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之路》 前情提要 一趟北京之旅,让平凡到不行的吴嘉仪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在二十一世纪没人追的她,来到这里后,却开出各式各样的桃花,人生也从此由黑白变彩色── 温和亲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潇洒的十二皇子,还有帅到爆表的花美男三皇子,以及落寞孤傲,却最让她心动的权朔王……一场宫廷的赏花会,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皇子全教她碰上了,也让最不想要招惹上皇亲国戚的她,硬是引来了一堆皇子的关爱眼神,更糟糕的是,她还万万不该地爱上了那个最有可能成为皇帝的权朔王…… 第十九章 和亲公主 举头望无尽灰云,那季节叫做寂寞;背包塞满了家用,路就这样开始走。 日不见太阳的暖,夜不见月光的蓝;不得不选择寒冷的开始,留下只拥有遗憾。 命运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逻辑,谁都无法揭谜底。 远离家乡,不胜唏嘘,幻化成秋夜,而我却像落叶归根,坠在你心间。 几分忧郁,几分孤单,都心甘情愿,我的爱像落叶归根,家唯独在你身边。 木制车轮压在石道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一成不变的声音像永不停止的节奏,一拍一拍,刻在心版上。每个落凿,都是一抹痕迹,东一竖,西一横,把曾经拥有过的爱情,划进生命里。 是的,宁可选择寒冷的开始,也不愿意让留下成为遗憾。 我不愿夹在他的娇妻美妾中间,让妒嫉挣狞了面容;不愿我美丽浪漫的爱情,变成他喘不过气的负累。 就停在这里吧,让归根落叶坠在他心间,让缕缕情丝覆上他胸膛。 从此,章幼沂与权朔王的记忆里,只有疼惜与眷恋。我不曾对他的不专失望,他不曾因为我的吃醋为难。 从此,千年万年,即便身死,魂亦不灭,教他永世不忘,他的爱情只系于章幼沂。 “小姐,吃药。” 这日,橘儿在房里熬好汤药,送到我床边。 离开京城已二十余日,再不久,迎亲队伍即将进入南国边境。 赶路于我而言并没有太辛苦,因为多数时间我都在睡觉。太医开的药似乎没有帮到太多忙,我仍然全身冰冷,仍然嗜睡。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敢不喝药、不敢不把药方子随身携带,在这个时空待得越久,我越怕死。 我想,或许早就回不去了,或许我已经让家人遗忘,也或许,从时空交错那刻起,我就注定要被淹没在这个时代的洪流里。 不再坚持,一心随波逐流,当科学解释不来亲眼所见,我能做的便是对命运妥协。 仰头,我将药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浅浅笑着。 不只心情被驯服,连味蕾也被驯服了。我越来越能吃苦,没有花美男在旁边递桂花糖,我还是一碗一碗将药喝下肚;没有镛晋充当出气桶,我连情绪垃圾都不敢随意制造。 “要不要吃点东西?这些日长途奔波,小姐越见清瘦了。”橘儿轻声问。 橘儿一身牙月白衫裙,头上梳着低髻,五官细致精巧,明眸如月,脸颊线条圆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当丫头是亏待她了。 和亲之路带上她,除了身边多个可以说话的人,对她,我还另有打算,只不过事情还得再琢磨。 “我们出去走走,买点东西填肚子。”我提议道。 今日脚程稍快,太阳尚未下山,整支队伍已经进了客栈。 “又出去?”橘儿眼里露出光彩,她也是个关不住的女孩。 每次进客栈,若天色不太晚,而我精神不坏,就会带着橘儿四处逛逛,我扮婢女、她扮公主,前后有康将军和士兵跟着,浩浩荡荡“考察民情”。 这一路行来,白日里无事可做,我们常闲聊着八卦。 橘见最爱提及芮仪公主与吐蕃和亲的大阵仗──“光那嫁妆啊,苹儿细细数过了,至少有百来车呢!别说随侍宫女,光是乐手、舞者、工匠、侍从,林林总总,至少有数百人……” 每次讲到她就开心到不行,好似那百来车嫁妆全是她的,然后说着说着,越讲越不平,怎地清沂公主远嫁,寒伧至此? 橘儿不懂,芮仪公主和清沂公主自然不同,一个是皇帝的爱女,一个是烫手山芋,皇帝、皇后才不介意章幼沂嫁予谁,他们只在乎我能不能远远离开大周宫闱。 也幸好如此寒伧,随行队伍不过二十余人,否则,我们哪里享受得到这番自由自在? “当然要常出去逛逛,一旦进入南国国境,谁知道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四处晃?” 那个陌生的南国并没有带给我太多惊恐,毕竟掉进这个陌生的年代,我都适应过来了,再没有什么能教人心生恐惧。 “说的也是。”橘儿同意。 “那么,起来打扮打扮吧。”我拉着她走到衣柜旁。 “为什么小姐每回都扮婢女,橘儿却要扮小姐呢?”她偏着头,娇憨问道。 “因为往后再也不能这样玩了呀!”我冲着她一笑。 这话,纯粹敷衍,真正的原因,我还不打算让她知晓。 至于康将军那边,我给的借口是“安全考虑”,万一有人行刺,当婢女的绝对比公主安全。康将军想了想,同意,从此不对我们的角色扮演发表意见。 “想想也是。”橘儿巧笑倩兮,露出甜甜的酒窝,对于这种游戏,她乐此不疲。 橘儿打开柜子,自里面拿出一套银灰色侍女服,服侍我换下。 解开发髻、梳上辫子,揽镜自照,我帮自己替上两朵雏菊花,俨然成了个俏生生的小侍女。弄好头发,我将阿朔送的玉佩挂回脖子,那是我随身不离的饰物。 或许,他能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 接着,我挑了一套敦黄橘海棠吐蕊锦纱裙在橘儿身上比划,又拿了对流苏珠翠耳坠来搭配,抬眉,发现她对着镜子、面露欣喜,我微微一哂。 是的,我要她对这些昂贵衣物上心,每每见到她脱下它们时眼底的落寞与惋惜,总会令我暗地开心,她越是这样,我越有机会说服她。 “橘儿,想不想听听故事?” 我边看着她为自己戴上耳坠子,边拿着金步摇轻轻摇晃,那繁复的雕刻、栩栩如生的凤羽,是身为公主才能享用的尊贵对象。 “听故事?好啊,橘儿最爱听小姐说故事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手中的金步摇,我刻意多晃两下,教金光流转,之后郑重地收回木匣子里。 我常拿宫里听来的故事,加油添醋、天花乱坠胡盖一番,昨天我向她说了皇后的奢侈,她听得眼睛眨巴眨巴个不停。 “小姐,昨儿个夜里我合计着,倘若皇后屋里都用水果来当熏香,那得花不少银子啊!” “可不,但那果香味儿好闻极了,每回踏入皇后的凤仪宫里,我整个人就感觉软软甜甜,说不出的舒畅。” “就说呗,当皇后挺好的,偏小姐和小小姐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硬是把机会往外推。”她努起嘴,娇俏的模样能让无数男子倾心。 “进宫这段日子,我看得多,眼界也宽啦,瞧,我这不就乖乖顶了公主身份远嫁南国?” “也是,这南国也像咱们大周一样富庶?” “是啊,虽然国土不如大周辽阔,但百姓生活安和乐利、举国内外无战事,更好的是……” “是什么?” “听说那位南国国君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学识广博、为人可亲。他叫宇文谨,才十九岁就登基,现下也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那可比咱们的皇帝年轻得多。” “何止年轻,听说能力才干都不在咱们皇帝之下,他尤其喜欢结交江湖人士,练得一身好功夫、好体魄。” “真的吗?”橘儿听得明眸含怯,红唇轻抿,俨然一副动情少女样。 这时代的女子,总盼望嫁得好夫婿、终身有依。身为大家闺秀的随身婢女,最后的出路通常有两条,不是年纪大了,由主子做主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便是姊妹相称,共侍一夫。 “当然是真的,若非宫里没有年龄合适的公主,怎输得到你家主子得到这个便宜差事!”我替她拉拉衣服,扳过她的身子转两圈,笑道:“橘儿这么美丽,比我更像公主呢!” “小姐取笑橘儿,橘儿不来了。”她一跺脚,背对我。 “哪是取笑,我讲的全是真心话,说不准儿,将来我还得靠橘儿替我拉住夫婿的心思。”我握住她的手,笑望她羞红的脸颊说道。 “小姐再说,橘儿不依了。” “好,不说、不说,橘儿别恼,我去唤上康将军,踩大街去。” 想说服人的心思,要一天一点慢慢渗透,不能大刀阔斧,那是细活儿,不是披荆斩棘的粗工,所以今天到此为止。 两炷香工夫后,我们来到了大街上。 窦县不算大,但民生富足,经商人口多于农耕,来往商家多,连带酒肆茶馆、客栈旅店也多了,这里和南国接近,两边的人民早早习惯互通有无。 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店家都没开门做生意,反而是家家户户都在屋外摆上鲜花素果,以三炷清香祭拜天地。路上行人不多,但不论走到哪儿都是香烟缭绕,熏得我猛掉泪。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百姓在祭拜什么?” 对于祭祀这回事,除了从电视广告里知道初一、十五要吃素外,其他的我毫无概念。 橘儿偏头,半天想不出来,把康将军叫到身边问,他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听得身后喧闹非常,只见几匹马风驰电击直奔而来,路虽宽广,行人仍恐避之不及。 康将军一纵一跃,三两下将我和橘儿护到路旁,而马背上的官差仍兀自一边狂喊“闪开”,一边挥动马鞭。马匹所到之处,有人摔倒、有小孩啼哭,一时间秩序大乱。 “做什么呢?抓犯人也不必这么急吧。”我摇摇头,示意康将军继续前行。 走过两条街,远远看见刚才那几匹官马被拴在路旁,二、三十个百姓团团围着一户人家。我一向好热闹,便挤进人群,就见衙役们已经将门撞破,冲进了屋里。 “大叔,发生什么事吗?”我找了个老伯伯问话。 “不就张秀才嘛,脖子硬,脾气更硬,说什么都不肯摆上清香鲜果祭拜王夫人。”他摇头叹气道:“这年头,平民百姓怎么可以同当官的争!知县大人怎么说,咱们哪能不照办,只求相安无事。” 慢慢地,我把事情大概弄了个清楚。 县大人王继廷素日为官已让人多诟病,据说他判案不管有理无理,只论有银无银,所以人人安分守己,就怕踩上律法;他抽商人重税,但治县也极严,因此县里治安倒还不错。 要知道,做生意就怕地痞无赖上门,所以尽管县里百姓对他多有不平,也总是吞声忍气。 王继廷除了贪财之外,也好女色,前年强娶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秀才张意麟未过门的妻子。张意麟气不过,一状告上知府衙门,然官官相护,张秀才哪占得了便宜,自然是二十棍子给打出衙门。 自此,二人梁子结下。 张意麟倒也不是好事之人,加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稚龄幼妹,经过那次之后,他痛下决心闭门念书,一心想进京赴考、求取功名,再雪前耻。 再谈谈王继廷,据说他的正妻在世之时,性格骄恣,醋劲很大,自己虽无出,却不愿意让王继廷纳妾,前年王继廷不顾正妻反对,硬将张意麟的未婚妻迎进门,多方宠爱,活活气死正妻。 正妻死后,王继廷不知是心中有愧或是因惧内多年,居然在园子里看见妻子的鬼魂四处游荡,此外,进门的新妇始终无法怀孕,好不容易偏方用尽,得了喜讯,但不到三个月,竟无缘无故落胎。 府里的下人开始盛传大夫人鬼魂作祟,于是王继廷花大把银子,聘了个道行高明的道士替他驱鬼。道士明言,只要县里百姓齐心祭拜,助县夫人早登极乐,县大爷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于是,才有今日举县祭拜的情况发生。 这种劳民之事当然引发百姓不服,但百姓能怎样,千里迢迢进京告官去?省了,官司能不能打赢不知道,有时间做这些事,倒不如把时间拿来做生意、多挣几两银子,给家人吃好穿好来得实际。 反正,不过是花点时间祭祀,没啥大不了。 偏这张意麟骨子硬,关起门来相应不理,而王继廷早瞧他不顺眼,正寻不到事儿发作,这下子犯上了,岂有放过之理!? 故事方听完,张意麟就让几个官差从屋里给抓了出来,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后头,跟着哭哭啼啼的张母和幼妹。 她们着地跪下,哭嚷着:“官爷饶命啊,实是老妇病了,儿子不懂得张罗祭拜之事,不是刻意忤逆县太爷啊……” “有话,跟县太爷回去。”话才说着,衙役一脚就把病着的老妇给踹在地上。 碰上这等教人义愤填膺之事,我怎么可能保持沉默!? “等等,把人给放下来。” 我一出声,众人纷纷转头,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忒大胆。 周遭看热闹的人多,愿意惹事的人少,听见我的话,担心被赖上的百姓纷纷退开。 “是谁在鬼喊?”官差怒斥。 “明明是人,怎是鬼喊呢?”我携了橘儿往前走,这会儿,公主头衔好用得很。 百姓和官差看见盛装打扮的橘儿,两只眼睛发直,直称天仙下凡。有这几句夸奖,橘儿胆子也壮啦,抬头挺胸,随着我走到场子中央。 “姑娘,这是县太爷的家事,可由不得你们管。”一名带头官差迎上来,笑容可掬,与方才的暴跳如雷有着天壤之别。 “既是家事,怎能劳动全县百姓?”一句话堵得对方没话说,我浅浅一笑,扶起趴在地上的妇人,对在场百姓轻声道:“祭祀是国之大节,政治安定须得靠礼节维持,故应慎制祀以为国典。不知今日之典是皇帝或哪位大官颁订的?” “这、这是县太爷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抗。”官差被我的气势吓到,一时有些慌了。 “好大的口气,不过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光是口头命令,就谁都不能违抗啦?”我轻嗤,走向橘儿,盈盈一拜。“公主,您说今日之事,咱们该不该管?” “自是该管。”橘儿悄悄地对我一笑道。这段日子,我们之间培养出不错的默契。 公主!几声惊呼,百姓和,衙役都让这个头衔给吓到。 这次和亲,皇帝皇后刻意低调,故一路行来,我们不居官驿、不扰百宫,沿路各州县自然不知道公主和亲这件事。 我走到百姓面前,朗声说道:“国之典祭,有褅、郊、祖、宗、报五种,而受祭拜者分前哲令德之人、法施于民者、有功烈于民者,另有社稷山川之神、日月星三辰、五行、九州岛名山川泽。请问,县太爷夫人属于哪一类?” 人群中几个读过书的仕子,认同地点了点头。 “既然县太爷夫人不在祭祀之类,为何县大人有权利劳师动众,令全县百姓做这种匪夷所思的祭拜活动?” 浅笑,眼光逐地扫过众人,我撞上一双深褐色眼睛。 那双眼的主人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子,他身穿藏青色的紧袖箭衣,腰间配挂着一把缀了珠宝的华丽长剑,脚瞪着厚底黑色软缎长靴。鼻如悬胆、眉似飞剑,额头宽阔,面目棱角分明,是个好看的男子,他年纪约莫二十几岁,正带着有趣的眼光望我。 我假意没发现他的笑容,把眼光转到他身旁一个丑陋无比的男子身上。他的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红通通的,一副饮酒过量的模样,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拉着一把拐杖,但眼神却温润柔和。 下意识地,我对他微微一哂,点头。随即,我瞧见他对那位青衣男子挑了挑眼,但这不关我的事,便没去在意。 就在我们与衙役对峙时,早有人快马回去禀报县太爷,没多久,王继廷飞奔而来。 这种官儿见官儿的事我不爱理,抛眼光给康将军,要他去处理。他是三品带刀侍卫,随便压也把七品的王继廷给压扁了。 “姑娘,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张意麟扶了老妇人和小姑娘过来向我道谢。 “谢错人了,救你们的是公主。”我指指橘儿。 他们立刻走了过去,向橘儿深深一揖,橘儿也大方受下。 “姑娘见识精辟,巾帼不让须眉。”张意麟让妹妹送母亲回屋后,走过来同我说话。 “谁规定巾帼非得让须眉?”我反口问。 “姑娘说得好,是在下偏颇了。”张意麟拱手相敬。 “这也没什么,限制女子的能力,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男人。” 在二十一世纪,女人经济独立、思想独立,弄到最后,一个人两份工,既主内又外主,把男人该挑的担子挑走了一大半,身为男人,岂不轻松惬意得多!? “没得逛了,今日百姓歇业,回客栈吧。”我拉拉橘儿,盘算着回去后把这件事写下来寄给花美男。 橘儿点头,领了侍卫同回客栈。 走没几步,那名丑陋无比却有双温和眼神的男子拉着拐杖来到我身旁,他身后还跟着张意麟和青衣男子。“姑娘,请留步。” 橘儿望我一眼,停下脚步。 “公子有事?”橘儿问。 “在下有事想请教这位姑娘。”他的眼光转向我。 “请说。” “为什么姑娘说,限制女子能力,吃亏的还是男人?” “公子真想知道?” 这不是在京里,我确定自己的运气不至于那么糟,随便说几句狂妄话语就引得众皇子的注意,然后东搞西搞,把自己的命运给搞掉,因此面对他们,我的态度轻松得多。 “自然。” 深吸气,我开始高谈阔论,把这段时日憋了满肚子的话给说了说── “倘若也给女子受相同的教育,让她们学习算术、文字、诗词文学,甚至治国经纶,让她们同男子一般游历四方、增长见识……请教公子,她们岂会只懂得柴米油盐酱醋茶,岂会心胸狭窄、思虑狭隘? 就小处言,女子学会算术记账,那么商家不必请账房、不必担心下人卷款潜逃,只要把账目交给妻子即可。且教不严不再只是父之过,因为母亲胸有丘壑、见识不同,在教育孩子上面,身为父亲的,岂非又更为省事些?” “说得好,培育女子的确可以替男人造福。” “从大处着眼,若女子有机会进庙堂,主事者就能从不同角度听得不同意见的声音,自然能为更多百姓造福。” “进庙堂?姑娘,你有没有说错?”俊朗帅气的青衣男子插话。 “哪里说错?所谓能力越强者责任越重,当女子的能力强过男子,为什么不能承担更多的责任?” “男子生来体格健硕……” 青衣男子才开口,我就把他的话截下来:“治理国家,用的是这里。”我指指脑袋瓜。 “可这言论毕竟……” “妖言惑众?无所谓,我本就不认为你们能理解。只是可惜,男子以为剥削了女子,便可以掌握更多的控制权,殊不知,不让女子出头,自己就得承担更多的责任。因此自古以来,女人的寿命一向比男子长。” 目光转去,青衣男子的不苟同与张意麟的深思成了明显对比,想来张意麟这人脑袋还算通达。 叹口气,我耸耸肩。不说了,这种事没什么好辩论,价值观不同而已。 如同我没本事要求阿朔一夫一妻,没本事说服他,自在人生比帝王大业让人更畅意。况且我真坚持了一夫一妻制,只会让我担上和县令家的王夫人同样的恶名。 在不公平的世界寻找公平,根本是自讨苦吃。 我不再理会那两位公子,走到橘儿身边,轻轻一褔,作足了戏,就扶起“公主”回客栈。 回客栈、用过晚饭后,我拿出纸笔给阿朔写信,写的多是我在和亲路上看到的官僚之事和民情。 今天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记下来。 也许对阿朔而言,这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问题,又或者他会认为水清则无鱼,但我深信,动摇国本的大蠹,就是从小虫慢慢养起来的。 我的毛笔字还是丑到不行,用握铅笔的方法握毛笔,这种事只有我做得出来,但是……阿朔不就是喜欢我的“与众不同”吗? 想想,我忍不住又笑了。 那次,阿朔皱着两道浓眉,看我趴在桌上“努力”写字,好几次,他看不过去,想抽走我的宣纸,辨认我在上面画什么符。 那个时候,他还不能走路……不,应该说,他还在演残障,所以动作不能太利落,只能眼睁睁看我把东西搬到窗边,跪在地上,继续写字。 好不容易写好,我把纸张拿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菜单啊!你的李姑娘病啦!你呢,亲自做一道爱心菜肴给她送去,我保证菜到病除。至于太医?晾一边去。” 他拿着单子,似笑非笑念道:“取关心两只拍碎,加入温柔一匙、体贴两匙、疼惜半碗,腌三小时,入味后,放入相思中炸成红豆色,取出,洒上怜爱,佐以甜言蜜语,即可上桌。” 他念完,看向我。 我也望着他,给出同样表情。要弄出一脸“似笑非笑”,不是太困难,我也学得会。 “你在吃醋?” “有没有说错?我干嘛吃醋?搞清楚耶,只要我一声令下,青年才俊就会排成一队任我挑。 你说,吃饱撑了的人干嘛去同人抢食?放心啦,我的胃口一向不大。” 我的话惹恼了他,好几日不同我说话。 这是我们摆不平的地方,他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他,两个各有主见的人,怎能够放在天秤两端秤? 心中似有把刀在慢慢磨着。若是锋利钢刀也就罢了,一刀下去,痛得畅快淋漓;偏偏刀是钝的,每划过一下,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长,悠悠、闷痛……让人浑身上下跟着颤栗。 停下笔,我看向窗外,瑟瑟寒风拍打着窗棂,枯叶落尽、大树凄零,雪花不知何时飘落了下来,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冬天到了…… 第二十章 鱼目混珠 送亲队伍甫进南园,马上被迎入皇家庄圈。这座园子,虽称不上金碧辉煌,却也是处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雅致极了。 太监宣过圣旨,确定迎亲日期后,礼官送来单子,上面载明了迎亲诸事。严格说来,并不繁复,至少比起大周、比起阿朔迎正妃和侧妃而言,要简单得多。 意外的是,我本以为南国是小国,所以礼制自然也简约,却没想到所有的简单只是因为──宇文谨娶的不是皇后而是嫔妃。 想起来了,皇后说的是:“南国前年与我大周结盟,新王刚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个公主过去和亲,瞧我大周国势,公主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的。” 她可没说,新王未娶皇后,身边没有三五个王妃,八九个嫔妃、贵人。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着,大周国势强,送出门的公主怎么能不当皇后娘娘?却忘记我这位公主是假的,是烫手山芋。 蠢吧,不当阿朔的老二,却跑到这里来当陌生人的老二。我怎么就没去算算命,说不定命理师早有先见灼知,会铁口直断道:“小姐,你这辈子是小妾的命,老天注定的。” 对于此事,我没发表意见,心里却把背地阴我的皇后骂了个透。 在园里住下后,照应诸事的仍是一路陪我到南国的宫女。 我不出门,只偶尔在园里四处逛逛,虽心闷却不寻事,我平平静静、安安分分,开始有了公主的样儿。 几日后,康将军在下午叩门探访。 “禀公主,明日送公主进宫之后,臣就要回朝复命了。” 那么快啊,过了明日,章幼沂这三个字就失去存在价值,从此成为沂妃、德妃、淑妃之类的女子,从此深墙高苑,日复一日……怎地甘心? “幼沂有件事想请托将军。” “公主请吩咐。” 我向橘儿点头,她便自箱笼间找出一个信封。 前夜,我将这段日子里写的书信收拾整齐,全摆进信封里,再在封口处滴上蜡油,然后将阿朔送给我的玉佩给盖上去。这样,即使不署名,他也知道是谁的大作。 我知道自己在卖弄小聪明。一向是这样的,我用小聪明吸引他的心,用小聪明指望着……过了今日明日,他不将我忘记。 “烦将军把这封书信带给太子爷。” 康将军毫不犹豫地收下了。 他是愿意帮这个忙的吧,倘若连爹爹都知道我和阿朔的事,那么他应该多少也耳闻了。 明日进宫已是既定事实,无论如何,阿朔都无力阻止了,那么只是帮忙传传信,谁都不会忍心拒绝吧? 想起阿朔,心又疼了,隐隐地抽着痛着,不严重,却也让人无法忽略。 想着他的聪颖俊杰、他的疼惜体贴,想着他的胸中丘壑、他的机谋算计,历经重重生死离别,前尘往事呵……恍然如梦一场。 假如从未爱上、从未用心用情,假如一生无心无肺,是不是就能无怨无艾、无痛无悲?是不是就能坦然处之? 但,坦不坦然都不重要了,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的苦我照管不到,我的痛传不到他心上;他的人生、他的帝王路还长远得很,而我……我呢?就这样,在繁华里淹没? 康将军走后,我坐到镜前,在黄铜镜里端详起自己。 又瘦了些,面容有些蜡黄,不知道是不是那毒物惹的祸。本来就不怎么秀色了,再变成这副模样,还真是愧对南国君王。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这几日,小姐睡得不踏实。”橘儿倒了茶水,走到身边。 橘儿也听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岂知,翻覆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犹豫不决。 再望她一眼,猝下决定,我将门闩紧,把橘儿带到内堂,拉她上床,放下床幔。 只见她的脸红扑扑,冒出微微细汗。是我怕冷,屋子里得燃上两三个炭盆子,让她热着了。 “橘儿,我有一事相求。”我握住她的手,施了力气,教她知道我有多郑重。 “小姐,有事您直说,橘儿一定替小姐办到。” 话到舌间,绕过两回,我心底明白,没有时间犹豫了。眉头一皱,心儿一紧,我把话一口气吐出来── “明天,你顶替我嫁给宇文谨,好不?” 她被我的话骇着,杏眼圆瞠,捂住嘴巴硬声问道:“小、小姐……” “别急,先听我说。橘儿,你比我更美上十分,让男人挑,十个有九个半会挑你。记不记得,每回上街,那些公子王孙是不是瞧你瞧得双眼都发直了?” “可、可……橘儿不行的。”她急了,拚命摇头。 “行的、行的,橘儿不只外表美丽,心地也善良,娶了你,才是宇文谨最大的褔气。”我握住她的手说。 “橘儿只是小婢女呀!”她惶恐地甩开我的手。 “那是在大周,到了南国,谁知道你是公主还是婢女?我说你是公主,你便是公主。” “不成的……西贝货早晚会被拆穿。” “要提西贝货,我不也是西贝货?你说说,我和皇帝哪有什么血缘关系!?还不是一道圣旨下,我就成了凊沂公主。倘使那道圣旨上面的章幼沂改成橘儿,你就是公主了。” 她低头不语,只是一双手不停地扭啊绞的,把手上的帕子绞得不成样。 我叹口气,勾起她的下巴,认真说服她:“瞧你,香腮凝荔,眉目如画,美得不可言说,倘若我是宇文谨,得此佳人,是三生有幸。” “小姐……冒名顶替,是杀头的大罪啊!” “谁知你冒名顶替?明日,宫里会派人来为你梳妆打扮,到时候凤冠霞帔一穿,哪知道谁是谁?” “骗不过的,小姐聪明伶俐,橘儿啥都不懂,一进宫,肯定会被看出来。” “就是不懂才好,不懂才会小心翼翼、才会温顺恭谨,知道吗?在后宫生活,需要安静乖巧、需要谨慎细心、需要温柔善解……就是不需要聪明伶俐。” 若聪明伶俐有用的话,我岂会沦落到今日?忍不住地,一抹苦笑自嘴角泄露。 “可,我怕啊。” “怕什么?我不是吩咐过了,让所有宫女都随康将军回去。”这般,知情的人全回大周,再不会有人来掀秘密。 “如果君王问呢?堂堂公主,怎连个随身服侍的人都没有?” 我对她浅浅一笑,“如果宇文谨够聪明,他知你遣走宫人侍女,不但不会间,反而会更加宠爱你。” “橘儿不懂。” “想想,你是大周公主,公主下嫁南国,多少有些纡尊降贵意味,今日你出嫁,连陪嫁宫女都撵回国去,这不是表明了愿意彻底舍弃公主身份,嫁鸡随鸡、一心一意当宇文谨的好夫人?” “这样……说得过吗?” 深深望住橘儿,我担心的才不是说不说得过,而是担心后宫生活不容易,她若无坚定意志,将她单独留下,不是福,是祸。 可她不留,我就别无选择了。 凝睇着她,我放软声调:“橘儿,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假使你不肯,我自是无话可说。明日,你就随宫女们回大周吧!” 我刻意这样说,斩断她与我共侍一夫的念头,她只能选择险进或稳退,没有模糊空间。我只盼这些日子的说服,让她对宇文谨留心。 她低眉,无言。 我叹气,拍拍她的手背。“若你想改变命运,就赌上这一回;如果你宁可一辈子当‘橘儿’,我也不能勉强你。人人皆知富贵险中求,可冒险毕竟教人畏惧,你想想吧。” 她还是不语。 下床,我自箱笼里找出一个红绫包果,层层打开后,里头是个嵌银丝的楠木盒子,打开盒盖,我从里面拿出一个镶着翡翠的金项圈,交到她手上。 “日后,你若成了王妃,这东西你自然是看不上眼,但眼前我也只能给你这个留作纪念,其他都是皇后赏下的,我必须带进宫。”以退为进,我希望这些闪亮亮的东西能助她下决定。 她咬了咬唇,似是有话要说,但磨蹭了半晌,仍说不出口。 “莫非你介意这次入宫,只是当个嫔妃不能为后?”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橘儿只是供人差遣的小婢,能嫁给一国之君已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还能……贪求太多!”她急了,话冲出口,双颊羞红。 闻言,我定下心。成了! 很好,她心里是愿意的;很好,她懂得不计较、懂得满足,后宫漫长岁月,就能图得平安稳当。 “既然愿意,就牢记我的话。入宫后,你要凡事恭顺谦和、认分,把公主身份抛在一边,我想,应该不至于有人来为难你。” “橘儿知道。” “你不必担心会不会穿帮。康将军说过,明日你进宫后,他就要领兵回朝复命,到时熟识的人都离开,再没有人能指证你。只要能顺利嫁给宇文谨,之后,就算有人知道你不是真的凊沂公主又如何?难道真要为这种小事挑起两国争端?我猜,届时就算你站到大周皇帝面前,他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他封的凊沂公主。” 事关两国外交,谁能不谨慎?只要能安然度过明晚的洞房花烛夜,我们就赢了。何况,我是男人的话,也会为了能娶到这样的娇妻美妾而得意。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只是往后宫里没人照应,你要处处小心。” “嗯。那小姐你……” “不必担心,我有皇帝赏赐的一百两黄金,那些够我吃穿不尽了。” “小姐要回家吗?” “不回。”那些人、那些事,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我望着她,细细叮嘱了些琐事,件件样样都要她记牢,直到天光初亮方罢。 翌日,我们互换衣着,等待宫里的人来。 梳妆、上头、穿衣,美丽的橘儿像个芭比娃娃,任人折腾。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不知是在为未来的人生感到欣喜,还是想用笑容来教我安心。 一袭大红嫁裳穿到她身上,锦绣灿烂,艳丽鲜明,衬着橘儿姣美的面容,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一抹红霞掠上双颊,她露出含羞带怯模样。 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是,橘儿也是。之后,我们都只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喜娘为她戴上珠冠之后,退了下去。 关起门,我回身到案前倒了两盏茶,一盏递给橘儿,一盏自己拿着,说道:“橘儿,我以茶代酒与你辞行,从今尔后,你就是章幼沂,再也不是橘儿了,懂吗?” 她点头,答应。 我从漆盘里取出大红盖头,为她覆上红巾,终于大事底定。 送走橘儿之后,我便躲在衣柜里,直到夜深,才悄悄地从屋里走出来。园里没什么人,我很容易地就从后门偷偷溜走。 走到大街上,浓厚的乌云埋了月亮,点点雪花拍打着我的脸颊,寒风扑面而来,风声在我耳边沙沙作响。 很冷,但一股无可言喻的清新感渗进心肺,我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觉得很开心,彷佛这些日子以来落在身上的枷锁全都不见了。 从今天起,我又是自由自在之身,章幼沂的苦恼、痛楚全与我无关,至于那时不时窜入脑袋里的思念…… 不怕,我很能干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点本事我有。 两个月后,我在南国京城的城郊处,买下一个不大的庄园,还雇了门房、婢女和厨娘。 大周是不回去了,要断当然得断得彻彻底底。但我之所以会决定留在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因素──离这里不远的城里有一间药铺,货色齐全,可以买到我需要的药材。 这里虽是南国,但生活习惯、吃食与大周并无太大差异。因此新生活很简单,镇日就是吃吃睡睡、赏花看鸟,要不就是领了婢女到街头闲逛,皇帝赏赐的一百两黄金,供了我舒适日子。 没有电视计算机的日子,光阴过得极其缓慢,阅读成了最好的休闲娱乐,这段日子我买了不少书,天天读着,说话、气质因而越来越有古人味儿。 所以说,环境影响一个人何其巨大,我怎能埋怨阿朔把爱情、婚姻看得太轻?娶妻迎妾,是这个时代的男人都做的事情啊! 这日,精神不错,我携了婢女小敏进城,一方面是闷得慌了,一方面也是药煎完了,得再重新抓过。 “小姐,您干啥天天吃药?是生啥病啊?” 小敏脸圆圆的,身子丰腴,白白的脸上有几颗麻子,才十四岁,手脚伶俐、很懂得察言观色,什么事一教就上手,不必我花太多心思。 她家里有爹娘和几个弟弟妹妹,虽然贫穷,全家人窝在一块儿倒也有趣。本没想过出来帮佣,留在家里织织绣绣也能挣几个钱,实在是听说我一个姑娘独居在外,需要个照应,她娘心慈,就让她来了。 她常说:“没想到姑娘性情这般好,不但给我月钱,还让我把弟妹带进庄里玩耍,他们怕是这辈子都住不起这样的大屋子呢!” 只不过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恩惠,她却讲得天大地大,说穿了,不过是我怕寂寞,多些孩子的笑声,图个日子快活。 “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虚,大夫说要日日喝着,调养调养。”我搪塞了几句。 小敏问倒我了,这药得喝到几时,我也弄不清楚。 上回兴起,我把药倒在花盆里,不过断了半日药,夜里,腹间又开始隐隐作痛、全身冒冷汗。手脚无力的感觉让人心慌慌,我连忙唤起小敏,重新煎一服药。 和亲路上,康将军对我的用药特意留心,时时盯着橘儿给我熬药,我猜……这药怕是不能断了。现在想想,我的第六感真灵验,什么病去如抽丝,恐怕是应了我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到死……丝方尽?情丝也是吗?会不会隔一段时间,思念少了、回忆少了,情丝也跟着淡薄? 总不至于非要人死,丝才吐尽吧!这样的情太苦,我不爱。 “给小姐看病的大夫厉害吗?要不要咱们再寻一个能干大夫,说不定他不必天天让小姐吃苦药,也能把小姐的身体调养好。” “小敏煎药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连忙否认。“上回,小悦想替我的工,我还不肯。” 小悦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岁,个头却比姊姊大。她很少说话,做事却仔细贴心,那次我教她认几个字,才看两遍,她就记全了。 听小敏说,小悦回家后,时常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练字,非把字全写齐了才肯吃饭。爹娘常笑话她,说他们家就要出个女秀才了。 听见这话,我心里不舍,便买了几本书册和文房四宝让小敏给她送去,她高兴极了,从此一得空就往我那里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达感谢之情。 如果说,我在这个时代有什么不肯舍弃的,大约就是这些人的情感吧!镛历的、镛晋的、镛贯的……大大小小皇子都无条件对我好,现在,连小敏、小悦也是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这样对待,谁都会割舍不下。 一踏进药铺,我们就让一双眼睛盯上,偏过头,我瞄对方一眼。 那是个外表端雅,看似温润淡泊的男子,他穿着浅紫色袍服,嘴角含着温柔笑意,静静地注视着我,即使同我对视,也不改态度。 我刻意转开头,但他并没有别开眼。 挺直背,目不斜视,我平静地把药方交给老板,尽量不引人注目。我吃过亏,已经慢慢学会沉潜。 “小姐,你认识那位公子吗?”小敏也发现他的注视,偷偷扯着我的袖子问。 “不认识。” “他那样看人,好像你们很熟。” “放进锅里滚个两刻钟,什么东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为意。 “小姐,我是认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别理会他,咱们又不能控制别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长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长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见过,真要论较,他还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动了?