:“这个点儿上烧什么水?叫人家都知道了。” 少爷认真道:“这个还是要洗洗比较好。” 大家全笑得肚子疼,只当小爷今天早上是不能起床了——嘿,他两个真有精神,这又闹上了! 求岳笑着披衣服,问露生:“中午吃什么?” 露生歪在枕头上:“我做个和合圆子?” 求岳点点头,看看帐子,不觉又笑:“就是这个屋,你个小骗子跟我搞潜伏。”学着黛玉兽的声音捏个爪子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也是这间屋子,那时候他两个呆兮兮地并头说话,讨论怎么对付秦小姐。 露生原是想笑,忽然眼泪又上来,世事真是难料,觅良人、谁知良人就在眼前? 求岳见他哭了,笑着搂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天天哭,不哭不能过日子?” 露生含着泪道:“放屁。” 他们拉开帐子,哗啦一声,冬日的太阳照进来,一片明亮。 外头好蓝的天。 横竖是年下,工商歇业,露生要在得月台连唱十二日,因此便不忙着回句容,就在榕庄街度个蜜月。 后头这几天便随意了,前两日皮黄、后两日昆,不过是拣好的唱,当然也有贵客的意思,买包厢的、买茶水席的,若是第二日还想听,可以将戏园子老板叫过去,在现成的戏单子上勾一下,表明自己有意想听这个。戏园子便按这个调整排演,当然了,要是你肯一掷千金,也能决定白小爷明天晚上唱哪出。 露生见送来的单子,多是点的《惊梦》、《寻梦》,不觉展眉一笑。 金求岳却看不大懂,好奇问他:“这两个梦是什么,为什么她们都点?” 露生笑道:“这些点戏的怕不是老堂客,都是认得我的,只怕女人居多!我当初走红就是这出戏,这是汤显祖的《还魂记》,又叫做《牡丹亭》。昆曲里,要数这出戏最艳、最雅、也最离奇。” 金总来了兴趣:“为什么说是女人多?” “这戏把女儿家的心事都唱尽了,也不全是唱女儿,有情人都爱这个戏,我自己也最爱。”露生将手炉拢一拢,看外面黑天里,一滚滚的灰云,不叫黑夜黯淡,搓云扯絮,是要下雪的意思。 他两人寒夜围炉,煮一壶甜酒放在暖炕上,就着一个大杯轮流吃,秋天收的南瓜子、栗子,一小箩一小箩地歪在炕桌上,随手剥着玩。 露生道:“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孩儿,去花园里游春,梦里见着心上人,就跟他定下姻缘,可是梦中人哪里寻?想着这段姻缘终生无望,抱恨而死。” 这故事是有点不吉利,难怪头一天不唱它,求岳给他剥了一碟子的瓜子仁儿:“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都矢志不渝,生死也不能分隔的,这段情就感动上苍了,叫这杜丽娘死而复生,你喂我一个——”露生衔了瓜子,也喂求岳一个栗子,“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地在一处了。” 金总:“……噫。” 妈的,古代是没有广电总局,这种扯淡故事居然也可以骗到这么多观众啊?! 露生见他错愕,抿嘴儿一笑:“其实故事倒没有什么,这么讲起来就好没意思,胜在汤大家文辞精妙,写得靡艳,教人心旌动摇。”说着,将酒饮一口,“你知道他在这出戏前头写什么?,他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其实是说尽了天下有情人的盼望,我也最喜欢这句话——人生谁能无死?都是一腔痴心罢了!” 他这里闲说,见求岳听得心不在焉,知道这蠢货是文雅上面一辈子教导不通,也不生气,自己叼着瓜子儿笑。 嗳!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这个傻子呀! 看窗户外头一个冻僵的麻雀落在窗棂上乞食,露生把窗户推开,把麻雀捧在手上,一股清冽寒风进来,带着腊梅浓郁的酒香,求岳拿大氅盖住他:“哎!调皮!别冻感冒了。” “这点儿风冻不着,你瞧它炸着毛,真可怜。” 麻雀得了温暖,抖抖翅膀,醒过来了。 求岳笑道:“我还以为冻死了,这叫什么?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都是什么瞎引用,两人哈哈一笑,恶趣味上来,喂麻雀吃酒,看它吃了一口甜酒,醉醺醺地拍翅膀。露生随口问他:“我瞧你是不怎么懂得戏的,你们那时候不听戏,平日都乐什么?看电影吗?” “是啊,电影电视剧。”求岳给麻雀裹个小毛巾,“有时候也看小说,我喜欢看爽文。” “那是什么故事?”露生困了,将毯子拉一拉,歪在他怀里:“说来听听。” “叫我讲故事?我只会讲马云和马化腾啊。”求岳尬笑:“我跟你说,爽文是什么,不带脑子看的,都胡扯八道,后面看了不记得前面说了什么,我给你说一个真事,才好笑呢。” 露生伏在他怀里,懒洋洋道:“不好笑我捶你。” “我们那时候写小说的要对读者负责,读者不满意是要被骂的,像我这样的打赏大盟主,不开心还可以让他们改结局。”求岳从后面抱着他,轻轻玩他细长的手指:“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网络小说还不发达,那时候看了一个特别喂屎的故事,把女主角写死了,就突然死了,他妈的什么预警都没有!可把我气死了。” “那能怎么样?人家写的,你不过是看客。” “狗屁。”求岳坏笑一声,“我就找他们编辑,把他那本书买下来了,叫他重新给我写个结局。嘻嘻,这鸟人没办法,就把女主角复活了,笑死了。我听我同学说他在后记里说了好多生气的话啊,哈哈哈哈哈我根本没看!” 露生有些好奇:“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字?让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叫什么……”求岳挠头:“忘了啊,不就是什么小冰小蕊小丽丽的,爽文女主还能叫个啥,诛仙我倒是记得,碧瑶雪琪,这本书比诛仙差远了,写得巨狗屎,谁管他叫什么。” 露生摇头道:“你这个人,从小跋扈,别人呕心沥血地写出来,又费尽心思为你改了,谁知你都不屑一顾,那又为什么叫人家改这一回呢?以后别做这种事儿了,多缺德啊。” 求岳见他眼睛眯着,是困了,也不管缺德不缺德,心说爽文女主要是像你,我还愿意多看两眼,可惜没一个比得上你,自己温柔道:“要睡上床睡。” 露生娇滴滴道:“不去床,去了床上你就不干好事情。” “哎,说得老子在这里就不行一样。跑什么?过来!” 两个人又在炕上闹起来了,麻雀喝醉了,站在旁边感觉地动山摇,有点恐惧。 它从窗户里头向外看,觉得可怕也是这里好,外面是冬天,好冷的,这里是春天呢。 万事都是美满,只是这两日见着柳婶,柳婶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原本不明白露生为什么和她生分,现在渐渐也明白了,因此见了露生,总是含羞带愧,也不敢求他带自己去句容。 她不会说话,要讨好又嘴笨,总想着过去有情分,说话里免不了的又想卖弄旧情,前段时间为寻春华班忙前忙后,自己心里有些得意,眼巴巴和小爷攀谈两句,又把月生提起来了。 露生是真拿她没有办法,委婉道:“婶子,我跟月生不是一路人,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我?” 柳婶是看不懂现在小爷和月生到底区别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跟着男人,又怕又愧,委委屈屈地说:“月姐还来找你好几回,我不敢告诉他你在句容哪里,他唉声叹气地去了。” “叹什么?” “他说跟的司令和日本人打仗,现在不知生死,他一个人天津飘着,孤苦伶仃。” 露生又觉心软,也叹一口气:“他这司令要是真的投身报国,反而是能靠得住的英雄,倒是月生这孩子怎么性情轻浮,见人家上战场就弃人而去?” 柳婶绞着抹布,说:“哪有戏子跟着上战场的?” “跟不跟,难道看身份,不是看情意?”露生想起那司令厚待月生,心中越发厌恶:“用人家的卫兵、拿人家的钱财,到人家精忠报国的时候还叹自己孤苦伶仃,我白露生没有他这样的师弟。” 柳婶这才有些明白了。 是自己说话下流,把小爷得罪了,当初怎知他有这样大志气?含着泪道:“那你是不去帮帮月姐了。” 露生无奈道:“他要是还回南京唱戏,我能帮就帮,他自甘下流要做兔子,谁能帮他?” 原本想带柳婶回句容,又把这念头打消了。想想人这一生,上天未必不给你奇缘,只看你自尊不自尊,月生这一辈子难道没有奇缘?敢打日本人的司令,别管他私行怎样,就冲他这份血性,难道不也是好汉?月生要是也有些血性,哪怕跟着司令没了,同生共死,也好过这样一场笑话! 想起他春华班这些师兄师弟,不免又愁闷了一场,也不知张老娘是生是死,到底拿了些钱,叫柳婶寻人送去天津,告诉月生:“你我皆是男人,当自力更生,好生在天津唱戏,别再卖身了。” 不见月生回信来。 露生亦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情分,到此也算尽了。 人是不靠怜悯来活的,说到底,靠自己。 75|狐媚 快出正月的时候,王亚樵从香港托来了一封信, 这信送得很秘密, 是从一个掮洋货的商人手上来的, 夹在尼龙丝袜里, 送到句容, 又辗转托回榕庄街。求岳叫露生拆开来, 里头端正楷书, 看不出是谁的笔迹,但落款上写着天蟾、二零一二,因此辨认出是王亚樵,只有他知道二零一二意味着什么。 上头写:“香港这边货物廉价,王老板生意安好,钱货两讫, 可以放心。” 这就是不仅平安, 而且有人接应他了。 求岳乐颠颠地靠在枕头上:“这样就太好了, 王叔叔最好以后就留在香港, 建国也别回来。等风声小一点, 我再叫人送个信,让他在香港帮我们买个房子, 以后我们也去香港找他。” 露生莞尔一笑, 披衣到门外, 拿火盆烧化了信纸。 年节终末的夜空,空气里仍留着烟花爆竹的火|药气味。偶尔还有二踢脚在大门外的街上炸响,顽童嬉闹的声音, 很热闹的迎春的意头。 因为观众热情,原本定下的十二天演出,延长了好些日子。最后不得不唱了一个全本的《还魂记》,露生在舞台上托一篮丝绢做的牡丹花儿,情真意切地说:“春梦一场,无有不散的。好在春去终究春又来,歇两个月,咱们再相见。” 说着,把牡丹向台下飞掷。 看客们争先恐后地去接他的牡丹花,春天还没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提前轮回春光的生与死,有些说不清的眼泪掉下来,都觉得这十几天的演出太精彩了,太过瘾了。白老板的戏有毒劲儿,总是教人说不出地一股热泪填塞胸臆。 露生也陪着掉泪,含笑落泪,不过眼泪下了台就止住了,语笑嫣然地给班子里的师傅们散了一圈红包。和他搭戏的小生抱憾道:“白老板要是不分心,月月都唱,肯定比现在还红。” 露生笑着摇摇头。 他很享受这种全情投入的感觉,但他也喜欢经商那种针锋相对的惊心动魄,商业是烟火,戏剧却是出尘,这两种心境互相滋润,其实是相得益彰,不过别人不懂,所以他也无意解释。 那小生摸着精美的冠子,有些伤感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这么唱一次。” 露生抬头看他,认得他是苏州颇有名气的小生徐凌云,因为昆曲没落,所以混得不太好。 混得不好的演员享受不了精美的舞台,只能在茶楼酒肆粗糙地演出。露生相信这一个月里,徐凌云应该也演得很痛快,因为演员天生就需要欢呼与喝彩,需要华丽的舞台让他们做梦。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幸运,很多人因为不合时宜,一生就这样埋没过去了。 他明白他的心情。 “下回我再唱,还请您来搭戏。”他向徐凌云温柔道:“只要您肯赏脸。” 徐凌云惊喜地看着他:“我其实巾生上不太出色。”他原本是唱翎子生的。 “这有什么要紧?看官喜欢就成。”露生将那个冠子放在他手里:“留着吧,以后咱们或许还能再搭一个翎子生的戏。” 徐凌云高兴极了。 露生这头忙,金总也没闲着,他打算在南京开一间新公司。办公楼过年的时候谈定了,就在新街口那里。 回句容前,他拉着露生去街上看新楼。 现在的南京,新街口还是个新规划的街区,不过胜在马路宽阔,又有风水聚财的四方广场,有不少银行戏院已经在此开张。金总拉着黛玉兽的手,指点江山:“以后这个地方就是德基广场,南京最贵的地段,这边是金陵饭店,对面是大洋。” 黛玉兽还记得他家的海龙:“你们家那公司也在这儿?” “在,就在金陵饭店旁边,十五楼办事处,总部在珠江路。”金总馋兮兮地搓手道:“老子觊觎德基这块地很久了,妈的,提前八十年把它拿下。” “哪个德,哪个基?” “道德的德,基础的基。” “这倒是个好名字,”黛玉兽又掉书袋:“履也,德之基也,是个‘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意思。咱们这新大楼,干脆也叫德基?” “叫个屁德基,我要叫搞基大楼。” 露生已知“搞基”是什么意思了,笑红了脸向前走:“没句正经话!” 金求岳想好了,把厂子交给陶嵘峻,专项对接批发,新公司他自己坐镇,负责零售和全线统合。新的一年,安龙要扩大产业领域,把触角伸向棉纺织的其他领域。 只是还缺一把火。 回了句容,有好几家毛巾厂就来找过金总,也包括之前通州吵过架的善成厂老板,张福清。 求岳见到他,有些不明来意。张老板也觉得尴尬,在客厅里坐下,喝了一杯茶,抓着帽子道:“金大少也许不记得在下了,在下是那时在地头跟你争执的,张福清。” 就您这老杠精的尊容,金总没敢忘记,只是看他不似怀着恶意,求岳也不好又怼人家,爽朗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叔叔这次来句容,有什么贵干?” 张福清原本放不下倨傲,给他一句“叔叔”叫得有些难为情,半天才说:“不是我倚老卖老,既然你叫我叔叔,我就有话直说了——金少爷,你是不是因为跟我争吵,所以亏着本在跟日本人打价格战?” 金总:“……” 张老板见他不语,以为他被自己说中心事,长叹道:“你是年轻人,做事有血性,当初是我不该激你。”他掏出一个靡百客的小方巾,摸了又摸:“你这靡百客,质量甚好,若是善成与你争市场,只怕争不过。我听说你工厂里搜罗了三友过去的旧部,看来所言非虚。” 求岳是越听越糊涂,张大叔,我们杠过是真的,跟你吹牛逼也是事实,不过你现在跑来句容给对家贴金,是想干嘛? 张老板难过道:“你借了多少贷款,你现在是不是赔得受不住了。” 金总:“……为啥这么说?” “要不是你钱不够了,怎会让那个白老板出来唱戏挣钱呢?”张老板难过道:“可怜你了孩子,你给我们国货争口气,我们倒在后面挤兑你,弄得你现在骑虎难下。” 金总真的愣了,大叔你这是当编剧的天分啊,你他妈也太会脑补了。 露生这几天唱戏是赚了好多钱哦,都没留意这个,十二天大戏,光包厢和茶水席就赚了快两千,加上散座的、打赏的,也有好几千的收入了。不过露生赚的钱是给自己玩的,谁指望这个填补账面啊? 他不知道外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最新说法是说安龙毛巾厂打肿脸充胖子,和日商死磕到底,如今无力偿还贷款,因此白老板只得复出,卖艺报恩。 这个谣传有李耀希同志的一份力,毕竟当初的连载太催泪了,金总又不要脸地艹人设,估计要放今天lofter上得有个安龙毛巾厂的同人圈儿。民国的群众没有同人粮吃,也不萌搞基cp,但是大家对报恩这种话题就很有兴趣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啊!你说金家有钱的时候,白老板多矫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金少爷都不舍得让他多累着!现在什么样儿?哎!养个金丝雀出来耍猴儿了! 可怜!可怜! 张老板大度地一挥手:“我此行前来,不为别的,是来救你。我在通州有三千亩的棉田,棉花是不受棉市影响的。这一笔棉花,我愿意低价卖给你。” 金求岳真的懵了:“张老板,你认真的?”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善成是什么来头?”张福清面上有些傲色:“我祖上乃是南元清流,恩科状元郎张謇张大人,大生纱厂是他一手营办,想当年国货也是一面金旗!其实说来我们也算半个同乡,不过是后来我家北迁去了通州而已。” 说着,他站起身来:“祖上有训,唯实业可救国。我有愧祖训,未能将祖业发扬光大。那天和你争吵,实在是看不过你以次充好、哗众取宠。”说着说着他简直自我感动:“难得你浪子回头,如今能够为国货争光,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求岳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爆笑,只是也感动,张大叔人是杠精了一点,但实业爱国的心是真的。 他问张福清:“一笔棉花救不了我,张老板,你这是也跟我一起赔钱了。” 张老板淡然一笑:“此言差矣。日商恶意抬价我们国内的原棉市场,不过是看我们心不齐、力不一,有道是唇亡齿寒,你我虽是竞争对手,可也同为国货的中流砥柱——” 求岳心里笑道不不不,中流砥柱只有我,你是糊咖二线请不要碰瓷。 张老板慷慨道:“只要大家携手努力,我援一点、他援一点,我不信日商能赢过我们万众一心!” 金总是真的觉得他很可爱了。 回来将这事儿说给露生听,露生诧异道:“怪不得这两天来看我的堂客,都拉着我的手说‘苦了你了’,原来大家是这样想的!” 求岳笑道:“宝贝儿,现在我是吃软饭的男人了,养我啊!” 露生正拿着个扇子练手势,闻言把扇子向金总头上一敲:“小爷我养你,难道你不荣幸?” “荣幸!荣幸!” 狐狸精拿扇子按着嘴唇,风骚笑道:“那你要怎么谢谢我呢?” 金总把他抱在腿上:“软饭男我研究了一个新姿势,我给白爷爷伺候一下?” 露生扑哧一笑,把扇子挡着面孔:“不要脸!” 其实民国有民国的好处,金求岳是真的这么认为,演唱会出柜这个事情,放在现代估计可以直接导致演艺生命的终结,先上三天头条当坟头香,然后就是全面封杀。 6还是民国群众6,管你怎么lgbt,都能给你扳成合情合理的主流思路。 张福清提出的棉花交易,求岳当时考虑了片刻,没有应下来。回来句容,晚上和露生说起这件事,露生也道:“靡百客和铁锚两雄相争,善成被殃及池鱼,他其实是走投无路,所以干脆投诚。” 说来说去,张福清是想凭棉花入股安龙,这个老江湖久在商场,嗅觉敏锐,闻出了安龙平静之下的雷霆震动。 求岳靠在床头,捡一个蜜枣在嘴里:“就是这么回事,我问张福清这批棉花是现货、还是明年的期货?他尬了半天说现货的没有,原棉可以调三千。扯他妈的蛋啊,这不是空手套我的狼吗?老子上海去抢也能抢来三千个。” 露生拍他的嘴:“刷过牙了,又吃甜的,仔细蛀牙。” 金总嚼着蜜枣道:“我吃你的时候你不说我蛀牙。” 露生把枕头捶在他脸上。 露生在南京演出的这一个月,金总也没闲着。所有戏园的老板都接到了靡百客纬编的试用样品,只是并未告知他们以旧换新的方式。 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安龙现在的原棉库存真的不够,第二,安龙的产能也不足。市场广大,但他们一口气吃不下这个市场,以安龙棉纺厂两万锭的规模,能不能供应南京本地的需求都是未知数。 ——一旦新模式面世,就犹如侵略军攻城略地,你打下了城池、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把守,这就是等着让别人趁虚而入。 金求岳需要快速扩大生产规模,安龙厂需要转型。 可以这样讲,现在安龙的工人是工人中的精英,他们熟悉纬编回收的操作流程,这种宝贵的人力资源不应该浪费在低技术含量的棉纱生产上。 用现代思维来看,是时候找外包了——之前送上门来的善成厂,就是现成的外包纺织厂。 对方这个橄榄枝伸得及时,虽然大家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各怀鬼胎。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露生听,露生道:“这主意极好,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拒绝张老板?” “事情分先后啊,宝贝儿。”求岳揉他的脑袋:“我自己的产品还没面世,找个屁的外包,在找下游外包之前,我要先找一个棉纱供应商。” 要先解决原料问题,占领市场份额,然后再给善成这样的外包厂分蛋糕吃。 善成想提供的是资源,求岳看中的却是他的厂房和工人。三千亩棉花是不少,但首先不能立刻兑现,其次还要自己加工。从厂子的职能分化来看,善成这笔资源太挫了,安龙需要一个大规模供应棉纱现货的生产商。 只是时间很紧迫,四月份,梅兰芳就要来南京演出。他们约定了那时候正式推广新商业模式。 “睡吧。”他给露生垫了枕头:“明天叫市场部开个会,一个春节,看他们市场这块调查的结果再作打算。” 他这头说,那头伸手去摸蜜枣——没了!再一看,露生从他背后把蜜枣抢在手里:“不许吃了,甜腻腻的弄得我嘴里也都是糖。” “我说要亲你了吗?” 露生一碗蜜枣糊过去:“那你跟枣子过去吧!” “我日你妈啊……老子又要洗脸。” 露生蒙着头笑道:“顺便刷个牙!” 两个人打来打去,搞得床上全是蜜枣,这邋遢德行真是松鼠看了都鄙视,松鼠觉得他两个爸变了,不仅好邋遢,而且还不给自己吃东西! 那么多蜜枣掉地了!松鼠就很伤心。 76|新装 露生是一贯的长衫长袍,回家这天却做了一套西装, 自己躲在房间里换, 扭捏了半天, 叫求岳进去看。好像傻乎乎的小猫小狗, 也像小朋友, 穿了新衣服, 害羞地站在镜子前面, 转来转去,口里问求岳:“怎么样?” 他手里拎着外套,身上只穿衬衫和马甲,套一件开司米的绒衫,有些大学生似的青春,头发整齐梳拢、多一点绅士的精英感, 笔挺的裤子垂在皮鞋上, 格外显得腿长, 西装把他的细腰、峭拔的肩线, 都衬出来了, 是前所未有的英俊秀丽——金总真有耳目一新之感。叫他穿上外套,认认真真打量一遍, 忽然问:“这跟我的衣服怎么有点像?” 露生不说话, 脸上浮起两片红。 求岳见他脸红了, 心里才有点悟过来,再一看——可不是一模一样吗?料子一样、款式也一样,是个情侣装的做派, 忍不住地要笑,又想亲他。 露生羞极了,脱了外套道:“我穿这个真不像。” 求岳大笑拦住他:“帅的、帅的,你以后就这么穿,这有点儿影帝的味道了。” 露生羞答答地,又把外套穿上,两人都把裘皮大衣裹起来,鹿皮手套也戴上,全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求岳个子高,穿这一身是傲慢跋扈的潇洒,露生却真是温润优美的贵公子,一套衣服穿出两个俏。都对着镜子站站好,像个拍结婚照的样子,学照相馆橱窗里、心照不宣地摆两个恶心pose,求岳自赞道:“天王组合,f2。” 露生摸摸领口的珍珠扣子,好像小孩子摸玩具:“前儿晚上唱了二百块钱,我就拿来做这个了。” 这其实是有一点可怜的,求岳不知道他过去唱戏,得了钱都拿来做什么,但可见是没有敢给自己花过。也许是拿来打赏下人、也许是拿来给金少爷买东西,仿佛野猫可怜巴巴叼着老鼠来讨好人。 那些日子里,他应当是唯恐别人说自己不能自力更生。 求岳心里怜惜他,只是不说出来,插着兜点头:“做得对,高兴就好,以后咱们天天做新衣服,全搞情侣的。” 露生别过脸去:“谁和你是‘情侣装’?我这是新衣服!” 看镜子、又看彼此,拉着手哈哈大笑。 求岳是渐渐地发现露生身上的许多小矫情,不知别人看来怎么样,自己看来特别有趣——闹着写信、又不明说,不亲生气、亲了又骂,偷偷摸摸做个情侣装,想穿还拿劲、穿上了也不承认——他是一个活的逗逼,大男人的志向、少男少女的心事,主旋律的骨气、言情剧的傻甜。 喜欢他一点一滴的变化,也喜欢他这些改不了的毛病。 爱情就是这样,想为一个人一夜成熟到面目一新,又想要他包容着、永远幼稚又矫情。 回到句容,见着嵘峻和秀薇,秀薇也赞道:“甚少见露生哥这样装扮,你穿西装比马褂好看。” 嵘峻诧异得更直白:“白小爷怎么一个年不见,好像更加光彩照人。” 这一句话接近于小学生问爸妈“你们在房间里干了啥”,把其他三个人都窘得要笑,求岳揽了嵘峻,压低声音教育他:“这叫雨露滋润禾苗壮,你结过婚的还不明白?” 偏偏那头两个都听见了,露生是拔脚就走,秀薇笑骂嵘峻:“土老帽!净瞎问!” 大家相看嗤笑,脸上都有些春风冻的绯红——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桃花柳。 墙上的消寒图,看看就要填尽了,是春天开工的日子了。 张福清来的时候,有提到一些江苏纺织业的情况,他临走时心有不甘地说:“江苏这边的棉花你是不要想了,不是我背着人说话,多的是人趁火打劫,也不是只有日商在囤积原料——南京这里的华源纺织厂你知不知道?” 这个老杠精是调查过市场的。 余下的几天,市场部开了工作会谈,印证了张福清的消息。句容这里的一千多亩棉田,之前就是被姚斌牵线搭桥,签给了华源,他们家是专出粗纱,卖日本人、也卖自己人。年前他们屯了许多棉花,大概就是瞄准了安龙跟日商的价格战。 这个厂子拥有的棉纱,可比善成狂野多了。 问题在于对方也是苏纺的大头,难免坐地起价,这块热豆腐好吃,只是烫嘴。 求岳从厂里回来,把苏纺的几家情况书看了又看,颇有些沙场秋点兵的心情,也像是皇帝选妃,怎么看华源都中意,关键华源未必肯选这个秀。 露生见他烦恼,剥了冻枇杷给他:“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华源厂的厂长应当就是朱子叙。过去我们家刚做纺织的时候,姓朱的跟着咱们挣过不少钱。只是后来咱家改投铁矿,又做商行,交情就淡了些。” 还是个熟人! 金求岳心里又有些歪点子冒出来,他搔搔耳朵:“朱子叙,是不是他也有个闺女?” 露生不意他问起这个,脸色顿时翻云起雾。 金求岳还没领悟到他老婆已经不开心了,他光顾着畅想:“你说我能不能骗这个朱老板入伙?” 露生左右而顾:“有什么不能?这还用骗吗?你把他女儿娶来,泰山大人什么不肯帮你?”说罢他轻轻一笑:“只是你现下落魄,人家朱小姐肯不肯嫁还不知道呢!” 作逼就是作逼,日子消停点就开始作天作地,求岳看看他:“露生,我就问一句能不能找姓朱的合伙,这他妈你也要吃醋啊?而且是你自己提的朱子叙。” 人家是提朱子叙了,可人家没提朱小姐呀。 “哪个吃你的醋,般配不上!” 露生将剥好的枇杷向他怀里一丢,也不管冻汁水流了他一裤子,起身就走。 金总捂着湿漉漉的裤|裆追出来:“哎不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现在缺货啊,如果能把姓朱的拉来合伙,以后我们就不烦原材料这一块了。” 露生停下脚,脸上突然红晕起来:“你敢说你不是想见朱小姐?” 日了狗了,金求岳蛋疼:“我他妈都没见过,求你别提这些大姐小姐了行不行?” 吵归吵,他居然还觉得有点儿甜蜜。他老婆这是花式跟他表衷情吗? 想到这节他又骚动了:“乖,亲一个。” 露生推开他:“少来这套混账事。你要请朱老爷就去请,只不要见了人家千金又丢了魂!” 这吃醋的本事比秦萱蕙还更胜一筹,金总没话说,他现在领悟到自己口味确实重,就好这一口。 他拉住露生的手:“别走行吧,我现在有个很蛋疼的问题,你得帮我解决。” 周裕从旁走过去,见少爷裤|裆好大一块湿,顿时吃了一惊,恨不得脸上写了“我没看见”四个大字,慌慌张张去了。 露生扑哧一笑:“什么事儿,你说罢。” “你得先陪我换个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早|泄呢。” “你还说这话?” “宝贝儿,这也是你弄的好不好,下次扔东西能不能别往裤|裆丢?” 露生服侍他换了裤子,金求岳盘腿坐在床上:“刚才在外面我不敢说,我现在特别怕见熟人。” 是的,他之所以过去不出门,怕的就是被人识破是个李鬼。从前的金少爷何等风姿,怎是一句“病了”就能搪塞过去。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金忠明一样对他万般包容。人们的眼光总是刻薄的。 “冯六爷、王叔叔,这些都是新朋友,过去没见过你的大少爷,见也是浮云一面。可是你刚才也说了,姓朱的从前就跟咱们家有来往,我这一见他不是全露馅了吗?” 露生懂得他的意思:“你倒不是怕人笑你,你是怕赶不上过去的少爷,反而教人拿捏,于谈生意上不利。” 金手指就是金手指,聪明可爱没得辩。 金求岳苦恼:“有什么事情能引开他的注意力就好了,先让他走个神,我再去跟他谈生意,只要他别一直想着我不对劲就行。” 露生想了片刻,嫣然一笑:“这个再容易不过,只是说不得我做一次狐狸精了。” 三月初,朱子叙接到了一份请柬,来自金家的大少爷,依然是他亲笔所书,只是字迹比从前娟秀些。 这请柬实是露生的代笔。现在的金大少字如狗爬,握个毛笔好像张飞绣花,露生皱着眉头,手把手教他半日,只换来他无数个偷吻。 露生又气又笑,掷下笔道:“怪道你字写成这副德行,一点不肯用心,只是动手动脚!” 求岳不以为然:“我以前老师要是有你这么好看,我保证变成书法家。” 书法家是来不及了,露生只好照着金少爷的笔迹,细细临了一封帖子。把金求岳在一旁看得吃醋:“这是你大少爷的字体啊?” 露生看他一眼:“要不是为你,我也不肯写呢!” 赝品毕竟是赝品,两个人的才学加起来乘以二也赶不上当年的金少爷本尊。他们懂得藏拙,不写什么风雅内容,只简单明了地请朱子叙来句容金家老宅一聚。 朱子叙拿着请柬琢磨了半日,总觉得哪里奇怪,他也听说金世安病了之后神志不清,这字是他的字,可没了从前的文采。 金少爷在帖子里说,开春做个堂会,园子里开的好花,又做的春饼,请朱先生一起赏花吃酒。 若是几个月前的金家,他是万万不肯趟这个浑水,只是去年夏天金家东山复起,虽然矿没了,商行也没了,但石瑛明目张胆地给金少爷撑腰,中国银行也开绿灯,最重要是靡百客这牌子一炮而红。 朱子叙心里又打起小算盘。 他这头带人来了句容,周裕在镇上接他。朱老爷心下有些不高兴,金少爷排场忒大,请他吃饭,连客也不迎。 来都来了,朱子叙只将一头怒气按下不表,跟着周裕弯弯绕绕进了金家花园,尚未进门,便闻得里面丝竹之声。 这是金老爷过去为夫人修葺的花园,金夫人也爱听戏,临水建了精致小巧的一座戏台子。夫妇双双亡故,金老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触景更觉伤心,便把花园封了。 求岳和露生特特着人打扫了园子,把南京那几位老师傅也请来,他们俩故弄玄虚,刻意不等朱子叙到场,先就唱起来。 园子里只金求岳一人坐着,专注地看台上生旦相见,做出许多悲欢情态。请来的师傅都是行内有名有姓,琴好,笛子亦好,两人含情对望,口中轻软软唱着: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朱子叙心中暗笑,金少爷病是病了,这文人骚客的脾性倒还留着。台上的人不用问,自然是他宠了许多年的名伶白露生。 名伶到底是名伶,都说他抽大烟,许久不唱,现下听来,这一把好嗓子依然穿云破月,又听说他前阵子拜在梅兰芳门下,越发媚态,这一把袅娜玲珑的身段,真正是个尤物——难怪金世安瞧不上他女儿,这么多年一个姨太太也不纳,都教这公狐狸迷了心了。 城里怎么说来着?狐狸报恩! 他现下已经没了联姻的心思,倒也不为这个生气,只在金求岳身旁站定,求岳这才忙忙站起身来:“朱叔叔,好久不见。” 朱子叙似笑非笑道:“世侄好雅兴,我来的不是时候。” “这是哪里话,我请朱叔叔喝一杯,怎么周裕不知道叫我一声?” 话说得好不要脸,请客的是他,大模大样坐在这里等客上门的也是他,轻轻巧巧一句话,都推在管家身上了。 朱子叙想,谁说他傻了?他这精明半分也没丢。 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肯露出来,点头一笑,和金求岳分了宾主坐下——求岳一定推他在首席:“两个人吃饭也不能不讲规矩,叔叔坐上面。” 这个倒不是露生教他的,是金海龙平时肯拿大,什么饭局都要坐主席台,不坐就生气。金求岳从小见惯了他老爹横行霸道,对这个事情格外敏感。 朱子叙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一些。 77|对赌 佣人们接二连三摆下酒菜,求岳又请朱子叙点戏, 朱子叙笑着摆手:“就这段很好, 白小爷梨园翘楚, 还轮得着我们说三道四?不点不点, 他爱唱什么就是什么。” 求岳也不勉强, 两人推杯过盏, 先喝了几盅, 且说闲话。朱子叙看园子里一片好梅花,白的冰清素绽,红的花吐朱砂,仰头笑道:“这些梅还是令尊在时种的,那时候我也来过一次。” 求岳端着杯子道:“梅花是好,可惜纺不出纱来, 中看不中用啊。” 朱老爷心中一动, 两人交换了一波勾勾搭搭的眼神, 便听求岳道:“朱叔叔, 明人不说暗话, 我请你来,是有事想求你。” 朱子叙早等着他这一句,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酒盅:“是想要棉花, 还是要茧?” 这个老刁货, 先问原料中的原料,若金求岳答了他这一句,他还要再讹他一笔加工的费用。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敲竹杠。 求岳笑笑:“都缺, 但我不是跟您谈这个事——朱叔叔,安龙是合营企业,账目在市政厅,都是明的,去年赚了十五万,这个您应该知道。我想问问您,我现在想组建一个新公司,专做靡百客,您有没有兴趣入股?” 朱子叙有些意外,金少爷真正大胆,张嘴就来骗钱。 “世侄啊,咱们熟人不说面子话。你这十五万是年初赚来的,去年秋天,你可没少赔钱吧?”他摇摇头:“你的毛巾为什么卖得好,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赔钱的生意我掺和不起。” “别急,朱叔叔,这个入股,我保证您稳赚不赔。” 朱子叙狐疑地看他。 金求岳唤来周裕,放下一份文书。 “不签长,先试一年。您入股安龙,我保证明年业绩不但不赔,而且必定增长,您只要答应我的条件,就能得到40%的分成。” 朱子叙好笑地看他:“你能涨多少?” “400%。”求岳淡然道:“我能赚六十万。” “……”世侄你怕不是疯了吧,去年砸锅卖铁才赚十五万,今年六十万?别人风吹开梅花你家风吹印钞票?朱老爷笑道:“这么能赚,那这个股我还真是要入了,要是你赚不到呢?” 金求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赚不到,我的安龙厂赔给你,另赔你一倍的股金。”他放下酒杯:“不是开玩笑,市政厅出具证明,画押签字。” “……” 朱子叙吓住了。 稳赚不赔,人家挣了他分红,人家赔了他保本,而且还有赔款拿! 这个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这听上去真是好生意。”朱子叙嗫嚅道:“可是你如果赔了,我的赔款谁负责。” “中国银行。”求岳摸摸鼻子:“冯耿光。” 朱子叙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确定金少爷不是喝多了在说醉话。 他是个刁钻商人,利在眼前也要犹豫三分:“可我现在确实没有钱。” 求岳笑了。 “我知道您手上屯了一大批棉花,这批棉花是市价最高的时候吃进的,最近其实卖不动,因为市价跌了,对吗?” 朱子叙有些尴尬,原来金少爷也知道他手上屯了三万件原棉,秋天的时候价格在三十万左右,当时他想着再等一波,继续炒高,谁知冬天铁锚有做空的意向,这批棉花已经跌到了二十万不足。 朱老爷很肉痛。 求岳看看他的表情,心道露生猜得不错,朱子叙吝啬成性,又缺乏市场眼光,所以一直困在纺织业里做不大。这笔棉花若是放在冯六爷手上,早就变现了。 他捡起桌上一朵掉落的梅花,放在手里揉: “朱叔叔,以原料折算入股,您看怎么样?” “原料入股?” “按现在的市价行情,以棉纱折算认筹,这个好不好?” 朱子叙心中狐疑不定,怎有这样好事?他还在犹豫,金求岳将文书指给他看:“当然了,如果增长达到咱们约定的数目,次年的原料,以市价70%结算给我。最重要的,供货不能中断和短缺,这是您的责任。” 连环套,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粗糙的对赌,赌的就是朱子叙没见过这种金融模式,也赌他心中的贪念。 过去郑美容用这个办法吞并了许多公司,金求岳在澳洲念的也是金融管理,可是他从来没好好学过,眼下只能照猫画虎,把郑美容的流程复制一遍。 靡百客的畅销,就是他的筹码。他有的是新鲜的营销手段,这些在21世纪已经被玩烂了的资本运作,对于1933年的中国市场而言,还是真正的破天荒。 只要解决了原料问题,其他一切好说。 而朱子叙心中反而稍稍放心,做生意总是有来有往,金求岳有所求,才是正常的。 他心算了一下,手头的棉花总价二十万不到,只怕还会再跌,但按照金求岳给出的分成,折算入股是很划算,稳赚二十四万。 只是当时业内合作,让利供货的底价是市价最低80%,金求岳给出的70%终究让他有些吃不消——谁知道明年什么情况呢? “我要考虑考虑。” 他这头还在犹豫,露生却唱罢一场,带着头面袅袅婷婷地走下来,先向朱子叙行了一礼:“见过朱老爷。” 朱子叙亦笑:“白小爷何必多礼。” 露生双手奉酒:“朱老爷连戏也不肯点,这是嫌弃我们唱得不好了。” “有谁敢嫌你白小爷?好些年没听,还是第一流!” 朱子叙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他这头和金求岳在谈正事,这个戏子跑来恃宠撒娇,好不烦人,只是看在金世安一向对他爱宠无比,朱子叙不好弄僵气氛,索性顺水推舟向露生笑道:“白小爷,你劝劝金大少爷,给我再让两分利,这合约不是不好,再让两分,我就同意。” 露生心下暗喜,却朝求岳横了一眼:“你是在家病傻了不成,朱老爷的面子你也不肯给,让我瞧瞧是什么合约?” 说着他就把文书抓在手上。 朱子叙不料他这样蹬鼻子上脸,一时有些傻了,只看金求岳,求岳揽着露生的腰笑道:“都是自己人。” 露生就势坐在他腿上:“既说了我是自己人,那你听我的,把这文书改改可好?” 场面尴尬,朱子叙不是没见过妓|女撒娇,但兔子当着客人的面这样发嗲他还是头一回见。大家都是斯文人,金少爷这是连斯文也不要了。更何况生意大事,白露生连姨太太也算不得,这是怎么说话? 朱子叙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露生用小指在唇上抹下一点胭脂,笑道:“就这个吧,其他的我也看不懂,既是赏我两份薄面,这个‘一’字看着不好,成双成对,改个二吧!” 说着,他用胭脂把赔付的那个一字盖住了。 朱子叙万万没想到,白小爷原来是个妲己褒姒,向外不向内的角色,赔付股份提高,对他朱子叙当然是好事。 他也不计较露生胡来了,这会儿他比谁都好说话,只在旁边温和地微笑。 金求岳脸黄了:“这个不能乱改,你知道加这一点是多少钱?这是一倍变两倍!”说着又看朱子叙:“这个,朱叔叔,不能这样改。” 露生恼火起来:“就说你没良心,刚说听我的,转眼就反悔,你是当着人给我没脸呢?” 金少爷一脸的怜香惜玉:“不是,真不能胡来,你说让个几百几千现洋倒好说,这股份折现够买几个你了。” 露生更不高兴:“我原是贱骨头不值钱!那又何必叫我来现眼!” 说着他起身就走。 朱子叙和金求岳都慌忙拉他,朱子叙更是在心里笑得脱了形,他原本不把这一成二的股份看在眼里,可看着露生和求岳这样拉拉扯扯,他隐约觉得,这大概就是金求岳的底线了。 “世侄,就给白小爷一个面子,两倍就两倍,咱们这生意也未必就赔对不对?”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巴不得你赔”,赔了有两倍股金赚,这可比投资还赚钱啊?!只是到底还有着生意人的精明——赔付是赔付,并不是立刻到手的钱,想了想,他又说:“明日把文书送来我厂里。” 露生闻得此话,含着泪向朱子叙委屈一笑:“还不如朱老爷体贴人心,你签不签?不签咱们就拉倒!” 求岳央求地看他:“不是宝贝儿,咱们现在不闹好吗?这是生意大事!” 露生跺脚哭道:“上海谁答应的带我拜梅兰芳?最后拜个姚玉芙!南京谁答应的给我找大场子?最后找个得月台!你什么事情都跟我打迷糊眼!就这么一个字,我就要成双成对!不改我就死!” 朱子叙:“……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城中都说白小爷狐狸报恩,自己当时还诧异怎么选个得月台的小场子,所以说哪有重情的婊|子、重义的戏子?还不是烧钱给这些兔子买高兴! 金求岳满头大汗:“行吧,行吧,你别生气,我签还不行吗?” 他拿起文书,央求地看朱子叙,悄声道:“那就这样说,我明天把文书送去——他抽大烟脾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真是对不住。朱叔叔,我回头再录一份,咱们明天签,明天签。” 偏偏露生耳尖,水袖劈面向求岳脸上摔来:“耍什么花枪?不拿我当回事就直说!” 金求岳更加大汗淋漓:“就现在,现在签,你别生气!” 露生泣道:“现在签了我也不高兴,你把后头那张撕了!” 金总:“……啊?!” 后头那张是次年的原料合约,朱子叙犹豫半天,就是犹豫这个,此时不禁大喜过望,白小爷真是他的福星,刚给他提了赔款额,现在又给他免次年的责任。他的疑虑尽皆打消,也不想着明日再签了——等金少爷劝得白小爷回心转意,只怕明天就没有这个好事了! 金求岳头疼,只看朱子叙:“叔叔,两成赔付我已经很难做了,图的就是你明年的原料,这个再不保证,我还要不要做生意?有钱进货我还求您吗?” 朱子叙笑道:“不是我不同意,只怕白小爷不高兴呢。” 露生泪汪汪瞅着他们,心里忐忑不定,这一场戏,骗过今日骗不过明日,他只怕朱子叙回过神来立刻要反悔。 求岳将朱子叙拉到一旁,低声道:“约一个,待会儿偷偷重写一张,明年80%给我,不能再高了,叔叔,求求您。” 朱子叙含笑道:“都妥,只要你不怕白小爷不乐意。” 露生远远听得这两句话,心中大定,只朝金求岳瞪了一眼,扭身出去了。 朱子叙笑道:“这怎么好?白小爷走了。” “别管他,脾气都给我宠上天了。”金求岳忍着不笑:“咱们先把文书签下,您再仔细看看,对不起了朱叔叔,你说今天这弄得都是什么事儿。”又叫周裕:“去说说露生,朱老爷在这儿少撂脸子,叫他接着唱!” 朱子叙哪里管他这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鄙夷,他和秦烨一样,囤了许多物资,去年收的棉花到现在还没出手,眼下却能直接入股分红,简直天意眷顾。 趁着人家后院起火,朱老爷就要来发这个不要脸的财。 求岳静候他将文书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再无异议。两人又喝了几盅,唤周裕拿过纸笔,各自签字画押。 这恐怕将是中国金融史上第一份对赌协议。 朱子叙傍晚才离开,带着醉意。 求岳目送他喜不自胜地离开,知道朱子叙签下这份合约,自己的棉纱生产线就算建立起来了,并且两年内无需支付原料定金。 空手套白狼,就是这么回事。 纠结了半天的赔付一倍还是两倍其实根本毫无意义,靡百客上市,怎么可能赔钱。 露生卸去头面,笑吟吟道:“今天这戏可是生平从未演过,亏你能干,一丝儿破绽也没有。” 金求岳乐得前仰后合:“别夸我了,你才是大戏精,影后给你提鞋都够不着。哎你说朱子叙这个老混蛋真是财迷心窍,居然这样他也信!” 露生点头笑道:“这是恶名的好处,就是算计他熟人对你我早有成见,知道你不肯娶妻,又知我抽着大烟,脾气古怪——他怎能想到咱们是沆瀣一气。” 他到底善良,说到这里,忍不住问求岳:“哥哥,咱们这样,算不算骗人钱财?” “骗个鸟!”金求岳拉他坐下:“对赌确实有风险,但安龙的收益不算坑他——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些棉纱我不骗,就会落到日本人嘴里,他的钱也不是良心钱,谁比谁干净?” 露生仍有些紧张。 “别担心了,这东西在我那里也是合法合理,朱子叙自己财迷心窍能怪谁,只要他不搞幺蛾子,年年分红少不了他。”求岳拿过酒杯,咧嘴笑道:“大骗子我和小骗子你,快来碰个杯!” 露生这才放下心来,掩口而笑。暮色里,他浓妆的脸有种奇异的冶艳。 两人喝了几盅,心中忽然都热起来。四下安静,只有夕阳树影,求岳一言不发地搂住他,一股胭脂水粉绵软的香,听他欲拒还迎地哼了一句:“叫人看见。” 求岳低声笑道:“只有花看见。” 露生推不开他,拿袖子挡着脸,伏在石桌上。从水袖的白练间,看见梅花落下来,红的、白的,落满头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呀。 和朱子叙签订合同的几天之后,按理说石瑛那头应该很快就出具政府作为第三方的签字证明,但朱子叙迟迟没有去。 华源突然安静了,打电话也不给回音,秘书敷衍道:“我们小姐近日回国,老爷忙着和小姐团聚,所以合同的事情要暂时搁一搁。” 露生叹道:“这事不好,朱老爷只怕是反悔了。” “……反悔?” 露生摇头道:“少爷以前说过,朱子叙此人是袁本初之流,多谋寡断、又图近利,更可笑有袁绍之骄慢、无袁绍四世三公之家业,所以偏安于人后,我就是算他这一点无能,所以才用计赚他入彀。” 金总:“……宝贝儿,咱们能不能说人话?” 露生苦笑道:“你就不能多看两本书,连个三国演义也听不懂,跟你说话真叫人费劲。” 金总赖皮道:“看看看,今天就看,所以你先跟我说两句小学生能理解的内容行吧?” 露生瞅着他:“生气啦?” “给日一下就不生气。” 露生笑着推他:“二流子。” 句容地气温暖,山树早花,翠儿并小丫头们去山上打了槐花下来。求岳就陪露生坐在院子里,看他一个一个把槐花掐下来,丢在小笸箩里,素手弄冰雪的情景。求岳伸着头看,嘴里嘀咕道:“这是做个什么东西?” “分一半儿,做些槐花饼,给咱们太爷送去。另一半儿我拿些蜜炼了,叫你当零食舀着吃。”露生温柔道:“你平时肯抽烟、又肯熬夜,做点这个舒舒肝气。” “麻烦死了,一个个摘,让厨房做去啊。” 露生也不看他:“厨房做的哪有我的心呢?” 求岳见他低头一笑,笑容里有些含情的意思,心里又痒上来,腆脸笑道:“你是个花仙子。” 露生亦托着一吊花,上面爬了一个虫,举到他眼前:“你是个大臭蝽。” 一阵春风扑面,大臭蝽飞走了。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求岳问露生:“要么我再去华源问问看?催催这个老王八。” “愈急反教人疑,”露生摇头道:“他现在踟蹰,无非就是疑惑你的用心,何妨再等他两天。” 果然,犹豫了几天,石瑛接到了朱子叙递交的三方申请。 