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貅》 楔子 银凝美人儿,粉雕玉琢,身姿娉婷玉立,华容婀娜,罗纱长裙泼散垂地,漾出一波波裙浪。葱白小腿若隐若现,藕臂间披挂的绣花金帛,完全逊色于她绝世容貌,仅以两条细绳绕颈的纯白天羽霓裳,裸露出优美纤膀,肩头圆润滑腻,肤如洁白凝脂,半点瑕疵都寻觅不着。衣裳上淡淡黹纹,时时刻刻都在幻化改变,先是含苞初蕾的花儿,后而舒展蕊瓣,开得恣意娇嫩,绸缎上精绣的禽鸟,不时仰首拍翅,活灵活现。 如丝媚眼,浓蕴着银泽眸光,缓缓掩盖在淡银长睫之下,她陶醉敛目,面生桃花,白玉柔荑攀附于眼前那位同样出色的男人肩上。 四唇相濡,如银瀑般泄下的长发,蜿蜒彼此身上,耀目光芒在每根发丝间流窜溢动,随她一呼一吸,丰盈酥胸规律起伏,垂落胸前的银亮青丝,亦似充满生命力地拂舞着,带出奇异美景。不单单是她如此殊丽,红唇贪婪缠吻着的男人也相同,他一身金艳,长发、双睫、剑眉,皆是金煌夺目。俪影双双,周身飞舞金银星光,点点闪闪,像极了清澈夜空中,缀饰其间的星子,更胜夏日夜间池畔流萤,光点源自于她与他── 一对貔貅。 金色的公貔,银色的母貅。 毫不逊色的光芒,交相辉映。 雌雄两兽,正受情欲驱使操控,孕育子嗣的萌欲时节,筑巢、交配、产子、育儿,千百年来不变的繁衍定理,公貔母貅本该顺应本能及天命,共赴云雨,为貔貅延续生生不息的珍稀血脉,但── 金色公貔蓦然推开了足以倾城倾国的银色母貅,在两人即将纠缠得更深更紧密之际。 “金貔?”银耀美人呆若木鸡,不懂为何他要中断亲吻,拉远两人距离,并且一脸肃然不悦,金眉几乎快在眉心中央缠成一个大死结。 “……不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沉语,手背抹拭唇瓣上的湿润濡沫。 “什么不对?什么完全不一样?”她不顾姿态撩人,不管衣裙蜷在大腿之间,裸裎多少赛雪肌肤供人欣赏,双臂托着软软身子,半伏于地。情欲之火,烧得她双腮透红、水眸蒙烟,她试图爬近他,才半步,他退得更远,几乎要退到洞口。 “你与她不一样,银貅。”金貔一迳摇头,金发星芒凌乱四散,面容上全是迷惘,觑她的目光宛若见到至毒蛇蝎。 她又爬前一步,身后银缎般曳地长发,焕赫银芒柔和轻洒,衬托她精致娇艳的芙蓉俏颜,眸中写着与他相似的困惑,但她未及开口,他已撇头逐客。 “你走吧,我不想碰你。” “金貔……可是我们两只貔貅本来就应该在一块,这是注定好了的呀,你不跟我交配了吗?”两人明明饱受情欲萌发的痛苦折磨,只要彼此拥抱,就可以从这等苦中解脱,进而获取无上快乐,他为何不想…… “你别再来了。”他的口气既冷又硬。“我想要的……不是你。” “我不美吗?你遇见更漂亮的母貅吗?”银貅停住了前进的匍匐,银色美眸瞅向他抗拒的紧绷背影,迷惘的口吻,嗓音依旧清脆如铃悦耳。“还是……方才那只人类?”见她到来,便狼狈逃离貔貅洞的娇小女人。 “与你无关。”他彷佛叹息一般地吁了口气,金眸却放柔,在听闻她提及“那只人类”时。 银貅坐直身,抚平裙摆,拉回金帛,发间银光兀自飘落,她的表情称不上愤怒,倒像是浓浓不解。她的身子正在发烫,敏感得好似被谁一碰便会忍不住发出娇喘呻吟,此时的她,比平常更艳丽迷人,然而金貔无动于衷,即便是正处于兽类的情欲期,他仍没有扑向她,攫夺唾手可得的美人。 “我不懂,你明明就与我一样,快要忍耐不住体内烧上来的炙火,为何还能这么冷静?” 冷静?不,他一点都不冷静,他像根绷紧的弦,只消指腹一挑就会断裂。 他渴望,他燃烧,他浑身烫得连自己都惊讶,然而,让他渴望、燃烧的对象,不是银貅,极致美丽的母兽。 “我们貔貅只有在情欲期才能和平相处,你是我唯一顺眼的公貔,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生一窝小貔貅。”她又说。 他也曾经这么以为。 懒得再寻觅另一只貔貅,就她亦无妨,情欲期时,颈项缠绵,共育子女,产下后代,而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世上泰半的貔貅皆是如此相处,他们不结夫妻,不共组家庭,待下一回情欲时节又来,若找着了其他更喜欢的貔貅,便更换伴侣,没找着,两兽凑合着再用……可是,此刻他对银貅完全没有欲望,经过方才试探性的深吻,更加确定了这个念头。 她不是他想要拥抱的人。 银貅对他也不是爱,单纯就是“顺眼”,以及“不讨厌”。 她不在意他想要拥抱的人不是她。 听见他不要她时,也没有暴跳如雷。 两只兽,各有疑惑和茫然,同样,有着笃定和释然。 不过,被拒绝的滋味仍是不好受,尤其是尝惯众公貔爱慕及呵宠的她。 银貅迅雷不及掩耳地窜起,来到金貔身后,突然捉起他的手臂,恶狠狠重咬他一口,带血牙印立即清晰浮现,金貔没反击,只是望向她,银貅眯细美眸,挑衅地瞪回去,眼神在说:这是你欠我的。 银亮美人高傲轻哼,收回让这只不识货公貔拥抱的权利,仰着小巧下颚,骄恣地大步离开。 她虽饥渴,却不会去强行逼一只公貔就范,就算这只公貔多闪亮多澄黄也一样。 只是,身体好热好烫好难受呐…… 呜。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第一章 心情不好时,食欲总是相对旺盛。 解决不了身体内情欲火焰折腾,起码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的饥饿折磨,简单就得以舒缓。 捉进柔荑里的银手环,在贝齿造访过后,立刻缺去一角,嫩亮丰盈的红粉唇瓣几回咀嚼,将之咽下,又一口,银手环只剩一半。 银貅努力吃,认真吃,藉着进食忽略快要燃烧起来的欲望。 吃完银手环换银颈链,中间还塞了两颗翡翠耳环当配菜,神兽貔貅嗜吃金银珠宝,灵鼻能嗅尽天下财气,哪儿有香喷喷的财气,它们便往哪儿去,若非饿极了,她不会选择先在这里饱食一顿。 毕竟,外头来来往往的,全是人类。 银貅手抱小妆匣,将盒里饰品当小糕点在吃。 无法否认,她喜欢人类将宝矿弄得小巧漂亮,比起它们藏在石内、土里的原来模样,妆匣中的东西,秀色可餐许多。 她敛起一身银光,盘腿窝于绢屏后方,喀滋喀滋啃咬金步摇时,房门被打开,一大群人簇拥着身穿艳红霞帔嫁裳的新娘子进房。绣有花草的红盖头,遮掩住新嫁娘的花容,不知何故,她步履有些飘浮,全赖身旁丫鬟搀扶。 屋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吱吱喳喳说着银貅有听没有懂的话。她悄悄探头去看,只见新娘子端坐在床帘喜帐间,身旁伶俐的小丫鬟陪着笑,将人一个一个请出新房,掩上贴有双喜剪纸的房门,才疲倦地大吁口气。 好半晌过后,新娘子终于有了反应,她一把扯掉红盖头,怒气冲冲地摘下凤冠,重摔在床上,珠珠翠翠相互杂击,声响清脆。 “小姐……嘘!嘘!嘘!外头人还没走远呐,你小声点!”小丫鬟脸色剧变,忙不迭地奔来,阻止新娘子摔椅翻桌的企图。 “我不!”新娘子面容姣好,只是胭脂水粉稍嫌浓厚了些,破坏原有的清丽神韵,此时她怒目炯炯,大有豁出去拚死活的气势,珠玉霞帔玎玎咚咚被解开来,抛掷于地,她忿忿补上两脚,踩得珠玉凌乱,她身躯微微摇晃,及时扶住床架,才不至于狼狈跌跤。 “小姐──”小丫鬟几乎要发出哀求了。 “为什么我要牺牲自己嫁进这种……这种受到诅咒的家庭?!我哥哥嫂嫂疯掉了吗?!你放开我!拦我做啥?!竟然还对我下软骨散,将我从南城绑到西京,想强逼我就范,混帐混帐混帐!就这么想要钱吗?!想靠买我的聘金去补商行的偌大破洞吗?!” 银貅好奇地瞧着,嘴里一边咀嚼漂亮璎珞,像看戏人一般风凉。 “小姐,你做什么?” “逃婚。”新娘子试图稳住笨拙不听话的十指,吃力地褪去身上嫁裳。 “别呀……我们都已经进了方府,怎、怎有办法逃?再、再说,小姐你一走,后头的麻烦该怎么办?” “我管它的。”新娘子打开窗,搬来圆凳,撩裙踩上,跨出窗棂,软骨散的余力,全被熊熊狂烧的怒火压过。 “小姐……” “要就跟来,不要你就顶替我的位置,当这个鬼地方的少奶奶。”新娘子恶狠狠撂话。 “不不不不不我不要,我我我我跟你走……” “那就快!”新娘子跳出窗外。 小丫鬟眼中有泪,看得出百般不愿,频频回首新房,新娘子威胁要她顶替少奶奶位置的恫吓教她头皮发麻,她心一横,顾不得后续纷纷乱乱,跟随新娘子的脚步一块离去,嘴里嚷嚷“小姐等等我”,两人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房里又只剩银貅一只。 好短好乱的戏码,瞧得她一头雾水,总之,就是有人不想就范,所以逃了,是吧? 耸耸纤肩,她从绣屏后头出来,看见床上的凤冠镶满一颗颗饱满珍珠,一时嘴痒,走过去,抱起它,折下两颗先品尝品尝味道。觉得口感不错,她坐在红幔垂悬的床沿,大快朵颐,珍珠小小一颗,一口一个,像在吃花生米。 可恶,身体还是热,彷佛此时桌上那对龙凤烛,正燃烧着。 臭金貔,害她现在这般痛苦。不爱她也没关系呀,还是可以销魂缠绵一番再各自分散嘛,貔貅不都如此,有哪一对懂情识爱? 她用力吸气吐气,嘴中诅咒似地重咬珍珠,喀喀声爽脆漫开,脑子里想的全是明天该去找银貔、玉貔或珠貔来解决这恼人欲苦。 那几只公貔都很讨人厌,讨厌到就连在求偶时节撞见他们,都会很想一爪子耙过去,吼着叫他们离她远一点。 看来,得蒙上眼睛,捂住耳朵,放空一切,才能逼自己忍受他们。 兽就是这一点不好,本能操纵了理性。 银貅有些垂头丧气,光想到那几只公貔,精神都没了,好想挖个洞,把头埋进去,逃避一下现实,此时这儿没有洞,只有绣了交颈鸳鸯的红绣枕,她勉勉强强姑且替代,丢开凤冠,螓首埋向红绣枕。 软乎乎的,好舒服,还有日光晒过的暖暖香息…… 她放任自己深陷其中,躺平,管它绣枕上的图纹是否会印红她柔嫩芙腮,她不想烦恼这种小事,她吃饱了,食欲获得抚慰,性欲越显强烈,也就是…… 饱暖思淫欲? 她正咭咭苦笑,房门蓦地被人打开,她想施法遁逃已经来不及了! 隔着火红色床幔,她看见一个男人跨进房,她知道,他也瞧见她了,她大可不理会是否惊吓到那只雄人类,让他误以为见鬼地咻一声变不见,但她却没有这么做,维持整个人平伏于床上的姿势。 味道。 他身上,有一股味道,钻进她鼻腔,教她好奇。 除却酒气外,还有好矛盾的味道,庞大惊人的财气交杂着闇息──一种纠缠在他身上的危险气味,并非由他自身散发,而是外来的,围绕在他周遭不消散。 她抽抽鼻翼,想嗅得更清楚……是财气没错吧?这么甜这么香,虽有些不一样,应该相去不远。 一般而言,有财气的人,一生大富大贵,钱财会自动自发跟在他身边转,做任何生意都能轻易致富,本该与贫穷恶运绝缘,可他身上却还有闇息,太诡异了,不应该呐。 那股味儿,使得她留下来没走。 方不绝看见那具慵懒卧床的女体,泰半藏于床幔后侧,纤柔的腰、圆俏的臀、修长的腿,全因身上那袭绸纱罗裙柔软地服贴着每寸娉婷而展露无遗,床幔遮去她的上半身,无法辨识她清醒与否或容貌如何,他的目光很快挪向满地狼藉──被弃之如敝屣的凤冠霞帔,没等他到来便自作主张掀下的红盖头,红嫁裳更是像堆腌菜似的抛在窗边。 心不甘情不愿的出嫁,所以拿东西泄愤,是吗? 他反手关上房门,踩过一地凌乱,她既不屑那些婚嫁之物,他亦毋须珍惜。带着与她相同的不甘愿,他扯掉身上可笑的红蟒袍,抽开束发玉石冠,黑发狂野地敞散开来,他抛去蟒袍和头冠,任由它们加入地板那堆混乱之中,随着他走近,银貅将他瞧得更仔细,红幔并无法成为她的视线阻碍。 这只雄人类,很高,很魁梧,很壮,轮廓粗犷毫不尔雅,浓眉大眼带戾气,薄唇挺鼻有寒意,刀削般的下颚强而有力,拼凑出一张与俊美无缘的容颜──并不是指他丑陋,他只是不如人类男子文质彬彬,他像她见过的山林野兽,即便拥有化为人形的本事,那股兽的野性仍旧清楚可见。但他明明是人类,那种弱小无害的怯懦动物,怎会使她联想成兽呢?而且,还不是温驯小兔儿那一型。 烛火摇曳,暗沉不明的光线,投射在方不绝脸上,狰狞的阴影,随着深刻轮廓的起伏而盘踞在他面容上。 就在他伸手撩开红幔时,银貅一声小小惊呼,差点忘掉自身处境,赶快做出反应。 方不绝以为自己看到了银芒,以及白银般的萤光。 是他眼花吗?那一瞬间的辉亮耀眼是错觉? 床笫上的女人,长发泼散枕面,犹如上好丝绸柔美,他不曾见过如此直亮乌黑的发,没有半丝凌乱,彷佛正诱惑着人将手指探进其间,享受它的柔腻细致,而青丝流溢下的半掩容,才是真正让他失常呆住的元凶。 五官莫过于就是一对眉、一双眼、一个鼻、一张嘴,以及耳朵加总在一起,每个人都有,有人大有人小,有人挺有人扁,有人薄有人厚,说要能生得多好多美丽,他抱持冷哼不信,然而,此时的冷哼,却像在嘲弄他见识浅薄,如井底之蛙,不懂外界千奇百怪。 她太美了,美得带有一点妖异,一点人类不该有的脱俗,黛眉如新月,美眸色泽不知反射由哪儿映落的光辉,掺上薄薄的银。花颜似芙蓉,柔嫩细腻,雪般肌肤白里透红,唇儿微掀,未受胭脂沾染,自然的艳红颜色,丰盈水亮。 他知道他迎娶之妻称得上是个美人,只是完全没料到会这般……超过,一时之间,他攒紧了浓眉。 他没忘却他的妻子拥有怎生风评,一个被宠坏的骄矜女孩,一个招惹麻烦为乐的劣性姑娘,一个从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放浪女子。 方不绝只容许自己怔忡须臾,随即恢复原有的冷峻神色。 “你的规矩需要重新再教导。”他森寒道。 银貅还没弄懂自己干什么把银色长发给弄黑,她该做的不是这个,而是掉头走人才对。 听见他的声音,尚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只是看着他,带点好奇,带些探索,而她也毫不掩藏自己的情绪,大剌剌地表达出来。 “起来,把你使性子弄出来的混乱收拾好。”他命令着。 “那不是我弄的。”银貅才不替人善后,关她啥事呀,再说,他自己刚刚不也脱了衣裳随手乱丢吗?要收拾也该他先以身作则。 方不绝不给她狡辩的机会,探手箝拎起她,她轻盈得像个布娃娃,落入他怀中,两人靠得恁近,双方身上的气息和体温震慑彼此。 他好烫,扣在她手腕上的厚实大掌,宛如炭火。 她好烫,芳馥软绵的身躯贴合着他,薄丝衣裳,阻隔不掉那股炙热,赤裸藕臂,纤细得容他一手掌握,她轻轻吐息,像温暖春风,拂面而来。 他身上气息浓烈,有她喜爱的财气,这男人像个宝矿,闻起来好舒服,此刻的贴近,那股味儿更清晰,只是她仍不解,另一丝的闇息,从何而来? 她身上香息幽幽,似花不是花,甜甜的,淡淡的,也像糖饴,一种教人口齿生津的味道。 方不绝做了好几回深深吐纳,才有办法维持做丈夫的威严。 “收拾好,不要挑战我的怒气。”停顿,吸气,吸进大量芬芳,肺叶为之紧窒,他重重吐出,下颚绷得紧紧的。“我不管你在陆府过着怎生日子,张狂怎生脾气,进我方家门,就得守我方家家规,三从四德是最基本,以夫为天的道理你牢牢记住,我是你的丈夫,你必须顺从我。” 如果有哪只公貔胆敢对她说这种贬抑之语,她会露出兽形,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的三从四德她没听过,以夫为天又是啥可吃的东西她不明了,然而“顺从”?最好貔貅懂这两字是何意! 但他不是貔貅,只是个自大过头的雄人类,人类在男尊女卑这上头下的工夫,还真是出了名的……糟糕。 银貅明白他误会她的身分了,以为她是那只跳窗逃跑的雌人类。仔细想想,这男人和她同病相怜,她惨遭金貔拒绝,他被本该是妻子的女人抛弃逃婚,两人都落得孤单凄凉的下场,她都有点同情他了呢。 “好,我捡。”银貅带着可怜他的意味,替他收拾地板上散落的衣物,反正花不了多少气力和时间。 她的顺从看在方不绝眼中,稍稍舒缓了他对她的态度。 或许外界对她的传闻言过其实了些,踏进房之前,他以为将面临一个嘶吼咆哮的撒泼女子,怎知迎接他的,会是神态慵懒,美丽又温驯的女人。 她的衣裳怪异,是南城正新兴的款式吗?他虽生疑,却无法否认它在她身上造成了惊人的效果。柔丝布料,合身包裹着她,稍嫌暴露地裸裎双臂,同时,将她优美的颈线及肩胛大方呈现…… 一股炙热,在腹间窜升,他必须握紧双拳压抑它、对抗它,但成效不大。他何时变得如此毛躁,像个猴急的年轻小伙子? 他重重吐纳,逼自己平静,而最好的办法,是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这场婚姻的真实面貌。 “你心知肚明我娶你的理由,我不保证与你浓情恩爱,成为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但我能做到相敬如宾。你成为我方不绝的妻,恪守你的本分,我也不会亏待你,你的不甘愿,我会以其他方式补偿你,我希望,我们不会变成一对怨偶。” 他将丑话挑明了说,娶妻之于他,不为情、不因爱,正巧她的八字符合方家所需,而且是非她不可。他当然明白这对她不公平,不过婚姻之事不都如此?看家世看人品看财力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成其一生婚配,他娶了她,自会给她应得的报酬。 毕竟,她若无法如预言般带来帮助,那么他恐怕只能……到时,她会更加地憎恨他吧。 银貅没认真在听,只是敷衍了事地点点头,压根没留神他说些什么。 她又不是他的妻,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嘛,那番话,等她走后,他去找回正主儿时再讲。 她把凤冠摆回桌上,趁着背对他的好机会,又摸了一颗珍珠吃,一边将嫁裳及霞帔放在一旁。呀,差点忘了还有红盖头,她弯腰要去拾,那条小玩意儿却被最靠近它的长指抢先一步勾走,他凛冽的目光在红盖头上停驻半晌,才挪向她。 “去床上坐好。”他以下颚努示。 这只雄人类,太习惯用命令句,而她,这辈子被命令过的次数,一只手掌就能数完。 银貅只是用那双明媚的眸子觑着他,方不绝不再开口,直接动手拉她落坐,她不解其意,蓦然,视线被红盖头遮蔽,眼前只剩一片红艳艳,她本欲动手去掀,被他制止。 “这是我的权利。”他低沉的声音,如是说道。然后,红盖头揭开,他的模样重新映入眼帘。 “你方才……是在干嘛?”替她盖条红巾又掀开,很有趣吗? 银貅一脸困惑,冶艳与清纯,既矛盾又恁般不冲突地镶嵌在她秀丽脸蛋,尤其是她轻眨眼儿,对他每一个举动都好奇无比,加深了他对她的质疑。 嚣张跋扈、高骄自大、任性妄为、欺大压小,全都是指她。偏偏他在她身上,半点都没看见那些劣性,是她隐藏得太好,作戏本领太高? 他省去泰半繁琐礼节,拜了天地与长辈便直接命人搀扶她回房,一些传席、踏青布条、闹房、撒帐的习俗,全被他简略掉,但不知怎地,他竟想亲手掀开她的盖头,即便这桩婚事的意义仅只有破除诅咒。 盖头底下的容貌,早在进房后便瞧见过,不该被惊艳得无法反应,但掀开红巾的瞬间,他仍觉震撼。 方不绝斟满两杯水酒,一杯给她。 “我不渴呀。”银貅的表情还是带些迷蒙的茫然。 “不是给你解渴用。既是成亲,喝杯合卺酒……敬我们成为夫妻。” 哦,那她不能喝,她等等就要走人了,两杯酒都留给他慢慢喝。 银貅朝他摇头,不准备接过这杯不属于她的合卺酒,野蛮的雄人类却出乎她的意料,不容她拒绝,强行将酒杯塞进她掌间,挽住她的手,身躯靠近,脸颊几乎快要贴上她的,缓慢饮尽杯中物。 她看着,只觉得新鲜,而她迟迟未喝下交杯酒的行径,被他视为对抗,他取过那杯酒,仰首灌下,在她活灵灵的眼神注视之下,欺身上前,唇紧贴唇,哺渡那口醇香酒液,逼她半点不剩地品尝殆尽。 那口酒,点燃了原本就不曾消失的情欲火焰,饥渴之兽,为禁欲所做的努力,因而化为乌有。 银貅圆瞠的眸,慢慢闪过一丝笑意,当方不绝正要从她唇间退开之际,玉荑攀在他颈后,硬是阻止了他,弯得犹如新月的嫩唇,追逐而上,吞噬他的。 她试图忍耐过,真的。从金貔的貔貅洞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处于很紧绷的状况,靠着吃来转移体内那份不满足,是他,这只雄人类,挑衅了她,撩拨了她,唤醒了她。 既然如此,他就得为自己做的蠢事负责任。 公貔没有一只顺眼,真要她委屈自己,她又觉得呕,此时,这只雄人类,味道合了她的胃口,自个儿送到嘴边,让她张嘴就可以咬下,她何须跟他客气? 一只正在发情的母貅,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她吸吮他的唇,唇间酒香萦绕,是她生平甫尝过的新奇滋味,她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它,它微呛微辣,混有他的体温,似乎变得更香更甜了些…… 它让这只雄人类,尝起来更甜美。 她想要他。 比起金貔银貔玉貔什么貔的都更想要。 若是他,她倒一点都不觉委屈。 银貅带着捕获猎物的微笑,炫目夺魂的美。被情欲烧红的丽颊,磨蹭他微髭脸庞,听见他呼吸变浓浊,她眸子紧锁住他,流溢的艳灿,倒映着他。 方才一脸天真单纯的女人,此刻却浑身危险娇媚,身为男人,方不绝第一次有种……被吃的警觉。 她匍匐在他身上,软乎乎,暖乎乎,甜蜜温润的芳舌,先是厮磨戏弄,又是恶意逼进,潜入他唇间妖娆进出,小手更是视衣裳如无物,像蜿蜒爬行的蛇,从襟口那儿溜了进去,抚摸他的肌理,感受他强而有力的鼓噪心跳。 好人家的闺女儿,不该懂这些媚术,特别是如此秾艳多娇的勾引手段──不管她是怎样的女人,冰清玉洁与否,风骚浪荡与否,她出世带来的生辰八字,远比她这个人的外貌、性格及风评来得重要数百倍,他势必都会娶她。 但无法否认,他对于她熟稔的调情手腕,感到愤怒。 她允许多少男人见识过她妖妖调调的艳姿?又曾这般挑衅、挑逗地吻过多少男人的嘴? 恼火,使他做出反击。 方不绝不再屈居弱势,他夺回主导,攫她入怀,薄唇回击她的攻势,吻得比她更火烫、更深入,汲取她檀口间每一处柔软、每一分蜜津。 银貅咯咯轻笑,欢迎他的孟浪及使坏,她勾着他的颈子,朝他敞开自己,只为获取极致欢快。 他闷哼一声,近乎蛮横地扳倒她,与她一同深陷绮罗红帐里,她非但没有惊呼,反倒逸出银铃轻笑,娇小身躯瘫软在他身下,墨亮长发漫开一片,那阵错觉又来,彷佛有无数的银光正在她发间闪烁,但他定睛去瞧,哪有银光,该是黑发光泽的炫影…… 艳红喜被鸳鸯枕,美人仰卧,发如瀑,藕臂纤纤,淡淡馨香,葱白玉指探进他发际,指节缠绕他的长发,红唇轻扬,眸儿眯,笑声可爱,既柔又媚。 “哪,你叫什么名字?”她按下他的头,唇抵在他布满薄汗的鬓间问。她想知道,自己将吃掉的雄人类如何称呼。 多失职的妻子,连自身夫君的名与姓都能忘。 方不绝唇角漾起讽笑,可憎的是,即便嘲弄,他仍克制不了吻她的念头。 “方不绝,牢牢记住你丈夫的姓名。”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第二章 吃饱喝足,享用完毕,该要拍拍屁股闪人走先。 银貅噙着餍足娇笑,在榻上伸展纤美裸臂,慵懒如猫,打起呵欠亦同样美得祸国殃民。柔荑耙过自己一头墨黑青丝,自个儿倒趣然好玩地打量起来,向来银细长发变成乌溜溜模样,真是新奇呐。 那只雄人类好像很喜欢它们,一整晚爱不释手,她自己比较习惯原有的发色,银得多漂亮,相衬她白皙似雪的肌肤简直是天作之合。 揉揉酸软如绵的细腰,她本欲趁天未亮透时离开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反正无人知她底细,谁也不会相信有只貔貅来了又走。 只是,腰际纠缠着一条壮臂,微弯地圈在那儿,像要锁住她,不容她溜掉。 好呆哦,她若真要走,即便他将她五花大绑,她还是可以挥挥衣袖,不引发半丝风吹草动,走得干净爽快,他以为扣条手臂在她腰上,能发挥多大功能? 她侧转螓首,瞅着这只被新娘子抛弃的雄人类,纵欲后熟睡的脸庞不再凛然、没有傲气,有的只是粗琢线条和棱角拼凑出来的犷悍。昨晚那野兽般放肆不羁的狂欢,连她这只神兽都要自叹弗如,很想问问:到底他是兽抑或她是兽呀? 她的身体,仍残留他进占的余韵,依旧炙烫、仍然湿濡,无法忘怀他拥抱她时,蛮横、激昂、逞欢、恶霸……一再需索,榨取她的甜蜜、她的回应,也不管她承不承受得了他这么疯颠的玩法,非得拉她一块坠入情欲之河,幸好她是貔貅,不然哪能熬得过一整夜的香艳游戏? 这样玩,会坏掉呐。 说不定,人类的发情期会使他们化身为禽兽? 这么说来就合理了,难怪,他昨天那么饥渴,一副按捺不住的焦躁。 方不绝,他的名字,念来有些绕舌,不绝不绝,精力源源不绝呀? 银貅笑了,伏在右半边榻上,双手托腮,这姿势,方便她将他看得更仔细。 她印象中的人类皆是软绵绵,风一吹就会倒的柔弱小东西,无论雄的雌的,都没有强悍力量。然而在他身上,她却感觉到一股坚毅不屈的味道,很浓,如他名字一般,不绝。 “我怎么觉得……你比较像凶兽呀?人类不该如你这样呀,应该要小小的、软软的、弱弱的,可爱可爱的才对嘛。”银貅嘀咕自语,托颊的手空出一只来,抚摸他挺直鼻梁,再往下挪,来到薄抿嘴唇。 这嘴唇,吻她的同时,喊她小蝉,是那跳窗奔逃的雌人类之名吗? 她讨厌他那样喊她,因为,她不叫小蝉,所以他喊几次,她就咬他几回,他肩上三个牙印,便是这么来的。 纤纤玉指,正在他唇心画圈圈之时,炯亮黑眸张开,迎上她的。 哎呀,又来不及逃了。银貅心里懊恼,她怎会贪看一只雄人类的睡颜,看到忘了天南地北,错失离开的大好时机呢? 方不绝泰半视线全落在身旁精神奕奕,明明被他折腾大半夜却不见倦容的小女人身上。她赤身裸裎,白玉肌肤彷佛正散发柔和光芒,上头有他纵情肆虐的紫红吻痕,像花,绽放在她娇躯上。两条匀净的小腿屈弯着,在半空中不住地前后摇晃,又圆又翘的嫩桃臀儿显得鲜嫩可口,而且,顽皮的手指依然摆于他唇上,连一丝欲收回的矜持与困窘也没有。 他以余光瞟一眼窗外,天色尚早,鱼肚白的苍穹染有些许晨曦橙光,园里宁静无声。 “时候还早,怎不多睡些?”他甫脱口,似乎察觉自己流露过多关怀,神情僵了僵,口气生硬:“你在方家没有任何必须插手之事,服侍公婆,免;煮饭洗衣,免;操持家务,免。不会有人逼你早起,更不会有人胆敢说嘴,你大可随心所欲,只要别惹是生非,安分些,当你的方家少夫人,所以……你可以再睡,睡过了午时亦无妨。”说这么多,最后两句才是重点。 她在这里的责任……没有。 只要她拥有那般特殊的八字,便太足够了,方家及他所要的,也正是如此,即便她沦为混吃等死的吃闲饭角色,亦没有谁敢苛求她,他不需要她贤慧伶俐,不需要她相夫教子,只需要她乖乖待在方家。 或许,她可以为他生几个孩子。 银貅听不出他语句中的柔软,她心思不够缜密,大剌剌的回话。 “我不累呀。”她神清气爽,脸色红润,身体被他喂饱饱,欲望满足畅快,何来疲累之说? “这是嫌我不够卖力?”挑衅是吧?挑衅他昨夜太轻易放过她了,是吧? “不会呀,我觉得……很棒,很舒服。”爽快便大声说出来,是兽类最不造作之处。虽然无从比较,她这只母貅才刚成熟,不够身经百战,一切全按照与生俱来的本能,求偶、示好、追逐,不用谁来教,他们便会懂会做。 方不绝起身拾衣,冷笑间,套回衣裤。“你还真的……丝毫不懂扭捏作戏,面对欲望,诚实得教人想为你鼓掌。” 银貅这回倒看出他绷紧的怒气,反问:“你不觉得很棒很舒服吗?”只有她单方面享乐到? 他目光沉沉,回视她。 “不,我与你同感,完全赞成你的说法。”昨夜的一切,很棒,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欢愉。如他所言,她很诚实面对欲望,快乐时,尽情享受,贪婪索讨,抛掉女性矜持,主动吻他抱他纠缠他,可她又无比矛盾,他以为她豪放老练、敢玩敢闹,偏偏有时她又变得像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一脸好奇,对他的身体、他的举动、他的爱抚、他的进占显得样样新鲜、跃跃欲试。 他承认,自己故意舍弃温柔,带着嫉妒的恶意──嫉妒那些不知名、没有脸孔的男人,拥抱过她的每一个该死的男人──沉潜进入柔软芳馥的温暖之中,迷乱在她似水般温润的紧缚,抱持着弄哭她的坏心眼,奋力驰骋,榨取她娇娇媚媚的呻吟,寻求快慰欢娱。 她让他觉得困惑,困惑于她的冶艳与清纯,困惑于她的热情与天真,困惑于他所认知外传的她,与真实面对过的她,竟有所差别。 “那就好。”这种事儿,本来就该雌雄同欢才公平,她可不想只有她一只感到痛快。 “你再睡一会儿,我会差人替你送膳,你别擅自离开海棠院。”说完,他便走了,连头也不回。 银貅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一丝惘然袭上。 “人类真是阴晴不定的动物,昨夜明明那么热切,早上醒来却换上另一副嘴脸,怪哉。”银貅捉摸不住方不绝这个“人”,本以为他和她一样,都爱极昨夜那一切,她还想,既然两人都醒了,就再重温一回欢快,哪知他却匆忙离开。 算了算了,他走了,她也不多留,该是潇洒闪人……是闪貔貅的好时机。 银貅跪坐于凌乱喜帐之间,柔荑轻扬,乌丝刹那褪去浓墨色泽,由发根开始,泼散的银亮笔直晕开,漂亮的飞萤四散,一时之间,屋内银芒迸射,裸躯包裹其中,碎银星光玎玎闪闪,那袭天羽霓裳重新变回她身上,银灿美人恢复真实原貌。 她轻笑下榻,自凤冠上摸走几颗珍珠,准备带上路当零嘴,补充消耗的体力。 她想,她会记住他的名字,方不绝。 可惜,他不知道她叫什么。 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 应该是无缘再见呐。 一记优雅旋身,美人身影何在,只剩点点银光,细碎如粉,飘扬半空,待其散尽,屋里,什么也没有。 园西一座楠木大厅,包围在花墙之内,错落的奇石假山布景巧妙,地处清幽朴雅之间,蓊郁绿树扶疏,衬托厅园之美。 一名美妇,在大厅里忐忑不安,手里热茶端起又放下,不时询问身边伺候的小婢:“人来了吗?”,已问了不下十次。 温热的茶.在举落之间,早已凉透,茶香不再。 “夫人,少爷来了。” 此句话,无疑是美妇的特赦,她“叩”地摆下茶杯,起身相迎。 “不绝!不绝——” “娘。”方不绝抢在美妇即将跨出门坎前,进了大厅,搀扶她,并领她落坐,吩咐小婢重新斟倒热茶,来温暖美妇冰冷的掌心。 “诅咒破了吗?诅咒这样就算破了吗?”方母的美丽中夹带长年来的忧惧沧桑,眉心皱纹,早已是无法抹平的深刻,仍无损她精致温婉的气韵,只是此时的她脸上写满担心,频频追问儿子。 “我不知道,但或许没有这么容易。”方不绝无法扯谎,只能婉转回道。 “大师明明说只要找到那个时辰出世的女子,迎她入门,我们方家的九代诅咒就能破解呀!” “娘。”方不绝将小婢端来的温茶,连同方母颤抖的双手,一并包握在大掌间,安抚道:“别急,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都努力做过了,接下来就交给命运吧。” 他为了使母亲安心,已尽力做到她每一项要求。她为他取名“不绝”,希望方家第七代不要断绝于他;她要他退居方家产业背后,不以当家身分抛头露面,减少暴露在危险之中的机会;她要他出入皆有护师左右跟随;她要他寻找拥有破咒生辰的女子,无论美丑、年纪、家世,用任何手段都要娶之为妻……每一件他都做到了,可是母亲仍旧担忧恐惧,生怕方家独子会再应验连续六代皆发生的憾事。 “不行!不能交给命运,我们方家的命运太可怕,不绝……”方母哽咽。 “娘,放宽心,我相信会有所改变。” 这句话,稍稍削减方母的焦虑,加上方不绝坚定的眸光,终于使她破涕为笑。 “对对对,会有所改变的,我们已经娶了陆小蝉,她的八字能够替我们方家破咒……”方母喃喃自语,边说边点头.边点头又边笑。 方不绝举杯喂她喝了一小口热茶,她眸子一扬,又问:“那位陆小蝉……昨夜没大吵大闹吗?我们方家用大笔钱财买她进来,她能甘心吗?外传她性子暴烈偏激,每遇不满之事便砸毁周遭东西、丢伤左右婢女,她给你排头吃了吗?” “没有,她很乖巧。” 方母不能置信地挑眉,彷佛听见他撒了个天大谎言。“娘不在意陆小蝉的个性及外界传言,今天就算她是个恶名昭彰的匪徒,娘也会要你娶她,所以,你不用替她说谎骗娘呀。” “我没有说谎,是就事论事。我很清楚流传于南城,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只是,昨夜与我洞房的小蝉,确实……很不一样。”不由自主地,他竟想替她说话,澄清娘亲对她根深柢固的坏印象。 脑海中轻易浮上那张脱俗绝艳的俏脸蛋,那不是一张贤慧温顺的容颜,以“野媚”来形容或许贴切些。细而飞扬的眉,带点不羁及难驯,一双眸子像掺进光芒一样明亮,并非水汪汪的含泪清妍,而是灿明慧黠的炯灵有神。她有不甘吗?自始至终弯弯上扬的红唇,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吵没有闹,没有与他争执,没有与他顶嘴,没有被迫成亲的寻死觅活,虽然丢了一地嫁裳,也不过是姑娘家使使小性子的表现,不足以为她冠上“泼辣”罪名。 外传她的种种蜚短流长,在在都有冲突。 “或许是假装的吧,一时乖巧罢了。”方母乍闻陆小蝉的传言时,内心确实经历一番挣扎。她很清楚,陆小蝉不会是个安于室的贤妻良母,偏偏他们急需的命盘又在她身上,娶了她,怕是方家不得安宁;不娶她,怕方家连家运都颓败殆尽,还能谈啥安宁?万不得已,非娶不可。 “是真是假都无妨,她愿意造假演戏当个好媳妇,未尝不是好事。总之,她别惹是生非便好,我会要方家众人视她为一分子。或许假以时日,娘也会喜欢她。” 也会? 方不绝似乎未曾察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径自再道:“可以向娘商借玲珑,让玲珑去伺候她吗?” “这不是难事,玲珑手巧心细,当然好。”另一方面,玲珑是她自小买回的丫鬟,对她言听计从,将她摆在陆小蝉身边是好事,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手得到消息。 不能怪她防备陆小蝉,她只有不绝这么一个儿子,加上诅咒历历在目,她怕,她真的怕,怕带走她夫君的诅咒,现在又要来抢走她儿子。 “不过陆家不是有陪嫁丫鬟一道来吗?”方母问。 “有吗?”他没留意,一早醒来亦不见有丫鬟随侍,八成随女方兄嫂回南城去了吧。“玲珑。”方不绝唤向青衣姑娘。 “是。”清秀小姑娘立刻福身上前。 “以后少夫人由你伺候,别怠慢。” 玲珑望向方母,后者轻轻颔首,她才恭敬回“是”,领命退下,前往海棠院。 “那么,娘,需要小蝉来向您请安吗?” “不用,我不想见她,你叫她安分地留在海棠院,尽她应尽的义务,其余的都别做,尤其是她以前在南城做过的那些……”方母连要开口说出来都羞于启齿,末了,只能嫌恶地以绢掩口。 “明白。”方不绝不意外母亲的回答,会多此一问,只是要让双方更确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委屈你了,不绝,日后若你遇见心仪的姑娘,娘再替你作主……” “孩儿尚右事待办,请容孩儿退下。”摆明她现在所言之事,他不想谈。 “你去吧。自个儿注意安全。”方母每日不忘叮咛他。 “好。” 他前脚才踏出府门,后脚玲珑喘吁吁来报。 “少夫人不见了!” 不见?进门第二天,算算不到十二个时辰,她便替他招惹麻烦?! “海棠院前前后后都找过了吗?”八成是在府中哪里躲起来了吧。 “找过了,我送膳进房里,里头谁也没有,我怕少夫人在园里迷路,所以要大伙替我一块找,确定少夫人没在海棠院。” “再找,这回全府邸都找,找着之后,将她锁在房里哪儿都不许去!” 方不绝不准备把时间耗费在她身上,交由下人去寻,他只需要晚上回府,再来教训顽妻便足够。 “是!”玲珑瞧出少爷不打算延宕出府的安排,亦懂这位少夫人在少爷心中并非重要到足以抛下诸多要事去安抚的角色,她不敢多言,即刻照办。 “慢。”方不绝唤住她。“消息不许传到夫人耳里,听清楚没。” “……是。”玲珑含糊点头,旋身跑远了。 “少爷,要不要我们缓些去船行,先找少夫人……”马夫见方不绝一脸铁青,遂提出建议。 “不需要。”方不绝进了车厢,砰地甩上厢门。 她没有重要到这种地步。 “走。”车厢内,传来冷硬命令,马夫摸摸鼻,识趣地闭嘴,马鞭一甩,载着主子,绝尘而去。 两天! 她失踪足足两天! 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只字片语。 妆匣里的嫁妆首饰少掉部分,并未全数带走,凤冠上珍珠零落不全,猜测是她拆下了准备变卖,除此之外,院里财物无损,更值钱的银票古董,全数完好。 她还算有天良,没有卷走方家所有的财物潜逃…… 他不生气吗?错,他怒极了! 头一天,他仍能全副心思放在船行正事上,见了几位合作多年的老客人,巡视几回船运进度、上货弟兄的工作情况,甚至申时还陪即将成为新客的李老板去茶行品茗谈生意。那时心里自信满满,以为回府便能看见因做错事而正襟危坐、一脸惶恐的小女人,为她愚昧逃家之举好生反省道歉。怎知,不承认自己较往常任何一日都更早回府是因为心急的他,双脚尚未跨进朱红大门门坎,便追问是否已找到她的消息,得到的,竟是众人的慌张摇头。 没有人寻找到她,她从方府的某一处,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了。 他才开始感到焦急。 因为她对方家的未来很重要。 不,不单单如此。 那么,还有什么? 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情深入探究,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找到她! 第二日,天未亮,他不再只交由府里下人去找她,而是抛下所有工作、推掉整日行程,亲自全力寻觅逃妻,范围拓展到府外各街去。 她生得特殊,娇美艳丽,只消见过一次,任谁都不会忘掉,这是寻找她的最大利器。街头巷尾,贩夫走卒,摊子店家,总能探着一些消息,毕竟她不可能飞天遁地,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他不信全西京之中,没有半个人曾看过她。 没有。 她像人间蒸发,每条铺街一路问下去,得到的答案皆相同——没有,没有,没有!就连看守前后城门的官差也笃定地告诉他,从昨天迄今,没有一个构得着“美人”的女子进出城门。虽说美与丑的定义因人而异,不过若将她排除于“美人”之外,那官差八成是眼盲或有断袖之癖。 奔波整日,客栈逐间逐间查,食堂一处一处问,白天到深夜,仍是一无所获。 方不绝猜测,她若混出城门,必会返回南城娘家,于是派人快马加鞭赶往陆家。但若有某人在方家外头接应她,她的去处便难以预估,要找到她难上加难…… 她会与谁一块走呢?是她青梅竹马的男人,抑或是她芳心暗许的恋人? 拖着疲倦、怒焰及猜疑交杂的身躯回到海棠院,已是三更半夜。 他不懂她为何要逃?逃的时机点也稍嫌诡异了些。 要嘛,在洞房花烛夜之前逃,她还能全身而退,为她心爱之人保留清白贞节,但她偏偏挑了与他缠绵一夜过后,真真切切成为他方不绝名副其实的妻子才逃。是他的表现未达她满意标准?然而那日早晨醒来时,他看见的神情可不是怨怼或者挑剔…… ===================================================== 我觉得……很棒,很舒服。她那时,笑得多媚,多满足。 ===================================================== 他完全想不透理由—— 方不绝拍开房门,兀自沉思及恼怒,在心底斥责“陆小蝉”的任性妄为。 “好晚哦,你去哪里溜达闲晃?我一直在等你耶。” 刚刚才在脑里盘旋的容颜,被他骂到臭头,暗暗决定若找回她,非得这样这样教训她,再那样那样整治她,打烂她的小俏臀,让她三个月内只能缅怀起坐落椅子上的滋味如何之好的她—— 正千娇百媚地横卧在大床上,单手支颐,一脸埋怨丈夫晚归的怨妇模样。 她甚至连打好些个呵欠,等他等好久哦。 是她! 方不绝怎样都没想到,当众人焦头烂额,满街遍寻她不成之际,她正悠悠哉哉地睡在床上,浑身娇懒绵柔,流露出“大家真爱乱跑,这么晚才回家,不乖”的噘嘴神情。 “你……”方不绝先是整个人呆住,彷佛被谁施法定身,久久无法动弹,而后如梦初醒,踩着重重的步伐火爆奔近。“我才是那个想问你跑到哪里溜达的人!我明明叫你乖乖待在海棠院,你竟故意惹出事端,玩这种失踪把戏来引人注意——” 整日的奔走寻觅、焦急失措,全化为熊熊大火,烧向她去。 银貅眨眨眼,满脸无辜迷蒙,好似不懂他发啥火,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该被骂。 是,躺在大床中间的人儿,除银貅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回来了。 本来没有打算再踏进这间房、躺上这张床,走得那么干净利落,不藕断丝连,可是当她回貔貅窝睡足两天,两天之内,方不绝一直一直一直在梦里打扰她,用他的声音、他的凛眸、他的身体,拥抱她、亲吻她,让她作起甜美春梦,细细回味那一夜的痛快淋漓。 他就如同他的名一般,不绝,不绝地成为她梦中唯一出现的脸孔。 她发现……自己挺想念他的,这只自称是她丈夫的雄人类。 当她恍惚由梦中醒来,茫然地看着倒映在泉水水面,独处洞里的自己,发觉方才所感受到的体温与怀抱,不过是梦境一场,香甜的吻,落在唇上、颈上,布满全身,他的双手带着文火,撩拨她每一处敏感……全是梦。她不开心,立即决定再回来,多尝他个五六七八回。 她肯回来,他非但没有很开心,没有抱起她转个三圈先,竟还轰她一顿? 银貅不满地嘟嘴,可没温驯地乖乖挨骂。“我没有惹事端,也没有玩啥把戏,我只是回家去呀。” “回家?”南城陆家?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银貅坦言不讳,实话实说。他是她回来的唯一原因,否则人类的居所没乐子,又闷、又充满猜忌嫉妒的气息,她并不特别喜欢。 她没有说谎,不打算与人类有瓜葛的她,为一个名叫“方不绝”的雄人类,再度来到这里。 方不绝旺盛的怒焰,瞬间被扑灭。 ===============================================================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 听见这般露骨掏心的表白,他如何再气?她虽曾想逃,又为了他回来,明知道会面对他多大的怒火或责罚——他认为,她定然挣扎于“回”与“不回”之间,举棋不定,担心害怕过——她仍选择…… 回来,到他身边。 方不绝紧绷的脸庞逐渐柔化,随着轻叹逸出口,最后一丝火气消失殆尽。 “为何想逃回娘家?我让嫁感到委屈了吗?”他在椅上半下,双腿奔波终日的酸软疲倦,一整个涌上,这时才感觉到累。 “没有呀,我没感到委屈。”银貅摇头。他没让她觉得委屈,倒给了她纾解的快乐。 “那么,便是你仍对这桩婚事不认同?”他再问。 又是螓首晃晃。“不会不认同呀。”又不关她的事,人界的成亲,她一点都没兴致去理解,哪来认同不认同? “没有委屈,没有不认同,我千思万想也想不出你逃离的理由。” “要向你解释的话也不是很困难啦……”因为她是貔貅,貔貅本来就没必要趟人间浑水。若这般回答他,他就能完全理解了吧,可是如此一来,她势必马上就得离开,没法子多待,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回来方家,图的是乐趣,而非空手而归。银貅转念一想,话又吞回肚里,骨碌碌的水亮大眼晶灿促狭,微微弯起。“女人心海底针嘛。”勾陈最喜欢说的这句话,赶快借来用用。 她的答案,完全无法说服方不绝,听在他耳里,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转移注意罢了。 