没问题,待会儿我先回去,你留在这里,把斯文公子看个过瘾。” “哪有当小姐的这样子说话!”她一跺脚,努着嘴轻嗔道。 我也没办法啊,来了这么久,就是学不来当大家闺秀。 老板把药交给小敏,在小敏付药钱同时,老板迟疑了一下,忍不住说:“姑娘,上回老儿同您说过了,这药……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过,可不服药会怎样,我不是没试过。 “我想,没大碍的吧。”我刻意说得轻松。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声问:“请教姑娘,你是不是常常觉得身子乏力、见风就发冷?” “是。” “这药……能不服还是不服的好。” 他说得客气,但也让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这副药有绝对关系。 “多谢老板,我理会得。”说着,我让小敏提了药,一起往外走。 没想到的是,那个一进药铺就盯着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时竟挡在门前,不让我出去。 他拱手问:“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着我的目光温润如玉,那面容、眼瞳和神态让我联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这种方式看我,不带侵略性的、让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脑袋里搜巡过一遍,摇头。 “能力越强者,责任越重。”他说。 这句子唤醒我某部分记忆,然后,他的眼神帮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个丑陋无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红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还拄着拐杖的男子! 难怪觉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记得自己还对他微笑过。 “姑娘记起来了?”他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我指指他的脸,恍然大悟。易容术呀,我终于见识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长之间的小赌约。” “赌约?”我听不懂。 “我们打赌,只要有姑娘愿意对丑陋的我微笑,而对风仪俊雅的哥哥视而不见,他就放手,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只不过一个微笑,我又给了恩惠? 唉,是这年代的人们把“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发挥得太彻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变,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没什么。”略点头,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医术,不知道可否让在下为姑娘号脉?” 他的话让我的脚步一顿。 小敏则轻扯我的袖子,在耳边说悄悄话:“小姐,老板都说了,这药不能常吃,你就让公子看看,说不定公子比你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这丫头,真是对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没说错,我也想弄明白这药是怎么回事。 “那……就麻烦公子了。” 本想找个饭店客栈的,但小城镇饭馆本就不多,加上来了几路商家,到处都显得吵闹。于是小敏几声鼓吹,让那位公子跟着我们回到庄园里。 我的房子不大,一间正厅、一间偏厅,后头有四间房,隔着小小的园子,近后门处,有厨房和一间收拾整齐的木屋,供门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负责料理我们的三餐。 没有公主身份,看个病也没了那么多麻烦,又要放帘子又要缠线的。来到屋里,两人对坐,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望闻问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认真,末了,他还打开我刚抓回来的药帖,一一细细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着我说道。 一语中的。很好,这证明他不只是略通医术。 “是。” “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毒叫做七日散?还好,不是断魂丹、离魄丸之类吓死人不偿命的毒,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吧。 “这毒很稀少,主产于大周的关州地带。” 闻言,我心里一惊。关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认定幕后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过是傀儡? “它会要人命吗?”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肠翻胃烂,先伤胃,再伤心肝,若没有及时医治,七日内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课,原来不是拥有恐怖名字的毒药才会毒死人,简简单单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当时,我知道自己将吞下的是这种骇人毒药,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还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钱,死对我来说不是魂归离恨天,而是回到温暖的家里面。那个家虽然有个重男轻女的慈禧老奶奶,有对毒嘴双胞胎,但总是我的家人。 何况,这个时代没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义。 “那么,我吃的药呢?” “这个不是药,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开出这帖药的大夫,算是相当高明的了。但他没想到,这药服用过久,寒毒会侵入你的经脉。” 所以,是寒毒让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叹气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这个样儿,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阋墙都有技术上的困难,皇后仍是千方百计要我和亲出嫁,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是不是我死在南国,便与禹和王、端裕王无关,那么阿朔就不会冒险弑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后的棋局中,谁都可以被牺牲,只要能保全“帅”,弃车弃仕都无所谓,何况我这颗小小卒子。 很悲伤,我却不能挞伐她。我说过,环境影响人至深,她是被这样教养长大的,又在后宫存活多年,这样做有什么错?若阿朔成了个千秋万载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后,历史上还要为她记上一笔功绩呢! “还有得医吗?”我忍不住轻叹。 “当然有,在下‘略通医术’。”他强调了那四个字,然后温温地笑了起来。 这个人的情绪似乎不会大起大伏,像一杯温开水,谈不上好喝,但就是给人温润舒服的感觉。 “略通医术是谦词吧?能把话说得那么笃定的人,可不多。”宫里的太医也只能遮遮掩掩,用些虚言假语隐瞒病人。 “这药别吃了,我回去给你带一副药丸过来。” “解药?” “不是解药,也不是毒药,它可以抑制你体内的毒,却不会让你继续嗜睡。至于寒毒入侵让你异常怕冷的症状,得等我替你彻底解毒之后,再来慢慢调养了。” “为什么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药的配制有些困难,我必须找到几味不常见到的药材,说不定还得回家去请兄长帮忙……”说到这里,他好看的眉头皱起,温柔笑意敛起。 看他的模样,似乎是不太乐意回去请兄长帮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没有立场问。 但不管怎样,总是多谢了。 “记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断。” “中断会怎样?” “会毒发身亡。” “我发作过了,没事。”我将上次没服药的经验同他说了。 “那是因为你很快又服下抑毒汤药,至于我给的药丸,若是你敢连续三日不吞服,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上回那般轻松。” “说说,会多‘不轻松’?” “你会先觉得全身发冷,然后慢慢地感觉四肢百骸像被冰块冻着。你摸过冰块吗?” “摸过,凉凉的,很舒服。” “假使把手掌贴在冰块上一个时辰呢?” “冰、冷、刺痛,但会渐渐失去知觉。”因为掌心的神经遭到破坏。 “说得好,就是刺痛,那冷会刺痛你每一分知觉,随便轻微的震动都会让你痛到生不如死,当痛从手脚传到身躯、传到脑子之后,你就会看不见,再然后……” “再然后怎样?”我追问。 “然后,只有大罗神仙才救得了你。”他浅浅一笑。 “别吓我,我是病人呢!”噗哧一笑,我无辜地指指自己。 “总之,不能断药。”他再三叮咛。 “遵命,大夫。”我做了个举手礼,在触见他疑惑的眼光之后,忙吐了吐舌头,转移话题。 那日之后,他经常过来串门子,聊东聊西,说着我没听过的游历。谁想得到,他年纪轻轻,已经游遍三川五岳,若是写本出名游记,肯定能和马可波罗相媲美。 他同我和小敏成了好朋友,有时我们让厨娘加菜,有时他会带好吃的过来,一来就耗上大半天。偶尔,我陪他到街上义诊,虽帮不了太多忙,但外科包扎,我可是很在行。 半个月后,他的兄长、那个英气勃勃的男子出现。 我相信,即便再不乐意,他还是向哥哥开口求助了。那些药,一定比我想象的更难得到。 他说他叫方煜,哥哥是方谨,两人不是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 方谨在朝为官,而方煜对官场不感兴趣,一心想游历四海、为人治病,哥哥不同意,想说服他为家国尽力,上次的赌约,就是为这个。 方谨出现的次数不像方煜那么频繁,但都称得上是朋友。 他热情、大方,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老喜欢和我争辩女人问政。他的口才比我好、气势比我高,恼得好几次我想摔杯子送客,可想到那些杯子带回现代都是骨董,哪舍得摔! 有次,我洗手作羹汤,帮他们弄了个古代版的汉堡。光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这道菜肴不感兴趣,可为了“增进友谊”,还是乖乖吞了下去。 后来,我又弄出生菜色拉,方煜满脸忧郁地吃了,而方谨的表情里,有着壮士断腕的悲怆。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艺哪里出问题,在遥远的大周后宫,皇子们可是爱得很。 唉,又想起他们了,他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偷偷蹦出来扰乱心情。 他们还好吗?镛岳那个骄傲小子是不是一样把眼珠子别在额头上?能言善道的镛雒是不是又到处与人说故事?可爱到不行的小镛暨有没有长高?我的折翼天使镛历有没有被欺负? 至于“他”……是的,很想很想,想到不能言、不敢说,害怕话一说就碎了……碎了我苦苦维持的淡漠。 时不时,我遥望远方星月,默祝那人一切安好;时不时,我对着玉佩,泪流满面。 说断就断,那需要多么大的豪情才办得到? 而我,终究只是一名女子…… 就这样,岁月匆匆,冬去春来,在方家兄弟的相伴中,我离开大周已经半年多。 第二十一章 常瑄 日子就这么过去,听说此时北方已是雪花飘飘,冰雪封江,而在四季如春的南国,冬日虽至,太阳仍经常造访。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冷得要缩在被窝里才觉得舒服。 再过不久,枝头就要抽出绿芽,春风拂过,繁花盛开,百鸟争鸣。 我向往南国的春夏,向往方煜嘴里的江边美女,用呢侬软语歌着少年慕情。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真好,有个情人可以等、可以想、可以思念,不管鱼儿懂不懂、荷花解不解情,总是啊,有那么一个人,长驻心底。 我的心里也有个人,可惜不能等、不能想,那是牵一发便要痛上全身的思念,像落在身上的毒,一点一滴,侵蚀着我的生命。 我以为会慢慢好的,就算好不了,也会因为习惯而逐渐遗忘,谁知事与愿违是人世常律,我无力改变。 视线从窗外那棵绿叶落尽的老树转回,我看向浓眉飞扬的方谨。 “女人怎能把持国政?瞧,咱们南国就是皇太后把持政事,以至于国君无用武之地。” 方谨又扯起老问题,每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受了气,就要跑到我面前大力抨击女性。 “你怎知让国君来处理朝政,国家会比现下更好?”我反问。 南国的状况很不错,至少到目前为止,路边不见乞丐,居住多月,也没听闻穷人卖子的悲惨事件。民生安康、治安良好、不闻战事,前阵子更听小敏说,朝廷下令免除五成粮税,百姓直呼国君英明。 一个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能把国事处理成这样,还不能干? 虽然我也怀疑,儿子都二十岁了,母亲为什么还不能安心放手?难不成那位少年皇帝是个阿斗? 唉,我居然诓了橘儿去嫁给阿斗,想至此,心底有些许不安。 “皇太后只求安稳,不问改革,多年治理换得满朝老人,每个大官嘴里只说得出之乎也者,能推托敷衍的事,就不肯多花半分力气。今日国内平静,只因年年风调雨顺、边疆无事,倘若两年旱灾、边关来犯,南国连一支可用的军队都没有。” 我瞄他一眼。“想来你在朝为官,当得满肚子窝囊气。” “可不,那些老人说‘兵者,国之凶器’。殊不知,没有军人打天下,他们岂能安心高坐庙堂之上,成天把孔老夫子的话挂在嘴边,说得安安稳稳?”方谨气愤不平道。 不是吗?当将军够苦了,偏偏一边为国家打仗,还要边担心被兄弟陷于绝境……不知不觉间,我想起阿朔,想起那位早夭的五皇子镛建。 很坏的习惯,我明白,只是心不由己呵。 “如果你是那个握不着权力的国君,你会怎么做?” 我会躲得远远,远离那个权力中心,绝不用逍遥心换取权力。就算治理出一个天下太平又如何?名垂千秋又如何?我只是个见识浅薄的自私女子,看重自己甚于别人。 但我的嘴巴,说的和想的却是两回事。 “我会举办科考,拔擢可用人才。” “那又如何?找出来的还不是一群只会背圣贤语录的人。”他恨透了满朝的迂腐之士,连带把读书人也给恨了进去。 “那是出考题的人不用心,倘使出的题目不八股,全是切合时要的,自会选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譬如?”方谨停止批判,眼底满是趣味,似乎在等着我大发谬论。 “如果要挑选军将之材,我绝不考他仁恕之道,我会考较他武功、行军布阵、两军对垒的灵机应变,同时,我会选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当主考官。如果挑选经济人才,我的题目会是:予你栗米千石,你如何在来年上缴千金税赋?倘若我要找个交通部长,我会考:如何让马车在一旬之内,从平城到东甗来回跑一轮。” 他偏头想想,抚掌大笑,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这就是问题所在,科考试题太僵硬,读书人只懂得猛背考古题,全然不思考学问之于人们有何意义。现下,朝廷里缺的是有脑袋、能做事之人,而不是书蠹。吴嘉仪,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 我恢复本名了,章幼沂这名字给了橘儿,从此,我再不必顶替她的身份。 “多谢谬赞。” “我真高兴能识得你,没有你,世间肯定减少许多乐趣。” “你该高兴我爹娘不用狭隘的看法教育我。女子无才便是德……哼!”我暗讽他的“狭窄”。 再不济,父母仍辛辛苦苦供的上高等学府,他们不限制我的眼界,不切断我的发展可能,生为现代女人,虽辛勤却也自由幸运。 “女子心细,商合习厨艺、女红,所以操持家务、养儿育女,自该由女子来做。而男人生而体健、勇敢,本该有其鸿鹄大志,开创一番志业,这不是限制,而是因材施教。” 谁说的?我见过的无数名厨、服装设计师都是男性。不过,这可不能拿出来说口,我只能淡淡笑驳:“不知道谁痛恨儒家学说?‘因材施教’好像是孔老夫子的言论吧。” “被堵了吧?大哥输了。”方煜不知道何时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玉色长袍,宽袖大襟,腰束锦纹玉带,看起来清朗俊逸。他很开心,手里抓了个纸包,眉梢上扬、嘴角含笑,乌溜溜的黑眸子里,除了欣然,还隐含着一丝得意。 “你来了。做什么这么高兴?”方谨没起身,只是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 “那味药有消息了。”他冲着我说。 “月神草?”方谨问。 月神草是种稀罕药草,听说只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才会开花,一离土便立即死亡,而药性也会在半个时辰内消失,所以制药者往往会在月神草附近搭篷子,待花一开立即整株采下入药。 这件事方煜对我说过,他常笑话我,说我这病是运气病,要完全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对,张……”方煜看了我一眼,继续接话:“张先生找到月神草了,我打算立刻出发,去张先生那里看看。” “这趟来回,加上制药时间,怕也要三、四个月?”方谨道。 似乎没人想告诉我“张先生”是何许人,不过,见他们的表情,恐怕不是什么小人物。 “是,所以我特地送来药丸。怕行程耽误,我多制了点,这些至少可以服上半年。”他把带来的药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去要三、四个月?”我抓住他的衣袖问。 “对。”他温温文文地笑着。 我眨了眨眼,低声埋怨:“非要那么久吗?” 我会想念他的故事、他的陪伴,如果方谨是我吵嘴最佳良伴,那么方煜就是可以和我谈心的好朋友。 “我保证尽快回来。”方煜举高五指,用了我教他的屈臣氏招。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举手礼、发誓、胜利v、kiss-bye……只要我用过一次,他也不问,就能把它们用在最恰当的场合。 “我可以跟你去吗?”我下意识问了句,抬眉,直直望进他眼底,发现那里有着一抹惊喜讶异。 “你想去?”方煜喜出望外,嘴角大大地扯开,几乎就要答应。 “当然想,我骨子里冒险犯难的神经在蠢蠢欲动。” 话甫说完,我就发现方谨沉了脸。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落桌面,看着方煜的表情中透着森然。 方煜收敛喜色,自己倒了杯水,静静喝着。 做啥?一个肯带、一个肯出门,事儿就定了,方谨来插什么话?当大哥很了不起吗?长兄如父这种鬼话,我非要推翻它。 嘴巴刚打开,话未出口,方煜先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惯有的温润笑容,阻止我往下说。 变脸,我转头瞪住方谨,方谨不自在地别开头。 方煜知我不开心,安抚道:“我看,这回你先别跟,等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带你四处游历。” “你怎知过了这村还有下个店?说不准,这毒解不来,错失这回,我再也没有下次。” “怎么可能没有下次?”他啼笑皆非,点点我的额头。 “世事难料啊,万一月神草不开花呢?万一我熬不过三、四个月呢?万一你的医术没有自夸的这么好呢?” 我在对方煜耍赖,很要不得,我明白。可碰上软柿子,你就是会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直视方煜,我非跟不可。 “阿煜敢医不好你,我就下令……”方谨插话,那股气势,傲得让人不舒服。 “摆官威啊,没用。等我死透、死绝了,你就算把方煜关到八十岁,也补偿不了我。要是我下了地狱,见到阎罗王……” 我一个劲儿胡说八道,竟惹得方谨大怒。 就见他霍地起身,竟把椅子给弄翻了,砰地一声,吓着我和阿煜。他一把抓起我,手牢牢地钉在我肩膀,两眼定定地锁住我的眸子,不准我转开。 “吴嘉仪!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我不准你死!”他连声大喊。 那阵咆哮,让我心底陡然一阵发寒,不自觉地退开几步,眉头紧蹙。 他的表情里饱含太多我不愿意去碰触的东西,我发过誓,不沾情、不染爱,再不徒惹风流事。 “你是玉皇大帝还是耶稣、玛利亚,我的生死哪是你一句准不准就能定的?” 我换上笑咪咪嘴脸,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刻意轻松、装胡涂。我宁愿假装天下太平,人间无事,只要装得够像,友谊……就不会变质吧?我想。 “你不信吗?要不要到我家,看看我有多大权力?”他的拳头落在桌上,今天的方谨有点小暴力。 “算了,说到底,你就是不让我去。为什么?”我把话题绕回原地,把那个教人胆颤心惊的联想抹去。 “我担心你的身子。”他答得理直气壮。 “有个精通医术的神医在身边,还需要担心?” 他堆了堆眉头,不回答反问:“你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 “也行,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中毒的,说了,我就让阿煜带你去。” 一句话,他堵死了我的“非去不可”。 恨恨瞪他,他比我爹妈还啰嗦。 他也回瞪我,两个人比赛眼睛大。半晌,我吐气、认输,他的坚持度比我更强。 “不去就不去,没啥了不起。” 见我妥协,方谨马上灿灿烂烂地笑了起来。“放心,阿煜不在,我会常来陪你,保证你不会无聊。” “你会说故事吗?你走过名山胜水吗?哼,只会在朝廷里同人耍心机的井底之蛙。”偏过头,我看向方煜,他脸上有着不自然神色。 四目相对,他淡淡地朝我微笑。“等我回来,定讲更多有趣的故事予你。”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这段时间,你要照我嘱咐,别嫌麻烦,要常泡药汤。” “知道。” 那些药汤会活络我的血脉,虽驱不了寒毒,但能让我不至于冷得打颤。 阿煜多虑了,洗澡对我而言是享受不是麻烦,只是辛苦了小敏。 “别光顾着睡,有力气要四处多走走。” “这话儿,小敏爱听。”我笑看着从外面拎了茶水进来的小敏。 “小姐自己也是爱玩的性儿,偏赖小敏。”她噘嘴不依。 在客人面前多话,她是个没规矩的丫头,可没人在意。在这屋里,没有主人奴婢,小敏是我的家人。 “是,本小姐心野,又怕坏了名声,只好把事儿都推到小敏身上去。”我顺着她的话说,小敏不依跺脚,惹得方谨大笑。 为了替阿煜送行,我特地烤披萨请客。 没有起司的披萨实在不怎么可口,但或许是分别在即,阿煜居然反常地吃了大半个,眉头连皱都不皱。 送走方煜、方谨后,我抚着药包呆坐。 照理说,知道身上的毒有得解,心应该可以放下了。但,并没有,我的心仍然悬着、荡着,还带上一缕忧郁。 什么样的友谊可以让阿煜为我奔波三、四个月?方谨的态度、阿煜的神色……我不会成了炸弹吧?在每个好男人面前都要炸上几下,痛人也痛自己。 方谨说话算话,阿煜离开后,他经常来探我。 这日,小悦也在,方谨于是领了我们一票女人上饭馆,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愉快。 到家后,眼见天空灰蒙蒙一片,怕是要下大雨了,我连声催促方谨回去。送过他,我心想得让门房送送小悦才行,虽然路程不远,总是女孩子,万一下起雨,可不方便。 本才想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蹙眉抬眸,我与来人视线相触,胸口猛地一震。转身,我迅速拉了小悦、小敏进屋,用力关上门。 背靠在门扇上,明明是寒冷的冬天,明明是怕冷怕到不行的破烂身子,偏偏吓出一身冷汗,湿湿的、冰冰的汗水贴在背脊上,让我全身发颤。 “小姐,你怎么啦?”小敏不解地望住我。 没事……不,有事,事情大了…… 我以为躲得天衣无缝,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再不沾惹过去烟尘;我以为压得住思念,以为光阴跑得够久够远,那些痕迹、回忆就会淡了。 可是他……世界上真的没有天衣无缝吗?谎话终会被拆穿吗?他怎么可以出现,打乱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不,不见,不见面就不算数,我还是开开心心的吴嘉仪。阿煜很快就会回来,他将要把我的毒解开,然后我们要效法江湖儿女,遍游四方。 对,不开门、不见面。 “小悦,今日别回去了吧,留在这里过夜。”我说。 无论如何,都不开门,只要门关得够紧,他就不算数。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可我没跟阿爹说。”小悦苦着脸回话。 “那……就、就让小敏……”让小敏说去?蠢,那我还是得打开这扇门啊! 闭上嘴巴,我不作声。 或许他没看见我,或许我神经过敏,那只是一个身形相似的男人,或许……唉,我在骗谁呐? 真是的,我无意招惹过去,他不该来的! 拍拍额头,浓浓的疲惫顿时涌上。 “小姐……”小敏出声唤我,同时,门被叩叩敲响。 “不要开!” 我的声音拔尖,门外的人应声停下敲门。 很好,他明白了,明白我不想见他。对我而言,那些过去我早已丢掉。 “走吧走吧,我们进屋里。”推着小敏、小悦往屋里走,我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回屋里,我写字、我看书,我乱七八糟地说着没人听懂的话,我甚至把小敏的针线篮子拿出来,将每根针穿上不同颜色的丝线。 小敏、小悦看出我不对劲,可我顾不上她们,光是压抑胸口一阵比一阵汹涌的波涛都无能为力了,哪来力气去编造故事,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在她们的异样眼光中走回房间,揽住被子,将自己罩在里面,把自己缩成虾、缩成穿山甲。我和乌龟是同等级的人物,给一个壳,就能假装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壳里告诉自己,他不擅长勉强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开门,他就会理解我有多坚持,自会乖乖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连九五之尊都勉强不了我的意愿,就算他的主子出现,岂能逼迫我半分?何况他的口才那么差,怎能说服我放弃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绝不回去。思念是我在这段感情里面最小的损失,我已经认赔杀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损失的将是嫉妒、自私、辗转痛苦,还有更多更多比思念还绞人心肠的酸楚。 雨终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叶上,壮大了声势,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军万马。 没错,是该壮大声势,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阁的章站娘,是恢复本尊的吴嘉仪,而这里叫做南国,不是大周,我不走,谁能奈我何? “小姐,小悦要回去了,我让伯伯送送她,好吗?”小敏在屋外叫唤。 我没应声,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都是那句话。谁能奈我何? 这么笃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为我壮大声势,我真的可以自鸣得意了。可是,心头上仍然如万蚁钻动,教人坐立难安。 不行,我得做点事分散注意力。总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吓个半死,倘若他真有动作了,我要拿什么招架? 打开房门,走出去,我发现说要回去的小悦又折了回来,她在小敏身边咬耳朵,看见我,止了声响。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个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们上街看得还不够多?”我在胡扯,心底却明白。 “可那个男人像门神一样,堵在咱们家门口,一动不动。” 这个臭常瑄,那么爱当门神呀?走到哪里都给人家守门!我气闷。 “别管他,当他是真门神行了。” “外头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湿答答,要是再不回去,万一夜里起风,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说话。 “再晚点儿,他冷了,自然会走。”我嘴里说得蛮不在意,却心知肚明,那个男人哪是一点风雨就为难得了的。 “是这样吗?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悦拉起油伞,再次走入雨中。 这晚,我没吃饭,褪了衣裳照样睡不着。 小敏三番两次开门关门,回屋里总丢了同样的三个字给我──他没走。 他干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爷,守在这儿,能帮他加官进爵。我真要是缺门神,就会上街买两张来贴贴,哪需要他多事!? 该死的常瑄,我把他骂透了,可惜他听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没走’,让我坐立不安,一阵阵打在芭蕉叶上的风雨声,打得我的思绪紊乱。 就这样,子时方过我就挨不下去了。 气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满头散发,我直接穿过厅堂、走上小径。幸好雨已经停了,但风飕飕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门边,深吸气、深呼气……我努力让心跳维持在七十三下,开门……门神仍然待在那里! 常瑄背着门,身形挺拔,一丝不苟的动作和在阿朔面前时一模一样。 我忿忿不平地绕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灯笼发出微光,他全身湿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见分毫狼狈,不知情的人经过,会以为在雨里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张鬼斧刻过的五官仍然波澜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动摇不了他半分。这点,他跟他的主子学了十成十。但仔细看,他精炼的眼光里却透露出一抹喜悦,难道他早就猜出,我不会对他的苦肉计视而不见? 气! “常瑄,你是什么意思?”我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护姑娘。” “奉谁的令?四爷?” 废话,当然是他,难不成还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着把我往外送,哪还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对喔,我怎忘记,阿朔已经不是四爷,他现在是堂堂的太子爷,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纷纷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迟早的事。 “好吧,你看见了?”我夸张地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两圈。“回去禀告你的殿下,没有他的保护,我活得好好的,半点损伤都没有。” 他没响应,只是默默地静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没言语,我却在他眼底读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么事啦?他的主子说话,我还不见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恼羞成怒,双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这里。” 他哪是我推得动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学不来撕拉推扯、泼妇?街那套。 我气恼了,嚷道:“你站在这里算什么?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你要别人怎么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边保护。” 这句话算是解释,解释阿朔没放弃我? 他弄错了,放弃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没有野心,不想作无谓的争取。她从历史的那端走来,看过太多历史悲剧,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舍弃一段感情,换得一世安宁。 我是现实的现代人,可以从小说里、电视里去体会风花雪月,不必非要亲身去经历鸳鸯蝴蝶,危险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经说过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气很坏,狂怒的眼睛死瞪着他。 推不动他,换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门口,他便没来过这一遭……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气得脑袋爆浆,理智尽失。 我怕冷,被风吹上这一阵,早已冻得全身发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冻成了紫色。 天这样黑,他看不清我的脸色,但触到我的冰手,不爱说话的嘴巴因而打开:“姑娘身子不好,别吹风。” “我吹风还不是你害的?你在这里,我吃不下、睡不着,真是为我好,你马上离开。” 他没回答我,仍然挺着身,待在原地。 这块木头!他就是笃定要把自己种在这里,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着他,他就不看我。冷风吹袭,他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光看就觉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输了,骗给一个意志力比钢铁更坚硬的男人。 叹气,我知道自己会后悔,却还是打开门,轻轻丢下一句:“进来吧。” 