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很顺利了。 1933年的春天和夏天,对金求岳来说是扬眉吐气的美好季节。四月份,梅兰芳如约前来南京演出,一时盛况空前,抢票的观众把售票处的玻璃都挤碎了。四月的南京已经变得暖热,他的演出全程为观众配备柔软舒适的靡百客方巾——用薄荷水蘸了的。 芳香清凉的空气充盈在戏园的人群中,又加梅先生台前美言数句,他那一段插科说得极是漂亮:“据我看来,这日军自从入寇中原,看我国中恍若无人,不仅侵占疆土,连商品也自倾销。如今我国货商人同心协力,共图破敌之策,有这价廉物美的方巾胜他百倍!”旁边的女兵道:“就将这巾子擦我胭脂汗、拭我青锋血,待到得胜归来,还沾一沾凯旋英雄泪!” ——宣传效果大爆炸。 这就是金总想要的效果了,请梅兰芳的意图就在这里:就在他来南京的一个月间,靡百客和可口可乐一样,不再是一个商标,它变成了“方巾”的代名词。梅郎梅半城在时尚圈的号召力真是可怕,很快地,所有娱乐场所,甚至音乐茶座都争相配备靡百客方巾,它成了服务业的一种标配。 大家下馆子请客,如果位子上没有一块香喷喷的小方巾,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说明这场子没档次啊。 最重要的是,它确实质量优良,并且价格低廉。对服务业的经营者而言,这块小方巾不仅能提升逼格,也比过去的把子巾卫生干净,一月一换,月月更新,别名“卫生巾”。 “……” 金总是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不过这些不重要啦! 安龙的营业额在两个月间爆发式增长,金求岳酝酿了半年,就是在等这一天,而它比想象中更加如火如荼,旅馆戏园趋之若鹜,服务业的竞争心理给安龙打开了无比辽阔的市场,从上海、苏州、甚至广州飞来的订单让安龙的营业部忙成了球。 金求岳曾经非常希望开个上帝视角,感受一下日本人现在的心情,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差点儿爽文天赋,连虐渣的心情都没有,金总只想赚钱!赚钱!赚钱! 78|纱罗 金总不关心渣渣,但渣渣关心金总。 那年春天, 惨遭重创的铁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登门, 忙于捞钱的金总根本不在家, 闻名秦淮的名伶白露生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接待了这位日本客人。这客人自称是白老板的“忠实观众”, 露生也觉得他似乎面善, 好像年前大演的时候见过几次, 因此请进来了。 在他们交谈的前十分钟,露生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是日本人。 直到他让随从捧出两个装饰精美的螺钿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匹一匹的重锦,说是得来的极好的绸缎,奉送白老板添置戏装。露生自然婉拒, 又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面子, 只得含笑翻看——看了两三匹, 心中奇怪, 这绣缎近似蜀锦, 只是花样甚异,其蝶似蛾、其鹤似鹰, 并非寻常见惯的方胜团花万字不到头。 露生的笑容渐渐敛去, 只余一缕淡笑挂在唇边, 不动声色道:“这似乎不是杭缎,也不像蜀锦。” 对方颇有得色,也不再掩饰, 微笑恭敬地说:“这是京都有名的西阵织。” 他弯腰鞠躬,就露出日本人的形貌了,仿佛很诚恳地致歉:“鄙人是铁锚驻华经办的代表,加藤利昭,如果我报上真名,白老板一定不会见我,所以我冒昧地用了假名。” 露生微微横目,凝视他片刻:“你的中国话说得倒不差。” “我曾见过贵门的家老,他也是这样说。” “家老?” “齐松义,齐先生。” 露生不置可否,须臾,从脸上浮起一个冷淡的微笑。 如果此处有十年前的故人在,当惊呼许久不见白小爷这样冷艳的笑容了,他在得月台上一向是如此美丽且傲慢,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诱惑性的孤高。 那笑容不是向着加藤,而是向着两个跟随的马弁。 两个马弁都是本地人,被他明媚的眼睛一瞧,忽然从心中涌出羞耻。 加藤也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其实早就听说他性格孤傲,但年前几次看他演出,并不见有何孤高之处,今日忽然见他带刺带冰地一笑,甚觉惊艳,情不自禁地赞道:“您在台下,比戏台上更美丽。” 露生又是一笑:“你也懂得昆曲?” 加藤听出他话里的鄙夷,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敢贤于孔子,但也倾慕礼乐教化。” 这答得异常文雅,简直是个中国通,露生不觉微微错愕,加藤爽朗道:“如果我不懂,那我们刚才谈的是什么呢?” 露生就有些另眼相看,抿嘴儿笑了笑:“我以为您只是听个乐子。” “怎么会?别看我是个生意人,我和您的好友金先生一样,都是从小就非常喜爱戏剧。” “日本也有唱戏的吗?” “有的,当然有。我们日本有一种很相似的艺术,叫做歌舞伎,都是男人来扮演女人——男人的眼光,总是要比女人高明一些,所以扮演女人也更高雅。”加藤捧着茶说:“您的前辈梅兰芳先生,也观看过歌舞伎,他很喜欢歌舞伎。”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露生是越听越不顺耳,原来这人文雅不过是装出来的,其实内里甚俗——且不说他开蒙的师父就是女人,男旦难道只是个男扮女的噱头?这未免太小看了男旦!又听他说梅兰芳也赞赏歌舞伎,心说虽然不曾见过歌舞伎是什么样子,既然能得梅先生青眼,想来也不是仅凭男扮女装取胜,必有多情绝胜之处——可恨眼前这人一窍不通,却要附庸风雅,一句话把两门艺术都辱没了,实在是俗之又俗! 心中顿时好不耐烦,漫不经心地坐着,就寻思这人为什么来。忽然想起年前也有人送了几端表礼过来,不留名姓的,说给白小爷添新行头,看样子像是苏绣,仔细看又不见针脚。露生当时就有些狐疑,因为大凡客人送礼,都是希望借送礼来攀谈两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就叫人摸不着头脑,只是年下图个彩头,因此没退,都叫柳婶收好了,当时求岳还笑说“红了,暖暖粉都有了”。 此时想起来,就叫周裕:“周叔把年前那几匹绸子拿过来。”问加藤:“这几块料子,也是你送的吧?” “这是加贺的染绢,也很昂贵,做衣裙是很漂亮的。”加藤满面堆笑:“我知道戏剧的表演家们都很注重衣服,新衣服能吸引观众。” 露生信手翻来,笑了笑:“东西是好,不过我用不着,还请你收回去吧。” 加藤的笑暂停了,回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内容——其实料到了他会拒绝,但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连收下的礼都拿出来退掉! 其时国内的名伶甚喜在衣装上争奇斗艳,戏园也会拿新行头的剧照招徕顾客,当年冯六爷一掷千金为梅大爷做霓裳羽衣,就是一个例。这些加贺绢是他专门研究了白露生的喜好,选了色泽清淡的蝴蝶茶花,内行人都说很衬牡丹亭,寸绢寸金,决不逊于梅氏的孔雀裘。 加藤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白老板,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染绢有多贵重,它不是普通的丝绸,每一匹都价值千金,中国还没有人用这样昂贵的布料做演出服。” 露生惊讶地看他:“那又怎么样?我是凭本事唱戏,又不是凭衣服。” 加藤按捺住窝火:“虽然如此,但已经收下的礼物,如果退还,这是很大的羞辱,我以为白老板是受过教育的高等人,不会这样没有礼貌。” 露生柔笑道:“这可就多心了,我并没有羞辱的意思,只是我们当家的不爱我穿这些花样儿,所以我不要。” “——这理由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露生歪头看他:“养我的是他,又不是你,他不喜欢,我就不要,这要讲什么道理呢?” 白露生要是横眉竖目,加藤还不着急,奈何他巧笑嫣然,态度又天真,这一副白莲花的婊味儿气得人牙根儿痒痒。加藤心道这些人扮演女人久了,行为也和女人一样难以捉摸,这样柔媚的功夫真叫人不好发作,此时要是发怒,反而落人口舌,讨不到什么好去。悻悻地抚着绸缎道:“我明白,事实是你们对日本人怀有偏见,所以拒绝我的礼物。” 露生听他言辞不善,心中警觉——他琢磨这日本人今天的来意,必有所求,虽然不知道他要求什么,总而言之是肯定没安好心,因此一句话也不接、一件礼也不受,又想起三友过去的争端,都是口舌而至斗殴,恐怕言语冒撞落人把柄,故而把冷艳姿态放下来,柔媚相待,管你说什么,我装傻就是,秦淮河的功夫还不熟悉?是条疯狗也能伺候好,何况你区区一倭人,管叫你拨不出一个错缝儿来。 此时他听加藤话里话外,有套话激怒的意思,心中更明,你要扣帽子,我偏不给你扣,不慌不忙,脸上笑意更浓:“加藤先生说我不讲道理,我看加藤先生才是不讲道理。我要是真对你有偏见,何至于在这里请你喝茶,又好声好气地陪你说话?” 周裕也帮腔:“大凡南京听戏的人,都知道我们小爷脾气不好,十个人来求见他也未必见一个,对您是真客气啦!” “客人面前说什么呢?茶冷了,叫翠儿去换热的茶来。”露生向周裕嗔了一声,回眸向加藤笑道:“下人说话不懂事,不过也是实话。我这脾气是戏迷都知道的,怎么加藤先生竟然不知?可见你说常听我的戏,这话是假话了。” 加藤被他戳破,辩无可辩,满脸涨红,也不等上茶,抱了缎子就起身告辞。 露生假意道:“怎么这就走了?我叫厨房蒸了好点心,先生吃了再去。”口中说着,起身相送,直送到大门口,不由分说地含笑道别,也不说下次再来,只说:“路上当心。” 加藤被他这一路恭送弄得退路都没有,心中一面大骂支那人虚伪狡猾,一面痛惜自己的绸缎明珠暗投。当着两个中国人,不好露出小气面目,沉着脸上了汽车,开到朝天宫后头的树荫底下,坚强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拍照?” 驾驶和副驾驶脑袋一缩:“……没吵起来,拍什么?” 太君忍不住怒火,拍着车门骂道:“猪猡!” 这日本人当然知道金求岳排日。自从去年在中国市场一路受挫,铁锚真是锦囊用尽也回天无方,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安龙?疯狗一样左一口右一口,咬得铁锚同学脑壳痛。 挫还不是一个方向的,从批发到零售,从原料到合作,这安龙好像蟑螂变的,哪里都有它!到四月份靡百客上市,日本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集体傻眼,从来没见过的营销模式在民国时代开启了大杀特杀,一刀剪断了全年的批发市场,导致这边吃进的棉花完全没有市场变现。 铁锚在华部门开了一次会,非常郁闷地发现只剩下零售线还在挣扎,回血都困难。支配人怒道:“没有一个人,肯动脑筋!我们对阵支那企业难道是第一次?从来没有输得这样惨痛!这是自己的问题!” 大家集体冒汗:“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本来是想办法扭转乾坤的议事会,开成了集体土下座的谢罪会,每个部门都说自己有错,关键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 我们真的很认真!很努力!很用心!连花色都挑选中国人喜爱的图案!这到底是为什么! 支配人又向加藤拍桌子:“你当初,怎么跟我汇报的?说三友攻克,中国市场一定全部掌握!花了这么多钱来购进原料,结果呢?!” 结果是没有结果,大家只能又谢罪,还好不是武士,不然可能要玉碎。 加藤想起当天的情形,脸色更加阴沉,销售和原料全线溃败,令他始料未及,又想起支配人敲着他脑袋问:“你难道不会使用秘密的手段?你把击败三友的办法都忘光了?” 办法?办法当然用了,关键是不知道对方要下什么棋,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截断原棉,对方死命抬价;放跌市场,对方无脑吃进;更兼阮玲玉和梅兰芳一波又一波的推举造势,衬得铁锚和靡百客如同土鸡比凤凰,这嘴上无毛的小子似乎比他五十多岁的人还明白怎么操控市场——至于“秘密的方法”就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安龙的工厂地处偏僻,工人全部封闭在小镇厂区,连日侨的边都摸不着,谈什么攻击日侨?他也试过向安龙的印染厂投毒,结果人家那是个消毒工厂!再说向民间散播毛巾不洁的消息,实行了几次根本没实行下去,安龙的管理比日式企业还日式,签发送货都是管理到人,消了毒的新毛巾热气腾腾地送到店,就算你造谣人家也不会信啊! 所以说俗话都是骗人的,猪队友有什么可怕的,神对手才真可怕。 简直令人崩溃。 今天的单刀赴会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办法,登门送礼,算是作了两手准备——要是白露生受了这个礼,他自有连环计;要是撕破脸闹起来,他还能寻衅告一个侮辱日侨,带的两个人哪是马弁?其实都是记者,揣着小相机,端等拍一个推搡的场面。 无非是当初陷害三友的伎俩,今天故技重施而已。 万没算到白露生居然女人一样地撒娇使性,话里却又滴水不漏,拿话激他四五回,越激越娇,拳头都打在棉花上了!南京猪猡为什么比上海猪猡狡猾这么多?真是八格牙路岂有此理。 坐在车里,越想越气,是前路无明且无计可施的怨气。抓着车窗的白纱帘,急中生智地说:“没有拍照,但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你们就写一篇无中生有的文章,说他对日侨非常不尊重!或者,写他曾经接受过日本人的礼物!” 那两个记者得了他的钱,却也知这是丑事,俱各汗颜道:“加藤君,算了吧!那白老板狐狸一样的人,都叫他看破了!他如果真的不尊重你,我们写一写也是可以的,可他又没说什么!再说这要是在租界里说话,还好编造,偏你是亲自上门拜访他,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这叫我们写什么好?怪你不懂碰瓷。” 加藤怒道:“那你们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记者心道碰瓷这种事情还要人教吗?你们日本人是直肠子,只会放火烧仓库、不会动脑子?都告饶道:“不是不告诉你,你不知本地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就是真碰瓷他,这是南京!又不是上海,市政厅帮着他们金家,到时也是有理说不清,不如退一步算了。” 加藤忍无可忍:“我为什么要退一步?是他们在破坏公平!他们垄断了市场,拉拢政府来做担保生意,这对我们日本侨民就是排挤!” 两记者心想可拉倒吧您,亲妈的奶还能给野孩子吃吗?中国政府不给中国商人担保,难道还给日本人作担保啊?上海打仗还没过一年呢。心里都想笑,嘴上不能说,毕竟拿了钱日本人又不好惹,琢磨了一会儿,劝慰加藤:“要么今天这事儿就先算了,不知道您听说没有,皇军在东北那边打得不错,要不您回去再筹谋筹谋,等一等那边的消息。” 另一人也道:“是呀,我们虽然不做生意,也知道生意都是跟着风向走,您与其在这儿死磕,还不如等等北边儿的消息,只要那边儿一占领,不就有人肯给您作担保了吗?” 加藤气闷了片刻,回思近日的确是风闻东北战事大捷,这两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想想自己来到中国近二十年,青春和心血都耗费在这块土地上,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这些中国人不讲道理地针对! 看窗影里自己鬓发已白,半生心血断送,还让这些臭小子耍弄,心中一阵悲凉,想起白露生方才狡猾的嘴脸,愈发气闷,他简直是整个安龙狡猾的化身。抓着窗帘,阴沉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抗日神剧的经典台词——当然是反派那方的: “他迟早要有后悔的一天。” 那两人在心里笑得叫娘,都道:“这话您在白小爷面前说过了,您也别生气了,他不识相,走着瞧就是啦。” 79|盛春 这头露生见日本人去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向周裕道:“周叔今天很会说话, 多亏了你了。” 周裕笑道:“我看他前面客客气气的, 后面怎么好像找小爷麻烦的样子, 幸好没有事。” “他当然是来找麻烦的, 亏得我们没拿他先送来的绸缎做衣裳。”露生心有余悸, “若是真穿着那些日本绸子出去唱戏, 变成咱们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了——岂不是叫少爷里外不是人?” 周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成了我们帮他打广告了!”细想想又觉不懂:“这日本人奇怪得很,梅先生也在南京,他要打广告,为什么不送给梅先生,反而往我们这里送呢?” 露生笑道:“原来周叔没看懂这里面的坏心。” 周裕搓着手笑道:“我们笨头笨脑的, 比不得小爷聪慧。” “他们铁锚是做毛巾的, 这些绸子又不是他们自己制造, 送到梅先生那里也算不得打广告, 更何况梅先生曾经亲赴东洋, 纵然穿上日本绸也不算什么。我们家就不一样了,少爷鲤鱼翻身, 全靠抗日救国的名头起家, 若是此时我穿着日绸唱戏, 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谁都能穿,我是断断不能穿的。” 把周裕听出一身冷汗:“这些日本人心思真个阴毒。” 露生细心道:“明儿你带人去梅先生宿处递个话儿,劝他留神着送来的礼, 想来他去日本两三次,应该认得出西阵织,不似我们没见识,差点儿让人给骗了。”伸个懒腰,娇滴滴又道:“去叫小丫头把客厅窗户门都打开,跟这么个大俗人说了半天的话,一屋子的俗气!” 这些事原本不打算告诉求岳——金求岳最近是太累了,新公司的订单合同,全是他亲自带人去签,近百个客户跑下来,金总第一次有了社畜的人生体验。露生说过几次“要么我替你做”,求岳只是摇头:“你做的事太多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苦活儿,我来做就行了。” 露生赌气道:“我也是男人,做不得苦活儿吗?” 求岳笑道:“你怎么这么爱闹?我的意思是公司马上开张了,企业管理就应该走正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搞家族企业。” “家族企业?” “一个人什么都管,这就叫不规范的家族企业。”求岳拉了他的手,很认真地给他讲解:“你在公司已经主管了财务,研发你也分管了一些,那营销和人事,我就不建议你再插手,不然职能不分明,底下的员工走程序就乱。现代企业讲究责任到人,你说了也算,我说了也算,不出问题还好,出了问题大家互相推诿,在追责这块儿就不好做了。” 这话很有道理,黛玉兽受教地点头。 “还有一点,靡百客的这个理念,虽然是你想出来的,但营销这块儿毕竟我熟,我希望第一批订单的客服,都由我亲自培训。”说着,虽然面带倦容,金总又开始沾沾自喜:“有这么一批骨干在,马云也被老子甩在后面。” 露生听他句句有理,便也不再劝阻,由着他狗子一样到处乱跑。 这一天晚上也是跑到快十点才回家,到家来就叫屁股疼,把露生好气又好笑:“别人走路腿疼,你走路屁股疼?” “坐一天的车啊,客户那椅子又难受,都是红木的,硌得我要犯痔疮。” “你是个傻子,身后难道不跟人?椅子不好,叫他们带垫子啊。” “老子是去谈生意的,又不是微服私访,挑客户的椅子,我是要上天啊?”金总往露生头上弹个脑瓜崩儿:“老虎凳也得忍着,你懂屁。” 露生颇觉好笑:“……那我给你揉揉?” 金总感觉这太涩情了,而且仿佛略失老攻的体面,脱了袜子笑道:“别别别,我冲澡去,你弄点热水让我泡个脚。” 太累了,洗澡也是敷衍了事,一路呵欠地回来,还不要露生服侍,自己呵欠连天地泡脚。露生看他大马金刀地歪着头、眯着眼、手里夹个烟,和土匪毫无分别,心中实在好笑,心想人最俗也莫过如此,偏这个人俗得别具一格,这种大朴大拙,反比那等假斯文来得可爱——却不知他看戏到底是看什么?只怕是光看人家长得漂亮! 金总擦脚上床,听见他笑,捏他的脸问:“笑什么?” 露生忍不住笑问:“你这个人是不懂戏的,但好歹也看我唱过几次,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扮戏好看不好看?” 金总累得要死,随口应道:“好看啊。” 露生追着又问:“哪里好看?” “……”这话把金总问傻了,金总心说这是送命题啊,不敢轻易回答,斟酌半天,很诚实地说:“我觉得你们唱歌的样子让人挺感动的。” “……感动?” “嗯……我也说不好,其实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啥。”求岳回想着看过的妲己、丽娘,“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很有感染力,像演唱会的感觉。” ——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话说得虽拙,却合了至情至性的意思。 露生心里喜欢,抿嘴儿又问:“那你不觉得男扮女装有意思?” 金总困得眼皮打架:“当然有意思了,有看点就行嘛,每个人欣赏的角度不一样。”钻进被子,又探出头来:“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露生低头笑了一会儿:“真奇怪,别人这样说,我只觉俗不可耐,偏你说我就喜欢。” “……出什么事儿了?” 露生自觉失言,唯恐他烦心,便不肯说,耐不住求岳打着呵欠死缠活缠,到底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金求岳气得拍床:“日他妈的狗胆不小,老子不在家敢找你麻烦!” 露生劝道:“我礼也退了,也告诉他不许再来,你也不必为这个生气。近日你天天跑得脚不沾地,这些事若不告诉你,显是我瞒着你,告诉你吧你又这样跳脚——到底是蛮夷,生意上不如咱们,文雅上也不通,你跟这些俗人计较什么?” 金总心说黛玉兽怎么抓不住重点?这是俗不俗雅不雅的事儿吗?这是坑我老婆的问题!在床上叽哇乱叫了一阵,第二天起来就给几个商场的经理打电话,说:“几位老哥现在还卖不卖铁锚的毛巾?” 凡南京城中开百货的,谁不知道金大少排日,又知他脑子有点轴,熊孩子捣蛋一样总是欺负日本毛巾,隔三差五找人家的麻烦——听他如此问,心说铁锚今儿是又触霉头了,都在电话里笑:“卖是卖,不过在边角货柜上充个数,金厂长是有什么不满意?” 金求岳窝在沙发里:“我要你们把铁锚撤柜。” “……” 这话一出,对面都愣了,从来都是货方求着百货店,安龙真是仗着春风要上天,开口就要竞争对手撤柜! 其实利润上来算并不损失什么,只是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谁也不得罪,铁锚再落魄也在中国畅销了二十年,叫这些鬼精的百货店老板凭白与一个厂家交恶,他们可不大情愿。纷纷劝求岳:“金厂长,不是咱们不肯,只是一个边角柜,你何必赶尽杀绝呢?” 金总原本没打算赶尽杀绝,但有些沙雕就是你不打他不知道自己欠揍。脚盆鸡亲自送头,不能怪金总狗爪无情。 “铁锚求你们留柜,给你们让了多少的利?” 货店老板支支吾吾:“这个不好说……而且金厂长,货进来了,钱我们已经付了,你让我们撤柜,我们这进货的本钱不就赔了吗?” 金求岳冷笑一声,废话少说:“你意思让我吃铁锚的货?想多了吧。” “所以说呀,我往边上再挪挪,您也别总这么不依不饶的,万事和为贵,仗都打完了,您也别老在这儿喊打喊杀了,亏了是大家都亏,对不对?” 求岳给他逗乐了:“这样吧,方老板,我也不问他让你们几个点,我给你开价——凡是三个月内完成撤柜的,我安龙今年供货九折,两个月内,八折,一个月——” 方老板:“七折!” 金总:“……算术挺好啊。” 方老板:“早就想撤柜了!日本鬼子跟我中华民族不共戴天,日商货物怎能占用我中华柜台?!” 金总:“政治也好。” 剩下的事就不用金总操心了,四成的爆款让利和一柜子铁锚洗脚婢,零售商们又不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雄踞中国二十年的铁锚毛巾,非常冤枉(并不)地被迎头痛怼,就这样在1933年的春天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最大也是最繁华的江浙市场。金总觉得他们可以用八十年后的动画片配个音: ——我还会再回来的! 还是别回来了叭。 露生听说这事儿,好笑之余,也埋怨金总太莽撞,为个不必要的闲气自损利润。金总笑道:“一点零售而已,本来就是拿来占一下市场,要真靠零售,安龙也太挫了。” “那也不应当为难百货店,没的得罪客户。” “他们也算客户?老子销量日破天,他求我不是我求他。”金总还没弱智到要跟零售商们淘宝亲,“再说了,马上新公司要开张了,正愁着没个沙雕拿来祭旗呢——谁叫他们欺负你?” 烽火戏诸侯算个屁啊,我们金总一怒踹翻脚盆鸡,这才叫敢笑幽王不痴情。 几大百货陆续将铁锚撤柜,之后就再不闻铁锚有什么动静,露生观望了几日,放下心来,金总更是蹄子一撂,狗子飞驰谈新客户了! 商场如战场,从来成王败寇,繁盛春光里,更无人去关心侵略者的失意。 好春光留待佳人,留待好事情。 五月初,以靡百客为旗号的新纺织公司在南京挂牌开张了。冯耿光出席了新公司的剪彩仪式——其实是为梅先生捧场来的南京,大约拗不过他小梅一句话,不大情愿地到会场铰了一剪子。 金总郑重其事,在中央饭店宴请冯梅二人,露生来作陪。梅兰芳一见求岳便吃惊:“你怎么瘦了这么些?去年见你,还挺胖呢。” 金总心说你才胖呢,伸手摸摸肚子,也确实掉了好些肉。梅先生关心道:“这一个年过去人家都发福长肉,你反而瘦,得多吃点儿。” 金总乖巧:“吃得不少,就是过年没放假,忙着生意,所以没长膘。” 梅先生含蓄地打趣:“别仗着年轻不保养。” 突然开车,大家都笑了,连冯六爷都笑,只有露生脸红。 大家相识半年、彼此亲厚,不似初见时拘谨客气,只是与梅兰芳说戏时,露生仍是毕恭毕敬、敬之如师,极由衷地称赞:“鼓也好、打得也好,尤其水战精彩极了,梅先生这次演出,比在上海的时候更精妙。” 求岳也道:“我也最喜欢水战,摇摇晃晃特别有真实感,真跟在船上一样。” 露生笑道:“其实水上的戏多是如此,这戏是好在两人方向都用了心,此起彼伏,你发力便踩沉船头,我这边就水涨船高,所以看着异常真。” 梅兰芳笑着拉过他的手:“这只是其一,踩下船头,人是不是也要转过身来?转身就是一个亮相——但凡舞台上的设计,既要活灵活现,又要托出演员的身段儿,这就叫一箭双雕。” 那两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顿马屁,说得冯六爷心里美滋滋,低头啜茶,笑了一声,转头向求岳道:“你小子心狠手辣,靡百客这一上市,原棉市场暴跌了三个点,年前骗铁锚屯了那么多原棉,日本人只怕是欲哭无泪——我听说你这新公司开张,拿铁锚祭人头了。” 求岳笑道:“他自己送上来能怪我吗?贼不能光吃肉,也得挨打的。” 冯耿光欣赏他这股匪气,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是打算怎么样?我看你开这个新公司,是想拔江苏纺织业的大王旗了。” “六爷有眼光,不仅是江苏的,整个江浙的纺织业都应该联合起来。”求岳给他奉烟:“我想成立一个棉纺织工业协会,把生产和销售的渠道统合打通,批发业我要,零售,我也要。” 冯耿光挑眉不语,沉思片刻说:“你这个想法其实早有先行者,一个是荣宗敬的申新,另一个是穆藕初的华商纱交所。” “没成功?” “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1921年,为对抗上海日商成立的“上海取引所”(即棉花交易所),华商协力开设了中国人自己的纱布交易所,发起人和理事长即是享誉四方的花纱大王穆藕初。这在当时重挫了日本财阀控制中国棉纺市场的企图,逼到日商取引所关门自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 “但交易所这种东西,难免买空卖空,投机者甚众。穆藕初十多年来,多费心力而少得赞襄,凡投机棉花失败者,无有不骂他的。”冯六爷悠悠道:“他这头干活、那头挨骂,自己的厚生纱厂也弄到关门,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把金总听得无语,股票跌了骂证交所,这真是睡不着怨床,民国股民有点骚啊。 ——然而这并不是华商纱交所衰落的主要原因。 从1927年开始,国民政府推行“实业救国”,不断对民间资本进行吞并和管制。一方面用政府训令限制交易所营业,另一方面对棉纱交易课以重税。 冯六爷道:“你都是买纱买棉,所以不知道棉花税的厉害。去年因为淞沪抗战,上海暂时轻徭薄税,你一味地信心膨胀,那早晚要吃原料的亏。靡百客虽然用料节省,但毕竟不是不用原料。如果照顾不到纱厂商人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听从你的。” 日商挤压、政府侵占,华商居罅隙而如散沙,这就是中国棉纺工业糟糕的现状。 金总送了冯梅二人回去,心里算计起来。 冯耿光点醒了他忽略的一些问题。 安龙的所有工人工资都涨了一倍,奖励他们日夜连转的辛勤劳作。钱多的是,贷款已经可以提前偿还,现在考虑的是余下的资金要怎么花。 冯耿光说得对,有很多事情是自己没考虑到的,虽然说成功地支配了华源和善成,但仅凭这两家,恐怕不能制霸全国市场,产能和原料供应依然不足。要凭现在的成绩去跟一帮经营了几十年的大佬们称兄道弟,估计人家也瞧不上你。 平白无故就说联盟,似乎缺一个理由,要笼络这些大佬的人心,也差一点儿什么东西。 夜深人静,他还在琢磨这些问题,感觉自己缺一个时机,又或者说,缺一点灵感。 那头梅兰芳和冯耿光回了上海,在火车上也闲话这两个孩子,金求岳倒没有什么,聪明忠厚,样样都好,独是说起露生,梅兰芳凭窗远望,轻轻叹了一句:“当初不收他做徒弟,其实是对的。” 冯六爷头也不抬:“想说什么你就说。” 梅兰芳笑道:“六哥又听懂了。” 火车咔嚓咔嚓向前走着,车厢里是红毯和墙布包裹起来的柔软世界,侍应走来过去也都是安静,只剩下车轮摩着铁轨的声音,并不嘈杂,是摇篮曲一样的宁和,与踏花的马蹄是同一种轻盈的声音。 梅大爷靠着窗户,就果盘里拈了个樱桃:“你说他怎么总是实心眼儿?我在南京演了这么些天,多少串场的机会给他错过了!” 冯六爷爱答不理:“唯有你瞎操心,还矫情。” “我是等着看呀!我就看他知不知道来跟我争取。这要换成别人,说什么也争一个露脸的机会。”樱桃核吐出来,整齐地码在骨碟里,“他可倒好,光知道送花篮、包大票,我都懒得问他为什么不来,答案我都替他想好啦,肯定是:‘——先生的戏我不能夺光彩’!” “这个小孩儿认真像你,但不如你小时候有志气,我看他不够争强好胜,就算唱也不会很红。”冯耿光摩着金表道,“可惜了你和玉芙,为他费那么大功夫。” “可我并不后悔教过他。” 这话六爷听不懂,眼皮儿也抬起来了。 梅兰芳含笑挑起纱帘,看窗外春光如锦,繁花夹道飞驰:“六哥可曾听过一首诗?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是王维的。” “六哥好学识。我是觉得,这孩子唱戏的心境和别人不一样,就仿佛山中野花,知春而开、迎春而盛,不要人赏他,他是凭心而歌。当初若是收了他在班子里,那可是人人都争强好胜的地方,把他放在里头,不免埋没了他。” 冯六爷撇嘴道:“你真是会给他打圆场,说白了不就是他昙花一现吗?” 梅兰芳嫣然一笑:“六哥又不通了,艺术这事情,有时是四季花开开不断,有时却是惊雷一乍动四方,在我看来,淡而久长、又或是高亢一瞬,并不分谁高谁低,各有动人心弦的地方。我是很有兴趣看看什么事情能顶动这孩子的心,叫他再像下大雨那天晚上一样,发疯似地大唱一次——若能有那么一回,他这一辈子可算死而无憾,能得一观的人,也算死而无憾了。” 冯六爷听他越说越疯魔,死啊活的都上来了,心想这些唱戏的人,魔怔!把嘴一撇:“又发疯!” 80|华北 被梅大佬和冯大佬叨叨的黛玉兽同学,并没能快速遇见他的进化契机, 这个春天仍然是“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戏班子来请几次, 都说歇下了。毕竟公司事忙, 秀薇并几个账房也忙不过来。 因为有加藤来惹事的前车之鉴, 家里上下都管严了, 无论句容南京哪个宅子,上门的客人若不报清姓名,一概不给通传。 因此韩月生千辛万苦,来到榕庄街,丫鬟见他一脸憔悴,衣服也破败, 以为他是要饭的, 差点儿赶他出去。 露生原本不愿见这个师弟, 看他一脸风霜, 又惊又怜, 此时也顾不上生气了,把他接到屋里, 等他吃饱了饭、又洗了澡, 好容易看出个人样了, 柔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月生一直是呆呆愣愣,说不出话, 这时候听他师哥说话,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师哥,我求求你给我些钱,我还要再去!” 露生给他擦着泪,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又说的是什么疯话?你在天津吃什么苦了?你要去哪里?” 月生哭着拉他手道:“我去关外了。” 许多年后,求岳和露生回望这一年的春天,不得不承认是淞沪抗战的精神胜利给了国人虚无的自信,国家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某些时刻,大家默认了华北和东北的沦陷。 国民政府掩藏了消息,对外始终宣称在抗争和协商。 韩月生正是接到了他师哥的书信,越想越羞耻,一怒之下追去关外。他没能从关外得到司令的音讯,只看到了遍地炮火。国民革命军29军与日军在长城两侧不断拉锯。他的司令被遣往古北口驻守,而日军由汉奸带路,绕路长城,围剿了整个古北口的驻军。 韩月生所受的磨难,一言难尽,他带回了此时国民政府秘而不发的消息——何应钦与冈村宁次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真正承认了日本对于关东三省和热河一带的事实统治。 华北的大门,就此洞开了。 或多或少地,对于数十年后的人们而言,大家谈到东北的沦陷、华北的沦陷,第一反应是“啊、打起来了”,如果这是一部影视剧,编剧的主流思路是立刻转入手撕鬼子阶段,如果是言情剧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倾城之恋了。 但侵略往往不是一蹴而就。 任何一个大国的衰亡都是缓慢而渐进的过程,这中途无可避免地伴随着腐败、内战、妥协——以及不愿屈服的抗争。 不争就是对侵略的默许和认同。 《塘沽协定》的签署对整个国家而言当然是耻辱,但木已成舟,金求岳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事情。 和1933年的所有商人都一样,他们敏锐地觉察到这场妥协即将带来的金融震动。华北和东北是国内重要的棉粮油产区,也是矿产和木材的大产区之一,国内的电影作品用悲凉的曲调哀悼这片沃土的沦丧,“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 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意味着一个巨大市场的主动权变更。资本市场有一句很无情的话,“对于战胜国而言,战争是解决金融危机的最好办法。” 美国人非常擅长这一套,科索沃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将这个国家的金融危机推迟了好几年。 而对于战败国而言,军费的赤字、市场的缩紧,给工商业带来的是巨大的灾难。 金求岳知道科索沃和伊拉克战后是什么鸟样,2012年,它们还是那个样子。 1933年的中国,正在提前上演东亚的伊拉克。 很快地,江浙地区的财团都受到了来自中央银行的骚扰。刚开始,它代表国民政府羞答答地发行公债,之后就开始完全不要脸,直接向江浙的财阀们张口借钱。 借钱可以,如果这笔钱是拿去搞日本人,大家没的话说,关键你是拿来剿共啊! 江浙老板们:震惊.jpg 江浙老板们:不想掏钱.jpg 内战这种事情没完没了谁知道你要打几年?淞沪抗战大家也不过就是捐了700万,好家伙,打内战你公债一发上千万? 知道你还不起的靴靴。 不光老板们生气,连宋子文也生气了,蒋光头这个妹夫是只会花钱不见挣钱,拿了钱又不干正事,大舅哥给你钱是让你打日本人继承我二妹夫孙中山遗志的,不是让你跑去一天到晚跟共|产|党死磕,这和拿了家长补课费去网吧肝游戏的厌学儿童有什么区别? 这个夏天,庆龄和美龄的兄弟一再表示干不了,不干了,孙中山都没你难伺候,谁能伺候你谁来吧。 孔祥熙同志硬着头皮接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继续借钱。 金求岳第一次发现,原来四大家族的同盟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们内部也有矛盾。 金总小心翼翼地比较了一下自己跟孔祥熙之间的财富差距,是有点儿大,主要是因为孔先生有权——做着中央银行的行长,又是煤油买办。但如果联合整个江浙的纺织品工商业主,要说两句话也是说得上的。 他有点捡起了当初来句容的初心——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代翻云覆雨? 战乱时代,财富就是话语权。 因此当露生问起他今后打算的时候,求岳托着露生的手:“我想干点儿大事,如果这一票成了,也许我们金家就是中国的第五大家族了。” 露生困惑地看着他。 求岳贼笑着看他:“想不想做江浙商会的会长夫人?” 露生红了脸道:“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人?” 求岳从床上爬起来,在枕头上半跪着说:“那请问白先生,有兴趣跟会长谈恋爱吗?” 露生又是一笑,将手里的书拍在他脸上:“我说念了这半天书,不见你做声、光是跑神,原来又在想这些事!” 白小爷是实在忍不了金总的文盲了,这样下去以后见人谈生意实在贻笑大方,晚上给他加强补课,就不说四书五经,至少二十四史世说新语都念一念,“别人家引经据典的时候你像个傻驴听不懂”。 金总无心向学,一会儿哔哔一句“你好香啊”,一会儿哔哔一句“让我亲亲”,把露生烦得要笑,捶了他一顿:“念完这些再说闲事!” 求岳赖在他身上道:“行了别念了,你那师弟你是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人去始知情深,就是收尸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 露生虽然心里说同生共死是应当,但要眼睁睁看着师弟去送死,怎能忍心?懒懒给求岳摇着扇子:“我先安置他在榕庄街那里住下,一身都是伤,真要去也得养好了,找人陪着。” 静了片刻,帐子里一声娇柔的叹息:“其实要说真情,也未必有真情,不过是欢场一时的你情我愿,难得是月生他有这个良心。倒是那边家里几个大小老婆,全不问这个事儿。听说你推我、我推你、尸首还没见,就打算把丧事办起来了!” 求岳见他难过,亲亲他的额头:“不到生离死别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是真爱?他要是真的想去,就让丁广雄陪他去。” 两人透过罗纱帐,望见窗外夏夜星辰,都觉得一点凄凉,人在时代面前是这样渺小,爱和恨都不过是洪流之中的一点旋涡。 整个七月,报纸为了《塘沽协定》的事情吵翻天,商人们都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感到国内的政策和形势在发生变化,政治上是内战,经济上是政府一天比一天紧锣密鼓的国有化推进。 金求岳不得不把自己学了半吊子的金融史又捡起来,他要保护自己的财产,确保它不被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资本家的产业越扩大、他们就必须更加高瞻远瞩,要预测到政府的下一步决策,还要考虑未来市场将会是一个怎样的风向。 1929到1933年,经济大萧条席卷全球,只有两个国家状况外,一个是中国,另一个就是苏联。 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当时各国因为金融危机,纷纷放弃金本位制度,并且禁止黄金外流,中国因为穷,从来没实行过金本位,国内一直是流通白银——别的国家出口|交易,用黄金兑现,中国人是不一样的烟火,我们要白银,因此大量的白银流入中国市场。 这场世界性的风波里只有中国在懵逼,别人是萧条,中国是一段非常短暂的小繁荣。这个成绩约等于买来的热搜,虚假繁荣,是不算数的。 另一个特立独行的苏联则是真正的不受风吹草动影响,全世界的经济学者都把目光投向这个马克思主义的证道之国——它率先实行了计划经济,政府干预市场,因此不仅在金融危机中岿然不动,甚至反常规地高速发展。美国的罗斯福在后来的几年里效仿了这一举措,为了保持资本主义纯洁性不动摇,取了个符合资本主义的标题,叫“国家资本主义”。 说白了都是一回事好吧。 这个不可怕,可怕的是国民政府有样学样,开始搞新姿势。 在座的都是资本家,对“国有化”三个字天生抵触,金求岳是合营出身的,半个国有化分子,只是现在他要考虑跟石瑛分家了。 南京市政厅的担保确实给了安龙喘息的空间,但国民政府的信用度在下降,尤其是塘沽协定之后,这个政府对于国人的信用度几乎一落千丈,拼死守住了上海,你签个狗屁停战协定,华北打了一年,你又签停战协定。 停战协定是彩票吗每年固定买一张?! 这样的政府没有信用。 求岳愿意分一点钱让石市长去搞民生,但他不愿意把自己一手经营的企业交给四大家族把持的官僚机构。 虽然对石市长有点抱歉,但金总还是偷偷摸摸地开始了分家的措施。 五月份他与华源联营,挂牌成立靡百客毛巾公司,一是为了脱开姚斌那两成股份,创办一个完全能掌控的旗下企业,另一方面,就是在做跟国民党政府分家的准备。当时冯耿光来吃饭,席上就淡淡道:“你这个小子,借了南京市政厅的东风,现在准备过河拆桥了。” 求岳只是笑。 接下来就是向各地有名望、也有过合作的业主发去邀请,这一个夏天,金求岳证实了一件事情——民族危机或许并不能让国人真正万众一心,但到了被坑钱的时候,大家是前所未有地一致对外。 万万没想到,之前烦恼的联盟借口居然是被日本人送上门来——日军侵略、市场沦陷、政府借款,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机会了。 江浙的纺织商们争先恐后地加入安龙为首的全国纺织业联合会,他们要议定一套拒绝借款的策略。这种有借无还的公债是要了大家的命根子了。 在金钱面前,资本家们万众一心地团结了。 ——只有一件事情很头疼。 他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露生苦夏,在一旁卧着摇扇子。金求岳听见他在竹席子上轻轻摇扇子,一阵一阵软风,又听见松鼠戴着个小铃铛在他身上爬,自觉一个人坐着学习好他妈孤单,拿脚蹬蹬他老婆:“哎,你起来陪我一会儿呗。” 露生翻个身道:“起来做什么呢,又跟你拉拉扯扯,怪热的。” 求岳也不回头,闷头笑道:“我保证不摸你。” “也不许叫我坐在你腿上,你全身滚烫的炉子一样,难受死了。” “行行行,都保证。” 露生便软绵绵地下了床,还没把凉椅拉过来,求岳一把给他兜到怀里,露生挣了两下,娇声恼道:“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放开我!” 金总不要脸,在他身上摸了一会儿,笑道:“啧!又凉又滑。”搂着他亲了两口,扳过他脸看看:“怎么回事?这两天对我爱答不理,老子又怎么惹你了?” 露生撇开脸摇扇子:“不理你也不行?” “冷暴力也得给个理由吧。” 露生瞅他一眼,伸手把蚊香续上,雪白的手指扫了香灰,慢吞吞地说:“也不知你最近是见过谁,白天黑夜埋头看书,怎么我叫你看书都没用,外头混回来就这么肯用功?” 金总“……”你真的是黛玉本玉啊? 生气姿势真的好多哦。 求岳见他热得两个脸蛋红红的,娇艳若霞的样子,笑起来是可爱、生气了就是嗲,就是这个矫情脸勾得人心里痒痒。偏不答他,故意惹他道:“我还真觉得外面小姐服服帖帖的,不像你,动不动就炸毛。” 露生跳下地来:“那就请她们来陪你看书,我们不配!” 说着,提着松鼠就出去了。 这还真恼了,求岳隔着窗纱叫他:“哎,逗你!哎!回来!” 过了一会儿,看见露生端了个冰碗回来,不冷不热地甩到他手上:“吃吧!只有我没脾气,你在这里拿我开玩笑,我在那头给你冻脆藕!” 81|会谈 金总真不好意思了,其实是看他苦夏, 这两天没精神, 因此说点骚话来逗他。放下藕道:“其实我是看你师弟走了, 你这两天忍着没哭, 也没心情理我, 我就只好看书了。” 月生叫丁广雄带人陪着去东北了, 一行三个人都带枪, 陪着他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求岳嘱咐了,要是寻着了,就地装殓带回来,要是一个月寻不着也就不要再耽搁,权当无缘罢了。 露生哪里是和他真计较, 不过是受用他癞皮狗似地粘着自己, 忽然今天不狗了, 心里不免怅然若失——都是被他爱娇了。见他看的英文书, 又觉得有点崇拜:“你看的这是什么洋文本子, 这么厚。” “凯恩斯的新书,海琳帮我带来的。”求岳揉揉眉头:“你不知道, 我现在是真的很头疼。