银貅也知道,再让他啰哩叭唆追问下去,露陷的可能性便提高,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结束对话。 “哎哟。”软得发嗲的娇嗔,伴随款款下床的娇绵身躯,一并来到他身边,淡雅花香,轻缓飘进他鼻间,不浓冽,不呛鼻,犹似从她肌肤深处天然蕴散,他分辨不出是哪种花的味道,只觉得香。 银貅坐在他腿上,柔荑攀于他颈后,十指轻轻揉捏他僵硬的肌肉。 “人家回来,你不高兴吗?”声音娇滴滴。 “……” 不说话,就当他默认,视为高兴好了。 “我知道你很高兴我回来,高兴就笑一个嘛。”葱白玉指在他脸颊画圈圈。 “别逃避我的问题。”他沉声。 “没有逃避呀,只是待会儿再回答。你先说,我回来,你很高兴,对不对?”手指滑过之处,随即盈亮红唇取而代之,重新覆上。 “……对。”无法反驳,他很高兴她回来了。 她发出银铃轻笑,神情可爱,偎进他怀里,唇儿封住他的,让他忘掉悬挂于心上的疑问,允诺“待会儿”才要回答的她,压根心存不良。 而她,得逞了,当方不绝反客为主,,吞噬送进嘴中的柔软丰唇,双手紧箝她芳馥细腰,再无心追究她离家种种—— 第三章 “不许再有下回,听见没。” 方不绝撩开她汗湿覆额的凌乱长发,露出粉嫩桃红的娇媚艳容,一场销魂欢爱甫歇,两人气息紊乱,仍待平静,他薄唇贴凑在她鬓侧,耳鬓厮磨的不是绵绵情话,而是再三交代,要索讨她给予保证,不再一声不响上演逃妻记。 “可是你要我一直待在房里,我会觉得无趣呀。”而且又闷。银貅不懂人类为何一成亲,雄的就会想将雌的关进小小房内,限制雌人类的行为、思想、自由……像他们貔貅多好,不管公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貅地位不低于公貔,两者互咬起来,母貅不见得是战败的一方,所以公貔不像雄人类,有着教人难以理解的优越感,当然,母貅亦毋须听从谁的命令,或是得到谁的点头允许才能去做某件事。 “你可以在海棠院自由进出,若想读哪类书册、想吃哪些东西,尽管吩咐玲珑一声,玲珑是派给你的贴身侍婢,要什么、缺什么,向她开口,让她去办。若你想出府去逛西京,等我手边工作告一段落,空闲些,再带你一块去。”方不绝在她耳边柔声道。不是想视她为禁脔,囚禁于小小海棠院里尝尽冷落滋味,而是担心她素来的风评会使她在方家遭到不友善的对待,他不希望有谁背着他给她脸色看,或是冷言冷语伤害她。 “可不可以不要啥侍婢?我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好碍眼呐。 “你以前在陆家,应该也会有一、两个小婢供你使唤吧?你把陪嫁丫鬟遣回家去,在这里也不好都没个同龄女孩照应,有玲珑在,我比较放心,不用烦恼你在海棠院有没有吃饱穿暖或是觉得孤独。”方不绝难得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与她好声好气打着商量。 “随你啦。”她揉揉眼,想睡了,便没有心思和他在这种小事上继续争论,至少,她脑袋含糊,讲不赢他。 银貅环抱住他,窝了个舒适姿势,放任自己坠入黑甜梦乡。 方不绝轻抚她细柔长发的动作不曾止歇,爱极了它们在掌中滑腻之感,有时他总感觉它们黑得泛出银亮,不可思议的美。而她冶艳却稚气的睡颜,又有几分像是那位在南城里恶名远播的“陆小蝉”呢? 他拉高丝被,盖住两人赤裸相贴之躯.拥她入睡。 翌日,当银貅再醒来,方不绝已不在房里,枕畔微凉的温度,彰显他好早便下床离开。此时只有一名年轻小姑娘,忙着准备盥洗温水及棉巾、衣裳裙袜等用品,隔着垂幔,勤劳的身影落入银貅眼中,属于女性淡淡的发香混杂在房内,惹来银貅皱眉,嗅觉敏锐就是这点不好,小姑娘身上香味太浓了。 她就是方不绝提过的侍婢,叫……玲珑,是吧? 银貅不喜欢有旁人在周遭晃荡,貔貅是独居之兽,领域性极强,她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对于方不绝,她没有那种急于驱离他的感觉。 在他身边,她没有任何不愉快,他的味道,不会教她想掩鼻;他的体温,不会今她觉得黏腻厌恶。 貔貅不是情欲挂帅的野兽,身体的欢愉,不足以成为留下的理由,即便对象是另一只同类貔貅,也极少换来它们的一生厮守。这几天下来,焦躁焚身的发情本能已逐渐淡去,开始进入“冷情期”,通常到了这阶段,数日前还交颈缠绵的公貔母貅,八成就会视对方如敌,讨厌它们侵入地盘、抢食宝物,进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下一回情欲萌发期前,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她从方不绝身上得到爽快狂喜,却悖逆貔貅向来的行事本能。她渴望和他多相处,多一时,多一刻,最好能在一块,久一点,丝毫没有嫌腻…… 床幔外的玲珑,悄悄探头偷觑,想瞧瞧床上的主子是否有苏醒迹象,这一看,正巧与银貅对上眼。 玲珑惊艳于床幔后方竟是张如此媚柔容颜,一时之间呆住,即便同为女性,也很难不为银貅的清艳感到震撼,她张着小嘴,好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礼与失态,连忙下跪。 “少、少夫人!” 银貅动手撩开床幔,倦懒慵柔的媚态尽展,飞瀑似的长发流溢于娉婷纤细的娇躯间,滑过白皙肩颈,半掩半现着浑圆酥胸,笔直而下,在凌乱堆卷于腰际的丝被上荡漾一片发海,黑中带亮。 “我是玲珑,少爷命我来服侍您的生活起居……我不是故意吵醒您,请少夫人原谅……”玲珑诚惶诚恐地跪下,几乎额头抵地。 “我不用你服侍,一切我都可以自理,我们不如这样做——方不绝在时,你留下,方不绝不在,你就到别处去忙你自个儿的事,我不会告诉方不绝,当作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当然,好处是少不了你的。”用貔貅的咬财天性,包准她一年之内好运连连,连走在街上,都会发一小笔横财,例如拾到钱袋或银票等等。 “少夫人是不喜欢玲珑吗?”玲珑急乎乎问。 “是不喜欢呀。”银貅实话实说,完全不懂虚与委蛇那套。 “玲珑会改!玲珑会听话!玲珑会尽心尽力服侍少夫人,求少夫人别遣走玲珑——”玲珑白着脸,心急地猛磕头。她被少爷讨来.暗里却受夫人交代,要她好生“看管”少夫人,别让少夫人在方家惹是生非,若被遣走,就无法达成夫人命令。 “你别这样啦……”人类就是这点讨厌,一遇事就磕头,她都数不出来偶尔忘掉隐身、被人类撞见她一身银亮圣洁时,究竟被几个人下跪叩首过。 “求少夫人再给玲珑一次机会——”俏丫鬟咚咚磕头。 “你先起来再说。” “少夫人不答应,玲珑就长跪不起……” 这是威胁!这是威胁吧?!这只雌人类摆明就在威胁她吧! “那你就跪吧。”银貅不理会这种胁迫,径自下床,寻找她的天羽霓裳。咦?跑哪儿去了?她东翻西找,嘴里嘀咕:“我的衣裳呢?” “我替少夫人将地板上的脏衣裳都送去洗干净了,桌上有全新的裙襦抹胸供少夫人更换。”跪着的玲珑讨好说道。 银貅以两指拈起粉紫色的软软罗纱裙,裙上缀满珍珠,另一件布料稀少的小玩意儿是月牙色的,绣有精巧图案,底下还折迭整齐好几层衣物,她光看就头晕。 “这怎么穿呀?”银貅咕哝,耳尖的玲珑立即起身,伶俐地为她更衣。 刚才不是说要长跪不起吗?食言也食得太快了吧? “让玲珑来服侍您。”玲珑露出谄媚甜笑,不待银貅反应,抖开抹胸,替银貅系上,一层一层按照着衣顺序,套上银貅修长身子,一边赞叹道:“少夫人真美,难怪少爷怜爱,早上出门前再三交代玲珑要好生伺候您,不许怠慢呢。”呼,幸好有逮到时机接手为少夫人更衣,否则她就真不知得跪上多久时间,她错料了少夫人的冷硬心肠,居然眼睁睁任她下跪。 原本专心闪避,不想被玲珑触碰到身躯的银貅,闻言停下,玲珑成功地替她系妥裙带,带间翠绿圆玉环及红缎喜结垂置裙侧,增添一股贵气,她瞧都不瞧铜镜中映照出多令人惊艳的美丽模样,只觉玲珑那番话,教她胸口微震。 听来方不绝还挺关心她的嘛,嘻。 再三交代呢,真可爱。 银貅窃笑,心里一抹甜味漫开,从何而来,她也厘不清楚。 “玲珑为少夫人梳头——”玲珑准备搀扶她落坐镜台前,连玉篦都握牢在手上,却见银貅一脸排斥,扬手格开她。 “我不喜欢人碰我头发,沾上你的味道就不好闻了,我自己来。”柔荑挥挥挥,巴不得玲珑闪远点,当玲珑身上有可怕异昧一般。 “呃……那……那玲珑去为少夫人准备早膳……”玲珑被这动作刺伤心灵,她进方家为婢已经六、七年,哪时被主子如此贱待?她自诩聪慧贴心,善辨主子喜恶,深得主子欢心,在府里亦是人人喜爱的俏丫鬟,今日竟被一位新主子嫌恶至斯,今她难堪得险些落泪,只能匆匆退出房,痛快哭一场,重整情绪,再回来面对骄傲的主子。 银貅自然是没去理睬自个儿无意间伤害了脆弱小芳心一颗,她的宝贝貔貅毛怎能容许人类触摸?她又不是小兔小猫,啐。 ……好吧,方不绝例外,她不介意他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 房里只有她在,纤指一弹,长发凌空梳理,彷佛有把无形发梳,正为她梳整柔腻青丝,即便此时发色浓黑如墨,发丝每每被梳过,独特的银白萤粉兀自细碎飘落,美不胜收。 木盆里的水,宛若得到生命,径自化为晶亮小球,腾空飞起,到她周身轻轻滚动,为她清洗细嫩芙颊、赛雪肌肤,暖热的水温教她满足吁 叹,干脆褪去衣物,痛快洗个够本。 洗净干的长发并未梳盘成妇人髻,而是继续任它维持一贯的随兴披散,银貅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甘愿施法术套回衣物——模仿玲珑替她着衣的步骤,由里到外,整装完毕。 同时,玲珑红着眼敲门进来,低垂螓首,将手中托盘间的清粥素菜一碟一碟摆在桌面,用着刚哭过的哽嗓,请她用膳。 一盅米水不分的白亮清粥,数十小碟爽口酱菜、水煮青菜,连摆上桌都按部就班,不胡乱了事。 “少夫人,请用膳。”玲珑恭敬道。 “我不吃这些东西。”银貅对着满桌人类膳食流露嗤之以鼻的不悦。 “是……素菜不合少夫人胃口吗?方家早膳向来茹素,已经行之有年,请少夫人见谅,午膳开始便有荤食……” “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拿走,或者,你自己吃吧。”貔貅只食金银财宝,人类喜爱的五谷杂粮对她毫无吸引力,就算它们散发淡淡香味,她也没兴致吞到肚里。 “这……”玲珑虽然早有耳闻新任少夫人“陆小蝉”的种种传言,但是当她亲身面对时,简直不敢相信,外传“陆小蝉”的刁蛮,压根不及眼前这位正主儿表现出来的一半! 短短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她就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少夫人! 可她无权挑剔主子,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的嫌恶表现在脸上。 “如果少夫人不吃,那玲珑将它撤下。” “嗯。” “需要玲珑去请示老夫人,通融您早膳吃些荤食吗?例如鲍鱼干贝粥、人参鸡汤这一类食物?”玲珑问得好酸,以为银貅是不屑干清淡膳食。 “不用,我也不吃鲍包干贝人参鸡汤。”银貅亳不在意嗅到玲珑对她的不满气息。 “若少爷问起,也请少夫人如此回答少爷,否则玲珑怕被少爷误会是我怠慢了您。”这句话,更是充满挑衅及对抗。 银貅摆摆手,赶她出去,连应个“嗯”都懒。待玲珑福了福身,撤走满桌素膳之后,银貅才在饰匣里翻找几件首饰,先是哈气两声,用衣袖擦拭干净,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她尚未决定要在方家留多久,走是一定会走,起码不是此时此刻,她还没有觉得腻,还没有尝够方不绝的味道,他允诺要带她出府去玩,呵呵,多教人期待呐,他与她,一块出去玩呢! 他在她耳边要她留下的半命令、半诱哄之声,久久缭绕,虽没有言灵术力,却好似将她给锁在他的要求之中,无法率性地走。 她知道,就算走了,不到五日,她还是会再回来。 怎么回事呢? 这般想待在某一个人身边的情绪,好陌生哦。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只如此缠人的兽呢。 方不绝把她变成温驯的家畜吗? 还是勾陈曾指控过她的…… 你们貔貅这种神兽,简直是严重污辱“鱼水之欢”这四个字,你们哪懂什么欢愉,你们是为做而做,而非为爱而做,大丢脸了!难怪你们的发情期次数既少,天数又短。你知道吗?世上有一种动物,是处处都能发情,时时都能共育子嗣,而不受情欲期限制。 谁说没有这种动物?有,是人类。 人类不单单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交配,他们可以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为了爱,随时随地都能上,这你们貔貅就做不到吧?亏你们还挂上“神”字辈呢。 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 为了……爱。 原来,雌雄交配的理由,可以有这么多呀? 那时听见勾陈所言,她当他是在诓骗她,欺她不像他懂得那么多,她甚至嗤之以鼻,觉得不共孕子嗣的话,为何要做那种身躯交缠、狂野纵情的累人事? 尝过了为爱而做的快乐,你就会知道貔貅的一生有多凄凉。勾陈当时媚媚地叹息,明明脸上镶满笑容,还故意流露出虚伪的惋惜。 她有尝到快乐呀,从方不绝的身上。她当然不可能和一只雄人类生小貔貅,所以……是因为爱吗? 爱? 这种时候就很不愿回想起勾陈羞辱她与金貔“你们生病了,生了一种不知道爱是什么的病”的那席话。 银貅甩甩头,拒绝浮现勾陈那张艳美无比却教天下雌性动物都嫉妒的脸孔,特别是他取笑他们的神情,全数从脑海中剔除掉。 他们貔貅才没他说得糟糕呢! “既然暂时要留在这早冒充那只叫“小蝉”的人类,就该自个儿找些乐子,否则我怕我等不到方不绝回来,就无聊到会想溜回貔貅洞去……” 想不如做,银貅不再呆坐干镜台前,起身拉开门扉,悠哉地晃了出去。 于是,当玲珑心不甘情不愿再度回到房里,面对空无一人的情况,以为少夫人又上演“逃家”戏码,进而发出一声凄厉高呼—— 方不绝没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立即遭娘亲急召,连杯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便匆匆赶去娘亲所居的静心园,更没想到会看见玲珑正坐在娘亲身旁,哭得好不伤心,泪珠儿源源不绝,淌落雪白双腮,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不用等他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周遭的管事、老奴、女婢便争先恐后向他阐述他那位新婚妻子的恶行恶状。 “早就听说她在陆家总爱欺陵下人,以恶整奴仆为乐,但万万想不到她那劣性到了方家仍不知收敛!” “她故意刁难玲珑,摆明就是欺负我们方家人!” 方不绝制止众人七嘴八舌,要听“受害人”陈述。 玲珑已经哭了一阵子,所以当方不绝要她说明她受的委屈时,她勉强已能清楚表达。她逐字逐句,娓娓道出她奉命伺候少夫人的情况,包括夫人坦言对她的不喜欢及傲慢态度,对清淡膳食的轻视和不屑,更恶意躲起来,让她心急如焚,宛若无头苍蝇四处奔走找人…… “能不能求少爷……别、别让玲珑去服侍少夫人?玲珑真的……很怕她,也担心惹她不悦会、会遭到处罚……玲珑想留在老夫人身边……”玲珑抹着眼泪,哀哀恳求。 方不绝知道玲珑蕙质兰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丫鬓,他娘亲时常在他耳边夸奖这位年轻却懂事的小姑娘,能惹得她泪眼汪汪,甚至求他别指派她去伺候陆小蝉,陆小蝉也真够……有本事的,招惹麻烦的本事。 “这事儿我会考虑,我现在先回房去,听听小蝉怎么说。你放心吧,我方家不容许主子恶意欺负下人这种事发生,若她有错,我会要她亲自向你赔不是。”方不绝只能这般安抚哭泣的玲珑。 “不绝,要不要……干脆把陆小蝉送到别处去?反正,我们娶了她,破咒应该仍有效,是吧?”方母原本就不喜欢那位传过太多恶行的“陆小蝉”巴不得将她送远远,眼不见为净。 “娘,小蝉是我的妻子,交由我来处理,好吗?” “……好吧。但是玲珑受的委屈,你一定要替她讨公道,娘不希望外头人在传咱们方家欺压下人。” “嗯。她人呢” “谁知道?弄得全府里鸡飞狗跳,众人都不用做正事,全忙着找她一人。”方母只能抿唇,面露不悦。 方不绝不知哪来的直觉,若他此时回房,她应该会一派悠闲,侧卧在大床上,无事人一般慵懒展媚,嫣红小嘴埋怨着他的晚归。 她虽没亲口答应他不再私自逃家,只是倦懒懒微笑,面对他再三索讨她的点头保证,显得阑珊率性,也像在享受他的心急,悠哉把玩他的长发,但他就是知道,她是不会轻易走的。 果不其然。 被众人数落乱走乱跑的方家少夫人,不正好端端软在榻上.百般无聊地有一页没一页翻着书,美得恁般清纯无辜,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来摸顺毛发的温驯猫儿,哪儿都没去。 方不绝静静瞧着她。 她真会如娘亲及玲珑所言般恶质吗? 会,打从初闻“陆小蝉”三字时,她的所作所为,他还不清楚吗?娶她之前.他就知道她的为人,他确信娘亲和玲珑并未污蔑她,她在南城陆家,曾经活活弄死一个女婢,只因女婢面丑,不顺她的眼…… 他却无法相信,在他眼前率真活泼的她,是如此蛇蝎心肠。 是偏见?或是他受了蒙蔽,打从心底去拒绝面对她的真性情? 她究竟,是个怎生的女人? 看以艳丽慧颖,实则单纯爱撒娇,是她在作戏,抑或他偏颇了理智,受她外貌所影响,变成一个失去判断力的男人? 银貅在他一踏进房时,便灵活下榻,带着一身幽香及飘逸轻快,扑进他怀里。 方不绝握住她的纤臂,将她从胸膛间缓缓拉开,她以为他要吻她,所以开心地嘟高唇,主动送上,仰首时却看见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孔。 “你怎么了?”一脸不太欢喜的样子,不像她见到他时,快乐都快溢满出来了呢。 “你今天有乖乖待在海棠院?”他深邃黑瞳紧锁她脸上。 “算有吧。”为了避开恼人的婢女,她跃上最高的楼阁,没人打扰没人罗唆,快快乐乐躺在上头晒太阳,今几个日光暖烘烘,教她爱极呢。 “那么为何玲珑哭着四处找寻你?” “我就是不想让她跟嘛。”银貅很坦白。 “玲珑不够伶俐聪明,伺候得你不悦?” “我不喜欢她嘛。”广意来说.她不喜欢“人”这种动物,他例外哦。 方不绝眉也不挑。“所以你故意为难她?” “我哪有为难她。” “她泣声求我别将她摆进海棠院,若你没有为难她,玲珑不可能做此请求。你罚她跪了?”他又问,语气没有严肃,只是淡漠。 “那婢女的确是跪下了,但明明是她自愿的,她自个儿说要长跪不起,结果还不是食言,跪没多久就借口爬起来。”让她见识到人类的言而无信,所以不能怪她此时用冷哼的声音在藐视玲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愿下跪。”他失望于她竟然真如玲珑所言蛮横无情,而且毫无反省之意。“你对方家的膳食不满意?听说,你一口都不愿意尝,便叫她撤走?”他又问。 “我不吃那种东西。”银貅率直回答。 “那种东西?”这四字,听起来多嘲弄、多充满轻蔑。“全方家,都是吃那种东西,包括我,没有特别亏待你,在你的膳食上偷工减料或是故意恶整你。要是有哪些菜你不敢吃,可以吩咐玲珑,由她事先为你过滤菜色,她会牢记你的喜好,不将你不爱吃的东西端上桌来,你可以婉转告诉她,而不是用这样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她明明很诚窦地告诉那只雌人类.她不吃那些东西,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又没一手拨翻满桌饭菜,算很客气了。 “傲慢。” 她傲慢?! 她——好吧,没有貔貅不傲慢的,她承认啦.这是貔貅本性之一,它们是兽类之中的翘楚,加上与生俱来的咬财天赋,没有其它兽类能出其右,自然不知不觉间,摆出傲视群兽的骄矜姿态。 傲慢有错吗? “我不希望你将在陆家养出的脾气,使在方家,我们方家不吃这套,更毋须藉由欺负府里奴仆来彰显主子威严,要让人心悦诚服,而非靠惩处刁难来教人害怕恐惧。”方不绝此时的模样,与成亲当夜,他甫踏进新房时的森寒如出一辙。 他强迫自己不受她流露出来的茫然无辜假象所影响,陆小蝉该要明白,方家不比陆家,她的骄纵及劣性,轻贱下人的高傲,都得收敛改进,他不容许她在方家作威作福。 他眉目镶嵌着坚决和夫威,作出指示:“你必须为今日的行为向玲珑道歉,并发誓永不再犯。” “道歉?”她这辈子对这两字只曾耳闻,不曾亲身施行过。 况且,要一只神兽貔貅向人类道歉——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简直是天大笑话,传到其它貔貅耳里,她岂有颜面在? 银貅绷起俏颜,有些恼怒,气方不绝对她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气他替那只雌人类来指责她。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是那只家伙自个儿到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可没求她来,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想碰我?她这几辈子的福分修得还不够,下下辈子慢慢等吧!”银貅冷哼。她让那只雌人类“看见”,已经够那只雌人类谢天谢地,有多少人一辈子想瞧神兽貔貅都求不到.那只雌人类拜方不绝之赐,才有幸获此殊荣,她现在还妄想神兽貔貅向她低头? 啐。 她有她的骄傲,不容侵犯和作践。 “我再说一次,去向玲珑道歉,并允诺永不再犯,这回的事就这么结束,你不会得到任何处罚,我也会要府里众人不许以此次事件对你有所怨言或怠慢。”方不绝捺住性子重申。 “我不会道歉。”银貅微仰起纤巧下颚,姿态挑衅,与他对峙。 “那么,在你思索自己的行为态度何错之有,并愿意开口道歉前,嫁就待在房里不准踏出半步,我会派人送来每顿膳食,你若不屑吃,活活饿死也是自找的。” 方不绝冷冷松开手,箝制的壮臂放她自由,旋身离房的剧烈甩门声,又将她囚禁干这间房中,她听见方不绝冷硬地命今下人,把房门上锁,摆明和她杠上,看谁先低头。 没多久,门上传来铁链缠绕的匡啷匡啷,以及铁锁扣上的沉重喀声。 什么叫翻脸如翻书,银貅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人类呀,你们的劣性,外传一点都不假,只要稍稍不顺你们心意,你们前一刻的笑脸、前一刻的浓情蜜意全是个屁! “你以为那种破锁能锁我这只貔貅吗?!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办法拦得住我?!”银貅对着空气跺脚生气,小嘴喋喋不休,数次在小厅里盘旋来回,几乎就打算再施个法,回去她自个儿的貔貅窝去过她的好日子,又何须在此被人类当成狗儿关呢? 可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他那是什么眼神、什么表情嘛?好似很想对她发怒,却又隐忍,摆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闹、她让他感到失望! 亏她心心念念等他回房,要将她今天在阁楼屋瓦上听见的消息拿来问他,结果她没机会开口,两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们家族的坏脾气和不讲理,才会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诅咒,要你们九代衰运,男丁零落,还有每个男丁都活不过三十岁!”这是银貅在午憩时听来的事,好些个方家奴仆聚集楼檐下,嘀嘀咕咕说着。 方家受了诅咒,在数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恶毒的血咒。方家的气运本该飞黄腾达,却因血咒缘故,当他们那一代的男丁暴毙,方家的繁华荣景亦随之崩裂,前几代的方家人更曾沦落乞讨维生,待下一代男丁长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风,但好日子并没有随之而来,血咒在男丁三十岁再度应验,男丁死,家运破,变成了方家轮回般的恶梦,亦是当初下咒人要让方家兴兴衰衰,尝到希望之际,又被绝望吞噬。 方不绝是第七代男丁,现年二十八,意味着再不用两年,他也将面临血咒威胁,所以方母才急于寻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陆小蝉,正是其一。 他也会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浓烈得与贵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锯,谁也不让谁,接下来两年,闇息赢过贵息,彻底获胜,他的好时运挥霍殆尽,到时便是死路一条,然后方家一落千丈,今时荣景,如梦一场。 方家前六代,无一幸免,没有谁能拖过三十大关,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看第七代迎娶拥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进门之后,是否能安然度过。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陆小蝉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没派上用场。 老实说,这事儿与她何干?她又不会在方家留上两年,方不绝最终是死是活、方家下场如何,她不会也不想亲眼目睹。人类的浑水.少蹚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着的这一小段时间,快乐享受。 他的生死,不关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 方不绝,牢牢记住你丈夫的姓名。 ============================================= 那句话,也是说给陆小蝉听的,而非她银貅,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冒充人类和他在大床上翻滚过几回,他不是公貔,无法与她为伴一生,况且刚刚又那般对她,她根本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本是为了娶个妻子进门来替少爷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爷撑过死关,偏偏少夫人是这种刁钻性子,怕少爷还没面临死关,就先给她活活气死了。那时某位丫鬟幽幽叹息。 老夫人当初也挣扎许久,明知少夫人名声不好,却为了宝贝独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诸多嘲弄取笑,以及陆家狮子大开口的离谱聘金,结果成亲不过几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个儿莫名其妙回来,现在更开始欺负起方家的人,难怪老夫人这些天来总是哀声叹气。一名老实脸长工亦在摇头。 若能破咒,她想怎么欺负我们都无妨,怕只怕毒咒没能破解,又惹上这等麻烦,才是方家不幸的开始吧。 想走的脚步,被大多杂乱思绪及听见的话语绊住。 ============================================== 还剩两年呐……真希望少爷平安无事,度过死关。 ============================================== 两年,好短。 方不绝知道自己只剩两年寿命吗? 知道的话,岂不是很折腾吗? 每日清晨醒来,离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吗? “……不对,他刚才那样待我,我替他烦恼什么两年不两年?就算他剩两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银貅猛摇头,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别人家的事”。 只是,她没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声悄叹。 她咚的一声,倒进软枕间,拉起丝被盖头,在里头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从方家众人口中听见了什么。 不管方不绝身上有哪一种恶毒死咒。 不管方不绝还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为什么最后仍是决定留下来不走。 方不绝刻意隐忍三天,不去理睬“陆小蝉”关在房里的动静,不听不问她是否撒泼耍赖,是否为难下人,是否咒骂他冷漠无情,他硬下心肠,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气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这两天运回一艘撞礁受损的商船,他忙着处理修缮及受潮货物赔偿后续事宜,足以将心思暂时挪开,不去满脑子想她有没有反省,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哭泣。 他虽非方家船行的挂名当家,实则船行运作诸事,仍须经他之手来决策,对娘亲担心他的三十死关,而央求他不许跑船护货,不许以当家主事身分对外宣称,他为了让年轻便丧夫的娘亲安心,全数应允,不过船行伙计们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绝的表弟李韵是老板,真正掌权的还是方家第七代独子方不绝。 他有绝对的理由早出晚归,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铺亦不足为奇。 只是当事情逐一解决,他失去了借口,最终仍是要去面对他的挂心和悬念。 挂心自己的三十岁死关,以及悬念关于如何对待“陆小蝉”的方法。 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于诅咒的无动于衷,当每个人都替他烦恼起未来,只有他,不浪费时间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岁将殒,那么剩余的两年自当是无比重要,他要做的事还太多,至少,必须为方家众人安排妥善。 诅咒是什么?真有其存在吗? 它是无形的,他并不想相信,可是任谁都无法解释方家六代男丁接连早殁的巧合。各种意外,夺去正值年轻力壮的男人生命,无病无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铺招牌砸碎了脑;有的,是在家中与妻儿共进晚膳时,被一颗小鱼丸噎毙…… 即便他身体健康,鲜少生病,不代表不会有突发厄运降临,万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样寿终干三十,对“陆小蝉”而言着实不公平。她还如此年轻,若步上他娘亲的守寡后尘,她能忍受那种孤寂和无助吗? 要是他真的走了,当然不希望她为他独守一生,他会乐见有人能照顾她,却又会嫉妒照顾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着才能有的权利,他若死了,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绝对于纠缠自身的诅咒——连他都不甚详懂此咒始末,仅听过一些细碎拼凑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尝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无法替他解咒,八字说法不过是讹传,他的命运仍敌不过诅咒,即便再不愿、再怨怼,寿命长短岂能由他,到时,她怎么办?她那不服输的傲性,娘亲会视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吗? 他不由得,忧心起这些。 忧心自己死后,她可能面临的困难。 这桩为破咒而成的亲事,竟成为他最后无法安心离世的烦恼吗? 他低叹,感觉马车停下奔驰速度,意味着他到家了。 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够磨损一个娇娇女的倔强任性了吧—— 没有。 他甫踏进海棠院的月洞门,忧心忡忡的玲珑立刻小跑步迎上前来,没待他开口询问何事,她便急忙禀告。 “少爷……少夫人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什么?!” “……我每餐送去的饭菜,皆原封不动摆在桌上,筷子连被拿起来翻翻菜色的痕迹也没有。”她讨厌少夫人是一回事,见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珑的担忧,是货真价实。 方不绝急遽而行,玲珑在他身后小跑步追赶,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丝被蒙头,唤她也不应声,玲珑担心……” “把锁打开!”方不绝急喝交代,玲珑来不及顺气,手忙脚乱掏出钥匙开锁,动作不过迟拙了些,方不绝抢过钥匙,自己动手,一气呵成解开门上炼锁,抛丢在地,撞开房门入内。 房里,没有燃烛,幽暗暗的,连月光都藏进厚云间,吝啬由小窗投射光晕。跟在他身后的玲珑点起烛火,明亮的同时,他看见完整摆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盘,动也未动,冷硬的白饭,一碟茄汁桂鱼片,一份小糟鸡,一盘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鸡汤,以及一碟鲜炒时蔬,绿色菜叶已变得黄烂,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团隆起,只露出一双白玉裸足。 “小蝉!” 他猛地掀起丝被,床上人儿双眸紧闭的荏弱模样,抽紧他的心,他几乎以为她失去意识甚至是性命,嘶吼着要玲珑速速去请大夫,自己则继续唤她。 “小蝉!小蝉——”该死的他!怎会和她用硬碰硬的烂方式来处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说道理,努力说服她、改变她,现在看看他将她变成了何种模样…… 银貅睡得正甜,却被双颊上一掌一掌拍来的干扰给打破安宁,她从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来,视线仍迷迷蒙蒙,未能适应房里烛光,隐约看见这些天梦里唯一出现过的脸孔,一改梦中的冷漠厉颜,变得关怀、变得担忧,他喊着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见她睁眼觑他,他脸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怜惜,放轻手掌力道,像在抚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爱听他叫“小蝉”,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银貅,银貅。 “别喊我……”小蝉,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绝认为她在生气,才会使性子说出这句话,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体无恙,只是虚弱了些。他松口气,发觉自己掌心及额际一片汗湿。 他竟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无奈随着吁叹而出。 “为了与我赌气,忍受三日饥饿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强了些。” 银貅还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复,听他说话,看他薄唇开合,却没听见内容,于是她没回话,只是揉揉眼赶跑睡意,自软枕宽榻上半起,身子软绵绵的彷佛无力支撑,偎向他,由他负载她所有重量。方不绝被她猫儿般的撒娇行径弄胡涂了,她应该与他闹脾气,耍泼捶打他,或是冷脸相对,比谁先低头认输,而不是……柔若无骨地依向他,将他当软胖抱枕在揽。 “饿不饿?”罢了,他输了,软化了,败阵了,拚不过她拿自己身体安危当赌注的硬脾气——他可以继续与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为难自己,饿着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虽然亲事是顺应母命而订下,与其说是迎娶她,不如说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并未抱持着娶她进门之后便冷落她、错待她的念头,他发自内心视她为妻,唯一的妻,不保证一定会深深爱上她,却绝不辜负她,迎进三妻四妾来惹她伤心。 这是他给予她的承诺,一个虽没言明,却在他心底立过誓的承诺。 “有点。”银貅娇憨憨的。无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过好几顿金银珠宝的进食时间,所幸,貔貅饿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绝闻言下榻,托盘早的菜着虽冷,还是能食,这个时辰,厨房灶火应该已熄,不需要再劳烦厨娘为热一顿饭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亲,在方家没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处大户人家当厨娘,每日,为应付奢侈豪丰的膳点而苦思变化,不许太过频繁重复的菜色,总让他娘及其余厨娘战战兢兢,每顿开灶都是一场战斗,不仅早午晚三餐,大户人家怪癖多,有时三更半夜亦会差人来拍打奴仆房,要娘亲起床为他们煮食,只为了主子们突然想吃碗干贝粥或烩饭。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连四次——大少爷、二少爷、老爷、三姨夫人,分别讨了笋泼肉面、海鲜脍、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顶着寒冷夜风,在足以冻毙人的井边挑水,忙着准备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为无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给唤起,继续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为明白那种辛劳,他与他娘向来不去做为难下人的要求,他们方家是尝过苦的,不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冷饭冷菜只要能吃饱,他们也能扒得干干净净,不豪奢不浪费。 他端起白饭,胡乱夹了几片鱼肉和豆腐,回到她身边,趁她混混沌沌之际,满满一口饭菜喂进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银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后便皱着脸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丰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这才发觉并没有她想象中难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噜一下便溜进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来的喂食变得顺畅许多,银貅没再排斥咬下箸间夹来的人间食物,它们与宝矿在牙关咬破的感觉完全不同,毋须费上太大咬劲,只消细细嚼,便在嘴里化开,散发出新奇的气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没滋没味的,越是咬着,便越来越甜…… “刚端来时热腾腾的滋味比较好,你偏偏不吃,等饭菜都冷了,吃起来便差一些。” “这样算冷吗?我以前吃的,比这些更冷。”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她都吃得惯了,何况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饭菜,还将冷鸡汤也喝个精光,这馋样,哪像个挑嘴的任性娇娇女? “你像现在这样温驯听话,不是很好吗?”方不绝为她擦拭嘴角,像个宠爱女儿的爹亲,充满耐心地说着:“性子太烈,浑身长满了刺。与谁都不愿尝试相处,虽然短时间内你看似占上风,日子一久,你会发现没有人愿意和你交好,逐渐受到孤立。你自己一个人,在方家该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张胆欺负你,那种刻意被遗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过吗?” 万一他避不过诅咒,这方家,容得了她吗? 不要成为全方家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呐…… 他的娘亲,早已央托表弟李韵奉养照顾,方家的命运,应该不会拖累李家,他并不避讳谈及他死后的诸多后事交代,人终难免一死,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他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当,即便他明日猝逝,众人也不会手忙脚乱地失了头绪,只是悲伤在所难免。 