接下来的事,谁都可以猜得出来。 常瑄来了,阿朔马上就会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许会隐瞒其他人,但至于会不会瞒着花美男,我就没把握了,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秘密。 至于镛晋呢?他势必要瞒的吧,镛晋藏不住话,而奉旨和亲的凊沂公主没嫁入南国后宫,反而在南国城郊出现,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条,叛国是一条,哪一条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门问斩。 我把常瑄带进屋里,将小敏摇醒,要她去跟门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烧水,整理一间屋子给常瑄住。 我冲了杯热茶给他,递茶水时,他问:“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问这句,意思是…… 我张大眼转身,回问:“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没解?”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当然知道,不然常瑄会问:姑娘怎么没嫁?姑娘碰到什么奇遇?姑娘怎会定居在这里……可以问的话多得很,就是不会挑这句“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姑娘放心,太子爷已令人四处寻访名医,更命周太医一年半内必须制出解药。” 一年半内?意思是,就算吃了那个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旧活不过十八个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亲远嫁的十二个月,我恍然大悟! 难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给我半年份的药丸,原来要是他在半年内没赶回来,或者没制出解药的话……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还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问。 他没回话,但眼神已经给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来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呐……真是的,皇后竟然连这短短的时间都不肯等。 怕什么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过是短短数月间。 倏地起身,眼前景物渐渐虚浮、旋转起来,冷汗吋吋湿透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心侵骨的冷。 以前常问同学:“如果你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你最想做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度过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咬牙切齿,第一次,我觉得恨。 总以为逃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便是自由自在身,谁知道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过去的那一切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干扰我的既定。 “姑娘。”常瑄追过来扶我。 我听轻推开他。步出房门前,我幽幽道:“没事的,我遇到奇人,已经替我解去身上的七日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便快马回京禀报殿下,请他不必忧心。” 我连七日散都说得出来了,他会信吧…… 最好相信,要是他不信,背后的阿朔怎么会相信? 第二十二章 危讯 常瑄和我耗上了,我不赶人,他便在我的屋里待下;我赶他,他就待在屋外当门神。他的太子爷说一句话,我的无碍辩才在他面前全然发挥不了作用。 他说保护便是保护,片刻不离的保护,半点折扣都不打。 我奈何不了他,只好让他住下。没办法,我无法漠视人权,虽然在他眼底,阿朔的命令比他自身的人权重要千百倍。 我跟小敏解释,他是我在大周的结拜哥哥。 我知道这个借口很糟,但我实在没心情去找其他借口,他的出现,一口气把我的心情捣弄成烂泥。 “坐吧。”我无法忍受身后站个巨人,何况那个巨人比王建民帅上两分。 他看我一眼,没反应。 “你是我的‘哥哥’,有妹妹坐着,哥哥罚站的道理吗?” 他看我第二眼,这次乖乖坐下。 我回望他,第三百回合叹气,他把我的平顺搅乱了。 “你怎么会来找我?”啜着茶水,我淡声问。 “大婚夜,太子爷突地狂奔而出,要我到章府寻姑娘,带到王府安置。章府别院大门不开,我无处寻人,只好回府禀报,太子爷心知不对,找上靖睿王爷密商。” 突地狂奔而出?我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笨阿朔,洞房花烛夜是用来和新娘翻天覆地的,哪是用来密商?何况他有两个新娘子,还不够他忙?干嘛没事去打开我的‘回家车票’,那是思念撑不过的时候才能用的呀!他一口气用光了,下回想我的时候,要怎么办? 他是看到落叶归根了吧?那个寂寞的季节,那个不胜欷歔的秋夜,他知道我爱上他,心甘情愿…… 是啊,若非看到信,他怎会想到我已经离开京城,离开有他的世界。我这种人,是打死不说爱恋的呀。 “是靖睿王爷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查出姑娘被封为凊沂公主,远嫁南国。常瑄受令,一路追来。” 他轻描淡写,我却知晓这段时日他肯定不好过,阿朔的期盼与催促,而我却杳无音讯。他是个不会诉苦的人,这点,他和阿朔好像。 红楼里面,有个林黛玉便有晴雯,有薛宝钗便有袭人;而这里,有了权朔王爷便有一个常瑄。说影子太过分,但他就是阿朔的影子啊!那样铁铮铮的性格,那冷得文风不动的脾气,谁说主子下人不是缘分特殊? “我并没有嫁。” “常瑄知道,我探过南国后宫了,那位凊沂公主并不是姑娘。” “夜探皇宫?你要不要命啊,不知道后宫警卫森严,一旦被发现……”我扭起他的衣袖想大骂他一顿,可他的骄傲让我骂不出口。 “比起大周,差多了!”常瑄仰起下巴,神色得意。 骄傲什么啊?对啦,大周地广物博、大周地灵人杰,那又怎样?人家南国好歹也是个国家,寻常百姓家里都不能乱闯了,他居然敢闯入人家后宫,还嫌人家警卫不怎样,太过分! 我瞪他一眼,偏又忍不住好奇心发作。“然后呢?” “橘儿姑娘把李代桃僵的事情说了,之后我便在附近城镇,拿着药单寻遍大小药铺。” 我懂了,那个称不上药的药单泄露了我的行踪,稍懂药理的人抓了那帖药,没道理不印象深刻。 “橘儿过得好吗?”这话摆在心底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个人可以问。 “看上去挺好的。” 微微一哂,我心底高兴,就知道橘儿那模样,是男人都爱的。 “之后呢?” “有位药铺老板说,姑娘数月前抓过这帖药,他奉劝姑娘,此药不能多服,之后姑娘再没出现。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这附近寻人,直到在酒楼碰见姑娘和……”他沉吟了一阵,脸上有着奇怪神色。 在怀疑什么?怀疑我不贞? 笑话,男未婚女未嫁,谁想和谁交朋友不行?如果在酒楼和方谨把酒言欢的人,是穆可楠或李凤书,他再来声讨还有道理,至于我……干卿底事? 我在生气,他知道,但石头就算识得人间诸多事,仍旧是石头。我不问话,他便不发一语,连软声安慰几声都不会。 就这样,我们尴尬了好一阵,直到小敏送上饭菜。我拿起筷子,他却不动箸,于是我横他两眼。还要我请他吗? 是小敏出声解了尴尬,她不停帮常瑄布菜,把个不大的碗填成小山。 常瑄微点头,吃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人的脾气就会变得比较好,听得小敏问东问西,常瑄三句搭不到半句,我跳出来替小敏解围。 “镛晋还好吗?” “九爷的武功越见精进,很受皇上器重,听闻皇上将委以大任。” “三爷呢?还是那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儿?” “三爷现在已是殿下的幕僚,专为殿下谋策,皇上、皇后娘娘为此心感安慰。” 才多久就变了啊,我还以为他会浪迹天涯,成为风流名士。如此可知,生在帝王家,总是身不由己,何况后宫嫔妃或我这个小小的章幼沂。 “端裕王呢?他有没有什么动作?” 话出口便后悔了,我和端裕王素无交情,常瑄再笨也猜得出,我问端裕王为的是谁。 幸好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他要是露出一点讪笑嘲弄,我肯定翻脸。 他微点头,道:“端裕王爷在皇太后诞辰时奉上一幅千子孝亲图,皇帝龙心大悦。前阵子,听闻皇上下圣旨,嘉奖了他治理关州有功。” 所以,皇帝对端裕王从未起疑?如果阿朔是对的,皇帝那样精厉的人,他的耳目四布,怎会毫无所觉? 问完大的问小的,问完娘娘再问我的褔禄寿喜。 我当然知道,自己最想间的人是阿朔,可一口气撑着,硬是不让吐。 “芮仪公主呢?她远嫁吐番之后还好吗?” “芮仪公主水土不服,染上风寒后一病不起,吐番王爱妻心切,派大使到大周来求医,皇上已命数名太医备齐药材,远赴吐番。” 我虽与她有过嫌隙,但同是女人,听到她的处境,不免替她感到凄凉。 那样高傲骄贵的公主,偏受这个时代的思想钳制,不敢抗旨、不敢为自己的人生争取,她选择了顺服却郁结于心,年迈的吐番王、粗莽的草原生活,苦,还有得她受。 我问了一堆旁枝末节,却都不是最想知道的部分。我是标准的心口不一,宁可吊着自己的胃,忽视心痛。 “小姐,你认识很多王爷和公主吗?”小敏一派天真地问我。 “不认识。” “那你们干啥说来说去都是王爷、公主、皇帝的事儿?” “因为我们大周百姓最喜欢说皇家八卦,讲讲这个王、那个爷的,茶余饭后,人人都讨论得很起劲。”我随口胡弄,就见常瑄额上掠过几道黑线。 “这样啊,皇帝听见,不会生气、砍百姓的头吗?” “不会,我们大周铁矿少,全拿去做菜刀了,没刀子可以砍人头。”我还是敷衍。 常瑄憋忍得凶,嘴角在颤抖。 “真的吗?军爷身上也没大刀?”小敏像初听天方夜谭,津津有味。 “没有,不都说拿去做菜刀了呗。” “那碰到坏人怎么办?” “军爷都没刀子了,坏人哪来的刀子?” “若坏人拿菜刀砍军爷呢?” “军爷就用网子,像抓鱼那样把坏人给抓住。” 我越扯越不象样,可不说点话,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让阿朔溜出嘴巴…… “那肯定有趣极了。小姐,哪天你想回大周,也带小敏去开开眼界好不?我很想看看用鱼网抓坏人。” “好啊。” 小敏起身,把桌子整理好,把杯盘收齐,送到后头清洗。 厅里只剩下我和常瑄,他看住我好些时候,才深叹气,道:“殿下并不好。” 不好?怎么会?他不是如愿当上太子了?不是一步步往他的帝王大业走去?不是有了娇妻美妾,有了强力的后台支持? 照理说,拥有这么多的男人,应该意气风发、应该神威凛凛,怎么能够“不好”? 常瑄深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死咬住下唇,坚持不问,眼底却烙入沉郁。 “殿下娶了穆姑娘,得罪六爷,他失去六爷和二爷的支持;九爷虽绝口不提,但始终认定姑娘远嫁南国是殿下害的,再加上二爷党的大臣们不时在皇帝耳边进谗言,殿下这个东宫太子当得战战兢兢。” 我不早说了,当太子有什么好、当皇帝有什么好,偏偏人人都爱争,弄得手足失和、谗言缠身。他要是肯听听我这个现代人的意见,哪会替自己惹来这么多祸害? “这些,不都早在他的估料之中?”我话中带了声几不可辨的叹息。 “前日我收到两封飞鸽传书,一封是靖睿王爷送来的,王爷要常瑄放弃寻找姑娘,赶至关州助殿下一臂之力。同时间,我也收到殿下的信,他要我继续留在南国,直到找到姑娘为止。” “关州?什么意思,为什么阿朔不待在京城,要跑去那里?” “端裕王快马回报朝廷,关州大辽人趁冬季举兵来袭。大辽人半生在马背上讨生活,他们骁勇善战、不畏严寒,因为突袭,关州兵马死伤逾半,端裕王请旨,要皇帝增派士兵救援。” “即使如此,也不必非派阿朔出马,难道大周举朝上下找不到一个能用的将军?” 心急透,我知花美男心思敏捷,若非真的感觉到危险,绝不会让常瑄放弃寻我,至关州相助阿朔。 “殿下立功在沙场,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所以,皇上才会要太子殿下领兵五万,进军关州,攻稽城、破大辽。” 常瑄说起阿朔,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得意,可现下不是得意的时候呀! “用五万兵马对付突袭的大辽人,很困难吗?”我抓住他的衣袖。 我对战争不熟,不知道两军的战力有多悬殊,可既是突袭,表示不是大军压境、不是有计划的攻城略地吧! “大辽人春夏季节需要放牧,储存粮食,只有趁着冬季不需放牧时,才会聚集十百人,快马而至、抢夺边关百姓。这种事年年都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一口气让关州兵马死伤逾半?”他摇头。 “这样子是不对的吗?”我偏头想了想。“是不对,十百人怎么就会让关州兵马死伤逾半? 关州兵马是纸糊的吗?关州的常备军有多少?” “不多,常备军三千,多数是民兵,平时回家耕种,冬季来临,才集合起来对付大辽。” “还是不对。死了一千五百个常备军……那得多大的兵力,十百个马上英雄根本办不到。” “所以有两种可能。第一,那不是普通的掠夺,而是各部族间有计划的联盟进攻。来人可能成千上万,他们要的不是金银、牲畜或食物,而是国土。第二……”话至此,他皱起眉头,目光冷肃。 “说啊!那个‘第二’是什么?”我推着他的手,不准他停下来。 “第二是陷阱。” “陷阱……我不懂,关州……” 当我再重复这两个字时,猛地想起,关州是端裕王的领地,有他的兵马、他的百姓,如果真的是陷阱,那阿朔踏进关州,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向虎山行? 端裕王有大辽作借口,而战死沙场,是皇太子不能推卸的责任…… 翻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位者的“野心”让多少无辜百姓失去性命,哪个新王朝不是用人命堆栈起来的?季世民都能弑手足、逼父亲,如果端裕王真有野心,那么歼灭五万大兵换得一个皇位,在他心底,是划算的吧。 成为王,败为寇,我用富贵险中求这话说服橘儿,而权势又何尝不是险中得? “内有对手外有敌,若是大辽和端裕王合作,殿下此次领兵出征,太危险。”他把话说齐,转眼看我。 听过这些,谁能不慌?我急急拽起常瑄的衣袖,将他往外推。“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关州啊!阿朔需要你助他一臂之力。” 我推不动他,他定定站在门口,涩然开言:“殿下命令常瑄,以性命护姑娘周全。” “什么当头了还在管命令!”我对他吼叫。 可他不动如山,由着我闹。 好,我知道他有多固执。用力吸气,我把两手摊开,比了比自己,一面叫、一面跳,失控得厉害── “你都看到了,我很周全,最危险的那关我已经历过,现在后宫里有一个比我美貌十倍的凊沂公主,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在南国,我只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安分守己过日子,我会好好的。” 他没说话,只是用为难表情看我。 “你用脑子想想,相较起来,你的太子殿下比我要危险十倍,这种时候,你该待在他身边,而不是跟着我在这里吃喝拉撒睡。” “常瑄承诺以性命守护姑娘,姑娘在哪里,常瑄必在哪里。” “命令、命令,命令有这么重要吗?阿朔的命不比那个鬼命令重要?如果阿朔被端裕王害了呢?如果那个大辽把他的军队全数歼灭呢?如果皇上听信谣言降罪于他呢?他是你的主子,这个时候,孰轻孰重你竟分辨不出来!”我用手指头猛戳他的胸口,他没反应,我却痛得快要骨折。 他还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命令……好,你非要命令是吧?我命令你,你马上出发到关州保护太子殿下,若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他紧抿双唇,不与我争。 我气到跳脚,没见过哪个男人比他更固执。“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命令不了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去帮阿朔?” 他点头,终于开口:“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 他怎老说同样的话,这个不懂变通的男人……等等!他说…… 我抬头,瞠目结舌。是那个意思吗? 他读懂我的目光,微点头。 “你要我跟你去关州?”我的音调拉高八度。 “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他再次笃定说道。 懂了,他想要帮阿朔,却不能违反承诺与命令,只好逼我违反自己的原则,跟他去关州。 我能去吗?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我有本事放开他一次,有没有本事再放手第二回?如果我不去呢?要是阿朔有个万一,我会不会遗憾,常瑄会不会痛心疾首? 他在给我出难题,在用我的良心来逼迫我自己。可恶! 如果我的历史读得好一点,如果我知道阿朔会当上皇帝,如果我确定他不会死于关州、死于手足兄弟或大辽国手里,那么我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在心底对自己说历史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就能轻松置身事外。 问题是我不懂历史,不知道接下来阿朔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倘若什么都不做,任情况在眼前坏转,我会让自己的遗憾活活逼死。 可我应该待在这里,等待阿煜替我送来救命解药,它可以让我活过一个半年、两个半年、很多个半年啊…… 但万一阿朔死去,我活那么多个半年做什么?这个时代里没有阿朔可以想、可以探听,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差异? 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死去反而是更好的选择,说不定死去后,我就能回家,这是多好的事啊!何必计较能赚到几个半年? 除非,我留恋花美男、镛晋、阿煜的友情?可这些比不上亲情,我爱爸妈姊妹弟弟和老奶奶,他们都是我的至亲。 难道,我尚且留恋和阿朔间未竟的爱情?不,他有了妻妾、有了自己的命运,就算曾经交集,毕竟已是曾经。 既然如此,我干嘛在意还有多久的性命?我干嘛担心阿煜能不能及时为我送来解药? 答案终于出炉,为了不教自己遗憾,这趟路,非走不可。 “姑娘。” 常瑄的声音拉回我的心思,凝盼住他,我不由自主问:“从这里到关州,需要几天路程?” 话出口,我发觉自己毫不后悔犹豫。或许,在理解常瑄那句“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同时,我的心就已作下决定。 “我们从南国境内北上,一路不休息、日夜兼程,换马直奔关州,二十日可到。但坐马车的话……” “不坐马车,我们共骑一乘。” 我的骑马技术只到达缓步不摔的境界,速度若加快几分,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稳稳待在马背上了,而搭马车只会拖延更多时间……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常瑄同乘,他绝不会让我摔马。 他脸上闪过赞许,匆匆抛下话:“我去准备。” 准备什么呢?我只要随身带上阿煜给的药丸就成。不过常瑄这么说,我还是进房里作准备。 我留了信给方煜,要小敏转交,然后带上两套换洗衣服,再把银票抽出一半,连同房契交给小敏,让她操持家务,并且告诉她,若一年之内我回不来,房子和银票就归她。这段时间,我让她把家人接过来同住、互相照顾。 她不理解我突如其来的决定,追着我问原因,我没告诉她实话,而是谎称义父生病,要赶回家照顾。 小敏不舍,拉住我问:“一定要走吗?不然,让我回去告诉爹娘一声,我和小姐一起走。” 我当然不能带她,就算不论赶路这回事,辽国大兵入境,我怎么能把她带到危险的战区?那个被淹死的太监始终让我耿耿于怀,我不能也不想再次尝试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 “等义父身体康复,我会回来的,关州离这里没有想象中那么远。”我和小敏交谈间,方谨兴匆匆地自门外走进来,脚未跨过门坎,声音先至:“嘉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忙把包袱放到身后,本不想跟他道别的,可人都来了,怎能不说? 方谨穿着一身平纹蓝锦锻披风,衬得他英气勃勃的脸庞俊朗不凡。他进屋,没等小敏奉上茶水,就自己倒了水喝,看来他一路奔驰,口渴得紧。 “上回你告诉我的那件事,郭和廷同意了,连皇太后都对我的说法赞赏有加。”他笑得满面春风。 “哪件事?”没头没尾的,我一头雾水。 “科考那件事啊!没想到皇太后会赞成,我还以为她会驳斥呢!” “可见这位皇太后见识不凡,国家就算交到她手上,也不坏。” “不对,只要君主有所表现,她还是应该把国家大权交到君主手里。” 耸肩,这种权势争夺问题,向来不是我热衷的项目。 “再帮帮我吧。”方谨突地抓住我的手。 “帮?拿什么帮?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比较适合学习厨艺、女工、操持家务,这种军国大事,我还是少说话为妙。”我挑了挑眉头。 “少调侃我了,当我说错话行不?再帮我一回吧。”他两手作揖,向我屈腰一拜。 “快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我挥挥手,少来这一套。 “朝里有观天象之臣,他预言南国今年将有大旱。你觉得国君该依他所言,登坛祈雨吗?” “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要做的,要做也要等到干旱数月后,为了表示帝王苦民所苦,才表演的一场戏。” “戏?你不信帝王能为百姓祈得雨水,不信帝王是天神转世?”他两道漂亮的眉毛拢了起来。 “不信。国君也是凡人,他不过比常人幸运,出生在帝王家庭,他既不是神,也没有夸张的神力,有困难还是要靠能力去解决,不是烧两炷香就能了事的。 如果靠祈祷就能心想事成,那么君王何必日日早朝?只要跟老天求一求,求个国泰民安、盗贼不生、粮仓满溢不就行了?” “你……放肆!好大胆的言论。”他灼灼双目怒视于我,一时间竟有种迫人的气势。 “这些话是你要我说的,要不,我可没打算讲。”我被他的气势吓到,怪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忙把念头摇开。 他看我、我望他,谁也不让谁。渐渐地,他愤怒的眸子浮上一抹欣赏,嘴角拉起弧线。 “说吧,为什么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该做的?”他弱了声调,妥协于我。 “我再说下去,你又要对我大喊放肆了。” “吴嘉仪,不要得寸进尺。” 没问题,见好就收。 “如果现在登坛祈雨,等于是预告了今年将要干旱,先不说那位观天象之臣的预言准不准,光是这个由朝廷散播出来的谣言,就会让民心慌张。治国者皆知,民心乱,国将乱。” 他点点头,问:“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挖井、挖潭、蓄水,趁春禄未开始之前,鼓励百姓改水稻种植旱田,大量植甘薯、苞谷,取代需要大量雨水的植物。” “有道理。还有呢?” “由国家出面收购囤粮,待干旱缺粮时,再以平常价钱售与百姓,免得商人从中谋取暴利。 只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因旱灾而出现太大影响,不受饥饿之苦,盗贼不起,国家就不会因旱而乱。” “我知道了。” 就这样一句我知道了?这人还真是高高在上啊! 无所谓,反正我要离开了,再见面不知是哪年哪月,更或者运气差点儿,我们再也见不上面。 “好啦,解决了你的难题,小敏,送客。”我看着地上的光影偏移,心想,常瑄应该快到了吧? “赶客人?我还想请你上馆子大吃一顿呢!” “不必了,我赶着出门。”我把收到身后的包袱拿出来。 “你要去哪里?” “小姐要去关州,她的义父生病了。”小敏插话。 “关州?那里最近不平静,能不去就别去了吧!”他拧眉深思。 连他也知道关州不平静,所以辽国果然蠢蠢欲动? “不行,义父生病了,就算再危险,我都得跑一趟。”我的口气里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你不等阿煜把药带回来之后再去?” “不等。”我用力摇头。要是能等,我们何必日夜兼程。“我会尽快回来。” “你义父情况很危急吗?” “是。”我说谎。 但阿朔情况危急是真的,明知道帮不了大忙,但人不在,心自慌,我盘算着所有最坏的状况,越是盘算,心越惊惶。 “目前我走不开,不然,我派人送你去?” “不必,义兄来接我了,他会陪我一起回去。” “这一路相当危险……” “我会小心。”危险是必然的,但有些事就是明知道危机重重,仍然不能不做。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他拉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 “好吧。”他低头,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在南国境内,如果你碰到任何困难,或需要马匹、粮食之类的,只要到官府亮出这块腰牌,就会有人帮你。” “谢谢。” “你我何必言谢,如果可以的话……”他有话含在嘴里没说明,我等了好半啊,他却摇头道:“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嗯,我会回来。” 我说得笃定,却不知道一旦见到阿朔,还能不能这般笃定。唯能确定的是,我的心意没变,我的爱情容不下分享,而他变不了的是成就帝王业的命运。 “记得给我捎信。” “我会……尽量。” “为什么是尽量不是肯定?”他扳住我的肩膀,认真问。 “我写字不好看。”我随口搪塞。 “我有要你当书法家吗?不必了,看得懂就行。”他僵了口气。 “是,遵命,写信就写信,干嘛弄得这样严肃?”我试着嘻皮笑脸。 “说话算话!”他没受我影响。 “知道!” 在方谨离开前,常瑄先一步回来,他们因而打了个照面。 我不懂常瑄怪异的眼神,但心知他肯定有事瞒我,没在方谨面前向他发问,是不想揭穿常瑄的身份。 我相信,他迟早会向我解谜。 第二十三章 关州城 正式启程后,我马上就自觉话说得太快了。要是我知道日夜兼程是这么累人的事,一定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 我们一日只离开马背两个时辰,三餐靠干粮解决,刚出发那几天,我的骨架几乎要被摇散了,下地时两条腿更是抖得快站不住。后来,我渐渐适应了颠簸,尽管全身还是发酸发痛,但至少已经不会想放声尖叫。 我不知道常瑄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松,难道练武功的人,体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我没问他这些废话,因为必须把所有的力气拿来和寒冷的天气作战,北国的冬季,冷得让人咬牙切齿。 坐在常瑄身前,我全身果得像颗粽子,仍旧冻得手脚僵硬。越到北方,天气越寒冷,听说关州城里早是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果。 方谨给的令牌起了大作用,我们因而得到各地官府的全力帮忙,就是再晚,他们都会帮忙打开城门,助我们赶路。 最棒的是,在离开前,他们还会拚命塞银子给我们。但常瑄不收,说是银子太重,会增加马匹的负担。每次见那些到手的银两被推回去,我都气得给常瑄摆脸色。 我讽刺他,饱漠不知穷汉饥,他随我去说,也不反驳。 我骂他挡人财路,他不过淡淡笑答:“姑娘看不上那点银两的。” 我哪里看不上?要知道,二两银就可以付上小敏半年薪水,可以买下十几箩筐的蔬菜水果、鸡蛋、鱼鸭,可以裁新衣、买暖被,也可以换上大半间屋的木炭……南国的平民生活,教会我柴米油盐酱醋茶。 说了老半天,常瑄根本没听进去,我只好扬声道:“待回程,我要用这块腰牌大大招摇一番,勒索满车银子,回去和小敏吃香喝辣、到处当大爷。” “姑娘不会再回南国了。”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砸上我的后脑勺,让我满肚子的话顿时憋住,半晌说不出口。 不回南国了吗?心底隐约出现答案。 我拚命摇头,宣示般大喊:“我会回去的,阿煜要带我游历各国,我们要寻访隐士谪仙人,要乘船出海、迎风破浪;我们要到大草原上放牧牛羊,见识大地壮阔,要……” 然,话越说越小声,彷佛是心虚,也彷佛是……我在自己欺骗自己…… 出了南国国境,好康不再送上门,幸而常瑄得到一匹黑色马,那马神骏异常,扬足疾奔便是数十里,常瑄要帮它取名“追风”,我说这个名字太菜市场,又说要追风不如追音、追光,音速、光速比起风速要快得多。 我讲得他满脑子乱,从“名字太菜市场”那段起,他就有听没有懂了,可他不像阿朔那样爱问,会把光速、音速给追出答案,只知道我对“追风”这个名字有意见。 他退而求其次,说:“不然叫他玄月,它是黑色,额头又有一个月亮印记。” 我说:“这样的话,不如叫它包青天。” 然后,我讲了包青天帮秦香莲斩老公的故事,他听得很不以为然;我说了包公审乌盆的故事,他扬了扬眉,不表意见。 所以打平了,我不喜欢玄月,他不喜欢包青天。 常瑄再让步,这回学聪明了,他说:“那么,姑娘想帮它取什么名字?” 我偏头想了想,说:“叫它黑大个儿。” 他喷笑出声,道:“黑大个儿,这名字真别出心裁。” 行吧!我居然把常瑄这根冰棍给逗笑。 常瑄的笑声让我联想到花美男的话,曾经,他告诉我:“你有融化寒冰的本能。”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朔,冷冰冰的阿朔,不爱同人结交的阿朔,永远隔着面具看世界的阿朔。 我融化他了,可是不冻人阿朔不再是我个人专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更冷了,我已经冻得数不清这是第几天,只是不时问常瑄还有多久才会到。 后来,我慢慢不去问这个笨问题了,因为常瑄的回答永远是“快了”,真不知道他是敷衍我还是在麻醉自己。 好冷,当雪花从空中缓缓飘下,在我的眉毛、发梢结霜之后,我开始想象,会不会来不及抵达关州,我先死在这片雪地上? 小时候看过苦儿流浪记,收留男主角的马戏团师傅,就是在寒冷的雪地里失去他的猴子、小狗和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真冻死了,尸体会不会冰封千百年不腐烂? 要是真那样,那么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我,一定要把这段穿越时空的经历写成书,赚到足够的钱,再来一趟大陆行。然后,我要重回这里,挖出一个翔翔如生的章幼沂。 看,这个标题够耸动吧──穿越小说是真不是假! 我一定会变成话题人物,到处有人找我去演讲,生物学家、历史学家、科学家,他们在我的帮助下,找出穿越过去的世纪大秘密…… 幻想,让我暂时忘记身上所受的痛苦。 呼,从嘴里吐出的热气遇上低温,结成雾气,我缩了缩肩膀,缩进常瑄的胸口里。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我只想活着离开这片寒带地区。 当常喧驱策黑大个儿进入森林时,我眼前一阵黑,看不见前路,只听得见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常瑄……”我的声音微弱。 “是。”常瑄的脸被冻得更寒冽了,眼睛瞅着远方。同他相熟的人便知,他最热爱这号表情。 “借我靠一靠,我快冷死了。” “是。” 他把身上的大氅拉过来,将我紧密包果在怀里。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笑。 背靠在他怀里,我缓缓吐气,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气,让我稍稍好上几分,他的胸怀比他的表情温暖。 “常瑄。” “是。” “我快睡着了。” 他的双臂肌肉陡地僵住,腾过一手,将我向他压近,似乎想把全身的温度全传给我。 “姑娘,不要睡。”他低声在我耳边道。 “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对不?”台湾太温暖,我从没碰过这样的天气,更没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策马入林。 寒风刮磨着我的脸颊,阵阵抽痛袭击,我转头,想把脸埋进他怀里,他注意到了,再拉拉大氅,连同我的头脸统统包进去。 “再忍耐一下,我们快到了。”沉默许久,他徐徐吐出一句话。 我在他胸口咯咯轻笑。“说谎。” “姑娘,很快就能见到殿下了。” 殿下……喔,是四爷、是阿朔,太子是他的新身分。真是的,我老是记不牢。 “要是我见不着了,你要记得告诉阿朔,是我硬逼你来的,不关你的事。” “不会的,再一下子就到关州了。”他固执道。 “常瑄,那位武功盖世的穆姑娘……呃,不对,是太子妃,她会不会也跟着阿朔来?” 常瑄没应我,大概是觉得这问题无聊吧,男人上战场,哪有女人插一脚的份? “你再不跟我说话,我真的会睡着,拜托……开开金口……”我在强人所难,也许逼他去猎几个人头,对他来讲会容易一点。 但他开口了,为了不让我睡着── “姑娘失踪之后,殿下不好过。” “怎么会?他左拥右抱,抱的都是他想要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不是皇命强逼,那是他挑中的女人、他作的决定。 “太子想要的是姑娘。” 又骗我?真是的,他要诓我几次才够?我轻笑。 “殿下常抚摸姑娘给的银链子,姑娘的漫画也总是带在身上,姑娘不在,思乐冰变得难以下口。” 是睹物思人吗?如果我把东西抽走,他会不会好一点? “不对,阿朔要的是功名大业,他要名垂千史,他要的是一个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这件事在我永远撑不起一个象样的面具同时,便种下注定。 爱情很好,但在爱情背后,生活是现实的,而在帝王的爱情背后,生活是残酷的。我不想当老大的女人,偏偏爱上一个想当老大的男人,这叫做错误,选择错误、认定错误……人们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但是,偶尔殿下需要一个能让他幸福的女人。” “这就是问题重点了,我很贪心,不当偶尔,要当‘经常’、‘总是’、‘随时随地’,至于‘偶尔’,让爱当的人去当吧。” 这些话,我说过一遍又一遍,怎么所有的人全都当成笑话?是我的要求不符合时代,还是女人说这种话,就只能纯粹是幻想和任性? 缩在常瑄怀里,我伸手环住他的腰。他僵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不管,放肆就放肆吧,反正我从来不把妇德看成一回事。 我把他想象成阿朔,用想象让自己开心,眯着眼,任脑袋摇摇晃晃,想着阿朔逼小扇子替我弄来热腾腾的油条豆浆,想着阿朔低醇的歌声…… 这一觉,昏沉沉的,不知道睡过多久,朦胧间总觉得有人在轻触我的额头,是阿朔吗? 心一紧,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暖烘烘的屋子里,角落燃着炭火的盆子,正源源不断传来热气。转头,我看看周遭,这是间雅致的屋子,不大,但干净清幽。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端裕王府。 和其他王府一样,府里有一道东西隔墙,将端裕王府分为内府、外府。