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良妻》 楔子 将入冬了,霜气凝结在树梢上,天边像被泼了桶墨汁,晕散成灰蒙蒙的一片。 史璇翎临窗啜着热茶,正悠闲享受茶香芬芳,未料,妹妹的一句话却教她分神。 “……昨晚,我好像听见爹娘在商量你的婚事。” 璇莹走到身边,低头将下巴抵在她肩头上,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惜我去得太晚,只听到些礼金啊、送礼啊、筵席等等的琐事,爹爹突然发现我躲在门外,吓得我啊——” 璇翎闻言回眸一哂。这种事有什么好偷听呢?她们姊妹俩去年便已及笄,爹娘到现在才开始说亲,算是晚了。 然而乍闻此事,心绪毕竟无法平静,她半是好奇,又有些奇想,不禁脱口问道:“爹娘只为我一个人说亲么?” 她瞅着妹妹细看,宛如铜镜里倒映出另一个自己——小小的瓜子脸蛋,黛眉秀目,凝肌如雪,柔长细致的发瀑披泻而下,比上等绸缎还要光滑。 “按理,咱俩乃是孪生女,出生时辰间隔不过半炷香,何以独独只为我说亲?咱俩是一块儿出生,如能一块儿出阁,岂不更好?” “我才不要呢——” 璇莹白眼一翻。说到嫁人,她就头皮发麻。 “嫁人有什么好的?离开了爹娘,拆散了姊妹,和丈夫未必恩爱,公婆也不见得疼惜,可身为媳妇应尽的责任一项也推不掉,这不是白白放着千金小姐的逍遥日子不过,去看夫家给的脸色吗?”说着,她又抿嘴。“届时我要跟爹爹说,我呢,还是永远留在爹娘身边最好。” 啧啧,这番荒唐大胆的谬论,她从及笄那天就听到现在了。 璇翎微笑不语,转身将茶盅搁在几上,眼神又转向窗外,显然没打算理会妹妹的浑话。此事不劳她教训,她若敢向爹娘开口,自会招来一顿责骂,到时可有她受的。 “你啊,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呢!” 璇莹搂着她肩膀,忽地愁容满面。“都说到礼金、筵席这上头了,肯定已有了人选,不晓得对方是那一家的公子,你都不烦恼吗?” 若换作是她,好奇也好奇死了,她这姊姊脑子里到底少了哪根筋,怎么还能不为所动呢? “爹娘自有安排,咱们不便多说什么。”璇翎从容浅笑。 自古以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谁不是交由父母安排?该她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她知道的。 “嗤,好个‘不便多说什么’……”璇莹不敢苟同地横她一眼。“你倒乖巧,那万一把你嫁给花脸麻子,你也甘愿?” “爹娘绝不会。”璇翎依然笑靥如花。 “喔?”秀眉一挑,璇莹乌亮的黑眸定在她脸上,彷佛染了一抹异彩。“那若是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流连花丛的风流种,又如何呢?” “嗯?” 璇翎抬眼瞅向妹妹,却见璇莹气愤难平地嘟囔道:“凭爹爹右丞相的身分,敢来求亲的想必不是等闲之辈;可越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越是风流好色,无论娶了再年轻貌美的姑娘,也不会满足于一名女子。依我说,咱们嫁给花脸麻子的机会不大,别的就很难说了。” 士族与名妓,就像并蒂生的两朵莲花,怎么拆也拆不开。好比爹爹叔伯、堂兄表哥他们,无论再怎么人品高洁、德行端正的,到了万千红粉面前,也被迷得死去活来。 像她们这些乖乖静静的名门淑女,嫁了人,后半辈子也差不多完啦! 一辈子相夫教子、独守空闺,然后呢?就眼睁睁看着丈夫为别的女人写艳情诗,了此残生吗? “与其出嫁后受人冷落,我还宁愿待在爹娘身边,闺阁终老呢!” “那敢情好,我替你和爹爹说去,就劳烦爹爹将你许给满脸麻子、无半点才情的卖油郎!”璇翎抬袖掩嘴,对妹妹低笑。“如此一来,他肯定不敢冷落你了。” “哎呀呀,那还了得?”璇莹大翻白眼,出手捶了姊姊肩头一记。 “别心烦了,爹娘不会委屈咱们的。”璇翎笃定地安慰妹妹,也全心全意地如此坚信。 她们俩可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彷佛两株名贵的花儿,自小就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端在掌心里,左手捧着,右手捧着,万分珍惜地呵护至今,什么时候委屈过她们一丝半毫了? 婚姻对女儿家而言是何等大事,爹娘定会仔细斟酌的,对此,她并不忧心。 “瞧这天色,好像快下雪了。” 璇翎拉起妹妹的手,姊妹俩一起挨到窗畔,看着外头雾茫茫的天地。花园里萧瑟寂冷,几个丫头们穿梭其间,将落叶扫成了一堆又一堆。 璇莹倚着姊姊肩头,柔声道:“姊,你瞧爹娘是年底将你嫁出去呢,还是会等到来年春天?” “当然……越晚越好了。”璇翎沈静地垂眸低吟。 “你也舍不得我吧?”璇莹回眸笑弯了眼,像两弯月亮似的。 第一章 未料,璇翎的婚事却来得又快又急。 姊妹俩才闲叙了一回,过不到三、四天,皇上忽然派人到家中宣读圣旨,金口赐婚。丞相府内登时骚动起来,爹爹还在厅上跪迎圣旨,底下一干丫头们立刻便把喜讯传遍了。 璇翎自是心乱如麻,却见妹妹伸手抓着丫头的臂膀,连珠炮似地问道:“知不知道新郎官是谁?是哪一家、哪一门的公子?” 丫头如实回报。“听说是今年榜上的探花,复姓令狐,名雅墉,别的就不知道了。” 璇翎听见这个名字,脸色一白。 什……什么?是……居然是那个人……怎么会呢? “嗯?令狐雅墉?”璇莹还茫茫然的,咂嘴嘶了一声。“好耳熟的名字……新科的探花郎?令狐雅墉?那不是……” “今年中秋,吃螃蟹的时候。”璇翎提示她。 “什么?啊……”璇莹傻愣了愣,倒抽一口凉气。她想起来了! 璇翎心事重重地瞅着妹妹,两人眼对眼,默然无语。 说到这位令狐公子,在京城或许算不上什么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在她们姊妹俩心目中,却可称得上“如雷贯耳”—— 前些日子,约莫才过中秋,远房表亲家派人送来一批肥美秋蟹。正好元彬、元哲两位表兄双双高中进士,家族里的兄弟姊妹们便约定了日子团聚,在丞相府里设了几桌小宴。 席间,大家不免聊起了今年榜上的人物,元哲没精打彩地道,今年一到十名都教亲后派的给占满了。所谓亲后派,就是从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后一脉以下的庞众姻亲,如左相是皇后的爹爹,状元是左相大人的女婿,而榜眼则是太后的表亲。 近年来,外戚干政越发严重,朝廷的科举都被上头搞得黑影幢幢。至于那些个有实力、没背景的,就连踏上大殿门坎的资格都没有,他兄弟俩还有幸参加殿试,算是前世积德,很有福气的。 嘴里夸自己有福气,却满口酸气,像恨不得投胎到更好的人家——此话一出,大伙儿面面相觑,纷纷瞥了史家两位千金一眼。 “幸好爹爹不在,要不就惨啦!”璇莹噗哧一笑,甜甜地弯起嘴角。 “我没别的意思,你可别嚼舌根啊!”元哲赶忙摇手撇清。 “咱兄妹私下说说玩笑话,何必当真?”璇翎点点头,又瞪了妹妹一眼,言辞间亦是护着表哥。 说起家门,当场之中,自然便数她们史家最为尊贵。 爹爹乃皇上的心腹重臣,官拜右丞相,同时也是门风清正的鸿儒之士,最不屑这种旁门左道。元哲表哥这番话,彷佛指责爹爹对自家后生晚辈不闻不问似的,若传入爹爹耳里,怕是免不了一顿责难,她赶紧为表哥开脱。 “正是!正是!”元哲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己考不好,老爱怪旁人。”这时,元彬也跳进来打圆场,取笑弟弟说:“谁说一到十名都教亲后派占满?今年榜上的探花郎令狐雅墉,就不是走后门考上的吧!” “呸!”孰料元哲不客气地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大骂:“那家伙没走后门,我就跟他姓!” 咦?居然称探花郎叫“那家伙”?众人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纷纷竖起耳朵,眼睛都亮了。 “表哥,你们认识?是朋友吗?他得罪你了?”璇莹笑问。 “呸,谁跟他是朋友!”元哲掀唇冷笑。“要说认识嘛,那秦楚舫、春秋苑、逸梦乡、眠月楼个个姑娘却都是与他相熟的——” 元彬闻言,顿时脸色丕变,厉声道:“元哲,在表妹面前说这些干什么!”男人在外的风流韵事,能说给家里的女眷听吗? “算了算了,总之是我倒霉,好巧不巧,正好碰在一起应考——” 元哲被哥哥骂得肩膀一缩,自知理亏,便压下嗓门,喃喃抱怨道:“从没遇过这种考生,满身酒气,脸颊、额头还沾着女人的胭脂,东倒西歪地进来,差点儿没要试场的官员扶他入场。咱们策论一共考三天,他有两天的时间都在呼呼大睡,一会儿吐、一会儿拉,大呼小叫的,扰得我不得安宁。王八羔子,要不是他在旁边吵吵闹闹,我也不至于只考二十七名!” “醉成这样,还考中探花?”璇翎不禁咋舌。 像这样旷放不羁的怪人,不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便是自命不凡的才子,这令狐雅墉算是哪一种呢? “所以才说他有问题——”元哲的五官几乎挤成一团,没好气地哼说:“这等人不是靠走后门,还有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生得俊俏吗?文采好吗?”有人问。 “什么文采,八成又是个纨袴子弟——”又有人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问起,元哲翻了个白眼,耸肩说:“模样就像个多情种!”继而不情不愿地搔搔脑袋,又说:“在名妓姑娘、头牌小姐跟前吃得开,文采、诗才大概不俗吧!” 元彬在旁轻咳一声,尽量中肯地品评道:“目前朝中重臣、王公贵族中,从未听说哪一支系是复姓令狐的。听说他尚未娶亲,就不是依靠岳父的势力。总之无凭无据,不可胡言乱语,万一传扬出去可就太失礼了。”然而言语之中,却也隐隐藏着一丝不屑。 璇翎、璇莹彼此对望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自古才子多风流,易招人羡、招人妒。两位表兄都是正正经经的老实头,想必不喜欢这样不拘礼教的狂徒,反正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事,闲话听听即可,与她们姊妹俩无关。 结果,却万万想不到…… 那颓废浪荡的风流种,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婿吗? 璇翎心头凉了半截,遣了来报讯儿的丫头回去做事,半晌不吭声。 “姊姊?”璇莹看着姊姊,手足无措。“怎么办才好?” “我……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璇翎白脸着脸,想力持镇定,手捧着茶盅,指尖却在发颤。 “你都快昏倒了,我跟爹爹说去,说你不想嫁——”璇莹立即起身,提起裙摆就要往外冲。 “不,别去!”璇翎急忙拉住妹妹,厉声斥喝。“你没听见吗?是皇上御旨赐婚,就算跟爹爹说了,爹爹能怎么办?”难道要爹爹抗旨吗? “可……”璇莹嗫嚅地望着姊姊。“那该怎么办才好?”要是不知对方人品就算了,现在明明知道,还要眼睁睁嫁过去受苦? “我已经说了别去,不许你多嘴。”璇翎只得咽下喉头翻涌的苦涩,正色警告。 自婚事底定后,璇翎便没笑过,终日失魂落魄的,总待在书斋里,对婚事不闻不问,甚少关心。 璇莹也没精神,镇日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哪儿都懒得去。她明白姊姊心烦,与其天天陪着她,不时找她说话,还不如让她安安静静的,落个自在轻松。 对照家中满堂喜气,姊妹俩却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令狐家,并非一般的富贵人家。” 某日试穿婚袍时,娘亲忽然遣走了所有嬷嬷、丫鬟,拉着璇翎的手在床沿坐下,一边梳理着女儿的长发,一边同她聊起未来婆家的来历。 璇翎低头敛着眉,安静聆听,半句话也不说。 “雅墉的祖母乃是当今圣上的姑姑,太皇太后最小的亲女儿……” 当年,德明公主承蒙先皇赐婚,下嫁新科状元令狐拓。令狐拓乃刚烈耿直之士,以直言善谏闻名,在朝三年,任御史大夫,弹劾查办许多贪污的官吏,甚至对先皇亦不假辞色。 某年扬州大旱,国库税收顿减,当时的左相,亦即先皇的国舅,却偏要盛宴庆贺先皇登基半甲子,令狐拓疾言劝阻,因而激怒了左相。为平息纷争,先皇只得将令狐拓罢黜,并下令令狐家门两代不得入仕。 令狐拓育有一子,名叫令狐潜,因先皇之令,一生都在乡间教书,不满四十即抑郁而终,家门传至孙辈第三代,便是令狐雅墉。 而今,太皇太后已经年迈,分外思念这位清居民间的小女儿,于是秘密派人寻觅公主,并悄悄将令狐家迁至京城,却没料到令狐家门庭凋零,如今只剩下面目苍老的公主,带着媳妇、孙儿一起过活儿。 太皇太后见了女儿,当场流下泪来,相隔数十年不见的母女抱头痛哭。而年迈的公主,现只盼望令狐雅墉考取功名,开枝散叶,早日恢复令狐家的风采。 “到了令狐家,你上头不但有婆婆,还有一位身分尊贵的公主奶奶。但也就这样了,她们都是心慈善良的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是。”璇翎咬着唇瓣,闻言又是一阵心烦。 娘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吧…… 连元彬表哥都未曾听闻的令狐家,娘却知之甚详。娘原是一名沈静木讷的深闺淑妇,一生只知服侍相公、持掌家务,除了照料世族中较为清寒的亲戚,从不与其它官家夫人群聚长舌,忽然说出这番话,莫非是爹爹要娘亲转告她的? “皇上赐婚的事,爹爹早就知道了?”她敛着脸,轻声问。 果然,娘亲便叹了口气,如实说道:“这是皇上和你爹的默契,皇上对令狐雅墉亦有期待。” “是吗?”璇翎黯然点点头,总算全都明白了。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三代后位皆来自同一家门。 民间人人皆云:天朝皇室有两姓,一半是李氏(皇上)天下,一半是赵氏(皇后)天下。令狐雅墉既然深受太皇太后眷顾,那么算起来,应该也是亲后派的人马。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皇上和爹爹定是怀有其它目的,才刻意安排这门亲事。 只是,究竟为什么呢? 那人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竟要爹爹双手奉上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为交易筹码? “雅墉那孩子,你爹对他赞不绝口,至于外头一些闲言闲语,你爹说,那都当不得真,若你听过什么,要你别放在心上。” 娘亲放下梳子,从身后揽着她的肩,温暖的臂膀熨贴着她的心。 “我亲口问过你爹,把咱们宝贝女儿嫁过去,究竟妥不妥当?你爹便说,就家门而言,令狐家完全没有能够挑剔之处,别的不提,他有太皇太后和公主护持,此生富贵不愁。你嫁了过去,就是令狐家的媳妇,千万好好照顾你夫君,早日为夫家传宗接代啊!” “是,娘,女儿知道。”璇翎柔顺地答应,泪水却不听使唤地滚落。 那是当然了,娘亲的忧虑,她懂。唯有生下令狐家的子嗣,她在令狐家的地位才算稳固,爹爹和皇上方能安心。 深闺女儿们终究只是世族间结盟的棋子罢了。 母女俩又闲叙半晌,多半都是叮咛嘱咐,说些嫁入婆家后的礼俗规矩。 史璇翎原是个稳重懂事的女儿,品性端正,不必教人操心,史夫人说到眉低眼慢,累了,便遣丫头搀扶回去。 璇翎整顿了下手边的针线活儿,正要把绣到一半的鸳鸯枕套拿出来绣,孰料外头突然传来阵阵急切的脚步声。一个丫头连门也不敲,便推开了闺门,往房里探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璇翎正要斥喝没礼教的丫头,那丫头却压低了嗓门急叫:“二小姐不知从哪儿受了伤回来,正在闺房里哭呢!” “受伤?伤着哪儿?”璇翎胸口一窒,原本想说什么都忘了,抛下针线便急急随着丫头往璇莹房里赶去。 一进门,入眼果见璇莹在哭,眼睛肿如核桃,脸蛋儿哭得红扑扑、湿淋淋的,隐约还有些红肿,转头发现她来了,便噘起了唇瓣,哽咽地垂下头。 哭得这般可怜……璇翎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气恼。不知这鲁姑娘又惹了什么事,偏偏还选这种时候,难道嫌她不够心烦吗? “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看看,还伤了脸,你……你想叫爹爹拿家法侍候么?”看过璇莹脸上伤势,璇翎沈下脸怒斥。 “那个令狐雅墉,你千万别嫁!”璇莹忽然没头没脑地抱住她肩头,委屈又气苦地骂道:“我已经亲眼看过了,他根本不是好人!” “你——”璇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里听到的。“你……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亲眼看到他呢?” 璇莹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这才抽抽噎噎地娓娓道来—— 这些天,她总想见见那个未来姊夫,瞧他究竟真如传闻那般不堪,还是表哥们评论得太过偏颇? 于是,她便找上元哲表哥,威胁要把他中秋夜说的话告诉爹爹,元哲吓得腿都软了,只好陪她到妓房去。 但一去到那儿,两人却走散了。 她全心全意想找那个令狐雅墉,大着胆子翻了一座围墙,却从树上跌了下来——就在她头晕脑胀,分不清南北西东的时候,头顶突然响起一阵闷笑,紧接着,便有个男子在她眼前蹲下,似笑非笑地瞧她。 “啊?”她吓呆了,张口结舌瞠大了眼睛。 只见那人缓缓收起折扇,露出一张英俊含笑的脸孔。 她一时看呆了,没想到,那人竟拿着折扇往她头上敲,戏谑道:“你胆子满大的嘛!” “啊?”干么敲她脑袋?她才回过神,他接着又问:“还站得起来么,史姑娘?” 听见“史姑娘”三个字,她吓得魂都飞了。 “你……你怎么……怎么……”怎么知道她是谁? 他点点头,像是确定了她的身分,长长叹口气,将她一把扛到肩膀上,不知道是取笑还责骂,一路边走边喃喃念道:“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气死了,想开口斥喝,偏偏又好想吐,头晕得厉害,拚命挣扎捶他的背,他却置之不理、自言自语,好像是说:“就这么想见我么?离大婚之日又没几天,连拜堂都不能等一等?好啊,如今教你见着了,又如何?满意吗?喜欢吗?就算不满意不喜欢,嫁与不嫁,能由得你作主?” “快放开我!你这个恶人,男女授受不亲,你明知我……我的身分,还敢如此无理——” 她好不容易试着挤出几句话,他听了,又用折扇往她屁股上一拍。 “你的身分是该待在这种地方,摔得四脚朝天?”接着,他纵声大笑:“省省吧,你表哥都快把整座妓房给掀了,奉劝你安分点儿,免得出糗。” 他话说完,便把她扛到外头,扔进一辆马车里,她又被粗鲁至极地狠摔了一次,幸好这回马车里还有个肉垫—— “表哥?”她转头惊叫。那恶人竟将元哲表哥五花大绑,还在他嘴里塞了颗馒头! “幸会了,元少爷。”他拉起车帘,朝元哲点点头,接着又朝她眨眨眼,展开折扇轻笑。“后会有期喽……娘子?” 马车先送她回家,路上,她帮表哥解了绳索,元哲表哥冷冷地瞪她一眼,便不理她了。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我、我是不是闯祸了?”璇莹哭丧着脸,懊恼地瞅着璇翎。 “你这鲁丫头!”璇翎喟然叹息,将妹妹拥入怀里,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忍不住叨念:“瞧你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明明是同一天、同个时辰生的,怎么偏把你生得这般急躁呢?” 偏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妹妹了,肯为她出头、肯为她拚命,无论再荒唐的法子,都愿为她试一试。 璇莹肩头一耸一耸的,璇翎默默倚着妹妹的肩膀,悄悄掉了一滴泪,又赶忙眨眨眼,用手指偷偷拭去。“没事了,幸好没闯出大祸。”璇翎摸摸妹妹的脸,温暖地绽开微笑。 “姊,你不生气么?”璇莹怯怯地问道。 璇翎无奈地摇头。冒了险,也受了伤,一切全是为了她,教她怎么生气呢?“快点梳洗干净,别教爹娘瞧见了。” “你千万别嫁给他!他恶劣得很,以为我是他的妻子,却对我如此粗鲁呢!”璇莹秀眉蹙得愈来愈深。“你都还没过门,他就把你弄得一身伤,以后日子还得了?” “你……”璇翎原本张口欲言,却忽然怔忡,低头寻思。 别的先不论,单单这一回,她倒很感激令狐雅墉的处置,纵然行事粗鲁了些,却不失利落明快。 说到元哲表哥的性情,她是十分清楚的,若是任由他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届时事情闹大传开,她们姊妹还有何面目见人? 再说,璇莹受伤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我不嫁,那你要代替我吗?”璇翎偏头瞅着她笑。 “嗄?”璇莹听了,迷迷糊糊地呆住。 璇翎又摇摇头,捏了她脸颊一把。“求你甭瞎忙了,要是闲得发慌,来帮我做针线活儿吧!我自个儿的婚事,我会看着办的。” 到了大婚当日。 沈甸甸的凤冠当头压下,接着老妪轮番抬起她的手,将夫家送来的金镯玉镯一个个套进手腕里。 璇翎垂眸瞧了一眼,那金光闪烁的龙纹凤饰,宛如极其精巧的枷锁,将她捆得死紧。 是她太心慌,才总往坏处想吗? 璇翎垂下眼睫,温顺地任凭摆弄,这时房门忽然咿呀一声开启,璇莹巧笑婷婷地走进来,丫头、嬷嬷们见了,纷纷喊了声“二小姐”,来回张罗的手却没停过。 “都妆点好了吗?”璇莹负手站在一旁,仔细扫过整个房间,视线最后才落在姊姊身上。“我想跟姊姊说些体己话,你们能不能先回避?” 璇翎静静望着她,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女眷们闻言纷纷停下手,面面相觑。“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迎亲队伍马上就来了。”资历最长的大丫头道。 “不会耽搁太久的。”璇莹朝她眨了眨眼,耸肩笑笑。 璇翎闻言,便抬起螓首,对丫头们道:“你们都走吧,我这样就行了,你们来来去去尽忙些不必要的琐碎活儿,还不如让璇莹陪我,才好喘口气呢!” “是,小姐。”丫头们鱼贯离去,最后一个并将房门带上,闹哄哄的闺房总算归于宁静。 璇莹挨在姊姊身边坐下,璇翎牵起她的手,一时感伤起来。 “家里只剩你这惹祸精了,真放心不下,你……往后可要乖顺些……” “姊——” 璇莹猛然抬起脸,望着璇翎,乌亮的双眸炯炯有光。“我只要再闯一次祸就够了,我答应你,今后绝不再犯。” “啊?”璇翎讶然启唇,这才注意璇莹神情有些异样,双颊胀红,呼吸短促……她、她这回又想做什么? “再闯一次祸?这是什么意思?”她眉心紧蹙,不安地瞅着妹妹。 璇莹神秘地笑了笑,接着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块折好的绣花方帕。璇翎垂眸瞪着它,一时还不明所以,没料到下一瞬,璇莹忽然倾身朝她扑去,手里的方帕飞快掩住她口鼻。 “唔嗯……” 鼻间吸入阵阵刺鼻味,璇翎吓得花容失色,想挣扎,璇莹力气却比她想象中大多了。才过片刻,她手脚便逐渐绵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可恶的丫头……到底让她吸了什么? 她怒瞪着妹妹,一方面感到气愤,另一方面,却有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迎亲队伍眼看就要到来,这是在做什么?她不懂,璇莹心里究竟打什么主意? 璇莹待她浑身乏力地往床铺倒去,才收起帕子,幽幽睐她一眼。 “姊姊,祸是我闯的,去妓院是我一时胡涂,姊夫若因此看轻你,我一辈子都良心难安。那个人是我见过最最轻佻蛮横的男子,绝非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伴,你嫁过去,只会辛苦而已……” 说到此处,她心一横,壮士断腕似地扬起秀脸。“可我不一样,我比你蛮悍多了,这几日我细细思索,总觉得……只有我或能和他斗斗。因此,我闯的祸我来收拾,你不想嫁就别嫁,我替你去。” 璇翎听了,险些没昏倒。 莹儿分明是看她成天郁郁不乐,想要代替她嫁,又怕她良心难安,才故意说是自己闯祸,都怪她乱开玩笑,无端对莹儿说了一句“我不嫁,那你要代替我吗?”她听了,便认真设法了。 “别傻了,莹儿……听我说……”她微弱喊着。 “我全想过了,姊姊……” 璇莹凑上前,伸手掩住姊姊的唇,柔声道:“咱俩生得一模一样,生辰年岁皆相同,我嫁过去后,爹娘很快就会为你安排亲事,等你也嫁了,咱俩就各自在自己的夫家交换姓名过日子,谁也不会发现的,就连爹娘也不会。” 姊姊到了夫家,和夫家也是从头适应起。她们姊妹过去在闺阁里是怎生的个性,只有自家人明了,还不至于传到外头去。 天旋地转。药力似乎仍在发威,璇翎眼皮越来越沉重,勉强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却恍如梦中呓语。“别……别这样……莹儿,听我的话……”然而,视线仍是逐渐模糊,神智逐渐缥缈。 “记得小时候,咱们玩过交换身分的游戏吗?”璇莹笑说。 璇翎难受地摇摇头,只觉璇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模糊间,似乎听见一串低浅轻笑。 家族里只要提起右丞相府的孪生千金,人人皆道她俩犹如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她们不是长得像,而是一模一样,完全一样的轮廓眉眼、完全一样的唇齿耳鼻,并肩而立,不笑不动,根本无法分辨。 如今,莹儿正是打算利用这一点—— “姊姊,你比我聪明,装扮比我巧妙,每次都是我先露馅儿,不是吗?” 忆及姊妹俩过去那段调皮嬉戏的时光,璇莹话语中愈显温柔。“你就依样装成我吧!我呢,反正令狐雅墉早就以为我是他娘子,只要捱过拜堂,以后就没问题了。” 即便是将来,让爹娘发现了,木已成舟,难道还能声张吗? “莹……”她拚命眨着眼睛,想开口责骂妹妹,眼前却只有一片黑。 不要……不能睡、不能睡啊! “时间所剩不多,我要帮你换衣裳喽!”璇莹说着,伸手摘下她的凤冠,一一解下她身上的婚袍配饰。 她竭尽全力睁着双眼,意识却已不受控制,只能软着身子,呼息越来越缓慢,昏沉沉地任由她上下其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模糊中,彷佛有叨叨絮语传来。“姊,今后你要……和爹娘大吵大闹,逼他们……如意郎君……若再当个没声音的闷葫芦,我一定不饶……” 不要,莹儿,这不是我期盼的方式,莹…… 她想开口,却只能挤出一阵悠长叹息。 无情的黑暗席卷而来,她便开始坠落、坠落……继而垂下眼睑,沈入虚无里。 第二章 “喜啊喜事来——” 轻快的歌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响,猛然惊醒了她。 史璇翎眨眨眼,熟悉的天花板、昏暗的床帐才逐渐映入眼帘。她使尽全力推开被褥,忽地头晕目眩,险些又失去意识。 “咦?二小姐?”丫头闻声揭开床帐,吓得惊叫起来。“原来您睡在这儿,大伙儿找您找得急死了!” 璇翎勉强扶着床柱起身,涔涔汗水浸湿了整片额头,耳畔嗡鸣,间杂着丫头喳呼声。“老爷、夫人已经先赴喜宴去了,元彬少爷还在到处找您呢!” 元彬? 璇捌闻言虚弱地抬起眼眸。