有些事情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 现在跳不出来。” “怎么了?” 求岳笑拈了一片脆藕:“说了你也不一定懂。” 窗外一阵金铃子窸窣, 耿耿星河悬天,望着是很清凉的光景。一点幽风吹进来,是墙根下乱开的紫茉莉, 香得野趣。 求岳叫露生在身边坐下,虽然不指望他明白,仍将心中忧烦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一面伸个大懒腰:“工业协会要成立,我肯定是想做领导,但我现在钱困在石瑛手里。” “六月那笔款子,不是打过来了吗?” 张嘉译是老实人,不拖欠账款,也幸好是因为他不拖欠,金求岳才躲过了六月底政府的大借款。 石瑛估计为这个挨了一顿申饬,求岳也觉不好意思,送了两根金条过去,结果石市长更生气了:“金大少,我跟你来往,不是为了钱。” 把金总说得灰溜溜的,最后还是露生圆滑,给他孩子弄了一个银打的小电扇,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小孩也喜欢,石瑛也无话可说,挥挥手道:“下次别再送礼了,再送礼、反而叫上峰觉你我不清白,到时候更加苛捐于你。” 石市长是真的好人,可惜是跟着蒋光头在混。 这里求岳叹道:“这笔钱是到手了,关键我们以后怎么办?账目这块儿,不能再让政府插手了。” 自己收款是不合适的,他想过找六爷的银行来承办收款,但是自己跟石瑛劈腿就直接cp了冯六爷,这不是摆明了拉六爷下水吗? 不能这么光明正大。 无论如何,下半年的款子如果继续留在石瑛那里,保不齐要被孔祥熙直接借走。 那可就真要了金总的命了。 露生听了一会儿,并不十分彷徨:“其实之前石市长没过钱的时候,咱们也不是现款交割的。” “啊?” 露生将藕逗着松鼠:“你以为我们家都是拿现洋支票交割棉花毛巾?” “……难道不是吗?”去通州买棉花就是真金白银的五万块啊。 松鼠抱着藕片,很鄙视地看他大爹。 金总愣了,账目这块儿自从交给露生,他还真的没怎么留心过,只看每月结算,流水就真的没工夫细看。 露生莞尔一笑,说:“你等等我。”到自己屋里拿了备记的流水,回来不知跟金求岳说了什么,但听金总傻眼道:“老婆,你是天才吗?!” 露生嚼着藕:“也不是人人都信我,那些没什么信用的小旅店,我就叫他们自己去求棉农,若是棉农那头肯担保兑票,我就给他赊这个账。这么一来也省了我们些找货源的功夫,虽然都是小棉农,好歹也是个进货的方向。权当是开源节流吧。” “……所以不光是银行承兑,你连商业承兑都搞出来了吗?!” 金总真的震惊了。 这他妈不去耶鲁念金融是屈才了啊!你学个屁的戏啊! 露生见他呆呆的,脸红红地抱着松鼠笑道:“你把账交给我管,我自然要给你省些家用,顶好是家里一个子儿不动,白来白去的挣钱,那才叫一本万利呢。” 金总怒吼道:“老婆!” “……干嘛?” “来打啵儿!” 露生给他吓了一跳,把松鼠扣在他脸上,噗嗤一声笑了:“没正经!” 金总把松鼠顶在头上,简直心花怒放——一时间他茅塞顿开,跟石瑛分家的完美方案就在眼前,如果以这个方式来进行,那么棉纺织行会的资金流转就可以完全避开政府的耳目。 只需要找一个自己人的银行就ok了! 接着就是要准备会议提案了。 原本会址是选在南京苏商会馆,半个月里,几家银行也参与进来,因此最后是放在静安寺的一个宽敞私邸里,主人是浙江实业银行的副总,费用招待方面则由金家负责。这是表明江浙商人携手一心、不分你我的意思。 只是这会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开完,两个人又要分开一段时间。 求岳的本意是带着露生同去,没想到露生听了,淡淡道:“这事儿我不便出面,纺织业内部会议,你应当带一个技术骨干参加,嵘峻比我合适。” 靡百客虽然是露生的创意,工业设计则全出自陶三爷的手笔,这话倒也没什么差错,只是金总现在的敏感雷达比白小爷还高,梗着头道:“你拿安龙副总的身份跟我一起去,没人敢瞧不起你。” 露生莞尔一笑:“现在谁能瞧不起我?” “……那为什么不去?” 松鼠从凉榻下面窜上来,拱到露生怀里,也听他们说话。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露生的语调又轻又宛转,但是豁达,“无非是嫌麻烦罢了。前些日子风言风语,已经是不堪其扰,再叫人家看见你带着戏子出入商业会谈,反而伤了安龙的信誉。” “跟他们解释啊,你才是这个商业案的主创。”金总就不爱听他说这个:“本来歧视你就不对。” 露生心里有点绵软的甜,其实人活在世上,要几个人看得起?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够了!要是再有一个知心人珍重你,管别人当你是什么呢? 他仰面看着求岳,闻见他身上清爽蓬勃的气味,好像仍旧是个大孩子,大孩子知道些事、又不全懂事,自己对他其实是依赖里搀着一点宠,很复杂的柔情。心里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甜了,抬手刮一刮他下巴上的胡茬:“做生意讲究个互相尊重,尊重人家对的,也包涵人家错的——哥哥,你要统领一方,就要迁就他们有些迂腐的成见,这是与生意无干的私行,难道要个个人都跟你一个脑子?” 求岳不吭气,跟松鼠一起抠床。 露生见他赌气,将他一推:“成大事者求同存异,这个关节上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何必旁生枝节?你就爱在这些事情上耍脾气。”说着,又嘱咐他:“除了陶三爷,你在技术部的三友老将里也选一人,这两人和你同去。三友虽然倒了,在毛巾业却是先汉一样的大正所在,你带一个人去,是尊重,也有承前启后的意思。” 这一席话说得求岳无言以对,露生已经不是过去自怨自艾的小可怜,自己反不如他看事情澄澈。 心里还有点儿腻腻歪歪的舍不得,是大宝贝藏在家里、没法跟人炫耀的遗憾,比起代人受誉,金总更希望与有荣焉。 露生歪在凉榻上,他蹲在凉榻底下,唧咕了半天,不情不愿地说:“那我一去好几天,你在家里不想我?” 把露生问得转过去——浓情蜜爱,分别一天也舍不得,这个呆头鹅怎么总来这些小孩子脾气,喜欢把这些事问来问去? “嗳,好生讨厌。” “……干嘛突然说我讨厌?!” 白小爷爱答不理地瞥他一眼,歪过脸去,又笑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齐了,文稿全部代写誊清,免得被人看出马脚,交际的辞令上也是指点了又指点,此时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对着电扇,缝一件白麻纱的短衫。露生偎在灯下面,求岳偎在他肩上,真像小夫妻两个,一个看针线,一个看人。 露生道:“教你的那些话,可要记清了,这些人只比朱子叙难缠,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你别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们笑话。” “都记住了,一定表现得有文化。” 你这话说得就没有文化,把露生捂着脸笑了半天,金总搓爪道:“干什么?又笑什么?我也是大学毕业的好吧?要说唐诗宋词我也是会背的。”不输给你那大少爷。 露生也不抬头,揶揄道:“那你就背一首来。” 金总蹲下来,捧了他一双手,看手上的衣服,搜肠刮肚,憋了半天,洪声咏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露生笑翻过去了。半天擦着眼泪道:“蠢货!蠢货!再教你一句吧!” 金总自己也狂笑,虚心好学地问:“是啥?”见他把柔若无物的一缕丝线在自己鼻尖比一比,轻声念道:“这叫横也丝来竖也丝。” 临行前的这天晚上,金总是不慌不忙,屁正事没干,在床前跟老婆吟诗。人生他妈的第一次如此风雅,风雅得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大战的前一夜,风雅一下是应该的——提枪看雪、挽弓听风,弛是张的先声。 七月底,苏浙两省纺织业主齐聚沪上,交通银行、中国银行、浙江实业银行皆派代表出席,华北和华南的棉纱业主也应邀出席。大鳄们下榻的华懋饭店和会议召开的静安私邸都挤满了经济新闻的记者。 其时风闻宋子文即将卸任实业部长,孔祥熙接手他的工作,棉纺织业是苏浙两省的轻工业重头,因此这个会议也是对国民政府新财政部长的一种表态。 这个中国自古以来的鱼米富庶之乡,在用它惊人的财富发出声音。 ——在这个时代,资本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 开会的静安寺私邸客厅很大,宽敞的房间几乎占据了整个二楼,法式建筑风格,设计师的本意大约是为了用来作舞厅或者办沙龙,大厅四面顶着大理石的爱奥尼克柱,看得出是两三个房间打通来的。桌上拿蓝缎带扎着西洋款式的白蔷薇花球,天蓝色的条纹桌布,全是清爽宜人的色调——像是度假的意思,给沉闷的会谈加一点情调。 所有准备都令人心情愉悦,唯有一点不愉悦——安龙的金求岳厂长以棉纺织业联合会筹备人的身份,坐在头把交椅上。 他左手坐着的代表来自厚生纱厂,花纱大王穆藕初的产业;右手是申新纱厂的负责人,这家来头更大,荣宗敬和荣德生兄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荣氏家族。申新和厚生各自做过棉纺织业的领头羊,都是纺织业大花,未想今日惨遭艳压。 大家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金总是铁了心要c位出道,他进门就手动剪掉你推我让环节,二话不说直奔主席台。 即便今天是冯耿光或者交行现任总经理亲自到场,这个位子,他也坐定了。 自己干了一年,钱已经不缺了,需要的就是业内的俯首称臣,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谦虚。 王者就要有点王八之气。 几家银行的代表远远坐在长桌的另一头,看戏的态度。 众人沉闷而礼貌地抽烟,没有人说话,来的时候,的确都怀着同样的心愿——抵制苛捐,保护生产。但是人到了这里免不了要有其他心思,面子上的、竞争上的。安龙有钱,坐得起这个位置,但是资历和名望总是缺了一些,仿佛爆红的流量小花,站c似乎难以服众。 尤其这个三十出头的金厂长如此不知礼数,多少让人有些难堪。 他们抽,求岳也抽,等了三支烟,申新厂的负责人说话了:“金厂长,成立产业联合会,我是赞成的,但平心而论,安龙并不适合成为产业会的龙头。论声望、论资历、在座各位都有更优的选择。” 厚生厂代表也温和地开口:“安龙的确是后起之秀,但统率行业还是缺乏一些说服力,兵跟将走、马随头行,我们既然坐在这里,是不是先把这个问题理理清。” 这话不好听。 但求岳挺喜欢他们这样有话明说。 成立产业联合会,必然涉及利益分割和调度,大家当初愿意加入,仅仅只是表明联盟的意愿,并不是认可安龙空降c位。 比起金孝麟的骂骂咧咧,又或者是姚斌的两面三刀,厚生和申新做人已经算是很礼貌,敞开心胸,不满意就讲,这就是把你当兄弟,兄弟明算不暗算。 “我知道荣老板和穆老板,对我不是很信任。如果信任的话,今天来的就不会是你们二位,应该是他们亲自前来。”说着,求岳抬抬下巴,一指指安静如鸡的张福清。 张老板突然被cue,有点尴尬。 求岳靠在椅背上:“那各位老哥觉得,谁比较适合来做这个领导?” 申新厚生俱道:“自然是年高德劭者为佳。” 在座的都不说话,论年资,确实没人比得上荣宗敬和穆藕初,两人都是年近六十,一个是现今的工商部参议,另一个是二十年前的上海总商会会董。 “所以今天是必须先选大哥,然后才能谈事情,是吧?” 众人都有点好笑,留个面子,没有笑出来,房间上空聚集起一大堆掩饰笑意的浓烟。 金求岳不急不躁地站起身,拉开百叶窗,叫清风进来散一散烟气,说:“看来大家也觉得这两位合适,觉得我不合适,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跟两位前辈竞争一下。” 这话也是亲兄弟明算不暗算,众人心中赞赏他这个态度,所以都不说话,之前不说是冷对,现在的不说是默许。 “我的看法也许不成熟,所以我只讲事实。”求岳看向厚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老板已经辞掉了厚生纱厂的总经理,现在是拿着股做董事,但是厚生去年到今年的营业额非常困难,眼下是在准备出售工厂,对吗?” 这件事业内都知道的,厚生代表没说什么,脸上不是难堪,反而是心痛。淞沪停战协议之后,日商不断在上海进行资本倾轧,厚生纱厂备受打击,再加上靡百客一役,棉市暴涨暴跌,厚生已经吃不消了。 求岳又看申新的代表:“第二个事实,申新打算收购厚生纱厂,但是钱不够,正在到处筹这二百万,中国银行不愿意放这笔款子给你们,交行也不愿意,你们现在打算去求英国人的汇丰银行,对吗?” 申新代表亦无话可说,金大少和冯耿光交好,自己又是交行的股东,知道这件事没什么稀奇,嘴硬道:“两百万不是小数目,一时周转不来而已,这事不必金厂长挂心。” “两百万而已,我拿得出。”求岳冷声道:“你现在要叫价,我也敢跟。” 申新代表怔住了。 82|合照 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里这样形容资本家,他说“资本家只是人格化的资本, 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 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 那就是增殖自身。” 在赚钱这件事上, 每个资本家都有革命者般坚强的意志, 哪怕上海的七月此时骄阳似火, 静安寺会场内的纺织业主们却是丝毫不惧。大家纷纷掏出手帕来擦汗, 这汗是兴奋的汗,被金厂长一番话激动出来的,手帕擦了汗,随手撂在桌子上——麻纱的、纺绸的、丝棉混纺的,缂丝的、抽纱的、阴丹士林印染的,手帕们倒先在桌子上开了一个纺织业的博览会。 所有人都含住口里的烟雾, 将目光四面八方地聚过来——安龙想干什么?把人请过来强行收购? 他现在财大气粗, 正是踩中了大家的痛脚, 今年半年靡百客艳压群芳一枝独秀, 别人都在滞销、只有他血赚, 怪的是他家的毛巾厂只出不进!只见货物源源不断地上市,不见他进一个货! 业内风传是王亚樵离沪时, 给过他十几万件棉花, 这话听上去天方夜谭, 哪来这么多棉?可如果没有这些棉花,安龙的毛巾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求岳见他们面上都有忿忿的神情,静了一会儿, 向申新代表手里递了一根烟。 申新那头迷茫了一下,但他领会到了对方的友好的信息。 金求岳知道自己在勾心斗角上不胜算,露生在家里就和他谈过这件事,谈来谈去,结论是不妨将心比心。 和当时收复句容厂不同,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行业精英,他们没那么下作,懂得审时度势。他们也的确一肚子委屈,原料战伤害的不仅仅是安龙,最受损失的其实是国内的棉纱厂家。 果然,申新代表微微颔首,将烟接过去,就手点上了。听见求岳低声说:“去年白银跌价,花贵纱贱,我知道申新已经周转不开了。荣前辈这个关头收购厚生,其实也是想组建自己的产业联合,对吧。” “……” 申新代表几乎有些伤心,这是知难人才懂难中苦,别人不理解荣先生为什么打肿脸要扩张,为着两百万的贷款东走西顾,沪上引为笑谈。这个年轻的金厂长却是明白事理的。 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建立产业联合会的构想,其实荣前辈和穆前辈,都已经尝试过,你们试过用爱国情怀来号召行业,失败了,也试过直接兼并来垄断行业,也失败了。”求岳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没有动手去抢厚生厂,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其实还有更好的方案。” 他没有讥讽荣宗敬和穆藕初,言语之间都是尊重,这让两个老牌纱厂的心情都松缓了许多。毛巾业已是不自觉地唯安龙马首是瞻,几家毛巾厂的业主异口同声地应道:“金厂长不妨说来听听。” “搞产业联合,不靠爱国情怀,情怀不能当饭吃;做产业托拉斯,也不能过度依赖银行融资。”金求岳说:“这些先不谈,我知道大家非常好奇安龙为什么能够在不进货的情况下保持大数额的生产,对不对?” 他叫过陶嵘峻和孙主任,就叫他们把靡百客的工艺思路介绍给大家,“愿与业内所有同行分享这一创新的成果。” 要打就打重头炮! “这个工艺项目,在美国和国内都已经注册专利,只要在座各位愿意放下成见、携手并进,安龙将无偿对你们进行技术援助。”求岳道:“这就是我对合作表达的一点诚意。” 这是循环销售模式第一次公开在纺织业同行面前,大家耳目一新之余,心中皆是错愕,他们来静安寺,每个人都怀了一点尔虞我诈的心情——毕竟都是老同行,谁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就唯金家马首是瞻,眼红靡百客的也不是一个人,谁知金大少出手就是分享商业机密! “挣钱的问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怎么把钱守住。”求岳笑道:“产业会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我们能不能先回归最初的会议议题?” ——大家最关心的借债问题。 几家银行代表也来了兴趣。 金总心中得意,原来当时露生将账本翻开,说:“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如果都是现款交割、或开支票,咱们家自己的现金就容易周转不灵,我是预防着这一手,所以擅自做了这个主意。” 他将流水指给求岳看:“我是仗着石市长的担保,跟几边的出纳商量了一下,买毛巾的客商,货款不必即刻到账,可开一张兑票给我,等两三个月他周转灵便了,再把货款补上。”又指开支一栏:“购买棉花也是一样,有几家大的百货公司开来的兑票,其实对方信用很好,我就拿这个兑票当现金,直接转兑给他们。兑票到期,棉花商直接跟买毛巾的百货商店结款就成,我们这边勾账了事。” 果然账面上红章盖着指甲盖大的印戳,凡是兑票交易,皆在流水上注着一个“兑”字。买毛巾的赊账额外注“赊”,棉纱商进货额外注“欠”。 这样中间省去了现金的流动,完全是以汇兑的形式在走账。 这不就是票据贴现吗? 现代金融管理中,是以银行来承办这块业务,露生骚操作,让石市长干了银行的活儿。张嘉译去年被迫做吱付宝,今年又被迫做银行了。 很辛苦了张嘉译。 金求岳此时才明白,难怪安龙的货款交割一向顺利,那么多旅馆戏园居然也都能筹来钱订购靡百客——露生是采用了这么现代化的资金管理手法! 要解释这个金融操作的进步之处,就在于它免去了资金流对商业交易造成的限制,采用透支的方式来提前进行周转。所有商业进程不必再等待现金保证,以政府信用为中心,商人们互相构结成一张商业的担保网。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实现了无货币化的交易。 只要想想蚂蚁花|呗和京|东白条对淘宝和京东的消费促动,就可以大致理解1933年票据贴现的进步意义。 凯恩斯的货币论里,也提出了同样的思想,金总是书上没找着黄金屋,转头发现黄金屋在颜如玉手里! 会场内,他将这方法向在座众人陈述了一遍,道:“就在我们行会内试行,这个模式不仅能加速产业周转,事实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企业到企业的走账都是公对公,因此必须缴纳营业税,光我们棉纱厂所需缴纳税项,就有印花、营业、特种经营、照牌多项苛捐杂税,营业税最重。”他叫嵘峻将带着的账簿拿来:“我们可以在周转的时候以票据的形式互相走账,因为没有实际收款,都属于赊欠,所以不必缴纳营业税,然后在最终结款的时候转以个人账户收付货款——” 在座全听懂了! 这尼玛是逃税骚操作啊! “不不不,”求岳笑道:“这不叫逃税,这叫做,合、理、避、税。” 如果是21世纪,这个避税操作是不现实的,因为个人所得税比企业增值税还要高,但1933年的中国,没有个人所得税。 直到1936年,个人所得税才在国内开始逐步推行——金求岳在查到这个税收漏洞的时候,简直快乐得要上天! 没有个税的世界,天堂啊!! 这时候就体现出纺织业联合会的重要性了,大家同在一条船,经营互通,因此商业承兑可以互相信任。 老板们个个心领神会,大家相顾嘻嘻嘻嘻。 更有人惊讶道:“金厂长应当也是留洋深造归来?这和凯恩斯的新论非常接近。” 此人是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他早在一年前就曾经发表金融论文,提倡票据贴现的运作,只是一直推行未果,此时见有知音,当然欣喜。 有人笑道:“他不是经济学出身,剑桥的文学硕士。” “那岂不是全然一样?!”章乃器大笑道:“凯恩斯就是剑桥文学硕士,同门的学长学弟,一门同源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一天的会谈以剑拔弩张始,以欢声笑语而暂告一段落,利益是资本家们最坚固的友情,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商量。 两天后的会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各个纱厂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亲自前来,在任的、卸任的,都到场了。荣宗敬人在常州,他的弟弟荣德生亲自代表申新出席回忆,穆藕初也从苏州赶来。等到最末几天的时候,交行和中行负责人也都莅临会场。 这才是真正的业内巨头的会议。 安龙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让出了一部分市场,放弃了棉纱生产,把原材料完全交给了同行,因此老牌纱厂的申新和厚生也在这场博弈里获利甚丰,不再争夺联合会会长的宝座。 这场为期十二天的会议,促成了安龙与四个国内毛巾大厂的品牌联营,十六间棉纱厂在同业协会达成了产销协议,交行、中行、浙实行联合负责了银行承兑业务。他们选择了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以民间的形式开展了自己的计划经济——均摊零售生产量,在占领市场大幅份额之后统一提升价格,保证零售市场的利润。对恶性竞争的非同业会企业,统一降价进行打击。 相应地,作为牵头方的安龙,为参与这个联合行动的所有企业提供专利技术支持,授权他们使用靡百客的商标标志和营销模式,瓜分服务业的批发市场。 所有人都意识到,中国棉纺织业的托拉斯,将在今年诞生。 他的领导者,会是一位年轻人。 他们在章家花园里合影留念,冯六爷人不在上海,未能前来,求岳自然推年最长的荣德生坐中间,荣老先生温和笑道:“坐吧,坐吧,你既然是这一届的会长,你坐中间是应该的。” “我这不算会长。”求岳笑道:“轮流执委,今年我来主持工作而已。” 联合会采取了新的决策形式,不再由会长和理事单□□断,今后的所有生产计划事务,由轮任的执行委员会共同举手表决。 金总说:“这叫民主集中制!” 话虽如此,这些曾经的行业大王却心知他人谦恭是一回事,号令群雄,就要有号令群雄的规矩。荣德生和蔼微笑:“不要再推辞了,孩子,你想法很多,也是敢想敢干,既然挑了这个担子,就拿出模样来——希望今年我们的联合会,能够有一个好的成绩。” 说着,他和穆藕初一起,拉着求岳坐下了。 照片很快刊载在上海和南京的时报头条,这张照片上,后排是华东、华南、华北的各毛巾及纱厂总经理,前排自左至右,分别是华源纱厂总经理朱子叙、厚生纱厂前总经理穆藕初、申新纺织公司经理荣德生、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嘉璈、浙江实业银行副总经理章乃器。 他们中央坐着的,是这一届的全国棉纺织业联合会会长,在一群知天命之年的沧桑面目中,他是独一份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神情,很英俊,还有些憨直。《申报》特在他名下标注:靡百客纺织公司总经理,金求岳。 83|奇缘 露生在家中见着报纸,喜悦非常, 出人头地, 不过如此!周裕见小爷托着报纸, 光知道笑, 陪着笑道:“还有封电报给小爷, 您看看。” 露生将电报展开一看, 更笑了, 金总是活学活用,咬文嚼字地发了一个电报来:思我不思?在下邀白小爷杭州一玩。 这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露生看罢一笑,问周裕:“大热天的,他怎么去了杭州?” 周裕道:“说是送穆先生回去,那边想见见您, 所以邀您也去杭州叙一叙话。” 原来会后的几天, 金总且不忙着回来, 商场也是人脉场, 哪能放过这么好的交际机会。虽然归心似箭, 但两晚酒会,他一场不落地参加了。 会上少不了歌女舞女助兴, 还来了不少记者, 金总在露台上看到浓妆艳抹的李耀希, 差点儿没笑出声:“卧槽从背影看简直淑女到不敢相信是你。” 李耀希毫不羞涩:“比你这醉眼迷离的强多了。”她一袭巴黎新款的曳地长裙,手里端了个很相宜的娇小相机,倒没给她那百货大王的老爹丢份儿, 歪歪头看金求岳:“我说你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怎么来个酒会跟捞本一样,喝了多少?脸都成猴屁股了。” 求岳其实没喝酒,他光是兴奋,坦白说他还挺喜欢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跟三亚某著名聚会有的一拼,除了衣服多点儿,其他都令他产生恶心的亲切感。看那些书寓长三,一个个都有网红白莲婊的骚操作,把几个老板勾得团团转,心道这些娘们儿都是一脉相传的会骗,心中马不停蹄地暗笑,又不能当面捅破,自己憋笑憋得得肚子痛脸红。 一见耀希,倒是一股清风。 耀希很端庄地提提裙子:“我有件事想请你——” 求岳嗤笑道:“你好好说话,别这么女人,难受。” “you asshole!”耀希拿美国话骂他,“说正经的,我给你帮过那么多忙,现在缺一个跑腿儿的,你能不能给我送个人过来?我额外开他的工钱。” 金总听出点儿味儿来了,恶意地问她:“报社新人死绝了?中学生实习的也可以啊。” “懂什么?要从学生里找,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群baby,rookie带起来又很麻烦。”她一说敷衍的话就情不自禁地要拿英语掩饰:“你的工人高高大大的,一个厂子成百上千,送我一个怎么了。” 金总骚笑道:“成百上千,俊的可能只有一个。” 李耀希脸皮厚得很坦然:“就要那个俊的。” 他两人露台上说话,屋里却不能少了新会长,都接二连三地呼唤:“金会长不要一见佳人,就忘了我们。” 求岳笑着携耀希回来,看妓|女们都散了,商人们团坐在一起,正说这两天的会。 众人都赞金会长票据贴现这个方法出奇制胜,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道:“其实美国和英国的金融界已经开始实行这个办法了,因此他们的工业和银行业发展得都很快,我曾经在报刊上呼吁过,但鉴于国内的信用体系不够完善,各位商业巨擘各自为政,所以一直没有实行起来。” 大家都笑道:“所以说这种事情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章君先声在前、金君美成在后,这是天意叫我们中国产业振兴、大展鸿图。” 章乃器道:“明卿说这个方法是他夫人想出来的,这可谓是奇女子了。”说着就问求岳:“尊夫人也是留洋深造?不知毕业在哪个大学?” 其时女子读书已经不是稀罕事,豪门名媛如宋美龄、林徽因,都曾在海外游学,但当时凡有女性于国外读书回来,报上免不了要鼓吹一番,大多都知道些姓名,李小姐留美归来,南京报上也哐啷哐啷写了一大篇,赞美她女博士学贯中西。这位金夫人却是名不见经传,大家不免好奇。 谁知金会长尬笑一声,实话实说:“他没上过学。” 众人都是诧异,居然是旧式女子,养在深闺的,怪道未闻芳名,只是从未读书、却能襄助丈夫纵横商场,这种心志实在可嘉,又有这样精干的天分,更难得了。唯有张嘉璈听见这话,触动心事,含蓄问道:“尊夫人想必跟舍妹很有话聊,改日不妨让她们见见?” 他的妹妹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此时从德国留学归来,在上海担任女子商业银行的经理,张嘉璈为妹妹错觅渣男,一直深以为恨,当初徐志摩嫌弃老婆也就是嫌弃她旧式女人,毫无生活情趣。因此无论是张妹妹还是张大哥,如今都着意结交名媛命妇,拓展些社交圈子。 这里金总听了,尬到要尿,心道就去年我还在抄你前妹夫的诗当情书,现在你妹妹来跟我老婆交朋友?还是不了不了。 他这里含糊其辞,要说不说的,张嘉璈就不免看他有点前妹夫的影子,仿佛也嫌弃妻子不是新女性,张总裁不悦道:“纵然没上过学,娶妻娶贤,尊夫人又有才干,明卿何必遮遮掩掩、不叫她见人呢?” 金总心道你知道个屁啊,我老婆比我有学问一百倍,要不是露生嘱咐我尊重一些人的偏见,老子今天只怕要给你来个现场出柜。 其实他心里夹带私货,早就想介绍露生也参与到社交里来,别一天到晚的宅在家里。此时被张总裁激得心里痒痒,差点脱口而出“我老婆是男人”。 正在踌躇之间,耀希走过来了,她托着香槟杯子,款款笑道:“张总经理别问了,我这位世兄是跟大家开玩笑的,他这个人立誓一辈子不娶,哪有什么夫人?” 张嘉璈不禁错愕。 耀希得意地看向求岳:“你说的是白小爷,对不对?”一面向张嘉璈解释:“他从小的一位密友,春华班的班主白露生,虽然是唱戏的,做生意上也很有才能——他两人交情好像管鲍,形影不离的,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都笑他是金世兄的夫人。” 众人听了这番话,哄然一笑,金厂长做事天马行空,一两句玩笑也无伤大雅,听说出主意的是个戏子,也就懒得再去结交打听。张嘉璈也笑了,他和冯耿光多年同事,又是密友,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幼伟(冯耿光字)说去年姚玉芙收了一个徒弟,是南京的金公子保下的,说了半天,是咱们这位金会长!这个情分是有点像幼伟和畹华了。”又道:“这个白老板是不得了,玉芙天天挂在嘴上,居然还能做生意,良友难得!” ——倒是穆藕初坐在席上,听耀希说“春华班”三个字,微微一怔,叫耀希过去:“丫头,你说的是哪个春华班?” “南京的老班子,以前是个姓张的班头带的。” 穆藕初伸手请求岳走近,问:“今年正月里,也有个春华班,到处的聘请琴师笛师,洪福、大雅、大章三班的人,好些去的——是不是你相熟的这个白老板?” 他所说的这三个班子,是苏州有名的“坐城四班”,昆曲里出名的老班,求岳道:“确实有从苏州请人过去,他在得月台开的戏,原来穆前辈听说过?” 穆藕初“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耀希微笑道:“明卿恐怕还不知道,穆先生最喜欢昆曲,他是个行家呢。” 穆藕初虽然一向经商,却和冯六爷一样醉心戏曲——穆大爷是真爱昆曲,比冯六爷上头多了,六爷不过是听、穆大爷是亲自上场票戏。只是这些年京剧盛行、昆曲式微,虽然多方投资扶助,流行这种事情就叫人无可奈何。 他原本来参会,只是出于商业同行的情面,为厚生纱厂撑一撑场面。眼下见金厂长懂得赏识昆曲,心里就有结交的意思。又听说白老板从小习昆,唱得绝赞,可惜转了皮黄,又拜姚玉芙为师,心里有些忿忿不平,痛惜昆曲人才又损一将,谁知和求岳说了几句,听他说“他自己应该还是挺喜欢昆曲,最喜欢的应该叫什么,《牡丹亭》吧。” 穆老板心中大喜,寻思着见见这位白露生,叫他千万不要放弃昆曲——只是自己身份如此,巴巴地跑去南京听戏,似乎是有点太殷勤了,更显得自己似乎攀附新任的行会会长。因此说:“金厂长可有闲暇?想请你到我杭州别寓作客几日,叫这位白老板也一起来,斌泉、月泉,都在我那里,大家一定可以说得上话。” 这是上海之行未曾料到的一段奇缘。 临别时耀希叼着小烟斗笑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跟你说的别忘了。” 金总心想完了完了,这头母老虎,钟小四这个小羊羔是不得不送了。想起小四那一副脑子缺弦的样子,婆婆妈妈地说:“借你可以,别借了就不还,他现在好歹是个技术工——你要带他干什么?” 耀希将烟斗拿下来,漂亮地吐个烟圈儿:“预备去趟福建。” “……大老远的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办好你的事就行了!”李记者把裙子一提溜,淑女地挥挥手,拿后脑勺跟金总告别:“告诉白小爷一声,给我留着这条梨园新闻,别人不许报!” 金求岳叉腰看她上车,拿脚趾头算算,离江湾之行也有一年多了,不知道李大小姐的脑子是哪个部分灌了水,怎么突然又想起花美男了。 不过这样也好,钟小四一滚蛋,自己就是这个厂里最帅的崽了。 84|灵隐 露生得了消息,将家务安排过, 就搭自家商船前往杭州。来时冒着细雨, 求岳在渡口接他, 见几个仆人搬三四个箱子下来, 不禁爆笑出声:“我的天啊你这是搬家来了吗?” 露生脸红道:“又不是来玩的, 是来见前辈, 我这带的衣箱子还有头面。” 求岳笑道:“哎, 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是觉得咱们俩没度个正经蜜月。”说着一指青山隐隐,“你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风景好得很,带你这个白娘子来杭州玩一玩。” 露生不想他是这个用心,忽然求岳俯下身来, 低声道:“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 就是来杭州度蜜月。” 当着好些人, 脸更红了。 穆藕初的别墅就在灵隐山上, 他们从渡口车行到西湖, 教仆人提着箱子,徒步上山。七月里的西湖, 烟雨里朦胧得清雅, 苏堤白堤皆烟柳, 百里莲叶见孤山,他两人撑一把伞,从断桥上行过, 真有点白娘子会许仙的心情。 露生遥闻见清风软雨里飘来荷叶的清香,展颜笑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就是眼前这样景象了。难得你这头猪,倒会寻文雅地方玩耍。” 求岳搓爪问:“我那个电报写得文雅不文雅?” 文雅个屁,露生光是笑,求岳知道自己写得又不好了,挠头笑道:“我不文雅不要紧,待会儿见的这些人,绝对跟你有共同语言。” 说着就看见穆藕初叫人备着滑竿,从山路上迎下来,穆老板一看露生带的箱子,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心中更喜,“大家都在,白老板,久闻盛名!” 露生亦大方见礼:“劳动穆先生了。” 穆藕初所筑的“韬庵”,在灵隐山高处的韬光寺里。露生见他带着滑竿下山来迎,客气得越过了身份,心知这多半是看在金求岳新任会长的面子上,自己才鸡犬升天。因此连忙推辞:“哪里就这么娇气了,穆先生走得,我也走得,这山清水秀的好似仙境,我陪您走上去就成了。” 这话一出,金求岳和穆藕初都是笑:“走不动!你以为是两三步?”求岳笑道:“下了船也没歇一会儿,就顾着玩,刚才苏堤白堤,一路上你喊累,我告诉你,往山上去,好远呢。” 黛玉兽在西湖上净撒娇,又是要爬雷峰塔、又是要爬宝俶塔,金总可算知道松鼠这脾性随谁了,原来随它妈——玩的时候心野,从孤山上下来就说脚疼,叫金总背着在苏堤上溜达,反正打个伞人家也看不清。一面攀着他的脖子,一面还挤兑他:“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你的蹄。” 这个诗金总是学过的,金总认命道:“行、行,我是马蹄,就是你这个花迷了老子的眼。” 露生在他背上笑:“你原来还懂两句诗?” 金总牛逼哄哄地拿脚戳泥:“真他妈当我文盲了,我还知道这个堤是他建的呢,白居易,是不是?我说你下来走两步,这软泥巴舒服的很。” 露生将他脖子一搂:“就不,弄脏我新鞋子了!” “老子的鞋不是鞋啊?” “我嫌累。” 刚才是仗着没人在旁边,带着小贵和周裕,也都是自己人,此时被求岳当着人说破,气得在背后偷偷掐他。 穆藕初叫人把行李先搬起来,“别说是带着这几个箱子,就是空手走上去也了不得,苔重路滑,摔了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笑了,就坐了滑竿,细雨斜风地漫步上山。 灵隐虽说是山,其实平缓,不过是江南丘陵,美不在险峭,胜在秀丽。半山腰上一带青砖粉墙,参差错落的农家宅院,又有些楼阁庭院,露生从山脚看见,心中只当那就是穆藕初的别墅。等行到眼前,两边山田里云遮雾罩,一垄一垄碧青的茶树,又有农妇戴着斗笠、冒着细雨摘茶,才知这原来都是茶田的农户。 再向上行,雨就渐渐停了,一路上浓荫参天蔽日,藤萝覆道、泉涧披山,峰阴翠树、苔润阶梯,雾气岚风伴着山鸟幽鸣,这景色与西湖上不同,西湖是人间画卷,此处才是真仙境。和求岳对望一眼,都觉心旷神怡。 穆藕初在前面问:“白老板是头一次来杭州?” 露生笑道:“来是来过,都是往城里赶场子,不曾到这样好地方来。” “灵隐是好地方,你二位若是不忙,就多住几天。”穆藕初淡淡一笑,遥指山中一小峰:“十几年前我和月泉、粟庐来这里踏青,在韬光寺那里筑了一个小楼。昔日他们在这里避暑,就在山中按曲,那一种自然幽远,比氍毹上犹胜。” 他所说的俞粟庐、沈月泉,都是闻名一时的昆曲大家,露生是虽未见面、却曾闻名,遥想当年灵隐雅集,多少名家聚会此间,不禁心驰神往。听他说“山中按曲,犹胜氍毹”,不禁暗暗点头——这个穆老板比金少爷还懂得文雅风流,昆曲原本就是山水之音,何须高灯红毡?真正随性起来,只要曲子好、情致好,连脸也不用抹的。 又听他说:“可惜这些年花部风靡、雅部凋零,粟庐已经故去,月泉也年高,这个别墅也就闲置了。算算三五年了,再无人雅唱山间,辜负了芳树灵泉。” 这话说得凄凉——穆先生年近六十的人了,虽然是花纱大王,近年里工厂资不抵债,爱好的昆曲又没落凋零,人生怎经得起这样一次一次的伤感离散,所以和冯耿光不同,冯六爷瞧着远不似五十岁的人,穆先生却是容貌较年龄更为沧桑,两鬓皆是斑白,称一句“穆老”实不为过。 露生看他坐在滑竿上的背影,已经有些伛偻了,心中生出怜悯。 穆藕初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穷酸,想当初富甲一方,何等豪奢,现在不过担个虚名,心中并不难过,早把这些富贵看淡了,只是晚辈面前说这些话,有些失了身份。 正在尴尬之间,忽然听白老板在后脆生生道:“既然这样,我就献丑给穆先生唱一个。” 穆藕初不料他这样善体人意,惊讶地回过头来,正迎上露生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有些含羞的意思,向他腼腆一笑,也不见他怎样吊嗓开腔,端坐在颠颠簸簸的滑竿上,以手按拍,微启朱唇,发声清吟: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这一曲欢悦平和,是游乐的应景曲子,穆藕初听求岳吹嘘他唱得好,吹了无数次,究竟唱得怎样,心中捉摸不定,不料此时一闻天籁。山中空阔幽远,无笛无琴,却恰如丝绒裹珍珠,将他一把好嗓子全衬出来了,连抬滑竿的挑夫都听住。 又听他宛转脆唱: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 此时夕照黄昏,从林间投下光晕,幽静的山道上,无人言语,唯有挑夫踩着青苔,踏出雨水流泻的暗声,和着他宽节缓韵,也不用十分力气,信口闲歌,与泉声鸟语是同一种清心悦耳,叫人身心松快。穆藕初静静地听他一曲唱罢,面上露出笑容,回过身说:“这是《桃花扇》里的访翠一回。” 露生歪头笑道:“刚才听穆先生说话,有些技痒,不能和俞大家、沈大家相比,听个嗓子罢了。” 穆藕初颇为玩味地看向他:“这是生的曲子,我记得白老板应该是擅旦的?” 生是男子的唱腔,旦是女子的唱腔,这两个即便是外行人也能听出差别,何况穆老内行。露生知他是有意考校,平时不爱在生人面前多说,今天是觉得这个穆先生很懂昆曲,知音难得,触动了谈兴,温柔笑道:“咱们昆曲不像皮黄热闹,但合乎天地之道,寄情于山水,所以是天子钦点的正声雅乐。要是没有这样的好景致,其实唱生、唱旦,也都没差别,但要对着这山中灵泉芳树,就有些讲究了。” 穆藕初问:“怎样讲究?” “粗了说,不过是随性随时,随情而发。要往细里讲究,所谓生韵如箫笛,清越悠扬;旦韵如琴瑟,宛转缠绵。”露生笑道:“山中闻笛,隔水听琴,这样的空山幽谷,旦腔有些太凄切了,不如生腔阔朗从容,所以山中听生,水边听旦,这是个清唱的小讲究。” 穆藕初将才听他一唱,功夫已是纯熟,不想还能发此议论。这等奇论是闻所未闻,细想却有些道理,心说这白老板是真正懂昆曲,不仅会唱,而且知赏——别看他年轻,腹中有些道行了。 他这次请白露生来,原本就有些请求,不过是怕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含着没有开口,如今看他谦逊温柔,有才却不恃才,心中喜爱,掉过脸来看看求岳,脱口赞道:“明卿,慧眼识珠啊。” 他两人在前头聊得起劲,金总后头哪插得上话?躺在滑竿上就快睡着,被他一说,揉着眼睛起来,还不忘了得意:“是吧,就说了他很强嘛。” 穆藕初见他睡眼朦胧,必定是个刚才打了个盹儿——这样好曲子也能睡过去!又气又笑,忍不住问:“我是不明白,你是半句戏也不懂的人,到底哪里捡来这个珍珠?真是牛嚼牡丹。” “穆老板,你这话就说错了。”求岳也不生气,指手画脚地坐起来:“不懂也不妨碍我欣赏——我怎么能是半句不懂?我还会唱呢!” 他成日听露生吊嗓,也跟着会两句了,坐起来就唱:“娘辰美景耐活天,赏森落事谁家晕!” 这居然还真是认真学了咬字发音,把穆藕初和露生都听呆了,两人皆是大笑:“够了!够了!” 求岳拍着腿道:“行啦,水平就这样,仅供亲友欣赏!” 说说笑笑,转眼到了韬光寺门前,不从正门进,却从旁边取小道绕行,原来韬庵与韬光寺一墙之隔,单独开一个小门,供穆藕初自行出入。 大家下了滑竿,随穆藕初进去,此处虽然不比金家老宅宽敞,但是该有的地方样样皆有,唱戏的场子也有——这和京剧大台子大场不同,昆曲是讲究自然山水的,香楼上可唱、彩船上可唱、花前月下都可唱,因此这整个庵舍也都是苏杭园林的秀雅精致,阁起轻云、苑罗溪泉,前后两座小楼相对,前楼会宾,后楼宿客。 最惊喜是楼上起的一座云台,正对着山下万木葱茏,连西湖景色皆是一览无余,正合了楹联上写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此时雨过天晴,映着夕阳万里,登临台上,令人神清目朗。 穆藕初带着他两人在云台上走了一圈,自傲道:“我这个戏楼,景色、声响、情致,都是首屈一指,遍数苏杭,没有第二个。”又叫了仆人来问:“月泉、斌泉,去哪里了?” 仆人垂手回话道:“几位先生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大约闷了,说去永福寺烧个香,怎么老爷上来时没遇见吗?” 穆藕初笑道:“又烧香?韬光寺就在隔壁,难道不能烧?”又向求岳露生道:“这里别的不多,就是寺庙多,永福寺也是有灵验的,你二位明日也可去那里拜一拜。”说着又笑:“他几个大约不是去烧香的,是去永福寺吃它的素斋点心,它那里的绿豆糕好得很,顶好给我们也带一份。” 见那几位客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就安排了他两个先在后面客房休息,“你二位自便,等用晚饭的时候,会叫仆人来请。我在隔壁佛堂,随住持念一个晚经。” 求岳跟他在这里住了两天,知道他是半个出家人,早晚都要念经,送了穆老去佛堂。和露生自在云台上玩了一会儿,看见远远的钱塘江上帆影点点,山风迎面,说不出的痛快,拉了露生的手说:“前两天就想叫你过来,你说这里好不好?” 露生向山下羡慕张望:“真像仙境似的。” “我跟你讲,我小时候学过那个什么,滕王阁序,一站在这里都想起来了,不看景色不知道人家写得好!他说的那个什么落霞齐飞,秋水什么的——”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露生点头微笑:“季节虽然不合,情致是这个情致了。”歪头看求岳,甜蜜道:“你现在也领会些诗意了。” 金总屁颠屁颠:“跟人民艺术家谈恋爱,自己也艺术了。” 两人笑了一会儿,从戏楼上下来,就在楼外的竹林里嬉游,看雨后出了些细长的香笋,折下来闻它香气,又见土下钻出几个知了猴,抓了来玩耍。露生捏着知了猴道:“咱们别玩疯了,我回去匀脸准备上,晚上只怕要唱戏。” “应该不唱吧,我看那几个老头也没带什么道具。”求岳说:“穆老找你来是另外有事。” 露生有些意外:“找我不为唱戏,还有别的事?” 原来前几天穆藕初和求岳在这里避暑,说得投契,穆藕初道:“明卿的生意刚有起色,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只是你我难得知心,这些是我的肺腑之言。” 穆老自花纱起家,也是大富大贵过的人,和一味守财的金少爷不同,在他五十余年的生涯之中,除了纱厂生意,还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建立了穆藕初奖学金,资助国人学子留洋读书,时人赞扬他“黄金满筐,不以自享,恣出其财,以成人才”。数十年后,金求岳回顾这位行业前辈,惊讶地发现,他的生意也许很失败,被自己后来居上,但他慷慨捐赠的奖学金却培育了数量可观的科技精英,其中最著名的是蜚声海内外的物理学家杨振宁。 当时穆藕初是这样对他说的:“国之需才,尽人得而知之。然而人才为有限的,需才为无限的,才难之叹,自古已然,况今非常之世,必赖非常之才。国无人才,国将不国。” 金总:“穆前辈……我们说人话好吗?” 穆老:“……” 金总:“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呃。” 