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光阴》 前情提要 为了成全爱情里的唯一,吴嘉仪决定假和亲之名悄悄远走他乡,希望和阿朔之间就此画下休止符。 来到南国后,她和婢女橘儿交换身份,橘儿代她入宫和亲,她则隐姓埋名,在南国定居下来。之后,她意外发现自己体内余毒未清,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幸而遇见神医方煜相助。方煜答应替她前去寻找解药,临走前给了她半年份的救急药丸,两人约定半年后再见。 然而,常瑄的意外到来,却改变了她的计划,为了帮助阿朔,她毅然决定离开南园,却也因此延误了救治的时机,毒性发作…… 第1章 苏醒 以为再醒来,会看见天花板上那三颗省电灯泡。 那些灯泡已经有点历史,其中一颗没事就闪几下,像圣诞节的霓虹灯暗暗亮亮。来拜访我的同学老是嘲笑我懒惰,我知道早该动手扭一扭、换一换的,但就是懒,懒得动手把圣诞节赶开。 到北京旅游前一晚,我一面整理行李,还一面乐观想着,等这趟大陆行结束回家,说不定它休息够了,就会自动恢复健康。 我很懒、严重的懒,我明白。 二姊常批评我的性格,说我这种人要成为伟人的机率低于万分之一。 我承认,汲汲营营这个形容词对我而言,模糊而遥远。 睁开眼睛,找不到预想中的省电灯泡,却看见精美的床雕,一道半透明的银线纱帷隔绝了部分视线,而后我发现自己躺在楠木兽雕床上,身子覆着蜀州锦丝被,纱帷外,大鼎中散出袅袅余香,淡淡的甜似春日百合,透入肺腑。 所以我没走成,还是留在这个让人伤心的世纪?真可惜,亏我已经作好准备,准备回去当那个高不成低不就、赚钱没门花钱有道的研究生。 身子是沉重的,脑袋却异常清晰。 戏文里常演,人死后要带着一纸长长的历练回天宫缴旨,以示任务完成。那么我没走成,是因为责任未竟,亦或缘分不断? 不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心口那个重重的感觉,是因为又能见到阿朔而感到幸运激动,或是为着紧接下来的戏文艰困难演,而觉得喘不过气。 叹气。 一口气没叹完,纱帷外先传出动静。那里有人,我猜不是阿朔就是常瑄。 但纱帷拉开,竟站着两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男人。 “妳醒了?” 蹙眉,我的目光直直落入一相深眸里。 是方煜和……不,说错了,是宇文煜和宇文谨,两个在我不知道他们身份之前是朋友,知道身份之后,该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可似乎到哪儿都避不开,阿煜这不就又救了我一次?古人说,救命之恩须以身相许,依这个原则,我应该嫁他两次。可惜,他不是我想嫁的那个男人。 很笨对不?明明清楚跟了阿煜,那些狗屁的宫廷恶斗、大妻小妾的麻烦事就落不到我头上;跟了阿煜,可以五湖四海任我游历自在,不辜负我阴错阳差买下大陆无限畅游卡;跟了阿煜,以他的温润脾气,要逼他认同一夫一妻制,比逼阿朔来得容易…… 这样的好男人摆在我面前,我到底还挑什么?根本是连想都不要想,略过凤冠红袍,直接跳上他的床逼他负责任就好了呀! 以前有个教授在课堂上和我们谈到爱情时,他说:“地球上有几十亿人口,你凭什么认定你只会爱上一个人?” 那个时候,我给教授拍拍手,为他精辟的见解感到万分崇拜,还在网站上发表一篇“当你不是我的唯一”,这篇文章引发了网友的热烈讨论。 谁想得到,当时那个不认同唯一的我竟偏执至此。 有这么可口的好男人站在我眼前,我仍然认定那个男人是我的唯一对象,即便他不可爱、不善良、没有诚实的良好德性,即使爱上他很危险,不但有许多女人横在我们之间,而且随时随地有无数误会会产生……我也不打算换个男人。 “怎么是你们?”虚弱一笑,我问。我想,这辈子我的口气没这么温柔过。 “不然妳想看到谁?”字文谨没好气地说。 他的脸上明写着──要不是妳躺着不能动,我一定会把妳抓起来过肩摔,外加连踹五十下。 “跟病人生气没道德。”我嘟咀。 有一点落寞、两分撒娇。落寞是因为醒来没见到想见的男人,没办法窝在他怀里向他讨人情;而撒娇是因为……只是朋友呀,一个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朋友,堂堂南国国君,竟然为名不见经传的吴嘉仪不远千里而来。 谁碰到这种事,都要感动万分不是? “要谈道德?行,请问逃婚算不算不道德?”他开门见山,口气里面的恼恨让我一阵头皮发麻。 不会吧?他知道我是章幼沂!? 别怕、别怕,也许不是,是我联想太多,他指的是别的事情,千万别对号入座。 我嘻皮笑脸,决定装死装到底。“我不记得有答应过要嫁给你。阿煜,这个七日散会腐蚀我的脑神经,让我丧失记忆吗?” 他没让阿煜有机会开口,沉着声道:“妳要我说得更明白?也行,亲爱的清沂公主。” 说完,宇文谨挑了挑眉毛,模样看起来帅气俊朗,而我的心脏跟着失速乱跳。不是因为他的桃花眼会放光放电,而是……他真的知道了!知道橘儿冒名顶替,我才是皇帝亲封的清沂公主。 我倏地瞠大眼睛,心里也担忧起来。完蛋了,谎话被拆穿,接下来会怎样发展?我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但古时候的帝王都很番,我担心因为这一点小小小小的小问题,会闹得两国的邦交出大问题。想着,我圆圆的甜瓜脸突变,长成苦瓜,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忽然,我想起关键问题。 谁告诉他真相的?阿朔?不,他不会,他恨不得全世界都不晓得章幼沂等于吴嘉仪。常瑄?不可能,他替我隐瞒都来不及,怎么会恶意泄露…… 恶意!脑中灵光乍现,我想起三个字──穆可楠。 我猜想过她早晚会对我下手,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点上,若非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会佩服她的手段高明。 想想,把事实泄漏给我没嫁成的老公,不必等谁动手,宇文谨就会自动把我逮回去,简单几句话,便让敌人在威胁到自己之前彻底消失……这手段,还不高明? 更何况,老公带回老婆,天经地义,阿朔就算知道,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毕竟,这个婚还是当今皇帝金口御赐的,谁敢有意见? 这么能干的穆可楠呵,我怎么有本事同她和平相处? “大哥,先别谈这个,嘉仪才刚醒。”字文煜见我脸色苍白,出声缓颊。 “她不是吴嘉仪,她是章幼沂。”宇文谨回咀。 “有差吗?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我插话,可话甫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这种人,就算全身都烂光了,大概咀巴还烂不掉。 “妳说呢,有差没差?”宇文谨冷声问,咀角处扯出一道生硬的线条──会教人心惊胆寒的那种。 当然有差,我还知道这个差别将决定我能不能活着回到大周国、回到阿朔身边。我心里想着,可却没胆说出口。 “大哥别这样,虽然她骗了我们,可我们不也欺骗了她?”阿煜展开温润笑容,一下子把我的心惊胆跳给驱逐。 瞧,这才是好朋友,不偏亲戚、专心为妳,有这种朋友,活着多安心。 得了理,哪还有饶人的余地?我瞬地理直气壮起来── “可不是,你们骗得我好苦,明明是皇帝、亲王,还在我面前演平民百姓。”我恶人先告状。 “妳是因为大哥刚刚的问话才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是很久以前就知道?”阿煜笑问。 “最近才知道。”我老实答道。 “常将军告诉妳的?” 不是常瑄。我点点头。 “我们骗得妳好苦?给我说清楚,认识我们兄弟,哪里让妳觉得辛苦?”宇文谨没拿我当病人看,一扯,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幸好他没真的给我过肩摔,否则一定相当精彩好看,但也因为他这个动作,才让我猛地发现自己像个木偶,别说反击能力,连要抬起手、把他推开都没办法。 手不能动、脚不能动,所有的关节像长满铁锈,卡住我想动的欲望。我变成植物人了?心狠狠抽痛着,无法遏制的恐慌罩下。 我不要!活一半很痛苦,而植物人连活一半都称不上。苦涩从喉间阵阵冒出,挤迫着我的呼吸,这个惊吓太大,比逆转时空回到过去更吓人。我在医院当过志工,很清楚连自杀都不能自由的痛苦。 “阿煜我……我……我不能动了……”我拚了命把卡在喉咙间的话吐出来。 阿煜被我的惨白脸色吓坏,连忙把我从宇文谨手里救回来,两指按压在我腕间脉膊,细细倾听脉息;宇文谨也吓到,他一跃上床,相手贴在我后背。 不多久,一股暖暖的气息缓缓行遍我周身穴道,缓了急迫的呼吸心跳,说不出的舒畅感涌上,我慢慢吐出郁结气息。 “嘉……”阿煜看宇文谨一眼,改口:“幼沂,妳没事,我找到月神草了,妳会活下来。” 找到月神草有什么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生存着,我宁可直奔地府和阎王作伴。委屈扩张,眼泪滑出眼眶。 懂了,我变成废人,所以常瑄和阿朔不要我,把我扔在半路上让宇文谨和阿煜捡回家。难怪我回不到过去,因为逆转时空的老天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好的一个女生,怎会一趟北京六日行,就变成植物人。 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想说的话化成一声声呜咽,打开咀巴,我放声大哭。 呜……我真的全身烂光了,就剩下咀巴还能用……这叫一语成谶,叫做乌鸦咀长在乌鸦脸上,是我诅咒了自己,活该倒霉。 “没事、都没事了,妳到底在哭什么?好、好,我不骂妳、不怪妳,逃婚就逃婚,没什么了不起……” 宇文谨被我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连声劝哄,却哄不停我的泪水,没办法之余,他把我从阿煜怀里抢回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阿煜也是满脸自责,低头拿出银针,却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 看着他,我哭喊得更大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乱跑,应该乖乖待在家里等你回来,我是自作自受,不怪你,你的医术真的很好。” “我没说自己的医术不好啊……”阿煜抓抓头。 “我知道把人医得半死不活有损你的声誉,没关系,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你的病人,是我自己不配合医疗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不是你的错。” 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话,幸好阿煜是个聪明家伙,把我的话三拼四凑,总算凑懂了我在说些什么。 “妳说半死不活,是不是指妳的身子不能动?”阿煜失笑问。 若不是我太了解他,肯定会认为他是个没医德、落井下石的坏蛋,病人已经被他医死一半,他还能笑得那么开怀;但我了解他,知道他会这样一定是因为我说错了。 泪水说停就停,我瞪大相眼看着他可口的笑脸。“难道不是?我以后不必靠电动轮椅过日子,侍女不必用果汁机把食物打成泥、灌进我肚子?” “噗!”身后的宇文谨笑出声,戏谑地用两根手指头捏了捏我的脸颊,力气之大……哪天我变成肉饼脸,他的二指神功要负大半责任。 “妳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说着,他也不怕脏,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我的脸。“别哭了,妳哭起来很丑。” 我用疑惑眼神询问阿煜,看见他也在笑,但笑得比宇文谨含蓄多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巾,轻轻拭去我的鼻水。“虽然我不知道电动轮椅、果汁机是什么,但我想……妳不必吃泥巴。” “可我的手脚不能动。” 我低头,用力,在心底拚命对自己的手脚下指令,它们仍然无动于衷、静静摊在棉被上,连意思意思勾个两下、向主人证明它们没事都没意愿。 “那是因为余毒未清。放心,再过几天,妳就能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阿煜拍拍我的头说。 “这是实话还是谎言?”我轻声问。 “自己说谎,就以为全世界都跟妳一样爱说谎。”宇文谨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个宇文谨,说什么不怪我、逃婚就逃婚,结果咧?还不是逮着机会就酸我两下。 但总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舒了口气。“我吓死了,还以为自己完蛋定了。”吸气吐气,我冲着他们笑了。 “谁说妳不完蛋?等妳病好了,我们再来算总账。”宇文谨又推了推我的头。 我问:“阿煜,我为什么没死成?已经过了约定的日期。” “就那么想死啊?”阿煜问。 “当然想,不想死的话,怎会忘记自己中毒,没事跑到男人的战场上闹场?明明没有半分武功,还要装行当女英雄。”宇文谨挖苦我。 我横他一眼。“心胸狭隘,我突然觉得逃婚是正确抉择。” “妳说什么?我心胸狭隘!?把话说清楚,是谁撒下瞒天大谎,什么义父义兄的,堂堂大周国的常将军是妳的义兄?那么权朔王是谁?妳义父吗?我可瞧不出他有这样大的年纪。”宇文谨不满地叫道。 “那叫善意的谎言。”我还是替自己辩解。打死不认错是我的坏习惯,小朋友不可以学哦!姊姊练过的。 “哈哈,强辞夺理,谎言还有善意的?好吧,妳说会写信给我,结果我左等右盼,信呢?信在哪里?” 信……我还真忘得一干二净了。 明白自己理亏,我的声音转小,眉开眼笑对他巴结起来:“就、就忘了嘛……你也知道战事紧急……我是病人,你这么大声吼叫,对我的心脏不好。” “妳就不担心我的心脏够不够好,不担心我收不到信会紧张到病发而亡?” “你的心脏肯定是好的,当皇帝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勇猛强壮的心脏?” 宇文谨横眼睨人,眼底有着重量级怒气。“所以常瑄到南国找妳,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妳就急着逃跑?” “常瑄告诉我,阿朔有困难,我才会急着到关州帮他,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南国皇帝。” “急到连自己身中剧毒都不管?”宇文谨一句话,问得我开不出下文。 静默间,他把我放回床上,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凝望着外头的绿色枝叶。 一时间,宇文谨不语,阿煜也沉默,他们正用凝重表情在凌迟我的心,若非这段时间经历太多,情绪学会超量负荷,我怕会让他们连手逼疯。 想了想,我浅笑对阿煜说:“你没说准。” “什么事没说准?” “你说如果毒发的话,只有大罗神仙可以把我救活。” “我没说错。”他终于笑开。 “昏睡间,我可没碰见半个仙字辈的人。” “妳该去探听探听我的外号是什么。” 看着他的温暖笑脸,我想,如果我是亿万富翁,我很乐意每天买他几个笑颜,因为光是看着他,就会觉得世界好美。 “是什么?” “大罗神仙。” 我失笑。“胡扯。” “是真的,那时这样说,是怕妳太皮,皮到不把自己的病当成一回事。” “我哪里……好吧,我会。”在他的目光中,我承认自己真的有点皮。“可你把我吓坏,我当真以为自己死定了。” 真爱同阿煜说话,他温良的眼光、温善的笑脸,总会让人不自主放松心情,好像天大的事发生,只要他在,就会被挡在门外。我喜欢在他身边,尤其在累极倦极之后。 他看着我的相瞳挂上一丝忧心,半晌后叹气道:“我也以为妳死定了,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把握能救活妳。” 换言之是九死一生,这次能活下来,险得很?“对不起,让你担心。” “没关系,妳不是故意的。”他摸摸我的头。阿煜这人,光是掌心的温度就能让人安心。 “阿煜,谢谢你。” “还是要叮咛妳别轻忽,即使毒解除,但妳的身子动了根本,需要长期调理才能慢慢恢复。”他薄唇微抿,眼底有着淡淡忧虑。 “知道,以后当自己是林黛玉就是了。” “谁是林黛玉?” 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存在过的人物,要怎么回答?我不能把他训练成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阿朔,所以再次转开话题。 “对了,除了你们以外,其他人呢?”虽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妳想问谁?周镛朔还是常瑄?”宇文谨不爽,他转回床边,眼底隐含怒气。 “都问。”我回答得小心翼翼。 “权朔王带领大军班师回朝,常将军被留下来照顾我们,至于这里,是道台大人的府邸,妳安心养病,不要多想。”阿煜温和解答我的疑问。 “你们怎么会找到我?” “我们一进关州,就听到处流传着女英雄用棉被、雪水退敌的事迹,就算没从他们咀里问出女英雄的名字是吴嘉仪,我们也猜得到那是妳。”说着,阿煜失笑。 没错,哪个女人像我这么不知死活,竟敢用棉被对付大辽军队!? 他笑得眉弯眼弯,忍不住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真那么好猜?” “妳以为有几个女人像妳一样,脑袋里装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宇文谨从窗边走回,没好气地加入话题。 “然后呢?” “知道妳是那个女英雄,接下来,妳的行踪就好掌握了。我们进了关州城,听说大周太子把妳带回军营,又听说大周凯旋回京,于是我们一路追着军队方向走,军队目标很大,还怕找不到妳?” “看来,我太招摇。” “是啊,招摇。”阿煜用带着深意的目光盯住我。 宇文谨接话:“何止招摇,妳说,那些怪里怪气的武器、假瘟疫和藤甲兵,是不是妳的杰作?” “说实话有奖品吗?”我装可爱。 “命都帮妳救回来了,还要什么奖品?”宇文谨又动手捏我的脸,摆明欺负病人。 “大哥,算了,那些东西全是出自她的手,不问也知道。妳再睡一会儿吧,等一下要吃药了。”阿煜的手覆上我的眼,要我闭眼休憩。 “再问一件就好。”我哀求。 “妳说。”阿煜说。 “不行。”宇文谨异口不同声,他把阿煜从床边推开,道:“你会把她宠坏。”他转头望向我。“快睡,病人没有说话的权利,只有睡觉的权利。” 这是南国哪一条法律?幸好我住在民主国家,要是待在宇文谨身边,我的权利会一天天删减,弄到最后,能保有的权利大概不会比木乃伊多。 “可不问清楚,我睡不着。” 说完,我定定看着宇文谨,他也定定回望我,僵持不到五秒,他弃械投降。 我明白,如果阿煜的妥协是宠溺,那么宇文谨对我的好,不会比阿煜少。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马上闭眼。”他的口气很僵。 “好,最后一个。” “快问。” “谁告诉你们我是章幼沂?” “是穆可楠。”宇文谨连想瞒我的念头都没有。 唉,终究没猜错,是她啊……我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谨为我拉高棉被,低抑嗓音对我说:“好好休息,等病好了,跟我回南国,我再不会让妳受这种罪。” 我直觉想告诉他,我不跟他回国,但话在唇边踩了煞车。我比谁都明白,眼前不是同他争辩的好时机,于是笑着告诉他:“等我病好了,可不可以吃麦当劳?” “什么是麦当劳?”难得地,宇文谨柔声问。 “把鸡肉腌入味,果上厚厚的面粉,下锅用牛油炸得又香又酥又脆,起锅后,还要洒上胡椒盐。” “那有什么难?不必等病好,妳一睡醒,马上有麦当劳等妳。” “吃那个要用手抓,我的手又不能动。”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我。“妳不能动,我也不能动吗?好了,闭咀、不准说话,快睡!” 我乖乖照做,脸上挂着浅笑,心底却吊上沉重。欠下镛晋、花美男的债,现在又欠了我没嫁成的夫君,可惜古代没有演艺圈,不然桃花盛开的我,一定可以成为天后级女星。 闭上眼,我侧耳听着他们的脚步声相继离去。久久后,我张开眼,目光锁在天花板中间,向自己承认,心难受。 明知阿朔不是会因公忘私的人,但听见他已率军班师回朝,不舒服的感觉还是卡在胸口。 可……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为我留下来?期待在他心底,我比他的国家、帝位重要? 不可能,打从认识他第一天起,我就明白他要什么,既然选择他,我便同时选择屈居第二。 是啊!我应该要清楚,就算当不成那个成就他的女人,至少不能当他的牵绊,逼他频频回首、为我逗留。 我明白身为好病人应该多休息,但想起未来,一颗心不禁慌得找不到适当地方安居。 第2章 获救 后来,我从常瑄咀里晓得,那日病发,常瑄以为我必死无疑,抱我下马、奔至阿朔骑前,一句“请殿下见姑娘最后一面”砸了阿朔的心。 阿朔不顾大军在身边,侧身下马,把我紧紧搂抱在怀里。他没哭,但忿忿不平、仰天长啸,翻江倒海的怒气翻腾了他的心,没人敢靠近他、劝说他。 常瑄说,从没见过太子殿下这样失控。 真可惜,要不是正处于昏迷中,虚荣的我还真想看看阿朔为我失控的模样。 也许是长啸声太引人注目,招来了千里迢迢从南国到关州寻我的宇文谨和阿煜。可当阿煜表明要带走我时,阿朔却不肯放人,是常瑄冒着生命危险挺身相劝。 他告诉阿朔,是宇文煜的药丸为我延缓毒发时间,否则我早就不在人世,如果世间还有人可以救我,那个人就是宇文煜了。他告诉阿朔,那日我整理行囊不是为了离开,而是要回南国把病治好,只是当时的他们,没人听进我的求救。 这些话让阿朔气得用剑刃伤害自己,当时将军亲兵没人敢靠近他,连穆可楠也不敢。 想来,穆可楠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决心非把我除去的吧! 我获救后,阿朔把我们安排在这里,在穆可楠的劝说下,率大军先回京复命。他留下一队兵马和常瑄,并细细叮嘱,要天天派人飞马报告我的病况,还说我的身子一旦痊愈,就要立刻带我回京,片刻不得逗留。 很强势对吧?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因为我也和他一样担心。 他担心我和宇文谨兄弟太接近,担心我的身份曝光,担心真相揭穿,我只能到南国报到。因此,他要常瑄分外小心,尽量不让我和宇文谨独处,可……他没想到穆可楠背着他做的事。 想到这,我忍不住叹气。 如果我决定不顾一切,固执认定阿朔是那个唯一的男人,那么,我还能够无害单纯、独善其身?我是不是非要收拾自己的老二心态,准备好斗争?当我的对手是这种能干精明的强势女人,我有权利柔弱吗?我真能一辈子躲在阿朔背后,让他为我挡去一切? 而就算不去想穆可楠,光是从宇文谨身边走到阿朔面前,都已经困难重重了。辜负宇文谨很难,欺骗大周皇帝更难,九死一生已不足以形容我目前处境。 我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真能凭恃爱情,无悔而坚定? 在阿煜的妙手下,不到一个月时间,我的病好了九成。 我不是太安分的女人(以古人标准而言),所以一旦能下床,作怪的细胞又在体内蠢蠢欲动。 在二零一零年,我有满柜子小说、有pps、有网络,还有走几步就可以碰上的咖啡厅和百货公司,再不济也有7-eleven,也许会寂寞,但无聊绝不会是生活的必备。 但是在这里,不管是吃饭、睡觉,或到花园绕两绕,身边都会有一群人走来走去,你想要寂寞?对不起,这是奢侈品,不提供免费索取,但无聊……是的,非常非常多的无聊,有时,直逼得人要发疯。 天天找人说话?我又不是名咀,能随时随地编出攻击人的好话题。去磨一磨我的琴棋书画?算了,我还不想逼王羲之去跳楼自杀。 那么能做什么呢? 最后,在我的要求下,常瑄替我糊了几张厚纸,再帮我把厚纸裁成纸杯,然后我做了组简易电话,让常瑄待在屋里,而我拉着长长的红线跑到屋外,用贝尔的精神,创造举世第一个人力电话。 “喂喂喂,我是吴嘉仪,请问常瑄在不在?” 我讲得很兴奋,但屋里的常瑄只简单应了句:“是我。” 当然是你,不然还是鬼咧?跟一个沉默男人玩游戏很无聊,跟个没有科学精神的沉默男人玩,更是无聊的曾祖母。可我弄了半天的游戏,怎么可以让它无聊?于是,我开始找话题。 “常瑄,你有没有注意,道台大人的三女儿很喜欢你?” 沉默中…… 好吧,他不喜欢这种话题,再换一个。 “常瑄,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要不要找一天出去走走?” 沉默中…… 好吧,他领命要保护我,不能让我随便乱逛,再换一个话题。 “常瑄,你有没有收到阿朔的信?” “常瑄有收到太子殿下的信。” 哈,他终于闭口。原来要他说话,话题里非得有阿朔不行。咦?他和阿朔会不会有断袖之癖?想象一个娘娘腔的常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而电话那头,持续沉默中。 他肯定在猜,我有没有被余毒伤了脑袋。 阿朔回到京里后,每隔几日便给我写信,而大多数时候,他还没有收到回信,就又给我写新信,所以信的内容常常是他在重复发问,而我重复回答。 确定的是,他的信里绝对不会有什么浪漫词句,他只会说“餐食进得好吗”、“睡几个时辰”、“没事可做的话,多写写信,我喜欢看”,再不就说些朝廷里发生的事,顺便问问我的看法意见。这种信如果叫做情书的话,那么天底下女人未免太委屈。 为了弥补他的不够浪漫,我会在信里写下我记得起来的诗句或歌词。 上一封,我在信中截录了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突然好想你 你会在哪里 过得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 变成两部悲伤的电影 为什么你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 我告诉他,什么时候我们再去旅行,我可以不买纪念品,但他要给我唱最美丽的歌曲。我告诉他,突然好想他,想得连最爱的绿豆汤都喝不下,突然好想他,想得圆圆的月亮里,出现他的脸。 然后意外地,我在收到的回信里,读到他的甜言蜜语。 他说,他想念我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而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持续;他说,如果以前的纪念品会疼痛我的心,就把它们统统丢掉,从现在起,他给我制造新记忆;他说,我唱的就是最美丽的歌曲,即使它们来自我残破不堪的声音。 看到这里,我大笑,但当我看见连同信一起寄过来的书册后,我的笑成了深深的、深深的动容。 书册左下角,每页都画了一个章幼沂,我快速翻过,一页一页接一页的章幼沂变成一部小小的电影,电影里,章幼沂不停笑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不可遏抑。 在他眼中,我是一个爱笑的女生吗?不知道,但这本画册的确让我笑得很快乐,而且,他的丹青显然比名满京城的章幼沂要好得多。 于是心平气和了,于是我清楚明白,他的人虽然随穆可楠离开,心却仍然留在这里。这不就是我要的吗?不要他的金银、名利、地位,我要的是他的心意,他爱我,在心底,就足够。 上上上封信,阿朔告诉我,宫里收到消息,南国国君宇文谨要到京里拜会大周天子,所以他此番到中原,可能另有要务。他嘱咐我,千万不可以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想了老半天,考虑要不要把身份已经曝光的事情讲给阿朔听,但想了又想,阿朔在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帮不上忙,万一他心急,不理朝政、跑到这里接我,更不好。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想办法说服宇文谨,让他把我当成吴嘉仪、当成好朋友,毕竟,我送了个比自己美上十倍的橘儿给他,身为男人,他该感激我。 所以回信里我没提这件事,但仍然满满地写了三大张纸,里面全是我从网络上看来的冷笑话,有的有点黄,不过……再黄的事我们都做过了,说点黄色的来听听,无伤大雅。 我习惯用他给的玉佩在信封上盖蜡印,虽然玉佩让我摔出裂缝,而且用这样好的东西来烙记很可惜,但我不介意,我要他一遍遍记得他最好的东西,收在我这里。 没错,即使玉佩已经出现裂缝,它仍是我最好的东西。就像我的爱情不是他的唯一,却仍然是他最美好的事情。 上上封信,阿朔告诉我,靖睿王已经处里好边关的事,朝廷派出去接替他的官员也已经上路,若没有什么大意外的话,他近日就会回京。途中,他会绕到这里来看我,若是到时候,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和他一起上路,途中多个人照应,他也放心。 其实,有常瑄和阿朔留下来的军队,哪里需要花美男来照应?即便不说破,我也明白,阿朔防的是哪个人,可他不知已东窗事发,花美男来不来都无所谓。 然后上封信他告诉我,穆可楠有孕了,往后他们再不必行夫妻之事。 我明白,他那样大张旗鼓地告诉我,是要我安心,但说不出的滋味搅在一起,搅出我想掉泪的莫名惆怅。 我不知道是该因为阿朔从今而后将专属我一人而感到安慰,还是妒嫉穆可楠身子里有阿朔的骨血……我想试着乐观、试着微笑,可,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中低言── 吴嘉仪,妳未免太天真,就算穆可楠有孕,他也不会是妳一个人的阿朔。别忘记,除了穆可楠之外,还有个李凤书,基于公平原则,她也得有个孩子。再说,穆可楠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儿子,万一她从老大生到老八,每胎都生女儿,阿朔永远不会是哪个女人的…… 分享,是在阿朔身边的女人都该学会的课题,李凤书学了、穆可楠学了,独独我,非但不肯主动学习,还在扳手指计算着,谁谁谁生完小孩,我就可以成为唯一,很好笑吧? 不管我想要用任何方式否认,阿朔、穆可楠、李凤书都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而我,仍然是在门外张望徘徊的路人,即便他的心为我保留了一片无瑕空间。 猛甩头,我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排于脑外。 握握手中的听筒,我对常瑄问:“既然阿朔有信,为什么你没拿给我?” “这封信……是殿下给常瑄的。”他犹豫半晌,回答。 “我不能看吗?” 他好似有难言之隐,停顿了老半天才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的信还不是借你看。” “信里是殿下交给常瑄的任务。” “那更好,我看过信,知道是什么任务,就可以帮你啰!我是最热心助人的吴嘉仪耶!” “姑娘帮不了忙的。” “你又没让我帮过,说不定我比你想象中更能干。”什么忙不能帮呀?我可是吴嘉仪耶,去关州问问,女英雄三个字指的是谁! 常瑄不说话了。 每次都这样,说不过咀就闷不吭声,这种人的冷战功力很吓人,以后他的老婆有得辛苦。 “常瑄,你忘记我们是最、最、最好的朋友,我们同甘共苦过,你帮过我、我帮过你,再大的秘密都可以跟对方讲,对不对?”我用怀柔政策,想融化他这块冰。 他不应。 “我们是生死之交耶!有什么话不能讲?”我拗了,他越是不说,我越是好奇。 “你忘记你欠我一条命?要不是你拐我到关州,我不会差点死于非命;要不是你没把我的话认真听,我不会痛到想咬舌自尽……你看我,我这种人多么宽宏大量,不但没跟你算账,还想都没想就原谅你,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连一封小小的信都不借我看……” 好吧,我是小人,任性、固执而且爱讨人情的小人。 然后,意外地,我听见话筒里传来小小的笑声。 “妳啊,就会欺负常瑄,他上辈子欠妳多少?”突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一个轻轻的巴掌跟着当头打下。 我猛地回头,看见一张丰神俊朗、俊美到会让人流口水的笑脸。 “是你!”我尖叫一声。 “对,是我。小丫头,别来无恙?”花美男眼底闪过一抹怜惜,摸摸我瘦削的脸颊,问:“常瑄不给妳饭吃吗?” 我猛摇头,把话筒住地上一丢,扑进他胸口,用很热烈的方式欢迎他出现。“我好想、好想、好想念你。” 他把我推出胸口,对着我的眼睛笑道:“我喜欢妳的想念,但……老实说,妳现在心底是喊我三爷还是花美男?” “花美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很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以后都不说谎了?”他意有所指问。 “是,不说谎了,再说下去都不知道要死几次才够。” 可……最早叫我不能随意表真心的人是阿朔啊!是他说要戴好面具才能活得长久。看吧,做人真难。 他压着我肩膀,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目光上上下下溜了几圈后,扳着我的身子转圈圈,轻声问:“我都听说了,身体怎么样,是真好还是只好一半?” “阿朔不相信我在信上写的话?” “谁要妳有说谎记录,他要我确定再确定。” “是真的好啦!不信,你去问阿煜,他现在正在帮我调十全大补丸,让我一天一服,一年后就能长成头好壮壮的大人物。” “那么爱当大人物?在关州风头还闹不够?”他溺爱地对我一笑。 “我虚荣心重嘛!” 常瑄发现我很久没传话过去,走出门,看见花美男,躬身退到旁边。 一个爆栗赏上我的额头,他语重心长说:“该收拾收拾虚荣了,回京里后,妳得乖乖待在阿朔府里,不能到处惹事。” “你把我说成闯祸精了。”我皱皱鼻子不满道。我哪是那种到处点火的人物? “妳难道不是?” 见第二个爆栗飞过来,我矮了矮身子,躲掉。“一见面就训人,没意思。” “妳啊,谁教妳让人放不下心。” 他那声叹息重重敲上我的愧疚感,我抱歉地回看他,很想骂自己一顿。 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怎会惹得一群好男人为我牵肠挂肚?我总是用“朋友”来区隔我和他们之间,但我又怎不明白,感情又岂能这么容易就理清? “我们一起回京吧!” “嗯。”我用力点头。 “不急,等姑娘身子骨养好了再走。” 常瑄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我满头雾水。 “三爷!”常瑄又低声唤了花美男。 我回头,发现他在对花美男使眼色。没错,他们肯定有事瞒我! 我正要使出缠功,就见宇文谨正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麦当劳”走来,远远地就闻到味道。 “好香哦!”我冲向前,口馋眼也馋。 好久没吃垃圾食物了,真教人怀念。上回,他允我醒来就能吃到麦当劳,但阿煜阻止,说我的病才好,不适合油腻食物,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盼到阿煜解禁。 “好可惜……”我看着盘里的美食说道。 “可惜什么?”宇文谨问。 “这不是炸鸡,是鸡米花。吃东西就该豪气一点嘛!切这么小块,哪能享受吮指回味的感觉。”我小声咕哝。 “喂,不要得寸进尺,信不信我再让妳吃上三个月稀饭?”宇文谨恐吓我。 他说得也对,做人是不该得寸进尺,反正鸡米花一样香甜美味。 “来来来,大家来吃麦当劳,麦当劳都是为你。”我唱了麦当劳叔叔的广告歌曲,东拉西勾,笑咪咪地把一群男人带进屋里。 我按下常瑄的肩膀,逼他入座。在我眼里,国君不比亲王大,亲王也不比将军大,我不是神,但强调众生平等。 “阿煜呢?我去叫他一起来吃。” “他忙呢,得给妳做药丸。”宇文谨回话。 我抓起一块鸡米花塞进咀里,含糊不清道:“真糟,阿煜对我那么好,我该怎么回报他?以身相许好了。” “妳在挑衅我吗?”宇文谨瞪我。 从我招呼花美男和常瑄入座时,他就很不爽了,我的话无疑是火上添油。我知道,可并不想上心。 “我哪敢!”我抓起鸡米花,一口一口吃得好爽快。 三爷吃了、宇文谨吃了,就常瑄还在谨守分际。 我看不过去,抓一大把塞进他手里,逼他放进咀巴,然后瞠大眼睛,看着他满咀油,笑逐颜开问:“好不好吃?” “泡面比较好吃。”花美男接在我后面挑衅。 我看看花美男,再看看宇文谨,哇塞,把美洲狮和非洲豹放在一起,不知道会擦出什么火花? “我喜欢思乐冰。”常瑄也补止一句。 不会吧,寡言的常瑄也决定加入战争?两票对一票,缺乏公平原则,虽然宇文谨不够温柔可爱,偶尔还有些霸道任性,但我决定站在他那边。 “鸡米花比较营养。”我直接把整盘炸鸡搬到面前。 “什么是泡面、思乐冰?”宇文谨问。 “嘉仪的独门秘方。”花美男说。 “味道好吗?” 常瑄想开口,我先一步抢话:“没有炸鸡好。” 宇文谨还想再问,我赶紧转移话题,不想把以前的事一一翻出来讨论。 “宇文谨,你早上说要告诉我一件新鲜事儿,说说看,我很有兴趣。”我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有个告老还乡的大官想在城里建造新府邸,地基都已经筹划好了,可是有一家小饭馆插在中间,老板说那是他家传的土地,高低不卖。大官很头痛,请了许多人去找饭馆老板商量,谁知道饭馆老板把去说项的人一一赶出大门。 于是大官在城墙上头贴红纸,悬赏能说服饭馆老板卖地的人,若成功可得赏银五百两,有计策者赏银三百两。最近城里有越来越多的人跃跃欲试,吵得饭馆老板在门前摆上一根大棍子,撂下狠话,谁敢开口要他卖地,他就要用大棍子把人打出去。”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字文谨,你去帮我把红单撕下来。” “妳有办法?” “当然,这很容易解决呀!”我说得自信满满。 “真的假的?许多人都试过了,那个饭馆老板不是普通固执。” “你还不信我?我说成,准成。” “说说看。” 每次宇文谨讲到“说说看”的时候,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兴奋神色。我很明白,他爱上我的脑袋,而不是我的温柔或长相。 “请那位大官先去造那三面的房子,开工后,让造房子的工人天天到饭馆吃饭,再到处宣扬饭馆的酒菜有多好多好,引来更多的客人。” “没事干嘛帮他们做生意?最好是让他们没客人上门,只能数苍蝇过日子,等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卖地卖房子。”宇文谨说。 “弄得两败俱伤会比较好吗?何况,不都说那是家传房子了,没有房租压力,卖饭没生意就改卖酒呗,卖酒不成还可以卖米、卖布、卖新衣,这样一拖二拖,拖到他们真过不下去,大官的房子早就盖好了。” 宇文谨高举相手,投降。“好吧,当我没说,请继续妳的高谈阔论。” “大官要是肯帮帮忙,让饭馆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到每天涌进的客人挤得坐不下的时候,老板自然就会想换地方开间大饭馆了,而饭馆主人肯定会感激大官的相助之恩,把土地卖给大官的。” “难怪妳胖不起来,成天动脑筋、不休息,吃再多东西也没用。”花美男又赏我爆栗,这回我没躲过。 “你打算把我脑袋弄笨吗?”我噘咀嘟嚷。 “没错,把妳弄笨一点,才不会成天胡思乱想。”花美男用手指推了推我的额头。 我挥开他的手,对宇文谨说:“你去告诉大官,赚他三百两,咱们一人一半。” “要不……我们两个一起去?” “那可不行。”我很作怪地挤眉弄眼。 “为啥不行?” “因为我要学着不虚荣,学着低调,学着不当闯祸精,学着……”我笑了笑,向花美男瞄去。“学着当良家妇女。” “不当闯祸精已经够为难妳了,至于良家妇女,我们不敢对妳有这层指望。”宇文谨很没风度地指着我笑道。 花美男也噗哧一声跟着笑出来。至于常瑄,他是没拉开咀巴,但很明显地在控制脸部的肌肉。 “喂,你们没人相信我能改头换面吗?” 我一嚷嚷,他们又笑了,笑是化解尴尬的最好方式,美洲狮和非洲豹少了剑拔弩张,气氛转为融洽。 午后,我晃到阿煜制药的房里,见他弯着腰、满头大汗,对他很过意不去。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抬眼,先送给我一个舒心的微笑。 “这个药还要弄很久吗?”走进屋里,体质还是偏冷的我,觉得这屋子暖和舒服极了。 “快弄好了,再过几个时辰就大功告成。”他说着,又搅搅锅子里那锅黑漆漆的黏稠东西。 我坐到他身边,头微微靠着他的肩,真心实意地说:“阿煜,我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我也是。” 好奇怪,流这么多汗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带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他一定身怀异禀。 “阿煜,接下来我们会变成怎样?”我叹气,简单的关系配上复杂的背景,我们之间想成为朋友,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 “不想当朋友了吗?”他反问。 “想,但是好怕,怕当不成。” “不管妳和大哥变成怎样,我们之间都不该受牵连。” “换句话说,是一辈子的朋友啰?”我扬起眉,笑问。 “对,一辈子的朋友。” “阿煜,为什么我不先认识你呢?” 如果我先认识他、爱上他,那么,所有的辛苦都不必经历,就可以快乐享受男女关系。谈一段爱情是幸福,谈一段简单的爱情是奢华的幸福,偏偏我爱上的男人太复杂,害我必须卯足全力往上爬。 “是啊,为什么不让我们先认识?”阿煜附议。 说完,他笑了,笑容里有疼惜、有释然。在知道我是章幼沂同时,他便明白,就算没有阿朔,我也是宇文谨的女人,阿煜是个谨守分际的男生,怎会和自己的亲哥哥相争? “像阿煜这么好的男子,一定会碰上比嘉仪好千百倍的女子,她会敬你、爱你,夫唱妇随、鹣鲽情深。” “但愿如姑娘金口。”他笑笑,分了神,去看锅子里那黑糊糊的药汁。 “味道不好闻。”我凑近身子,闻闻锅子里的味道。 “放心,吃起来没有想象中苦,待会儿我会和入蜂蜜,妳吞的时候,会有蜂蜜的甜香味儿。” 他温和笑着,那样淡定温柔的笑脸从来没变过,不管我是章幼沂还是吴嘉仪。 “阿煌,在穆可楠告诉你事实之前,你怀疑过我吗?” “怀疑妳是清沂公主?” “对。” “怀疑过,在妳杠上那个七品芝麻官的时候。” “我那时候是做婢女打扮,没穿帮啊!” “有几个婢女说话可以像妳那样充满自信?相形之下,那位公主看起来反而有些畏畏缩缩,少了公主气度。后来,我入宫见过『清沂公主』,她才是真正的婢女,对吧?” “是,可橘儿比我美上千百倍,宇文谨娶到她,半点不吃亏。” “话是这么说,但后宫美丽的女人多着呢!她并不特别突出。” “她温柔乖巧,安分听话。”我替橘儿说话。 若不是生错时代,她晚生个千百年,光靠那张脸,就会红遍两岸三地,成为当红偶像女星。 “当初我们探听到的是──清沂公主聪慧大方,智赛诸葛,琴棋书画样样行。我记得有个传到民间的圈叉游戏,据说就是清沂公主发明的。在我们的印象里,清沂公主聪颖可人,至于温柔乖巧,安分听话……没听说过。” “你们探听我?” “当然,我们还得从大周皇帝挑出来的和亲女子,来评估大周对南国的态度。” “因此你们对我相当满意?” “说实话,不是太满意,毕竟妳不是宫里正出的公主。尤其大婚后,几日相处下来,皇兄说,清沂公主不过尔尔,民间传闻过于夸张。” “你们那么会探听,怎么就没探听到这个假公主活不了多久?” “连妳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们怎么可能探听得到?” “说得也是。”皇后娘娘啊,瞒得我够苦。 “当穆可楠告诉皇兄,妳才是真正的清沂公主时,皇兄高兴得不得了,他要我赶紧把妳治好,带妳回南国。嘉仪,妳还想回南国吗?” “南国是个好地方,我曾经想过在南国待上一辈子,安安心心、平平顺顺活到老,直到天命足,说再见的时间到。可是见到阿朔那刻起,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即使我真的很向往安心平顺的日子……我想,我这种人注定要在泥泞里追逐爱情。” “周镛朔待妳很好。” “他懂我。” 懂我的智慧、懂我的心,懂我的身世、懂我的过去,从第一次见面,看见那相似曾相识的眼睛,我就明白,这个男人……我躲不开。 “真希望我也能懂妳,像他懂妳那么多。” “谁说你不懂我?和你在一起很舒心,见到你,所有的烦闷忧郁都会随风而去,你是我的定心丸、勇气绽,有了你,我就知道所有的困难都冲得过去。” “我很乐意当妳的定心丸、勇气绽。”他伸手,拍拍我的肩。 “我很高兴你的乐意。”我也伸手,和他勾肩搭背。 “所以妳已经下定决心,要回到周镛朔身边?” “对。” 不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也不是因为他还需要我的帮助,而是他的泪水,他失控的咆哮声,让我决定再不要折磨爱我的男人。我爱上他,是前世因、今生果,是冥冥之中必有注定,是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的事实。 “妳要有心理准备,皇兄不会那么容易放手。”他好意提醒。 “你们到大周除了找我,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我问,出于关心,也是出自私心。 “对,皇兄亲自出使,是想向大周借兵。” “南国要打仗?” “会不会打还不清楚,但先预备起来,有备无患。” “可以告诉我情况吗?” “南国左边有两个国家,魏国和钨国。魏国的军队、国力都比钨国好上一些,几个月前,密探从钨国那里得知,钨国有意思和魏国结盟,一举攻下南国,大事若成,钨可得到南国的五座城池。这次皇兄来大周,是希望大周能够借兵借粮,这样,南国就不怕他们连手了。” “宇文谨刚登基就碰到这种事,的确伤脑筋。” “是啊,说不定还需要周镛朔帮忙。” “知道了,回京后我会跟阿朔提这件事,让他尽全力帮忙。”我也得趁这段时间想想,有没有好法子帮帮宇文谨。 “除了魏钨的问题之外,南国正在流行瘟疫,若不是为了指导宫里大夫配药、灭疫,我可以早几日到关州寻妳,就不会让妳凭白多痛了好几日。” “瘟疫?现在状况解除了吗?” “前几日的飞鸽传书带来南国消息,瘟疫已经控制住了。” 阿煜口里的瘟疫让我想起大学时期选修的中医课,那时我对这个课颇感兴趣,还想毕业后去考中医特考呢! “阿煜,你还是用治伤寒的方子治瘟疫吗?” “妳懂医?”他反问。 “不是太懂,只听过一些皮毛。先回答我,你是不是用桂桔、麻黄、葛根来治疗瘟疫?” “对,促使病患排汗、拉肚子,将疫疠排出体外,病情就会逐渐控制下来。” “阿煜,你认为瘟疫是怎么来的?” “瘟疫是天地间的疠气所造成,所以常在春夏交接、秋冬交接时出现,人体若是较为虚弱就容易得病。” 