“元彬在这儿?” “是啊,”丫头坐下来,拉起床头的绣枕让小姐垫着,并回道:“元少爷没找着您,应该还在府里。” “你去请他过来,只准叫他一个,快去!” 璇翎虚弱地推她一把,丫头领命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总觉得有些不妥。 “二小姐您……您身子不舒服吗?”那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元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方才推那一下,简直像猫儿撒娇,根本一点力道都没有嘛! “别管我,快!”璇翎低斥。 丫头吓了一跳,逃命似地飞奔而去。 璇翎望了窗外一眼,只见一片灰灰蒙蒙的,似乎还飘着雪花。 忘了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已经拜过天地了吗? 想到璇莹当前的处境,璇翎便心惊胆颤,寒毛根根直竖起来。 这傻丫头,婚姻大事岂能由着她胡来? 不多时,元彬匆匆跨进门槛,一路劈头大骂。“史璇莹,亏你姐姐平时这样疼你,她大喜之日你怎么还敢闯祸?待会儿姨丈、姨娘问起,你皮儿可得绷紧些,我才不睬你——”直待走近她身边,仔细端详了她的脸,满脸愠色霎时化作担忧。 “莹儿?你生病了?” “表哥……我……我是翎儿。” 她微弱低语,一字一字却是铿锵有力。 “嗄?”元彬听得脸色丕变,茫然瞪着表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翎儿。”璇翎眼眶逐渐红了,声音破碎地哽咽道。 “不、不可能……元彬闻言不禁往后踉跄了几步,想否认,但瞪直了眼睛,怔怔瞧着表妹楚楚可怜的模样,分明是璇翎无疑, “你……你你你你……” 说起这对孪生姐妹,尽管脸容外貌一模一样,脾性却是天南地北,他极为熟悉她们姐妹俩,自然能分辨。 醒悟后,元彬顿时张大了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吓得魂飞魄散。 “我的老天爷,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马车飞驰,铁蹄匆匆踏过大雪飘飘的湿凉路面,直奔令狐府而去。 史璇翎闭眸倚靠着车背,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披风。 寒意悄悄钻进领口,教她打起哆嗦。元彬倒是急得满头大汗,望着窗外的天色直嚷:“该死,他们八成已经拜过堂了!” “得在洞房前掉包回来。”璇翎微弱低语。 “回头我要揍扁那丫头,你别想护着她!”元彬咬牙切齿的,朝空中重重挥了下拳头。 璇翎听了,掀开眼帘,唇角不觉绽开一抹淡淡的微笑。“到时候,替我多打两下——”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换她回来,那蛮丫头确实是该好好挨顿板子。这回,连她也不能轻饶她了。 “待会儿马车停在令狐府后巷小门,你留在车里等着,我从前门进去,先和姨丈、姨娘打声招呼应酬一下,再偷偷溜到新房去,设法将她弄出来。”所幸他是新娘子的表兄,进去还不难。 正说着,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慢慢隐没在小巷中,戛然而止。马夫回头沉声喊:“爷,到了。” “好。”元彬朝表妹点一点头,下了马车,对马夫命道:“好好守着。” 璇翎聆听着离去的脚步声,一墙之隔,还隐约传来喜宴上的喧闹声。 爹娘不知察觉异样了没? 应该……不至于吧,璇翎暗自思忖着,莹儿脸上覆了盖头,每一步都有众多帮手前后簇拥,场面越是混乱,越容易蒙混过去。 她倾身揭开轿帘,马夫立刻警觉地回头。“大小姐?” 璇翎采了探四周环境,问道:“附近有人吗?我想下来等。” 马夫耸起浓浓的双眉,迟疑道:“外头很冷的……” “冷才好,我就怕自己睡着了。”璇翎勉强笑了笑,身子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力。 莹儿不知哪儿找来的蒙汗药,到现在,她眼前景象还转个不停呢…… 高墙另一侧,令狐府。 对比前庭鼓乐齐奏、贺客盈门,后苑花园可就冷清多了。 皑皑白雪飞落枝头,冷雾寒霜中,却有人提着两坛酒,仰卧小亭中。 须臾,新郎官提着大红蟒袍踏上台阶,朝雪中人笑道:“来都来了,何必神神秘秘?” “我一见到大排场就犯头疼,最好能免则免。”绮南雁翻身坐起,抓起一坛酒往令狐雅墉抛去。“来来来,敬你一杯,就当祝贺过了。”以他们多年交情,麻烦的礼数尽可免了。 “好。”令狐雅墉稳稳接住坛子,掀开坛口便仰头大灌。 一抹白影忽然穿过回廊,鬼鬼祟祟地低头疾走。 纺南雁斜眼一睨,立即警觉。“有贼?” “往新房去,莫非是采花贼?”令狐雅墉也瞧见了,与好友对望一眼。 开玩笑,那还了得? 两人同时拔身而起,绮南雁显然稍快一步,翩翩落在白影跟前,伸手一指,便将那人定在原地。 “这位兄台,宴席设在前厅,茅房也不是这个方向,敢问这么晚了,您想打哪儿去呀?”他笑吟吟地扯开笑脸。 “大胆!还下立刻放开我?”元彬没料到居然被人逮住,又见迷人衣着粗陋,言语便不客气。 “做贼的,脾气还不小啦!”绮南雁摸摸鼻子低笑。 “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只好送官府了。”另一道声音响起,令狐雅墉缓缓绕到元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蹙眉。 瞧这人不像宵小,倒像个世族公子,究竟何事鬼鬼祟祟? “你……你……”元彬一看到他,脸都绿了,怕当真惊动了官府,忙不迭地先攀关系再说。“我叫元彬,是新娘子的表兄,你不记得我么?咱可是同榜进士啊……” “是吗?”令狐雅墉搔搔脑袋,那是应邀而来的宾客喽?“不记得。” “他说他是同榜,你们考场上没见过面吗?怎么记性那么差?”绮南雁忍俊不已。 “同榜之人多如牛毛,哪能统统记得?”令狐雅墉横他一眼。 “说的也是,那怎么办?”绮南雁咧嘴笑问。 “不说实话就报官了。”令狐雅墉耸肩。 “且慢!元彬吓得几乎昏倒,忙不迭叫道:“妹婿!且慢啊!你……你娶错人了!” “嗄?”令狐雅墉和绮南雁听了面面相觊。 事到如今,想瞒也瞒不了,倒不如和盘托出,且教新郎官自己排解,总比他被人拉到官府、整件事情闹开还强。 元彬心一横,便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令狐雅墉越听越是心惊,俊脸霎时僵凝。 “好啊,了不起,说得比桥下说书的还精彩。”绮南雁忍不住鼓掌叫好,语气是明显的不信。 “是真的,”元彬不理会他,迳自冲着令狐雅墉吼道:“我表妹——你真正该娶过门的那一位,现还在后门等着!你若不信,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说得煞有其事,该不会有同党吧?”绮南雁负起手,仍斜睨着他,只怕他们前脚走了,后脚立刻有人放了他。 “求你了,正所谓夜长梦多,别光杵在这儿!”元彬急得满头大汗。 瞧他这模样,若替他解了穴,他恐怕要当场跪下了。令狐雅墉不由得迟疑了下,才点头道:“好,劳驾兄台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然而来到了后门,门却是锁上的。 令狐雅墉抬起锁头查看。园里那头笨熊,难道都不先察看一下?若他所言是真,那么进来时只要以宾客身份入内即可,但那之后呢?他打算如何换人出去?难道就这么瞎打瞎撞碰运气吗? 绮南雁凑过来瞧了一眼。“还等什么,开门啦!” 他闻言执起铁链两端,运劲一扯,铁链应声断裂。小心推开门板,踏出门槛,斜里突然银光闪烁,伸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 “你是谁?”马夫挡住身后女子,沉声道。 “见我身上的衣着,还猜不到我是谁吗?”令狐雅墉厉声斥喝。“让开!” 马夫犹豫片刻,才收刀退下。他身后矮阶上端坐着一名女子,身上包裹着玄黑披风,头戴风帽,肩上飘落几许雪花。 听见声响,女子便从披风里伸出一只皓腕,微微拉开风帽,露出半边侧脸。 那张脸,他依稀早就见过了,一样的黛眉杏日艮,一样的俏鼻樱唇,却有截然不同的气质。 妓房出现的那丫头,灵巧刁钻,黑眸里蕴着一把火,而她,就像一片烟波浩渺、宁静幽远的湖。 令狐雅墉目光凝定在她身上,胸口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紧绷。 那双晶莹无波的黑眸直勾勾望着他,如月光、如雪辉,如深沉遥远的星子,澄澈透明,深不见底。她脸色苍白得过火,太疲倦虚弱,身子甚至微微打颤…… 以她这样的姑娘,做为你的伴侣,与你匹配,丝毫不逊色。老夫敢担保,她绝对是最适合你的妻子…… 他微眯起眼,不知为何,突然忆起某人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坦白说,起初他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什么叫匹配?什么叫适合?逊色与否,是指与他相较吗?男人与女子又该如何比量? 若是指能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知书达礼的女子,那京城淑女不知凡几,何必非她不可?世上说亲讲媒之人,总爱说得口沫横飞、花言巧语,而蜜糖般的溢词底下,能有几分真实? 到如今,大婚日的此时此刻,这话却无端端地从脑海中升起,教他不自禁地迷惑……眼前的这一位,就是足以与他匹配、丝毫不逊色的女人? 这女人如一朵即将飘落的白梅,清丽孱弱,不堪一折,为何说她是足以与他匹配的女人?又为何,他会想起这段话? 雅墉眉峰一紧,在她眼前半跪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沉声问。 她坦然凝视他的眼,启唇道:“史璇翎。” 他怀疑地偏着头,又问:“我怎知你们谁是真的?” “我是真的。”没有一丝迟疑与慌乱,亦无赘词狡辩,她微抬下颔,说是便是。 随着她抬起头,风帽顿时滑落,夜风伴着雪花撩起她耳畔的长发,长发丝丝飘向他鼻间。令狐雅墉以扇柄轻轻拨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脸庞,半晌沉吟不语。 绮南雁不耐烦地低叫:“还不抱她进来,省得教人瞧见。” 也是。令狐雅墉伸手横抱起她,忍不住讶异于她的轻盈及冰冷。她毫无反抗地倒进他怀里,眉心微微碰在他喉头上,冰凉的程度简直教人心惊。 他马上将她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身上所有温度都传到她身上。 怀里的人儿似乎轻轻吁了口气,本能地往他身上挨紧了些。 冷吗?很冷吧?她到底冻了多久? 绮南雁走在前头开路,不时频频回首,发现令狐雅墉似乎越走越慢,忍不住皱眉催促。“怎么了?快啊!” 没想到这一催,令狐雅墉索性下走了。 “等等,我被搞迷糊了……”他脚步一停,杵在原地。 绮南雁闻言翻起白眼,斥道:“何必多想?新房那个肯定是假的,她表哥总不至于陪妹妹们开这种玩笑吧?若不是开玩笑,在这紧要关头,她表哥岂会认不出谁是谁吗?” 话是没错,光就这一点他并无疑问,有疑问的是—— 明明是一门单纯的亲事,何以搞得如此复杂?令狐雅墉越想越觉得诡异。 这对姐妹神神秘秘的,葫芦里不知藏了什么膏药,既然他也牵扯其中,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他转头看看左右,不远处正有张石椅,他走过去将她安放下来,再度半跪在她跟前。 “我问你,进出妓房的姑娘是谁?”他得问清楚才行。 “是……是我孪生妹妹。”史璇翎垂下眼脸,没想到他会突然间及此事,一时心慌起来。 令狐雅墉紧盯着她,又问:“她为何如此?” 史璇翎小心翼翼地别开脸,思量片刻,才回答他。“她只是好奇,不放心我嫁给你,想亲眼确认一下。” “喔?”他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地冷哼:“那确认之后呢?”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史璇翎终于回眸,抬眼直视他—— 时辰已经不早了,天与地皆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一袭婚袍,单膝跪踞,英拔挺秀的俊颜上镶嵌着一双黑黝黝、宛如星辰的眼眸,即便夜色深沉,却依然光彩慑人。 如此接近地与他视线相接,她心房顿时灼热起来,有一股无以名状的奇异震颤悄悄升起,使她不自在地屏息。 她是怎么了? 那双眼眸仍然也斜着她,微扬的薄唇略带讥诮,浑身难掩傲放之气,一时间她竟觉得他难以逼视。 “我要实情。” 令狐雅墉目光瞬也不瞬,接着,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她为何代你出嫁?莫非是见过了我,爱慕难舍,决心取而代之?” 才不是!璇莹只是胡闹了些,但绝非自私之人,再说,他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璇翎急得酥胸起伏,受不了妹妹遭人误会,再也顾不了其他,脱口说道:“不,她说你绝非良人,不愿见我出嫁受苦。” “喔?” 令狐雅墉一愣,继而危险地眯起眼,嘴角勾起。 岂有此理,还未请教是哪一家的千金如此有教养,自己跑去大闹妓房,还有脸说他“绝非良人”? “所以呢?她便代你牺牲?哈哈哈,好个姐妹情深——是吗?原来如此,那也很好啊,我一直以为要迎娶的姑娘是她,第一个见到的也是她,如今连拜堂都拜过了,干脆将错就错算了——” 他忽然没来由地大笑。 史璇翎听了,当场倒抽一口气,苍白的脸容又惊又惧。 “你……你……怎么可以……” “喂,别闹事啊!”绮南雁亦大惊失色。 “那你呢?” 令狐雅墉突然回过头,睨着她。“妹妹代嫁,你不就逃出生天了?干什么回来?难道也是舍不得妹妹受罪,才拼死挣扎,想把她换回去?” “不是,我和你已有婚约,我什么都没想。”史璇翎急忙摇头否认。眼下不是激怒他的时候,要紧的是先把莹儿救出去! “时间不早了,快将她们换回来吧!”绮南雁蹙眉道。 真不懂他干什么这么麻烦,反正两个女人长得都一样,不就是弄错人吗?管他孰是孰非、爱嫁不嫁,总之过了门、圆了房,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嘛! 令狐雅墉暗自沉吟。原本一开始,他对这门亲事并没有太多想法,娶妻生子从来不是他眼中的第一要务,只是某一日,皇上突然提了这门亲事,他便一口应允。 当时他想,男儿有了功名,成家立业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再者,婚事是皇上金口赐予的,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况且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还有人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这姑娘必定是个绝对适合他,足以与他匹配、绝不逊色的女子呢! 因此对她,他微微有些好奇,却称不上挂念。 在妓房误认小姨子是她本人时,则是惊愕多过于一切。 随后事务繁忙,日子久了,印象也就淡了,婚期一日日逼近,鲜少幻想过她的模样。 却万万没想到,迎娶来的竟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姑娘。 令狐雅墉盯着她良久,终于放开她起身,默然不语。 闹到连自己的妹妹都要代她出嫁,她就这么不情愿委身于他吗? 他仰头深吸了口气,不禁苦笑。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难道她爹娘完全不知她意愿,便强行要她出嫁?而今圣旨已下,想反悔是不可能了。 “喂,你到底想怎样?”绮南雁来回瞅着他俩,只见一个默不作声,一个失魂落魄的,不禁负手大叹。“要娶姐姐还是妹妹,快些决定行吗?老子可没空陪你俩谈情说爱——” “走吧!”令狐雅墉重新抱起她,她虚弱得无力反对,只得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冰凉的额头抵着他颈际。 尽管刻意琉离,避免自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微弱的吐息、颤抖的娇躯却依然严重干扰着他。 她……是不是哭了? 温热的泪滴沾湿他颈项,随即悄悄没入胸膛深处。 令狐雅墉心烦意乱地拢着眉。 该怎么把她换回去呢?新房内并非只有新娘一个人,还有吉祥婆带着一干丫头,正在等他进房,准备领着他们完成整个仪式,若不依足礼俗,恐怕赶不走她们。 来到新房外,绮南雁透过窗棂一数,新娘、吉祥婆还有丫鬟等等一共六个,实在不好打发。 “快进去啊,我又不是新郎官,总不能叫我去吧?”绮南雁催促道。 令狐雅墉横了好友一眼,缓缓放下怀里的人儿,等她站稳,才收回手臂。 叫他进去?进去之后,她就待在门外看着吗? 令狐雅墉沉着脸。 她连站都站不稳,身子抵靠在墙上,冻得脸如白纸,却叫他进去和小姨子喝合卺酒,让真正的妻子躲在门外偷看? 史璇翎低垂脸庞,沉静的姿态看不出神色如何。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呵,快去吧,我不会吃了她的。”绮南雁挤眉弄眼地呵呵直笑。 令狐雅墉抿着嘴不发一语,才转身,便听见绮南雁朝史璇翎笑说:“嫂夫人,听说你是孪生女,令妹想必跟你一样貌美喽?” 他背脊一凉,回眸狠瞪,却见史璇翎正不知所措地瞅着绮南雁,不晓得如何回答。 一时间,他刚踏出去的脚步忽然迟疑起来……难道就放着她与南雁共处吗?是他的妻,怎能与其他男子……他胸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快,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史璇翎迎上他异样的目光,雪白双颊霎时浮上一抹极淡极淡的浅红。他一愣,两人便不由自主地同时错开了视线。 绮南雁瞥见令狐雅墉骤变的脸色,只好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 “哈哈,见笑、见笑了。”开开玩笑嘛,何必认真?啧,还以为他对即将过门的妻子没啥感情…… 令狐雅墉硬着头皮来到新房外,一叩门,丫头便堆满笑脸迎出来。 “新郎官总算来了,来来来——” 吉祥婆早就备妥东西了,一见新郎进门便执起托盘,里面装满枣、栗子、桂圆、花生等。她抓起这些果子撒向寝帐,口中吟诵:“撒个枣、领个小,撒个栗、领个妮,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 丫头悄声在新郎官耳边解释,枣子谐音“早子”,栗子谐音“利于”或“妮子”,三生意味着花花搭搭生,如此既生男又养女,合在一起,就是早得贵子,儿女双全。 “可以了吧?”令狐雅墉冷着脸站着。 吉祥婆没理会,又亲手为新人铺床,嘴巴直念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等的吉祥话,之后请新郎为新娘掀盖头,名为“脱缨”。完结后,丫头便拿来两只酒杯,中间系着红线,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饮后将酒杯掷入床下。 “大吉、大吉!”吉祥婆弯腰看到酒杯一仰一合,便笑说:“天履地载,男俯女仰,阴阳和谐,婚姻美满!”最后再请两位新人坐到床帐里,取出一把新郎预先剪下的头发,缠在新娘的头发上,说这叫做“结髻”,也就是结发的意思。 令狐雅墉漠然的神色看在丫头、嬷嬷眼里,仿佛只是新郎的尴尬腼腆,没人当真理会。 “好好,仪式圆满,百年好合——”吉祥婆完成任务,丫头们全笑得合不拢嘴。 新房里、暖帐中,真是一团喜气。 隔着窗,史璇翎不觉地看得痴了。 那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皆如梦幻泡影般,不再属于她了…… 从此,她便是令狐雅墉的妻子。 一个连拜堂都不曾亲自参与的妻子。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偏偏寒风又起,吹得她浑身哆嗦。她拉拢了披风,伸手抚着心口,总觉得这儿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一块。 真奇怪,她何必介怀呢? 又不是对新郎官怀抱什么情愫,也不是多么期盼这门亲事。这一切只是形式礼俗而已,没有就没有,错过就罢了,为什么……她心头仍觉得苦涩? 为什么感到不是滋味,好像被抢走玩具的孩子一样呢? 待闲杂人等纷纷离开,房门重新合上,绮南雁便叹了口气,尽可能温柔地搀起她手臂。 “好了,咱们进去吧!”看她这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害他心情也跟着沉重。 唉,好端端的婚事,怎会搞得如此荒唐? 令狐雅墉一开门便迎上史璇翎。她身子摇摇欲坠,孱弱疲软地倚在门边,一张脸只有眼眶是红的。 绮南雁站在她身后,伸长脖子往新房一探。“里头那个怎么办?” “你送她走。”令狐雅墉视线落在史璇翎身上,目不转睛。“放了她表哥,让他们从后门回去。” “好。”绮南雁闻言便大步跨进新房,里头的假新娘早已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史璇莹张口结舌地望着姐姐,眼前却迎上一张不怀好意的飞扬笑颜。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东窗事发喽……”绮南雁摩拳擦掌,首先摘掉她头上的凤冠,接着是她脖子上的玉坠。“我会温柔点儿,你乖。嗯?” “你住手——”史璇莹怒瞪着他不规矩的双手,急得哇哇大叫:“你是谁?还不快给我住手!” “啊,总不能让你穿婚袍回去,给不知情的家伙瞧见了,还以为我抱着新娘私奔……”绮南雁嘴巴陪笑,实则根本懒得理她。 看,是谁把她姐姐的婚事弄得乌烟瘴气!连他这种不解风情的家伙都忍不住同情,说来说去,这蛮丫头实在该好好教训一顿! 要是没人敢惹她,不要紧,他来! 璇莹顿时急哭了,绮南雁翻翻白眼,又道:“别哭啦,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倘若你姐姐有余力,本该由她帮你,偏偏她气虚体弱……你不也瞧见了?只有劳烦你忍忍,脱你衣服,又不能摸,我也委屈得紧……”才须臾工夫,他便把她浑身行头剥个精光,只留下身上的雪白单衣。 外头还飘着雪,真该冻她一顿,让她好好尝尝那种滋味,可惜她姐姐看起来心肠很软,见了恐怕不高兴。他只好脱下自己的雪衣,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扛在肩上。 “走喽!”他回头打声招呼,便要离去。 “姐……”璇莹被甩得天旋地转,急着想看看姐姐,偏偏这家伙力大无穷,手脚又快得要命,她才发出呼喊,整个人已消失在门外。 “他做事稳当,你尽管放心。”令狐雅墉安抚道:“你表哥就在园子里,马上就能接手了。” 璇翎目送着妹妹越来越远,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幸好,总算还来得及。没让她闯出大祸,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地上一片狼借,绮南雁从璇莹身上取下的凤冠霞帔、婚袍饰品,全是随手乱扔。望着那些原本该穿戴在她身上的行头,璇翎鼻头忽然没来由地发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 真的好奇怪,明明她又不是多么深爱这个男人,而璇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她着想,并无恶意,她何必……何必如此惆怅呢? 雅墉忽将她横抱起来,来到床前,再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为她解下披风,又为她脱除鞋袜,像对待一只珍贵的娃娃似的。她垂首任他摆布,看着他为她覆上锦被,坐在她身边,从她身后抱着她。 她……又想哭了,再怎么竭力忍耐也没用,那压抑的哭意反而更加凄凉。 幸而他什么也没说,仿佛理解她的心情似的,就这么静静守在她身旁,默默陪着她难过。 真没想到,他竟是今晚唯一带给她温暖的、她唯一倚靠的对象。她原以为、原以为…… 之前,她从表哥们那儿听过太多他的事了,他是个任性妄为的绒袴子弟、流连花丛的风流种,他根本不是个东西,连科举也不是凭实力考上的。 可如今,她却厚着脸皮,难以遏抑地投入他怀里,尽情将所有委屈全都宣泄出来。她真的好累、好倦、好生气又好不甘心啊…… 更深人静,新房红烛仍摇曳着。 令狐雅墉望着窗外飘落的白雪,一阵叹息。 他知道她在窗外看着,就是知道,才如此心神下宁。 自己并非对她心存爱慕,亦非什么多情善感之人,只不过,人心毕竟是肉做的,此刻怀里的可是自己的妻子。 大婚之日,被妹妹下了迷药,深夜在雪地里受冻,紧张害怕之余,又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她肯定累坏了吧! 璇翎伏在他怀里,哭着哭着,抽噎渐微,总算倦极睡去。 令狐雅墉不禁叹息一声。 此时此刻,女人柔软馥郁的娇躯正熨贴在他身上,长长的秀发恣意披散着。 他试着抽出一只手,穿过她乌亮的发瀑,轻轻撩开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发丝下,只见她优雅的侧脸正宁静安详地贴着他胸膛,原本苍白如雪的脸颊,经过一场哭泣,反倒晕成淡淡的浅红。 他仔细端详,视线渐次上移,而后凝住不动。 她眼睫还湿润着,那蓄满了泪意的眼眶、楚楚动人的模样,教他看得心烦意乱,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原本他要的很简单,只是一个温婉柔顺的姑娘,一个不需他操心、聪慧、懂事、安分守己的女人。 没料到她一出现,却教一切意外复杂了起来。 偏偏他没有多少心力能放在她身上,日后能给她的,也只是极有限的时间、极有限的关注…… 只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妹妹闯了这样的祸,她却临危不乱,甚至及时将错误导正。在花园里盘问她时,即使孱弱不堪,却不慌乱,随后的应答举措句句妥贴,显示她教养极好,确实是个聪慧冷静的女子。 她忽然动了动,打乱他的思绪。 柔软娇躯陡然滑落,似要从他身上离开,他立刻围拢双臂,牢牢圈着她腰际,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她的唇碰到他臂膀,发出一阵微弱嘤咛。 令狐雅墉的目光落在她微启的唇办上,呼吸顿时紊乱起来。 她实在生得太美,美在气韵不同于俗。 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的模样——尽管在此之前,他对妻子到底应该具备什模样,可说是什么念头也没有,但从见到她开始,脑海中所有模糊不清的画面顿时变得真实。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有些什么嗜好?平常爱吃什么、爱做什么?身子不这么虚弱时,可是个常笑爱笑的姑娘? 她主动回到这里,换回了自己的妹妹,日后,就能真心做他的妻子,与他相偕白首吗? 他低头瞧她。总觉她身上有股难捉摸的韵味,不易亲近,却教人一见难忘。 