穆老又笑了:“我们做生意的人,赚来这些钱,说白了都是身外之物,现在国力衰微,是人才不足的缘故。我觉得明卿你在生意上是天纵奇才,挽救国内的棉纺织业、力挞日商,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今日之成就还是小成,将来你前途无可限量——所以,所以我想恳请你,日后若是产业发达,也请你周济学子,为后辈做一个长远的打算。” 这些话他说得有些窘迫,自己没钱了,还在劝别人掏钱,其实说起来都是很尴尬的请求。求岳却想起王亚樵信里说的话,“要将此良才惠民生以报国。” 这和穆老的心愿是一样的。 国家不是统治者的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只要人民不放弃,这个国家就有希望。 他爽快地点头:“这件事没问题,我愿意参与奖学金的运作。” 露生听得也点头不迭:“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是要我出堂会做个号召?” “想多了宝贝儿。”求岳笑道:“他找你是为另一个事情。” 要说穆先生第二个牵挂的事情,就是昆曲了。当年乾隆帝下江南,题昆曲为“雅部”,皮黄小戏为“花部”,从此分出雅俗,自从道光年间汉调进京,皮黄大盛,由此生出京剧,昆曲渐渐衰落,一盛一衰,这是艺术风潮自然之理。穆藕初是心中以昆曲为雅正之音,恐怕它后继无人,所以十年前出资成立了昆曲传习所,就以苏州四大班的老艺人做教师。 只是一人的心愿,很难改变时代的潮流。传习所挣扎了十年,没有新的人来做教师,学生更是越来越少。 穆藕初难过地说:“这些年我的旧友离世的离世、年高的年高,粟庐的儿子也改了皮黄,昆曲一道恐怕将如广陵散,绝唱于后世!” 露生有些惶恐:“他是要我来主持传习所?!” 求岳摸摸下巴:“我感觉他是这个意思,我有钱有人脉,你有才有名气,传习所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全了,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我什么身份,年纪又轻,资历又浅,这如何当得?” “嗨,有人搞事总比彻底糊透了好吧?”求岳摸摸露生的脑袋:“你那么喜欢昆曲,谁知道历史是怎么延续下来的呢?你不接手,说不定昆曲从此就真没了。”他直起身来,远望钱塘金波浩荡:“再说了,我觉得这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你又不是个家庭妇女,也应该搞点自己的社会活动。” 露生明白他的心意,这是不要自己依附在他身边,要做自己的事业,心中感激,可是仍然惶惑:“昆曲再怎样没落,也很难轮得着我来主持,你没听他说到的俞大家、沈大家?” “那是谁?” “你是真的不懂。别人且不说,俞粟庐虽然去世了,他儿子却得他真传,巾生冠生,都是绝佳,现听说在程砚秋那里,我师父还跟我提过他。”露生踟蹰道:“穆老恐怕是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这件事我担不起,若是担了,只怕要把苏杭这一带的昆曲艺人都得罪遍了。” 求岳见他真忧虑的样子,也没想到还有圈子资历这个事,挠挠头说:“行吧,你先别着急,他也没正面跟我说,就是旁敲侧击试探,我也是猜的。”听见下面似乎有人上来了:“看看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怎么说,说不定只是叫你做个普通老师。” 露生这才放心:“若是这样,那就最好了。” 两人竹林里出来,正迎上沈月泉一行从永福寺回来,边走边说笑。求岳知道大家是晚上要在一起吃饭的,客气打个招呼。一个胖子赶上来拉着他的手,亲热笑道:“金会长、金会长,久仰久仰!” 求岳看他肥胖样子,不像是唱戏的人:“阁下哪位?” “鄙人也是穆先生的朋友。”胖子殷勤道:“我姓汤。” 露生站在他身后,脸已经白透了。 85|往事 后来求岳问露生:“你受那么大委屈,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 露生擦干了泪道:“这有什么好说。” 求岳心里是有点无奈、有点茫然, 以为露生长大了, 其实他还是跟过去没什么变化, 打落牙齿肚里吞, 死要面子活受罪。 可是再想一想, 哪个人没有痛处?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把伤口扒开了给人看。 把时间倒回到那个灵隐山中的黄昏, 那时夕阳褪去, 暮色笼罩山峦。韬庵的四处都点起灯,石灯笼里放出柔和的光芒,照着半明半暗的薄暮,竹影摇动,很风雅的景色。 晚宴就设在戏楼的花厅里,穆藕初从佛堂里回来, 携了几位客人的手, 和露生介绍:“这是月泉兄、斌泉、还有凌云。” 沈月泉、沈斌泉, 皆是前清昆曲名生沈寿林之子, 沈月泉已近古稀, 须发尽白,沈斌泉也年过四十, 都是儒雅神情, 怀中插着笛子。露生慌忙就拜, 再看另一人,和求岳都笑了:“徐先生,我们是会过的。” 正月唱戏的时候, 就是从苏州请的徐凌云搭戏,他是沈月泉的徒弟。 就是那个最后没出场的卖油郎啦。 徐先生这人嘴巴还挺严,回去之后居然也没笑话金总,换个大嘴巴的估计今天金总已经是透明柜了。徐凌云笑说:“白老板正月里做得好排场,记忆犹新,今天听我师父说你来杭州短行,我就跟来了。” 穆藕初抚掌笑道:“原来都是相识的。” 再有几个不大出名的行当,也都介绍过了,又指那个胖子道:“这一位是兴业银行的股东,汤飞黄汤先生,他是振飞的朋友。” 俞振飞便是俞粟庐的儿子,出类拔萃的小生,早年跟着沈月泉学艺,现在北京跟随程长庚的孙子程继先学习京剧,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汤飞黄得意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常跟涤盦(俞振飞字)往来,以前也认得粟庐先生,涤盦的戏我经常捧场呢!都是故交。” 这话听得露生心中一跳。 别人不知这个汤老板,露生是化成灰也认得他!这是个脸也不要的好色之徒,想当初受他侮辱,只愿一辈子再不要看见这个恶心角色,谁知他不但有胆量出来,还能若无其事!当初怎样逼迫自己?又说了多少下流话? 这种人也配跟这些名家坐在一起?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人有多恶俗? 万万不料他和俞家有这样交情!这才是最想不到的。 俞振飞他虽然没见过,但梅先生都亲口称赞过他,想来不是那种市侩小人,怎么会和这个猥琐胖子交朋友? 想也想不明白,心里委屈,又说不出来——分明知道他是个下流人,可是当着这么些前辈、又当着穆藕初和求岳,怎么开口说?只好当这事儿没有过! 心里忍了一股窝囊气,顶的胸口疼痛,转念再想,今天这夜宴也不是为自己摆的,说到底是为了穆藕初想要振兴昆曲传习所——将汤飞黄瞥了一眼,心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你拿捏的软包子了,今天顶好咱们都当无事人,和和气气,别扫了穆老板的兴致! 这倒不是他怕事,全然是尊敬穆藕初一片苦心,不愿意为了自己一点私事弄得大家不快。汤飞黄却偷偷看见他一双妙目,含着怒气,强作平静的模样,嘿嘿一笑,翻了个白眼。 露生见他翻白眼,心里有数,他越是挑衅,自己越是不能慌,自己和这个胖子的恩怨,说出来也不理亏,心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索性走到沈月泉身边,顺着汤胖子的话搭了个讪:“可惜今天俞师兄没有来,不然一定更热闹。” 俞振飞比他年纪稍长几岁,若论师门,两人是不大攀得上的,这一句“师兄”无非是亲近尊重的意思,谁知沈月泉冷冷一笑:“老朽不敢做白老板的师父,也没有过这种情分。” 露生脸上有些涨红。徐凌云一旁听了,连忙来打圆场:“说的许是姚玉芙那一边的师门,这个远远近近,也说得上。咱们先坐、先坐。” 沈月泉倒也没再难为他,只是脸上总是不太愉快的神情,怀了笛子,淡淡致意,也不招呼露生,和弟弟在陪座上坐了。徐凌云见他两人冷淡,只好赔笑,说些趣话,又顺着露生的话说:“振飞原本来信说要给他父亲扫墓,大约是在北京有事绊住了,白老板多住几天,咱们能聚一聚。” 露生感激地望他一眼,见他也是尴尬的神色,心里越发明白——只怕是汤胖子说了什么歪话,叫沈氏兄弟心里生了芥蒂。 大家皆是淡淡的神情,仍然不提唱戏,也不说曲子,看看夜色垂落,落座举杯,说些闲话。问他来时是旱路水路,又问在杭州盘桓几天?及至问到白老板昆曲这行师承何人,学过什么戏,露生谦逊道:“我从小在春华班,戏全是班子里教的,左右就是那几出有名的。” 沈月泉兄弟就更觉得穆藕初心太急。 原来穆老板今天死活拉了他们来,要“共襄盛举”,只是白老板年初的时候连演十二场,震动江南,这里什么风声没听见?早些年苏州已经知道南京有个白露生,恃才傲物,今年他再复出,却是脱了行、打票友的名头,都觉得他这人行事怪癖,似乎攀结高枝,看不起梨园这一行。因此虽然徐凌云说了许多好话,沈氏兄弟总是淡淡的。 他们虽然不说,金总心里咂摸出点味道了,露生是新人空降到小圈子里,这伙人抱团取暖,有点排挤露生。苏州杭州是昆曲的老根据地,看南京也不大入眼,圈子是越冷越孤高自许,把金总在旁边看得一肚子窝火。 金总心想,老子虽然不懂昆曲京剧有啥区别,不过难怪昆曲起不来,你看梅先生待人多么热情,姚先生也是兴兴头头的,瞧你们这一片冷屁股!他没想到当初露生拜见梅兰芳,是谦之又谦,今天却是被穆藕初当作贵宾请到杭州来,别人不知他的能耐,以为穆藕初是看在金求岳有钱的份上,抬举这个白老板,当然心里不快活。加上汤飞黄一来,说了许多诋毁的话,就更冷淡了,无非是顾着穆藕初的面子而已。 两边都觉得自己给了穆藕初面子,还都觉得挺委屈。把金总在一边坐得难受,心说这些老家伙傲得尾巴翘到天上,不友好你来吃什么饭?看露生还是好言好语地在一旁说话,心里更堵,忽然看见园子外头周裕招手叫他,干脆掏了烟,起身出去。 露生拉了他道:“你怎么走了?” 求岳忍着恼火道:“周裕叫我,我抽个烟就来。” 穆藕初坐在席上,也为难,他是心上一热,想把认识的昆曲人才都聚集起来,没想到触了沈氏兄弟的不悦。 一群人各怀心事,只有白老板若无其事,露生看沈月泉手边那支短笛,轻声问:“沈老先生这支笛子,好像是湘妃竹的?” 沈月泉说到笛子,面色稍霁:“这个自然一看就知道。” 露生附和道:“妃竹柔润,配昆是最好的。” 沈月泉有心考考他:“苦竹、紫竹又如何?” 露生抿嘴儿笑道:“紫竹沉稳,与皮黄相宜,苦竹高亢,脆如胡琴,听说北边小戏爱用苦竹笛子,我见识少,没有细听过,不过京腔快板里,也肯用苦竹。” 沈月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穆藕初心中大呼侥幸,好在白老板性情柔和,也亏得他软弱,待前辈都是恭敬有加,无话也找些温柔话说,又看他小手一直在桌子下面按着金会长,心道这白老板虽然不知唱得怎样,心思却很玲珑,难得他这样委曲求全,全了大家的体面。不禁好感又多一分。 他有意拉拢露生和这些旧友的关系,就将山路上露生议论旦腔生腔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往日我们在这里拿笛子唱琴挑,不就是这个道理?”又看沈月泉:“月泉不要看他年轻,他在戏上还是很有修行的。” 大家都听出他这是刻意举荐,心里又松动几分,唯有沈月泉听了一会儿,似乎感兴趣的样子,直起身来问露生:“你说戏是班子里学的,你总该有个开蒙的师父,这人姓甚名谁?” 露生好容易得他攀谈一句,含笑答道:“我师父是个坤伶,这些年已经不在一处了,她姓张。” 汤飞黄就在旁边“呵呵”了一声。 沈月泉稍稍一愣,又问:“那你师父又是跟谁学的戏?” 露生不知他何以这样问,也不理汤胖子,诚实回答:“我师父的父亲也是唱旦的,我不曾见过,只是听说,据说以前是在京城唱戏,也有些名气,应该是叫张小福。” 一言之下,沈氏兄弟的脸色都是大变,连徐凌云的脸色都变了,汤飞黄在旁笑道:“是不是?我就说是这样,他是张小福那一脉出来的!” 话音未落,沈月泉已经站起来,向穆藕初拱手道:“穆先生,今天你叫我们来,无非是为了商议昆曲传习所的事情,请来这个白老板,有财有势,我们年纪大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张小福一脉,我们断断不跟他在一起。”一时看着露生道:“白老板,你这戏路,我们不敢合流,回去问问你师父,问问她老子当年做过什么事。” 露生坐在石凳上,全然懵了,不知道汤胖子是说了自己什么坏话——虽然知道张老娘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可是她父亲又怎么得罪了这些苏州班子?也没有哭,忍耐着站起来,恭敬相问:“我年纪轻,不知到底什么地方犯了忌讳,沈先生何妨直说?” 穆藕初见他面有怒容,也站起来了,这会儿他妈的还不知道金会长跑哪里去了!愕然问道:“月泉这是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我也不懂,你好歹说出来。” “为什么?穆先生,我是从来没跟你诉过苦,也没跟你说过洪福班是怎么倒的。”沈月泉指着露生含怒道:“要说苏州坐城四班风流云散,就有他师祖的一份力!” 原来二十五年前,昆曲最红者是四大班为首的洪福班,张老娘的爹张小福——当时还叫张明芳,在这个班子里唱旦。班主是个坤伶,当家红旦,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一身技艺倾囊相传,一来二去,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居然就有些情愫了。谁知这个张明芳狼心狗肺,学得红了,把班主弄大了肚子,自以为从此独占鳌头。当时大家已经看不惯张明芳,只是夫唱妇随,无话可说。 不料班主有些本事,生完孩子,体态嗓音恢复如旧,走红更胜往日,还得西后传召入宫表演——张明芳是连媳妇也妒忌的人,见她生了孩子还是当红,心里已经又嫉又恨,更深知此次入宫,谁担大戏,谁就是名角了!因此狠心把老婆嗓子弄哑,自己冒名进宫,这一回搭上了另一个唱生的坤伶,干脆招罗了一干琴师笛师,把妻子留在苏州,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洪福班就此散了,之后虽然又和大章大雅搭班,到底一蹶不振。那位坤伶班主失了嗓子,又失丈夫,连孩子也没有,成了疯子。这件事苏州艺人谁不知道?都骂张明芳忘恩负义,着人追打他,张明芳也自知理亏,改了个名字叫张小福,天津躲了几年,渐渐地不闻消息。 事情过去了,仇还记着,这样家风师门,能养出什么好徒弟?起初汤飞黄说他可能是张小福一脉,还不大相信,等露生自己一说张小福的名字,还有什么抵赖? 这里把前因后果一说,露生也呆了,沈月泉当年是亲眼看着这事儿出来的,心中万分厌恶,见露生好像不知情的样子,冷笑道:“这些事情,你师父当然没脸告诉你。” 露生嗫嚅道:“我自从出了班子,许久不见我师父了。” “那不是自然!”沈月泉冷声道:“你师祖一门相传的忘恩负义,自然也有你这种徒弟,飞上高枝就把师父忘在脑后!” 露生百口莫辩,菊坛最重师门,没有徒弟单飞就不顾师父的道理——可自己这种情形不是这个道理啊! 张老娘是教了他戏,可是张老娘让他做的事情,哪一点配叫师父?要是说出来,岂不是把自己过去做娈童的事情也都都抖出来了?一时间真是欲哭无泪! 知道自己从此是在昆曲这块撞了南墙了,不知如何是好,哭了又恐怕汤胖子得意,忍着眼泪,旋身向穆藕初道:“穆先生,既然是这样,我的确不配在这里说话,今天叨扰了。” 穆藕初真是一个头变两个大,他心里只愿大家同心协力,谁想到里头还有班子的仇怨?也难怪这个白老板艺出全才,原来师祖是当年洪福班教出来的!把沈月泉连哄带劝,沈月泉只是冷淡:“穆先生要请他,就请自便,我们从此回苏州去,虽然戏子下九流,也知道情义两个字的分量,当年大家立过誓的,要给洪福班班主报这个仇,今天贼人已死,仇是报不得了,要我们跟他徒孙携手做事,却是万万不能!” 汤飞黄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旧事是旧事,咱们只论眼前,别管你师父家风如何,到底是你师父,你这登了高枝就忘本的德行,怎配和沈老共掌传习所?你还知道你师父现在是死是活?” “他知不知道,关你屁事?!” 这一声怒吼把大家全都惊住了,金求岳不知哪里冒出来,嘴上叼着烟,一脚把汤胖子踹下石凳:“这里都是艺术家,他们说话是他们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挤在这里放屁?!” 86|剖心 穆老板左支右绌、劝了这个劝那个,心说今晚简直是弄巧成拙的最高境界, 早知道是这样, 说什么也不该把沈氏兄弟弄来!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向着露生——好歹是年轻有钱, 如果一定要在沈月泉和白露生中间选一个人来继续传习所的工作, 穆藕初宁愿那是白露生。 商人有商人的眼光, 知道做一件事情, 最重要的其实是资金和时间, 人力难胜天,苏州艺人虽然年高德劭,但毕竟已经老了;再一者,无论张小福过去怎样为恶,所谓罪不及妻子,更何况他只是个徒孙!过去的事他知道什么?无非是沈氏兄弟一口气转不过来罢了。 他心里盼着求岳赶紧过来, 帮忙劝劝, 谁知这个莽张飞半天不见人也就算了, 进来二话没有, 抬手就是先打人! 穆藕初知道金求岳是有点病的, 但没想到他脑子这么不好使啊!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凑热闹,过了晚膳时间, 隔壁韬光寺、下头灵隐寺、远处永福寺, 齐刷刷地和尚尼姑都念经, 敲钟敲木鱼,妈咪妈咪哄,跟他妈伴奏似的, 韬庵这里就比一百个和尚还热闹,穆老板脑子里乱哄哄的,崩溃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正|念经的已经有了,就差一个原地去世了。 汤飞黄比他更受惊吓,因为金少爷他过去是见过的,闺秀一样手不抬嘴不张的人,加上听说又病了,都笑他傻,心里早就有欺负的念头,所以前面他蹬鼻子上脸,一见面就谄媚逢迎,就是要金少爷抹不下这个面子,不好为一个戏子跟自己翻脸,也是仗着他一向温柔沉默,王善保家欺迎春的意思——谁知道迎春没有,探春的巴掌就有,一脚过来,人都傻了! 沈月泉气得伸手就拦:“金会长斯文人,这是干什么?”求岳怒极反笑:“不好意思,文化低,斯文怎么写,暂时没学会。”一面提着汤胖子就往旁边拖。他人高马大,提这胖子好像豹子玩球,手揪着脑袋,皮鞋踹在肥肉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叽”一声。 汤胖子头晕目眩,被踩在地上乱扭:“说不过就动手?” 求岳掸掸皮鞋道:“老子还没动手呢,叫屁。”一面拽了他的脑袋问:“狗胖子,你别的屁事没有,专业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黑人都黑到祖师爷头上了,这么喜欢造谣是吃屎长的?露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跟他过不去?!” 沈月泉拉着他怒道:“张小福的事情怎是造谣?这是白露生自己说出来的!” 求岳瞪着沈月泉:“所以你就跟着这个狗胖子一起造谣?你们小圈子抱团,我们惹不起,请他来的是穆先生,你不痛快跟你老板闹,几个老的欺负小的算什么意思?!” 露生又慌又怕,忍着泪拉他:“别闹了,你给大家留个面子!” “从刚才到现在,给大家留的面子还少吗?!谁给你留面子了?”这档口金总是连穆藕初的面子也不想给了,回头吼道:“他!叫来就来,大热天的从南京跑到杭州,带三四个大箱子,就等着给你们表演!来了又是挤兑又是喷,他回一句嘴了吗?他不是新人小透明好不好?梅兰芳也没给过他这种脸色,你们凭什么?还是说新人小透明你们就这样欺负?圈子不大妖风不小,搞个合作还排查祖宗十八代,自己给自己定的骚规矩挺多,怪不得昆曲一天到晚出不了逼光抠脚!” 众人全给他骂愣了,听他说“出逼”、“抠脚”,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明白这都不是好话,连徐凌云脸上也架不住,露生听他连沈月泉都骂进去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连哭带跪:“我求求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碰死了!” 求岳怒道:“老子说错了吗?!”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露生哭着道:“没有师门哪来的后人,有规矩强如没规矩,我野路子出来的,原本就不敢自尊师长,今天是算清了自己几斤几两,何必弄这样难看!你别说了,咱们回去了!” 金求岳是从来没这么气过黛玉兽软弱,人家都他妈骑在头上拉屎了,你就哭着回去了?!心里真他妈气炸了,应下传习所这个邀约,无非看穆藕初的面子,也是给黛玉兽开阔一下视野,你好我好的事情,倒把黛玉兽弄得哭唧唧的,跑来杭州是找气受了!想拉着他就走,再一想偏不能如了这帮混蛋的心意,把黛玉兽拽起来吼道:“你怎么野路子了?你做老师有什么不可以?” 汤胖子一直给他踩在脚底下,全然变成个脚垫子,闻言嗷嗷叫道:“他也配?!他什么货色!” “他什么货色?他五岁就学戏,十四岁就走红!”金总心说这胖子今天是真想死了,黑人还没黑过瘾?“昆曲本子他哪个不熟?唱得不好还是跳得不好?沈先生说他、徐先生说他,这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事情,你个野猪精也说配不配?” 汤飞黄就等他这句话,抠着地嚎道:“他德行就不配,要不要咱们说出来,说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露生脸色惨白,跪下抱着求岳的脚道:“别说了!咱们别说了!这个事情我本来就不配!不做了!” 汤飞黄就是要看他这个惨样,也不怕疼了,声嘶力竭地喊:“他婊|子出来的!五岁出来是学戏?五岁出来是做兔子!真以为他唱得好呢,都是嫖他的!” 四下里忽然全安静了,竹叶掉在地上也听见的,轻轻的“扑棱”一声,清白碎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声响。 ——要说汤飞黄这个人,真爱昆曲,也是有一点儿的。自从一年前在南京被震吓一通,灰溜溜跑到天津去了,到嘴的天鹅肉没吃上,心里对白老板是又气又恨。但要说他今天是挟私报复,那倒还真没有。 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白露生不配。 穆藕初结识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俞振飞相熟,更大的原因是他十年前就常在苏州这里捧戏、捧班子。在汤胖子看来,昆曲这东西十分高雅,皇帝钦定的雅部。雅部之所以是雅部,就是因为有风骨,秦淮河的兔子怎配混在苏州的传艺大班里? 他听白露生唱戏,也有好些年了,白露生什么底细他不知道?上下三代都掏摸清了!就是因为知道他是张小福的徒孙,所以心里更加看不起,听说张老娘不敢去苏州,只敢在南京混,心里全是嘲笑。 求岳后来评点他的行径,给了四个字:“私生黑饭”。 他看露生唱戏,差不多就是有钱的屌丝看女主播唱歌,心里只有油腻,没多少尊重。他尊重的是苏州这些真正的曲艺世家,代代相传的,自觉这样是很有格调、很泾渭分明。因此听说穆藕初要请白露生来,倒也不论过去自己怎么腆着脸求欢,先把自己知道的张小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他算定了露生不敢跟他少爷告状,就算告出来又怎样? 反正白露生想做昆曲师傅,那是万万不可以——太脏了!太脏了! 因此求岳把他痛打一顿,汤胖子心里还不觉理亏,自认是为昆曲清高作卫道士,理直气壮地嚎叫:“就问凌云知道不知道,大家给个面子不说罢了!传习所这个事情多么郑重?叫人听说跟个兔子学艺,那不是笑也笑死了!” 露生听他左一个“婊|子”、右一个“兔子”,忽然心里冰凉。 茫茫然看向徐凌云,只见他神情尴尬,局促得说不出话,自己仿佛被寺里的鸣钟大木横撞了一下,一时间嗡嗡嗡全是针扎的声音。 原来他们知道的。 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 原来张小福只是借口,看不起他是因为这件事,那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求岳也知道了。 自己所有的难堪、丑陋、令人厌恶的往事,全被扒开了,放在他眼前了。 这一会儿是连伤心都没了,心如死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想爬起来,脚是软的,光听见眼泪扑簌簌地打在衣服上,又听见穆藕初和徐凌云惊慌道:“白老板!醒醒!冷水拿来!” 露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个什么,呆呆傻傻地笑道:“我没有事。” 一声一声,底下佛寺里敲钟的声音,全是催命的,赶紧了了这一世,下辈子干干净净的! ——活够了。 徐凌云撬他的牙关,给他往嘴里灌凉水,不料这头灌进去,那头血吐出来,忽然见他挣扎起来,神色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汤飞黄问:“所以我这一辈子,又对不起谁了呢?” 汤胖子有点傻了。 露生擦了泪道:“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情愿?还是说这辈子我不能洗了这个恶名?” 众人看他姣怯怯的,心里已经不愿难为他,汤飞黄说的事情,大家也都是含糊带过,没想到他自己站出来认了,心中恻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露生惨然笑道:“怎么风尘出身就注定下贱?别说是各位曲艺世家,便是士大夫贵人又如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身殉国的是柳如是,媚骨降敌的可是钱尚书!”他定定看着穆藕初:“就不说我究竟唱得怎样,今天各位要跟我摆龙门阵,咱们开个擂台戏,我白露生并不怕!只说我脱行从商,叫各位看不惯,我扶持安龙厂抗击日货,各位有谁做到了?” “比我强的看不起我,我认了,不如我的,凭什么说我?!要说祖上出身,不见得人人都是皇子皇孙,谁又比谁强!” 没人说话。 他是存了寻死的念头,痛到极处,反而冷静了——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物死尚且鸣不平,自己死也要死得分明! “说够了吗?这种过时新闻,大家都知道了,你个野猪精哔哔个鸟?” 一片寂静里,金求岳忽然开口了。 “老子养了他多少年,还需要你告诉我?”他踩着汤胖子,转头问徐凌云:“徐大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你知道张老娘是个老鸨,她那种人能算师父吗?” 这话把露生说懵了——金少爷知道这事不假,求岳是从哪里知道的?! 徐凌云真是欲哭无泪,本来是想给白老板打个掩护,谁知道闹成这样,扶着头道:“我也想说的,可这叫白老板怎么做人呢?” “怎么不能做人了?”求岳冷笑道:“别说他没做过,他就是真卖过又怎么样?五岁的小朋友有什么自主权,都是被逼着出来,为什么要指责受害者?” 露生心中惊涛骇浪,眼泪全下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求岳摸摸他的头:“别说了,我,话放在这儿,搞荡|妇羞辱的,全他妈是人渣。”一面看着汤胖子道:“今天我也不谈传习所的事情了,就先教你做个人,要去报警的赶紧去,我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说着,他提起汤胖子,没头没脑就往水池里捶,旁边人一时惊醒过来,慌忙拉他——哪里拉得住?但听得后面高声叫道:“金兄弟!金兄弟!饶他一命!我找到了!” 大家听这声音熟悉,都惊愕回头,从后面赶来一人,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长身玉立,面目英朗,夜色中难掩他柳叶宽眉下一双流波俊眼,好俊俏人物!穆藕初和徐凌云都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此人正是俞粟庐之子,俞振飞。 俞振飞将一个箱子丢在地上,笑道:“行了,要说德行配不配,汤老板你是先不配了,我看你衣服也弄脏了,咱们换一套如何?” 汤胖子万没想到这俞公子会从北京回来,一见他手里的箱子,脸上一黄,委顿在地。 87|月光 求岳见俞振飞来了,吐了一口浊气, 点上烟道:“行了, 你说吧, 说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俞振飞向他点头一笑。 箱子是汤飞黄的行李箱, 这个大家都认识, 箱子打开, 里面不过是些胖男人的行李衣服, 翻开这几层衣服,俞振飞将手一伸,从里面擎出碧青靛蓝的一支发钗,点翠南珠,甚是精致,只是这里的人都是久在行当, 看这头面倒也不算什么, 再从箱子底下一摸, 大家可就惊呼出声——那东西拿出来青绿通透, 托在手上宛如碧水一泓, 石灯笼照着宝光四射,迎风发出隐隐清响, 原来是整条青玉琢成的一杆青玉笛。 沈月泉走近几步:“这仿佛是粟庐的笛子?” 露生也止了泪, 怔怔看过去。 穆藕初也慌忙过来, 将笛子拿在手上一看:“令尊和我提起过,这笛子是他在苏州做官的时候,认得一个贝勒, 着人雕了这个青玉笛送给他,虽然没听他吹过,但是当着大家的面都曾经拿出来赏玩——这东西本来在传习所的会堂里,怎么落到汤老板手上?”他心中不敢相信熟人盗窃,局促问道:“难道是仿品?” 俞振飞道:“玉笛其实不如竹笛,吹起来声音文弱,律调也不准,如非行家上手,就是形同玩物。我不知道汤老板原来有这种雅兴,花大价钱做这个东西玩。”说着,将笛子在手上一转:“这可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汤飞黄道:“我、我附庸风雅,所以也做了一个来玩。不信去看传习所会堂,笛子还在大柜子里锁着呢。” “锁着的笛子,恐怕不是原来那一把了。”俞振飞冷冷一笑,叫众人来石灯笼下面细看:“过去我父亲不曾提、我也不曾说,我年幼顽劣,把这笛子跌断过一次,从里头镶补过了,外头瞧不出来,因为是花青玉,仿佛只是多了一道纹路,要从这里头看进去才知道,其实是碎过的。” 大家伸头一看——果然如此!一时间惊叹无比,世人皆知玉碎难补,要补也是金镶玉,不知何等巧夺天工,能不着痕迹地把玉笛复原如初! “这种脱胎补玉的技巧,连苏州巧手师傅也不懂得,当年我父亲爱惜这笛子,觉得黄金伤了青玉的圆润之音,因此从山东找来一个内务府老公,会做这个活儿,侥幸补上了。后来他侄子闹义和拳,全家给砍了头,这手艺也就失传了。”俞振飞怒笑道:“汤先生,你费尽心思,仿造了假玉笛,但是这里头断裂的纹路,想来你找不到砍头的人替你做了!” 俞振飞和汤飞黄,在北京的时候的确算是朋友。他在北京拜程继先为师,搭程砚秋的班子唱戏,也正是去年春天汤飞黄慌慌张张窜到平津去的时候。两人在场子里攀谈了几次,渐渐熟络了,俞振飞见他懂得些昆曲,又说曾经见过自己的父亲,漂泊异乡,自然真心把他当朋友对待。只是后来渐渐听说汤飞黄在北京为日本人倒卖商品,心里有些不屑,只是碍于情面,又看他捧场热切,不好说什么。 后来汤飞黄回去苏州,结识了穆藕初,顶的也是俞振飞的幌子,穆藕初问了两次,俞振飞只说“他喜欢弋阳腔是真的,要是他有这个热心,能为戏曲传承出资出力,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汤老板跟穆藕初说自己是俞振飞的朋友,跟俞振飞说自己是俞粟庐的朋友,至于粟庐先生——早就在土里了,谁能对证?迷迷糊糊地,他就这么混进朋友圈子里了! 俞振飞道:“他说过我父亲的几件旧事,都能对得上,因此我小时候虽然没见过他,但也从来没有怀疑他。” 就这样,汤飞黄得以登堂入室,终于跟着穆藕初去了昆曲传习所,加上他“银行股东”的名头,竟然被当成贵宾,汤飞黄当时表现得很诚恳,“粟庐先生已经故去,我听说他的笛子留在这里,能否借我一观?” 这把玉笛是俞振飞留给穆藕初的,“我虽然跟着程先生下海,终有一日会振兴昆剧,此玉笛就是见证。我一日不归,玉笛一日存证。” 穆藕初也不作他想,拿笛子给汤胖子看了一遍,这中间谁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情!倒是俞振飞前几天在北京随师父逛琉璃厂,突然在铺子里看见一把跟先父遗物一样的玉笛——连笛子上三朵天生的玉纹梅都毫无二致,不觉大惊失色,以为是遗物被盗,端起笛子细看,才知道是仿品,叫过铺子里的伙计来问:“这笛子谁做的?” 伙计笑道:“俞大爷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这东西吹不得,玩意儿罢了。” 俞振飞无奈道:“我问你它是谁做的?” “别提了!前阵儿有个胖子来我们这儿,定了三家的活儿,结果就要了一件,说我们做得不像!真他妈的晦气玩意儿,您要喜欢,五块钱拿去吧!玉是好玉!” 俞振飞心中大惊,知道此事必有蹊跷,辞了程继先,连夜从北京赶回苏州——果然笛子已经被人偷换!再问传习所的老仆,说没有别人来过,作客的只有一个汤先生。再问他去向何处,也是巧了,老仆道:“说是穆先生有请,跟沈老先生他们杭州去了。” “汤飞黄,你偷这把玉笛,是为一个叫岩崎的日本商人,对不对?”俞振飞道:“他问我买,我不肯,所以托了你来做掮客。” 汤飞黄恼怒道:“他也是真心喜欢昆曲,以前见过俞老先生的,要是他肯去日本,现在红的就不是京剧了!” “所以你就把笛子偷走?”俞振飞怒视着他:“你干的事情我师父在琉璃厂都打听清楚了,贪图钱财,何必拿振兴昆曲来扯大旗!要问我和我父亲为什么不肯去日本,日本人是让他教艺伎吹笛子!” 俞粟庐当时如此回复岩崎:别人都可去,我不能去,我曾是大清命官,怎能以曲伶的身份东渡献艺? 这日本商人求艺不成,对这把精美的玉笛却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几把,都没有俞粟庐那把清越明亮,他怎知这把笛子原来是天成,碎过补过才有涅槃之声,心中觉得这笛子既然是贝勒爷所赠,也许包含了大清皇室某些秘不外传的御用工艺,更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搜寻到手。 “我父亲的那些旧事,也是岩崎告诉你的。” 刚才俞振飞慌慌张张上山来,正撞见求岳和周裕在外头皱着眉说话,你一问我一答,去他妈的原来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野猪精,求岳拉了俞振飞道:“你别进去问,做贼的还有自己承认的吗?”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来拖住这个死胖子,你就直接到客房去翻他行李。翻出来了,咱们人赃俱获,翻不出来,我再想办法把他打残了住院,到时候慢慢逼问不迟。” 俞公子震惊:“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啊,还想要你爸的笛子就赶紧去找。” 此时汤飞黄见事情败露,无话可说,还嘴硬给自己挽尊:“既然大家朋友做不成,我情义尽到,我给传习所的投资还是原封不动。” 穆藕初老道商人,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传习所落到这样的股东手里,以后不是说招艺伎就招艺伎,说给日本人表演就给日本人表演?刚要说话,忽然汤胖子惨叫一声,穆藕初大声惊道:“明卿别动粗!伤了他不值得!” 汤胖子眼泪鼻涕一起出来,金总凉冰冰地抬起脚,再看汤胖子的手指,已经断了。 四座皆是悚然,却听见外面有人喘着气喊:“问到了,问到了,章行长说没有问题!” 大家转头一看,是周裕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下山打电话给章行长了。” 求岳低头看着汤飞黄:“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老子是全国棉纺织业行会会长,马上要上任的金陵商会总会长,交行和浙实行的股东,中国征信所的委托顾问——你跟我谈钱?!” 方才求岳一听俞振飞的话,立时叫周裕下山致电章乃器——这位浙实行的副总,也是中国征信所的创办人和现任所长,听罢大笑:“这种媚日行窃的商人,信用上应当划入黑名单,我会把这件事情记录造册,另外他在浙行股份不多,如果你愿意存款一百万,我们当然选择大的客户。” 嘻嘻,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惹。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中行、交行、苏浙四大行,都不会再对你汤飞黄开放贷款,你还有钱投资传习所?”他踢踢汤胖子的脸:“守着你那点破钱混日子吧。” 汤飞黄想不通,已经跌到谷底的金家,为什么能在一年之间忽然再次呼风唤雨,连中行和征信所都听他调遣?! 没有贷款支持流水,这是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此时才感到真正的绝望。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警察来带了汤飞黄下山,大家道歉的道歉,惭愧的惭愧,一时许多话也难以解开。等到夜深人静,露生拉开房门一看,求岳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着抽烟,独个望着夜色。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好点没?” 露生点点头。 求岳拍拍自己身边:“坐。” 他们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把腿伸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月光摇晃。夏夜凉爽的清风吹过来,听见灵隐万木葱茏的回响。 两个人都是沉默,过了好久,露生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求岳“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去句容的时候。” 其实汤胖子的事情,他根本没打听到,只是问周裕:“我以前的事情真记不清了,周叔,露生小时候到底是做什么的?” 周裕很难为情地说:“这个还不如别问了。” “放你妈的屁,老子问你呢。” 周裕扣扣索索地说:“小爷清白是肯定清白的,这个张老娘下过包票,不过小时候在那种场子里,难免给人占点便宜。” 求岳就懂了。 露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两三年了,在他面前做个清高清白的仙子模样,迷得他傻子一样说一不二,其实都是骗人的——人这一辈子还不是自己骗自己?越想越灰心,自觉对不起求岳,抓着栏杆,光是掉泪。 求岳问他:“你这又哭什么?” 露生噙着泪道:“我不该骗你。” “是不该骗我。”求岳叼着烟,回过头来:“这种事情早就应该告诉我。” “可我保证我清白。”露生含着泪争辩:“我要是做过一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现在就死!” “你他妈怎么还是这一套?”求岳无奈地喷了一口烟,捏着烟屁股道:“那老子问你,什么叫清白?” 露生说不出来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自然是没给人玷污过!张口结舌地看着求岳,又听他问:“那你以前喜欢你少爷,你告诉我,这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我和他没有——” “那我以前还有女朋友,我就告诉你我跟她睡过好多次,我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 露生听他忽然说起前女友,一时间不知所措,不合时宜地还有点儿醋,迷迷糊糊地争辩道:“你是男人不一样。” “卧槽,我是男人你不是?所以黄瓜可以重复使用,菊花只能一次性,弟弟可以随便来,妹妹就不行,是这个意思吗?”求岳真是拿他没办法了:“你他妈从小不光念四书五经你还念女子封建守则是吧?你长大是为了做个贞洁烈妇?那么喜欢贞洁牌坊,老子给你立一个好不好?” 黛玉兽真是很久没被金总这样怼过了,含着两包眼泪,光听教训,一个字儿都回不上。听他说“贞洁烈妇、黄瓜、牌坊”,似懂非懂的,脸红着,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又错了。 求岳看他呆不乎儿的样子,叼着烟笑了,摸摸他的头:“过来。” 黛玉兽泪汪汪道:“……干什么?” “哥哥亲亲。” “……干嘛亲?” “妈的废话真多,亲一下啊。” 黛玉兽擦了眼泪,怯生生地往他旁边挪一寸,求岳摸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轻轻叭一口。 两个人都有点甜丝丝的心情,仰头看见青色的豆娘,一群一群的,随着月光飞舞。 “我第一次跟你说这些,露生,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把清白不清白的事情放在心上。”求岳道,“晚上我就说过了,别说你没做过,哪怕你真做过,那又怎么样呢?” 露生含着泪点头:“我懂,因为我不是情愿的。” “别说你不是情愿的,你就是情愿的又怎么样?”求岳道:“五岁的孤儿有什么路能活?你以前那些师兄师弟,低头做了这些事的,又怎么样?是不是一辈子不配有幸福了?你长得漂亮,会唱戏,所以你活下来了,他们没这个本事,受不了毒打,只能卖身,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第二条路给你们选,这不是你们的错。” 露生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谈论自己的往事,又是迷惑、又是委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是认同。 “我来到这个时代,有些观念我敬佩、我认同,我承认八十年后很多文化和传承上的东西,我们后来人还不如现在。但是有一点我坚信后来比现在强。”求岳仰望明月,“那就是不以一个人的贞操来评价他在爱情里的价值,更不以他贞洁不贞洁,来评价他的人格。” 露生有些眼泪涌出来,忽然想起他秦淮河上许多前辈,想起柳如是,也想起董小宛,她们一辈子就是想摆脱丢失贞洁的过往。 可是求岳说得对,她们除了不贞洁,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呢? 他忽然对八十年后产生了无限的憧憬,求岳说过的财富、军力、火箭,都没有像此刻一样,让他憧憬未来的时代——不是物质上的改变,而是人心的开明。 “所谓清白,和一个人在一起,忠诚不背叛,这就叫清白了,至于我们之前跟谁谈过、做过什么,那和我们的感情没关系。”求岳把他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两只手在一起,互相温暖了,“我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的人格吸引我,我爱他现在的样子,也爱他一切的过往,你的光荣、你受的伤,我都敬仰;你走对的路、走错的路,我都愿意做那个终点。” 他扳过露生的脸:“我选择你,就选择你的一切,不论它曾经是什么,至少我知道它未来是什么——卧槽,老子好他妈不容易说一句很文采的话你先别哭好吗?!” 黛玉兽扑在他怀里哭道:“哥哥,你说得很是,我今日明白了!” 求岳笑了:“以后不为这个难受了?” “不难受了!” “以后人家再拿这种事攻击你,就告诉他,关他屁事,懂了没?” “懂了!”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兽泣不成声,求岳明白那是他新生的眼泪。抱着露生,自己也想掉泪,又想笑,听他呜呜咽咽、怯生生地问:“真的吗?吸引你的是我的人格吗?” “也不算吧。” 黛玉兽又懵了,含着泪抬脸问:“那是什么?” 求岳贱笑道:“是你这傻逼样儿吧。” 露生把他捶到地上去了。 88|新笋 金总在走廊上坐了大半夜,动员了全身文化细胞, 好容易憋出一套话, 就知道结局是这样! 最后又是瞎几把乱打, 跟他妈小学生一样。 不能怪黛玉兽暴力, 自己这个德行吧, 就是把真林黛玉叫来谈恋爱估计也就这个结局了。金总一面被露生捶来捶去, 一面滚在地上笑:“哎!打脸了!行了你他妈澡也没洗老子等你半天, 我也洗澡去你也洗澡去,明天起来跟几个老头好好把话说开。” 露生松了他笑道:“你今儿晚上文采真好,这一篇写下来,够李小姐给你登个报了。” “能不埋汰我吗?为了给你灌点鸡汤,肠子都搜干了。” 金总不想说自己是真觉得给黛玉兽拖后腿了,老这么没文化确实让人见笑, 在上海那会儿, 叫嵘峻帮自己买了点儿书, 商务印书馆的临川四梦——都竖体的, 看得累死了, 还看不懂,倒是译本的现代诗有横排的。 金总看了两天, 感觉海星, 似乎摸到说话有水准的诀窍了! 没想到今晚就用上了。 金总自我吹嘘:“不就是排比排比肉麻肉麻吗?我告诉你, 就刚才一实战,我感觉我也会写诗了,就把一句话日翻了说、照复杂的说、多说几句就是诗了!” 黛玉兽捂着嘴笑:“净胡扯。” “什么胡扯?”