外府是端裕王议事、参军办公之处,而内府为家眷居处,占地比外府大得多。但不管内府外府,都是亭台楼阁、恢宏气派。 我想下床,可才推开被子就觉得寒冷,只好把被子披在身上,穿鞋下床。 模样不好看,但我还是果着被子在屋里屋外绕了一圈,反正已经当了很久的粽子,不差这一下。 这是幢独栋的楼阁,两房一厅,屋外有个小小的园子,由于是冬天,没有什么漂亮的植栽,走出院子,外头是更大的园子,放眼望去,有几幢和这里相似的独栋楼阁。 我们来到关州了吗?常瑄去哪里了?去见阿朔?战争开始发动了?端裕王对阿朔出手了没? 很多个问号在脑袋里面转圈,却苦无人可问。 回到屋里,倒了杯茶水,我支手托住下巴发呆。 苦恼呵,二十几日的路程,并没有让我想到可用的办法来帮阿朔,我唯一的办法竟然只是把常瑄带到这里来帮他……错了,不是我带常瑄,是常瑄带我,而带上我对他而言,是多带上一个包袱,于人于事,都无补。 话说回来,常瑄会带阿朔过来吗?我们马上要见面了,对吗?再见面要说什么? 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嫁给宇文谨,也没有那么热爱和亲,都是皇后娘娘逼迫我,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小民女…… 没道德、没良知啊!就这样大刺刺挑拨人家母子感情? 还是装痞子,嘻皮笑脸对他说:哇,已婚男子果然更见成熟稳重,糟糕,那么帅的男人,两个嫂嫂待在家里,可要大大担心了。 天,我脑袋都装些什么啊?战事当前,危机重重,阿朔哪有心情同我说这些无聊小事!不过……没错,我不就是属于“无聊小事”那个范畴? 胡思乱想间,常瑄进门,他见我坐在厅里,全身缩成肉球,抿唇偷笑。 “没见过怕冷的女人吗?”我瞪他一眼,眼光顺着他的身子往后看。 并没有,那里没有阿朔。 微微地,我失望。 他收回笑脸,到里屋把炭盆搬出来,放在桌子下面。 “这里是哪里?” “裕王爷的府邸。”提到端裕王,他的脸庞陡然严肃起来。 “阿朔到了吗?”心提起,我怕他回答──殿下到了,但不想见姑娘。 “殿下还没到,目前驻军棋县,那里离这里还有两天路程。” “是这样啊。”我缓缓吐气……幸好,是没到,不是不想见我。 “姑娘,我们赶去棋县和太子会合好吗?”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等他吧,他总是要来的。”两天很好,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作心理准备。 “边关恐怕不守了。属下刚和端裕王谈过,目前兵力不足千人,弓箭武器所剩不多,最近辽国大兵蠢蠢欲动,怕是这一两天就要来攻城。” “所以这次的战事并非裕王爷的陷阱,辽国的确大举来犯?”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 我不知道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庆幸的是,对付阿朔的不是自己的兄弟;担心的是,眼前他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两两相较,我还是开心的,没有内贼,相信以阿朔的能力,应付入境来侵的辽国大军,绝对绰绰有余。 常瑄见我眉飞色舞,忧心提醒:“姑娘,很多事,往往不如我们双眼所见这般简单。” 我瞪他。他吃了阿朔口水?连说话口气都和他主子一模一样。 “如果边城不守,百姓怎么办?端裕王打算退守了吗?”我问。 常瑄不语,沉着眉头。 “我们可以躲到棋县、躲在阿朔的大军背后,关州的百姓也可以跟我们一起逃走吗?”我追问。 “裕王爷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做最后一战。” “而这战必输无疑?” “是。” “裕王爷会留在城中,与军民共进退?” “我刚得到的消息──是的,裕王爷是这样打算。” 常瑄的话让我对裕王爷多了几分好感。 若不是走到最后尽头,若不是毫无胜利希望,谁会去打一场没把握的战争?但他要和全关州百姓共进退呀!光是这点,就没道理指控他通敌。 “常瑄,带我去城上看看。” “那里太危险。”他连想都不想,直接反对我。 “躲在这里就不危险?城破了,我躲到哪里都危险。”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拉弓?力气不够,箭大概只会射到自己的脚底板;拿刀子与守城士兵同仇敌忾?算了,不等对方砍来,我就会被自己的刀子弄到肌肉拉伤。 但我不能不去!为什么?不知道,就是一股冲动,逼着我不得不行动。 常瑄还在犹豫着,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丢下棉被就往外走。我笃定了,他非跟上来不可。 打开门,凛风扑面而至,雪已停止,但风刮若狂,满天满地的银白世界是这般洁净美丽,偏偏人心贪婪,战争、算计,让纯洁埋入危机。 叹气,我快步离开院子。 果然,我还未转出园门,常瑄就从后头追上来,一阵暖意随即从头上盖下。那是他的大氅,我记得这个味道。 我偷偷笑开。赢不了他的固执,但我拗起来的时候,他一样拿我无可奈何。因此,在坚持度这件事情上面,我们不相上下。 走出端裕王府,城里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到处都有伤兵,还有好几个临时搭起来的篷子,收容着伤兵和从城外进来的流民。天气那样冷,只有几个粥篷边有些微暖气,手脚还能动的人统统聚到那里去了,而重病、重伤的人们随意躺在篷子里,两个大夫忙到连话都说不出口。 再走一段路,就见怵目惊心的血凝在雪地上,几十个人东一个、西一个地横在地上,有蓝衫布衣,有锦罗贵人,也有穿着军服的士兵。 我蹲下身,触着他们的脉息,冰冷的肌肤染上我的手指。 他们都是救治不及,从篷子那边送过来的吧!幸好天冷,否则不是要疫情四起? 看着满地的尸体,我轻声叹息。死了,统统死了,好简单喔,闭上眼睛便与天地隔绝,在战争里、在刀光血刃下,从不分王公贵戚、贱民草芥。 有人说,战争烧的是银子,但我不认为,战争烧的是人命,一把火起,人死得少的,称王,人死得多的,俯首称臣。 可悲的是,这样的杀戮,即使历经千百年,即使人类文明走到顶点,仍然无法避免。可怜的人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战争不是问题根源,真正的问题在于贪婪。 起身四顾,我看见许多百姓收拾家私准备逃命。 逃?他们逃得过辽人的快马?如果关州失守,接下来还有多少个州郡要遭殃、多少的流民要在这样寒冷的冬天里失去生命? 胸口满是说不出的沉重,加快脚步,我在常瑄的引领下,登上城墙。 士兵已然失去斗志,三三两两靠在墙头,哪有半分和敌人对仗的气势?这样的兵,关州怎么守得住? 这时,两个身着战甲的男人,自远处向常瑄走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端裕王,虽然他有几分狼狈,衣服沾了干涸血迹、些许发丝散落,但他的确如传说中般丰神俊朗,体貌轩昂。 花美男曾形容他是“好人、大善人,如果你看到我会流口水,见到他,你就会扑上去,把阿朔忘在一边”。 是啊,端裕王都不知道几个日夜没梳洗、没合眼了,还是一派的雍容贵气。况且,一个站在战事最前方的王爷,你能说他不是好人、大善人? 只不过,花美男还是说错了,端裕王长得再好,我也没有扑上前的意愿,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把阿朔忘在一边。 即使远离,即使失去交集,阿朔就是强势地霸住我心底位置,不肯出让。你说,我能拿这个霸道男人怎么办? “常将军,你不是要到棋县?”端裕王对常瑄拱手,分毫不见高高在上的王爷姿态。 我对王爷点头,没同他多作交谈,转身去观察附近的情势,顺便问了守城士兵一些话。他们指了指二里外的营账,忧心仲仲。 在城墙上绕过一圈之后,我走回常瑄和端裕王身边,拧眉问:“是不是只要撑过两天就可以了?” 端裕王直视我,和我目光交接,我的眼神坚定不移。 我很清楚,要说服别人,最重要的是坚定态度,我必须相信自己办得到,才能说服对方我办得到。 “对,但是我们守不了两天。我的士兵死的死、残的残,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小孩,何况我们连羽箭都剩不到百枝。”他神情肃然,双目不怒而威,冷冷地审视着我,眼底闪过一抹疑问。 “我问,是不是只要再守两天就可以?”我把话再重复一次,态度更见坚定。 “是。两天后,太子就会带兵过来。”端裕王回答我。 “王爷估计,大辽将在今夜来犯?” “是,就算不是今夜也会在明夜之前攻城。我猜,太子带领大军来关州的消息,已经传到对方耳里。” “好,请王爷集合全城百姓,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一仗,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保住家园。然后请百姓将受伤士兵和游民移入家里,再收集棉被、大锅子、柴火和牛皮到城墙下待命。” “姑娘要做什么?” “关州城门厚重,不易攻破,敌人只能用绳梯爬上城墙,杀死城上守将再大开城门……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上城。” 我说的是废话,惹得端裕王身边的大胡子将军轻蔑嘲笑出声。他大约认定我不过是个无见识的女人,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但,我会让他刮目相看。我不等他笑完,直接对端裕王说:“请王爷让百姓把锅子、柴火带到城墙上,架锅、烧火,将雪水融化,再以牛皮扎成管子,一端放在锅里,一端对着城外,用水攻打企图攀上城墙的辽国士兵。” 这是虹吸管现象,我要水淹敌军。 “水攻……”大胡子将军开口又要笑我,但他才吐出两个字,眼睛候地瞠大。“妙啊!这天气,水一泼,马上会在人的身上结出冰珠子,就算辽狗再不怕冷,也敌不过这样的攻势。而且,这天候,什么东西不多,就是雪多。姑娘好聪明,居然想到用冰雪当武器。” “可是辽人擅长弓箭,若登不了城墙,他们定会以弓箭长攻,姓都在城上,那么多条人命……”端裕王说。 “所以我需要大量棉被。王爷不是说羽箭已不足百吗?诸葛亮有草船借箭,我们就来个棉被借箭,将被子势成束,立于城墙边,假扮成人。就怕他不在晚上攻城,他若要夜攻,必看不清城墙上站的不是士兵而是棉被人,这下子,箭有了,又能多拖上一天,岂不是一举两得?” 端裕王展颜笑开,眼底隐隐浮上佩服。“姑娘好计谋。” “是不是好计谋,还得看王爷的影响力大不大,有没有本事说服百姓留下,为守住家园齐心合力打赢这一仗。” 大胡子将军呵呵大笑。“这就不劳姑娘操心了,咱们王爷亲民爱民,最得百姓拥戴,这事儿,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办得。” “王龄!”端裕王喝令。 “末将在。”大胡子将军领命。 “照姑娘说的去办,在日落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 “是。” 大胡子将军走了,我回头,看见常瑄似笑非笑的眼神。 干什么啊?这不像他,他还是当面无表情的门神比较合适。 “干嘛这样看我?”我旋过身,在他身旁低语。 他俯下头,用我一人可听见的声音道:“谁说姑娘不是可以和太子并肩作战的人?” 他的话炸红我的脸。这样便算并肩作战了?我不知道。 “请问姑娘是……”端裕王问。 “我叫吴嘉仪,是常将军的结拜妹妹。” 常瑄没反对我的自我介绍,毕竟章幼沂这个名字已经在南国生根,我的身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姑娘从何得知这些战场上的事?”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浓浓兴趣。 这样的眼神,我接触过太多,虽然不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但有没有歹意,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读过三国,其他的……举一反三。”我模糊其词。 “姑娘好聪慧,不知府上哪里?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我是平民百姓,爹娘很早就不在了,这些年跟着义兄四处闯荡,见闻自然是有的。” “果然,女子还是不能关在闺阁之中。” 他的话让我诧异,我盯上他,笑问:“王爷也这样认为?” “我的王妃经常把这话挂在嘴里,听久了,本王多少也被同化。”他的手背在身后,眼角、嘴角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王妃?” “她是温将军的千金,温雪华,我唯一的爱妻。”提及妻子,他眉眼间抹上蜂蜜,把他眼底的锐利与锋芒掩去。 “唯一?”他的话撞上我的心。身为王爷,他怎肯屈就“唯一”? “可不,她说自己是妒妇,如果我娶妾,就要整治得她们痛不欲生,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说什么我也不能纳妾。” 我呆呆望他,一个不肯坏妻子名声而纳妾的男人,真会是阿朔嘴里那恶计使尽,只为登上皇位之人?会不会是阿朔误解了? 总不能因为七日散产于关州,便认定下毒之事是端裕王指使,那么阿煜治得了七日散之毒,是不是也要怀疑他和端裕王合谋,共制毒品? 说不定,是坏人为了嫁祸端裕王,而采用关州产的七日散;说不定某人与端裕王和阿朔有深仇大恨,刻意挑拨二人,使他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说不定七日散只是禹和王的临时起议,与端裕王毫无关系……我想了十几个“说不定”,企图解释端裕王不是阿朔和花美男想的那样。 “常将军、吴姑娘,少陪了,我要去看看下面准备得怎样。吴姑娘,等这场战事过去,我必安排你与王妃见上一面,我相信你们会谈得来。” “是,多谢王爷。”我屈膝褔身。 他离开,留我和常瑄在城墙上。 又下雪了,我拉拉大氅,这冷,透进骨头、渗进心肺。 斜斜地靠在墙边,我远眺辽人帐篷,若有所思。 他们的进攻只是因为中原人嘴里的野心勃勃?才不是,他们要的和所有人一样,一处庄园、一个安定的生活圈,只不过得不到,只好抢。 战争这种事,千百年来不断发生,古时候抢士地、抢珍珠财宝,现代人抢石油、抢能源,哪有差别? “姑娘,天冷,我们下去休息。” 点点头,我在常瑄的搀扶下离开,一路走一路想,心里想着阿朔、想着端裕王的“唯一”,想着即将开打的战争,想着掉进古代之后所有的经历。 如果来不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肯不肯走上这一遭?我问自己,问真心,决意问个透澈淋漓── 终于,我笑了。 是的,如果可以由我选择,我愿意。 夜里,辽国人果然来袭。 虽然常瑄说了千百次危险,我仍坚持站在城头和百姓共同作战。火焰熊熊燃起,无数冰雪融成清水,百姓们合作接力,有条不紊地将白雪一担担往城墙上挑。 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端裕王、常瑄、士兵、百姓,每个人都紧张万分,但没有半个人松懈,这是他们为自己打的仗,不是为了别人。 绵绵细雪白天空而降,我应该感到寒冷的,但心中却热血沸腾。我痛恨战争,但这场仗不能不打。死咬住下唇,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非赢不可。 牛皮水管卷得很紧,把里面的空气全挤出来,只要一声令下,将水管一端放入锅里,再迅速打开水管,水自会流进管子里,我们只要继续保持锅里的雪水够用就行。 即使如此,我还是征调了大量的木桶在一旁待命,就怕临时匆忙赶制的牛皮水管不好用,到时,只好用人力冲水法,把敌军给冲下城墙了。 我耐心地等待敌人爬到城墙三分之二时,才对大胡子将军一点头,由他发号令喷水。 当水管打开,温温的雪水喷到敌人身上,瞬间结成冰柱。水不断往下喷,大辽士兵纷纷冻得拉不住绳索,从半空中直落地面。 第一拨人失败,他们又派出第二拨……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城墙下已经躺了不计其数的辽兵。 城墙下,光线实在太暗,敌军不知我们在做些什么,没有弓箭、没有鲜血,只见自己人不断从墙头掉落至地面。 一堆我听不懂的胡人吼叫声传了上来,我听不懂,端裕王替我翻译。他说,辽人在喊冰蛇、鬼魅之类的浑话。 这时候,有部分水管破裂、从中断掉了,不敷使用。我想也不想,提了水桶就要去铁锅里接水,哪知道木桶比我想象中重得多,再加上地板上全是水,一个踉跄,我差点儿摔倒,幸而端裕王眼捷手快,在我倒地之前接住我。 “多谢王爷。” “吴姑娘不必客气。”他扶我站稳,笑着说:“姑娘还是站在旁边好生休息,动脑子的事由姑娘来,做粗活的事,就让我们男人来。” 我知道,他在调侃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没回嘴,因为他接过我的水桶,转身加入百姓当中。 一个不顾身分尊贵、与百姓携手同心的王爷,我无法相信他会为了权位牺牲弟弟、牺牲五万大军。 没多久,城下所剩不多的辽军纷纷策马往回奔驰,似乎是放弃用绳索攻城了。裕王爷于是一声令下,让众人撤锅炉、除柴薪,再将卷成捆的棉被密密麻麻地排到城墙边。 王将军下令,让所有百姓退到城墙后头,而士兵藏身于棉被卷中。 过不多久,辽军果然开始放箭,密密麻麻的羽箭不断从空而降,我和民众躲在墙下,生怕听见城上士兵呼叫。 我希望这些棉被能为他们挡去所有攻击,希望这场战争不要折损任何一名大周士兵。我闭上眼,双手在胸间握成拳,暗暗向上苍祈祷,庇佑这群善良的人。 这一战,打到天色将明,辽人才退回营地。 事后整理统计,才发现虹吸管替我们挡了千百人于城下,而棉被则为我们赚上十万羽箭。重点是,大辽对于自己为何落败,还摸不着头绪。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次的战争,没有人伤亡。 第二十四章 太子长征 “援兵到了!” 在我们收拾着战事过后的凌乱同时,一声“援兵到了”,让全城军民士气大振。 天色隐隐放亮,满地的白雪在晨曦间渐渐清晰,我跟着常瑄和潮涌而来的百姓往城外走去。 说不待在他的身边,说不愿让嫉妒狰狞了面容,我却还是来到这里;说痛恨战争,却投身战事里。真不知是我太过心口不一,还是时局迫人? 阿朔来了,知道昨夜那场战事,他是会笑着对我说“果然是聪慧得无与伦比的章家姑娘”,还是会把我拉到没人见着的地方,牢牢圈在怀里,再把我痛?一顿? 我不知道阿朔会怎么做,却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德。 觊觎一个有了老婆的男人,和强盗差不多,可是我无法扼止胸口里那颗兴奋过度的心脏。它一次次敲响着,诉说着阿朔来了、阿朔来了……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让我的欲望脱缰狂奔。 站在人群中,我引颈而望。 大地传来震动声,微薄朝暾间,远方的土地有滚滚烟尘腾起,天际褪去最后一抹夜色,星子西沉,天光穿透灰色云层,在霭霭白雪间投下光芒。 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而行,靴声震动人心,扬起点点冰雪。 来了,五万大军,足以喝退敌军的兵马! 帅旗迎风飘摇间,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三骑并驾驰出,当先那人身披玄色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然,眉目如星,彷佛俯瞰天下般。 冬日天色阴沉,唯他像一轮骄阳,光彩奕奕,炫目而不可逼视。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的滋味和着他的墨色大氅迎风翻卷。 好久不见……用这样的话当开场白好吗? 情不自禁地,我向前走两步,却让常瑄拉住,回头,见他轻轻地对我摇头。 为什么?我不懂,他不是一心把我送到阿朔面前吗? 把眼光调向阿朔,见他抬手,千万兵马立时肃然,然后,我看见了──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左后方那个是个满面红光的白医老者,而右后方……是个穿着红袍的巾帼英雌,她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牝马上。 她,我见过,在御花园里、在被芮仪公主拦下那天──一个穿着玉兰色锦锻宫装,手抓着柳枝拨弄湖水,无意加入战局的女子。 那时候,我从她眼中看见久居深宫所练就的坚强沉稳。 她下马、向前,我夹杂在人群间看她,清清楚楚。 她身量略高,身材曲线标准,有一双小山眉,眉长入鬓,疏密均匀,暗蕴着英气,是个端丽女子,尤其双眸如水,神韵流动间,睿智可见。 “她是谁?”我退后两步,退到常瑄身边。 “穆将军和太子妃。” 常瑄不知道我指的是谁,两个都说了。 穆将军,刚直不阿、择善固执、重情重义,深谙治乱世之道……这是阿朔对他的评价,至于穆可楠,再次遇见,我也有了我的评价。 我看着并立的两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是自嘲、自厌。 瞧,我多有眼光,当时就知道她不同凡响,就知道能在深宫里熬出头的人,非得像她那样的女子不可。有那么美好的女人相伴,还说他不好,常瑄啊常瑄,你怎么就敢欺弄我? 转身,一缕苦涩掠过心头,促使我的双足疾奔起来。 “姑娘。”常瑄拉住我。 我回头,发觉在我忙着自嘲同时,端裕王奔向前,阿朔下马,两个兄弟紧紧拥抱。 多么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画面。 心结解除了吧?这一切不是端裕王的自导自演,他再坏、再想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至于拿千万百姓的性命来换阿朔一命,阿朔只是草木皆兵、自己恐吓自己罢了。 穆可楠和穆将军也跟着下马,他们分立于阿朔身边。 我退得够远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很清楚地看见那对珠联璧合的男女,依偎站着。 阿朔毕竟是有眼光的,挑一个能和他上场杀敌、能为他治理六宫、能把那张面具牢牢戴上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咽下酸水,我想告诉常瑄,说他弄错了,穆可楠才是可以和阿朔并肩作战的人,我不是。 甩开常瑄的钳制,我连连退开几步,感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郁闷,旋身,我快速从人潮中奔出。 吸气呼气间,疼痛从肺俯肝肠间慢慢升腾上来,一点一点加深,越来越难扼制,翻腾到脑中,转为沸腾怒火。 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说什么会给我我想要的爱情,给她们她们想要的荣华与富贵,只是荣华富贵吗?连战场都一起来了呢!如果不是生死与共、如果不是鹣鲽情深,这么危险的地方啊,怎么连太子妃都带上? 就说吧,男人的话不可信,甜言蜜语听听可以,千万别认了真,否则走到后来,痛的是自己。 笨蛋,你在怨什么啊?是你先退出的,是你说不要嫉妒遗憾的,凭什么怨他?他没错、穆可楠没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为他千里迢迢、穿山涉水。 离人群已经越来越远,可是该安静下来的心并没有跟着平静。 可能是因为走得飞快,所以心脏止不下来吧。 不碍事的,等我回去好好洗去一身脏污,等我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等我把那个什么丸什么药给吞进肚子里,自然就……就所有的身体机能统统恢复正常了。 对,就是这样。 我没有伤心喔!真的,半点伤心都没有。 是我不要阿朔的! 像我这么聪明的二十一世纪女生,怎会不了解爱情与费洛蒙有关,这不过是某种生物机能,用以繁衍后代,至于天长地久、生生世世,那些情诗艳词,只是诗人们在短暂时间里,荷尔蒙分泌过量的浑话,作不得准。 所以我眼角流的不是泪水,是……空气湿度过高结下的冰珠子。 心酸没道理、嫉妒没意义,眼前这幕是我和阿朔共同选择之下产生的产品,至于……后悔吗?阿朔脸上哪找得到半分后悔,而我,凭什么后悔? 不后悔的,这个世界缺粮食、缺水、缺能源,什么都缺,独独不缺后悔,既然不缺,我何必无聊到去大量制造? 所以,弄清楚了,我半点都不后悔。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几时变得这么强,居然在满脑子混乱的情况下,一路走回端裕王府。 “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 才进门,第一个见到我的女子便出声惊喊,之后,第二个、第三个……好多人围在我身边。 “谢谢姑娘救下关州几万百姓。” “姑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感激姑娘啊!” “没有姑娘,关州城怎么过得了这关?” 突然间,冒出许多粉丝,让人几乎招架不住,我真的很想挤出两个笑容应付一下粉丝群的,但勉强是件好困难的事……何况又是在我的心脏极度不合作的情况下。 “姑娘累了。”常瑄面容一沉,伸手将她们排开。 看见常瑄,我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方向感为什么突然好转的原因了。原来方才那个时不时拉住袖口的力量来自于他。 干嘛跟来?他应该待在他主子身旁。 “是啊、是啊,忙一夜,早该累了,咱们去给姑娘端热水、做吃食去。”一个女孩扬声喊过,几个人一哄而散。 这时,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走到我身边,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 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她薄施粉黛,穿着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发间别着一枝白玉锦鲤长簪。 是端裕王妃吧,小禄子形容过她。小禄子说,端裕王妃是个和善可亲的人,她对谁都好,赏赐大方,不把下人当下人看待,人家说龙配龙、凤搭凤,端裕王爷就该配上王妃这样的人物。 如果小禄子的说法是对的,那么阿朔就该配上穆可楠,因为他们都是英姿飒飒、有勇有谋的菁英级人物。 掩不住叹息,我弯腰褔身。 “王妃,小女子见礼了。”我艰涩道。 再不肯勉强,在裕王妃跟前,我仍得谨守分寸。 谁说我没改变?我变了,变得小心谨慎、变得多心多虑,变得了解什么时候该卑躬屈膝。 “客气什么呢?若是没有姑娘,而援军未到……我真不知道关州城百姓会变成怎么样。”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软软的掌心和她的人一样温暖。 “不担心,就算我没来,王爷吉人天相,碰到再大的困难,也会领着全州百姓安然度过。” “谢谢,谢谢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果姑娘愿意,我们结为姊妹,好吗?”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泪水泡湿了黑亮的眼珠子。 面对她的盛情,我没办法说不,回握她的手,轻点头。她是好人,端裕王是好人,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的认知。 “多谢王妃厚爱。” “妹子,从今而后,我是姊姊,你是妹妹,别再喊我王妃。” “是,姊姊。”我很疲惫,却仍挤出笑容同她说话。 “那我去备下香案,让我们……” “吴姑娘很累了。”常瑄朗声阻止。 她看看常瑄,轻声笑开。 我不知道常瑄是怎么介绍我们之间,但他的过度维护,谁都要想歪吧。但我没力气解释,任她去想象,反正不关我的事。 “是呀,瞧我胡涂的,忙了一整夜,谁都要累坏的。妹妹先回房休息,等休息过,咱们再谈。”王妃退开两步。 “谢过姊姊。” 送走王妃,我转身回屋,没想到一阵晕眩,差点儿站不牢,幸而常瑄手脚利落,一举臂便将我扶起。 是真累了吧?我还以为自己有本事和城墙上的士兵再多撑上一夜呢!原来我的体力不如想象中好。 我走着,常瑄亦步亦趋,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叹息,我停下脚步,偏头望他。 “常瑄。” 看着他的眉目,发觉他也狼狈了,从南国上路之后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又是一个热爱责任的男人。 “是。”他站定,眼光在我脸上搜寻。 担心什么?担心我难过?想要好意地同我说上几句──殿下心底有姑娘、殿下是身不由己、殿下收着姑娘的物件日日思念……别了吧,这些陈腔滥调我已经听腻。 “我没事的,只是乏了。” 我缓缓伸手抚向自己胸口,不痛,一点也不痛,没有万箭穿心的痛楚,没有心碎心裂。 对,即便痛得想撞墙,我也要咬紧牙根说不痛,只要自欺欺人,欺过天地、欺得世界,欺得紧了,就能让自己的感觉迟钝。 “常瑄知道。” “你会去见阿朔吗?” “会,等姑娘睡下,常瑄就去见殿下。” 我点头。“见到他,就跟他说,我很好,毒解了,我在南国的后宫……很受帝王宠爱。” 他没应我,我旋身背对他。要求一个忠仆对主子说谎,是过分了,但我偏要任性这一回,就算为难他也无所谓。况且,他不也为难我?若非他的固执,我怎会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关州?怎么会在这里,亲眼目睹阿朔的幸福? 他欠我一次! “不能吗?”我催他应承。 “不能。”他走到我面前,满脸抱歉。 “为什么不能?” “太子很早就知道嫁给南国国君的是橘儿姑娘。” 这么快就知道?骗我,这时代有手机、有电话,还是电报也被发明出来了?我恶瞪他。 气丧,我发他什么脾气呢,又不是他的错。“阿朔知道你找到我了吗?” “书信……应该未到。” “好,那你告诉他,你没找到我,说你收下三爷的密旨赶往关州助他。” 他又皱眉?不能说谎吗?拜托,说个谎没事的,道德不是让人活下来的重点要目。 “如果你不这么说,我马上离开,这次我不回南国,我要走得让你怎么都找不到,你很清楚,我不吃太医开的药了,你再没本事凭药单找到我。” 我竟然恐吓一个比我高上一个头的男人,要不是太累,我肯定会笑着说自己发疯。 “姑娘,请不要为难常瑄。” “我为难你?有没有说错?是你在为难我吧。常瑄,你也看见穆将军跟来了,你期待他知道什么?你不也在我想奔上前的时候拉住我?不也知道怎么做对阿朔最好?” 见他垂下眉,我知道自己说服他了。 “太子之位不稳,是你们说的;阿朔需要穆将军的支持,也是你们说的。如果不愿意说谎,好,随便你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下通牒,恶劣地把问题丢给他。 “如果姑娘愿意……” “愿意什么?” “回到殿下身边。” 他在想什么?太子爷三妻四妾理所当然,只要我不争身分、不争排名,阿朔会更加宠爱我? 笨常瑄,我要是过得了自己这关,怎会选择远离皇宫?何况皇帝皇后那里才难过关呢!他们根本不要我待在阿朔身边。 “你傻了吗?我是和亲公主,人不待在南国后宫已属抗旨,你还要阿朔和我搅和在一起?假使皇上怪罪阿朔,认为这是阿朔一手主导的,怎么办?你比我更清楚,有多少皇子、后妃、大臣睁大眼睛在寻他的错,你真要他落人口实?” 如果我之前的话没有成功说服他,这段肯定说服他了。常瑄是个忠仆,事事项项为主子着想的忠仆。 “是常瑄想错了。”他低头。 知错就好,不作梦对谁都好。 点头,我轻声说:“如果你最近不回王府,我能理解。” 阿朔见到他,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并且,他必须留在阿朔身边护他周全。 “可是……” “如果我们之间达成协议,我发誓会留在这边等你,哪儿都不去。”我做出承诺,安他的心。 他不语。 我继续说服他:“等战事结束,你送我回南国好不好?我很喜欢那里,想在那里落脚,你把我带来,就要负责任把我带回去。不然,我的方向感奇差无比,很容易迷路的。” 这些话三分真、三分假。 真的部分是,假使我非要在这个时代待到红颜老去,那么,长长的一辈子,我要在南国定居。在那里,有两个好友相伴,日子会惬意得多。假的是,我不想常瑄送我,只要战争稍见缓和、路上平静,我就会自己想办法回去。 他考虑好半天,用力点了头。“那么,姑娘……” “你去吧,我说过的话一定做到。” 临行,我没忘记对他再三保证,虽然说谎很要不得,不过,我有义务让忠心耿耿的他安心。 送走常瑄,松口气,沐浴过后,我躺回床上,很累,却闭不上眼。 那些前尘旧事一点一滴回笼,阿朔的喜、阿朔的苦、阿朔的无奈……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说:“皇帝这么辛苦的职业,聪明的人千万别去碰,偏偏越是聪明的人,越放弃不了名垂千史的诱惑。” 说不定我还要嘲讽几句:“真是笨呐,光阴流过千年万载,圣君又如何?顶多是史学家笔下的两句话。”或者冷笑两声道:“丰功伟业?鬼话,不过是虚荣心作祟。” 可经过昨夜那场战争,这般凉薄的话,我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再不能否认,国家的确需要一个能干、有智慧的人来领导,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道旨意,影响的是天下百万苍生,这么有能力的阿朔,怎么可以不为百姓对太平盛世的期待负责任? 心中感慨万千,拥起棉被,那些过往一幕幕跃入脑间。阿朔、花美男、镛晋……那些负我、被我负的好男儿,但愿他们一生平顺,但愿他们都能完成梦想,创下不朽功业。 清醒的时候,发现屋里多了两个婢女,见我起身,她们忙走过来服侍我穿衣。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王爷、常将军在营账里和太子殿下商讨大事,恐怕好几个日夜都不能回来了,王爷吩咐王妃好好照顾姑娘,王妃便派了鸳鸯和翠儿来服侍姑娘,我是鸳鸯,她是翠儿。” 翠儿的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线,是可爱型女生;鸳鸯的身形修长,眉目清秀,不太喜欢笑,但看起来温婉动人。 她们都穿着樱粉色袄袍下搭月华裙,翠儿白嫩的手腕间戴着翠玉触子,鸳鸯的手上则挂着金钏儿,一看便知她们是等级不低的婢女。 “劳王爷费心了。” “翠儿和鸳鸯很高兴能来服侍姑娘呢。” 说着,翠儿扶了我到厅里,桌上早已摆好几道菜,鸳鸯忙着摆碗布筷,她们拿我当皇太后招待。我笑笑道:“都坐下,一起吃吧。” “奴婢不敢,这是王妃特地吩咐厨子做的,刚刚见姑娘睡得沉,还撒下去,让他们重新温过。” “你们陪陪我吧,有人相陪,饭才吃得香。” 我真是需要有人陪着说话、需要有人替我赶走寂寞,不愿脑袋瓜子自己胡思乱想。再不要让阿朔和穆可楠的亲密眷恋干扰我,再不要去猜测他们之间是多么浓爱情深,那些爱啊、情的,到此为止。 翠儿和鸳鸯见我态度认真,两人相视一眼,坐下。 “谢谢你们。”我拿起筷子替她们夹菜,她们笑着吃了。 “姑娘,多亏有你,鸳鸯的哥哥算是保住了性命。”翠儿说。 “怎么说?” “在姑娘来关州城之前,王爷下了道命令,说是要与大辽决一死战。关州城里的兵士不多了,而大辽来势汹汹,根本无法抵挡。 城里面能逃的都想办法逃出去了,不能逃的只好眼睁睁等死,所有人都知道,辽人多么残暴,他们每攻下一座城就要血洗城镇,他们把所有的男人统统杀死,女人充作军妓。 鸳鸯姊姊家里没有别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哥哥了,是姑娘保住她哥哥的,所以鸳鸯姊姊要给姑娘立长生牌位,三炷清香日夜供着。” “别别,我怕香味见,要真是感激我,就多陪我说说话吧。” “那有什么问题?” 翠儿揉揉鼻子,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声音,鸳鸯则看着我,有点害羞。我猜,她是个,腼腆的女生。 “姑娘,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妙的法子?所有人提到姑娘退辽兵的方法,都竖起大拇指,连声说赞呢!”翠儿问。 “城中的茶馆里,人人都在讨论姑娘的退敌之策。”怯怯地,鸳鸯开口加入话。 “真的吗?下回鸳鸯陪我去听听好不?”我握了握她的手,试着同她建立交情。 “嗯。”她用力点头,露出一抹笑容。 “姑娘,说说呗,你怎么会想到用棉被、锅炉打败敌人的?”翠儿推推我的手。 “没什么,我不过多读了几本书,那些法子全是从书里看来的。” “城里爱啃书的老学究多着呢,可没人想得出这法子。” “读书贵在活用。” “姑娘的爹娘是大官还是富绅,怎供得起姑娘念书?”翠儿问。 “都不是,他们只是普通百姓。” “阿爹在的时候,也想花银子送哥哥去念书,可惜钱还没凑到,人就病了。”鸳鸯叹气。