可无论情愿与否,她已嫁给他,就是他的妻。 思量至此,他展开手心,盯着自己从小姨子那儿抢回来的一小撮头发,接着,便从璇翎耳畔勾起一缕乌丝,悄悄将它系上。 第三章 睁开眼,瞧见的便是一堵陌生的胸膛,她俯身其上,耳畔隐约听见心跳。 “啊——”璇翎惊骇地翻坐起身,披在身上的被褥顿时滑落。 倚坐在床头边,抵着床柱仰睡的男人也同时惊醒。 “你醒了?”令狐雅墉伸手揉揉眼,惺忪地看她,低头忍下一个呵欠。 她赶紧退廾,蜷缩在床边一隅,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昨晚天黑雾浓,她身上残余的药力未退,加上太疲倦也太紧张,坦白说。她只确定他有双好看又慑人的眼眸,其余都是模模糊糊的。 如今雪停了,冬阳穿透窗,照映在他脸上。 她的夫君,正如她猜想的一般年轻。 元哲表哥形容他“模样就像个多情种”,她还以为是个涂脂搽粉的白面书生,结果却非如此。 他比她想像中高大,姿态闲雅,肤色略深,五官英俊逸美,却隐隐流露出刚毅之气,那双炯亮深幽的眼瞳迷离流转,仿佛看不出心思……她心头蓦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被揪得紧紧的。 令狐雅墉揉揉自己的腿,便起身舒展四肢。 都怪自己昨晚抱了她整夜,也看了她整夜,天微亮才小歇一会儿,弄得浑身酸疼。 她随后跟着下床,匆匆套上绣鞋,首先就要收拾昨晚散落一地的衣服、首饰。 令狐雅墉瞥了她一眼,上前托起她手臂。 “别收了,去梳洗吧!” “散着这些让人瞧见了不好。” 璇翎试图挣脱他的手,令狐雅墉却道:“我知道,我来收。” 说完,便拉着她到镜台前,按着她双肩让她坐下,自个儿则转身背对着她,将散落一地的物品捡拾起来,分类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案,和一双喜字红烛摆在一块儿。 他是否怕她低头收拾,目睹那些妆样饰品,又要伤心难过了? 璇翎心神不宁地梳着头发,一边悄悄凝望铜镜里倒映出丈夫的背影,心湖不期然地漾起一阵涟漪,暖意流过心底。 不多时,丫头送来梳洗用水,没察觉什么异样,笑盈盈地打过招呼便退下。 打点完毕,令狐雅墉领着她前去向长辈问安。 令狐家一脉单传,人下凋零,现仅余婆婆与奶奶两位。两位老人家见她文雅端庄、面貌清秀,都十分满意,闲叙了几句,生怕她昨天进门时累坏了,便催促她回去好好休息。 正如娘亲说的那样,她们都是和蔼心慈的好人。 “你待会儿要做什么?”令狐雅墉陪在她身边,突然开口问。 “送来的嫁妆还未整理,呃……”话到一半,史璇翎便收住嘴巴,屏息望着令狐雅墉从她头上取下一小片枯叶。 微微晕红霎时染上脸庞,她往旁边一站,垂眸不语。 令狐雅墉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唇角不禁微扬。 真动人,此番生涩害羞的模样,真可谓“闭月羞花”,只可惜他有事在身…… “知道了,你忙吧,我有事出门一趟。”冲着她浅浅一笑,令狐雅墉这便转身离去。 雅墉离去后,几个丫头帮忙打开封箱的陪嫁物品,细细收拾妥当,最后轮到一个最大最重的木箱,大伙儿纷纷围凑过来,待璇翎剪开封条,打开木箱,丫头们下禁失望地哀叫一声。“全是书啊!” “书不好吗?” 璇翎无辜失笑,她可从没说过里头藏着什么宝贝啊! “不是不好,是府里已经够多了。”其中一名丫头笑说:“新夫人还没去过咱们的书斋吧?咱们过世的老爷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儒,祖父还是状元,书斋里藏书齐全、应有尽有,夫人尽可过去瞧瞧。” “是吗?”璇翎扬起笑颜,仍旧吩咐丫头把书箱摆好,里面的书就不必搬出来了。闺中阅读有闺中的乐趣,和在书斋的气氛不同,房里摆着一套,要读便取,这才便利。 但丫头们的话,确实勾起了她的好奇。 不知令狐家的收藏,比起她娘家爹爹的书房如何呢?琐事完结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丫头领她到书房去,屏退左右,独自关在书房里。 像个好奇的孩子发现了宝藏,她兴冲冲地东摸西瞧,偶尔发现几本读过的书便捧起来翻翻,发现分类错了,便把书本抽出来,归还到正确的位置上,无限满足涌上心头。 嫁了人、离子家,心情多少是忐忑的。醒来睁开眼,眼见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唯有站在书海中,见了旧书如见老友,有种异地重逢的欢喜。 有这块消磨时光的好地方,往后就不愁了。她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更往层层书柜中走去—— 孰科,门板忽然咿呀开启,外头响起一阵宏亮略尖的男声。 “果然是右相大人的女儿——新郎官,你作了很冒险的决定啊!” “冒险?怎么说呢?” “您不知道左相大人和右相大人的关系吗?您与史家结了亲,左相大人定会在心中记上一笔的。” 令狐雅墉自喉咙深处发出一串轻笑。 “是吗?那可怎么办才好?这门婚事可是皇上金口御赐的,难道说,左相连皇上也要记上一笔?” “唉唉唉……这要怎么说呢?”那把宏亮的声音尖锐惊呼起来。“新郎官,您可是太皇太后的人,我是说,您总不至于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吧?” 女人? 他们说的是指……自己吗?史璇翎悄悄合上书本,环顾左右,接着小心挪动脚步,移往书柜间的走道深处,将自己藏了起来。眼下似乎不是她该露脸的时机,等他们聊完了,她再回房吧! “说到女人……”令狐雅墉的大笑声传来,璇翎不禁抬起脸,随即听见他说:“大人可知我身边的女人有多少么?嗯?” “哈哈,小的正是这个意思。” 他又笑。“那就如此回报左相大人吧,请他老人家不必烦忧,我令狐雅墉不是那么好摆布的货色。” “是是,那小的便如此回覆喽?” “贝大人,喝杯水酒再走吧,已经差人去准备了。” “多谢多谢,来日方长,咱们改日再喝吧!” 璇翎隔着隙缝往外探,只瞥见一抹矮矮胖胖、身着官袍的背影,正要踏出门槛。才成亲第一天,左相大人便迫不及待派人造访,令狐雅墉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爹爹要将自己许配给他,左相大人又为此着急跳脚? 璇翎秀眉微蹙,不禁发起呆来。 “原来你在这儿。” 低沉嗓音骤响,璇翎这才从思绪中惊醒,眼看着令狐雅墉朝她走来,似笑非笑的俊颜一副逮着她的模样。 “在看什么呢?”他瞥向她手里的书。 “只是随手翻翻罢了。”璇翎转身把书本随手塞进柜子里,敛眉一揖,低声道:“没什么事,我先回房去了。” 令狐雅墉挡在走道上,伸手攫住她手臂,戏谵似地咧开嘴角,笑问:“你生气了?”听见他身边有很多女人,所以生气? “没有。”璇翎平静地摇头。 她原先思索的并不是这件事,但既然都说到这了……她并不天真,比非蠢人,关于他的花名,她出阁前早就耳闻过了,没什么值得动气。 令狐雅墉见她不愠不火,反而有些好奇。 “我是男人,在外总有应酬的时候,难道你指望我和你成了亲,就得一辈子只看着你,对你忠心耿耿,将别的女子都视作粪土吗?” “不,你就按你的心意,随心所欲吧!” 璇翎淡漠地拾起脸,沉静无波的眼眸看不出半点火气。“我自会尽我做妻子的本分。”打从出阁那一刻,她便如此告诫自己。 反正彼此并非什么情投意合的爱侣,夫妻间只需行礼如仪,相敬如宾,互敬互重,也就能过日子了……其余的,她不敢奢求。 令狐雅墉垂眸凝看她拘谨冷淡的模样。 原本他想好好哄她,怕她方才听得不开心,结果,她却是这样淡漠的反应,倒教他有些不是滋味。 要他随心所欲?她就这么洒脱? 究竟是性子太好强,还是太无所谓?难道真的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身为妻子,对自己的丈夫竟连一点点期待也没有? 可稍早他拿掉她头上落叶时,她并非如此平静的…… 他低笑倾身,薄唇几乎碰上她耳朵。“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吗?”沙哑暧昧的嗓音刻意划过她耳膜。 “当然。” 璇翎眼皮一眨,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着,丝毫不为所动。 令狐雅墉往前跨了一步,双臂缩紧,便将她圈入怀里。 鼻尖霎时盈满她身上独有的芬芳,他垂眸,她的模样仿佛万般忍耐,娇躯僵硬如石,然而耳根却红透了,红潮延着颈际而下。 “那,我怎么瞧你咬牙切齿的,脸颊像要烧起来了……”他不禁失笑。如此禁不起捉弄,轻轻一逗,便满面红霞。 她这不是害羞,而是气恼自己不争气的反应,她应该更冷淡些才是!璇翎暗暗咬着牙,想回嘴,却回不上半个字。 “好了,你走吧!”他忽然退开,侧身让出通道,不再为难。 这样就足够,至少,她不是真的对他无动于衷。何况才新婚,真把她惹毛了,对他可没好处。 想不到这丫头生得柔柔顺顺、温温婉婉,仿佛水做的,骨子里却有一股硬气……可她愈是这样力持冷静,他愈是拭目以待。 无论她当初不愿嫁他的理由是什么,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死心塌地的,等着瞧! 当初,这枕面是选最好的缎布做的,质地柔软,触感冰凉,上头的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皆出自她的双手。 绣这鸳鸯时,她心情苦闷,听多了她未来夫君的闲言闲语,总有股说不出的厌恶,于是麻木地埋首于针线活儿,什么都不想。 而今苦闷不减,心情却更复杂了。 窗外飘着雪,夜色笼罩寒意,他随时都会回到房里来,她该如何自处呢? 昨夜洞房时,她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之后糊里糊涂睡了,又在他怀里醒来,他竟然没动气,令她十分感激。 她的丈夫,有温柔解意的一面。 然而,她也忘不了他白日在书斋里,语带轻薄地挑逗说:“你的本分,不也包括我么?” 思及此处,脸颊蓦地胀红了。今晚,她必须宽衣解带地服侍他,如同其他一般的妻子那样吗? 放下绣枕,她认命地移步到镜台,解开发髻,梳顺了满头乌丝,左思右想,又起身脱下外衣,上了床榻,将床幔放下。 不知其他妻子是怎么做的,她惴惴不安地睁着眼,等着房外传来动静。 没料这一等,二更天、三更天、四更天……她辗转失眠了整夜,仍不见良人归。 眼看天色渐明,她索性起身。简单梳理后,头一件事便是亲自到厨房里检视要奉给婆婆和奶奶的早膳。仔仔细细地打点妥当,再率同丫头们向长辈问安。 婆媳三人打开话匣子便没完,老人家总有许多往事可说,尤其对象是新媳妇,说起来就更起劲儿了。璇翎是个殷勤多礼的姑娘,总是面带笑容,不时附和着婆婆,很得老人家欢心。 直至过了晌午,她才又见到丈夫。 婆婆们在睡午觉,她只身回到新房,本来是窝在窗前软榻上看书的,怎料看着看着,不觉打起盹儿,忽然有人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她才惊醒过来。 “怎么不到床上睡呢?”一道男声骤起。 璇翎揉了揉眼,令狐雅墉脸上堆满了笑,在她对面坐下。 “在看书,不小心睡着了。”她模糊咕哝,抬手揉眼之际,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不像是男人身上的,甜腻而煽情,诱人邪思…… 原来,彻夜未归的丈夫,是到妓房去了。 抛下新婚妻子,成亲才第二天就睡在别的女人怀里……这真是……真是……她简直说不出话。 “瞧你累的。”令狐雅墉倾身打量她,瞧她身子瘦瘦弱弱,腮帮子胜似白雪,眼皮都快被底下的阴影覆盖过去了,“来,有时间就多睡会儿。”说着,他伸手横抱起她,转身走向床铺。 “不,我不累。”璇翎不自在地扭动,被人这么一抱,顿时惊慌不已。 他却没理会。 “听话,让你睡就睡吧!”他将她放在床上,仔细为她覆上被褥。 她惊惶的模样实在惹人发噱,他不禁瞅着她莞尔。“你啊,怎么老要我抱你上床呢?” 璇翎闻言又胀红脸,气恼得说不出话。 明明是他彻夜未归、抛下新婚妻子,这会儿无事献什么殷勤?这样逗着她玩,是看她好欺负吗? 令狐雅墉望着她,竟有些移不开眼。她生气时,气色反而红润多了,唇办被她咬得多了几分血色,冷冰冰的眼眸流动光彩,越看越美。 发现他灼热的目光,眼看他倾身逐渐靠近,璇翎立刻别开脸。无论他想做什么——身为丈夫,他或可用强——但,她绝不乐意。 再怎么风流,夫妻间总有应遵循的礼仪。才与她新婚,少说也该顾忌她的颜面吧,就不能做做表面工夫,多等一段时日吗? 既然他丝毫不将她放在眼底,她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逆来顺受呢? 令狐雅墉悬在她身上,盯着她倔强的神色。 “不愿意?”他试探地瞅着她。自己一夜未归,她自是生气了。 他明白她的委屈,只不过他有不得不为之事,眼下,他还不能只守在她身边,这段日子势必还得让她继续委屈下去…… “你放心吧,我令狐雅墉还不至于下流到去勉强不情愿的女人。”他索性坐直身子,两条长腿交叠,视线落在手心里的摺扇,懒洋洋地翻转把玩。 “我反而很好奇,你这样无谓的抗拒究竟能维持到何时?难道想一辈子和我保持有名无实的关系吗?”他轻声闷。 璇翎翻过身子,侧身转向床壁,当作是给他的答覆。 他扯唇苦笑。 “很好,你不愿意,我便不碰你,除非你自己要求,咱们就继续如此下去算了——”令狐雅墉勾起唇角,为她放下床幔。 床里顿时一片昏暗,同时掩去璇翎的神色。 好吧,就暂且依她的心意,当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吧!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他俐落地起身,潇洒离去。 说来说去,世上的女人又不是没了丈夫不能活。 比如她天天服侍的婆婆与奶奶,寡居多年,不也照样轻松惬意吗? 他有他的花花世界,她亦有她的兴趣消遣,既然彼此无缘成为佳偶,那便彻彻底底做一对怨偶,各过各的吧! 自丈夫夜宿妓房,她自认对他再无丝毫期待,抱定主意,便把日子填得满满的。婆婆年事已高,光是做个称职的媳妇儿,可忙可做的事便不少了。 闲暇时,书斋里有满满的书籍可看,底下的丫鬟们个个聪明勤快,全都是聊天说笑的伴儿,别去期盼男人,日子倒也逍遥。 “前些日子下了好多雪,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冷呢,呵呵呵……”雅墉的奶奶只要露出微笑,眼角的皱纹便会一并牵起,眯眯的笑眼很有福气,总让人忍不住跟着她笑。 “奶奶,要不要多喝些莲子汤呢?这莲子酿过蜜的,熬得特别软烂,很好入口的。”璇翎笑盈盈地递上碗盅,顺便瞧瞧奶奶身旁的暖炉,怕是炭火不足,得随时唤人添加。 “好好,我来尝尝,也叫你婆婆多吃些,暖暖身子。”奶奶捧过碗盅,下颔往儿媳妇一努。雅墉的母亲连忙摇手。“翎儿,我自己动手就好了,你别忙,快坐下来歇歇。” 难得天气好,老人家说想出来晒晒日阳,璇翎一早便领着丫鬟张罗起来,在小亭石椅上铺一层厚毯,接着热茶、暖炉、点心甜品齐备。婆婆搀扶着奶奶走过来,当场什么都打点好了。 “少爷好像回来了!”丫头眼尖,远远瞧见令狐雅墉走来,便往亭里通报。 璇翎闻言,心跳顿时漏了一下。 她顺着丫头指的方向看,胸口忽然又冷又热,浑身不自在。 他们两夫妻不睦的事,婆婆和奶奶尚不知情,也实在没必要让老人家知道。但他平时鲜少在家,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奶奶、娘。”令狐雅墉走上台阶,懒洋洋地向两位长辈打过招呼,才回眸看着璇翎,毕恭毕敬地站定脚步,夸张地一揖到底,拱手称说:“夫人好。” 璇翎只好朝他挤出微笑。 所谓“相敬如冰”,至少得做到一个“敬”字吧! 雅墉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才满含兴味地朝她问安,等待她的反应。 璇翎深深睐他一眼,不愿回话,只是默默起身,让出他的位子。 这是……打算彻彻底底地漠视他吗?令狐雅墉一脸兴味地笑着。 “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原来你还活着。”奶奶瞪了孙儿一眼。 “啊?” 他正要踏上最后一阶,闻言立刻把脚给缩了回来。 “奶奶您这么说,孙儿还敢进来坐吗?” “你有什么不敢的!” 雅墉的母亲端坐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插口,随即又轻喟一声,温柔婉言:“算啦,平时冷落奶奶和娘亲便罢,翎儿才嫁进来,别冷落了妻子就好。” “您又冤枉了,娘!”他满脸无辜地走上前,摺扇指着璇翎,委屈至极地抱怨。“事实上,是她冷落我呢!” 此话一出,马上招来斥责。 “你这小子,胡说什么呢!”雅墉的母亲拉下秀脸。 三天两头外宿不归的男人,还好意思怪到妻子头上?瞧瞧翎儿,被他说得浑身不自在,若非是自己的亲儿,她早就轰走他了! “都已经成亲了,心性还如此不稳重。”既成了亲,就该收拾玩心,与外头的花花草草断绝往来才是。她真不懂,有了这样端庄美貌的妻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是因为没有孩子嘛……”奶奶赶忙打圆场,瞅着孙媳妇直笑。“没有孩子,自然还不懂得什么责任,你俩赶紧生一个,以后就好了。” “嗯?”璇翱一愣,俏脸微变。 令狐雅墉倒是仰头笑了,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 “奶奶也忒急了,翎儿嫁过来才多久,急什么呢?”说着,他回头朝璇翎使了个眼色。“不急不急,总有一天会有孩子的,夫人,您说是么?” 是,的确是不急。奶奶恐怕有得等了。 璇翎倾身为他斟满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眼前,柔声道:“茶冷了不好,你趁热喝吧!” 就一杯茶,便想转开话题? 令狐雅墉定睛凝视她,考虑着该不该顺着她,好半晌才伸手接过。 “来,坐到我这儿。”他用另一只手拍拍身旁的位子,朝她欣然微笑,“你很冷吗?捧着热茶,手指还冰凉凉的。” “我不冷。”璇翎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我叫你挨过来坐,敢不听丈夫的话?” 他挑眉乜斜着她,话语虽然严厉,却有股说不出的暖昧亲密。“难道要我当着奶奶的面,把你抱到我腿上?” “我……”璇翎倒抽一口气,正要反驳,婆婆却接口道:“翎儿,反正都是自己人,不要紧的。”接着以眼色示意,鼓励她听从。 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无法在众人面前推拒他,才故意这样向她挑衅。 既然无法推拒,璇翎也只得依言坐下。 令狐雅墉张开身上厚实的雪氅,将她整个人包覆在怀里,顿时暖意围绕,她难以自持地吁了口气。 “暖多了吧?”他低头朝她一笑,笑颜如春风沐人。 看在旁人眼里,还以为他们是恩爱的夫妻呢! 璇翎不动声色地别开脸,故意不搭理他,然而身上阵阵传来的暖意却不容否认。 原来她真的冷。离开新房时,身上披着轻便的披风,还以为已经够了…… 令狐雅墉难得白天出现在家中,留下来陪长辈闲聊,随口说了些朝廷近期发生的事,又说说自己最近遇见了哪些人,以及身边一些小小趣事。 因他高中探花后,便被点入翰林,授翰林院编修。虽然年纪和资历都算是初入朝廷的毛头小子,偏偏他身份特异,承旨也得看他脸色办事,平时自由出入朝廷,连皇上也不加过问。 如今他锋头正盛,应酬不少,所闻所见自与一般不同。 璇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大半心思却停在他的手上。 他胳臂绕过她身后,正搁在她腰间,即便隔着层层衣衫和她的披风,仍教她僵硬地挺直了脊梁。 她不喜欢这样,两人挨坐在一块儿,简直如坐针毡。偏偏几番起身欲离,都教他暗中施力给压了回来,无论搬出什么借口,总有随侍的丫头可以代劳,她根本被牢牢困在他坏里了。 这一回,他身上倒是没有女人的香气—— 才思及此,璇翎立刻懊恼地斥责自己——他身上发出什么样的味道,根本与她无关,何必去留意呢! 聊着聊着,奶奶开始露出疲态,众人催促她回房歇息,跟着也纷纷准备散去,令狐雅墉却仍困着她不放,干脆连起身送行都省了,挥手朝众人说道:“好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和翎儿还有话要说” 呵呵,毕竟是新婚夫妇嘛! 不仅两老点头微笑,丫鬟们也全识趣地簇拥着老夫人离开,留下小俩口单独相处。 待全部人走光了,璇翎才沉下脸庞,冷淡地回眸请益。 “敢问有事吩咐吗?” “没。”令狐雅墉懒洋洋地朝她露齿一笑。 “既然没事,就让我走吧!” “我没事,但很想抱抱你,安安静静坐一会儿。” 他笑眯了眼,英俊的脸孔忽然露出几分淘气。 从刚刚他就好生佩服,她腰杆儿打得挺直,整个下午都不累吗? “怎么,身为我的妻子,这点小小要求应该可以接受吧?”他打趣地说,手掌微一使劲,便把她扯进怀里。 不似方才松松地揽着她,这一回,他让她整个人贴靠在他身上。 “你——”璇翎连忙伸手抵着他胸膛,脸红耳赤。 他自己明明说过绝不勉强不情愿的女人的,现在这是做什么? 她心下有些迟疑,想着是否该起身质问他,然后学璇莹那样粗鲁地赏他一巴掌——可惜想归想,偏偏她就是没用,做不了那样野蛮的事。 眉头蹙得更深,却也无可奈何。 罢了!她干脆眼一闭,来个相应不理。毕竟身为妻子,不情愿也得依从,反正他力气比她大,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令狐雅墉双手将她圈在怀里。难得她肯乖乖依偎在他身边,教他心头一暖。 虽说是夫妻,但其实他们既未圆房,也少有亲密的时光。 一开始觉得她只是闹性子,闹够了,终究会屈服。不料她下定决心不理他,便当真完完全全把他撇开了,根本没把他这丈夫放在心上。 可是他呢,近来只要偷得一时半刻的闲暇,她的模样便浮上心头。每晚他回到寝室时,她已经睡下了,教他也只能坐在床沿看着妻子。她睡得香甜,浓密的眼睫低掩,浑然不知枕边有人注视着,他有些不是滋味,又莫可奈何。 她当然不会费心等他回来,恐怕还避之唯恐不及吧…… 他闭上眼,几不可闻地低声抱怨。“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惦念着她,想要与她靠近,却不知如何下手。怎么办呢? 史璇翎默默垂着眼脸。 这话,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侧脸贴在他胸膛上,由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有一股陌生而阳刚的气味。 很奇怪,那气味似乎对她有某种影响,让她晕陶陶的,极欲挣脱,却又更想依赖,喉头像梗了什么,堆满了不平静。 该怎么办啊,她也……很迷惘啊! 第四章 月当空,珠帘卷,梦月楼中声色迷。 “朝廷拨给仓州水患的款项,左相抽了一半,其余三成,按着经手各品阶官员大小安排,昨夜和钦差大人饮酒商议到深夜。” 绿琴低声附在令狐雅墉耳边说着,然而手中急弦直转,音调错落分毫不差。 看在外人眼里他们就像一对浓情密意的情侣,一边调情、一边唱和,谁也不知名妓绿琴与令狐雅墉竟是在交换情报,为避免机密泄漏,才借着琴声掩饰,风花雪月只是一场假戏。 “你有纪录名册吗?”他询问。 绿琴闻言噗哧一笑,“还纪录什么?从上到下,所有经手的全收了钱,只差金额配给罢了。” “我的天……”他不禁仰天大叹,朝廷给了十万白银,实际治水恐怕不到两万,难怪水患年年不除。 “您总不至于天真到不晓得自己在跟谁交手吧?”绿琴回眸俏皮地眨眼,风情万种,简直酥人心魂。 “得了,多谢。”令狐雅墉欣然领教。 一曲弹毕,话也说完了,令狐雅墉继续一贯的风流逸乐,左拥右抱,又喝了几杯,眼底却始终带着疲惫,笑容也是虚应以对。 “新郎官,自你成亲之后,笑容好像少了很多啊?”绿琴亲自过来为他斟一杯酒。 令狐雅墉脸一僵,假笑倒成了苦笑。 “夫人是怎样的女子呢?”能教他露出这种神情,绿琴十分好奇。 “她吗……” 他想得入神,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仿佛抑郁苦闷,开口却道:“她是举世无双的贤妻,令狐家不可或缺的长媳,温婉贞静,知书达礼,深得爱戴,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咦?”绿琴不禁微讶,见他又不像在说反话,不知究竟何意? 月光皎洁,映得满地银辉,他却起身走向窗棂,喃喃道:“我该回去了。”他拜别了绿琴,乘轿返家,才进门,下人便来通报。“少爷,老夫人在厅里等着。” “嗯。”带着疑惑来到厅上,原来娘亲只是提醒,“明天是你岳母的生辰,要和璇翎一起回去,还记得吗?” “我记得。”他回答。 “你呀,怎么天天早出晚归呢?” 娘亲慈爱地拍拍他肩头,眼神略有责怪之意。“媳妇多寂寞啊,我瞧她时常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口气缓了缓,她语重心长道:“女人啊,若得不到丈夫疼爱,到头来不只是她,你也会辛苦的。” “知道了。”令狐雅墉闻言别开了目光,黯然沉吟道。 走过曲折檐廊,他逐步往寝室去。寝室里灯烛摇曳,床帐早己放下,底下搁着一双绣鞋。 他简单凑着脸盆洗把脸,接着脱下外袍鞋袜,揭开帐幔,掀起被褥,睡卧在妻子身侧。 她的脸明净而沉静,睫扇垂掩,鼻息均匀,穿着保守洁净的单衣,双手规矩地叠放在腰间,然而,那头披散的长发让她看起来格外媚惑诱人。 他默默看着,气息不禁有些紊乱,灼热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唇峰微翘,唇色苍白仿佛引诱人去滋润…… 心跳陡地加剧,他不得不移开视线,瞪着空无一物的上方,等待体内奔腾的欲望平息。他曾亲口承诺过,绝不会侵犯一个不情不愿的女人,纵然这女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她原是无意出嫁,所以她妹妹才异想天开地代姐出嫁,所以她才对他百般推拒,除了新婚夜抱着她睡过一晚,她连根手指也不愿让他碰。 白日笑容可掬地侍奉婆婆,领着一干丫头执掌家务,从针线女红到挽袖下厨,无一难得倒她,果真是大家闺秀,懂吃懂穿,品味独具,做人处事周到圆满,没人挑得出毛病。 也许,这就是她的盘算,只管做好令狐家贤慧的长媳,将他摒除在外,是吗…… 而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她,感觉一股愈来愈浓的渴望,正日复一日、慢慢地煎熬着他。 某日,他提前回来,她坐在铜镜前拆卸发髻,忽而回头道:“你若嫌挤,想睡在别的地方,我不会反对。” 他浑身一绷,眯起眼。“什么意思?”都还未圆房,便想和他分房? “没什么,只是偶然想到了,随意说说而已。”史璇翎眉目如霜地别过脸,樱唇紧抿。 一想到她说起那番话的模样,浓浓的郁闷便挥之不去,若他能有她一半的绝情就好了,至少能无视她的淡漠,安安宁宁度日。如今这样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受煎熬吗? 他忍不住又将视线调回妻子身上。 睡梦中,她忽然嘤咛转身,侧脸无邪地对着他,粉艳香腮枕着手背,朝他浅浅一笑。他呼吸顿时又乱了,目不转睛地凝望她温柔的睡颜,眼神略降,又移向她的唇。 他们靠得太近了……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的唇便碰上她的。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快乐与无边无际的痛苦席卷而来,那雷霆万钧却又轻如羽絮的一触,几乎淹没了他。 渴望她的意念加重,却怕她惊醒,他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轻轻熨烫着她的唇,心跳如擂鼓—— 她一定是在作梦。 