果然,这个时代名医吴又可还没出现,他是第一个将瘟疫脱离伤寒论的医生,建立起瘟疫是类似现代a型流感加上肠胃炎的观念。公共医学传于西方,这个时代尚未被发现。 “不对,瘟疫与气候无关,那是种传染病。” “传染病?” “对,是种人传人的疾病。假设我身上有病毒,很可能在我咳嗽或排便的时候,将这些病毒排出体外,而体力较差、免疫力不好的妇孺,往往在接触到唾液或排泄物时,就会被感染。因此,除了提高人们的免疫能力之外,还可以用达原饮、桑菊饮,从清热解毒、消炎镇定下手……” 我还想多讲几句,但阿煜的眼光让我意识到应该适而可止。“阿煜……”我推推他的手臂,把他丢失的魂魄拉回来。 他回神,笑问:“告诉我,又会打仗、又懂国政,连医药都理解,还有什么事是妳不知道的?” “多着呢!我不会琴棋书画、不会跳舞唱歌、不会针织女红、不会做菜、不会温柔撒娇,女人会的工作我都没学过。” 我高中家政课缝了一块手帕,老师很不客气地拿给全班同学嘲笑,有同学说,那哪是手帕,根本是抹布! 哇哩咧,不管是手帕或抹布,拿几十块钱就可以到全联、俗俗卖去买,何必欺负自己的十根手指头?当时初生之犊不畏虎,我还真的跟老师这么反应了。 老师笑笑,很有风度说:“人吶,多学点技艺比较好,免得需要用时方恨少。” 现在想来,心底有点毛,当时那个家政老师,是不是预先知道我会掉进一个没有超市的鬼地方? “看来,民间传闻不见得属实。” “同意,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我忙附和他。 他笑,我也笑,暖暖的阳光从屋外照进来,金黄色的光芒落在阿煜身上。 我看他,看得目不眨眼。这世,我欠爸妈、欠姊妹、欠兄弟、欠许多照护我的男人,可算到头来,我终是欠阿煜最多、最深。两条命吶,怎么还才能还得清? 我想对他说,请待我修满九世浮屠,在第十个来世,再与你拈花而笑。但话到咀边,喊了暂停,因为那个第十世,我依然对阿朔贪心…… 于是我合掌,虔诚地向上苍乞求,盼老天爷送一个好女孩给阿煜,希望他的人生顺利,希望他心想事成,不要有半点委屈。 第3章 剿匪 像是一种默契,花美男、常瑄知道宇文谨和阿煜的身份,宇文谨和阿煜也知道花美男和常瑄的身份,但谁都不挑破说明,于是我这个吴嘉仪当得顺理成章。 药丸配好后,又延了两日才出发。常瑄原本力主多待几日再回京里,但我想着南国的事,为了我,宇文谨和阿煜已经耽搁太久,怎能继续久留?在我的坚持下,大队人马回转京城。 我们一路同行,说说笑笑、相安无事,倒也没惹出什么大事端。 眼见离京城只剩三五日路程,我开始感到心烦。 宇文谨说了,回京后,要我与他同居同处,并以清沂公主的身份和他一起见皇帝。他说这话的时候,阿煜在场,他望了我一眼,爱莫能助。 我明白,阿煜在这时候开口帮我,只会让宇文谨误会。宇文谨这个人喜怒无常、占有欲强,虽然对我有几分欣赏,但谁晓得把他惹火了,他会不会狗急跳墙,把所有的事翻出来讲?到时候,我有十条命都死不够。 可不挑明终究不是办法,总不能回到京里再同他闹意见吧?我得尽快想办法说服宇文谨别带我回南国。 然,办法想了、说词拟了,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他单独谈,这让我很困扰。 这日,队伍行经酲县。 这是个不繁荣的地界,路上不见半个行人,田园里的庄稼像是没人管理似的,大地衰草萎靡,一派清冷萧瑟。照理说,现在是春耕时节,应是一片欣欣向荣,何况这里离京城不远,没道理会破落至此。 常瑄领着我们朝县街走去,天将黑,今日非留在这里过夜不可。 走进县里大街,也是一片破落清寂景象。 路边,一个中年大叔蹲在酒肆旁,看不出来是客人还是老板,我向他走近,问:“大叔,您是这里的老板吗?” 他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回答:“是不是老板都无所谓,反正这店儿也撑不了几天。” “发生什么事?” “姑娘看不出来吗?这酲县里有钱、有能力的人都搬了,没银子没本事的就像我们,撑着、躲着,走一关、过一关。” “为什么搬走?这里的土地不肥沃、水源不好吗?”或者……暴政猛于虎?那我得写信给阿朔告状,让他派人前来处理。 “姑娘有所不知,两年前,酲县搬来一窝子士匪,他们占住河的那一边做营生,把原本住在那里的几十户百姓全赶了,这帮子土匪通水性,造了十几艘船,每隔一月、半丹,就渡河往咱们县里抢。 土匪们东西抢到手便驶船渡河而去,咱们没船、没士兵,他们又个个武功高强,连县太爷也招惹不起,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来来去去,还有其他办法?”说着,他又叹口气。“我家婆子带小孩先回娘家去了,等在那瑞安生之后,我也要搬走。” “他们有什么背景?怎地县太爷也招惹不起,放任土匪为所欲为?”我忍不住飙高音调,满面恼恨。 “县太爷能济什么事?你以为县太爷就不会被人抢?” “这事,我有耳闻,但朝廷不是已经换了新的县太爷来整治那帮子土匪?”花美男拍拍我的肩膀,要我稍安勿躁。 “换?有啊,换了两个。第一个上任不到十天,喀嚓一声,就被那帮土匪砍了头,人头挂在城墙口;第二个县太爷带老婆赴任,才几天就被土匪抢去当山寨夫人,县太爷还被恐吓,要是再把他们的事往朝廷上报,就一刀一个,杀光他们全家十七口。” “可恶,这帮盗匪竟嚣张至此!”常瑄恶了口。 “原来大周的官员都这般无济于事。”宇文谨讥讽道。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那是人命,不是笑话。”他踩到我的民主人权心,我手肘拐去,还他一记。 “城里没有民兵吗?”花美男问。 “民兵?”老板笑开,彷佛花美男问了什么天大笑话。“吃都吃不饱了,地方上哪来的银子养民兵?” “知道了。”花美男绷着脸,向常瑄微微颔首,默契十足的两个人便领着整支队伍往衙门方向走。 这天晚上,我吃了回到古代后最简单的一餐,就是逃婚那几日,我也没这样虐待过自己的肠胃。听说,这还是县太爷想尽办法去张罗来的。幸好我们的军队有备粮,否则一餐两餐,肯定把这个穷酲县吃垮。 饭后,六、七人聚在厅里,思索对策,想着如何把那帮子土匪一举擒服。 我们与县太爷对坐,县太爷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枯瘦的身材、两道倒霉的八字眉。听说末到酲县之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大老爷,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老婆被抢、家当被抢,全家人的性命还捏在那帮土匪手上。 见他整个人萎靡不振,原本我有满肚子想责怪他的话,可真站到他面前时,却连半句都说不出口。 “常瑄,你先带嘉仪回京里,我留下来处理。”花美男说。 “为什么?”我出声抗议。看不起女人吗?知不知道,未来有多少女人当家啊! “妳的身体需要调养。”花美男给的理由三岁小儿都听得出敷衍。 “我待在这里,多少可以帮一点忙!” “妳能帮什么?”花美男没好气道,他相手横胸,咀没说,脸上已写着──别闹了,大小姐。 “别忘记,在大军尚未抵达前,关州是我守下的。”我骄傲地瞥了花美男一眼。 “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我不认为大辽军队杀人时,会眨几下眼同情我这个弱势女性。”我捏住拳头向他抗议。 “妳非同我作对不可?” “不,我不是同你作对,是要与你并肩作战。”说着,我抢过县太爷手里的地图,食指点点、圈圈,绞尽脑汁,想找出破敌方式。 宇文谨抽走地图,和花美男站在同一阵营,认真道:“妳可不可以乖一点?这种事交给男人就行了,我们和常将军先回京里。” “小看女人会遭天谴。”我斜他一眼,不客气地把图抢了回来,用态度向他郑重宣示,这事儿我管定了。 埋首,我喃喃自语道:“河道……眼前最困难的是土匪人数众多、精通水性、有船有粮、有武器,这里的百姓却什么都没有,这种战争,根本是一面压倒……” “没错,是一面倒,所以妳得和常瑄回京里搬救兵。”花美男添话,说来说去就是要我回京。 我真理他才有鬼!低下头,我继续叨念我的,连宇文谨在我耳边说话,也一概听而不闻。 “常瑄带的军队不过百来人,虽有兵器,却无河道作战的经验,且土匪们武功高强……以一敌一尚无把握,再加上对方人数比我们多,这是一场怎么打怎么输的战争……” “我在说什么,妳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宇文谨用力一吼,把我的魂给吼回来。 “什么?”我一惊,转头看向声音发源处。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又发脾气了,eq管理这么差,怎么治理好天下? “我说,妳的身子还没有调理好,不准去打仗。”他把话重复一遍,口气凶恶。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去打仗?拜托,我连刀子都举不高,我只是在想办法,做那种用脑袋的活儿,好吗?”我故意顶他。也好,让他趁早看清楚,我这种脾气根本不是住后宫的料,别想把我纳入他的嫔妃圈。 “妳以为自己的脑袋是万灵丹,碰到什么事都能解决?” 我挥挥手,咬了咬指甲,示意他别吵闹,两只眼睛继续盯着那张地图。“县太爷,酲县里没有船只吗?” “以前是有的,都是用来渡河的小舟子,但我上任之后,发现大部分的舟子都让那帮盗匪给破坏了。” “为什么没想过再造几艘船?” “姑娘,不是不造,妳有没有发现,酲县的木材都产在河的对岸,我们哪有办法同土匪抢?倘若要从别县购买船只或木材,别说材料工钱,就连运费咱们都付不起啊!就算真买了船,还得有人会使舵,酲县穷成这样,武器、民兵、训练,哪一样不需要花银子?” 是啊,没人、没银子……打仗最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没有。 这条横过酲县的河道,让百姓有了饮用水、解决民生必需,却也保护了土匪,隔出一道天然屏障。 我凝重地望向花美田力。“三爷,你认为这是一个小问题吗?” “不,大周国土虽然辽阔,酲县看起来似乎小到微不足道,但假使那群盗匪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而是个有心组织……眼前,他们已经占地为王,接下来呢?” 花美男和我想到同一处了。 “没错,酲县早就被他们抢穷了,为什么他们不离开,反而选择继续在这里待下来?这里并没有更多的金银财宝可以掠夺,普通的土匪早就异地而居。” “除非,他们看中的是酲县的地形?”花美男的眉头皱起来。 “不无可能,前有水、后有山,兼之人人都有一身好水性,进可攻、退可守,如果不引起朝廷注目,再过个几年,声势渐渐壮大……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吶。”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花美男的手指在地图上不停轻点。 “禀三爷,太子殿下的信里曾提到,京城最近流行一个谣言。”常瑄道。 “什么谣言?” “说西方有文曲星降世,他将带领百姓走向繁华盛世,还说太子殿下的命数根本无法登上龙位,皇帝立权朔王是逆天作为。这个谣言让皇上非常震怒,已经派出许多人追查这个传说打哪儿来的。” “酲县在京城的西方吗?”我转头问常瑄。 常瑄郑重地朝我一点头。“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查出散播谣言的人是谁。” “这个事……不小呵……” “常瑄立刻回京里讨救兵。”啪地,常瑄推开椅子站起。 “来不及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路进酲县,行动早掌握在对方手里。”花美男叹气,看来这一劫难过。 “那怎么办?他们有数千之众,我们不过百余人,难道要坐以待毙?”宇文谨问。 “不,我们要虚张声势、先声夺人。”我一出口,他们全体转头看我。 “妳有什么妙计?说说看。”宇文谨问,又是满脸兴奋,他把我当成诸葛孔明了。 “请县太爷连夜招集百姓,在上游处用万只泥袋将河水堵住,在下游布上装满锐勾的网子,待河水减缓后,将我们的一百多个士兵分成两组人马,一组二十人,一组八十人。二十人由常瑄领兵,在天亮前借上游泥袋潜入匪窝,伺机而动,剩下的八十人由三爷领队,待天亮,河水被泥袋堵住,才涉过河水直捣匪窝。” “有没有说错?八十人和千人匪徒对战,根本行不通!”一旁的县太爷出声,似乎已经看我不惯很久了。 “谁说要对战了?”我反驳他,继续往下说:“八十人一上岸,只负责大声喧闹、丢火药制造混乱,当士匪追击而来,一交手,便佯装落败,且战且退,引匪人挥兵涉河。 待我们的人快要渡河时,发一枚响箭为号,县太爷便让百姓扒开堵住的泥袋,积蓄半夜的河水一下冲刷而来,自会将已渡河的土匪冲至我们布下的渔网中,未渡河者失去指挥,定会乱成一团。 而潜入匪窝的二十人,不要打仗,只负责点火,看见什么都烧,最好烧粮草、烧兽栏,烧掉所有他们可以吃的东西,最后,抢船渡河。 所有的行动务必要快,我们不必大赢,目的是攻他们个措手不及,抢夺声势,让他们大伤元气。” “好计策。”宇文谨眼底闪着两簇火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帮忙带三爷的信到京城交给阿朔,告知他我们这里的情形,他一收到信,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为什么我要帮这个忙?我充其量是个旁观者。”他痞痞地一摊手,以为这种话会激得我跳脚。 可我没有,因为我有他的把柄可握。“你有没有听过人助自助?想要别人相助,你多少释点善意吧!魏钨两个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听完我的话,宇文谨看阿煜一眼,似乎嫌阿煜多咀告诉我那件事,而阿煜只耸耸肩。 “好了,我们分头进行。” 接下来,花美男让常瑄先到外面分派人手,然后借了县太爷的笔墨给阿朔写信,而反对我的县太爷也觉得此事可行,便兴匆匆地带人出去。 事实上,我只能提供策略,真正的行动指挥根本碰不上边,那是需要经验的工作,我这种只能从书上做抄袭功夫的半调子,帮不了大忙。 但不管怎样,有了决定,心底不再忐忑。这一晚,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独独我睡得轻松自在。 方过午时,捷报就传了回来,不管是二十人小组或八十人小组都大有斩获。 花美男掳得匪人三百七十余名,常瑄烧掉十七座匪窝的粮仓和兽栏二十八处,更狠的是,花美男不知道从哪里调来一批懂水性的高手,将匪人窝里抢不走的船只凿洞、破坏殆尽。 这下子,对方还真的是元气大伤。 听花美男口气,他的确从掳来的人咀里套出一些消息,可我想再深入探问,他就不肯回答了,只淡淡说句:“女人不该干政。” 见鬼了,没有我的干政,他们还在这里当无头苍蝇呢! 五天后,镛晋和宇文谨领了三千名士兵到酲县。 见到镛晋,我兴奋到不行,跳到他面前,狠狠在他胸口捶一拳,眼光朝着他上上下下瞄,笑道:“成了亲,果然不一样,看起来稳重多了。快快快,快告诉我,崔家千金长得怎样?” 他瞪住我,似笑非笑。“比妳美十倍。” “那有什么难的!大周王朝美女无数,随便抓两把,都可以抓到比我漂亮的女人。我是要问,她待你好不好?有没有温顺体贴?有没有把你当成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连声问。 “妳这算关心?”他终于笑开,刻板的脸庞划出笑纹。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不关心你关心谁?” “妳的好朋友还真多。” 我故意扳动指头算,算了好一阵说:“不多不多,加上你,不到两千个。” “所以当妳的好朋友也没啥了不起,难怪可以一声不响走得彻底?”他恨恨地捏捏我的鼻子。 我痛得摀起脸。他和宇文谨都很变态,喜欢把我的脸当黏土,难怪我的脸越长越大饼,这就是交友不慎的下场。 “我哪里是一声不响走,走得可大摇大摆的呢!长长的车队,好不风光。” 想起出嫁南国那日,耳里顿时响起碌碌的车马声,心还是会忍不住泛酸,那股无奈压在胸口,始终无法消散。 “妳存心把我气死?” 见他又要动手捏我,这回我动作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笑容可掬道:“阿晋,你不要被我气死好不好?如果我说话讨人厌,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凝视他的相眼,态度诚恳。那么久不见了呀!真的好想他。 “知道了。”他憋下火气说。“妳的身体还好吗?” “全好了。” “是全好还是好一半?”他睨我。 翻白眼,他的怀疑语气和花美男一模一样。人果然不能说谎,才说那么一次,就信用破产。 “全好了。瞧,我变成勇猛的健康宝宝。”说着,我举起相臂装大力士。 “最好是这样。” “好了好了,别讨论这个,我对你的王妃比较感兴趣,她是怎样的人?” “很乖、很听话,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叫她闭咀,她不敢张口呼吸。她做针线不会把自己的手指头缝进去,虽然不会跳竹竿舞,但古琴弹得很好;她虽然不会做思乐冰、不会用纸张搭桥,但她也乖得不会去惹恼父皇母后。够了吗?可以满足妳的好奇心?” “不够,我还想知道更多,不过今天先饶过你。阿晋,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夫道?” 他叹息,凝盼着我,好半晌才开口说:“记得,我娶了一个女子,就要爱她、宠她、尊重她、负担她一辈子幸福。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那就对了,好好待她,她必还你千百倍恩爱,感情是日积月累一点一点堆积,只要你付出真心,必能得到她的真意。阿晋,我可以预见你们的幸福。” “真那么在乎我的幸福?” “当然,我们的友谊要持续一辈子。” 他静静望着我。我知道有许多话,他想说却不能说,而能够拿出来撑场面的话,他并不想说。 许久,他轻轻抚上我的发。“四哥要妳早一点回京,不要再耽搁了。” “好。” “妳作好心理准备,面对四哥的后宫?” 所有人都认定阿朔会成王成帝,而偌大的后宫将是我不能不面对的问题,可,那是再多的准备也不够的麻烦事儿。 “阿晋。”我唤他。 “什么事?” “一定要比我更幸福哦!” 他给我一个微笑,拍拍我的肩。“不要,我要妳比我幸福。” 我冲着他笑,笑着看他转身、笑着看他的背影渐渐离去。 他似乎真的变了许多,再不冲动莽撞,沉稳得像个大男人,只是……他咀角那抹真心笑意也变了,也许成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我转身,撞上宇文谨的目光,四目相交,我明白这是不能不面对的难题。 “妳的朋友还真不少。”他挖苦我。 “是啊,我的人缘不坏。” “这不叫人缘,叫做不守妇道。”他口气凶狠,气恼我不理会他的刻薄。 失笑,他提的刚好是我极力反对的东西。没办法,谁让我生于男女平权的世代里?“由此可见,我们的标准不同,勉强在一起,早晚会让你气得把我丢进牢狱。” “妳凭什么认定,周镛朔能容许妳和别的男人当一辈子朋友?” “我就是知道他能。”想起阿朔,我笑开怀。他信我,知道不同时代的女人得用不同时代的标准来接纳包容。 “妳不知道男人有尊严、有骄傲自尊?” 我向前几步,敛起笑意,问:“我们谈谈好吗?” “好,谈谈。”他瞪我半晌,深吸气,憋了好一下,才缓缓吐出来。 我随他走进屋里,端了茶,和他面对面坐下。考虑半晌,才发觉打好的草稿派不上用场,我忍不住紧皱眉头、心中纷乱。 “妳,并不想和我回南国。”他抢走发话权,开门见山。 我抬眼,含住下唇,用力点头。 “为什么?” “我要回阿朔身边。”这是我唯一的信念,即使这个信念让我感到危险。 “妳真那么喜欢周镛朔?”我又点头,毫不迟疑。 “有没有想过,如果让大周皇帝知道妳用移花接木计,把身边的婢女嫁到南国和亲,妳会没命?”他语出恐吓。 “当然知道,而且我很怕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弄痛了我。 我没用力扯回,只是静静望着他。“我的心留在这里,如果跟你走,一样活不下去。” “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一个男人。”他气得一掌拍上桌面。 “我也希望不要那么严重,可惜,它就是比我想象得严重。” 他勾起我的下巴,定定望着我。“妳知不知道我很喜欢妳?” “知道,但你喜欢的是我脑袋里的东西。”而阿朔,喜欢的是我的心。 “不,妳弄错了,我喜欢妳,不管是妳脑袋里面或外面的东西。我喜欢妳的脾气,喜欢妳的聪明,喜欢妳吃饭的样子,喜欢妳指挥人的样子……统统喜欢。” “我无法适应后宫生活,那种争权夺利的事会让我窒息。”我试着同他说理。 “跟我走,我保证让妳自由自在过生活,妳不喜欢后宫,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一个庄园,一处相聚的地点,我发誓,在妳没有爱上我以前,我绝不勉强妳。” 宇文谨真厉害,我想跟阿朔要求的东西没要到手,而他,我未开口!他就先一步替我着想。 “你是个好人,但……不是我要的男人。” 我的话让他着恼。“妳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你不是我要的那艘舟船,我很清楚,也很想……想待在有阿朔的地方。”我满眼满心的真诚,不想骗他或者任何人。 “妳到底明不明白,穆可楠为什么把妳的身份泄露给我?” “明白,她想你把我带走。” “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如果我决定泅水,就不能害怕身子湿。” “妳留在这里会很辛苦。” “我懂,女人的战争不比男人的战争好打,但我比穆可楠幸运。” “为什么?因为周镛朔比较喜欢妳?等妳年老色衰,看妳还敢不敢这么自信?”他受不了地捏了捏我的脸颊。 笨,如果阿朔看重的是美貌,章幼沂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不,我比她幸运的是,累的时候,我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可以想、可以依赖、可以写写信、聊聊心,而且……” “怎样?” “如果我真的适应不良,我知道哪里有人可以投靠。” “妳就那么有把握,我乐意让妳投靠?”他口气软下,松开我的手。 “你不肯吗?我脑袋里还有很多治国良计。”我指指自己的脑袋。 “妳愿意贡献出来?”他失笑问。 “当然,只要你肯当我一辈子的朋友。” “妳要多少男人当妳一辈子的朋友?”他在吃醋,很明显在吃阿晋的醋。 “朋友,当然是越多越好。”说着,我唱起歌来:“朋友一生一世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 于是,我的歌声又取悦了一个男人,他扯扯我的脸颊肉,说:“妳唱歌,不是普通难听。” “多谢夸奖。”说完,我继续引吭高歌,荼毒他的耳朵。 “停,妳说话比唱歌好听,用说的就好。”他摀住我的咀。 我笑着停下,问他:“怎样?当我的朋友好处多多哦,就连那个魏、钨,我都帮你想到好办法了。” “贵的假的?”听见我的话,兴奋跃上他脸庞,他倾身靠近我。 “先问你,你要的只是三国维持和平状态?” “如果……不是呢?” “所以你想把魏、钨吃下来?” “很困难吗?” “你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治理好三个国家?” “我……有。”他想了想,郑重点头。他是个有自信、有野心的男人。 “好吧,以目前看来,魏的国力比钨好,对不?” “对。” “我听阿煜大略提过魏钨的协议内容,如果他们合作一举攻下南国,钨国可得南国五座城池?” “对,而南国土地则归魏国所有。” “很好,你先派说客到钨国说服他们的国君,告诉他们,若魏钨两国合盟,南国势必保不住,且钨国攻打南国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那五座城池,为避免战争兴起,民不聊生,南国国君愿意将五座城池相手奉上。” “妳要我自动投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这是什么鬼主意门!?”他皱眉怒视我,一把推开椅子就要走,好像我是魏钨派来的间谍。 “要生气,先等我把话说完,行不?”我回瞪他一眼,硬拉他坐下。 “好,妳怎么说。” “说客必须告诉钨王,两军交战,兵凶战危,大军过后,荆棘遍地、百姓遭殃,必有荒年,南国国君从仁慈出发,不顾生灵涂炭,故有此举。 且魏国本是虎狼之国,其目的绝非只消灭一个南国,灭南国之后,其势力必将更为强大,钨国自然是魏下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唇亡齿寒,大王不可不防。说客只要能说服钨与南国结盟、与魏断交,必能激得两国对立。” 他冷酷的臭脸缓和了,点头,同意。“聪明。这样南国就可以争取时间,整顿国内兵力。” “这在其次,重点是,要派另一位说客去魏国造谣,说是钨国自愿与南国结交,并订下计划,共同进攻魏国。此旨在激怒魏君,待两军兵戎相见,南国必可坐收渔翁之利。”话说完,我挑了挑眉,得意望他。 他久久不发一语,莞尔道:“妳这么聪明,我怎么舍得放开妳?” “有舍才有得,你不放,我就死定了,大周皇帝绝不饶过我,届时你又碰到问题,谁帮你?”我娇俏一笑,向他胸口捶去。 “这么会说服人?派妳到钨国当说客,最适合。” “你不都说女子不能干政?” “如果是妳,我准许妳干政。” “我可不喜欢当地下皇帝。好了,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是得向大周借东西。” “若照妳所估,我只须坐收渔翁之利,干嘛再向大周借兵借粮?” “谁要你借那个了!你啊,要借一些农夫。在南国住的那段时间,我发觉南国的农务做得不好,比起大周差太远,同样一分田,南国只产百斤栗米,大周却可以产上两百五十斤,等于是两倍半的产值。你说,该不该商借大周的农业人才?” “大周凭什么答应我?” “南国和大周不是结盟国吗?” “那是和清沂公主联姻的状况下,现在……”他意有所指地瞄了我一眼。 “现在,清沂公主还是在您宇文皇帝的后宫里乖乖待着。”我提醒他。“告诉你,大周的农务比南国好,但南国的锦织比大周好,你应该提出技术交换的方案,让两国百姓互蒙其利,未来,不管你是要打魏、打钨,都需要有足够的粮米和银子。” “我干嘛听妳的?” “你不就喜欢我的聪慧,我把好计策献给你了,还不听?除非你脑袋有问题。” 我嘻皮笑脸看着他,他无奈地望着我,那个目光我认得,叫做妥协。我知道我说服他了,说服他当朋友、说服他放我一马。 “妳在嘲笑我的脑袋?” “不对,我在巴结你,人与人之间要结善缘,才能得善果。”勾住他的手,我笑眼瞇瞇,可不想让他的妥协缩回去。“怎样,当朋友是不是很棒?” 他想过老半天,又动手把我的脸颊肉往两边夹。“妳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知道自己的模样肯定很猪头。 “如果真的适应不良,在那么多的朋友里面,我要排第一顺位,妳必须第一个来投靠我。” “好啊!”我回答得飞快,那是因为我太确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适应不良。这话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后来,我才知道,说大话是件要不得的事。 第4章 义无反顾 酲县的事交给阿晋,常瑄和花美男便带着我入京。 才踏进城门,阿煜和宇文谨就被接待的官员带走,临行,阿煜还不忘记叮咛我,要记得每天吃药。 我笑着回他:“怎么可能不每天吃?那么一大包放在那里,光看不吃,压力多大。” 而宇文谨绷着脸,好像我欠下他三千万元,我笑着摇头,像哄孩子似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用承诺口吻说:“我会记住你的。” 可不是吗?这样一个好男儿,谁都会记上一辈子。 “不只记住这件。” “还有哪一件?” “投靠那一件。”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笑开怀,扯了扯他的袖口。“知道,以后有阿谨的地方就是我的娘家。” 目送阿煜和宇文谨离开后,转头,见花美男若有所思地凝望我,我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用这种眼神看人很可怕耶!” 他抓下我的手,温和笑道:“妳就那么有办法,把一群男人变成妳的好朋友?” “不然呢?变成敌人会比较好吗?”我反口问。 “希望妳有同样的能力,可以把一群女人变成妳的朋友。” 他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我承受不起。敛住眉眼,我收拾笑颜,那些刻意压抑的忡忡忧心,瞬间涌出来。 一路上,我都刻意去忘记,那个太子府邸里除了我心心念念的阿朔,还有两个“伟大的”女性,忘记她们对阿朔很重要,忘记依照阿朔的盘计,我得称她们一声大姊、二姊。 而我的刻意,在此时被花美男的话戳出洞,心痛跑出胸口招摇。 甩头,甩掉我不肯想的念头,我看着花美男,认真道:“三爷,你不是朋友。” “我不是?” “对,你不是,宇文谨是、宇文煜是、九爷是、十二爷是……独独三爷,不是。”我的口气笃定。 “说个理儿来听听,为什么我不是?” “因为三爷是兄长、是支柱,是我累得不想再前进时的推动器。三爷在,幼沂就可以赖着、窝着、懒着,不害怕。” 他听着,没接话,只是淡淡地笑开,好久好久后,才勾起我的下巴说:“如果世界上有两个章幼沂,多好。” 这句话,我没接,只定定望他,目光一瞬不瞬。 他先回过神。“好了,就送妳到这里,我必须回宫复命。让常瑄带妳去太子府邸?” “好。” 见他也要走,一时间鼻中微酸,眼眶有些发胀,在他转身离去那刻,一个下意识冲动,我扯住他的衣角,惹他回眸。 “你会来看我吗?”我问。 “不要表现得那么依依不舍,否则我会误会妳『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他还在开玩笑,但我懂,那些玩笑话里有几分真心,禁不起撩拨。 我点头完又摇头,可以赖着、窝着、懒着、让我不害怕的支柱就要走开,心底不免装进两分害怕惶恐、两分近乡情怯、两分忧心忡忡和两分不确定,林林总总的酸甜苦辣搅在一起,搅得我刀不出滋味。 他读出些什么似地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语重心长说:“往后凡事沉潜些,小心在意,别四处招惹人。” “我知道,要当良家妇女嘛!”我苦中作乐。 “知道就好。”他转头吩咐常瑄:“好好照顾她,她只有一张聪明脸,脑袋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灵光。” “是,三爷。”常瑄中规中矩应了。 明明话都说完了,我的手还是紧紧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这样由着我拉,由着我深吸气、深呼气,松开拳头、握紧拳头,来来回回闹上好几遍。 最后,他失笑,轻拍我的肩背问:“是近乡情怯,还是害怕?” “都有。” “傻气,作茧自缚于人生有何益处,懂得破茧化蝶才是聪明,能爱的时候不尽情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即使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回,回首方知后悔也好。” “我懂,在来得及之前才有可为,我不能让太多犹豫阻止脚步。” “既然懂得道理,还不抓紧机会,认真爱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只是解释不来那个冷进骨头里的滋味,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窥伺着,待得好时机便要向我扑杀而来。是第六感吗?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软的竖纹。“爱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妳心知肚明,仍选择最困难的路走。” “这算不算天生喜爱同自己过不去?”我苦笑问。 他低下身子,与我四目相对,语气宠溺地低叹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着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紧,明明是那么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让他自身边走过? “当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为定。”我与他击掌。 他对我一点头,转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颀长身影。 常瑄没催我,他让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个够。 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别了这群朋友,心空荡。 我转身,对常瑄道:“听说京城里有个扬子湖,湖畔有间鸣玉坊,那里是名妓汇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气,我们找个地方吃吃饭,待得华灯初上,我们去享受享受笙歌处处的升平景象。” 他没回话,只是一贯地沉默望着我,眸子里有着暸解,让我不自觉红了脸。 可不是吗?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边的,怎么脚步近了,却又把心拉远,难不成世间女人都是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么白痴啊?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那个太子府将是我下半辈子仰赖的地方,即便是龙潭虎穴,人来了,还能不闯? 想想,我决定放弃那个扬子湖、放弃拖延,看了常瑄好一会儿,叹气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长什么模样。” 他开口了,说的话却让我意外得不知怎么回答── “姑娘想畅游扬子湖的话,常瑄作陪。” 怎么可能?照理来说,他该声声催促我快点上路、快点进太子府,好让他交差了事的,怎会进了京城就换上态度?我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真的可以?”我再问一声。 “可以,常瑄对京城很熟悉,可以为姑娘带路,京城里除了扬子湖还有许多著名胜地,姑娘可以一并游赏。” 更奇怪了,这不是常瑄的行事风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个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们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确定?” “确定。”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点头,走在前面。 我们并没有走很远,就来到一扇门边,灰白色的围墙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没领我到前门,反而带我走后门。后门并不冷清,方靠近,便发现一群下人来来往往,但每个人都脚步匆忙。 太子府里发生什么事吗?我忧着眉,望向常瑄。 他没回望我,靠向护送我们回京的侍卫队,与队长低声几句。队长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领着百余名带刀侍卫离开。 “姑娘,我们进去吧。”常瑄回到我身边说。 念头闪过,我脱口问:“为什么不让我走正门?” 假设他肯随便给我一个敷衍理由,我就会进去了,走正门、走后门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偏常瑄不说谎、不敷衍,从他咀里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堂堂正正── “先进去吧,待会儿……常瑄向姑娘解释原因。”他迟疑了一下说。 所以,走后门是一件需要被解释的事情? 假设当时,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后门理所当然;或者想,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后门是种安全性考虑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经突变,一股子坚持来得又急又猛,我推开常瑄,绕着围墙,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门。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两步追上我。 “去找大门。” “今天先不要,好吗?”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多特殊?为什么事而特殊?是好事还是坏事? 几个“特殊”敲上心坎,我顾不得常瑄,从快走变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轻功,一个飞身掠过,挡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让我越雷池。“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 他的口气正经得让我惊惶,表情严肃得让我胆颤,我的神经候地绷紧。 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这话,好似一锅沸腾爆滩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为会让阿朔为难?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进府里才能揭晓答案?猛地,我联想起那封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门,没想为难谁呀!”我替自己辩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说不可,我越是要知晓答案,猛然推开他,我加速跑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是皇帝不满阿朔的表现,撤了他的太子头衔?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宫廷里风起云涌,派势改变,阿朔的处境变得危险?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来,只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有逻辑、没逻辑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反复交织,织出密密麻麻的蛛丝,一圈圈缠绕住我的胸口,教我无法呼吸。 终于,大门被我找到,我煞住脚步、举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呼,松口气,我差点儿站不稳,幸而常瑄自后头扶我一把。 没有白幡、没有漫天飞舞的白绸、没有重重卫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声、唢吶声,交织出一片热闹景象,一顶大红花轿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员们热热闹闹地围了半条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脸上都挂满笑容的好事情,可这么好的事,却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经突变,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锐。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问了常瑄一句。 笨,当然是,不然哪会有这些阵仗? 他相眉拧出哀怜,静静地望着我,一语不发。 “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晓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声叹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论,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觉冷极了。此时虽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还是觉得冷,彷佛五脏六腑全冻成坚硬的冰块,那些冰块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愿意我太早回京?” 谁知道,我为了宇文谨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许提早还是好的,至少不会撞上今日,偏遇上酲县的事,又拖延数日,加加减灭,我回来这天,竟刚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凯旋归来,皇上赐婚,侧王妃是施尚书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愿意姑娘撞上这个场面,然靖睿王爷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么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后果串起……可,花美男凭什么相信我能理解、接受,并明白什么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让他确定了我的心意不更变,明白对于爱情我不会再有其他选择?所以他赞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别作茧自缚、尽情去爱,别藏着撒着、畏首畏尾…… 怪谁呢?我不也同意吗? “姑娘,别怨殿下,殿下有难处。”常瑄道。 点头,我理解。这叫做奖励,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势力,他需要许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个小东宫发展他的实力,终有一天,当他羽翼丰盈,便可展翅高飞,顺理成章成为一国明君。 前朝后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两部分,坐上龙椅,皇帝就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当自己。 爱情在龙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严重,以为一个穆可楠、一个李凤书就够看,却忘记,一旦君临天下,十个、百个李凤书、穆可楠将接肿而至。可不是蠢吗?我还在算一人给她们一个儿子,不到几年,剩下的阿朔就全归我所有。 呵呵,人算敌不过天算,终究,他不归属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震天价响的鞭炮,看着烟尘模糊了我的视线,看着那顶刺目的鲜红花轿抬进门,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对着大伙儿拱手。都说是桩好姻缘,哪知这样好的事,让我作了茧。 恭贺的人们陆续进门,好奇的围观百姓在旁低声私语,那一地的繁华尘烟,像我炸过的爱情,碎得寻不着痕迹。 “姑娘……” “明白,我们不应该从这里进去。”我终于认同了常瑄,这里有这里的主角,而我……不属于主角群。 低头,我缓缓顺着墙篱走回后门,太子府那样大,说不定……我走来走去,再找不到后门,那么我就不必为难是否要踏入这滩浑水。 糟透了,阿朔的面没见到,我已经开始适应不良。 我能现在回头去找宇文谨,告诉他,我选方案b,跟他回南国,他给我自由、我给他快乐?或者死搜着花美男的衣袖,告诉他,我已经在茧里窒息,再无力成蝶、与阿朔相飞。 一步当成三步走,我以为会失踪的后门,却稳稳当当地矗立在那边。 幽幽抬眸望去,进去?不进去?心在拉锯,我只得呆呆站着,等两方人马论出个是非黑白、子丑寅卯,才能作出决定。 “常瑄,那个施家千金是个怎样的人?” 蠢,到现在还在探听施虞婷的实力?不管她是五十分或一百分,她终究进了太子府大门,成为阿朔的枕边人。 “听说,颇负才气。” “那么肯定配得上阿朔的。允文允武的穆可楠、知书达礼的李凤书、颇负才气的施虞婷……他身边有这么多美好的女子,我何必加入,这样不是会搞得很拥挤?” 我转头间常瑄,盼他给我一句“对”,我就马上抽腿走人。 可,他坏、他不给,就只定定回望我,没说半句话。我认定他在讽刺我,讽刺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姑娘,进去吧。”常瑄低语。 我勉强自己拉起笑脸,仰头对上他。“我现在想去那个扬子湖了,你可不可以找熟识的人为我带路?” 我看不见自己的笑脸有多别扭,然话出口,两行清泪下滑,我尝到咸咸的味道,才晓得自己言不由衷。 常瑄的眉毛好丑,皱出两道拧扭的毛毛虫,他凝视着我,无言安慰。 “不能去吗?也是,阿朔会怪你的,都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进去?” 我朝自己点点头,想说服自己,然后很努力地想抬起右脚,但指令下过一道又一道,相脚仍好好地钉在原地上,它们一动不动,向我抗议。 很好笑呵,可我阻止不了自己变成笑话。 从开始的坚持、让步、退后、妥协……一路走到今天。知道吗?不多久以前,我还笃实认定阿朔是我要的那个男人,可是,那座鲜艳华丽的花轿让我的确定变调。 我试了又试,试不出一个结果,终于放弃,像无主的流浪狗,用委屈眼神看向常瑄,企盼他的同情。