可关于她,他该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遗言哦,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吗?”她不爱听,总觉得心里不舒坦,闷闷的。“你是不是担心方家的诅咒,说你跨不过三十大关?” “你也知道诅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传许久,成为茶余饭后的一件趣闻……事不关己,任谁来说,都带有一丝风凉。 她点头。“听人说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没能活多久,你心里,多少怨怼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怼,银貅是不知晓啦,那亦非她该有的情绪,她看见方不绝的苦笑,那笑里好复杂,有大多太多的东西,她无法一一分辨。他笑着在跟她说“恐怕没能活多久”,那是关于他的死期,为何还能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不是很可怕吗?他眸里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惧,倒比较神似担忧……担忧什么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觑她,一脸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吗?”她突然这么问,问完,觉得自己好蠢,谁不怕呢?若有人拿这个问题问她,她定也无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来不怕,娶你之后开始会怕了。” 这句话,银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与娶她有何干系? 人类讲话的方式,有时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还想问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珑在此时回来了,带着一个浑身药臭的老者,二话不说就凑上前来,险些熏昏了嗅觉极佳的她。 他们坚持要替她把脉,她却是坚持不给人碰她,一阵抵抗劝说拉扯诱哄,她被方不绝揽进怀里,牢牢抱住不放开,右手让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脉教人给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头深锁,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她的脉象与常人迥异,任凭大夫怎么按,也没能按着脉动,一张老脸又拉不下来.只能胡诌几句“体寒身虚,开几帖药方子饮饮,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场插曲,让银貅没能追问下去,一时之间也忘了,只记得要赶快将被大夫按过的右手给刷洗干净。 第四章 银貅向来大而化之,很少有什么事一挂在心上可以挂满五天,现在倒好,她满脑子打转的,全是关于方家的诅咒——与其说是方家的,不如说是方不绝的。 本来不怕,娶你之后开始会怕了。 这句话,一直打扰着她。她很努力想弄懂他的语意,以及他说话时,眸子里微微一黯的眼神。 她真的太好奇了,那劳什子诅咒究竟是真是假?方不绝真的只能活到三十吗? 心口,被什么扎了一下,银貅试图忽视它。 今天,她又从海棠院溜出来。 不为闲着无趣;不为想回貔貅窝去恢复兽形,自在睡场觉;不为哪里传来甜香四溢的迷人宝气,为的是弄清楚困扰自己好些天的问题。 她必须找人问问,理清萦绕心间的迷惑。 勾陈,一只事事都懂,纵横仙界人间,看遍稀奇古怪世间事,虽有神兽之名,行径却毫无神兽之实,素行不良到被四灵除名,空缺由玄武补上,专司桃花和不完美缺憾姻缘的妖艳狐神。 公的,却美得连她都嫉妒。每回见他,都不得不怀疑起他的性别。 勾陈很美,一头黑红色长发及膝,犹若仙女采星光及月晕所纺织出来的轻软丝绸。他很高,也很纤瘦,不是方不绝那类的魁梧粗犷,他多了好几分细致无瑕。最美的并非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眼,媚媚的,随时含带笑意,微微弯眯;觑人时,墨红瞳仁很是专注,右眼下的红痣,恰恰好长在那儿,增添男人不该有的娇妩。 她找上了他。 “小银,你野到哪里去了?哥哥以为你不见了,好担心你。”勾陈对雌件生物总是异常温柔,见是她来,立刻热络迎上,挽着她,并坐在铺满貂毛的温玉椅上,又是递果干又是送糖水,想起她不吃那些,还贡献他手腕上一条玉炼给她甜甜嘴。他轻抚她恢复银亮的长发,像摸只小兔儿一般。 她与他当然不是亲兄妹,她是貔貅,他是狐神,彼此爹娘再怎么厉害,也生不出异种。他却总爱哥哥长、哥哥短地自称,而且不是用一般口吻说出“哥哥”两字,反倒故意微扬起尾音,听来像是略略轻笑之声。 银貅很喜欢勾陈的见识渊博,他知道许许多多她连想都没想过的事儿,所以当她吃饱睡足无事可做的空闲时,她会来找勾陈听故事,要他说说新奇好玩的妙闻来满足她,不过今天她没有听故事的闲情逸致。 “勾陈勾陈,我有事要问你!”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呐。”怎么不答反抛来这么一句呢? “你问的不重要!我的比较重要!” “小恶霸。”貔貅都是这种极度自我的生物,他习惯了,银貅不是“病情”最严重的一只。勾陈纵容地微笑道:“问吧,何事?” “你有没有听过某种诅咒,能害人九代子子孙孙都只能活到三十岁,而且好像也会家运衰败?”银貅没心情吃他送上的玉炼,抛到一旁,连瞧都不瞧。她此时哪可能有食欲?早上才被方不绝喂食两大碗菜粥哩。 “世上诅咒有成千上万种,没有固定模式。你说的那类,不无可能。”勾陈薄唇镶起艳笑,以雄性而言,太过妖媚的美眸,轻轻弯眯。如此简单之举,流溢出风华绝代的妩媚,不是阴柔那种,而是一只雄性动物求偶之时所会呈现出来的美。 “所以是真的可能有那种诅咒的存在……可以破吗?”银貅皱起浓银细眉。 “诅咒这玩意儿,端看下咒之人的法力或怨念。像你方才提及的那种,八成是极恨或极怒之中立下的血咒,要人九代不得善终。啧啧啧,如果硬要破咒,恐怕要付出不少代价……”他稍稍停顿,凝望她。下一瞬间,撩起她的银细长发,凑到挺直鼻前去嗅,嗅她一身宝气,以及淡淡沾染上的人味。“小银,应该不会有谁胆敢向貔貅下咒吧?若事不关己,许多事最好别插手去管,我不反对偶尔到人界去绕绕玩玩,玩够了就赶紧回你的貔貅窝去,过你们貔貅最喜爱的孤独生活,人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听见的话,都不要往心上搁,包括他们有没有受到诅咒?是否明日便死于诅咒?诅咒能不能破解?如何破解……听哥哥的话,别去理睬,嗯?” “可是……不管的话,方不绝可能就会死掉了呀……”银貅咬咬唇,唇儿被她自己咬得又红又疼。 “即便你插手去管,他还是会死呀。”勾陈不用细探,已能猜出她口中的“方不绝”是何种生物,他身上的气味,在银貅发间能闻得一清二楚。“人类就是这样脆弱,手一捏、指一弹便能教他们断气,就算没有诅咒,他们也只能活几十年,到时你仍是得眼睁睁看他死,他三十岁死或八十岁死,对你来说都是短暂如花火。” “当然不一样!三十岁和八十岁相差了五十年!他能多活五十年的话,我就可以——” “可以什么?”勾陈笑笑地,等她说下去。 可以,一辈子? 五十年,对一只貔貅来说,绝不可能是一辈子。勾陈没说错,太短了。 即便他没有诅咒缠身,他的长命百岁对她而言仍是太短了。 银貅无法接话,只能沉默,精致眉眼苦苦的。 “为了让一只人类多活那么短短几年,试图挑战诅咒,而且是咒人九代的恶毒血咒,不值呐,小银,真的,不值。你想想,一个诅咒能教人九代早殁,代表恨得多深,恨到连交判官手中生死箔亦能为它改变,你不觉得毛骨悚然吗?未注生便先注死,人一生寿命多长多短,出世之前,黄泉便早已记下,等着几十年过去,鬼差再去勾回来,结果一个诅咒,延续了人类的九代,改变九代的寿命,那可是长达几百年的时间,不短呐。 你别管它,别碰触它,别想破坏它,让它如愿折磨完那人类的九代,便自动消散,你硬要蹚浑水,咒若反噬,你这只漂亮的小母貅也挡不住。你在人界如果玩得快乐,多留一些日子无妨,尽情享受,玩够了,玩累了,掉头走人,将人界看见的东西抛诸脑后,不去回忆,不要想念,走得干脆,忘得干净,一切都与你毫不相干。你是貔貅不是人,貔貅不该过问人类的事。” 勾陈说的……多简单呀。 他把界线说得壁垒分明,人是人,貔貅是貔貅,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即便突然产生交集,在分开时也要断得一干二净,哪怕是看见人类在自己眼前死去,都不要伸出援手。 她有时弄不大明白勾陈究竟是多情或无情,他总是劝说着不懂爱的他们,要多去尝尝情爱的美好,他对金貔数百年来的“说教”也有好几回套用在她身上,要他们貔貅别只顾着享受无人打扰的孤寂安静,去体会爱与被爱的欢愉。他最喜欢看见别人成双成对,歌诵着承受爱情滋润的滋味是恁般香甜。可接下来,他又会说,快乐之后,便能拍拍屁股离开,不要藕断丝连,别有大多瓜葛,当爱情仍美丽时,回味才甘甜,一旦爱情的丑恶面赤裸呈现,就会将所有的美妙破坏殆尽。 他总是笑着,妖媚地笑着,说:爱情很重要,爱情能让女人变得好美好娇艳,让男人变得好蠢好天真。又说:尝过了,玩透了,累了,腻了,就走呀,有什么好牵挂?有什么好不舍?别傻了,世上没有一生一世的爱,久了、倦了,总有一方要先走,呵。 多情得好无情。 说着爱情多美好的他,眸里却嘲弄爱情的存在。 “可是我不想看见他死……” “那么就在他死之前离开他,眼不见为净。”勾陈仍是那副莞尔艳丽的浅笑,深红色瞳仁,浓似血,又美得像红玉。 “勾陈……”银貅的语调,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无助及撒娇。“帮我想办法啦……” 勾陈对于美人哀哀凄凄的软嗓最没法子抵抗,光是听,浑身骨头就散了。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傻小银。”他轻摸她的脸颊,仍是笑着,却添加了一声叹息,声音绵柔细软,似低喃:“哥哥可不想害你尝到我曾尝过的那种疼痛欲死的滋味。” 那种恨不得掏尽五脏六腑,只求死去,而不要再承受那般可怕骇人的剧烈痛楚。 “想破咒,也得知道咒由何而生,下咒的人是谁,有何怨念。你可以去问问那只人类,是与谁结下深仇大恨,先弄清楚这些,才能谈后续嘛,是不?”静默好半晌的勾陈,一边拨弄她的发梢,抖落成千上万的粉点银星,让它们飘散四周,耀扬着荧光,一边缓慢说道。 “我好怕,就算知道了,却没办法替他破咒,为什么光是想到他可能会死,我就好担心……” 勾陈揉揉她的头,只是笑。 不作答,不为她解惑,不告诉她—— 那就是爱情…… “就当是说故事给我听嘛。” 当天,银貅回到方家,撤收了她施展的幻术——让人以为方家少夫人乖乖在房里睡上一整个下午——等方不绝回来,就马上缠过去,要他将方家诅咒详详细细全托盘而出。 方不绝与她在小厅里用膳,这是最近几天开始养成的习惯,目的自然是要亲眼盯她吃饭,省得玲珑又来告状她的挑食和挑剔。 他剥妥三只虾,置于她手边小碟,拭净手,执箸,又夹一块鸡肉到她碗里。“你边吃,我边说。” “嗯嗯嗯。”三只虾只用了一筷子就全塞进嘴里,嚼嚼,咽下,用亮晶晶大眼在催促他。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他舀起一匙豆腐,挑掉混杂其间的辣椒瓣,才淋在她的白饭上,说道:“听说,是老祖宗始乱终弃,抛下一名女子,另娶他人,激怒了女子,诅咒方家代代不得善终。”毕竟是太遥远的过去,他没有参与,由长辈口中得知,知晓了大概,细微末节经过口耳相传,早有些模糊。 “你们人类好坏哦。”始乱终弃耶! “什么叫我们人类好坏?”语病。 “应该说,你们雄……男人好坏哦,难怪会被人诅咒!”真不想同情方家人! “但祸延子孙,那名女子的迁怒也没有道理。”方不绝又剥了两只虾给她,才开始用膳进食。他对于吃并不挑剔,桌上四菜一汤,都是很寻常的菜色。 “对呀,诅咒那个始作俑者不得好死就好了嘛,连累他的一干子孙陪葬也太小题大作了。” “大概是一口气咽不下去,看见老祖宗妻儿成群,怒上心头,才会发下毒咒。 “可是诅咒有这么容易吗?指着一个人的鼻头,说“我要你九代不得善终,活不过三十”,就能应验?”银貅很怀疑,若是那样,听起来不是诅咒,倒像是哪种术法。 “有些细节,没有跟着流传下来,兴许那位女子还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而使诅咒应验成真。”方不绝见她只吃碗内食物,不曾动筷去夹其它盘里菜肴,便一口喂自己,下一口喂她,不让她饿着。 近日来的同桌共食,他发现她不是挑食,而是对“吃”这件事,不太热衷,好似可有可无。他夹进她碗中的食物,无论是菜或肉,她都吃——也仅止于“吃”,而不细细品尝,独独辣椒,有一回她吃到,当场跳起来,小手成扇,猛朝嘴儿搞风,嚷着救命,说是口里快燃烧起来一样。 “真不公平,犯错的人又不是你,抛弃她的也不是你,结果诅咒却有你一份。”她嘟起嘴,叼着筷,替他抱屈,猛咬嘴里食物泄愤,人类的膳食提供不了她养分,只能让她尝到酸甜苦辣咸酥嫩鲜香种种味儿,新奇大过于美味。 这种时候,就会嘴痒很想咬些硬实的宝矿,最好是喀滋喀滋作响,才足以咬得痛快些,嘴里的饭菜太软太香太没有口感了。 “没关系,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没病没痛!”她这只貔貅要保护的人,谁敢来碰他半根寒毛,她就咬死谁! 被娇小玲珑的小女人豪气干云地嚷着要扞卫他的安全,说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听完亦无法教他心安,反倒害他一惊,害怕她的过度逞强会做出陷她自己于危险之事。 “你将自己保护妥当便好,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所以,拜托说说就好,当它是夫妻间的甜言蜜语,用来增进情趣便罢,千万别太努力,他宁可自己面临危险,也不希望拖累她。 “干嘛保护我?被诅咒缠身的人是你,你那么弱小,我不放心你” “弱小?”这两字,从他脱离五岁奶娃的年纪之后,就不曾再听谁拿来用在他身上 “弱小。”她很确定自己没用错词儿。 弱小,人类。 “夫人,你这番话已经从感动变成了挑衅,你太看轻嫁家老爷。”方不绝佯装嗔怒,对她摆出龇牙咧嘴的生气模样,还恫吓似地朝她伸出手,一副要将她撕吃入腹的恶霸状。 银貅咭咭笑着,觉得他这样好可爱。 “老爷?”这样好像把他给叫老了呢,可是喊起来挺有趣的……比起连名带姓,更亲昵许多。 “对,你置你家老爷于何地?要由你这个小女人来保护?你不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多伤男人自尊?”他甫说罢,她已落入他怀里,箝于毫无凶恶气息的臂膀间。 她含笑仰首望着还在努力装生气的男人,他低狺的声音,隐隐涵藏着笑意和动容——怎能不动容?在她护卫珍宝一般护着他,甜美嗓儿说:要保护他,有她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这种决心,柔软甜蜜,即便他不若她想象中弱小无能,需要由她来扞卫,亦为其言而深受撼动。她眼眸中的坚毅光芒,璀璨明亮,像极了黑夜星子,不存杂质或虚假,她是发自真心说着,轻而易举地让他欢喜、让他感动、让他受宠若惊…… 好想拥有她一辈子,两年不够,真的不够,他想与她像对寻常夫妻,养儿育女,朝暮相伴,不用轰烈炽爱,不用精采非凡,柴米油盐,酱醋茶水,日常生活中的芝麻小事,为孩子的育养方式讨论,为桌上饭菜咸淡斗嘴,为回房时脱下的衣裤鞋袜乱丢争吵…… 他恨起方家那一代的始作俑者,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情绪。他恨老祖先既不爱那个女人,又为何要招惹她?情淡心倦之后,狠狠抛弃,教她心存怨愤,才会许下毒咒,连带拖累许许多多与那段感情亳不相干之人。 方不绝箝扣她精巧下颚,唇瓣由那儿开始抵住,她的肌肤细滑稚嫩,吸引他纵情游移,他只是以唇贴着,不妨碍他继续装出指责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听起来会让男人多容易发笑?就凭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娇女?究竟是谁比较弱小?你连我都扳不倒了,还想拼过谁?” 银貅很想告诉他,她恢复兽形的话,一掌就能拍扁他,不过,她没空说,他的唇徘徊在她嘴边,她忙于追逐它,试图将它叼进自个儿口中,好生品尝。 “你知不知道,这种话,该由男人来说才是……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 她不知道啦!只知道他为什么不乖乖认命让她吻住! 男人想逞帅的发言,最终仍是被女人霸道截断,毫无用武之地,展现不了雄性威风,谁教她不是柔弱人类,不曾软趴趴像摊泥,要男人捧在手心才不会溢得到处都是,更不是株菟丝花,攀附男人才得以生存。 她,银貅,从不需要谁来保护她,他想说的话,对她不过是废言,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实行,就算他说得再多、再英勇、再迷人,也是空话,不如拿说话的时间,好好吻她。 她纠缠他的舌,与其嬉戏游玩,吻得浓,凿得深,她贪婪汲取他的甜美,早就挨过发情时节的她,仍觉自己像只淫兽,浑身涨满欲望,想要他、想要他、想要他地叫嚣着。 房侧小厅的饭桌,已经不再纯吃饭,饭碗筷子派不上用场,举箸的手太忙碌于拉址对方身上衣裳,泽亮湿濡的嘴亦没有空闲细细咀嚼饭菜,全心全意落在眼前那具匀称身躯,无论是她或他,都拥有吸引对方的本钱。 男人与女人,彼此享用,从对方身上品尝芬芳美味,满足的不是食欲,而是情欲。 豆腐比不过她雪肌细腻滑手,虾子不及他轻啮她耳垂时来得甜蜜弹牙,红烧肉哪赢得了她娇躯幼嫩粉红,翠玉丝又哪胜他新鲜可口,直到玩到尽兴,饭菜热汤已凉,两人仍是胃口极好,将它们一口一口吃干净。吃完了,玩过了,一个大澡盆,窜升蒙蒙暖烟,容纳两人恰恰好,一左一右,面对面,泡起鸳鸯浴。 她自然不安分,乖乖坐着拨水不到半晌,又泅往他怀里,朝他那儿挤着一块坐,他为她刷背,一寸寸清洗搓揉布满吻痕的肌肤,为她舒缓精神。 “小蝉,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别觉得忌讳,人总会走上这么一遭。”方不绝梳理她微湿长发时,贴近她白玉耳壳轻道。 “嗯?。”她虽舒服地闭上眼,但有认真听他说话,只是故意忽略掉他喊的“小蝉”两字。 “如果我活不过三十,到时,你就回陆家去,别留在这里。我会给你一笔为数不少的财富,使你后半辈子生活无虞,若有好人家不嫌弃你是寡妇,愿意待你好,你要好好把握。” “我是说,如果。”他补充。她的眼神像是受到极大惊吓。 “没有这种如果。”她讨厌这种假设! “小蝉,我认为有必要先好好与你将各种可能性都拿出来讨论。” “没有必要!不会有这种可能性,我会保护你,你一定可以活过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银貅信誓旦旦。 他当她在说孩子气的话语。一定是,人怎可能活到三百呢?她是急疯了,口不择言呐。 “我也希望不会有这种可能性,祈求方家诅咒从我身上失效,别只给我三十年时间,让我活下去,多一点,久一点……”他低叹,说来口吻竟有些卑微,他当然想胜天,胜过命运,可人类如何能做到?何时生,何时死,万般不由人,或许她是对的,他如此的弱小,在老天爷面前。 “可是,倘若我不能呢?倘若我就真的只能活到三十,你总要往最坏的情况去想,万一到时遇上,才不至于手忙脚乱,失了主张。”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以咆哮方式回嘴,他双手环绕她,藉以安抚她看来惊惧害怕的神情。 “好,不说了,我不说了。”是他太心急,挑错了时机,不该在两人浓情密意之后,开口提这种不快乐的事,应该要慢慢来…… 她在他怀里转身,目光坚定,重申:“我告诉过你,我绝不会让你被那种诅咒带走,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的——” 方不绝捧着她的脸,双手拇指轻按在她眼角,薄唇低下,落在她鼻心。 “别哭。” 谁哭了? 谁这么窝囊哭了? 银貅以为是他,所以瞪大眼想看清他,可他虽然发湿脸湿,双眼却没有水润,那双黑而深邃的眸里,只有怜爱。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滴落了一颗又一颗的水珠。 就只是想到万一自己赢不过那可恶的诅咒,万一他死去,万一她护不住他……那些水珠,便撞得更急更凶,完全失控。 “别哭。” “我不要你死……” 我不死,就陪着你一辈子,好不?”全然是哄诱孩子的口吻,顺应她的每一项要求,无论是有理的、无理的。 “好!” 银貅当真了,听不出那只是一句易碎的甜言蜜语。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谎言。 翌日,银貅又匆匆去找勾陈,把她探知的诅咒起源告诉他。 “多情恼,无情恼,多情无情总自恼。” 勾陈细细吟念几句,红润的唇,并未失去她见惯的笑弧,淡淡地,弯在那儿,只是,他微微敛目的低着头,墨红长发半泄,掩去部分面容,眼角点缀的红痣,乍见之下,以为是泪。 “反正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嘛,哥哥一点都不意外,本来就往这方面猜想了呢,果然是因爱生恨才立下毒咒。”勾陈掩嘴笑了,那笑,仿似嘲弄,嘲弄着世间最深的恨,源自于爱。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银貅比较在意这点。 “接下来就由哥哥去替你办吧。” “唔?” “最近太空闲了,无事可做,就拿你的这件事来解解闷吧。”勾陈妖娆地撩撩长发,一脸慵懒闲暇。“我去替你问问文判,那怨妇是拿什么条件收买地府,让她一语成谶,改变方家后代的寿命,顺便看看能否探出那一世更多的故事。” “可以吗?”她惊喜地问…… “可以呀,哥哥与文判可熟着呢,有事没事就找他去喝杯茶。” “我都不知你交友满天下,连黄泉那种鬼地方都有。” 不愧是勾陈!与他们貔貅这种独来独往没朋友的兽完全不同呢! “哥哥人见人爱嘛,谁都乐于和哥哥当朋友。”他羞也不羞地自夸。 “那就麻烦你了!”银貅双手合十之后,赶忙挥手送他下地府去。 “好好好,马上去。”勾陈被她的率直反应逗得开怀,绝美轻笑,临行前,拍拍她漂亮粉软的脸颊,道:“昨天哭过哦?美丽的眼睛肿肿的呢,哥哥心疼,别担心,有你这只福兽貔貅在,那只人类会有什么祸灾呢?你忘了,貔貅的功能,除了叼金吞银之外,还能出入保平安呢。” 没错。 貔貅可不单单会咬财宝而已,他们是祥兽耶,区区诅咒哪能拼得过貔貅? 貔貅想保护的人,谁敢强夺? 她虽没有陆小蝉的八字,但她可是道地道地的好神兽呐! 带着勾陈给予的信心,银貅这回更加安心,嘴哼小曲,回家去。 回有方不绝存的那个“家”。 第五章 玲珑当初向方不绝推辞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绝挽留,她感念平时受方家照顾,便硬着头皮答应再试试看,所幸之后少夫人并未特别为难她,虽然也没对她特别亲切或热络,但时日一久,她发觉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轻松的差事。 少夫人没有太多恶习,只要睡饱,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没有太坏脾气,只要别靠她太近,便能相安无事,她不用时时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后供其传唤——她头两日试过,一整天下来,少夫人连半次都没找过她,她这个贴身小婢,有等于没有,常常要自个儿找事做,才不会闲到发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备妥洗脸温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毕,再端早膳进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时,送午膳,顺带带走早膳空碗盘,再整理整理房间,退下。酉时左右,改换晚膳,呀,未时有一顿甜品当点心……除此之外,她空闲得可以去数蚊子了。 身为婢女,这般的轻松快意,羡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头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谄媚,不用为主子添饭夹菜,多好。 她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纳闷,想不透…… 为什么妆匣里的首饰越来越少? 一些值钱的金簪银环、钿饰花钗,全都不翼而飞。 她是决计不敢动手偷窃,她视方府为家,敬重夫人及少爷,别说是偷拿高价珠宝,她连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谁能进海棠院里来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谨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妆匣中放入两枝金镶宝石簪钗,今早一看,又没了踪影。 少夫人不爱佩戴这些会光闪闪的发钿首饰,她总喜欢披散一头细腻长发,自然没有佩戴时无意弄丢它们的疑虑。看来,是有内贼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际,下手行窃。 “真是太可恶了!能进方家做事,君羊耳卯制作,已经比起其它府邸里毫无尊严的小婢长工来得幸运,夫人及少爷待我们不薄,不思感恩便罢,竞还盗取财物!”玲珑气呼呼向管事禀报,俏丽小脸嵌满不悦,要管事帮忙一块想办法。 “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个人都进得去,夫人担心少爷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着,若有风吹草动,不可能没惊动那些练家子。要说内贼,每天进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数完,你们每个人我都信得过……”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个奴仆都精挑细选过,很守本分、伶俐聪明,绝对是府中最优秀的丫鬟或仆役,不会行偷鸡摸狗的宵小之事。他又问:“是不是少夫人佩戴过后,将首饰收到别处去摆?” 玲珑立刻否决这种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宝饰物,她进府这么久,我还没瞧见她哪一天梳发绾髻,簪金缀银过。” “好,玲珑,你再去取几件特殊点的漂亮首饰,摆进妆匣,这一回,咱们来个人赃俱获,要偷儿辩无可辩!” 管事要玲珑附耳过来,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商讨起捕贼计划—— 下过雨的午后,香香泥草息,飘送满院,银貅从勾陈那儿回来,收起幻术,床上那具用来欺瞒玲珑与其它闲杂人等的酣睡虚影消失,方才安详睡卧于凌乱床榻上的“她”哪里还在? 她闻到一阵甜息,引她往那处去。 今天……妆匣里的美食多到满出来了耶! 银貅又是怔忡又是欢喜地站存镜台前,方型沉木妆匣的盒盖已经盖不密,被里头的会银珠宝硬生生撑开好大缝隙,露出可爱圆润的贝珠、鲜艳似血的红玉、透体碧绿的翡翠……每一条、每一件都新鲜可口,气味芳香,甜得掩盖掉此时藏身于一旁橱柜内,瞪大双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珑所散发出来的人息。 “最近担心方不绝的事,担心到没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这个看起来好美味哦!”一打开妆匣,马上在里头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银花,长长垂坠着透明水玉,银貅二话不说,先吃再说。 粉嫩小嘴红艳艳,珠翠点缀其间美不胜收,她衔着,三条水玉垂坠摇摇晃晃,美人叼美饰,两相辉映,不知是人儿美抑或珠饰美,如诗如画——下一瞬间,珠破饰裂,在两排白玉贝齿间,化为虀粉,软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面团捏出来的伪物。 管事与玲珑同时伸手捂住对方险些爆出惊呼的嘴,两对瞠得又大又圆的眼,只能在微暗窄处互视,无声问着:是我眼花了吗?她她她她……她刚刚是把那珠翠给给给给……吃下肚去?! 他们的怀疑,在银貅继续咬断一枝玉簪时,再度得到证实—— 他们的少夫人,新娶进门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东西! 没有谁偷走妆匣里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偷儿存在,只有一个咬金吞银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橱柜里的时刻漫长如年,管事和玲珑微微颤抖,谁都不敢大口喘气,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他们一直等到银貅满足吃饱,伸伸懒腰,赖回床上,埋首软枕间熟睡许久,才连滚带爬,逃出海棠院。玲珑临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见漫开在床笫的泼墨般长发,隐隐闪动碎银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脚不干净的内贼,怎样也没料到,逮着的却是府里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宝,再将其吞咽下肚,顺便愉悦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么?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浑身抖动,想起方才的死里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觉他们躲在橱柜里的下场,他都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玲珑嗓音发颤。 是呀,如何是好? 装作亳不知情?和玲珑两人谁都不许再提,当它不过是午后偶发的一场恶梦? 可谁知道那只妖混进府里想做啥坏事?她又与少爷朝夕相处,万一把少爷的精气吸得一干二净,岂不——呀,难道,她正是会害少爷难度三十死关的罪魁祸首?! 少爷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里? 这事态太严重,他区区一个小管事,无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爷,方家诅咒应验的罪名,他扛不起来呀! “禀报夫人去!”管事与玲珑异口同声道。 方不绝再度被急召进静心园,他甫踏进家门口,便让好些个人簇拥围绕,半请半催地踏进方母所居之处,来此之前,他大抵心里做好准备,应该与小蝉脱不了关系,只是这等阵仗,未免太惊人。 静心园里里外外守满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范妖魔鬼怪。 进入小厅,方母焦急迎上,和蔼神情被忧心和惧怕取代,连方不绝亦感染到这份不寻常的紧张,在他开口前,方母命玲珑将“东西”拿过来,玲珑白着脸,把一封信件递交给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里头薄薄一张纸,迅速览阅—— 前头杂乱地写着一些不知所云之事,什么妇人陆氏,风评恶劣,婚嫁前疑偷汉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东窜西不安于室,特此休书一封,从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书?!”方不绝最后终于看懂了。“娘,这是——” “对,休书,我要你立刻休掉陆小蝉,将她赶出方家,赶得远远的!” 不曾见娘亲如此疾言厉色,方不绝搁下休书询问。 “小蝉做了惹您生气的事?”没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临到婆媳问题。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珑,告诉少爷,你看见了什么。” “是……”玲珑巨细靡遗地将她与管事所见托出,听在方不绝耳里只有荒谬两字感想。 小蝉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邪恶气息,虽然美得太过异艳,却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娆态,她能是什么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来执行方家的诅咒——说不定她是那个女人的鬼魂,要来勾你的魂魄……不绝,我不许她再留在这里!快赶她走!”方母的焦惧,源自于此,她太担心牵连于儿子身上的诅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怎会无缘无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再遇上相似情况,任何一丝丝可能存在的危机,她都不要让它发生! “小蝉不是妖,这当中一定有误会!” “少爷,玲珑和管事真的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虚假!”玲珑忙不迭跪下,证明自己未曾说谎。 “她每日与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饭青菜,喝的是汤汤水水,我就不曾看见她吃过珠宝。再说,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宝当饭吃也说不过去!”方不绝铁了心扞卫妻子的清白,不顾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驳道:“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么法术?!能将事实扭曲成歪理!”方母动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担忧我,但我向您担保,小蝉绝不会伤害我。” 那女孩,甚至发下豪语,要保护他呐…… 那女孩,甚至为了他的诅咒,流下泪水来…… “您不知道她多温柔,多贴心、多善解人意,您没与她相处过,不要妄下断语,我不休妻,我不会休掉她,不会。”他揉掉休书。 他舍不得,不甘愿,不希望,失去她。 他这辈子,只有一种情况会给她休书,忍痛把她休离身边,如同剥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将死之时。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为他守寡一辈子,情愿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兴许,她有机会再遇见一个能疼她怜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会放手! “不绝——” “不许让我再听见任何关于少夫人的蜚短流长,否则别怨我赶你们出府。”方不绝警告玲珑及在场每一个奴仆婢女,语厉目凛。 “慢着!”方母喝止正要拂袖离去的方不绝,“现下全府都在传陆小蝉是妖物,你若不证明她不是,你以为府里众人还有多少敢留在这儿?不用你赶,大家都想逃,连我这个被儿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则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方不绝不得不停下脚步。周遭每个奴仆的脸上,确确实实写满惧怕,对于府里传言出现了妖怪,谁能不怕?不能怪罪他们的异样眼光。 “别说我冤枉她,不给她澄清机会。”方母取出一张鲜黄符纸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面,映衬它的无比刺眼。“这是天师符,娘特地请大师伏妖之用,大师说,只要是妖,一碰到它便无所遁形。若陆小蝉摸过它仍没有恢复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里众人也能安心敬她为少夫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甚至对当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须做的事,府里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虑,而不能像方不绝感情用事,拒绝去听任何关于陆小蝉的坏话。 “好,我去带小蝉过来。但,若她摸过天师符,没有任何影响,证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应我,不再对小蝉充满芥蒂,愿意试着与她相处,重新认识她,不受您所听过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为其难答应。她对陆小蝉的印象已经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转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应了,便会努力尝试,虽不保证一定能做到…… 方不绝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银貅,在她耳边说要带她去静心园见娘,她睡得惺忪,含糊点头,他打横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间倾靠,他事先透露关于天师符的事,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当夫妻俩现身静心园时,有太多人初见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于方不绝怀里,模样慵懒娇美,长发如丝飘逸,小扇长睫轻掩,粉唇嫩红,一抹浅笑镶在左右,彷佛少爷怀中是哪位仙子误落凡尘,教他给接住了。 方母亦感惊艳,说来荒唐,这是她首度见到新媳妇,知道新媳妇拥有艳容,却没料想到美得如此彻底……完全不是贤淑型的良家妇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过艳丽则是祸,古今发生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即便女人无意成祸水,仍难脱貌美带来的抢夺及杀戮。 “小蝉,照我方才所言,这张符,你握进手里。”方不绝抱着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几个胆小婢女早已退得老远,就怕少夫人突然现出原形,发狂伤人。 “哦……”她眯眯地勉强张开半只眼,柔荑胡乱在桌上摸索,终于,将那一小张画满乱七八糟图案的黄纸给摸着了,捏进五指间,憨笑。 “这样?” 众人屏息,等待她惨叫、等待她变脸、等待她长出一身长毛或露出獠牙—— “然后要干嘛?”银貅比刚刚清醒了一些些,端详起自己手里的怪东西。 神兽没遇过有人拿符纸来治他们,自然对其感到陌生。 符纸用在小妖小鬼身上或许有用,能收恫吓之效,可神兽是与生俱来的福兽,光洁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岂会怕区区一张黄纸? 方不绝望向娘亲,以眼神在说: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师符对她而言,毫无作用。再环顾众人,要他们睁大眼看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怀中所抱的女子,莞尔地把玩着他们眼中的伏妖符纸,不惧怕、不失措,甚至不当它是一回事。 方不绝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爱柔情。 “没有然后,放下吧,我们回房去。” 风一般的身影,带着浑身芳馥,出现于鬼火青磷的阒幽彼岸。 不请自来,而且是常常来,对此处熟稔到毋须谁来招呼伺候及带路,勾陈悠哉漫步,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一样,没有半分不自在。 阴风呼呼地吹,鬼火飘摇,连带拂起他火红长发半空扬舞,仿似燃烧起来。他瞧见鬼差押解一只女魂,动作粗鲁,不懂怜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温柔些,女人该是拿来哄,而不是这般对待呐。”