求岳坐起身来:“你看我现场给你作一个——”摇头晃脑地就要对月吟诗——墨盒告罄, 吟不出来,不知道哪年看的春晚段子蹦出来了,学个赵本山的姿势:“啊!求岳!黛玉向你道歉,天天贞节牌坊,是我太封建,害你半夜作诗,看我多可怜。” 把露生乐得前仰后合,捂着他的嘴道:“小声点儿!人家都睡了!” 正闹着,忽然静夜里发来一缕笛音,露生“嘘”了一声:“你听,谁在吹笛子?” 这笛声非比寻常村笛,圆润幽深,宛似清波流泉,乍听仿佛是极远的山中飘来,仔细再听,原来是韬庵外的竹荫里吹响,乘风直上,因此听着清远,此时月明星稀,地静天空,幽咽笛声回响空山,震得一片憩鸦拍翅惊飞。 露生和求岳凭栏而听,对着清风明月,说不出的宁静逍遥。一时听求岳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你们下午说的话了,这个山里吹笛子唱曲,混响太好了,音乐会都没有这种效果。” 音乐会何来万木涛声、百里茶田?又何来乌鹊南飞、绕树杜鹃?隐隐伴着着远远的钱塘夜波、西湖拍岸,万籁俱寂之中又有万物争鸣,连夜行僧人谨慎的脚步声、雨后新笋破土之声、静静的竹叶凋落之声,磅礴之中又有纤细,全作了这一缕笛声悲怆而浑厚的舞台。 ——这是万物之声。 露生见他会意,轻轻点头。他们侧耳谛听,都觉得好像明白了一点昆曲“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真意,难怪穆藕初把韬庵建在这里。又听片刻,听出那笛声逍遥之后的沉郁顿挫的惆怅,不尽忧思深沉如海,相顾愀然。 不知不觉地下了楼,向竹林里寻去,但见一人玉立林中,执玉笛横吹,恰逢此一曲终了,风清露白,三人默然相望,不觉相视一笑。 俞振飞收了笛子:“金会长、白老板,还不曾睡?” 求岳搓爪笑道:“你这笛子吹得我毛都起来了,简直太赞了。” 露生听他说话又俗了,在后面拧他的肉,把金总拧得“哎哟”一声,俞振飞也大笑起来:“好景难得,这里夜露潮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上前面云台上,我弄壶热茶来。” 他三人都是年轻人,虽然是初次见面,经过这一晚上的事情,都觉性情相投,因此说话也不拘谨。一起就往云台上坐了,俞振飞自去沏了一壶龙井,拿了些点心,这悠闲趣味真是平生不可多得。俞振飞问露生:“药吃过可好些?看白老板气色好多了。” “总是老板来、会长去,也太见外了。咱们平辈,名字相称就好。”露生微笑道:“我肠胃薄,平日都带着药的,吃过就不妨事了。” 俞振飞一笑从过,歉意地又说:“今天是我师父听信谣言,他也很是懊恼。见你吃药睡了,说明天再和你当面道歉,重新商量传习所的事情。” 露生心里是有点委屈的,这时候也不谦逊了,故意问俞振飞:“他不介意我是张小福的徒孙?” 振飞苦笑道:“要知道是这么一个徒孙,杀了他老人家的头他也不会去问,更不会逼你。” 晚上周裕和求岳把露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沈月泉是越听越难受,说:“竟是我们害了这个孩子,要不是当初把张小福逼到无路可走,他女儿也不至于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当时苏州四大班对张小福江南封杀、平津追打,张小福红了也是白红,光留下个虚名,在北京又生了病,大家听说是这样,才觉得解气。谁也料不到他的女儿竟会沦落到操持皮肉生意,这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走了歧途! 这里露生听了,低头叹气:“这和沈老先生不相干,无路可走的人多得是,难道个个去害人?只是我心里其实也不知怎样讲,要说师父,我只认姚师傅一人,但要说这一身技艺,也的确是张老娘传给我。” “所以这才是最奇的地方。”俞振飞道:“我师父说,张小福这个人是真正的有才无德,过去常可惜了他学得一身好本事,偏偏走到歪路上,不想他的功夫竟然是这样传下来。说到底——他的本事是洪福班教给他的,这是老天可怜洪福班的班主,让她九泉下有个传人。” 求岳直接听笑了,沈老先生这个人是太有意思了,站队的姿势不要太耿直,一听说露生是张小福的受害者,立马重新给安了个新人设,得,这回也不是张小福的徒孙了,是受害者洪福班的传人! 露生也觉好笑,想起小时候张老娘常常郁愤难平,他们师兄弟稍有做错的地方,就说“若我父亲还在,把你们腿也打断了。”原来几十年忿忿不平就是咽不下张小福这一口气。 她一心想着要为父亲扬名立万,谁知今日仍然要为当年辜负的洪福班做嫁衣,真是天道好轮回。 这一段心事解开,大家都觉得痛快多了。俞振飞笑道:“你也不要得意,说起来还没听你唱过,到底好不好还不知道呢。” 露生抿嘴儿一笑:“听了你的笛子,不还人情说不过去,要听什么,俞大哥点来就是。” 俞振飞略一沉思,“就是我刚才吹的懒画眉,这曲子单用笛子最雅,明月当空,正是曲子里的意境,就唱这个如何?” ——俞振飞小生里的翘楚,点他唱小生的名段,这就是要较劲的意思了,露生也不怯场,点点头道:“咱们轻些,别扰了人家睡梦。” 他两人都是年青行家,有斗才的心思,求岳歪在椅子上,拿手给他们打拍子,听他们一笛一歌,温声雅唱: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这是玉簪记里琴挑的名段,唱的是潘必正夜访陈妙常,自古来名家都赏它曲意萧疏,清淡中有华美,红楼梦里贾母山上宴饮,叫人在桂花荫下横笛,吹的正是这一支。此时对月度曲,又是另一种滋味。笛也轻、歌也轻,这轻却是一股中气托着,举重若轻的意思,轻而不虚、似梦似幻的情景。唱到情真处,笛也哀切、歌也凄婉,动听极了、也忧伤极了——好景致不过明云淡露华浓,乱世里却是欹枕愁听四壁蛩。 曲子唱的不过是男欢女爱,这里诉说的却是各人的心事,是虽处江湖之远,却伤艺道之难继、哀家国之离乱。 唱的人、吹的人、听的人,曲终了都还是沉思。 半晌,俞振飞赞叹道:“你有这个才能,执掌传习所,当仁不让。” “我这是班门弄斧,若是俞大哥来唱,必定强我百倍。”露生笑得恬静:“可惜我不会吹笛。” 求岳在旁道:“我只会鼓掌。” 那两个冷不丁听他这句酸话,扑哧一声都笑了,金总在旁边搓着爪子,也笑了:“我看你们俩跟决战紫禁之巅一样,妈的听得我不敢喘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没听过这样的评论,倒是外行人说了内行话,振飞和露生更笑了。露生把热茶续上:“早就听说俞大哥的‘满口笛’,也只有你能把玉笛吹得这样清越,好中气。”他望着俞振飞:“只是听上去忧思深切,仿佛有心事。” 俞振飞被他一语道破,淡淡笑了:“说来可笑,梅兰芳先生是去日本表演,才把京剧抬上了国粹的地位,无论昆曲还是京剧,外国人都比我们中国人更珍视、更追捧。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他把笛子在手上摩挲:“昆曲这行当,咱们国内已经渐渐地不受喜爱,眼下弄到几乎失传的地步。日本人却喜欢得不得了,一个笛子他们也念念不忘。” 这话戳中了露生的心:“那就更应该把传习所好好经营起来,别让昆曲断了根啊。” “其实今天我想了很多事情。” “关于传习所的?” “关于你,也关于传习所。我刚才听你唱了这一遍,恰恰是我心中设想的唱腔。”俞振飞问他:“是姚先生教你这么唱?” 露生摇头道:“自小师父就这么教我。” 俞振飞凝思片刻,又叹了一声:“这就真的是张小福前辈的鬼才了,原来他那么早就想过要把京剧的东西引到昆曲里!” 他见露生和求岳不解,缓声道:“穆先生和我父亲是老朋友,我知道他很想把昆曲发扬光大,但我学了京剧、离开苏州这几年,对整个戏曲行业都有了很多新看法。这些话对我师父、对穆先生,我反而不敢说。” 这也是求岳和露生好奇的事情,昆曲大宗师的儿子,为什么不接手江南的昆曲掌门,反而去学京剧呢? 俞振飞且不说话,见头道茶尽了,泡上二道。露生闻着这香气不似平常的龙井,二道冲开,里头还含了一点茉莉香:“这好像搀了一点香片?” 振飞笑道:“北边儿现在都这么喝,一半龙井、一半香片,这叫做‘玉贵茶’。滋味比单沏的明前茶还要好。”他拿盖碗轻轻拨着茶叶:“其实我心里一直有种直觉。现在的艺术形式越来越多,西洋乐、流行乐、还有电影,不要看此时戏曲互相争艳,难保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会变成艺术里的古董,只有专家听、只有少数人欣赏——无论是昆曲还是京剧,都会被新生的事物所取代,我不知道你们能否懂得我的意思。” 露生还不太懂这话的含义,求岳却听呆了,俞振飞真的有眼光,确如他所说,八十年后,所有戏曲都成了小众。 金求岳深刻理解他的说法,要欣赏昆曲真的太难了,确实,它很高雅,要有相当的文化水平才能理解它表达的美感,甚至还需要韬庵这样优美的环境才能让文盲体会到美感。但一个流行的文化娱乐,一定是门槛低、时尚性强、参与性强——昆曲的一切都在朝着背道而驰的方向发展。本来表演难度就很大,加上曲目陈旧、演员衰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以阳春白雪自居,不停地要求种族提纯。 俞振飞见他仿佛领会,叹了一声:“穆叔叔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去学京剧,我心里是希望把京剧和昆曲融合起来。兼这二者之长、补其各自不足。昆曲是因为故步自封,所以才被流行抛弃,要和京剧学习和交流,才能更有生命力。” 此言大有见解,其实和梅兰芳的很多表演思想如出一辙,梅先生是吸取昆剧的长处来完善京剧,俞振飞则是想以新生的京剧艺术来反哺昆曲。 就仿佛手中的玉贵茶,一半香片、一般龙井,也许说不上纯粹,但胜在芳香可口,兼取了龙井和香片的长处——令人喜爱,才有生命力。 求岳不知道眼前这位帅哥,日后会不会成为和梅兰芳一样的戏曲大师,但他此时此刻,真的觉得俞振飞很有想法。 三人静默片刻,求岳脱口道:“俞兄弟,你这个思路没错,要不要就这么实验性地改良一下昆曲?” 俞振飞苦笑:“我这个身份,擅改苏昆,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露生也道:“昆曲现在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咱们不妨就做一个实验性的剧目,若是成功了,此后传习所就分两个流派,一个面向传统,保存原有的念白唱腔,另一个向杂糅的方向改良,力求迎合观众的喜好。” 这一刻没有老人家坐在旁边,三人都萌生出大胆的想法——是啊,昆曲既然不受欢迎,为什么不能向受欢迎的方向改? 谁也没有规定它原本应该是什么样,京剧不也才诞生几十年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怎么觉得我们三个是要把昆曲给翻个天?”俞振飞见他两人热情高涨,自己也笑了:“只是我现在还在北京随班,恐怕没有这么多时间。” 求岳和露生都笑:“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咱们电话和书信联系,先研究研究选哪个本子,时间多得很!” 娱乐圈扑街是原罪,和用伟人的话说,不受群众欢迎的艺术不是好艺术! 孤高自许只会扼杀艺术的生命力,艺术永远是在交流和学习中进步,要阳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 就在这一夜,这三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且不说传习所的事情,先就谈论起改良的昆剧,觉也忘了睡。 像清凉的白露孕育出新笋,他们在晨光熹微的灵隐云雾中,大胆地勾勒出新昆曲的美丽姿态。 89|归舟 在俞振飞看来,白露生或许是传习所最好的负责人——诚然, 他的资历不够深, 技艺也不够纯粹, 介乎于北昆和苏昆之间, 他走的是张小福改良后的路子。但和穆藕初的观点一样, 他也认为露生时间多、精力旺盛, 难得的既通昆曲、又没有任何生活上的压力, 甚至也不追求大红大紫于菊坛——他是真正的闲云野鹤,翅膀上镶金边的。 俞振飞劝沈月泉:“这种养尊处优的通达人,错过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了,师父既然能放下张小福的事情,能否也同样放下南北派别的成见?” 沈月泉默然片刻:“别的不说, 这个人身上挂着生意, 又不是长住苏州, 你们一个在北平、另一个在南京, 今天高兴聚在一起, 明日一散,苏州剩下谁?” “也未必一定要在苏州办事。” “你要把传习所迁去南京?”沈月泉有些心凉:“昆山腔自古就是发源在苏州。” “不是迁传习所。”俞振飞推开窗子, 放些凉风进来:“这两天我们谈论了一些招生的思路, 明卿说得对——徒弟不是求来的, 应该由我们选拔才对。” 当时他们三个人商量传习所的事情,先就收徒的标准讨论了半天,其实是振飞和露生讨论, 另一个吃瓜。求岳听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们思路有点问题,又要招徒弟、又要改良剧目,两件事都很费劲,为啥不合在一起做?” 那两个都有点儿呆:“合在一起做?!” 金总两腿一盘:“搞娱乐圈,得有个完善的运作思路,懂吧,首先你得确立一个正确的营销路线。” 金总好歹是玩过娱乐产业的男人,用现代的眼光来看,昆曲是缺乏曝光,观众又被京剧和评剧分流,在收入下跌的情况下更加占据不到好的舞台,以此恶恶相循,粉丝基础就会越来越弱。 现在的沈氏兄弟,自己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班子,演出也是在茶园酒肆的小场地,前辈的资源都虐绝还谈什么奶后辈,后辈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来拜师吧。 收不到学生简直太正常了。 “现在要做的,是把昆曲往外推,不管有没有人听,曝光先上去。”求岳摇着大蒲扇道:“苏州地方太小,不是个唱大戏的地方,我建议把传习所迁到南京去。” 民国不是21世纪,没有网络和电视来缩短观众距离,所以金求岳觉得,要攒粉,至少应该把舞台选在人口繁盛的大城市里。 21世纪的一线城市是北上广,民国目前的一线格局是上南北——上海竞争太激烈、北京又是京剧的大本营,权衡之下,南京其实是最好的舞台。 它远比苏州繁华,又对昆曲有良好的接受度。 “他说的也有点道理。”露生把西瓜插上银签,一一递给他们:“须知南京有个不同的地方,就是高官眷属甚多,里面有不少姨太太之流。她们这些人是不懂大雅,却爱时髦,是个捧戏的大部队。”他向求岳望了一眼,“这些年我在南京能唱起来,并非全因为我唱得好,一来是他愿意捧我,二来也是因为这些肯花钱听戏的人多。” 俞振飞微微颔首,他应程砚秋之邀去往北平,也是这个用意。浅水养不得海游龙,东西再好,拘在小地方也旺不起来。无论昆曲京剧,都是进宫奉圣之后才有今时今日之地位,京剧得西后垂青,又走出了国门,所以地位更加稳固,昆曲没能走出这一步,因此衰落也是必然之理。 苏州灵秀之地,可以发雅韵之先声,但要说广扬清音,还是要走出去。 俞振飞沉吟着,将玉笛敲在手心:“但要迁去南京,就势必要拿出一个好的剧目。只怕要编一出新戏才能压得住阵脚。” “不用那么急。昆曲这个半死不活的德行,属于抢救了也暂时起不来、不抢救也暂时不会死,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求岳掰着扇子道,“你们先来南京,衣食住行我负责,就盘个场子慢慢唱。得月台也行,大华戏院也行,你们这个水平,就算没个大爆也能保证稳定有客源。”说着,他把扇子在手里一拍,“只要人气慢慢回来,那徒弟根本不用愁。你火了就会有人来抱大腿——到时候还烦什么招不到徒弟?估计招生还得搞海选呢。” 要说清谈雅论,金总实在上不得台面,但说到揣摩市场、招徕顾客,座中恐怕没人能比得上这位新任的商会会长。 俞振飞听他说了一遍,也觉甚合心意,忽然见求岳拿着个大蒲扇,偷偷学自己的样子,他两人一个拿的是妃竹折扇,气度自然潇洒,另一个却是猪八戒扇灶,白瞎了个玉面皮囊。俞振飞忍俊不禁:“话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明卿你学我干什么?” 金总:“……”你姿势很帅学一下不可以吗? 真是不比较不知道,平时挺少看见露生跟业内帅哥站在一起,来杭州这么一比,顿感人般配是靠气质,人家两个站在一起就很偶像剧,自己站在旁边像带资进组的。 挫男也是有梦想的,金总也想那么风流儒雅地跟露生般配一下嘛。 心里想,不好意思直接学,金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黛玉兽掩口笑道:“你明明就有啊。” 金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俞振飞笑道:“要学我教你,这不必偷师。” 金总夹着扇子就跑。 企划案就这么出台了。为了维持苏州和南京的平衡,也出于对昆曲发源地的尊重,最后的版本是把南京作为培训基地,优秀学员才有资格选派往苏州接受强化训练——这就是把苏州变成了昆曲的朝圣地,对未来的学员,是个激励制度。 也给足了穆藕初和沈月泉的面子。 俞振飞向他师父道:“眼下我要先回北平,您善于度曲,又能笛能琴——”他踟蹰道:“露生想邀您去南京小住,常常见面,要排新戏也好商量本子。” 沈月泉听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心中觉得这个白老板温柔中亦颇有心计。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他是知道自己不太愿意京昆合流,因此用了这个缓兵之计,天长日久地好打感情牌。再一者自己在他那里住着,新戏必然要说话,如此一来即便作了什么改动,也是大家一起担责任。 这就叫苏昆界的老人们无话可说。 看他柔柔弱弱的,这事情做得真是滴水不漏! 沈月泉无奈道:“小五,你想没想过,这个班子要是成了,你这是在给姓白的做嫁衣裳。” 俞振飞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担忧,沈月泉久在菊坛,行当里勾心斗角利用人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虽然怜悯露生,只怕他又是第二个张小福,把自己这些有名的笛师琴师骗去,再叫俞振飞来抬轿——无非是怕他借势盗名而已。扬唇笑道:“师父小看我?要说程梅这等红遍大江南北的人物,今日或许还压我一头,若是我连白露生的场子也镇不住,那就是我白学了这么些年的戏!” 这话风轻云淡,说得极是潇洒。 沈月泉默然无语,他望着这个徒弟青春俊秀的面庞,英姿秀雅,很像他父亲,又多一点小虎的桀骜。 良久,他拍拍俞振飞的手:“罢了,应了你就是——但愿他没这个歪心!”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沈月泉要回苏州先行安置,约定了十月趁秋凉到南京。俞振飞自回北平去,露生和求岳便乘了家里的船返航句容。 来时也是水路、去时也是水路,教求岳想起穆藕初说的话:“幸好有个运河,一个钱塘江把杭州铁路弄得不大便利。” 铁路对工业社会来说,真的蛮重要的,至少现在是不能指望高速公路。金求岳没忘记时间已经离37年越来越近,他想过要把工厂向更安全的华南或西南转移。 问题是内陆交通很不便,现在移,对生意肯定是有影响。如果有一条铁路连通江浙和西南,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不过谁知道未来怎么样呢? 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见露生在旁边懒着打盹儿,金总手又贱了,在他头上弹脑瓜崩儿,道:“你怎么又睡了,白天也睡晚上也睡,瞌睡虫啊?” 露生娇慵道:“晃悠悠的叫我睡一会儿不行吗?”抱怨着,还是坐起来,忽然见眼前红艳艳的一碟果子,不觉展颜一笑:“哪里来的?好水灵!” “刚买的时候才好玩,叫你起来,你懒猫一样死着不动。” 求岳刚见外头行船的小贩,小小的船上嫣红翠绿、运的皆是太湖上的果蔬桑麻,就叫船工买了两篓红心李子。最有趣是交易的时候,两边船上也不搭跳板,就伸一条长竿,绑着钱过去,那头就绑两篓果子过来,钓鱼一样。求岳叫留下一篓,回头给金忠明送去,余下一篓挑了尖儿,就着河水洗净,拿来给老婆献宝。 露生看他皮也不剥,啊呜大口就啃,不由得嗔道:“好没吃相!河水到底不干净,又没人和你抢,丢了那个,等我给你剥。” “你懂个屁。”求岳笑道:“现在这河又没污染什么的,最干净。” 露生掩口笑道:“干净?你不见多少往来船只,什么尿桶痰盂都往河里倒——” “哎求你了,影响食欲的好吧?” 露生“嗤”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拈了李子,拿手帕擦净了剥皮,求岳就枕在他腿上扯闲话——这对话内容既无营养也无聊,还无节操,别人行此浩渺烟波之中,好歹也谈一个“夜深客子行舟处、芳心事、箫声里”,金总只问“我们晚上怎么搞、在船头,在船里?” 露生拿李子塞他的嘴:“我算是明白了,你叫我起来就是让我剥果子给你吃——使唤我也就罢了,又拿这些淫邪话来调笑我,你的嘴烂了!”又推他:“起开,一大片的席子你不睡,卧在我腿上,热死了。” 金总赖着不动,含着李子道:“倒有个事情问问你,钟小四去上海,算代表我们家,要给他准备点什么衣服钱之类的?这个规矩我不懂,你计划一下。” “他去上海做什么?” 求岳坐起来:“李耀希跟我借人,我是真服她,什么事情都敢干,她要不是个大小姐,估计分分钟刘和珍君。” 当天酒会散了,穆藕初和他约了两天后同往杭州。金求岳在上海闲着无事,就去找李耀希玩耍,看看她在上海都搞些什么——不料去她那里一看,居然是在办印刷厂。 厂子也是小小的一间,闷不透风,李耀希穿着工装,在地上里指挥调度,又有个矮小男人在旁和她说话,两人说的都是日语。 矮小男看求岳过来,好像知道他是有名的商人,直挺挺地鞠躬问好。 金总看他那个姿势就觉得怪怪的,再听他说两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心里更不痛快,拉过李耀希问:“你怎么跟日本人玩上了?” 耀希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日本人怎么了?他又不是军人。” 金总:“……?!”说好的一起抵制日商呢朋友? 李小姐张牙舞爪地忙完一圈儿,看金总很郁闷地站在一边,把乱蓬蓬的马尾重新扎好,口里咬着牛皮筋道:“你现在怎么跟我爸一样,一点思想也没有。他是除了赚钱什么也不问,你是跟狗一样见到日本人就咬。”她拿下巴向日本人一指:“那是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周先生托他来给我帮忙的。” “……哪个周先生?”周|恩|来吗?你别吓我啊! 耀希真服了他的文盲,看他摸不着头脑,歪头嗤笑道:“我真怀疑你那剑桥博士是假|文|凭——哪个周先生?鲁迅啊!” “……卧槽。”金总简直要对李小姐肃然起敬了! 李耀希在南京的报社做得不甚顺意,又因为文章和采访的事情和她父亲大吵一场,干脆自立门户,搞一个自己的印刷厂。内山告诉金总:“李小姐想要办杂志,又没有印刷厂愿意承接,所以跟我合资,领一个日资的头衔,这样很多事情就方便处理。” 曲折到要借日本人的名义办厂印刷,可想而知这些杂志是个什么性质。 耀希捏着烟,望天吐圈儿:“日本人侵略我们,偏偏带来进步思想的也是他们,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书、卖不了的杂志,只要放在日商的书店,那就高枕无忧。没人敢审查、也不敢没收——你说这个世道奇怪不奇怪?” 求岳但笑不语,觉得李耀希谈不上偏激,只是左得让人担心,但想到她交往的这些文人,又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诧异的,国家不幸诗人幸,文人总是比其他行业更敏锐一点、尖刻一点,乱世的风声鹤唳中,他们是最要求思想自由的那一派。 不料露生听见“鲁迅”二字,居然嗤之以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疯子,怎么你把这个人看得这么重?” 金总:“……?!!” 黛玉兽就是虎,鲁迅菊苣你都敢骂,金总心道你真是无知者无畏,老子是学他课文长大的好不好! 露生见他懵懵的不语,皱皱鼻子道:“那人好像成天地活在油锅边儿上,多大点事情就爱和人跳脚,他文章好不好,姑且不论,就说他瞧不起男旦,这点我就不服他。” 这真是闻所未闻,金总也不友邦惊诧了,盘腿笑道:“他什么时候diss过男旦?” 露生和他陶熔久了,“anti”、“diss”,都大略懂得,将剥好的一个李子递给他:“你不知他在报纸上,总是爱批评梅先生,说他黛玉的扮相不好——” 周菊苣好些年前在报纸上发文,其实并不是讥讽梅兰芳,不过是谈论照相的闲话,只不幸中间指名道姓地提到梅兰芳《黛玉葬花》的电影,说“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这电影还是冯六爷掏钱办事,拍得很是用心,哪容得旁人这样讥诮?一时间引得梅党破口大骂。 黛玉兽这个小记仇狗,想必当年也是原地爆炸的脑残粉之一,这年代没法粉丝控评,也没有鲁迅微博给你问候全家,只能气哼哼记在心里。他过目不忘的人,快十年了,居然还能把这篇仇恨文章倒背如流,把周先生攻击梅先生的实锤一扔,自以为铁证如山,叫金总笑得说不出话。 露生不许他笑,把李子皮朝河里一丢,妙目一瞪:“亏他也是个读书人,难道连意为上形为下的道理也不懂得?梅先生容貌是不像黛玉,但演戏这种事情,强在意韵神似,他怎好强词夺理,攻讦人家长相呢?照他这样说,容貌圆润的就不许扮黛玉,我这样的就不许演贵妃?这也太可笑了。” “明星的不就得接受观众diss,就是放在现代,演员也得忍这些啊。” “别人骂都可,偏偏他这个人,说话尖酸刻薄,叫人看着来气。” 金总更想笑了:“那你读过他其他文章吗?” “送给我我也不看,自己还没考个秀才,成天写些白话,讨没见识人的噱头,谅他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思想。”黛玉兽娇蛮道:“不许你帮他说话!” 求岳心下怃然,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看待鲁迅的,“尖酸刻薄、喜欢跳脚”,因为说了梅兰芳两句闲话,他其他的文章也就这样被忽略了。大多数时候,人们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世界,而对救亡图存只是泛泛。 再看黛玉兽,又觉好笑,蔫头巴脑了这些天,万不料鲁迅先生能让他战斗起来,可见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只有追星能救。从床上蹦下来笑道:“窝里横,汤胖子骂你的时候你光知道哭,这些破事上你倒是战斗力很强。” 露生将脸一红:“骂我可以,辱我们行当就不行。” 太阳落了,河风拂面清凉,几如碧波流过面上。求岳拉了露生的手,两人走到船舱外,“李耀希几个月没回家,跟她爸爸也是互不搭理,现在钱都用在印刷厂上,工人和管理上就有点东拼西凑,所以才想从我这里借人。” “说到底还是个大小姐,平时再怎样侠女,真要办起事来,没人使唤还不是干着急?就借她也无妨。”露生低头想想,“只是小四太嫩了点,恐怕不中用——力气倒是有的。” “一个印刷厂,有几个能干听话的工人也就够了。我感觉她是不好意思开口借钱,所以问问你,有什么委婉的办法,让小四把这个钱带过去。” 露生懂他的意思,只是心里碰起一件模模糊糊的旧事,越想越疑,要说又恐坏了李小姐的名声,干脆按下不提。 求岳见他踟蹰,以为他有难处:“不能给吗?” 露生看他是全然没察觉的样子,浅浅一笑:“没什么,只是你这样粗枝大叶的人,渐渐也知道体贴人了。” 求岳笑道:“我体贴你,你也没发现啊。” 露生一时不解他的意思,求岳靠在船舷上,忽然也有点难为情,拿香烟来掩饰:“刚才看见外面晚霞挺漂亮的,我觉得你喜欢这些——” 月光、晚霞、鸟语和花,他其实对这些浪漫的东西没什么见解,只是因为爱上浪漫的人,所以情不自禁地,也会留意浪漫的细节。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简单的你和我,一艘小船,两个人的小世界,渐渐地船也大了,帆也大了,他们的谈话里,大半是谈别人的事情、别人的生活,因为强大了就要学会去照顾别人。 露生忽然发现自己要的其实并不多,一点共见夕阳的柔情,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求岳,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的心境无需言表,只是灿然微笑。两人在甲板上迎着余晖,回首见霞光沉沉在静流之上,这一条归舟如同梭子织过绸缎,轻盈地从姹紫嫣红的晚霞里划过。 90|悯情 回到句容,求岳先去工厂里巡视一遍, 和嵘峻几个见了面, 互相都道辛苦, 陶嵘峻告诉他一件事, “齐管家把账全抄了一份, 拿去给老太爷了, 财务处不便阻拦, 但是感觉这样有点不妥。” 求岳皱皱眉头,这事出乎他的意外,不过这也没什么,凤凰男卖谁也不会卖孙子。回来将此事说与露生听,求岳道:“想看就让他看吧,估计听说我要让嵘峻做厂长, 他心里有点不爽。” 露生抚着松鼠道:“姚斌前车之鉴, 太爷想必是对外人有了戒心, 据我看来, 他是中意齐管家接手厂子。” “齐叔叔不是外人?我们家说白了除了你我他, 其余都是外人。要找内人,镇东边一大家子, 我问他中用不中用?” 露生知他说的是金孝麟他们, 抿嘴儿一笑。三老太爷自从退股之后, 日夜后悔,成天给他老婆臭骂“没眼力的老货”——当初拿了二十万,快活得堪比登天, 谁知安龙一飞冲天,三老太爷如同离婚的怨妇,净操前夫的心,天天掰指头算自己这股要是不退能分多少钱,直算得欲哭无泪。于是又提着礼物,抠抠巴巴去看金忠明,指望他大哥能下旨复婚。 金忠明躲在医院装病,一次都不见。 “你在上海那两天,金政远还来给嵘峻送礼,说他爷爷不识好歹,自己今年还愿意给厂子送货。嵘峻来问我,我只说过了秋天再看。” “放屁,他家的地都签给华源了,哪来的棉花给安龙?” 露生叫松鼠顺着桌子乱跑,口中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吗?就算他不送,棉花照样到我们这里,我才懒得跟他啰嗦——朱子叙那个人是最会计较的,骨头掰开了还要吸髓呢,就让他跟三太爷吵去,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求岳拍腿大笑,连说痛快,露生道:“你别忙着笑,他讨了没趣,背后就编排你,咱们回来这几天,我听底下丫头们说,三太爷到处说你不孝顺,把太爷扔在医院不管不问。” 求岳恶笑道:“他孝顺,他去端屎倒尿呗。” 露生打他一下:“没良心,尝粪涤溺,原是你分内应当,你躲懒就罢了,在外头可别这样说笑——我还要问问你,颐和路那所大房子,几时能拿回来?还是另买一所?太爷大好了,总留在医院我不放心,于你名声上也不好听。” “下个月吧,我刚带了这么多生意回来,先让我把厂子安排好。”求岳盯着天花板道,“老房子漂亮是漂亮,夏天住着太受罪了,买个冰都要从城里运。咱们临走给这边儿装个吊扇,嵘峻还要在这长住,给他弄舒服点。” “家里下人是都带回去呢,还是留几个给陶三爷家使唤?” “带回去吧,我们家的佣人,秀薇也不好意思用,她要用自己会雇。”求岳想一想,又说:“留两个打手在这儿,看着房子,省得金孝麟那老混账捣乱。” “留哪一个?” “你看哪个合适就留哪个——话说丁老大还没回来?” 这话触着了露生的心,不由得愁叹一声:“谁知道呢,去了两个月了,也没个音信。月生的性子乖戾,真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金总的嘴可能是开过光的,这话没说两天,丁广雄真就回来了。 那一日露生领着丫头们翻箱子,拣了好些衣服出来,都是金少爷的旧衣,正和丫头们评论哪件款式不过时,忽然周裕从外面跑进来说:“丁老大到了,小爷去看看。” 露生丢了衣服,出来一看,丁广雄并另一人都坐在门槛上,手里各捧了一碗凉水在喝,两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神色疲惫。露生看得吃惊,忙叫翠儿烧水做饭,等他两个吃过洗过,方才细细问道:“怎么只有你两个回来,月生呢?” 丁广雄换了干净衣服,磕了头道:“韩小爷寻着那个司令了,他当真没死,被义勇军救下来,在关外打游击。”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虽然沦陷,本土军阀却不肯向侵入者低头,一时间关东三省狼烟四起,各个山头扯大旗。只是军阀旧部人心不齐、对外之余又彼此针对,弄到最后,只剩数千人的残部在辽东坚持抵抗。月生的司令正是被这支东北民众自卫军搭救,这司令也是有些胆气,眼看自己部下十不存一,知道即便回了关内也是被收编的结局,干脆扯了余下的十几条枪,就在辽东落了脚。 丁广雄原是吉林人,虽然家中没有老小,出关也怀了些探亲访旧的心思,逆料一路行来不见亲故,唯见日军烧杀掳掠,心里早窝了一团火。月生脾气又炸,小寡妇一样哭哭啼啼到了关外,见哪个日本兵都像杀他司令的仇人,眼泪一抹就要报仇。连带随行的两个保镖,都有些野性,仗着手里有枪,大家不谋而合,一路打听,一路暗暗地偷袭落单的日寇。 还真给他们得手了好几回。 丁广雄说:“辜负小爷对我一片嘱托,我们那时候就没想着回来了。” 这四把手枪到底惊动了驻守的日军,四个人死了一个,丁广雄护着另一个跟月生负伤而逃,直逃到深山里,甩脱了日军,子弹也用尽了,山中野兽出没,只道这次要送命在关外——谁知天意眷顾,碰见游击回来的自卫军,月生一眼认出为首的正是他冤家,蓬头垢面,哭着喊了一声:“短命贼!老婆不要,连我也不要了?!” 这一见,哪还能抛得下呢? 丁广雄说:“我擅自做主,把枪留给自卫军了,没了的那个弟兄,也是我没照顾到才丢了性命,请小爷责罚。” 露生只当那一个是陪着月生,不料是死了,心中惊恸,泪也下来了,平息片刻才摇头道:“你做得对,他们万事都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没了的那个,尸身也没殓回来?” “回来得不容易,本想把骨灰带回来,他自己说不要火化,我们按他的意思就地葬了。” 露生又滚下泪来,点点头说:“叫周裕拿钱给他家里,立个衣冠冢。你也领一份,好好养伤。” 起身出了屋子,周裕见他神色黯然,在旁赔笑道:“小爷也别太伤心了,这也算全了韩小爷的心愿,等局势好转些也就回来了。那司令要是能东山再起,咱们家也算结了个善缘。” 露生因家里损了一个人,不便太为月生伤感,勉强笑道:“周叔说得很是,我只是可惜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周裕又劝:“吃这碗饭,就得冒这个风险,况且这事儿也不是小爷叫他做的,是他自己不当心,小爷不必为这个难过。” 露生听得不大舒服,微微横目向周裕道:“周叔在这些事上看得很开。” 周裕笑道:“小爷是被少爷宠多了,不知道家里常出这种事。早年从张老那里来的三十多个,现下不到二十人了。既然要当家,这种事伤心也伤不过来,看淡了就好。” 这话说得露生无言以对,不知金世安当年瞒了他多少事——权贵之家,些微小卒的生死何足挂齿?反是自己没有见识,可他情愿不要这个见识。低着头嘱咐周裕:“这事儿别往外声张,毕竟动了日本人,叫外头知道了,又给他添乱。” 周裕会意:“少爷现在正是该小心的时候,树大招风,多少人看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游廊下过去,忽然见前面路上明晃晃地一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个耳坠子。周裕揣着手道:“这些丫头又欠管教了,好贵的东西,就这样丢地上。” 露生对着太阳看看:“这仿佛是翠儿的坠子。” 周管家慌忙改口:“必是翠姑娘辛苦忙乱,不小心遗落了,我来给她送去。”他觑着露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家里现在事多客多,翠姑娘一个怕是忙不过来,要么把柳艳叫来,给她帮个手?” 露生心中可笑,周管家人是不错,只是跟红顶白的太油条,也不理会他说什么,捏着坠子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当初丁广雄被派去随月生出关,翠儿不敢说自己也想跟去,把偷偷纳的鞋底、缝的衣服,都红着眼圈儿给丁大哥包上了。因为是管事大丫头,不能轻浮,这包袱也是趁夜色搁在丁广雄门口的。 丁老大拿了包裹,也不知是谁做的,翌日清晨就陪着韩小爷上路了。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翠儿早上起来,见人去屋空,掌不住又哭了一场。 一来二去,家里上下人等,都看出点意思了——大丫头动春心,叫厨房的婆娘们笑了好多天,闲言碎语,笑翠姑娘想汉子。 露生只装没听见。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翠儿两次,翠儿噙着眼泪,含含糊糊、待说不说,露生急了,立起眼睛来问:“你是私自许他了,还是怀上了?” 翠儿吓得跪在地上:“我不敢坏小爷的名声。” “那你哭什么?” “……没怎样哭,想是活儿做多了,眼睛有些毛病。” 露生冷笑一声:“你的活儿是没少做!我叫你给少爷裁衣服,你私留下的料子,做给谁了,难道我看不见?做了也就罢了,叫一屋子人当笑话说,你一个掌事的大丫头,脸丢到爪哇国了!问你你就哭成这样,还跟我撒谎?” 翠儿性子也上来了,迸着泪道:“我不配嫁人,还不配替人悬心吗?他这一去不知道多大危险,难道我哭一哭也是错?” 露生给她说愣了,这会儿也不说翠儿怎样,虽然失脚,好歹是美人胚子,想丁广雄既壮且黑,面貌丑陋,武夫一个,又不通温柔风雅,这怎堪相配?心里活像妹妹给人骗去了,怀着气又问:“那他可曾许过你?” 翠儿悲苦地伏在地上:“他从来不知道,我也不盼这个。我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有数,不必小爷提醒我。”说着,仰起脸来,“岂能人人都有小爷这个福气呢?” 露生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 他也是动过情的人,知道喜欢上了,眼就瞎了,眼里能生出潘安西施的,也忘了自己是几斤几两,更何况丁广雄只是貌寝,人品是侠义的。这样想来,翠儿又比过去的自己眼光好些。 原本不欲再提这事,谁知丁广雄这次回来得九死一生,白小爷心意又变了——这还好是回来了,要是不回来,翠儿岂不抱恨? 问一问,哪怕不成,强如一辈子堵在心里。 过两天他趁无人的时候,就向丁广雄道:“幸而你没什么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翠儿就哭死了。” 丁老大很茫然地问:“翠姑娘为什么哭?” 露生无奈道:“你身上衣裳,以为是谁做的?” 丁老大恭敬地说:“自然是小爷的恩惠。” 露生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果然男人跟金求岳一样,都是大猪蹄子,心说这哑谜不能打一辈子:“丁大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没想过给家里添一口?” 丁老大还在为兄弟伤心,黯然道:“我兄弟还没娶婆娘呢。”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为兄弟打一辈子光棍儿吗?” 丁老大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小爷这是要给我做媒?” “你看翠儿怎么样?” 天降艳福,把丁老大弄得受宠若惊,懵了半天,不知道白小爷这是不是开玩笑。 露生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愿意,心里替翠儿惋惜,想了一想,小心地说:“我这话虽然唐突,但决没恶意。婚姻这事情,娶清白的容易、娶忠贞的难,翠儿虽说出身不好,但从良以后向来是守身如玉,人品样貌,就更不用我说了——自古英雄配美人,丁大哥一身本事,是个侠客,何不效仿李靖,也取一个红拂呢?” 他这里引经据典,丁广雄如听天书,他知道红拂李靖是谁?好在说话这事儿不光听言语,还靠意会,琢磨着问:“小爷,您说话别咬文嚼字,我听您这意思,是要把翠姑娘配给我?” “我怎能做主,无非是做个春香,问问消息,你要是不情愿,就当我没说过这个话。” 丁广雄头上出汗:“她是管事大丫头,哪能配我这样粗人?这婚事不般配。” 露生闻得“不般配”三字,心中一刺,知道这事再说也没用,再说反教翠儿没脸,站起身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怪我多事了。” 孰料丁广雄拉住他,很恭敬地说:“不知道翠姑娘做错了什么,惹小爷生气,但请小爷看在她往日伺候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露生奇道:“你这是什么话?” 丁老大严肃道:“要不是她做错了事,好好的大丫头,为什么要配给我呢?” 露生乐了:“那你说说,她应该配给谁?” 丁老大哑口无言。 露生觑着他神情,试探着道:“要是她自己愿意嫁你呢?” 丁老大一惊,破天荒地有些赧然,黑面皮紫涨起来,半天才说:“那敢情好!” 露生的心就放下来了。粗人也有粗人的好处,虽然个个大猪蹄子,但心里有什么,脸上就是什么。 回来跟翠儿细细说了,翠儿又是哭又是磕头:“怎么敢让小爷替我费心。” 露生拉她起来:“我把你当妹妹看,哥哥给妹妹尽心还不是应当的吗?”说得翠儿更哭了:“叫我拿什么报答小爷呢?” 露生取笑她:“还能怎么报答?总不能跟我以身相许。”拿手帕给她,叫她擦了眼泪,柔声缓道:“按我的意思,这个喜事先不急着办。一来嫁得太急,免不了叫人说三道四,二来——”他看一眼翠儿:“我也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我知道。你这样容貌,哪个男人不眼馋?美色一时,娶得快活,过后想起你那旧事,保不准要骂什么难听话呢。” 翠儿心事遂愿,说笑的心思又回来了,破涕为笑地说:“那可未必,少爷就没眼馋过我。” 她说的是这个少爷,露生却想起另一个少爷来,不觉叹了一口气:“所以说你是傻丫头,光见他对我好,没见他绝情的时候,你知道他绝情的时候说什么话?” 翠儿道:“往日是往日,现在少爷还是待你好的。” 露生垂目笑道:“不说这个了,过阵子我和他要回南京去,他吩咐留个人在这里看屋子。我意思叫你和丁老大留下来,你看怎样?” 翠儿羞答答的,把个手绢绕来绕去。露生揉揉太阳穴:“想什么呢?我是叫你在这里跟他处一处,把热劲头过了,再看看他到底是真喜欢你,还是单单只是怜惜你。” 翠儿不解道:“怜惜我、喜欢我,这不都是一回事吗?” 露生知道跟她说也是说不通的,无奈一笑:“世上多的是痴人,受几分怜惜就当真了。你就听我的吧!” 91|多伦 那几天求岳扎在厂子里,露生怕他分心, 这些事就按下了没说, 在家里忙活了几天, 心中是悲喜交集的滋味。喜的是翠儿一腔情意没有落空, 半辈子为恶名所累, 如今也看见归宿了, 可见红线这东西牵起来是无头乱麻, 牵得远了,千山万水的也相见,牵得近了,不知眼前哪一对就成了。悲的是月生远别,关外又凶险,心中挂念得要掉泪, 都是自己一番话激得月生跑过去, 后悔无已, 可又想他从小性情乖戾, 几时有过德行?不想今时能随义士报国, 全了名声、也不枉人家司令多情待他——将心比心的,若是自己, 情愿是如此, 只是换成师弟走了这条路, 他做师哥的就心疼了。 人生就是这样,喜一半、忧一半,都是老天爷预备好的, 大多数人来世上就是来还债,为爱还、为恨还,用一针一线的祈盼还,用千里跋涉的脚步还,静夜无人时,那一点怅然若失也是还。 但上天也总给人一点喜乐,好叫这个孽债还得不那么辛苦。 这一段闲事过了,白小爷又要提起精神,打发钟小四去上海。所以诗里说得好,愁是闲愁,不闲的人没时间愁。 临行前他把小四叫到家里,按头洗了一个泡泡浴。翠儿从屏风上探出头来,惊讶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去年看你还是半大小子,今年又拔高了,这么一看是个大男人了。”一面把肥皂毛巾噼里啪啦地扔下去,说:“洗干净点儿!头上虱子跳蚤,仔细掐掐,不知你投的什么好胎,今日叫姑奶奶我服侍你!” 小四面红耳赤地躲在浴缸里,喃喃地说:“我身上没跳蚤。” 翠儿蹬着个小凳子,伏在屏风上说:“没跳蚤也好生洗洗,你是带着少爷的脸面去,别弄得我们家好像没人了似的。”又笑:“这是法国来的洋肥皂,平时用剩的水都够你洗了,今天拆新的给你用,你可省着点儿,别洗秃了皮!” 露生在外头看小四的行李,听翠儿说话刻薄,轻柔地咳嗽一声。 翠儿立刻溜出来,见小爷往钟小四的箱子里放衣服,不由得艳羡:“这都是少爷的衣裳,没穿几次呢。” 露生理着衣服道:“家里只有少爷跟他身量相当,大男人可不就得穿大男人的衣服吗?” 翠儿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有些讪讪。 露生见她不说话了,方回过脸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拜高踩低的?管事的面前你稳重得很,跟工人就横眉竖目,不拿他们当人看——你听你自己说的话,钓鱼巷的德行如今还是改不了?” 翠儿涨红了脸,小声说:“不过就是玩笑两句。” “少跟我装蒜,你是觉得去上海是趟好差事,不知又替谁眼热,听听你话里冷嘲热讽的尖酸。”露生眯起眼睛,“要是这次叫丁老大去,你是不是也趴在屏风上看他洗澡?” 这话戳中了翠儿的心,翠儿揪着手绢,不忿道:“叫丁大哥出那么苦的差事,也没见小爷你这样待他……丁大哥还是咱们家里人呢。” 露生颇觉好笑:“哦,还没过门呢,你就心疼了!” 