璇翎沉浸在甜蜜中,不觉露出笑意。 近来她常常作梦,梦里有她想要的一切,疼她爱她的丈夫,深情的眼眸永远在追逐她身影。这天,他站在樱花树下抑郁蹙眉,似乎因她太过羞怯而感到不满,她只好说服自己鼓起勇气走向他,踮起足,揽上他肩头,生涩地报以一吻。 令狐雅墉愕然惊喘,大掌缓缓滑过她腰际,小心将她拥入怀里。 该死的,他失控了—— 更该死的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沉沦到地狱也无所谓。 他缠绵地吻着她,晕陶陶地描摹吸吮她形状美好的唇,舌尖渴望地探入她口中。她完全不知如何回应,无助地任他在口中横冲直撞,梦境越沉越深,她嘤咛着,撩人心魂、酥人心骨般深深叹息…… 最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只好失魂落魄地放开她,睁着眼睛,大口喘息,僵硬地瞪着前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可恶的女人! 嘴里充满她的味道,他仿佛醉了,眼前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他想要她,想要她,浑身欲望澎湃,烦躁难耐,而她竟然睡得如此香甜…… 她刚刚在做什么?居然主动吻了他,她作梦了吧? 猛然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眯起眼,俊脸霎时变得阴郁。 梦里,她吻的是谁?是谁让她露出那种笑容?是谁让她主动伸手勾揽,动情地献上香唇? 视线落在她唇上,一股难以遏抑的怒火顿时烧逼全身—— 天明醒来时,她正依偎在他怀里,双手揽着他的腰,粉颊靠在他胸膛上,仿佛恩爱缱绻的夫妻。 更糟的是,她迷迷糊糊抬起眼,竟对上一双炯亮的黑眸—— 他早就醒了,却任由她抱着,目光来来回回看着她的脸和手,仿佛取笑她—— 平时冷冷淡淡,一副清高贞节的模样,到了同床共眠时,还不是照样搂着他睡?现不到底是谁轻薄了谁,这笔帐要怎么算? “我……我睡着了。”她脸胀红,嗫嚅地从他身上翻坐起来。 “当然。”令狐雅墉瞧她一眼,便揭开被子下床,没多说话。 璇翎望着他顽长的背影,不觉怔忡起来。 以往她冷淡惯了,他没表示过什么,面对她,多半仍是笑颜以对,像是在百般容忍她无理取闹似的——但她绝非无理取闹,只是求个平平顺顺、远离他的日子罢了——今早却怎么了?她得罪他了吗?怎么老觉得他眼神动作似乎透着一抹深意与苦涩。 “不伺候我更衣吗?”他不带情绪地回眸示意。 “喔。”璇翎下了床,便从衣箱里翻找出一件袍子,顺了顺,走到他身后,将外袍摊张开来。 他略一矮身,修长的臂膀穿过袖口,接着是另一只。 实在……太接近了。 璇翎微微蹙眉,随即撇开心中的烦躁,深吸口气,绕到他身前,为他抚平衣领上的凌乱,并系上腰间的织带。 像这样伺候他,她向来是很笨拙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还未圆房,抑或是成亲成得太草率,她总觉得自己还像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些太亲昵的举动,总令人尴尬不已。 令狐雅墉居高临下睇着她。她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像是受尽委屈。怎么?伺候他这个丈夫,有这么难以忍受吗? “来——”在她逃离之前,他伸手握住她,她指尖一颤,想抽离,却被他牢牢握得死紧,“换我来伺候你吧!”她越想逃,他就越不想放,拉着她到妆台前坐下,自己也勾了把椅子,在她身后落坐。 “你想做什么?” 璇翎满怀不安,望着眼前他俩状似亲昵的模样。铜镜里倒映出他略显忧郁的神情,模样有些疲倦,幽幽望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 唉,害她浑身不自在,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令狐雅墉懒洋洋地拾起镜台上的玉梳,大手缓缓滑过她身后,撩起一缕发丝,掐在掌心里把玩着。“别老拒绝我,让我偶尔也为你做点事,嗯?”语毕,他冲着她一笑,那笑容却有一丝苦。 他忘不了吻她的滋味,彻夜无眠了一夜,也心烦记挂了一夜,他累了。 她身边高筑的那道墙,几乎看不到崩毁,与她斗气到最后,受苦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和一般的妻子那样,拔去浑身的刺,安然待在他怀里呢? 仔细梳着妻子的头发,那乌亮柔长的触感教人舍不得放。“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式?”他挤出笑容,瞥了妻子一眼。 “我说了,你就会梳吗?”她满脸迷惑地回眸轻睐。 “会呀!”令狐雅墉朝铜镜抛来一抹笑,大掌几番转绕,果然盘起一个漂亮的发髻。 璇翎不禁看呆了,真难以想像,男人的手竟然可以如此灵巧? “少爷、夫人早。”丫头敲门进来禀告。“老夫人交代,要送给亲家夫人的贺礼已经全备妥,都放在马车上了,老夫人说,请两位准备好就直接出发,不用过去问安了。” “好,你下去吧!”令狐雅墉点点头,就连和丫头说话,眼神也没有片刻离开过,眨也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璇翎静静地任他摆布,缕缕长发任他握在手心里,牵动着她每一分知觉,也牵动着她冷涩的心。 假若成亲之初,他便如此对待她,那该多好…… 身后的他手势极是温柔,轻轻抚遍她长发,像在诱哄着她,要将她揉进怀里好好娇宠一番似的,她几乎快醉了,若能什么也不想,抬头往后一仰,便要倒入他怀里了吧? 空气中弥漫着暖昧的气氛,连肌肤也变得燥热不堪,铜镜里倒映出一幕恩爱无限的美景。 但这分明只是假象,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璇翎眨了眨眼,霎时如梦初醒。 是啊,风流种果然是风流种,能够讨好女人的活儿,有什么不会的? 人人皆有的温柔,她不稀罕。 今日沉溺于他的柔情,明日说不定就是黯然心碎。她已嫁给他,一辈子无处闪躲,若当真对这样的男人动心,往后该如何平静…… 夫妻俩一齐回到娘家,家里却一如往常,细问起来才听说,娘亲厌倦了铺张,嫌宴客累人,索性叫人在餐桌上多加几道菜,当是庆祝过了。 表亲之中,也只有元哲一个人来送礼。 璇翎略显失望,拉着元哲问:“怎没见元彬表哥?他今天不来吗?” “他手边有别的要紧事,说不定忙完就来……”元哲不大满意地哼了声:“什么嘛,你就那么关心他?那我呢?” “你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璇翎笑盈盈地弯超眉眼,去没察觉身后的令狐雅墉脸色微微一僵。 元彬? 他搜寻脑海中的记忆,是了,是他们成亲那一晚护送她过来的表兄。璇翎信任他,甚至能将自己和妹妹交付……一思及此心头霎时积了烦闷,他侧眼瞧她,却见她挽起妹妹的手,姐妹俩正挨着彼此说话,那絮语绵绵、交头接耳的模样,简直浑然忘。 她的笑,是他前所未见的灿烂,那模样比在他身边的任何时刻轻松愉悦多了? 他心绪蓦地一沉,苦闷挥之不去。 一家子团圆,用过了午膳,元哲便先行离开,翁婿两人转至书房茶叙,璇翎也乐得撇开丈夫,和妹妹躲到闺房里私密地聊聊近况。 璇莹一关上房门,眼眶就红,不厌其烦地再三道歉。 当初她原是一番好意,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结果什么事都没办成,徒然毁了姐姐的婚礼。 那晚,元彬表哥狠狠痛骂她一顿,爹娘回来,却又为她遮掩,说她是因为姐姐嫁人,内心不舍,自己躲起来哭得太厉害,才躲着不出来见人。爹娘见她眼睛红红肿肿的,心疼起来就没追究了。 她还宁愿被毒打一顿呢,却只能躲起来不吃不喝地哭,直到三天后璇翎回门,好好劝慰她一番,她才肯开始吃饭。 连过数月,再看到姐姐,她仍是想哭。 “姐夫对你好吗?”拉起姐姐的手,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个。 “他就是那样子啊!”璇翎有意闪躲这话题,赶紧说些别的。“但家中的长辈都很疼我,家里的奴婢又听话勤快,日子就跟在家里差不多。” 就是那样子? 璇莹搔搔脑袋,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夫妻男女之道,她听得懵懵懂懂。 “那……那是很好的意思吗?”就是跟所有人都一样? 她仔细打量姐姐,又问:“你怎么好像瘦了?” “没有吧?”璇翎捏捏自己的脸颊,皱了眉。“也许饮食还不习惯吧,我婆婆茹素念佛,家里吃得清淡,我身为孙媳,怎好天天大鱼大肉呢?” “茹素啊?”璇莹忍俊不禁地微笑。“那可闷了!” 姐妹俩笑作一团,才聊一会儿,马上就有丫头来传话。“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璇莹马上板起脸。“娘好偏心,只请姐姐,为什么没有我?” “夫人又说,如果二小姐想来,那也很好。”丫头一本正经说道:“她老人家正要说些媳妇侍奉公婆的道理,二小姐可来顺便学习。” “那我不去了。”璇莹马上改口,还把姐姐恭送出门。“大小姐,您快去领教吧!” 璇翎和丫头沿路走、沿路笑,想到璇莹还是那副不懂事的样子,不由得好生羡慕。 到了寝室,夫人屏退左右,母女仍如往常闲聊。 以璇翎的性情,没什么好操心的,唯有一件事—— “在夫家日子过得还好吗?” “很好啊,娘。”璇翎乖顺地点头。 “身为人家媳妇,总有需要忍让的时候,慢慢习惯就好了。外头的野花野草,对男人来说不过是蝴蝶戏花,沾过了甜头,转头就飞走了。没什么好心烦的。”女婿的风流传闻,她亦有耳闻,男人啊,不就是这么回事? 璇翎垂眸不语。 史夫人温柔劝慰女儿,又仔细瞅着她脸,认真叮咛道:“除此之外,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怀孕,这样我才真正放心。” 呃……她顿时尴尬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应承。“是。” “你爹爹……”史夫人神色忽然变得凝重,意有所指地说道:“很期盼有个外孙,特别要我催促你。” “嗯?”璇翎愣了愣,这才听懂。 爹爹他……需要她马上受孕吗?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她还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狐雅墉甚得太皇太后及皇太后的欢心。翰林院编修一职,职等不算高,地位却十分巧妙,因当朝历来的丞相,几乎全来自翰林院,因此能在翰林院中呼风唤雨的,皆被人以“明日之丞相” 视之。 过去众所皆知,赵相乃是太皇太后最倚赖的心腹重臣,如今却凭空冒出个令狐雅墉,赵相一方面极欲拉拢他,另一面却也估量着他的能耐,只盼能和他多亲近些,好探知他的底细想法。其他亲后派的世族,更是一股脑儿地争相讨好,甚至有传言道,或有一天,令狐雅墉将取代赵相的地位。 不知爹爹打着什么算盘,先将她嫁过去,又急着要她生下后嗣。 难道,爹爹打算背叛皇上,向亲后派的赵氏靠拢吗? 不,不会的。璇翎立刻蹙眉否定了这个念头。她不该擅自臆测爹爹的心意,自己只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呢? “女儿明白了,请爹娘放心。”璇翎温顺地道。 既然嫁了人,生儿育女原是迟早要面对的。 她本是打算能拖就拖,但既然爹爹有别的想法,那就这样吧! 想怀孕,势必得圆房才行。 然而只要一想到圆房,璇翎胸口就阵阵灼热。 一开始推拒他的是自己,如今该怎么向他开口才好呢? 勉强拾起绣针,却又心不在焉地发起呆来。她垂眸瞥向绣架,绣面上的花样仍是支离破碎的。她瞪着它瞧了半晌,不禁气馁地叹息。 明明绣了一下午,究竟是绣到哪儿去了? 她正心烦,没料手一滑,针尖忽然扎入食指。 “啊……”看着豆大的血珠逐渐冒出来,圆滚滚地停在指尖上,她没好气地扯动嘴角。神思恍惚,做事不专注,果然遭了报应。 “在想什么,这么不小心?”低哑的嗓音陡地响起,她抬起脸,接着,受伤的指尖便被拉到令狐雅墉掌心里。他瞪着她受伤的部位,低头吮去鲜血。 “呃……”她怔怔望着他。 “疼吗?”他抬眼,迎向她怔忡的目光,璇翎不禁脸红了。 “不会。”她尽量平板地回答,想把手抽回来,他却紧紧握着不放,她只得无奈地瞥他一眼。“你……今天好像回来早了。” “不欢迎我?”他打量她,索性往她身边落坐。 “不是的,只是……”璇翎尴尬地轻咳一声,粉颊越发红郝,蓦地垂下脸,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我刚刚差了人,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她向来谨慎小心,都是挑他不在的时候入浴,孰料今日他突然提早回来。 正说着,房外便响起叩门声。“少夫人,热水已经送过来了。” “送进来吧!”令狐雅墉往门外喊道。 “是。”丫头们踏入房内,一个个提着热水,在屏风后头布置妥当,便鱼贯退出。 璇翎放下了女红,坐到镜台前,拆下发髻,细细地梳理妥当,随后又简单地盘在头上,回眸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随手拿了本书,坐在软榻上翻看着,似乎不以为意。 那好吧,他爱待便待着,反正……璇翎低头一咬牙,脑袋热烘烘地想着,反正她身上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教他看见的。 心一横,她便缓步走进屏风后头,一一卸下衣裳。 横腿伸入浴桶,逐渐没入水中,水深正好漫过手臂。她坐在里头发呆了好一会儿,抬头后仰,后颈便顺势贴着桶缘。 水声隔着屏风传来。 令狐雅墉闭上眼,脑海霎时升起无数的旖旎幻想。不,这不妥当,他应该立即退出房间才是。 理智是这么想,然而,他却情难自禁地趋近,缓步走到屏风一侧。 屏风的另一面,她正好背对着他。 水气氤氲,她柔美的双肩泛着水珠,一只玉腿抬上来,纤细裸足搁在浴桶边上,手里则拿着摺好的布巾,从膝弯处一路往足尖擦拭,偶尔手指摩挲着趾缝,偶尔掌心盈握着玉踝……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她忽然敛起长腿,侧脸往身后一瞧。确定是他,连忙又把头转回去,瑟缩着香肩,微微轻颤。 “怎么了?”她强自镇定,却还是泄漏了一丝不安。 “我到书房去。”令狐雅墉僵硬地退后数步。 “等等……”她深吸一口气,连忙说道:“我有话想说,能请你在外头等一等吗?” “等?”令狐雅墉闻言,唇角不禁勾起一抹苦笑。要他人在外头等,她却隔着屏风沭浴?他的妻子究竟是太过天真不知世事,抑或存心勾引? “好吧!”他仍是硬着头皮应允了。 转身拾起她搁在镜台上的书册,他试图悠闲地翻看,但书里到底写着什么,根本没一个字入眼,反而忆起她在娘家时的明媚笑颜—— 她从未对他那样笑过,他竟然傻得以为,她原本就是这样淡漠,天性与人不亲,原来……她只有对他如此。 那么刻意留下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屏风后水声响起,他立刻回神。 她让他等了很久很久,才从屏风后头出现,盘着的长发放下了,沭浴后的脸庞清透如雪。 他屏息望着她朝他姗姗走来,烛光掩映下,窃窕身段,风情毕露。 他放下手边的书册,黑眸试着燃起一丝兴味。“好了,想说什么?” “我……”她支吾着,嫣红的双颊带着一丝慌乱,接着又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说道:“我想要……一个孩子。” “什么?”令狐雅墉错愕地扬起俊脸,凝望着她。 没听错吧?她说孩子?孩子? “我想要个孩子——” 璇翎仍低头绞着手,晕红的脸颊仿佛火烧。“嫁入夫家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孩子,总是没个依靠,我想……至少要有个孩子。” 令狐雅墉先是呆愕着,过了半晌,突然笑了,那莫测高深的笑教人不明白,只觉得迷惑。 一个拒绝与丈夫行房的妻子,从娘家回来后,却说想要一个孩子? “是岳父吩咐下来的吧?真乖,真是孝女。”他忽然伸手摸摸她的头,像是赞许,又像讥讽。 “不是这样的,我是令狐家的媳妇,这只是我的本分。” 喔,原来还有她的本分。 他摸够了她的头,食指徐徐拂过她脸上的线条,最后来到颈际,大手平贴在她领口上。 他手势是温柔的,温柔到宛如爱抚。曾经多少个夜晚,他得压抑着渴望与心烦意乱,和她同床而眠,这些她一定不晓得吧? 结果—— 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终于投入他怀抱,却不是因为对他动了心,只是出自岳父之命? 他扯动唇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传遍他四肢百骸,刺得他浑身酸疼。 好个史璇翎,当真如此绝情……竟然只要他的孩子? “你……你不愿意?”璇翎总算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抬头瞅视。 那语气是恳求的,向来矜持冷淡的她,首次向他低头示弱。 “怎么会?”令狐雅墉勉强挤出一抹笑,接着敞开双臂,欺身拥紧了娇妻。 史璇翎羞涩地合上眼眸。 她以为他拥住她时,自己会抗拒,会不自觉地排斥,结果……什么都没有。 在他怀里,她仍感觉天旋地转,一触碰他的手,便软绵绵地倒入他胸膛。 一切没有想像中困难,肌肤既冰凉又火热,她倚在他肩头上,吸气汲入他颈间的气味。 去年年前,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曾在这片厚实的胸膛上得到温暖。 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那个下雪的深夜里,从陌生害怕到依偎,她难忍失落地伏在他身上次哭,以及他凝望她时,眼中怜惜的目光……她始终难以忘情。 倘若可以,她何尝不想做个温柔解意的妻子,与丈夫恩爱缱绻。 他炽热地吻着她,舌尖侵入她口中,食指勾住她胸带的系带一扯,近乎粗暴地揪住她领口,先将她身上的衣物拉开,再从肩头卸下。 她觉得冷,哆嗦着往他身上瑟缩,他的唇便绕过她耳垂一路往下,反覆啃吮她肩头,将半裸的她完全包覆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手掌熨贴着她的腰,穿越她仔细梳理过的乌亮长发,沿着光裸的背脊徐徐往上。每一轻触,她便惊惶颤栗,更往他怀里贴近:没多久,后颈上的细带也松开了,眼看肚兜就要掉落,她不禁双颊晕红,急忙拉住胸前唯一的衣料,掩着起伏酥胸,羞怯地不敢松手。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理由投怀送抱,他已无法拒绝。令狐雅墉贪婪地低头凝望——他的妻,他已经渴望了太久。 今夜,得到她的人,或许他才能从无尽的渴望中解脱吧…… 第五章 往书斋的石子甬道上,仍是湿湿滑滑的。 清晨才派人扫过积雪,没一会儿,又是白茫茫一片。 璇翎双手紧紧拢着雪衣,低头踩过地上的石子,每走一步,便停一会儿,越走越慢,最后竟站在原地,双颊蓦地染上红霞,连冰冷的雪花吻在脸上也不觉得冷。 与丈夫合房已过了一段时日,夜里睡得少,白天总觉得困倦。 不知要到何时,肚子才有消息?听说太过纵欲,并非好事…… 脸颊似乎更热了,昨夜亲热的画面浮上脑海,雅墉深浓的黑眸仿佛还望着她,灼热的气息拂在她唇畔—— “看着我!”他用近乎严厉的口吻命令。“不准闭上眼睛,看着我!” 她羞涩地嘤咛不从,他使用双手托起她的脸,固执又道:“我说看着我!” 她无奈,只好依了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非要她看尽自己的无耻媚态,非要她清楚知觉自己是如何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他们试遍了春宫戏图里的男欢女爱,他还不满足,她只好开口求饶…… 然而,这却成了最销魂蚀骨的一刻,他爱听她口中呢喃他的名字,每当她呼喊他的名,他眼底便燃起能熊熊火焰,如痴如醉地捧起她的脸,像要吸走她魂魄般热烈吻着她。 “不准走!”即使欲望平息,他也不肯放过她,总是强迫她继续待在他臂弯里,拥着她的腰身入眠……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心里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有时掌心贴上他赤裸的肌肤,侧脸枕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跳传人耳畔,她便黯然神伤,忍不住猜想,他对每个在他床上的女人都是如此吗? 那么专注,霸道又深情,一副痴心模样,无怪乎女人都要拜倒在他脚下了…… “站在雪地里发呆,不觉得冷?”一把伞忽然遮在她头上,令狐雅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呃……”才想着他,他就来了。 璇翎一时不知所措,不自觉地退开,好离他远些。“我……我正想去书斋。” 她低声嗫嚅道。 “走吧!”他淡淡地瞅着她,以眼神示意,要她先往前走,自己仍旧撑着伞,走在她身后,为她遮风挡雪。 她头低低的,雪衣上的帽子掩去她的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不情愿在这里遇见他? 令狐雅墉阴郁地凝视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一个人站着发愣,她原本在想什么?想谁? 念头一过,他又猛然惊醒。 该死,她让他变成什么样的男人了! 他苦涩地自嘲。还以为得到了她的人,多少能够消解胸中熊熊燃烧的渴望,结果却非如此。 他对她越来越贪婪,那渴望一天强过一天,肉体的欲望犹如鸩毒,只令他愈饮愈渴,简直发了狂想得到她的一切,而她那不自觉的推拒,已教人越来越难忍。 璇翎跨进书斋,并脱下雪衣挂在椅背上,回头望,他也收起了油伞,正好合上门扉,飒飒风声与漫天白雪,顿时都被阻隔在外,房里就他们俩。 令狐雅墉笔直朝她走来,她心头一慌。 现在只要他逼近,她便心跳加剧,浑身虚软,厘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作祟,就是极想逃跑。她想跑却跑不了,是因为逃走未免太可笑了一一 结果略一迟疑,她整个人便被揉入他怀里,来不及反抗,双唇便被占据,彻彻底底的,全被他的气息包围。 她顿时有点醉了,闭眸微醺,绵绵软偎在他臂弯里,柔顺地承接那如狂风暴雨的欺凌,直到唇办红肿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直到他满意为止。 “你想做什么?”令狐雅墉抬起头,仔细瞧着她的脸。 “嗯?”璇翎有些恍惚,黑眸宛如笼罩一层迷离浓雾,如梦似幻。似乎无法理解耳朵听到的。“想……想……”她嚅动双唇,竟失魂落魄地答不上来。 “我问你来书斋做什么?”因她的反应,他的心霎时被牵动了,英俊的脸上漾起一道好看的笑纹,星眸闪烁,内蕴温柔。 “嗯……”璇翎脸颊顿时红扑扑的,不敢再瞧他一眼,低头垂眸道:“天冷,待在房里老是困,想来找书排遣……” “有什么特别想看的?”他笑问。 “没什么,反正随意找找看看…… “好,你去吧!”闻言,他才放开她。 璇翎姗姗走向书柜,忽然有股错觉—— 他们这样,真像一对恩爱夫妻。 她脑海不禁编织起种种绮念,闲暇时,他们一块儿腻在书斋里,她看书,他写字,偶尔谈论书本的内容,偶尔互相争辩。他总会假意让她几句,而后拥她入怀,施以甜蜜的惩罚……她抿唇一咬,又伸手偷偷抚摸自己的脸。 别想了,啊,真热呀…… 同一行字,他已经看了第三、四遍。 令狐雅墉心浮气躁地蹙眉,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有她在,似乎怎样也无法专注,耳朵异常敏锐,那裙摆拂动的沙沙声、翻阅书册的簇簇声,每个凌波微步、每个呼吸呢喃,总是牵动他所有知觉。 眼角不听使唤地瞅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捧着书册,徐徐走到窗边一张软榻,轻巧地卸下绣鞋,跪坐在榻上。他发现她后脑连接颈项之处的头发有些凌乱,是方才吻她的时候被自己拨乱的……霎时,他呼息不稳,赶紧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到同一行字上。 雪停了,书斋里静悄俏的。 璇翎翻过一页纸张,便打了一个呵欠。越来越困了,她支起手肘,眼皮几乎垂下。身后忽然传来骚动,她转头看,令狐雅墉也坐到软榻上来,张手将她揽入怀抱中。“过来,往我身上歇一会儿。” 这是他的命令,根本容不得反抗,璇翎只好依言调整位置,后脑枕到他大腿上。 今儿个,他身上没有其他气味……她不觉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至少不必忍受那些教她反胃的味道。 令狐雅墉一手揽着她的臂膀,一手托着她的脸,拇指缓缓擦过香腮,摸上粉艳柔软的唇。 “我今天见过岳父。”他忽然开口。 “喔?我爹看起来如何?”璇翎几乎合起的眼眸微微一颤。 “很好。他问起你的近况,我也是这么说。”他柔声道。 “嗯。”璇翎听了,脸上并无喜色,反倒垂眸不语。 如今朝廷里外戚专断,皇上势孤力弱,总觉得爹爹这般为皇上卖命,处境应是十分艰险。 就像前不久被罢黜的御史大夫、户部侍郎,皆因扞卫皇上的政策而身陷囹圄。 说起来,皇上身边并非无诤臣,只是少了爹爹的三分圆滑,保不了自己的官位,也帮不了皇上。 偏偏她只是个女儿,无能为爹爹分忧解愁,正因如此,她才事事依从父亲的心意,爹爹要她嫁谁她便嫁,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利用也无妨,她只盼自己尽一份心,能使爹爹官场平安。 “在想什么?”令狐雅墉沉下脸。 她思索太久了,像藏了无限心事,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我在想……他日有一天……”柔若无骨的腰肢微微震颤,她伸手抱住丈夫的腰际,往他身上挨近了些。“我在想,你会不会对我爹爹不利……” “什么?”令狐雅墉失笑。“何必担忧这种荒唐事呢?” “真的很荒唐吗?”璇翎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让他看清她的神色,又道:“我知道你与亲后派交好,和我爹爹是水火不容的。” 殿试之后,皇上依例在宫里设了琼林宴。那一日,据说潜心修佛、久不闻政事的太皇太后亲临,就在皇上、皇后、文武百官及所有新科进士眼前,亲手御赐了一只玉笏给令狐雅墉,并招他到身旁赐坐,席间又赐了他三杯酒。 这是过去闻所未闻之事,霎时满朝震动,所有人顿时相形失色,光彩独聚在他一人身上。连素来呼风唤雨,甚至任意摆布科举结果的左丞相赵惟秉也不敢樱其锋,整日低头作揖,笑脸相迎。 令狐雅墉是谁?琼林宴后不久,京城里流言四起,各方皆有人马到处打探。过不多时,便传得满城皆知——原来他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孙,隐于山林中的骄骄子,此次还是亲蒙太皇太后召唤,才回到京城。 她与璇莹当时还在闺中,听到流言,这才恍然,当初元哲表哥推敲令狐雅墉肯定背后有人,此话不假。 至此,朝廷态势隐隐有了转变。 赵氏一脉的家臣及贵族,纷纷向令狐雅墉靠拢,只因放眼赵氏世族,地位权势最为崇高的莫过于太皇太后,而由她老人家亲自加持的令狐雅墉,更犹如黄袍加身,谁也不敢冒犯。 