勾陈说话便说话,手脚比嘴更快,指腹往粗黑铁链上轻轻一滑,铁链转眼成灰,禁锢在女魂脖上的枷锁消失不见,鬼差来不及反应,就见女魂突然转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闯祸的勾陈只能惊呼。 女魂本欲奔过奈何桥,却见桥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挡,她转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对岸—— 一缕白烟,来到她面前,虚无身影拦下她,她转变方向,烟形亦紧紧相随,只见她哭得满脸狼狈,双手抡拳,挥打那阵白烟,尖叫着要它滚开。 烟无形,却传出叹息。 “奈何桥只能来,无法返,就算你跳进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种种今生休,何不忘却,何不忘却……” 逐渐凝形的烟雾,勾勒出颀长清癯的尔雅男子,半烟半人,半虚半实,模样转为清晰,被囚在烟中的女魂,落入他怀里,她肝肠寸断地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耳畔劝她“何不忘却”的声音好轻好轻,软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觉得如此难熬,后头还有四世呐……”他声音转小,带了点责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强求来的缘分,本若昙花,匆匆凋零,即便用尽心机,仍终不属你所有。” “文判爷,小的、小的——”失职的鬼差鬼脸惊恐,拖着铁链赶过来。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瞧,他不是正流露无辜与促狭,站在一旁看戏吗?见他责备地瞪视,还有脸挥挥手、扯扯笑,当作老友相见的招呼。 “将她带下去,别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紧紧绞揪他衣袖的那只惨白小手,被他坚决却不失温柔的力道给扳开来,他以一抹微笑送她,并为她拭干满脸泪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结束。傻女孩,七世过后,重新开始,到时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没再挣扎,任由鬼差为她重新缚炼,沾泪长睫,丧气垂敛,望向文判,泪水成串奔流,压在身躯上的铁链,沉重得几乎教她无法站起身,最后是文判伸手搀扶她一把。 “在这种鬼地方工作,你没疯掉真属难得。”勾陈的调侃,唤回文判目送女魂离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来,别替我增添烦恼?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满冷意,颇为不悦这段因勾陈胡来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话不说就往回跑?我不过是怜惜她被铁链缚得难受。”他最见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么回事?一脸委屈模样?” “生前看不破情关,立下誓约,愿以往后七世仅活二十芳龄,换取一世见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说道。 “真不划算。”怎会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断了便断了,拿自己后世来当条件,不为下一世终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间?后世的自己若后悔了、不想了、不愿意了,或是爱上了别人,该怎么办呢? “是很不划算。” “你怎么好像在叹气?”很少见哦,这只鬼差心肠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见惯了世间种种爱恨嗔痴,看多了许多缘尽情断、不甘怨怼,他都无动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觑他人的眼泪及哀号。 他问过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他却温雅微笑,喝着荼,摇着扇,说道:我毋须忍受,生离、死别,都是他人之事,我不过是旁观者,接渡亡者,送往来生。 何时见过他为一条女魂而脸色微变?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几丝轻烟划过,白扇入手,缓缓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睛与耳朵都生锈了。”才会错看错听他在叹气。 “在下不会为任何一条魂体惋惜或欢欣。” “是吗?”勾陈也不啰嗦争论,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讨厌的精明。 有或没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语在拼胜负。 “狐神大人是来喝茶的吗?”文判虽唤他一声“狐神大人”,却毫无恭敬之心,转移话题的意味浓厚。 “我来的确是想讨杯茶水,另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与方才那只鬼妹妹情况有些类似,都是关于“语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这位老朋友吧。”勾陈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径自先走,勾陈麻利跟上,走过昏暗无日的地府小径,几簇鬼火照路,文判脚下无影,只有勾陈的影,长长拖曳在石阶。 再行十步,来到一处小亭,里头已备妥茶水,文判与他双双入座。 “问吧。”文判不与他客套,两人太熟,矫情的你来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传言九代子孙都短命,原因来自于一个女人的诅咒。我觉得纳闷,何以她随口说说,你们地府便替她达成心愿,真的改写方家子孙命运,让他们一个一个活不过三十?”勾陈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吧?”文判记忆力过人,点个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尔拿出来作戏诓人,他哪需要翻览那本破书?每个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脑子里记下了。 有时谁来探问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过代表着他在恶整那个谁,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罢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与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对他们感兴趣?” “是我家小银啦,她似乎喜欢方家的某人,又担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为方家破咒,身为哥哥,自然愿意替她跑这么一趟。”他真是一个溺爱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感动呐。 “小银?”又是他的哪号知心女伴吧。 “银色母貅,又美又可爱。我可不会把她带来给你看。” 他也不想,好吗?文判睨他一眼,谁会像这只博爱神兽,见着女人便一副嘴脸,再者,他见人不见脸,只凭魂体辨识,五官美丑之于他,并无意义,魂体清澄污浊与否才重要。 “喜欢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唤方不绝,可惜其名虽叫“不绝”,方家却仅到他为止,他死后,方家便正式绝后。” “不是说诅咒了九代吗?听说加算方不绝下去,不过才七代而已。” “方不绝并无子嗣,其妻逃婚之后,他未再娶,同年寿终,来不及为方家留下血脉。” “他这么短命?”这答案出乎勾陈的意料,他与银貅都以为还有两年。 “二十八岁又四个月零七日。为救一名小乞丐,丧命于车轮下……应该说,伤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运,跌出去时,重击到头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诅咒应验吧。所以我才来问,为何你们因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窜改生死簿,用那么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绝收拾起来?”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勾陈不会被轻易唬弄过去,这种死法,很牵强呐。 “狐神大人此话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杀身亡,有人,连吃颗汤圆都会噎死,死法五花八门,真要全说齐,更不可思议的都有,方不绝命中注定那一劫逃脱不过,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认勾陈扣下的罪名,何谓富改?这种指控很伤人。 “文判,说实话吧,你知道的,没得到正确答案,我是不会走的,在这早留个十天半个月,我也无妨,反正我最近闲,跟久违没见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应该颇有乐趣——” 明明不是恫吓,对文判却是最有效的威胁。 他只希望勾陈马上滚。 “……方家男丁寿短,并不是诅咒缘故。”文判终于坦言:“应该说,不全是因为诅咒。” 文判独特的嗓音,温醇中却带有冷情,冷情间又充满鬼魅幽幽之调,他缓缓道来,一阵阴风拂过,拂得勾陈颤起哆嗦,而真正让勾陈涌生鸡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着一句的陈述,他瞧都不瞧勾陈一眼,仿若自语喃喃。 文判的说话声,混在风中,地府特有的凛冽强风袭来,使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变得同样冰冷,勾陈越是听,越觉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机,文判倒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薄美的唇瓣,开开合合,脸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见紧张气息,若有谁远远看见亭中两人,会以为他们在闲聊着茶好香甜点好吃那些无关紧要之语。 直至言尽,文判端杯轻啜,为自己润喉。 “方家竟然是……”勾陈仍处于愕然中,方才听见的事实,出乎意料的……惊人。 “所以上头藉此机会,要修正‘方家’这个错误,让他们活至三十,已经算是纵容与吞忍。”作了一出长达百年以上的戏,不过是不想落人口实,否则真要收拾方家,何须耗时耗力? “看来我家小银要难过好一阵子了……”勾陈失去笑容,皱起漂亮双眉,为了方不绝早已注好的死讯。 她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凄惨。 无论如何,劝银貅离开方家,离开方不绝,不插手方家之事,是当务之急。 就让方家这样断绝了血脉吧…… 他怕银貅陷得越深,会连她自个儿都惹祸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将小银带离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则万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态更麻烦!”勾陈说完便要走。 “慢。”文判唤住他。 “干嘛?”他勾陈大神好忙,赶着要走,办正事去。 “你来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谅,‘她’留了句话在我这儿,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你听不听?”以人间算法来算,她确实是数年前才来。 “不听。我也留句话给‘她’。”勾陈回眸冷笑,平时待雌性生物总是和蔼可亲的他,媚容狰狞阴狠,方才与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虚假而不曾存在过,含笑轻快的嗓,哪里还在,只听他咬牙低狺,字字从牙缝挤出来:“我,不愿见你,情愿死,也不见你。” “我会原封不动,替你把话带到。”文判不对勾陈留下的话发表任何意见,态度一如他看待世间众魂来来去去那般淡漠疏远,只是碍于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劝了勾陈一句:“她留的每句话,你都不听,又怎会知道她想说什么呢?说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乐,从此双方再无瓜葛。 “她那种人会祝我幸福快乐?”勾陈嗤笑。“她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乐。” “你听个几句吧,她说——” “文判。刚刚那只鬼妹妹这么可怜,我看你就帮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样嘛,我赌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勾陈挡话挡得突然,也挡得巧妙,笑容妖佞恶意,美,却淬毒带刺。果不其然,文判凛目变脸,甫到嘴边的话又全咽了回去。 俊美鬼差连声“告辞”也没说,咻的一声,人随烟去,亭内再无半道身影,只丢下三字回音:“快滚吧。” 第六章 劝说无效。 勾陈早就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不可能他叫银貅随他回去,她便乖巧温驯地点点头,说“是的,勾陈哥哥”——虽然他是有这么幻想过啦……不过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面对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为人生基底的神兽貔貅,而不是摸摸头挠挠肚就会开心摇尾巴的小狗小猫。 当他明白告诉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绝就要死了,他没剩多少时日,不用再耗费精神与时间在他身上时,银貅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一个听见心上人死讯的女人,不该那般冷静,眉目间,增添了坚毅和决断。 “从现在开始,我要贴身跟着他!”沉默良久之后,银貅抡拳向天立誓,“有灾祸挡灾祸!有死劫挡死劫!哪个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谁!” “喂喂喂,小银……你这股气势是怎么回事?你是神兽,不是凶兽,你想仿效凶兽祷杌,吓退勾魂鬼差吗?你冷静一点、清醒一点,祷杌是闇息孕育,不归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间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无法大笔一挥,将他的寿命划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爷敢嚣张跋扈,闹进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进轮回,排转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处罚,更打坏修行,何苦呢?”勾陈苦口婆心劝她,“生死薄里的方不绝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认识他没多久,交情没多深,感情没多浓,此时抽手刚刚好。来,哥哥带你去吃顿好料的,有金有银有玛瑙,还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俩边吃边聊,边聊就边忘掉关于方家的一切,顺路再一块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可好……” 勾陈笑吟吟要牵银貅的软软小手,被她躲开。 “你真的……看到生死薄上说,他要死了?” “文判不会骗我,他说得清清楚楚,连死法都告诉我了。”勾陈没说的,只是文判后头那一段,不能对银貅吐实,关于方家诅咒开始的头一代,关于那个女人,说了,更麻烦。 “他会怎么死?何时死?”若能知道,她就能替他留意,如果是吃饭噎死,她就每口饭都先替他嚼碎;如果是半夜被痰梗塞而死,她夜里就不睡,时时刻刻守着他;如果他是落水溺毙,她就不让他近水;如果他是…… 勾陈深知她的用意,只能摇头。“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就算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跟哥哥走吧,伤心不过是暂时,掉几滴眼泪罢了,明早醒来,你会发现天一样蓝,云一样白,世界并没有变得不一样;你会发现,没有方不绝,你还是能活得好好的。” 爱情没有这么伟大,不会因为失去谁,天便崩了,地便塌了,难过谁都会有,毕竟是血肉之躯,会痛,会哭,会心碎,也正因是血肉之躯,所以会好,会痊愈,会不再那么疼痛。她该要庆幸,方不绝生命如此短暂,若他活得越长,她在他身旁越久,爱得越深浓,分离时的痛楚便加倍堆积。 “真的没有办法吗?那个女人的诅咒一定会应验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说的话,这么有效力……”这么的,可怕。要人何时死,便能何时死…… “因为她是……”勾陈险些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他吁口气。“小银,别管这么多,别再管了,哥哥带你走,你本该是只无忧无虑的貔貅,只需想着吃饱饱睡好好,其余的,全抛到脑后去,你才会轻松自乐。” “我不要走!我不信我护不了他!我不信!”银貅拗起脾气,比粪坑里的石头更臭更硬。 对牛弹琴白费劲,对貔貅讲理也一样,简言之,貔貅与牛的等级竟然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无论勾陈说了什么,银貅只会回他一句“我不走”。 劝她趁早离开方不绝,才能少痛一点。我不走! 劝她方不绝再活没几天,多留或少留不会有任何差别。我不走! 劝她下一回再去找个长寿些的雄性动物爱。我不走! 劝她冷静下来,吃颗珍珠先。我不走! 今天天气看起来不错。我不走! 我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先吗?我不走! ……我不走! 多说无益,勾陈放弃劝说一只固执的傻貔貅,而且这只貔貅压根已经捂盖双耳,拒绝听他再说半个字。 那就让她扎扎实实痛一回吧! 尝到痛之后,她才会反省此时的坚持有多愚昧无知,才会懊恼自己为何不听他的善意劝说,才会责备自己为何不早一点离开这儿。 他对痴情愚人都很不屑,特别是提得起放不下的家伙。想受伤?好呀,请随意,反正痛的人是她,哭的人是她,寻死觅活的还是她,干他何事呢?他又不痛不痒——要不是私心喜欢小银,不带半点男女情爱的“喜欢”他真想送出几声冷笑,然后掉头走人,管她接下来会面对何种惨况。 可因为是小银,他狠不下心,不想见她哭泣,不想见她痛到无法凭一己之力站起来。 只是一片好心被视为驴肝肺,唉。 勾陈不说再见,反正说了,也不会得到“小心,请慢走,勾陈哥哥”这类的可爱恭送,说不定又被“我不走”给硬堵回来,何须自讨没趣呢? 勾陈的来与去,皆如一阵春风吹拂林梢,不留踪迹,前一刻红影还存海棠院内,下一瞬间,他已如一片晚霞悬浮半空之中,红袂飘飘翻飞,红发丝丝若云,凡人眼中,他是天际一抹云彩,虽美,引人仰览赞叹,却不教人生疑。 临走前,他居高临下,俯瞰方家,脑海中浮现文判所言—— 你问为何一个女子的诅咒,能决定方家九世早夭命运?你弄错了,并不是诅咒,而是血缘,方家是一支不该存于人世的血脉,它是一个错误。 错误?勾陈有听没有懂。 那个下了诅咒的女子,是貔貅。对,方家那一代,豢养了一只貔貅,本是主从关系,貔貅为方家咬财,方家喂以源源不绝的财物,当时的方家,富可敌国,只是,貔貅爱上她的主人,与他相好,产下不该存于世的人貅混种,这已经悖逆了天道,物种与物种皆有其限制,一旦走歧,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越搅越深,在麻烦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该阻断它。 怎样都没想到,跑了一趟地府挖真相,竞挖出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方家第二代是……人类与貔貅混种? 正是。文判还喝了口荼。 人类与貔貅怎可能生得出孩子?!勾陈惊呼。 所以,才说是错误呀。文判开宗明义便将“错误”两字挂在嘴上了。 你们不希望这支胡搅的血脉开枝散叶,于是,让他们短寿少子,这才是实情。勾陈直接点出事实。 不是“我们”是“我们”之上更高位者,毕竟这事儿传出去难听,再者,人貅混种究竟算是人,抑或貔貅?若说是人,不该生来便具备咬财能力,对于致富易如反掌,更不该一个月之中,半月为人,半月为兽;若说是貔貅,就不该依靠人间食物维生,拥有人类种种习性。文判淡道。 那又不是方家子孙的错!勾陈为方家抱屈。他们不能选择父母,变成人类与貔貅杂交的血脉,非他们所愿。 对,不是方家子孙的错,所以,上头下达命今,用了数百年的时间,等待方家血脉经由一代一代婚配,变得稀薄,属于貔貅的那一部分,受母方人类血脉所淡化,他们失去兽化能力,对财气虽敏锐,却不若貔貅具有探掘本能,但他们仍有貔貅的特性及神威,否则当初派瘟神去方家放进一小撮厄疾,便能轻轻松松灭尽方家,正因为他们有一半仍属于貔貅,能辟邪化煞,瘟神对他们避而远之。文判解释着,为何当初没在第一时间便将首位人类与貔貅交合所产之子存活机会给硬生生没收,又缓道:当年方家主人迎娶新妇,激怒了貔貅,貔貅狂怒之下所发恶言,顺势被上头拿来用,让人误以为方家是受怨妇毒咒所迫害。 依勾陈对貔貅的认识,看似悠哉难驯的貔貅,对谁都无礼、待谁都冷淡,一旦获得貔貅信赖或忠诚,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貔貅会变得专一,只认一人为主,竭尽心力为其咬财,给予最纯净无私的重视,不论那样的感情是主仆或爱情,貔貅都不会叛离他所珍视之人,倘若貔貅惨遭背叛,他们的反应会非常激烈,恨意掩盖情意,收回所有感情,至死都不再与其有所瓜葛。 那只母貅见爱人另娶他人,定是震怒欲狂,虽不至于大开杀戒,却也绝对走得不拖泥带水,一旦貔貅决意要走,谁都留不住她。 你们为何不于脆在方家第二代拥有生育能力之前收拾他,那不就省下三四五六七代的麻烦吗?也于净麻利些!干嘛还生出一个方不绝来困扰小银呀?! 正因无法去做,才不这么做。方家第二代的貔貅血统太浓,不是捏捏手指就能除去的弱者,那一回削减他的寿命至三十年,耗费我们多大的气力,你绝对无法想象,于是才决定,先冲淡貔貅那部分的血脉,再逐步导向正途。 提及削减寿命一事,文判淡淡拢了眉,眉心几不可见的皱折,因下一段言语而消失无踪。 幸好,这错误只到方不绝为止,看来,有不少人能大松口气,这拖沓百年的劣戏,该结束了。 文判以轻笑作结尾,勾陈可是笑不出来。 太多人在等方不绝死,在等人类与神兽不该共育的错误子嗣终结生命,将这走歧的偏路给导正,方不绝已经是非死不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方不绝一死,方家属于貔貅的最后一丝灵气消失,方家也会走到穷途末路,这偌大豪丽的府邸,亦不再同此刻热闹。 蓦然,勾陈看见一名伟岸男子,行经水榭,身上气息既是人,又淡淡有股人类不该有的宝气。 方不绝。一定是。 他的五官、姿态、动作,都隐约带有貔貅的灵气,以及一丝丝兽类化为人形时掩藏不了的突兀,这样的男人,在人界应该属于长相突出显眼之类。 勾陈忽然转了个念头。 既然对银貅说理无用,那么,从另一只身上着手,兴许效果奇佳。 虽然方不绝身上也有自傲自我自恣自负自满自恃自命不凡这些劣根性,至少稀释了好几代,希望貔貅那一箩筐缺点,他没残留下多少。 勾陈缓缓飞降于方不绝眼前,不管是否惊吓到他,火红身影如鹏敛翼,确实令方不绝感到错愕,先不论来者何人,以这种方式飘飘而下,又拥有如此浓红发色,绝非寻常人。 “方不绝?”勾陈再确认一次身分。 “我是。你是……”本来从外貌不是很确定红发人的性别,但他一开口,方不绝确定他是个男人,美得太超过的男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别让人打扰,还有,我要喝茶。”刚刚劝说银貅劝说到口很渴,连杯茶水也没得喝。 这诡异男人,未说明来意及身分,态度倒是反常的怡然自得,命令的口吻,毫不担心被人拿竹帚驱赶出去。 “随我来。”方不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是唤人来将这怪人赶走,却是领着他前往不远处的环逸楼,那儿用以收藏书籍墨画,偶尔他想独处,便会在环逸楼读些书,平静思绪。 沿途遇上一名小婢,吩咐她送壶茶来,小婢看勾陈看得发怔,这辈子没见过如此特殊又漂亮之人,是少爷的贵客吗?发色好美…… 直到方不绝再催促,她慌乱应是,匆匆去办。 勾陈不请自坐,挑了最舒适的长榻,侧身坐卧,背靠绸布缝制的柔软靠枕,长发撩拨身侧,姿态优雅自然,比方不绝更像是这屋子的主人。 小婢端来茶水,为两人斟上,退下之前,忍不住又偷觑貌美的勾陈好几眼,才甘愿羞红着粉颊离开。 方不绝以眼神向勾陈传递:有话,直说。 “你知道你快死了吗?”勾陈不修饰半个字,说完,喝口茶水先。 方不绝挑眉,倒没有太多余的反应。是江湖术士吗?准备来诈财行骗?那么他的出场倒很新鲜,接下来,他是不是准备说: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有办法帮你度过方家诅咒的人,只要你盒出几百万两,我就…… “我知道,据说,我活不到三十。”方不绝不认为他那句话有多少震撼力,西京全城早将方家传说给渲染太多,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正确数字是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 “很有趣的说法,你如何知道我的死期,还知道得如此肯定? 方不绝神色自若地饮着茶。。 “反正就是知道。”当然不能说是文判泄漏的。 “然后呢?要我拿多少钱出来替自己续命?”方不绝唇畔的笑容,带点淡淡嘲弄。 “你以为我是来帮你?”勾陈微微扬高墨红色剑眉,惊讶于人类的愚昧天真。 “我以为,你是来与我互取所需。”他需要延续寿命,而这个红发男人……需要会钱。 “我可没兴致管你的死活,我来,是要与你谈小银。” “谁?”小银? “呀,对了,你好像连自个儿的枕边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勾陈给了一个既美又嘲弄的笑靥。“不只名字,还有身分……” “我妻子的名字怎可能不知道——” “哦?陆小蝉,是吗?”勾陈笑中挑衅,毫不遮掩。 “你究竟是谁?!”方不绝拢眉。 “你逃跑的妻子确实姓陆,闺名小蝉,只可惜,你夜夜搂进怀中的那一只,并不是逃掉的那一只,而是贪玩的那一只。她不姓陆,当然更不叫小蝉,平时呢,我这做哥哥的,会亲昵地喊她小银,与她没这么熟的呢,唤她银貅,至于人类嘛……通常得五体投地跪着,恭恭敬敬、怯怯懦懦高呼一声:神兽貔貅。” “胡言乱语。”方不绝不愿再听勾陈瞎扯,拂袖欲走。 “我不信你没有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貔貅假扮人类,破绽百出,你是选择性捂上双眼,对所有怪异之处视而不见,想自欺欺人吧。”勾陈不急于挽留他,反正他要说的话,不信这只半人半貔不想听。 方不绝脚步顿住,无法动弹,不为勾陈小人施法,而是他本能地回想着,与小蝉初次相见……小蝉,不,她究竟是谁?神兽?怎么可能? 她明明该是—— ======================================================================== 少、少爷,玲珑没扯谎,玲珑亲眼见到少夫人将那对簪子放进嘴里咀嚼再咽下呀?…… 世上会吃珠宝的,只有神兽貔貅,你们为何不干脆说她是貔貅算了! ======================================================================== 甫见她,新房之内,里头只剩躺在喜帐内的她,以及满地火红嫁裳,他直觉认为她是他新娶之妻,虽然她的打扮穿着,甚至是未曾以胭脂水粉精致涂抹的清丽,在在令他生疑。她完全不像一个新嫁娘,没有含羞带怯,没有诚惶诚恐,娇懒躺卧在一片艳红床榻间,与他相视。 ========================================================= 那不是我弄的。她对于他指责一地狼藉时,神情无辜又冷淡。 你方才……是在干嘛?他为她重新掀开盖头时,她脸上无法造假的困惑及好奇。 哪,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一边吮弄他的下唇,一边问道。 ========================================================= 当时他以为她连自个儿要嫁的夫君姓名都不屑去记…… 若往红发男人所言那方向去想,便轻易明白了,她并不识得他,因为她不是陆小蝉,不是他该娶的那个女人。 =========================================================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是那只家伙自个儿到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可没求她来,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想碰我?她这几辈子的福分修得还不够,下下辈子慢慢等吧! 干嘛保护我?被诅咒缠身的人是你,你那么弱小,我不放心你—— 我会保护你,你一定可以活过三十……不,不只三十,三百都行! ========================================================= 回忆她说过的话,一点都不困难,它们已经深烙于心,毋须费劲回想。 是呀,她在无意之中,泄漏了多少真相。 泄漏了她与人类之间的偌大鸿沟。 “你见过她最美的模样吗?一头银丝长发流泄下来,在凹凸有致的身躯间妖娆披散,随她娉婷走着,发梢洒散银粉般的星光,半空中飞散,似星若萤,而不像现在,死气沉沉的一片黑。啧啧啧,小银在不少公貔眼中,可是极品呐。”勾陈骄傲地说着,好似银貅是自家掌上明珠,生得绝美可爱,是他一生中最自豪之事。 方不绝眯眸瞪他,气恼这男人曾看见那般美丽的……银貅。 “你也是公貔吗?”也是视她为极品的好色貔貅吗? “我不是。”谁这么倒霉生为貔貅那种孤僻动物呀! “你说你要与我谈银貅的事?” “回到主题啦?”勾陈呵呵轻笑,其中带有冷嗤。“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了?”还以为得花很多时间说服这只半人半貔哩,没想到三言两语便成。 如何不信? 他对银貅与传言中的陆小蝉差异颇大而感到疑惑,只当蜚短流长太超过,破坏了一个姑娘的名声,外传“陆小蝉”如何如何,他都不以为意,只信自己所见的她是如何如何。 “陆小蝉”仗势欺人,他倒觉得她对许多事都慵懒以待,四四作坊,独家制作,不想耗费心力在交际应对上。有一回他暗地里观察她与玲珑的相处态度,她不是与小婢能打成一片的温柔好主子,但也绝不故意苛刻与刁难。 “陆小蝉”行为放浪,在南城与其相好幽会的男人恐怕不仅止单数,是水性杨花的败德之女,他却发觉她很单纯,言行举止虽然敢说敢玩,然而一个女人床第之事是否深谙老练,很轻易便能明了。她太嫩,也太好奇,享乐时什么都想试,问话大胆,百无禁忌,可总问出一些青涩小稚娃才会问的问题。 像是“你为什么要咬我胸部”,或是“我应该没有奶水呀”这类的可爱困惑,当他以指腹或舌头撩弄她腿间花心,她在战栗之际,不忘埋怨他干嘛拖延时间,不尽快与她缠绵,然后,她会以轻喘如丝的催促来命令——或者说是请求,要他进入她的体内。 原来,始终挥之不去的矛盾感,答案竞是如此浅显易懂,她不是谣言中骄纵放荡的正主儿。 “她叫银貅,是神兽貔貅,她为何进到方家来,冒充我的妻子?”方不绝对此无法想透。一只神兽来到方家,这话说出去,谁信? “误打误撞,据她所言,本只是来方家找些金银财宝填填胃,结果填饱了食欲,连情欲也一块满足,拜你之赐,现在变成眷恋不舍,不想走了。” 方不绝心口一暖。 听见她为他而眷恋不舍,愿意留下不走,喜悦漫开。 ========================================================= 本来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要不是有你在这里,我决计不再踏进这个地方。 ========================================================= 要不是有你在这里…… 这句话,原来代表的涵义,如此浓重。 直至勾陈的悦耳嘲笑声传来,才打断方不绝的思绪。 “对一个只剩没多少日子能活的你来说,被小银这般爱着,是件值得傻笑欣慰的事吗?容我提醒一下,再怎样满溢的幸福,只要一断气,便什么也没有啰。” “所以,你是来……带她走?”方不绝逐渐弄清勾陈的来意。 “你不笨嘛。”勾陈好赞赏。“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嫩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当然不是指殉情,貔貅不懂那玩意儿,但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拼斗大闹,很想开怀大笑吧?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神字辈,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之前有只叫‘穷奇’的凶兽,便是这样被收拾掉,连块尸骨都不留,变成灰烟,消失得干干净净。拿小银比穷奇,等于是以蚂蚁比老虎,不用神月读亲自出手,随便十个天兵天将就能解决小银——”虽然,那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仍深刻震撼各界,足以教惹是生非的妖兽精怪,安分好一长段时日。 认真听闻至此,方不绝的浓眉已经快要紧拢在一块。 ========================================================= 没关系,我保护你!不会让你遇到危险,谁都不准伤害你,有我在,你一定能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没病没痛! 我绝不会让你被那种诅咒带走,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的—— ========================================================= 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的恁般坚决,此时教他毛骨悚然。她会这样做!她真的会这样做! 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与任何一个阻止她的人翻脸,豁出性命守护他,不顾她自己,如眼前红发男人所说,她将…… 背脊窜生的寒意太强烈,在温暖的夏夜却让他产生置身于冰冷雪地的错觉。 “幸好貔貅是很有趣的动物,他们认定了你,就会死心塌地,给你财富,给你福气,给你一切他们给得起的;可一旦你先背叛他们,使他们感觉到你不如他们对你的全心全意,他们便会被轻易激怒,像个孩子一样耍任性——你不爱我,我也不要爱你——他们会转身离去,一生一世与你恩断义绝,将你这人完全摒弃在外,永不相见。” “你要小银以为我背叛了她,让她自己离开,然后无论我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干涉,既然不干涉,就不会采取任何冲动妄为而伤害她自己。” “跟你谈话真是愉快呐。”果然是混过人类血统的好家伙,不像纯种貔貅,完全无法沟通,他举一反三,省掉他勾陈不少工夫。 “但我怎能确定你不是一个因爱慕小银而企图破坏我与她的恶徒?也许,你想离间我与她的感情,当我放手让小银离开我,却发现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只是你杜撰出来的数字,我岂不是后半生都抱持着悔恨度日?”方不绝不愧是商人,即便是谈论生死,他都仔仔细细审视勾陈句子中的语病。 “这样吧,你将死之前,呼唤我的名字,我给你一盏茶时间回光返照,让你像此时此刻的健康模样,你可以用这一盏茶时间,做你该做的事,你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凭他勾陈的术力,要做到这件小事并不困难。这只半人半貔不信自己的死期,人之常情啦,他不怪他顶撞他,人类原本就很难接受死亡预言,方不绝算是精明人,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才愿意相信。 这红发男人言下之意便是——相反的,你若平安度过我所说的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天,自然毋须对银貅演出任何戏,你可以继续假装她是你的爱妻。 这对他而言,没有损失,姑且信之。 “你的名字是?”方不绝虽不希望有机会用到它,但同样不想急需喊他时,却喊不出半个字。 勾陈艳懒一笑,墨红眼瞳带有戏谑及欣赏,如果方不绝是只纯种貔貅,他想,说不定两人可以当对好哥儿们呢。 薄红唇瓣勾起扬弧,天籁嗓音施恩一般,送上大名: “狐神,勾陈。” 第七章 方不绝坐在床沿看她。 睡颜带点忐忑困扰,即便眉心细拢,依旧俏美嫣然,又长又浓密的羽睫轻掩着慧黠眸儿,应该是睡太沉,以致于没空暇去理会变身法术的稳定度,又或者,她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习惯、太安心,松懈了戒心,两扇墨黑的丝绒长睫上,隐隐闪过银光,不单单是眼睫,还有她那头又直又长又细腻的发,不时有银色光芒流泄,虽不频繁,但只要认真盯着瞧,就能瞧见那般的美景一闪而过。 她喜欢趴睡,坐张容颜埋进软绵枕间,被挤压的小嘴,自然而然噘高,嫩红如初春粉樱,白皙无瑕的肌肤上,爬过几丝顽皮青丝,正巧在他深深凝视她时,粉腮间挂着的那绺鬓发突地变成银亮颜色,几颗点点小银星飘落而下,没入她花瓣般脸庞,消失无踪。 难怪,她美得如此绝对,世间难见此般绝色。 难怪,她不若人类姑娘矜持守礼。 难怪,日前收到来自南城陆家的信,里头怪异地不断致歉,痛斥自家妹妹不懂事,竟闹出逃婚这等丑事,并再三保证,会倾尽心力将不肖妹子抓回来,亲自押回方家负荆请罪,又说陆府不久前接获陆小蝉——正牌那一位——亲笔家书,言明她绝不回方家受苦受难,要家人放弃寻找她……当时他读完信只觉一头雾水,现在亦通盘了解了。 在他身边,是美丽的貔貅。 不惊讶这件事实吗?不,他非常惊讶,她不是陆小蝉,已经够教他震撼,她是神兽貔貅这点,紧接而来,彷佛有人连续挥来两拳,第一拳已经将他打得坐昏,第二拳的效用自然不若第一拳来得强烈。 又或者该说,他对于她是貔貅的身分,抱持着一种……呀,我就说怎么有人能美成那副德行?原来是圣洁神兽呀……的恍然大悟。 他俯身,拨开银丝云鬓,粉般星光缭绕在他指腹间,碎碎银亮,很美。他轻啄她的脸,吵醒了她,甫睁的美眸,是漂亮的浓银色,她迷蒙一笑,仪态万千。 蓦地,她弹坐而起,一脸受惊吓的模样,急急爬到他身边。 “你回来了?!你没有事吧?!你……”口气也急乎乎的,小手抚遍他的身体,担心他受到坐点损伤,毫无自觉自己一时惺忪酣睡,露出银发模样。 她被包裹在丝丝银亮长发间,更显唇红齿白,银芒映照下,嫩肌赛雪数分。 虽然仅止一眼瞬间,方不绝已经瞧得清清楚楚,甚至为之屏息。 “怎么了?一直看我?”银貅见他完好,没有带伤,才安心地吁口气,偏着螓首,流露天真单纯,此时的她,已是黑发黑瞳,与寻常人类姑娘无异。 “谁教我娶了一个天仙美妻,让我看痴了。”他故意说得轻松愉快,伸手为她撩开垂额长发。 “我才不是天仙呢。”她是貔貅,被夸像天仙,一点也不开心哦。 “别贪睡了,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他取来长衫,为她披上,让仅着一件小肚兜儿及亵裤的她,稍稍遮掩一身美景。 “什么什么?”她一脸好奇,跪坐在床上,探头探脑。 小几上摆放一只木制镂雕漆盒,八角形状,约莫托盘大小,很沉,镂空之处都嵌上坐透明颜色的蛋白石片,她不知道那是何种宝石,只是轻易瞧懂盒盖图案是花儿,相当精致。