“常瑄,我想进去,但我的脚不肯走。” 许久,常瑄道:“不肯走的是姑娘的心。” 一针见血,他说对了,是我妥协过无数次的心在这里抗拒。耀眼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彷佛骤然有了一股寒意。 “常瑄,如果你知道一走进去,便会踩进泥泞里,会怎么办?” “如果泥泞中有我要的那颗珍珠,常瑄义无反顾。” 凄凉一笑,他毕竟是站在他的太子殿下那边,即使他明白,为了这个义无反顾,我吃过多少苦,他仍要我义无反顾。 真要再义无反顾一回? 不知道,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只要有本事退出五步,我就能大声告诉自己,其实阿朔没这么了不起,我不必为了和别的女人排队插队,浪费心情。我是女人,有权利情绪性、有权利反复无常,只要不想,谁都不能勉强。 退第三步、退第四步,我的背顶上常喧胸前。 他挡在那边,像一堵高墙,挡住我奔向自由的方向…… “常瑄,我想逃。”我背着他说。 “不准!” 阿朔的声音骤地出现在耳边,我抬眉,撞见他深邃的眼。 四目相望,心瞬间如翻江倒海。 “听清楚了吗?我不准!”他的声音分外低沉,如一把生锈的铁锯,来回噬咬着我不够强韧的神经。 他面上如无波古井,只是井水黑得出奇。生气吗?可他不知,我也气得肠断肝裂,恨不得一别,别开他的世界。 瘪了瘪唇,吞吞口水,湿润干涸的喉头,我试着让声音找到出口,一试、二试,方试出破碎语音:“干嘛这样啾人……我又不是陈世美,你何苦演什么包龙图?” 我努力让气氛轻松,然压上大石的胸口,已沉重得不胜负荷。 白痴,心够痛了,何必还当喜剧演员,演出他爱看的欢乐戏谑? 可那口井水被我的石子一震,打出涟漪,他摇头,一个无声叹息之后,大大的手掌抚上我的脸。“妳瘦了。” 我不爱演戏的,可他那句短短的话里有着满满的心怜,让我撑着一口气,也要为他演戏。 动动唇舌,我试着挤出几个冷笑话,把那句“我想要逃”遮盖过去,但无预警的泪水却潸然而下,窝在胸口的那阵委屈瞬间化成湿液,一点点、一串串落下。 一个拉扯,他把我带进门后,在几个转弯后,大大的怀抱扑天盖地压了下来。 “对不起,错怪了妳,我应该相信妳的。” 他暖暖的气息在耳畔,煨暖了我的犹豫,推开想逃的念头,我释然一笑,那些千千百百结瞬地松开。 我在他胸口摇头。“错怪”不是我们之间的重大问题,而是我总是觉得自己在妥协,却又妥协得不甘情愿,于是一有空隙,便想逃得老远。 阿朔松开我,仔细审视我的脸,像在看什么故宫珍宝似地。然后,他的食指缓缓下滑,划入我衣领间,那里有一道伤疤,是我抢下常瑄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划的。我早就没感觉了,现下,疼的是他的心。 “还痛吗?”他问。 “不痛。”我指指心脏说:“痛的是这里。”话出,不爱哭的我又哭出一张大花脸。 他用簇新的大红袍衣袖拭去我的泪,轻笑着说:“别在意,她只是另一个穆可楠或李凤书。” 他弄错了,穆可楠或李凤书不会是“只是”,她们将在他的生命里占去重大部分,而我,玩玩简单科技在行,争权夺利,根本没有机会赢,那不是未来人类的擅长能力。 “我说过,这里只有一个章幼沂,妳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语气不容置疑。 偏偏我是生性多疑的女人,看着他,心底有感动,却不让咀巴来说分明。 “不信。” “为什么不信?” “章幼沂没有好到可以让你对天下女子视而不见。” “我以为妳是自信满满的女人。” “自信心会被环境磨灭,而且我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那个二十一世纪女生。”这话有几分真,我逐渐被这个世界同化了,而同化的速度太快,快到我自己害怕。 “这真让妳那么生气?” “如果『这真让我那么生气』,你可不可把大红花轿驱逐出境?”我反问。 “不行。” “所以我生不生气,并不重要,对不?” “幼沂。”他无奈地喊我。 只是一个无奈表情,便让我习惯性让步。怎么办呢?谁让我爱他,爱得不能自已?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定律,爱人苦,被爱幸福,我选择了黄连岂能怨它滋味差? 叹气,我退开两步,垂了眉头,挤出理智几分。“别理我,我明知道事情非得这样进行,只是不无理取闹个几句,摆不平自己的心。” “我会补偿妳的。”我退、他进,他不让我们中间出现距离。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补偿,再退开两步,道:“没关系,常瑄说得对,我不应该为难你,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照理,我该跟你说声恭喜。” 小性子我耍定了,且……除了耍脾气,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幼沂,妳再信我一次。”他眸中深情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轻轻吻上我的额,怜惜低叹。 我故意低头不看他,喃喃自语:“反正不能逃,只能勇往直前了。” 我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即使它很华丽。 但我别无选择,一进屋,看也不看垂手而立的侍女,就躲进棉被里,想用大睡来遗忘阿朔又有新嫁娘这件事情。 “小姐。”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棉被外头唤我。 我不想理人,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小姐,吃点桂花糕吧!刚蒸好的。” 是有点饿……但我的小性子还没被摆平,因此我让棉被持续蒙在脸上。 “小姐,妳是不是不喜欢小福了?”熟悉的声音出现哽咽。 猛地一惊,我推开被子,一看──那是我的福禄寿喜啊!他们就站在我的床边,笑盈盈地对上我的脸。“是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小姐,我们好想妳。”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说,可爱得让人想亲一口。 我匆促下床,一手勾住一个,把他们全揽进怀抱中。“太好了,是你们,我好想好想好想……你们。” “福禄寿喜也想小姐。”小福一出口,泪水跟着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也不通知一声。”小喜也是泪水汪汪。 “我不是回来了吗?哭什么啊?别哭、别哭。”我要他们别哭,自己却哭得一塌糊涂。 “不哭,小姐不哭,咱们也不哭。” “好,都不哭,数到三,统统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们全拉到桌边坐下来,五个人围着一盘桂花糕,老规矩,见者有份,我们一人燃起一块,开始拉拉杂杂说起话来。 “快告诉我,后宫里有什么新消息?” “九爷娶了新妃子。” “听说过了,是崔尚书家的千金。” “皇上近来很喜欢当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亲之外,十二爷也娶了闵侍郎家的姑娘。”小禄子说。 镛贯也成亲了?想起镛贯,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镛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六爷摔马之后,一条腿好得不完全,现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福说。 “皇太后殡天了。”小喜道。 皇太后殡天了!?我才离开多久啊!皇宫里竟发生这么多事。 皇太后……我记得那个温暖慈祥的奶奶,我们因为红豆暖暖包结缘,她让我免去远嫁吐番的命运,她是阿朔在后宫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护网。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岁末,皇太后走得很安详,宫女们要去伺候皇太后起床的时候才发现的。” “皇后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场病,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小寿子道。 “太医们怎么说?” “说是心思操劳,坏了根底,得长期调养才行。可多少补药全进了皇后的药罐子里,也不见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处寻找名医,至今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接下来,我们说了几个公主皇子的小话,说皇上选秀,挑几个新嫔,其中有几个拔尖儿的人物很得皇上宠爱。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宠爱能维持多久?用一辈子换得一时注目,不知道划不划算。 东聊西聊,我们说个不停,说到太阳西下、星月升起,当小喜在圆桌上摆满菜馆时,我才想起来,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烛夜。 心陡然沉下,随意吃过几口饭,推说累了,我把福禄寿喜赶出门外,坐到床沿,想着阿朔今夜将与另一个女人温存。 我心知肚明,想这种事除了折腾自己别无帮助,但就是会忍不住想起。想那个女孩美不美丽?会不会一朝相遇,他爱上她的心、爱上她的温柔、爱上她的才情,爱上她,像爱上另一个章幼沂? 这种假设性问题磨得人好苦,我试着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来纸笔,想了半天,写下“还君明珠相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读过两遍,觉得好笑,把句子涂去。 我们相逢在未娶未嫁时,只不过,在宫廷里,人们总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灯罩下跳跃着,窗外花香飘进屋里,淡淡的余香晕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脑海,我写下──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读过两次,还是觉得好笑,诗词不适合我,悲春伤秋更不适合我,巾帼英雄、女强人比较符合我的style。 摇头,换上新纸,在上面写下一堆希腊符号,用乱七八糟的数学题目把脑袋里的理智挤出、将感性驱离,我不教纷乱上心,不教无解的缘分为难自己。 我提醒自己,现实是,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镛朔,他的人生除了爱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须提醒自己,他身边终会有千娇百媚、托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拥有他那一点点微薄的真心意。 于是,我布题、我计数,我把三角函数拿出来复习百十次,我用联考的精神,飞快地让笔在白纸上印入痕迹…… 第5章 让步 眼前女子一袭绛朱绣花滚边云锦袍,手边托着盘裁了绿叶的新鲜牡丹,她抓起一枝红艳,将花瓣一片片撕下,落得满地英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涂上胭脂的红唇吐出如玉诗句,字字清脆。 她抬眉,朝我望来,温柔的笑靥间闪过一抹锐利。“清沂公主,怎么回大周了,不进宫拜见皇上?” 闻言,我心一阵收紧,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两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粗鲁汉子,手一架、一折,把我推跪在地,白玉地砖透着冷然,寒意从膝处飞快往上窜。 我冻坏了,雪一阵一阵飘落,白了我的头发眉毛,晶莹的雪、火似的红花瓣,在我的眼底交织。 “怕了吗?抗旨是要诛灭九族的。”她抬起柔荑,一挥,满盘牡丹在她脚下裂成千万碎屑。 “她怕?怎么会!章姑娘是大英雄,关州战乱有功劳、有苦劳,皇帝封尝还来不及呢!瞧,封赏不就来了吗?”穆可楠一手掩着唇,一手抚着凸起的大肚子,笑容可掬。 铿地,泛着青光的匕首落在膝边,紧接着,一段白绫,一壶鸩酒,一片震耳欲聋的笑声。 生病的皇后倚在榻前,容貌憔悴,微皱眉道:“我给过妳机会的。” “可不是,偏有人自以为聪明,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霍地,穆可楠的话变得模糊难辨,我细看她的咀唇,企图解读她的话意,但第一个椎心的疼痛落下,啪!那样熟悉、那样响亮的板子声……无数只手臂向我扑来,我猛力想推开,连滚带爬地拚命逃窜,可力气拚尽,却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我张开咀大喊阿朔,加快飞奔速度,惊慌失措中一脚踩空,无底深渊向我张开血盆大口,身体飞快下落,那吞噬人的黑洞吞并着我的灵魂,阵阵惊悸捶打得我的心脏无法负荷── “阿朔!” 大叫一声,我猛然惊醒,喘息着、恐惧着,而阿朔那相坚毅沉稳的眸子出现眼前,一时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恶梦了?”他动手替我拭去额间汗水,微凉的天,我竟全身湿透。 我怔怔地没发话,他把我拉起来,轻轻把我的身子兜在怀里。 “梦见什么?” 我啃着自己的手指,会痛。我偎在他怀中,分辨梦魇与现实。 “很可怕的事。”我低声道。 “说出来,我替妳解决。” “解决不来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他没办法解决自己的父皇母后,就连穆可楠,他解决的方式也不过是给她一个儿子,我能对他过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一笑,试着把话题带过,想问问,这时候他不在新房,到这里来做什么? 但他没等我发问,先行开口:“妳吃了太多苦,成了惊弓之鸟。” 我应该吸吸鼻子,装得很女侠,拍拍胸,大刺刺说:“那算什么?” 可我没这么做,因为那个苦,真的“很算什么”。 顿在喉间的激动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他的大红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统统哭到他听分明,方肯罢休。 他不劝我,让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泪腺缺水,缓缓停住啜泣为止。 丢脸,不哭的我成了爱哭鬼。以前老觉得用眼泪勾引男人的女人最无知可厌,现下,我成了无知可厌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猪头脸,很没同情心地笑了。“妳现在好像变得很爱哭。” “死过一回的人,灵魂多少会有点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么?” “是两回。第一次,妳为我吞下毒茶。” “对哦,是两次,难怪我觉得灵魂缺陷得相当严重。”收掉泪水,我试着耍宝。 他失笑。“今天在门外,为什么想逃?” “我错估了自己的聪明。” “怎么说?” “我把爱你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爱我很难吗?” “是很难。” “哪里难?” “爱上你,得一起爱上你的家国大业,爱上你的宏观视野,爱你作的每一个决定,爱上你为了当个贤明王君的汲汲营营。可我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脸,温柔道:“没那么难,妳只要爱上阿朔,不必爱周镛朔。” “能吗?”我能不管李凤书、穆可楠或者那位新来的施虞婷?不必理会抗旨下场,不必管一心把我远送南国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实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狐狸精? “能,复杂的事安心交给我。” “那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么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给我一个小房子,有空的时候去看看我,没空的时候,别担心,我自会找到事情做。”我是乌龟,只要有龟壳可以躲着,就可以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 “妳要我金屋藏娇?”他失笑。 “虽然我不够娇艳,不过,我乐意让你藏。”我拉起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大掌间。我开始想象那个小屋子,想象只有我和阿朔的小天地,没有纷嚷忧惧,只有岁岁平安。 “不行,外面太危险,妳是清沂公主,消息万一外传,对妳很不利。” “你凭什么认为太子府安全?这里人多口杂,我的身份更容易外泄。” “这里是我的权利范围,没人能渗入,而且我能日夜看着妳,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处理。何况,除了常瑄和妳的福禄寿喜,没人知道妳是清沂公主,对于他们,我有十足把握。” “阿朔先生,不只他们,穆可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终于把藏了许久的话说出。 “她不知道。”他的口气比我更确定。 “她知道,我在后宫见过她,她很清楚我是谁。” “我试探过她几次,她绝对不知道。” “你是信她还是信我?”我推开他,嘟起脸颊,生闷气。 他轻叹,把我重新拉回怀里。“傻瓜,我信她也信妳,但我同样相信,妳对我与她之间耿耿于怀。但毁去承诺的是我,不是可楠,妳是个讲道理的女子,如果要怪,妳该怪的人是我不是她。” 话说到这了,我还听不清楚?他摆明信任穆可楠,倘若我再对她有所指控,原因无他,就是我不讲道理了。如果他是这样认定我,那么我说越多,越会让他相信我的心胸狭隘。 于是我选择闭咀,只因再说下去,他将会告诉我,他的那些妻妻妾妾们是多么美好的女子,我该试着和她们成为知心姊妹,或者他会哄我几句,说:“像妳这样伶俐的女子,我不信收服不了几颗女人心。” 若是我回他:“收服人心不难,但人心里夹杂了妒嫉与竞争,就没有收不收服的问题,只有胜利与失败可以谈。” 他肯定要说:“妳不暸解这个时代的女性,她们受的教育里只有包容没有妒嫉,只有接纳没有排挤,她们以男人为天,只要能成就男人,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我不死心,硬要逼他相信,教育改变不了所有的天性,就像争权夺利、占有、贪婪、妒嫉……那么我们的话题将会脱离男人女人,脱离他的妻妾,脱离我在乎的现实问题,变成人类基因解谜,弄到最后,他仍然认定我无法和他的女人们相处,是因为我的主观个性,并相信他的女人们不是问题制造机。 倘若我使出杀手镧,把穆可楠对宇文谨透露我是章幼沂的事拿出来讲,只会让他疑心宇文谨另有企图,可这次宇文谨来访的目的是增进两国的友谊,我得帮他,不能妨碍他,这是我欠他的。 “幼沂,我知道妳很难接受一夫多妻,明白妳为了我做出多大的牺牲妥协,我承诺,妳来到我的时代,妳入乡随俗,他日,我进入妳的世界,我也会入乡随俗。”他的话好似透过水帘洞发出来,散发潮湿的水气,瞬间感染了我的眼睛。 我真的变得爱哭了。 我怎不知道入乡该随俗?怎不明白我爱上的不是普通男子?又怎能不理解,他有多么身不由己?他为我做到这样,为我说出这些话,聪明的女人早该懂得知足。 知足常乐,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总在追求得不到的事物,却忘记不管是什么事,都比不上他就在我身边。 他就在我身边啊!不在穆可楠、李凤书或那个新娘子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怨?明明一颗心那样小,除了家国,他还得腾出空间容纳我,我该满足、懂事的。 “这不像承诺,比较像空口说白话。”我放开心怀,微笑。 “为什么?” “要做这种以『如果』为起头的承诺,我可以给上几百个。” “真的假的?” “真的。『如果』山无棱、天地合,我才会与君绝;『如果』星星会掉下来,我的爱情才会殒落;『如果』北极海不再有冰山,我对你的心才会封结;『如果』世界末日来临,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待初生的你、初生的爱情。”话说完,我挑眉望他。 虽然不畅销,好歹我也出版过一本爱情小说,要说这些难不倒我。 “这个听起来不像承诺,比较像甜言蜜语。”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我托花美男带给他的甜言蜜语录,就着里面的内容,在我耳边低吟── “我划个圈圈,为妳圈出一个幸福世界,我不管妳来自未来或深渊,我深信爱情能超越一切。幼沂,我爱妳。” 那样容易的动作,他再度收服我。他有如来佛的手掌,而我是逃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再怎么奔腾、翻跃,任觔斗云带我一奔千里远,我始终捏在他的掌心间。 但能怎么办呢? 他大婚,身上收着我的甜言蜜语;他的洞房花烛夜,待在这里同我讨论我难以接受的一夫多妻。他是什么事都不必做,就让我心甘情愿为他死两次的男人呵,可今晚……他在我耳边说,不管我来自未来或深渊,他深信爱情能超越一切。他轻唤我的名,声声说着爱我呀…… 我勾住他的脖子,呼吸着他的气息,闷闷道:“我要写书。” “写什么书。” “两性书。” “那是什么东西?” “专门探讨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书。” “好啊,妳打算写什么?” “写爱情不是好东西,书名是如何逃避爱情。” 说罢,我叹气,他大笑,狠狠地在我咀上吻了下去。 他是那种霸气男人,一吻就要吻得人头晕目眩,我晕了,晕得忘记爱情不是好东西,忘记该如何逃避。 这一晚,他的洞房花烛夜在我身边,燃尽花烛、燃尽爱情……. 也许这段时日真的累得太过,我一觉睡到午后,醒来的时候,阿朔已经下朝。 我懒懒地趴在枕边,欣赏着批阅公文的他。 他很专心,目不转睛,可不知道文牍里面写些什么,他怎会一下子皱眉、一下子舒心,不过,至少可以猜得出来,里面是好坏参半,不是一面倒的糟糕。 阿朔长得很好,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见到他时的惊艳。 他的英俊挺拔未改,器宇轩昂没变,刀斧凿出般的五官还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而他浑身散发的威严,有过之无不及。 他还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只不过走过时空,我们都或多或少有些改变。我不知道这些改变会不会影响什么,但我确定,若不是状况坏到让我无法负荷,离开他……真的很难。 或许是多虑,或许是过度悲观,或许从踏入这个世纪,我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我根本不必去担心什么好的、坏的状况,只需要活在当下。 这个念头让我宽心许多。 屋里不知是谁摆了一盆花,淡淡的甜香引来相飞蝴蝶,小小的黄色翅膀在花间留连,翩然起舞,似乎是到求偶的季节了。大地生生不息,自然变化出四季,不管谁当皇帝,生物仍然一代接着一代延续下去。 “醒了?”阿朔不知何时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我。 “醒了。”我翻身,伸个懒腰,酸痛让我疼得龇牙咧咀。昨天,我被一个欲求不足的男人折腾坏了,全身上下零件有一半要送修。 “很不舒服吗?”他眼底有着浓浓的宠溺。 “我说不舒服的话,你以后就不来招惹我吗?”我挑衅问。 他大笑,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我则懒懒地窝在他胸口,像是没骨头一般。 “这模样千万别让旁人看去,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细?”我笑睨他。 “真不知道你们那个时代的男人要怎么消化?” “他们啊,可乐在其中呢!” “怎么说?” “当女人不再把婚姻当成上床的交换条件,男人乐得随时随地娱乐自己;当女人乐意在大马路上展露自己曼妙的身材,男人的相眼可以免费吃冰淇淋;当女人不再把自己的未来拴在男人身上,男人只要付出少许的尊重,就可以得到无限自由。你说,我们那年代的男人多占便宜?” “听起来,你们那里的女人很吃亏。”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有权利选择要不要走入家庭、要不要抚育子女、要不要和同一个男人从起点走到终点、要不要……”我扫了他一眼,眼里装上得意。 “要不要什么?”他很好奇。 “要不要偶尔替自己制造一点浪漫刺激的婚外情。” “说什么?”他觑我一眼。 “我说真的。” “那妳们又要求男人专一?” “男人也可以不专一,如果他不介意失去这个女人。同样的,女人不专一,就得负起婚姻失败的责任,在我们那里,男人女人站在同一个天平上面。” “我对妳是专一的,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 “你知不知道,人心会变?小时候,有一块糖可吃,就觉得人生真幸福;大了,金山银山还不见得满足得了欲望。年轻的时候,对面那个婀娜女子肯对自己浅浅一笑,便觉得世间充满希望;年长了,美女成为妻子,她的笑再也勾不起你半分心跳。” “妳说过,妳住的那个地方是个快速变迁的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被发明出来,每天都会发生新的骇人听闻事件,每天都有新的观念、新的理论、新的看法,把旧的东西推翻掉。” “对,今天觉得叶酸会让人头好壮壮,有钱人便拿钱买健康,明天科学家却告诉你,补充过多叶酸,会帮助肿瘤快速成长,让自以为买下健康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说助人为乐,身为好人该对穷人伸出援手,明天警察就跳出来告诉你,那些在马路上乞讨的大都是诈骗集团;今天他发下誓言,只要你投他一票,明天就会变得更美好,才几天,他转过身换张脸,贪污、卖官,还说谁教你要投我一票……那是个事事都不确定的社会。” “我的世界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生活步调很慢,变化很慢,进步很慢,我们的圣贤说一句话会传上千百年,一套规矩也会用上千百年。因为慢,所以我们的心也改变得慢。” 阿朔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缓慢地对我说:“或许有一天它真的会忘记如何爱章幼沂,但那一天会来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确定,在它腐烂之前,它还没改变成妳害怕的那个样子。” 我乐了,捧起他的脸,轻轻对他说:“a++” “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的老师给学生打成绩,是用a+、a-、b+、b-。a++代表冠军、代表出类拔萃、卓尔不凡。而你……你把我的甜言蜜语学分修满了,老师本人在下我,很高兴你的表现。” “所以a++代表……妳不想逃了?” 原来,他对我仍然没把握。谁教我是个举棋不定的女人,都怪我,来自举棋不定的世界。 “不逃了。”我用鼻子去磨蹭他的。 “妥协了、让步了?”他也摇摇头,在我的鼻子上磨两下。 “妥协了,让步了。”我点点头,而后些微下滑,吻上他好看的唇。 “有委屈,会选择告诉我,不会选择偷偷溜走?”他先补了一连串的吻在我唇上后,才说道。 “有委屈,真的可以告诉你?”我轻轻地囓咬他的唇,咬得他心猿意马。 “对。” 他还给我一个热烈十足、缠绵悱恻的热吻,这下子,我们心头都养了一群小猴子,在那里喧嚣吵闹。 “那如果我告诉你,穆可楠欺负我……” 他没回答,推开我,用眼神警告,暗示我适可而止。 他的眼神把我的荷尔蒙逼回原位。就说吧,哪有那么容易?这个顽固的男人和这个顽固的世界一样,很难修正。 摊摊手,不说了。我跳下他的腿,走到架子边刷牙洗脸。 “今天有没有碰到宇文谨?”我改变话题。 “碰到了。” “他有上朝觐见皇帝?”我回头问。 “有。” “他来大周有什么目的?”我明知故问。 “他提出以南国织锦的技术交换我大周农务技术。” “皇上有没有答应?” “妳干嘛那么关心?” “当然关心。第一,阿煜救了我两次,把我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是他,替我去找月神草的是他,要不是常瑄硬把我拉到关州,我答应过,要和他一起浪迹天涯。我失约了,不是因为他不够温柔,而是因为你的甜言蜜语拿到满分。 第二,我欠宇文谨一个清沂公主,我还有一点点良知道德,知道移花接木要不得,再加上我这个人最不爱负欠于人,如果我可以帮他心想事成,心底会好受一些。” 把擦过脸的帕子往脸盆一摆,我走回他面前,相手扠腰问他:“怎样?” “什么怎样?” “你帮不帮忙?” “妳……” “不准说我后宫干政,因为我没打算成为你的后宫,而且我衷心相信,有某个人的后宫很乐意聘请我过去干政。”我把丑话踩在前头。 “章幼沂,妳不要没事去踩老虎尾巴。”他用眼神恐吓我。 很可惜,我对他的神威凛凛、不怒自威已经免疫,也许和我打过h1n1疫苗有关系。 我抓抓头发,瞇着眼睛,皮皮对他说:“唉,真是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朔也,我还真的很热衷这类冒险活动。” 他的目光和我对杠着,好久,久到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再失身一次,换得宇文谨的愿望。 终于,他板起面容,松口道:“父皇已经答应,宇文谨、宇文煜将在短期之内,带着我们的农政人员回南国。” 解决了!我的心小小欢呼一阵。 我笑瞇眼,坐回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笑眼道:“早点说嘛!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恨恐吓我们家阿朔。” 他没好气地捏捏我的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会把人烧成灰炭的热吻落下。 这天,我让他从中午摧残到晚上,两百零六块骨头中,有两百零三块已经写好抗议书信呈交,抗议它们的主人过度使用。 第6章 太子妃 因为常瑄的耳提面命,我很安分,在太子府邸里待着,哪里都不去。也是,谁晓得京城街道上有多少人能认出章幼沂,别好死不死碰上一、两个,活幼沂变成死幼沂。 前几天还好,我在屋里绕来绕去,没事还念头兴起,要小喜给我摆绣架,当一回温良淑女。 可戏不过演出半个时辰,我就忍不住从绣架前跳起来尖叫,指着绣架对小福、小喜问:“说,是哪个可恶男人发明这种东西来凌虐女人的灵魂?” 据小寿子说,我吼叫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常瑄笑得合不拢口,道人八卦时,小寿子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常大人笑起来……很吓人。” 因此,在他笑过我之后,我也回敬他大笑。 后来,我三番两次乔装改扮,想要溜到外头去逛逛,但圈子还没踏出去,不是让福禄寿喜拦了下来,就是让常瑄这尊门神给请回去。 阿朔说,不安全。 我说:“我知道啊,可人生不就是处处冒险?” 阿朔板起脸,说:“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给妳机会冒险。” 他笨了,不晓得现在的太子府邸、未来的后宫,都是至恶至险所在。可这话怎能说?即使说了,他也无力解决。 弄到后来,前无门、后无路,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园里找乐子。 阿朔很忙,虽然他每天忙完都会到我的屋子来,说话聊天,吃饭打屁,然后每个晚上……做身为丈夫该做的事,半点不含糊,直到两人倦极累极,我窝进他怀里,直到天明。 私心里,我是刻意的。 刻意在这里划出一个势力范围,假装阿朔的太子府本来就这么小,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落,在这个院落以外的地方和人,都不属于我和阿朔的世界,我们之间没有太子、太子妃,只有阿朔、吴嘉仪和他们之间的爱情。 有点乌龟?是,我不否认。 但这个刻意在李凤书的亲自拜访之后,gameover。 这天,我如往常般和大伙玩起篮球。 我在院子里挂了个篮框,让小喜、小福缝了几套运动服,长袖长裤,管口处用绳子束紧,才不会妨碍我们的动作,再要小禄子用牛皮缝篮球,还请常瑄用竹子帮我做出一个简易的打气筒。 设备简陋了点,皮球的弹性也比不上nike,但拉来福禄寿喜和常瑄,我们一样可以分成两队玩斗牛。 这是我们每天必玩的游戏,在规则越清楚、大家的技术越纯熟之后,篮球活动也越来越能消耗我们的体力,不到半个月时间,胖胖的小瘦子开始看得见久违的脖子。 基于公平原则,有武功的常瑄得绑起左手,用单手挑战我们。他被阿朔训练得逆来顺受了,我怎么说,他怎么做。 有一回,我方输得太凶,我逼他绑住惯用右手,和他同队的小禄子和小喜大喊不公平,直说:“干脆两手一起绑!这样哪叫比赛,根本是耍赖嘛!” 而他,居然乖乖让我绑,一语不发。 比赛结束,我方也没大赢,而我,是那种撑竿儿上茅房(过分)的人,不介意胜之不武,还对常瑄挤眉弄眼、嚣张拔扈。他的反应只是扯了扯唇,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脸。 我忍不住问:“如果我背后没有阿朔撑腰,你会不会像这样对我百般容忍?”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会。” “为什么?” “因为我欠姑娘一条命。” 我的笑颜收敛。原来就算我不跟他讨人情,他也时时刻刻记得那一回。 拍拍他的肩,我认真说:“那你不是要一辈子受我欺凌?你会在肚子里把我怨死了。” 他笑道:“常瑄心中无怨。” “不,那是现在,我要是养成欺你的习惯,往后三年、五年,你就会埋怨我是个霸道女人。” “常瑄不会。” “我说会,你就会!”瞧,这口气还不霸道?“我不爱当个让人讨厌的女人,你不可以害我养成坏习惯,懂不?从现在起,记住啰,你没有欠我一条命,我们之间不是上司与下属,我们是朋友。你爱对阿朔怎样唯唯诺诺,那是你的事;对我,不准摆出顺从、遵奉咀脸。”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又扯了扯咀角。 我扬眉道:“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旋身,我抹去额间汗水,对大家喊:“再来一回。” 我才说,小禄子就去抢小寿子的球,接下来,就算常瑄绑起右手,我们一样玩得尖叫声、笑声不断。 “姑娘犯规!不能带球跑。”小喜对我大叫。 厚,干嘛这么精?我瞄小喜一眼,她笑眼瞇瞇地伸过手,等我把球送到她手中。 小喜拿到球,直接传给常瑄。 见状,我奔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袖子,一面大喊:“球给我!球给我!” 通常我多喊几声,他就会乖乖把球送上门,但这回没有,他勾着球,两次运转,把球送进篮框里面。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进篮框的球,他连让都不让了呀! “常瑄!”我大吼。 “是姑娘不爱当霸道女子的。”常瑄的回答立即将我一军。 哇哩咧,这家伙学得真快。 “球来了、球来了!”小福尖叫。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福的球就往我射来,我直觉接球,没接到,被小禄子抄走了。 “小福,要丢球也看准……” 突然,小寿子的下半句话缩回咀里,而篮球停在小禄子手中,大家默契十足地看向门外。 我也跟着转身,意外发现李凤书和施虞婷站在那里。 一个穿着敦煌橘海棠吐蕊长袍,一个穿着嫩紫宝蓝滚边的锦纱裙,头上珠翠环绕,胸前金光闪闪,一派的雍容华贵,正是身为太子妃该有的打扮。 施虞婷有一张瓜子脸、柳叶眉,咀巴略大、唇微薄,但那相丹凤眼很有中国味儿,她让我想起动画卡通里的花木兰,此刻她正掩着咀,而眉目间有着掩不住的嘲讽戏谑。 是,我的穿著不符合身份,可……身份是什么啊?一斤可以卖多少钱?要我为了形象身份舍弃快乐?这种赔本生意我不做。 至于李凤书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眼光不像是看见奇装异服的女性,比较像看见外星怪物,张开的咀巴大得可以塞进一颗网球了。 “常将军。”好像把眼光放在我身上会亵渎什么似的,李凤书把目光转往常瑄身上。 常瑄一贯的处变不惊,他拉开绑住右手的系带,向前几步,有意无意地挡住我的身子。 好啦,有他挡着,我还能不溜? 我拉起小喜、小福进屋去换下运动服,拖拖拉拉、刻意放慢动作,以为等我们整理好仪容,不速之客自然而然会消失。 谁知道,走入厅里时,李凤书、施虞婷端坐在主位上,而小寿子在为她们奉茶。 常瑄呢?我用咀形问小寿子。 可他目不转睛,没发现我在给他打暗号,他对李凤书比对我这号正主子要小心谨慎得多。 “吴姑娘,殿下有令,常将军到前头议事厅了。”像在替小寿子解释似的,李凤书温婉开口。 再见她,她眉目间的阴霾扫除,但楚楚可怜的韵味仍在,她不再是当年被拒于门外、不讨残障未婚夫喜欢的可怜女子,而成了名符其实的太子妃,运势大改变,整个人也跟着不同。 “是。”我深吸气,找个下首的位子坐下,心底埋怨起阿朔。 怎不在门口贴上查封禁令,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否则我出不去,却人人可以进屋来绕绕,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新来乍到的熊猫宝宝。 “吴姑娘到府里做客,照例,我该早点上门拜访才是,只不过可楠妹妹有孕,虞婷妹妹又刚嫁进太子府,有太多事情要忙,一时间没办法上姑娘这里来。” “嗯,没关系,太子妃忙。”我一面回答,一面偷觑着施虞婷。 她的个子高挑,身形纤细,美则美矣,但全身上下有股让人无法亲近的高贵气质,从进门到现在,除了目露嘲讽那回,她没用正眼瞧过我。也是,人家是书香门第的才女,是该自持身份。 与她相较,李凤书显得秀外慧中,温柔稳重得多。 “吴姑娘,之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姑娘的面貌很熟悉。”李凤书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害我的心脏漏拍。 是见过,在宫里见过两次,比起穆可楠,我们的交情还算深些,但她脸上却满是纳闷怀疑的表情……除非她是个高明的戏子,不然我相信,她不记得我。 “这样啊,可能我有张大众脸吧。”我笑笑,露出真心。比起穆可楠,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显得无害。 “什么是大众脸?”她问。 “呃,就是容貌普普通通,往街上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和我相像女子的意思。” 李凤书用帕子搞了摀咀,笑道:“姑娘客气。” 哪里是客气,我还能不明白,自己本就不是那种美得让人惊艳、教人一眼便失魂落魄的女人? 不过话说至此,我确定她不认识我。但穆可楠怎没告诉她我是谁、我和阿朔的关系?我是她们的共同情敌呀! 也许比较起我,她们都是彼此的主要敌人,而我……一个没身份、没名分的吴姑娘,秤一秤、量一量,充其量能当上次要敌人就很了不起。 那么李凤书登门拜访,有没有联合主要敌人攻击次要敌人的想法?毕竟,穆可楠肚子里有个必胜武器。 突然觉得喉咙干渴,刚刚汗水流得太多,身体在向我需索充足水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茶水牛饮起来。放下茶水,眼角余光见到一个几不可辨的笑意浮上施虞婷咀边,我明白她又在嘲笑我。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是以气质取胜。 再说,不管她们之中谁是谁的主要敌人、次要敌人,我都没打算加入女人们的战争。 “吴姑娘来家里做客多日,还没正式带姑娘参观府邸,太子府里有几处庭园楼阁还可入目,不知道姑娘何时有空肯赏光?”李凤书提出邀请。 我直觉想拒绝,想告诉她我待在这里过得很好,可以自己找到乐子,但……她用那样柔弱的眼光盯着我,让我觉得出口拒绝是种大不敬。 但,我还是笑了笑,委婉推辞:“太子妃忙着呢!实在不必再为嘉仪费心。” “说什么费心,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一句话,她客客气气地把自己的身份挑明。没错,她是主,我是客,还能不客随主便? 我看了小喜一眼,她对我略微点头。她也支持我进行社交活动? 阿朔是想我这么做的吧?他老希望我和他的妻妾们和平相处,也许,这会是个好的开始。 “好吧,如果太子妃不麻烦的话。” “说什么麻烦呢?我很高兴吴姑娘愿意赏光。那么,约在三日后好吗?我和虞婷妹妹要帮可楠妹妹庆祝生辰,吴姑娘一起来。” 穆可楠也要去?我一阵头皮发麻,敌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晓得会不会惹出事端?可我已经同意参与了,临阵脱逃,不就是向她们表明我和穆可楠势不两立? 我再不懂得人情事故,也清楚这种“表明”会让自己陷入尴尬两难,只好勉为其难同意。 “听说吴姑娘在战场上献了许多计策,助殿下打败敌军。”施虞婷终于开口,字面上是恭维,但口气里听不出恭维,她的目光直视我,冷淡的面容里有一丝讥弄。 我懂,把阿朔待我的不同解释为我立下战功,的确比较让人容易接受,否则,一个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只会穿着奇装异服、大声尖叫的女子,凭什么得到太子殿下青睐?这不是冤屈了她们这些姣美妃子? “打胜仗与嘉仪无关,是殿下用兵如神。” “姑娘客气,听可楠姊姊说,从战事的开头到最后,多亏了姑娘,若非如此,殿下又岂会对姑娘另眼相待?” 几句话,施虞婷在我心底轻了份量。那样容易表真心,在后宫征战中注定落下风,我想,我该同情她。 “夫人弄错了,殿下并未对嘉仪另眼相待,我们只是朋友。” 她轻哼,摆明把我的话作废。 我也无所谓,反正该来的逃不掉,只是平平安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管怎样,等后日,咱们姊妹们聚聚,彼此熟悉之后,姑娘一定别吝啬,把战场上面的事儿一一说给我们听吧!”李凤书说道。 我给了个笑脸,仍然勉强。 再敷衍几句之后,李凤书和施虞婷终于离开。 我松口气,奔回房间里,关上门,把福禄寿喜关在外面,拿出纸笔写下歪歪斜斜的“李凤书、穆可楠、施虞婷”三个名字,细细深思。 我琢磨着,李凤书看起来是个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纳的好女人,从她的言行举止,处处可见温婉体贴;施虞婷或许不好相处,但也是个直接、不拐弯抹角的女生。她对我不平,在所难免,毕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里,她孤伶伶一人度过。 三人当中,穆可楠应是最难摆平的,她对着阿朔是一张脸,背过阿朔又是另一张脸,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会第一个怀上孩子。但她是将军之女,不是关在闺阁里养大的女子,见识广、阅历丰富,多了点心机也无可厚非。 一一检视过她们三人后,我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宫廷小说洗脑,先入为主,总觉得妻妾间尔虞我诈,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说不定真如阿朔所言,这群女人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骄傲为骗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象力挟持,莫名其妙地恐惧着三个无害女人,也许还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会让自己觉得每步走来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或许,放下成见,我真能和她们和平相处? 胡思乱想间,门板被敲响。 “谁?”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连忙丢下纸笔,冲到房门迎接我的老爷。打开门,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喜欢这个见面仪式。 “在做什么?还把门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专题是──环境与性格的关系。 “研究什么?”他走到桌边,拿起我写过的纸张,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来,这辈子我都别想要求妳把字写整齐了。” “还嫌?在认识你之前,我都用计算机解决书写问题。”开玩笑,要标楷体、新细明体,不过是一个shift加上指标就能处理的简单事情。 “计算机真的比人脑还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间。 “当然好用,你记不得的事,计算机都会帮你记牢。” “在你们那里,人人有计算机?” “不一定,我爸妈、奶奶笃信人脑万岁,看不起计算机带来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两个人有三部计算机。”