翠儿脸红得要滴血,一溜烟儿地跑了。 一时小四洗好了出来,露生推门一看,连瓷砖缝儿都擦干净了,忍不住一乐,向小四道:“你翠儿姐就是嘴巴不饶人,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四小心地别着扣子,说:“我知道。” “我看你行李里也有两件好衣服,不过是春天的,颜色有些薄,那还是你姐姐给你买的罢?” 这话小四听不懂:“春天秋天穿的不一样么?” “倒是我糊涂了,你原本不讲究这个。” 小四求知地追问:“这应该有讲究吗?” 露生见他问得笨,忽然觉得这孩子的性格里有一点像求岳,都是憨直纯真,哪怕粗陋也叫人生出亲近回护之心,淡淡一笑,叫他在身边坐下:“都是闲人的讲究,春天穿浅色,秋天穿深色,好配着春花秋叶的色调。”一面讲,一面拿桌上的瓶花跟他比划,“你看春天花红柳绿,人要是穿一身的赭石深黑,那走在路上就太暗沉了,原本年轻俊俏,平白添老气,所以用些淡灰、蛋青、象牙黄。秋天呢叶黄风大,穿淡了,就寒酸了,所以用茶色、酱色、骆驼色——趁着年轻,为什么不讲究呢?年纪大了也就罢了。” 钟小四低头看自己的丝衬衫:“不过衬衫都是白的。” 露生向他身上一拍:“傻小子,白色也分好多种呢,你身上这件鱼肚白,也是染过的。” 钟小四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有钱人讲究得这么细,亏得他们有闲心,难怪孙主任他们做西装,穿上身就和少爷不大一样。 低头看看自己的扣子,上面嵌了水晶,对光一照,温润生辉,不比孙主任他们的西装,扣子是黄杨木旋出来的。好看是好看,但好看之外也并无任何用处,难道穿对了颜色就比别人暖和?这些知识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怪不得杜大哥说这些是“无用功”。 他在心里抨击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心里也在敲鼓。 露生原本对李小姐的事情起疑,心里猜不着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李小姐他了解,不是那等算计家财的人。要说是胞姐寻弟,按她急三火四的性格,拖了一年才接人,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要说有男女情愫,看着又不像。 今日他叫小四来家里,就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谁知小四居然半点不懂的,冷眼看去,他也没有当初那个怀春的样子了。露生心说自己多疑,许是李小姐只认得钟小四一人,千金小姐,随口就要了,并没想那么多的——穷苦人不就是指望这种一面之缘登高枝吗? 干脆把这话藏住不提,拉了小四到外间,拿了一个信封给他:“这是少爷给李小姐的信,你好好拿着,别弄丢了。”又指着箱子说:“我看你箱子空空的,出门在外,不能就那么一身衣裳,这都是少爷往年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也没穿过几次,你带着吧。” 小四本能地推拒:“这不行。” 露生不以为意地笑笑:“有什么不行?别嫌弃是旧衣服就好——给你旧衣裳,也有个缘故。上海那边儿地方大,偷儿多、势利眼也多。你要是头新脚新的跑过去,就叫人看出你是乡下来的了,回头要给你使坏的,所以还是这样半新不旧的好。” “我懂得防贼。” “也不全为了防贼,你是跟着李小姐出去,她是千金小姐,身边的人自然也要齐整——你几时见过翠儿穿旧衣裳?”露生含笑抬起头来,“放心吧,你姐姐看了我挑的这几件,一定也说衬你。” 小四被他说得心里有些憷。其实上海他是去过的,早先他去那里做过工,后来才被姚斌招进句容厂。上海好像是上下两层的世界,下面的世界他很熟悉,是由瘪三、恶霸、破口叫骂的工头们组成,那是一个燠热又腥臭的上海。而他现在这一身行头却是一张凡人升仙的通天证,要把他引向另一个世界,那是由豪绅名媛所构成的上海,音乐昼夜不停息,粉香和酒香也不停息,从下层仰望上层的世界,就像从地面仰望云间的缝隙,那世界不是碧蓝的天,而是不可直视的刺眼的金光。 他对这个世界有种隐约的抵触,但这世界仍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对他敞开堆满笑脸的花路——他乘坐的那一节不像车厢,像西餐厅的橱窗,一对一对的皮沙发,桌上摆了浓香的花,地上铺了寸许厚的红绒地毯,也喷了香水,一上车,香得不知该往哪里走。穿燕尾服的侍从代他剪了票,领着他到座位上,中西杂交地问他:“先生您要考飞、外恩、还是剃?” 这张豪华的车票也是金家为他订好的。 钟小四隔窗看着月台,以及月台长檐之上晦暗的天色,心情很是茫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包装好的礼物。 火车进站的时候是黄昏,上海正下小雨,他从贵宾的出口下车,正寻思着是走路过去还是雇车,就看见有人向他招手,定睛一看,居然是李小姐。 李小姐从灰蒙蒙的细雨里跑过来,对着他认了半天,一拍脑袋说:“真是你!你怎么从这个口儿下来了?也不知道先打个电话,害我在那边挤了半天,差点儿挤死。” 小四讷讷道:“我以为白总管告诉你了。” “他是告诉我你今天到,可没告诉我你穿得这么讲究。”李耀希拉着雨衣的帽子,仰头又打量一遍,笑道:“他的眼光比我还好,难怪你不穿我买的衣服。” 小四慌忙说:“你的衣服在箱子里,我带着了。” 李小姐只是一笑。 那会儿雨渐渐下得急了,别人都撑伞,独她一个裹着绿色的大雨衣,惹眼得像个邮筒。 钟小四见她朴素又滑稽的装扮,忽然有很放心的感觉。只不料是她亲自来接,因此又有些手足无措,手里的伞撑开又收起来。 李耀希奇怪地看他一眼:“有伞不打,淋雨走吗?” 小四老实地说:“只带了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所以收了。” 李小姐哑然失笑:“我穿着雨衣呢。” 小四又有点难为情,但坚持没有打伞。 李小姐的印刷厂在多伦路后面的一条短街上,钟小四跟着她在昏暗的雨幕里七拐八绕,越走越偏。此时若钟小四多读些书,便可骂白小爷何不食肉糜,这一身锦衣何止是夜行,简直是开着龙舟下阴沟,李小姐的黄色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雨水走得方便,泥点子就全叫金少爷的裤子承受了。 一直走到个弄堂深处,四面积得都是臭水,李小姐才停下脚步:“我的车下雨天打不起来火,这段路也没多远,可惜了你的好衣服,明天别穿这些了。” 钟小四尚未答言,忽然从旁边钻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真是钻,因为四面幽晦,她活像一只金丝猫,鬼祟地从黑暗里滚出来。这女人穿得很少,人又干瘦,所以显得裸露出来的那片胸脯崎岖又可怜,惨白的脖颈上硬硌着一长串赛璐珞项链,金发也乱蓬蓬的,唯有两只绿眼睛神采飞扬,笑嘻嘻的样子。她一见李耀希就扑上来,眼睛很狐媚地望向小四,笑着跟李耀希说了一句什么话。 耀希拍开她的手,也笑着答了一句洋文,小四仍是听不懂。 金丝猫嘟起玫红色的厚嘴唇,向小四做了一个飞吻,一摇三摆地走了。小四直觉那女人在说自己,便问李小姐:“她说我什么?” 李耀希好笑道:“她问你是不是我带回来的情夫,如果不是,欢迎光顾她。” 小四登时满脸通红:“光顾她?” “她是个妓|女。”李耀希不以为意地领他上楼:“波兰人,好看吗?” 小四感觉自己被玷辱了,愤恨地说:“不好看,像妖怪。” “那你可要忍她很久了,她租我的房子,就住我们楼下。”李耀希前行两步,大概意识到了小四的情绪,回过头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脏?” 钟小四怕她多心,赶忙摇头:“有个地方住就成了,我不挑这些。”他环顾狭窄的楼梯,总觉得这里于李小姐而言非常危险,于是诚恳地说:“姐姐,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回哪儿?” 钟小四呆了:“你不回家吗?” “这就是我家。” 钟小四吓得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李小姐哈哈大笑,说:“想什么呢?你能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住?”不由分说,拉了他快步上楼,掏了钥匙开门,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原来二楼是个大通间,摆了铅印机,是个厂房的样子。又有一个楼梯通着阁楼,上下两层,互不妨碍的。 李小姐自豪地在屋里兔子一样飞驰,把电灯全都拉亮。 “怎么样?”她叉腰站在屋当中,说:“我一个人弄的。” 钟小四在电灯温暖的橘光里,诧异地打量这间厂房,这里留着李小姐生活的痕迹,窗下破旧的写字台,大概是旧货店捡来的,磊着大堆的书,稿纸撒了一地,窗台上放着个烟灰缸,烟头堆得掉出来;边上是新打的白铁皮的炭炉,锅碗倒是洗得很干净,没地方收藏,就拿菜篱罩在地板上,炉里余炭未熄,热着两碗菜。对门挂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内山和洋印刷”。 余下就是满墙的铅字架。 满屋的菜香。 李耀希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之前还以为金求岳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两天正愁着去哪找工人——你能认多少字了?” 钟小四被那一墙的铅字所震撼,惭愧地说:“认的不多,报纸大略能看懂。” “那还是进步了呀。”耀希拍拍手:“反正我这边的报纸也是给工人看的,没有什么生僻字,明天教你排版。先吃饭,我忙了一天,快饿死了。” 小四惊讶她居然还会做饭:“你自己做的?” “想多了,莱娜做的,抵她的房租。”李小姐揭开两个碗:“喏,土豆肉汤,童子鸡,我听说你今天到,特意叫她做了两个肉菜。” 钟小四心中忽然生出感动,出发时茫然的心情荡然无存。其实他在车上已经吃饱了,吃的就是西洋菜,完全不适应,但李小姐既然只有这个,他也就装作没吃的样子陪她用饭。一个是驴皮公主,另一个是假冒的王子,真实的只有莱娜的手艺,咸得要喊救命。李小姐吃得非常自如,钟小哥只能拼命吞面包——还怕吃多了浪费,尽量细嚼慢咽。 “晚上你睡楼下,我去阁楼。”李耀希用筷子指墙角的行军床:“我当你们白小爷是个会办事的,原来脑子也不清楚,看你这手提箱也装不下被子,这床被送你,我明天再去买一床。” “……那你晚上盖什么?” 李小姐点起烟:“我晚上赶稿子,不睡觉,白天被子给我用。” 小四觉得这对李小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翠儿都嫌他脏,李小姐怎么能跟他用一条被子?起身放下碗道:“我带钱了,明天去给你买新被子。” 李小姐哑然失笑:“你还带钱了?” 小四郑重地点头,从箱子里翻出钱包给她看:“白总管说你这里一定缺东西,带起来不方便,叫我看什么缺了就帮你买好。”忽然想起露生交他的贺书,于是把信封也翻出来:“忘了,他还叫我带封信给你。” 李耀希看他的钱包,里面是几十块新大洋,笑起来,心想金求岳对这小子倒是很不错,把那封信打开一看,不觉怔住。 里面是五万块的一张支票。 另有一张素笺写着:“懷筆墨誅伐之才、揚我聲名,思援舟共濟之誼、勇赴江灣。滴水之恩,湧泉難報,同仇之心,義同金蘭。子貢言偃,道有所異;懷仁懷義,其心則一,敢效先賢,各逞英才,簡儀伍佰元整,祝李君文功日進新業茂成之喜。” 这满清遗少的语体简直令李小姐哭笑不得,平时她天天抨击的就是这些旧文人,焉知金大少这剑桥博士写起信来,居然也一股糟烂老朽的气味。 笑着笑着,眼眶热了。 “你少爷没跟你说这里面有什么?” “没有。”小四迟疑道:“是什么?” “没什么。”耀希收了支票,把信笺也仔细收好:“他最近生意怎样?” “好得很,在城里开了新公司,订单忙得都做不完。”小四边想边说,“还有好多大学找他演讲,都说他讲得特别好。” 李耀希想起金求岳口若悬河那个忽悠劲儿,又笑了:“这狗东西,演讲不通知我去采访!下次碰到他,我才给他下不来台呢!” 92|演讲 金总演讲这个事情,只要你了解他, 就知道这他妈简直根本不可能, 但如果你更了解金总, 就知道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 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搞成可能。 比如他把自己都搞弯了(划掉)。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乌龙。起初是上海商科大学勇敢地发了一封邀请函, 诚邀金先生为商大学子开一次公开讲座, 谈谈他致富发家的经验——这是真的勇敢, 简直是无知者无畏,金总心道你请老子教大学生,这不等于唱歌比赛请杨女士做评委吗? 金总对自己很有b数,不想搞爱的供养。 谁知商科大学勇敢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大学都开始勇敢,一拥而上的都要爱供, 邀请函写得一个比一个骚。有新兴白话文的, “敬邀全国棉纺织业协会新任会长金明卿先生座谈陶朱之道”, 这个金总基本能看懂, 不过陶朱是啥?有学贯中西的, “我们怀着极虔诚的情感,期待密斯脱金讲述您关于摩登比思尼斯的赛恩斯”, 金总脑译了一遍, 感觉这在放洋屁。最骚的还有骈四骊六的, “智慧通利,当代瑚琏之器;才华点金,民国端木遗风。” 黛玉兽批评道:“这一联不好, 合掌了。” ……当着金总的面说什么呢?爱护金总,要从说人话开始。金总跟黛玉兽求教:“夸我还是骂我?” 黛玉兽使用翻译功能:“就是说你跟子贡一样善于经商,又能以商业之道报效国家——上下两句意思一样的。” “子贡是谁?” “孔子的徒弟,大贤人。” ——金总就膨胀了! 脑子一热嘴一张:“行。” 妈的,害得黛玉兽写了一夜的演讲稿(顺便学会了写简体字)。 当天金总拿着这张稿子,人模狗样地去给他国立东南的“校友”演讲,岂知这所未来的985重点此时已是俊采星驰之所在,这一篇振兴国货的演讲所得掌声不过尔尔,但整场演讲仍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金总在答同学问的环节完全忘记了黛玉兽的叮嘱,居然超常发挥。 当时学生是这样问的:“今天在东大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金学长对商学院的学子有什么寄言吗?” 金总先订目标:“大家学商业,想做首富,这是好的,但最好先订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先赚它一百万。” 然后再设一个更大的目标,比如赚他一个亿。 学生问:“刚才您提到钱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青春才是最宝贵的,那金先生如果用我的青春换你的财富,请问您换吗?。” 金总悔创安龙:“换啊,当然换,财富没有可以再挣,青春过去就不会再回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其实我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创办了安龙,它占据了我太多的生活空间,钱越多,你要做的事情越多,像我们这种财富,是社会委托我经营的财富而已,它不是我的钱。” 你看有钱人说话就是这样。 学生问:“问一个题外的话题,听说您跟白露生白老板的关系非常好,您平时会去票戏吗?” 金总不知妻美:“我这个人文盲,就是根本不懂戏好听不好听,说实话,我跟他在一块儿根本不是因为他唱戏好听,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唱得好不好。” 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学生问:“很多人跟您同时同样地投资了纺织业,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创造了亚洲纺织业的神话,最后想问问您,除了刚才演讲里说过的内容,您在经营策略上还有什么特殊的诀窍吗?” 金总氪金更强:“做生意这件事,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投资越多,收益越多——同学,你的生意做不大,主要是因为你投的钱不够多,只要投钱,你就会变得更强。” 这次对方终于不能继续理解了:“那我要怎样才能有更多的投资呢?” 金总居然还他妈会点题了:“加入江浙商团,你就会有投资的。” ——掌声雷动! 黛玉兽点评:“这到底是个什么演讲?” 金总抽烟道:“你懂个屁,这是21世纪的思想结晶。” 这演讲权当是玩,给校友小学弟们打打气的。谁知第二天起来就见报纸上发文议论:《新时代国货商家之新论》。金总心想你们是闲得蛋疼?次日又见报纸:《金氏谬论误人》。接二连三的爆热搜了:《金钱青春孰贵》、《菊坛衰落溯因》、《末业的社会责任感》。 嘴骚一时爽,回来火葬场,万万没想到这次演讲的效果大爆炸,金总真实地红了——龙城无战事,何以充谈资?无非豪门恩怨、戏子家事。金求岳既是豪门宠儿,也是戏子家属,活该的要上头条。一堆吃饱了没事做的文人上不敢论政、下不能亲民,这回终于逮到了话题, 大家第一次见花式装逼,有嘲的、有骂的、有艳羡嫉妒的,自然也不乏盲从追随的。 金总心想这些土鸡,吵什么啊?再活八十年,你们会发现比我骚的还有四个。 对暴发户来说,这可能就是财富的真正意义了,除了安排更好的生活,它还能带来迅速暴涨的名望,令时人趋奉。当初他保下句容纱厂,放弃了商行和铁矿,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短视,两年过去,大家的脸都有点儿疼,因为事实证明,短视的是他们自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可是他楼不塌! 金总装了马云的逼,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马云的心情,当明星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看不见的地方黑酸掐围绕着你,看得见的地方彩虹屁簇拥着你。 不过金总哪一个也不care。 他是个实际的男人,刚开始接受邀请只是脑子一热,装个逼玩玩,渐渐就发现这个社会效应远超振兴国货的陈词滥调,甚至直追当时胜利巾的热度。 金总突发奇想:“要不明年不用阮玲玉代言了,我感觉我自己这个流量就够大了。” 不料竟获得了管理层的一致响应:“这两天设计部就在提出新方案,看能否请金总拍一张半身照,印在外包装上作为商标?” 陶嵘峻也说:“这样既能防伪,又能宣传我们的产品,还省去了一大笔广告费。” “……” 不是,你们思路跟进得这么快的吗? 这个拿头当商标的设计方案,总感觉他妈的似曾相识,再一想,哦,老干妈和十三香。 金总:“还是不了吧……” 隔天起床的时候提起这事儿,露生就笑:“用你一张照片怎么了?能省的地方就省省。嵘峻他们也没说错,阮小姐的广告费是高了点,她也太贪了。” 阮玲玉今年三部作品大爆,红得喵喵叫,广告费也跟着水涨船高。靡百客去年给她十万,已经是顶级的待遇,谁知这个月她翻了合同,楚楚可怜地说工作太忙,邀约又多,明年续约希望是二十万! 连露生也觉得她有点不顾情面,好歹是冯六爷介绍来的,当初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靡百客又不掉她的身份,这人傻钱多速来的态度是几个意思?黛玉兽不高兴地叨叨:“可见这些电影女星眼界不高,梅先生帮了咱们那么多,也没说要个什么回报。” 求岳含着牙刷:“哦哟,你穷你有理?梅兰芳不要钱那是情分,阮玲玉要钱是本分,你还指望全中国人民免费给你服务啊?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话不是这样说。”露生原本在铺床,听他这话就回过头来,“涨价可以,坐地起价就太难看了。倘若成了例,个个都知道安龙好说话,你也加价、我也加价,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松鼠赞同它妈的话,在床上蹦跳。 露生把它拍下去了。 求岳心说阮小姐不是这种人。今年春天铁锚垂死挣扎,重金请她和胡蝶代言——其实也是不错的商业策略,这两位电影女神的影响力,确实能跟梅兰芳打一个擂台。阮玲玉要是真的视财如命,大可以那时候就接下日本人的合同。 但她和胡蝶谁也没有应。 说是艹人设也好、真爱国也罢,就冲她这份义气,金总就愿意给她多花钱。再一想阮小姐恐怕是受了要挟,这钱八成是拿去养男人了,心中甚为怜悯,搅浆糊地说:“算了吧,她要就给她,二十万也不多,现在换掉代言人,会对市场有误导的。” 黛玉兽就有点吃醋地看他。 求岳笑道:“哎哟,全天下就我一个好男人?这也犯得着瞪我。” “瞪你又怎么样?”露生理着被子笑道,“你现在挣钱容易,手头又撒漫了,既然有钱给不相干的人,怎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儿呢?”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金公馆的事儿,头皮登时一紧。 露生歪头看他:“……你怎么好像不敢去见石市长?” 金总溜了:“你特么才不敢去呢,明天我就去。” 自从他俩搬回南京,一直就住在榕庄街,金求岳倒不觉得有什么,露生天天说他:“早些把颐和路的房子拿回来,要么另置一所也是好的。” 金求岳光是答应,就不行动。 要房子就要去见石瑛啊。 算算和张嘉译快半年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年初的时候。那时露生演出,求岳就整了一个包厢,请石瑛带夫人来看戏,那时求岳还没下决心要跟政府分家,石瑛也不端架子,气氛还是挺好的。谁知道上面这么不争气,华北的事情一塌糊涂,搞得金总很失望。 加上行会的事情务必一鼓作气,他怕石市长夹在中间难办,因此半个屁也没放,现在大功告成,这屁瞻前顾后地憋了半年,想放也不知从何放起了。 石市长给金家撑了一年的腰,末了被用完就扔,金总过河拆桥,自知理亏。唯有金公馆押在石瑛那里,终究是个顺服的象征,如果一个招呼不打就另外买房,那就是无声地撕破脸了。 金总不想撕破脸。 他的计划是先装鸵鸟,什么时候石瑛炸毛,自己再见招拆招。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几个营销部的经理就来汇报,说接二连三地收到旅店询问,要安龙提前交付下半年的所有毛巾。 旅店都是大客户,金总不敢怠慢,但旅店订的全是靡百客循环巾,按月回收、按月送货,一次性给发半年的货,这不是开玩笑吗?合同上也不是这样签的啊。 求岳挠头:“怎么回事?” 经理们你看我、我看你,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金总一看就想扶额——真是日了狗了,这热搜是买了包年吗还没下去啊?!再一看,题目换了,《苇上华堂——盛名之下是否难副?》 金总眯着眼睛读了一遍,方知这文章是写来骂他的,跟普通柠檬精不一样,这头柠檬有毒:文章十分辛辣地列举了商界新贵金先生的一系列不合情理的举动,包括担任行会会长之后没有大宴四方、至今不肯娶妻(因此也没有豪华的婚礼)、让他的家养宠物白露生跑出来唱戏挣钱、东山再起之后也未曾向祖籍句容捐过一分一厘。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头毒柠檬极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没法洗的事实:“金君之祖父,即前任南京商会理事金忠明,于中央医院孤苦无依,笔者亲访中央医院护士,皆证明金老业已痊愈,无住院之必要——金氏既无暇奉行孝道,也不将祖父妥善别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此一问也。 笔者风闻金家原颐和路住宅,现抵押在南京市政厅名下,试问金氏若真如传言中日进斗金,何至于连区区一所住宅都不能赎回?此二问也。 看客若说他不喜欢这间房子,那么为什么不另购一所?其实金家于句容镇,原有一所大宅,金老病愈,大可以将他送回旧居颐养天年,但金氏也没有这样做,这里头也有文章,是第三问了。” 林林总总,写了一大篇,其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本事,比营销号还会编。金总看得心烦意乱,经理在一旁道:“这个人说少爷您不肯赎回公馆、又不办任何宴会,表面上看来像是俭朴,其实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开。”文章最后还写,“闻近日多有投资者加青眼于安龙毛巾厂,劝诸君慎重!慎重!君不见自古以来,贸易者多因赊账欠款,把命根子留在别人手上,一旦欠款的拔脚远逃,届时不是欲哭无泪?” 求岳暴怒道:“滚他妈的!老子不买房不办宴会就是缺钱?我他妈低调也有错了?!” 经理心道低调是没错,但简朴如您实在少见,就说棉纺织工会成立,这么大的事情,最起码也应当办一个大舞会,谁知默默无闻地就这样过去了!要不是自己就在厂里,恐怕也会相信这篇文章所言非虚。 “谁写的?!哪个报社发的?!” 经理小心翼翼地捡起报纸:“少爷先不要动怒,这时候追查作者也晚了——这个文章写得半真半假,恶心就也在半真半假,叫不知情的人疑惑。要紧的是几个大宗客户都有些害怕,怕我们像文章里写的一样骗钱逃逸,因此都催我们交齐下半年的货。” 求岳按捺住怒火:“商会那边说什么没有?” “那边倒没说什么,大家彼此通账,互相都信得过。”经理们互望一眼:“我们其实早看见这篇文章了,当时没有当做一回事,没想到谣传得这么厉害。如果损了客户的信心,恐怕会对我们明年的生意很不利。” 求岳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批营销经理都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人是20世纪的人,素质绝对是21世纪的素质。可他真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背后捅自己阴刀? 想想还觉得难过,这个时代跟他还是有融不进的地方,低调是错、俭朴是错、开开玩笑也是错!要说办个舞会证明自己有钱,他海龙金总稀罕吗?海天盛筵都是常客,在乎你民国这两个鸟毛?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跟这些傻逼低头。 真的后悔去东南大学做演讲了,热搜不好玩。 他在办公室里闷坐了一下午,想到底是谁害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将这事说与露生听,露生先给他沏了一壶茶,抿嘴儿笑道:“瞧你张牙舞爪的,眼珠子挣出来了!” 松鼠闲得屁急,也在旁边张牙舞爪。 求岳听见他轻柔的声音,忽然心静了。 “你现在势头正猛,又盛名在外,这种事情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气管什么用?”露生按他向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并肩坐了,拿报纸来读了一遍,忖度道:“这事儿应当不是日本人做的,丁广雄回来说过,日商忙着在东北和华北占领市场,放着肥肉在眼前,没必要跟我们弄这些下作手段。” “万一他们记仇呢?” 露生摇头沉吟:“我和铁锚经办有过一面之缘,这你是知道的。那日本人虽然假斯文,但心计精明,做事缜密,穷途末路也能沉着周旋,这种人不会捡了芝麻丢西瓜,更何况现在江浙纺织团结一心,即便斗倒了你,也还有其他华商。他做这种事情又有何益?” “但也不可能是我们行会的自己人。” 露生点头:“这个自然,纺织行会彼此牵连,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靡百客出事,其他几间纱厂的供应的原料棉纱也一样收不到货款,资金链断裂,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但这件事怪在外人并不知道,所以日本人不会因为这点来使坏,自己人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可能动手。” 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内讧——金总想不通了,感觉自己变成宫斗女主,是谁要害本宫? 他生平最烦这种阴谋算计的事情,偏偏势大为祸、树大招风,把头往露生胸口一埋:“真尼玛头疼。” 露生甚少见他这样大孩子一样耍赖,脸上一红,温柔地笑:“多大人了,还撒娇呢?” “你明不明白我的心情?”求岳闷声道:“这件事不难解决,我只是不喜欢刚上任就开这种头,你看他文章里写的东西,对我们了解的很清楚,一定是认识的人在算计我们,我真的巨讨厌这种感觉。” “你说的是,所以我猜,是三老太爷。” 求岳的脑袋停住了。 露生拿手给他梳着头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看这篇文章,说什么不孝、资金短缺,都是虚的,唯有一件事露出马脚,就是他记恨我们不给老家人分钱——不知道行会的事情,却对家事样样清楚,这还能有谁?只有金孝麟。” ——金总突然惊醒! 93|访月 说实话要是铁锚捣鬼,金总还不那么生气, 毕竟这对手智商在线工作也努力, 够格做爽文的反派人物, 谁知弄了个半天是金孝麟这个老王八, 他怎么这么会给自己加戏踹回家还不消停? 求岳蹦起来:“老子揍死他!” 露生牵住他:“你又毛躁?现在打他有什么用?咱们无凭无据, 打他无非是更加一层你恼羞成怒的谣言。” “我还能放过他吗?!” “他一个蠢人, 要治他不在这一时。”露生把他拉回来, “眼下你也别计较到底是谁使坏了,说到底,要是自己没有缝儿,别人怎么挑你的错?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叫你先把太爷安置好,你总是不听,今天拖、明天拖, 现在是不是拖出事儿了?” “中央医院我经常去看啊。” “中央医院是家吗?” 黛玉兽严厉, 金总给训萎了。 露生把他转过来, 替他脱了风衣:“三太爷千错万错, 这一次他没说错, 谁人无父母?不孝顺就是不对。我知道你要面子讲义气,觉得亏欠石市长, 所以总不见他, 也不肯另买房子——可你想太爷七十岁了, 一个人在医院住着,他得多心寒?纵然不是你真祖父,好歹对你慈爱一片, 你要照顾他呀。” “我没看他吗?” “你去看了几次?” 两人话赶话,渐渐地有些火了,求岳听他句句向着金孝麟,心中大不乐意,又想起金忠明往日苛待露生,露生此时反而长一句短一句的“太爷”,自己又不是故意遗弃老人,也是大套房包着、佣人伺候着——生意顶在头上,许多事情只能委屈家人,干事业不就是这样吗?梗着头问:“你以前那个少爷,他也做孝子?” 露生被他问得心中一刺,脱口冷道:“只要他人在南京,早晚问安是不落下的,你当他阿哥的教养是白来的?” 金总一腔酸意都上来了,抠着桌子道:“行呗我农民企业家我没教养,他有教养,你找他去啊。” “……我跟你讲道理,你这是什么话?” 金总窝火道:“我回来是听你上课的吗?金孝麟也对,你少爷也对,只有我不对!我怎么这么倒霉穿来一堆极品亲戚?你还帮着极品教育我?” 露生气笑了:“我帮极品?我难道不是为你好?” “你知不知道最假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你是为我好,还是想找个替代品?”求岳原本是拿金少爷堵话,谁知又不如人,心里酸得要命,“我告诉你,又要教养文化好,又要专情对你好,哪来那么好的事儿?有我就不错了!他阿哥教养会问安,他跟你问过几次安?” 露生气怔了:“好,好,原来我是这个意思!早知你这人不讲道理,算我白费心!”说着,眼圈儿也红了,衣服向地上一丢,掉头就走。 求岳见他生气了,里头心虚、外头嘴硬,追到门口叫:“我告诉你我也生气了——还摔我衣服?你去哪?” 露生头也不回。 金总怒道:“真走是吧?我要追你我金字倒着写!” 露生去得影儿都没了。 两只小学鸡,别人还没挑拨,自己先吵上了,吵得偏离话题,还都觉得自己有理。一个觉得黛玉兽不给面子,纵然我错了,你干嘛帮着金孝麟说话?果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结婚也不温柔了、也不撒娇了,还摔我衣服!另一个想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你一个名扬四方的大商人,把祖父丢在医院快两年,叫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软和说你不听,硬说又发火,倒拿歪话来挤兑我!可见你这人没心肝,枉费我待你的情意了! 两人都越想越气,倒把公司的事情扔了不管。那头电话来问:“客户的货送是不送?”金总恼道:“问你白总管去,老子不会办事。”这头厨房来问:“晚上做什么菜?”露生恼道:“问你少爷去,我不会伺候人!” 营销部经理:“……” 厨房大妈:“……?” 难得!稀罕!少爷和小爷久别重逢的吵架!这节目已经三年没上演了!榕庄街天天爱情偶像剧,今天终于大妈剧了!群众们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情不自禁地捧起了瓜。晚上吃饭精彩继续,小学鸡们吃饭还楚河汉界,金总吃左边的,露生吃右边的,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外面谁也不敢说话,都在门外站着,察言观色。 一个担心道:“这又是为什么吵起来了?” 另一个道:“没摔东西就是没事儿,这不是还在一张桌上吃饭吗?” 等睡觉的时候金总傻眼了,床上没被子了,枕头也少一个。问娇红:“你小爷人呢?” 娇红老实道:“小爷书房睡去了。” 金总:“……” 家里就一床被子吗?!最毒黛玉兽的心! 自己在床上坐到半夜,觉得有点没意思,悔意也渐渐上来了。想想是想想自己是口不择言,不该迁怒露生。最近太顺风顺水,一堆人捧着,好话说着,就有点儿听不进忠言,再一者报纸上老把他跟过去作比较,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天天被槽,心里难免不舒服,隔空又吃上醋了。 低头见松鼠溜进来了,它晚上没喂东西,饿得咬床单。金总跟它大眼瞪小眼:“你去找你妈啊。” 松鼠咬床单。 金总又说:“那我去道个歉?” 松鼠跑了。 金总心道不能让孩子没娘,这分房睡问题很严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黛玉兽一般见识。磨磨蹭蹭去了书房,果然露生在短榻上睡着。 求岳推他道:“干嘛?你准备以后都在这儿睡?” 露生背对着他,就不回头。 求岳又推他:“就冲你两句至于吗?还把被子抢走了,冻死我了。” 露生仍是不说话,求岳爬上短榻,扳过脸一看,方知他哭了,顿时有点儿慌:“怎么还哭了?行了都是我错了,卧槽就一床被子哭湿了没被盖了!” 露生掉着泪道:“你来干什么?你不如以后都别来!我不会说话,又帮着别人,你自己一个人过最好了!” “怎么那么记仇啊?那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把爷爷放在医院是没安排好,你不能帮着别人说我不孝顺啊,我最近忙什么你不知道?” 露生气得坐起来:“我是气这个吗?我是气你歪解我的话!我几时说过你没教养?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你还拿这样话来气我,我心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一面说,一面又掉泪,推着他道:“你上来干什么?别挤我被子。” 求岳见他梨花带雨,哪还有气?跟漂亮宝贝生气的都不是男人,涎着脸笑道:“冻死了,生气归生气,都是我不对,咱们先睡一起,然后再吵架。” 露生翻身不理他。 求岳巴在他身上:“真不理我?” 露生噙着泪道:“臭死了,一边儿去。” “臭还不是因为你吗?你跑了,我澡都没心思洗,哎你别踢我了——掉了!” 露生猛觉身边一空,吓得爬起来,一看金求岳坐在地上,捂着屁股痛道:“床就这么小,你打算把我踹地里?” 露生挂着泪,扑哧一声笑了。 金总笑道:“还生气吗?” 露生揪他的耳朵。 书房月光正好,明明一轮秋月,玉阶生白露的情形。两人闹腾了半夜,到底破涕为笑,也不回房睡觉,就在月光里挤着。晚上都赌着气,没好好吃饭,把书房里宵夜的桂花糕分着吃。 露生道:“你要真饿了就叫厨房做去,” “不做,多丢人啊,跟老婆吵架没吃饱饭,我不干。” 露生把糕塞在他嘴里:“这个时候又有囊气了!你的气性都长在歪地方。” 求岳叹道:“其实我想不明白,我爷爷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把他放在心上,你是圣母白莲花?换做我是你,我根本不管他。” 露生低头不语,半日方道:“你这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是从小没爹娘的。” 求岳心中一震,糕也放下了。 月光照着露生的脸,泪痕干了,平白照出些酸涩。 “我五岁被卖,父母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半辈子飘飘荡荡,就希望有个自己的家,上有老、下有小,互相照顾、互相依靠。可惜我这人没有亲缘,师父严厉,师兄弟也缘薄。我在金家十年了,怕出去,不是我舍不得他那个少爷,我是不想再做孤苦无依的人。” 求岳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也不曾听周裕说过,其实约略都能猜到,但仍觉得心疼。 露生向他怀里靠一靠,“说来你也许不信,认识了你,我才觉得自己真有个家了。我跟了你,太爷也就是我的家人,哪怕他待我不好,我也珍惜他。” 有个家多难啊。 求岳见他又滚下泪来,心中愧悔,给他擦了眼泪:“我知道了,明天就把爷爷接回来,以后别再说半辈子,你才多大,一辈子长着呢。” 露生自己也擦泪:“也是我着急了,我怕太爷看了这些文章吃心,又总是说不动你,今天不该跟你冲撞。” 两个人相敬如宾,搂搂抱抱的,又道起歉了。那头丫头们抱着被子去铺床,一看少爷也没了,小爷也没了,面面相觑。周管家机智地往书房偷听了一圈儿,但听见你侬我侬肉麻得老脸一红,愉快地叫吃瓜群众散场:“被子放下就睡去吧!明早洗脸水送书房去!” 他走至院中,自点起水烟来抽,仰面见团团清光,万里霜华共婵娟。 这里露生和求岳在书房里,头对着头,都打瞌睡。露生问他:“你把太爷接回来,安置在哪里呢?” “买个新房子吧,顺便再办个宴会,别人也不说我没钱了。” 露生摇头道:“这样不好,早让你买房你不听,现在买也晚了。” “为啥?” “其实太爷住哪里,都是小事,但你今日这件事跟房子无关,现在是客户觉得你资金不够,要是现赶着买一所新房,反像是虚张声势,叫人更加疑惑。”露生沉吟道:“倒不如去见见石市长,把颐和路的宅子拿回来为是。” “那有区别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给我们的担保的是市政厅,咱们的信用也是跟市政厅绑着的。分家是因为政府借款,现在借款的情形过去了,能不分还是不分罢。”露生道:“做事讲个有头有尾,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装糊涂过去。” 金总颇觉头疼:“你说得有道理,但现在去找石瑛,这不是厚脸皮吗?” 快活的时候独自美丽,有难了就想起张嘉译了,金总感觉这略不要脸。 “石市长是宽厚人,你诚心诚意,跟他好好说说。”露生劝他:“虽然临时抱佛脚,但合营还是两利的事情,他是聪明人,不会跟你赌这个气。一次不成就去两次,要是你从今往后都不去,那才是真结怨了。” 金总无话可说,磨叽了几天,他叫露生做了一盒点心,寻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自己开车往市政厅来。进门见一楼的兑款接待处还留着,只是没人来办事了,办事员闲得在栅栏后面涂指甲。 金总此时的心情近似于被班主任约谈的学生,其实今天来连预约的电话都没打,本意是来绕一趟表示“我来过了”,期望是“但石市长正好不在”。谁知秘书官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他,别有深意地笑道:“金会长,稀客。” 他这话一说,金总就知道石瑛是真的不高兴了。 ——都“稀客”了! 金总尬笑,从怀里摸了一根雪茄:“帮我通报一声,石市长要忙就算了。” 秘书官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送来市政厅学做人的,调教了这两年,油头粉面依然未能调教清爽,一听金总这话,插着口袋笑道:“得了吧!你来找他,几时要我们通报了?”接了雪茄点上,把金总拉到一边:“去吧,他今天没什么急事儿,就是上午看你的报纸,似乎生了一场气。”这小子哺了一口雪茄十分陶醉,美滋滋地附耳又说:“你从那头上去,我给你把着门,别人来了,我就说市长不在!” 边说还边朝金总飞了个媚眼。 金总寻思小老弟你怎么回事?老子是去谈正事,又不是去偷情,这他妈香水喷得快赶上秦小姐了,石市长是有多自暴自弃啊,纵得你们都成兔子了。 径直上楼寻着石瑛,石市长果然自暴自弃,公文也不看了,居然很罕见地在摸鱼。写字台上铺了油毡,石市长笔墨纸砚地在写大字。 听见金总进来了,他也不招呼。 金总很熟练地摸到桌子旁边,背着手套近乎:“石市长,头一回见你上班时间不看公文。” 石瑛拿他当空气。 金总厚着脸皮赞美:“——不过这字写得好啊!” “曲蛇僵蚓,入不了金会长的眼。” “……这是跟我生气呢?” 石市长头也不抬:“不敢当,朋友之间才可生气,我九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跟金会长生气。” 这个傲娇的功力跟黛玉兽比还是差远了,金总脸皮超厚:“这话说的,敢情咱俩不是朋友了。” 亏你有脸问,石市长把笔向笔架上一撂:“我有什么消息,都先打电话通知你,金会长的消息,要我从报纸上看,我竟不知道朋友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话是发脾气的话,但发得太坦白以至于幼稚,小女孩才生这种“我带你玩而你不带我”的怒,因此反教人从话里听出言外之意的孤凄。金求岳虽然不从政,但前世也是晓得混事的人,知道认真当官的人其实内心都有一点孤凄,而孤凄就来自那“认真”二字。 民国这样乱的时代,连个志同道合的人都不好寻。哪怕他们最初是互相利用,患难相见,一路走来好歹也见了两分真心。求岳自知先求结盟的是自己,弃约负盟的也是自己,若负的是奸佞苟且之辈,心中尚且过得去,愧就愧在石瑛政声清明,更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 ——在爱情上屡遭人耍的金求岳同志,万不料在生意场上居然能有负心薄幸的体验。 金总忧伤地想,渣男嘛,都是有苦衷的呀…… 他今天来见石瑛,其实没指望谈出个什么结果,纯粹是来刷脸捣糨糊——不过是明欺石瑛温厚宽和,见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的。焉料石市长坦荡地生气,心头惭愧都给怼出来了,只好拿点心当掩护:“言重了,言重了,我这不是来跟你解释了吗?” 石市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容:“别,说了我不收礼。” “哎,点心而已,又不是金条。”求岳巴巴地开了提盒:“鲜花饼,专门给你做的。” 石瑛揶揄地看他:“你会做饼?” 求岳笑道:“露生做的。” 这盒饼没有什么新奇,求岳原本打算带个绿柳居的重阳糕过去,露生知道了,说“他虽然大你些岁数,还不到尊老的地步,你带个重阳糕去,岂不惹人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认干爹呢。”摸黑起来,给他做了一盒花饼。 求岳看馅子里没放什么精贵东西,材料都是厨房里现找,顿时虚得不行:“这会不会有点穷酸?” “石市长素来简朴,给个龙肉他也未必稀罕,模样好看也就够了。”露生笑道:“关键是用心。” “这也没看出哪儿用心啊?” “用心岂在外头放着?自然包在里面。他是读书的人,必定一尝即知。” “……有名字吗?” 哪有什么名字,你老婆随便乱做而已,黛玉兽怕他心虚,笑着想想:“这叫作四君子飨。” 果然石瑛见竹盒里八个起酥小团,微黄淡碧,衬着松枝竹叶,是个苍翠寒秋的颜色,甚觉清雅,恐怕他在里头夹带什么元宝钻石,一一掰开看了,原来里头两荤两素,裹的是陈酿青梅、芥蓝猪肉、笋丝糟肉、蜜饯时菊——这是极委婉地赞自己有君子品格,外头雅、里头也雅,最难得恭维只在意会,并不堆在脸上,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反合了他的性子,不由得会心一笑:“难为白老板了,他们这些人,就是手巧会生活。” 金总想黛玉兽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这玩意儿,羡慕地说:“那你多吃两块。” 石瑛笑道:“干吃这个,不喝茶吗?” 金总见他这笑,才知他方才是跟自己拿腔调,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被耍也认了,苦笑着挠头:“我汗都给你整出来了,还敢蹭你的茶?” 