才考中探花的令狐雅墉,入朝不到一年,官级屡跳,如今已升至承旨,俨然形成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若不能为皇上所用,便是皇上的敌人。爹爹将自己许配给他,暗地里似乎是有与他联手对抗赵相的意味,但,那有什么用处呢? 他所拥有的权势,本是赵氏一脉的延续,就算他最后取代了赵相,也不过是山头的主人换了,赵氏仍然霸占朝政,到时他的箭头会指向谁? 令狐雅墉摸摸她的秀发,恍若无事地笑说:“你太忧虑了,若真有此事,岳父岂敢将你许配给我?” “是啊,我也不懂,我爹为何将我许配给你?”璇翎闻言抬起身子,满脸迷惑地凝视他的眼。“你一定知道理由的,是吗?”他俩不是情投意合、爱得生死难分,才结为连理,他之所以愿意娶她为妻,一定是有理由的,不是吗? 令狐雅墉瞅着她直笑,黑眸仿佛看透她的眼。 “知道太多,说不定……”他个出食指,轻轻划过她颈项。“会没命的。” 璇翎一怔,吓得想后退,却让他拉了回来。他吻着她眉梢,低语道:“你啊,只需当你的令狐夫人就好,其余的,就别管也别问吧!” 朝廷之事,他自有安排,既不需她心烦,也不愿她沾染。 是啊,说的没错。 她不禁苦笑,不该她管的事,还是别问的好。难怪女孩家总被要求三从四德,少读诗书。自己不过多识了几个字,没长智慧,徒然多了几分心眼,有什么好处呢? “我好困……”她揉揉眼睛,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羞愧地对丈夫微笑。“已经好些天了,仿佛无论再怎么睡都不够……” “想睡就睡吧!”令狐雅墉将她拉回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伸手取来披风为她披上。璇翎转眼就睡着了,可眼皮下有一抹淡淡的阴影,是掩不住、装不来的倦容。 他翻起她一只纤细的手腕。脉象是骗不了人的—— 黑眸忽地一寒,他的脸色变得阴郁。 他总是在打量她。 像要查探什么,冷淡又专注,遥远而安静。那张英俊迷人的笑脸,只要一迎上她的目光,便悄然收起,然而一转身,却又对每个人言笑晏晏。 璇翎瞪着绣盘上的花儿,想着想着,便发起呆来。 成亲至今,她已逐渐摸清了他种种喜好,包括他爱喝的茶,他惯常的衣着饮食,每日鸡鸣即起,下朝后仍然时有应酬,带着一身妓坊里的脂粉香气回来。 璇翎淡淡吁了口气。自从她放下自尊投入他怀抱,便告诫自己,必须收拾起闺阁少女的旖旎情怀,别指望他的心,也别奢求他的忠诚。 只要不看、不听、不想,尽足自己的本分就好。 如此一来,生活倒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两人似乎比她初来乍到时熟稔,却也多了一道距离——面对无法忠于自己的丈夫,她也无法完全地敞开心扉,因此两人之间,总是各有一分保留。 夜里,他依然拥着她入眠,然而身体越亲密,两颗心便越遥远…… “少夫人,元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元彬少爷求见。”丫头敲门来报。 “是么?”璇翎放下绣盘,又惊又喜地露出笑容。 从她大婚后就没见过元彬表哥了,几次回娘家,都正好没遇上,听说他们兄弟俩都被分派了官职,元哲仍留在京城跟着爹爹办事,元彬却要远调到外地去,从知府做起。 结果一见面,元彬正是为此前来拜访。 “临走前不来看看你,好像浑身不对劲哪——” 璇翎才走进花园,元彬见了她便笑,正式揖了一礼,说道:“自从你那场‘毕生难忘’的大婚之后,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不晓得后来如何?”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消息,不就是好消息了?”璇翎笑盈盈地朝表哥眨眨眼,彼此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倒是他,听说他要远调到外地,三年五载都不见得能回来。 她不禁好奇问道:“姨娘还没打算为你们说亲吗?你们兄弟俩都有了功名,又要远调,何不先成家,带着妻子一块儿过去,生活起居才有人照料呢!” “嗤,你还敢问——” 元彬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娘原以为你迟早要做我家的媳妇儿,现在是气姨丈气得不得了。你娘偏打趣说,反正家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紧张什么呢?” “一模一样的,指璇莹吗?”璇翎瞠目结舌。 元彬抚膝大笑说:“你听听,你娘这样说话,我娘岂不更恼火了?旁人不知底细也罢,咱们家里谁不知二小姐是个旷古绝伦的麻烦精,还敢娶呢!” 璇翎闻言怔了怔,既是好笑又是懊恼,这说得未免太过分了。 “璇莹只是天真鲁莽了些,并不是多么歹毒刁蛮的姑娘——” 元彬朝她翻了个白眼。 “跟你比起来,那就是云泥之别了。你是人人钟意的好媳妇,她那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心性,能跟你比什么?”说罢,他搔搔头脑,有些腼腆地轻咳一声,“总之我娘说,她定要寻觅一个比你贤慧美丽的闺秀姑娘,好在姨丈他们面前挣个脸儿。” “姨娘也真是……”竟拿她当表哥娶媳妇的标准?唉,真不知她究竟哪里好了,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硬要互相比较,岂不累煞人? 璇领摇摇头,又偏头思量片刻,才幽幽叹了口气。“也罢,婚姻大事总是慎重才好,自古以来,婚俗庄重繁琐,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喔?元彬听出她话里的酸涩,关怀地询问:“你还介意那场意外吗?” 意外?那真的是意外吗?璇翎沉吟着该如何回答。 “我总觉得……和他之间好像缺了什么。大婚当日,他迎娶的不是我、拜堂的不是我,和他一块儿喝合卺酒的也不是我,好像……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错觉……” 细细想来,那说不定是上苍的预兆,否则成婚以来,夫妻间称得上无风无雨,为何却总隔着一道墙,怎么也不亲近呢? 元彬蹙起眉头。按理,婚姻美满的女子,不该怀着愁绪,好端端的升起这种错觉,定是抑郁不乐。他沉下脸,正色问道:“他对你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璇翎怔怔的,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说起来,雅墉对她也没什么不好,若自己器量大些,别尽往死胡同里钻,也许就好过些吧!可或许是自己资质愚钝,再怎么努力还是很难释怀。 “有时不免暗自揣想,我和他这段缘分,或许不能长久……”她恍惚喃喃道。 等她将来有孕,生下孩子,日子以后要怎么过呢?她也不知道。 她的丈夫在她面前算得上柔情万千,可每每从外头返家,那脱下来的衣袍上隐隐飘散的脂粉气味,总教她暗自酸楚。 他身边,并非只有她一人—— 思绪一转,璇翎忽然惊呼。“对了,你可别对璇莹说这些……”她若知道此事,心里会不好受的。 元彬怜惜地望着她,柔声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能和我说这些的,只有表哥了。”她眼眶一红。 “你也别太多心,等你们将来有了孩子,感觉就会踏实多了。”元彬只好如此安慰。 “是。”璇翎不愿表哥担心,便柔顺地点头附和。“应该是吧!”隔着一道曲折高墙,丫头双手端着托盘,正要走进园子里,见令狐雅墉负手站在入口处,屈膝行礼道:“少爷。” 令狐雅墉回头瞧了她手上的糕点一眼,随口问:“是少夫人吩咐的?” “是。” 他点点头,下颔往园子里一努。“我不想进去打扰他们兄妹闲叙,你也别提到我,知道吗?” “是,少爷。”丫头乖巧地答应。 “去吧!”他摆摆手,驱走了丫头,自己也折往书斋而去。走到半路上,忽然从天降下一抹高大的黑影。 “你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绮南雁扬起满脸笑意,眉飞色舞地道。 “很好。”他面无表情点点头。 绮南雁见他魂不守舍的,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先按着吧,时机未到。” “啊?”绮南雁摸不着头绪,顿时心痒痒的。说什么时机未到?既然未到,干么要他动手?“喂,你都已经把狗逼急了,如不立刻动手,它便只会扑向你。” “怕狗咬而杀狗,不是我的作风。”令狐雅墉终于停下脚步,目光炯炯,正色盯着绮南雁。“只有当这条狗毫无用处,才是取命之时。” “好吧好吧,我懒得管,你自己小心保重。” 绮南雁只好双手一摊,转身正要离去,令狐雅墉忽然叫住他。 “南雁,陪我喝一杯吧!”他敛着脸,手中摺扇轻转,神色教人看不出情绪。 耶?绮南雁扭过头,大方回道:“你想上哪儿喝?” 真是稀奇,他们已经多久没好好喝一杯了,难得他有这个兴致。 “随便。”令狐雅墉淡漠地道。 第六章 蛇,有蛇。 金黄耀眼的鳞甲、巨大粗厚的蛇身,草丛根本藏不了它的身子,她远远就发现一抹快速移动的金光从地上往她的脚下爬来,待她发现那是一条黄金巨蟒,立刻吓得脸发白,想跑,双腿却仿佛生了根,根本动不了。 巨蟒很快地缠住她的脚,沿着她小腿笔直而上,接着紧紧箍住她腰身,她吓得伸手乱挥,只见巨蟒忽然张开大口,分岔的舌尖往她双眼扑来—— “啊——”史璇翎满头大汗地惊醒,才发觉那是梦。 梦好清晰,她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往身旁的空位一看。身边空荡荡、黑漆漆的,只有自己一个。 元彬告辞后,听丫头说,雅墉晌午时和朋友出门去了,到她就寝时还未踏进家门。 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二更天?三更天?璇翎闷闷不乐地揭开床帐,睡意已被吓跑了,她索性起身下床,燃起烛火,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书。 看着看着,她很快又打起盹儿,眼睛几乎合上,孰料此时房门突然砰地发出一道闷响。紧接着有人喊道:“嫂夫人,快开门!” 那声音低沉浑厚,似曾相识……是绮南雁? 璇翎皱眉合上书本,才要迎上前,门板却咔地被人无声无息地破开。绮南雁背着令狐雅墉闯进来。 他伏在绮南雁背上动也不动,似乎早已失去意识。 璇翎顿时呆住了。她……还在梦里吗?夜半惊醒是假的,雅墉受伤也是假的? 他……他怎么会受伤?好端端的,谁要伤他? 绮南雁身手俐落地将他放在床上,披风垂落床沿,露出底下血迹斑斑的衣衫,大片血污染湿了腹部,绮南雁赶紧撕开伤口处的衣物。 伤口长约一尺、深入寸许,皮肉皆绽开,绮南雁眉宇皱得更深,脸色凝重地回头道:“我需要针、线、干净的棉布、烈酒和一盆清水,快去拿来。” “好、好……” 璇翎嗫嚅着,忙不迭地答应,回过头,翻箱倒柜地找,越心急,手越慌。 “针……针线、纱布……”好不容易找来了,颤抖地双手奉上。 “酒……酒和水,我这就去拿……”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无法呼唤丫头,身上就一袭睡觉穿的单薄衣裳,天黑路滑,夜风吹在身上,可她丝毫不觉得冷。 那张毫无生气的俊脸令她心惊,血肉模糊的伤口像在凌迟她似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奔进厨房,随手抓起铜盆装了清水,挟着烈酒又匆匆往回跑,沿途冷水泼洒在裙摆上,她浑然不觉,心里只有昏迷不醒的丈夫。 “来了。”她白着脸,把水盆和烈酒搁在绮南雁身旁。 绮南雁立即动手为令狐雅墉清理伤口,血水很快将清水染成红色,而伤口仍不断渗出鲜血,绮南雁赶紧把绣针放在烛火上烧烤,接着穿起泡过烈酒的绣线,拉紧伤口,一针一针把绽开的皮肤重新缝合起来。 璇翎不禁跪倒在床边,紧咬牙关,牢牢握住令狐雅墉的手。 好痛……她浑身痛,望着那针头一针针穿过他皮肤,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顿时传遍她全身,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连她都痛得这样厉害,雅墉他……他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为什么?他麻木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仍直挺挺地躺着,仿佛……仿佛……眼前天旋地转,一股深沉的恐惧霎时狠狠掐住她颈项。她要失去他了吗? 不,不会的,她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低头吻着他的手,不断喃喃祈祷,直到那令人发狂的酷刑结束。 绮南雁把身上仅有的金创药全倒在他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最后才用纱布缠绕起来。“伤口暂时处理好了……幸好没伤到脏器,只是失血过多。”他帮忙脱下令狐雅墉身上脏污的衣物,并协助璇翎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衫。令狐雅墉从头到尾都陷入昏迷,只有微弱的吐息显示他还活着。 流血似是止住了,璇翎颤抖地吁一口气。 “应该没事了。”绮南雁忧心忡忡的,似乎也不太有把握。 璇翎神色惊惶。“他脸色好苍白。” “失血太多,自然虚弱,只要能平安醒来,休养几天就会好转的。” “怎么回事?怎么会伤这么重呢?”是遇上抢匪?歹徒?抑或是……专程狙击而来的杀手? 想到这儿,她不禁失神。 雅墉近来备受荣宠,官场声势日隆,朝中定有不少眼红之人吧?但只因为眼红嫉妒,便要杀人?还是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细故? “我们……遇到袭击。” 绮南雁沉下脸,语带保留,显然不欲多言。“按雅墉的身手,其实不该受伤才对……” 事情发生得很快,但还不至于不能应变。 他和雅墉认识多年,从小一块儿习武,彼此默契深厚,也了解对方的程度。今晚,他们离开酒肆之后,一名刺客突然从巷弄中飞袭而至,他以为雅墉有能力避开那一剑,因此先按兵不动。 没想到,瞬间的判断错误,伤害便造成了。 雅墉受了重伤,刺客随后死在他手上,暂且安置在暗巷里。 “他喝了很多?”璇翎拾起衣袍,上头除了血污,便是浓浓的酒味。 绮南雁略带责难地凝视好友,开口道:“喝酒对雅墉并不妨碍,主要是心神恍惚,太过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变动——” 实在太不小心了,对习武之人而言,此乃大忌,何况雅墉身边早已危机四伏,他应该比任何人更慎重警觉才是。 但近来,他似乎正为某事分神…… 绮南雁心念一动,目光不禁落在史璇翎身上。难道……是为了她? 但瞧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看不出什么古怪啊! 他不解地搔搔头。“嫂夫人,雅墉就交给你了,我明日再来探望。”想不通,索性不想,他还得回去收拾善后,将刺客尸身处置妥当。 “多亏你在他身边,否则……”璇翎泪盈盈地揖身答谢。 “不敢当,告辞了。”绮南雁抱拳回礼,转身踏出寝房,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有人在哭。 似曾相识的啜泣划破一片浑沌,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拼命想睁开眼,寻找哭声的来源。 是谁?哭得好伤心,压抑的、微弱的,仿佛饱受折磨。 他很想开口叫她别哭了,哭得他心烦,那绵绵密密的呻吟啜泣,让他的心揪成一团,喘不过气。 接着,昏暗的光线逐渐浮现,他用尽力气仅能微微转过头。 璇翎伏卧在床畔,双手捧起他一只手,把脸枕在他掌心里。 哭声就是从她喉间发出来的,两丸眼睛都哭肿了,泪珠一颗一颗地滴在他手腕上。她蹙紧了眉头忍着,安静地哭泣,但抽抽噎噎的喘息伴随哭声,反而成了更大的痛苦。 “不要哭……”令狐雅墉开口,微弱的声音只剩气息。“不要哭……”他试着更用力说,可才短短三个字,额头便浮起一阵汗意。 “雅墉?”璇翎抬起湿红的眼睛,终于发现他醒了,半掩半垂的黑瞳幽幽凝睇,像两颗遥远的星子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她挨近他,摸着他冰冷苍白的脸。“你醒了……”眼泪却更止不住,如两道清泉潸然直落。 “不要哭。”令狐雅墉气息紊乱,固执地重复。 璇翎抹了抹脸上的水痕,深深吸气,力持镇定地道:“你伤得很重,南雁送你回来,把伤口缝合好了。”为了忍不哭声,她连声音都颤抖着。 “你上来……”他昏乱地低语,握住她的手。这笨女人,好端端地待在地板上做什么,不觉得冷吗…… “不要,会压到伤口的……”璇翎惊惶地反抗。 他却牢牢箝住她不放。“快上来,别让我使劲。” 她越抵抗,他脸色就越难看。璇翎吓坏了,只好依了他,小心越过他的腿,上床坐到里侧去。 她坐得太远,教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便四处摸索寻找她的手。 “求你别乱动了……”她在黑暗中嗫嚅道。 “你,过来我这里……”最后,他抓住的是她的脚,往她足踝一捏。“躺下来,睡到我身边。”连续说了几句话,他便有些喘息。 他太固执,令她不敢违抗,只好小心翼翼揭起棉被,滑入被中,温驯睡卧在他身旁。 她已尽可能地离他远些,以免碰触到他的伤口,孰料,令狐雅墉却突然横出一只手臂,将她圈入怀里。 “不可以,你伤口——”她急忙惊叫。 “没关系。”令狐雅墉打断她。她还想挣扎,他索性侧转过身,双手牢牢圈着她的腰。剧烈的疼痛霎时从腹部传来,他狠狠抽了口气,吓得她不敢动弹,他总算如愿以偿,将她揉入怀里。 “你会痛的。”她既不安又不舍地缩着双肩。他一痛,她胸口便会拧得紧紧的,一股气转不过来,况且重伤至此的男人,怎可如此任性? “我不痛。”他敷衍地随口应诺,下颔抵着她眉梢。靠近她,鼻间霎时充满了她身上独有的芬芳,那气味仿佛能宁定心神,减缓伤口的疼痛,教他悠然吁叹。 璇翎无奈地抬头凝睇。“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他不在乎地轻笑。“再缝一次就好了。” “别说这种话,我……我……” 她听了,又急又气,嘴唇掀了掀,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老天,她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次,针尖刺破他的皮肤像刺在她心头似的,难道非要如此折磨她不可? “我说错了,对不起——”眼看她眼眶发红,泪水又要滑落,他连忙赔罪,又道:“我没力气替你擦眼泪,快别哭了。” 女人到底是水做的,泪已泛滥,便不易收拾。被他这么一说,璇翎倒不好意思了,只好缩进他胸膛里躲着,不让他瞧见泪眼婆娑的模样。 令狐雅墉轻轻拥着她,也没言语,两人便如此静默地停在彼此怀抱中。 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凝结,岁月停止流逝。 璇翎垂着眼脸,心房陡地燃起一片熊熊火光,照亮她晦暗不明的心思。 她……好像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上了她的心。 一直以来,她总忙着维护自己的骄傲和愤怒,恼他既然有了她,为何还眷恋外头的软玉温香?说到底,自己终究是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不愿对他敞开心房,端起一家主母的姿态,一副气度恢宏的模样,其实是连对自己承认的勇气也没有。 成亲以来,与他各式各样的回忆在脑海里翻腾不已。 他长得太俊美,教她多看几眼也觉得难为情。夫妻俩亲昵的时光虽不多,但只要有他在身旁,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总是牵动她每一分思绪,让她既爱又恨,又觉得幸福满足。 她喜欢他偶尔停下来,眼神只专注凝在她身上的模样。其实,她知道他夜里有时会偷偷看着她,其实,为了等他回来睡到她身侧,她多半也是浅眠的。 她多么害怕泄漏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总是力持冷淡。 可如果他死了呢? 她对他的感情该怎么办?就这样永远埋藏在心底,当作从未有过吗? “你担心我吗?”黑暗中,他摸着她的头发,低哑的嗓音响起。 “嗯。”她点点头,起码,她也该对他坦承一次吧! 令狐雅墉似乎笑了,笑声略带苦涩,摇头道:“何必呢?我若死了,你不就可以逃离我的“魔掌”了?” 璇翎翻身起来,盈盈黑眸怒瞪着他。 “我又说错了?”他眯起眼,试着微笑。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不要活了。”她端坐着,目不转睛地迎视他黑漆漆的眼瞳。 “为什么?”他有些迷惑。 她说他们的姻缘不能长久……那日,听了他们谈话,他最在意这一句。 为什么不能长久?真的就为了那些没能完成的、徒具形式的仪节?就因为他没和她拜过堂、行过礼? 但再过不久,她就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孩子,到时她要如何对待他这个丈夫? 一定是借口照料孩子,以便彻底疏远他,不是吗? 既然如此,他是死是活,她又何必介意? 他真不懂她,她是这样淡漠倔强的妻子,却为他哭倒在床边,颤抖地捧着他的手。他忘不了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双哭红的眼睛,美得像一双闪闪发亮的宝石,晶莹无瑕,剔透绝美。 心口顿时有些燥热,他迫切地想吻她、想要她,无以名状的情愫翻涌,那些他说不出口的绵绵情意,夜里百转千回的猜疑及苦恼,此时此刻,他只想统统忘怀在她的朱唇里。 “别……”璇翎惊慌推拒,彼此拉扯着,令狐雅墉才翻身压住她,碰着她的唇,下一刻又被她使劲推开。“你身上还有伤,别这样!”她气恼地逃到角落去,蜷起了身子,怒目娇斥。 伤口拉扯让他额头冒起冷汗,令狐雅墉痛得迷蒙恍惚地望着她,忽然笑了。 “好吧,你听我的话,我就不动,否则……我就马上过去抓你回来,你瞧,那得花上多少力气呢?” “你——你——” 璇翎蹙着眉,直觉不是好事,却怕他认真起来,拼着伤口撕裂也要抓她,她是没法拒绝的,只好认命。“你到底想要什么?” “来……”他朝她伸出手,展现无与伦比的耐性,等她慢慢接近,纤手覆上他掌心,轻轻一扯,她便柔顺地倾身,乌亮柔软的发丝垂向他胸口,他垂眸视之,呼吸忽然不稳。 “吻我。”他蛊惑地低语,目光落在她红艳艳的朱唇,再移向她惊诧圆睁的杏眼。“你不做就我来。” 他……他太过分了,竟要求这种绝无可能主事! 璇翎心口灼热,脸颊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火焰。 怎么可能?她从未主动做过这样的事,要……要她吻他?就像他对她做的一样?那怎么可以! “如何?”他在等,黑眸氤氲着一抹流动的光采,在她身上逡巡,那让她浑身酸软,酥酥麻麻的。 只要……碰一下就好了吧? 她脸红心热地俯身,才闭眸,一只大掌忽然滑上她后颈,食指与拇指徐徐轻揉,她身上霎时流过一阵颤栗,教她情难自禁地嘤咛,低下脸,嘴便覆上他略略发干的唇。 他身上的气味仿佛有魔力,让人沾上了,便再也舍不得走。 她以为自己做不到,下一瞬,却不禁捧起他的脸,贪恋地吮着他的唇。 湿热的气息、浑浊的喘息围绕在两人之间,她伸舌探入他口中,如他曾做的那般——她爱他,对他满怀爱恋却无处倾吐,仿佛终于找到出口,她无法自抑地缠绵深吻。 气喘吁吁地分开后,身子仍在发烫,血液在身体里燥热地滚动。他们凝望着对方,都有些不敢置信。 “脱掉衣服,让我看看你。” 他仰起脸,深邃的黑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乖顺地坐起身子,缓缓解下腰间的织带,罗衫飘落,露出底下一片玉脂香肩,雪白粉臂。 在他深沉的注视下,她仿佛着了魔,甚至不知羞耻地抬起皓腕,拉开后颈的肚兜细带,顿时风情毕露。 他向她诱惑地招手,她便回到他身边。 连自己也诧异,她仍需索他的唇,急切地吸吮他喉咙,啃咬他宽大的肩膀。 她曾哭过几回的胸膛,是多么温暖、又多么厚实……当她指尖来到受伤的腹部,层层纱布底下透出血色,她不禁颤抖着,泪盈于睫,爱怜地轻抚。 这么深的伤口,何时才能痊愈呢…… “回来,回来我这里。” 他星眸半掩,伸手将她勾回怀中,温热的掌心抚遍她滑嫩凝肌,炽烈的欲望如野火燎原,他手掌来回逡巡她玉腿,推开双膝,将她分敞开来。她不知所措地赧着脸,比任何时刻都要娇媚动人。 他的手逐渐伸向她最私密隐晦的地带,她咬牙,心荡神驰地忍下一串呻吟。 “可惜我不能动,只好任你“为所欲为”了……”他低笑,将她的腿横拉跨过他粗壮的大腿,扶着她的蛮腰,端坐在他腿间。 “呃……嗯……”璇翎顿时红霞满面,苦恼地睐他一眼。不依从他,恐怕不行,依从了他,日后要拿什么脸来见他呢?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拉她一把,将自己推入她体内。如此严丝合缝地火热结合,惹得她倒抽一口气,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睁开眼,刺眼的光线教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满室阳光里,晕染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忆起他的伤势,璇翎顿时翻坐起来惊呼:“天,我竟然睡得那么沉——” 她这嗜睡的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竟连丈夫身负重伤也能睡得死沉。 被褥底下是一片光裸雪嫩,令狐雅墉略微失神,盯着她胸前半掩半露的春色说道:“整理好衣服,便扶我起来吧!” “啊……”璇翎低头一瞥,连忙懊恼地转过身,翻找着床上的衣裙肚兜,一件件往身上套,狼狈地转身说道:“你别起来,躺着静养才好。” “我会,但……不上朝总得找个借口。”他正在欣赏她手忙脚乱的模样,闻言便露出苦笑,说道:“我受重伤的事最好保密,若是保密不了,至少不能让人看出我伤势如何。” 璇翎困惑地瞅着他,可跨过他大腿下床时,粉颊不禁羞红。那羞耻恼人的回忆如排山倒海而来,简直教她一生一世抬不起头。 “先扶我起来穿件便衣。”他体贴地忽略她的异样,话锋一转。“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来了。” “是么?”既然要看大夫,何必起身更衣呢?璇翎不解地搀扶他起身,仍旧依言取了外衣服侍他穿上。 他脸色十分苍白,揉了揉脸,才硬挤出些血色。一切整顿好后,便坐在床尾,背倚着床柱稍歇。 门外传来通报。“少爷,孙大夫到了。” 令狐雅墉回过头,对璇翎说道:“你躺下来。” “我?”璇翎一头雾水。 “听话。”他示意她照做,璇翎只好脱下绣鞋,回到床铺躺下。令狐雅墉为她顺了顺头发,才对外头喊道:“进来吧!” 丫鬟把门打开,迎进一位脸覆薄纱的女子。 那女子朴素沉静,低着头,肩上背着一只沉重木箱,进来后,便朝他们福了福身子,简单地开口致意,“令狐大人、夫人,小女子孙怀绣请安。” “孙大夫请吧!”令狐雅墉挥手示意。 丫鬟协助大夫把药箱放在桌上,她挽起袖口,从药箱里取出病枕,便来到床前,开始为璇翎把脉。 璇翎莫名其妙地望着丈夫,又看看这位“大夫”。 