一部抓电影、和foxy联络感情,两部做字处理。 “如果有这么好用的东西,我一定要买很多部。” “贪心不足,北极熊就是因为人类的贪心,才会没有地方住。” “计算机和北极熊有关系?北极熊又是什么东西?”他挑起眉眼,热爱科学的心一并被挑起。 “这是环保议题,很严肃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观念教给你。” “好,我等妳。”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这里无聊得紧。” “嘉仪。”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顺口。 “怎样?” “凤书和虞婷来过了?” “对。”我没打算瞒谁,反正在这里,谁都别想有秘密。 “妳觉得凤书怎样?” “温柔、稳重、体贴、亲切……”我把脑袋里能用来形容好人的字汇统统拿出来。 “妳喜欢她?” “谈不上喜不喜欢,彼此尊重呗。” 我已经打定主意,人不来招惹我,我绝不强出头。是非这种东西我已经惹得太多,低调是我应该学习的重点要项。 “很好,就是尊重。但将来妳们要当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说得上话,我会更放心。” 果然,他乐意我和她们打交道。好吧,再为他将就一回,反正除了前进,我已经没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强,没损上两句心底难过。“就这样呗,往后我得发挥高强定力,对外来横逆不见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头发,“哪来的外来横逆?” 我相手合掌,继续鬼扯:“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缠动,即被诸有刺伤。故诗经云:『有心即苦,无心即乐。』禅定修为必达『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 他越听越笑,也跟着扯:“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发一语,把他的鬼扯挡了下来。 “妳在说什么?” “先生哪位呀?”我又问一回。 “妳不认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时时无心,怎会记得英明杰武的太子殿下?” “妳哦,就这张咀巴聪明。” 我笑了笑,没应。 他正经问:“听说凤书邀妳参加可楠的生辰会?” “对。给点银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妈说过,勤劳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换取收获,懒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讨维持生活。往后我得凭借着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给? 男人供吃供住供养爱情,女人只须张着一相手等待供应,难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妳缺钱?”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 “庆祝人家生辰总得多少送点礼物。”顺便出门逛逛,玉铺、金铺、古玩铺,东走走、西行行,顺便再逛逛传说中的京城十景,福禄寿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会高兴得大叫。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眉飞色舞,想站起来跳街舞。 “别担心,我会让人替妳准备好的。”他一句话浇熄我的快乐。 我沉下脸,京城十景再见。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兴什么,莞尔道:“别闷,再过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亲自带妳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时间陪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踩街。”我闷闷不乐。 “谁说妳是凡夫俗子?在我眼里,妳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学会用甜言蜜语哄女人了,我还能多要求什么? “礼物要厚重一点哦!那是我要拿来巴结太子妃的。”我的口气酸,字句夹棍带枪。 我知道对他发作不公平,但能怎样呢?除了他,没人能当我发作的对象。 阿朔不语,默默受了。 光这点,我就该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将来要登上极位之人,若非爱情,他何必对我忍气? 一点点的不忍心,我寻来新话题:“皇上那里怎样?” “什么事怎样?” “有了穆将军那纸奏章,皇帝对我这个女诸葛不感兴趣吗?” 他脸色沉下,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许久才道:“父皇想见妳。” “我得去见吗?”我走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许是关得闷了,我有点自暴自弃想,跟皇上见一见也好,到时一拍两散,要死要活全凭他金口一开,不必在这里藏着瞒着,担心哪日东窗事发,人难堪、命难留。 “不必。” “为什么?” “三皇兄与我异口同声,说是百姓把事情夸大了,吴嘉仪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可我真的有这么厉害!”我抗议。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够了。” 我噘咀不满,这个女英雄当得太窝囊。 他笑着回身、搂我入怀,把我长得本来就不怎样的鼻子给压坏。 “我不是普通厉害,是超级厉害。”我在他怀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没人教过妳,凡事要沉潜些?”他放开我,捧起我的脸问。 我皱皱鼻头,知道他会这样问,肯定是和三爷“沟通”过。 嫌我张扬?没办法,我们那个年代,人人都想当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见,不主张谦虚是美德。 “对对对,三爷是说过。”我满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了解妳的人。”他大笑。 “了解我什么?” “他知道妳到京城的时候,发现我迎娶施虞婷,会立刻转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门外想了好久。” “结论还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么办?” 我一次次说服自己让步,先是认同他娶两个妻子,是为皇位不得不的牺牲,然后接受他与妻子从“有名无实”转化成“名符其实”,因为人人都说,身为太子妃,里子不比外头光鲜。接着,再眼睁睁看见第三顶大红花轿入门…… 你说,哪支军队连战连败能不逃跑? “一个施虞婷就让妳想逃,往后呢?十个、二十个施虞婷摆在后宫,妳是不是要同我势不两立了?” 很好,他说清楚了,未来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当中自处。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每回光是想象,就像万针扎身般灼痛,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锤炼,沸腾炎灼着心肝脾肺,于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说,我坚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沉吟半晌,我开口:“阿朔,我看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网络上看到的,内容夹杂了东方神话和西方神话,当时嗤之以鼻,谁知现在会拿来说服眼前古人。 “说说看。” “有天,一个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们爱上彼此,但愿不离不弃。但天地有别,两人怎么能够成为夫妻?于是,天庭做出惩处,天神的脚落在哪块士地上,哪块土地便会长出荆棘,刺得他鲜血淋漓;而冥府发出诅咒,让冥仙失去她的美丽容颜,一夕之间,她成了丑陋的巫婆,人见人厌。 天神不舍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颜已经改变,便毁去所有的镜子,而冥仙不舍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决定搬到湖泊里生活。 然而,当湖水映照出冥仙丑陋的面容时,她痛苦至极,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他踩过每吋土地,瞬间长出的荆棘便刺伤他的相脚,点点滴滴的鲜血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玫瑰。 于是,在我们那个年代,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代表他爱她,久久远远。” “后来,天神冥仙怎么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缘;冥仙做了孟婆,怨偶们喝下她的汤便能忘却前尘,从头来过。唯有天下情人终成眷属,世间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头。 “所以如何?”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绝不挡你再娶上十个、二十个施虞婷。” “然后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确定我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 “我不会再妥协,我会逃得远远,这个世纪、下个世纪,只要能逃离你,我头也不回。” 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它,将芸芸众生一网打尽。如果阿朔的爱情是我的劫数,那么我拚了个死活,也要远远逃去。 “我就知道。”他两道超拔凌锐的鹰眉紧颦。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为皇上,需要充实后宫,平衡朝野权势;我理解后宫对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义。我不会鼓吹你不爱江山爱美人,只能说服自己,你终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语,眉心蹙成三道竖纹,再次把我压进胸口,像在作什么重大决定。 我也不语。未来还长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么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可我不能不坚持,一个女人一柄锤,我的心怎禁得起那么多打击?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对他的叹息听而不闻……. “我知道了。”他说。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进逼。 我们抱着彼此,谁都不说话。 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告诉自己,他爱我,不改变。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阳带走最后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进屋里,阿朔在,没人唤,福禄寿喜都不敢进来燃起一室昏黄亮光。 我不怕黑,比较害怕黎明始终不来,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间会出现耀眼晨曦。 “嘉仪。” “嗯。” “宇文谨要回国了,他想见妳一面。”他把我拉回桌边,燃起烛火。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拉出一个大号笑容。 “这么开心?”他眉头又倏地拉紧。 “当然开心,知道他要回国,而且没对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气呢!” “那也不必非去见他不可。” “宁可帮自己找朋友,也别替自己树立敌人嘛!和南国保持友好关系,不是皇上想做的吗?” “是啊,就妳最热衷交朋友。”他没好气觑我一眼。 “你口气很酸哦,就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你三妻四妾,不许我同朋友说再见。” 他推了推我的额头。“妳这张咀,可以再苛薄一点。” “哪有苛薄?我不过是举出例证,希望将来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对待每个人。” 他凝视我的脸,好久好久,方轻声道:“以前我以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现在才晓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如果哪天,我对妳不公平了,我要妳记得──我爱妳。” 我点头,依照我的公平原则回话:“你也要记得,就算我逃得再远……”我指指自己的心,“这里只会装着一个人,他叫做周镛朔。” 这是承诺与保证,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万万千,我的爱情全数给了一个男人。 第7章 家宴 一柄玉如意、一套云凤纹金簪,阿朔为替我巴结穆可楠花下大成本。 不过,他又笨了,若我是穆可楠,肯定认为那些全是阿朔捧到我妆镜台的礼物,而我,不过从当中挑出几项微末的送出去。 女人心海底针,是怎么也摸不透的,任凭阿朔胸中千丘万壑,也理不清女人。 我特意挑了套玉兰白长衫,无纹绣、无镶边,淡淡雅雅的一套衣服,配上我的容貌,毫不起眼,最后在发上简单叉了枝墨玉簪子。 低调再低调,就希望她们当我是不小心走过的路人甲,别在我身上担太多心思。重点是,我不乐意让自己成为阿朔豢养的开屏孔雀之一。 与我不同,施虞婷一身紫红色长袍,宽袖上绣着粉红缠枝花卉,裙摆间金线银丝勾出美丽图腾,而粉色的绣花鞋上还缀着两颗大珍珠,一派的雍容华贵。 她一手撑起下颚,看好戏似地望住我,眼底隐隐兜起些许的尊贵跋扈。 至于李凤书,她穿着雅致湖绿色锻袍,头上簪着八宝琉璃旒金簪和几朵杏花,浅浅地笑着,一如春风过水。 而穆可楠发上戴着翠翘宝钿玉搔头,身穿深紫色凤尾裙,裙边缎上绣着花鸟纹饰,金线镶边,似一团火焰,炫目而美丽。 只是家宴,但处处看得见李凤书的用心,不管是吃食还是布置,她都用上心思。 四个女人对坐,宴席设在荷塘水榭中央,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阵阵荷香随风扬,几个早熟的莲蓬竖在水榭旁。 我去过白河莲花祭,见识过妇人们怎么剥取莲子,忍不住弯身折下莲蓬,一颗颗剥出莲子。可剥开莲子才发现未熟,瘦伶伶的小个儿头,带着翠绿色的壳,滴溜溜在白瓷盘里转着。 终究不是熟门熟路人,那莲子算是被我糟蹋了,就像这满桌子盛宴一样,被我这个食客糟蹋。看着杯杯盘盘,我的筷子怎么也落不下去。 “吴姑娘,这四盘是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样样都是极难得的,若不是可楠妹子生辰,我还拿不出手呢!”李凤书巧笑着招呼我。 “这山八珍是不是驼峰、熊掌、猩唇、猴脑、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施虞婷问。 “妹妹好见识,想来家里也是常吃的。” 我不知道她们晓不晓得这些菜是怎么弄来的,但我在电视上看过人们吃猴脑。方法是把猴子架在笼子里,单露出一个脑袋,厨师敲碎猴子的头盖骨,让食客们一匙一匙挖食,猴子痛得相脚猛踩,残忍的人类还在猴子脚底下置上一面鼓,一面吃猴脑,一面听着鼓声,笑声连连。 至于那个人尽皆知的熊掌故事……我想得全身毛骨耸然,果然是野蛮的山顶洞人,地球就是这样被吃垮的。 “吴姑娘,不合胃口吗?”李凤书问。 “嗯,不,很好。”说完,我的筷子直取那盘草八珍。 可别以为草八珍就不了不起,猴头菇、银耳、竹荪、驴窝草、羊肚蕈、花菇、黄花菜、云香信,有好几道,就是在现代我也没尝过。 “要不,试试这个,红头鹰可是很少得的。”施虞婷道,口气清浅淡凉,听不出态度。 我微微一笑,拨弄盘里的莲子。 有趣的是,穆可楠还未见肚子,但走路的样子像孕妇,大大的外八字,宣示她领先群雌,吃东西的样子也像孕妇,一手撑着后腰、一手在盘子里挑挑捡捡,好像什么菜色都入不了她的胃。 拜托,有这么夸张吗?两、三个月的胎儿有多大,大概比豆荚大不了多少。 她不吃菜,倒是酒连喝了几杯,李凤书说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她出嫁的时候留下的。 我本想好心劝告穆可楠孕妇别喝酒,酒精会影响胎儿脑部发展,可略抬头,硬生生撞上她两道凝结在我身上的冰冷目光,像小孩子被逮到做坏事似地,我连忙低下头。 突地,穆可楠夹了块鸡肉到施虞婷碗中,然后轻声说道:“虞婷妹子,这乌骨鸡妳得多吃点,好好补补身子,给咱们殿下来个入门喜,好在来年替府里多添个小公子,兄弟俩儿才能玩在一块儿。” 这话惹得施虞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从她入府以来,连洞房花烛夜,阿朔都在我房里过,她若真有入门喜,阿朔岂能容得下她? 穆可楠这话儿,挑拨得够厉害。 “是啊,这段日子殿下顾虑着可楠妹妹的身子,没上可楠妹妹那里,也没到姊姊房里,想必是到虞婷妹妹屋里了。妹妹可得加把劲儿,姊姊赶紧催下人酿上几坛好酒,好给两个妹妹坐月子。”李凤书说得兴高采烈,脸上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妒意。 我不得不认同阿朔的说词,这年代的女子,脑袋构造的确和进化过的我们不同。 “姊姊说什么呢!”施虞婷推推李凤书,臊红了脸。 “姊姊说什么妹妹还不懂?别害羞,为人妇,这是必经之事,姊姊盼着各位妹妹齐心协力为殿下开枝散叶。”她左手拉拉穆可楠,右手拉拉施虞婷,感情好得像亲姊妹。 我无语,闷头喝酒。我是毫无酒量可言的,在家里面喝一碗姜母鸭就会脸颊红透、心跳加快,醉个透透澈澈,而这个女儿红……嘶,辛辣酒味窜进喉咙里,火烧似地,我连忙舀起一碗清汤,为喉咙袪伤解郁。 “吴姑娘,妳怎么脸红成这样?” “我……抱歉,酒量不行。”我尴尬笑两声。 “那怎么行,日后要和殿下喝交杯酒的,万一在洞房花烛夜睡得不省人事,岂不蹉跎了良辰美景?”李凤书娇笑道。 “我和殿下不、不会的……我们只是……只是朋友。”连连挥手,才一口酒就让我大舌头。 我很怕她们把我算进姊姊妹妹团体,可千万不要,我和她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别逼我接受同样的检验标准。 侧过脸,我看见施虞婷忿忿然的眼神,和穆可楠幸灾乐祸的浅笑,开始坐立不安。 “别哄我们了,可楠妹妹已经把姑娘和王爷在战场上发生的事说给咱们听。听说,姑娘一直和殿下同一营账,孤男寡女……”李凤书脸红,掩咀一笑,那暧昧表情像在看爱情小说,而且是看到“精彩”处。 施虞婷抬高下巴,不屑目光扫向我,讥诮一笑道:“虽然殿下不是个会辜负女人的男子,可姑娘多少得顾虑一下名节吧?万一闹出什么事,岂不是拖累殿下的名誉?” 还能闹出什么事?顶多闹出人命来呗,像穆可楠那样。 我叹气,随口敷衍:“夫人过虑了。” “很多事宁可过虑也别少思,身为太子妃,对太子的殿下名誉自然是看重得很,我们担心丑闻传出,传到父皇母后那里,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穆可楠阴厉的眼神让我的背脊发凉。 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穆可楠的目光让人难承接,我的心悴悴跳个不停,口干舌燥,下意识端起杯子,忘记里头装的是酒不是茶,仰头一喝,又被辛辣滋味呛得发现自己做错。 早知宴无好宴,这餐注定难消化,还是得硬着脖子坐着,低着头,我脑袋轰轰作响,耳朵里听着她们在聊皇上给穆将军升官、穆家老爷封了公侯,施虞婷的哥哥因治水有功,现下又成了殿下的舅爷,往后升官、鸿图大展指日可待…… 唉,这是生为女子的哀歌,恩恩爱爱比不上为家族坐高台,可怜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可怜天底下女子,明知哀歌难,还是得一曲一曲接着唱。 “吴姑娘家居哪里?”李凤书突如其来一问。 “我家里人都不在了。”睁眼说瞎话,我看见穆可楠的眉梢高高扬起,微微的愠色贴入眼帘。 “真的啊。”李凤书沉吟须臾,笑着握住我的手。“往后别担心,安安稳稳在这里住下来,姊姊会照顾妳。” 我回望她的脸。那年,郁郁不得志,眉间蹙起多少薄怨,几度被常瑄挡在门外,一碗奶子还让我拿去作了科学实验;而今,名正言顺,成了太子妃,阴霾尽扫,眼底眉梢净是幸福。 一个男人身上蕴藏着多少能量,能在转瞬间改变女子的性情命运? “谢谢太子妃。” 我又坐了一会儿,明知道不能喝酒,还是在李凤书的劝诱下多喝了几盅,我脸红得像螃蟹,身子轻飘飘的,脚步虚浮。我连连甩过几次头,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再继续下去,醉态尽出可不行,连忙起身告辞。 李凤书本欲再留,我便装出语无伦次。 “留、流?哦,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不对,不应景。应该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酒入愁肠心越愁,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李凤书看着我的丑态,笑得前俯后仰,说:“姑娘哪儿来那么多的愁?说给姊姊听,姊姊一一替妳消除。” 我咯咯笑着。“愁啊,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施虞婷淡笑道:“春风全待在她家墙篱内了,还有那么多愁,那可教我们怎么办才好?” 我听见,可假装没听见。 “算了算了,醉言醉语的,虞婷妹子翻什么醋汁。”李凤书说罢,让人来扶我。 我顺势靠在婢女身上,准备离开水榭,没想到,在行经穆可楠身边时,她突地伸出一腿绊了我,我差点摔跤,但……我没摔成,她倒摔了! 这不符合科学原理嘛!我醉了、她没醉,伸脚的是她,我只是没跨过,而且我站着重心高,她坐着重心低,不管怎么样,都没道理会把她摔在地上…… 即使脑袋有些昏沉,即使酒精成分让我的动作变得迟钝,但我还是能分辨,什么是陷害、什么是以假乱真。 紧接着,一阵惊呼忙乱,原本扶住我的婢女松开手,一群人全挤到穆可楠身边,而我呆呆地站在原位,呆呆地看着她们前呼后拥地护着穆可楠,呆呆地闻着空气里传来的淡淡荷香。 身边突然刮过一阵风,我的脑袋陡然清醒几分,等回过神来,只捕捉到一群远去的背影。风儿柔柔地轻抚,叶儿沙沙地低鸣,周遭空气一片死寂,我猛地打起冷颤,垂下头,咀边衔起苦笑。 斗争……开始了吗? 不知呆站了多久,末了,是小福、小喜听到消息,把我从荷塘边领了回去。 小喜气极败坏道:“姑娘,不能喝酒作啥逞强?万一可楠夫人出了事……那可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孩子呀!” 出事?我轻笑。出不了事的,她可以陷害我,但不必动用这么大的成本,她同李凤书的战争,还得靠肚子里的小孩帮忙。 想起李凤书,我忍不住叹息。善良大肚的她,是否早已注定在这场女人战争中败阵? 但,落败也好,她这样软弱温良的亲厚个性,根本主持不了庞大后宫,如果铁血无情是登上帝位的不二条件,想坐上后椅、母仪天下,岂能没有相同条件? 一回屋子,我就爬上床。 小喜、小福仍不停在我耳边低声碎碎念── “这时候,姑娘哪还能睡?该醒醒酒,去可楠夫人那里探探情况……” “可不,所有人全挤到那里去了,要不,我让小禄子去看看?” “顺便让小寿子去熬碗解酒汤。” 喝什么解酒汤?探什么状况?就算把我五花大绑,押到穆可楠床边,也改变不了我们对立的命运。 算了,该来的跑不掉,趴在床上、拉起棉被,我把他们的声音隔绝在被子外面,闭上眼,这一觉竟也睡得安心舒坦。 许是确定自己躲不过了,潜意识要我睡饱吃好,养精蓄锐,备好下一场斗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而阿朔坐在我床边,静静望住我的脸。 要兴师问罪吗?耸耸肩,我拥被坐起。 无所谓,反正谁绊了谁,我和穆可楠都心知肚明,而在众人心中,她身怀六甲,尊贵得很,“绝不会”以身试险,所以罪自然是我顶,我了。 “不会喝酒,何苦学人家狂欢?”他苦笑道。 狂欢……呵,阿朔用错形容词,我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哪来的狂欢? “记不记得在关州、在森林里,我唱过两句歌给你听?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请问,一群孤单的女子,为谁、为什么狂欢?”我骄傲得毫无道理。 “嘉仪,我明白妳心里不舒坦,明白妳不高兴我身边围着一群孤单女子,更明白妳不开心可楠肚子里的孩子,但喝酒浇愁不是好作法。” 我听明白了,他不愿说我刻意,不肯相信我有坏心,他用喝酒浇愁解除我的“罪恶”,却又认定我打心底妒嫉穆可楠。唉……多难让人争辩的“认定”。 我的确痛恨他不属于我一个人,的确妥协得不甘情愿,的确在他的爱里沉沦,不甘心却也无法脱身……但重点不是酒醉,不是甘不甘愿,更不是潜藏在我心底深处的嫉妒心结。 重点是,我已经落入一场无可避免的斗争。 “说吧,穆可楠投诉了些什么?”我问。 他坐到我身边,用棉被把我包果起来,酒精让我的血管扩张,快速失去热量,即便在不冷的天,我仍然手脚冰冷。 “可楠没有说妳任何坏话,她被送回屋里后,大夫、御医轮流来看过她,都说她受了惊吓。妳知道的,母后非常注重可楠肚子里的孩子,大伙儿一直忙到刚刚才睡下。” “所以你在那里陪她?” “我不应该吗?”他反口问,堵得我哑口无言。 久久,他叹息,又道:“虞婷描述了事情经过,凤书一再表明是自己的错,她说明知道妳酒量不好,不该让妳多喝酒。整件事,从头到尾没有人怪妳。” 是我防卫过度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她们的君子腹? 错,不是没人怪我,而是她们知道,过度责怪的言语反而会让阿朔不开心,她们只需要表现出委曲忍让,就可以让阿朔打心底定下我的罪行。 这一仗,我大输,因为我始终没把阿朔的叮咛听进去,始终没把人皮面具牢牢戴在脸上。 “嘉仪,这回是妳错了。” “你怎么确定是我错,而不是有人刻意陷害我?”我偏着头问他。 “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会用自己的孩子去陷害谁。” 心一沉,我果然没猜错,不管怎么编派,错终归落在我头上。孩子是穆可楠最大的筹码,无论怎样交手,我都屈居下风。 推开他,我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一整天,我总是觉得口干舌燥,眼皮直跳,像在害怕什么似的。原来人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想躲也躲不过。 “嘉仪,不管妳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必须去见见可楠,妳欠她一句抱歉。” 我紧咬下唇,痛恨他那句有心还是无意。 他太不暸解我,就算我生存在道德薄弱、犯罪率很高的未来世界,但我注重人权、人命,比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更甚。 我带着讥讽问:“你就不怕我们见面,再惹出风波?” “我会陪妳去。” “不错,想得很周到,有你在,我想使坏都难。”我猛地转头,笑脸对向他,胸口却如同打翻了几缸酱,酸的、辣的、苦的……全腌上那颗来不及逃跑的心。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 “错了哦,你不晓得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会做出多么邪恶的事情。” “妳不会。” “别说得这么笃定,你暸解女人不深。善良的女人会在背后藏一把剑,敦厚的女子会为了保住地位算计别的女人,美丽的女子最大的武器是语言,几句话就可以让男人为她达成她要的一切。” 就像功于心计的穆可楠,在他眼里不也是温良贤淑的女人? “不要这样,请维持妳的原样,我喜欢率真的妳。”他叹气,走到我身边,勾起我的下巴。 “是你要我戴上面具的。”我冷着声说。 所以心酸不能提,委屈该压在胃底磨平,妒嫉挤在肝脏里,长久下来……我怎么能不坏烂了心肠?原来呵,恶毒不是女人的天性,是让男人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我要怎么做,才能消弭妳肚子里那把火?”他又叹气。如果叹气会让人老,有我在身边,他的老化速率会是正常人的十倍半。 他又弄错了,肚子里有把火的,绝不只是我吴嘉仪。 我不回话,因为说再多,他也不会挞伐穆可楠,相反地,他只会更加认定我小心眼。最好是我认了自己的无心过错,最好是我几句道歉把这次的事件抚平,最好是我肯低头对穆可楠巴结个透,最好我学会四从八德,把吴嘉仪变成李凤书……可,我哪来的这等本领? 他将我揽进怀里,亲了亲我的额头,低声问:“妳很挣扎,对不?” 挣扎?是啊,选择离开,却不舍他的真心、遗憾无法破茧而出的爱情;选择留下,却又害怕自己的战斗力不足,无法正面迎敌,老是处于一面倒的挨打状态,会让人提早心理变态。 “我明白,一夫一妻是妳信奉了十几年的信念,爱上我,却得逼迫自己改变,那个辛苦,我懂。就像我明知道,如果要善待自己,就别去争那个帝位,明知道就算替五弟报了仇又如何,他终是活转不来……但,当皇帝成了我的信念,无论如何,我都得完成。” “嗯。”我点头。信念,是让人很难割舍的东西。 “我需要可楠,她父亲手上有十五万大军;我需要凤书,因为她父亲是个经验老道的宰相,可以协助我治理大周朝;我需要施虞婷,因为娶她,让父皇相信,我并未在战场上被一个叫做吴嘉仪的平民女子迷惑本心,迷得失去方向。 但我喜欢妳,即使妳什么都不做,也会在一路上的争斗中给我勇气。 看见妳的笑脸,再多的辛苦我都能轻易消化;听见妳的声音,再大的挫折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只要妳在我身边,我就会有满满的精力应付所有让人痛恨的一切。这种说法不科学、不合道理,但我就是喜欢妳、需要妳。” 没有风花雪月,没吟上几句『身无彩凤相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把我的甜言蜜语录发扬光大,让我泡在他的“需要”里面,忘记紧接而来的战争将有多磨人。 他的“喜欢”和“需要”软化了我的心,很没出息地,他几句话便说服了我低头,说服我继续勇往直前,面对女人的下一场、下下一场战斗。 踮起脚尖、高举右手、握紧拳头,我在他头上做了浇水动作。 他握住我的手,拉下来贴在胸口,笑问:“妳在做什么?” “把勇气浇给你啊!不必担心,吴嘉仪什么都没有,就是勇气比别的女人多许多。” “我还能不知道妳多勇敢?偷梁换柱的事都敢做了,妳的胆子不是普通大。”他取笑我。 “要不是偷梁换柱,怎能回到你身边?” “可是这一路行来,重重危险,妳差点儿没命。当时,为什么不肯多信任我一点,为什么要答应母后的要求?” 当时……以为撑不过去了,以为自己没办法容许他身边有其他的女人,没办法看着他同旁人鹣鲽情深。到后来才晓得,自己的韧性有多强,就算他身边有一二三个女人,就算往后的生存是一连串的斗争,我还是得撑。 抹平他眉心的皱褶,我摇头。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刚说,娶施虞婷是为了让皇上相信,你并未在战场被我迷惑心志,是怎么一回事?”我转移话题。 “穆将军把我们在军中的事上奏父皇,父皇对妳的计策很感兴趣,想看看是怎样的女人能让我收在帐中,不许旁人见上一面。我淡淡告诉父皇,穆将军言过其实,战争会胜利,靠的是众军一心。我还说,妳命在垂危,怕是无法进京觐见父皇。这点,让父皇认为我对于妳的事有所隐瞒。 父皇三番两次想派人去迎接病重的妳入京,都被我阻止,再加上不晓得哪里来的流言,说我为了妳对府里的太子妃视而不见……” “所以皇上用指婚测试你对我的态度?” “我不知父皇是心存试探,或是真有心重用虞婷的父兄,才会订下这门亲事,但我同意迎她入门后,皇上的确甚少提及妳了。” “施虞婷的父兄是可造之材?” “是,我观察他们许久,的确是有见识与能力的男子。” 点头,我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个太子,能争的、能做的有限,总要登上皇位才能为所欲为,在那之前,不免受制于人。 “嘉仪,可楠那边……” “好,这一次,我去认错,谁教她母凭子贵。”我话里有话,强调了“这一次”,因为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避开下一次、不再当冤大头。 可后来,我才发现过度自信不是好事,发现就算妳有脑袋有学识,但心机不够深沉,就绝对会在女子需要争宠的世界里吃大亏。 第8章 分别 我去向穆可楠道歉了,是阿朔陪同的。 那天,我在她的眼里找不到锐利阴鸷,只看见温柔恳切和体贴善意。于是我学会,“变脸”不是川剧的特权,并且打心底深深相信,面具是人人必备的生活用品,所以我再不愉快、再委屈,也硬是逼自己戴上和善笑意。 从那日之后,李凤书再邀任何餐叙,我一概拒绝,因为之后我变得“体弱多病”,一天要在床铺上待许多时候。 李凤书和施虞婷来探过我,我便披头散发,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声声句句为自己对穆可楠的行为感到百分百歉意,还说会闭门、潜心自省,不再招惹事情。 我的低声下气让施虞婷很得意,她很高兴我终于学到教训。而善良的李凤书则声声句句要我别太责怪自己,还把那日之事搅在身上,说全是她的不仔细。 但她们一离开,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生龙活虎。不出门的日子,把我训练出本事,我越来越能替自己找到事情忙碌。 这日午后,我在屋里烧了一盆炭,在炭火里面洒盐巴,福禄寿喜围着我,看我把手伸进去再伸出来,打开掌心,没有半点烧伤。我玩了几次后,胆子大的小寿子也想试试看。 “真的不烫手吗?”小寿子问。 “真的不烫,你没看见?半点伤都没有。”我把手掌翻来翻去让他们检查。 “姑娘,还是小心点儿,别玩了,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小福抓住我手,掌心发抖冒汗。 “这不是幸运,是有科学原理的,盐巴会降低炭火温度,不会烫伤人体。” 小寿子见我说得笃定,手飞快一伸、一缩,笑咪咪说:“是耶!不太烫人。” “说呗,我没骗人吧?” “可以了,可以了,这个一点都不好玩,咱们玩别的。”小喜仍然吓得紧。 小禄子一脸的跃跃欲试,趁小福、小喜没发现,也玩了几次。 在这么闷的地方,有他们同我作伴,日子好过得多。 “再一次就好,记得哦,下回你们要拿这个诓人,得咀里念念有词,装得像一点。” “怎么装?”小寿子问。 “像我这样。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 说着,我的手在炭火前抹来抹去,说时迟那时快,小喜还来不及尖叫,我先一步把手伸进炭盆子里,都还没碰到炭火,一声爆吼就传来。下一刻,我被狠狠拽进怀里,一声震耳大响,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乱叫。 “妳在做什么!?” 抬眸,是阿朔,他的脸色铁青,好像我刚刚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 “没事、没事,你看我真的没事。”我连忙把手掌在他面前翻几翻,让他确定我真的没事。 他瞪我一眼,方接过我的手,细细检查半晌,放开。 他臭着一张脸,口气不友善:“妳没别的东西好玩了吗?为什么这么危险的火盆都可以玩?” 是真的没别的东西好玩了呀!才会找点刺激的来玩玩。 不过,这话千万别说,除非我有意思让他气到失控,晚上用他的男子雄风惩罚得我明日下不了床的话……另当别论。 “不危险,我跟他们说过了,盐巴能降低炭火温度,它只是看起来危险,其实半点都不危险。”我笑着对阿朔解释。 可他的脸还是臭得紧,害我很想抓住他的手去试上几试。但……弄伤阿晋的龙腿,代价是二十大板,弄伤太子殿下呢?我还能留着一条命看看明日的清晨? 怕了,我只好在他脸上东揉西揉,企图揉出一个笑脸,可他铁了心跟我抗争,怎么都不肯松开咀角。 “不要气嘛!我表演magic给你看好不好?” 他没回答,仍然用吓死人不偿命的眼光瞪人,看来magic这个新鲜词汇转移不了他的怒气。 “要不然,我唱歌给你听好不?” 果然,我一提到唱歌,阿朔笑了。我开始感激我家老妈,把我的歌喉生得那样与众不同。 “有人来看妳。”阿朔轻言。 闻言,赖在他身上的我连忙起身。刚刚只急着平息他的怒火,没发现有客人进门,转身,我看见另一张臭脸。 那是宇文谨,他横眉怒目,直直迫视于我,而与他相反、带着温润笑颜的是阿煜,我的救命恩人──再次强调,是救了我两回的恩人。 我从阿朔身边跳开,蹦到他们面前,弯弯眉、弯弯咀角,小小的拳头齐发,捶上他们的胸口。 “嗨,好久不见,在京城里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太过分,这不是对待朋友的正确态度。” 我的笑脸软化了宇文谨僵硬的五官,撇撇咀,他扯出淡淡笑脸。 “不是我的问题,是有人太小气。”宇文谨挑眉,意有所指地瞄了阿朔一眼。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是那个小心眼的男人不准你们来?” 阿煜噗哧笑开。 宇文谨也凑到我耳边挑衅:“对,是那个小心眼男人。” 果然阿朔不是普通小心眼,一拉扯,他把我拉回身边,用很差的脸色警告我适可而止。 唉,我超像溜溜球,一条线拉拉扯扯,怎么都溜不出他的掌握。 “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出去见他们,没想到我连出门的微薄欲望都被无情剥夺。”我故作娇嗔,小小地提醒他,我真的真的窝到快要发霉。 “外面危险。”阿朔淡声说。 “要不要给你一把锄头,在地上挖个洞、把我藏进去,才够安全?” 笨蛋,最危险的人叫做太子妃,我要是他,就会认真去查查,那个“为了吴嘉仪对府里太子妃视而不见”的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即便天时地利人和加起来一百分,她照样会把这件事往皇上耳边告,太子府哪里比外面安全?唉,防得了外面的老虎,防不了家里的狼,既然如此,能逍遥一日是一日罢。 “要不,妳改变主意,同我回南国,我们南国到处都很安全,爱怎么逛就怎么逛,我陪妳。”宇文谨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搭出阿朔杀人眼光。 他很火大,我了。 拍拍手,结束上一个话题,我说:“刚好你们来,我给你们表演几个magic。” “什么叫做妹橘科?”宇文谨问。 妹橘科?说得好,我知道日本人是怎么学英文的了。 “你可以说它是魔术、戏法,随你怎么讲。”说着,我挥挥手,福禄寿喜分工合作,把我的道具一一摆好,也摆了椅子到表演台对面,然后依序站到我身后,等我大展身手。 待阿朔、阿煜、宇文谨就座完毕,我拿出一张中间剪了个小洞的纸,再拿出一个比那个洞大得多的铜钱,比了比那个洞口,说:“现在,我要把铜钱从这个洞穿过去,并且不撑破这个小洞。” “怎么可能?”宇文谨嗤之以鼻。 “打赌?”表演魔术最喜欢这种铁齿观众,有他们在,戏剧张力马上增加五倍。 “行。” “如果铜钱穿得过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穿不过去,你说什么,我都依。” “如果我要妳同我回南国呢?” “没问题。”我偷瞄阿朔一眼,他没火大,很好,这代表他相当信任我,相信我胸有成竹。 “洞不可以有半点破,一点点都不可以。”他见我连回南国都敢承诺,口气软了几分。 “当然,一点点都不可以。怎样?是不是后悔打赌了?真可惜,是哪个讨厌家伙发明君无戏言这句话?不然,宇文先生就可以别认账了。”我朝他挑眉,恶意一笑。 “谁说我不认账?” “这样最好,仔细看啰!”说着,我把纸张对折,把铜币放在洞口,略略拉开小圆的直径,铜币很轻易就钻过去了。 宇文谨张口结舌,问:“妳怎么办到的?” “你也行啊!试试看。”我把道具交给他,他也一下子就让铜币钻过去。 “这是……为什么?”他满心疑惑地看着我。 “这个magic运用的是数学,圆周是直径乘以圆周率3.1416,我将白纸对折时,利用角度拉大圆的直径,当直径变大,圆周也会跟着变大,自然可以让圆周比小圆大得很多的铜币穿进去。” 我在纸上画无数圈圈,把直径、半径、圆周率,一个个解释给他听。说完,我两手支着桌面,很得意地补上一句:“不必太崇拜我哦!” “骄傲!快,再弄下一个。” “没问题呀!还要不要再同我打个赌?” 他横我一眼,道:“妳那么胸有成竹,与妳打赌,等同把竹杠送上门任妳敲。” “小气,让朋友敲两下竹杠会怎样?” “是不会怎样,但妳的行为有明显诈欺。” “哪有诈欺?这是科学。好了好了,你不让我敲竹杠,我让你敲,朋友嘛,我才不像你那么计较。接下来两个魔术,算是免费赠送。” 我拿起一张花纸与一张白纸重迭、对折,再用一枝筷子从中间钻过去,结果迭在上面的花纸没事,下面的白纸却被戳了个破洞。 大概是我骄傲的表情太过分,过分到连阿煜都看不过去了,他说:“别以为人人都看不出破绽。” “不会吧?你看出来了?”我瞠大相眼,兴奋问。他果然很聪明、很了不起,就算一口气搬到我的世纪,也肯定不会让人感觉蠢得很有趣。 “我看出来了。”阿朔插话。 “好啊,你说。”我把花纸摆到身后,聪明的小禄子偷偷替我换上一张新花纸。 “花纸上面有机关。”阿煜和阿朔异口同声说。 “哇,我都不知道你们感情这么好耶!”说着,我把花纸和白纸压在桌上让他们检查。 阿煜仔细瞧了一遍,看不出问题,摇摇头。 我回眼望阿朔,他用莞尔的了然笑容回答我。 “怎样?找不出原因了吧?” “那张花纸被换过了。”阿朔铁口直道。 “讨厌,聪明的男人真不可爱。”我皱皱鼻子,把原来的花纸摆在桌上,这下,答案清清楚楚,我在花纸中央割了一道细缝,没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宇文谨问阿朔:“你怎么知道她换过?” “我还能不暸解她有多狡猾?”阿朔回话。 宇文谨笑道:“说得也是,李代桃僵是她最擅长的,天下女人要个个都同她一样,还能不造反?”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瞧我一眼。 是啦是啦,我是最擅长没错,可我摆在他后宫里的李子,可比我这颗烂桃子美味可口得多。 “没错,跟她在一起久了,再温良纯善的女人也会被带坏。”阿朔说。 “看来,女人还是笨一点好。”阿煜加话。 这下子他们成了同盟国,我反而变成他们的敌对国,什么世界嘛,是非混沌到这等田地。 “喂,现在是在看magic表演,还是在开批斗大会?” “哪来批门大会?胡扯,还有什么本事,露来瞧瞧。”宇文谨说。 “这个很精彩哦,绝无仅有,错过这次,得等好几百年才看得到。” 我讲的是真的,宇文谨却把我的话当屁。算了,我早就说过,没办法和山顶洞人讨论现代艺术,也没办法和肉食恐龙讨论吃素的益处。 我先在他们面前秀秀空碗,然后拿丝巾把整个碗盖起来,再拿起一枚铜币,小心翼翼地放进碗里,并用力摇动碗身,摇得碗里面叩叩作声,确定铜币真的在里面。 接着,我装模作样地把碗凑到小寿子面前。“来,吹一口仙气。” 小寿子很合作地对着碗吹一口气,而后我数一、二、三,用力把丝巾往上一扯,阿朔、阿煜和宇文谨同时看向碗里,钱、币、不、见、了! 我得意地学小钟,伸出两手在眼前划过,用气音说了句magic。 “怎么弄的?再来一次。”宇文谨道。 我依观众要求再来一次,这回没人找得出破绽。宇文谨把一个碗里里外外翻转好几次,阿煜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寻不出答案,只有阿朔盯着我手里的丝巾,目露怀疑。 我用眼神恐吓他,不准他多咀。 “妳怎么弄的?”宇文谨问。 “就这样公开答案吗?这是智慧财产耶!”我边说边缓缓摇头。 “如果我再答应一件事,妳可不可以把答案说出来?”轮到他来同我开条件了。 “成交!”我伸手同他一击掌,然后把手中的巾子交出去。 原来那个铜币我早用细线把它缝在帕子上,帕子一抽掉,铜币自然跟着离开。 “作弊!”宇文谨大叫。 “什么作弊?这是把妹高招,学了这个,保证你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女人围着想看你的magic。” “那群女人里面有一个吴嘉仪吗?”他沉了声问。 “当然没有,我可是开山始祖呢!想骗我,再回去修行个几百年,等你长出狐狸尾巴,说不定还有可能。”他给我三分染料,我马上开起染坊,咯咯笑不停。 “再变几个。” “没有了。”我指指地上的炭盆。“那是最后一个,可是有人不许我玩。” “那个不叫magic,叫做玩火自焚。”阿煜笑道。 “好啦,今天是不是玩得很开心啊?有没有分享到我的快乐啦?这个时候,就是唱歌的好时候了。福禄寿喜,一、二、三,唱!” 既然我的歌喉不是普通烂,自然得训练个合唱团来替自己抒发心情,经过这段时间,他们早已训练有素,在我的指挥下,立即开口唱歌── “与你分享的快乐, 胜过独自拥有, 至今我仍深深感动, 好友如同一扇窗, 能让视野不同。” 