气氛终于不尴尬了,石瑛也不叫秘书,从柜中取了锡罐装的散茶来沏,求岳自案台上看他刚才写的字,原来是照着字帖临的,磕磕巴巴念道:“其所求者,不可不许,之什么不必——” “是许之而反,不必可与,亏你连个句读都读错。”石瑛递了茶给他,“后勤采办的茶叶贵而无味,这是内子从家乡带来的春茶,我喝着味道还好,你也尝尝。” 金求岳跟露生久了,渐渐也知道茶叶里的高低了,市政厅的迎宾茶是拿过万国博览会金奖的信阳毛尖,决非下品,他知道有些人喝茶如同喝酒,要苦涩才觉得有茶味,果然接过石瑛的茶,一看是很碧绿的汤色,味苦如药,吐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茶?” “野茶无名,乡下人管叫玉露。” 这吃苦耐劳的茶符合石市长的风格,求岳心中暗笑,吹着茶又问:“你不喜欢毛尖,干嘛不换一个采购,我喝毛尖也挺淡的,不如杭州茶香。” 好喝还是俞振飞给的玉贵好喝。 石瑛叹道:“你以为做市长是做皇帝,不喜欢的说撤就撤?楼下兑款处闲了三个月,这不也没有撤掉么。” 金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果然石瑛轻轻敲一下杯盖:“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再拖几天,我这边肃查安龙厂的报告就递上去了。”他指一指茶几上,有点心有茶:“要么你自己说,要么,我来查。” 金求岳汗又下来了。 94|万税 撕逼或许会缺席,但永远不会迟到。金总抽抽鼻子, 几上茶香果子香, 然而闻出一股鸿门宴的气味——还是自己摆的。偏秘书官见他两个在楼上说了半天, 寻思着该口渴了, 托了一壶毛尖送上来, 刚一推门, 人还没进脚, 石瑛喝道:“出去!” 秘书官吓得抓着茶盘就往外退,石瑛沉声道:“我和金会长说话,不叫你不要进来。” 秘书官察言观色,喀啦一声,把门也带上了。 两个绅士装扮的民国男人,一间中西合璧的民国风味的办公室, 红绒窗帘垂着, 把屋里照出一种权谋剧的装逼色调, 此情此景此人物, 拿到八十年后可以直接拍一场商战政斗的名场面。金总自恨在气质上没投好胎(二次投胎也失败), 导致场面看起来不像政斗剧,像青春偶像剧, 学生逃学被班主任抓来谈话的那种剧情。 金小学生硬着头皮:“说, 说, 说什么啊?” 石瑛严肃:“说说你为什么擅自独立账目,另开公司逃避监察?三月份你送了一笔款子过来,自那之后就销声匿迹, 报纸上倒是天天见你出风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总摸着头道:“一言难尽的怎么说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行事论迹不论心,你不要这个时候跟我谈故意不故意。当初提起合营的是你,毁约自专的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市政厅当成什么?” 金总给怼得垂头吃茶。 句容的安龙厂和南京的靡百客公司分账,厂子只管出货,公司只管收钱,导致政府的账目监管形同虚设。老虎养大了总是要吃肉的,石瑛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像分手也相出轨,终究要有个对质的场面,有时候不是真要你怎样,石市长只是想要一个说法,让市政厅不至于太难堪。 亏得他能忍,憋了三个月。 金总只想出轨,不想分手,想要跟众多棉纺织同行长期快乐出轨,就得回头把市政厅这个糟糠之妻安排好。在爱情上一向坚持晋江耽美的金总,万不料在生意场能有起点种马的体验。 他心知此事早晚要东窗事发,搅浆糊是没用了,干脆掏出渣男回头的真诚:“你想知道,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一下午市长办公室大门紧闭,秘书官说到做到,对外只说石市长“开会去了”。金求岳就把自己一年来的情形,巨细靡遗地都跟石市长和盘托出。 这些经历其实是他第一次对人提起。跟露生没必要说,都是一起过来的;跟金忠明不敢说,怕金忠明听了担心;演讲的时候更是只字未提,因为说了别人也听不懂,更怕其中细节为人所曲。 说到情真处,自己把自己感动了,这半年来干成了多少大事儿!想起春天里自己句容南京两头跑,把路上的一草一木都看熟了;怕营销部的民国爷爷们表达不了新概念,近百个客户是他亲自领着签的协议;行会的几个大厂倒没什么造孽的,后头进来的小商户活像新进宫的贵人们争风吃醋,屁点儿的利润都搞得龇牙咧嘴,他和露生只好循着情况设定细则,没有电脑,几千字的细则全凭手写,他写露生抄,困得头对头在桌上就睡着了。 创业难,难创业,做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说出来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这么努力的。 求岳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很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石瑛见他默然:“怎么不说了?” 金总心酸道:“我感觉自己吃了好多苦!” 石市长:“……你是来道歉还是来诉冤?” 金总委屈:“本来是道歉的,现在觉得有点冤。” 石市长:“……我看你是和白老板混得多了,也会唱戏了。” 金总吱儿哇哭了:“石市长,你体谅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要甩开你,实在是上头借款把我逼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当初拉我一把我都记着的,所以我答应你的分成永远不会变。春天的十万我不是送来了吗?我也没赖账啊,夏天是因为还没盘点完啊,我好累啊!” 石瑛只好说:“你也不容易。” 金总一边哭一边偷看:“那你还怪我吗?” 石市长头都大了:“行了你别哭了,你把我这当什么了?这是市长办公室!” 金总赶紧地见好就收。 石市长:“你假哭?” 金总慌忙又哭——强挤的眼泪实在挤不出第二波了,挤出来一点鼻涕,恶心且滑稽,自己兜着鼻涕说:“是真的。”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石瑛是真拿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没有办法,绞了毛巾递给求岳,语气也缓下来:“其实我早知道你会来说这件事,算了,算了,既然你有这么多难处,那我也不勉强,这个账你要分就分吧。” “……”金总平生第一次装娘炮,未想效果如此卓越,惊喜之余有点难以置信:“不是,石市长,你可以跟我提一笔保证金,就是每年我交一个固定的数额。” 石瑛摇摇头:“那成什么了?政府跟你打秋风?我当初给你作担保,不是图你这一点钱,我只是气你用人可前、不用人可后。” 金总要感动哭了:“那多不好意思,这弄得我人情还不清了。” 晚生五十年,石市长你就是焦裕禄啊! 石瑛笑道:“好矫情的话,你是个大姑娘?” 金总害羞。 “有时觉得你甚有魄力,有时又觉得你像个孩子,办事叫人没辙。”石市长见他窘迫,也觉好笑,语重心长地又说。“其实你早打个招呼,怎么都行。合营不过是立个榜样,通账封账,都好商量,你一句话不说,撂开市政厅,叫底下的人多说闲话呀。” 金总乖顺:“这个确实是我不对。” 有点明白黛玉兽为啥爱哭了,因为哭是真鸡儿有用啊! 话说开了,大家又很兄弟情了。求岳想起来要说金公馆的事情,感觉更不好意思,因此结结巴巴地说了,又补充:“房子我拿回来,合营的牌子咱们保留,我这边每年拿出二十万,这个钱不多,表明合营的性质——石市长你千万不要再推辞,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石瑛根本没有推辞的意思,笑吟吟地受了:“二十万还‘不多’,看来你的苦也没白吃,今年是真发财了。” “我是个生意人,不违法的条件下,当然是怎么钱多怎么来。” 石市长:“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 突然马云,金总窘死:“哎好好说话行吧,干嘛又怼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当时对着报纸看了半天,以为是谁冒充你。”石市长意味深长地冷笑:“还是我看人太轻率,想来你这道貌岸然的品行也非一日之功了。” 这话忽然触着金总的心:“你说我以前?” “可不是么?”石市长拨着茶叶,“好会给脸上贴金!怪道人说你惯会说漂亮话。” 金总突然虚荣,揣着小心思问:“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问得肉麻,石瑛心说真小人当然强过伪君子,更何况你只是举止俗陋,论品行却也有些侠气的,若比起那等沽名腐儒,其实倒真有魏晋名士之遗风。别人看你或许病傻了,在我看来其实返璞归真,做人真诚些总比八面玲珑的好。 只是这话说出来仿佛谄媚,石市长不肯也不屑于说,终究只是含蓄宛答:“我没有见过你以前是什么样,选也没得选。” 金总小小地失望。 石瑛见他期期艾艾的表情,又笑了:“我的评价很重要?反正别人多半是喜欢你那道貌岸然的样子,财政部不是也给你发了函么。” 金总呆了一下:“你听说了?” 石瑛抿茶,但笑不语。 政客果然没一个吃素的,个个耳听八方。 从上海回来之后,金家的门房就没歇过,除了各个大学发来的演讲邀请,各个商会、同业会、地方名流也发了一堆的邀请函来,表面是“欢迎金先生加入我们的小团体”,实质是“请金先生给我们分点钱”。 露生总结说:“这些打秋风的蚂蚱,扎了堆儿了!” 金总看看就罢了,这种东西他上辈子也没少见,无非是有兴趣就参加、没兴趣就装死。唯有一个东西让他意外:孔祥熙给他发了一封公文信,以财政部和实业部的名义,“拟请金先生出任两部参议”。 后来财政部办公室还来了一个电话,内容也是一样的,就问金求岳“是否有此意向”,财政部官员在电话里是客气的公事公办:“这个职务有民间推举,也有上峰委任,是个很光彩的美差。十月份恰逢换届,金先生如果有意,委任可比竞选出来的腰杆儿硬,对你生意也有帮助。” 求岳摸不清对方的套路,没敢随便答应,客气地说:“我生意比较忙,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客气归客气,态度太小学生了,又不是大闺女小娃娃,还“跟家里商量一下”!对面差点儿笑出来,估计也确认金总沙雕无疑,忍着笑说:“那您就考虑考虑,别拖太迟,十月份我们这儿收不到您的回馈,这一届可就错过了。” 许多商人的都是走了商达则通政的路线,令金求岳意外的是孔祥熙的态度——国民政府没有表现出对行会的敌意,甚至表现得很欢迎,这种欢迎之中又有一点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 信甚至都不是孔部长的亲笔信,是他的秘书代笔,孔祥熙只是盖了个章。 露生问他:“怎么办?” 金总道:“什么怎么办,凉拌。” 现代有句玩笑话,叫解放前入国民党,金总觉得,如果去国民政府当官,那跟解放前入国民党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没想到石瑛会问起这个事儿。 石瑛给茶壶里加了热水:“我希望你能接下这个邀请,到实业部来担任参议——有件事不妨先告诉你,孔祥熙叫你去实业部,是想在明年推行经济改革。” “……改革什么?” “工商贸易,提前贴税,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石瑛平静地抬起眼睛:“你是生意人,应该理解这个政策对你的打击力度。” ——金总当初逃税的思路,就是把营业税变成个税,然后借当下不征个税的政策避开税收、但成交即贴税,就等于票据贴现完全作废了。不管你钱走到哪里,只要账面成交,就产生税款。 “这不是明摆着搞我吗?”求岳服了,“还叫我去实业部,我去了搞我自己?” “所以他会给政府扶持的企业税收豁免,只要企业同意政府监管财务,可以一年内免征营业税。”石瑛道,“擒贼先擒王,孔祥熙希望能从你开头。” 金总不是傻子——向政府公开财务?一年缓行,秋后问斩,一旦江浙财团接受这个改革,以后就要被国民政府成年累月地吸血。孔祥熙现在能搞交易改税,一年后就能继续加税。 更大的后果,如果自己为虎作伥,那好不容易联合起来的江浙纺织业,很快又会变成一盘散沙。 高招,孔先生! 求岳干脆地说:“我不干。” “由得你干不干?这封公事函,就是试你的态度,你识趣,孔祥熙也许能给你豁免的特权,不识趣,那就整个江苏一起整改。”石瑛不疾不徐,“江浙财团逃税,你以为他能轻轻放过?” 棉纺织业是浙江最重要的轻工业之一,七月份,江浙商团执行票据贴现,疯狂逃税,要说生意人别的热情没有,就是占便宜的激情最高,努力到几块几毛都不放过,把个江苏和浙江的财政厅弄得目瞪口呆。 “你现在的资金方式,我已着人调查过,不仅我在调查,财政部也在查,不然你以为他们拉拢你是为什么?正为着拿你无可奈何,但又不肯放你野纵于民间。”石瑛从书架上里拿过文件:“自己看吧,他那头电话说十月为限,不是开玩笑的。十月份实业部换届,年底之前新政策就会出台。” 这就让人很不爽,金总将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冷笑:“别人说这话都行,孔祥熙说这话,自己不脸红吗?” 石瑛玩味地看他。 金总是今年才开始关注税款的问题,自从把账目从石瑛那里独立出来,金总才发现,热点营销那次赚的根本不止十万,光扣税就扣了一大堆。中华民国的苛捐杂税夸张到什么程度?我们举个肥肠简单的例子: 以1933年的江苏省为例,如果一个人家养了一头牛,那么这头牛要缴纳牛税、牲畜税、两头以上还有“牛集税”——是的你没看错,金总当时都觉得自己瞎了,一头牛反反复复,捐了三次各种姿势的税!你以为完了吗?不,还有更萌的,叫牛棚税(牛住的屋子也要交税)! 感情这年头连牛都要当房奴啊。 好的,金总想,那我不养这头牛可以了叭,杀了吃肉还不行吗? 回答是可以的,杀牛吃肉所需的税款了解一下(以下不是重复):杀牛先交“屠宰税”,屠户还得交“屠户税”,然后要交“宰牛税”(专项),牛皮还有“牛皮税”,你的牛肉要交“第某区肉铺税”,作为肉还要再交一次“肉税”。 金总:“……” 不,还没有结束喔。 金总:“还有啥?!” 作为一头江苏地区人文水土养育的牛,生活在安乐稳定的民国,这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牛生的最后时刻,还需要向教育厅缴纳“蹄角学捐”、向警察厅缴纳“屠宰警捐”,向卫生厅缴纳“卫生捐”。 牛:我是一头讲卫生、守法纪、还有文化的牛。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民国万税万万税,真的不是夸张。 “我办个棉纺厂,营业税印花税这我都能理解,棉税、纱税、棉花税、两个字拆开合起来总共收三次!加个警字(棉花警捐)又一次,加个学字(棉花学捐)再一次!保卫捐、公益捐、棚捐栈捐出口捐,桥道捐、浚河捐、行捐轮捐绅富捐,灰捐会捐土产捐!运货还来个船照捐?我他妈天天不用做生意了,就交税了是吧?” 难怪之前江苏纺织业起不来、吭哧吭哧那么辛苦,这些苛捐杂税,再加上营业税和印花税,就问各位老板们底裤还在吗? 金总理直气壮地问:“我就逃一个个人所得税,很过分?” ——这是最搞笑的,收了这么多税,唯独针对大买办和大资本家的个人所得税,迟迟不开征收。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要收个人所得税,宋子文和孔祥熙不先出来走两步? 金总越说越怒:“搞我,嫌我逃印花税?有本事他孔祥熙就开征个税,他敢开我就敢交。” 房间一时陷入寂静。 求岳看着石瑛,石瑛也看着他,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石瑛忽然很痛快地大笑起来。 金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算我没看错你,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石市长缓缓旋动手中的茶杯:“你如此敞亮,那我也敞亮于你,明卿,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在南京做一次真正的税改?” 金总懵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石瑛这样的表情,那一瞬间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在一切划时代的实干家身上都见过相似的表情,充满野心,但又十分坚定——他只是没想到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一个民国官员的脸上。 夕阳垂落,把办公室的红绒窗帘拉出极长的影子。他觉得今天来要房子的自己,何止是傻透了,简直是太天真。 95|野马 早在八月份的时候,江浙商团就聚过一次, 金总的风格, 不搞铺张, 就在夫子庙的永和苑弄了个包间, 大家吃饭兼看景。 当时谈的也是税款的问题。 金总在酒桌上道:“避税的钱, 大家也别想着吃一辈子, 这个迟早还是要交的。” 朱子叙立刻就说:“那这对我们还是挺大一笔损失。”朱老板搓搓手:“能不能写个联名信, 呼吁一下免税?毕竟我们影响力不小。” 金总想翻他白眼。 当初露生说朱老板是袁绍之流,金总现今读了两本书,觉得朱子叙这脑子是辱袁绍了,给袁本初提鞋都不够——你逃税已经惹得上面牙根儿痒痒,你还自己送头要求减税? 谁批准你谁是傻逼啊。 穆藕初道:“这样不妥,其实过去我和刘鸿生都呼吁过减税, 光靠民间呼吁、并无什么效用, 再者我们逃税在前, 若是主动发难, 岂不是立个靶子给人打吗?回头该落下话柄, 叫人说江浙商团为富不仁,窃国富以徇私。” 花纱大王到底是花纱大王, 阅历丰富拎得清,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就通。 金总向他眼神respect。 另一位理事沉吟道:“但要是真的按条纳税, 以我们现在的吞吐量,恐怕有些伤。” 荣德生平日很少出席聚会,那天也去了, 闻言冷笑道:“窃国富以徇私?这话说的是谁,各位心里难道不清楚?” 荣德生所刺者,当然是指孔祥熙与宋子文,穆藕初闻言笑道:“荣兄说差了,他二人是以国为家。” 这话辛辣极了,大家互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金求岳领会了荣德生的意思,心头一亮:“其实我们可以统一要求开征个税。” 众人都看向他,唯荣德生含笑不语。 金总叫人拿过纸笔:“我算一下你们看,我们现在所有税项,加起来差不多是40%,但21年的时候试行的个税标准,最高也只征20%。个税比营业税划算多了。” 抠王朱子叙又上线了,朱抠王呆道:“可20%也不低啊。” ……猪脑子就不能闭嘴吗? “不是真的要缴个税,我们是拿个税逼孔祥熙同意减税。”金总只能耐心跟抠王解释:“如果直接要求减税,孔祥熙肯定不会同意,但他贪了那么多没门路的钱,个人财产远在你我之上,如果收个税,他受的打击比我们大得多——要是逼他在减税和开个税中间选择一项,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这是逼着孔祥熙跟大家坐一条船。 他一定不敢引火烧身。 朱老板懂了,朱老板眼亮了:“明卿啊!睿智啊!” 金总想让他退群。 计策虽然好,可惜没门路执行。穆藕初琢磨道:“政策的事情,需要的是官场上的力量,孔宋两家姻亲密结,又手握重权,实在难以撼动。若是能有与他们资历相当、声望又高的人,与我们里应外合,那这件事情就有眉目了。”他看向求岳:“要是五年前,令祖父倒是请得动张静江,但现在恐怕他说不上话。” 便有人道:“荣老是省议员,穆老是农促会的主委,这也算有权力在手的。” 朱子叙见他们个个都有官做,自觉矮人一头,酸不溜道:“可这两样都算不得高官,可惜我们徒长几岁,竟没有一个人做过中央委员。” 骚操作,强行把大家拉低到同一水平,众人心中皆是好笑。只是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话——江苏和浙江是经济重镇,如果在这两个省改革税制,一定会经过中央决议。 然而现在的中央委员会里,没有江浙商团的自己人。 大家就有些气馁。 荣德生徐徐道:“这不急在一时,以我们商会现在的影响力,不妨以静待动——姜尚在山,还怕没有文王来请吗?” ——现在文王来了。 金总万不料居然是石瑛来做周文王,更尴尬是自己来做姜子牙!但仔细想想,石瑛历任两大校长、湖北建设厅、浙江建设厅,又是同盟会元老、中央委员,更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铨叙部(组织部)部长。他身后金光灿灿的title可有一大把! 张嘉译只是低调,要论资历和人望,孔祥熙还真不敢跟他拿大。 “今年江浙两省税收异常,上峰很是不满,但在我看来,财政入不敷出,根本不是营业税的问题,真正的弊端在于两点,一是军费苛征,二是不开个税。”石瑛拿起茶盘里的银刀,将一块酥饼一切为二:“上面要征军费,这我不能说什么,但个人所得税从民国十年起就在试行推广,推广到今日,居然推成了废除,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正如明卿你所言,不征个税,无非是在保护一干资本豪强的财产,不肯得罪这些人罢了。” 英雄所见略同,金总心中踊跃,但又觉得前方有坑,他小心翼翼地吃饼:“那大哥的意思是?” “加税,就是继续压榨江浙工业,这我万万不能同意。自淞沪抗战以来,两省工业备受重创,好容易爬起来,若是再行重税,只怕将一蹶不振。”石瑛锐利地望向求岳:“我也不怕明说给你,我就是要和他孔庸之(孔祥熙字)背道而行,他要经济改革,我也有一套方案。” “你想开征个税?” “不光是开征个税,同时还要给工商业全面减税。”石瑛从抽屉里拿出极厚的一叠手稿,“中国并不穷,至少南京我调查过的城郊两地是绝对不穷,买得起西洋车、火油钻的人大有人在。在我看来国内经济疲软,问题在于国人观念不对。许多人投机一笔生意、发了财,回家就买房置地,再也不用心做生产,因此钱被圈死在深宅高院之中——你听说过山西人没有?” “山西人咋了?” “山西出晋商,但也出抠门儿。老西儿有个传闻最是好笑,说他们赚了金银回家,都熔成金水银水,泼在大老婆屋里的地砖上,长年累月,泼成金山银山。子孙后代就可以靠山吃山,要花钱的时候,就从山上敲一块金子下来——”石瑛说着一笑:“孔庸之就是山西人。” 第一次听石瑛说别人坏话,文化人槽人都比别人有技术,金总乐了:“扯远了。” “笑话是笑话,但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对于工业发展实在大有不利。”石瑛亦笑,将烟斗点上,“税收,不能只是财政增收的手段,在我看来它是引导民众生产的一个风向杆。把杂税和交易税减下来,个税提上去,商人们为了保护资产,就会把越来越多的钱投入生产当中。我要这个钱活起来、到市场里来,而不是锁在老婆的床底下。” 有见解,这个见解真实地不输后人。 “石市长……你学金融出身的?” “我是工科出身。”石市长颇为自矜,表面谦虚一下:“最早是在比利时皇家学院,后来去了伦敦大学读铁道建设——说起来我们算半个同学,我在英国念了三年书,军械制造,也是在那里学习的。” “卧槽,学霸。”金总真实地仰慕! “过奖了,跟你剑桥博士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石瑛淡淡地笑了,“你今天如果不来,我也摸不准你的心意。毕竟开个税对你们这些有钱人来说,到底也是割下一块肉。但交个税、减印花,对于工商业发展长远仍有利,其中利弊得失,你剑桥高才,应当比我心中有数。” “……” 求你别再提剑桥了,澳洲野鸡就快心虚死了好吗? 金总忽然有大彻大悟的感觉,跟政客谈话真是累,石瑛矫情了一下午,拐弯抹角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从1933年春天始,宋子文下野,孔祥熙上台,二姐夫下台大姐夫上,两任财政部长和行政副院皆是蒋氏的连襟。 显然不满的不止是民间的工商业者,如石瑛这样的同盟会老臣也觉得不爽,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闻到了格局倾斜的味道,但又不能直接上去指责这个接任不恰当,因此就借孔氏的财政方针来发难——说白了,他和孔祥熙之间的暗斗缺一个棋子。 所以就要他金求岳上这个棋盘。 此时真宛如土狗站在赛马场上,两匹马谁也不扬蹄儿,叫狗先跑一圈。 狗也害怕啊! 他盘桓又盘桓:“石市长,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找个借口,想怼孔祥熙而已。” “是又怎样?”石瑛直言不讳:“我不愿意江浙两省之财,皆成孔宋二家之财,更不愿将来之党国,成孔宋二家之国!” “……” 有种,敢说! 石瑛见他沉吟,“我知你身后是江浙两省刚刚建立起来的商业同盟,这件事你无法轻易允诺,但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仅凭我一人也做不成这件事。所以我开诚布公地请求你,请求你帮助我,你的商会中有年高德劭的荣德生,他现是浙江省参议员,还有花纱大王穆藕初,他是农业促进会的主委,这两人虽然是闲职,但联合起来都能说得上话,若加上你赴任实业部参议,即可代表江浙两省农工商众业之民心。”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金求岳想,这和我之前筹划的内容不谋而合,石瑛的想法也正是江浙商团的愿望。如果是两年前他单枪匹马,那说应下就应下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背后是江苏和浙江的整个纺织行业,一步走错,大家满盘皆输。最重要的是在以后的历史当中,石瑛籍籍无名,而孔祥熙别管骂名美名,中学历史课本他是爬上去了。 是帮助一个青史无名的学霸,还是妥协那个声名昭著的窃国者? 他低头去看石瑛的调查报告,厚得仿佛一本字典,没有电脑的时代,每个字都是手写。 这份报告是如此详尽,百姓之怨声、小工业者的为难,字字句句都在纸上,可敬的是它不是仅仅提出问题,每个问题的后面都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一次访是问民意,二次访就是带着方案去,三次访则是征集众人对新方案的反馈。 金总甚至意外地看到了他对安龙的调查,石学霸带了一个小办事员,两个人开着小破车就往句容去了,装扮成采购散货的客商跟安龙厂的工人们攀谈。沙雕工人们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南京的父母官,居然很快乐地跟他谈了自己厂里的福利待遇。 工人们说:“以前说自己在安龙厂,那可不得了,这是能说媳妇儿的好差事!不过今年嘛也就一般了。” 石市长问:“为什么变成一般了?” “大家待遇都上来了嘛,我大哥在上海厚生,厚生也开始搞福利了。那就显得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了。” 石市长哑然失笑:“厚生的厂长可是你们金厂长的小弟,他们也是江浙商会的。” 工人们得意极了:“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了不起,今年再发一笔奖金,就能娶老婆啦!” “不想着回家买块田?” “不买。”工人们相顾摇头,“田税太重了,还不如就在厂里干活,等娶了老婆,也带到厂里来。” 旁边人哄笑:“放屁!你想娶挡车间的大妞!” 金总看得提心吊胆,幸而团队教育做得不错,工人们只是闲谈,要问生产机密,个个都嘴巴很严。看着看着又觉得难为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市长你好八卦! 愿意八卦的市长都是好市长,民心民声,原本就是这样嘈杂的洪声。 这半年,他在闷头赚钱,以为石市长在喝茶抱怨。 而石市长在上山下乡地考察南京。 几乎能看得到他田间地头地攀谈,又披星戴月地回来,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记录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 金总真被他这股恒心打败了,掩卷长叹:“石市长,你这是拖我上船啊。” “不是逼你上船,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逃、明日逃,何时是个头?须知你的一切行动,不过是在钻政府的空子,只要政府肯下决心,要打击你是易如反掌。钻空子一时,不如从根本解决问题。你不是第一次做商会的会长,应当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到这一步,难道只图中饱私囊,不为追随你的江浙商人,做个长远打算?” 石瑛抬起头来,很坚定地直视于求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愿意为国货商人争取不必再逃税的日子。” “……要是我不答应呢?” 石瑛平静道:“那南京就在全国首先接受财政改革的试验,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 “……”这他妈还威胁上了! 金总不怒反笑:“我这个人讨厌怂蛋,石市长,要是你怂,我还真不敢跟你干。”他痛快地起身:“算我有眼无珠,今天才发现你很有种。” 石瑛就是喜欢他这份豪爽,更不计较他说话粗陋:“我要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支持我了。” “参议我干,说吧,还要我干啥?” “眼下不急,十月换届,十一月商讨新政策。这中间正好留给你一些时间,去处理商会的意见。”石瑛胸有成竹地笑,“牺牲个税,换取营业和印花的减免,对有些人来说怕是仍然肉痛——我怕你们会里也有山西人。” 能不能不开地图炮了?山西人要报警啦!金总笑得擦眼睛:“大哥我真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石瑛知他领会自己的意思,愉快地说:“我需要你们齐心一致。” 看看已是日色向晚,办公楼里陆陆续续地有办事员提着公文包下班了。石瑛拿起电话,叫秘书准备金公馆的移交手续,一面向求岳道:“你先跟实业部联系一下,十月份赴任,那二十万你不必送来,我另有一件事情找你,等你闲了再说。”说着,着意叮嘱求岳,“早些把令祖父接回去。这次风风光光地大办一下,别叫人再说你资金周转不开。” 金总忽然有些吃心,原本端着茶杯加糖,糖勺也放下了。 “石市长,问你一件事。” “你说。” “——报纸上的文章,是不是你找人写的?” 石瑛原本在拿公章,听他这话就停下来:“说你资金不灵的那篇?” “骂我的文章那么多,但没有哪篇能这样踩痛我的要害。”求岳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脸上并无愤怒的表情,只是也不笑,“你怕我放弃合营,想给我个教训,写个文章也是正常。写这个文章的人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支配别人的行动。之前露生说是我小爷爷找人写的,我觉得我小爷爷那个人又蠢又挫,他没这个智商。” “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有备而来,因为要逼你和我联手,所以先对你口诛笔伐?” 求岳没说话。 石瑛笑了笑:“是与不是,在于你怎么想,但这的确不是我做的。” “但你今天这流程太完美了。”求岳含了烟,“像准备好的。” 石瑛几不可见地在眼中划过一点赞许:“我只是看到这篇文章,算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这两天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你来访。”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我真要算计你,不会用这种小巧的手段,更何况我要找你联盟,求的是你的诚心,不是你的服从。” 两人都不愿把话说得太尖锐,唯恐这一点疑心损了开诚布公的真心。其实在求岳看来,石瑛若能有这样的手腕,反而是靠得住的对象,政治游戏不怕阴损,怕的就是太天真。石瑛看来也是一样,谁也不愿意身边是个有勇无谋的张飞,金求岳能有这一点清醒的自警,就说明他其实大智若愚。 至于文章是谁写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秘书把房契送来,求岳不再多问,当着石市长的面给秘书官又塞了一根雪茄,向石瑛笑道:“今天不请你吃饭了,等我们事情搞成,大家福昌饭店聚一次。” 他走出市政厅的办公楼,仰望已是绮霞满天。这里曾是明清二朝的江南贡院,就在繁华的秦淮河上,一墙之隔,墙内是历代王朝通向庙堂的青云路,墙外是这个城市醉生梦死的旖旎乡。 墙内诡静,而墙外是人间烟火。 不知石瑛每每从楼上俯瞰秦淮,是何等心情,金求岳将心比心,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对南京有一份真情,因为任谁看着这片江南烟波,也会珍惜它温柔而不屈的繁华。 因为如此,所以披星戴月;因为如此,所以不惧政道艰辛。 不知怎的,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课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今日被硬推着赴任实业部参议,非他所愿;牵扯进石瑛和孔祥熙的争斗里,亦非他所愿;但要为江浙二省工商万民请命,金总想说,这是我的心愿。 当初来到这个没头没脑的年代,他只想快乐地活着,遇见困难就跑路。可是人生就是这样迷人,要爱的人爱得真,八十年后看此时尽是溃乱,可身在八十年前,他没法放弃对这个时代的希望。也许没有翻转乾坤的能耐,但他实实在在地认真了。 无比地、无比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 金求岳摇下车窗,猛然地,他像顽童长按喇叭。 那时夫子庙的行人,目瞪口呆地听见一声汽笛长鸣,金家大少的别克驶过,伴着秦淮河的红灯与晚风,他们听到一声放肆的大叫: “————哇哦!” 像一匹野马纵驰而过。 96|老怀 房子拿回来了,交给露生修缮打理, 求岳嘱咐他:“动作快一点, 不用省钱, 多招工人, 争取十月份搬家。” 露生未料石市长这样好说话, 拿着房契十分欣喜, 不禁向求岳甜甜一笑:“果然还是你能办事, 要换了我们去,不知要求他几次呢。” 金总受用,美滋滋。 及至听说要任实业部参议的事情,露生就有些迟疑,心里迟疑,脸上不好露出来。他心说官场争斗非比寻常, 若是过去的金少爷, 那是一点不担心的, 但求岳这个人性情天真、行事又莽撞, 行走官场的深沉心计他是半点也没有, 此时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但为工商万民请命, 这是赤诚报国的忠正之举, 心中又深以为荣, 因此不肯说风凉话,怕打灭了求岳一片热情。踌躇片刻,心想自己也都是浅薄见解, 不如叫太爷拿个主意,温柔向求岳道:“是喜事,但整修房子再快也要半个月,你明儿先去见见太爷,陪他说说话,双喜临门的事情,叫他也高兴一下。” 金求岳听了他的话,次日就去中央医院报喜,果然金忠明听罢沉吟许久,说:“石瑛是跟着孙大总统起事的老人,此人野心,不弱于孔宋,又恐有分庭抗礼之心,你为什么总是结交这种悖时逆流之人呢?” 一句话用n个成语,把金总听得脑壳痛,唯“野心”二字听懂了,辩解道:“也许他是真的看不惯现在的局势,要相信总有好官吧。” “世上哪有好官坏官?”金忠明哑然失笑:“为官之道,不过两条而已,对上勤谨忠慎,对下随分从时。你难道没听过成王败寇四个字?站在上风,做什么都对,落了下风,便是有理也无处诉。其实什么人做官都一样,但看他懂不懂这两条为官之道罢了。” 他一生别无所长,唯善于攀附投机,前人所谓“禄蠹”,正是金老太爷本人,虽然考中举人而并未封官,从龙起义也没做上中央委员,但好比蛀虫热衷于咬书纸,他的乐趣就是“研究做官”(做不做得好还另说)。唯恨孙子牛心古怪,不肯从政,过去要攀谈两句,还总被金少爷劝“凡事平稳为好。祖父教诲自是明白,但孙儿自知才疏学浅,商贾产业已经应接不暇,何苦以燕雀之才望鸿鹄之高位?不如叫我再历练两年。” 往往如此,搞得老太爷十分怀才不遇。 可喜眼前这孙子终于脑瓜儿畅通,虽然时局不好,但到底也知道往上爬了。他自张静江失意后就一直陪同失意,未想战乱两年、政坛终于又起党争,居然还是清流和外戚的经典套路,金忠明心道我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得意之余又有忧心,正欲高谈阔论,一抒老怀,忽然见求岳呆脸儿坐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金老太爷顿时气闷:“我说话,你听了没有?” 金总慌道:“听了,做官要亲近终审,水分从实。” “……” 金忠明也觉无可奈何,拉了求岳的手道:“我的儿,我是怕你天性善良,别人一撺掇,你就冲锋陷阵,到头来全是你吃亏。” 金总乖巧:“不会的,我知道分寸。” 孙子一卖萌,当爷爷的就软,金忠明气又消了,握着拐杖道:“罢了,都随你去!过去打着叫你当官,你十八个理由来敷衍我,现在倒是不待扬鞭自奋蹄。” 金总笑道:“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你看荣德生穆藕初都有官做,我也弄个官当,叫你老人家脸上有光。” 老太爷倨傲道:“可见这点你不随我,我十七岁就中举人,你父亲要不是体弱,也是早早就做官,好在你算是大器晚成,三十岁开窍也不算很晚。” 金总心道我他妈随你才有鬼了,我俩基因就不在一条线上好吗?想笑,又怕把老头儿笑恼了,忍着笑道:“爷爷说得对。” 他扶着金忠明下楼散步。中央医院距行政院不远,离古刹毗卢寺亦不远,这样天高云净的日子,能从金红的秋林间望见毗卢遮那的宝刹。四面安静,偶尔窸窣一声,是秋叶轻柔地飘摇落地,祖孙俩沿医院的花园步道缓行,都觉光阴静好而人心匆忙,居然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天伦之乐的闲暇时刻。 “最近报纸上很喜欢说你,那些事不要放在心上。”金忠明道,“这些弄笔丑角,过去也喜欢嚼你的舌根,你不要理他们。” 求岳就有些惭愧:“有些说得也对。” 金忠明看他一眼:“哪句对?” “……” “哪句也不对,你不来是你为家事操心,难道我家的事情,件件都要昭告天下?”金忠明咕哝着,脸上却是满意的神情,“颐和路的房子,你叫谁去办了?” “露生。” 金忠明又有些不悦,摘过一片槭叶,看一看又丢下:“叫松义去办,更妥当些。” 求岳不欲和他在这些事上纷争,实话实说地讲:“齐叔叔忙营销部的事情,还要照顾你老人家。这些杂事,露生擅长,他会过日子——其实今天来也是露生劝我来的,为着我最近没来看你,他还跟我吵了一架。” 金忠明咕唧道:“这个孩子脾气最坏,跟你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 “他是替你教训我。” “他哪来的资格教训你?” 求岳插着兜笑道:“替你说话,还要整个资格,你老人家怎么这么难伺候?” 金忠明拿拐杖敲他的腿。 求岳心中真实地想笑,其实黛玉兽的鸟脾气跟金忠明还有点儿像,说不过就动手,动手又没有战斗力。躲着拐杖蹦了两步,又蹦回来:“石市长的意思,叫我搬家之后办一个大宴会,我想让露生也去。爷爷给他一点面子,到时候来那么多商会的理事,你别当着那么多人挤兑他。” 正说着,恰见齐松义同两个护士从楼上下来,含笑向他二人道:“找一圈没找见太爷,原来和少爷在这里,护士说该打营养针了。” 金忠明道:“你来得正好,安儿今年要去实业部做参议官,为着这个喜事,石市长把颐和路的房子奖回来了。”他老人家说惯了,外人面前叫求岳仍是“安儿”,吩咐齐松义:“待会拿些新大洋,给医生、护士,都分分喜气。” 齐松义应了,连声道喜,两个护士推着轮椅,也都贺喜,又谢金忠明赏喜钱。金忠明向求岳道:“我也乏了,房子的事情,你和松义再说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不懂的,叫松义提点他。”又嘱咐了几句闲话,坐了轮椅,和护士回去了。 求岳目送他去了,问齐松义:“爷爷打的什么针?” “美国来的营养针,说是能增加免疫力,宋夫人和张老也在用,打过之后,睡得好些。”齐松义笑道:“其实不过是些糖水盐水,太爷这个年纪,吃补品又怕衄血,用些不相干的输液,觉得安心罢了。” 求岳知道这年代也没什么真正的补剂,说白了都是安慰剂,口中仍然嘱咐:“静脉注射还是少用,宋美龄又不是医生,她年轻,打什么都随意,爷爷七十多岁了,别乱跟风。” 齐松义恭敬道:“回头我说与太爷,等这一盒用完了,劝他还是吃参汤。”又说:“太爷说房子的事情吩咐我,我听着好像是白露生在办这事,不知少爷的意思是怎样?” 求岳就佩服他这个眼力见:“叫露生自己搞吧,你们俩在一起,他心理压力大。” 齐松义领会地一笑:“都听少爷的吩咐。”他见求岳要走,想一想说:“少爷留步,有件事情,要请少爷的意思,也不知太爷刚才说了没有。” 求岳看他说得郑重:“啥事?” 齐松义近前两步:“前阵子三太爷来了几趟,送了些东西过来,太爷不见他也不好,见了便是没完没了的抱怨。” 求岳听了就烦:“这老东西是欠打了,我爷爷又不欠他,不要说成年、都老年人了,是不会独立生活还是怎么样?他抱怨什么?下次再来不准他进门,送东西也不许要。” “三太爷只是抱怨,太爷也并不搭理。”齐松义温和道:“但有些话说多了,太爷难免吃心。” “说什么了?” 齐松义含蓄地说:“倒也没有什么,太爷这个年纪了,做事难免力不从心,被人说了也无话可回。只是有一次被闹得烦了,太爷就亲打电话去厂里,问三太爷的棉花为什么不收,谁知账房那里推三阻四,不爽快回话。又问了几件别的事,工人也不尊重——太爷为着这个,难受了好些天,所以晚上睡不好,才叫医院给用营养针。。” 金总懵了:“工人不尊重他?” “太爷问账,账房说要先问白露生。” “……” 金总无语了。 金忠明习惯了家族企业,却没料到安龙厂是现代制度管理,什么事都是专人专项,露生负责财务,老太爷要看总账,账房自然不敢不问露生的意思。想来露生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作妖,无非是金忠明觉得自己威严受动摇了,一家之长问话,居然还被个家养的戏子卡壳。 再加上这两年扩大生产,员工都是新来的,当然是只认两位顶头的总裁,再者就是陶嵘峻陶厂长,金忠明难免就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 这件事谁也没错,观念问题而已。 但要跟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计较,那也犯不着。 齐松义见他深思,温和地又说:“少爷自小性格刚强,做事不爱跟别人商量,但规矩还是不落下的。这两年家里生意大了、太爷又生病,想来是少爷体贴太爷,所以不叫太爷费神,哪怕规矩疏漏了,太爷也都明白。只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吃穿用度反而不在意了,在意的无非是孩子是否孝顺,下人是否恭敬,若是到了这个岁数还被慢待,也就不能怪太爷伤心了。” 这话说得不露痕迹,是很隐晦地责怪求岳冷落了金忠明。 求岳自从和露生吵架,心中原本就歉疚,还有一层别人不知道的隐情,他和金忠明原本是非亲非故,冒窃了人家祖孙亲情,接管了人家的家业,到头来把老头子弄一个架空——金忠明为自己顶罪下狱,疼孙子可是疼得货真价实。 金总要做个人,别人拿你当亲孙子疼,你也得把人当亲爷爷孝敬啊。 想了一会儿,他掐灭了烟蒂:“这样吧,爷爷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齐管家责怪的神情笼不住了:“十月初五。” 金总心道完了,又露馅了,尴尬地摆摆手:“那正好,十月份我们搬回去,不要说是庆祝我进实业部,就是给爷爷做寿。我回头给厂里开个会,告诉他们不许卡老太爷的问题。等寿宴之后,再请爷爷到厂里弄个视察。” 齐松义的神色松缓过来,微笑道:“少爷孝心,不过这样未免有些做给人看的意思,太爷只是在意他说话无人理会,其实无需这样大事张扬。” “别人怎么想,我控制不了,我爱干什么,他们也管不着。”求岳寻不着垃圾桶,就手弹飞了烟蒂:“回头我还有大礼送给爷爷呢,这点儿小排场算什么。” 齐松义颇为欣慰,向求岳拱手道:“那太爷尽可宽心了。” 97|盛遗 从中央医院回家的路上,求岳回味着齐松义的话, 越回味越想笑。齐管家谈个话真够累, 夹在太爷和少爷中间, 一句话许多敬语, 还得拐十八个弯来说, 难怪他们没电视没手机也不觉得无聊, 估计唠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艺术和乐趣, 你猜我解的,蕴含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游戏性,是猜度心意的游戏。 这种含蓄婉约的谈话风格用意象来形容的话,可能像是刚从蚕茧上缫下来的丝,软归软、柔归柔,太多了就使人窒息。以前周裕也喜欢这么说话, 被金总喷得改了, 但不知过去的金少爷说话是否也如此风格, 要是一家人讲话全是这德行, 就不怪黛玉兽在这个家里要发疯了。 好在他虽然说话兜圈, 脑子还是很清楚。