没想到对方是位年轻姑娘,更奇怪受伤的明明是他,却找了大夫来替她看诊? 而房里除了一位贴身侍候的丫鬟之外,外头似乎还多了三、四个半生半熟的面孔。 这群丫头片子不做事,围在房外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女大夫诊脉完毕,便收拾病枕,起身屈膝行了一礼。 “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有喜?”璇翎愕然。 “是,我会开些安胎的补方,孩子没什么异状,只是给夫人补身而已,请夫人按时服用。”孙怀诱移坐到药箱旁边的椅子,取出纸张笔墨,准备写下药方。 从大夫口中吐出“有喜”两个字,外头便吱吱喳喳起来,活似一群麻雀挤到门口讨米似的。 令狐雅墉的目光越过门楹,打趣道:“瞧瞧你们,一个个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外头阵阵哄笑,他便朝她们挥手。“去吧去吧,去把消息传给奶奶和我娘,留个丫头在外头候着,待会儿送孙大夫出门便行了。” “是,少爷。”有丫鬟转头便跑。 “等等,”雅墉叫住她们,又道:“派人通知一声,我今天要陪伴夫人,不进宫去了。”如此借口是孟浪轻狂了些,但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总不能叫他负伤入宫吧! “是。”应答声传来,门外的嘈杂终于远去。 孙怀绣写完了药方,转交给丫鬟,合上药箱之际,忽然从里头端出一只木匣子摆在桌上,躬身道:“这是我祖传的金创药,对外伤十分有效,大人不妨留着备用保身。” 丫头讶异地瞪了木匣一眼,显然觉得唐突。璇翎抿唇望着丈夫,只见令狐雅墉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便让丫头送大夫离去。 “恭喜你了,你不是很期待这个孩子吗?”他回眸盯着她瞧炯炯的眼神蕴着迷离似幻的火花。 “是啊……”璇翎茫然望着他。 大夫恭喜她的时候,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眼神也不像是欢迎这个孩子……为什么呢?这也是他的孩子啊! 不上朝要找个借口、不上朝要找个借口……大夫进门前,他是这么说的。难道他的借口,就是孩子? 所以他早就知道她有孕了?那为什么不说? 她胸口忽然没来由地凉了,猜不透他意欲何为。 “那怎么还露出这种表情?”他摸摸她的脸,笑意却不及眼瞳。 “嗯?”她困惑地蹙眉。她?她有什么表情? “像受了什么惊吓……我瞧你可真好笑,对岳父总算有了交代,不是该开心吗?另外也恭喜你,从此可以摆脱我了。” 他的笑容教她不安。 “摆脱什么,我听不懂……” 她甩甩头,连忙翻坐起来。“咱们是夫妻,有孩子不好吗?你快躺下来休息吧!”眼前最重要的是他的伤,其余的,她不愿多想。 令狐雅墉目光炯炯地注视她,品味着她的话。 他们是夫妻,有孩子不好吗? 这句话倒像是个普通的妻子,自然地怀了孩子,一切理所当然的模样。 但她是因岳父之命,不得已委身于他,不得已才怀他的孩子啊…… 借着她的搀扶倒回床上,璇翎一帮他打理妥当便急急起身。 “你上哪儿去?”他立刻护住她的手,锐利目光紧盯着她。 她想离开他吗?想回复从前冷若冰霜的模样,拒他于千里之外吗? “你得吃些补品,我去叫人张罗。”她忧心忡忡说道。 他听了,这才缓缓放开手,脸容转向另一侧,疲倦地合上眼眸。 第七章 一把宽扁的白玉发梳,顺着光滑柔软的乌丝梳理而下。 “真美。”令狐雅墉放下玉梳,朝铜镜里的娇妻浅浅一笑,璇翎霎时粉颈酥红。 他真是个谜样的男人。史璇翎思忖着,纵使成亲已有一段时日,她依然猜不透他心思。 那日他负伤回来后,隔天便修书一封,差人送进宫里。不知他到底找了什么借口向朝廷告假,竟然从此不出门,成天和她腻在一块儿,读书下棋,谈天说笑,仿佛忘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和官场。 他深居简出的这段时光,她听闻左相赵惟秉遭人弹劾,被罢黜官职收押入狱,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原以为他足不出户仅是为了养伤,不知不觉,一个多月晃眼就过,他身子早已无恙,仍是终日守在她身旁,一点都不像他,她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 “肚子好像开始隆起了。”令狐雅墉自她身后松松揽着她,双手摩挲她小腹,整个身子几乎挨到她身上。“还困吗?或是想吃什么、想做什么?” 璇翎侧身躲开他,真不知该哭该笑抑或恼怒。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刻意留在家里陪她,似乎是别有用意—— “你自己去消磨吧,我只想待在房里做些女红。”且离你越远越好。她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自从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心思清明了,却也想要逃得远远的,希望他天天早出晚归,最好互下相见。 因为她真是怕了,怕他对她笑,怕他对她太好,怕自己过分沉溺此刻的温存,忘了他是个风流种,不过是闲居在家,自然只得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并非真心真意? “做女红?那我多无聊啊……”闻言,他失望地垮下俊脸,挨着她肩头大叹:“你若嫌衣服不够,请师傅量身裁制就好了。” “我想缝给孩子的,针针线线都想自己来。” “喔。”令狐雅墉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那么,我就在旁边看书陪你,嗯?” “随你。”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放置针黹的竹篮,坐到床畔,低头穿针引线。 他信步走到她嫁时放书的书箱里随意挑了一本,正要坐下来翻,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帐房管事的站在门外喊:“少爷,有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进来说吧!”令狐雅墉道。 “少爷。”帐房一推门进来便道:“户部李大人家、吏部张大人家早上都派人送了礼来,现正堆在厅上——” 令狐雅墉不耐烦地打断他。“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商量?” 帐房搔搔脑袋,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道:“小的依少爷吩咐的,无论是谁送来什么礼,除了女人、仆役之外,其他一律称谢收下。那些收进来的物品,已逐项把日期、姓名、品项一一登录好了,易腐败的食物送到厨房,其他就收进仓库里堆着,可如今仓库早已堆满,半数空着的房间也全用上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瞥了璇翎一眼,才又绩道:“自从少夫人有孕,送礼的借口和名目越来越多,小的担心再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先不说其他,府里积聚的财物太多,安全也是一大问题。因此小的是想问,有没有办法将它们消耗消耗?例如拿那些钱财购置田产,或是该如何处置才好?” “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令狐雅墉闻言拍打火腿,啼笑皆非。“难怪人人都想当官——” “嫌烦?也可以不收呀!”璇翎抬起秀脸,睇他一眼。 他考中探花、进宫入朝才多久,怎么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就说她爹爹,可从未收过什么来路不明的礼品。 “那怎么成?” 他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显然不同意妻子,转头又道:“好吧,所有登录的物品都变卖成钱财,改换成大额银票。”又仔细叮嘱。“东西怎么来、怎么去,都得详实纪录,凡有买卖的,都得开立凭据,整理妥当,按时拿来给我过目。” “是,小的这就去办。”帐房领命而去。 他人一走,房内顿时安安静静的,沉闷了起来。 璇翎默默望着手上的针尖,三魂七魄仿佛飞出体外,连丈夫走上来,对坐在她眼前也浑然不觉。 “怎么发起呆了?”令狐雅墉伸手往她眼前一晃。 璇翎柳眉一蹙,才回过神,冷冷盯着他满脸戏谑的笑颜。 “你拿人钱财,他日该如何回报?”丈夫的事原不是她妇道人家该管的,她只是……只是有些看不顺眼。 既然收下贿赂,堆放在仓库里,那不就表示他们根本不需要那些赘余之物吗? 既然不需要,何必惹来祸患? 令狐雅墉微微仰头,神色有些复杂。“拿人多少便回报多少,娘子何须烦恼?” “你入朝为官,便是为了贪图钱财?”她眼中似有失望,却极力掩饰。 “否则……还能图什么呢?” 璇翎深深吸气,眼睛简直发出凶光了。“左丞相赵惟秉才遭人弹劾,难道你一点警惕也没有吗?” “怎么会没有?”令狐雅墉低头翻着手上的书册,似是不欲多谈,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凑到她身边,附在她耳朵旁悄声低语:“同你说个秘密吧,左相他——可是我一手拉下来的。” “啊?”璇翎心弦一震,手上的针线滑落。 这……这不可能!她才不信。左相权倾天下,岂是他小小一个探花郎能扳倒? 就算太皇太后再怎么宠爱他,怎可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他定是骗人。 令狐雅墉靠近她的脸,两双眼睛只隔寸许。 她忽然发现,他幽幽的瞳仁漆黑冰冷,仿佛深不见底。 “别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他恍若无事地说着,一边打量她的模样。她攒着一双秀眉,像是认真为他担心苦恼,好像真的很在乎他似的,比她平时冷冷冰冰、不言不笑的样子好看多了。 “好了,你想缝什么样的衣服给孩子,我来瞧瞧。”令狐雅墉弯腰拾起针线,笑眯眯地挨到她身畔。 “你走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理我。”璇翎冷淡地接过针线,却不缝了。 他言词似真似假,分明是故意吓她的,她有些恼了。 “生气了?”他似笑非笑地抿唇道:“难道是怕我胡作非为,将来获罪,连累了你?” “正是。”璇翎赌气地颔首。不然,还会有什么?除了自己的安危,她还有什么好忧虑? 令狐雅墉喟然叹息,缓缓弯下腰,额头抵着她眉心,接着夺走她手里的女红甩到一边,大手滑上她的腰。 她没挣扎,像只毫无生气的娃娃,柔顺地任凭他拥着,不言不笑,仿佛回到从前那般冰冷。 然而,她看他的眼神,早已不同了,即使恼怒、冷淡,时而却又带着关怀与担忧。 他朦朦胧胧地忆起自己受伤那一晚,她倒在床边哭得肝肠寸断……似乎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变了。 她是认真的吗?真那么担心他吗? 他眼神灼热地望着她,仿佛偷了糖果的孩子般喜不自胜,拇指来来回回在她唇畔摩挲。 “脾气真坏啊……”害他禁不住为她神魂颠倒。 她冷得令人屏息,倔得教人心折。 他在她纤细柔弱的颈项上轻轻印上一吻,舌尖抵在那雪白的肌肤上。 她粉颈一下子胀红了,一路红到领口。 再怎么冷淡的脸容,也掩不住心房的张狂跳动。 他挑开她上衣的系带,大掌贴向柔软的胸脯。“你会让我发狂——”他声音喑哑,在她耳畔低语,接着啃吮她的肩膀,沉醉其中。 书斋大门咿呀开启,响起一道陌生的男音。 “大人,该回朝廷了吧?” “急什么,左丞相的继任人选还没议定,不是吗?”令狐雅墉懒洋洋地回道。 正是为了左相失势,怕人联想到他身上,他才藏起来避锋头,怎能左相一垮,他马上就回去?至少也等继任的人走马上任吧! “不容易啊,吵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终于挤出一个各方人马都还满意的张胜栋,结果那张大人一接到风声,连夜就递上辞呈,告老还乡去了。”那人啐了一口,连声骂道:“呸,真不是个东西!” 令狐雅墉失笑。 “他老人家老得牙都咬不动,好心点,就别折腾他了——” “没想到找个傀儡竟如此困难。”那人哼了哼。“左相这个位置,不懂事的坐不稳,懂事的又不敢坐,有点资质有点野心的,个个你瞧我、我瞧你,没人敢出手,想从我们这边觅个合适的人选,真是难如登天。” “是你们太费心了。”令狐雅墉言笑晏晏地点了他一下。“反正将来不可能握有实权,谁坐这个位置都无所谓,就放着吧,自然会有人去争这个头。”让那票贪得无厌的家伙们斗一斗,消磨彼此精力也好。 “那好吧,除去了左相,下一个轮到谁?”那人问。 啪—— 听见书本落地的声音,两人立刻噤声不语。 令狐雅墉往书斋里的层层书柜瞟了一眼,才回头道:“你先回去,我择日再找你来。” “是,大人。”那人飞快转身离去。 他穿过走道,最后才在一墙书柜底下发现昏昏欲睡的妻子。她身上什么也没盖,挺着微隆的肚子坐在地板上打盹,连身边的书册掉落在地上,也未惊醒她。 “翎儿。”他蹲下来摇醒她。“地板凉,你怎么睡在这儿?” “嗯?”璇翎揉揉眼皮,忍下一个呵欠。“我来找书,看着看着腿酸了,心想坐下歇歇腿,我……我又睡着了?”她眯着眼,喃喃又念:“我看我嗜睡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记得随手带件披风,想打盹才不会着凉。”令狐雅墉拨开她额前一缕发丝,瞧她眯得眼睛睁不开,便柔声问:“我抱你回房好吗?” “嗯。”璇翎软绵绵地朝他伸出手,待他起身,便偎在他怀里,将脸埋入他胸膛。 令狐雅墉触着她冰凉的身子,蹙眉道:“你看你,冷得发抖了。” 她没说话,只是抱紧丈夫。出了书斋,穿过檐廊,她沉吟半晌,忽然启唇。 “雅墉……” “嗯?” “没事,没什么。”她揪紧了丈夫手臂上的衣料,终究什么也没说。 要说什么呢?外头的风风雨雨,总是男人的天下,她要说她害怕吗?说她听得胆颤心惊吗?难道她有资格问他……下一个,轮到谁? 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生平头一回,她忽然宁愿自己嫁给花脸麻子、毫无才情的卖油郎,两人平平淡淡、无风无雨地宁静度日。 日有所思,当晚,恶梦又来纠缠—— 梦里是今细雨绵绵的日子,她站在娘家花园深处的檐廊下,爹爹脸色铁青地朝她招手,她走到爹爹面前,孰料,爹爹忽然从袖袍里拿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对她殷殷叮嘱:“回家去吧,割断雅墉的喉咙。趁他熟睡时下手,很快就过去了。” 她吓得软倒于地,跪求爹爹不要,爹爹却哀凄地望着她。 “你若下不了手,只好替爹爹收尸了……”下一刻,爹爹脸色突然如鬼魅般惨白,幽然道:“下一个,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她明知道自己在作梦,却醒不过来,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好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翎儿,快醒醒——”令狐雅墉抱着她翻身坐起。 璇翎满头冷汗地惊醒,无神的双眼圆睁,仿佛连他也不认得。 “你作恶梦了。”他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审视她又惊又怕的模样。 “嗯。”璇翎伸手按着领口,疲倦地轻喘一声。不知是不是怀孕的关系,她情绪起起伏伏的,似乎越来越爱胡思乱想了。 “你梦见什么?” “没事,没什么。”璇翎微微颤抖着,娇躯虚软地倒回床褥。 “告诉我,是不是梦见我?”令狐雅墉不让她有机会闪躲,按着她肩头。“我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 她摇摇头,虚弱地呢喃:“我累了,还想睡。”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只是作梦而已。 “我死了吗?”他不死心地追问。他听见她的梦呓,尤其摇晃她时,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痛苦。 璇翎迷惘地眨眨眼,紧抿着唇办不语。 “在你梦里,我死了吗?”他不肯放手。 她气色不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世上哪个怀有身孕的女人,身子骨如她这般消瘦?他知道她有心事,且这心事他也有分。 “我好累,让我睡吧……”她可怜兮兮地哀求。 这傻女人。他以为自己够固执了,璇翎个性却比他还倔,闭紧了嘴巴就绝不开口。 令狐雅墉看着她,最后也只能放开手,懊恼地倒卧在她身旁。 她这模样教他如何下担心、如何不管? “还记得我们成亲第三天,第一次回你娘家吃回门宴吗?” 他知道她没睡,开口提道:“那天,我把咱大婚那一晚,你们姐妹俩差点闹出的大事告知岳父,你知道岳父说了什么吗?” 璇翎浑身一僵,立即转身迎向他的脸。 什么?这……这……这实在太教她震惊了。原来爹爹知情?爹爹什么都知道了,却一句话也没说? 而雅墉他竟然……竟然…… “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爹?” “我和岳父根本无话不谈啊。”令狐雅墉深深瞅她一眼。“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和你爹爹已经相识超过十载了。” “啊?”她完全说不出话。 十……十载?怎么可能?十年前的雅墉,只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呢!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爹爹和雅墉之间,还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刚才说到哪儿了?喔……”他支着后脑,盯着上方,仿佛陷入回忆。“当时你爹说了:“我这两位孪生女,大女儿看似贞静温婉、沉稳聪慧,其实个性要比二女儿差多了。他说,璇莹行事鲁莽,但性情十分率直真诚,容易与人交心。而你,因着自身才智,比别的女子多出许多心眼,平时又是一只深不见底、闷不吭声的闷葫芦。婚礼之事,你多少是介意的,但绝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他叮嘱我无论如何,要对你多付出些耐性——” 璇翎听了,陷入迷惘。 爹爹他……是如此叮咛雅墉吗?宛如一个心疼女儿的慈父,叮咛女婿好好疼爱她一般。 雅墉说他和爹爹相识超过十年,娘也说过,爹爹对他赞不绝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糊涂了,难道爹爹并不是为了拉拢雅墉,才和他结下这门亲事? “我爹爹……真是这么说的?”她低声呢喃。 是啊,这样私密的话语,除了爹爹,只怕也没人说得出来。 雅墉没说谎,爹爹他确实也向她说过类似的话,说她机敏太过,心思太深,容易自困困人。 可雅墉为何提起这事,难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回眸,对上他深沉的眼瞳。 “我听了,起先不以为意,没想到后来,你确实处处防着我,什么都不愿告诉我——”他盯着她,又道。 璇翎听了,眼眶发红。 “我不是防你。”她揪着心,柔声道:“我只是……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他?还是她爹? 令狐雅墉扯了扯唇角。她到底担心什么?担心他总有一天对她爹不利,担心他收贿获罪,担心他变成另一个赵惟秉?还有呢?还有吗?她从来不说,想如此压抑到何时? “全部,全部都担心。”璇翎垂下眼睫,黯然道。 他沉沉地望着她。该称赞她细心敏锐,还是斥责她太过精明呢?她似乎对朝廷时势自有一套看法,对他亦有一番评价。但她是他的妻,理当侍奉他照顾他就好,她却走火入魔,过了头而不自知。 她忧心他在朝廷的处境,对他的作风颇有微辞,这也罢了,既然如此,何不开诚布公与他辩个彻底? 不,她宁愿紧闭双唇,独自咽下烦忧。 这样敏感固执的女人,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谁要你担心这些了,就不能什么都别想,单纯地信任我吗?”他伸出食指,沿着她脸庞姣好线条描摹。“信任我,全部。” 璇翎迟疑地沉吟了下。 “我对你所知太少了……”她幽幽说道。 若说心细也是一种毛病,这毛病已跟了她好些年,她总不可能忽然变成实心眼儿的憨直姑娘。 “你可以问。” “我若问了,你会说吗?”她迟疑。 “会。”他直视她的眼。 夫妻间原是无需欺瞒,过去他不说,只是习性使然,再者知道越多,烦恼越多,她原是个深闺小姐,何须过得如此辛苦? 但若这是令她心安的唯一办法,他会照做。 “我想知道……”璇翎朝他伸出一只手,覆上他的胸膛,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全部,你的一切,我全都想知道。” 他浑身都是谜团,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读不出他的想法,他所做的、所说的,行事和言语总透着层层迷雾,教人握不住又放不下。 她为他担忧、为他烦恼,总是害怕某天忽然失去他,害怕他又无预警地负伤回来。 这样猜疑不安的日子,她真的过怕了…… 令狐雅墉定睛注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岳父,差不多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那天,他刚从私垫回来,经过书房时,正好碰见爹爹和一位气度雍容的大人从里头出来。爹爹向他招手,要他过来拜见右相大人。 史己礼目光炯炯地注视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孩子,你愿不愿意为皇上干件大事?” 从此,他令狐雅墉就是皇上的人了。 当时的朝廷正饱受外戚所苦,自太皇太后以下,皇太后及皇后也连成一气,赵氏掌握朝政已历经三代,与贵族、王室、重要大臣们互相联姻结盟,彼此之间早已密不可分。而皇上早在太子时期,便立誓要在自己这一代彻底根除。 因此十年前,史己礼突然找上他父亲,传达皇上的旨意。 皇上要一个能分化赵氏的人,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是个能引起太皇太后的注意,得到她老人家关爱垂青,借此掌握权势,并且一定要是皇上可信任之人。 符合条件的人选屈指可数,史己礼立刻想起被罢黜乡间的故友,也就是他的祖父令狐拓。 令狐家素以门风清亮着称,令狐拓便因直谏而获罪,其子令狐潜一生在乡间教书,其下弟子无数,皆是禀性正直之士。 依照先皇遗旨,令狐家两代不得入仕,令狐雅墉正好是第三代。 他是德明公主的亲孙,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只要时机适当,透过安排在太皇太后耳边提点一下,让德明公主重新回到京城,他很快便能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跻身赵氏世族之中。 想一下子完全清除赵氏这盘根错结的百年老树,实在太难,可至少他们可以让这片山头换个主人,换个属于皇上的人。 只要他成为赵氏另一个山头,那么,当赵相失势时,他底下的人便会主动依附到他身边,等皇上握有这片山头,日后慢慢削弱它也就不难了。 科举考试自然是经过安排的,应试之前,德明公主早已见过太皇太后,并得到允诺钦点他为探花;而他一身酒气地入场应试、琼林宴上的得意嚣张,当然也是做给百官众臣看的,就是要人知晓,他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凭什么目空一切。 “所以……我爹爹促成这段婚事,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难道爹爹将自己许配给他,只是单纯属意他这个人,没别的念头? “那倒不是。” 令狐雅墉忽然摸摸鼻子,莞尔一笑。“右相大人大概是想把我看紧些。” 嗯?璇翎不解地望着他。 “君臣间的信任本来就是脆弱又危险的。你不妨想,皇上为何要信任我?为何要对我委以重任?对皇上而言,我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年纪轻轻便身入染缸,将来难保不生别的念头,因此岳父才安排你我联姻,一方面为了稳固我的心性,另一方面也为了就近看管。等你生下子嗣,皇上和岳父对我就放心多了。” 说来说去,姻亲血脉的结盟要比利益结盟可靠多了。 “但这并不意味岳父有意牺牲你的幸福——” 他突然温柔一笑。“岳父为了确保我将来能为皇上所用,从我年少时就密切注意我。有很长一段时光,他经常隐密地与我见面,讲解法家王霸之术。他常说,在朝廷里,只靠正直是办不了事的,为了避免我重蹈先祖的覆辙,得先好好栽培一番。比起皇上,岳父对我更为信任,此次联姻,也是岳父首先提起的。”想当初为了哄他答应,可是将自家女儿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将她捧上天呢! 如今回头一想,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岳父认为璇翎是足以与他匹配、适合他的女人了。 她原是出身名门的小姐,而他,别说是收受贿赂、出入欢场了。更多更黑更脏的事都干过,打一开始,他就是抹了满脸脏污、在声色酒肉中踏入官场的,为了吸纳赵左相身边的势力,他不得不为。 他知道不知情的她看不惯自己的作为,但又对他爱恨交织,忍耐他种种行径。 她比他想像中聪慧,行事谨慎、沉默寡言,耳倾听、目如炬,了悟甚多却不多嘴。 她是不会为他带来麻烦,甚至必要时能成为他支柱的坚毅女子,看她甘愿为她爹爹做的,不就很清楚了? “将来,会有更多教你看不顺眼的事……”他平心注视她的脸。“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可以相信我吗?”他漆黑的眸光霎时凝重,神情端正严肃。 这张脸真是颠倒众生,真是好看。 璇翎痴痴望着他。他的话宛如在最深最沉的夜里,点燃了一把焰火,温暖了她,照亮她一直苦涩的心房。 原来她的丈夫,并非她以为的卑劣之徒,原来她的爹爹,也不是只着眼于自己的目的,全然不顾她的死活,硬将她许配给他,爹爹曾要娘亲转告她:“外头的闲言闲语,当不得真。”她以为那只是安慰她罢了,原来,爹爹所言全是认真的…… 她抬眼面对丈夫,依然是英俊如昔,依然那么教人心动,却又与之前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好像被他彻底吸引,再也移不开了—— 第八章 乌云掩月夜深沉,已经二更天了,卧房里烛火还亮着。 那把微弱的烛火,俨然是某人彻夜守候的倩影,教人远远瞧见了,便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令狐雅墉回到房里,伸手揭开床幔,蹙起眉头。 都什么时辰了,璇翎还未入眠,薄薄的单衣半开半露,身上随意披着的锦被早已滑至腰间,枕边搁着盏小灯、一篮布料,她手里还在缝孩子的衣裳。 “你回来了。”她朝他温婉一笑,动手收拾针线。 “孩子又不是明天就生了,忙着弄这个做什么呢?” 他可笑不出来。