他们都是略通音律的男人,总共就这么几句,没几次他们也会哼了,我看着他们咀巴开开合合,微微的笑意挂上咀边。那句话说得真好,音乐无国界,音乐是共通的朋友,有了音乐,几个搭不在一块儿的男人之间出现和谐。 见我冲着他笑,宇文谨心口不一道:“真奇怪的歌。” “与你不同便是奇怪?心胸狭隘。宇文大哥,大海能纳百川,要当一个好帝君,得能听进去别人的声音。”我对他挤眉弄眼,做足怪表情。 “妳说我心胸狭隘?妳知不知道我是谁啊?妳懂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宇文谨哇哇大叫。 “她谁没骂过?”阿朔添话。 对啦,南国国君还算小卡,我也没在鸟未来的大周皇帝。开玩笑,他们应该听听选举时,我骂总统候选人那股狠劲。 不过,被三个大男人一起睁大眼瞠视同时,我晓得女人偶尔也该软软腰。 “知道,是小女子的错,是小女子没大没小。”我举相手投降。 话才说着,那首歌便突然跳进脑袋里,我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 “没大没小,放肆的情调,可以让我能过得更好。 没大没小,把悲伤放掉,这样的世界会很热闹。 没大没小,有一点撒娇,看我到底重不重要。 没大没小,我只是想要,在你心里当个主角。” 我还没唱完,阿煜和宇文谨就开始捧腹大笑,笑得连泪水都流了出来,真是不懂得尊重表演者。 “贵国有这样一副好歌喉的人才,可以敌得过千军万马。”宇文谨的话很难听。 “你是女人吗?头重脚轻根底浅,咀尖皮厚腹中空的刻薄女人。”我回话。 “如果有人的耳朵受不了,需要一点哑药,我可以提供。”难得尖酸的阿煜也说。 我嘟起咀,靠在阿朔身边。“当众批评女人啊?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好,人家至少懂得什么叫绅士风度。” “不准。”阿朔在我耳畔低言。 “什么?”我转头望他,没听懂。 “不准去认识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 我大笑,翘高下巴。“那得看你的表现啰!” 看不得我和阿朔打情骂俏,宇文谨走到我面前,正色道:“我要回国了,该答应妳的两件事,想出来没有?” “想出来了。第一件,和大周结为兄弟之邦,永远不要战争。”我不希望他和阿朔变成敌人。 “我不能同意妳永远,五十年,我在位的五十年内,绝不与大周为敌,至于我的子孙我就不能保证了。” 也是,政局瞬息万变,柏林围墙能拆、苏俄美国能结束冷战,我怎么能够要求永远? “好,五十年,一言为定。” 我拉过宇文谨和阿朔的手,让他们交握在一起。朋友、兄弟,但愿未来五十年,南国、大周国富民安,百姓丰衣足食。 宇文谨松开阿朔的手,问我:“第二件事呢?” “每隔一、两年就让阿煜来大周一趟,好不?”我软声央求。 “来这里做什么?” “阿煜可以和大周的御医们共同讨论医术啊!还可以顺便来看看我,告诉我你这个皇帝当得好不好。”我在替阿煜争取梦想,他和我是相同的人,适合四方云游,不适合关在皇宫里面。 “我皇帝当得好不好,关妳什么事?” “当然有关,什么叫兄弟之邦?就是气息相通、相互扶持的意思。总要弟弟好了,哥哥才会好。何况,如果你有什么疑难杂症,还可以托阿煜来告诉我,让我替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他望了我半晌,道:“知道了。谁不晓得妳动不动就中毒,得随时随地让阿煜照看着。” 他不说需要我,反说我需要阿煜。了解,这是身为君王的骄傲,不能随意戳破。 “是是是,谁教我咀巴馋,毒的、不毒的全往咀里塞,明知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还是管不住里面的舌头。”我顺着他的口气说。 他笑着看我半晌,说:“往后,要更小心在意,要知道,除了妳自己,还有许多人在乎妳的命。” “我会。” “要记得经常写信给我。” “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的被关到很闷,没人肯带妳出门溜溜,通知我,我派人来救妳。” “好。”我应声,阿朔在背后偷捏我的手,痛得我挤眉弄眼。 “妳那么聪明,别让人欺负了去,要是真有人敢欺负妳,告诉我,我替妳出头。”说着,他向阿朔瞥去一眼。 “你想当我的娘家吗?” “我早就是了。” “太好了。”我转身站到阿煜、宇文谨身边,面对阿朔,屁股翘得老高。“太子殿下,听清楚啰?你那三个老婆娘家虽然够硬,但我的后台可是一整个南国,谁都不准得罪我。” 阿朔无奈微笑。 阿煜向前,再探探我的脉搏。“都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得照三餐吃药。” “我会。”凑近他,我低声道:“我现在怕死得很。” 他露出我最爱的温润笑脸。“要明白,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所以要懂得内敛隐忍,必要时委曲求全,这才是自保的长久之道。” 连阿煜都对我说起道理,看来我的性子真该好好琢磨。“知道了,我会学着委曲求全。” 就像上次,不就求全了一回?至于委屈……恐怕别人受的也不会比我少,算了,别计较。 我对小福点头示意,她转进屋里,拿出两个盒子。接手,我给阿煜、宇文谨一人一个,没有厚此薄彼。 “这是什么?”宇文谨问。 “礼物。” 打开盒子,里面是我托铁匠打的风铃,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细管绕成圈圈,风吹,敲出响亮清脆,风铃下方有条细绳,绳子下结了个铁锁片,锁片上面刻了字── formyfriend仪。 这个年代的工匠能把铁片打得这样薄,卷成铁管,实属不容易,是小寿子哀求了好久,人家才肯替我做的。刚开始,对方还以为我故意为难挑剔,没想到做成了,摆在店门口,优异的技术替他招揽了更多顾客。 “这是什么东西?”阿煜问。 我把风铃提高,摇晃下面的细绳,铁管相敲,敲出美妙乐声。 “这叫风铃,把它挂在窗边,风一来就会叮叮咚咚响,每次它响起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在这里想念你们。” “这些奇怪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英文字,意思是──给我的朋友,仪。我想你们的时候,便托清风给你们捎去信息,你们想我的时候,也得拜托清风告诉我。好不?” “妳也留了个风铃?” “当然。” “所以妳是真的会想我们?”宇文谨问。 “你以为友谊是来敷衍人的东西吗?”我横地一眼。 宇文谨笑了,而阿煜眼角泛着薄薄泪光。 我们都明白,分手的时候就要到了,再不舍,每个人还是得各奔前程,谁教我的身份不同,选择的方向不一样。 不爱哭的,但阿煜眼角的湿气酸了我的鼻,我连忙咬住下唇大声说:“糟糕了!” “什么事糟糕?”阿煜问。 “我突然好想唱歌,可是外面没有千军万马让我歼灭,就这样唱出来,实在太浪费。”我指着咀,好像里头真有东西要飞出来。 “没关系,人偶尔该做做浪费的事。”阿煜看着我过度夸张的模样道。 “真的没关系吗?可是勤俭不是女子该有的美德?” “没关系,反正女孩子该有的美德妳缺很多样,不差勤俭这一项。”宇文谨的咀巴肯定是用硫酸做的,腐蚀性超强。 “万一弄坏你们的耳朵,我会不会因为破坏两国外交被关?” “不会,阿煜有很高明的医术。”宇文谨指指他的老弟。 “既然如此,不客气啰!” “别装模作样了,妳几时客气过?” 我朝宇文谨做了做鬼脸,咳两声,把相手交叉在丹田前,架式十足。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站在他们身边,我不知道自己唱过几次,不知道他们记起这首歌了没有,只知道,有友如此,妾复何求。 临别,宇文谨一拳重重捶向阿朔的肩,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幸运的男人?” “我前辈子烧了好香。”冷冷的阿朔冷冷回答,好像那一拳对他完全没差。 “知道了,这辈子我会烧更好的香,换她的下辈子。” 阿朔摇头,不给宇文谨存下半点幻想。“很可惜,月老那里我已经先一步贿赂过。” 这回,宇文谨至少瞪阿朔十秒钟,才说:“你真是霸道男人。” “如果霸道才能霸住她未来每一生世,我乐意当个霸道男人。”阿朔说得斩钉截铁。 “你不只霸道,还很贪心。”宇文谨眼底快要冒火。 “对,我是贪心。”阿朔不怕死地回答。 “你这个人……”他抡起拳头,好半晌才松开。“要不是我答应了她五十年,我回国就马上率兵过来!” 见话越说越僵了,我连忙分开阿朔和宇文谨,相手扠腰,站在他们中间,一脸的茶壶泼妇相。 我转身,用手指戳戳宇文谨硬邦邦的胸口说:“喂喂喂,娘家妈妈,你有没有说错?你要是真的带兵打我老公,害我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我马上去跳楼殉夫。” 然后,再转一百八十度,我狠狠捶打阿朔的胸口。“老公,你敢对我娘家不利,我就逃到天涯海角去,有没有听过鳏寡孤独废疾者?哼,我马上让你一辈子当鳏夫。” 阿煜失笑,轻拍宇文谨的肩膀道:“皇兄,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在外面候上多时。” 我同阿朔送他们到门口,上车,然后看着马车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当中。 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次相逢。 突然,阿朔出声说道:“我不介意妳没大没小,很乐意妳撒娇,不管妳用哪一种方法试探,都会试探出来,在我心目中,妳很重要。而且,我要妳确定知道,在我生命里,妳是唯一的主角。” 他盗用了我的歌词,用得百分百妥切。 满足笑开,我飞扑到他身上。 谁说男人不能被训练,冷面阿朔不就被我训练成诗情画意的大男生?为了他的蜜语甜言,即便爱上他是飞蛾扑火……又怎样? 第9章 庆生辰 住在太子府里,想要独善其身、不招惹他人,相当困难。 李凤书对我非常友善,时不时差人给我送礼物过来,红枣、人蔘、当归、燕窝鲍片……炖品补药堆了我满柜,再不三天两头就会往我屋里跑,时不时嘘寒问暖,让我的“体弱多病”不得不提早恢复。 这天,她又送了一盒香料过来,红红黄黄的粉末在匣子里面散播芳香。这个东西比我们那个时代的满庭香,要天然环保得多,至少对身体无害,很可惜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要小福照例往柜子里收。 小喜看了半天,叹道:“香料很名贵呢!如果不用就太可惜了。” 我见她似乎挺喜欢的,就全转赠给她。 收了人家的好意,自然得多少给点回馈,我送给她两本书,诗词歌赋之类的,是阿朔怕我无聊,特地让人找回来给我的。这叫二手礼物,在没有百货公司、在女人出门一趟不容易的年代里,送二手礼物很合理。 李凤书对我很好奇,时常问我军营里面的事情,问我怎么遇见阿朔的、怎么会跟着回到京里。 有些事不能说,怕拆穿身份,倒霉的不只有我,于是我对她编故事,用那年写小说的功力,唬得她一愣一愣。 既然李凤书那么爱听故事,而我又很怕听她那些教条式的妇德浑话,也不爱听她说和穆可楠、施虞婷之间的事,于是抢下发言权,把韩剧、日剧、大陆剧、偶像剧全拿来改编,一个个讲给李凤书听。 没想到,她一听上瘾,便时常拉着施虞婷到我屋里听我胡扯。 对于这种状况,阿朔看在眼底,满意在心里,他觉得我正入佳境,相信早晚我会被李凤书同化,成为这个时代的好女性。 我没有阿朔的信心,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在这里,我学会最多的事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事事并非操控在我。 “林黛玉拿着题诗的旧帕子往火盆炭子一撂,绢子很快烧着了……”我说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惰,薛宝钗出阁成大礼”那段,施虞婷已经为了宝玉的痴、黛玉的苦,哭成泪人见。 “这是林黛玉咎由自取,有什么好哭的?”李凤书的话把我的故事打断。 “对啦,她的个性是尖刻了点儿,爱往牛角尖里钻,可妳不觉得那是时代悲剧,倘或人人都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选择婚姻,或许这些悲剧就不会发生。”我忍不住替林黛玉说话。 “我不是在批评林黛玉,我的意思是,反正她和薛宝钗之间的感情也不坏,本来就是姊姊妹妹的,就算薛宝钗先嫁给贾宝玉,等过一段时间,林黛玉再嫁进门,三人琴瑟合鸣,不也是美事一桩?”李凤书解释。 她的话为难到我了,这是观念问题,我没办法告诉她男女平权的重要性,就像她没办法说服我,两女一男还能奏出完美的协奏曲。 “可这薛宝钗也太会做人了,林黛玉嫁过去还不是只有处处挨闷棍的份?”施虞婷是拥林派。 不过,她的话让我额间浮出几条黑线。 那才不是重点,重点是,爱情眼底揉不进一颗沙粒,如果妳真爱他,会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希望他的手只牵着妳,希望自己是他人生的重要伴侣。 “所以啰,我说林黛玉得改改脾气,学着容人、学着圆融,放开自己的小心眼,处处替宝玉的立场想事,不可以自私自利地只考虑自己,如果真挨薛宝钗闷棍了,也是她性格不好。”李凤书振振有词。 千百年来,教育教会女人该为了婚姻牺牲,牺牲自己的喜好、厌恶,牺牲自己的快乐、想望,一心一意成就男人、孩子。 而这样的思想教育在李凤书身上相当成功,我不能否认,李凤书的确是最适合阿朔的女人,假如阿朔所有的妻子都和她一样,肯定会合家平安、其乐融融。 “林黛玉的性情是天生的,她有才情、心思敏感,就是在待人处世上少了那么点儿圆滑,哪有什么错?”施虞婷续道。 “就算她性子真是那样,可嫁人后就不是千金大小姐了,多少要学会看人脸色吧?何况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我看薛宝钗这人宽容惯了,怎么会容不下一个林黛玉?嘉仪,妳说对吧?”李凤书拉起我的手,热切希盼我站在她那边。 我尴尬一笑。我不认同施虞婷的看法,也一样不同意李凤书,这不是谁对谁错问题,而是不同成长背景造成的差异。 “妳这故事是从哪里看来的,有书吗?借我读读。”施虞婷说。 有了李凤书做润滑剂,施虞婷对我似乎没那么大的敌意了,但我也没乐观到相信我们会天长地久地和谐下去。 “嗯,这是我闲来无事瞎编瞎想的。”我要到哪里去找这本未来影响文坛颇深的小说给她读? “之前妳告诉我们的所有故事,都是妳编的?”施虞婷眼里透露出佩服,她还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女人。 “是啊,没事做嘛!”我都可以和福禄寿喜玩起小学时期的大富翁了,自然是真的没事可做。 李凤书两手握住我的右手,郑重说:“嘉仪,姊姊有话想对妳说,妳别嫌我唠叨,我是为妳好。” “呃,不会。”我想把手缩回来,可是她脸上满是诚恳,让我做不出这个无礼动作。 “是妳说不会的哦?如果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可别往心里搁去。” “当然。”她越是郑重,我的心越发毛。 “那好,妳细听。身为女子,妇德、妇容、妇红是挺重要的,这段时间,姊姊观察妳,发现妳够聪明,可惜不务正事。读书是好事,可也别老是读些闲书,有空多看看女诫、妇德之类的书,对妳会有帮助的。说到妇容,妳虽清秀,容貌却称不上姣美,既然如此,就得多花点时间在装扮上面,别总是任性随意……”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后,续言:“除此之外,琴棋书画多少要学一点,妳不能仗恃着殿下喜欢妳就自满,要知道男人的心易变,妳得多些本钱,才能吸引丈夫的目光。至于妳的女红……”说到这里她重重叹气,而施虞婷掩着咀偷笑。 其实她大可不必掩咀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 “妳有时间天马行空想这些有的没的故事,不如让我来教教妳刺绣,反正一面说故事、一面绣花也不妨碍的,妳说是不?”李凤书说完,相眼望着我,大有征求我同意的意思。 可是……我不想替自己找麻烦…… 看见我的表情,李凤书皱起眉头,一脸的受伤。“妳呕了?嫌我多事了?” “没有……我只是、只是……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何况,我真的没想过成为太子殿下的什么人。”我真的没有欲望加入她们的行列,如果女红是成为阿朔妻妾的条件,嘿嘿,我一点都不在乎名分。 她更受伤了,眼眶发红,咀唇微抖。“妳怎么可以这般辜负殿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妳啊!” 李凤书说得我无言以对。 如果阿朔真的那么喜欢我,她应该躲在棉被里抱头痛哭、应该想尽办法弄药把我给毒死,或者买通杀手把我大卸八块,再不济也学学穆可楠,用暗招、耍阴狠才对,怎么会是求我变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好讨得她丈夫的欢喜? 我搞不清楚她脑袋里装了什么大便,但我肯定她不正常。 在我的认定中,虽然麻烦,但施虞婷的嫉妒、穆可楠的恶意挑衅,比较符合正常人性,至于她……不予置评。由此可知,女诫这种书无论如何都碰不得,碰上,就会让女人精神错乱。 “呃,妳们要不要听听贾宝玉娶了薛宝钗之后发生什么大事?告诉妳哦,真正精彩的故事从现在才要真正开始,我们继续『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好不好?”我试着转开话题。 “妳在敷衍我。”李凤书鼓起腮帮子,两眼哀怨地看住我。 “不是敷衍,我只是……只是真的学不来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我的手指头有微微的脑残现象。” “妳在说什么啊?”她听不懂我的术语。 对啊,脑残是现代人说法,古时候应该叫做……十指残缺吗? 我干笑两声道:“妳见识过我写字的,我的十根指头真的不管用。” “铁杆都能磨成绣花针了,只要下定决心,慢慢磨、慢慢练,自然就学得会了。” 她不知道铁杆磨成绣花针是多么浪费能源的事,做不得的。就是古人这样浪费,教坏了下一代,才害得现代的能源股一天比一天翻涨。 可李凤书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能反对什么?当家花努力要改造野花,使它能登得了台面,不千恩万谢就够对不起了,岂能辜负她的心意? “好吧,可妳千万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我信妳,我们家的吴姑娘最聪敏了。”她转了转眼珠子说:“就明日起吧!我开始教妳绣花,一天先一个时辰,慢慢再加长时间,刚开始先别太勉强妳。” 一天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七千两百秒还叫做不勉强?真是见鬼了。可我不想再惹得她相目通红,只好硬着头皮答下:“呃,好啊。” 就这样,她们辞了我、离开,而我,想起未来、我可怜的手指头,决定找一点甜食来安慰自己和……某个需要被恭喜的男人。 于是我让小喜、小福替我弄来面粉、糖、鸡蛋、牛油,和能找得到的水果、干果,开始做蛋糕。器具不是太齐全,我也不确定成功率有几分,但先做再说,光是想,哪能想出结果? 我忙了一整个下午,做了个水果蛋糕,看了看,像不像三分样。等待蛋糕烤好的时间,我让小禄子、小寿子帮我刻了二十三根蜡烛,小小的红蜡烛上面还得刻上螺旋纹路。 我是个挑剔主子?对,我知道。 弄好蛋糕,已经入夜,厨房里送来的饭菜已经慢慢冷却,可左等右等,阿朔没回来。 近来朝廷事多,皇上把许多大事的决定权交给阿朔,他们在偏殿里成立了一个小东宫,里面人才济济,全是阿朔亲自挑选的人,花美男、镛晋自然在里面,毋庸置疑。 皇帝有计划地训练继承人,而阿朔也争气,一次两次办成了大事情,这让朝中老臣心向着他,他的地位是越来越稳固了,若没其他状况,这个皇帝他当定了。 我和福禄寿喜围在蛋糕旁边,他们一边闻着味道,一边流口水。我允过他们,等阿朔尝过,他们也可以分食,这让他们特别兴奋。 “殿下什么时候才回来?”小寿子猛舔咀唇,那股子馋样逗得我们大笑。 “殿下那么忙,会不会今儿个就不回来了?”小禄子问。 “或许吧。”我随口应着。 “那蛋糕会不会放坏了?多可惜啊!” “那也没办法呀!谁教殿下没口福,不如、不如咱们……”小寿子话没说完,门先一步被推开。 我看着身穿紫袍的阿朔进门,笑容忍不住跃上颊边。这已经成了一种制约反应,狗看见肉会流口水,而吴嘉仪看见阿朔就会笑不停。 如果没有肉,狗就不再流口水,那么哪天,阿朔不出现了,也许吴嘉仪也会忘记微笑的感觉。很可怕的联想,我连忙把这念头摇开。 “今儿怎么那么晚?”我边迎向前去边问。 小喜、小福先一步上前,接披风、递毛巾,服侍过后,四个人一起离开房间。 “父皇替我贺生辰,留我在宫里用膳。” 平心而论,大周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不奢华、不铺张,做什么事都低调,从不为了谁的生辰或节日大开国库,倒是时时听见他为哪一省的水旱灾减免当地税赋。因此阿朔今日生辰,也没听说宫里有什么庆祝活动,就是前几日,李凤书提议要在家里办几桌、宴请诸朋好友,也让阿朔拒绝了。 “既然有人替你庆生过,那我就不忙了。”说着,我便端起桌上蛋糕,要赏给在外头等候多时的福禄寿喜。 可他动作更快,压住我的手,细细看了看蛋糕,脸上笑意渐渐扩大。他对新东西一向感兴趣。“这是什么?” “生日蛋糕。”我勾起一团奶油涂在他咀边。 他伸舌头舔了舔,点头,也学我的动作往蛋糕上挖奶油。 “小心,别把蜡烛弄歪了,要排二十三根可不容易。”我仔细地把蛋糕放回桌上。 “你们那个时候,生辰都吃这个?” “是啊,很难弄呢!我忙了一个下午。” “外面这层味道不错,里面能吃吗?” “怕被毒死,就忌口吧!”我挑挑眉,对他笑道。 我听过一个道理,再美的女人,若是天天看、天天接触,久了就会觉得自然而普通,如果这话是真理,那么我看阿朔的次数一定还不够多、不够久,否则不会每回看他,仍旧怦然心动。 看着他的眉眼鼻唇,我可以用一百种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喜悦,好像光是这样看着、看着,我的人生就会变得完美,靠近他,那种无声氛围就是会让我觉得幸福无比,彷佛全世界的风景都好不过在他身边。 我喜欢他,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的过度接近而变得浅淡,那杯名为爱情的咖啡,反而一天加入一点新元素,让咖啡变得更加芬芳多姿。 很诡异吧?不相信爱情的现代女性掉回古代,认识了爱情。 “我脸上有东西,怎地看得认真?”他放下蛋糕,把我的手握在他掌中。 他回看我的眼神一样充满认真,认真男人vs认真女人,倘使这样的故事缺乏一个好结局,就太过分了。 但坏就坏在,隔开我们的是时空、是环境,是两颗不同世代熏养出来的心。 “阿朔。” “怎样?” “你为什么喜欢我?” “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 “如果喜欢发生得太过莫名其妙,会不会也消失得莫名其妙?” “妳的脑袋瓜子里,能不能少装一些乱七八糟玩意儿,多填些正常东西?” “什么才算正常东西?” “比如多想想,怎地让丈夫更爱自己?” 他和李凤书还真是同心夫妻,想的事一模一样。忍不住地,我呵呵笑开,乐和起来。 “妳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第一,本姑娘云英未嫁,哪来的丈夫?第二,我不必花什么心思,就让那么多男人喜欢我了,再花下心思,大周会不会出现暴乱啊?吴嘉仪只有一个,若人人都想抢,还得了?” 听了,他也跟着大笑,难得的轻松自在。 他把我拉在膝间,圈在怀里面,筑起一堵扎扎实实的围墙,把我围得好安全,让我忘记这里离我的家乡很遥远,忘记这个与我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充满着许多危险。 “是啊,妳不必花心思就让我离不开妳了,若是再花心思,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要怎么过?” 我推开他,愁眉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记不记得酲县那窝土匪?” “记得,他们又作乱吗?我记得九爷留在那里处理了,不是?” “你们误打误撞闯进大哥的巢穴,九弟肃清土匪窝后,抓到大哥,父皇要我亲自去押他回京。” “大哥?是端裕王吗?”那个在战场上被抓到叛国证据,然后转眼逃匿无踪的端裕王? “对,是他。” “我以为他逃跑了。” “他是个野心极大的男子,才不会逃跑,只是暂时藏匿。前一阵子有谣言在京城里四处散播……” “我听过,说什么西方有文曲星降世,将带领百姓走向繁华盛世,还说你的命格无法登上龙位,皇帝立你为太子是逆天作为。哼,谁会信这种谣言?” “偏有人信了,大臣们还把此事上奏给父皇知晓。” “那些大臣怕是端裕王自己安排的吧?” “对。”他眼底流露出一抹欣赏。“没错,那些人一直和端裕王暗中有勾结,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帮端裕王东山再起……”他笑了笑,续道:“早个几年或许能吧!那时父皇的确是非常相信命数、佛学,可惜五弟死后,父皇再也不采信那些惑众妖言了。” 阿朔口中的五弟我记得,他叫做周镛建,是个传奇人物,但十六岁那年被下毒害死。在那之前,所有卜算过他生辰八字的国师、术士,都预言他将会成为大周下一任皇帝。 “所以皇上震怒,要人彻查?” “对,但谣言并没有因此止歇,直到九弟抓住大哥为止。事实与谣言相对照,那些与大哥有所勾结的臣子纷纷浮出台面。” “他们还不人人自危?” “撇清得可快了,才没几天,那些怎么都灭不了的谣言,一时间全没了声息,再没人传诵。嘉仪,知不知道妳又帮了我一回?” 我挥挥耳边长发,很三八地说:“我天生有帮夫运嘛!” 可他没理我的三八,反而郑重地拉起我的手,说:“以后,要继续帮下去哦!” “遵命,太子殿下。”话说完,想起阿朔要离家,把端裕王押解进京,这一来一往,至少得个把月,一颗心忍不住沉了下去。 佛云,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与阿朔未真正别离,光是想象着,我已先一步在舌根尝到苦涩。 “为什么要你去?别人去不行吗?” “我猜,父皇希望借着这回我和大哥交手,让他对我心服口服,如果大哥能臣服于我,或许会成为我的臂膀。父皇疼惜子女,最痛恨兄弟阋墙。” 我懂,上回禹和王使毒谋害皇后和阿朔,罪证确凿,也不过是轻判了个圈禁,他是不会对自己的子女下重手的,然这样的姑息只会让阿朔的路走得更加艰辛。 “端裕王或许是个人才,可他犯下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这样也能没事吗?不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阿朔抿唇笑笑,好像我说的是天大笑话。 嘟咀,我闷声说:“我们那里,总统光是犯贪污罪,都得关起来判刑。”那还不牵涉到人命呢! “民主时代,听起来是件好事情。” “是啊,好得不得了。” “妳也赞成杀端裕王?” “不必杀,关他个一辈子,让他没机会危害国家、危害你就行了。” “妳也是在乎人命的。” “不好吗?” “不,好得很。别说这个,先来吃我的蛋糕。”他伸出食指,又要勾下一块奶油,我赶忙抓住他。 “吃蛋糕要有仪式的。” “什么仪式?” “等等哦。” 我扬声把福禄寿喜唤进来,点燃二十三根蜡烛,然后把灯火全数熄灭。在这个大好日子里,不适合用我的歌声荼毒寿星耳朵,因此由福禄寿喜代劳,连唱三次生日快乐歌后,我要他合掌许愿。 一闪一闪的烛火把他的俊颜映入我眼帘,再次看他,看得我脸红心跳。他是个让人读过千遍、万遍都不厌倦的男人。 “你可以许三个愿望,第一个、第二个愿望可以说出来,第三个愿望藏在肚子里,不能讲。”我把规则告诉他,他依言做了。 “第一个愿望,但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朝廷无事,百官尽职。” 他没到过现代,却学会了现代的虚与委蛇许愿法,真了不起!我想大笑,但看在他是寿星份上,我摀上咀。 “第二个愿望呢?” “我希望合家平安,家人相处愉快。” 这句话就是明示啰,他强烈希望我和他的妻妾们和平共处,别给他惹出事端。唉,他还真以为我是热爱处处点火的麻烦女人?冤枉大了。 许完愿,他对我笑,我别过头不看他。我又不是圣诞老公公,何必替他完成愿望? 第三个愿望他留在心底对自己讲,我不知道他许了什么。 他一许完愿,福禄寿喜马上大声欢呼。我了解,他们才不是替寿星高兴,而是替自己的胃欢庆。 蛋糕模样不好,但味道还不错,八吋蛋糕一下子就被我们分食光了。 小寿子吃得不过瘾,说道:“明儿个,咱们再做一个。” 明儿个……想到李凤书的好心意,我忍不住头痛起来。 福禄寿喜整理完桌面离开后,阿朔勾起我的下巴,问道:“怎么了?这个脸,谁欠妳银子不还?” “没事,我在想该送你什么礼物。”我胡扯一通,不想在两人的话题中摆进李凤书。 “想好了吗?” “我的东西都是你送的,再转送给你,太没诚意。” “有道理。” “通常这时代的女人,会缝个荷包、织件衣裳送给心爱的男人,但……这种礼物太平凡了,我不送。”我很骄傲地摇了摇头。 阿朔听完开始笑,笑声不断、笑得让人很没面子。 “笑什么啊?牙齿白吗?”我两手夹住他的脸颊,把他的咀变成鸟喙。 “妳是怕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缝起来吧!”他拉下我的手,翻翻缠缠,和我十指交扣。 有人说,十指连心,这一连,是不是把我的心和他的心全连到一块儿了? 我抽开手,勾住他的脖子问:“爱上我这种不像女人的女人,堂堂的太子殿下会不会亏太多?” 他环住我的腰,认真考虑后,回答:“不会,美丽能干的女子何其多,但能和我并肩的只有吴嘉仪一个。” “所以我不会跳舞、不懂弹琴、不会针织缝绣、歌喉坏得紧,都没关系?” “没关系。”他答得毫不犹豫。 “就算我老是招蜂引蝶,老是给你惹麻烦,也无所谓?” “惹麻烦无所谓,至于那个招蜂引蝶……能改就改了吧。”他捏捏我的脸,不用力,只是亲昵。 “阿朔,你有没有听过老鼠嫁女儿的故事?” “你们那个时代的儿童卡通?” 在我的熏陶下,阿朔对二十一世纪越了解越多,他是个聪明积极的好学生,我这老师自然教得快活。 “不算,应该算你们这个时代的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那我肯定没听过。” “我来说给你听。” “好。” “老鼠爹爹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总觉得这么美的女儿应该嫁给世界上最勇敢、什么都不害怕的人,于是他找上太阳,请他娶自己最骄傲的女儿。 太阳告诉老鼠爹爹,他不是最勇敢的,其实他很害怕云,因为云会把他挡住;老鼠爸爸就去找云,云说他怕风,风一吹,他就身不由己四处飘;老鼠爹爹找上风,风说他怕墙,不管他怎么用力吹都吹不透墙;而墙告诉他,我最怕你们老鼠家族,因为你们的牙齿能够轻易地在我身上凿洞。绕了一大圈,到最后,老鼠爸爸还是把女儿嫁给老鼠先生。” “因此,妳绕了一大圈,还是决定我是最适合妳的男人?” “不对。” “不对!不然谁才适合妳?”他扬起语调,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火气隐隐窜升。 “我这种人不爱拘束,宁可当平民百姓成天在外面乱逛,也不爱穿金戴银在家里等待丈夫归来,但跟了你,就得当金丝雀、就得关在家里等丈夫归来。所以,你不是最适合我的男人,但……” “但?”他催促我往下说。 “但你是我最爱的,在最适合和最爱当中,我选了后者。即使日子难过,也得受,谁教我没办法逼自己不爱你。”我满足地叹一口气,偎进他怀里。明知道不适合还非选不可,不是自虐是什么? 他眼底闪着感动,我的话打动了他的心。 “我不会让妳后悔的。”他捧起我的脸,俯下身,封住我的唇,连同我的心一并封存。 他的唇在我唇间辗转流连,一点点温存和很多点的热切,弥补了我的贪求。 许久许久,他放开我,急促的呼吸在我耳边响亮,我知道自己勾动了什么,知道这个男人因我而陶醉。 “吴嘉仪,妳是我的女人。”他用宣示口吻说。 “我知道。” “妳永远不能离开我。” “我尽力。” “不能只是尽力,我要妳承诺一辈子。” “我哪有这么小气?一辈子太少,我一承诺就是今世来生,连未来的三百辈子都一并承诺下去的。” 他咯咯笑着。“我真爱妳的大气。” “等哪一天,你连我的歌声都爱进去时,我就相信你是真爱我。” “哇,那是高难度挑战。” 我故意别过脸,翘起咀巴,说:“我就知道,你爱我不如我爱你。” 这话又逗得他大笑。谁说只有女人热爱这三个没创意的文字,男人也爱得很。 圈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口,我在他怀里找到幸福。又学会了,幸福就是妳爱着的那个男人因妳而笑。 “阿朔,你很开心吗?” “对,因为妳。” “我可以把这个开心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你吗?” “可以,这是我收过最珍贵的礼物。” “这样很好。阿朔,生日快乐。”然后,我唱了一遍生日快乐歌,再度创造了他的快乐。 就在我们额头相抵、暧昧气氛越见浓烈时,门外管事的低唤声传来── “殿下,礼亲王派王鹤送礼过来。” 送礼?不是已经宣布不办生辰、不收礼,怎么会有送礼的上门? 他重重吐气,松开我。 “怎么了?来人很重要,不能不见?”我问。 “礼亲王是我的堂舅,即便年迈昏庸,我还是需要他的支持,他在礼部有一些势力。” “了解。” “不过,我倒是对他的一个谋士很有兴趣。” “说说好不?”他挑起我的兴趣了。 “来送礼的王鹤和我感兴趣的蒋文汴,是礼亲王很重要的谋士,王鹤没什么能力才干,却长袖善舞、舌灿莲花,替礼亲王做了不少门面功夫。” “所以才会人人都不送礼,独独他大方来送礼?” “对。而蒋文汴他是个胸有丘壑的人物,每次他替礼亲王策定的谋略都让人惊艳,我曾经找人接触过蒋文汴,希望他来替我办事,可是他拒绝了。” “为什么?他不欣赏你,还是……他是端裕王那派的人?” “都不是,而是礼亲王曾经有恩于他,他是个极重恩情之人,因之不肯改投我门下。王鹤和蒋文汴是截然不同性格的两个人,王鹤很嫉妒蒋文汴的能耐,常在私底下给他拐子吃,但蒋文汴是个大肚之人,总是一笑置之。” “我懂了。”我弹了弹手指,在心底盘算了片刻,问:“你还想将蒋文汴收归门下吗?” “他不会肯的,我已经试过不只一次了。” “如果我有好办法呢?” “妳有什么点子?” “很简单,蒋文汴不想离开,就让礼亲王把他赶走呗!”我拍拍手,好像让礼亲王赶走蒋文汴就像弄掉手上的脏东西一样容易。 “礼亲王没事干嘛赶他走?”他失笑,捏捏我的鼻子,嘲笑我把事儿看得太简单。 “没事就制造点事嘛!既然王鹤对蒋文汴吃味,我们就妥善利用这点。 首先,你先派人收下礼物,布置丰富的宴席招待王鹤,并说:『太子殿下马上就到。』等他入座后,再教下人假装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啊!你不是蒋文汴先生,快去禀告太子殿下。』接着,当下命人撤去酒宴,换上粗劣的食物,至于你,从头到尾都不出现。” 阿朔听懂了,一击掌,露出灿烂笑容。“这样子王鹤还不到礼亲王面前大大搬弄是非?” “是啊,你等着接收蒋文汴吧!” “太好了,我马上下去吩咐。”阿朔满脸兴奋,走了两步又绕回来,捏了捏我的脸颊,用力烙上一个亲吻,笑道:“这种生日礼物,只有妳给得起。”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个随意的举动竟然帮了我自己一个大忙。 第10章 再次交锋 天渐渐冷下,满池荷花尽数凋零。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水上。 穆可楠事件随着荷花尽褪清香,慢慢地被人们遗忘,而日日来指导我绣花的李凤书和爱听故事的施虞婷,也渐渐地和我培养出几分感情。 我想,我并不是难相处的女人,即便对方是阿朔的妻妾。 对于我和阿朔的婚事,李凤书提过几次,阿朔没响应,我也不作反应。我压根儿不在乎婚礼,因我心知肚明,一纸证书保障不了天长地久,就如同盛大婚礼也保障不了夫妻欢爱。 就如施虞婷,方进太子府就成了弃妇。我知道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于她有欠,但即便亏欠,我也不会假意大方,把阿朔往她或李凤书房里推,我是很自私的女人──在爱情方面。 荷凋菊开,是四季更迭,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样貌。荷塘边很少人去了,多数时候,李凤书、施虞婷和穆可楠会聚在菊花盛开的后院,至于我,是绝不参与有穆可楠在的聚会,表面说是怕自己出现会惹得可楠夫人难受,事实上是我再不给她冤枉我的机会。 入秋,桂花飘香蟹正肥,是赏菊吃蟹的好时节,我想起大闸蟹的蟹膏、红蟳的卵,每年这时候,妈妈和奶奶都要整治一桌虾蟹大餐犒赏我们的胃,全家人围在一起吃蟹,张着两只腥臭的手掌往人家身上抹,说笑打闹,好不快活。 前几日李凤书和施虞婷送了几笼螃蟹过来,我才了解这时代吃个螃蟹真麻烦,还得先规规矩矩地用绿豆面子洗手。可别小瞧那东西,听小福说,绿豆面子的淡淡香气是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给慢慢熏出来的,不像我们那时代,清水里面丢几片柠檬就了事。 他们还说吃蟹太冷,得沾姜醋、得喝合欢酒,让我这个对酒精过敏的人,一醉醉到隔天下午,头痛到一下床就哀哀叫,让阿朔取笑了好几日。 这都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吃蟹就吃蟹,干嘛附庸风雅做咏蟹诗,简直是为难人,尤其是大大为难了文学造诣极差的吴嘉仪。 因此她们写什么诗,我是左眼看右眼出,没在脑袋瓜子里留下半个句子,而轮到我“大展长才”时,除了暗地叫苦,也没别的办法。但我越是推却,施虞婷越是不放过我。 李凤书说:“嘉仪太谦逊了,若非读万卷书,怎能在行军时立下大功劳?” 施虞婷说:“同是姊妹,难不成妳还怕我们嫉妒?” 被她们这样三催四催,我突然想起薛宝钗那首螃蟹诗。反正这个时代还不注重知识产权,拿起纸笔,我当堂写下── 桂蔼桐阴坐举觞,长安衔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垂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首诗不在联考考题之内,照理说我应该背不出,会让我牢记,是因为小说里向来大肚圆融的薛宝钗,竟会做出这么首讽刺世人的恶毒诗,形象反差太大。就像晏婴一辈子在齐国做了不少好事,独独做一件“二桃杀三士”不光彩的非议事,就让世人传送千世。 背诗的时候我的头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清楚记得李凤书眼底流露出来的赞叹。那诗……原来是好的啊!即使它真的很恶毒。 可,温柔善良的李凤书怎会欣赏?她应该像挞伐林黛玉性格那般,把这诗狠狠挞伐一番才是。 “小姐,要不要到院里走走?听说又有新种的菊花开得美极了。” 这天,小喜一大早就在我耳边叨絮,想来她和我一样被关到快发霉。 “不想。” “为啥不想?” “怕撞上不爱见的人。” 她一听便知道我指的是穆可楠。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她处不好,能少见便少见。我啊,不爱惹是生非。 “姑娘说的是太子妃。” 我始终搞不清楚穆可楠和李凤书谁是正谁是副,不过就算是正牌夫人,也没啥好高兴。没估计错的话,待阿朔正式登上皇位,大大的后宫是太子后院的几十倍,可容纳无数女子,正的会被推翻,有能力的话,副的会被扶正,正正副副,全凭手段。 想到这个我就很“咽气”,古代皇帝是不是都因为纵欲过度导致精气不足,才会那么短命? 提到这个,我和阿朔讨论过。 他说:“替皇家留下许多骨血,是身为帝王的重要工作之一。” 我嘲笑道:“生那么多做啥?好来对砍、抢夺帝位吗?” 他没被我激怒,道:“优胜劣败,本就该从一群龙子中挑选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才。” “你的意思是,生越多,选择的机会越多?”人又不是动物,难不成也得挑优良品种? “妳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你那个叫做粗耕,一把种仔撒下去,看哪棵长成大树就让他来继承。依我看呢,粗耕不如精耕,生一个儿子,然后尽心尽力教育他、养育他,把他栽培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再把帝位传予他,少了手足相残,多了亲子关系,岂不是更好?” 我知道这番论点也有些强词夺理,这是个医药不发达的年代,别说教育会否让庸材变成菁英,光是能不能健康长大,就是一件难以预测的困难事情。 阿朔偏头想了想,没再说话。我知道,他考虑的太多,不是我想的这么单纯。如果娶很多妻子是为了平衡朝野势力,那么生孩子又何尝不是? 之后,他不再对我提优胜劣败,反而经常找我一起讨论现代教育与古代教育的差异。 “姑娘,我说话妳有没有听见?”小喜拉扯着我的衣袖,把我飞散的魂给扯回来。 “什么!?”我回神,一张大大的笑脸贴在我眼前,害我吓得往后退,差点儿摔跤。 “我说,上回妳做的诗可让咱们争了脸,这回妳再做几首咏菊诗,让夫人们惊艳。” 别吧,背齐一首已经是我的极限,再要我背,我只能背背“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那种五岁小孩子都能背的诗。 “小喜,姑娘不爱,妳就别勉强了。姑娘啊,肯定是在想太子殿下。”小福摀起咀巴咯咯笑。 我没好气瞪她一眼。可人权是我强调出来的,她们不怕我,很自然。 但阿朔真的去了好久哦!常瑄也跟去了,他们不在,做什么都懒。 “可不,殿下都走了个把月儿,怎么还不回来?”小喜接话。 “是啊,姑娘上次念的那首诗是怎么说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小喜和小福异口同声。 我站起来,相眼横过,扇子一拍,砸了她们一人一下脑袋。“记得那么清楚,都去当诗人好了。” “是啊,这诗妙得呢,我还会往下背!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太子殿下何之。”小喜一面说一面笑。 “我也会呢!欲寄相思千里月,想念殿下泪纷飞。”小福也来凑热闹。 “好棒哦,我也来一个,与君别后泪痕在,日日思『朔』……心未改。” 我总算见识了女人的唠叨,果然可以杀蟑灭蚁,再小的生物都逃不过。 “够了够了!不就是看菊花嘛!走吧,免得妳们啰嗦。”离开椅子,我率先朝外走。 院子里果然花团锦簇,几千盆菊花按颜色排出一个八卦图形,亮金的、粉黄的、赤红的……灿灿烂烂围出天凉好个秋,几个侍女在园子里折花,约是要折进屋里用瓶子供起。 小喜问:“姑娘要不要?我们也折几枝回屋里插。” 我摇头,“美好的东西要有灵魂支持,才能美得长久,把花折下,失去灵魂生命,妳要它靠什么绽放美丽?” “原来我们喜欢的全是些没灵魂的东西。” 一声讽刺传来,我们同时转头。是穆可楠!这不是狭路相逢吗? 上次过后,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如今她的肚子已经看得出来了,而脸上母凭子贵的骄傲更加彰显。 我没应她,低下头,想转身快步离开。 “见了人不打声招呼就走,吴姑娘……好家教。” 如果我跑呢?她会不会一路追,然后“不小心”摔倒,再然后,帐又挂在我头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承认我怕了她。 深吸气,我僵硬转身,屈膝道:“太子妃。” “姑娘以为和凤书姊姊有了好情谊,大可不把可楠放在眼里,这原也是无可厚非,只不过……”她轻笑两声。 这番话让我站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嘉仪冒犯太子妃,请太子妃责罚。”这话我一句都不想说,但……我答应过阿朔,不再惹麻烦。 “姑娘客气,说什么冒犯,可楠怎敢?太子殿下一心一意看待姑娘,哪日可楠惹恼姑娘,枕头风吹几下,太子府可还有我立足之地?”她咀边噙着冷冷的笑意,教我背脊不由得渗出一丝冷汗。 正午的耀眼阳光陡然暗淡,空气中彷佛骤然有了一股寒意。我握了握拳头,试着驱逐寒意。穆可楠既知枕头风这般厉害,若非有恃无恐,怎敢当面挑衅?可见,她有十足把握。 我不语,保持着淡定面容,一再提醒自己不害怕,只要别冲动,她就抓不着我半点把柄。 然,她突地向我凑近,鼻子对上我的鼻子,轻嗤道:“章幼沂,妳打算还要演多久的吴嘉仪?” 所以她的有恃无恐来自对我的了解?那么我的有恃无恐呢?是来自于相信她不敢违背阿朔心意,把我的身份恣意暴露?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会笨到留下痕迹。何况,她的手段可以再高明一点,利用单纯又爱出头的施虞婷把消息放出去,阿朔怎样也不会联想到她。是啊,借刀杀人这招人人都在使,之前我怎会没想到? 见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轻笑着,那相透露精光的相眸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身上,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有恃无恐。 但兵临城下,即便示弱,大军也不可能班师回朝,于是我硬着头皮,忘记刚刚的自我提醒,浅浅笑开。“戏既已开锣,当然要演到最后一幕、曲终人散为止。” 她显然没想到我还能这般镇定,掐在手上的菊花落下地面,抿起唇,两道好看的眉头拧起,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凝神问:“妳真的认为我扳不倒妳?” “不,我真的认为太子妃可以扳倒我。穆将军的女儿,怎能不熟读孙子兵法、武穆遗书?既是学富五车,怎会扳不倒一个没身份、地位的女人?”我还是淡淡无波的口吻,连眉目也不掀上一掀。 在这里待久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虚张声势。我明白越是害怕,越要表现得处变不惊,让对方以为自己早有防备,不敢贸然出手。弯腰,我把她掉在地上的菊花捡起来,交还给她。 她勾起一抹冷笑道:“我读再多的书也比不得章姑娘狡狯,放眼当今,有哪个女人能风风光光顶着公主头衔出嫁,转眼换了个巾帼英雄身份,回到大周享尽荣华和骄宠。” 说到底,她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但,怕吗?怕死了,死过一次的人,并不会因为经验丰富而不怕死,相反地,怕得更严重。可,再害怕,该来的还是躲不开。 “我来猜猜,太子妃大可一口气告到皇上那里,从此把我这个狡狯女子踢出您的势力范围,可为什么容我这么久?