隔天他给金总送来一张单子,列明了金忠明起居饮食的各种审美喜好, 说:“白露生虽然心细, 太爷的心思还是我明白些, 叫他照着这上面写的办,太爷心里必然高兴。” 教导处居然临考给小抄,金总惊喜得像被黄鼠狼拜年的鸡, 不料把单子看了一遍,竟是大失所望——金忠明审美迷之重口,点名要“海绵大软床”、“四季美人图”、“房中多用玻璃镜”、“墙上加设百宝阁,诸‘玉堂富贵’、‘马上封侯’等不可疏忽”、“另厅中要多用颜色彩灯,富贵喜庆为上”。 总结一下,太爷想把房子装修成东莞洗脚房。 金总:“……”瞎了。 他简直不敢把这单子拿给露生,恐怕仙女黛玉兽看了要现场去世,谁知露生细细读完,抚掌赞叹:“这些尽是恶赖富丽,齐管家果然明白。” 金总品不出“恶赖富丽”四个字究竟贬义还是褒义:“他是不是在坑你?” 露生瞟他一眼,抿嘴儿又笑:“这些装饰的确很俗,但俗有俗的用意。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个人家宅的装饰,多半表达他的立场和决心。如我这般吟风弄月,无非是标榜自己与众不同,但从政讲究的是中庸之道,越俗就越中庸,叫人看不出你的立场,泯然于众人,那才是保全自身的上上之道。” “……” 金总忽然领悟,就像后来干部们都穿翻领夹克、夏天短袖白衬衫——难道这些衣服真的很好看?丑绝了好吗?但别的领导都这么穿,所以从上到下的,简直成了政府的软制服,他老爸也有这么一柜子的“亲民专用夹克衫”,有领导出席的场合,跟领导保持一致就好。 同样的,民国这个时代,不讲革命朴素,石瑛那样的清廉朴素反而是小众,大众就是玉堂富贵,马上封侯。 他看看露生:“爷爷是不是担心我改税的事情,所以要我现在低调一点,跟着主流走?” “我说了半天,你才明白?”露生笑道:“有所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你和石市长一向亲厚,实业部的邀约也是拖了许久才答应,你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你!” 对大众来说,骤然从政,祈求富贵才正常,要是太过于标榜自己,大家就不免要猜测你是不是要搞事情了。 改革是蓄势待发的霹雳,而不是自吹自擂的炫耀,在霹雳之前,要学会忍耐。 夜色朦胧,照着窗外菊影摇曳,已经是清秋的景象了。露生推开窗,自撷一枝菊花在手里:“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太爷是深怕你锋芒太露,所以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替你想到了——原本我也是这个主意,但又怕自作主张,惹他生气。有了他这句话,我尽可放手去办了。” 金总外行看热闹:“叫我们说你们就是想太多,他做事拐弯,你还拐弯解读。” “那要是我不说,你又怎么办呢?” “怎么办?”金总大咧咧笑道:“反正是他住,又不是我住,我管他住皇宫还是住洗脚房呢?他快乐就行。” 露生拿菊花打他的头:“没心肝!跟你这样人,用心都是对牛弹琴!”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黛玉兽没辜负组织的期望,一个月后,金公馆三喜临门的大宴开了三天三夜,一贺金老太爷七十一岁高寿、二贺金家宝邸归迁、三贺金大少马上封侯。来宾们皆瞻仰了金公馆皇家洗脚房的辣眼装修,穷酸人自嘲笑“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势利人见荣德生、穆藕初、冯耿光皆送匾额题字,各个艳羡“名流之家,不同凡响”,唯有内行人心中称善,会心一笑而已。 宴会上仍有报社来记者照相,金总也请了李小姐和他老爸,李荣胜远在北京,只封了贺仪送来,李小姐不知搞什么鬼,也没到场。一群记者还想听金总装逼:“金先生,你喜任实业部参议,明年在政坛和商界,有什么打算呢?” 金总不负众望:“开养猪厂。” 记者:“……” 这场俗艳的大飨在城中热议了几天,如金忠明期待的那样,它平息了金家资金拮据的谣言,也让金家参政的形象模糊起来,除了金总本人略爱装逼,其他都和普通官商家庭没有什么不一样。 金总也觉得很满意,金忠明到底还是含糊地接纳了露生,这一次提点他参与家庭里最核心的工作,其实也是默认了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虽然见了面还是龟毛唧唧的臭脸。 金总的要求很低,别打人就行。 唯一在城中流传的,是金家第三天豪奢的螃蟹宴,虽然有仿效红楼梦的嫌疑,但奢侈的行径决不在宁荣二府之下。荣国府只是吃螃蟹,金家却要蟹上开花,除了传统套路的蟹黄饺、蟹肉羹,更有急从阳澄湖送来的五两雄蟹,蟹身弃而不用,单取半只手大的蟹钳佐酒。这主意也是露生想出来的,螃蟹最好吃就是中秋后的大爪子,甘甜细嫩,且饱满芳香。这东西跟瓜子一样,乐趣在于取食的过程,铜夹子咔嚓一声,雪白的肉露出来,橙红的壳捻掉,银签子剔进嘴里。 再来一口热酒,爽。 金钱虽然恶俗,但享受是真的享受。这富于新意的餐后点心令来宾交口称赞,当时的场面简直是姨太太嗑瓜子plus,姨太太们在屋里嗑瓜子,老爷们跟金老太爷在客厅里磕蟹钳。又有娇童美妾一旁伺候,真尼玛集腐败之大成。 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了。穷人们没钱这样挥霍,但两三只蟹还是吃得起的。南京、上海,到了这个季节便有满载的蟹船,往来于运河、长江和黄浦江上。 十月里,沈月泉如约前来南京,也是搭了这样的蟹船。 他弟弟看他年事已高,要陪着一起,徐凌云也是放心不下。月泉摆手道:“我自己一人便可。斌泉体弱,不要跟着奔波,凌云在这里还要唱戏养家,别误了约请。我去看看南京是什么情形。若是有什么不好,也免得一窝蜂去了,着人笑话。”自己想一想,又说:“若他真心,咱们不要他半分银钱,就凭他调遣又如何?” 徐凌云知他性情清正,虽是艺伶出身,却有些文人雅士的胸怀。只是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虽然嗓子不倒,究竟体力上艰辛,要以唱曲养家糊口,实在艰难!前些年是得穆藕初知音相敬,传习所有些收入,这些年他知道穆先生商路坎坷,所以无论怎样困苦,都不叫穆藕初知道。他弟弟多病、他自己又年高,空怀一身绝技,既不受人赏识,又无力量自荐,左支右绌,弄得十分艰苦。 边想边帮着收拾了行李,看着他家徒四壁,屋舍清寒,心中酸楚,又见衣箱琴笛,干干净净收拾在一边,多有穆藕初和俞粟庐过去相赠的东西,都仔细摆着,不叫损坏了,落在眼里更是难过。 想起白露生在这里的时候,虽然最末几天说得和气,那也是因为跟俞振飞投缘,要单说跟他们这群人的交情却没有几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难免攀高结党之心。心中忐忑不定,遍寻身上,摸出几个磨光了的大洋,硬塞给月泉,只说:“一路当心。” 供人赏玩的行业,永远比别人更明白世态炎凉,说高了是伯牙子期、巍巍洋洋,说低了不过是氍上戏耍如猫犬。要在这样的行当里守一颗精纯从艺的心,太难了,是自己要把自己逼死的。 且说沈月泉自己订好了旅店,先在南京城里独自看了一回。他十数年未曾来南京,举步漫目,深觉此处果然是国都所在,虽然不如上海繁华,那一派荣盛气象却是自有格局。到几个戏园茶座里,转了两圈,不时听见人说“白露生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月唱过没有?名角里最懒就是他!” 旁边人笑道:“他懒是他懒,你惦记什么?初一十五,他总去得月台票一场的,看你到时候不挤着买票!现在骂得起劲的也是你,回头来屁颠屁颠去听的也是你。” 那个骂的悻悻地嘀咕:“春天他还卖力的很,月月都开场的,这两个月是做什么去了。” 闲人七嘴八舌地恶笑道:“他忙什么,你不知道?有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谁辛苦唱戏呢?要给我那么大的螃蟹爪子磕着玩儿,我也不来卖力气!” 沈月泉听这话难听,心里按不住怒气,将茶杯向桌上重重一放。那几个说闲话的吓得“唬”地一声,再看是个老头儿,也不理他,磕着瓜子又嬉笑。沈月泉走出茶馆,想想自己甚是可笑,为白露生抱什么不平?自己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七十岁了!还不能改! 站在路口,自己思忖了半天,觉得白露生虽然得洪福班真传,这个为人宠嬖的私行却有些失于检点,当时眼前看着好,背后不料是这样的。又接连不断地听说金家奢侈行为,他心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此享乐家风,与穆藕初实在是天上地下。单看白露生忙着交游玩耍,竟是连戏都懒得唱,如此惫懒,怎能为人师表? 想要掉转头回去,想想不能负了穆藕初的托付,况且斌泉和凌云都等着消息——因此原本打算偷偷地听一场白露生的戏,此时也不听了,就在茶馆借了一部电话,打到白老板府上。那头说白老板正在会客,不便亲身迎接,叫周裕开车接了沈先生过来。 沈月泉随着周裕,从角门进去,见小小一间院落,花木掩映,一地秋叶碎金,并不着人打扫,但地上除了落叶亦无半点尘垢,露出下头栖花的青石地砖。白老板独坐小书房的窗下,手里抄着什么,听见他清柔的声音,随口哼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想必是客人已经走了。 小丫头见周裕领着人进来,先一步通报了,露生止了哼唱,满面含笑地迎出来,沈月泉看他穿一件杏色的暗花绸衫,娇嫩颜色,倒给他穿出不慌不忙的一派闲雅,卷着袖子,很利索干练的模样,倒比杭州见他又清瘦了些。 露生请沈月泉书房里坐了,叫小丫头沏茶摆果,微笑着说:“应该是我去接您过来,实在失礼,刚才有些生意上的客人缠住了,您别见怪。” 沈月泉看他双目生辉,肩轻腰直,不像是溺于玩乐的样子,听他那两句清唱,也是气正声清,松懈怠惰者决不能有这样的喉咙。自己先生了一缕误会的歉意,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书桌上一沓淡彩香笺,铺开的笔墨纸砚也没收拾,道:“是我冒昧来访,耽误了你忙碌。” “不忙,正想着沈老这个月该来了,所以在抄这个东西。”露生笑着,把抄写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拣选了几个差不多的戏,先录下来,沈先生看哪一出好。” 他不说食宿的事情,沈月泉反而心里合意,知道他是有意不叫自己觉得寄人篱下。脸上微微一笑,拿过他写的戏单,打眼见上头是《荆钗记》,不觉更笑了,脱口问他:“为什么不唱牡丹亭?” 露生笑得恬静:“我要直说,沈先生该骂我小心思了——我好不容易请来了俞公子,怎能让他轻轻巧巧搭个戏就完?必要他大演一场才好!” ——大凡言情的旧戏,总是生轻些、旦重些,难免让旦角夺了生角的光彩,露生选的这些戏却是生旦相当,在小生上额外又有出彩的桥段,是特意给俞振飞留了表演的余地。 沈月泉老行家,一看自然明白,他来时怕的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传习所的合作,自己一人屈居人下不算什么,俞振飞刚刚下海,若叫他压了风头,岂不吃亏?见选了这些戏,不由得心中感佩,心说无怪这白露生受贵人宠爱,他在为人处世上,是很懂得温柔小意。 难得是白老板嘴甜会说话,教他把来时的担心都打消了。 心里正计较,却听露生又问:“沈先生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沈月泉略略一怔,看这房子不大,两三间而已,难道是要请自己在这里客居?刚想说“我已经定了店家”,露生含笑起身,引他到门外,叫周裕开了后门上的锁——开门居然别有洞天,是整修一新的两进大院子。 周管家抿着笑,将手一伸:“沈先生看看,这就是咱们传习所的新地方。” ——原来露生心中一直惦记传习所的事情,就趁着金公馆修缮的当口,连同榕庄街小宅也一起改了。一个多月,早期晚歇,不辞劳累,竟是将两边都打点得妥妥帖帖。 金总倒是说过,“你这也太踏马辛苦了,沈月泉要来,招待他好吃好住就是,房子的事慢慢搞,累坏了怎么办?” 黛玉兽哼道:“你懂得什么?天天看颐和路那俗气房子,看得我眼珠子疼,榕庄街这里不相干的,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漂漂亮亮的,解解那头的俗气!” 金总要笑疯了,果然洗脚房还是给黛玉兽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他妈都要另盖一间发泄情绪了! 沈月泉随他缓缓步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两进大院,前面厢房全打通了,作上课的教室,后面花园里错落精致的小楼苑,是供教习们居住的,这全是露生一手操办。见门上已经做了杨木小牌,写着“教习所”、“练功房”——较苏州所在更宽敞气派,真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周裕将门一间间推开:“您别看地方不大,小爷可尽心,里头外头都是新刷再粉,足足折腾了一个月!” 这一所新苑可说是集成了白小爷一生文雅心得,露生自己心中也颇为得意,笑盈盈地说:“这原先是我住的地方,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单隔一个小院子就够了,沈先生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搬到这里,我们做邻居。” ——沈月泉哪还有话说?此时心头万千滋味,又是欣慰、又是喜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露生见他感慨不语,莞尔一笑:““还有一件事,这新院落还没取个名字,我才疏学浅,不敢自专题跋,沈老看看叫什么才好?” 沈月泉知他不肯冒传习所的大名,心中更妥,望一望四下里屋舍清朗,微笑捻须:“若论我们昆剧中的名作,无非临川四梦、一人永占,但说词曲精妙,还是汤大家为上。他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如今昆剧草莽藏珠,也算是盛世遗珠,就叫‘盛遗堂’如何?” ——但愿能再兴江南清曲,耀盛世遗珠。 98|秋恋 南京因着三面拥山,夏季格外漫长, 它的秋天也像是夏天的余韵, 连倒了三次秋伏, 才渐渐地真入秋了。露生早起见庭院里草木上尽结白露, 心中甚觉雅趣, 不梳不洗地披衣回房, 发霜中毫、研露中墨, 就窗下写了一个横条儿:“万物知秋”。 写好了赏玩一回,支棱着睡乱的呆毛,自觉很有扪虱论道的风度,偏金总会煞风景,在床上伸头探脑地鬼叫:“哇,你不刷牙!” 白小爷娇蛮地横他一眼, 拉过一张纸, 在横条下面又写:“猪头不知趣”。 江南佳丽地, 万物有情, 因此知秋。中山路上的梧桐纷落, 是叶知秋,狮子山的碧空里鸿雁掠阵, 是鸟知秋, 芙蓉开在秋江上, 是花知秋,团圞明月照秦淮,是月知秋。这是白露秋月的好时节, 于物是,于人也是。好时节的秋日不是萧瑟,反是橙黄橘绿的绮情,也是山明水净的疏阔。 晚桂初开的时候,露生收到从上海来的信,信封是和制花样,绘着秋天的七草,拆开一看,居然是小四写来的。 露生拿着信笺,脸上情不自禁地姨母笑:“跟着才女就是不一样,这眼光也好了,且不论文字如何,信纸就很漂亮。”再看内容,虽然错字连篇,倒也写得工工整整,露姨妈又赞:“学问也进了——一二三四,写了四张呢!这比上学还强。” 金总简直受不了他的无脑夸:“老子给你写信你净挑我错别字,姓钟的这写的是个屁?双标狗过来领打。” “你懂得什么?人家只是不会写那个字,你是会写还写错。”露生不理他,展信细看一遍,抿嘴儿又笑:“原看他傻头傻脑的,怕他给李小姐添乱,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小四在信里说,印刷厂工作很忙,所以拖到现在才写信来报告。李小姐这里“非常好”,对他也很照顾,自己现在已经学会排铅字了,如果安龙以后要印宣传单,他很有信心负责这项工作。余下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祝少爷和小爷“身提建康”。 这封信其实是报喜不报忧。李耀希和她父亲吵翻了,被断绝了所有经济支援,租住的这个地方不仅脏污,也汇集了三教九流的各色人渣。建筑老朽,晚上听得见白蚁和老鼠啮木头的声音,妓|女和烟鬼则像蘑菇似的左一个右一个地冒出来。但这样的混乱也恰合了这间印刷厂大隐于市的需要,是一个混乱里的安全。 这样的环境里,钟小四很快就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那天他和李小姐在房间里捡铅字,是李小姐念、钟小四捡——对开四版的小报,能折成豆腐块到处塞的那种,而且是一半插图一般文字,所以小四虽然生疏,有个李小姐指点辅助,捡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头一次两人捡了一整天,过后渐渐熟练了,一晚上就能把样板排出来。李小姐笑道:“叫你来真是叫对了,我们俩这么合作,效率还挺高的。” 她口头背着文稿,手上蚀刻油印用的插图蜡纸,全身心地不闲着,这光景其实也是一种惊人的天才的光景。 钟小四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但听她念的东西,能感觉出跟以前的“雪莱叶芝”都不一样,反复地出现“工人”、“资本家”、“斗争”和“磨洋工”,倒和杜大哥私底下的说话很像。他对这个故事并不很感兴趣,唯有里面捞螃蟹的事情吸引了他,可惜到关键部分就结束了,问李小姐为什么不写完,李小姐笑道:“不是我写的,我这是缩写。” “缩写?” “别人写的小说,我把它改成小故事,这样方便刊在报纸上。”李小姐从书堆里翻书给他:“原作被禁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小四接来一看,是很薄的一本书,翻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它为什么被禁,再看作者,像日本人的名字,大概又明白它为什么被禁了。他心说日本人原来也做工,都挤在船上捞螃蟹,这还挺可笑的,同时又觉得可惜,因为作者不是李小姐,他也就无法要求她多写一点捞螃蟹的细节。 耀希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烟道:“你家少爷算是资本家里的异类了,他对你们还不错。” 小四不知哪根脑筋短路,脱口而出地说:“你爸爸也是资本家。” 李小姐就把烟蒂咬紧了。 小四这才觉得自己说话没眼色了,想道歉,又斟酌不出合适的发言。不料李小姐夹着烟,很俏丽地一笑:“是呀,我是资本家小姐,所以使唤你这个小工人嘛。” 这话是赌气了,小四更加难为情,讷讷地说:“我自己愿意的。” 李小姐面色稍霁,凑到他脸上问:“啥?” 小四就不肯说了。 两个人墨迹着,忽然有人很响地砸门。开门是那个波兰女人,她一身的酒气,神色慌张,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的话,他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就走,李小姐也不送她,回手就把门关上了。要说钟小四到底是参加过工人运动的孩子,见过大场面,虽然生性害羞,紧急时刻却能心不慌气不短,很冷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小姐赞许地看他一眼:“巡捕房和审查处要来搜查这里,莱娜的客人里有当差的人,还好有她通风报信。”她一面说,一面快速地脱掉外衣,口中指挥小四:“把稿子和铅板全部收起来藏好!” “藏在哪?” 李小姐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 她活像奥林帕斯的力量女神,很利索地朝墙上大力一踹,一排铅字架震动了两下,有松动的迹象,再将字架一拉,原来后面藏了柜子大小的一个暗格。 李小姐道:“快,往这里头塞,我上去换衣服,剩下的麻烦你了!”说着,提起她的小皮箱就往楼上跑。 小四简直哭笑不得,这房间和李小姐本人一样古灵精怪——这时候换什么衣服?不是赶紧把东西藏好更重要吗?女孩子这种生物真是无法理解!他知道情况紧急,不是发呆发愣的时候,反正男人当然应该照顾女人,她要换衣服就随她去,自己麻利手脚,就按李小姐的吩咐收拾起来。 想一想,他把桌上的书也一并抱起来,都塞进架子后的暗格里。 李小姐在楼上又叫:“要是来人问‘乔华’是谁,你就说不认识!” 钟小四:“……乔华是谁?我本来就不认识。” 李小姐怒道:“当然是我——听着,人家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就说现在厂子换你当家,你是刚接手的!哎哟!我的袜子!” 从楼上掉下一条透明的玩意儿,丝袜。 钟小四:“……你慢点儿。” 这一声话音未落,楼下吆三喝四,就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烟鬼和□□都从窗户里张望,巡捕房且不管这些渣滓,直奔二楼的内山印刷厂,连敲门都是迫不及待,只敲两下,抬脚就要踢。 小四不见李小姐下来,唯恐自己哪里收拾得不到,又不敢再拖延,怕人更起疑心,只好应声开门,一拥而入地六个人进来,拿着警绳、□□、警戒棒,七嘴八舌地叫道:“让开!检查!” 再过十二年,就有人在书里形容上海这个地方好比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人来了就变畜生,法国人来了变凶蛤|蟆,安南人来了则变厉鬼。小四若读此书,当说这形容不够准确,因为魔女岛上一定还有魔女洞,那就是巡捕房,连中华血脉都拯救不了巡捕房这个极魔之地,进去了之后人都变成木偶,每次出勤都要按流程演一套戏。 这戏有三大元素:第一要有开门彩:“让开!”(没人挡道,叫空气让开)第二须得摆官威:“为什么不立刻开门?”(只敲了两下而已,还要怎样立刻?)第三好像吃错了药,轮流疑神疑鬼,各自拿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房间里踱步——这场面其实只适合两三个人行动,两个人助威,其中一个踱,类似福尔摩斯破案的场面,给被审查的一方增加心理压力——但执行起来大家都要加戏,于是眼前这六人纷纷踱步,仿佛谁踱步较多就智慧较多,场面也不像巡捕搜查了,像博物馆参观,因为房间狭小,六个人头连尾顾地转成一圈儿,更像囚犯放风。最终气势汹汹地问小四:“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乔华?” 这就是上海巡捕房搜查的标准流程。本来还应该由钟小四献上每人一枝烟,但小四没烟,所以态度恶劣+10。 小四老实地说:“我叫钟小四。” 巡捕拿出看破一切的眼神:“钟小四?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实点!不许乱动!” 小四心说我没动啊?他被六个人搡到墙角,眼里望着、心里数着,快速地盘算房间里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一面按着李小姐的交待:“我是刚来的,到这里才一个月。” “来干什么?” “……”这个李小姐没交代!小四噎了一下,急中生智地说:“管理内山印刷厂。” “内山印刷厂的老板不是叫乔华吗?” “他转让了,现在是我在当差。” “当差?” 小四镇定地说:“我们老板是日本人。” 忽然从楼上传来一个清柔的女声,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小心翼翼、娇媚地问:“怎么回事儿呀?” 楼下七个人全抬头,居然是李小姐盛妆丽服地下来了,擦了口红、扑了粉,一身华夫缎的旗袍,洒了香水,头发挽成髻,插了一只水晶钗,颈子里是一串亮晶晶的钻石项链,这一身珠光宝气,站在寒酸拥挤的木阁楼上,真正的蓬荜生辉。 楼下六个人加小四全愣了。 李小姐把手搭在阁楼的木条上,露出汪亮如水的一弯翠玉镯子,手里捏了个小坤包,上面尽钉的珍珠:“这是我的房子,我来收租的。怎么房客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着,又给巡捕散烟,烟是女烟,细长的法蒂玛,两个巡捕留神看窗台上的烟灰缸,里面一堆的烟蒂,男人抽的哈德门。语气放客气了,但仍是怀疑:“阁下贵姓?” “我姓李。” “李小姐,你之前的房客,姓乔的那个,写反动文章,你没见过他?” 李小姐将手一拍:“哎呀,那男的逃了我的房租,还没有给呢!现在这房子租给日本人了,我今天来找内山先生不在,这个小子说话又不利索,真是麻烦死了。” 当时这样时髦的小姐并不少见,她们往来于上海和国外,跑单帮做生意,尤其是上海姑娘颇善于生活,从父母那里攒得几个钱,自己买小产业,吃房租捞金。正所谓人敬衣装马敬鞍,巡捕们见李小姐一身珠翠,估摸着这至少是个政府小官的女儿,别管什么门路,反正没必要太得罪。只是既然在这种地方收房租,那也不会是什么大小姐,不能看人家富贵就自减官威,因此严肃地又说:“底下那个洋妓|女,也租你的房子?” 李小姐不好抵赖,捏着包包道:“她原来是妓|女呀?哎呀,真讨厌。” 小四心中突然想笑,李小姐演技捉急,装娇气就只会“真讨厌”。 巡捕倒不在意这个,卷袖子道:“那我们得搜查一遍,你这个地方太乱了,不查的话,我们没法交差。” 说着,也不等李小姐应声,六个人推桌子踢板凳,就在屋里大扫荡。在小四看来这是巡捕们木偶戏的最后标配,要是不把搜查的地方搞得一塌糊涂,那简直就不配称作巡捕房。一时间屋子里油墨乱溅,小四怕弄脏了李小姐的漂亮衣服,不假思索地,他反身护住她。 李小姐微微有些窘,别开脸向外道:“你们小心一些呀,搞乱了,阿拉对日本宁也伐好交待的。” 只是一瞬间的局促,两人倒没有多余的绮思,都紧张地用余光去看铅字架。所幸巡捕并没查出什么,也没有机智到去踢暗格的墙。小四见他们上了阁楼,心里更紧张,不过仍是没有查到什么,不知他们为什么也没看见李小姐的箱子——想来那上面也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 他一味地担心李小姐,焉知对方调转枪口,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巡捕颐指气使地说:“虽然没什么,但这个人我们要带走盘查。” 说的当然是钟小四。 李小姐推开小四,很不高兴地说:“长官,你这就不通情理了,他刚来的知道什么呀?要说今天我没来收租,那也就算了,我今天人在这里,你们把人带走了,到时候我跟日本人,怎么说呢?” 巡捕道:“这怪你自己,乱租房子给别人,你知道那个乔华多会惹事?你要遵纪守法,就仔细着房客,找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能不出乱子吗?” 李小姐冷笑道:“哎呀,哪个房客也不是我找的,都是日本人雇的,要么你找内山老板来说话嘛,跟我一个妇道人家闹什么呢?我告诉你我跟冯六爷关系很好的,你去问问!问他认不认得金公子的表妹!哎呀真是的非要叫我找人嘛?” 她越说越矫情,一时架出日本人,一时把冯耿光也抬出来了——其实冯六爷知道你是哪根葱?不过是扯金求岳的虎皮做大旗,不想说出自己是李荣胜的女儿罢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小四想说自己去一趟巡捕房也不要紧,巡捕房总不会比孙传芳还要可怕吧?但看李小姐面色,知道不能乱说话,干脆本色发呆,只是仍然站在李小姐前面,怕他们动起手来。 李耀希不跟他们硬杠,很爽快地打开坤包:“哎,叫我说也别难为人啦,开罪谁不好,何必开罪日本人呢?这里一百块钱,几位长官去下个馆子,大家也算交个朋友,这样好不好呢?” 行了,巡捕就想要这个。 “我说你跟日本人做生意,小心一点,别老给咱们中国人丢脸,不是反动分子就是□□,叫咱们在日本人面前多没面子呀。”巡捕接了钱道:“注意点啊,要是那个乔华跑回来了,你就去巡捕房报警,这个人鼓吹□□,是很严重的反动分子。” 小四和李小姐心中皆松一口气,李小姐道:“我会告诉内山大老板的。” 一时送了巡捕下楼,直看着他们上了吉普车走远,李小姐方和小四回来楼上,两人看屋里一地狼藉,不由得相顾苦笑。 “还好、还好,没给他们找到咱们的报纸。”李小姐拖了椅子坐下来:“真对不起,差点害你进巡捕房,你现在也知道我是通缉犯啦。” 钟小四没吭气,低头把墨桶扶起来,过一会儿才说:“乔华是什么意思呢?” 李小姐笑道:“乔治华盛顿,美国总统,独立领袖。” 钟小四默默地点头,心想那是美国总统被通缉,又不是你。他佩服她的生命力,她的坚强反教他生出怜惜。 李小姐歪头看他:“吓着了?” 小四摇摇头,“是担心你。” 李小姐颇感兴趣地托起下巴:“你是不是知道共产主义?” “我什么主义也不懂,但我相信你这样的女孩儿,不会做坏事。”小四抬起双目,他的眼睛生得很俊,又深又黑,灯光里,有一种不自知的温柔态度:“我只是想不到你会住在这种地方。这太委屈你了。” 耀希不以为然:“你以为这里不好?”她把小四拉到窗口,推开窗户,叫他向外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上海?” “你这是什么答案?” “……和洋印刷场。” “……就不能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吗?” “是弄堂——大街?” “金求岳说你笨,你是真的笨啊。”耀希笑了:“那是多伦路,左联就在那里。” “左联是什么?”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那是中国新思想的战场。”李耀希含着烟,“现在暂时停止活动了,但周先生他们平时还是会在那里聚会,我也经常去,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自由、很积极吗?这是清醒的空气,混乱只是表面的,内心有改变世界的秩序和力量。” 小四听不懂她的话,但仍觉得她很有激情,因此就以虔诚的注目捧场。茫茫雨幕之中,这一窗橘色的柔光,照见外面纷飞的雨丝,远远传来车马喧嚣的声音,人群呼闹的声音。 那就是多伦路的声音。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层的上海,但也有别于那个不可直视的奢靡的世界,这是一个他所未知的新世界,它座落在贫民窟里,但富裕在精神和思想上,正如李小姐所言,表面混乱,但蕴含着改变时代的力量。 “我所做的事情,是现在的当局认为的坏事情,但时间一定会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一个政府到了对外屈服、对内束手,只知道杀人、放火、禁|书、掳钱的时候,离末日也就不远了。”耀希望着窗外:“越是凶,越是暴露了他们卑怯和失败的心理,这就是周先生告诉我的话。” 小四回眸来看她:“你不怕吗?” 耀希脱口而出地说:“有你在,好多了。” 这句话是真正的由口而心,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可是说出来才把自己点醒了,丁玲一声,叫人心头灵光一现的,说完了才觉得窘迫。 她别过脸去:“好像我们是有一点缘分,在江湾的时候,也是你背着我拼命逃跑。” 这一句就不由自主地轻声了。 小四心中又是一动,闻见她鬓边一阵芳香,脸也红了。 他们忽然发现彼此靠得有些近,其实是比刚才巡捕来的时候要遥远一些,要走开,反而更明显,想把手臂从她身边拿开,不知为什么,动弹不得,他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错开眼睛,看见她如云乌发里闪烁的水晶钗,一跳一跳的闪亮。 要说什么,又捡不出话来,即便沉默,也好像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忽然间两个人的肚子都响,这方才想起来是还没吃完饭,捂着肚子,互相望着,又笑了。 “我请你吃晚饭吧。”他说。 这话很有些绅士的风度,李小姐莫名地难为情:“不了,我要写稿子。” 他又说:“那我给你买馄饨。” 李小姐抬起明亮的眼睛,又垂下去:“就门口那家就好。” 走过清夜的弄堂巷口,秋老虎的热风和橘黄的路灯让夜色平添奇异的温情,钟小四站在馄饨摊的蒸汽里,心里滋生出一种喜爱的心情,说不清是喜欢什么,只像馄饨锅子里的滚汤,在心里滚动着悸动和温柔。 好像种子降落到地面的心情,是一种安稳的悸动。 这心境其实也许是因为劫后余生,但他不愿意深想,更愿意相信那是心扉忽然被叩响的快乐。李耀希给他推开了这扇门,他们彼此都以全新的形象在此相见,这城市亦以危险又勇敢的形象,全新地展现在他面前,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伸出触角来却要开天辟地的。还包含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追求的东西,在弄堂的灯光里、在多伦路的喧嚣里,在秋雨的淅沥里。 他无端且无用地想李小姐此时在做什么,就是自己出来的这半个钟头里,她是写稿子呢?还是跟自己一样莫名微笑呢? 他在蒸汽里向店家递过铜板,听见他们喁喁切切的苏州话,第一次觉得非常地喜欢上海了。 99|鲤鱼 且说露生看了这信,知道小四在上海平安、且有进益, 心里替他高兴, 含笑向求岳道:“所以说人这一辈子, 运数实在难料, 你看他孤儿一个, 衣食不周又无教养, 怎想到能有今天?要是以后能在报馆做个稳当差事, 那又比在厂里强得多了。” 金总杠精:“工人怎么啦?报馆的也不一定就是好货,工作还分谁比谁高贵了。” “工人也不是不好,要说养家糊口,只怕咱们厂里还赚得多些。但报社毕竟是书香地方,人在那里开蒙启智,这总是一件好事。要不怎么说纵然万两金、不如一卷书呢。”露生说着, 眼中就有些幽思, “我是觉得这孩子性格忠厚, 和你倒有几分相似, 可怜他没有父母, 稀里糊涂地过到现在,能遇见贵人, 也算上天待他不薄。” 求岳知他是有感而发。当年的小黛玉兽, 不也是一样吗?小四倒比他运气又好点, 李小姐是开明人士,没有那么多门第规矩,在报馆里也不受班主的欺凌打骂。只是祸兮福兮, 若是没有这些经历,露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的才学,小四要不在工人里长大,也未必能有如=·这样忠厚的性格。 他怕露生想多了又伤感,因此故意说些屁话,啃着苹果笑道:“母仪天下黛玉兽,是个人你都操心,操心大学毕业的吧。” 露生道:“放你的屁,你几时做皇帝了?” 金总凑到他脸上:“哎哟,原来你也知道皇帝皇后是两口子。” 露生也笑了,伸手拍开他,求岳却抓了他的手,细看他眼睛:“你怎么回事,这眼睛怎么像哭过的?” 露生揉眼道:“何尝哭了,最近睫毛又长了,总往眼睛里头去,你待会儿帮我剪一剪。” 求岳不由得心里好笑,看他上下分明的两排毛刷子,一根根安分守己得很,哪有一个往里倒的?反正黛玉兽脸上的东西是习惯性背锅,上次是眼珠,这次是睫毛。也不说破他,真拿了修髭的小剪子,叫他坐在怀里,一面剪、一面说:“明天你别去传习所了,石市长约我出去玩,你也跟我一块儿去。” “我去干什么?” “哎,别乱动,老子本来手就笨,再动给你剪秃了。”求岳大气不敢出,捏着小剪刀倒像狗熊摘樱桃,“家庭聚会,他夫人带着小孙子来,你说我一个人去成他妈晚辈了,我又没女人,带我爷爷去?” 露生扑哧笑了,求岳又叫:“笑屁,别动,剪子戳眼了。” 露生就忍了笑,大眼睛滴溜溜睁着:“可是徐大哥他们刚来,我还要张罗班子呢,一个人跑出去玩,也不好,要么你叫周叔陪你去。” “周叔算我什么人啊?工作也要劳逸结合,正好明天也是星期天——你说沈先生他们来那么久,你也没带人家出去玩过,团队建设不到位啊。”金总小声教育他,怕大声把睫毛吹起来,“就这么定了,明天你跟着我,叫周裕陪着那边,大伙儿都放一天假。” “那咱们去哪儿呢?” “跟着哥哥就行啦,问那么多。”求岳一撂剪子,笑:“精致男孩,好了!” 第二天老陈开车,会同石市长一家,两家人同往句容去。金求岳头天卖关子,上车了还神神秘秘,光说是搞“男人的活动”。 ——其实就是钓鱼啦。 露生见他们个个戴着草帽,作工装打扮,还带了胶鞋预备逮虾,笑得了不得:“原来石市长有这个爱好。” 石瑛叫夫人带了孩子,自去田野玩耍,一面支了杆子笑道:“我才惊讶,明卿这浮躁脾气,居然喜欢钓鱼,这里倒是比江钓来的好,秋水鱼多,都贴秋膘了。”又指他外孙道:“上回你做的酥饼,我小孙子喜欢的很,剩了几个带回家,都叫他一个人吃了。” 露生惋惜道:“怪求岳不肯告诉我,早知是出来野游,我就给孩子预备点零食了。” “大家出来玩,就是野炊才有趣。”石市长熟练地朝河里撒窝饵:“甚少见你出来,你们高门大院家事繁重,秋游一次,随意才好,不要瞻前顾后地费心。” 此处非句容河正流,是宝华山上下来的一脉野河,绕山而过,水清且静,冬天也不大结冰。求岳刚来句容的时候,就笑说这地方钓鱼倒好,说了许多次,究竟没来过。河阴是一望无际的棉田,北面山脚下星罗棋布的就尽是田舍。他三人各支一竿,在马扎上闲看农妇采棉,蓝天旷野,自有一种田园野趣。石瑛望棉田道:“今年风调雨顺,这看着棉花是丰收了,你们生意又好做一点。” “只要外人别捣乱,丰不丰收都好说,不过丰收当然是好事,原料多、产品多,可以往外出口,那个赚得更多。”求岳咧嘴一笑,给石瑛的烟斗递火:“今年蚕丝收成也不错,苏州丝厂在跟我们接洽呢。” “你要搞丝织?那就真是一统纺织业了。” “往年给南洋出口,你争我抢的老是被压价,把丝织业统合起来,同进同退,明年出口的时候,要么一根丝不给,要么我看他们自己吐丝?” 说白了,中国仍是全球最大的生丝出产地,也是最大的原棉生产国,因为是世界罕见的白银流通大国,别的国家外贸需用黄金,中国外贸却只要白银,因此无论是原材料还是加工品,都比同样产丝产棉的英属印度要受人欢迎。 此时此刻的中国,并不是后人想象当中的那样无力,事实上,它有很独特的经济优势,在出口上也有一战之力。 石瑛赞许道:“你给国内的工商业者,作了很好的榜样。” “别看我吃肉,我也挨打啊。”求岳苦笑:“美国人狂买白银,这不眼看着国内的银价又涨了,全世界银价都在涨。税又重,货币又紧缩,我们周转起来也痛苦的。” ——减税啊!张嘉译!减税! 石市长悠然地吐个烟圈:“不要急,今天叫你出来,不就是讨论一下年底的计划么。” 露生听他们高谈阔论,一时又见他们各自拿了纸笔,好像行军师爷,就在马扎上写写画画。万不料惠及民国二十余省的减税大改革,竟是在田间地头的破凳子上筹划的。 很少看见金求岳这样敏锐有魄力的表情,然而每见难忘。 文人雅士固然迷人,英雄豪杰就更令人倾心,露生也忘了手里拿着鱼竿,自己先愿者上钩,托着下巴,在一旁含情痴望。倒是石瑛的宝贝孙子提个蚂蚱过来,不敢骚扰他包公爷爷,就来骚扰没事做的白小爷,绕着露生道:“漂亮叔叔,看我的蚂蚱!一串!” 喊了几声,露生哪听得见?小少爷心中委屈,又觉好奇,把蚂蚱放在露生头上,自觉这打扮得很漂亮。石瑛一眼看见,板了脸训斥:“顽皮!快拿下来!” 小把戏吓了一跳,慌忙抓了蚂蚱,一溜烟儿就跑,后面石夫人叫唤:“快过来,捣乱看爷爷生气了!” 露生这才觉得了,登时满脸通红,求岳亦回头看他,笑道:“干嘛呢你,鱼上钩了!” 众人往水里一看,可不是露生钩上咬了一条?好大一条漂亮鲤鱼,也不知挂了多久,上下嘴唇全挂住了。石瑛走来笑道:“你这鱼真委屈死了,愿者上钩,钓的人还不知道呢!” 这话更中了露生的心,难为情得要死,红着脸卸鱼。石市长叫求岳也来帮忙:“我们只顾着说事情,把白老板冷落了,明卿下河去!你看那底下都是虾。” 求岳真个就踩了胶鞋:“不说了,我来抓几个,给我小侄子烤着吃,就算我谢你这个减税的功劳。” 露生又笑了:“几个虾就算谢了?叫我说,赚了钱,咱们也做些恩惠百姓的事情,那可比赚钱又更有意义,也才算诚心谢他呢。” 石瑛不由得另眼相看,乃知金求岳心性善良、为人刚毅,这原来不止是家门世传,连一伶人密友也有如此见识,可见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擎着烟斗笑道:“这你可别冤枉了他。”将烟斗遥指村头的数间瓦房:“你看那边儿。” 求岳站在河滩的泥里,叉腰得意:“石市长动作就是快,上个月我拿了一点钱,这个月学校就弄起来了。” 石瑛托着烟斗,含笑不语。 露生顺他手里的烟斗望去,果然见好些小学生,小绒鸡一样在操场上嬉闹。操场是最简单的操场,一块空地,挖个沙坑,再立两个双杠。设施虽然简单,但和青砖瓦房一样,便捷且实用。眼下大概是体育课学做操,小孩子调皮捣蛋,两个老师手忙脚乱地领着,叫排队站站好——难怪觉得眼生!原来是新建的。 求岳踩着水道:“老师还是少了,就那两个师范中学毕业的,又教语文又教体育,真他妈语文是体育老师教出来的。” 怕不是以后教出一群金总。 “这也把中学生看得太扁了,人家也是寒窗苦读,多有才学,教这些小孩子尽够用了。你看大点的孩子的就学得很好。”露生含笑张望:“建这样学校,要多少钱?” “你猜猜。” “石市长又难为我,我没盖过学校,这怎么猜呢?”露生打量远处的瓦房:“约莫也要万把块?” 石瑛笑道:“两千块。” 张嘉译可能是金牛座的,办事超省钱,他当时报出这个价钱,金总差点儿以为他少报了一个零。 “我家修房子就用了好几万,你两千块钱盖学校?” “金大少,你那是穷奢极欲,金屋藏娇,我这是给孩子念书的地方,你以为要花多少钱?”石市长精打细算:“要说便宜,盖泥房更便宜,但我考虑要孩子们冬暖夏凉,而且校舍必须坚固,所以还是盖砖房。人力倒不花很多钱,乡里乡亲,都是为自己孩子办学,不怕出力气。” 果然求岳拿了两千块过去——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一次性封了五千,石瑛一分不浪费,江北一所,句容一所,发动村民手提肩扛,各自出力,两所小学俄顷而成。到这个月,募了十来个师范毕业生,分到两所学校里,趁着秋高气爽,就开学了。 “我当初问过他,是捐助大学,立个雕像,还是多建几所便宜的小学?他说小学才是最重要的。”石瑛道:“这和我的想法全然一样,能深造的大学生才有几个人?不如让穷人孩子都先识字。” 当时石市长还问,要不要以你的名字命名学校? 金总羞涩道:“不,句容的叫白露小学,江北的叫玉兽小学。” 石市长:“……白露还可解,玉兽是什么?!” 金总:“我花钱了!” 石市长:“花钱也不行!乱来。” 结果是都叫白玉小学,句容白玉,浦口白玉,听着还有点儿白玉为堂金做马的意思。 金总是随性烧钱,石瑛却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一次的税改是以江浙商团为号召,要鼓动年底的改革大势,就要先避开为富不仁的名头。三个月,尽力开展民生项目,有实绩在前,别人就无法攻讦了。 但无论是为名为利,这两间民国的希望小学,终究和后世的希望工程一样,给了乡村的孩子们免费教育,也不必再走半天路程去县上读书。 瞎几把取名的金总站在河里:“这叫什么?纵然万两金,不如一卷书。” 三人皆是大笑,一时见求岳真抓了几个虾上来,还踩了一条鱼,石夫人并露生都在岸上叫他:“别捞了,再往里头水深。”又叫老陈从农民那里买了些果菜盐米,大家就在河边野炊。 这合了孩子的心意,大人们剖鱼生火,石小少爷就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 他因为刚才捣蛋,被爷爷教训,此时不敢再犯错误,一手捏着他的战利品蚂蚱,另一手规规矩矩地牵着石夫人的衣角。鱼烤好了,大家铺了餐布围坐分食,他也不抢不闹。石夫人怕他鱼刺卡着,先给他拿一块玉米:“你先吃这个,等奶奶来给你剔鱼肉。” 石市长家教严厉:“不要宠坏了孩子,他要吃鱼,就让他自己来。” 露生和求岳皆笑推石瑛,“你这人真是!出来玩,管教孩子干什么?这么小本来就容易卡着。”露生托了烤鱼,向小少爷一笑:“爷爷管教是为你好,你来我这里,我教你剥刺儿。” ——说是剥刺,其实小孩怎有这等细心,况且又是河鲤多刺,并不敢真让他动手,就拣了一块鱼肚的嫩肉,喂他吃了。这小朋友吃相倒是很文雅,乖乖咽了,自己拿手帕擦嘴。 露生笑问:“好吃吗?” 小少爷点点头。 “再喂你一个?” 小少爷乖巧道:“谢谢叔叔。” 露生看他虎头虎脑,神情里却有一股祖父的家风,小孩子学大人稳重,实在好玩,忍不住摸他脑袋笑道:“你爷爷平日忙,叫你奶奶带你到我家来,我带你看书写字儿。” 小少爷矜持道:“我会写字。”抬头看看露生:“我还看过你唱戏。” 露生笑道:“那是大人听的,你小孩子听不得。” 小少爷摆大人面孔:“可以听。我奶奶也爱听。” 大伙儿乐不可支,露生又逗他:“那怎么不见她常来?” 石夫人笑道:“去了总是你招待,外子怕去多了让你为难。我其实也不懂戏,听个热闹罢了。”她这里说,旁边小孙子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奶奶自己买票看,过年的时候你和仙女唱歌跳舞,奶奶看了两次!” 露生不料石瑛清廉如此,他夫人连听两场,可见是真喜欢了,纵然如此也不肯走半个后门,居然是买票来听——心中感慨,不便说破,又疑惑自己从没有跟仙女唱歌跳舞的剧目,难道石夫人看错了人?捏捏小少爷的脸,问:“我和哪个仙女唱歌跳舞?” 小少爷比划着道:“你拿一个柳树枝,和仙女跳舞。” 原来是牡丹亭,露生忍着笑道:“那不是我,是你徐凌云叔叔。” 小少爷坚持:“奶奶说是你。” “——我是那个仙女。” “……!”小少爷怀疑人生:“我不信!” 一圈儿大人都笑得喷饭,露生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欣赏水平跟你金叔叔是一样的,他虚长你三十岁,你比他还强呢。”众人拍腿打脚,几乎笑断肠子,金总挠鼻子道:“我又干错什么了?又拉我背锅!” 100|曲哀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做了一点调整,大概增加了一千字左右,就在章节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