我拍拍鸳鸯的肩膀,安慰道:“读不读书不打紧,能快快活活过一生,比什么都重要。” “姑娘说得对。”鸳鸯点头。 “姑娘,常将军当真是你的义兄?”翠儿又拉出新问题。 “是啊,我们半途认识,就结拜为兄妹。” “我们还以为常将军骗人呢!” “常大哥不骗人的。” 要拐他到阿朔面前讲几句谎话,还得说服、恐吓一并用上,才迫得了他,这种人怎会骗人? “那就好,王妃正担心姑娘要是许了常将军,她就不好夺人之美了。待会儿,翠儿就去给王妃报喜。” “夺人之美?什么意思?”我没听懂她的话。 “咱们王妃说,王爷身边该有一个像姑娘这么聪慧的女子,才能协助王爷。” 什么!温雪华说结为姊妹,竟有这层意思!? 真搞不懂,她对丈夫到底是存着怎样的心思?爱他,怎舍得为他纳入其他女子?不爱他,干嘛担心他身边有没有一个聪慧女子? 我被这时代的女人弄混了,对我而言,这种观念不是贤德,是愚蠢! “翠儿,你去帮我谢谢王妃抬爱,就说,嘉仪已经许了人家。”这种事,我连说都懒。 “许了人家?”翠儿惊呼道,“姑娘未过门吧!” “差别在哪里?”我笑着回问。 “如果对方愿意退婚,姑娘还是可以嫁进王府呀!不是翠儿夸口,咱们王爷的人品是一等一的高,要找到比王爷更好的夫婿难啰!” “这么好的夫婿啊……翠儿感不感兴趣?” “姑娘取笑翠儿。”她嘟起嘴巴瞧我。 “哪里是取笑,这么好的男人,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鸳鸯也抿起嘴巴,掩着帕子偷偷笑开。 “翠儿哪里匹配得上王爷?”她真动怒了。 “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向翠儿姑娘赔罪。” “姑娘和我们不同。姑娘知否?王爷与王妃情深义重,除了王妃,王爷再不肯纳其他侧妃。昨晚的事儿让王爷对姑娘的聪敏赞不绝口,何况关州城百姓全都知道姑娘为我们做了什么,光是为了百姓的期待,王爷就该纳姑娘。” 还有比这个更荒谬的吗?为了百姓的期待纳妾? “多承王爷、王妃美意,嘉仪感激但消受不起。”摇头,让话题结束,我不要浪费力气在这种无聊事上头。 接下来我们吃饭、聊天,东扯西扯,不多久,我借口疲惫,决定早早上床。 夜里,我作了恶梦。 梦中,皇帝灼热的眼神对上我,笑问:“如何,肯不肯为朕将就,舍空谷幽兰,爱一回繁华牡丹?” 紧接着,端裕王对我笑道:“吴姑娘,为了你,我宁可让爱妻成妒妇,你该满足。”他分明是温润如玉的双眼,却迫得我无法呼吸。 然后,我看见穆可楠和阿朔共乘一匹白马,他们在马背上相偎相依,大红色的袍服靠着阿朔的玄色战袍,她自信满满地说:“我才是可以和太子殿下并肩作战的女人。” 梦醒,我惊出满身冷汗。 我推去棉被、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雪停了,皓月在夜空里绽放风华,照映着满地白雪熠熠生辉。天气依旧寒冷,风从窗口吹入,在这里,没有人伺候药浴,我更容易怕冷。缩缩身子,该关上窗的,却是不舍这片皎洁月色。 轻声喟叹,我将头靠在窗边,苦笑浮上嘴角。 那日,在马背上,没话找话说,我问常瑄:“那位武功盖世的穆姑娘,会不会也跟着阿朔来?” 我只是胡说,没想到竟然成真,如果我说的每句浑话都会成为事实,那么那日我闹阿煜,说:“你怎知过了这村还有下个店?说不准,这毒解不来,错失这回,我再也没有下次。” 会不会又被我说中? 不管怎样,世事难料是真的,我以为再不会见到阿朔,谁知,又教我碰上。 我不知道到了明天还有多少难料的事,但心知肚明,这个端裕王府,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第二十五章 重逢 暂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爷和王妃待我相当周到,王妃几乎天天来访,王爷也是相隔几日便邀约同席共餐。幸而,他们再也没同我提及纳妾之事,于是,我卸下心防,与他们建立交情。 他们是一对让人赏心悦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体态轩昂,女的端庄秀丽、眉目含情,温雪华的娇俏可爱只在端裕王面前展现,而端裕王眼底的纵容溺爱,让人艳羡。 这么好的关系,干嘛去找个女人硬插在他们中间?那不仅仅是委屈了这对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门外第三人。人啊,总是爱没事找事麻烦自己。 昨日,王爷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设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默林,点点梅花盛开,幽幽清香沁入鼻间。 王妃有着一副好歌喉,更弹了一手好琴,抚琴弄歌、余暇闲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里处,战争正开打,我会以为这是个四海升平、无战无忧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罢,在王爷的鼓吹下,王妃起身,为我们表演剑舞,她在默林间翩翩起舞,风起,花瓣纷飞,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尘。 我终于亲眼目睹何谓才女,也只有这样一个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爷。 我转头望向王爷,他端着酒杯,欣赏爱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潋滟。 这样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面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觉我的眼光,裕王爷偏头看向我,“吴姑娘在看什么?” “没有,只是羡慕能过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没他这种命,他啊,注定当蜗牛,一辈子驮负重责。 “姑娘若是愿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门永远为姑娘开启。” 我轻笑摇头。“等战事过后,我就要回家。” “本王终究留不住姑娘。”他仰头,把酒倒入嘴里。 我不晓得这话有没有暗喻影射,只能避重就轻,同他聊聊琐碎杂事。 一会,王妃舞罢,坐到他身边。 有王妃在,谈话气氛就轻松多了。谈诗说词、聊边塞风光,在王妃的引导下,我发现端裕王是个见识广博、阅历丰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后来,我随口问了声近日战况,只见裕王爷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称有公务在身,匆匆离开。 “怎么,我说错话?”转身向王妃,我问。 “妹子踩到王爷的痛处。”她苦笑。 “怎么回事?” 她考虑半晌,才凑过身,悄悄在我耳边说话:“太子殿下处处提防王爷,不让他参与任何机密军事。王爷是有力却无处使呀!不然,依他那样的性情,怎么可能在军情吃紧的时候,待在府里闲逸度日?” “为什么会这样?” 她深望我一眼,叹气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实在不该再提出来说嘴,可我……替将军委屈呐。”接着,王妃提到温将军一案。 温将军案,我记得,那是阿朔告诉我的。 “都是爹爹误了王爷,王爷根本无心争夺皇位,他很满足于现在的日子,镇守边关,远离夺嫡祸灾,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张,让太子和王爷落下心结。” 所以那件事确与端裕王无关,纯粹是温将军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实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谁刻意离间阿朔与裕王爷? 裕王爷是个人才,若他肯为阿朔运筹谋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罢,这事令我想过整夜,我把每张熟识的脸拿出来重温一遍,猜测着每个可能。但,阿朔是对的,这种用心机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过一晚、想破头,能想出的,仍旧是王妃的那篇话。 大辽的骑兵很强,他们的弓箭武艺更是厉害,在马背上讨生活的游牧民族,骁勇善战。 月余过去,交战数回合,阿朔并没占到半点好处,双方各有损伤。 上回常瑄来看我,告诉我,大辽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马到前线,想来,他们是玩真的了。听说,阿朔已经上奏,请朝廷加派军队到关州援助。 这次阿朔领的五万军队是穆将军的兵,其他的十五万仍驻守在东北边关,由穆将军的儿子代掌。可边关军事一日不能松懈,所以那十五万军队不能任意调动。那么,皇上会派陆呜奉将军带领他的军队过来? 就我所知,陆鸣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调派过来,他是会识实务地转投阿朔门下,还是固执地为禹和王尽忠? 阿朔面临的问题很多,除开援军、对裕王爷的疑虑,眼前最麻烦的是辽国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骑兵。 相较起他们,大周的骑射技术实在太差,周兵能赢,只赢在行军布阵和近身肉搏,所以谋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认真思索好几天,写下一封“家书”,让翠儿替我送到军营,交予常瑄。 “家书”上写着── 以锡箔贴在玻璃面上,倒入水银,将会溶出银白色浓稠液体,紧贴在玻璃上,即成水银镜。 此战术用于天晴、有太阳的白日,派数名兵士抬水银镜面对太阳,反射光线于敌军阵前,教其目难视物,降低敌方的弓箭准确度。 此外,训练一支队伍于阵前,以软藤为盾、短刀为器,能俯卧翻滚,不杀敌军,专砍马腿,以破大辽骑兵。 作战行军我是不懂的,连最基础的孙子兵法我都没读过,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对辽军有没有作用。 信送出之后,我静待在王府里等待消息。 我不确定常瑄会不会试着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会不会同意这种近乎游戏的作战方法,我只想要尽一份力气,盼望早点结束战争,别教许多好男儿葬身沙场。 春天的脚步近了,廊下几盆早开的红花带入满室幽香,日里总见得着阳光,几方斜斜的日头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缩得像只虾子,两三层被子厚厚地铺在横榻上,再密密实实地果上一层,同时放置炭火在横拓下燃着。我怕冷怕得很夸张,老让鸳鸯和翠儿取笑。 没办法啊,我也想脱去裘裳,一身轻盈,无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进屋里,开心地抓住我的手大声嚷嚷,战事告捷! 她兴致勃勃地对我和鸳鸯说:“常将军想到一个了不起的法子,大破辽国骑兵呢!” “什么法子?”鸳鸯问。 “那法子可奇了,任谁都想不到呢!”小翠满脸的崇拜。 “怎么个奇法?快说、快说,别吊着人家。”鸳鸳笑着问。 见鸳鸯褪去腼腆,在我面前大方说话,我很高兴。我相信,真心交结的朋友,才会感情长远,尔虞我诈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镜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说了两个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锅子打胜仗,常将军用镜子打胜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这么不同一般。”鸳鸯瞧我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不,听说那些镜子对着太阳一闪一闪的,辽人弓箭瞄不准不说,好多马儿因而被突如其来的闪光吓得窜高,把士兵给摔下马背呢! 还有啊,常将军派了一队‘滚滚兵大爷’在队伍最前面,战鼓一响,他们马上趴躺下来,往敌军那儿滚去。” “往敌军滚去?那还得了,不被马蹄踩个稀巴烂!?”鸳鸯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这样想,谁知道,才一眨眼工夫,辽国的骑兵队形大乱。原来‘滚滚兵大爷’不是用来砍人,是专用来砍马腿的。 战后,战场上留下千百只少了腿的马匹,和几十万枝没射准的羽箭,看过的人,都说壮观哪!”小翠脸红扑扑的,说得甚是兴奋。 “赢了啊……”我松口气,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终究还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说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会把这样的战术当成游戏。 “当然赢啦,街上的老大人说:这次的胜利让军心大振、敌军退守数十里,太子殿下还要趁胜追击,消灭辽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举让辽国溃不成军,往后啊,咱们再不必担心一到冬天,辽人就成群结队到咱们关州抢劫粮食、烧杀掳掠了。” “是啊,教他们看看,咱们大周可不是软脚虾。”鸳鸯说得义愤填膺。 这样子很好,敌军退守数十里,常瑄肯定要跟着阿朔去,那么这几天,我便可趁情势缓和,动身回南国。 算算日子,就算雇辆马车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国境内,便用方谨给的腰牌四处招摇撞骗赚银子,到家的时候,阿煜顶多才刚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军进城,你有没有见到太子殿下?”翠儿推推手问。 看翠儿一眼,我控不住轻叹。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会被堆到面前,教人闪也闪不了。 放下书册,我睁眼说瞎话:“没有。” 翠儿沏杯热茶给我,热腾腾的氤氲蒸气扑面,轻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萝春。 微怔,向来只喝油切绿茶的我,在过惯了好日子之后,竟养出贵族人家才有的品茶习惯。轻笑低头,我发现自己才发呆了那么一下子,茶的热气便不见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来一下子竟能改变那么多事。可不是吗?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过是“一下子”,偏偏那个短短的一下子便闹腾得人心不安宁。 “听说太子爷英武俊朗,半分不输咱们王爷。”鸳鸯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过咱们王爷。” “怎么说?”鸳鸯问。 “他对太子妃不如咱们王爷对王妃那般好。” “你又知道了?”鸳鸯轻推她。 小翠正色。“我说真格儿的,王爷即使公务再繁忙,也会想办法寻空儿回府看看王妃,他对王妃的全心全意,岂是太子爷可比?” “你又知道关起门来,太子爷没有和太子妃恩爱情深?”鸳鸯啐她。 “你不知道吗?太子妃跟着太子上战场、并肩杀敌,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呀!可一下战场,回军营,太子从没入过太子妃的营账。”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话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关系不好? 不,若是两人关系不好,怎会夫妻双双上战场?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坟,代表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生生世世长相系? 小翠没说错,上战场、并肩杀敌,何等危险,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女子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战事告紧,阿朔是主帅,日理万机、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聪慧的女子,当然能够理解。 “这话你打哪儿听来?”鸳鸯问。 “梧桐告诉我的,王妃打发她和双儿到营里去伺候太子妃,说军营里都是男人,粗手粗脚的,肯定照料不来。” “可不,一个女人上战场,真了不起呢!” 鸳鸯和翠儿对话问,屋外来了人。 “殿下,请留步!” 那是常瑄的声音,鸳鸯听见立即起身前去开门。 我轻唤她,对她摇头,她乖觉地停下动作,站在门边和翠儿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我留步?你藏了什么人,我不得一见?” 那是阿朔的声音! 久违……酸意涌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攒得更紧。 “殿下,常瑄禀告过了,嘉仪是属下在途中认的义妹,她的身子不好,请殿下不要惊扰。”常瑄的语调窘促。 “什么义妹那样尊贵,连我也惊扰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象阿朔那张结霜的脸,朝常瑄射过两道锐利眼神,我也可以想象,常瑄肯定是面无表情,任由主子发恼。 轻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们的对话。 “殿下,请不要为难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为难呢?” “……”常瑄无言。 他本来就拙于言词,这会儿肯定只能护着门扇,不让阿朔进入,他最强的本事,也就是固执罢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为我从来都是随遇而安,并非什么意志坚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执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还要瞒我?跟我那么多年,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权衡过利弊,才选择对我隐瞒,这回,我不同你计较。退开!”他轻斥。 “退敌之术,是常瑄想的。”他还在硬拗。 果然是个可靠的男人,一旦答应了,便会尽全力完成使命。 “这种战术只有幼沂才想得出来,你武艺高强,却不懂何谓反射,不会打造水银镜,更不会想到以软藤为盾,砍马脚为主战。幼沂就是你口中的义妹吧?你已经找到她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认定我没有能力解决问题,还是怕我护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们对峙在屋前,我躺在横榻上,动也不动,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会笨到以为阿朔联想不出那是谁的杰作? “让开。”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战甲磨擦出的刮磨声外,外头一片静默。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他的语调结冰。 我在心底骂常瑄笨。不让开能怎样?他根本打不赢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无法飞天遁地,无法从这个没有后门的屋子逃离。 才想着躲到床底下有没有用,就听见几声拳脚互斗声,紧接着,门猛地被踹开,他的视线穿过鸳鸯、翠儿,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哭,以为心肺会猛地爆开,但是,并没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读着他的眉眼,读着那张久违的脸,细数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光阴岁月,原来,那无法静止的心弦是因为思念,为了无止无尽的思念呵…… 轻轻地,勾起嘴角,我想冲着他笑,想象过去那样,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横飞的眉毛挑不出温情,这种眼神不是用来对待久别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转身,我对鸳鸯和翠儿说:“你们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说……” “没事,义兄来了,我希望和他独处。” “是,姑娘。”她们退出,顺手将门带上。 还来不及将被子推开,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扑将而至,他俯视于我,给人一种压迫的震慑感。 我别开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只是想告诉他,我知道他尽力了。 阿朔见我在注视常瑄,淡了脸,冷冷一句:“到外面守着。”就把常瑄撵出我的视线。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面对他了。握了握拳头,我仰头对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结。 他黑瘦了些,让他的面目棱线更加分明,他颊边青髭冒出,增添了刚毅,眸动处灿若星辰,那是一双……我看惯了的眼。 我伸手,想触触他的额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脸颊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犹豫着。我不敢,生怕触上了,便再也抛甩不了。 看着他,我试着再挤出一个笑脸,试着把态度摆在朋友与朋友之间,他却没耐性等我表演完毕,一把将我托起抱进怀里。 温暖熟悉的气息漫天席地而来,我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以为早已丢了、抛了、埋了的爱情,怎知道,一个不经意就实实在在摊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恋;否认不了了,那个拒绝千百回、否定千万遍的思念……我爱他呀!爱得执着,爱入生命。 他也不语,就这样抱着我,天地亘久,再不转移。 他连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实实,很用力,直到双臂微微颤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还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从来都是这样,他一个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肠子拐过千万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伏在他胸口,没有挣扎,静静想着过去的几个月……满肚子想告诉他的话,在遇见他这秒,化作一句:“你好吗?” “我不好。”他回答了,声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颈间感到一股清凉。他在哭? 不,他没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来的皇帝不能有罩门,他怎么能哭?怎么能为一个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间。 “为什么不好?” 他推开我,细细审视我,眉头微蹙。“你不在,我好不起来。” 他一句话,卸去我所有防备,躲不开、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摊在我面前,强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衬。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少不了谁。” 我还想再挣扎一回,他却无视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你。”他固执道。 少不了我,不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只要再相隔久一点,感觉消淡之后,有没有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将他推远,他不允,紧紧将我锁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声埋怨:“为什么骗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骗人的。” “对,你没骗我,只是设下陷阱,让我相信你会乖乖待在章家别院,等我去接你。”他握住我的肩,将我推开两分。 我无话可说。 “是我弄错,你说你不回去了,却没说不离开我,你早就计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却无法为自己辩驳。 “为什么要到南国和亲?这真是你想要的?只要能离开我,什么方法你都愿意?”他的眼底闪过悲伤。 “我可以选择的路不多。” “你可以选择信任我,选择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让我来解决。” “你的处境艰难。”他的对手够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成为他的威胁?何况,他需要镛晋,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帮。“何况……” “何况什么?” “如果我不是能够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让路?若我始终是你的牵绊桎梏,何不为你斩去枷锁?”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来成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牵绊,不介意你会不会是我的枷锁,就算你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万路,我也扛着你一起上路。听懂了没?章幼沂,我只要你在,其他的事都与你无关!” “你这样说话,好冒险喔。” 万一,我胡涂、当了真;万一,我决意赖上他一世,我这种不同凡响的现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时,他岂不是很惨? 笨,他怎就没听过最毒妇人心呐? “你远嫁南国就不冒险?”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见了,冷酷融成一溪温存,精锐的眼光里饱含宠溺。他的眉头弯了,真好,我还以为他要记仇一辈子,停不了横眉竖目。 “我并没嫁给南国国君,事实摆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女生。”他释然一笑,动手揉乱我的头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嫁。” 他在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对了我一着?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摆下一个太子殿下,再也挤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会嫁?”我讨厌被他算准准。 “当然,虽说你一听到南国君王年轻英俊,就迫不及待去当和亲公主。”他笑着横我一眼,口气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吗?什么跟什么呀,要比醋,我肚子里的酸醋店才要开张呢! “是啊,南国国君年轻英武、丰神俊朗,不嫁这种男人,难道真要被选入宫,成为大周皇帝的嫔妃,成为王子殿下的后妈,才会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闪烁。“那是母后给你的另一条路?” “你觉得呢?” 对付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母后,他能怨我什么? 阿朔重重叹气,再度把我收回怀间。 “我知道了。”他带了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则,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的机率是可能的千万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怀间轻语:“别替我担心,我过得很好。” “苦吗?”他勾起我的下巴,轻声问。 苦!但苦不过见他和穆可楠的情深义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明白我这种人心思狭隘,见不得他同别人恩爱,所以,留在他身边会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过现下。 “还好,路程有些远,马车颠得人骨头快散掉,不过和亲这一路上,礼仪阵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将军在旁边照料着,让我增添不少阅历。”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意。 “你的信康将军交给我了,那封信让我确定你进入南国境内。”说到这里,他的眉头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过信,有没有想法?” “有。” “说说看。” “天高皇帝远,那些读圣贤书的士子,满肚子的忠孝节义,一放出来作官,就变了副样子,礼义廉耻全成了挂在嘴边的口号。”他凝眉摇头。 “才这样就摇头?往后真让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烦的差事还多着呢!”我用食指顺了顺他的眉头。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这四个字就够让人头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拟定官吏审核制度,务必做到杜绝舞弊、贪贿。” “这是大工程,三爷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宁神药丸。”想到乐意逍遥自在的花美男终也要让家国大事困住,我忍不住发笑。 “三哥行的,他有见识、有看法,与一般书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见识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欢四处游历,喜欢……” “喜欢当女英雄。”说着,他弹弹我的额头,笑开。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么,还不就是围城、反射和藤甲兵。 “对,我不甘寂寞,走到哪里都得闹腾点事儿。” “大辽围城的事,你做得很好。” “你在夸奖我?”我不相信,张大眼反视他。 “我像在责备?”他又瞪我,我前辈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为你会对我吼叫,骂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没有想过?你没学武,万一箭飞过来,闪避不及怎么办?万一,方法不奏效,你岂不是把自己送到辽人的刀峰上?你应该让常瑄送你到棋县找我。” 我笑着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担心。 阿朔叹气道:“你比镛晋更不懂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实在不知道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怎牵扯到九爷?“九爷怎么了吗?”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辽,我不允,他到现在还气着。” “他尚不成气候吗?” 我记得镛晋的雄心壮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胜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扬眉吐气。 “这次不如他想象中简单,光会行军布阵不够。” “因为辽国增兵太多?” “这是其一,还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又打上双结。 直觉地,我想为这对兄弟排解。“我觉得端裕王不像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凭的,高明的人怎会教人瞧见他的狼子之心?这种事,你还得多学学。”他摆明了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说:“人在算计中走向腐烂,佛在宽恕中获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计,早就腐烂了。忘了吗?你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光明磊落。” 我笑出声,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摆入宫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词。 “身子怎么样,有没有按时煎药喝?”他抓起我的手,涩然开口。 他以为我大限将至? 阿朔眉眼间的疲惫,让我下意识说谎,即使当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学会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碰到医仙,他的医术高明得很,三下两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给解去。” “医仙?” “没听过吧,处处都有能人异士,南国的医仙比大周的御医更行。他叫方煜,后来我们变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么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说得轻松。 “他在这里?” “没有,他是名医,要到处济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后,他就去忙别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怕冷?”他的眼神里有一抹怀疑。 “毒解了,身子还是需要调养,若不是你要出战大辽的消息传来,怎么能把我从安乐窝里挖出来?”