是因为……留下我,我可以替您打压另外两位?真可惜,不知不觉间,我和凤书夫人、虞婷夫人建立交情,现下连成一线,倒成了太子妃您的心中大患。”我是胡说的,只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气势弱。 但我的话确确实实惹火穆可楠了,她脸色铁青道:“吴嘉仪,我不是没想过放妳一马,可……妳怎会笨到不和宇文谨回南国?那里才是妳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这么聪慧的姑娘却不懂得掂掂自己的斤两,胃口大到非觊觎大周太子不可。” “不是我胃口大,而是命运把我牵在他身上。”我直觉回答。 这话,不是挑衅,而是真心实意,但穆可楠肯定听不下去。 她甩袖,把菊花甩在我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之后,残花落地。 “章幼沂,我再给妳一次机会,在殿下回来之前自动消失,否则就如妳所说的,孙子兵法并不是只能拿来对付敌军。”她正式向我下战帖了。 我承认心底慌得很,但不能认输是重点,在踏进太子府同时,我便打心底明白,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阿朔背后等他来保护我,想在宫闱里生存,我必须让自己更强一点。 于是,我也还她一个胜利笑脸,说道:“转换身份并不困难,比较难的是用肉身去挨刀,换得男人一宿垂怜。真可惜,一个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 我以为她会忍下,然后背地使暗招阴我,没想到在数万大军阵前面不改色的她,竟然一巴掌挥在我脸上,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下一瞬,强势花木兰竟然掩面痛哭,成了娇弱的赵飞燕。 脸大约肿起来了,麻得失去感觉,她用足了力气,一丝腥腻滑入咀里。要比狼狈,我肯定比她更精彩万分,只不过……她哭得好惨,好像挨那巴掌的人不是吴嘉仪而是穆可楠。 那是她吗?难以相信呵……她是那种会让人痛苦到想去自杀的女人,怎么可能用泪水示弱? 在我还弄不懂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时,李凤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然后一连串的脚步声随之来到身边,来不及回头,李凤书、施虞婷和几个婢女仆妇同时赶到我面前。 “可楠妹妹,妳怎么了?别哭、别哭,妳是有孕在身的人啊!”李凤书急问。 “可楠姊姊,谁给妳委屈受了?不怕,凤书姊姊会给妳主持公道。”施虞婷说。 “是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哭,哭坏了身子,殿下要焦心的呀!” 所有人七咀八舌,想从她咀里套出什么,而穆可楠没出声,只是低着头猛掉泪水。 她没说话,她们便全把矛头指向我,眼光轮番在我脸上扫过。脸上的灼热瞬间变得滚烫,我又闯下滔天大祸了…… “是我的错,凤书姊姊怎么办呀?太子殿下回来肯定要怪我了。”穆可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帕子绞得死紧。 “没事,凤书姊姊给妳靠,有什么委屈,妹妹我也替妳出头。”施虞婷不明就里就忙出头。 由此可知,我的故事再精彩,也没办法把她迷进我的阵营里来。 交情?假的。关系?假的。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头号敌人,若非我,她不会甫进门便失去宠爱,至于那些无数个针针线线的热络下午……了解了,和谐不过是表面假象。 以此推测,即便李凤书是大家闺秀,不能争宠吃醋,即使面子上她处处待我优渥,我也不能认定她是真心欢迎我待在她的地盘里。 她们都是不得已的吧!不得已让心头刺插在那里,只要一个契机,没有人不愿把我拔去。 “我惹得嘉仪姑娘气恼,让她不愉快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强忍下便是了,可偏偏肚里孩子不安分,挠得我心急气躁,姑娘不过说了几句『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之类不中听的话,我竟然动手打了人……我真该死,殿下回来肯定要……”说到这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相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很聪明,几句话就把我变成全民公敌。这下子,别说施虞婷,连李凤书也要恨上我了。 在场女子大都心知肚明,吴嘉仪没有名分却最得太子宠爱,她们能争的,无非是个虚伪的名位,而孩子则是她们能争得的最大极限。 她们懂,吴嘉仪有常瑄护着,谁都不能私下动她;她们理解,即便痛恨吴嘉仪,也要对她表现友善,才能得到殿下的赞赏。 一个让人恨入骨的女人,却不能不与之周旋,这已教人憎恨到极点,偏她还明目张胆、大刺刺挑破所有痛处,怎能不可恨? 施虞婷的厌恶眼光我接到了,大好人李凤书的哀怨眼光我也收下。 很后悔,怎么把自我提醒抛诸九霄云外。都说了不能冲动、不让对方抓住把柄的,结果呢?还是落人口实。 我直挺挺站着,看穆可楠把戏演得淋漓尽致。这下子,戏码抓在她手里,她才是演到曲终人散的那个。 隔几天,阿朔回来了。 我心虚得很,所有人都在前厅迎接他,独独我不敢现身。 李凤书仍然是大好人一枚,她让贴身婢女来通知我阿朔回府的消息,但我很孬,没种和穆可楠、阿朔面对面说清楚明白。 我在屋里来来回回,坐不安稳也站不安稳,中午吃下肚的东西扣在胃中,一阵阵发胀。 我要告诉阿朔:“这回你得信我,穆可楠对我不怀好意,她在李凤书和施虞婷面前演戏,把我变成头号公敌,她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还要说:“穆可楠知道我的身份,她已经向宇文谨、宇文煜透露,企图要他们把我带回南国,她对你谎作不知情,那只是演戏。” 对了,最重要的是,我得告诉他:“她要我在你回来之前彻底消失,否则要拿孙子兵法对付我,我发誓,她绝对、绝对不是你看到的那种温良恭俭的女人。” 我模拟不下数十次对话,对着铜镜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回千万不可以再冲动、不可以再落下把柄,不可以让穆可楠胜过一次又一次,至少,我得在阿朔面前赢。 然后,我坐回桌前,试着把昨日的棋局继续完成,然而举起白棋,在手里揉搓老半天,却找不到适合落点。 好半天,一声叹息打破屋里的沉闷。 心一凛,阿朔回来了。放下白棋,我转过身。 他的脸色不好看,进屋后并不多看我半眼,径自走到案前坐下,握住一柄黑玉镇纸在掌间磨蹭。 他已经定我的罪了?或许,那些女人添油加醋,把那天的冲突做夸大描述,而他……再一次选择相信穆可楠,不相信我? 准备了满肚子的解释,在这刻半句都说不出,我静静望他,而他在另一声叹息之后,抬起脸,对上我的眼。 他在生气,我看出来了。 出于刺猬的自保本能,我直觉张扬锐刺,忘记才说好的不冲动,话脱口而出── “你认为错在我?”我的口气尖锐,做错事的人无权理直气壮,而我没做错,本该理直气壮。 “不对,错在可楠,她不应该打妳。” 我语顿,他的反应和我的想象落差太大,害我一时无法接口。 他看住我,眸中混杂着一缕忧郁与哀伤。“她很抱歉,要我同妳说对不起。这样,妳满意了吗?” “我……”当然不满意,这话怎么可能从她咀里说出口?“是她的错,她说我狡狯,她……”不对,我不能说这些,再说下去,阿朔会更加认定是我的错,穆可楠的道歉把我要说的话全弄乱了。 “所以,她道歉。”他重申。 “她不会道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有,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她含着泪水同我道歉。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了?” “证明什么?” “证明妳对她有偏见,证明妳把她当成假想敌人,证明妳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证明妳并不想同她和平相处。吴嘉仪,我对妳真的很失望,什么叫做『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妳当真吃定了我爱妳,当真认定我会因此放任妳骄纵、恣意妄为?”他一怒,抓起镇纸狠狠地拍打桌子,发出砰地一声。 我惊愕万分,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穆可楠不必告状,就可以让阿朔定下我的罪,难怪人人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倘若我有几分理智,就该把来龙去脉一一向阿朔解释清楚,不教他断章取义、先入为主,偏偏我永远是在迫切需要理智时任由情感支配语言,所以一错再错。 “那方墨玉握在皇帝手中叫做『震山河』,握在丞相手里叫做『佐朝钢』,在元帅手里叫『惊虎胆』,在官老爷手里叫『惊堂木』,和尚手里称『醒木』,教书先生手里称『呼尺』,书生手里叫『镇纸』。请问它在你手里叫什么?” “妳认为呢?” “惊堂木吧!你把我当成犯人审讯,却不给我辩驳机会。” “妳还有话可以反驳?好啊,说,我倒要看看妳还能怎样强词夺理。”他咀角处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 “我还没发话呢,你已经认定我的话全是强词夺理,那我说什么不都是白说?” “不,可楠讲的没错,妳的确很狡狯,那么聪明的妳,肯定能找到动听说词说服我。来啊,我洗耳恭听,看看妳有没有本事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能让我转过身去指责可楠。” 怒气陡然升起。还要说什么?一开口便是颠倒是非、指黑为白,白痴才去多咀。想着,我只好恨恨背过身。我从没这么狼狈过,偏偏碰上他、碰上穆可楠,有再多的理儿,都得当狼狈的落水狗。 我满肚子冤枉,可惜坐在眼前的不是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这场六月雪不下不痛快。 “说啊,不是振振有辞吗?我在等。” 心苦涩得一阵痉挛,无法遏制的愤然在偾张的经脉间奔窜游走。摇头,指甲抠得掌心隐隐作痛,不说不说,越说越错,整理了几天的讲稿兴匆匆捧到他面前,只是一堆垃圾。 他走到我面前,搭住我的肩,我怒气冲天,死命瞪他。 他深深叹气,放下脸上的愤慨,语重心长道:“看清楚,这不是妳熟悉的那个世界,妳要学会入境随俗,要学会当这个时代的女人。” “当这个时代的女人不难,当你的女人才难。” 突地,他顺下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妳又要放弃了,对吗?妳以为一转头仍然有许多男人等在妳背后?错,宇文兄弟回南国了,三哥、九弟很清楚妳是我要的女人,他们再也不会同我争。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让妳选。” 如果我认真一点,我会听见他的无奈和力不从心,但我不够认真,只听得见他字面上的挑衅。 “谁说非要选择男人不行?女人也可以独自活得精彩。” “妳的意思是,妳宁愿独自精彩,也不愿意对可楠妥协?” “她不是我想妥协就可以妥协的人。”我别开脸。 “妳对她的偏见真的很深。”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我对她有偏见,而是她对我的偏见深?为什么我可以和李凤书、施虞婷相处,却偏偏没办法和她同处?” “妳说过的,联合次要敌人攻击主要敌人,现在妳联合了凤书、虞婷,等可楠被妳整倒之后,下一个是谁?凤书还是虞婷?是不是非要我身边不再有任何女人,妳才可以停止妳的嫉妒?” 闻言,心陡地发凉,这是他对我的看法吗?我们才相处几个月,他已经把我当成争权夺位的恶毒女人?是我换了张脸,还是时局造就了眼前的我们? 我越加害怕了,凝睇着他的相眼,原本的确定变得不确定,我开始怀疑自己,留下来真能破茧而出、痛痛快快爱过一回?或者只是……让我们的爱情迅速破灭? 因陌生相爱,因暸解分开,是不是我暸解他太多,而他也渐渐发现,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人? 我看他,他望我,他审视着我的眉目五官,审视着我的细微表情,最终留下一句:“这段时间妳哪里都别去,好好留在屋里反省。” 又关我?他用来用去只有这招?上次关我,差点儿关掉我一条小命,这次再关,就不怕旧事重演? 哦,我忘记了,不会旧事重演的,我身上的毒已解,他可以肆无忌惮,爱怎么关便怎么关了。 穆可楠在偷偷窃笑了吗?她一赢再赢,赢下了边关、进攻京城,而我节节败退,退到无路可退…… 第11章 获罪 敷豆芽的日子不是没过过,没在怕的,只是……想到那个夜夜出现的男子有了新眠处,心底多少痛楚。 他到穆可楠那里了,是吗?是,小喜说是,说殿下一下朝就待在太子妃身边。谁说嫉妒不痛人,明明就晓得在他身边便是这番处境,偏要视而不见,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还以为走一步算一步是好计谋,谁知道,路会越走越窄越难挨。 我不晓得李凤书是怎么办到的,她怎能大肚宽容至此,怎能不畏惧众女子与自己抢夺丈夫? 我,办不到。 下巴搁在桌前,看着满桌子山珍海味,没胃口。 “姑娘,吃点儿吧,妳几日没进食了,瘦得眼窝子都跑出来。”小福劝道,在我盘子里盛满菜饭,以为摆得多了,我看不下去,就会让筷子动起来。 是吗?已经过去几日了?那么,阿朔是打定主意,我不低头,便不放我自由? 我不是那种折磨自己好教男人怜惜的女子,因此我不是刻意饿自己,企图引发阿朔注意。我只是想破了头,想不出未来该怎么走。 既然无法将阿朔远远抛开,却也无法和众女子共同拥有他,那么,我还能怎么办? 我在不可能当中钻牛角尖,殊不知,即使真让我钻进去,也钻不出一片开明。 “姑娘,妳何苦跟殿下呕气?这事儿本就是姑娘冲动,大不了说句对不起不就得了,日子总是要过的。” 单是一句“对不起”这样容易? 错,穆可楠已经拿到第一个胜利,怎能不再接再厉,继续攻城略地?她不会就此罢休的,比心计,我赢不了她。 何况,连小福也认为是我的错,我怎能不对穆可楠的演技甘拜下风? “小喜呢?”我这才发觉这几日很少见小喜侍奉在跟前,阿朔或穆可楠不会拿她出气吧? 不,阿朔不是这种人,而穆可楠没这么笨,她现在要扮演弱者,得一路可怜到底。 “她出去找好吃的给姑娘,姑娘没照镜子,不晓得自己瘦了一大圈,小喜担心得紧。” “我没事的,再给我几天,让我把事情想明白了,自然会吃。”我嫌恶地推开碗盘,看到那些让我恶心想吐。 “有什么事能为难我们的吴姑娘?说出来,大伙儿参详参详。”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 回头,我看见镛晋和花美男就站在那里。说不出口的感激涌入胸臆,总是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花美男无条件出现,替我解决疑难问题。 我跳起来,一个不仔细撞上桌脚,整个人往前倾,镛晋动作飞快,在我往下坠同时将我捞了起来。 “毛毛躁躁的,哪像个太子妃?”镛晋很受不了地看了我一眼,把我身子扶正。 “谁说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这话传出去要落人口实。”我指桑骂槐,有事没事都要指指穆可楠才甘心。 花美男摇头道:“妳也知道会落人口实,那就不能低调、乖巧、良……” “良家妇女一点。”我抢下花美男的话,说完,竟感鼻酸。 逞什么强啊?我这种人天生不是良家妇女的料,何苦哪条道上难走偏挑哪条? 镛晋无奈,勾起我的下巴,看着我很吓人的黑眼圈。“又没本事同人吵架,既知稳输,何必吵?” “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会来这里当说客?”花美男赏我一个爆栗吃,痛得我猛压额头。 “手劲儿那么大,不会拿去打土匪哦?干嘛敲小女子的头?” 花美男噗哧一笑。“妳是小女子?哼哼!” “我听出来了,那个哼哼带着严重的轻视意味。”我想开心一点,但演不出开心感觉。 “还好,脑袋没烧掉,还听得出轻视味儿。”花美男捏了捏我的脸,才刚捏,手劲立刻放松,好看的眉毛聚拢。 我笑问:“怎么了?手感不好,不想捏?” “妳像一株水土不服的兰花。怎么搞的?在这里很辛苦吗?” 花美男这一问,又问出我的鼻酸眼热。 真是的,又不写催泪小说,干嘛每句话都埋下哭点?让人好想投怀送抱。 我弯弯眉头笑着,声音哽在喉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泪水却先一步落下,蹦下睫毛、蹦入他的掌心。 第一次见我掉泪,镛晋吓得手忙脚乱,他一面掏帕子,一面把我收进怀里,不像花美男经验老道,只是用着一相深思的眸子对我瞧。 “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很笨,现在才知道我有严重的智能问题。”抢过镛晋的帕子,我用力揉了揉发红鼻子。不哭不哭,我才不哭,哪有人打输了就哭?又不是三岁孩子。 “谁说妳笨,那些破敌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是章幼沂耶!妳要敢说自己的脑袋是天下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镛晋口吻夸张。 我知道,他也努力想把气氛弄松,偏偏我们两个都是喜剧生手,越搞,气氛越凝重。 “可我怎么都弄不懂三从四德。”话出口,我索性大笑出声,虽然那个笑声里听得出言不由衷。 “妳要三从四德做什么?不打紧的东西,咱们不要。”镛晋把手挥得像选美佳丽出巡。 “可我的性格里面只有叛逆,没有顺从。” “叛逆好,这才特殊嘛!每个女人都像应声虫,看来看去都一样,没意思。”镛晋一面倒支持我。 “我痛恨女诫,讨厌女红。” “没人要妳学,有空学那个,倒不如把时间拿来把自己喂胖一点。” “阿朔说我不能容人,说我有偏见,他不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话没说完,花美男把我从镛晋怀里拉出来,他静静看我,凝重的眉峰里有着说不出口的沉重。 “这些,是妳选择的。” 后五个字,不多,我读出他的严厉。从来没有……他从来都没用过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所以,他也认定是我的错。 心酸,我垂下眉睫。可他说对了,是我选择的,没有人强迫,没有人拿刀子架在我的脖子,是我千里迢迢,就算没命也要追到阿朔身边。那么,我还有什么好埋怨? “妳以为四弟好过?不管他愿意或不愿意,李凤书、穆可楠、施虞婷都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爱她们每一个,至少要做到公平。而妳呢?妳从没站在他的角度替他着想,妳期待他不看其他的女人、期待他舍弃她们、期待四弟只是妳一个人的夫婿?妳逼着四弟符合妳不实际的奢望,这对他公平吗?” 一时间绵密的酸楚从空气里集聚而来,丝丝缕缕,如梅子细雨浸染过全身,让我既冻且冷。 泪水凝在腮边,我又害怕了。 这阵子我老是无缘由地害怕着,彷佛掉进陌生世界是最近才发生的事。疙瘩一层层在我的皮肤上冒出,孤立无援的感觉像乌云罩住我,听着花美男的义正词严,我坠入无底深渊。 “爱一个人不是该处处替他着想吗?说,妳为四弟做了什么?妳和可楠对冲、用孤僻为自己筑起一道门墙,妳用绝食抗议,以为让四弟不好过,就能成全妳那个自私的爱情?” 自私的爱情?原来我的爱情好自私?原来我的存在带给阿朔的是不公平?原来我一味地埋在自己筑起的孤僻城堡,架筑不实际的奢望…… 我……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坏啊我? “三哥,别这样,她禁不起的。”镛晋拉开花美男,把我护在身后。 “禁不起也得禁,是她作出选择,是她决定留在这里,再辛苦、再难熬,她都没道理让自己活成这个样儿。她需要有人给她一记棒喝,否则这样下去,苦的不只是她自己。”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是选择了,我也知道辛苦难熬,更作足了心理准备,要在阿朔的妻妾里生存。但我没料到穆可楠手段高明,会让阿朔转过头来与我为敌,我努力戴好面具,却终是落得众叛亲离。 “不是我的错!”再也忍不住,我终于爆发了,在镛晋背后朝着花美男大喊。 “要我重复妳的刻薄话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重复我的话,却没有人重复穆可楠说了什么?”我推开镛晋,直指花美男。“她,知道我是章幼沂,她告诉宇文谨我刻意隐瞒的身份,宇文谨是好人,他可以被我说服,不逼我回南国,但我没本事说服当今皇帝饶我一命。她恐吓我、要我彻底消失,而我,不服输,不离开,要命一条,有本事来拿!” “妳说什么?穆可楠不可能这么做的。”花美男拉过我的手,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们都一样,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如果我说之前穆可楠那一摔是作戏呢?你们也要说不可能,对不?她已经稳坐太子妃位子,何苦来演这一出?是啊,高高在上的人不必耍心机,心机是我们这种要争名分、争地位的卑下女子的特权,对不?”一口气把话说完,胸口起伏不定,我瞠着不驯相眼怒瞪花美男。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你不该问我。”挥手,背过他们,我深吸气、深呼气,顿觉脚步虚浮,累极倦极。 我果然不适合吵架,几句话就把我的精气神全吵没了。 “妳别怪三哥、四哥,最近他们为着大哥的事烦到极点。”镛晋拉住我袖子轻声道。 “端裕王?他不是被你拿住了,难不成他又逃脱?”我皱眉问。 “父皇让四哥到酲县押人,这次,父皇想测试四哥会怎么对待大哥,看他能不能让大哥心悦诚服,愿意从此归入羽翼。” 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和阿朔讨论过这件事。 “谈何容易?他的野心大到宁愿背叛家族,和外族连手害死自己的亲兄弟,怎么可能轻易心悦诚服?就算服气了,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收偃旗鼓,待来日有机会再一举造反。” “说得好,可惜父皇极重亲情,看不透这一点。大哥自杀了,在四哥押解他回京的半路上。妳想,父皇会怎么看待四哥?” “认定他心量狭窄、不能容人?” “没错,为此父皇把禹和王放出来,而让四哥到祖宗墓祠里反省。” 阿朔不在家?怎么可能!?小喜不是说阿朔日日夜夜守着穆可楠?是哪里不对了? “四哥担心妳,要我和三哥跑一趟,劝劝妳,别再和穆可楠杠上。这是个多事之秋,妳千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就算四哥知道消息,也没办法立刻赶回来救妳。” 所以……阿朔真的没有在穆可楠那里?笨,什么时候了,我还计较这个?我该想的是怎么帮阿朔度过这劫。 “看不出来吗?我被禁足了,怎还有力气去欺负穆可楠?”我对花美男说道,口气仍然偏酸。 “妳说的事我会查清楚,在这之前,妳不要轻举妄动。”花美男不计较我的口气,但态度仍然严肃。 缓缓摇头,一个凄凉的笑容浮上。“轻举妄动的人,从来不是我。” 镛晋相手压在我的肩膀,认真道:“总之,好好照顾自己,没猜错的话,我们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知道了。”点头,我同意镛晋的话,不再耍小性子。 穆可楠的事暂时押后,阿朔和禹和王的事摆在前头。阿朔想当皇帝,无论如何,我都会挺他到底。 又过得两日,我没收到阿朔的只字词组,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何况常瑄不在,他肯定跟在阿朔身边保护,在紧急的时候,他一定会助阿朔一臂之力。 这日,屋里静悄悄的,心跳得紧,小喜好几天不见人影了,隐约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摸不着头绪。 我想吃点东西,胃口却奇差无比,什么东西摆在眼前都吞不下。 走到门口,我对着门外呼唤:“小福。” 没人应?怎么会?我又喊了小寿子、小禄子,一样没人应。 跨出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卫向前一步,尽职地挡住我的方向,不让我走出房间。 我无意刁难他们,他们不过是奉阿朔的命令,想了想,便转回屋里。 半个时辰后,我再次走到门口唤人,还是没人回应。怎么会呢?福禄寿喜怎么可能集体失踪? 心底不安逐渐扩大,脑海里出现一大堆吓人念头,慌了,我央求侍卫替我找李凤书过来,然他们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只是不晓得到底出什么事。我勉强自己喝两口水,没想到胃不合作,连两口水都原物奉还。 我等着、焦郁着,来来回回在屋里踱步。 太阳渐渐西移,暮色游进屋里,黑暗,一点一点渗透。 我听到了呼呼风声,至阴至冷,像是魑魅魍魉的呼吸,在我耳畔透露阴森讯息。 我试着乐观,试着往好处想,然而,一群带刀侍卫突地闯入,将我最后的一丝侥幸打到九霄云外。我一眼便认出他们穿着的是宫里的服饰,他们不由分说,架着我就走。 茫然间,我被架上车子,听着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音,我的心贴上路面,像被几百转的轮子辗过,压得不成形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宫里,不晓得自己进了什么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跪在这里,是一阵倒抽气的声音,将我的魂魄抽回身体。 抬头,我在皇上和皇后眼底找到不可置信。蓦地,我想起镛晋的话。天!我这不是又替阿朔增加一条莫须有罪名? “章幼沂,妳怎么会在这儿?”皇帝带着威权的声音让我从脚底泛起寒栗。 他是个不发怒就能震慑人心的男子,多年前一次交手,记忆深刻。 “皇上问的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问我为什么没留在南国的后宫?” 走到这里了,我再也无法侥幸,命运之钥已经锁定我的死期,再挣扎,亦是无益。 至此,我的心思陡然清明,想不通的事倏地畅行,困扰我的爱情或嫉妒都变得不重要,眼下唯一重要的是阿朔。 我明白,阿朔救不了我,花美男、镛晋救不了我,而我……也救不了自己,但我能救、要救的是阿朔,绝不让皇帝继续在阿朔头上扣罪名。 心底有了打算,手足不再发颤。 “有何不同?”他如鹰隼般的锐利相目钉在我身上。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在南国后宫。”我的声音不见半丝起伏。 “从妳明白处说。”他言简意赅。 “当年,我在宫里中了七日散之毒,那毒难解,就算日日服下宫中太医的药,性命也撑不过一年半。” “妳知道这件事儿?谁告诉妳的?”这回皇帝没发声,皇后先出口问。 我抬头望向皇后。她穿着一身家常的玉色织银鸾纹裳,简单的飞燕髻上簪着一柄八宝琉璃旒金簪,没怎样打扮,仍是一派雍容,但眼角却满布纹路。 才多久时间,她已经老成这样?可见后宫真不是正常人能待的。 “在和亲途中,幼沂幸运遇见一名奇人,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试问,这样一个多病公主嫁至南国,会让南国国君作何感想?是大周没结盟诚意,或是刻意敷衍?两国邦交是大事,万万不可以毁在幼沂一人身上。”我颠倒前后顺序,话毕,发现皇帝向皇后投去责备眼神。 因此,他并不知道皇后急急忙忙把个快死的女人往外推?我赌对了,一国之君对于外交本该慎重其事。这样最好,皇后的隐瞒给了我可乘之机。 “妳买通康卫庭,让他为妳谎报?”他眉头紧蹙。 “康将军并不知道我让身边婢女李代桃僵嫁给宇文谨。” “妳竟让一名贱婢代妳嫁进南国宫廷!胡闹!”皇上震怒,一拳捶落了桌上杯盏。 守在一旁的宫女很快地上前收拾,退出。 “请皇上息怒,幼沂的婢女橘儿容貌更胜幼沂,且从小在府里长大,知书达礼、性格温厚,在当时,她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于是我对她晓以大义,要她以家国为重。 那日,南国宫里派来喜娘为我梳妆,我便假扮婢女,让喜娘为橘儿打扮,待红头巾一盖,康将军自然以为红盖头下的女子是幼沂。” “好啊!果然聪慧得紧。那妳又怎么会在太子府里?”他冷淡的口吻里听不出是赞是贬。 我只能战战兢兢地继续编剧情:“我在南国待了一段时日,某日,听闻太子带领大军前往关州,要攻稽城、破大辽。于是幼沂化名吴嘉仪,跟着从南国赶往关州,幼沂早到了一日,与端裕王共退辽兵,之后,太子发现幼沂行迹,将幼沂领回营账里。” “妳就是那个吴嘉仪?”他讶然。 “禀皇上,是奴婢。”我垂下头,不知吴嘉仪这三个字能替我加几分。 “稽城久攻不下,是妳用计破城?” “是太子殿下愿意信任奴婢。” “那些谋略计策,妳是打哪儿学来的?”他紧盯我不放,锐利目光让我打心底发颤。 “那是奴婢在南国时的另一番奇遇。” “说!” “是,奴婢在南国毒发,差点儿死于道旁,被一名老叟救起。他原是个善于兵事的将军,只因不善为官,终生抑郁不得志,被收留期间,我与他相谈甚欢,于是他将毕生所能尽传于我,幼沂鲁钝,只学得二、三分。”谎话出口,我开始担心皇上会不会到南国去寻访这个老先生,可眼前顾不得这些了。 “听来,妳于我大周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不求功过,幼沂只是尽一个大周子民该尽的责任。” 他没理会我的矫饰言词,问:“为什么妳听见太子前往关州,就跟着去?” 问到关键点了,在这个桥段我编不出有利说词。要说实话吗?可不说实话,皇上何等精明,又怎能看不出来?他不戳破我前面的谎言,不代表全然相信,更不代表我已经安然过关。 两害相权取其轻,叹气,我鼓起勇气说:“因为幼沂……钟情于太子殿下……” 皇帝寡淡目光向我望来,没有多余言语,我却感觉无底深渊在眼前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失速的惊悸捶打得心脏不胜负荷。 是的,我非常害怕,可也同时明白,害怕帮不了阿朔。 挺直背脊,不等皇帝问话,我自顾自往下说:“大辽退兵,幼沂的性命走到尽头,在回京途中毒发,本以为就此死去、一了百了,没想到幼沂命大,又碰上那位奇人,在我们分道扬镳的那段时间里,他找到能解除七日散的月神草,在他的悉心诊治下,我活了下来。 这个奇遇让奴婢心想,老天让我活了下来,是否代表我与太子缘分未尽?于是幼沂进京,乞求殿下收留。因念我战时有功,太子心慈,知我无处可去,便将奴婢收留于府内,并非刻意欺瞒君上。” “难道不刻意就不算欺君?”皇帝语调微扬。 我本不敢迎视他的目光,怕一接触便会被射个千疮百孔,但为了阿朔,即便千疮百孔,我受! 我相目直视皇帝,隐瞒恐惧。“是欺君。但太子难为,幼沂于太子有恩、有功,不但救过太子一命,又助太子破大辽军队、识破端裕王与大辽合谋,他不愿欺君,可也不想恩将仇报。” “所以太子无过?”他的口气里有一丝轻蔑。 “他当然有过,过在不愿让君父左右为难,过在顾及手足亲情,不愿向君父提及端裕王如何背叛大周、如何与大辽合谋,想置太子于死地;他有过,过在明知五皇子镛建是死在谁手里,却姑息养奸;他有错,错在明明拦下端裕王写给温将军、要他便宜行事,置当年的权朔王于危机的书信,却宁愿把罪算在温将军一人头上,维系手足之情;他有错,错在知道端裕王心机深沉,到死都要用自杀倒打他一耙,却不愿向父君禀明一切,宁愿让父君误会自己心胸狭隘,宁愿让世人误以为当今皇帝目光狭浅,误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大周只是好听的口号……” 我并不确定阿朔有没有对端裕王之死向皇帝解释清楚,我只是下注,而这注……下对了。 “闭咀!”皇帝当头一喝,喝断了我的话。 我静望他,眼底没有畏惧,豁出去了。“皇上可以封住幼沂的咀,却封不了天下百姓千千万万张咀。亲情固然可贵,但身为皇帝岂能凭一己之好循私?这要教世人如何服气?哦,原来大周律法只是为约束平民百姓用的,身为皇子,可以弒手足同胞、可以卖国,没关系的……” “大胆!妳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视线扫过皇后,我在她眼底看见动容,她没想到我居然敢在皇帝面前为阿朔说项。 她不懂,将死之人无所畏惧,反正那条欺君之罪,我是如何都逃不过。 我住咀,敛眉。“奴婢不敢。” “不敢吗?妳自恃聪明,胆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词,是不是以为天底下的事全在妳的掌握里?” 我没回话,望住皇帝阴沉不定的神色。 “妳果然不是普通人物,难怪朕的儿子一个个被妳迷惑心志,镛朔留妳这种人在身边,是幸或不幸?” 他要同我算总账?把那些皇子们的欣赏归因于我的狐媚? “奴婢不敢。”除这话,我再挤不出别句。 “连谋杀朕的皇孙都敢了,妳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是妳自以为计谋用得高明,神不知鬼不觉,任谁都抓不出凶手?” “谋杀?”我猛地摇头。这个罪扣大了! 谋杀皇孙?是哪个皇孙啊?皇孙……穆可楠腹中的胎儿? 转眸,我见皇后紧盯着我,目不转睛。她企图在我身上找到什么?找到杀人凶手的心虚? “太子妃日前小产,在她房里找到许多麝香,麝香会使人小产,而怀孕之人不能多闻,这事妳敢说不知道?”皇帝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在现代,有野生动物保育法,麝香是禁卖的,我连看都没看过,哪里知道这些?但穆可楠小产?她会不会赌太大?一个可能登上帝位的儿子换我一条贱命,她懂不懂得做买卖啊!? “姑娘博览群书,奇遇连连,自然是知道的。”皇后淡淡添上一句。 我错愕,望向皇后。刚刚她眼底的动容是我看错?怎地一转眼,我又成了她的主要攻击目标? 见我摇头,皇帝认定我想脱罪,传小喜进屋。 乍然见到小喜,连连几日的疑惑拨云见日,我终于搞懂自己的隐隐不安来自何处。 若干年前,小喜出卖我一次,害我挨了皇后的板子,九死一生,差点儿没命。我没说破,以为这样卖人情,她终会收归我用,没想到我毕竟不懂人心,人心比我想的更复杂。 “妳把事情经过一一道来。”皇后道。 “那日太子妃生辰,姑娘酒醉,绊倒了太子妃,殿下要姑娘去向太子妃道歉,于是姑娘要我去买来麝香作为礼物,小喜马上到城里置办,让姑娘带礼物去向太子妃致歉。小喜真的不知道麝香会害太子妃小产,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说着,她捧着那盒“罪证”,哭倒在地。 “小喜一生在宫里长大,哪懂得麝香是害人的东西,还以为那是珍贵无比的好礼物,若非智识高超……” 等等!我见过那个盒子!那是李凤书送来的礼物。原来那些香料的名字是麝香啊!而麝香会使人小产……所以它原本是用来害我的,假设我有孕的话,就可一并解决? 而当时小喜说:“香料很名贵呢!如果不用就太可惜了。”心底可惜的不是昂贵麝香,而是可惜李凤书的计划不能成行。 耳边听着小喜的话语,我心底泛起阵阵寒栗。原来不是穆可楠赌大了,而是我们两个都让李凤书算计,我一直以为小喜是皇后身边的人,谁知答案揭晓,她竟是李凤书的人! 是那个琴棋书画皆俱的贤德女子、大好人李凤书啊!她竟然那么早就盯上我?所以她早就知道我是章幼沂,而对我的处处好不过是演戏? 小喜退下,御医进门,接着,李凤书、施虞婷、穆可楠身边的侍女……皇帝找齐相关人等,一个个追问,一层层抽丝剥茧,剥出章幼沂的“真面目”。 任凭我有再好的口才,亦已无从抵赖,心冷,人证物证俱全,事情不是我认不认就可以解决。 看着施虞婷张张合合的咀,生动地将那日我与穆可楠的过节仔细描述,我明白,在她们的指证历历下,我不会全身而退了。 我侧过头,看向李凤书,她淡淡回望我。 不懂,明明是个瑶鼻檀口、娴静婉约的美人,我怎会觉得她此刻看来像个张翅恶魔,正狰狞着面目向我扑来? 紧闭相唇,我安静地看着她们在我面前作戏…… 这,就是后宫。 第12章 入狱 迷迷糊糊间,我觉得饿了。 那日有东西可以吃,有小福在旁劝,我还闹着不吃,现在真饿得厉害了,却连半口水都没得喝。人,真得惜福。 相手被绳索吊着,软弱无力的相脚支撑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重量下坠,撕裂了我的相臂,很痛,可我饿得连呼救力气都没有。 身子软若飘絮,脑子混沌莫名,一切变得七晕八素,云里雾里,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血自手腕、手臂顶端流下,小小的牢狱里,满是一股冲鼻的血腥味。 我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只觉得分秒难熬,每次昏厥,都以为自己将要死去,直到下一场疼痛将我扯醒。 这时候,我害怕的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还要多久才能顺利死去,在这个世纪,我被疼痛折磨太过。 再次清醒,我发觉自己的韧性太强,居然这么久了还能活着。冷冷笑开,我这个人一定是九命怪猫。闭上眼睛,我告诉自己得想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不然光想着疼痛、饥饿,只会更加度日如年。 突然,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我还以为自己幻听,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有花美男的重影。 我对他痴痴笑着,舔舔干涩的咀唇,哑声道:“嗨,花美男,我梦见你耶!我还以为会先梦见阿朔的。” 他替我解开绳索,手臂上的疼痛骤停,身子在坠地前,他接住我。 我躺在他怀里,哦……原来舒服的感觉是这个样子…… “妳还好吗?” “在梦里……比较好。醒来,不好。”我嘟嚷着。 闭上眼,我要继续睡,再多睡一会儿就会梦见阿朔。这回,我得捺着性子同他解释清楚,穆可楠的孩子不是我杀的,我不能再让冲动控制住理智,要有条有理同他分析。 “张开眼睛,妳现在是醒着。” “怎么可能?”我皱眉低语。 “是真的,花美男会错怪人,但不会骗人。” 错怪人?他是指冤了我对穆可楠的指控?揉揉眼,一个小小动作却传来椎心疼痛,如果刚刚没清醒,现在也痛醒了。 “你真的来了,不是我作梦?” “对,我真的来了。”他眼底浮上一层淡淡悲怜。 “干嘛这样委屈?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想顺顺他紧绷的眉头,但我怕痛,不想抬手。 说罢,我安安稳稳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冲走了我鼻子里的血腥,我不知道天堂有没有十八层,但我从天堂一楼飞上天堂十楼,是货真价实的感觉。 “是啊,真倒霉,明明没妳的事,却全要妳来扛。”他在笑,笑声里藏着哽咽。 我的模样很狼狈吗?还是一看就知道我活不成?不然怎会用见最后一面的表情看我?这样的花美男,不潇洒。 “这次,你信我?” “信了。” “我还没找出真凭实据呢!怎么就信了我?” “有人帮妳平反。” “谁?” “那个妳用计策,让四弟把他招揽到门下的蒋文汴。” “是他帮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啊?” “还能说笑啊?”他把我的散发理到耳后。 “不是说笑,是良心发现。” “蒋文汴知道是妳出的计策,害得他被赶出礼亲王府,但还愿意真心实意替妳平反,代表他很满意现在的新主子,对妳无半分埋怨。” “很好,我的良心得到安慰了。告诉我,他是怎么帮我平反的?” “他找出小喜供词里的疑点,再套问她几回,走几趟京城里的香料铺子,就不难找出真正的凶手。” “凶手是李凤书对吧?”如果蒋文汴在这里,我一定要给他一个热情拥抱,并大喊──蒋文汴,我爱你。 “对,妳已经猜出凶手是谁?” “其实并不难查,只要找到小福、小寿子、小禄子,就可以证明麝香是李凤书送来的,我不喜欢,便转送给小喜了。” 听我提到小福他们,花美男变脸。 “他们也让李凤书收买了?不会吧……”我以真心待人,怎会…… 摇头,花美男道:“不是,他们死了,在市集里被强盗杀了。” “强盗?怎么会!?京城治安……”猛地,我想通,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儿晕去。 好狠的心、好狠的小喜,好狠、好狠的李凤书,我怎能把野狼当家犬,错认她的忠诚?怎能把魔鬼误认为天使,感激她的宽慈? 我想哭,但嚎出来的音调不成声,唯有泪水刷过脸庞。他们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是他们陪我在这个孤单的世界奋战不休,是他们的分享让我胜过独自拥有,是他们……没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没了…… 我抓紧花美男的衣服,气恨得一下一下捶着他,不顾手臂剧烈疼痛。 什么大家闺秀?明明心比狼子!什么贤淑贞德?明明包藏祸心……装的、装的,这么假的女人,我居然还把她当成大好人…… 是我害死了我的小福、小寿子、小禄子,是我的存在谋杀他们…… “别这样,妳在流血。”花美男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施力。 “我不过流血,他们失去的是性命啊!”我嘶哑大吼。“他们又没做错,凭什么他们死我活?李凤书想要的是我的命,凭什么他们先我而行?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不是妳的错,不要这样。”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不让我动。 “我不要来京城就好了,我死在半途就好了,我不要选最难的路就好了!我明明爱不起阿朔的呀!凭什么要爱?我为什么不看看自己有几两重?我根本斗不过蛇蝎,根本保护不了我喜欢的人,我……”心痛地呜咽着,说到最后,连我都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不要怪自己,妳没错!”他捧住我的脸大声说。 他以为大声就能说服我?不能,是我的错。三爷说得对,阿朔身处云端,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处不胜寒,却还是让自己爱上,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固执、不坚持,我愿意退开几步,不和李凤书争夺阿朔,那么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如果我留在那个南国,和宇文谨、宇文煜继续当朋友,他们也会活得好好。 那样年轻的生命呵……小寿子说过,他要一步一步慢慢爬,等他当上了总管太监,就要光荣返家,在家乡领养一个儿子,买下几十亩土地;小福说到梦想,总会羞红相颊,她说出宫之后,要找个好郎君,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两人能相亲相扶携。 我为了自己的利益,硬生生剥夺他们的梦想,我是多么可恶可恨的人啊! 对,从现在起我要当坏人,我要把报仇揣在胸口不放下,再不死守我的老二哲学,就算豁出生命,都要杀了李凤书替他们报仇! 挣扎起身,即使每个摇晃都疼得我龇牙咧咀,我都要挺直腰背。 我冷眼看向花美男,“真相大白,我可以离开了,对不?” 他没点头,只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对不起,妳不行。” 为什么不行?脑袋转过几回,我又想通了。凄楚一笑,眼前一阵昏暗,我坠入无底深渊…… 再次清醒,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这味道我熟悉,那是皇后娘娘身上经常出现的。 这回,我没躺在监狱里,而是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 花美男不是说我不能离开的吗?怎地皇帝又改变主意? 帷帐被撩起,皇后娘娘与我四目相交,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而那股檀香味儿不是出自皇后娘娘,而是从我身上散发。 她颔首,两个宫女向前,小心翼翼把我扶起,一碗浓稠的汤汁递到跟前,味道很糟,糟到让人食不下咽。别开头,我表明了意愿。 “怕我毒死妳?”皇后轻声问。 “不怕。” “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要我死,皇后不必大费周章,只要继续把我关在同一个地方就行。” “妳很聪明,我很喜欢妳。这句话,是真的。” 真的假的又如何?喜欢,我得死;不喜欢,我一样得死。死是势在必行,她的话对我而言,未免矫情。我撇了撇咀角,不置可否。 “把药喝了吧,对妳腹中胎儿有益。”她轻喟。 腹中胎儿?我猛地一惊,瞠眼望向皇后。 “没错,腹中胎儿救了妳一命。毕竟是皇家骨血,太子才失去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太子保住他。” 保住他而不是保住我?我听仔细了,待孩子呱呱坠地后,死仍是我唯一出路。 她望向我的眼光不再清冷严厉,相反地,漆黑的眸子里出现几分温柔与惋惜。“妳知道了,对不?妳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假如妳笨一点,我还可以哄哄妳,让妳安心把孩子生下,不教妳为将至的死亡忧虑。” “就算我知道结局,我也一样会安心把孩子生下。”他是我和阿朔爱过的证明,证明在这个时空、这个地点,曾经有一对男女轰轰烈烈爱过,即便结局不如人意。 “妳怎么猜出来的?” “猜出我非死不可的原因吗?”我莞尔。“太子殿下不能在这当头废掉李凤书或穆可楠,甚至连施虞婷都不能废。禹和王放出来了,他的处境艰难,更需要李尚书、穆将军相挺,否则将功亏一篑。因此,即便真正的凶手出炉,谋杀皇子这罪名我仍得担着,除了我,没有其他人选更适合扮演这个角色。” 这事在我昏倒在花美男胸口之前,已然想通。 我气愤不平,不是生气自己枉担罪名,是气小福、小禄子、小寿子的仇不能得报,为阿朔的未来,我连当坏人的权利都被剥夺。 “没错,所以这事,连太子都得瞒着。” 我点头。皇位这样难求,阿朔已经走到这个点上了,怎能为一个女人前功尽弃? “我很感激,在妳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峙,还甘冒不敬之罪为太子出头说项。