他双手捧着,搁在她屈弯的腿上,要她自己打开看看。 银貅不跟他客气,弹开盒盖上小扳锁,内容物教她发出小小一声惊叹。 好多糖饴哦……不,不是糖饴,是一颗颗磨亮、磨圆的各色彩玉,琢磨成一朵朵小红花的红宝矿,一片片小嫩叶绿缲宝矿,一条条拇指宽度的银制小鱼、金制小鸟……还有好多好多,分门别类,摆在一格一格漆盒小洞间,一时间,眼花撩乱,不知该先往哪格瞧。 “这些东西,随便你处置,你爱拿它们来佩戴也行,打弹珠也好,珍珠磨粉泡茶喝亦可,尽管去用,不会有谁干涉它们的用途,用完了,过几天我再补满。”既然知道她是貔貅,便明白金银珠宝对她的重要性,与富贵奢豪无关,只因这是她的主食。 也就是说……她可以把这一盒东西吃光光,谁都不会啰唆?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她好奇地问。 “不喜欢?”那他收回来好了。 “喜欢呀!”她死命抱着,不让他拿回去。这一箱够她吃好久,而且每一款看起来都好美昧,外型特别精雕细琢过,不像原矿,丑丑一团,有时还会咬到碎石。 “喜欢就好,问这么多。”方不绝说着,眼尾藏了满满笑意,长指拨弄盒内饰物。“你最喜欢哪一类?这个?”他指指圆形珠玉。 “这个。”她毫无心机地将他的手指推到了银制小鱼上。 “银?”不意外的他,仍必须装出惊讶表情。“为何?” “它闻起来最香呀。”说完,马上惊觉自己失言,咭咭假笑,举起一条小银鱼在两人眼前晃,模拟真实鱼儿戏水,一会儿咻地游过来,一会儿咻地游过去。“你不觉得它好亮吗?一闪一闪的,真美。” “那以后我多拿些银饰来,不只做成小鱼,还可以弄个『福』字『喜』字,或是银制梅花之类。” “好呀。”听起来就好可口的感觉。 “这么偏好银制物,那以后叫你小银好了。” 听到好熟悉的名儿从他口中说出来,银貅怔了片刻,眨巴着大眼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个儿还想睡,才迷迷糊糊听错了。 他叫她……小银? “府里有个爱吃土豆的长工,大伙就叫他土豆,有个爱收集陶娃娃的丫鬟,大伙就叫她陶娃,你喜爱银饰,被叫声小银很怪吗?”方不绝自知牵强,举了两个不存在的人物当例子,不想让她生疑。 他不愿再用其它女人的名字喊她,相信她也一样,不稀罕自个儿头上竟冠了别人的名,否则,来试探看看。 “你不喜欢?那我继续叫你小蝉好了——” “不要!我喜欢呀,你叫我小银,多好听,比那个小蝉好上几千几百倍。”银貅咧开粉唇,笑得开怀、笑得得逞、笑得巴不得早几天就用这招来替自己改名儿,她手里的小银鱼,游到他鼻前,一啄一啄戏弄他。 “小银。”他如她所愿,嗓音既低又沉,像呢喃,像梦呓,像男人刚睡醒时,声音带些慵懒及可爱睡意的酥麻好听,银貅打了几个哆嗦,觉得浑身发麻,彷佛被电到一般。 她还他一个闪亮亮的甜笑。 那一瞬间,方不绝甘愿为她摘星折月,只求换取她嫣然一笑。 “我从此刻开始,要与你形影不离,我要一直在你身边,日也跟,夜也跟,以后你出门,我也一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银貅搂向他腰际,扬声宣告。 换成以前,他会以为她在说笑调情,而现在,他明白她何以突来此言,恐怕她已从勾陈口中听见他的死期了吧?才会从眸子深处流露出担忧不安,才会在乍醒之际反应激动,怕他伤了坏了。 他触摸她的长发,细细安抚,感受她的放松,只是箝在他腰上的柔荑依旧没有挪开。 “带妻子去船行做生意,会被取笑我离不开你。” “有什么关系,我会很乖的,不吵你做事,只要让我守着你就好。”守在他身边,才能当他一遇危险时,立刻出手保护他。 “别说傻气话了,我可不想让我美丽的娘子出去抛头露面,引来歹人觊觎。”她真不知道她一踏出去,那般绝世美貌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这种小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谁碰我坐根寒毛,别看我娇娇小小的,我脾气很凶呐。”歹人?她才不怕哩,敢来惹她,自讨苦吃! “我连其它男人多瞧你一眼都无法容忍,我会嫉妒。” 不然我隐身嘛。呀,差点凭直觉讲出来。银貅在心里吐吐舌,自己也觉得这方法好,不用跟他讲明,她自个儿默默去做就好。 “好吧,我在家里乖乖等你回来。” 她突然变得好温驯,超好商量,惹来他的挑眉。这丫头,打什么坏主意? 她冲着他笑,又道:“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保护自己哦,危险的事儿不能去做,走路要看路,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过街时要注意马车,不要去玩水,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不要晚归,没事儿早点回来……”她认真交代,不希望他涉及坐点会危害他性命的事件。当时要是向勾陈问清楚他的死因和死期就好了,现在就不会这么无助……没关系,有她守着,安啦。 她不允许谁伤害到他,他从头到尾,每根头发每根寒毛都是属于她的! 银貅虽不知她将面临的“敌人”是谁,不知方不绝的死劫何时会来,但她没在怕,即便勾陈用着她不曾见过的严肃神情,净说些恫吓她的言语,确实令她感到不安,甚至当勾陈静默地离去之后,她的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淌落,久久不止,哭完,抹干泪水,想保护方不绝的决心更坚定。 她喜欢他,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喜欢他宠溺她的包容,喜欢他太多太多了,喜欢到不能忍受失去他,他是她的,她谁也不让,就算是他的逃妻陆小蝉回来,她也不把他怀中的位置交给她! 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满溢出来,超越了喜欢金银、喜欢宝气、喜欢睡觉的“喜欢”…… 她不要他受任何伤害,别说是死,连根指甲都不要他断。 绝对。 银貅做到了形影不离。 隐去身形的窈窕人儿,在风中漫开一头耀眼银发,张狂舞乱,天羽霓裳的黹纹跟随翻飞裙摆而变化莫测,数之不尽的银星细芒在她周身散敞绽开,只可惜如此美景,人类无幸亲眼见识。她伫立屋檐上,紧盯着方不绝坐进马车车厢,马夫扬鞭轻喝,两匹骏马载着他前往船行,她立即飞跃追上,几记蜻蜓点水,她稳稳止步于车厢正上方,不露痕迹,不发出坐点声响。 待他下了马车,进入船行,她便不离他超过三步以上的距离,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看着他认真工作,排船期,算货量,仔细交代手下人诸多细节。偶尔有客人前来拜访,又或者是他外出谈生意,但大多数时间他会去检修船只,放置大船的仓厂,一根根横放或直摆的巨木看上去危险十足,她不放心地施了法术,用一圈一圈银光缚绑它们,绝不会发生意外倒下的恐怖场景。 他喝的每一杯茶,她都暗地里先探进一根指,收回,以嘴舔舐是否含毒。 他见的每一个人,她都悄悄挡在两人中间,仗恃着谁都瞧不见她的优势,贴身护他。 他坐着誊写信件,她便窝坐桌边一角,看他研墨润笔。 有时,他会突然抬头,目光落往她所在之处,好似看见她就在那儿,吓得她心惊胆战,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没有反应,看来应是巧合,说得也是,他怎可能发觉到她呢? 他前脚一出,她后脚跟上的情形,日复一日,海棠院只留下嗜睡的幻影去应付玲珑,她与方不绝同迸同出,当他平安回府,直至踏进房里前一瞬间,她才会抢在他面前,恢复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驯小娘子,笑容甜蜜蜜,开门迎接他。 足足两个坐月过去,方不绝身强体壮,连场小病也没发过,活蹦乱跳,精力充沛。银貅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勾陈诓骗了,他这副健康模样,再活个六、七十年也没问题嘛。反倒是她,一改平日懒散,勤快得连她自个儿都不认识自己。 貔貅贪睡,没活动筋骨时,就是睡,跟在方不绝身边这段时日,她等于是强迫自己随时清醒,只有夜里数刻的短短睡眠,对一只貔貅而言是不够的。。 所以,她生病了,生了一种明知道自己该清醒,却怎么也无法张开眼睛的病。 好几回方不绝早已出府,她仍瘫软于床上,待她慌张惊醒,追到船行去,见方不绝平安地坐在桌前忙公事,她大松口气的同时,身躯放软,螓首一歪,在一旁铺有坐垫的大椅间,睡到不省人事。更有几回,方不绝人已经快回到海棠院,她还蜷在船行的长桌上呼呼大睡…… 太失职了她! 就算要在眼皮上夹上两只木夹子或是拿尖锥刺股,也必须逼自己神智清醒一些才对呀! 但是枕头好软…… 不对不对不对,醒过来,银貅! 但是眼睛睁不开…… 他要出门了啦,银貅! 再让她眯一下,一下下就好…… “小银,你好好睡。”方不绝轻抚她倦到完全忘了该隐藏起来的熠亮银发,她趴卧着,任由银丝蜿蜒披散于床榻和枕畔,嫣红嘴早含糊梦呓着。 他的声音好轻,好像在哄她继续睡哦…… 方不绝凝觑她良久,久到不愿收回贪心的目光。 今天,是他活在这人世间,第二十八年又四个月零七日,正是勾陈提及的死期之日。 他心里不愿重视它的虚实,更希望它不过是勾陈开的一个恶劣玩笑,但隐隐约约地,疙瘩仍存。 他会死吗? 就在今天? 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又或许,他应该足不出户,留在海棠院里,留在她身边,哪儿也不去? 她要是亲眼看见你死,她会很难过,小银还是一只生嫩的貔貅,热情、冲动、不懂险恶,我担心她会为你做傻事…… 她一冲动,可能犯下天条,闯地府去抢你,听起来很爽快吧,有只家伙连安危都不顾,一心一意只为你,可以独自面对成千上万的鬼差拚斗大闹。 我们神字蜚,当然也有神字辈的严令,对于惹是生非者绝不宽贷。 勾陈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必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字字属实,他死不可,他情愿不被她看见,不要她做任何无谓的努力或抵抗。。 倘若勾陈只是恶意戏弄,今晚回来,他仍可以拥抱她,到时再告诉她,关于她的身分他已然知晓,并请求她,为他留下…… “你乖乖等我回来。”他的唇,落在她额上,也落在她唇间。 他会回来的,为了她,他会平平安安回来。 她约略听见他的叮咛,想睁眼,想应声,想叫他等她醒来再出去,偏偏倦意如漩涡,席卷着她,让她只能发出细微嘤咛。 方不绝离开前,交代玲珑不许进房吵她,膳食等少夫人开口要吃再准备。他不希望玲珑偷觑到银貅的睡姿及模样,省得她又去娘亲面前说些妖怪什么的。 一如以往,出府,上马车,前往船行。一切,都按照他向来的习惯,不会有所改变—— “好心的大爷,请您行行善,我娘生病了,好些天没东西吃,求求大爷、求求大爷……” 才下马车,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捧着破碗,上前乞讨,方不绝取出身上钱囊,数也不数里头有多少银子,直接放进小乞儿的碗里,他并没有多言,直接要走进船行,小乞儿在他身后又跪又磕头,叩谢天赐的大善人。 船行门口,方不绝巧遇老客户,两方人马在原地寒暄起来。 小乞儿抹干泪,喜孜孜地边走边数钱囊,有了这么多的银两,他就可以为他娘捉药,买些好吃的东西补补身…… 小小身影,浑然不觉迎面而来的疾驶马车,即将对他的生命造成危险—— 银貅猛然瞠开双眼,胸口倏地一窒,惊醒了她,她揪住心窝处那寸衣料,自枕间仰首,一时之间,对于身处之地有些混沌,几个眨眼过后,她清醒了,忙不迭跳下床,没空痛斥自己又贪睡误事,想赶快把自己变到船行去看守方不绝—— 就在她旋身欲变之前,房门被人打开,方不绝进了屋子。 “你今天没去船行呀?”银貅撤回掌心窜动的术光,急乎乎奔到他面前,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两三遍,确定他无恙,才稍稍原谅自己的贪睡。 方不绝意外地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口吻却是凛然的。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何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咦?!”银貅此时才惊觉自己忘了恢复人类外貌,被他看见银光闪闪的她,即便亡羊补牢也来不及圆谎。“我……” “你是来伤害方家的吗?可恶的妖孽,心存歹念,意在吃人,是不?”方不绝刷地抽出墙上饰剑,锋芒毕露,锐利剑尖直抵银貅咽喉。 “我不是妖孽,我是——”银貅被那柄长剑逼退,无法更近一步。 “是什么?你该不会想说你是天女神仙,到方家来是为了助我兴旺?” “你干嘛用剑抵着我?!我怎么可能伤你?!我全心想保护你——” “不要上前!我手里的剑不长眼。”他冷冷斥退她的蠢动。“我的妻子陆小蝉呢?你顶替她进入方家,是否代表她已遭你毒手?” “我不是吃人的妖!我是貔貅……不对,就算我是妖又怎样?!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抢不做坏事,你有什么资格拿剑指着我,而且还一脸——” 嫌恶。 对,他脸上的神情,刺伤了她。 站在他面前的她,明明还是她,只不过发色不同、眸色不同,她没有变呀!昨天仍温柔的对她微笑、宠溺她的男人,为什么现在视她如蛇蝎? 她不懂!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生物,喜欢的本质不变,喜欢的特点不变,那么喜欢之心便不该跟着改变。就算今日情况相反,他告诉她,他是哪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也不会因而就不再喜欢他! 他为什么这样不讲理?! “你承认你是妖了。” 银貅只是回视他,不点头不摇头。 “在我动手杀你之前,你走吧。”簿抿的唇,无情地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就因为我是妖,你便要赶我走?”此时与他争论她是神兽或妖物,没有任何意义,都一样,对他而言,只要她不是人,全都一样…… “这理由已经太足够了,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 “那之前我们拥有的那些呢?”甜得像糖,浓得似蜜,火热的耳鬓厮磨,绵绵的腻人情话,相挽的手,共处的点滴,全都不作数了吗?只因为她不是人类,便可以一笔勾消? “你是指虚伪的夫妻情分吗?”方不绝放下手里长剑,银貅以为他与她一样留恋,皆舍不得那些。怎知,弃了剑的他,翻开盛墨小钵,取来毫笔及纸张,迅速而潦草地挥洒墨迹,短短三行,走笔至此,水墨未干,薄纸甩到她面前。“这是休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这样,你甘愿滚了吗?” 休书……是什么?她连听都没昕过,白纸黑字匆促书写,一时间难以辨识他写了什么,然而他补上的那两句话已足够教她明了,纸间三行绝不会是好话。 她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好蠢,觉得眼睛好酸涩,更觉得荒谬。她的付出,远远不及她的身分来得重要,知道她非人,竟能教他收回所有情意,太可笑了,人类的无情,震慑住她,也激怒了她。 银貅捏紧手里薄纸,银眸瞪向他,想从他脸上觅着一些些的眷恋。 没有。 即使他回望她,却仿似在看着陌路人。 银貅听见自己发出低狺,宛如负伤之兽的哀鸣,银光蓦然迸裂飞散,一点一点的闪烁星粉落尽之前,她的身影消失于斗室之内。 方不绝静伫不动,黑墨濡污的右手,缓缓托住桌,方才被抛开的毫笔,在桌巾间留下长长一道痕迹,黑的,丑陋的,难看的,毁掉那方细腻黹绣巾子,来不及拭干的黑墨污点旁,添加了小小如梅花的血红珠子,一朵、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开来…… 直挺的身躯,原先与正常人无异的脸色,瞬间刷白,失去红润健康,扬有松懈微笑的嘴角及鼻下冒出大量鲜血,颤抖的手臂支撑不住失去意识的颓倒重量,方不绝轰然倒地,一动也不动。 断去的气息,早于一盏茶之前,便不复存在…… 第八章 睡,什么事都不用想,放松精神,抛开烦恼,让自己沉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之中,那里没有争吵,没有对峙,没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纷纷扰扰,她这阵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现在多好,谁都不吵她,谁都不闹她,谁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个月,补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气力。 睡,痛痛快快,兴会淋漓,管它外头风风雨雨抑或雷电交加。 睡,放空,发呆,茫然,闭上眼睛,关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别做别想。 银貅在貔貅洞里摆了一张极大的红桧架子床,上头系满粉柔绸纱,貔貅不需要床,睡干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讨厌一身细皮嫩肉被草堆或宝矿给磨伤、磨痛,所以她仿效最懂得享受的人类,变出软绵绵的床,让她睡得舒适欢乐。 欢乐…… 床好软,枕好软,被好软,为何独独心情没法子放软呢? 明明是合起双眼在睡的,可是湿润的咸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没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迹。鼻间堵塞了太多浓稠鼻涕,害她无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发出嘶嘶声,吐纳不顺畅,才会连睡也不安稳,一定是。 捏在手里的纸团,几乎快被揉烂,它不是草纸,不用以擦眼泪擤鼻涕,它是那只人类——她不愿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费神回忆——无情丢来的休书。 休书,休弃发妻的书信,宣告从今以后他与她,什么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举,他们貔貅分离时不做这种麻烦事,要走就走,没有哪一方会死缠烂打,他只要告诉她“我不想与你在一块了”,两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开……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银貅扪心自问,若他说出分离,她能做到挥挥手,一拍两散的无所谓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应该是不能,否则她此时不应该是浑身无力的倦懒模样,不应该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却在床上翻滚整天也无法睡沉。 “小银,小银。” 远远而来的熟悉呼唤,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紧盯洞口迈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窜进鼻,她便如同消了气的皮鞠,瘫回榻上枕间,趴着不动。 是勾陈。 会叫她小银的,另有其人,并不是只有那只人类。 “瞧哥哥带了什么给你,小懒虫,快醒醒,快嘛。”勾陈摇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困。”只是一直睡不安稳,好似不断作着梦,梦见海棠院,梦见那只人类,梦见好多好多,让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银步摇,上头嵌有好多翠玉玛瑙,哥哥特地讨来给你补补身子的。”勾陈献宝似地轻哄慢骗。 “我不饿,我只想睡。”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吃饱才好睡呀。”勾陈的力道添了几成的强迫,将银貅翻面过来,手里精致的饰物美得银光闪闪。 看见银貅憔悴的面容时,他笑容微敛,兄长对妹子的疼惜之心,随之紧揪。 他本以为,貔貅这种冷感动物,对于情爱,处之泰然,潇潇洒洒,无论有它没它,都仍是悠游自得的兽。他曾经最羡慕貔貅的缺情少爱,视它如废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欢孤寂,享受独处,而今一看,终是难脱七情六欲束缚。 银貅如此,金貔亦然,后者的情况不比银貅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哭泣流泪,那副德行也决计称不上好。金貔已经到了完全不理会人的地步,静静的、无语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毁坏殆尽的孤峰之巅,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类小姑娘,坠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渐腐去。 这对貔貅是怎么回事,麻烦事全撞在一块了吗? 他不希望看见银貅变成金貔那副模样,所以他才勤劳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兴趣之物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银,你睡好久了,前两天我来,你也在睡,越睡越懒,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干干净净,吃完,哥哥带你去个漂亮的地方,现在赶去,还能看得着落日余晖哦。”他不容拒绝,将银步摇塞进她掌间,可她捏在那儿的纸团,让他无法如愿。 “这是……”勾陈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这么的牢。 “恩断义绝。” “什么?” “它是恩断义绝,是老死不相往来,是两人再无瓜葛……” 勾陈恍然大悟。 是方不绝最终留给她的。 那日,方不绝呼唤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绝正巧断气,如文判所言,为救一名乞儿,被疾驰的马车撞得正着,虽然立即送回府邸抢救,仍是回天乏术,三只鬼差早已伫守旁侧,等待终结百年错误的那一刻到来。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缓一盏荼时间,让方不绝用这短暂时间交代后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证,这一盏茶时间绝对值得,又反问鬼差:“你们是希望卖我这面子,或是与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蛮以待?”十只血红爪子扳得喀喀作响,鬼差才勉为其难点头。 卧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陈的施法,连同致命之伤,勾陈轻轻一抹,将其掩藏起来,否则一丝丝的血腥昧,都逃不过貔貅灵敏的鼻子——方家众人一阵惊呼,方母泪涟涟挨抱过来,以为天降神迹,爱儿死而复生。 方不绝跪下,向方母磕了约莫十个响头,未再多言,起身,命令众人不许跟上,独自回到海棠院。 勾陈跟上一小段路,停步于海棠院外,他隐去身形,透过花墙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静心之术,细听风儿为他传回来海棠院内所有动静。 他听见方不绝每字每句的绝情话语,也听见银貅不懂爱情如骤雨般突如其来的转变,直到银貅负气驰远,他才现身,慢慢走进房里,看着气绝的方不绝,恢复伤重不治的狼狈原样。 鬼差勾缚着脸色惨白的方不绝,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际,他与勾陈只说了一句,便随鬼差消失不见。 请好好照顾她。 多简单的一句话。 多难做到的一句话。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方不绝这么做,银貅便会厌恶方不绝,怨他恨他不见他不想他,当负面情绪胜过一切,爱,被挤压得支离破碎,回忆起某人时,产生的只剩“恨不当初不相识”的愤懑,谁还会为其感到伤悲或难过? 怎知,小银仍是无法释怀开朗。 “小银,他对你无情无义,你说他见到你银发模样,便翻脸不顾情面,取长剑欲伤你,这种雄人类不值得你为他掉半滴泪,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忘却,连同这种破纸烧了吧,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方不绝呀方不绝,为了小银好,小小诋毁你,你不会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仅是一时罢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书一封,当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浅浅一笑,为她拭干泪痕,见她因这句话而稍稍拨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银眸里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时也痛得死去活来,可现在,哥哥还不是快快乐乐,悠哉无虑。所以啰,再大再剧烈的痛楚,总有一天你会发觉它不再传来任何疼痛,提及它时,不会再想哭——” “你已经不觉得疼痛了吗?”银貅问他。 勾陈凝望着她,在她漂亮瞳间看到自己笑容一顿,他使劲扯大唇角扬弧,不让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颔首。 “……那,我要怎么做,才会像你一样,不再觉得这里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着胸口。 “容易。先处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里休书。 “可是……”这是方——那、那只人类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其它的,她什么都没有带出来。 “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销毁掉,留着,不过是徒惹伤心回忆。你喜欢这么痛吗?你喜欢每天都过得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反复想着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伤害你时的决绝?”勾陈不逼她,只是放轻声音问她,要她自己思索,让她自己决定,手心纸团该有的命运为何。 “我……”银貅咬唇,踌躇着。 纸团写的东西,她已经记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么任其自便、分钗断带、各自分飞的字句,方——那只人类挥毫写下它们时的冷漠以对,她反而记得牢靠。他凛目,恨不得以最简短、最直接的文字,表达他急于驱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无情的话语还锁在唇舌间;他急乱书写,写下情尽缘断,写下决裂分飞。 写休书的手,曾在她身上点燃热力,使她快乐战粟,每一个抚弄、挑逗,都炙烫如火。她牢记它穿梭浓密发际间的缠绵,牢记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肤上的欢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写出如此冰冷无情的锐利字句。 她那时,像被谁给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绪、反应、言语,还有心……全都破碎殆尽,她吐不出半个字,表达不出是狂怒或极悲,只能飞也似地奔离让她觉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让她觉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欢那种痛,不喜欢。 她不喜欢魂不守舍,不喜欢浑浑噩噩,不喜欢无法入睡,不喜欢他在她梦里,告诉她:恩断义绝,再非夫与妻的关系,要她滚…… 她不喜欢! 她想如勾陈一样痊愈,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尝美味财气,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贝齿施加于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儿泛白。 勾陈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励她,红灿的凤眸,镶了鼓励。 是呀,方——那只人类如此待她,她又何须恋恋不忘,为难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优柔寡断? 貔貅总是好聚好散、坏分便老死不相往来,此生漫漫永不相见。 是他先说了分离,是他先推开了她,是他。 是他不愿再与她见面,是他要与她至此……恩断义绝。 无情人类,不值得回顾留恋。 她缓缓举高捏握纸团的手,五指收拢,越来越紧,越来越出力,流沙般的细碎银屑,由掌间及指缝飘下,纸团被拧成粉末,化为白耀星光,点点坠下,与她裙上黹纹融合在一块。柔软裙料上,绽开一片银河般的晶钻光芒,它们闪烁着,由强而弱,慢慢地,消失无迹,如星火熄灭。 “好女孩,这就对了,由休书开始,然后是记忆,逐步地,将那只雄人类抛掉,当回快乐的兽,去咬你心爱的珍稀财宝,去漫游天地苍穹,去开怀,去笑,去玩乐,去享受。”勾陈在她身边鼓励她,嗓音好柔软,抚她秀发的动作好亲昵。“等会儿,先跟哥哥一块赏夕阳去?” “我想要开怀!”她低吼,说给自己听,指间银屑染了一手银白,她啪啪拂尽,双掌互击的声音,像拍手,像她给即将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觉得精气神全都回来了。“我要笑!我要玩乐!我要享受!我要当回快乐的貔貅!我要去咬财!去漫游!我要振作!我要去赏夕——恶恶恶恶恶恶……”’ 励志的话语未说完,以吐得淅沥哗啦的作呕声做结。 勾陈瞬间刷白了脸,脑中警告用的无形大铜钟,被垂击得匡匡作响—— 不……不会吧?! 银貅近来严重嗜睡、食欲不振、精神不济,以及现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应,难道—— 他惊恐地瞪向银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陈杀回黄泉地府,点名要找文判问个仔仔细细,他一个字都还没脱口,文判官的叹息声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长长的,吐尽无奈。 “你知道我们等着解决方家的问题,等了多久吗?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开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绝,我们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埋怨口气。“好不容易淡化掉属于貔貅的那部分血脉,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现出不该有的纪录。” “……小银怀了方不绝的孩子,对吧?”勾陈知道,若情况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见到的文判应该笑脸迎人,起码,不会一见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测——他最不愿意的猜测。 “她把方家的血脉,又混得浓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于“是”。 错误,延续下来,还加深了。 “那么你们现在打算如何解决新产生的错误?” “好问题。”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给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会也受『方家诅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笔将生死簿里新浮上来的那整段文字划掉涂消。”文判神情认真,不像说笑。 “可以这样做吗?”若可以,还不赶快做!一笔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种,勾陈举双手双脚外加一条狐尾巴赞成。 他没跟银貅说她可能怀孕了,银貅亦粗心的未察觉,只是自言自语嘀咕着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却睡不足,一直想吃却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却吐得连胆汁都快呕出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孩子,对她何尝不是好事。 “当然不行,行的话,方家第二代便没有存在的机会。”他随口说说罢了,白痴才当真。私自窜改生死簿,会损及他的魂体及道行,每改一字,断骨抽筋挖肉碎脑之痛,猛烈反噬,教他连鬼都不想做! 若没有严格规定,生死簿谁想改就改,天下岂不大乱。 不要问他为何知道擅动生死簿的下场,只有亲自尝过那种疼痛之后,才会不敢再犯,当初对方家第二代的削寿之举,就足足让文判有大半年无法离开床榻,软得比块破布更不如。 “那现在怎么办?放任小银生下人类和貔貅的混种?或者你们准备直接对付小银?!”勾陈可不会眼睁睁看银貅被他们欺负,他这个哥哥不是做假的。 “无论你说的哪一项,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预的范围,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陈一抹既客气又冷漠的微笑。那只母貅只要没断气,便不在地府管辖之内,他们无权变更她长达数百年的寿命。她与方家子孙不同,他们是在入世之前,岁寿未定,一生历程亦未谱写记载,影响层面不大,那时要做些小手脚何其容易;一旦进轮回,转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宽大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谨慎。 “不然你告诉我,生死薄里新浮上来的那段“不该有的纪录”,写了些什么?它交代的是小银腹中孩子一生的命运吗?那孩子真的会被生下来——” “狐神大人,你问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该不该留!” “该不该,不是你或我说了便算。假如我告诉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动手扼杀银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说他该留,你便不顾一切护他周全,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文判虽不咄咄逼人,却教勾陈无话可说,沉默以对。良久,文判才再开口道:“这件事,你别插手,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上头是决计不允许错误再延续几百年,我能说的,仅止于此。” “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这句话是何意——”勾陈还想追问,一阵白烟,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陈眼前消失,根本不准备回复他任何问题。勾陈对着空旷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话说清楚呀!不允许错误再延续是怎么个不允许法?真的要对小银不利吗?文判——” 呼呼风声,是唯一对他的回应。 勾陈一头红发被拂得凌乱,如同他的心绪,全被揪扯在一块。 为什么又惹出这种麻烦后续? 到底该如何收拾? 银貅眸儿瞠着,偶尔眨两下,再瞠着,又眨三下,确定睡意真的没有召唤她,她的神智是这些天来,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没有睡意,又闲赖在床上无所事事。 说要带她赏余晖的勾陈,不知怎地,那天来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紧急之事要办的模样,去了就没再来,已经三日过去。 有点饿了…… 银貅摸摸肚皮,明明饿了,又没有哪种宝矿能引起她的食欲,勾陈为她带来的银步摇,就握在掌间,只消嘴一张、牙一咬,便可以舒缓饥饿,它闪耀着美昧的光芒,为何她却一点都不想吃它呢? 她现在只想吃…… 那满满填在饰匣内,一小格一小格分置妥当,圆的棱的小花的小鱼的鸟儿的,像极一颗颗糖饴的七彩宝矿。 那天离开方家时,没顺手带它们出来真是极大失策——虽然,它们也只够她吃个三、四日,吃光了,不会有谁再替她补满:不会有谁……细心琢磨,吩咐匠师将宝矿玉石磨得圆亮,放进嘴里咀嚼,舌头能卷戏着它们,而不撞疼了牙;不会有谁,勤劳变换金银小饰物的图案,一回是鸟兽,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腻了;不会再有谁…… 即便如此,她还是忘不掉它们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几天的分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颗,珍惜的、细细品味的、舍不得太快咽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将每一款饰物吮指回昧。 这是她此时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对,她只是饿了,只是想吃它们,无关任何人,她不为了谁而回来……不,不是“回来”而是“过来”,她过来方家,纯粹想取饰匣,拿了就走,绝不恋栈,绝不……去见他。 银貅离开连躺数日不曾下来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复说服着自己。 银芒包裹于她周身,白亮长发拖曳着美丽星光,在清澄夜空里,宛似星子降世,划过天边,随她驰过之处,留下奇景。 当她落脚于海棠院中,银色长发柔软听话地纷纷乖坠回她纤背及胸前,镶嵌着淡薄耀芒的美人儿,伫立小庭之间。 银瞳内,满是困惑,不由得偏着螓首,望向那扇没透出半丝烛光的紧合窗扇。好像……还不到方——那只人类睡觉的时间,他习惯睡前读些书……不对,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饰匣走人,而不需要隐身潜进房里,与他打上照面。 银貅强迫自己冷哼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方才动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头。 无声地进了房,找到饰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脚步却被什么给缠住,彷佛生了根、黏了地,沉重到无法轻易抬起。她停在那儿,背对绣屏,绣屏再过去,便是她曾与他缠绵嬉戏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丝软被褥之间,裸程的嫩肤,同时感觉到他浑身贲起兴奋的肌理,火烫熨贴,以及身下被褥滑腻微寒的细致黹纹,他抱紧她,啄吻她的发鬓,一路烙下湿热印记,辗转于双唇上的吸吮,那时彼此气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着脸颊的温度…… 银貅回过头,告诉自己,看一眼也无妨。 不过是一眼,不会惊天动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于一时的贪婪,仗恃着自己隐去身形,不会被谁看见她此刻的窝囊及不争气,怀里饰匣抱得更紧些,慢慢走过去。 多奇怪呀,她的这双脚,要走出房门时寸步难行,要走近床边时却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开自我嫌恶,几步飞快挪移,已在床边发怔。 没人。 被褥平整,丝衾折迭方方正正,一对绣枕摆放妥当。 “不在呀……”呢喃间,带有那么一丁点的失落。 连偶遇的缘分也没有了吗? 