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你终究是担心我的。”他松开眉头,微笑。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点头。 “只是朋友?”他扬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么?”也只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让笑容不褪色。 “你知道的。”他固执道。 “情人吗?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纪,我会被告到身败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脸无所谓,他岂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泪。 “你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纪,而且,你回不去了。”他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这是个讨人厌的话题,有没有别的可说?”我挥挥手,不想在两人的死结上绕圈圈。 “有,你收拾收拾,随我回军营。” “军队不是已经拔营数十里了?” “对,目前守在鄂图城外,两军交战处,已从大周的地方移到大辽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里带上两分骄傲。 决战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 “直到辽王派来使投降,两国议和。” “还要很久吗?” “不会,冬季过去、春天来临,草原上的牧民必须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继续投入战争,来年,百姓将会发生饥荒。我估计,最慢夏季来临之前战争就会结束。” “可我听说,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说。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从端裕王府里传出来的。 “这叫表面文章,我想吓吓两个人。” “谁?” “辽王和端裕王。消息传出,他们只有两种作法。其一,打消再战念头,速速与大周议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军未至之前,予我痛击。” “这关裕王爷什么事?他既不会与你作战,也不会痛击你,他总不会故意把消息……传给大辽?”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爷。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结能解开,造福的会是阿朔……咬住唇,我迟疑着该不该现在掺合进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头发。“你变聪明了。” “阿朔,我亲眼看见裕王爷不惧生死,与士兵共同守在城墙上,抵死不教大辽杀进关州城,关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会和大辽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认真说道。 他没回答我,单单微笑。 那是种相当可恶的笑容,好像认为我的言语太天真稚气,他连说服我都不屑,让我有不被看重的气闷。 “我和王爷并肩作战过,我很清楚,他绝不会出卖大周。何况,你处处排挤他,他即使有志难伸,也从没说过半句苛责你的话。温将军的事我听说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与王爷无关,就算真有幕后主使,那个人也不会是裕王爷。”我硬了口气,字字句句义正词严,却换得他一声冷哼。 “也许他想出卖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轻蔑一笑。 “没凭没据的事,别诬赖人,我在这里待这么多天,很清楚王爷是怎么对待关州的百姓的。你心里有国家、有百姓,裕王爷何尝没有?” “短短几日,你就被收买。”他的声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让人不寒而栗。 “是我被收买还是你心存成见?有没有可能,你所谓的‘证据’是有心人的杰作,想使你们兄弟不和?我认为眼前,你该打开心胸、放下偏见,与王爷同仇敌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计较一些没有的事。”话说完,我喘气望他。 他的脸色更增阴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与裕王爷和好,一个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创造百世基业。 他甩袖,推开门,对门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带回军营!”就自顾自走出去。 “固执、偏激、心胸狭隘!”我追着他的背影怒吼。 他顿下脚步,愤怒,我可以从他的背影里看到熊熊大火正炽。 要是我懂得见好就收,情况会好一点,偏这时候,我无法忍受自己被丢下。对,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许自己丢下他跑掉,却不准他丢下我。 因此,犯贱的嘴巴忍不住继续讽刺他:“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身为太子竟无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选的太子是……” 话没说完,怒气腾腾的阿朔便杀回来,他二话不说,夹起我就往外走。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对鸳鸯交代一声,我在众目睽睽中被拎上马背。 第二十六章 初次交手 背贴着阿朔,他的手圈在我腰际,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情,他的怀里有着我最熟悉的角落。 放眼处,净是嫩绿色草地,未融残雪点缀,点点白、点点翠,大好江山,万里无云。 阿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彷佛御风飞翔。 隔着衣服,我轻轻抚摸贴胸戴着的玉佩。那是阿朔给的,羊脂白玉上刻着一个抱住大冬瓜的小婴儿,雕工非常细致。我曾用它在信封上烙蜡印,曾经夜里握着它,想念远方男人。 而今,这个男人近在眼前,我却不知道该拿他、拿自己怎么办。 回南国是办不到了,计划被变化严重破坏,我的下一步操纵在阿朔手里。 还能再逃一次、再躲一回? 阿朔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物,岂能让我得逞?何况,离开他有多困难,我又不是没经验,那是刨心挖肝的疼痛啊!我尝过、挨过,若要再重新经历一遍……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足够勇气。 可就这样放弃,乖乖回到他身边,无视于他的妻妾,无视他的大志业,无视于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他的女人? 我能勉强自己当只缩头乌龟?只要有壳能够躲进去,只要能够假装视而不见,我就会忘记自己信誓旦旦的语言?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那句“你不在,我好不起来”传入耳中时,心……决定任凭沦陷。 是啊,理智通知过了。 明知这一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便是死无完尸,我却连思考都无能为力,只能一个劲儿往万丈深渊跳去。 可,义无反顾呵,当他的泪水滑过我的颈子,我就知道,再痛再苦,我都舍不下这个男人。 丢掉原则、不顾一切,自私自利地爱着阿朔,能爱一天是一天,不忖度未来、不计算明天,什么都不要想、不考虑,就是爱他而已。 我当然知道,这个想法太天真也太一厢情愿,就算我肯抛弃所有,也回不去了。一个抗旨的和亲公主有什么下场,我怎可能猜不到? 所以,深深叹气,我往后靠上阿朔的胸口,软了身子、妥协了心。 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明天,我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和他玩你追我躲的游戏? 奔到山坡上,他放松缰绳,任马儿自在前行。 “阿朔,不要气我,我不想同你作对,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帮你,多一个手足朋友,少一个敌人。” 我握住扣在腰间的大手,我要他未来的帝王路,走得无风无雨。 “是吗?不是因为裕王爷醉心于你的聪慧,有意纳你为侧妃?”他从鼻孔哼了一声,甩开我的手。 “你从哪里听到的?”我轻笑出声。 “整个军营里,谁不晓得裕王爷对解除围城之困的吴姑娘有意?” 他也不预告一声,突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把我孤伶伶地留在马背上。 我是体能白痴,那么久了,别说策马长奔,就是坐在高一点的马背上,都没办法独自下马。 两手用力抓住鬃毛,我把左脚微抬了两次,未跨过马背,心脏先来一阵不规则跳动。没办法,我让六褔村的自由落体吓昏过,这种高度会让我腿软。 常瑄拉了缰绳,把黑大个儿驱到前方听不到我们说话却能保护我们的不远处。 经过我身侧时,他向我投过一个同情眼光,他知道马是我的罩门。我回给他苦笑。 下不了马,我决定坐在马背上,隔着远远的距离和阿朔对话,即使我很怀念他温暖的怀抱。 “如果你连这种事都能探听得到,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回答王妃,我已经许人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骄傲得很欠扁。 “你许了谁?”他回头,直直迫视于我。 “你说呢?”我似笑非笑问。第一次知道,我也能控制他的情绪,像他操控我那般。 “南国国君宇文谨?”他的口气让人飞进北极圈,冻得很。 “错错错,嫁给他的是凊沂公主章幼沂,不是我,我叫吴嘉仪。”我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那你又许配给了谁?” “那个人啊很了不起,他不是尔等凡人,他心怀大志,是个英雄人物。” 他哼一声,满脸不屑,恨恨甩袖,转身背对我。 不能再激他了吧?玩火自焚这句话,老祖宗教过。 “那个人对我很好,他会给我磨豆浆、炸油条,明知道我的画很糟,却还是把我的画贴身收藏,他不会大张旗鼓告诉全世界他很爱我,却会在暗处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顿住身形,慢慢回身,泠冷的冰脸扑上两道温柔,暖暖的眼光里塞了满满、满满的纵容。 “他很聪明,我对他说了千百年后的世界,他不但不骂我胡扯,还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爱笑,老是板着脸孔、戴上面具。可是我在的时候,偶尔,他会让我看见他的真心;偶尔,他会笑得让我觉得,这个帅帅的男人很温暖。他懂我,比任何男人都懂得多。”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走到马匹边,仰头看我。 我在笑,笑得满脸蜜浆,有一点点得意、一点点骗傲,有这样的男人可以爱却还要推开,我实在奢侈得很欠电。 “我从没告诉过他,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就见过他。在梦里,一次、两次,无数次的熟悉让我确定,我到古代走这趟是注定,注定要遇见他、爱上他。” 四目相对,他笑,我也笑。 “还有吗?” “我打算对那个男人歌功颂德一番,你想听?” “想,但在歌功颂德之前,我想请教,你什么时候把自己许配给他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娶正妃、侧妃之前,我就把聘礼往他怀里送,顺便把他的心带回自己手中,那个聘礼啊……非常非常贵重,万两黄金都买不到。” “我没收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记不记得那张回程车票?它代表的不只是车票,还有我对亲人的思念,我的爹娘、姊妹兄弟和老奶奶……在送出那张车票那刻,我便一并割舍。” 泪光滢然,我明白,自己是死心了。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越是眷恋,回家之路对我而言已然遥远。已经好久好久,我的梦里不再有温暖的家乡,芒果的香气在记忆间缥缈,我越来越相信,唯有死亡才能将我自这个时代抽离。 他轻轻握上我的手,暖暖的温柔烘暖了我的心。 “没有亲人了,没有汽车火车、电视计算机,没有捷运和偶像明星,甚至连‘好自在’都缺货。” 曾经,我对这样的日子感到心慌恐惧,现在我已经释怀适应,我是杂草,不论移植到哪里都会长得郁郁青青。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鼓起双颊对他说。 “你有我。” 阿朔双手一举,就轻松助我下马,光这身功夫,不管在古代或现代,他都会是英雄。 我冲着他笑,却明明白白,他不是我所能拥有。幸好我的物欲不高,即使连他都没有,还是可以活得很好。 “你有我,我会让你过得好自在。”他模仿我说话。 阿朔一把拥我入怀,我把头埋进他胸口大笑,因为他说了“好自在”……可是没错啊,“好自在”给了女人安全感,而在他怀间,我总是感觉安全。 “笑什么?”他勾起我的下巴,很清楚自己被嘲笑。 “没有。”我别开脸,嘴角仍旧忍不住颤抖。 “一定有,快说,为什么笑?”他捧着我的脸,不准我转开。 讨厌,追根究底的家伙。“在我那个年代,好自在不是形容词,它是某种物品的代称。” “然后?” 我斜眼望他。“真要听?” “当然要听。”他回答得笃定,半分不迟疑。 “我是无所谓啦,可你不能后悔。” 二十一世纪里,哪个男人女人不会说几个黄色笑话,有兴趣的话,打开网站,色情片、色情笑话多到让人头昏眼花。至于他,那么清纯的权朔王,我该不该污染? “堂堂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决定了喔,好自在是……”我附在他耳边,解释“好自在”对于姊姊妹妹的“大姑妈”帮助多大。 闻言,他的脸倏地爆红。 我最爱看“堂堂男子汉”害羞了,既然人家都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加大音量,对着前方的常瑄说:“那东西很方便,长长一条,用一次就丢掉,每个女生都要在包包里面放个两三片,以便不时之需……” “够了。”他猛地捂住我的嘴巴,红红的脸像熟透西红柿。 我笑弯腰,拉开他的手,对着他羞羞脸。“你说不后悔的,君无戏言,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呢!” “章幼沂!” 我笑着退开几步,不让他捂住我的嘴巴,伸出手,指着他的脸说:“阿朔,你好可爱喔。” 他在皱眉,用可爱形容他,感觉被侮辱了吗?不理他,我往常瑄方向跑,接下来我要换车、换司机,因为我对西红柿过敏…… 可才跑几步,就让人从身后腾空抱起,还来不及惊呼,我已经稳稳地侧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阿朔绷紧的下巴,我调皮地伸伸手指描划,刺刺的髭须好扎手,我想起老爸的电动刮胡刀。 “不要闹。” 他抓住我的手,压在自己胸口,隔着衣裳,我发觉他的心脏跳得飞快。是情动还是心动?我没测量自己的脉搏,但我想待在自己胸膛里的那个红色家伙,肯定和他胸口里的那个一样,一样不安分守己。 “阿朔。”我轻唤他的名。 “嗯?” “我想抱你。” 他没回答,而我不等他回答,扑身,环上他的腰,贴着他、偎着他,小小的方寸地成了我的天长地久。真想待在里面,再不睁开眼睛,假装外头没有风风雨雨,只有天青气爽的好天气。 只要再自私一点点就可以,只要多说服一下自己就行,只要无视旁人的心痛心碎就能让自己欢欣……不难,我可以的,真的,我从来就不是善心人士,我习惯为自己自私…… “幼沂。” “不想害死我的话,就叫我嘉仪。”我用力吸着他身上的气味,用这股味道麻痹良心谴责,把那两位太子妃抛得老远。 “也好,嘉仪……你想知道九弟的事吗?” 镛晋?我扬眉笑问:“除了发他四哥脾气之外,还有新消息?” “父皇为他指婚,是崔尚书的女儿,已择日迎娶。”说完,阿朔深望我一眼,目光间别有他意。 在想什么呢?以为我会为此难过伤心?错,镛晋有了心里人、他得到幸福,我只会感到开心,并献上真诚祝褔,不会泛起丝毫酸意。于我而言,他和阿朔不同,就像友谊和爱情,我分辨得清清楚楚。 扮个鬼脸,我笑得张扬。 “真的吗?那个老是要我表演琴棋书画的家伙也要成亲了?快告诉我,崔小姐长得怎样?有没有琴棋书画样样通?” 物换星移、岁月如梭,时间会筛掉一切不真实的东西,他终于弄清楚,对于我的感觉是不真实的了? 很好,我喜欢这样,往后再见,我们还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阿朔拥了拥我。“崔小姐擅长丹青。” “我猜,她的抽象画一定没有我画得好。” “没错,她对盘古开天辟地缺少概念。”阿朔仰头大笑。 “就算她的抽象画略胜一筹,我敢发誓,她绝对不会跳竹竿舞。”我喜欢看阿朔大笑,喜欢他卸下面具后的真心情。 “所以,镛晋的双腿算是保住了。” “保不保得住还不知道,说不定她会罚九爷跪算盘。不过,她是百分百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还记仇?” “记着,会记上一辈子,直到……” “轮到你当皇后,轮到你把别人打得皮开肉绽?”他挑眉问。 又试探我?笨,他要试过几次才懂得,我是个既坚持又麻烦的女人。 高举双臂,伸伸懒腰,我说:“真希望九爷过得幸福。” 这种对答文不对题,我知道。就像你问:台湾有几位民选总统?我却回答:听说东海岸有大白鲨出没。 因此,阿朔清楚我在转移话题。他冷下脸,不回答。 可,我是既坚持又麻烦的女人啊!为维持这番形象,我非闹到他放弃原议题,将就我的问题不可。 “你见过她吗?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长得怎样。很美吗?有没有我漂亮?”我扯着他的衣袖摇晃。 他瞪我,我对他笑,自古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的笑脸这么圆、这么亮,还把头猛往他颈窝蹭,再呕,也不该呕太久。 终于,他叹气,为我妥协。“要找到比你漂亮的女人很难吗?” 损我?无所谓,只要能转开话题就可以,我仍旧笑得满脸甜。“是不难,可是要找到像我这样让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女人,就难了吧?” 他抿了嘴,偷笑。“骄傲。” “我骄傲还不是你宠坏的。”女人的坏是男人宠出来的,可……知道吗?能被男人宠坏,何其幸福。 他无奈摇头,说:“我见过崔姑娘,她有一双章幼沂的眼睛,可惜没有一颗章幼沂的心。” 他想告诉我什么?九爷仍心悬于我? 不会的,爱情从来不是男人生命里的大宗,他们有前途事业、有凌云壮志,爱情,只是微乎其微的小点点,稍微一掠,便别开眼睛。 我笑笑回答:“她怎么可能有一颗章幼沂的心?要是她有,南国国君可要大大吃味了。” “调皮。” “我没说错。”我郑重指指胸口。“这里、这颗心的主人叫做吴嘉仪,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她懂的东西和你不同,她穿越只为了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他也同我郑重了起来。 “她要爱上你。” 我要他清楚明白,我爱他,不转移,他不需要试探我。我很乐意告诉他,不管是宇文谨、镛晋、花美男、端裕王……或条件比他优十倍的男人任我挑选,他是我唯一的选项。 他点头,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住我。他的吻落下,在我发梢、在我眉眼之间、在我鼻梁上面……慢慢地,滑向我的唇。 淡淡的吻,像他的人,不够热烈,却让我彷徨的心寻到定位。不逃了,我确定,就算要背弃良心也可以,如果罪恶感是爱上他的附加条件,我接受! 靠着他,我浅浅笑着,亏他有一身好肌肉,可是要当热情如火的猛男,肯定是困难的了。 “阿朔,还我。”我伸手向他讨。 “还你什么?”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握住我。 “我的漫画。听说你随身携带?”我自他手中抽开手,开始很“不守妇道”地在他胸前掏掏摸摸。 “谁告诉你的?”他又握住我,施了力,阻止我有碍观瞻的动作。 “常瑄啊!快拿出来,我想看。” “我没随身携带。”他硬起脸,脸色不自然。 “是常瑄骗我?可恶的家伙!”闷声,我垂下头。“要不是他说,你常抚摸我给的银链子,我的漫画你总是带在身上,我不在,思乐冰在你嘴里失去滋味,我才懒得来,这趟路千里迢迢……”我像个老太太,唠唠叨叨念不停。 他轻笑,从怀里掏出东西。 一见,我双眼绽放光芒──是我的银链子和漫画!抢过手,我又摸又翻,他啊……果然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旁。 “满意了吗?”他似笑非笑问。 满意!满意到不行!可我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句:“阿朔,宫里都还好吗?” “你想问谁?” “镛历、镛雒那群小家伙。” “还好,比你离开的时候长大许多,听说镛历能念三字经了。” “太棒了,他不该被放弃的。瑾妃呢?她从冷宫里出来没?” “出来了,但贬为美人……”他阻止我要插话的冲动,继续把话说完:“别为她不值,这个身分更能保障她往后的安全。” 瘪嘴,他终于知道后宫女子活得多么小心而卑微。 “我的褔禄寿喜呢?”胖胖的小寿子有没有变得更胖?善言的小禄子还怕不怕鬼?那次,我肯定把他吓得不轻。 “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挂着两分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也对,他怎会在乎那些小人物?不过是宫女太监嘛!活得好不好、过得快不快乐,他这位日理万机的皇太子哪有空在意? “皇后娘娘呢?” “母后身子不太好,太医开药帮她调养。这回领兵出战,母后再三交代……” “交代什么?不可以冷落太子妃,最好是两人出征三人归?”我在耍小心眼,但这怎么逃得过他的法眼?权朔王啊,比谁都精明。 “你在吃醋?”他笑捏了捏我的脸。 “这碗醋轮不到我来吃。” 等他带我回营里,要吃醋的人儿等着呢!身为第三者要有自觉,被咒被怨、被扎小人,理所当然……我讨厌卷入女人的争宠世界,可目前……叹气,恐怕我不能不陷入一回。 方入营区,就有许多人迎上来要找阿朔讨论事情,那些事我不懂也不感兴趣。 阿朔把我领回帐里,他的帐篷分前后区,前有桌椅,是论军情、办公事之处,后面有床被和简单的生活器具。 我想到后帐里待着,可是阿朔的手不放开,我只好乖乖待在他身旁,听着他分派工作、和众人讨论军情。 听着听着,我也听出个大概。 之前,辽国大兵想攻打关州,被我的冷水战术封于城下。现在,两下易位,轮到大周的军队守在敌人的城墙外头。 幸好,已过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天气渐渐回暖,否则敌人拿我的战术如法炮制,我可冤了。 辽国这座城占地相当大,据说,城里有近万名百姓定居。 城外环绕着一大片密林,林中有条长河贯穿城中,供百姓士兵日常所需。这座城是汉人建造的,多年前被辽国占领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迁居于此,俨然成为一个大城镇。 往年这个时候,城门大开,辽人在林里狩猎,来来往往的部族在此地交易,热闹非凡,而今战事起,祸端伏,人人自危。 这城相当难攻,城墙固若金汤,再加上敌人擅长使箭,我军方临城下就死伤无数,更别谈攻城了。 穆将军急功,一到城下,就派人挖地道,却被敌方发觉,埋下数十枚炸药,士兵死伤近百人。 “穆将军呢?”阿朔问。 “穆将军领兵入森林想截断水源。” 阿朔听了,恨恨捶桌,似乎恼怒于穆将军的作为。 “属下奉劝过穆将军,等殿下回来再作决定,可是早上的失败让穆将军耿耿于怀。”穿着盔甲的少年将军拱手站在桌前,满面忧虑。 “冬雪初融,河面宽,河水湍急,硬要截断水源,恐会造成上游泛滥,到时……”阿朔没说完的话,我听懂了。 只怕到时,城里水源未枯竭,城外驻军先蒙其害。何况林木蓊郁,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埋伏?只是,穆将军是征战多年的老将,怎么会这般草率? “贺青,你率千名士兵,到林里去把穆将军找回来。” “是。” “若穆将军已经开始围堵河水,就合力把围石搬开。” “遵命。” 众人纷纷离去,帐里只剩阿朔、常瑄和我。我低头,试着从脑袋里面挤出可用的点子。 此时,营账掀起,一个身穿红色锦袍的女子进来,她的容貌端庄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与她四日交望间,我确定她认出我了! 直觉地,我从阿朔掌心里把手抽回来,悄悄放到身后。 “殿下。”穆可楠只走到阿朔身边,屈身万福。 “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阿朔对她轻语。 “听说殿下回来,可楠心急,睡不安生。” “有事吗?” “爹爹他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可楠……” “我知道,不关你的事,我已经派人去寻他。” “殿下,爹爹脾气急,领兵打仗三十年,从未碰过这样的局面,自然心急,还望殿下见谅。” “我知道,我不会怪他。” “谢殿下。”她侧脸,再瞄我一眼。 不知是罪恶感作崇,或是她的眼神太凌厉,我蓦地心惊不已。 “这位姑娘是……”穆可楠指指我。 明知故问!我才这么想着,阿朔已先开口── “她是吴姑娘,常瑄的义妹。之前,是她想出法子帮皇兄守住关州城。上回,战事陷入胶着,是她建议专砍马腿的藤兵和水银镜助我们一回,让我们大获全胜。” 阿朔说这些话的时候,满目得意,他总是对我的小聪明感到骄傲。 “原来是吴姑娘的主意,真了不起。殿下,这功劳一定要上报予朝廷,让父皇对吴姑娘大大封赏。”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 这过度的热情让我退却,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后。 如果她不知我是谁,或者我会相信她是真心要替我争取封赏,但她分明认出来了,还要上报朝廷、把我搅入这淌浑水,我不能不怀疑她居心叵测。 “不必了,吴姑娘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阿朔一句话回了她。 “吴姑娘可以不在乎,殿下可不能不在意,怎么说,都是大功劳一件啊!说不定裕王爷早已把此事上报朝廷,若殿下不报,就怕朝廷里有人编派,说殿下要独揽功劳。” 穆可楠虽说得句句合情合理,却惹得阿朔怏怏不快。 她怎不知自己踩到阿朔的死穴?不,她该是明白的,既然明白,还要踩这么一下……懂了,她用了迂回方式来提醒阿朔,留着我,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真的很聪明,只不过错估了阿朔对我的感情。为我,再大的麻烦,他都心甘情愿惹上吧? “你先下去。”阿朔挥挥手。 “是,那么吴姑娘……臣妾为她安排居处?” “不必,她与我同帐。”阿朔直觉出口,惹得她的脸瞬地变色。 她漂亮的柳眉紧锁,望住我的眼神里有我解读不来的晦涩。 我怎不明白这话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但就算我想当好人,也避免不了打击,从决定留下那刻起,我的存在就已经是她和李凤书的伤害。 “是。”她低低眉头,退开。 我回头望常瑄,他轻摇头。他也看出穆可楠的聪明? 看着郁郁不欢的阿朔,我走到他身边。 我是自私的。这句话,我说过千万遍,因此这个时候,我管不到穆可楠的打击,只能照顾阿朔的忧郁。 “你总是这么爱生气,会快老的。知不知道,我是外貌协会的会员?”我勾住他的衣袖,难得撒娇。 他扯扯唇,勉强露出笑脸。“什么叫做外貌协会?” “就是啊,我看男人,第一眼看的是外表。帅的,结交;不帅的,踢到墙角。如果你变老变丑了,早晚会被我fire掉,反正我还有很多备胎。”我夸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惹出他真心笑意。 “备胎?” “就是替换人选。你不好了,再换一个,一样不好,再换再换,我的备胎有满满一仓库。” “皇兄是因为长得一副好样貌,才得你青睐?”阿朔没生气,知道我在同他说笑。 “可不是嘛,老天太不公平,当皇帝已经很了不起,还让他生出的儿子个个俊美逸群,让我选来选去,不知道该怎么挑才行。” “还挑?你早就是我的了。”他推了推我的额头,把我收入怀里。 “是是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会努力为你保持我的青春美丽,你也要努力,别让国事把自己操得提前衰老,这是为了彼此的视觉褔利着想,懂了没?” “老是胡言乱语。”他捏捏我的脸,以为那是糯米圈。 “可我不怕。”我回捏他的脸,他的肉坚实有弹性,咬起来口感一定很棒。 “不怕什么?” “不怕胡言乱语啊!因为你爱听,只要你爱,我就天天对你胡说八道。” “好,尽管对我胡言乱语吧,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我胡言乱语。” 我笑着,没忘记这个男人超想当皇帝,却不想要一个把他当成皇帝、战战兢兢的女子。 男人,真是难服侍的动物。 我勾住他的脖子,轻笑说道:“阿朔,你不必担心太子妃说的事情。到时候,皇上想要一个吴姑娘,你就给他一具吴姑娘的棺木,上报:吴姑娘忠肝义胆,身先士卒,死于战乱。反正不当吴姑娘,我还可以当方姑娘、林姑娘、岳姑娘,我对姓氏不太挑。” 他深深望我,笑答:“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翻翻里面到底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指指自己的头说:“千万别杀鸡取卵,点子在里头,得靠我的嘴巴说出来,你剖开了,只会翻到一堆红红白白的脑浆,翻不出破城计划。” “你有破城计划?” “想啰!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 “你要想多久?” “不知道,先斋戒沐浴个三五天,看看各路神灵几时肯赏给我一个福至心灵,至于你们这群伟大的将军,领好你们手下的数万大兵,等我发功吧!” “你以为,我真得靠你破城?”他哼一声,摆明看不起女性同胞。 “是咩,你只能靠我退敌数十里,千万不能靠我破城,要不然,太子爷的脸面往哪摆?”我酸他。 他一挥袖,大笑。 是啊,这样的他,才像二十出头岁的青年;这样的他,没了面具才能教人亲近……靠上他的胸膛,围上他的腰际,爱他,多么理所当然。 第二十七章 新战 事情不如阿朔估料中轻易,大辽又聚集了三万兵力投入战场,这几十日里,大辽几次开城作战,双方有输有赢。 藤兵战略已被敌军所破,大辽学会在骑兵迎战之前,让弓箭手先上场射杀我军的藤兵。藤兵所持的盾牌有弹性,适合在地上打滚,却不适合挡箭,上回的战役里,藤兵折损近半。 这段日子,阿朔、常瑄在外头忙来忙去,我始终不敢踏出营账半步。 我承认自己害怕见血、害怕死亡,更害怕看见伤兵脸上的茫然无助,这场战争不是他们发动的,只不过身在军队,不得不投入战场。 死亡不像电影画面,那般凄凉唯美。直到现在,雪地里的尸首、水塘里的太监,仍然不时惊扰我的睡眠。 我怕死亡,却想破头,企图找出让人大量死亡的法子,很矛盾吧?也只有人类会用死亡来阻止死亡。 用力摇头,我把悲观念头摇去。在战争里不能讲求仁义道德,一个讲究道德的晋文公被讥笑过千百年,我怎能重蹈覆辙? 绞尽脑汁,我想着破城妙法,却始终找不出可以用的点子。 这天,我坐在案前,拿着用过数百次却还是不太顺手的毛笔,一笔一笔描画着我从电影上看来的武器,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想给阿朔当参考。 我画了个类似翘翘板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我没听说过哪里出产石油,只好改弦易辙,用石头缠布,外层浸上一层厚厚的蜡油,点火,用翘翘板射到敌阵当中。所有的动物都怕火,可以用火攻下敌人的骑兵。 至于对付大辽的步兵,我画了粗粗的铁链,铁链打上尖锐的刺钩,铁链两边各布置五人,当步兵出动,这些人就拉住铁链,奋力往前奔跑,直取敌军下盘。想想,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敌人还能耀武扬威? 此外,我还画了许多种奇怪的武器,淬了蛙毒的吹箭、乱人视线的粉色烟尘、机关陷阱……我只差没画十八铜人像了。 突地,门帐被推开,我还在埋首用功,想也不想便说:“阿朔,你快过来看看。” 他并没有过来,只是待在帐口,一动不动。 疑惑,抬眉,我才发现进帐的不是阿朔,而是多日不见的端裕王,连忙起身迎上前。 “给裕王爷请安。”我屈膝问好。 他注视我老半天,轻声道:“我不知道姑娘和太子殿下是旧识。” 当然是旧识,不然咧?阿朔闯入裕王府,未经通报带走裕王爷的客人,这算什么?太子再大,也没大到这等程度吧! “因义兄的关系,嘉仪曾见过太子殿下。” “只是见过,就喊太子阿朔,看来两位感情不是普通好?”他目光幽深地望住我。 这种话教人怎么回答?我转了转心思,决定避过,轻笑问:“裕王爷要寻太子殿下吗?他不在这里。” “那日姑娘不辞而别,本王还以为府里招待不周,王妃很自责呢!” 我皱眉头,那日被“挟持”了,怎么道别?屈身抱歉,我轻言:“是嘉仪失礼了,还望王爷见谅。” “不要这么拘束,这样本王会吃味。”他温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真诚在眼底闪闪发亮,我实在无法理解阿朔对他的偏见。 “王爷取笑了。” “不是取笑,是真心话。” 耸耸肩,怎么回答?我只能傻笑,笑得一派无辜。 “姑娘要殿下看什么?”他走到案前。 “没什么,只是一些姑娘家的玩意见。” 不知为何,明明心底认定他无害,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把图藏到书本底下。也许阿朔终是能够影响我吧! 他见我不肯把画拿出来,微笑转身,不勉强我。“我没事,只是来走走看看,想再次请教姑娘的高论。” “高论?” 我想过半天,才想起来上次我们谈论的话题。 那时端裕王并不知道我与阿朔相识,才会找出这样的话题,他虽没明说,却暗暗批评了阿朔迎穆可楠、李凤书,以外戚之力,登上太子宝座。 我也不喜欢阿朔的作法,但我习惯护短,阿朔的坏只有我能说,旁人说了,我听不得。于是,我同他大力辩论。 我说:夏代会兴起是因为君王娶了涂山的女儿,而夏桀却因为宠幸末喜,导致亡国;而殷商之所以兴盛,是娶了有娀国的女儿,直到纣王宠爱妲己败坏江山。 因此自古受命为王者,非独内德茂,亦要外戚相助,才能成就大业。 他听了,并无发火,只是笑着问我:姑娘把本王的爱妃当成妲己、末喜之辈了? 我回答:当然不,王爷和王妃情深义重、鹣鲽情深、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嘉仪深感羡慕。 可不是,身为女子,得夫如此,怎不教人羡慕?别说我,就是穆可楠和李凤书都要为裕王爷的专情感到心动。 “上回姑娘语出羡慕,我今日特地来相询,是否有意与王妃共效娥皇女英?”他摇着扇子,问得一派轻松。 天,才刚羡慕他的王妃运气好,能得到夫婿的专情,怎地话锋一转,他就提到娥皇女英?何况,我不是托了鸳鸯、翠儿转达自己已经许配人家,难不成他当我是欲擒故纵? 唉,女人真是把欲擒故纵这招给用得泛滥了。 “谢王爷关爱,嘉仪承受不起。”轻咬唇,我连忙转开话题:“王爷要不要稍坐?我请人去找殿下回来……” 话没说完,帐门先被推开,阿朔的声音传了进来── “不必,我回来了。” 我转头,发现阿朔虽面无表情,但眉尾打了结。他碰到什么烦心事? 我想问,却不想让裕王爷又认定我与阿朔过分亲密,于是不管是否欲盖弥彰,福了身,暂且退下去。 