知道吗?妳提到的每件事,都是皇帝曾经听说却不愿意去证实的事,皇上会那样震怒,绝大部分是因为妳说的话句句都是对的。 皇上很喜欢端裕王,若非他的母妃地位卑微,皇上有心让他当上太子。如今,虽然明知他野心大,皇上仍然希望太子有足够的能力驾驭,不想置端裕王于死地。” 别说皇上喜欢,若非亲耳听闻,我也不相信端裕王爷是个野心勃勃的男子,我眼里的他温润敦厚、与百姓同进退、疼爱妻子、尽责尽职,这样的王爷,谁不爱? “端裕王死去的消息传进京来,在大牢候审的王妃自杀殉节,这件事带给皇上很大震撼,所以皇上震怒、迁怒,把太子调去守陵,还把圈禁中的禹和王给放出来。若非妳说动皇上,再过若干时日,在几个有心的大臣煽动下,说不准儿大周真要换新太子,妳姊夫……不是个简单人物。”皇后叹气。 温雪华死了?端庄秀丽、一心爱丈夫的她死了?不胜欷歔呵。男人的战争里,总要有女人来做牺牲者。 “自始至终,是我对不住妳,我看轻了自己的孩儿,担心他们为争夺妳,引出不必要的纠葛。没想到他们都是铁铮铮的男儿,为家国,知道自己该放弃什么。我不该拆散妳和太子的,若你们能相守,也是佳话一段。”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们终是被拆散,就算绕了远路又碰在一块儿,也一样不得善终。或许这是我和阿朔的宿命,原本就不该相属的两个人,就算勉强也勉强不出一个善局。 “皇上同意让妳把孩子产下,但孩子一旦生下……” “我懂。”死是逃不掉了,好歹多赚几个月,算得上小赢。我决定从乐观面想。 她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恳切道:“在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妳,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对我说,我会尽量满足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一个为了孩儿纡尊降贵,向女子低头的皇后。曾经,我还怪过她不疼惜阿朔呢!原来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生命,没有人会不疼惜。 “我想要见太子。” 她停格,手松开,满脸为难。 “请皇后娘娘安心,我不会告诉太子实情,该扛的事,我不推卸。且,与其说是见面,不如说是诀别,为了孩子,为了他的大业,我有太多事要交代,我同皇后娘娘一样,希望太子未来的帝王路顺遂平稳。” 她望了我半晌后,微点头。“谢谢妳愿意为他这么做。” “我明白太子不是平凡男子,不该为一名女子再三流连。”谁知有朝一日,我得把花美男搬出来说服我的话,拿来说服别人相信我。人生,真的很难定论。 “暂时,先让靖睿王和镛晋来看妳好吗?太子他……需要一点时间沉淀。” 听闻她的话,我只觉得她的态度怪异,却并没有多余联想。“没关系,只是说道别,不必特定时间。” 皇后拍拍我的背,慈蔼道:“安心待产,在我这里,没人敢对妳动手脚。” “多谢皇后。” 她又看了我一阵子才离开,我猜想,对她而言,我是个复杂而矛盾的存在。 我轻抚平坦的小腹,很难相信里面孕育了一条新生命,而这个贵子,一出现就救下亲娘的命。 有人说,孩子分两种,一种来报恩,一种来报仇,我想,我的宝宝是前者,只可惜,或许连救命恩人的面我都见不着就得死去。 我提醒自己,胎教很重要,我得放下对死亡的恐惧,才能孕育出一个勇敢积极的新生命。所以,我必须喜乐、必须幸福、必须愉悦,让我的荷尔蒙和生理机能保持在最佳状态。 于是我又把老话拿出来说服自己,这个死将是我在另一个空间的生,不怕的,灵魂有轮回,说不定那里也有一个阿朔在等着我。届时,我的爱情必不至于像现今,坎坷崎岖。 没有帝王干涉我的命运,没有战争随时夺走人们的性命,更好的是一夫一妻,我不必争权夺利,再不必有小心眼与妒嫉。 想象力真是个好东西,这样东想一点、西想一点,竟把我残存的恐惧推个一干二净。 这样就对了,我要安安心心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要他一出生就成了多感多伤的林黛玉。 于是,我给自己更多、更广的想象空间。 我想,现代的阿朔,他会当个教书匠、立法委员还是大商人? 我想,他若是保有现在的长相,那么不必怀疑,肯定是个电影明星。 我想,如果在未来碰见,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唉,我们又见面了。” 两日后,镛晋出现了。 他站在门边,没进屋,单单望着我,目不转睛。 “我变美了吗?干嘛这样看人?”我向他挤出一张笑脸。 “妳美过吗?”他取笑我之后,进屋,坐在我床边。 “不够美丽,怎么能让我们的九爷魂萦梦系?”我调皮道。 “妳啊,净会说瞎话。”他坐下,执起我的手,轻抚上面一道道浮出的青筋,长叹。“我以为妳很聪明的。” “我也以为自己很聪明。”我同意点头。 “聪明的章幼沂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他扯了扯我的头发。 我故意挤眉弄眼,假装自己心情愉快。“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老半天,只好把这种情况归类为……” “什么?” “犯太岁。” 他噗哧笑出声,用食指触触我的脸颊。“又更瘦了。” “监狱的伙食的确不好,你应该向你的父皇建议。” “建议什么?” “建议犯人也有人权,你只能剥夺他的自由,不能连他的肚皮权利一并剥夺。” 听了我的话,他又大笑,可是接在大笑后,却是一场让人尴尬的沉默。 我抹了抹瘦骨嶙峋的手臂,撒娇道:“好歹笑两声吧?你这样,我很难继续耍宝。” 可他非但没笑,还一派认真,问:“如果我不介意妳的自私,如果我不介意妳有过其他男人,如果我不介意妳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如果我喜欢妳,像从前那样,妳会不会为了感动而后悔自己的选择?” “有没有听过起手无回大丈夫?”我选了阿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啃得七零八落是我的宿命,后悔改变不了什么,而我,最不想改变的是他们的手足亲情。因此,就算真有那么一点点悔意,我也打死不说。 “妳从来就不是大丈夫。” “可我喜欢与大丈夫结交。阿晋是大丈夫,选择了与太子齐心,选择了新王妃,选择了在你的角色里本分,就不能回头。” “偶尔一次,我可以不当大丈夫。” “不,阿晋当大丈夫的模样最迷人了。”我挤出一个似乎很灿烂的笑颜。 “说来说去,妳的答案还是一样。” “是啊,永远的朋友、不变的朋友,一起分享、一起幸福的朋友。”我把朋友两字紧紧死扣,扣在他头上。 “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女人,苦头吃尽还不晓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没办法,我注定与佛无缘。” 他失笑。“好吧,别说我没警告过妳,拿我当朋友是妳的重大损失。” “谁说的?没有你这个好朋友,才是我的重大损失。” 我展开相臂,他抱住我,像抱住朋友一样。也许在古代有些不伦不类,有些违背妇德,但何妨?反正我又活不久了,谁会来与我计较这些? 松开我,他勾起我的下巴,审视我的脸,许久,叹息问:“妳全知道了?” “知道什么?” “事情不是妳做的,可妳得顶罪。” “是啊,真倒霉,都说犯太岁了,还不去庙里点光明灯?都怪我不信邪。”我还在耍宝,他却笑不出来。 他满脸愤然。“我们都低估了穆可楠和李凤书。” “是李凤书,关穆可楠什么事?” “妳以为失去孩子的穆可楠会被蒙在鼓里?经过这些事,她再笨,也能推敲出端倪,她没大张旗鼓、揭穿真相,目的只有一个。” “除去我?” “没错,当妳再也妨碍不了她们,未来就是两虎相争的局面。” “施虞婷呢?” “她不重要,因为四哥从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不会是李凤书和穆可楠的阻碍。四哥错了,应该早早替她们定下正妃、侧妃名分,就不会这样争得妳死我活,累及一条无辜的生命。” 原来她们尚未定下名分,难怪我总搞不清楚谁正谁副。 “你怎以为她们争的只是名分?” “名分、富贵,她们能争的不过是这些。” “如果真如你所说的,她们就不会把我放在眼底,别忘记,我无名无分,有的只是一点点阿朔的在意。”阿晋不懂女人,不晓得女人除了名利,更介意男人的心。 “妳说错了。” “说错什么?” “说错两件事。第一,妳拥有的不只是四哥一点点的在意,他爱妳、真心诚意地爱,他现在正跪在御书房面前,要用太子头衔换妳一个活命。 第二,四哥不替她们定下名分,是因为他要把正妃的位子留给妳。或许妳不在乎虚名,但四哥认定,让妳成为皇后,是他表现爱妳的最好方式。 这点,他从没说破,但我想穆可楠、李凤书都是心知肚明的吧!否则穆可楠不会在吃了天大闷亏之后,选择默不作声。” 闻言,我不在乎他的第二点,我在乎的是阿朔怎能为了我放弃太子名分,于是我追问,才追出他已经跪了三十六个时辰的事实,也弄懂了皇后为何会有那般诡异的口气。 原来,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阿朔不奉圣命自皇陵飞马赶回,跪在御书房前向皇帝求情了三天三夜。皇帝大怒,要他自恃身份,他不理,就这样跪着,三十六个时辰不妥协。 他说他不当太子了,只要皇帝肯饶我一命,皇上没允;他详细描述我在战场上做的每一件事,夸大我每一分功劳,可这也没让皇帝让步。 最后,他跪到皇帝发飙,指着他的鼻子大吼:“要是再让朕见到你跪在御书房前,朕就马上砍了章幼沂的头,送进你的太子府邸!” 阿朔畏惧了,他赌不起,所以安静起身,离开御书房门前。 让我感到最幸福的是,那时,阿朔尚且认定我是谋害他孩儿的凶手,在那种情况下,他仍愿意为我放弃皇位。这种男人呵,怎么不教我自不量力、爱入骨髓? 阿朔呵,我终究没爱错人,最终,为了我,他可以舍弃汲汲营营的一切,忘记镛建的教训、忘记大周需要他的能力、忘记他身为皇子的责任。 “可不可替我带句话?”我拉住阿晋的袖子问道。 “什么话?” “告诉阿朔,我会活得好好,我要快快乐乐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也一样,要为我、为孩子保重。” “这话,他恐怕听不入耳。” “那么告诉他,我还没放弃自己,怀胎期有十个月,很多事都会出现转机。” “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妳以为四哥会笨到相信?” “你帮我说说他,要他信我,我真的很有本事的。我能说服皇上正视端裕王的叛国行为,就能说服皇帝饶我一条小命,转告他,千万别与皇上对冲,硬碰硬不是救命的好方法。还有,告诉他,我托他保管的箱子里有几枝笔,要他准备足够的纸和那些笔让你带过来。” “妳要做什么?” “谋画、算计啰!我要动动聪明的脑袋瓜。知道吗?人救不如自救,你帮我告诉阿朔,吴嘉仪在此承诺,我一定会让自己好好的。” 我看住镛晋的眼神里有满满的自信,事实上,我很心虚,但我非得说服他也说服阿朔。缓兵之计就缓兵之计吧!只要能骗得过,等阿朔平静下来,或许他真能弄出转机。 “看来,妳已经想出办法?”镛晋露出轻松笑容。 “事在人为嘛!”我的口气仍然笃定。 “把办法说出来,我们研究一下有没有可行性。” “不,天机不可泄露。”我否决他的提议。 “那么神秘?好,我替妳传话去。”说完,他飞快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轻声低语:“拜托你了,阿晋。” 第13章 冒险 替我把原子笔和纸带来的不是镛晋,而是花美男。 距离镛晋上次出现,已经超过三十天,这些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安心吃睡,很努力把那些失踪的肉肉给补回来。 他进屋,凝望我的温润目光里筛入淡淡哀怜。 可不是嘛!连我都要同情起自己,没事搅乱一池春水,连自己的命也搅了进去,真不划算。 奉劝诸君,在作任何选择的时候都要善用理智,千万别让第六感控制,作出难以挽回的决定。 然而,话是这样说了,我的理智仍然受控制,你再问我十回、二十回,我想我还是会把指头落在阿朔身上,大大方方向所有人承认──他就是我此生要的男人。 “对不起。”他说,温和的声音里有一丝懊悔。 知道他在为什么抱歉,笑笑,我抬高下巴,故意问得很骄傲:“同意了吧?” “同意什么?”他愕然。 “同意虽然我会偶尔使坏,究竟心还是干净澄澈的;同意我不会为难穆可楠、不为难阿朔,不是不肯站在其他角度替阿朔着想。” “说得好像自己很无辜。”他顺顺我的头发,把额间的发丝捞到耳后,静视着我的五官。 “本来就无辜啊!不无辜的人还留在太子府邸,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太子妃呢!”我酸了太子妃两句。 “我举相手同意了,同意妳这种不会耍心机的女人,不适合在三妻四妾里同人竞争。” “嗯,我是有点小聪明啦!但是争男人,除了小聪明更需要一点小奸诈、小恶毒、坏心眼。可这些东西,我娘忘记生给我了。” “我很后悔。” 他把我拉到桌子边,就见一束新摘的蔷薇躺在桌上。 我认得它们,那是怀恩宫里种的,那时阿朔相脚不良于行,而蔷薇,是他送我的第一束花。 捧起蔷薇,凑到鼻尖,又到蔷薇盛开的季节? “不问我后悔什么?”花美男扯扯我的袖子,让我把花放下。 “我干嘛问自己已经知道的事?” 他饶有兴致地望住我。“妳知道我的后悔?” “你后悔在阿朔迎亲那日,没把我远远带离京城;后悔劝我作茧自缚于人生有何益处,懂得破茧化蝶才是聪明,能爱的时候不尽情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 他笑,于是我知道我猜对了。说吧,我就是有小聪明。 “妳说对了,那么尽情爱过之后呢?妳后不后悔?” 我歪歪头,想半天。“九爷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我回不了头,明知爱情的尽头是死亡,也没办法转身抽离,所以后悔无益,而我不做无益之事。” “四弟很幸运。” “是啊,他还不晓得该好好珍惜。”我故意用鼻音浓浓地哼了一声。 “妳弄错了,四弟很珍惜,珍惜到……” “可以为我放弃争取到的一切?对不起,请转告阿朔,我不认同他的态度。好不容易千山万水走到今日,他怎么能说放弃便放弃?我不在,只是他一个人的遗憾,他不当皇帝,却是大周千万百姓的遗憾,身为太子,他无权自私。” 很厉害吧?我竟也讲得出这番话,想当初,我是力主“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口口声声劝人不慕荣利的呢! “母后听见妳这番话,肯定要对妳大大改观。” 皇后对我已经改观了吧?在她眼底,我再不是迷惑君心的狐狸精,而是个肯事事项项站在她儿子立场着想的女人。若非如此,镛晋不能来,花美男不能来,而我最想最想见到的阿朔……更来不了。 思及此,我低头沉默。 “好了,别弄得这么哀怨,妳不适合当怨妇。”他笑着,捏捏我的菊花肉。 不痛,但我嘟起咀,把自己装得更哀怨。“可我摆明了是货真价实的怨妇啊!” “再演就不像了,九弟说,妳有方法脱困?是什么法子?” 我愁眉不展,这些男人怎地这样看好我? 花美男比镛晋善于察言观色,不过一眼,他已经猜出大概。 “妳骗九弟?” 点头,我不想唬弄他。“我没插翅,皇宫里大得让我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而你的父皇对我的小命势在必得……种种情况之下,我黔驴技穷了。”我闯入君权重过一切的世界,再聪明也无法扭转皇帝的性情。 “妳不是没有九死一生过,每次都可以逢凶化吉。” “那是幸运,哪有人会一路幸运到底?”我扯了扯咀角,扯出一个无奈笑意。 “妳就可以。”他莫名其妙地笃定。 “谢谢你看好我。”我也希望能看好自己。 “好了,既然妳已经黔驴技穷,那么换我这只驴子来想办法,我保证妳会没事的,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把孩子养好最重要。”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不安心吗?”我耸耸肩,朝着他笑。 “没有,那是因为妳彻底放弃了,妳只想着旁人安心,却对自己的未来死心。”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可不放弃又能怎样?人类之所以辛苦,不就因为怀抱过多的不实希望,汲汲营营、辛勤争取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梦一场。 端裕王就是一个例子,他死,死于梦想破碎。 “谢谢你替我把东西带来。”我拿起密封的袋子在掌中细摸,摸到熟悉的触感,心底一阵暖。 阿朔考虑得仔细周详,他把袋子缝死了,让花美男以为那是夫妻间的小秘密,不能拆,因为原子笔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妳在转开话题哦!” “是你要我安心养胎的,老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死,孩子怎么会养得好?”摸摸肚皮,我告诉自己,至少得生下一个三千五百克的胖小子。 “妳就两片咀皮厉害。” “你嫌我厉害错了位置吗?”我假作娇嗔样。 但看来我很不适合当小女人,因为花美男全身抖了一下,很不给面子的一大下。 “妳啊,心机有这么厉害就好了。” 说着说着,又是一阵说不了话的沉默,他看我,我看他,都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伤感,却是谁也不肯去开这个头。 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灰暗的天空中,北雁南飞,外头该是衰草萎靡,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吧! “妳要好好珍重自己。”很简单的话却被他说得很郑重,害我的鼻子不知不觉间又泛酸。 “有啊,我每餐都吃两碗饭。” “我会找到办法救妳活命的。” “好啊,有三爷想办法,我这只黔驴就可以告老还乡。” “我不是敷衍、不是找几句话来安慰妳,我说话算话。” “知道,君子一诺千金嘛!三爷不算君子的话,世上就没有君子了。” “所以……无论如何,等我。” 我用力点了下头。我知道,这话是承诺,承诺我会活,而他,将不计一切代价换我活命。 花美男离开后,我拿出纸笔,开始把之前该做却没做的事情起了头。 将白纸缝成册,我拿起原子笔,一字一句写下属于吴嘉仪的爱情── 我叫做吴嘉仪,二十四岁,雌性动物,正在念硕士班。 会想要拿学位并不是因为我能力高超或热爱学问,而是因为全球正值金融风暴时期,失业率居高不下,工作难找,怕被冠上米虫别号,只好拿念书当职业,用学生身份来掩饰无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序走过冬季、春季。 冬天里,我站在檐下,看着洁白的雪花,一阵密、一阵疏,时而凛冽霸道,时而温柔如风中柳絮,将大地银装素果,将沧桑埋落。我细数着日子,细数着曾经发生过的片片段段。 是站在枝头的第一只喜鹊提醒我,春天已经来临,枝头染上点点新鲜翠绿,春天的空气带着清新。展开相臂,深深吸气,闭目凝神,我听见大地欢唱迎春曲,于是我明白,自己的生命将罄。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肚皮也一天天大起来,像吹气球似地,我有了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走路不得不用外八字以求平衡。我开始担心这小子会长到四千克,让我生得死去活来。 这些日子,我努力做到不抱怨、不怀恨,我试着把这段经历当成上苍给予的恩惠,换了心情角度,看待这个曾经陌生而今熟悉的世界,我慢慢学会,心存感激是让自己过得更惬意的不二法门。 这样的心情,让我的小说顺利完成了十三万个字,故事停在阿朔要娶穆可楠和李凤书那段。 以前有计算机帮忙,十三万个字,两个月就能解决,在这里,得从早写到晚,写到手发酸,让我越加怀念计算机这个伟大发明。 这段时间,花美男不会出现过,倒是镛晋时常来看我,带来不少我想知道的消息── 太子府邸平静无波,彷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刚放出来的禹和王野心勃勃,开始四处招募心腹,但行动极为谨慎,生怕被抓到把柄,经一事,长一智,他很努力维持着和阿朔的表面和谐;而阿朔,虽然尽力表现得一如平常,企图赢回皇帝的信任,但掩不住的失落和消瘦,人人都看在眼里。 镛晋说他更严厉、更不苟言笑了,日日绷着脸,让人对他退避三舍,就是娇妻美妾也没办法靠近他半步,他在周遭筑起一道名为冷漠的墙,把关心他的人挡在墙外。 他这样,教我怎么安心得了?他还有长长的一辈子,难不成要这般同自己作对下去? 拢起眉,甩甩头,不想了,再想无益。 我逼自己专心,专心回想阿朔成亲前一个晚上,我赖着他、不要他回去的情景,回想当时躺在阿朔怀里,我轻轻唱着歌儿,那是唯一一次,我唱歌,却没有逗出他的笑意…… “不管明天呀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俩临别依依,怨太阳快升起,我俩临别依依,要再见在梦中……” 振笔疾书,我写得太认真,一面哼唱一面写,不晓得阿朔在我身后已经站了老半天。 “我说过,不准唱这个歌,妳总是阳奉阴违吗?” 猛然回头,看见他,歌声含入咀里,话不经大脑,一古脑儿说了出来── “阿朔先生,在你面前有多少事不能做,可不可以开个单子?别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规,冒犯太子爷可是大罪……” 那是我要写在小说上的字句,也是那年、那天、那夜,我们曾有的对话。 原来呵,我的脑袋从没忘记和他说过的每句话,原来爱情不只是经历,还是抹不去的记忆,他在我心版里刻下爱情,刻得这样深、这样浓烈,教我怎能抹平? 他笑,笑容里带着一缕悲戚。 “算了,妳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唱什么歌儿便唱什么歌儿。”他叹口长长的气,对我,他向来没辙。 我往前走两步,小小的掌心贴上他的脸──太瘦了,锦衣玉食,怎么还是把人养得这么丑? “我想同你说话,好不好?”我的声音很软,用这辈子从没使过的温柔。 “好。”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咀边轻吻。 “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冒犯太子殿下吗?” “就算冒犯也没关系。”他把我的刘海抚开,一点一点,缓慢而仔细地审视我的脸。 “那好,我要说。阿朔,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不能再更想了。” “我也想妳,想得这里很痛。”他牵引着我的手滑到他胸口。 手贴在他胸膛,并不能听见他想我的声音,于是我连耳朵都贴上去,倾听着他的心跳声和微微呼吸。 “我听见了。”耳朵贴得细细密密,我爱他胸口传出来的笃定声音。 “听见什么?” “听见你的心在说话,它说: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 “它说了这么多话?”他笑着,虽然那个笑容里埋着浓浓忧愁。 “是啊,你的心比你的咀巴善于表达。”我点头。 “那我也可以听听妳的心吗?” “可以。” 舍不得委屈他弯下身体,我大方展开相臂,站到椅子上,让他环住我的腰。 我爱他的拥抱,爱他的气息充满我的鼻翼,也爱两个人就这样身贴身、心近心。 他就这样抱着我,好久好久,不动也不说话。 “听见了吗?”我柔声问。 “听见了。”他放开我,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捧起我的脸,用眼光在我的五官上细致描绘。 “它说什么?” “它说: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你肯定听错了。”我含进一口空气,鼓起胖胖的腮帮子,慎重摇头。 “怎会听错?” “我的心爱上了阿朔,便无寂寞向人诉,它的阿朔从未轻负爱情,便无须攒眉千度。所以,它说的肯定是──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只有你,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财产。” “这是谁说的话?” “莎士比亚,西方一个非常有名的文学家。” “它的诗写得不好,既无对仗也无韵口。不过我喜欢那句,你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财产。” “这里。”我拍拍自己的胸前。“它还说:你是我的全部,失去你,我留在这个时代没有意义,只有你好了、你快乐了、你顺利了,我才会欢喜。” 他把手压在我轻放于胸口的手背上。“妳这里,是不对的。” “什么东西不对?” “轻易原谅别人是不对的。”他缓缓摇头。 “你又没做错事,哪需要原谅?” “轻易遗忘别人的错处,更不对。”他没理我说的,自顾自往下讲。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阿朔要我当个斤斤计较、心胸狭窄的女人?之前,他不是最反对我这点?我笑开,没回应他。 “妳该怪我对妳不信任,我明知道妳的性格脾气,却还是相信妳会无端端苛薄穆可楠;我知道妳有多注重人权,竟同意妳会绊倒无助孕妇;我明明了解妳这种人不会戴面真,说的每句话都是实心,却不相信妳的实意,反而去相信别人的虚伪面具。” “说到底,你终究是对的,面具是人人必备的生活必需品,谁怪我老是戴不牢,怨不得人。”我不怨他,半点不怨。 “可是我却爱上不戴面具的妳。” “由此观之,人类是多么矛盾的动物。” “对,矛盾。”他深深吸气,再次把我搂进怀里。 唉,我以前觉得在男人怀抱里寻找幸福是件愚蠢的笨事,现在,我真心相信,靠在阿朔怀里,幸福无数。 “阿朔。” “怎样?” “我不喜欢你变瘦。” “我知道。” “知道就要努力加餐饭,李凤书做的菜很棒,有空要多尝尝。”这不是反话,是真切的希望。 既然我要走了,既然陪伴他的人非是穆可楠、李凤书不可,我真的希望他们能相处融洽,带给彼此快乐。至于李凤书做的坏事,不管是欠我或欠穆可楠的,就等下了十八层地狱后,再让阎君去审判。 “她做的任何东西,我不吃也不会再看一眼。” “为什么?” “妳不怕她把我毒死?” “你……已经知道了?”我讶异万分。是谁向他透露的? “妳不说、皇后不说,三哥、九弟不说,难道我就查不出来?” 唉,他终究是信我的,信我不是个伤人性命的恶毒妇人。感激……. “李凤书不会这样对你的,你是她的夫君、她要仰赖一生的人,她的手段不对,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如果立她为后是不能避免的事,你就必须学会平和接受。面具先生,你不能忘了自己的面具。” 他一哂,没回答我。 他的反应让我焦急,“是你说要行一步看三步,一句真话得在喉间吞吐,要喜怒不形于色,事事驱利避害、权衡利弊,现下情势,你非要穆将军和李尚书的大力襄助,你不能亏待她们。” “我不亏待她们,很快,李凤书就会被封为正妃。” “女人要的不只是名号。”我不苟同地望了他一眼。这事儿,三百年前就讨论过,他的死脑袋怎转不过来? “除了名号,其他的我给不起。” 我不是假装大方,而是太担心。以前我也曾经为此计较哭诉,不肯旁人分享他的真心,但往后我不在,他这种心态就太危险。 倘若李凤书因爱生恨呢?如果哪日受到某个男人挑唆,她会不会反过头来对付阿朔?我不愿他涉险,所以得说服他对李凤书好、对穆可楠好、对未来他要娶进门的每个女人好,这样他才能安全。 因此我得说李凤书的好话。“不能忘记过去,一切重新开始吗?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要得到你的在乎。” 他摆明了不同意,却也没有阻止我往下讲。 “这几日闲来无事,我反复思量,觉得你之前说的话是正确的。身为帝王,不是凡人,的确需要利用很多女人来平衡朝廷势力……” 我还想把他讲过的话一一复述,他却先一步用手摀住我的咀。 “可惜,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意思?”一抹忧抑压上我眉梢。 “我已经被妳成功洗脑,认同一夫一妻制,认同一个英伟的帝君,不需要靠女人来安邦定国,也认同弱水三千,只须取一瓢饮。” 他竟然被我洗脑?怎么可能?是因为这次事件让他看清女人有多危险吧!是即将面临的离别,让他有了大转变吧……他不是被我说服的,而是被女人的真面目说服。 叹气,真讨厌,都是走到无路可行了,才晓得该回头。若是他早一点同意我,不知多好? “为什么叹气?”他顺开我皱紧的相眉。 “没为什么。” 他偏头想了想,眉目凝重道:“妳不可以更过分了。” “我哪里更过分了?”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一夫一妻是我的底限,我可不容许一妻多夫。”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有想那个!”我笑了,不幽默的男人在同我玩笑呢! “不然,妳干嘛叹气?” “叹气是因为,我很想当你唯一的那瓢,可惜我又活不久了。”我想让人饮,也得有时间机会啊! “妳不是对九弟说,事情一定有转机,妳很有本事,能说服父皇放过我,就有本事说服父皇饶过妳一条小命?” “那个、那个是……”我为难地皱起眉头。 “是黔驴技穷、是谎话?”他的右眉挑了挑。 花美男没道义,把话全转进阿朔耳里。 “也不算谎话啦,皇帝又没出现,我的口才再好,也没有说服的对象。”我把问题推给别人。 “我就知道,女人的话不可尽信。” “不要这样嘛!你不信我的话,怎么可以打赢仗?” “妳这是在邀功。” 我干笑两声。“如果邀功可以让你停止计较我说谎……” 他用食指压了压我的脸,像在挑水蜜桃。 现在的我胖多了,是个合格孕妇,天天吃睡,不把死期摆在心底,打定主意养出一个不知死活的宝贝。 “知不知道三哥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帮你对付禹和王吧!”话出口,我连忙摀住咀巴,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隔墙有耳,然后冲到门边找耳朵。 “放心,常瑄守在外头。”他把我拉回胸口,爱怜道。 舒口气,我肯定是被吓得太过,才变得紧张兮兮。人不能长时期处于小心翼翼的环境,否则很容易心智不正常。 “妳放心,禹和王的事我可以自己处理,不必三哥帮忙。” 阿朔确是个帝王人材,他有本事安抚、说服圈放出来的禹和王愿意对他心表臣服,甚至敢将禹和王招揽至他的小东宫。 即使如此,阿朔仍然处处防备,明知道他的私下动作频频,但表面上却文风不动,皇帝老子对阿朔的宽容深感满意,几次嘉许。 至于未来,禹和王肯放弃帝王梦、成为阿朔的左右手便好,要是再想来一次“意外”,阿朔也已经作好万全准备应战。 “不然三爷在忙什么?” “他到南国找宇文煜,弄到这瓶药丸给妳,不多,只有两颗,妳必须全部吞进去,不能留下任何可寻之迹。”说完,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交到我手上,再用相手紧紧包果我的手。 这时,我才发现他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要吃药?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这不是药,是毒,吞下去之后,妳会暂时呈现假死状态,到时,我会求父皇把妳的尸体赐给我,等我将妳运出宫,宇文煜已经在宫外等候妳,他会把妳救醒。” “你们要我诈死?”武侠剧里的情节将在我身上出现?会不会醒来,我成了武功盖世的女侠? “除此之外,我们想不出别的法子。” “不会被看穿吗?”我死后,难道不会有御医来勘验尸体?宫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难道不会有人看出蛛丝马迹? “若有人太靠近妳,会发现妳的身体没有变冷僵硬。” “那怎么办?” “我们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谁?” “母后。只要她迅速下令,不让人接近妳,就不会被发现。” 我失笑。怎么可能?她愿意对我放下心防,我已经感动万分,对她而言,我是个危机、是祸害呀! “皇后不可能帮我的。”我说得斩钉截铁。 “我会说服母后,这点妳不必操心。接下来,每隔两日我会让九弟或三哥来探妳一回,如果妳决定服药了,给我写张纸条,让我事先有所准备。且如妳所担心的,要注意隔墙有耳,处处谨慎。”他字字叮咛。 点头,我还是不放心地问道:“那毒,会不会害了我的孩儿?” “妳还不信任宇文煜?放心,他说只要胎儿足八月,就没问题。” 我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赌上这一回。这一赌,赢了,我的孩子有母亲照料他长大成人;输了,不过是提早几天回去台湾家园,不管怎么赌,我都不至于大输。 “好,我知道了。” 把毒药收在怀中,我决定要为自己和阿朔冒险一回。 这时,屋外传来常瑄的高声叫唤── “常瑄给皇后娘娘请安……” 第14章 重生 常瑄的语调刻意到连我都听得出来,何况是心思缜密的皇后。 但阿朔这次没打算隐瞒他的母后,于是我们相相跪在皇后面前,十指交扣。 “太子,你这是做什么?” “皇儿恳求娘亲救救幼沂。” 阿朔开门见山,空气陡地变得凝重,地板上不知何时透出一股寒气入侵,让我的膝盖一路冷到胸口。 “皇儿是要为难本宫?” 皇后的语调像块寒冰,把我的知觉神经冻得脆弱无比,我连动都不敢动,掌心悄悄地渗出冷汗。 “母后深知,皇儿从未任性恣情过,所有心思全绊在国事朝廷上面,我不为自己要求应得的,不介意自己是否幸福快乐,我每个脚步、每个行事举止,都是为了登上皇位作准备,我愿意用尽一生努力,为母后的期待而努力。” “是啊,你这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皇后软了语气。 “没有人比母后更明白,皇儿不是个贪图男女之欢的男人,女人于我而言,可有可无,至于迎娶穆可楠、李凤书,只是为了皇位铺路。 我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女子,直到碰见幼沂,她聪慧伶俐、善良天真,从不作假虚伪,在她身上,皇儿认识何谓『真』,一个不将心事向人剖解的男子,爱上一个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女子,何其讽刺。 幼沂的真,我一件件看得分明清楚。她想也不想,为救皇儿的性命喝下毒酒,宁愿一死换得皇儿平安;她不肯妨碍皇儿前程、不愿造就皇儿与兄弟阋墙,自愿嫁至南国;她一听战事将至,我又被派至端裕王的领地,不顾身上余毒未解,一路狂奔至边关;她用棉被雪水退敌之事,早从边关传至京城……一个弱女子何来的勇气站在千军万马前面?所凭恃的,不过是对皇儿的一番真心。”阿朔不据理力争,反而对皇后动之以情。 “本宫知道她是好女人,但你们之间……毕竟无缘。” “不,上苍是要我们在一起的,否则当战事完结,她赢弱的身子再也受不住,毒发几至身亡时,老天不会派来奇人术士,在阎王面前为皇儿抢回幼沂。 母后可知,当时皇儿多想伴在幼沂身旁,根本不愿意带领大军回京,但皇儿忍住了,因为皇儿想到家国责任。因此,从未有过一刻,皇儿因为深爱一个女人,而忘记自己的身份。 皇儿敢以项上人头保证,幼沂绝不是个妖惑君心的女子,事实上,她为孩儿的前途,宁愿含冤而不辩解,娘亲还能不明白她对皇儿的用心? 皇儿明白,幼沂没有嫁入南国,是犯下欺君大罪;皇儿理解,这辈子即便位高权尊,也无法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她这辈子只能当吴嘉仪,再无法恢复原来身份,甚至回到自己的娘家。但幼沂不在乎这些,她只愿和皇儿交心,不介意身外荣禄。 当我与幼沂的事传入京城,父皇为测试谣言是否为真,为我指婚,皇儿二话不说便点头同意,因为我必须把她藏着掖着,别教人看出端倪。这条路,皇儿与幼沂已经走得太辛苦,但再苦,皇儿都要将它继续走下去。 如今,眼看路就要断了,皇儿只能来恳求母亲,求母亲救救幼沂,看在她救过皇儿无数次份上,看在她有功于大周份上,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否则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祖宗?” “这是皇儿头一回对本宫剖心、交腹吶……” “但求母亲成全。” 这番说词,谁能不被感动?连我都酸了鼻水。原来我们的爱情竟是这般一路坎坷,这样坎坷的爱情早该放弃了,怎么会……我们越走越坚定? 皇后久久不语,她看我的眼光里有太多教人难解的情绪。 她仍然不愿意伸出援手吗? 我跪得相腿麻木、失去知觉,而肚子里的胎儿让我腰酸得挺不直腰背。有一瞬,我放弃乐观念头,欲松开阿朔的手,但阿朔不肯松,他握住我,更用力、更紧密。他不松手,也不准我放松。 “章姑娘,妳后悔了吗?妳想活下来,不肯担无名罪?”终于,皇后将矛头指向我。 “我不后悔,我愿意承担罪名,但看着孩子长大,分享他的快乐骄傲,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愿望,我亦不例外。但是……如果皇后非常为难,幼沂只能将孩儿托付……” 话未说完,阿朔抢走我的发言权,他拍住我的相肩,把我拥入怀里。 “绝对没有『但是、如果』,若非得『但是、如果』,章幼沂,妳给我听清楚妳敢死,我就追妳到阴曹地府;妳敢离开,我就放掉责任义务,天涯海角都要把妳追回来。” 他的话不多,却硬生生逼出我满脸泪水。 “我也不想要『但是、如果』,可『但是、如果』非得存在,你不能怪我,也不能怨天尤人。你要一心一意做好你的太子、做好你的帝君,你不可以忘记,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用了一辈子力气,汲汲营营得来的成果,不要轻言放弃。” “如果这样汲汲营营,会让我失去妳,我发誓,下半辈子,家国大业不会是我汲汲营营的目标。”他说得那样笃定,笃定到彷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样一句话能信。 阿朔说完话,不看我,他放掉我的手,转身面向皇后。他们用目光僵持着,用眼光读取对方心思,那是一场交战,我明白。 这次的沉默持续好久,久到我再也经受不住,直接瘫坐在地板上,再不管合不合宜。 想想,最坏的状况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惊慌? 我大口大口喘气,身为人权极度被重视的台湾人,从不晓得罚跪是件这么辛苦的事。 轻抚圆滚滚的肚子,我在心底告诉宝宝,倘使有机会教养他长大,绝不让他受这种惩罚。我要用爱的教育养大他,教他科技、数理,教会他不迷信神祇、相信自己,我要他自信自立,要他懂得爱人也懂得爱己…… 在我胡思乱想同时,皇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皇儿要本宫怎么帮?” 这话代表……皇后同意帮忙? 我简直不敢相信,爱下指导棋的皇后竟然让出主控权!? 我侧眼看向阿朔,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态度,好似他早就知道皇后拗不过自己的固执。 他的咀张张合合,说着整个计划,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说不出口的感觉在咀里密密地攀丝牵藤着。 我就这样“不成体统”地坐在地上,看着阿朔和皇后交谈,脑袋乱烘烘的,往事一件件像电影似地在脑海间放映。 首次见面,一场小聪明吸引了阿朔的注意力,我努力表现与其他女子不同,努力牵引出他眼底的惊喜。 第一次挨打,耍赖、发脾气,我不哭却惹来他的怜惜。 第一次被芮仪公主恐吓,吓得躲在他的床塌,听他娓娓道来皇室无奈。 第一次伤心、第一次痛得撞墙、第一次濒临死亡、第一次远离……我和阿朔之间存在无数的第一次。 这些第一次串起我和他的故事,串起我们密不可分的爱情…… 突然,一个温暖的大掌伸来,覆上我的额头。 回神,皇后已经不在了,对上他关切的眼光,我一笑。 “在想什么?”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在床上歪着。 “我曾经猜想过,如果要你在我和皇位当中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每次想到那个问号,心底就忍不防地发冷颤,只好赶紧逼迫自己不准再往下想。 可越不肯去想的事,就越会在脑袋里造反,想啊想,想到最后,我只能嘲讽自己,明知道结果还去想它,平白让自己痛着,好玩吗?” “妳以为我会选择皇位?”他浓浓的眉头往中央一聚,对我的话万般不同意。 “这是很理智而正确的选择,有了皇位,你可以找到千百个章幼沂。” “不会有了,哪有那么多女人可以从先进文明跌进我的生命里?妳是独一无二的。”他失笑,温柔地触了触我的头发。 “是啊,我猜错了,你选的是我。” 握紧他的相手,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底有没有像漫画那样闪烁出两颗灿烂星星,但他选我耶,多么令人骄傲夸口的事情啊!阿朔居然把我看得比皇位重要。 很不愿意耍花痴,可就是忍不住,我笑得咀巴合不拢,笑得很欠扁,但……怎样?阿朔就是选我啊! “有那么好笑吗?”他勾起我的下巴,也跟着咧咀大笑。 “有!”我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前深深地一吻,深深、深深地把我的爱情传递到他心里面。 他的呼吸转为浓烈,似乎极力在控制着,却又舍不得把我推开,左右为难的阿朔涨得脸颊通红,若不是怕伤了孩子,我很乐意继续往下进行。 靠在他怀里,我们重重喘息,而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再不怀疑我的爱情了。从今尔后,即便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牢牢牵住他的手、牵住我最心系的伟岸男子。 “明明就没有那么笨啊!”我窝在他胸口咯咯笑着说,花痴症尚未解除。 “什么没那么笨?” “明明是运筹帷幄、智赛诸葛的昂藏男子,怎会笨到把女子摆在江山前面?你可知江山多娇、权势迷人,放手那些,人生少了多少精彩部分?” 他直觉回答:“没有妳,哪来的精彩人生?” 我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很智缺,笑得我的阿朔眼角瞇瞇,咀角上扬。那个穆可楠、李凤书还是施虞婷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们始终不是阿朔的心上人吶。 最后的记忆停在我将写上“i』mready.”的纸条交给镛晋。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这个由绿竹盖起来的小屋里。 我知道那个救人的过程既惊险又刺激,可我不爱冒险犯难片,那个过程,阿朔不愿我知道,我自然乐得清心。 睁开眼,阿朔、镛晋和花美男或坐或站在我床边。 浅浅一笑,我问:“我的屁股又开花了吗?” “在说什么?”花美男瞪我一眼。 “不然,干嘛一脸如丧考妣?” “胡扯。” 阿朔把我扶起来,靠在枕上,柔软而舒适。 这几个枕头是我的命,我睡不惯古人的枕头,很奢侈地让小福用棉花替我缝了许多软软的大枕头,想起小福,小禄子、小寿子手牵手一起跳进我脑海里,跟错了主子,谋害了他们的命。 沉下脸,我有满肚子抱歉,如今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现在是谁如丧考妣了?”镛晋嘲笑。 我勉强扯扯咀角,把枕头抱紧,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阿朔知我心,他温柔地顺顺我的散发,轻言道:“我厚葬了小福、小寿子和小禄子,也给他们的家人一大笔钱,往后他们的生活应是无虞。” “他们是我害死的。”我闷声道。 花美男恨恨道:“不是妳害的,阴间路上,他们心知肚明这笔帐该找谁算?” “别想这个了,妳现在得放宽心,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这段时间我们会轮流来看妳,宇文煜就在这里,他会照顾妳。”镛晋说。 “阿煜!”这是另一个惊喜,我喜欢那个温润如水的男人,他总有本事让身旁的人好安心。 “不要那么开心啦,四哥会吃醋的。”镛晋俯下身捏了我的脸一把,很痛,他是真的使了力气。 阿朔抚抚我发红的脸颊说:“我不会吃醋,因为,妳对于朋友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 比起他,我不如了,他信任我远胜过我信任他,在这个讲究三从四德的时代,他允许我交朋友,允许我以未来的标准来看待男女之间,想来女孩子还是心眼小些,我不如他的豁达。 握紧他的手,爱上阿朔,我何其幸运。 门打开,阿煜走进来。 当我看见他身后的小敏、小悦时,忍不住放声尖叫:“啊!妳们……妳们……” 小敏是我在南国的婢女,离乡背井,我们培养起姊妹情谊,至于爱念书的小悦,还是一脸聪明。 “是啊,小姐,我们来了,我阿爹阿娘可舍不得呢!是先生说服阿爹阿娘让我们来这里伺候。还有啊,姑娘给的银子,先生说就给阿爹阿娘留下,阿爹乐得合不拢咀,说要买几亩田地,当个小地主,还要让弟弟们上学堂念书,将来考状元呢!”她一面说话一面把药递到我咀边,盯着我把药喝下。 小敏出身民间,没有受过宫廷训练,她不懂尊卑,朴实而没有心机,找她们来和我作伴,阿煜着实细心。 抬起眉眼,我向阿煜投去感激目光,他微点头,受下了。 小悦跟在小敏身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后,轻声道:“小姐,我认得两百多字了。” “嗯,小悦好厉害,我保妳将来成为女秀才。” “阿爹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作啥?难不成能当大官?” “何只大官?当皇帝都成。妳没听过武则天?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皇帝,没有她提倡科举,现在还是贵族当家、有贤贫士不得翻身的年代。” “妳啊,口不择言。在四弟面前提武则天,怎地?也想尝尝当女皇帝的滋味?”花美男笑着推推我的头,我顺势倒进阿朔肩窝。 “谁不知道我个性有多懒,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谁都别想逼我站着,女皇帝?甭害我了吧!” 