说不上来的低潮,扑袭而来,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叹息,再茫茫然跃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呛浓的焚纸味道,留住了她。 一阵阵的烟,由脚底方向飘窜上来,气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泪,她闪到右侧,避开浓烟,下方仍是方家府邸,这么晚了,还在烧些什么呢? 好奇心使她缓缓降下,眼前的景象她未曾见过,亦不懂那群人类在做什么,好多人身穿素衣,跪着哭着,手里拈着香,或是忙于在火堆之中投入为数不少的奇形纸张,也有人站着诵念一口混乱经文。 撇开那些闲杂人不管,后堂侧厅,平时用来招待方家熟识的友朋亲戚之处,现在被一大片白幔覆盖。梁柱上,门户周遭,那雪一般的颜色,清冷、苍凉、孤寒,虽不若雪拥有冻人的寒意,却同样教人看起来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 她越过众人,走进悬挂“奠”字布幔的后堂侧厅,屋里沉重的死寂教她想马上远离,弥漫一室的香烟,好熏人,眸子都快要睁不开了,人类好怪,夜里不睡,集合于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这早让她不舒服极了。 捂住口鼻,两泡眼泪呛离了眼眶,泪水洗涤过的视线,短暂变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见厅堂早面摆了长桌,桌上有饭有菜有酒,还有一块长木板,书写方不绝的姓名,而再进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泽乌沉,比人来得更长更宽,形状不是单纯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见过的怪异模样。 一开始,她没有多做猜测,不明白这厅里进行着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肺叶舒坦了,脑子也清楚了,她蓦地瞪大眸,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极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气味! 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银貅扬袖拂倒了堂里焚香的炉子,刮起一场强风,吹散恼人的各种味道,它们害她的嗅觉变驽钝,无法分辨那股气味从何而来。 突如其来的怪风,引来不少惊呼,众人连忙扶住倾倒物品,焚烧未尽的纸花,漫天飞舞,红色星火,点缀夜空。 银貅重新奔进厅内,为何大木箱之中会传来方不绝的气味?他在里面做什么?纤细柔荑轻轻托住棺盖,稍微一施力,棺盖轻易被掀倒,砰的一声,翻落旁侧。 “怎么棺材板会自个儿翻起来?!呀呀呀呀——”堂内一阵震天尖叫,众人如鸟兽散,以为是亡者显灵。说不怕是骗人的,无论少爷生前待他们如何之好,尸变之后,哪只僵尸还会顾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说?! 众人退散得好远好远,谁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银貅。 她盯着棺木——貔貅没见过何谓棺木,并非无知,是他们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与死,皆是顺其自然,如同一般兽类一样,诞生于草堆,死后归尘土——里头确实躺着方不绝,却又不像方不绝。那人的脸色好可怕,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眼窝下黯沉黑影明显可见,甚至可见其凹陷痕迹……与她印象中的轮廓相去甚远,他的睡颜,她见过太多太多回,像极了沉睡中的猛虎,慵懒间,不失粗犷踽勇,不该像现在…… 胸口规律的起伏呢? 强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里的,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这个认知,惊愕了她,更惊吓了她。 方不绝死掉了…… 是因为她没留在他身边,替他排除掉诅咒的缘故? 是在她离开的这几日,他遇见了危险? 他是如何被夺去性命? 银貅混乱地想着,胸臆剧痛地想着,神兽排斥所有秽气的本能,没能阻止她将手掌贴在他的脸庞上。 对他当日绝情的怨怼还那么强烈,却不足以盖过见他失去性命的难以接受。收到休书时是那般的痛,又恨极了他,赌气要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的死活如何,她都会不为所动,原来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赶快替少爷盖好棺木吗?!”玲珑娇斥着躲得远远的众人,并率先回到厅内,双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绝,喃喃说着:“少爷息怒……是不是我们哪儿做的不好?您进梦里交代我们去办,让我们知道,或者……是我们没能寻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气了?阿吾已经带人努力去找,相信过几天就能有消息传回来。”她又叩了头,几名男丁合力将沉重棺材板盖回原位,银貅恼怒他们阻碍了她凝觑方不绝的视线,耳边又再度传来玲珑与其它婢女说话的声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处?那日在房里到底发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踪,还有少爷断了气之后竟然回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别,再独自走回海棠院。我们大家都以为是老天爷不忍方家绝后,更不忍少爷是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才降神迹在少爷身上,大家皆亲眼看见少爷那时的模样,与平常健康时候没有两样,结果少爷却死在自个儿房里,坐个时辰后才被发现……大伙儿在猜,少爷回房之后,有没有可能是与少夫人发生了争执,结果被少夫人给——” “先别胡乱猜测,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当天始末,也才能让少爷安心地走,少爷生前那般疼爱少夫人……” 玲珑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银貅已经没有在听,脑子里嗡嗡作响着那短短几句交谈。 她离开的那天,方不绝便死去了? 什么叫他断了气之后,回光返照? 他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 回光返照之后,回到海棠院,模样与平常没有两样…… 死在自个儿房里? 有没有可能与她发生争执? 可那日……他回房之后,撞见她来不及变黑的银发,他指责她,说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听她啰唆,要她离开方家,他还写了休书,丢给她,她气极了,掉头走人,然后呢?然后接下来的他怎么了?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论当时是谁见到她的原样,都会如此质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时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没有震惊、没有恐惧、没有难以置信、没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见过那般的她一样。 就算他胆子大,不怕妖,至少会有正常人错愕的本能反应,可他没有,他嘴上虽然说出那些话,面容却太过冷静,此刻回想起来,很怪。 银貅见玲珑为方不绝点燃一炷清香祭拜过后,起身离开侧堂,她追了过去,在一处拐弯檐下,撤去隐身术,以黑发之姿在玲珑面前出现。 低垂螓首抹拭眼泪的玲珑,一古脑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头,看见众人连日来急着寻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这几天去——” “告诉我,方不绝怎么死的?!何时死的?!”银貅不给玲珑提问时机,逼问道。 “少爷是……七日前过世,为抢救一名险些被马车辗压的小乞儿,他撞伤侧边脑袋,送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还来不及派人去请您过来,少爷就断气了。” 玲珑原本还想接着反问,为何少爷过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着不见踪影,对于这一点,她很不能谅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严,让她所有指责的话语,全梗在喉头。。 “那回光返照是怎么回事?!”银貅冷着丽颜的模样,高傲无比,有股教人不敢违逆的气势,属于神兽貔貅与生俱来的高洁。 “……说来奇怪,明明就没了气的人,突然坐起身,严重出血的伤势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头之后,转身要我们所有人不许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没有气虚无力……” 确实奇怪。 她那天见到的方不绝,脸上与身上皆没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伤,她一定能闻到。 “呀,还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珑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确实是很小很小的事,本来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自己会想起它。“那时候,我们以为少爷要交代遗言,所以凑近他唇边听他说话,他是说了几个字没错,可并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听得有些含糊,不确定少爷是不是痛到胡乱呻吟了……” “他说了什么?” “什么……勾绳子的……” “勾绳子?”银貅皱眉。 “不是勾绳子……是胡、胡绳,我们以为他是要找胡人编制的长绳,但好像又不是,他后头还说……勾成……勾成什么呀,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绳来勾成什么……” 银貅的眉,更拢在一块了。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陈啦! 第九章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勾陈曾与方不绝见过面? 何时何地?她怎会完全没有察觉到呢? 勾陈为何去找方不绝?让方不绝濒死之际,喊出他的名字? 勾陈出现在方不绝面前时,是以何种面貌?他知道勾陈是狐神,定是见着了勾陈的模样,方不绝却只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这两个男人,瞒着她,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交易? 银貅忍住晕眩及身体不适,飞驰得恁快,银光迸散的同时,她现身在抚额沉思的勾陈面前,第一句话劈头就问: “你去见过方不绝了?你找他做什么?” 勾陈不急着回答她,自玉椅间站起,改让她先坐。再怎么说,孕妇就得好好保重身体。 “你说话呀!”银貅性子急,失去仅有的一点点耐心。 勾陈瞥了她一眼,又挪开视线,一边为她斟茶,一边淡淡说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诉他干嘛?!你应该告诉我呀!我才能帮他安然度过死关!”她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直接无视勾陈递来的茶杯。 “就是不能让你帮他度过死关,我才找上他。”勾陈存银貅面前坐下,与她相视。“你不是已经决定舍弃关于『方不绝』这号人物的各种回忆?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执着呢?”她此时此刻的反应,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见方不绝的灵堂,或是听见了风吹草动,才会一副杀来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我本来只是想回去拿些东西吃,却看见方不绝被放在一个大木箱里——那只人类婢女说,方不绝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后来又突然起身,彷佛没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了我休书,再死去……是你对不对?是你从中做了什么,对不对?!”她直觑勾陈,他维持的一贯浅笑,在她说完话之后,缓缓消失。 不笑的勾陈,少掉了莞尔,没有了惬意,红发红衣的他,带点烈火焚身,不容谁靠近的疏离。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疑问,你只要带着对他的不谅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经没有痛楚了,说不定早被安排进入轮回,更或许,走过奈何桥,遗忘掉世间种种。”勾陈不会让方不绝的苦心白费,若将实情告诉银貅,凭他对银貅的了解及认识,她下一瞬间就会直冲黄泉去抢人。勾陈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脸庞,神情柔和起来。“比起他,你更该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没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银貅精致美颜上的表情,彷佛勾陈说出多离谱夸张的笑话。 “我怎么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类同貔貅生不出孩子来的!”物种不同,就像马与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后代! 虽然……她很想拥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种奇迹不会有。 勾陈没说话,只是带笑地凝视她,无声反驳她的不承认。 “……方不绝是人,我又不是雌人类!”银貅还在摇着螓首。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勾陈缓缓说道,银貅张着嘴儿,发不出半个字,神情比刚才更憨十分。。 勾陈说了什么?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 怎么会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绝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脉错乱的家族,他们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尽快离开方家,你不听我之言,坚持留下,现在恐怕连你也惹祸上身了。” “……惹祸上身?” “你腹中的孩子,与方家一样,是个错误,我担心……你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勾陈眉字间,有着困扰多时的苦思,方才银貅来到之前,他还在为此伤透脑筋。照道理来说,银貅未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要杀一只神兽,不比人类杀只鸡鸭来得容易,偏偏她怀着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虽然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只处理掉孩子而不伤母体,但他不确定“上头”会采取哪一个方式…… “原来如此……”银貅喃喃自语。 方不绝身上的气味之所以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拥有貔貅的血统,那味道混杂了人类,冲淡掉不少貔貅的气息,教她误以为是惊人的财气。 难怪她觉得他比较像兽,从第一眼初见时,便强烈地感觉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与貔貅,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着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异,严格规范每一种生物的传递延续,人归人,貔貅归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烦谁来收拾? 于是,方家成为了眼中钉,不拔除它,总是觉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绝才必须死吗?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脉吗?”银貅握紧拳儿,不知是紧张抑或欣喜地问。。 “至死都不清楚。再说,他没有一半貔貅的血脉,方家一代一代混种下来,应该有七成偏向人类。”虽然方才说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然而这类不重要且不激发银貅强烈情绪的小问题,他不介意告诉她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体内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单单只是人类,他与我一样……是貔貅。” 这个认知,若在半个月之前便让她知晓,她会开心地疯掉。同类耶……想都不曾想过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话,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财气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过漫长光阴…… 他再也没有理由嫌弃她是一只貔貅,他不能了,更无权再说“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这类浑话,他与她一样,都是貔貅呐。 可惜,迟了一点,方不绝已经…… 好遗憾,可是…… 银貅不哭反笑,唇儿咧咧,逸出悦耳笑声,勾陈惊讶于她的反常,以为她是一时间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银,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弯起来了,双掌平贴腹间,感到好不可思议,明明还如此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却藏了一小条……不,兴许不只一条的生命。 “他要当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开心。” 孩子耶,他与她的孩子耶。 会是怎生模样?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几只呀?她没生过,不清楚耶,肚子里头会不会装了三四五只?还有,生出来会是貔貅兽形还是人形呢?貔貅在养大之前,应该都只是会咿呀乱叫的小豹姿态呐…… “或许吧。”勾陈小心应对,仍不懂她为何而笑。 “我要去告诉他。”嘻。 “呀?”勾陈怔忡呆住,也因为他的一时失神,让一脸喜悦的银貅咻地变回银光,赶忙报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错失阻止她的良好时机,眼前只剩飘落的银粉,缀亮他的窝。 这只嫩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点,方才前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置若罔闻,瞧她那副高兴样,摆明忘了她原先的逼问来意,忘了方不绝的死,还有她腹中孕育的“错误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乐观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乐观呀,小银。 结果,担心不已的人,只有他这个旁观者吗? 石砌的池中,盘坐着朦朦胧胧的魂体,隐约可见的刚硬面容,闭目凝神,长发披散,直直没入池水间,他载浮其中,池内世界安静无声,连池水波动的细微干扰都没有,魂体状似进入了永眠,敛睫抿唇,动也不曾动过,只有他身躯周遭包围的万丈光芒,源源不绝扩散开来,光芒色泽七彩鲜艳,将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爷,这魂体好特殊哦,上回那几条人貅混种的魂体,可没有这种四射彩芒呢。”小鬼仰首看着美丽的霓虹光芒,头一回瞧见如此光景,也头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墙壁长得怎生模样。 “那是当然,这魂体,本就属于佼佼者,错置于人类躯体,暂时封住他的锋芒,待净化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来世』在等待他。”文判与池中魂体距离虽不远,但声音传不到魂体那方去,目前魂体处于与世隔绝之姿,他毋须顾忌所言每字会被魂体听见。 “每条人貅混种,泡过池,净化干净之后,都被补偿了挺不错的神职,毕竞他们亦是错误产物下的受害者,这一条,定也会成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浅笑。 “不只?” “日后你我再见到他,可就不能像现在无礼直视,得跪地磕头了。” 小鬼瞪大眼,心里嘀咕:跪着磕头?那是多大的神阶呀?! “文、文判爷。”幽冥中,传来鬼差的寻人声,扩散在偌大无边的黄泉,这是地府特有的“无边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并未加大音量,用平时说话声,自然能与鬼差对应。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银铸的一样……她说要来见方不绝,笑起来好可爱……”鬼嗓里,充满了结结巴巴的憧憬,那微颤声调,摆明是因为有幸见到绝世美人儿而感动不已。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法师,兴起一套叫『观灵术』的把戏,老是带生魂下来,给咱们添麻烦,真是的。”文判身旁小鬼不满地抱怨。偏偏那些阳寿未尽的生魂碰不得,下来之后还指名要见哪条哪条魂体,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过去。”银铸的?应该就是那只狐神口里的小银吧,银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体姿势及光芒没有任何改变,他伫于原地,只是衣袖微扬,周景千变万化,犹似走马灯旋转,刀山血池、铜柱油锅,眼花撩乱地快速变动,待其缓缓止歇,文判所立之处,变成奈何桥畔,而鬼差口中赞叹的美人,用着娇眸觑他。 “银貅?”他虽以猜测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却是了然知晓。 “你认识我?”银貅偏着头,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文判。 “不,这一世,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狐神哥哥,从他口中听过你。” “是熟人就好办事。呃……怎么称呼?” “文判。”他有礼揖身。 她颔首。“我想见方不绝,可以吗?”她很懂礼数,奉上绝美笑靥当见面礼,嗓音也放得柔柔软软,相当客气,算是请求拜托了。 “他已经去他该去的地方,逐渐忘却人间遭遇,兴许,他也忘了你,这样你仍想见他吗?”文判不是欺骗她,而是陈述实情。“面对一个视你为陌路人的魂体,是件很难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经如此亲密,面对面,他却流露出全然不相识的淡漠神情,还保存记忆的那方,会很痛。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要当爹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吗? 难道没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个借口,一个能再见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经是他上一世的事,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 “可是……我觉得他会很高兴。” “他听不见的。”文判轻轻摇首,续道:“他此时没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不嗔不痴,眼不视物,耳不听声。银貅,缘已尽,俩俩相忘吧。” “见他一面就好,说完话我就走,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不让你觉得麻烦。他可以听不见,可以不开心,但是我不能不说,不能不与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有份呀。”闪耀银发衬托下的容颜,是黯淡的,虽然笑着,却灿亮不了她银瞳间荡漾的薄薄水雾。 那不是眼泪,她不承认自己有想哭的念头,她没有。对于方不绝的死,她有难过,有震惊,却没有伤痛欲绝,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旧存在,她忘不掉那日无情的他,也不愿意轻易原谅他,至少,在他放软声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娇讨好之前,她绝不原谅他。 文判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心软倒是没有,他衡量着拒绝神兽貔貅与卖个人情给她,所会带来的差异结果。兽这类生物,只要不顺它心意,试图与它抗衡,下一瞬间,它的爪子便亮出,毫无预警扑杀而来;反之,她去见方不绝,并不会对现况有任何影响—— “也好,让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倘若,方不绝能听见的话…… 文判以同样方式,袍袖轻轻一翻,景动人不动,银貅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暗红色天空及缥缈白雾笼罩的血河,已不复见,变换成一处池畔。 任凭是谁,第一眼都会被池水中间的光芒给吸引注意。 “方不绝!”她立刻认出坐在那儿的人,是他。 “不能过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长长白烟,横亘于她面前,笑容不减。“有话,在池畔说吧。” “方——不——绝——”银貅扯着喉嚷嚷,池并没有多宽多远,她喊得响亮,连池的对岸都能听见,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没有反应,别说眸子没张开,连睫毛颤颤亦无,她不放弃,继续喊叫:“方不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呀!我是小银呀一一你没资格再排斥我了!你与我是同类,我们都是貔貅!你听见没有!我们都是貔貅——” 池水无风自涟,水漪由他盘坐之处圈圈扩散,没入水中的长发,极其缓慢浮动着,除此之外,方不绝一如石雕,没有动静。 “他……”银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浅浅带笑,脸上写着“我无能为力”的无辜。 “他听不到。”文判遗憾摇首。从最开始便告知过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头,朝方不绝那儿圈嘴嚷得更大声。 “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开心或惊吓的表情呀!你这样算什么呀?!”越吼越生气,对他的不动如山感到愤怒,内心深处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识得她!他忘了她! “小银,够了。”勾陈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要她别再一个劲儿地撕扯嫩嗓,做着徒劳无功之事,他轻扶她颤抖的双肩,给她支撑的力量。“我们走吧……” 见他一面就好。 说完话就走。 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让文判觉得麻烦。 他可以听不见。 他可以不开心。 屁啦! 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见着了他的面,就好了吗?可他完全没有张眼看她,她贪心地希望他也同样回望她呀! 说完话就走,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满足了吗?这跟对着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异?山谷至少还会回荡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满地府。 他可以听不见。可以吗?可以吗?!他听不见她喊他,听不见她说她与他是同类的天大好消息,听不见她说她身体里孕育着两人的孩子,听不见她渴望瞧见他流露将为人父的憨笑…… 银貅被勾陈揽着肩,带离池畔,一步,两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扰的平静魂体,那么美,那么脱尘,那么遥远…… 她倏地挣开勾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池内,哗啦水花四溅开来,勾陈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只,第二只倒让他给及时拦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气息,会使情况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读天尊所处之莲池,清澈干净,不带坐丝杂质,污秽或杂错的魂体只消在里头浸泡月余,便能洗涤净化。方不绝身上人类及貔貅血脉混合,造成他的魂体紊乱,必须靠这池水将其中一方较淡的影响去除掉,使他的魂体恢复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样情况的方家子孙前来,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独独方不绝,属于人类的影响,已经消除泰半。 池水里涤尽“方不绝”的过往,要是勾陈碰到那些池水,恐怕会破坏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还会使净化中的“方不绝”陷入神智错乱,魂体难以完整。 “可小银——”勾陈指着奋力往池心泅游过去的银貅。 文判只是摇头,没再多言,就连他,也不知道银貅之举,会带来哪些改变。 藕臂拨动着,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并不深,仅达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强大,寸步难行,她费劲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冻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内燃烧着熊熊激动,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绝!” 这三字,成为她前进的最大动力,她喊着,喊给他听,也喊给她自己听。 方不绝! 无声的世界,透不进任何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吐纳声,什么都没有……对,本该什么都没有。 是谁的名字传了过来?好小好小声,听得并不特别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静空间中,又变得无比巨大。 方不绝!你真的很过分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被肚子里的臭小鬼们折腾成啥模样?!我吃不好睡不着吐得天昏地暗,脾气变暴躁,动不动就想哭,想起你丢休书给我时哭!想起你拿剑抵向我时哭!想起你抱我的时候也哭!凭什么只有雌性要受这种苦?!你们雄性倒好!吃苦没你们的份,享乐你们手脚倒很快! 君羊,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水的波动,近乎凌乱。 耳卯,是个女人。 犭虫,在哭吗?嗓音怎么如此颤抖? 宀,是……骂他吗? 豕,方不绝,是指他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连一丝丝都没有。 我可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坏!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仍在生你的气!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才不要来找你—— 他好想……看看说话的女人是何种模样?怎能一边埋怨数落,又一边听来可怜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听过无数回,似糖如蜜,说来动人。 你有没有听见?!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有,听见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兴,当然并非你是人我就不高兴,而是,你没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说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绝,你怎么都不理我呜呜呜…… 他连她的哭声都听见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谁颤抖地握住,使尽摇晃。 张开眼呀,快把双眼张开,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银貅已经用尽了办法。 她游到他面前,摇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样,不响应她的激动。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颈间,窝囊的泪水滴滴答答,一颗一颗掉落他肤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开小圈涟漪。 “方不绝——方不绝——” “小银你快回来!你泡在那池水里恐怕对你的身体有伤!过来——”勾陈在池畔急嚷着,完全不管方不绝的死活。 池中之人并未听见勾陈的声音,他的听觉,仍旧满满只有那个女人,她的哭嗓彷佛贴在他耳边,气息紊乱,边啜泣,边说话,边埋怨,叫着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动手指,细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长发,撩过手背,纠缠过来,好长,好细,好柔腻;她的脸颊,贴在肩窝处,和着湿濡泪痕,好热,好嫩,好温暖。 他,挣脱禁锢,神智从静寂孤阒的无声天地间离开,缓缓地、耗力地,睁开沉重眼眸。 察觉纤臂搂抱的壮躯有了些许反应,肌理绷动,银貅抬起头,看个究竟。 当他与她四目交会,回忆如涌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试图洗涤冲淡的过往,释溶干池水里的人间点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化为星光,一颗一颗,尽数袭回他的脑海,融回他的骨血。没有忘,那些镂刻在心上的种种珍贵,与她共织的幸福光景,他没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释不了它。 “小银……”他沙哑而干涩,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声大哭的喜悦,存银貅看见他用着她再熟稔不过的温柔目光凝视她时,再也按捺不了,已经分不出是池水或泪水的狼藉小脸上,添上两道新凿的泪泉,哗啦涌现—— 第十章 他将哭成泪人儿的她,牢牢按入怀中,不允许其中存在任何缝隙。气力逐渐恢复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添加手劲,逼她柔软贴合。 她胸口激烈起伏,心跳如擂鼓,足见重逢相拥的滋味如何美好。反观他,胸膛平静,没有吐与纳的动静,没有规律有力的躁动心跳,那是魂体失去的本能,不再拥有的天赋,却不代表他对此冷漠无感。 方才骂他骂得多麻利的她,良久良久也没再挤出半句话,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那声“呜哇——”,以及后头一长串淅沥呼噜的含糊了。 “先离开池水吧,它还不曾有死魂以外的活人下去过。”文判要两人上岸来,并仔细端详方不绝的魂体变化。 银貅鲁莽下水之举,不可能让他丝毫未受影响,可是说也奇怪,方不绝的魂体依旧清澄,周身光芒并没有消减或黯淡。按理而言,净化完成之前,忌讳一切外来干扰,昔日不过有只小鬼顽劣调皮,在某魂体进行净化之际,好奇地将手伸进池里搅和两下,那魂体竟瞬间痛苦扭曲起来,即便迅速抢救,对魂体所造成的永久伤害亦无法弥补,无论魂体日后进入哪一轮回道,注定不是痴傻便是残废。 方不绝看起来却没有这个顾忌。 方不绝将银貅抱高,当他挺直身躯时,池水之于他,算是极浅,不似银貅泅来时吃力,他丝毫不觉得池水有任何阻力,他的身体好轻,不单单是脱离肉体时仅存魂魄的松快,而是一种……更陌生的力量,从四肢百骸深处窜出来。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的,他不知道,但他正在用它,莫名其妙的,仿若生前呼吸般简单容易,他稍稍一跃,飞得半天高,再落下,他与银貅已经稳稳当当地伫立在文判与勾陈面前。 文判贴心地施法,替银貅烘干一头湿发及衣裳。 “孕妇着凉就不好了。”他微笑道,银貅回他更甜美的笑靥。 “她泡过那种池水,会不会有后遗症状?”勾陈比较担心的是这个。 “目测来看,没看出不好的影响。”无论是她或方不绝,两只都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还能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应该不用替他们担心。 “确定?”再提问的人,换成了方不绝。 “你自身魂体的危险并不亚干她。”文判提醒道。相较于银貅,方不绝应该更烦恼一下自己。 “我没有觉得何处不舒服。”方不绝不是逞强,而是体内舒坦的感觉,好似挣脱了千斤重的束缚,不再受肉体禁锢,没有累赘,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际,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时,那种“鬼”的缥缈游离。所以当银貅一脸忧心忡忡地抚摸他脸庞时,他给了这样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担不起未来的“天尊”变成痴傻或残障这等严重的罪名。他维持俊秀雅笑,与被方不绝抱在臂膀间的银貅相视。