在他的视线里,她头低低的,乌亮光滑的长发披垂至床面,忽隐忽现的半边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过度白皙。“在等我吗?太晚就别等。你还有孕在身。” 璇翎伸手顺了顺头发,唇角噙着微笑说道:“我平常随时都在睡,还怕我睡不够?” 她只是无聊罢了,盼不到他回来,翻来覆去睡不着,拿起书本又老是恍神读不下去,索性拿起针线。 听说朝廷近来很不平静,左相被罢黜后,接连着几位追随左相的大臣也入狱了,废后的谣言甚嚣尘上。雅墉鲜少提起外头的事,只要她专心安胎,可要她如何不提心吊胆呢? 明白了爹爹和雅墉的关系后,这才知道,她生平至亲的男人都身处风暴之中。 “我好像一整天都在盼望这个时刻。”她弯起眼,扬起一丝浅笑,神情却有些恍惚。“早上眼巴巴地看你走,晚上眼巴巴地等你回来,你不回来,我怎么也合不——” 空气浮动,暗夜里飘来一缕淡淡的脂粉香气,很陌生的气味。璇翎眨眨眼,忽然忘了要说什么,呆住了。 令狐雅墉默默注视着她,随后拿起她身边的针黹篮子,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接着脱下外袍,就着铜盆梳洗一番,才回到床畔。 璇翎把小灯吹灭、挪开,已翻身睡下了。 乌黑睫扇低垂,星眸半掀半掩,明净如雪的侧脸枕着一只皓腕,因有孕略显丰腴的娇躯,让她瞧起来反而更加温润柔美,妩媚动人。 “日间这么贪睡的人,晚上怎么熬得住?”令狐雅墉睡卧在她身旁,热切望着她,不禁伸手摸摸她乌亮秀发,悠长叹息。 璇翎没睁开眼,细声回道:“我没熬,是真的睡不着。” 他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她便贴着他胸膛而眠,沉浸在由他身上传来的温暖,贪恋地依偎。 这一刻就足够了。 她逼自己松开郁结的眉心。自己对他并无所求,出阁前,她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刻骨铭心的缠绵情爱,何况他不是已解释过了,外头那些荒诞风流,只是不得不为罢了,她若懂事些,便不该在乎那些风风雨雨。 至少,他在她面前总是体贴入微,这就够了吧? 可惜理智上能这么想,心里却老是沉甸甸的,连笑一笑都酸疼。 令狐雅墉忽然翻身悬在她身上,大手捧住她后脑,她睁眼,便迎上他落下的唇。 他深深吻着她,亲呢地摩挲她的唇办,继而探入她口中,热烈激切地恣意翻搅,她不知所措地张嘴低喘,却惹得他更加疯狂。 肌肤顿时燥热起来,她浑身软绵绵的,被他逗得喘息不休。“别……”她略略不安,柔荑微抵住他胸膛。“万一伤了孩子……” “孩子?”他抬起浓浊的眼眸看她一眼,便放开她倒回床褥。难以平复的欲望仍在体内流窜,他只得强迫自己别开脸不看她。 “你不喜欢这孩子?”璇翎惴惴不安地睇着他。瞧他忧郁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心事,再者,从他知道她有孕开始,对腹中的胎儿就很冷淡。 没想到,令狐雅墉倒是勾起唇角笑了。 “怎么会?”他涩涩想着,若不是为了这孩子,她根本不愿委身于他,说来说去,还是托了这孩子的福,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然而胸口却像堵着什么,闷得他透不过气。 他对她,几乎毫无保留。他已把所有她想知道的全都说了,也期盼她或许会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是能教他释怀的、安心的,什么都好。 她待他已不再冷淡,正如一般的妻子那样,但愿她主动敞开心房,竟是如此奢求吗…… “睡吧!”他疲倦地合上眼,低语道。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佛祖诞辰,还是哪一家的名门千金要出阁?”史璇莹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问道。 金织坊的老板娘笑眯了眼,走到二楼窗边往下一探。 是啊,街上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排好大的阵仗,一堆人、一堆马,中间夹杂着几顶官轿,还吆喝赶人,闹得人声鼎沸。 “好像是高官莅临,要在对面的酒楼宴客呢!” “是么?好大的官威!”史璇莹冷冷轻嗤了声,放下手边的绸缎又道:“金老板,你这些料子颜色都太艳了,没有雅致些的吗?” “有!怎么会没有,只怕料子太素,裁起来不出色,因此才没拿出来。二小姐,您看看这边,肯定有您满意的。” “好啊!”璇莹跟在殷勤的老板娘身后,正要凑上去瞧,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娇呼,丫头咂嘴道:“耶,那不是正大姑爷吗……他……咦……” 璇莹好奇地回头,只见丫头掩着嘴,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僵硬。 “大姑爷怎么啦?”她蹙起了柳眉,也挪到窗边探看。 金织坊开在大街最热闹的地段,对面便是京城里名闻遐迩的百年酒楼,令狐雅墉就站在人群之中,几名官员围着他,左右偎着美貌艺妓,一群人说说笑笑的,显然正要登梯走进酒楼。 哼,还真是逍遥得意! 璇莹一语下发,眯起了眼,忽然一个旋身,蹬蹬蹬地飞奔下楼。丫头在后头呼唤也不管,她就这么一路闯到令狐雅墉跟前,笑盈盈地作揖。 “姐夫,好些日子没见,真巧在这儿遇上呢!” “史二小姐?” 令狐雅墉讶然望着她,接着,缓缓露出一抹笑。 “什么史二小姐,那是给外人喊的,姐夫该喊我小姨子才对!”说着,璇莹美眸流盼,往他身边的妓女一睐。“姑娘,可否劳烦你让个位子,方便我和我姐夫说几句话?” 那名妓女手里拿着一柄桃花扇,半掩容颜,只露出一双饱含兴味的美眸,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接着,又朝雅墉身边另一个女子使了个眼色,两女便双双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另一头去。 而满场在座的,一听到璇莹喊出“姐夫”二字,早傻住了,又见她一副磨刀霍霍、来势汹汹的模样,便转头忙碌起来,敬酒的敬酒、吃菜的吃菜,无人敢多看他们一眼。 “姐夫,您可真懂得享福啊!” “好说。” “你见了我这张脸,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为何不安?” “我姐姐怀着身孕,你却在这儿风流快活,还问为何?” “这个嘛……” 令狐雅墉摸摸鼻子,耸了耸肩,就算回答。 史璇莹狠瞪着他——好啊,放着怀孕的妻子不顾,狎妓出游,被自己的小姨子撞见了,非但没有一丝愧色,还理所当然似的—— 连她看了都这么心痛,姐姐知道姐夫在外是这模样,要怎么承受呢? 令狐雅墉不禁暗自苦笑。这妮子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只是街道上偶然遇见了,便追过来替姐姐讨公道吗? “你胆子可真不小,敢如此对待我姐姐!”她眼睛几乎闪闪发亮了。 “这个嘛,我胆子素来不小,只是话说回来,我究竟如何对待令姐了?”令狐雅墉啼笑皆非地瞅着她。“难道我虐了她?” “谁说不是呢!”璇莹冷冷回道。 “唔……你说是就是吧,那么,小姨子可听令姐抱怨过半句?”他懒洋洋地睨她一眼。 “你——”史璇莹双眸几乎着火。 气死人!她早说嫁人没半点好处,何况,当初她就百般不愿让姐姐嫁给此君,如今果然恶梦成真! 令狐雅墉注视她耳颊通红的模样,嘴角一勾。这张脸容明明和他妻子一模一样,却又如此不同。 璇翎即便生气,也是淡淡的,冷着脸,如冰如霜,谁近了她的身,心头便像被一大片软针绵绵密密地刺着,教人心乱如麻,互不知所措…… “怎么着?气坏了?” 他炯亮的双眼盯着她,忽而低笑起来。 看来今次可得罪她一回了。眼下的场合不适合她多做停留,留久了只怕坏事。 “很想直接冲回家里,同你爹爹告状是吗?那就快去啊,省得留在这里败我的兴致。” 唉,虽是同一张脸,这妮子却无法激起他一丝温柔,反教他无端思念起娇妻了。 “还不走?要坐我的轿子回去吗?”他打趣道。 “哼!”走着瞧! 史璇莹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才忿忿转身。 临去时,她不经意往窗边那两名艺妓瞧去,其中手持桃花扇的那个,左右随着一名丫头,捧着一把似乎颇为名贵的古琴,上头还镶嵌着质地上等的翠绿碧玉。 那艺妓目不转睛地直视她,盈满雾气的桃花眼却读不出心思。 史璇莹眉头一拧,掉头便走,来去像是一阵旋风。 令狐雅墉等她一下楼,便起身凭栏而立,寻着她的背影,直到亲眼目送她登上自家的轿子,垂下帘幔为止。 “听闻尊夫人和那姑娘是孪生女?”绿琴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如春风沐人。 “如此绝色,难怪大人这般魂牵梦系……” 令狐雅墉听了,叹道:“是啊,幸好过门的不是这一位,万幸、万幸!” 想起新婚夜的惊魂,至今仍教人难忘。领教过这位“拜过堂的小姨子”的与众不同之后,没盯着她,还真怕她闯出什么祸呢! 自从姐姐出阁后,家里一夕间冷清了许多。 爹爹是公务繁忙,难得见上一面,娘亲又爱叨叨絮絮,她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昔日能说话的伴儿,原来只有姐姐而已,而今见了姐夫,对姐姐的思念益发不可收拾。 璇莹失魂落魄地端坐轿中,思量片刻,便倾身吩咐轿夫。“先别回家了,往令狐府。” 心不晓得为什么跳得又猛又急,她有满肚子话想问。 姐姐嫁了人,当真过得好么?许给那样风流的丈夫,有何幸福可言? 到了目的地,通报了身份,下人立刻领着她一路穿过花厅,往最偏东的书斋而去,沿途瞧见的家丁莫不满脸惊异,有的甚至看呆了,忘了手边的工作。 璇莹摸摸自己的脸庞,微微苦笑。家里的仆役早就见怪不怪,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脸和姐姐长得多么相像。 来到书斋,房门开启,璇翎立刻抬起脸——那模样恍如未嫁时一般,只不过换了间书房、换了摆设,姐姐依旧是那副读书虫的模样。 璇莹默默瞧着,喉头梗着什么似的。 “姐……”她轻轻唤了声。 “真难得啊,你怎么来了?”璇翎乍见妹妹到来,忧虑竟多过欣喜,拢紧了眉,不确定地上下打量。“爹爹、娘亲知道你来吗?” “什么嘛,人家想你才来的,怎么你看我的眼神,活像我惹事跑来避难呢!” 璇莹噘起嘴,不情愿地老实招认。“是没跟爹娘提过。”不能怪她,这是临时起意的嘛! “你呀、你呀!”璇翎一边摇头一边笑,实在拿这丫头没辙,好好的深闺小姐,怎能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老是如此任性妄为呢? 璇莹张口欲言,愣了半天,却垂下肩膀,叹了口气,又缓缓合上嘴。 璇翎瞧在眼底,忽道:“怎么,爹娘为你说亲了?” “呃……”璇莹错愕地抬起脸,望着姐姐,良久,才摇头道:“不是,不全是为了这件事……” 初时正是为了亲事心烦,才想出门透透气的,偏偏遇上姐夫,反而烦上加烦,老天爷怎么就不肯让她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度日呢! “姐,外面有些传闻是关于姐夫的,你听说了吗?” “传闻?雅墉吗?”璇翎揣度妹妹的心思,不知她指的究竟是哪桩?关于雅墉的传闻,京城里不止一、两件呢!“也许……听说了吧!” “真的?你都知道?全都知道?”璇莹难以置信。“姐夫赎了几个名妓、养在外头的事也都听说了?” 璇翎沉静地一笑,倾身反问:“你打哪儿听来的?” “元哲表哥。”璇莹吐出四个字,正色道。 喔?璇翎了解地点点头。元哲表哥本是个闻风就起浪的人,倒不是指他扯谎,只是言语间太不谨慎,像这类风言风语,怎能随口说给璇莹听呢? “事实并非如传闻那样,你误会了。”璇翎浅浅一笑。 璇莹冷着脸道:“误会什么呀?我亲眼瞧见姐夫带着那些女人出双入对,还会有错?”接着,她把刚刚在酒楼看到的一切,包括姐夫身边挨着的艺妓,她们的眼神样貌详详细细地说了。 “眼见不一定为凭。” “是么?是姐夫跟你说的?”璇莹斜目瞧她。“他说了,你就信啊?” 璇翎闻言一呆,璇莹劈头又说:“为了自己风流快活,男人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怕他骗你?” 璇翎被说得哑口无言,抿着唇,良久无语。 看着姐姐脸色逐渐苍白,璇莹咬咬牙,不禁后悔了。 是她太多事了吗?难道说,她不该对姐姐提这些? 倘若姐夫有本事安抚好姐姐,她是不是应该保持沉默? 说到底,像姐姐这样温雅柔顺的女子,就算知道姐夫外面还有其他女人,又能如何呢? 姐姐的个性与她不同,她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而姐姐虽然有时倔强刚毅,却也比她更懂得妥协。她知道了这些事,若是无力改变什么,便只是黯然心碎罢了! 姐妹俩难得照面,却默默看着对方,心中各自翻腾。 过了良久,璇翎才展露笑颜,柔声问:“我方才问你,爹娘是不是为你说亲了,你回答我:“不全是为了这件事”,那么,爹娘确实在安排你的亲事了?” 提到这个,璇莹又烦闷起来。 “不晓得,我又不想嫁。”她忍不住低啐一声。“嫁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悠哉当我的千金小姐,日子不晓得多快活,作啥非要我嫁人不可呢?”她顿了顿。“瞧你嫁成这般,我还敢嫁吗?” “你——”璇翎脸色一僵。 话一出口,璇莹立刻懊恼地自掌嘴巴,起身说道:“算了,不说了,我要走了!” “莹儿!” 璇莹真的起身走了,璇翎追到门边,可思绪一转,停下脚步。 就算追上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看着璇莹穿过花径,一路气愤难平的模样,一会儿猛捶自己脑袋,一会儿又插腰握拳,似乎苦恼不己。 眼见妹妹越走越远,她倚门而立,只是悠长地叹息。 她其实很想拉住妹妹的手,好好说一会儿话,好好地向她倾吐—— 莹儿啊,你不晓得,我……我不是不怕。 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时,心里有多甜蜜、多开心吗? 你知道当他紧紧抱着我,他眼里倒映出我的模样,我看起来有多么幸福满足吗? 不是的,你弄错了。 你姐夫对我那么好,他定不会骗我的,就算骗尽天下人也不会骗我。 然而,倘若他当真连我也骗了个彻底,那么我只怕,他不肯骗我一辈子啊! 这样深沉的心事,莹儿一定想都没想过吧? 如果,她拉住莹儿的手这么说,莹儿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是不可置信?还是讪笑她痴傻? 想着想着,她却先笑了。 “没用的书呆……”她喃喃着,提起裙摆,缓步走向花朵盛放的园圃,一会儿摸摸柳梢,一会儿拔下不知名的花儿把玩。 风儿徐徐,温柔地牵起她发梢,也扫开微拢的眉心。 是啊,她还真是没用。 聪明和愚笨,若教她只能选一个,只怕还是愚笨些好吧? 第九章 “秀川是个可爱的地方,山明水秀,人人可亲。我和南雁啊,出了私塾就变成小霸王,成天领着一堆“手下”四处脗躂。记得有一回,往城隍庙的路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蜂窝,我和南雁等一群孩子兴起,找来竹竿想把它敲下来,没想到蜂群倾巢而出,我们落荒而逃,跑啊跑的,最后一起跳进秀水溪里,南雁不擅泅水,差点没溺毙——” 这日下午,令狐雅墉难得陪她在书房里闲聊,聊起自己成长的乡间,他眼神漾起温柔,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神情。 璇翎不禁着迷地追着他脸上焕发的神采,看得不目转睛。 “后来呢?”她缠着他问。 “当然是把他拖上岸啊!”他笑容加深,又道:“隔天私塾里人人头上顶着满头包,我们全挨了爹娘一顿打骂,那之后的夏天,南雁都被他爹押着学游水,我只轻轻松松地作陪。” “你和南雁是从小就认识的?” 璇翎听得神往,她只有一个妹妹,两人都是循规蹈矩的闺秀小姐,莹儿纵然活泼了些,从小也没真正闯出什么乱子,哪像雅墉他们玩得这样疯狂,又是捣蜂窝又是跳水潮水的,对她而言简直是天下奇闻了。 “南雁的爹爹原本是我爹的护卫,我和南雁从小就跟着他习武,后来我爹为他们父子俩除去奴籍,南雁早已是自由身,现下是念着昔日交情,才留下来帮我。” “原来如此。” “翎儿。”令狐雅墉忽然执起她一只皓腕,柔声道:“你陪我娘回去一趟吧!” 璇翎讶然望着他,他接着又道:“再过一阵子就是我爹的忌日,你还没向我爹请过安呢!” 闻言,她抚着隆起的肚子。她怀孕已有五个月,此时远行妥当吗?但见他期待的眼神,却又直觉温顺地点头。“你呢?” “你有孕在身,不便赶路,所以安排你和我娘先行,慢慢乘马车回去。我娘的娘家也在那儿,到时会有人妥善照顾你们的,至于我……等忌日将近的时候,我会快马赶到。”令狐雅墉揉揉她的头发,煦煦笑着。 “那奶奶该怎么办?我和娘都走了,让奶奶独自留在家里吗?” “奶奶的心愿是搬到承国寺去,和太皇太后一起修行念佛,太皇太后已经应允了,那儿负责照料的人手充足,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了。”璇翎点点头,继而微微一笑。 看来雅墉早有安排,说只是跟她闲聊,却连该说什么话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就听他的吧! 这将是她第一次离开京城,离开熟悉的家乡,目的地是丈夫成长的乡间,那些他描述的乡间景致令她非常期待。 前天被莹儿勾起的愁绪,她已决心抛到一边——所谓忧愁伤身,雅墉在外头的花花世界,她根本干涉不了,何必徒惹烦恼? 没想到临行那一日,令狐雅墉清早就不见人影,倒是绮南雁突然来了。 只见他叼着甘草,咧开笑脸,躬身一揖。“老夫人、嫂夫人,我来啦!” 雅墉的娘亲慈蔼地露出微笑。“南雁,你也要回去吗?” 绮南雁抖抖身后的行囊,笑容加深,回答道:“雅墉要我陪夫人们走一遭,顺道看看我娘。” “那太好了!” 雅墉的娘亲从容登车,随后璇翎也由丫头搀扶着上车。朱红大门前一片阵仗,随行护卫浩浩荡荡,策马领头的正是绮南雁。 璇翎隔窗侧看,绮南雁已敛去笑颜,浓眉深锁地低头和管事的喁喁交谈,管事的突然眼眉一挑,往某处一瞥。璇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边角落停着一顶小巧华丽的钿轿,轿帘半掀,隐约露出一截裙摆,还有一把形状像是琴筝之类的物品,用翠绿缎布包裹着,系带流苏之上饰有一片碧玉。 绿琴。 闹烘烘的脑海里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闪现这个名字。 她听过,这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艺妓名号。 轿帘又被掀开了一点点,里头的女子矮身揭帘,揭帘的纤手皓腕挂着把桃花扇。紧接着露出半张脸容,瓜子脸蛋,艳艳朱唇,那唇一看就是诱人的,胭脂描画得极尽精致,微翘的唇型极尽媚惑。 霎时,莹儿的话语一一浮现。 她和婆婆正要离开,门前却停着这样一顶钿轿……瞧那管事的眼神,不可能是不相干的女人。 璇翎脸色一白,茫然回过头。 不多时,一行人启程,绮南雁吆喝的声音隐约传来。 车轮碌碌地转个不停,肚里的孩儿忽然伸脚踢她一下。 疼啊!璇翎咬牙忍着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幸好婆婆一上车就闭眼歇息。丫头坐在车头前,没人发现她翻涌的情绪。 她心里像燃了把火,熊熊在烧,外表却更加淡漠。她再度转头往窗外看,外头,已变成陌生的郊外风光了,黄沙古道,青草萋萋。 不如此去不复返。 她无声地一吁,抵靠在椅背上,缓缓合上眼眸。 顾念着璇翎有孕,车阵缓缓而行,走了将近月余才到秀川。秀川县是个可亲可爱的地方,山水宁静,风光明媚,纵然是大户人家,也与邻里间的乡民往来频密,处处透着幽静与恬适,与京城的繁华富丽有别。璇翎几乎一落脚就立刻喜欢上这地方。 入秋后,满山红叶,闲暇时沿着乡间小径走走,便满心舒畅。 “转眼就八月了……” 这天下午,丫头们统统被分派到厨房里做团圆饼,准备发送给乡民。厨房里挤得转不了身,丫头们便又分拆成两半,其中一半赶到花园里包馅食,叽叽喳喳地笑闹聊天,好不热闹。 璇翎散步回来,大老远便听见丫头们的喳呼声,其中一人道:“就是啊,你们猜,少爷中秋前能赶来吗?” “你管这个做什么?” “我瞧少爷再不来,夫人就要临盆了,少爷难道都不紧张?” “哼,你没听过一句话叫“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么?有了天下绝色的绿琴姑娘,怎么顾念得了少夫人啊!” “话怎能这么说,夫人终究才是正室——” “正室?都被撵到乡下了,还什么正室不正室呢!” 一个大嗓门的丫鬟,拉着尖亮嗓子斥道:“照我说,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到乡间来祭祖,根本就不通情理!”她顿了顿,又道:“是不是?沿途舟车劳顿,等祭祀结束后,肚子差不多也七个月大了,谁敢这时候赶路啊?好吧,就等两个月后孩子生下来,还得坐月子什么的,况且刚出世的孩子那么幼小,也不适合远行。瞧瞧,少夫人这一待下来,不就等于被赶出门了吗?” “是么?”丫头个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说真的,像少夫人这样好脾气、明事理、文雅又端庄的女主人,素来是很受爱戴的,可惜美人命薄啊…… 又有丫头抬起头来,说道:“咱出发那一日,门外停了一顶华丽的钿轿,你们瞧见了没有?总管还特地上前和里头的人说话呢!” “我瞧见了,里头的女人抱着一把琴,那双手啊,像十枝白葱似的。” “这不就是摆明着吗?” “好可怜的夫人……” “难道说,我们前脚一走,那女人后脚就住进去了?” “谁晓得……” 璇翎短暂凝立,过了一会儿,徐徐转身,闲步往闺房走去。 那些风风雨雨的事,她懒得听也懒得问了。 倘若,自己真是被放逐到乡间,那么,很庆幸那人至少还选了块不错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山光水色,民风可亲,就算在此终老也没什么不好——总强过和妾室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 怕只怕,天不从人愿…… 璇翎伸手抚过沿途伸展出来的枝叶,幽幽地垂首。想过平静的日子,也不是容易之事,光凭自己右相之女的身份,又临盆在即,雅墉总得顾念她爹和孩子,断不可能将她长久安置于此…… 穿过月门,却见绮南雁正低头和一名丫鬟在园子前谈话。只见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长剑,似乎神色不豫。直到发现她回来,紧拢的眉峰这才舒展。 “你总算回来了。” 绮南雁跨大步走向她,斥责道:“有孕的姑娘怎能挺着大肚子出门,却连个丫头也不带?你不晓得这有多让人担心吗?” 呃?璇翎瞅着他,有点被他的模样吓住。 “因为……后山的枫树都转红了,我瞧景色很美,便循着小径走走。”只不过出门散散步,何必如此紧张? 绮南雁似乎也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稍稍退了一步,仍然皱眉,说道:“山里难免虫蛇出没,况且万一跌倒了,伤了孩子可不好。” “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没事就好。” 绮南雁粗鲁地点了个头,绕过她就要离开,璇翎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开口唤他。“南雁,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嗄?”绮南雁停下脚步回头。“我吗?” 璇翎眸里含笑,婉言道:“是啊,瞧你整天闲得发慌,不是在亭子里喝酒,就是在树荫下睡午觉。咱们回秀川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老家那边应该都探过了吧?那么,还不回京吗?” 雅墉身边少了他,应该会感到不便吧?说起这两人,平时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原以为南雁护送她们婆媳俩回秀川,就会马上赶回京城的,却不知为何他竟然久留此地,就像是刻意留下来保护她们似的。 但在这山野乡林,有谁会伤害她们?甚至还得劳动绮南雁这样的人物?她对他所知不多,但看丈夫如此倚重他,应该绝非一般人。 “这个嘛……等雅墉来了再说,走了。”绮南雁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璇翎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忍不住浮起一阵不安。 回想起来,自从来到秀川,无论任何时候,绮南雁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她身边……难道是雅墉要他这么做的? 可再怎么反覆思量,始终没个答案。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到了临盆日,她阵痛了整整一日一夜,总算产下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娃娃。婆婆高兴自是不在话下,当晚便修书一封,遣人快马把消息送回京城。 过了几日,京城捎来回信,璇翎颤抖着展开一看,纸上只有三个字—— 令狐挚他为孩子所取的名字。 “令狐挚……令狐挚……”璇翎反覆低吟,恍如梦呓。 为什么单单取了这个“挚”呢?倘若心中有她这个娘子,就不该送她到乡间来,不该随意接纳别的女子,更不该连她临盆之际仍不见踪影。 眼里既然没有她这个人,就干脆让她死心吧! 何必取这样撩拨人的名字,扰得她不得安宁呢? 当晚下起一场雨,冰凉雨水簌簌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如泣如诉,璇翎睡在床榻上,身子翻了又翻,不知辗转多久,仍觉得心烦。 及至夜半,睡眼迷蒙间,似乎有人揭开了帘帐,坐到她身边来,伸手轻触她的脸。她微睁眼,却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低头瞅着她笑,眼睛弯弯亮亮,三分兴奋混杂着七分调皮。 “莹儿?”璇翎眨眨眼,迷惑不已,自言自语道:“我作梦了吗?” 璇莹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忙不迭地笑说:“是啊,你睡傻了,正在梦里呢!” 说罢,眼睛往旁边瞟去,霎时骤亮,惊呼道:“啊,这就是我的小外甥吗?” 床榻边摆着一张小床,小婴儿正在里头熟睡着。璇莹立即凑上前,喜孜孜地低呼:“好可爱的小东西……” “……史、璇、莹?”璇翎这才清醒了,连忙翻坐起来。“真的是你……你、你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妹妹,又惊又喜,却不免狐疑。“你怎么来了?”该不会又闯了什么祸吧? “听说你临盆的消息,我哪里还待得住啊,当然向爹爹死缠活缠,非要亲自来看看你喽!”璇莹眉飞色舞地说着。打从姐夫派人通报姐姐平安生下一名男婴后,她就成天缠着爹娘,爹爹近来正为了朝廷里的事心烦,挨不了她吵闹半天就投降了。于是,她当天就跳上马车,连食宿都在车上,一路赶啊赶,硬是在五天之内赶到。 “厉害吧?