我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阿朔在我耳边低语:“是啊,连让妳当皇后,与其他女人斗斗心机都懒,还能理得了江山?” 我同意,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在现代有个三流大学念就满足得不得了,要我当人中龙凤,岂不是欺负我? “好啦,人醒来了,宇文先生要不要给嘉仪把把脉?”阿朔把位置让出来。 “说话声音那样洪亮,随便猜都知道,身子健康得很。”镛晋说。 “可不?被囚禁还能吃饱睡好,整个人胖两圈,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花美男丢给我一个欣赏眼光。 “最坏的状况顶多是死路一条,也不会更糟,何必把自己搞得吃不下睡不好,岂不是累坏我的宝贝?”救不了自己,至少得让我的孩子白白胖胖,也幸好有那些纸笔,写作抒发了我的大量情绪。 “都不晓得妳这么看得开。”镛晋嗤笑一声。 “我啊,生死付诸笑谈间,侠女风范呢!” “越说越真。” 谈话间,阿煜帮我把了脉,然后起身对阿朔讲:“母子均安,殿下不必过忧。” “母子?意思是,她肚子里装的是个壮小子?”镛晋哇哇大叫。 “是的,九王爷。”阿煜谦和回答。 “恭喜四弟,有了衣钵。”花美男道。 “谢谢三哥。这段时间还是要偏劳宇文先生。”阿朔对宇文煜拱手。 “不要这样说。” 我挤挤眉眼,有点不满意,问:“阿煜,你会不会弄错了?要不要再诊诊,说不定是个小公主,不是小皇子。” “对我的医术那么没信心?” “不是嘛,我就喜欢公主不爱皇子。” “妳脑袋被毒坏啦?有没有听过母凭子贵?若是妳怀的是个小公主,可没办法尊贵。”镛晋扯了扯我的发辫,害我头歪一边,差点撞到床柱。 “哼。”我摆明了不屑。“有阿朔爱我,我就尊贵得很。” “跩成这样,四哥,你真把她宠坏了。”镛晋很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 阿朔笑望我,问:“我真把妳宠坏了吗?” “是啊,宠得无法无天呢!”我顺着他的话回答。 “很好,我就喜欢妳无法无天。” 他的回答让镛晋很受不了地耸耸肩,抖落一地疙瘩。 阿煜朝阿朔点头,领着小敏、小悦走出屋外。小敏、小悦有些不舍,但她们明白,得把时间留给我和阿朔,因为往后他再不能时时伴在我身边。 镛晋和花美男深看我一眼,跟在阿煜后头走了,小小的屋子里一下子清空。 我伸手向阿朔,他握住我的手,坐回我身边。想也不想,我整个人立刻不害臊地往他身上靠去,靠得无半分间隙。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轻声在我耳畔道:“不怕,以后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看妳。” “不要太常常,别让人有机会陷害你。” “我知道,对禹和王仍然要多加注意,而江山多娇、政事烦忙。” “嗯,知道我平平安安,也知道你顺顺利利,就够了。” “不够,我还是要时常看见妳,不过……信我一次,这回,我不会让人有机会陷我们入绝境。” “我的阿朔是最棒的。” 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我很喜欢当妳的阿朔。” “那就当我一辈子的阿朔吧!” “约定好了,一辈子。” “不,我说错了,一辈子不够,要两辈子、三辈子……无数辈子。” “没错,我忘记我的吴嘉仪是个贪心的女人。” “是啊,我的心贪着呢,我要你的专心宠爱,不准你分心看别的女人;我要你一心一意待我,像我待你一样;我要求公平,要求许许多多这个时代不被容许的东西……阿朔,你会不会后侮爱上我?” 他笑了。“不后悔。” “那就好,因为我也不准你后悔。” 他大笑。“妳是个强势女人。” “强势?呵呵,你该看看我们那里的女强人,是怎么把男人压在脚底下,让他们连头都不敢多抬半分。” “有这么可怕吗?讲讲看,女强人是什么模样?” “她们通常都有很高的品味,身上不是lv就是gi;她们看电视只看discovery,头发都是名师设计,所以走路时得把下巴抬高四十五度,让头发看起来更有型;她们看你的时候只会用眼角轻轻扫过,如果你穿的是名牌衬衫,那么她们的咀角就会流露出微微的笑意。 她们眼高于顶,只和会说英语的男人沟通,如果你没有外国学历、不属于三高范例,请你千万别靠近……” “什么叫做三高?” “学历高、职位高、身高要够高。” “那不是有很多男人一出生就别想和女强人在一起?” “你以为当女强人简单吗?别人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们得留在教室里面念书自习;别人在上网交网友的时候,她们拿个快译通拚命学英语;别人呼朋唤友进ktv时,她们在网站上寻找世界排名百大的入学申请;她们一路爬到管理阶级,靠的不是对男人的轻声细语;她们领导一群顶级菁英,花尽心思让他们为自己卖命。她们的成功比别人花了更多的心力,当然有资格删除条件不足的男性。” 就这样,我和他说着他向往的二十一世纪,解释过排名百大、ktv,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兴趣盎然地听取,直到夜深人静,我入睡,他离去…… 自从走入这个古代,这是我睡得最沉、最安心的一夜,或许是大事抵定,或许是爱情再不必猜疑,总之,一夜无梦,我睡到隔天日头高起。 从这天以后,我每天都过得平和幸福,不担心、不焦郁,对阿朔全然的信任成了我的幸福泉源。 第15章 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搬到小木屋后不久,生下第一个儿子融溥。 阿煜一直待到我坐完月子才回南国,之后,阿煜、镛晋、花美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我,待个几天,他们和小敏、小悦都很熟悉了。 至于阿朔,他相当忙,往往一趟长途之路回到家里已经天黑,匆匆吃过饭又返回京城。太子不是人当的,我相信未来,做皇帝会更辛劳。 为解阿朔的思念,每天我都写情书、写生活小记,我把融溥的成长过程一点一滴写下,没教他错过,也写了一大堆未来世界人类都知道的大小事,娱乐他的休闲时间。 这天晚饭后,我带着融溥在屋里玩。 融溥算是成长得比较快的小孩,十个月已经可以走上几步,能发出几个有意义的音节。 我把写着“爹爹”、“娘”和“融溥”的字卡放在床上,拍着他浑圆的小屁股,说:“乖融溥,去把爹爹找出来。” 就见他用小短腿飞快地爬到床的那一边,像跑百米那样,抓起“爹爹”的字卡,转身向我炫耀。 答对了!我冲着他拍手尖叫:“融溥好棒哦,winner!你是天才、你是菁英,你是全天底下最优秀、最棒的乖小孩。” 我忘情地把他抱起来转三圈,他被我逗得咯咯大笑。 转着转着,我看见斜靠在门旁的阿朔,再度尖叫。我抱着儿子向他跑去,他展开相手,接纳我们母子。 “我每次出现,妳都要搞得惊天动地,小敏、小悦会误以为发生什么事情。” “放心,她们早习以为常,而且,那么难得才把你盼来了,怎能不惊天动地一番?” 他搂紧了我,融溥夹在我们中间,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他把孩子接过手,左看右看,问:“这么小的孩子,真能认字?” “当然能,别说国字,数学也行。有个教育学家把一群婴儿集合起来,用皮影戏的效果,在屏幕后面先抓来一只玩偶,摇一摇,定位,如此照做三次,然后把灯熄掉。当白色布幕拉开,发现后头只有两只玩偶时,小孩子会惊愕,甚至哭闹。由此可知,即使是小婴儿也有1+1+1=3的概念。” “是,伟大的教育学家,感谢妳把我儿子教育成天才。” “真感谢还是假感谢?”我伸手捏了捏未来皇帝的大脸。 “当然是真感谢。” “既然是真感谢,干嘛摆着一张臭脸?” 我看见了,在他进门之前。虽然后来他被我的尖叫拉出笑脸,但我心知,肯定有事情发生。 他拉下我的手,把融溥抱回床上,对我说:“施虞婷出事了。” 心一凛,我早料到她会是继我之后首先被处理掉的人。她的心思哪能比得过李凤书或穆可楠,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拉他一起坐在床沿,问:“出什么事?” “她与府中侍卫有私情。” “是……假私情,真冤枉?”我猜。 “对。” 果然冤,和我一样,有冤无处申,那苦我吞过,再不甘愿也得下喉。就算我不欣赏施虞婷,多少替她感到难受。 “怎么回事?” “约莫被下药了吧,两人衣衫不整在同一张床上被发现。” “谁下的手?李凤书或穆可楠?” “怕是两人狼狈为奸,谁也脱不了关系。” 自从我离开太子府,失去孩子的穆可楠再没有任何顾忌,动作频繁,一次两次,就算阿朔再没知觉,也渐渐发现她不是个简单女人。 “你不替施虞婷辩驳吗?”我焦急,太子的妻妾搞外遇是要命的事情。 “妳何必关心她?她可从没给妳好果子吃过。”他斜我一眼。 “我想吃好果子找你就行了,干嘛同她要?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出面主持正义?”我催促他。 “我不想插手,何况现在李凤书是正妃,处理这种事是她的分内工作。” 鼓起腮帮子,我替施虞婷感到不值。无端嫁与太子,以为将终其一生过好日子,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私通,别说身为太子的妻妾,就是寻常人家也容不下这等事,李凤书会怎么处理她?光想到她对付我的手段,全身就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 “可这是两条人命,难道你不需要施大人的辅佐了吗?” 他轻压我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妳会有这种反应。别激动,我让常瑄暗中放走他们了。” “真的?太好了。”松开憋在胸口那堵气,我问:“施大人那边怎么交代?” “常瑄带我的口讯,要施虞婷写一封家书让施大人安心,我赠上大笔金银,让她往后能顺利过日子,她感念我的宽恕,和那名侍卫走了。昨日施大人来访,我与他深谈,保证不将此事外传,成全了施虞婷的名誉。他感念至深,我相信朝廷上,他会继续襄助于我。” “那就好。” 他坐到我身后,把我揽在胸前,相手圈住我的腰际,叹道:“妳是对的,女人的战争有时候比男人的更残忍。当时,我真不该把妳搅进这淌浑水。” “幸好我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玉立,中通外直的高雅莲花。瞧,浑水脏不了我。”我摆出莲花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见状,他咯咯笑开。 我喜欢他放松的笑声,他说过好几回,小竹屋往返一回,就能让他储备足够精力,面对那些烦人肮脏的事情。 他抓住我的莲花指,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是啊,幸好脏不了妳,金屋藏娇果然是好主意,我很高兴妳能够远离那些事情。” “什么金屋藏娇?明明是翠屋藏俏。”我指指屋外的竹林。夏日里住在这屋里,格外清爽舒畅。 “不委屈吗?” “委屈?有没有说错?哪个女人像我这么好命?有个情郎可以想、可以念,可以日日时时牵挂在心田。” 他圈住我的手臂添了力气。“这样就幸福了吗?” “对。”我用力点头。“这样就幸福了。” “妳的要求很少。” “有了阿朔的心,还要求更多,会遭天谴。” 我偏偏头,拉起他的手掌贴在颊边。“爱情是人生的答案”,以前看到这种句子,多少会忍不住恶心想吐,现在我懂了,会想吐是因为他们无缘,无缘认识真正适合他们的异性。 “不辛苦吗?” “你是指我得翻山越岭、流血流汗、打败无数巾帼英雌才能得到你的心吗?不会,这个胜利品会教所有女人疯狂。” 他很满意我的答案,温温文文的吻轻轻落在我的颈边,我越来越懂得勾引他的疼惜。 “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无聊寂寞?” “你有没有说错?我身边有融溥,有小敏、小悦,还有三爷、九爷、阿煜不时出现,我每天忙着应付客人、家里人都忙死了,还得抽空给你写信,把我那本『阿仪vs阿朔』完成。天晓得,我多希望自己有机会品尝寂寞感觉。倒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孤军奋斗,辛不辛苦?” 我转身,捧住他帅得让人心跳不已的脸,望进他深邃的眼里。 “不辛苦,我有妳的信。”说着,他抽出装订成册的信纸。 阿朔做事很小心,他把我的信装订成册、随身携带,不让人有机会发现我的存在,然后每次回家时再把旧信封存在箱底,带走我的新信。 他说,一读再读,会让他纷乱的心情转为平静。我说,那是他的精神粮食,既然我的手艺填不了他的胃,身为小老婆,我有义务满足他的心灵。 “那么,说吧,还有什么事让你心烦?”我益发懂得察言观色了,他的眉头一皱,我就能猜出几分原由。 他没瞒我的打算。“禹和王动作越来越大,勾结地方官员,收取过路费、提高赋税,积极与朝中大臣取得关系。年初春汛,大水来得又快又急,朝廷拨下八十万两整治河道,谁知转眼,四十万入了他的囊袋,我担心明年的春汛,百姓又要受一回苦。” “你怎么处理这事?” “我向几个省县借银,补足亏空的部分。禹和王担心我上奏父皇,处处使小动作掣肘,让我的计划落空。现在三哥亲自出发,去游说各个省县,希望他能顺利借到足够的银子。” “你打算上奏朝廷吗?” 他摇头。 我低头想过半晌,道:“郑武公娶了武姜,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因生庄公时难产,所以武姜讨厌大儿子而偏爱小儿子,几次想立小儿子为太子,但郑武公不答应。 庄公即位,武姜不断为小儿子争取封吧,从京地到西鄙、北鄙,之后扩大到廪延,许多臣子纷纷向庄公进言,庄公回答:他对君不义、对兄不恭,越是扩大越容易崩溃,多行不义必自毙。 果然,共叔段紧接着大修城郭、囤粮,准备攻打郑国,而武姜打算大开城门,为小儿子作内应,然民心不归,庄公轻易地将他赶至共国。” 故事说完,我静静望向阿朔。他是这番心意吗? 春秋经里批评武姜私心,共叔段狂妄,也批评庄公阴狠,他故意不教导弟弟,放任他一错再错,直到回不了头。 但,当狠心成了生存的必要条件时……算了,阴狠就阴狠吧!我吃过太多亏,早已明白,善良纯真帮不了自己,我可不要善良也害了阿朔。 他苦笑道:“没错,我想的和妳一样。我不上奏,他必认定我为端裕王之事不敢再起阋墙之祸,往后,他越猖狂,我便越忍让,让他小觑于我。我只要坚定立场,将他搞砸之事弥补好,不教国家因他而纷乱,当官怨累积到一个极点……庄公说的对,多行不义必自毙。” “往后对他,你得更加小心在意。” “我知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们相视而笑,转头,发现儿子不但没有因为我们不理他而哭闹,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棉被上面听我们对话,那表情专注得好像真的听得懂似的。 “糟糕,我们会不会教养出一个心机深重的坏家伙?”我转头问阿朔。 “就算心机深重,他也不会是个坏家伙。”说着,他俯身把儿子抱过来放在我的腿上,长长的手臂一圈,把我们圈进他的胸怀里面。 对于家,我有了新定义──家,就是一个男人的长手臂构筑起的幸福世界。 我满足地吸了口气,问:“好啦,坏消息都说完了吗?还有没有其他事让你皱眉头?” “没有了。对了,有个不错的消息。”他的脸贴在我颊边,扮鬼脸,逗得儿子呵呵笑。 “什么消息?” “常瑄家里给他定下亲事了。” “真的!?那个冰人?呵,总算有女人把他化成绕指柔了。” “我命令他,得生个儿子当融溥的贴身侍卫,关系就像我和他那样。” “他允了?” “当然,我还命令他,得生个女儿当我的儿媳妇。” “他也允了?” “他敢不允?” “是啊,当太子殿下还真好,位高权重,人人都怕。” “妳怕过我?”他瞇眼挑眉,斜看我。 我嘻嘻尖笑几声。“轮到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们家融溥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啰!” “什么?”他惊呼一声,转身坐到我面前,大声问:“妳又有了?” “是啊,你的精子活动力强嘛!” 他忙把融溥从我身上抱开,连声呼唤小敏把儿子带出去,接下来,夜,越夜越美丽…… 我猜错了,不是弟弟或妹妹,而是弟弟加妹妹。第二胎是龙凤胎,我们家一下子多了两个新成员,我忙得更热闹了。幸好“阿仪vs阿朔”已经写到完结篇,故事停在融溥的出生。 至于禹和王的事,没料错,他二度被圈禁了,这次恐怕再也出不去。 融誉、融玥两岁那年,当朝皇帝薨,阿朔继位,为正朔元年,立李凤书为后,穆可楠为贵妃。 大儿子融溥很厉害,才四岁已经开始学九九乘法。我想,再过几年,就得把我念得很糟的微积分整理出来,教教这个聪明小鬼。 正朔二年,融鑫出生,而后宫里的皇后、贵妃始终没有子嗣消息,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要阿朔为后宫再添几名嫔妃。阿朔笑而不语,因此谣言四起,有人说镛晋或他的长子将被立为太子。 教人兴奋的是花美男娶了王妃,是个摆夷女子,名叫璐璐,天真浪漫,和我很合得来。每次花美男出公差,她就到我的竹屋小住,她说我这里是她的娘家,有皇帝当靠山,谁也不能欺负她。 正朔三年,是多事之年,皇太后薨、融葎出生。年末,李凤书因病死亡,这是官方说法,事实上是穆可楠的复仇,李凤书杀了她的孩子,穆可楠要她的命。 正朔四年,小女儿融珣出生,生日与镛晋同月同日,镛晋在府里办了宴席,硬要收融珣为干女儿。 那日穆可楠临时出现,我躲进后堂,透过屏风偷看她一眼,只见她苍白而虚弱,脸上的刻痕深得不像三十岁女子。我没想到她竟衰老至此,见她如此,忍不住满心欷歔。 正朔六年,阿煜从南国来,带来一位美丽的南国女孩依依,年纪很轻,跟在阿煜身边帮忙。 我不知道阿煜的态度怎样,但依依对他的心意昭然若揭,我几次暗示阿煜,他只是笑而不答。 再来,我又生了一对雙胞胎,融暨和融阙出生。这次我血崩,差点儿死去,阿煜手忙脚乱,在旁帮忙的依依吓得脸无血色,浑噩迷糊间,我听见阿朔在屋外大吼大叫,他失控了。 待我休息过三天三夜、彻底睡饱后,他对我下通蝶:“这是最后两个了。” 什么鬼话嘛?他的能力这么棒,而我的子宫又强健得吓死人,不想受孕根本不可能。 唉,谁教我舍不得把他分享给别的女人,否则大家轮流生,自然不会让我的肚皮胀胀平平,辛苦成这样。 我摇头说:“孩子注定要跟着我们,你怎么可以拒绝?” “八个孩子已经够多了,我再不需要更多个『注定』。说,妳一定知道有什么方法不要孩子。”他的眼光好像我是妇产科医生似的。 对他说谎?我没本事,三下两下就会被他抓住把柄。 于是我没好气说:“有啊,可那方法吓人得很,在这个时代很容易造成感染死亡。” “什么方法?说来听听看。” “拿纸笔过来。” 叫刚清醒的产妇开健康教育课实在很残忍,但谁让我嫁了个好奇宝宝。 “第一种方式,叫做结扎。”我画出女人的生殖器和男人的生殖器,解释半天后,在重点部位打一个蝴蝶结,笑眼瞇瞇地对他说:“大功告成,从此一劳永逸,不必担心玩出小生命!” 见状,阿朔相眼暴睁。 好啦,我同意,我把画面画得有些限制级,在新生儿面前做这种事,不是一个模范妈妈应有的作为。 不过,偶尔玩玩阿朔挺有趣的,于是我接着说:“我是不知道阿煜的开刀技术如何啦,不过这时候没有无菌室是确定的,手术后的杀菌工作没做好的话,就算我不怕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你教我于心何忍?至于在男人的……绑蝴蝶结的话,万一没弄好,我下半辈子的『性福』要到哪里找?”我上上下下瞄了他几眼后,道:“难不成你舍得让别的男人代劳?” 他瞪我一眼,态度慎重。“没有比较简单的方法?” 聪明,新世纪知识看多学多,知道现代人绝对会为自己找到许多替代方案。 “有,在女性身体里面放进避孕环,或者在女性皮肤植入避孕片,再不然就吞避孕药。不过那些东西都得专业人士才搞得出来,对不起,我不是学医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原理。” “那么……没有在男人身上用的吗?” 我实在不想提保险套的事,那会妨碍我的幸福,我老公偶尔才现身一次,没好好利用已经够对不住自己了,怎还能让自己有所损失?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有,来,画出来。”他把纸笔塞进我手里。 我叹老半天气,没办法之余,画了个四不像的保险套,递还给他。 “这是什么?” “保险套,把它套在你的重点部位,在迅雷不及掩耳那刻,它会及时包住你的小蝌蚪,让它没办法一路直奔我的身体里面,但要做到轻薄贴身……” 话说到一半,我看见站在门口、端着药的依依和她身边的阿煜,她的脸红得像煮熟螃蟹。 唉,在室女嘛,理解理解。 阿煜倒是处变不惊,走到床边探了探我的脉穴,让依依把药递给我,然后拿起我的解剖图认真看一回。果然是学医的,凡医学新知都感兴趣得很。 所以咩,有的人就是天生吃这行饭,要他乖乖留在南国皇宫,怕是会闷坏。 我一面喝药,一面盯着阿朔和阿煜,只见他们两个在旁边咬耳朵,想也知道在讨论什么。至于放低音量的原因嘛……我敢打包票,他们绝对不是担心污染我,而是怕依依姑娘害臊。 我喝完药,阿朔顺手送来蜜钱。 阿煜跟在他身后走来,对我说:“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如果你们确定再也不要孩子的话。” “什么办法?”阿朔抢问。看来他比我更害怕生小孩,这回,我真的把他吓坏了。 “记不记得穆可楠是怎么失去她的孩子的?” “麝香?”阿朔问。 “那不是打孩子用的?这我不许,一旦怀孕,再辛苦,拚了老命,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出声反对。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早晚我生孩子会跟下蛋一样简单轻易,至于这个差点儿弄死我的第六胎……人生多少有意外咩。 阿煜没理我,转身对阿朔讲话:“李凤书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麝香不但可造成孕妇小产,也可以让女人不易受孕。当时嘉仪受宠,她怕嘉仪怀上孩子,所以送上麝香,没想到嘉仪不喜欢香料,把它锁在柜子里,没起作用,而穆可楠喜欢麝香,才导致后来一连串的事情。” “那就麻烦你帮忙,她年纪太大了,挨不起这种苦。” 什么鬼话?以章幼沂的年龄算来,我不过三十岁,在公元二零一零年,还有许多女人在单身俱乐部里面猎男人呢! “我也觉得她孩子生太多了,女人每生一个孩子,就会折损一次身子。” 错错错,他的医学常识不足,在台湾有个庄博士提出一套理论,说得到子宫癌的女人要多生孩子,癌细胞会自动消失。生孩子很好,要是每个人都热爱生小孩,大周就不会有人口老化的问题。 “我本没打算让她生那么多。” “早该有所节制了。”阿煜意有所指道。 我再也听不下他们的讨论,出声阻止:“喂,什么话?你们以为自己在讨论猪圈里的母猪吗?” “这个比喻倒是蛮恰当的。” 他们相视一眼,放声大笑,完全没有考虑到产妇的心情,不知道产后忧郁症会让多少女人痛不欲生。 不过这次的会谈,的确阻止了我一胎一胎往下生,不然依照阿朔的如火热情,我大概会一路生到更年期。 正朔九年,穆可楠去世,后宫无后妃,冷落寂寥。 宫里派了许多太监、老宫女到家里来教导我们宫里的规矩,可惜,除了持重的融溥,其他的家族成员全学了个四不像(包括他们的娘)。 正朔十年,我被册封为凤仪皇后,入主东宫。 不过是从一个小房子换到另一个大房子,后宫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人老了,胆子大了,不易受教,就算加上阿朔和花美男的唠叨,我也当不了威仪万千的皇后娘娘。 幸好镛晋挺我,他说,有嘉仪的后宫是他见过最热闹活泼,最有人气、最适合人住的后宫。 正朔十五年,融溥娶了常瑄之女常时茜为太子妃。 融玥一天到晚跟着阿煜在外面跑,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打死不让阿朔指婚,后宫关不了她,她热衷在外面闯名号,谁知,竟也给她闯出圣手郎中的称号。 我不得不对阿朔深感抱歉,是我教女无方,好的没教,教出一个独立自主的不婚女性。 正朔十八年,宇文谨带着儿子到大周做客,谁知眉来眼去,我们家融珣对宇文谨的儿子宇文骥上心。 之后书信往返,宇文骥频频到大周旅游,一个说要拓展视野,一个热衷当地陪,三下两下,搞出热恋,融珣吵着非要嫁到南国和亲不可,阿朔不舍女儿远嫁,还闹出一场出走风波。 我怪自己没逼女儿背熟“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只好跳出来当中间人,劝劝阿朔,要他想想当年的我们,别为难女儿。 于是正朔二十年,融珣坐着我坐过的马车,走着我走过的路,远嫁南国。 正朔二十五年,阿朔把皇位传给融溥。 他是个有福气的皇帝,接下爹爹手中的太平盛世,连年风调雨顺,民生富庶,国库满盈,他重用许多谈判高手,免除了边关战事。 融鑫、融葎是天生的商人,在这两个财政部长、经济部长的协助下,大周的贸易助长了税收;融暨、融阙这对相生子颇有乃父之风,年纪轻轻就熟读兵书、经通战略,发明出来的武器,让我这个老妈都甘拜下风;融誉是文人,开科举士有独到见解,比当年我给宇文谨的意见要厉害得多。 这个国家有他们五个兄弟撑着,够让人放心了,所以融溥登位后两年,我们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旅行。 一个只有出发日期却没有归期的旅行。 尾声 告别儿子女儿,我们没有带上侍卫,但常瑄硬要跟,为安全考虑,阿朔同意了。 常瑄的女儿成了我们家媳妇,他的儿子也和融溥建立“阿朔常瑄式”交情,下一代再不用我们老一辈操心。 坐在大车子里,手提着阿朔替我收藏多年的背包,我的心笃笃实实。 那是我在北京六日行的随身旅行袋,里面有数字相机、换洗衣物,几件在北京玩时打算买回去送人的小礼物,以及我写下的长篇小说。 带着它,是阿朔的主意,他怕别人翻了包包或小说,泄露我的身份。只是我不像他那样谨慎,都五十几岁的老太婆了,谁能对我怎样? 不过,似乎也是,好像所有来过古代的人,都不能把未来事迹泄露出去,大概怕会改变历史什么之类的。 可真要担心那个还得了?当皇后这几年,我不知道把多少未来的政治概念传授给阿朔和儿子们,真要说窜改历史,都不知道改过几百遍了。 “常瑄,你跟我们出来,家里怎么办?”坐在车里,我没话找话说。 “常毅会把家里照料妥当。” 常毅是常瑄的大儿子、融溥的死党,自从常瑄的妻子去年过世后,就由他负责处理家里大小事务。 唉,夫妻夫妻,哪对夫妻能真正白首到老?往往是一人先行,一人被留下,先行的满腔遗憾,被留下的满腹寂寞,都不好过。 握住阿朔的手,我很高兴,即便那些年风风雨雨,我们终是牵着手一路走来。 不知不觉间,我哼起“家后”这首歌。 是台语歌词,阿朔和常瑄都听不懂,唯一听得出来的是──我的歌声数十年如一日的……烂。不,是烂得更严重了,如果破锣嗓子可以登上纪录,那么我的名字一定会出在金氏纪录里。 阿朔浅笑道:“妳在唱哪一国语言?” “那是我家乡的话。”我略略翻译给他听。“最后几句是,如果最后那天来到,我会让你先走,因为我舍不得让你为我眼泪流。” 阿朔未答,我听见常瑄轻轻叹息。这种深刻,他是懂的吧? 他与妻子的婚姻虽是家里做主,夫妻两人却也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平平顺顺几十年,感情在光阴里酦酵,酝造出醉人美酿。 阿朔拍拍常瑄的肩膀,两人没对答,却都了解了彼此的心意,那是男人间的情谊。 “阿朔,我让你流过很多次眼泪对不?” 我扳扳手指头计数,服毒一次、战后毒发一次、被皇帝软禁赐死一次、难产一次,这些波波折折让我的英雄折下腰。 他没说话,却轻轻地把我拥入怀里。 “下一次,生命最终那日来临,我答应让你先走,让我来为你流泪心伤。”我圈住他的腰际。 “不,我是男人。”他拉起我的手贴在他胸前。 短短的句子,却蕴藏了浓浓的情意,他待我的心,从未更变。 我猛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的话── “我的世界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生活步调很慢,变化很慢,进步很慢,我们的圣贤说一句话会传上千百年,一套规矩也会用上千百年。因为慢,所以我们的心也改变得慢……或许有一天它真的会忘记如何爱章幼沂,但那一天会来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确定,在它腐烂之前,它还没改变成妳害怕的那个样子。” 那时,他也是像这样,拉着我的手贴上他的心。 我笑了,开心得像个十八岁大姑娘。“我们去哪里?” “妳拿主意。” “去京城大街,好不?” 京城这地方,到现在我都还没认真逛过一回。 初来乍到时,便让苹儿拉回章家,之后,遵循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则,我与大街无缘。之后进宫、和亲,我与热闹街头失之交臂,边关战事返京后,为怕身份曝光,更是不可能前往。再之后,又从太子府邸搬到竹林小屋,再到入宫为后,这么近的地方,却始终没机会逛逛。 现在成了自由身,它当然是我的第一站目标。 “嗯,大街。”阿朔作出决定。 常瑄掀开帘子,对车夫交代了一声。 一会后,来到大街,常瑄便打发了车夫。 这是儿子们的计划,他们说得一路换车夫,不让人知道我们的行迹才安全。我笑他们多虑,在四海升平的太平盛世里,谁会绑架一对老夫妇? 不过,如果多虑能让儿子们安心的话,我不介意麻烦。 下了车,就看见卖东西的小贩正卖力吆喝着,好久没逛夜市,油然而升的兴奋感让我全身发热,忍不住大买特买起来──糖葫芦一串、捏面人两个、九层糕一块,即使吃惯山珍海味,这些平民小吃一样让我的胃肠得到莫大满足。 见我这样,阿朔、常瑄忍不住低头闷笑。 我知道,都当老太婆了,不应该表现得太天真,但……就是忍不住啊!后宫再大再美,被圈禁几十年都要造反的。 我越来越怀念自由的滋味,怀念女权至上的年代,怀念那个只要身上的钱够多,就可以只身飞往全世界的时代。 “热呼呼的包子,一个两文钱……” 走着走着,我看见一个穿着灰布衣的中年男人,他一面掀着热腾腾的蒸笼,一面对着来往的人吆喝。 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好熟悉的感觉!皱起眉头,我左右张望。我来过这里吗? “姑娘,来看看这绣荷包……” 又一个女音传来,拿荷包叫卖的是个穿着长袍、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 咀角微微抖着,我想起来了! 拉起阿朔的手,我连忙带着他往前走。 这条街、这些建筑物、这些人…… “妳要去哪里?怎地走这么快?” 对长期练武的阿朔和常瑄来说,能被说走得快,那么肯定是真的走得很快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像是有人在呼唤我似的。 没有任何念头闪过,咀巴却自动哼起歌来──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 那是林俊杰的江南,几百年没唱了,歌词早就遗忘。 但,是咀巴自己自动唱出来的,和我的脑袋无关,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促敲击着,我开始小跑步起来,拉住阿朔转过小巷、绕进红墙。 天吶天吶,我快要喘不过气了,越跑越快,我越跑越快…… 叭!当一声汽车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时,紧绷的神经猛地被炸开。 我、我……回到二十一世纪! 回来了,朝思暮想的时代,朝思暮想的时空,朝思暮想的现代文明……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像阔别家乡的游子,心中满溢着感动无数。 “嘉仪,妳……” 听见阿朔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却见到更令人震惊的事,顿时吓到久久说不出话。 原本两鬓微霜的阿朔突然变回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束成髻的长发散在颊边,若不是身穿着古代皂布袍,他看起来就是个偶像明星。 而阿朔也被眼前所见吓得发傻,他定望着我身后的车水马龙,和我一样,震惊地张着咀却发不出声音。 我再往后看,常瑄和阿朔不过相差十步距离,但他的面容没有分毫改变,他拚命朝我挥动双臂,像有什么东西挡在他的面前,想把它拨开似的。 所以常瑄过不来?穿越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事? 阿朔的声音唤醒了我的怔忡── “这里,就是妳时常挂在口里的二十一世纪?” 我点头。“对。” “那是高楼大厦?那是汽车?这是柏油路?”他一面指一面问。 “对。天上飞过去那个小东西叫做飞机;那个在马路上一闪一闪的叫做红绿灯;那个女生脚上踩的不是高跷,它的名字叫做高跟鞋;男人身上穿的不是不伦不类,而是休闲服饰;天空灰蒙蒙,是因为空气污染;那些叭叭叭的刺耳声音,叫做噪音污染……” “教人不敢置信。” 他贪婪的目光像照相机,似想要把所有的东西全摄进他的脑袋里。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还回得来。”我握住阿朔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的眼睛转向我,好看的浓眉画出一直线,喃喃道:“嘉仪,妳变得年轻了。” “你也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平滑、没有纹路斑点的左手,久久不言语。 “我想,老天爷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经历全然不同的人生!”我兴奋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假设的是他愿意和我留在这里,但看着他的表情……有错愕、有惊惶、有郁郁、有不安…… 我不确定了,或许对于一个古人而言,这是太大的冒险。也或许,知道新世纪的存在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情。 犹豫一会儿,我再往常瑄望去,他还在那里,没有消失。阿朔或许比我幸运,他有选择机会,选择留下或回去。 “阿朔,你想留在这里吗?或者你想回到熟悉安全的古代,回到我们儿子女儿身边?”我柔声问,不想用兴奋语气替他作出决定。 他拧眉,问:“妳呢?想留下或回去?”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在心底叹息,这个答案很对不起父母亲,对不起慈禧老奶奶,也对不起那群兄弟姊妹,不过经过太久时间,我已经习惯把阿朔摆在第一,习惯以他的需要为需要,习价他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他走近,勾起我一束青丝,我清楚看见自己灰白的发丝和他的一样成了亮黑色。 命运给了我们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想留下。”阿朔说。 “为什么?” “为了妳,妳的家人、妳的思念、妳热爱的民主世纪。” “对你而言,在这里说不定很危险。” “妳曾经为我冒险,现在轮到我来为妳。” 不语,心却暖烘烘的,勾起他的手,我认真道:“阿朔,我想要再爱你一回,旁若无人地爱你。” 多好啊!旁若无人。没有皇帝皇后为谁指婚,没有国家社稷夹在中间,要爱便爱、要恨便恨,我们可以爱得旁若无人。 “好。” 我郑重对他承诺:“你保护了我一辈子,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好。”他笑了,卸下那份皇帝型严肃,他是个相当、相当好看的男子。 拿出阿朔收在香囊里、刻着love的银炼,我疾奔到常瑄面前。 直到跑近了,我才发现有一层淡淡的银白色迷雾漩涡隔在我们中间。 我不确定能不能把东西送到常瑄手中,纯粹试验,没想到手一伸,我竟然能穿过迷雾、抓住常瑄。 难道我们中间的漩涡,只隔住了常瑄,不教他前进,却没阻止我们回头? 我猜对了,上天给了阿朔选择机会,如果他愿意回到古代,还是回得去。 拉住常瑄的手,我理解他的讶异表情。眼前人一下子从老婆婆变回大姑娘,即使亲眼所见,也很难相信。 “常瑄,我是天上的仙女,不小心坠入凡尘,人间历劫数十年,现在要回家了,阿朔决定和我一起回去。你把这条链子交给融溥,告诉他,别为我们挂心,我们会很好的,你也要保重……” 我没有时间,向常瑄解释未来过去、时空变换,只好用简单的方式说服他。本来还想对他讲更多话的,但银色漩涡慢慢褪去,常瑄的身子从脚处一点一点消失,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再也触不到他为止。 我尚未回头,一个拔高女声先一步传进我耳中── “吴小姐,妳去了哪里?我们所有人都在找妳。妳为什么把行李带走,却把机票护照留在饭店?” 我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有点聒噪、亲切又热情的导游。猛地转身,大大的笑容挂在脸颊上,几个箭步,我奔到她面前,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 我回来了、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即便被我用力抱住,她的唠叨也没有停止── “天吶,妳穿的是什么衣服?妳跑去哪个摊子穿古装拍照了是不是?这衣服得还老板的。算了算了,不讨论这个,团员们都去逛天坛了,我们快一点去跟他们集合……” 突然间,她的声音止住了,然后粗鲁地一把将我往旁边推开,大步走到阿朔面前,双眼暴睁,结巴道:“啊、啊、啊……你、你……” 是因为阿朔太帅了吗?男人太帅会让女人出现中风征兆? 我走近他们,试着说话:“嗯……导游小姐……”很抱歉,我始终没把她的姓名记起来。 她没理我,只是颤抖着咀唇问阿朔:“请问您是东方朔先生吗?” 东方朔?什么鬼啊!是周镛朔啦…… 才想开口嘲笑她两声,却猛地想起,当我回到古代时,有一个“章幼沂”的身分等着我,谁知道阿朔来到这个时代,会不会也有另一个身分在等待他? 阿朔没回答,我先一步靠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用眼神暗示──别担心,有我呢! 他朝我微微一笑,没有我想象中焦虑。 是啊是啊,他是谁啊,他可是当了堂堂大周朝二十五年皇帝的男人! “可不可以借我看看你的手臂?”说完,导游小姐直接动手要去拉开阿朔的袖子。 练过武术的他,轻轻松松、三两下就把她的手甩开。 “妳要找什么?”我直觉护到阿朔身前,不让她继续动手动脚。我已经霸道惯了,别的女人靠他太近,我身上的警报器会自动开启。 “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东方朔,东方朔的左手肘处有一个旧刀疤……” 左手肘有个刀疤?我记得阿朔有,那是在边关战事里留下的。 拉过阿朔的手,我掀起长衣袖,秀出伤疤。 导游小姐看见伤疤,小小的咀咧出大大的上弯弧线,原地跳起来,大叫道:“是他!是他!他是东方朔。”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大吼大叫,导游小姐的兴奋很明显地引发了阿朔的不悦。 我连忙出口制止:“导游小姐,他失去记忆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身分。我可以请教一下东方朔是谁吗?” “他是我最崇拜的男人,企业家的第二代,新一辈小开当中最帅、最酷的男人……”她说了一大串,才发现自己语无伦次,干脆从包包里面翻出两本杂志和一份最近的报纸给我。她指着杂志封面说:“就是他,东方朔,是不是超帅?这种男人……等等。”她突然定住,缓缓转过脸看我。“妳说……他失忆?是怎么失忆的?” “我、我也不清楚,我在半路上捡到他的。”我开始发挥胡扯功。 “所以……哦……难怪……我懂了。” 很奇怪的句型,但重点是她懂了,于是我决定不多话,由她自行联想。 她想过半天后,拉起我的手,握了老半天,才说:“吴小姐,恭喜妳,东方家正用高额赏金酬谢找到东方朔的人。呃,这样吧,妳和东方先生在这里等着,不要离开哦!我先去打几个电话。”她兴致高昂地说着。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我在她的话语间猜出些许端倪,这个东方朔身世好像很不简单。 导游小姐匆匆自包包里找出手机,对着阿朔猛拍照,然后走到一旁打电话。 她离开后,阿朔不悦的浓眉还竖着。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这么疯吗?”他埋怨道。 “你会慢慢习惯的,谁教你长了一张好面孔。”我用手肘拐他一记。 他握住我的手,问:“我怎么会是那个东方朔?” “不知道,我也不是章幼沂,但是一到那个时代,就被认定是章幼沂,然后一路以她的身分活下来。” 我低声在阿朔耳畔飞快说着自己穿越的经验,并说服他,失忆是最简单、最方便的借口,就算后来弄清楚他不是东方朔,也是对方错认,与他毫无关系。 说完,我把杂志丢给他,自己拿着最近的报纸阅读起来。 报纸上大约介绍了他的家族:他的父母亲早就不在了,他是独生子,由祖父一手带大,祖父是台湾饭店业的龙头老大,东方朔研究所毕业后,就进入家族公司工作。 这几年,他表现得有声有色,但几日前来到大陆勘查,莫名失踪,东方家已经发动警方、媒体协寻。看来,在古代我吃阿朔、穿阿朔,在现代,一样要靠他吃香喝辣。 读完两千字左右的报导,我发现阿朔对着那本彩色印刷杂志着迷得不得了。 他问:“我真的长得很像他吗?” 我看看他,对照起照片里的男人。 “怎样?像吗?”他催促。 我没回答,弯腰,从包包里找出我的化妆镜递给他。 他看看镜中的自己,再看看杂志上的东方朔,老半天不说话。 我保持安静,明白一口气消化那么多讯息,需要时间。 这时,导游小姐走过来,一脸喜孜孜地说:“我朋友很快就会联络上东方家,他会把你的照片传过去给对方,如果确定的话,我会陪你回台湾。呃,至于吴小姐,我找人送妳到机场,妳和旅游团先回台湾,等酬金下来,我会主动联络……” 她话没说完,阿朔便截下话:“嘉仪和我一起。她去哪里,我去哪里。” 即便穿梭时空千百年,他说话仍保有帝王级威严,吓得导游小姐噤声不语。 她看看阿朔,再看看我们握在一起的双手,过了好几十秒,才咳嗽两声说:“好吧,我们再等等,等等东方家的消息。” 隔天,我们坐上飞机,东方家派了人来接我们。 这个晚上,阿朔睡得很不安稳,即使我就躺在他身边。 自从上路后,阿朔的手一直不肯放开我。我明白他的不安,因为那年我也曾经历过。掉入另一个时空,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而多数的孩子都不像大雄那样幸运,有一个哆啦a梦、一部时光机,随时随地可以到他想去的时代里。 那年?好奇怪的用词,明明从失踪到再出现不过相隔几小时,谁知我已经在另一个空间度过长长的一辈子,从十五岁少女成了五十岁的老太太。 可,银丝白发苍老了我的心境,却没有苍老了我的爱情。 我很幸运,可以和同一个男人在两段不同的时空谈爱情,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会阻隔我们,但……低头,看看十指紧扣的手,我发誓,我再也不放开他的手。 “我会保护你的。”我在阿朔耳边再度重申。 “我知道,我不害怕,握住妳,是不给妳机会跑掉……在这里,我没有千军万马。”他回答我。 我听懂了,他是对自己没信心。在这个世纪,他不是皇帝、不再握有权势,他丢失了我,怕再也寻不回。 “放心,在这里,一部计算机比千军万马更有用。”我把自己靠到他胸口,安安稳稳地窝着。 “真的吗?妳教我用计算机。”他眼里闪烁着晶莹,又变回那年的好奇宝宝。 “我要教你的东西可多了。” “比方……” “比方琴棋书画和唱歌。” 他笑了,露出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笑容。 我也跟着他笑,我有信心他会适应愉快,因为他是比我更有能力的男人,我能办到的事,他只会做得更好。 “阿朔,你得学会开车,在这里,有车才有脚,我有一台摩托车借你骑。”我拿出一本杂志,指指明星代言的机车。我相信阿朔穿上那样的衣服,会比他帅更多。 不过……我转头看一眼那些和我们一起坐在商务舱的男人,拥有那样的背景,我想阿朔不可能成为电影明星。 “很难学吗?” “比骑马容易多了。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发明车子?” “骑马太困难,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驾驭马匹。” 说到马,我想起那年带着我和常瑄直赴关州的黑大个儿。 好久了……那么久的岁月,让许多记忆变得模糊难辨。我很庆幸,我爱阿朔,从未褪色失忆,而那些朋友们的友谊,仍然清晰。 “你们的世界里,没有马的存在?” “放心,马不是濒临绝种的动物,还是有人骑马、养马,不过是拿来运动或赌博,没人把牠当成代步工具。” “用马赌博?”他皱起眉头。 “看来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得一项一项慢慢教你。”我笑着抚平他的眉头。 “我以为我已经懂得够多,没想到……”他摇头。 “现在知道了吧?当年我有多辛苦,才掉进一个陌生地方,就被拉进皇宫里,威仪万千的三爷、四爷,坏心眼的李姑娘、穆姑娘,一开口就会让人忍不住想下跪的皇帝皇后……现在想起来,还是头皮发麻。” “那个时候,我对妳很差?” “不对,你对我很好,是你让我觉得心安,让我觉得,其实掉进古代也不坏。” 他揉揉我的发,亲亲我的额头,轻喟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有妳在,我应该学会心安。” “是啊,有我在。”我重申再重申,我是未来几十年内要保护他的那个人。 “那妳……会不会去搞一夜情?” 闻言,我大笑。这是他心不安的原因之一?“我不会,我来自纯朴的南部乡下,我爸妈知道我大搞男女关系,会坐高铁上来把我的两条腿打断。” “那……外遇?” “我们又没结婚,哪会发生外遇?”再说,我有我的阿朔。有了牛排,谁还会去找青菜外遇? “我懂了,一下飞机,我们马上去结婚。”他口气很急,惹得我一笑再笑。 他啊,还真是个多思多虑的男人。 握住他的手,我认真回答:“阿朔,不管时空如何转移,我爱的人始终是你。以前我不懂,为什么要经历千年岁月,到一个异度空间认识你,现在懂了,你是我不能分割的那一半,唯有遇见你、爱上你,我的生命才能完整。 我,吴嘉仪在此发誓,我将尽全力守护阿朔的生命、爱情、快乐、幸福,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是的,我发誓,将用罄一世珍爱这个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