“你已经把想传递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绝,那么……请回吧?” 文判客客气气在赶人了。 “呃……再让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可以吗?”银貅一点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绝颈子的双手环得更紧些。 “一开始,只是见一面就甘愿离开,再演变成多说几句就好,接下来,再相处个几日吧,到最后,怕便直接在黄泉地府里住下了。『贪心』这种潜藏在心底的兽,越养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贪得无厌。”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离,少些念念不舍,这可是文判一贯的处事态度。 “是呀,小银。方不绝知道他即将当爹的好消息,方家传嗣责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愿,是不?”勾陈加入劝说银貅离开的行列,同时不断地朝方不绝使眼色。 你也说她两句呀!难道你想看她等一会儿和文判顶嘴顶嘴顶嘴到争吵,吵出火气,吵至直接和文判开打吗?我保证,她会! 方不绝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陈的意思。 “小银。”方不绝让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确定她站稳了步伐,才缓缓抽离撑扶于她腰际的双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逼自己这么做。 他的叫唤,使银貅全盘注意力都定在他脸上,他停顿良久,哑声续道:“谢谢你,也辛苦你了……为我孕育着孩子……”他的目光变得柔软无比,深深注视着她的腹间。 银貅拉过他的手掌,贴在那儿,因为她看见他的眸里写着他好想这么做。方不绝挑眉微愕,缓缓让自己的掌心笼罩在她平坦小腹上,眸里千头万绪,感动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泄,他怕一旦失控,说出口的话,就会变得不一样,变得无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倾听不知是否能听清的胎动。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数十圈,激动地笑嚷着他要当爹了。 他不能……陷小银于任何危险之中。 “做了母亲,别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记得吃饭,别饿着自己和孩子。”他认真叮嘱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泼性子,很难有定下来的时候,也没个孕妇的自觉,当自己身体是铁打铜铸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还有哪些事项没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时之间无法说齐,恨不能一口气倾吐殆尽。末了,他吁叹,“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见孩子出世成长,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赶我走?!”银貅以为会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拥抱或亲吻,两人共享这个喜悦,绝没料到,他最后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与一只母貅相好,产下后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与你迥异的妖邪,我们一样……” 方不绝触碰她的脸颊。“我已经死了,小银,我不是人,不是貔貅,仅是一抹魂魄罢了。”听见他的血液中存有神兽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惊讶,但,惊讶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迟,无法喜悦,喜悦于自己和她,拥有相同的交集。 多么教人无法反驳两人之间没有身分差异的实话。 他已经死去,不再是人,当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种,她与他,最后还是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 “而且小银你不要忘了,你与方不绝是不欢而散,你明明还没原谅他赏你休书的恶劣行为,貔貅不是爱憎分明吗?你应该气他气得撂完『我怀孕了』这句话就掉头走人,而不是与他藕断丝连,舍不得离去。”勾陈痛恨自己必须棒打鸳鸯,这令专司不受祝福之恋圆满成功的他感到强烈自厌。 其实他可以鼓励银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开金貔的心结,让金貔放下他与那只人类小姑娘毫无意义的争吵,赶在遗憾发生之前,和人类小姑娘破镜重圆,虽然最后仍是迟了一步——劝说他们尽力追逐伟大的情爱,豁出性命,没有爱,毋宁死,但方不绝情况太特殊,银貅也不是强悍如凶兽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极可能赔上银貅的生命。穷奇殒灭的借镜,虽未亲眼看见,但是从相熟的天将口中听闻那日情景,仍不难想象,神祗要处置掉惹是生非、反乱纲纪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银貅这才忆起她确实尚未原谅方不绝休妻一事,对,她刚刚才想起来…… “呀,我们真的是不欢而散……我还存生你的气。”被人提醒才记起来的老鼠冤,在看见方不绝张眼觑她,听见方不绝叹息般呢喃着她的名之际,轻易便烟消云散,重逢的欣喜战胜了一切。 银貅苦恼地咬唇,心里的怨气着实所剩无几,此时满脑子只想待在他身边,不走。她一脸写着“我……我好想原谅你,可以吗”,在场三个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没有节操了。 女人的心软,在于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里何处。若她深爱着他,即便前一瞬间还兀自生闷气,下一刹那,就能勾挽着他的臂膀,询问等会儿要吃些什么…… “小银,听话,跟勾陈一块回人界去,这里不是你能久待之处,走吧。死前种种之于我,已失去所有意义,我遇过的人、经历的事,已是遥远过往,我也无法再回到那个时候,你快走吧。”方不绝每说出一个要驱赶她的字眼,都艰难无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他不会忍心伤她,更遑论振笔疾书写下违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惊惶然的神情下,残忍地将休书抛至她面前……他不愿意再重温那嫌恶的记忆,而此刻,他却不得不。 就这么走吧,对他生气无妨,觉得他绝情也可以,恨极了他更无所谓,只求她平安走出黄泉,不引发冲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发无伤地,离开。 走吧…… 他根本就不该醒来,不该受她的嗓音召唤而张开双眼,如此一来,他不用再面对她的二次离去,一次的体验,已经太足够了。 “我不要变成你的过往!”银貅不喜欢被他归类于“过往”,他与她哪算“过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触及的地方,看得到他,听得到,哪里已是遥远过往了?! 方不绝冷硬地转身,不望向她,面对文判问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中断的净化工作必须继续,确保你的魂体完全纯净。”文判本来伫立于一旁,貌似悠哉,内心却不住地叹气,做起最坏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过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对生死分离的爱侣相逢于寂冷黄泉,彼此说开了误会,相拥缠吻,难舍难分,接下来的走向,绝对难脱爱侣转而面向他,提出无理要求,例如“我要带她走”、“她是我的,拦我者死”等等过分的刁难,他早已司空见惯。地府被抢怕了,也被抢惯了,以致于刚才方不绝提问时,他险些脱口说“不,你不能跟她走,黄泉有黄泉的规矩……”,没想到方不绝说的却不是他以为的那些,幸好,他本来准备要先卷好衣袖等开打,呼。 “好。”方不绝走回池内,银貅要追上,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应,没让她再突袭成功,池畔一圈白雾涌生,包围,阻挡,区隔,银貅只能看见方不绝的背影逐渐远离,她伸出的手在雾里探索、挥舞,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方不绝——”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闻,盘腿坐下,闭目,同时关上思绪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响,强行拈除再见她时的激动。 “他是对的,有些记忆,舍弃了才好,忘却了才不再流连,你们不该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后亦然,他将成为你无法碰触的神祗,在这里割断情缘,分道扬镳,兴许是最好的办法。”文判来到银貅身后,清浅陈述。 “什么叫不该有交集?!我跟他已经交集得乱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银貅气呼呼反驳。 “你是指孩子吗?那确实是你与他唯一的交集,不过,很快的……”文判敛下长睫,唇边微微扬笑,没再说下去。 勾陈皱起眉,认真想从文判平静淡然的俊雅脸庞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测,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忧,但想起文判说过,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决计不允许错误再延续几百年…… 他不得不推断,文判停顿住的语尾是在说—— 很快的,这个交集,也会被人解开。 一股她不知名为何物的执着,让银貅成为黄泉常客,并且毋须劳烦哪只鬼差带路,她都可以凭着好嗅觉,在迷宫一般的重重黄泉中,找到方不绝浸泡的水池。 黄泉弥漫浓浊死气,地底深处,透不进外头新鲜空气,死魂往来,阴火围绕,血红色的川水,散发神兽最不喜爱的腥臭味,这些,她全都忍耐下来了。 真正令她皱眉讨厌的,不是鼻间嗅到的气味,而是缭绕于池边的可恶白雾,总是抢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来,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与他——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却远似天与地,看得到,摸不着。 他在池中央,正消减对她的回忆吗? 他一点一滴地,把她给遗忘掉了吗? 那叫净化?她跟他相处的记忆肮脏吗?所以必须以“净化”这个可恶的词儿来抹杀掉它们? 手儿前探,不意外地碰到阻碍,雾墙上,平贴着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额心倾靠其上,而不会穿透白雾,跌入池水里。 黄泉及人界的时序是有落差的,她来来回回,有时在黄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经是十日后,黄泉里没有她能食用的金银财宝,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儿,安静且无助地看着方不绝,她必须进食,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吃饱饱睡好好,养足精神,再到黄泉去见孩子的爹。 方不绝知道她日日都来,以黄泉时序来算,他一日见她的次数,十根指头数不完,几乎是她刚走没多久,又嚷嚷着她来了。 她的韧性和坚持,几乎要教他折服。 她总是徘徊在池畔,悠闲地走着,累了的话,便随意盘腿坐下,或是侧靠雾墙躺着,细细地说话,好似害怕他会忘掉那些,所以她努力重复,要他不要忘记,初掀红盖头,共饮交杯酒,两人同食一碗饭,枕畔相依偎…… 你记得吗?那时我不懂你为何把一块红布盖我头上,又一把掀开它……不要忘哦,你不要忘哦! 你记得吗?那可是我头一次喝到“酒”,味道是什么我忘了,但我记得你压下来的唇……不要忘,不要忘! 她每一句以“你记得吗”为开头的话,听进他耳里,都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忘”,她不厌其烦,提醒着,重温着。 他记得,他没忘,池水泡得再久,他仍是对于她的一切,记忆深深,不用她一再提及,加深他的印象,他亦能清晰回想他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共享过的每一分甜蜜。 她每次来,身形改变都相当明显,现在已能看见小腹可爱的隆起,还不到笨重的程度,原本便属纤瘦的体型,挺着肚子,很难忽略掉。 她轻抚腹间,闲话家常一般说着往事,或是惊呼孩子动静,那副诱人美景,使他好想靠过去,幻想以耳朵靠在她腹上,听听孩子的胎动,好想、好想…… 他更想出声求她别再来了。 干干脆脆离开吧,不要让他产生“希望”,希望与她一起对抗生死的隔阂,无视黄泉地府的规范,为求厮守而痛快大闹一场,那太自私愚昧了,他问着自己: 方不绝,你有力量保护她吗?还是你根本只会变成拖累她的沉重包袱? 力量…… 他是有察觉到身体深处拥有的力量,但对于它是什么?从何而来?如何控制?全然一无所知,他并不认为它足以替他改变现状,他懦弱得无法去尝试,因为赌上的,是她及孩子的安全。 于是,他只能选择静默地、无视地、贪婪地,任由她一再波奔于人界与阴间之中,到他面前来,一张开眼,便可以看见银亮人儿映入眼帘,满足着他自己的思念和渴望。 他用这样的方式,见证孩子成长,并希冀着她的时时相伴。 正因为习惯了她在池畔的身影,所以当他首次面对空荡荡的池岸,遍寻不着那抹亮银耀光,他在意外之余,增添了担心。 她怎么了? 遇上了什么事,或是……危险? 光是想到她挺着圆肚,又跳又跑,或许在哪里摔了一跤,正抱肚呼痛,却没有谁在她身边…… 方不绝越是担心,越是想偏了,没有半丝乐观。一开始他告诉自己,她只是临时有要事,不得不去办,所以没空前来。他等待着,黄泉的时辰算法,他并不是很明了,黄泉没有日出日落,但他可以肯定,在人界,应该过了两日有余。 她仍是没来。 他脑子里甚至勾勒出她无助哭泣、惶然害怕地蜷缩身子,而惊人刺目的鲜红濡湿她的下身,她向他求救,喊着他的名,痛得脸色惨白,气虚欲绝的模样…… 他烦恼得无法静下心来,连池水亦感受他的焦躁,产生凌乱波动,非但净化不了他的魂体,连他的思绪也冷静不下来。 他坐不住!待不了!浸泡再冰冷的池水,都不及他脑海中她可能受伤待援的啜泣来得令他透骨皆寒! 方不绝猛然由池心起身,陌生的力量,在他急于去见银貅之际,鸷猛地从四肢流窜奔走。 他的腿,有力跳跃,他的手臂,贲蓄劲道,他的身躯凌空飞行于黄泉昏暗阴沉的天空,他虽不会正确使用“力量”,它却随着他的意识,不断飞驰。 快!要快!到银貅身边去!要见她平安,他才能平静——光是这样想着,力量就源源不绝出现,他不用费半丝气力去硬挤或强逼,比起活在人间时的吐纳眨眼更加简单。 “慢!你要去哪里?!”文判在他身后,紧追而至,总是温雅文质的他,何时像现在,黑发迎风乱舞,白袂刹刹翻飞,姿态不若以往淡漠悠哉。 方不绝不答,驱使力量,飞得更快,要摆脱文判。 捕获一条鬼魂,对文判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偏偏,前方凛目蹙眉的男人,并不是区区亡魂而已。 文判占了地利之便,熟知黄泉地府的一石一水,他策动方不绝周身的石壁产生变化,企图阻挡方不绝,石壁穿出成千上万根的石柱,参差交错,目的不为伤他,只想困住方不绝。 方不绝无暇去理解为何窜出速度极快的石柱,在他眼中竟慢若鹅毛降雪,轻易便能闪躲开来,是的,他看见缓慢飞过的鬼火,石柱之后的石龙攻势,也慢得足以等他喝杯茶水再来闪,亦绰绰有余。 文判并非不清楚方不绝要去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不绝何以反应激动,他的生死簿上,写得巨细靡遗。 天知地知他知的事,不该泄漏到方不绝耳里,所以……他凭的是直觉? 本能? 还是,爱? 才会让方不绝敏锐地察觉到银貅……及她腹中孩子有危险? 生死簿上,关于方家第八代的记载,被一笔抹消,换言之,那几只混种胎儿没有机会出世,这是最好的处置方式,为错误作结。 “他们”准备在方不绝浑然未觉的情况下,收拾残局,以不伤害神兽银貅性命的手段,除去孩子,不愿再给下一个百年的时间来缓冲。 上天的好生之德,前提在于“生”所当“生”,而不是脱序悖道,违反正规的错误存在。 今日,将有人前往银貅面前,先说之以理,再动之以情,劝银貅服下仙药,她将感受不到丝毫痛楚,睡一觉醒来,腹中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恶心欲吐或食欲不振,更毋须挺着好沉好重的圆肚,腰又酸,背又痛,浑身毛病不断。只消吃完药,她轻松,众神愉快,各得其利。 若银貅拒绝,他们才会采用最下下之策,武迫。 不能让方不绝介入,会扩大麻烦。 方不绝不会坐视不管天界即将去做的那件事,他怎可能容许妻儿在自己眼前受到一丁点伤害? 文判术法引出的石龙,展开二度攻击,这回石龙龇牙咧嘴,狰狞数分,扑咬狠劲加剧,方不绝眸色一黯,双掌热烫,他握拳,对着直窜而来的石龙迎面正击。 砰! 庞大石龙被徒手击碎,满天碎石如冰雹坠落,方不绝掌心火苗正熊熊燃烧,他无心深究火从何而来,为何不会烧伤他,更不清楚如何熄灭它。火苗攀缘着他的双臂,越烧越烈,将他左右两侧脸庞映衬得橘红凛冽。 就在方不绝旋身要走之际,天际黑云间冒出巨大无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雾,五指嚣狂如蛛网张开,一把捕获方不绝,犹如捏颗红枣般轻易。 假如,没有后头紧接而来“哦!好烫好烫!”的呼痛,及被热锅灼伤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无缺了。 方不绝藉此机会,头也不回,冲破黑雾,远远消失于众鬼差眼前。 “……”文判想叹气,真的,很想不顾什么礼教什么尊卑什么当人下属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观念,重重地、不给人颜面地,叹气羞辱那位黄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脸?!别以为我人不在现场,就看不见你脸上淡淡的鄙夷!”黑雾间那只大手掌,指向文判,啐声。 “属下以为,我无能阻止方不绝,至少尚有您可信籁,好歹您是黄泉之主,万万没料到,您同样不济事。”客气的嗓,带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饰的嘲弄。 黄泉之主会怕烫? 还像个小媳妇被烫着手,猛甩猛呼气吹凉? 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你以为方不绝是什么样的货色?!自从月读沦为小山神一只,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头那班家伙急着找人顶替月读的空缺,一只神当然是担不下来,所以他们计划找金木水火土五只,方不绝正好是那五只之一,我打不过他天经地义。”哼。 若没真本事,方不绝凭啥被选中?要是他轻易能胜方不绝,干脆恭请他去接月读的位置不就好了——虽然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现存拥有的黄泉好日子,去步上月读大事小事忙不完的悲惨后尘。 “……竟然有脸说得这般义正辞严。”明明就是自己在黄泉之中不修练、不精进,镇日混沌玩乐,把一身本领全摆一边腐烂。 全怪他,将麻烦事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害上司无事可忙,闲到发慌的。 对,是他的错。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文判方才的喃语,感觉一定不是啥好话。 “属下说,我们都打不过方不绝,那么,此事该如何收拾?”文判勉勉强强抓住一丝理智,转移了话题。 “打不过就打不过,还收拾个屁?!上头问罪下来,就说方不绝太强,我们奈何不了他,叫他们有本事,自个儿去捉。” “是。”文判亦觉得这个处理方式好,一乾二净撇清责任,毕竟能力不如人,谁都会同情弱者。 “还有,逃跑的狍枭抓回来了没?”黑雾之手仍没收回指向文判的恶霸手势。 “尚未发现他的去处。”黄泉每一寸地都翻找过,就是找不到挣脱枷锁逃离的食人恶兽魂魄。 “呿,无能,小小一只魂体也会守到失踪?养你们这群小鬼白吃米呀?!” “属下会尽速去找。” 地府大小事情很多,该忙的,永远忙不完,接下来,方不绝之事,就不归地府管辖了。 银貅冷汗涔涔,双臂抱肚,缩在貔貅洞的架子床上,疼痛感太过强烈,以致于她必须咬牙闭眸,等待它过去。 银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糊在鬓间,她没有呻吟,因为已经累到失去力气,她真想直接昏死算了,何必清醒地承受这些呢?可偏偏太痛了,痛到就算厥过去,又会立刻战粟醒来。 “……你到底想怎、怎么样?!弄死我,对你、有、有什么……好处吗?!”她一字字从忍痛的牙缝间,艰难吐出。 我才是想问你想怎么样的那一方吧?干嘛跟我过不去呢?你就心甘情愿一些,让我达成我的目的,皆大欢喜嘛。回话的人,并没有真正透过“声音”与银貅交谈,他有口不能言,只好心灵交会。 “……乘人之危的小人……”她低咒。 你以为我想吗?谁教你挺着一颗肚,甜美可口地在黄泉里东晃西逛,使我有机可乘,逃进你肚里,才能躲掉被五花大绑押进油锅炸得酥酥脆脆的命运。 对,在她腹里作怪的,是她从黄泉地府招惹来的麻烦! 谁会想到,她时常进出地府,来去自如,没有鬼差动手拦她、阻她,竟让她成为恶魂眼中的肥羊,将逃狱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她是神兽,原该拥有驱逐妖邪的本领,然而自她妊娠以来,有许许多多向来自豪的本能变得迟钝,才被恶魂捉到机会,躲鬼差躲到她身体里去,霸占孕育胎儿的神圣之地,将乖乖睡在里头的小魂给一脚踢开,还硬挑了四只孩子中,最大最强壮养分最足够的那只,供他附着。 “我才不要生一只恶劣如你的孩子下来……”银貅奋力抵抗。 何必这样呢?这么痛很爽快吗?再说,你以为我想当貔貅吗?!但当貔貅和当炸肉块一比,他愿意委屈自己,加上,周遭左右有三只如花似玉的小母貅当妹妹,他可以勉强忍受。 “你、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我是狍枭。附加三声骄傲冷笑。 恶名昭彰的食人兽。 你怀的这只小公貔真不错,骨骼好,筋脉佳,奇怪了,人貅混种能混成这样,很少见耶。他虽在夸她,实际上夸的是自己未来将使用的躯体。长得也挺体面,没我原来的模样帅,还过得去啦,但同胎的三只小母貅就好可爱,咕叽咕叽咕叽…… “不要调戏我女儿!”银貅恼火大吼。咕叽个啥鬼?! 有什么关系,培养一下兄妹感情嘛。小气,呿。 “你没机会成为她们的哥哥!” 反正我就打算赖着不出去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打胎呀!连我和这三只小母貅一块打掉,我就没你辙了,打呀!你打呀!你打看看呀!挑衅加欠扁的撩拨,教银貅恨得牙痒痒,兴许是疼痛让她丧失思考能力,又或者,她屈服了、认输了,只想快快解除剧痛—— “好!你想当我的儿子就对了!我、成、全、你!” 这样就对了嘛,早点头不就少受点罪吗?真蠢耶,你白痛了啦,嘻嘻。得到银貅首肯的狍枭,成功占据她腹中公貔的稚胎身体,先前她以术力与他抗衡,不肯干干脆脆让他如愿,他只能踢走原有小魂,霸占在里头,却无法与肉胎完全融合。如今,她撤收术力,他赶紧卡位,感觉身灵合一,爽快地大吁口气,这下再也不用担心被鬼差逮回去受罚了。 疼痛倏然消失,银貅精疲力竭地瘫在枕面喘气,枕上濡满汗水与泪水,待稍稍恢复些许力气,她哼哼冷笑。 “你方才不是叫我“打看看”吗?我一定会“打”,而且只“打”你一只,从你一出世开始,我就会好好“关爱”你,扁得你后悔你挑衅了我——也就是你的伟大娘亲。” 狍枭先是一阵沉默,突地听懂她的恫吓,惊觉她的意图,并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与肉胎结合的他,一出生,便只能软绵绵任人宰割——刚刚嚣狂的模样哪里还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完全忘掉他与肉胎结合之后,他就变成一个发育中的软娃儿,即便他还保有现在所有的记忆,那具肉胎却得从头长大! 银貅轻拍自个儿肚皮,拍得响,但不痛,要狍枭闭嘴别吵。 都是为了这只混小子,害她没能准时到地府去看方不绝,这笔帐,再记下来,出生后一起结算! 银貅小口小口吸气吐气,调匀吐纳,稍事休息,等身体不再那么疲惫之后,要再赶去黄泉池畔,陪他。 虽然,他总是不理睬她,不张眼看她,对于她细碎的聒噪回以沉默,却无法阻止她前去的决心。她不想虚伪地说服自己没有见他的渴望,她明明就想见他,想留在他身边,为何要假装自己不稀罕呢? 相较起弱小的人类,她多幸运,还拥有前往黄泉的能力,不用以眼泪缅怀逝去之人,不用凭借着回忆,或是夜夜祈求他入梦相聚。 她可以感觉到,他赶她走,赶得多不甘愿,他试图说出无情的话语,可他不知道,他是用多温柔的目光在凝觑她,又是用多暖热的嗓喊着她“小银”。 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见孩子出世成长,抱歉……若真无情,何须痛苦呢喃着歉意?何须气恼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要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森寒的黄泉,独浸冰冷刺骨的池水。 她要陪伴他。 银貅只准自己再休息坐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狍枭还在她腹里闹,不过,与肉胎合为一体的他,也只能咆哮,没办法像方才害她疼痛难耐,要忽略他太容易了,无视。 眼皮有些沉,暂时闭一下,她不会睡着的,因为心里惦记着要紧之事……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觉她没去看他,会不会觉得怅然若失,会不会感到失落,会不会……担心她? 她才这么想着,洞外,扰她休憩的阻碍又来。 “神兽银貅。” 甜美清澄的女声,温润如泉,聆听倍觉悦耳。 银貅勉强撑开右半只眼帘,看见笼罩于神光之中的婉丽女子,一身神味,百花香息满室绽开,已经让银貅清楚来者身分。 以往偶尔也会有神佛上门拜访,想要劝说貔貅为天庭效命,银貅不以为此刻有天人前来,需要太过吃惊。 “我不会去替你们守天庭宝库,请回吧。”说过无数回的拒绝,银貅太顺口了,她连摆手驱离都嫌懒,右眸闭上,继续小憩。 “我并非为此事前来。” 不为此事? 神找貔貅,除了这事之外,还能有啥? “那么……你来干嘛?” “我特来为你送药。” “药?”银貅这回倒是难掩好奇地掀睫觑她。 她不请自入,莲步轻挪,带入淡雅花香,秀发轻绾,髻上各式花儿争奇斗艳,却又朵朵相衬,飘飘仙袂如云似雾,随其款摆变化,纤纤素手白里透红,拈于两指之间的白玉小瓶,搁在距离银貅不到几寸的面前。 “神兽银貅,喝下它。”天女面容慈悲,神色怜爱,偏偏仍收敛不了神灵傲然脱尘的淡漠,这种充满悯惜与冷眼旁观的矛盾表情,在绝大多数仙人身上都不难发现。 “你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叫我喝药,你不觉得,无论你笑得多和蔼,说得多亲切可人,仍是一整个莫名其妙吗?”来意也不先表达清楚,更没报上仙号,那种以为自己藏得极好,实际上仍在肢体语言间展露自身作为仙人的骄傲,很让人反感。 天女这才流露出歉然微笑,算是补偿她的失礼。 “我是百花天女,奉仙帝旨意,带来仙露,为……导正错误而来” “错误?”是怀孕让女人变笨,抑或百花天女说话太精简深奥,为何她有听没有懂? 随着百花天女的目光来到她隆起的肚皮,银貅这才恍然大悟,百花天女口中的“错误”,是指她与方不绝的孩子。 方家第八代。 勾陈老在她耳边叨叨念念的“危机”,终于来了吗? 那瓶药水,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抱歉呐,请不要用“错误”这么难听的字眼来教坏我家宝贝,他们可是听得见外头的声音,谁说了他们的坏话,一字不漏。”银貅双掌贴在腹上,缓缓坐起身,眸中含笑,低首轻语:“我和方不绝都很期待他们到来,盼望他们一只一只健健康康、活泼快乐,他们不是错误,是心血结晶。” “他们不该存在,天与地之间,容不得紊乱纯正血统的混种。” “你要不要去算算,天与地之间,有多少你口中“紊乱纯正血统”的混种,为求生存,辛苦躲藏逃窜?”要抓哪抓得完呀?干嘛不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呢?混种又不是他们自己爱当,有时爹娘不被允许相恋,偏偏就是爱上了,当孩子的能多嘴吗?能啰唆吗? “那是少数,是特例,是错误。”不同物种,本不该有孕育子嗣的机会,出了差错,才造成此一后果,而身为天人,便有责任弭平差错,维持天道秩序。 “就叫你不要再说“错误”,你是耳背吗?!”银貅怒目相向。 错误错误错误……难道非得和那些她看不入眼的公貔生的孩子才叫正确?她就不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怀孕生子,只因为她的男人是人貅混种? 未免管太多了吧! 百花天女并没有因银貅的斥吼而动怒,姣美容颜上,一派清丽微笑,也很明显不针对“错误”这个用词道歉或修改,她径自解释瓶中仙露的功效。 “这仙露,带有淡淡花香及甜味,并不难饮,对你的身体亦无损伤,没有痛楚,没有折腾,你会在丝毫不觉的情况下,结束困扰,一觉醒来,又是无忧无虑的神兽貔貅。” “我很肯定一件事,你是聋子。”才会连话都听不懂,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要孩子,她爱孩子,这位天女还装作没听见,进而告诉她那瓶仙露有多好用! 银貅手一挥,震碎白玉小瓶,里头的仙露流了满床,百花天女的视线,由仙露残渍间,移到银貅傲仰的漂亮脸蛋上。 “愚昧之兽,好言相劝不听,你才是庸蠢聋子。”百花天女淡淡说着,洞外三名天将听见玉瓶迸裂声,纷纷现身,银貅不意外,刚刚她就已闻到三人气味。 文劝由百花天女来,武迫便是三名天将的职责—— 第十一章 在司云天将击出第一掌之际,银貅暗自叫糟,体力尚未恢复的她,连逃窜都很吃力,勉强护住肚子,却避不了飓风一掌,她被打飞出去,跌向七彩晶丛之前,及时变回银白兽形,才得以稳稳站立,否则这一撞,不死也去掉坐条命。 司雨天将的攻势紧随其后,双掌里酝酿水意,不给银貅喘息的机会,骤扑而来。银貅右肩已被司云天将击中,又热又痛,逼使她歪倾身躯,想撑起四肢也做不到,决计不可能避开司雨天将的雨掌,就算侥幸避开,第三位司雹天将蓄势待发地守在洞口,没有加入战局的打算,挡住唯一逃生出路,她无处可去。 天界矫枉过正的行径,她早有耳闻,知道他们嫉恶如仇的过度廉洁癖性,眼早容不下半点邪恶,但她万万没料到,竟是这般偏执! 百花天女离去之前,明明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腹中孩子虽不被允许存在,但她罪不致死,天将们请斟酌”,可他们看起来根本想连她一块除掉! 银貅一径地逃,毛发末端的银光凌乱飘散,在貔貅洞里仿似充斥着被人扑捉的流萤四处逃窜,粉星纷纷,阻挠不了天将的视线。 司云天将一闪身,来到她面前,她后退,司雨天将第二掌等在她身后。 死定了! 这念头才浮上,左启一痛,后背一辣,司云天将及司雨天将的猛攻,她都没能避过,身躯软绵欲碎,腥红的血喷吐而出,银色美丽的兽,终于倒地,维持不了逞勇的猛兽外形,只剩赢弱瘫软的气虚人儿,银发凌乱披散,无法动弹。 司云天将在她身旁蹲下,手掌来到她浑圆腹间,掌心冰冷寒气进逼而来,她想尖叫要他滚开别碰她,可她没办法,她的低狺被呕血和剧咳梗住,吐不出半个字。 强烈火光,形似蛇,迅若箭,轰然窜入,击散司云天将掌心冰霜,并熊熊燃烧起来,教司云天将尝到剧痛。他与司雨天将同时望向守在洞口的司雹天将,只见司霍天将脸色铁青,瞠圆着和他们相仿的惊讶虎眸,不同的是,他低头,看着自己冒火的胸口,天将神衣印出一记掌痕,由掌痕边缘开始龟裂,神衣瞬间迸散碎尽,司雹天将亦倒地不起。 两天将进入备战状态,额际生汗地等待发动攻势之人现身。 明明已经摆好架式等着,却在方不绝不发一语到来,看见银貅神色痛苦仆卧于地,火光染红方不绝的眼,双臂火蛇杀气腾腾朝他们两人扑咬过来时,他们仍是抵挡不住,兵败如山倒,落得狼狈逃离的下场。 方不绝没有恋战,也不准备赶尽杀绝,比起落荒而逃的天将,无助倒地的银貅才更是要紧。 “咳……咳……”银貅猛烈地咳着,肩痛,肚子更痛,她承受不住连番攻击,怕是动了胎气。 “小银!”方不绝忙不迭扶起她,一身火炎灭尽,不再高热炙人。 她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幻觉,她无法睁开眼辨视真假,疼痛霸占她泰半的理智,她疼得想大叫想哭想吼,又恐惧即将失去孩子,两相折磨的情绪,使她皱起血污俏颜,狼狈掉泪。 力量,教导方不绝将右掌贴在银貅受伤的肩膀,为她疗伤。他知道,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可以伤人,更可以救人,他在心里祈求,求它为他所用,收敛伤人的凶悍,转化为温柔光芒,让他治愈她。他的手掌才稍稍靠近银貅,立刻激起她兽性防卫,她拚上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容许谁伤害她的孩子! 用尽吃奶力气,她咬住那只企图碰触她的手掌,即便她虚弱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倾注决心的牙,咬住便不许轻放! “小银,是我。小银,小银……” 方不绝手掌丝毫不觉疼痛,他已经没有肉体能痛,却在见她面临危险之际,痛得撕心裂肺。 他轻柔地喊她,一声声,一遍遍,喊着她,近在咫尺的呢喃,抚慰人的沉稳,以及搁在她后背上,过渡舒适热息的大掌,终于让她逐渐怀疑他不是自己极度思念所生的魔。 她眯眼,朦朦胧胧看见是他。 “我帮你疗伤,你放松一些,咬着我无妨,小银。” 是他。 所以她死了吗?她来到黄泉了吗? 不然……怎可能见到他? 她的嘴,从他掌背滑开,虚弱无力的她没能咬出牙印,只有从喉间溢出的血和着津液,残留在他手背上。他看了又疼又怜,尤其是她双眼茫然,眨也不眨地瞅着他,眼眶还有泪光,像对此时处境的不解和惊魂未定,再再令他自责,责怪为何没能早些过来,保护她,保护他与她的孩子。 “好些了吗?”他问,并轻手替她拭去唇角血迹。“还有哪里痛?” “……肚子。”身体的痛,奇异地消失,她舒服轻吁,肚子仍有些酸痛感,但渐渐淡去,她倦得想睡,几回吐纳,唇上血色恢复,她也慢慢昏厥过去。 方不绝疗伤的手,平贴其上,感觉到她腹间一震。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孩子,比他时时幻想的触感还要神奇,圆滚滚的肚子硬邦邦的,那么紧绷着,神圣地孕育儿女,她辛苦地挺着它,难怪总有些弯腰驼背。他忍住想将耳朵靠过去聆听的冲动,要先帮她舒缓疼痛。 有一股阻碍,拒绝他把力量输入她腹间。 他想加重力道,又怕伤她,只能试探——确确实实,有东西在她身体里面,阻挡外来侵犯。 “是谁?!”方不绝感受到不属于她的气息在腹间酝酿,冷声问。 喂喂喂!你哪位呀?!我才想问你是谁!狍枭回嘴。 与方不绝相抗衡的,正是狍枭。 你想害死这只母貅吗?!我告诉你,她是我罩的!在我平安出世之前,谁都不许动她一根寒毛! 方才天将的攻势,足以把她打到流产,要不是我护着,现在就是一尸五命!呼,幸好,我的法术还残存一点点,实时拉开护身罩,否则刚刚那种扁法,我和三只小妹妹就挂定了……不过也因为只残存一点点,所以护身罩的范围仅止于银貅肚子一圈,其余部位,不好意思啦,他救不到。 幸好有他,不然那只母貅一会儿被打这边,一会儿又被扁那边,想保住孩子,门儿都没有! “你是……她腹里的孩子?” 对啦!我好不容易才附身进来,你这只鬼也想占一位是不是?去去去,里头满了!另外三个肉胎都是没带把儿的啦!我可不想要一个“粗壮”的妹妹!狍枭啐声道。 “原来里头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他还以为数量是一,一个孩子而已。 你到底是谁啦?!狍枭恶声质问。 “爹。 嗯?啥鬼? “我是你爹。” 银貅是被对话声给吵醒的。 距离三名天将围攻,已是五日之前的事,远得彷佛恶梦一场,她若真的被打成那样,现在绝不可能通身舒畅,没留下半点酸痛,所以,是梦吧? 连作梦都梦到方不绝离开地府,在她有危险时出现救她,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呐…… 连作梦都梦到方不绝一手按着她隆起的肚子,一脸笑容,黏在那儿不想挪开,对着她的肚子夸奖“好孩子,多亏有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神奇的是,她的肚子还不爽回呛他“马的,不要叫我好孩子——”。 连作梦,都梦见自己枕在方不绝身侧,腿儿与他的密密交缠相贴。 真是又混乱又荒唐又甜美的梦。 银貅抬手,想揉眼,也想拨开脸颊上挠痒肌肤的发丝,有人比她更快一步,轻轻柔柔撩动软银亮丝,将它们理在她耳后,露出白皙脸蛋。 有些冰凉的唇,熨在她腮帮间,笑叹的寒息缓慢拂过。 “小银,你睡这么久,不饿吗?”撩发的手指没离开,仍盘旋在她脸上,抚摸着她细致雪腻的肌肤。 银貅眸儿大瞠,与俯首笑觑她的方不绝四目胶着。 她憨傻地看着他,无论如何眨眼,他都没有消失,她听见自己窝囊呜咽,扑进他怀里。 “慢些慢些,你会压到孩子……” 对呀!你压到我了啦,蠢母貅!狍枭也凑热闹在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离开地府……你——” “你忘了吗?你被天将打伤之事?” 经他提醒,她才缓声轻“呀”,那不是恶梦,对,她被天将打得几乎昏死过去,那时发生的后续,她全处在混沌之间,记得不是很清晰,即便隐约看见他,隐约听见他说话,她也分不清是虚是实。 原来,关于他英雄救美的部分,不是她幻想出来的美梦。 “你怎会来得这么凑巧,刚刚好救了我?” “不是凑巧。你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池畔出现,我不放心,怕你出了意外。”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忠实呈现他与文判、黄泉之主那段追逐阻止,以及险些引爆的激战。 幸好,他不顾一切,及时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虚弱晕厥那一景,仍教他胆颤心惊,必须依靠此时牢牢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说话,感受她平稳吐息,才能稍稍得到安定。 “你还是关心我的嘛!”银貅咧嘴大笑,他没有否认,因为确实如此。她抱着他不放,嫩颜轻蹭。“我一开始没能赶去地府,是因为狍枭的缘故,他让我痛上好久好久,想逼我允许他霸占肚里孩子的肉胎,原先肉胎里的小魂被他一脚踹走,哭着跑掉了,他还戏弄我们的女儿咕叽咕叽咕叽——” 银貅将狍枭的恶行恶状全盘说出,不为告状,只是想让方不绝多流露一点点对她的疼惜目光。 喂喂喂,你加油添醋!我哪有这么坏?!我只是让你小痛,你不要越说越夸张! “这小家伙,亏我夸奖他保护其余妹妹的英勇举动,原来一开始他做出这样的事。”方不绝冷眸瞪向她的肚子,眼光足以穿透,让狍枭清楚感受到寒意。 “呀!孩子……都没事吗?”银貅没忘了这重要大事。 “没事,狍枭在紧急时候,用尽全力保护着他和其它孩子,他们才能在天将攻击之下,毫发无伤。”他有义务替狍枭陈述他值得赞扬鼓励的英勇之举。。 她放下心来,拍拍肚,像在摸狍枭的头。 哼哼哼,没有我狍枭大爷纡尊降贵附身在这只人貅小混种身上,你们夫妻俩现在应该是哭着替小孩挖坟,或是愤而直接杀上天庭去开打。狍枭可跩了。 狍枭提到了“人貅小混种”,激起银貅的不满——对天庭赶尽杀绝的手段,怒火大爆发! “真的太过分了!他们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凭啥决定别人的生死?!满口歪理想矫正错误,错不错误不是他们说了便算!我一点都不觉得怀这几只小家伙何错之有!”她气呼呼的,方不绝在一旁安抚她,不让她过度激愤而再动到胎气。 “冷静些。” “怎么冷静呀?!万一他们再来呢?!不,不是万一,他们一定会再来,而且数量由三个变十个,只要我肚里小家伙一天没死,他们不会放过我!” “小银。”方不绝这回牢牢箝握她挥扬的双手,要她静下心来,别因恼怒伤身。