到了秀川,还是大半夜呢,车夫差点儿找不到地方,幸好令狐家在这儿是有名望的,咱们好不容易逮着人问……” 璇莹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堆,璇翎听完了,却板着脸问:“真的么?你来看我,娘也没反对?” 璇莹泄气地横她一眼。“是,是真的,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不是不信你,只是……”还不都她平素恶名昭彰,璇翎轻叹一声,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省得将来后患无穷。“娘不是正在张罗你的婚事吗?还肯让你出远门?” 璇莹听了,掩嘴又笑。“你不知道,咱们朝廷出大事了!你离开京城后,皇后娘娘突然得了急病崩驾,国丧期间,京城里的百姓禁止嫁娶办喜事,娘看我这两、三个月内横竖嫁不成,就不管我啦!” “皇后娘娘崩驾了?怎么会……” 京城里流言满天飞,有人说,其实皇后是被赐死的,现在朝廷里一片混乱,人心惶惶,都说万一赵氏贵族起兵造反就惨了。” “不至于吧……”璇翎喃喃低语,失神落魄。 倘若皇后真是被赐死,那么,雅墉自会好好安抚赵氏的势力。皇上已非当年莽撞的太子,若没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任意出手。 雅墉莫非是早就知道什么,怕她担忧受怕,才要她远离京城? 不。璇翎摇摇头,除去这荒谬的念头。 她离去前,明明亲眼见到那顶钿轿了,究竟还要期待什么?别想了,别再自作多情,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挚儿、挚儿,瞧瞧他嘴巴多可爱。”璇莹开心地摸着小婴儿的脸庞,一见着他,满身风尘疲倦都忘了,好像吃了仙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璇翎回眸温柔一笑。“你能来,实在太好了……” 至少她还有妹妹。 老天待她不薄,给她这样一个好妹妹,她已经很幸福了。 第十章 快下雪了吧! 远方的天际如洗过毛笔的水缸一般,混浊晦暗,几乎连光也透不过来。 璇翎抱着孩子走在花园里的石子甬道上,入冬后满园冰凉、草木萧萧,好不容易找着一块干燥的石椅,便坐下来歇歇腿。 挚儿不吵不闹,安稳沉睡。母子俩这一歇,时光仿佛顿止。 “想念姐夫吧?”史璇莹拢着身上的斗篷,莲步轻移,不知何时悄悄踱到姐姐身旁。 世上若有会走的石像,约莫就是这模样吧!静静的、优雅的,不言不笑、不哭不动,连四时寒暑也忘了。 璇翎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垂下眼眸,低语道:“没有。” “还说没有呢!整天都在发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打我来到秀川,都过了多少天了,就没见你笑过。” 璇莹故意伸手捏捏她脸颊,璇翎既没闪躲,也没像往常那样开口斥责,头低低地瞧着怀里的孩子。挚儿睡得又香又甜,细致的眼眉、微翘的双唇,模样真像极了他爹爹。 璇莹伸手过来捏捏他细嫩的脸,忽而转向姐姐,微笑说道:“对了,我说件趣事给你听罢,跟姐夫也有关系的。” 她笑眯了眼,又说:“这事一直挂在我心头,本来一到秀川就要立刻告诉你,结果一看到娃娃就分心,之后想找时间跟你说,又见你老是一副睡眠不是的模样——” 姐姐照料孩子完全不假他人之手,夜里娃娃哭闹,又要人抱、又要吃奶,闹得姐姐夜不安眠,白天总是找到时间就睡。 昨儿个,她随手抓了个老嬷子来问,忙这孩子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老嬷子笑说,在孩子离乳之前都是这样的,少说得忙到孩子周岁吧! 她一听,那可不得了,可不能等到姐姐忙完再说了! 璇翎原是没什么兴趣的,听说和雅墉有关,才好奇地睐她一眼。 “不对不对,说起来……应该是件惨事才对!”璇莹敲了敲额头,接着转头问:“姐,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位姓袁的大人经常登门造访?那袁大人好像是爹爹好友的门生,考了好些年才中进士,孰料一进官场便得罪赵相,被硬安了个罪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袁大人?”璇翎蹙起秀眉,搜寻回忆,“我只记得他有个很美的女儿,琴艺不凡。”幼时曾经一块儿读书弹琴,如今连名字都快忘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呢? “是啊是啊,就是他,可我要说的不是他!”璇莹连连点头,揽着姐姐手臂说道:“那袁大人当年被流放,中途病死了,妻女都被贬为宫婢,随后袁小姐貌美招护,被主母卖入青楼,直到最近才赎了身——” 璇翎皱眉。“这种事,你从哪儿听说的呢?” “姐,她就是名妓绿琴啊!”璇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上回在酒楼,我没认出她,她倒是认出我了……” 璇翎愣愣地看着妹妹,早听傻了。 原来那位绿琴姑娘,即是她们幼时认识的袁绿晴,某日,姐夫突然找上她,说是需要几个能周旋在贵族间的名妓,问她愿不愿意为他效命。 这对绿琴可说是一举数得之事,既可报父仇,又有机会从妓籍中除名。于是点头答应,如今赵相已死,赵氏没落几乎成了定局,而她洗净铅华,亦辗转找回母亲,只盼就此远离京城,回乡过平静的日子。 绿琴离京前,特地找她说了一会儿话,两人都感伤地哭了呢! “她说自从见过我,想起了儿时,忽然很想见你一面,可惜错过了时机,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离去。又说咱们是她儿时的友伴,姐夫是她的恩人,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么?” 璇翎不知想什么入了神,过了半晌,才幽幽答应一声。“喔……” 咦?这么冷淡? 璇莹惴惴不安地打量姐姐。认真说起来,这祸也是自己闯的。 姐姐原本应该不晓得绿琴这号人物,是她自己在酒楼看见姐夫和绿琴,便去跟姐姐告状,还恶声恶气地骂了她几句,唉,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不好,怎么老干些糊涂事呢! 姐姐和姐夫不知后来怎么调解的?怕是根本没调解吧,以姐姐的性子,八成连提都没提。而她得知真相后,几乎懊恼到想撞墙。是她错了,姐夫根本不是她想像中那样的人! “还有啊……按袁小姐所说,姐夫那些恶名昭彰的风流花名,好像全是假的呢!别的没有证据就不提了,单单就绿琴,姐夫说她是‘忠良之后,不可轻侮’,自始至终以礼相待,绿琴说她很羡慕你……” 史璇莹偏着头,努力思索着绿琴说过的话,生怕没解释清楚,但说到这,又不禁迷惑起来。“姐,你瞧这说得通吗?男人只要进了花丛,没道理不偷腥啊!喝醉还记得回家,就算洁身自爱了,是不是?” 唔……也许是自己对男人偏见过重吧! “像姐夫这样的,世间大概找不到几个吧!”末了,她耸了耸肩,干脆定了结论——她的姐夫是世间少有的异类。 “我……不知道。”璇翎早已听得神思恍惚,心魂全飞走了,这时听莹儿发问,只能缓缓摇头,心房蓦地一阵灼热,两行眼泪霎时滑落。 这是怎么回事?就连离开京城的时候、阵痛待产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泪,而今,竟是难忍相思地哭了。 “姐?”璇莹不安地瞅着她。 璇翎仿佛泪流不止,滴落的水珠一颗颗落在婴儿光洁的脸颊上。“我好想他……莹儿,我好想念你姐夫……” 以前都误会他了,错了,全错了! 她怎会如此愚昧,如此自以为是?成亲以来,她让他尝尽了多少排头,他却没一句怨言,闷不吭声地担下了。 她多么思念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倾吐,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他就快来了,一定是的。”璇莹温暖地揽抱着姐姐,柔声安慰道。 等姐夫来了,届时,还有一份大礼等着她呢! 她又作梦了。 眼前的景物是那么不真实,睁开眼,她竟然置身在一片大红喜帐内,头枕鸳鸯枕,身覆锦被。 肯定是一场梦。否则她不是睡糊涂,就是彻彻底底疯了。 她想起昨晚睡前,璇莹拿了一碗黑漆漆的苦药让她喝下,说是她近来夜不安眠,于是请大夫开了安定心神的补药给她。 对了,就是那碗药让她产生错觉,明明还在梦中,却以为自己醒了。 因为这场梦,未免太真实了吧…… 璇翎伸手揭开帘帐,妆台前、衣箱上,门片窗棂处处贴满了“囍”字。不远处的桌案上铺着大红桌巾,上置一对红烛,一双红托盘,其中一只放着红嫁衣、另一只则是无数的金玉饰品。 她推开锦被下床,低头瞧去,就连原本的绣鞋也被换成簇新的红靴。 才套上鞋子,掂了掂,大小正好合脚,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 “你醒啦?”璇莹脸上堆满了笑,像只蝴蝶般翩翩飞舞着进来,身后还领着一批丫头,如此大阵仗,好不吓人。 “莹儿?”璇翎莫名其妙,不禁掐掐自己的脸,狐疑低喃:“难道不是梦?” 璇莹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你睡傻了,正在梦里呢!既然是在作梦,就安心让我摆布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 璇翎还分不清南北东西,却教妹妹给推到铜盆前,连声催促,“快点儿把脸洗一洗,准备更衣吧!吉时就要到了。”正说着,身后的丫头纷纷忙碌起来,似乎还嫌房间布置得不够华丽,鲜花、盆果、各种摆饰一样样端了进来。 “什么吉时?谁的吉时?”璇翎柳眉一拢,真不知莹儿又要什么把戏。 “当然是你的大婚喽。” 璇莹笑嘻嘻地拿起一条素绢,塞到她手里。“快快快,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说着,她转头吩咐丫头们摊开嫁衣,将各种珠环玉佩全部打开来放好。“这一回,可不能再把你的婚事弄砸了……” “到底在说什么?”璇翎完全糊涂了。 “姐夫说,他要在这里和你重新拜堂。”璇莹终于吐实,眼眶也红了。“他说他想好好迎娶你过门,好好和你拜天地,花果撒帐、脱缨合髻……任何一个礼俗都不能少。” 她啊,每次想到姐夫说这些话时的口吻,就冲动得想哭。 从前一向视姐夫如仇敌,气恼姐姐嫁了如此不堪的丈夫,原来自己全错了,险些毁了姐姐一生良缘。 “他这样……亲口告诉你的?”还说……任何一个礼俗都不能少? 她身子有些软了,胸口像忽然被什么填满,莫名地激动,心房充盈,幸福得几乎晕倒。 “他说他早有重新拜堂的念头,只是京城里人多嘴杂,万一我的丑事传开,怕将来嫁不出去——”璇莹又哭又笑地伸伸舌头,接着又说:“是他让我来陪你,说当初祸是我闯的,总要负责收拾才对。”这件事,姐夫的娘亲也知道了,为姐姐心疼得不得了,来到秀川后,便暗地里派人把婚礼所需的一切偷偷打点过了,只等姐夫过来而已。 “这么说,他已经到秀川了?”璇翎心头一震。 “是,算好吉日回来的。”璇莹点头,其实昨天就回来了,压抑着满心思念,一夜无眠等着她呢! “我想快快见到他。”璇翎眼眶一红。 “就快了——”璇莹拉着她的手,和丫头们一起为她穿上嫁衣,戴上凤冠,披上盖头。 这袭婚袍还是她一手绣制的呢!从姐夫向她开口的那天起,她就不眠不休赶制这件衣裳,连在马车上也顾不得颠簸,一针一线全是她对姐姐的歉意与祝福。 吉时一到,她便泪涟涟地握着姐姐的手,扶着姐姐踏出闺房。 所有礼俗一项不差,婚礼庄严隆重。 璇翎始终抿着唇。她的心,隐隐发疼,她眼眶,也总是温热而湿润。她的双手紧紧交握,等待的每一刻漫长如年,直到盖头锨开,她抬眼凝望那张久违的、她倾慕不已的俊颜——他唇角依然含笑,英俊慑人的眼眸深邃如海。 “为什么哭了?”令狐雅墉笑着坐到她身边,抬指拭去她脸上的泪。 她微微赧红,羞涩地回以微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歉然柔声道。 比约定的时间还迟了数月,着实害她久等了。 璇翎摇摇头,却道:“你故意把我送来这儿的,是吗?” 她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其中肯定有什么理由,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重办这场婚事吧?“不顾我怀孕的身子,怎样也要将我送出京城,甚至派了南雁守在我身边……究竟出了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原来她早都看穿了? 令狐雅墉哑口无言地望着她,继而失笑道:“你就不能笨一点,活得轻松惬意些吗?” “恐怕……很难,”璇翎一本正经地端起肃容。“我已尽力了。”是真的,许多不愿深究的事,都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令狐雅墉微微一晒。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她想听,他就全说给她听。 其实上一回,他故意漏说了一件事。 那就是太皇太后其实也是皇上的人。 一方面是太皇太后长年修佛,对权力已无欲望,另一方面,也是皇上这些年来从未放弃在太皇太后身上费功夫,以温情说动老人家。 而最终令太皇太后彻底转念的,是几年前的一件大事——皇后曾和赵左相密谋,欲杀害皇上,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帝,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太皇太后虽然一生专横,可从未伤害过李氏王室,只因赵氏实则是一株依赖在李氏底下的藤蔓,李氏王朝必得高耸入云,赵氏才能攀爬而上,皇后过分的野心,只会让两家陷入万劫不复。 赵相与皇后密谋之事,没逃过她老人家的法眼,念在同是赵氏一脉,也为了避免朝廷陷入纷争,她勉为其难网开一面,但皇后的凶狠令她心寒,赵惟秉的贪婪则令她恐惧。 因此在他考科举时,太皇太后现身推了他一把,而后,便与皇上取得默契,山头的主人可以换成皇上信任的人,但除了几个野心太甚、威胁王权,不得不斩除的之外,尽量不牵连其他赵氏族人,这是她有生之年,能为自己家门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此一来,便不能追究赵左相这几年操纵政局、收受贿赂之罪。”令狐雅墉说到这儿,突然打住。 璇翎点头,替他接续下去。“牵连太广,阻力肯定不小,若稍有不慎,说不定会引起叛乱。” “不错。”他赞许地朝妻子点点头。“于是太皇太后指了条明路,当年她制止这桩谋反时,曾对赵左相下了一个特殊密诏,要他将其间往返的书信封存,不得毁坏。这是她故意在赵左相身上埋的一根针,为了时时刺着他的背,提醒他不得妄动,同时也是给他一条活路,让他自己拥着这个秘密,不受他人箝制。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赵左相必然还留着那些书信,以备她突然索取查看。” 在那之后,绮南雁潜伏在左相府好一段时间,总算找到密语和几件文书。 逆谋叛乱、刺杀天子,这是任谁也不敢沾惹的麻烦。有了那个东西,再也无人胆敢站在赵左相身边了。 “所以,你遇刺乃是赵左相所为?”璇翎马上想到他负伤回来的那一晚。 “一次杀我不成,他们似乎还不死心,想从家里下手……”令狐雅墉苦笑。 因此南雁只要无事,就待在园子里守着,可如此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啊?”璇翎惊讶地杏眼圆睁。 有这种事,她怎么连点知觉也没有?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皇上有时深夜召见,一离开你身边,我就怕得魂不守舍。那些人急着想把东西找回来,一天比一天焦心,我怕总有一天,他们会挟持你来逼迫我。” 于是他万不得已,明知她怀有身孕,还是决意将她送走,远离了京城,总是比较太平,加上有南雁时时守护,他方能安心。 “原来如此。”璇翎长长一吁,心中谜团总算解开了。 “皇上废后在即,我也不好对你多说,说多了,只是徒增烦恼。”他歉然凝视娇妻,无奈说道:“难道要让你怀着身孕,身在异乡,还日日夜夜忧心我的安危?” 案上摇曳的红烛堆起一团蜡泪,眼看都烧去一半了。 璇翎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彩绣婚袍,想起今晚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心房顿时揪得紧紧的,双颊染上红晕。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决心再娶我一次的?”她羞赧地低垂脸庞,涩声低问。毕竟两人之间连孩子都有了,他不是满心记挂着朝廷,怎能抽得出闲情,理会她这般微不足道的心事呢? 令狐雅墉定睛凝望她,沉吟半晌,忽道:“从你对你表哥说,我俩姻缘不能长久的时候。” 就是那一晚,他心绪低落,与南雁喝酒浇愁,连刺客近了身也不知。 璇翎心头一惊,立刻忆起南雁说过:“喝酒对雅墉并不妨碍,主要是心神恍惚,太过沉溺于心事,完全忽略周遭变动——” 原来她和表哥说的话,全让他听见了。 就是为她魂不守舍,才受了如此重伤……她眼眶霎时又红了,心头一阵激荡,既难过又不舍。都是为了她……她有什么好的,竟值得他如此苦恼,差点连命也送了? “那……为什么替孩子取这个名字呢?” 她泪光闪闪,迎视他温柔的神采,令狐雅墉低下头,额头几乎碰着她的,粗嗄地低语:“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吗?” “我……”她慌得别开眼,羞得无地自容。 “我要名正言顺迎娶你,和你长长久久,一生相伴……” 她太害羞,他索性替她说了。 “挚”字分拆,即是执手,是他要与她偕老,永不分离。他想要重新拜堂,就是不许她有别的念头,不要她有一丝不安,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只能待在他身边永远永远,至死方休。 她定是隐约猜到了,却偏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向来,他对她的甜言蜜语是少了些,如此深刻的承诺,还是第一次。 璇翎几乎融化在他怀里,脸颊贴在他胸膛上,不肯抬头看他一眼。令狐雅墉松松揽着娇妻的腰身,却蹙眉道:“你好像比孕前还消瘦……”才生产完,却没留点肉在身上吗? “是么?”璇翎贪恋地依附在丈夫怀里,听着丈夫稳定的心跳,懒洋洋地一笑。孰料,搁在她腰间的手臂突然一紧。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令狐雅墉沉沉的嗓音从头上传来,璇翎听出一丝异样,不禁好奇。 “问吧。” “在我之前,你……你可有……” 他突然说不下去,她抬起脸,端详丈夫尴尬烦躁的模样,略略思索,便顺着他的语意接续。“可有别人是么?” 她眯起眼,兴味十足地瞅着他。“你是怎么想的呢?” 令狐雅墉居然脸一红,别开脸,轻咳道:“我只知道,一开始时,你根本不想嫁给我。” 璇翎瞪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突然笑起来。 “你啊,从前老说我心思太深、机敏太甚,甚至连刚才也叨念我太聪明。”她笑着捏他脸颊一把。“我看这些话,都要原封不动奉还给你了!” “怎么说?”他听得一头雾水。 “这记得你自己是怎么赴考应试,弄得满城风雨、臭名远播的?”想当初,知道新郎是他,连亲朋姐妹都说不出“恭喜”二字呢!“如你这般的浪荡子,谁敢嫁给你?不愿嫁是平常,想嫁的才是异端好吗?” “啊?”他一愣。呃,就是因为他的名声吗?老天爷…… 璇翎趁他还呆愣着,拉起他的手,羞赧地低声道:“从前那些念头,都是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如今我……我愿意得很。”她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完,又垂下脸。 令狐雅墉说不出话,只是傻愣愣地呆看着她。“我……我真是个蠢蛋!” “你不蠢。”璇翎微笑说道。 只是太在意、太在乎,所以反而更难开口。 无论男女,似乎一旦动了情,向来再怎么聪明绝顶,都只能沦为世间第一蠢人,尤其他俩几乎一模一样的性子,硬说是蠢蛋嘛,就是两个一样蠢了。 夫妻俩相视而笑,眼见蜡烛上纹着的喜字已熔去一半,便同时静了,不再言语。 春宵,苦短呢! 尾声 皇后已故,赵左相已死,朝政大权回归到皇上手中。 而令狐雅墉也在太皇太后的“大力干预”之下,接掌左相之位。如此一来,赵氏世族的恐慌总算平息,普遍都想,没了赵左相,令狐雅墉也是能够依靠之人,殊不知,他才是只不安好心的狐狸。 皇上的意思是,往后还得慢慢宰割他们,直到他们无力危害朝政。既然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今次返乡,索性好好放个大假再回来。 暖帐里,春宵长,令狐雅墉卧在娇妻怀里,枕着柔嫩雪腻的大腿,无限满足地叹息道:“反正,朝廷里有岳父照看着,咱们干脆等挚儿满周岁再回去,你说如何?” 璇翎低头瞅着丈夫,不觉莞尔。 “快别胡说了,世上那有如此便宜之事?” 唉,都怪娇妻太诱人,教人乐不思蜀。 令狐雅墉勾揽着她腰际,懒洋洋地咕哝道:“怎么没有?皇上表面不说,心里很喜欢我呢!”说罢,他迷人的眼朝她一眨,果真是风情无限。 “什么?”璇翎见了,格格笑个不停。他却是越来越不安分,伸手探入她怀里,大胆地上下其手。 “别……”她低声惊喘,正要推拒,孰料他突然从她怀里摸出一包锦囊,她一见,霎时花容失色,动手欲抢。“快还我!”说罢,脸颊居然升起一片红霞。 “为什么?”令狐雅墉岂肯就此放过她?见她如此异样,更不能松手了。两人于是手来脚去,抢上半天,锦囊最后还是落入他手中。 “这里头装了啥玩意儿?连我都不能看?” 他笑眯眯地高举囊袋,璇翎脸色越发红赧,却别开眼去,细声低语:“没……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是么?那我就看喽?” 令狐雅墉朝她一笑,确定她并无反对之意,便打开囊口。 里头装着一束特意剪下的发束。他一眼就认出发束的系带。这是他们第一次婚礼时,他刻意为她系上的合髻用的头发。 后来他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原来是被璇翎发现,藏起来了。 “你何时发现的?”令狐雅墉屏息注视着发束。 “第一天就发现了,你低头收拾的时候,我梳着头发马上就发现了。”璇翎羞涩地赧颜道。 那天,她心慌意乱地梳弄头发,发现了它,来不及解下,便把它们藏在发髻里。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们问候完婆婆,正要回房,他突然从她头上取下一片枯叶,她还以为藏起来的头发被他发现了,怕被取笑,一颗心高高悬吊着,连手心都爬满了汗。 “是吗?有这回事?”他深思凝望着娇妻。 原来如此,原来一开始时,她对他有这么多的心思……都怪他不好,倘若成亲之初,他便多费点心,两人比不会相思受苦。 幸而上苍垂怜,令他俩终究有幸结成佳偶。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令狐雅墉沉吟。 璇翎从他手中取回发丝和锦囊,小心收拾,贴身放回怀里,才回眸微笑,“你怎么了?”只不过是一段往事,值得他如此思量? “你是我梦寐以求的良妻,知道吗?” 他眼中的柔情如此深刻,璇翎双颊艳如桃花,深深睐他一眼,双手便被包覆在他掌心里。 她惯常的羞涩教她实在开不了口,只好在心中低语—— 你,也是我梦寐以求的良缘啊…… 《本收完》 后记 苏曼茵 我结婚七年了,婚前交往三年。 大部分刚认识的朋友听闻此事,都会发出一阵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的赞叹—— “哇,好幸福喔!”、“在一起十年了耶!” 很幸福吗?我不知道耶,每逢这两个字黏呼呼地贴到我身上来,我就一阵茫然,内心自言自语——我大概很幸福吧! 今年情人节,老公习惯性加班,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看到电视上、新闻上许多情人节的相关报导,随口在网路上和友人说:“原来今天是七夕,不过好像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呜呜呜……” 昨晚刚吃完情人节大餐的友人回我:“老夫老妻就不用啦!(剔牙)” 情人节这天,上午我还在忙修稿的事宜,下午则答应友人见面逛街。可是,其实我出门时已经累了,等一切全部折腾完毕,回到家,我连脸色都是白的。 有气无力地在msn上逮住老公,可怜兮兮地说:“我好累又好饿,临终前又逢情人节,可以买块葱油饼回来吗?” 老公:“冰箱里有冷冻的,自己煎。” 我不死心。“买块葱油饼当情人节礼物如何?” 老公:“再说。” 真有种哀伤的感觉,我连“临终”和“情人节”这两个词都用上了耶! 虽然从未期待过情人节,可三更半夜饿得死去活来,老公又是大冰块,感觉很差啊! 我的幸福呢?十年的幸福呢?老天爷啊,还给我—— 到了半夜十二点半,我几近“弥留”,意识模糊中,老公突然拎着一袋鸡排,在我头上徐徐挥舞。“葱油饼没了,我去你喜欢的那家盐酥鸡,结果他们也没开,只好随便买喽!” 我翻身惊坐起,三魂七魄纷纷归位。“呼……好险,差点要去见阎王了。”我本来心想懒得吃干脆当减肥,睡着就不饿了说。 老公瞪我一眼,梳洗去了。再回床上来时,我差不多吃了一大半,老公眼睛湿润地看着我。 “干什么不买两份啊!”我横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他想吃。 老公嘟着嘴。“我带的钱不够。” 是喔,好可怜,于是我把吃剩的一半给他。“我不会啃骨头,这鸡排剩的都是有骨头的部分。” 老公立刻接过来狼吞虎咽。和我相反,他喜欢吃鸡排里有骨头的部分,况且今天加班到十二点半,应该也饿了。 我擦了擦嘴,差不多三分钟内就睡着。 这几年被他磨得连我也不知情趣为何物,可第二天醒来依然很满足。 我……大概是幸福的吧?早上起床时,我看着老公熟睡的模样,他长得还不赖,十年来外型没什么变化,不怎么浪漫的个性一如往常。 今年情人节,我日记上的注记就写:需索葱油饼未果,得鸡排半块。 编编提醒交后记时,我脑袋是一片空白的,把其他该交能交的东西全部交完之后,还看了四、五本小说,想想能写些什么。 关于写作的事,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说的,一切都在学习摸索中,个中甘苦我想大同小异,我没有特别不同,还是不要硬挤心得来说吧!所以,决定写些日常生活之事就好。 我写的小说,和我每日枯燥规律的生活息息相关,小说里对婚姻爱情的体悟,就是从自己的婚姻爱情里观照得来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感谢编编对此篇小说的提点指正,我获益益良多。 经过多番讨论,过程里,编编不断提出各种问题质疑我、挑战我,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重新审视,设法把男女主角的心思挖得更深。这些功考对我写作上的帮助是无价的,看着自己的作品越来越完整,心情有着难以言喻的畅快。谢谢了,我会尽可能把学到的东西用在下一部作品里,无限感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