在门外,我碰上常瑄,于是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拉,直到离帐营十步远,才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阿朔好像很生气。” “穆将军自作主张,派了百名善泅的士兵沿河潜入城中,本想点火烧城,没想到被守在河岸的辽兵发现,乱箭射杀。现下,百名士兵的头颅被悬于墙头,我方军心大乱,四处议论纷纷。” “这岂不更添大辽的士气?”难怪阿朔要生气。那是百颗头颅、百条性命呐,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恸,为那些我不认识的人。 “是,殿下为此与穆将军大吵一架,并放下重话,倘若穆将军再一意孤行,就要军法审判。” “穆将军是个久战沙场的老将士了,怎会做事这般不顾前后?”我气他,气上位者的判断,却要下面的人用生命去证明判断错误,不公平。 “也难怪穆将军心急。这次殿下领的是将军的子弟兵,几次战事打下来,穆将军总是败退,而称胜的几仗都是殿下领的军。一来于面子上不好看,二来在子弟兵面前失了威信,且此次穆将军随军队而来还有一层意思,现在两下都不成,自然会乱了阵脚。” “哪一层意思?”我抓住他的话尾问。 他不答,只是古古怪怪地笑着。 “说啊,哪有人话说一半就停了?” 他摇头。“姑娘想知道,该亲自去问殿下。” “你这样不道德,要不,就一句都别说,要不,就从头说到尾……” 我闹了常瑄好半啊,他只是摇头苦笑。我想,是无法从这个紧嘴蚌壳身上套出什么话了,于是将念头转回悬于城墙上的百颗头颅。 我闷声道:“就算穆将军有千百个为难,可他一个心急,便是百条人命,这些人有父母兄弟,有妻儿子女,让他们情何以堪。” 我真的痛恨战争,眼睁睁看着人命如蝼蚁,被践踏、被轻率放弃,心绞痛着,却无能无力。 于是,我下定决心,不管历史会不会被更动,我都要尽全力,帮阿朔赢得这场战役。 “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你死我活,没个定数,如果害怕送命,就不该从军。”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转身,望见穆可楠。 “太子妃。”我褔身作礼。 她不看我,我只好乖乖在原地半蹲。 是心里不舒服?换了谁都会吧,这段日子我老待在阿朔的营账里,同食同寝,虽说我们谨守礼法,外人又如何得知? 她望着远方,嘴角浮上难辨笑意,让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妃,殿下在营账里,若太子妃想见殿下……”常瑄出声,想帮我解除尴尬,但却被穆可楠冷冷地驳断了话。 “只怕殿下不想见我。”她哼一声,转身,抬起下巴离开。 她离开,我站直身,捶捶发酸的大腿,假装穆可楠不曾令我尴尬。 面对常瑄,我问:“为什么辽国这次这样异常?春耕的时节到了,农人该种田、牧人该放牧,错过这段日子,极可能引发来年饥荒,他们的上位者从没想过这层吗?为什么不顾一切把兵力、粮食都投注在这次的战争上?” “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必赢。” 必赢?见鬼了!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被我们打退了数十里,若非援军大批到来,他们只能死守着城墙,等待我方一步步攻下。 白痴!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会‘必赢’,自信满满的曹操,一场赤壁之战,非但没消灭刘备,反而造成三国鼎立;美国人相信自己是强国,军备武装一级棒,结果呢?在越南丛林战里吃大亏;日本人以为自己成功地制造珍珠港事件,谁知,长崎、广岛两颗原子弹,让他们的骄傲掉进地狱……” 我被枉死的百余人给刺激了,话越说越急,忘记常瑄和原始人差不了太多,竟把越战、珍珠港事件全拿出来泄恨。 直到我接触到他眼底的疑问,才知道该适可而止,叹气说道:“总之,辽国的自信满满没道理。” “是,殿下也想到了这个。” “结论呢?阿朔有什么想法?” “内奸!内奸想必对辽国保证了若干事务,让他们相信,只要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就可以数倍回收大周。” “那个内奸会是谁?” 还需要考虑?阿朔肯定是怀疑裕王爷的,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卖国贼。 常瑄没回答,我也不想再问,急事缓办,阿朔和王爷的心结,需要时间来解。 同常瑄往回走,我走到阿朔的营账前,遇上刚从帐里出来的裕王爷。 他仍是一身的悠然自得,温润如玉的笑脸教人如沐春风。谁见了他都要感觉舒服的,关州上上下下谁不为他赞喝?偏偏阿朔要对他疑心,好可惜。 “常将军、吴姑娘。”他先出声同我们打招呼。 “裕王爷要回去了?”我问。 “这里没什么帮得上手的。可我总得要让太子殿下知晓,有任何需要出力的地方,本王都会倾全力相助。” 常瑄真槽,王爷都这样说话了,他还是摆酷,不答半句话。 “嘉仪相信,殿下会感激王爷好意的。” “但愿如此。姑娘,陪我走走好吗?” 面对大帅哥的诚恳请求,谁拒绝得了?微点头,我走在裕王爷身后,陪他往马匹方向走,一心想着阿朔的固执。 他与裕王爷当真无法和好?是不是非得把温将军的旧案翻出来,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解开阿朔的心结? 真可惜,裕王爷是个人物,若能收为所用,往后朝廷上下,他不知可以省多少心思。 “吴姑娘,你可知乌有凤、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杳冥之上,而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暮宿于孟诸?”他突发一语。 我连忙收敛心神。“是,王爷是人中龙、鸟中凤、鱼中鲲。”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事,从皇帝的小蝌蚪游进他娘的肚子那刻,就注定。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成就大业,留名千古?而非留在关州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不同黄鹄比翼,反与鸡鹜争食。” 这话意谓着什么?他有鸿鹄之心,却受限于身?他的大志业是什么?为王为帝? 心微微发慌,这种话,他不该同我说,如果他认定我与阿朔亲密的话……但他说了,是想对我传达什么讯息? 心思盘盘绕绕,他同阿朔相当,让我看不清、摸不透澈。 见我不语,他回身冲着我笑。“如果我也同殿下一般,立下丰功伟业,处身于庙堂之中,吴姑娘是否愿意芳心默许?” 我摇头,回避他最后的问句,但回答他前面的话──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生时荣,殁则已,唯孔子布衣,得百姓景仰、学子崇敬,故世人称至圣先师。人人以他的言论思想为道德准则,传名千世,他的成功不在为官为王,而在于道德。” 流传千古不一定要靠帝王霸业,以贤名、以德性,以容貌也行。后世认得潘安,不因他在朝廷表现,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出众;司马相如一曲情歌,流世千载。谁规定非要立下丰功伟业,才能留名千秋? “但凡伟人,都是在战争中立下功名,予世人争相传颂,这才是好男儿当做的事。” 所以他不想当贤人,想当伟人?所以他是在埋怨,埋怨阿朔将他排斥于战事之外? “战争险,任何人都不该靠战争谋取名声。知否?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则山泽不辟。战争将这士农工商、大好男儿集合于战场上,却穷了民、苦了千万妇孺,战争……不过是男人的私心而已。” 话说完,我凝视他的脸庞,猜度他的心思。 他也回看我,久久才抿唇轻笑道:“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还以为,姑娘亲太子、远本王,是因为太子身处高位,居功厥伟,原来,姑娘并不看重那些。” 他所有的话只是试探,并非真心? “人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附加在外的名利荣禄。” “姑娘果然与众不同,现在我可以回去对王妃交代,吴姑娘对我毫无心情,教她别再费心费力了。” 原来是拗不过妻子?幸好,他仍是我认知中的裕王爷,淡泊名利,爱妻爱家,我毕竟没错看人。 “请王爷转告王妃姊姊一句话。”行走间,我们来到他的马匹旁。 “姑娘请说。” “世间女子都期盼能同王妃姊姊般幸运,独得丈夫宠爱,请她别把到手的幸福往外送,即使眼下能得贤良名声,终有一朝要悔恨难当的。” “姑娘真诚实。”他低头轻笑。 “诚实不好吗?”我反问他。 他不答,却丢给我另一道问题:“姑娘已经决定跟着太子?” 他问得我语顿。能跟着阿朔吗?这问题我连想都不敢想,只能一天过一天,不去想象尾声。 我学他,不回答。 “王爷慢走。”弯腰褔身,我等着他上马。 坐在马背上,他俯视我。“王妃对姑娘很挂念,待战事过去,还望姑娘到府上一叙。” “是,嘉仪也挂念王妃。” 我等裕王爷的马走远,才转回营账。走回帐前时,就见一旁的常瑄对我使眼色。 里面在刮台风?没关系啦,土石流、龙卷风我都见识过,小小台风还难不倒我。 进到帐里,阿朔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他正低头写着什么,却在听闻我进门时抛下笔。 我惹到他?不知道。走到桌边,扯扯他的衣袖,我对他露出灿烂笑容。 他甩开我的手,转开脸。 “你在生气喔?” 他没回话,带点孩子气地背过身。 “要不要说说,我哪里把你惹火?” 他还是不看我。 “好吧,我最不擅长处理男人的无理取闹,只会越弄越糟。我到外面和常瑄聊聊,你慢慢生气,气完了再叫我。” “吴嘉仪!”他在我掀开营账之前怒声喊住我。 “我在啊!气完啦?这么快。”我蹦回桌边,爱娇地往他身旁一坐。 谁知,他不让我稳稳地坐到椅子上,一拉扯,把我拉到他双腿上。光是这个动作,如果我是太子妃,也饶不了这只狐狸精。 四目相望,我还在等他解释火气从何而来。 须臾,他叹气,拂开我额前刘海。“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就在你跟前啊!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笑着把头埋入他的胸口。 “我说过,端裕王很危险。”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推开两分,态度凝重。 “他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危险,但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危险。” 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与百姓、士兵奋力抗敌,身为王爷的他,没有临阵脱逃、没有弃百姓于不顾,这表示他看重百姓。而我,也是他的百姓之一。 “你仍然认定,我对大皇兄是偏见?” “嗯,有一点。”我实话实说。 “我说过,我有证据。” 证据?温将军手上那封笔迹相似的信? “知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有很好的科学办案技术,验血、验毛发、验dna,可还是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何况是一封难辨真伪的书信。 “你在否定我的判断力?”他斜眼瞪人。 “我认为如果有机会,你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过去那段抛开,谈出真心真意,也许裕王爷会为你所用,成为你的左右手。” 他没理我的话。 我再试着说服他:“知道吗?在千百年后,中国有一个很大的王朝叫做满清,满清王朝经历康熙、雍正、干隆三位明君,开立了百年盛世。 康熙大帝晚年,因儿子众多,人人都想当皇帝,于是各拥党派、勾结大臣。有一次,他得到一堆大臣们的罪证,只要事情掀开,满朝文武都脱离不开是非。试想,朝廷无人,怎能运作?于是,他一把火烧掉那些罪证,让文武百官安心继续当差。 阿朔,要成为一个好皇帝,心胸是必要之件,你越懂得包容,才能得到越多的助力。” “你认为我心胸狭窄?” “不,我认为你该给端裕王一个机会。” “我改变不了你的心意,是不?” “我习惯眼见为凭。” 他的脸沉下。 说不通了?好吧,还是那句老话,要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要慢慢渗透,不能大刀阔斧。 我笑着转身,把压在书里的画稿拿出来。“阿朔,你帮我看看,不知道这个武器适不适合用在与辽国的对战上。” 他缓和脸色,看着我的画稿,我一张张慢慢解释予他听。 “这个火球不必投高投远,只要落在敌人的骑兵阵里面就可以。” “敌人穿盔甲,火球不会有太大功用。”他思索后说。 “谁说我要拿火球打敌人?我要打的是他们的马,马毛是蛋白质胺基酸,遇火就会烧焦。何况所有的动物都怕火,只要阵式一乱,我军就有机可乘。” “有道理。” “再看看这个。”我抽出另一张图稿。 “这是?” “这是铁链,上有刺钩,专取敌人的双腿。” 他看着图,想过老半天,在纸上画出一比一的圆形。“方形为敌人,两边的直线为我方布军,若把铁链做得轻巧一点,右边队伍以抛丢的方式将铁链抛给左边的士兵,当他们向前跑……” “大辽所有士兵的双腿就会不保!” “对,为求保险,还要派出盾甲队伍,保护这些持铁链的军人。” “阿朔,你想得比我更周详仔细。” 他轻笑,抽出下一张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张钉满铁钉的木板。“地雷的一种,只是不会爆出大音响。趁着天黑,我们让穿着黑衣的兵士到城门口掘洞埋木板,隔天凌晨,天未亮就敲响战鼓,引辽国军队出城,这些钉子……” 他听懂了,眼底露出笑意,带着一分骄傲两分得意。 我知道,我的小聪明总是能够诱惑他的心。他的笑代表刚刚的不愉快皆过,不算数了。 “再灭他三万大军,我不信辽国还可以派出多少军队。” “嗯,等他们再无兵可出战时,破城就指日可待了。” “你想到破城良方?” “多了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说说吧?” “今天不说,等围城那日再谈。”我笑着问:“想不想喊我一声女中诸葛?” “你想当诸葛亮?” “当然,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丰神俊朗,体态轩昂,手持白羽扇,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好耶,哪天我也来做这么一套行头穿穿。” 阿朔失笑,握住我的手,把它们窝在怀里取暖。冰冷的手心成了我的特有标志,即使春天来了,也驱逐不了。 “还是怕冷?” “嗯,我被七日散害惨了。” “等回京里,让太医给你好好调养。”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笑着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了吗?” “你说呢?”想到这个,他摆起面孔,我又欠回他两百万。 “穆将军自作主张,损失百名士兵?” “不,那件事没让我那么生气。何况,他要是没这么做,我哪能寻事下刀?穆将军年事已高,再加上倚老卖老,我迟早要把他的军队收入麾下。” “为什么?他是你的丈人,不会害你。何况你说过,穆将军刚直不阿、择善固执、重情重义,深谙治乱世之道。” “我知道,但他毕竟手握重权,况他年纪老迈,若为人所用倒不可不防。” “他还能为谁所利用?” “你说呢?最近的几次胡涂仗是谁唆使的?” “你怀疑谁?” 他笑而不语,道:“不要替他不值,我娶了穆可楠,得到他的军队,这是公平交易。” “他不是还有十五万大军驻守在边关?” “那些迟早是我的。”他说得笃定自信。 “真贪心喔!太子殿下美人也要,兵也要,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收在囊中了,还说公平交易?在我看来,根本是割地赔款,一面倒的错误契约。”我嘲笑他。 “知道为什么可楠会随着军队出征?” “能为什么?夫妻情深,天不老,情难绝咩。”我挤了个别扭笑脸,硬转开头。 他勾住我的下巴,把脸转向他。“不必吃醋。可楠会跟着我出来,是因为成亲至今,她仍是处子之身,她希望在战场上与我有独处机会。” “什么?李凤书独占你的宠爱?不会吧,原来你喜欢柔弱温柔的小女人?那我怎么办?又不温柔又不体贴,只会处处跟你唱反调……你打算把我丢掉了吗?”我连声嚷嚷,掩饰自己的窃喜。 他的手指敲了我的额头一下,说:“你满脑子在想什么?” “就想……争宠很辛苦,难怪我每次见到穆可楠,都有背部中箭的感觉。” “谁敢射你箭?” “那些爱你的女人啊!” “放心,人家不像你,要找到像你这么大胆的女人难了。” “所以我是独一无二的啰?”我自吹自擂。 他笑开,道:“不管是穆可楠或李凤书都一样,自成亲到现在,我都没碰过她们。” 为什么没碰?他在落实自己说过的话吗?他给她们身分,却把爱情独留给我? 心底甜了,可我脸上仍然故作惊讶。 我问:“为什么不?两个如花似玉的太子妃,太子殿下都看不上眼,那么天底下还有女子入得了太子殿下的心吗?” 他在瞪我,我回望她,久久,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见我笑也跟着笑,望着浓眉飞扬的他,坚毅沉稳、英气逼人,这样的男人独独钟爱于我,还能再过度奢求? 他捏捏我的鼻头,闷问:“知道吃醋不好受了?” “哪会?吃酸的有益身体健康,醋吃进身体会造成碱性体质……” “嘴硬。”他换捏我的脸颊。没有镜子,可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被掐得红通通。“快说!现在还给不给我喝醋?” “我哪里给你喝醋了?” “你不是要和人家去共效娥皇女英?不是人家要走,还眼巴巴跟上去?” “那个……没办法呀,谁叫裕王爷就是比咱们的太子殿下出尘飘逸,哪个女人见了不流口水?” “吴嘉仪,你还说!” “好,不说、不说,来说说我们太子殿下爱听的话吧!”我端正态度,望着他的眼睛道:“裕王爷只是在试探我,其实,他于我并无心意,从头到尾不过是王妃在一头热。她听了守城当夜那一战,战出一个人人称颂的巾帼英雄,就想啊,要是能把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子留在夫君身旁,岂不成佳话!” 他笑了,紧紧的眉头松出愉悦。 我鼓起腮帮子,狠捏他手臂一记。“阿朔,我真受够了这个时代的女人。包容大肚?根本是鬼话!你是我的,我就爱你一个,就是玉皇大帝站到面前让我挑,我也看不上眼;你也一样,决定了爱我,就谁都不许沾、不许爱,所有的爱,我统统都要。” 我说得既霸道又任性,可我的霸道逼出了他的笑容。 “是吗?你确定只是温雪华的一厢情愿?你有没有听过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哈哈哈,那句话儿说得真妙,古人果然有大智慧。” “哪句话?” 我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会像泰山那样重。” “我心眼小?” “可不,一句娥皇女英就能让你气上半天,说你心胸宽大才是笑话。” “吴嘉仪,你真的很不怕我。” “我该怕吗?”我向他投去挑衅眼神。 他突地凑近,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你是应该怕。” 说着,他的吻落了下来,他的气息、他的温暖、他辗转的温柔唇舌,让我忘记,那总在心头盘桓不去的寒冷…… 第二十八章 阴谋 有了新武器,我方军心大振,一次又一次打得大辽兵残马散。三万大军歼灭大半,剩下的伤兵被困在城里,不管我们派出去的士兵怎样挑衅,他们都不肯出城迎战。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有些焦虑,担心要是辽国又来援军,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另外,我从南国出发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和阿煜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如果想解毒的话,最慢,我得在一个月内离开此地前往南国,否则毒性会发作。阿煜说过,到时,只有大罗神仙能救得了我。 这些事压在心底,无人可商量,让我心烦至极。 坐在床边,对着阿朔送我的水银镜,我在上面呵气,用指尖写下好几个阿朔,纷乱的念头卡着,不舒心。 我知道自己该感到幸运,比起穆可楠、李凤书,我得到的远远比她们多,若是再说怨尤,天都要不饶我。只是,我克制不了贪心……不,这样说并不恰当,应该说,我尚未学会入境随俗。 假设,我穿越的年代是个母系社会,假设我可以同时为自己挑选十数个丈夫,那我会不会把阿朔、花美男、镛晋、常瑄、阿煜统统收到帐下?届时,他们会不会一天到晚嚷着不公平,埋怨我偏爱阿朔,而阿朔对我哭红了眼睛,说他想当唯一,不愿分赠爱情? 想到阿朔噘嘴的模样,忍控不住,我笑弯眉心。 “在高兴什么?”阿朔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弯腰低头,看着镜面上的“阿朔”,也咧开嘴,笑得畅意。 “没事。”我转过身。 他拉起我,细细看着。“能笑就好了,最近你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让我很担心。” 他抚摸我的脸,我轻轻往他掌心偎去。我喜欢他的气味,喜欢他粗粗的指节划上我颊边。 阿朔那么忙,还注意到我忧心忡忡?暖了,这会儿,不只暖在脸庞。 “我很好,不必替我担心,我只希望能赶快攻破这座城、赶快班师回朝。” “想家了?”他放柔声调问。 不知是不是我的性格过度骄纵,迫得他不得不处处将就,总觉得他在我面前,有着不在别人面前展现的温柔。 “哪里想家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又对他甜言蜜语了。 果然,这话儿很受用,下一刻,他拥我入怀。 他的怀抱,我越来越爱…… 营账突地被掀起,常瑄和一名未穿战甲的男子自外进入。 我迅速推开他,红了香腮,他看对方一眼,问:“嘉仪,你记不记得张意麟?” “谁?”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常瑄身后的男人,满头雾水。 他朝我一拱手。“姑娘于在下有恩。” 我偏头想过好半天,终于记起来。是那个秀才,未婚妻被县太爷强占,又因为不肯祭拜县太爷夫人,差点被抓去关的张意麟。 我拍拍额头,脑子真不管用。“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意麟未答,阿朔先接话:“你不是写信给我,还用了我的玉?” “是。” 阿朔告诉过我,那封信上的蜡印让他明白,我从没忘记他。然后,我拿出挂在胸口的玉佩,问他:要怎么忘记呢?我随时随地把你戴在身上。 隔天,他送我一条手炼,金子打造的,款式和我给他的银手炼一模一样。 “你信里提到他,说他像个人才,我就派人去把他找来。” “怎样?他是个人才吗?”我压低声音问。 “嗯,你独具慧眼。”他笑着拍拍我的头。 “好说好说。”我骄傲得咧。 “别谦虚。” “可你就这么听我的话,我说谁好你就信?”我环起他的腰。 “我听你的,还不够多?” “那我说裕王爷好……”话未说完,嘴巴就被他的手捂住。 他用眼神警告我,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 转头,发现常瑄和张意麟刻意别开脸,我才发现和阿朔之间太过亲昵。 唉,我又不守妇道了,真糟。 我连忙松开,把手背在后头。这年头太恩爱,不知道会不会被浸猪笼? 阿朔见我不自在,触触我的发后,放开手,转头问帐前两人:“你们进来,有什么事?” “靖睿王来信了。”张意麟转身,双手奉上书信。 趁阿朔看信的时候,我把张意麟拉到旁边,低声问:“你娘和妹妹还好吗?” “谢姑娘关心,她们都好,等这场仗打完,我计划把她们接到京城照顾。” “你出人头地了,大娘一定会很高兴。继续努力,如果你是个人才,太子殿下不会委屈你。” “是,意麟将姑娘的教训谨记在心,意麟永远记得,姑娘是在下的恩人。” “后面这件就别记了,待事业有成,去找个好女子,同她举案齐眉,和和乐乐过日子,过去的事……就当无缘吧。” 他点头,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阿朔拿着信,对我招手,笑容可掬问:“猜猜看谁要来了。” “谁?”我放下张意麟,走回阿朔身边。 “是三皇兄。”他挥挥手,让常瑄和张意麟下去。 没有观众,我又敢大胆了,勾住阿朔的手臂,抬眉问他:“靖睿王要带兵过来增援?” “没有,不过说到军队,三哥在信上说,九弟取代了穆可骅,现在正领兵镇守边关。”他把信交给我,我迅速把信读过。 “为什么把兵权交给九爷?那穆将军的儿子怎么办?” “穆可骅染上疫病不治。” “是真不治还是……”我怀疑地望向他。哪那么容易就死人? “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小人,就算要从他手上夺走兵权,我也会用光明正大的方法。” “自古兵不厌诈,我不过是以人之常情忖度。” “收起你的人之常情。你就是不能像信任端裕王那样信任我。”他故作埋怨。 “胡说,我哪里信裕王爷比信你更多?”我还不是受他影响,时不时让怀疑冒出头,就说那些兵器吧,我不就没给裕王爷看? “最好是。” “三爷什么时候到?”我扯扯他的衣袖问。 “这几天吧。” “真棒,我好想他呢!” 阿朔点头,他知道我是不藏情绪的,对谁好、对谁差,他一清二楚。“穆将军最近要离开了。” “为什么?” “他并不想把兵符交给九弟,所以已经上书给父皇,想尽快赶回边疆,坐稳大将军位子。” “是啊!十五万大军,谁都舍不得交出去。皇上会同意吗?” “我想会,九弟还需要历练,年纪轻轻就得权,不是好事。如果他与穆将军能相处甚欢,穆将军身上有太多经验值得他学。” “皇上让穆将军离开,让三爷来帮你?” “信上没提到这点,不过我想,你说的没错。” “穆将军要离开了,那穆可楠呢?”她也走吗?这样最好了。也许是罪恶感作崇,我实在很怕她的眼神。 “她怎样?自然是跟着她的丈夫。” “你这个丈夫当得未免名不副实。” “你要我名实相符吗?我不是办不到。”他挑眉望我。 “我无所谓啊!不过小女子容易记恨,哪天我记起自己是和亲公主,说不准儿,包袱收一收,跳上我的黑大个儿,就回去当王妃啰!”他有正胎备胎,谁说我没有? “惹火我很有趣?”他冷眼看我。 可惜,别人怕他我不怕,我仗势着他爱我。 撇撇嘴,我把自己丢进他怀里。 “我总要偶尔试一试,你的罩门是不是还在老地方。”我明白这种试探是因为没安全感,幼稚且无聊,可就是想碰碰撞撞,确定自己还在他心中央。 我最讨厌没自信的女生,却偏偏,我让自己变成这种女人。 他叹气,反手搂住我。“跑不掉的,罩门上吴嘉仪三个字,是用刀斧刻上去的,抹都抹不掉。” 我笑了,真心地笑着。 贴到他胸口,手指在那里画圈圈,一圈一圈,把我的爱情、我的眷恋圈进去。好爱他,即使时空阻隔,即使无数好男人在面前排队,那颗不大的心呵,坚持着爱他爱他爱他…… 都知道固执不是好事,偏偏爱他,爱得半点不想转移;都理解爱他这条路险阻崎岖,偏偏莫名的勇气,驱使我向前奔去。 怎么办?如果想尽办法仍然躲不开爱情,是不是注定该为他将就? 我把袖子拢高,露出腕间的金手炼,我抚着上面的字,问阿朔:“你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他说这话时,眼神变温柔了。就是这样一个神威凛凛、宛若天神的男人,在爱情面前也要俯首称臣? “骗人,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羞羞他的脸。“不懂没关系,偶尔示弱无所谓,没人规定太子爷事事都要懂。” “我真的知道。”他重申。 见他那么坚持,我耸肩。“好啊,知道就说,洗耳恭听。” “是‘爱’。” 阿朔居然懂洋文?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而言,他会不会聪明太过?不,他应该只是从我的表情、语调和暧昧问去猜测。 “你很厉害,瞎蒙都能蒙中。”我否认他懂英文的事实。 他也不同我争辩,只是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轻喃语:“i love you,my lover.” 瞠目结舌,我倏地抬头望他。 “你果然也懂洋文。我对你那个时代好奇极了,你们一个人的一生要学多少东西?” 多的咧,国英数理化生物地科历史地理公民体育美术音乐艺术与人生……但,谁管那么多啊,重点是──阿朔也会讲英文! “how are you?i am rachel.”我试探。 “rachel?aspecial name.i like it.”他回得毫不犹豫,虽然口气有些生涩。 “你真的会!谁教你的?”我的音调拉高八度。 “我学没几句,是一个从遥远国度来的洋人教我的。” “传教士?” “不,是一个冒险家。他落难的时候,我救了他,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跟在我身边。” “他也在军营里?我可不可以见他一面?”太有意思了,竟让我碰上外国人。 “怎么不可以?他告诉我,你那个投掷火球的点子很像他们国家的武器。” “对,那是我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我连声嚷嚷,兴致高昂。 阿朔知道电影,知道我的漫画是电影的始祖。“真那么想见他?” “当然想。” 阿朔没反对,让人请了老外先生过来。 他是英格兰人,三十五岁,叫做james,个子不高,金发碧眼、皮肤很白,他留着两撇小胡子,身上穿了中原的衣裳,看起来有点怪。不过他是个热情、好相处的人,懂得中文,但需要比手划脚才能和人沟通几分。 他一进来,我就迫不及待用英文同他叽哩咕噜说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两个人聊得好开心。 说到这里,我不免骄傲,本小姐的英文可是通过全民英检中高级复试的。而james来到异国,好不容易碰上语言能通的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滔滔不绝。” james不停对着阿朔比大拇指,他一面夸我的英文棒,一面把他在这里的种种阅历告诉我,他说他想写一本书,等回到国内,让他的同胞认识这个遥远而特殊的国度。 他的话让我想起自己。 在宫里时,我也经常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像写日记似的,想着回到现代之后,要发表一部泣天地、动鬼神的旷世巨著,但离京之后,这件事就不做了。 也许下意识间,我已经相信,除非死亡,自己再也回不去。死人带不走任何东西,而经历只能留在我的脑袋里。 “你们在聊什么?”阿朔问。 “他提供了破城的法子。”我指指james。 “是什么?快说!”阿朔听说有破城之法,也跟着兴奋起来。 “行不通的啦!”我挥挥手。“情况不同,如果我是大辽人绝对不会上当。” “说说看,行不行得通,我来决定。”阿朔坚持。 “好吧,james说的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做木马屠城记。 当时的状况也是一方紧守城池,一方想破城。破城那方有智者献计,造一只巨大木马,在木马肚子里面藏着许多士兵,然后将木马牵到城下,退兵。 守城者看见围攻的敌人退去,以为他们知难而退,便开开心心大开城门,把战利品──大木马牵回城里。深夜,藏在木马肚子里的士兵潜出,大开城门迎进己方军队,接着大肆屠城,赢得最后胜利。” “这法子的确行不通,我军气势正盛,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知难而退。” “何况调动五万大军,不让敌人知道,谈何容易?”我同意阿朔。 “你有其他好办法吗?” “目前没有,我只想得到,如果我们攻不进去,那么就让对方打开城门迎接我们。” “你在说笑话?”他斜眼望我。 “不是笑话,我很认真,只是还没想到让他们打开城门的方法。” “你也不必太花心思,上几次的战役,我派了细作混在战败逃回城中的士兵群里,他们很快就能把里面的消息带出来。” “细作……你真聪明。”我只忙着打胜仗,却没想过可以派人混入城里当间谍,盗取情报机密。 james又想起什么似地,拉着我说话,我听了听,一句句翻译给阿朔听。 “james说,如果把上次那个投石器改良一下,让射程可以更高更远,也许可以试着用火攻城。” “这个方法我想过,已经让张意麟去和工匠研究。” “james还提到一种机器,和我们用粗木头去撞城门有异曲同工之妙。用木头撞门,一来需要大量人力,二来敌军在上、我在下,要是他们从城上投掷石块或射箭,会造成我军大量伤亡,所以,可以试试这个。”我拿来纸笔,让james在纸上画出他描述的机器。 机器类似起重机,悬吊着大石球,借着摆动力量,让石球去撞砖墙。 “它利用离心力让铁球去撞墙,不需要使用太多人力,这是好处之一,而且在下面装了轮子,机动性很高,可以先攻东墙再攻西墙。只不过,要在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个东西,我觉得有困难。” “没错,是有困难,光是铁矿的运送,来回就要花很多时间,而我并不想让战争继续拖延。” 接着,我们又想了好几个办法,但很多都是我从电影里偷来的,可行性并不高。 弄到最后,我烦了,大声说:“干脆一个人发两颗手榴弹,让士兵看到人就炸。再不,抛两颗原子弹进去,我就不信他们不投降!到时我要跟他们签马关条约,要他们割地赔款,要他们丧权辱国,要他们经过三百年都不敢再考虑战争……” 阿朔知道我憋得紧了,开始叽哩咕噜说些古代人听不懂的话,幸好james的中文不怎么样,否则被我这么一嚷嚷,任何人都知道我来自何方。 他拍拍我的背,安抚着问:“休息,不要再想了,出去绕绕好不?” 当然好,毕竟我成日都关在帐营里。打仗的时候,为了安全着想,阿朔不准我出去;阿朔同人议事的时候,我也得乖乖作陪、不准出帐。我勉强往外偷渡了几次,却都不幸碰上穆可楠。 说到这,我又忍不住烦躁了起来。 我又不是笨到看不懂她的恨之入骨,可我能怎么办?离开阿朔,把阿朔推回她身旁?破坏自己和阿朔的关系?这些事,我连一项都办不到,因此我和她之间,无解。 “好啊!可是,为什么?”我以为他是碰到难题非立刻解决的人,眼前不是休闲娱乐的好时机。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们那个时代的男女,男人想追求女人,就要带女人出门约会?” “约会?”他记得?连我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啊…… 还能指控他没把我放在心上?这种指控会让我遭天打雷劈。 “走吧。”阿朔握住我的手,冲着我一笑,让我心甜滋滋的。 何德何能呀,不懂得浪漫的男人为了吴嘉仪,要试着学习浪漫。除了感动,我再找不出合适形容,像被点穴了般定定望着他,任甜蜜在胸臆间泛滥。 在四目交望间,james不知何时退下了。james不在,我放心地勾住阿朔的脖子,踮起脚尖,主动给他一个绵密亲吻。 温温的吻,不是热烈非凡,却带着深长的眷恋,眷恋他的温柔、他的努力,眷恋他愿意为我做的所有改变。 松开他,我靠在他胸前,听着那颗健康的心脏,狂奔……他在喘息,也在自抑,他爱我,用尽所有他能理解的方式。 他哑着声音,开口:“这是你们那里,约会要做的事吗?” “嗯,每次约会,男生女生都要做的。”退开一步,我看着他潮红的脸,轻笑。 “很好,我喜欢约会这种东西。” 蓦地,他手臂收紧,重新把我收回怀里。这下轮到阿朔不肯放人了,他扣住我的后脑,让我的唇与他胶着。 他的唇与他的形象不符合,刚强的他却有着世界上最柔软的嘴唇,他淡淡啄吻、轻轻吮吸,两人的气息交融契合……渐渐,他呼吸更急了,于是慌地将我松开,眼底却充满情欲。 低头,脸热热辣辣的,我猜自己熟透了。 他手背在身后,低头在我耳畔轻问:“如果我在这里要了你,你会不会从此对我死心塌地?” 他的话,酸了我,让我的心再度融化。 回想起那天夜里,军务繁忙的他回到营账时,早累得说不出话,所以我翻身,假寐,不让他说话陪我。 他走至床边,替我拉拉被子,在我额间落下亲吻。 床微微下沉,我知道他坐下、他在审视我。久久之后,一声轻叹传来,一阵近乎呢喃的语音软了我的心── 他说:“告诉我方法,怎样才能留你一辈子,我一定照做。” 他说:“我对谁都笃定,唯有面对你,毫无把握。” 他说:“可我怎能怪你?那个二十一世纪这么吸引人,如果可以,我也想同你回去。” 他在我身后躺下,轻轻挪移,把我挪进他怀里。他不停说话,一句一句,直到耳际传来稳定的呼吸。 他沉睡,我睁开眼睛。