确定她温驯听话,只剩红润双颊鼓鼓的,还轵着好大一口怨气,嗔怒的模样精力充沛,俏美迷人,他才续道:“就算他们再来,我也会保护你,上回的情况,我不允许再发生,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及孩子。” “你……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银貅细细打量他的改变。 对,方不绝变得不太一样。 向来束冠的长发,不再整齐收拢成髻,一丝不苟,而是狂漫如瀑,任其披敞宽阔肩脊,不似文人受礼教拘谨限制,而是不羁随意地滑过他结实的身躯、贲起的肌理,他宛若大山,黑发是清冽山泉,相辅相成一幅晴翠欲流的山水美景。 不单单只是散发一件事,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甫睡醒时相仿的模样,可,那时的他还有“人味”,此刻的他,却比她第一眼看见他时,觉得他像兽不像人的感觉更强烈。 人类的弱小,人类的无助,人类的绵软如柿、一捏就烂……在他身上全然消失无踪,他的五官虽仍是她熟悉的那些,但她很清楚地察觉,他,不一样了。 银貅凑鼻,在他身上东嗅西闻,他的气息……变得好干净,不是人,不是兽,当然,更不是鬼,像极了她闻惯的神味,此一猜测,让银貅眸里添了惊讶,抬头与他相视。 “我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仅仅有些吗?以前的他,可不会飞天遁地,更别提是与天将干戈相向,这是变成鬼魂后的改变吗?那也改变得太凶猛了点,他很明白,他改变之处太多,多到无法细数,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他口中轻吐缓述的那些:“但我仍是方不绝,你腹里孩子的爹,你的夫君。” “还夫君咧,你都休掉我了。”她故意摆出脸色吓唬他。 “我是休掉陆小蝉,又不是休掉那只名唤“银貅”的貔貅。” “歪理。那件事,我还没原谅你呢!”休书事件,她心里早已淡忘掉愤怒,只是仍有些不甘,自己竟被他轻易休离,男人心,超绝情。嘴上说的“没原谅”,九成虚,一成真。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也不曾后悔当时那么做过。” “为什么?!”银貅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双眸燃火,对他的答案明显不满。“你那时是真的以为我是妖,所以巴不得快快赶我走吗?!你们人类的爱情,只取决在对方是不是同类?!只要一发现对方不是人,你们就收回全部的爱,管它曾经多浓情蜜意、生死相许,一概打散,当它是个屁?!” 她的反应仍是激动挂帅,一古脑宣泄不满。 “那时我已经知道你是神兽貔貅,不,应该说,在那之前……从我改口喊你“小银”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身分。” 银貅怔住。 “那……那距离你丢休书给我,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你——你知道我是貔貅?!”她好生惊讶。在他知道她是貔貅的那段时日中,他待她多好,好到足以教一只貔貅甘愿永远留下,在他身边,与之相伴。 既然他早就知道,他为什么还说出那番伤人的指控?!为何以此为理由,逼她离开方家、离开他?!为何假装对她的敌意和嫌恶—— 思绪本来零落散乱,现在却逐渐拼凑成形,有了头绪。 勾陈不愿意给她的答案,加上方不绝轻描淡写的透露,他死前突兀地呼喊勾陈,他的狠绝态度,他在她离开的同一日结束性命……总总在她脑中交缠,一经一纬,纺织出始末环节。 “是勾陈教你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你的死期,他要你故意让我恨你怪你埋怨你,愤而掉头离去,如此一来,我根本不会知道你死去,他想……使我别太伤心难过,我说对了吗?”这是她做出的结论,并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自己的猜测相去不远。 他已经死去,却只记挂她,那时借着勾陈的法术走向海棠院的他,仅是一具甫断气的尸体,他说得多绝情,驱赶她驱赶得无所不用其极,他拿剑向她,他写下休书,他喝令她滚……那些要耗费他多大的气力和心伤? 他想着在自己死后,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尝到死别,宁愿被错认为负心汉,担下她的臭骂、怨恨及怒火…… 方不绝没有点头或摇头。她猜得泰半皆对,只是关于“理由”,并不单单是不忍她伤心哭泣,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担心她的鲁莽会闯下大祸。 结果,大祸是闯了,他也必须算上一份——天不愿容许的孩子,还有,他私逃黄泉,更打伤三名天将,已经……无法粉饰太平,他希望换取她平安快乐的消极逃避,再也没有意义,她仍是受了伤,仍是身陷险境,仍是差点失去孩子。 “你怎么这么笨?!怎会去听勾陈的话而忽略我再三担保过的——我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从我身边抢走你!就算是我一时大意松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会硬闯地府,救你出来——”银貅的豪气话语,被方不绝的笑叹打断。 “小银,这才是我与勾陈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确实会那么做,不许谁带走他,她光是方才说着,便一副要同谁拚命的狠样,若当时她在场,直接与鬼差杠上,后果不堪设想。“你的莽撞和不顾一切,教谁放心得下呢?” 银貅又是一怔,慢慢领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险去把你救回来,才连死都不让我知道?” “我要你毫发无伤,连一丝丝的不测都不会有,哪怕是以仇视我为代价,诅咒与我百世不再相见,我也要完成这个心愿。”方不绝轻触银貅白皙芙颊,见她眼眶渐红,银眉拢蹙,结满千言万语,贝齿咬着唇,像是下一刻就会连串骂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呜咽轻泣,随时都会哇地爆出大哭,相较于她,他则是流露出担忧的苦笑。“现在此一心愿面临的难题,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达成,而是“他们”放不放过你。” “他们才不会!他们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们认定不该存在的人事物,他们便无所不用其极想抹去,当作从没发生过,以正义和天道为名——”银貅气愤道。 对!她说得没错!头上那群家伙就是如此!把我们妖物当成世仇,老找我们麻烦,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冠我们罪名,哼!狍枭在一旁帮腔,他与神族也有深仇大恨,总是被神族追着扁,当然气他们气得牙痒痒。 方不绝的观点倒与两人不同。“对我们人类而言,他们被崇拜着,上香拈祈任我们求财、求名、求富贵、求姻缘、求风调雨顺,在人类眼中,他们宽恕慈悲,怜惜众生,能观世音、闻世苦,应该不至于如你们两位所言恶劣,难以沟通。” 他当过人,拜过神佛,求过平安,绝大多数的“人类”对于神佛皆充满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银貅和狍枭两兽——前者听多了仙佛严惩恶徒的手段,后者则根本就是受惩恶徒中的某一只。 “你的意思是?”银貅偏头,不解其言。 “找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你白痴呀?!在你刚动嘴要跟他们谈之前,他们就先开扁了!狍枭马上传来不屑嗤笑。 因为你一动嘴就是出口成脏,被扁活该。银貅与方不绝很清楚狍枭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没人想表达一些些同情。 “你觉得……他们会心平气和与我们谈?”银貅对此抱持怀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诉她:神族的处世方式,便是铲除所有他们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这副惨样,你还相信他们怜惜众生?你脑子装屎吗?!呿,没想到我未来的爹娘全是笨蛋。狍枭酸不溜丢道。 “不准再说你娘是蠢母貅这种大不敬的话。”方不绝寒声斥责,按在银貅腹上的手充满胁迫恫吓,令狍枭感到强烈压力,乖乖闭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点拈除,才不会越养越叛逆。 “我认为你想得太容易了,万一他们不肯谈,还是坚持要伤害我们的孩子呢?”银貅对狍枭的恶劣言语一点也没在意,唯一悬念的,只有方不绝要与神族“谈谈”这项提议。 对呀对呀!怎么办呢?!攸关生死,狍枭也急,这回倒没有再穿插白痴啦笨蛋啦这类刺耳字眼。 “无论谈成与否,孩子的性命我们绝不退让。”这是最低底限。 “只要他们摇头,就开打?”银貅补充。 “你不许动手,你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好自己。”方不绝的原则不容更改。 反正到时打起来,她才不会温驯地躲在他背后寻求保护哩,这个想法,不能让他知道。 银貅又有新问题产生,“可是你要如何做呢?直接上天庭去?你现存的情况允许吗?万丈神光不会烧融你吗?”天庭,是鬼魂不容前进的圣地,他这只由地府私逃的鬼,怕是连靠近都困难。 “我不清楚靠近天庭会发生何种变化,姑且先试吧。”否则一直待在这里担心也不是办法 “答应我,只要有一丝丝不对劲,我们马上回来,不要硬闯。”回来再想其它方法,或是等天庭派人找他们麻烦时再面对,就是别拿魂体去尝试天庭神光有多炙烫。他不要她受伤,相同的,她亦然。 “我答应你。” 如何能不答应呢?她银色美眸里蕴涵的关怀,万般璀璎,被她深深注视,进而发觉自己的身影投映其间,成为眸心中最纯粹、最重要的唯一存在,多教人迷眩感动,多教人骄傲自满? 何其有幸,能让她这样爱着。 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填补这段日子里,两人错失的那些,让他在她眸中看到他自己对她隐藏不住的爱恋,浓银瞳间的男人,有着怎生喜悦的容颜。 喂!我警告你们!我人还在这里!你们别给我含情脉脉凝望凝望凝望就突然发情!我可不想被迫听你们嗯嗯呀呀!喂喂喂!嘴不要黏上来!你们不知道干柴烈火都是发生在一个吻之后吗?!住手——不,是住口!你们两只—— 银貅一眨也不敢眨眼,觑望身旁不需依靠她之力,便能飞翔自如的方不绝。 湛蓝清澈的穹苍中,他宛似巨鹰,双譬轻松平放腿侧,无翼自腾,毫不见吃力喘息,黑浓长发如绸溢下,仿佛失手滑开的一匹上好锦缎,在天际间、在他身后柔软披覆,飞着、扬着、撩舞着。 发觉她的注视,他回以微笑,以为她需要帮助,他向她靠近,轻托她腰后,将她往怀里带,让她毋须费力,全由他来负责飞腾。但她却不是因此才始终没挪走目光,她担心他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更担心他会逞强忍下,不肯撤退,她细细凝视,倘若察觉他有一丝不对劲,马上拉他掉头走人! 进入了天庭范围,圣洁温润的光芒,七彩落下,任何宝矿亦无法比拟其璀灿炫亮,神兽不觉其难忍,甚至浸淫光辉之中,感到无比暖意包围,但魑魅魍魉及精怪不同,看似美丽辉煌的神光,是天庭不容侵犯的第一道关卡,神光烧灼诸恶邪气,小妖小怪抵挡不住它,见不得日光的鬼魂当然更是相同。 她在圣光间,银发更亮闪,一圈薄辉围绕她纤细娉婷的身躯,灿华绝美,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天庭仙女。没从他身上移开的银瞳,以为会看见他痛苦皱眉的表情,没想到神光不仅只照耀她,更是完全相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染满熠熠圣辉,不见焚身痛楚,有的只是面容上平平静静的淡然,连一分惧意都没有,她几乎分不清楚,是光落在他身上,抑或是他也散发了光? 此时的他,根本就不是一抹孤魂野鬼,鬼不会无惧神光,这世上应该只有一种魂体能在神光下生存,并彷佛被注入力量,更形强韧,越是靠近天庭,越是如鱼得水—— 仙魂。 “怎么了?不舒服?”他低首,问向若有所思的她。 “没有。你呢?被光照到……会痛吗?” “不会。”他给她一个笑容,并非逞能或勉强,是确实不会。 神光轻暖温煦,不似烈日曝晒,也不若强光刺眼,它柔和得像朝霞,置身其中不觉寒意,透过魂体不需要的吐纳,将它吸入肺叶,由体内开始,通彻舒畅。 托扶于她腰际上的大掌,稍稍一紧,便听他低语着“有人来了”,她才将定在他脸上的目光移往前方,一名羽裳素洁的年轻天女,乘云缓至,仙帛纱在其身后如烟袅聚。 天女不问二人来意,和蔼轻笑,约略福身。“请随我来。” 看来他们一进入天庭便已受到注意,动静全在天庭掌握之中。 至少对方看来亦存善意,派了天女,而非一整队的天兵天将。 天女带领两人往云的更深处驰行,眼前白蒙一片,即便视力奇佳的神兽貔貅,亦难窥云幕后方藏了什么。兴许,穿越了云幕,等着他们的,是自投罗网的陷阱。 银貅不由得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柔荑,眸里只剩坚决。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不怕,有他在身边,她都不怕! 啥牛鬼蛇神啥千军万马啥龙潭虎穴,全放马过来吧—— 牛鬼蛇神,没有。 千军万马,没有。 龙潭虎穴,没有。 云幕后方,海阔天空。毫无一丝赘物的湛蓝青空,色泽净洁如海,以云为路,蜿蜒成梯,梯阶之上,耸立着古雅红瓦的小园,遗世孤立,不染尘埃纷扰。天女在梯阶前停下,不再前进,仅向方不绝及银貅致意,素手纤纤,请他们沿梯而上。 银貅紧紧牵住方不绝的手,十指扣着不松放,他了然微笑,目光无比温柔。见他如此笑着,相当好看,连她都险些看痴,彷佛要与他拚输赢,她笑得更咧,露出白玉牙关。 双手缠绵,一同踩上洁白阶梯。 奇异地,恐惧感在步伐前行下,一步步被踩碎,越走,越不觉得可怕;越走,越不感到心慌,甚至脚步似高歌雀儿,轻快起来。 阶梯走尽,小园近在眼前,那扇雕花门扉,咿呀打开,无人守门,意思很是明显。两人相牵进入,身后门扉自动关上,园内百花齐放,不顾四季更迭,牡丹与寒梅、荷花和桂花,争相绽放,花香阵阵,却不混杂失味,清风拂面,时而带来兰花芬芳,时而是含笑的甜息,教人不由得期待,,下一阵风儿,会是何种味道。 花儿围绕间,一张石桌,三把圆椅,桌上圆润紫金壶飘送茶香,壶口袅袅细烟,显示茶正温烫着,甫泡好而已。一旁茗杯是空的,里头有坠下的粉樱花瓣,衬着薄瓷青白,浑然天成,若倒入茶水,花瓣翻腾旋舞,更是美丽。 他们才环视着小园景物,刚刚空无一人的石桌,此刻却坐着一名老者,眉胡通白,眼儿细成一缝,不知是天生眼小,或是太常微笑,导致眸子弯眯眯的,虽不见其眼中神韵,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是无比清晰的祥瑞。 “别客气,坐呀,口渴了吧?来。”老者布衣轻简,宛若隐居山林间的普通老人家,他为两人斟茶,见银貅面露防备,他笑声呵呵。“只是单纯的粗茶,没有任何掺杂,我保证。” 银貅不会因为他笑得慈祥无害,随口道来便掏心控肺相信他,面前那杯茶,她碰都不碰,倒是方不绝,悠闲饮下茶水,品韵其清冽香息。“这茶好香。” “这可是舀起好几瓢云,才煮出一小壶的好东西。”老人家听他一夸,开怀畅笑。“再一杯吧。” “我们不是来找你喝茶。”银貅哪懂那些茶茶水水滋味如何,现在他们也没有闲工夫做这种事,好吗? “你们的来意,我清楚,省下浪费时间的针锋相对,喝几杯茶再来谈,岂不是愉悦些?”小母貅真没耐心,呵呵。 “我觉得,我们先谈完,我再与他快快乐乐地回去,随我们爱喝山泉或清涧的水,会更愉悦一些。”银貅轻哼。 “陪陪我这老人家,很无趣吗?”点头的话,太伤老人的心了。 “是挺无——”银貅正要说,却让方不绝五指收拢、捏捏她嫩掌的手势给阻止下来,这一举动,没逃过老人家的眼。 “果然还是受了人类方式教养的兽,懂得敬老尊贤。”神兽也好,凶兽也罢,都拥有太过自我的本性,不听劝说,难以驯化,可这小伙子当过好一阵子的人,知进退,明礼教,果然世间万物,就属人类最是聪慧,人类养大的兽,和山林野溪间自然长成的兽,在各方面而言,差异真大。 “既然仙翁明白我们的来意,恕晚辈就直言了。”方不绝先抱拳行礼,而后口战:“上天何以不容我俩之子生存,非得除之而后快?已经成形的孩子,不也是生命一条吗?” “世间万物全都有其生命及生存之权,一条鱼、一只鸟、一尾蜉蝣,不因体型大小而不同,你们的孩子自然如此,只可惜他们落在天道之外,这一世对他们的亏欠,下一世定然加倍补偿他们,他们失去这次轮回机会,下回为其所择的爹娘,绝不比这一回差。”老人家拈胡微笑,目光定于方不绝身上。“就如同你,你的上一世,走得亦是不甘愿,觉得受到亏待,替前人背罪,在雄心正炙的三十岁,被迫结束生命。然而下一世,你将被领入仙班,自此跳脱六道轮回之苦、远离七情六欲之劫,这般的补偿,足以弥尽你上一世的不平,是同样道理。” “我以为所谓的补偿,必须当事人感同身受,才能称之为“补偿”。”方不绝淡淡说道。 “你不认同上天给你的补偿方式?”老人家挑眉。 “如果能容我选择,下一世的补偿,让我当一只貔貅,我会比被领入仙班更开心些。”方不绝实话实说。 “你宁愿选择与小母貅成为同类,也不愿变成众人敬仰的天人?”老人家颇为意外听见这种答案。 “我可以选吗?”方不绝反问。 “这就像我端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佛跳墙招待你,你却只挑了放在一旁的小碟配菜。”太不贪心。 “各人喜好不同,当配菜滋味之于我更胜佛跳墙时,你只要给我配菜,我便满足。” 老人家轻笑,眸子眯细,又看不见眼瞳了,当然也看不出他听完方不绝的话之后,是欣赏、嗤笑或是不屑。 银貅只听到食物的名称在两人对话中穿插来穿插去。佛跳墙?好怪的名字,她在方家还不曾吃过,是啥滋味无法想象,配菜她就知道了,忍不住开口介入。 “他喜欢配菜,你就给他配菜,他对吃不大挑,能配饭吃饱便好,干嘛要逼他吃佛跳墙呢?吃他不爱吃的,那就不叫招待了呀!”像她也很讨厌谁来管她爱吃哪类宝矿。 这回,老人家倒是爽朗大笑,笑声中气十足。 “言之有理,我们都忽略他的喜好,自以为佛跳墙丰富美味,他理当会喜欢,殊不知他只想要配菜。”好比喻。他们给予方不绝的补偿,如此看来根本就太自以为是了,认定方不绝对于能成为天人,定是感激涕零,如同方家前几代的那几位一样,岂知,方不绝情愿为兽,也不想当神。 老人家饮口茶,吁出混有茶香的笑叹,“我可以给你配菜,这不是难事,只是可惜了,五方之神这道“佛跳墙”,你不稀罕吗?” “不稀罕,但我希望多讨一颗“卤蛋”。”方不绝意指银貅腹中几个小家伙,这才是此趟目的。 “卤蛋是臭掉的,难以下咽。”老人家不装傻,直言道。错误混种的子嗣,不是好事。 “食用的人是我,是否臭掉,难以下咽,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埋怨。” “可我们担心臭蛋会连累整锅卤汁,害锅里的食物跟着坏掉。” “我的锅里,只有一颗卤蛋,影响不了其它东西。” “哦?你怎能保证,你家的卤蛋日后不会爱上其它卤蛋,将他一身臭味继续延续下去?”万一人貅混种又去与其它人类或貔貅杂交,这门血脉没完没了。 “一直卤蛋来卤蛋去,你们有这么饿吗?”银貅完全状况外。卤蛋她吃过,她最喜欢方不绝用筷子把卤蛋分成两半,筷子不像刀,分得不均衡,可他一定把比较大的那一边给她,比起卤蛋的味道,她反倒只记得他的体贴举动。 “小母貅,若是你,明知碗里那颗蛋已坏,你还会吃它吗?或是丢弃了事?”老人家问向她。 银貅只想了短短一瞬间,“如果他分一半给我,我就吃呀。”反正她对食物的味道又不太挑,方不绝能吃,她也能。 “无论甘苦,都与他共尝,是吗?”老人家倒不讨厌这种夫唱妇随的浓烈情意。世间有爱,延伸恨嗔痴狂颠叹怨喜乐诸多感情,丰富了万物。七情六欲,各有优劣,交相纠缠,因爱生恨,因恨而狂,因狂转颠,因颠感叹……种种轮转,环环相扣,无法细分开来。 在漫天樱花款款飞旋中,老人家思量片刻,笑道:“这样吧,你们若能通过我一项小考验,配菜给你们,卤蛋也给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玩上一把?” “求之不得。还望仙翁赐教。”方不绝喜形于色。有商量的余地,便代表有一丝希望。 “我瞧见劣兽狍枭躲藏在小母貅腹中,已与肉胎融合为一,以他一身罪孽,永不该晋升神兽之列,此刻看来,似乎无法将他驱赶出来,光凭这一点,小母貅腹内之子更当除去,以免狍枭再入世害人,不过……换个角度思考,谁都度化不了的食人劣兽,你们若能令其改过向善,由恶转良,不再危害苍生、大兴祸事,进而造福社稷,那么,我们可以网开一面,放他生路。反之,他仍旧冥顽不灵、滥杀无辜,天道将不再容他,一样会杀他除害,只是把期限延长几十年……这,便是我的考验,接受吗?”老人家可不是省油的灯,设下的考验并不容易,要使劣兽变乖已经够难了,还要劣兽造福社稷,难上加难。 “晚辈明白,我接受。我们夫妻俩若做不到,到时天界采取任何行动,我们绝不插手。” “另外腹里那三只无辜小女娃,虽然已为她们安排好补偿,以消她们此次无法平安出世之怨,不过,那补偿是否符合她们的希望,我不敢担保,何妨待其成长后,再由她们亲口说来。只是她们没有与生俱来的姻缘线,避免她们将问题延续到下一代,这是天道最大的让步。” 当方不绝与银貅离开那处小园,才下阶拂,哪里还能看见半片屋瓦?刚刚他们对坐饮茶之地,只剩一抹轻烟,飘散过后,什么也没有。 达成了共识,老仙翁算是给予相当大的宽容,至少,短期之内,孩子的性命安危毋须再烦恼,一切只等光阴流逝间所验收的成果,才会决定将来结局好坏。 回程的路上,从刚刚便很窝囊不开口的狍枭,这会儿吠得好响好亮,手脚并用,在银貅肚内踢打得咚咚如鼓。 你们两只太教人唾弃了!谈个屁呀?!一见面就直接赏死老头三拳!戳爆他的眼!插哑他的喉!打断他的牙!客气啥呀?!大不济事了!丢脸!丢尽他狍枭的脸!换成以前的他,绝不跟神族啰唆,直接给那老头死啦! 银貅皱眉,扶着腰,停下脚步,方不绝以为她疼,大掌轻贴在她肚腹上,斥责狍枭:“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我没事。”银貅按住他手背,微微露笑,胎动不会对孕妇造成伤害。“有事的人,是他。”他,自然是指死小孩狍枭。 我?!我会有什么事?! “你没听懂仙翁说的话吗?哼哼哼,要是想保住你这条小命,你得变成乖孩子耶。”银貅好风凉,口气慵懒,一副不干她事的姿态。“只要你不长进,天界就会派兵遣将来围剿你,把你这只坏东西给“喀——””她在纤白喉间比画出抹脖子的小动作,笑得白牙晃亮。 谁、谁会理这种破威胁呀?!我一点都不怕!我狍枭行不改名坐不改“性”,死都不会改变我这冷酷邪恶的好个性!他可是爱死了自己的劣根性,为此自豪不已,可以狂笑三天三夜! “哦,没关系呀,你继续坏下去,我和你爹也没有想改变你,我们答应老人家的理由,不过是不想在怀孕时冒着生命危险——“我”的生命危险,去挨天兵神将的攻击,至于生下你之后,你的死活,我们都不在意,是不是?”她甜甜问向方不绝,完全附和爱妻的妻奴,毫不迟疑地颔首同意。 你们、你们两只——狍枭咬牙,错,他还没长牙,只能愤恨低狺,偏偏低狺又没啥用。 “自求多福吧,小狗子。” 狍枭气极,才想用尽粗话咒骂他们,然而银貅语末那三个字,又教他愕然。 你叫我什么?! “小狗子呀,你的“狍”看起来很像狗嘛,新的乳名,你中意吗?” 会中意才有鬼! “反正你中不中意也无所谓,我们喊得顺口便好。”银貅耸耸纤肩。 我的死活不在意!我威武好听的名字也不在意!你们到底在意些啥鬼?! “哦,我们只在意现在我俩可以手挽着手,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路悠哉,闲晃回家里,卿卿我我,甜甜密密,共同享受幸福降临的好滋味。”银貅就是要狍枭气得血脉偾张,却拿她没辙,以报当时他害她疼痛许久的怨念。 你这只臭母貅! “叫娘。”方不绝警告他。 娘啥娘呀?!生我的那个娘早不知死几百年去了! “几百年前的你,是由谁生下来,我管不着,未来的你,会是小银产下,她便是你娘,对娘亲说话懂礼貌些。。” 她也不当她是我娘呀!你有听过哪号娘亲会这么对没出世的孩子撂风凉话?!她叫我自求多福,还说完全不在意我的死活耶! “你自己的死活,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改过向善,只要你顺应仙翁教诲,不再任意妄为,践踏他人性命,天界自然不会为难你,你怕什么呢?”方不绝问向从头到尾皆是唯一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主导者——狍枭。 我当坏人当了一辈子,到死之前都还想着吃人,我怎么可能改?!你听不出来吗?那老家伙是故意刁难我!狍枭吼着。 “你不曾去试,怎知自己做不来呢?”方不绝淡淡笑道。 “别同他啰唆,走吧,咱们得赶去龙骨林一趟,去取能让你拥有貔貅肉身的仙果,没空理这不受教的臭小子。”银貅惦记着老仙翁方才的说词,方不绝拥有的仙魂,若没有尽速回归天庭仙山,恐会落得消散之虞,毕竟仙魂不同于其它魂魄,还能沦落为孤魂野鬼去当当。 龙骨林里,独产一种牛筋长骨的仙果,据说断臂缺足之人,食之不到半月,便能重新长回骨肉筋脉肤。仙果的效用,若是用在仙魂上,效果自是加成再加成,只要方不绝愿意,凭他一身媲美仙佛的力量,他想变成哪一种神兽都行。 听见他不要变成天人,只想与她一样当只貔貅时,她眼泪险些溃堤,全凭一股倔强才能压下,若他选择成为天人,就等于选择了与她越行越远的道路,她很难随心所欲见他找他,甚至于可能被他排除在心门之外…… 他却语气坚定地说: 如果能容我选择,下一世的补偿,让我当一只貔貅,我会比被领入仙班更开心些。 事实上,打从逐渐得知他是仙魂之后,她就好恐惧,好担心,怕得想在踏进天庭之前拉住他的手,求他跟她回去吧,别去见任何一个仙人。她不要他被仙人给劝动,欣羡仙人的无所不能及无欲无恼,进而舍下红尘……以及她。 那般深入骨髓的惧怕,在他的低沉话语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欢欣,是狂乐,是喜极而泣的满心炙热。 “怎么哭了?”方不绝突地拉回她欲走的身子,抬高她的脸,拈去正巧滑落的温暖眼泪。“又是狍枭在踢你?” 我才没有哩!狍枭哇哇叫,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分神,在苦思该怎么当个好家伙,哪有空去踢小母貅呀?! “不是,是越想越高兴。”她胡乱抹泪,露出开怀笑容,花颜上的神情毫不见矫揉造作或虚与委蛇,稚气的擤鼻动作,擤完之后鼻头红通通的可爱模样,教他忍俊不住,拥她入怀。 “高兴是该笑,而不是哭。”方不绝拭净残存在她腮帮上的泪痕。 “就是……忍不住嘛,我忍好久了,被三只天将打得神智不清、浑浑噩噩时,看见你来,就想哭了;醒来听见你详述休书事件始末,原来是不希望我涉险时,我也想哭;和你进入天界,发现你沐浴在神光之下的神态,怕你会想去加入神族时,我也想哭;你跟老头子说,宁愿当貔貅便好时,我也想哭;老头子告诉你如何取得仙果蓄身的方法时,我也想哭;他说短期内不会有任何神将来打扰我们,让我们能平安度日时,我也想哭;你现在牵着我的手,要和我一块回家,我更想哭……”她的嗓音早已颤抖得不成原形,眼泪滴滴答答掉个不停,像珍珠断线,大颗小颗,纷纷不绝,美若芙蓉的俏丽秀颜,卯起来哭仍是扭皱成一团。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的泪水这么多。”方不绝爱怜地继续为她揩泪,见泪珠儿没有收止迹象,他干脆以唇轻吮。 欣喜的眼泪,味道甜美,不苦不成不涩。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当貔貅虽然也是“神”兽,但是和“神”还差上一大截,难得你有机缘……”她问着方不绝后不后悔,嘴里咕哝着“难得你有机缘”,双臂却将他牢牢揽抱,摆明了就算他点头说出后悔两字,她也不要放开他。 “一生中,本来就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选择了这项,放弃了那项,可能无法两全,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后悔。”他低首,以额轻抵她的,说话时的微沁气息,拂在她鼻前,虽不似他存世时暖乎乎的温热,却同样挠得她肤上泛红。“当天人,失去你,我不要。当貔貅,与你变成同类,看一样的景物,吃一样的食物,飞过一样的山涧绿林,走过一样的道路,多好。当天人也没能如此愉快惬意,当天人也没能有你相伴。” 银貅踮脚,在他唇上,尝到自己眼泪的滋味。 “这是不是就是人类说过的,只羡貔貅不羡仙?”她娇笑问他,记得曾听过相似的词句。 有点不太对。 但,何须纠正她呢? 一对貔貅感情深浓,愿意携手相伴,鸳鸯又算什么? “对,只羡貔貅不羡仙。” 呿,妻奴,连说错也附和,丢尽男人的脸! 狍枭的不孝嘲弄,完全进不了俩俩相依的情人耳内。 哪里是只羡貔貅不羡仙?!明明就是只羡乌鸦不羡仙才对,哼哼哼……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尾声 自雨行之山以至于落阳之山,凡五十六山,五万三千四百一十里,幽水穿之,东流注于龙海,有兽焉,其状如巨豹,色泽富,金银玉珠为食,无翼,四足,长鬃,所行之处,辉煌光灿,见之招富辟邪,公曰貔;雌曰貅。 貔貅量稀,一胎产子三至五匹,因稚子嫩补,众兽喜食,公貔母貅交配后,公貔不与育子,母貅独,觅食际,多数稚子殁…… “因为小貔貅吃起来超补,不负责任的公貔又只管播种,把养小孩的工作丢给母貅,母貅一出去咬食,一窝甜美可口的小貔貅就放在洞里,任由兽类拖食进补,增加百年功力……貔貅这种动物的本性还真是无言以对的随兴呀……” 约莫两岁高矮的小男孩,一人蹲坐石墙边,细细碎碎、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他短短双臂间,塞了三只幼猫大小的玩意儿,闭合双眼,嘴里呼噜噜卷着稚嫩鼾声,它们身上没有猫儿花花点点的斑纹,仅是纯粹的淡银色泽,微微发亮,光芒不炙,相当柔和,那颜色尚未固定,将随其成长进食的食物产生变化。 “呼什么呼呀?!要是没有我,你们三只早就被蛊雕叼去当早膳午膳和晚膳了!他娘的耶,我才出生多久呀?!就叫我带妹……姊姊。”末了两字最叫人吐血—— 姊姊! 这三只软得像猫,弱得一捏就会死的东西,是他姊姊?! 姊个鬼啦! 不过是在出世瞬间,他抢输了先机,体型比她们大,位置又卡得不够好,才会被她们一脚踩脸一脚踢肚又一脚正击小鸡鸡,给踢成了四个孩子中最后一只滑出母体的倒霉鬼! 他明明是四只里最强大,最厉害,保留了上一世记忆,还记得自己是凶猛狍枭的家伙,跟她们这种连变成人形都不会的软脚虾等级完全不、一、样! 其中一只小嫩貅,发出像在笑的梦呓,另一只蠕动两下,险些害他没捉牢,只好认真调整自己的姿势,改蹲为坐,将三只小母貅排排抱好,依序贴放存他胸口。 “混蛋!我不是娘,不要咬我乳头!”狍枭想大吼,又不想惊醒三只嫩貅,她们醒时比睡时更难以招架,他只能胡乱拨开某只本能在寻觅“奶源”的家伙,他记得,她排行老二,就是踩他小鸡鸡那一只! 终于,三只嫩貅安安分分窝着,软绵绵毛茸茸热呼呼,煨得他心情复杂。 当初硬闯进银貅体内,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真的严重怀疑起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也没多想——实际上,他很少用“想”来处理事情,他这家伙,做永远比想快十步,通常等他开始有空闲去“想”,早已是发生事情的两三日后——一心逃离阴暗地府,挑中银貅的肚子躲,结果,弄得自己无比狼狈,堂堂一只食人兽,竟成为貔貅,成为……那种嫌恶血腥昧的神兽! 昨天,他为了证明自己与生俱来的嗜血天性,绝不会受到辟邪瑞兽的血脉所改变,于是趁着一大早偷溜出去,想要猎食野味。很快的,他逮到一只白兔,大快朵颐地张开只长了六颗的乳牙,朝白兔咽喉狠咬—— 血昧,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而他,吐得连五脏六腑也差点顺便呕出来瞧瞧是什么颜色和形状。 被咬伤的白兔挣脱一脸憨呆失措的他,逃得无影无踪,他一人傻坐草堆里,震惊、愚蠢、空白、茫然……团团包围着他。晨间林梢的风,原来这么冷,拂过他身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他吞不下去? 他吞不下去?! 他竟然吞不下去! 那是他最爱的血腥昧呀! 他不信邪,又去咬了麻雀、山羌和鱼—— 呕呕呕呕呕…… 吐到天崩地裂,吐到山穷水尽,吐到他直接拿脑袋去撞石块,祈求昏厥过去,别再吐就好。 之后光是闻到一丝丝余味,他又捂肚吐了整整三回,最后浑身瘫软如棉絮,连抬起手指头的力量也没有,倒地不起,险些挂掉,还是由他爹叼回他,回洞之前,更先把他丢进冰凉山泉里,洗净残存的血臭味,以免其它家人嗅了不舒服。 狍枭哀怨得连头顶上那片阴霾都清晰可见,无法淋漓痛快地吃肉饮血的食人兽,算啥食人兽呀?! 他后悔了,可不可以重来? 若能重来,他不会选择……啐,重来的话,他还是会做出这种错误决定,他根本就没得挑吧!在地府里,一样不能痛快吃肉呀,更得日日夜夜被炸被鞭被刑罚,打到皮开肉绽、炸到酥香透骨,再说—— 胸前小小重量,温暖地熨在胸口,像镶嵌沉沉夜空中碎亮银河的光芒,由那三只小貅周身轻缓散发,只是瞅着她们瞧,心里一方阴暗的阒黑,奇异地,被投映了辉光,慢慢发起亮来。 家人,妹……错,是姊姊,爹,娘,多遥远的印象,完全数不出来,几百年没拥有过这类字眼的存在,仔细想想,他独身一人,原来已经那么长久。 吃人,吃兽,吃动物,再吃人,再吃兽,再吃动物……他的好几百年,就是这么过的。 贫痞,无趣,毫无半点值得回想起来的意义。 咦?他干嘛自我否定?吃人吃兽吃动物是他的本能啊!是他曾经最欢快的时光呐! 曾经? 他竟然用了“曾经”这么该死的字眼?!一定是他附着的这具貔貅肉身作怪,才害他开始胡思乱想,检讨以往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还……小小反省和自厌。 呿呿呿呿呿!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变成老家伙口中那种个性软绵绵,做啥事都把“请、谢谢、对不起”挂在嘴上的善良窝囊废! 不行不行,不能忘本!不能忘记食人兽的英明威武及意气风发! 他是狍枭他是狍枭他是狍枭他是狍枭—— “呜……” 突地,怀里排行老三的小嫩貅醒过来了,和银貅一样浓亮的眸,眨巴眨巴看向他,咧嘴像在笑,可爱细鸣,声似银击清亮,融化他脑子里出现过的每一个字,她还伸出粉嫩小舌,舔痒他的下巴,彷佛他那儿抹有蜜糖,教她爱不释口,一记一记软软吮着,吮了他满脸奶香味口水。 排行老大的那只没多久也醒了,仿效妹妹的行径,在他怀里磨蹭,她的眸色就比较偏向父方,是黑曜石一般的墨瞳。 第三只嫩貅亦开始清醒挪动,绒毛小团似的小尾,摇呀摇,正好就搔在他胸腹之间,又痒又麻又想傻笑—— 他狍是枭枭狍是他枭是他枭狍狍狍狍狍狍…… 心窝口,一股暖热,迅速蔓延扩散,烫得他怀前那片肌肤敏锐战粟,紧接着第二股暖热随即跟上,第三股同一时间—— “他娘的,又尿在我身上!” 今天的第三次!第三次了! 所以他才说,他这辈子最最最讨厌貔貅了! 洞外,银貅与方不绝静览一切,狍枭正背对他们,手忙脚乱替三只尿湿细毛的小嫩貅舀水清洗,冲完这只换那只,擦好那只忙这只,嘴上虽吐出连篇不断气的诅咒狠话,仍是妥善利落地将她们洗得干干净净,纵容她们在他怀里爬上爬下,当他是大型玩具,轻咬慢蹭。 “你不用担心这孩子的将来,他一定能通过仙翁的考验。”方不绝搂着银貅的肩,安抚她。 “我、我才没担心他呢!”银貅佯装冷哼。 哦,那不知是谁,以为第四只孩子胎死腹中,迟迟没能生出来——实际上是被三位姊姊踢到半昏,在子宫里浮沉,关于这点,狍枭好不容易从母体产出时,头一句话就吼得很响亮,严重表达他的强烈不满——急得哇哇大哭,在他手臂上抓出多少条红痕,满脸又是泪又是汗,哑声哀求着她要孩子,四只都不能少。 “你瞧他的表现,不正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吗?” “……还不赖啦。”岂止不赖,根本是太棒了!叫她这个生手娘亲真该汗颜,为自己连帮孩子洗澡这种小事都不会而来向世人忏悔谢罪。 方不绝深有同感。 貔貅这种兽,对于照顾稚子……真是一整个驽钝和反应缓慢,老天爷大概忘了在它们的天性里加入这一项。他还好,当人当了一辈子,明白人类养儿育女的粗略方式,即便女儿们外型像猫儿,将猫儿当婴儿带,也相去不远,可银貅就真的很迷糊,有太多回险些把孩子给弄丢,或是时常忘掉孩子睡在身旁,一翻身,差点闷死她们。从银貅身上,他真的不难理解,为何神兽貔貅的数量始终稀罕,每一只长大成人的貔貅,某些方面来看,都是自求多福得来的存活机会。 如果,全天下的母貅都是这种德行的话…… “不由得庆幸,还好有狍枭,否则前几天蛊雕成群袭击貔貅窝,我们正在外头寻财气,一窝孩子便半只不存了。”银貅挂着笑容,补上这句感谢。 “何止那回,当初天将围攻你时,也是赖他之助。不该再叫他狍枭,给他取个新名吧,属于我们孩子的新名。” “他一定不会领情。”那小子,一害羞起来,口气就恶劣不已。他十成十会嚷会冷嗤:我狍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取啥取?!我就叫狍枭! “不领情,心里默默还是会接受,你苦思好几日,想到了吗?”这些天里,她日也思,夜也想,不知成果如何? 他们之间达成共识,孩子会有两种姓名,一个是人间的“方”姓,由他来取,一个便是貔貅之名,由她全权处置。 “嗯,叫他宝貔,宝贝的宝。” 方不绝轻笑。“我耳边好似已经听到有人嫌恶这个名字的破喉咆哮。” 不过,真是个好名字,不是吗?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 意料之外 决小明 哦哦哦,新系列进入第二本! 本来第二本应该是第二只不同的神兽上场,但是银貅美美的一头银发飘呀飘,在我鼻前及心口挠痒挠痒,说着她好想出来哦,说着不写银发美人好可惜哦,说着你难道不想有机会看书封出现银发大美女会有多惊艳多开心多high?说着你不写我你就给我试看看哦(亮爪)—— 得罪貔貅就是和钱过不去(我需要它保佑我!),于是,我赶快端来椅上、奉上热荼,恭请银貅美人成为这本的主角。 不然神兽貔貅的部分,原先只准备写《金貔》一本,现在来了个“金”,再写一只“银”,似乎也还不赖,但……冒出第三只就太过分了,光一种神兽就不断生出意外意外意外,让我默默担心起这一套系列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要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z),计划之中的那几只仁兄,只好请您们再等等了。 记得刚写完《金貔》,和朋友小聊了一下,朋友突然冒出一句: “呀?你的女主角又死掉了呀?你……也太爱赐死主角们了吧?” 关于这一点,我有话要说(举手)。 因为,写着神怪类的书,有时角色是人类vs妖怪,大家都知道,人类了不起活一百岁就算非常非常长寿,可是神兽妖怪一设定就是成千上百岁,我只要一想到,其中某一方,在n年后便会先挂掉,我就会很抗拒(当然,姑且不去讨论也许很多年后,哪一方变心或是两人感情不再,言情小说不去设想太现实的层面),我希望,角色在书里,能一辈子幸福快乐在一块(不要说老梗嘛,大家心里都有一块乐园,哈哈)。于是,如何替角色寻找“长命千岁”的办法,就成为我在构思剧情中很努力思索的“点”(抱头,榨脑浆ing),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不应该用在这早……),成为一个很便利的方法。 每次想着要怎么赐死角色,还要想着怎么让他们活回来(无论是变神变妖变玩偶),也是让我脑细胞狂死、白头发猛冒的。 也因为如此,大家才有希望时常看到文判官出来晃晃嘛(这才是目的吗?!) 另外,还有时间落差要提一下,因为我太常落入这个陷阱,自曝其短到连我自己都很无语。 传言:地府一天,人间一年:神界一天,人间一年:龙宫一天,人间一年。来来回回在这中间跑来跑去的主角们,把我的时间点弄得混乱(⊙o⊙),那时在打《金貔》时,有一个场景我自己印象深刻,就是金貔听到文判说云遥在地府里“一日百回,六年不曾间断”爬着黄泉之山。 实际上,这里的六年是指人间,倘若以文判的角度来看,地府六日而已,可是如果改成: “她日日爬着那座山,迄今已经六天(地府时间)……” 弱掉了!完全弱掉了! 我血液中的sm因子完全没有得到满足! 六天和六年差很大呀呀呀呀呀—— 为了s控,决定不改那“六年”,但没有补充说明,就像心里有根刺,一定要提一下。 至于这一回的书里,与好久好久前的某一篇短篇做了交错(好怀念),就是<戏风阙》书末小短篇(时间点是小短篇在后,进入第四世之前的事),那只女鬼妹妹是谁,知道的不要说,不知道的不要问,哈哈。 还有,不同的物种会不会生后代,见仁见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的(课本上有教,大家不要被某腐作者误导了,考试有考的话,请不要举小说的例子去说服老师),不过言小嘛,想象无限,开心就好。 那,下一本再见。 ----------------------------------------------------------------------- 豆豆小说阅读网推荐: 决明【神兽录】系列在线阅读: 《蔘娃/参娃》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5024/index.html 《银貅》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139/index.html 《狍枭》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4764/index.html 《金貔》 作者:决明 http://.dddbbb/html2/93971/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