心在流泪,酸楚漫过,我责备起自己:吴嘉仪,你真是个坏女人,居然让一个伟岸男子手足无措。 仰头,看着身前男人,我真的无法再要求他更多。 好吧好吧,三妻四妾就三妻四妾,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我统统认了,只要别让我去跟她们打交道,只要他心中央站着一个吴嘉仪,即使和他在一起的条件,苛刻得让人无法心甘情愿……我认! 回神,我问他:“你觉得呢?” “你不会,你会逃得更远……”他无奈叹气。“如果你能够普通点、一般些,我一定不必这么伤脑筋。” 凝视着他打结的眉头,我真想告诉他,我也是普通女人,爱上便爱上,再苦也不喊冤;我想告诉他,是的,我已经妥协,再也不会逃远。 但话在舌间,终是说不出去,我真恨自己的固执骄傲。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出营账。 上马、奔驰,风从身上掠过,带着微微暖意,不再是刺骨寒冷,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我的肺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下定决心了,我要待在他身边,永远永远,放弃原则、不要名分,安心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几个笑容,在他烦闷的时候陪他说说话。 是啊,要得少便不贪心,不贪心便不会过度期待,没了过度期待,爱情哪里伤得了人?是啊,不要名分,便不会让那些后宫事脏了我的心情。 是啊,只是陪伴,没有多余心思与害怕。终有一日,穆可楠和李凤书会理解小小的吴嘉仪,威胁不了她们的地位,自然不会同我为敌。她们是古代女子,用妇德妇诫喂大的女人,她们一定能够接受理解,丈夫的心不在无所谓,只要他仍然负责顾家。 “在想什么?”阿朔策马奔驰,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置身森林。 他下马,将我抱到地面、拴马,手牵手,我们一起往森林深处走去。 “想唱歌。” “唱什么歌,豆浆油条吗?好,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你了不起的歌声。” “太子殿下,赞美别人歌声了不起时,请不要挂上轻蔑笑脸。”我用四根手指头把他的笑脸拉平。 “我没有。”他正色。 “我没瞎。”我瞪他。 “好吧,我承认有一点点。对不起。” “多大一点?” “这么大。”他比出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几乎要贴在一块儿。“不过,你可以唱唱,说不定我会从此改观。” “也是,我进步不少了呢!”我大言不惭。 “快唱,我洗耳恭听。!”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叶子-阿桑 当我沉醉在“美妙歌声”里时,阿朔一把抓住我,凝重的表情让我误以为唱到禁歌。 “怎么了?”我不解。 “以后不会了。我发誓,再不让你一个人孤单狂欢,不让你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不会让你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你永远不会失去我,我会陪在你身边。”他发誓。 说傻话,他是堂堂太子殿下呢!将来要成为以天下社稷为己任的天子,哪来那么多时间做“陪伴”工作? 我轻笑。“是唱歌,不是暗喻,我没怪过你。” 他没理会我的笑意,凝声问:“很苦的,对不对?那个抛开我、远嫁南国的路程。” 这话他问过一回,我避开了,他再问,我仍然打死不说。 那个苦,我连对自己都不吐,总是压着笑着,骗自己没那回事,怎么可以他一问,我就和盘托出? 我摇头。不苦、不苦……说两百次不苦,再大的苦也变得不苦了。 “说谎!”他横眉。 我还是摇头。 “骗人。”他的眉头渐渐聚拢。 我摇头、摇头,把头摇成天桥下卖的波浪鼓。 “逞强。” 终于,他一句逞强逼出我的泪水。 真坏,害我明明在笑,却扼不住满腹酸涩。 “对我示弱,不会被抓去斩首示众。”他又说。 垂首,泪水一颗颗掉到胸口,掩饰性笑脸退位,我死咬住下唇,不明白自己是害怕示弱,还是怕被斩首示众。 “傻瓜。”一双大手把我压入他胸口。“有苦,说出来……不打紧的……” 是他说不打紧的,是他说逞强不好的,是他不爱我说谎……好啊,要实话实说吗?谁怕谁! “很苦、很痛,这里。”我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那天,你让三爷来,我知道你要娶别人,知道我们越离越远,知道‘不可能’已经横在我们中间,我大哭一顿。” 我仰起头,鼓着腮帮子,哭得好可怜。 “我知道,你把手背咬得稀烂,把不聪明的脑袋撞得更笨,还说‘爱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将就。我不喜欢将就,我要独一无二’。”他轻声复述着我说过的话,也不管我的心脏能不能负荷这份沉重。 “你是我的独一无二,我却不是你的独一无二,不公平。”我指着他,挞伐。 终于说出口了,不用隐喻、不说大道理、不装没事,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是善妒女子。瞧吧,吴嘉仪真的很小心眼、很自私、很不宽容,可是说出实话,真的好舒服。 他冲着我笑,吻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爱上我,让你太委屈。”他软声哄我。 “是啊,好委屈,你要是丑一点、坏一点、蠢一点就好了。为什么我不爱三爷、九爷还是任何一个不想当皇帝的男人?” 我是猪头,而阿朔是三更半夜出生,亥时(害死)人。 “但是你不知道,对我而这,你也是独一无二。” 这是情话吗?他把约会守则记了下来,学会甜言蜜语对爱情的重要性? 他没等我回话,径自往下说:“你不在的日子,我怀疑,如果当了皇帝却连你都留不住,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乐趣? 你说得对,人在算计中走向腐烂。我成天成夜算计,以前不懂得累,是因为不知道真心坦诚多么令人轻松快意,后来懂了,但是可以让我敞开心胸的章幼沂却不见踪影,我不只一次觉得疲倦……” 唉,我不得不承认,甜言蜜语真的很有用。 攀上他的颈子,我把嘴巴贴在他耳畔,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认真,决定不让自己后悔,也不再让他疲惫── “我不走了,我留,阿朔在哪里,吴嘉仪就在哪里。”我说过很多次爱他,却是首度告诉他我要留下。这话出口,便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未来以后与他挂勾。 闻言,他圈住我的腰,力气大得几要将我揉碎。 轻叹,我说服了自己千百次都逼不出的承诺,却让他几句话轻易攻下。这么有攻击力的男人,区区一座城池,哪里为难得了他? 许久,他松开我,眼底眉梢净是笑意。如果我的妥协可以换得他那样开心,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真的不走了?” “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交给你处理?皇上皇后、太子妃?” “对。” “我的人头、我的命,你都会帮我顾好?” “顾好?”他皱皱眉后展开笑颜,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负责让你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那……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我得告诉他,穆可楠早就认出我是章幼沂,还有那个未解除的七日散危机。以前不提,是因为没有长久留下的打算,现在提,是因为我已经甘心在爱情面前低头。 “嘘,有人来了。”他揽住我的腰,往上飞窜,还来不及尖叫,我己经稳稳站在树梢。 呼,我终于了解暮光之城里,女主角被吸血鬼男主角夹在身上飞奔的感觉。 我没有惧高症,但还是得把头埋入他胸口,才能维持自己的清醒度,在这种时候晕倒,还蛮逊的。 闭上眼睛,其他的感官变得更清晰。我感觉得到阿朔的呼吸喷在耳畔,暖暖痒痒;我脸颊贴靠的胸膛,宽阔坚硬;我听得到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那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那个声音渐渐、渐渐向我们靠近。 好半晌,窸窣声停下,有人对话。 “王爷,我们大辽已经出兵十万,到现在,不但不如王爷所保证的,还损兵折将八万余人,王爷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将军莫怒,战役出现变量,是我始料未及。” 听闻来人声音,我的身子陡然僵硬。是端裕王!我打了包票,保证不会出卖大周的裕王爷。 “什么变量?”辽人问。 “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最近战场上出现的那些古怪战术、兵器,都是出自她的计策,不然区区五万士兵,怎会是大辽对手?” “哼!一名女子竟能坏我大计?” “没错,我也没料到,在兵尽弹绝的情况下,她光是用雪水和棉被就能守住城池。将军很清楚,我打算在那场战役中落败,演一出用王爷性命交换全州百姓安全的戏码,让将军带走本王。”他苦笑。 “没错,我们是这么计划的,让你从辽军中逃跑,带回假军情,里应外合,溃败大周五万士兵、割下权朔王首级,事成后,大周让出关州、新州、隶州三州给大辽。” “可我没想到太子处处防我,不让我参与军机,更没想到那名女子会转投太子麾下。” “居然是区区一名女子让我军大吃苦头,难道王爷拿她莫可奈何?” “我曾想将她收归我用,可惜,她并不为所动,现在她投靠到权朔王那边,我只好祭出最后的手段了。” “王爷要杀她?”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的话。” “现在杀她未免太迟,大周现下士气正盛。” “杀了她,就不会有那些古怪诡异的武器和作战方式出现,只要贵国君王愿意再增兵三万,我保证此战必胜。” “怎么说?” “我预计投毒,使兵士无力作战,到时,我不信大辽还不赢。” 辽将考虑了一会儿工夫,说道:“好,增兵之事我会慎重考虑,但之前,我军已折损太多……” “再让湘州与辽,将军意下如何?” 湘州?端裕王打算让出半壁江山换阿朔一条命? “可以。”辽将思索半晌后,回声。 “太好了,我定会信守承诺……” 我想,我一定是发呆了,因为听到这里后,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阿朔是对的,错的人是我,我在怪他对端裕王心存偏见之时,心存偏见的人是我。 阿朔、常瑄没估错,如果这场战争会输,是输在自己人手里,而不是大辽。难怪春耕、春牧时节到了,大辽国王不让百姓回归故里。 千里好山水,是多么大的利益诱惑? 我毕竟天真,以为没有人会丧心病狂到用五万条性命换一个皇位,原来,真有人视人命如草芥,心比钢坚。 可那么温柔的男人啊!只爱着自己的妻子,心无多想的裕王爷,怎么会……人性还可以多可怕? 阿朔不知道几时把我带回了地面。这次没了上树时的惊惶,只有识破机密的心慌,我看他,等着他的奚落。 他可以嚣张问我:是谁说,裕王爷绝对不会出卖大周?是谁说,就算有很好的科学办案技术,还是有误判的事情发生?又是谁说我固执、偏激、心胸狭隘,还要去请裕王爷当我的股肱大臣?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我,沉默。 “原来他说鸟有凤、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杳冥之上,而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暮宿于孟诸,并不是试探。 原来他问,是不是该成就大业,留名千古,而非留在关州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不同黄鹄比翼,反与鸡鹜争食,是真心话。”我叹气,无力埋首。“你可以嘲笑我笨。” “不是你的问题,没有几个人看得出他的伪善。” “把我大骂一顿吧!我会好过一点。” “傻啦,被骂会舒服一点?” “我不傻哪会被骗?”头在他怀里钻来钻去,我呻吟道:“我真想死。” 他莞尔,推开我,替我理理乱发说:“没事了,回去吧,至少以后我们有了共识,不必再为端裕王吵架。” 看着他轻松的态度,我突然领悟,睁大眼。“等等。” “怎么了?”他好笑地问。 “你早就知道端裕王和辽将约在这里,故意带我来的。” 他笑笑,没否认。“是你说要眼见为凭的。” “端裕王的一举一动,你都了如指掌?”可怜的裕王爷,居然挑上阿朔当自己的敌人。 “五弟死后,我就派了人埋伏在他身边。” “就像他买通皇后身边太监?” “差不多。” 所以他才说有证据。我咬定了他的证据是温将军那封书信,原来他的证据是人,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间谍们,难怪我怎么替裕王爷说项,都说不动他。 他啊,永远的十拿九稳,偏不自量力的我,还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阿朔……” “怎样?” “我很怕。”我抓住他的腰带,抚着上面的精美刺绣。 “怕什么?” “害怕身边的每双眼睛,不是善意而是窥探,害怕自己的举手投足会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我怎么知道身边的人有谁为谁做事?我以为瞒天过海的李代桃僵计划,是不是早早就已暴露? “不怕,我会保护你。”他搂住我,保证。 我知道阿朔会保护我,更知道既已决意留下,再多的危机困难都是我躲不开的挑战,退缩不是好方式,我只能迎战。 勉强拉出笑意,我提出相同的问题:“你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交给你处理?” “对。”他也给出同样的承诺。 “你说,我的人头、我的命,你都会帮我顾好?” “对。”他不介意重复。 “你说要负责让我活到一百岁?” “对。” 我拉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深深望住他,告诉自己,除了相信,我没有其他选择。 “我相信你。”我说。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他道。 我的文学造诣不够好,却也知道,他宁愿与我同死,也不愿分飞。 风吹过树林,扬起几缕青丝,痒痒地划过脸庞。我想,无论经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此时此刻,不会忘记这个生死承诺。 第二十九章 破城 知道端裕王的计划之后,我被以保护之名软禁了,数十名士兵日夜守在营账外面,以防万一。 阿朔很忙,忙着行军布阵,忙着在大辽调上新兵时,领先攻下鄂图城。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对付裕王爷,但他胸有成竹的态度让我明白,这种事不劳我替他挂心。 镇日无事可做,闲来无事,我便在营账里揉馒头,想研发新口味,嘉惠离家背井的大军。但我还是不适合做厨事,蒸出来的馒头咸得难以下咽。 约莫人类都是在艰困中才会激发出新灵感,就在我咬下第一口馒头同时,灵光闪过,攻城计划在我脑袋里面成形,我乐得差点儿尖叫,抓了馒头就要往外冲。 但阿朔比我更先一步进来,他看着我身上东一落、西一片的白面粉,皱了眉头,笑问:“做馒头有这么好玩?” 我凑到他面前,把手举高,手里握住被我咬过一口的咸馒头,问:“要不要捧场?” 他想也不想,当口咬下,嚼两下,表情古怪得让人发笑。 “不可以吐出来喔!”我把手堵在他的嘴巴上,他的胡子刺刺的,刷得我的掌心发痒,让我忍不住咯咯轻笑。 他抓下我的手,坐到椅子上,顺势把我拉坐到他膝间。“为什么?” 我靠在他胸前,把玩着手里的馒头,捏捏压压,压出一块硬石头。“这是一个习俗。” “哪里的习俗,要人吃这种咸得难以下咽的馒头?”他没明说,表情却写了我在诓他。 “才不是胡扯,你知道刀朗人吗?他们会在婚礼时端出一碗浓盐水,里面泡着两块浸透盐水的面饼,让新娘新郎各吃一块,表示从今以后,两人同甘苦、共患难。” “真有这种说法?” “真的,它不是说法,是作法,是婚礼中必有的形式。” “我懂了。” 他挑挑俊眉,抓起我的手,把被我捏得不成形的咸馒头再咬一口,嚼几下,吞下肚。 “干啥,有那么好吃吗?”我忙把手上的馒头远远扔开,瞪他一眼,再为他倒杯温茶水。 他推开茶水,扣着我的后脑,唇沾上我的,在热烈亲吻之后,我满嘴的咸味儿。 拢起眉头,搞不懂他在做什么,于是我舔舔唇……天!还真不是普通咸,吃完桌上那些,恐怕得洗肾。 他笑着把茶杯贴到我嘴边,让我漱掉满口咸后,问:“现在我们是新娘新郎,以后要同甘苦、共患难,谁也离不开谁了,对吗?” 我弄懂他的意思了。傻瓜,我几时没和他同甘苦?不是一知道他有困难,便眼巴巴地快马兼程来到关州? “嗯。”我用力点头。 “很好,老婆,以后老公说什么都要听,知不知道?”他捧着我的脸问。 “知道,那老婆说的,老公听不听?”我也捧着他的脸问。算他倒霉啰,谁教他爱上的,是不吃亏的现代女人。 “当然听。” “那老婆要告诉老公,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个说法,说是学琴的孩子会特别聪明。”双手滑下,落到他的肩膀,抱他成瘾。 “为什么?”他推开我问。 “因为练习琴艺,十根手指头要不停动来动去,手指头越灵活,脑袋就越灵光。所以,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我们的手指头能做其他动物做不来的事。” “很有意思的说法。” 其实,我可以别说这么多废话的,可是我贪看阿朔的表情。每次,当我说着未来的事情时,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在他身上,我满足了当老师的说话欲。 “人类学家说,人类的始祖也是用四只脚行走的,他们花了好几百万年,才学会直立、用后脚行走。当两只手空出来之后,人类就开始利用双手做许多事情,越训练手越灵巧,慢慢地,人类的智慧就凌驾于其他动物之上。所以我们常骄傲说,双手万能。” 他点点头,问:“所以猿猴的智能也比其他动物高?” “对啊,科学家对黑猩猩做过测试,它们有六岁孩童的智慧。” “黑猩猩?猿猴的一种?” “对。所以,小女子为了国家大事,就开始揉面圈,揉得很用力喔!手酸得不得了……来,乖老公,给老婆揉揉。”从这段开始,就是很明显的鬼扯,用来测验“老公会听老婆的话”这句。 他斜眼看我。 “看在老婆那么尽忠报国份上,不能揉揉啊?”我对他撒娇。 “老公不介意帮老婆揉揉,但是把揉面团和国家大事串在一起,未免太侮辱老公的智慧,我不是黑猩猩,是双手万能的人类。” 瞧,这个阿朔是不是聪明过了头?才听过的话,马上就能应用。 “哪有悔辱!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我硬拗。“不是说过了吗?手越动,脑袋越灵活,我就这样揉揉捏捏,把十根手指用个淋漓透澈,破城法子就出笼啦!” “你想出破城之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可不。”我把馒头推到旁边,也不管面粉沾了满脸,取来白纸,在桌面上摊平。 我很兴奋,若此法能一举攻城、结束这场战争,我就要阿朔陪我回南园,让方煜把我身上的毒解了,在那以后,我们就能真正地“同甘苦、共患难”。 “真的假的?” “好怪喔,你宁愿相信我的咸馒头,却不相信我的脑袋很管用?”我爱娇地横他一眼。 “先说说计策,再来讨论你的脑袋管不管用。” 他动手替我研墨、镇纸,把吸了墨汁的毛笔递给我,我接下笔杆,他无奈地看着我费力而缓慢的落笔,每一笔都粗细不均。 好不容易,他分辨出我在描绘附近地图之后,再也看不下去,接过笔,三下两下就把图给画好。 “看喔。”我用笔指指图右方。“上回你带我去的那片森林里有一条河,那条是流入鄂图城的河吗?” “对。” “可是我看过,它的水流并不急。” “那里是下游,上游在另一片森林里。”他手指着图左方。 “很好,那我就没想错了。上回穆将军围堵上游,你非常生气,担心河水上涨会淹没军营。如果我们堵的是下游呢?” 他考虑了一下,说:“现在雪水已经融化得差不多,围堵下游,就算真会造成淹水,也不会导致太大灾害。” “很好。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们打不开城门,就让百姓来开门。” “你打算怎么做?” “全军先储备好用水,然后,堵住下游造成小水患,并在上游投掷毒物。所有人都要喝水,而这条河供应城里的饮用水,我猜中毒的人不会在少数。” “然后呢?” “我们当然不能说中毒,要先假装自己的士兵得了瘟疫,一边敲锣打鼓通知士兵,营中来了神医,快去取药解病。这种说法不会引起辽国怀疑,因为有水患就很容易引发瘟疫。” “你说敲锣打鼓?这话,是说给城里百姓听的?” “嗯,如果声音传不过去,就用这个。”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声公,这东西简单又好用,看球赛时,人人都要拿上一个。 “又是新发明?” “是旧发明,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想把声音放大,会拿麦克风,音量要多大就调多大。” “不要再拿你们的科技文明来诱惑我了。说,下一步怎么做?”他竖起双掌,拒绝诱惑。 科技文明?听古人说这种话真奇怪,不过足见他是个很好的学生,如果他能穿越到现代,我想,他会在那里过得很舒适。 “当我们大量散播瘟疫的讯息之后,城里的郎中自会往那方面投药,只是这样做,能解得了毒才怪。所以,在敲锣打鼓之余,我们还要‘好心地’送药物进城给老百姓治病,这药,不能多、不能少,分量大概可以医好城中五分之一的人就行了。” “怎么送?他们会大开城门、相信我们的一面之词?”他摇头,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不对,用纸鸢送,把药绑在纸鸢上头,待纸鸢飞进城里,立刻剪断线头。如果纸鸢不好用的话,就用孔明灯,不需要做大、做好,只要能把药送进城就行。” 阿朔点头,一个大大的笑容凝在唇上,他懂得我要怎么做了。 “这些药,会让百姓在城里为抢夺先乱上一场,然后……” “然后就有人替我们大开那两扇讨人厌的城门啦!”我笑盈盈地对上阿朔的眼睛,他的眼底满是赞赏。 “看什么?”我被他的眼光宠出骄傲。 “他看你,因为你总是让他惊艳不已。” 拍拍拍,一阵掌声响起,我们同时转头,发现花美男站在营账门边。 想也不想,我跳下阿朔膝间,冲到他身前,拉起他的双手,从头到脚把他看个仔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怎所有好事全聚在一起?咸馒头一定是我的吉祥物。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连声叫嚷道。 才刚听到花美男的笑声,下一秒,我就被阿朔拉回身边。偏头,他脸色很丑,好像我被抓奸在床。 花美男微点头,道:“是啊,我也很想你,想你为什么设计我,让我被四弟恨上好长一段时间。这笔帐,我们恐怕得好好清清。” “我哪有设计你?”我挠挠头,假装听不懂。 “没有吗?”他语带威胁,要我认下。 好吧,请他替我去跟皇后传话,是有点过分。 “那件事又与你无关,充其量,你不过是个传声筒。阿朔脾气坏乱怪人,是他的教养太差,养不教,父之过,你可以怪皇上、怪皇后、怪乱迁怒的阿朔,就是不能把帐算到我头上。” 花美男无奈摇头,说:“我才说两句,你就还给我一大篇?” “有理走遍天下嘛!” “有理?全是歪理!四弟,你听见啰,和亲之事与我无关,错在你把这丫头惯坏了。” “让三哥见笑了。”阿朔说。 “有了幼沂的好法子,攻下鄂图城应是指日可待。” “没错。” “我在京里听人传得沸沸嚷嚷,说军里来了个女诸葛,只用雪水和棉被便退了城下敌人,还用藤甲兵砍马腿,用银光镜伤了数千骑,这些都是你的怪主意?” “除了我还有谁会弄怪招?说,有没有甘败下风?”我还没骄傲完毕,阿朔先冷透了脸。 他问:“这些事,从哪里传出去的?” “裕王爷啊!太子妃不是说过……”我没说完,阿朔就截断我的话。 “不是他,不管他的打算是伤你或收你为己用,他都不会把这种事往上奏。” “说的也是,被一个女人抢尽风头,颜面上可不好看。可是这里你最大,你不上奏,谁敢越级?”我还没搞清楚情况有多危险,一心陶醉在得出破城妙法和花美男来到这两件乐事里。 “不必猜了,奏章是穆将军写的。”花美男说。 “该死!”阿朔一声斥喝,让我恍然大悟。 穆将军没道理这么做,如果不提到我,他大可揽下所有的功劳,除非……这道不居功的奏章能把我推到皇帝面前,届时,原该在南国的凊沂公主出现在沙场,再大功劳都敌不过欺君大罪,自古以来,抗旨是唯一死罪。 我就说,穆可楠不会放过我的。 阿朔回头,拍拍我的脸,认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疑心可楠。放心,她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女人,就算她不满意你,也不会冒险让我生气。” 所以我是那个不知进退、不懂分寸的女人?如果这个时候我再告诉他,穆可楠认得我是章幼沂,这个奏章是有所为而发,他肯定要认定我小心眼了。 算了,不想,想太多伤脑袋。 “是。”我噘嘴,心口不一。 花美男大笑。“你的口气分明‘不是’。” 阿朔扳过我的身子,郑重道:“我已经告诉你,我和穆可楠、李凤书之间的状况了。如果你有一点点同情心,就该理解她们并不好受,太子妃这三个字,在明处是光鲜亮丽,在暗地里代表的是伤心。所以你不该偏狭、嫉妒,同是女人,不该为难女人。懂吗?” 是我偏狭,我在为难穆可楠?哪有啊…… 我想反驳,他又堵上我的话── “往后,我希望你们要好好相处,以姊妹相称、以礼相待。你要乖乖,知不知道?”他拍拍我的脸,走了。 反复思索他的话后,我才猛然想起,不对不对,我没说要这样。 我是要留下,但没要进太子府,我想在附近找一片绿草地结庐成居,他有空的时候来找我,我想他的时候,一封相思信传入他手中。 我会待在他找得到的地方,我不再莫名其妙失踪,我愿意在他疲累的时候提供休憩,让他敞开心胸、放下面具。 我想在小小的空间里,埋下我的爱情,或许有一点自欺、或许有几分蒙蔽,但在我的空间里,我是他的独一无二,他也是我的独一无二。 我不想和这个妃、那个妃以姊妹相称,以礼相待。是他弄错了! 等我回神,阿朔已经不在营账里,举目四望,我只找到花美男的笑脸。 “你答应四弟,要留在他身边了?”他轻声问。 “我是,可、可是他弄、弄错我的意思。”我指着帐外,结结巴巴,老半天才说出完整话。 “他弄错什么?” “我不是坏女人,同理心,我有。” “我了解。”他点点头,笑着的脸,却在眉峰晕上郁抑。 “我知道她们会伤心,可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娶她们,不是我把她们关在一边,更不是我让她们顶着光鲜亮丽的太子妃光环暗地伤心。” “我知道,可这和你脱不了关系。换句话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亡。” 伯仁要亡,怎么也要算到我头上?“所以是我偏狭、嫉妒,是我罪大恶极?”胆汁咬破了,苦味漫至舌根。 “别告诉我,章大人没教过你三从四德。傻丫头,我以为你心甘情愿留下,是因为想清楚、妥协了。” 我妥协了吗?妥协于他的三妻四妾,不当他的唯一,只当他比较喜爱的那一个?这是阿朔对我的认知? 不,是我被情情爱爱弄昏头,该说的话没说清楚,让他产生错误认知。可不是,该说的话我老是忘记说,比方七日散,比方在御花园碰见穆可楠,比方我虽然让了步,可还是想要专一……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外有敌、内有忧,我该想的是辽人和裕王爷,而不是这些帮不了阿朔的闲杂琐事。 阿朔已经把两个如花美妻晾在那里,已经用行动对我表示专一,我再计较的话,未免过分。何况,他说的没错,穆可楠的确知进退、懂分寸,这段日子,她再难受,也没挑衅过我。阿朔是对的,太子妃这三个字,在明处是光鲜亮丽,在暗地里代表的是伤心。 我已经处处占利了,的确不该让小心眼冒出头。 是,不怕,等战事过后,找个时间同阿朔把话说说,他就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他担心的那些事不会发生。我深信,女人不聚在一起,就演不了红楼梦。 “三爷。”松开心情,我把阿朔的话抛诸脑后。 “怎样?” “你真的很懂得如何把人的情绪弄得低落。”我试着幽默。 他没被我的幽默逗笑,勾起我的下巴,眼底带着同情。 “幼沂,不要对四弟要求太多,他身处高位,俯瞰云云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三留连?而你,明明知道高处不胜寒,怎样的繁华必定伴随着怎样的寂寞孤单,还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伤怀。” “你在提醒我,一对一是幻念?” “在四弟身上,是的。”他连一点转圜空间都不给。 是我要的东西太难理解? 也对,在我来的世界,一对一是守则、常规,在这里却是幻觉。算了,所有人都弄错了也没关系,只要我自己不搞错就行。 摇摇头,我开玩笑地问:“我可不可以后悔?” “后悔什么?” “我不要阿朔了,从头来过,我要爱上三爷。” “真的吗?好,从头来过。”他在我眼前一弹指,问:“你爱上我了吗?” 凝视着他风流俊俏的脸,我轻轻笑着。分明他比阿朔更加俊朗不凡,比阿朔更风度翩翩,我怎么就不能爱上他呢? 摇头,我说老实话:“没爱上。” “是了,你连自己都勉强不了,怎么能勉强国家体制、勉强朝野百姓观念、勉强一个帝君为了爱情放下他应负的责任?” 花美男还是搞错,他不知道我让步又让步了。 我同意国家体制里,帝王有后有妃有嫔,我只是不想去占位。我不介意当“外面的野女人”,不在乎百姓怎么看待我的身分。 何况,他忘了吗?是我为太子之位在皇帝面前说话,是我义无反顾为他吞下毒茶,是我在这里帮他,日日夜夜想着破城计划,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要求阿朔为我放下应负责任。 他给我扣的帽子,好大。 心酸,因为懂我的花美男,不再懂我。 “是啊,想来女诸葛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嘲。 “你很好。我只是希望你记住,有舍才能得。” 所以我该舍弃原则,得一个掌控不了的爱情?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啊? “那么……要不要听听好消息?”他换话题。 “好啊。”我顺着他的意。 “依我对阿朔的了解,等他登上皇位,他一定会排除万难,让你当皇后,这是他爱女人的方式──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心爱的女人面前。” 这是安慰?真的不必,我宁愿要他的了解。 “可惜,我对后座并没有那么垂涎。” “这点,我就爱莫能助了。” 可不,连我都助不了自己,能期待谁来助我? 撇开,先不想这个,排队在前头等着我烦恼的事儿还多着呢!这层,留待以后再说,眼前攻下鄂图城是第一要务,不管是为阿朔还是为自己。 攻城计划奏效,城里发生暴动,无数的居民打开城门到大周营前领解药。因此,阿朔的士兵轻易地俘虏了守城将军,以及中了毒、毫无招架之力的士兵万余人。 辽将把端裕王联合辽国的事招了出来,端裕王在靖睿王前去擒人之前,率先带领一队死士先行逃离了王府。 让人伤心的是,他并没有带走王妃温雪华,目前一干家眷暂时被押在关州衙府里,等待圣旨裁决。 当初口口声声的情深义重、鹣鲽情深,这时竟成大笑话。 我后来才晓得,早在森林之行前,阿朔已经抓到埋伏在军中的细作,一路押往京城,因此皇上早就得知端裕王叛国,花美男也是为此才会领旨到关州抓人,没想到,端裕王动作更快一步。 这一去,他成了亡命之徒,高高在上的王爷顿时成钦命要犯。何苦来哉,知命认分不好?好好地当个受人崇仰的王爷不成?偏要痴心妄想,害人却害了自己。 没有人知道端裕王去了哪里,确定的是,他不能投奔辽国,此次战役,大辽元气大伤,怎能不迁怒于他? 不过,让我着恼的不是这件事情。 照理说,这回攻城,我好歹是大功臣,我虽不居名、不占利,可于情于理,阿朔都该亲自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怎么是让常瑄来报讯? 这个,让我不服。 想了半天,我决定到外面去抓人,就算碰不到阿朔,碰碰花美男也是好的。 离开营账,我见识了五万士兵忙起来会是怎个模样。不是兵慌马乱的战场,可当人人都有事忙的时候,你会发现光是在营账间钻来钻去都会教人迷路。 我抓了人,问他们太子殿下在哪里,没人肯搭理我。 唉,女诸葛在这里不值钱,幸好我有一个慧眼识英雄的刘备,不然空有满身才华,亦无用武之处。 在追来跑去,闹了好阵子之后,我在人群中看见常瑄。 救星!我挥手大喊,但也许是距离太远,也许是人声喧哗,我想他没听到我喊他。我想朝他跑去,可有那么多穿了战袍的士兵来来往往,阻碍我前进。 幸好,在我准备放弃时,常瑄大步朝我走来。他终究是听到我了,练武人的耳力不容小觑。 “姑娘为什么不待在营账里?” “我想找阿朔。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殿下很好,不过眼前……他很忙,我先送姑娘回去,等殿下忙完,定会去寻姑娘。” 他的眼光闪烁,若是我多留心几分,就会明白情况不对,可是我让左右推挤的人潮弄昏了,没注意太多。 我看看左右,心想:也是,不当头的人都忙成这样了,当头的人哪还能空得下来?接收一座城池、照顾伤兵、医治被下毒的百姓、俘虏敌军、签定合约……哪一项不需要阿朔下令?硬在这个时候要见他,是我过分了。 “阿朔有没有受伤?” “没有。” 我又问:“裕王爷找到了没有?” “殿下已经点了一队兵,由范将军带领,去搜查裕王爷的下落。” “裕王妃呢?她好不好?我可不可以到关州衙门去看她?” “这事可能要先请示殿下。” “好吧,等阿朔缓些,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在找他。”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攸关生死的大事。” “是,常瑄记下了。” 他护在身后,陪我回帐。一路上看见许多伤兵,我不自觉皱起眉头。“常喧,要不要我帮帮军医?虽然我不太懂,但这么多人……” “姑娘不必担心,战事已经结束,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可以照顾伤者。” 我点点头,又问:“那个守城将军呢?” “殿下正在问他话,准备让靖王爷和对方谈判,签订合约。” “这样很好,这回辽国受的教训够了,老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是。” “大军什么时候回京?” “这几天,第一批受伤的士兵就要上路回京,待安顿好鄂图城,京城派任新守将到位,殿下就要班师回朝。” “好吧,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我闲不住。 “常瑄懂。” 谈话间,我们已经走到营账前,他替我拉开帐门,我点点头,乖乖走进去。这次,我不当他的困扰。 走到案边,这才发现桌上不知几时多了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有十几个水晶杯子,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打开附在里面的信函,是阿朔写的,字迹潦草,足见他真的很忙。信上没几个字,主要是嘱咐我乖乖待在帐里别乱跑。 好吧,看在他那么忙还想着送东西给我解闷的份上,原谅他一回。 我把水晶杯排在桌面,找来清水,一杯杯倒,倒出音阶,再找来两根筷子,敲敲打打。 do、re、mi、fa、sol、si……我一个音一个音慢慢调,好不容易调准了,便从最简单的童谣开始敲起。我一曲一曲慢慢练,一面练一面想着,等阿朔有空,就把这套绝活儿表演给他看,要他知道,只要我想,琴棋书画哪里难得倒。 我弹着、唱着,不知不觉,弹起那日在森林里唱过的那首歌。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你 我在想什么?怎么又是这一首,阿朔不喜欢。 阿朔发誓过,再不让我一个人孤单狂欢,不让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他信誓旦旦,再不让我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他保证,我永远不会失去他,他会陪在我身边。 我听进去,也相信了,不然,怎会许下未来、计划起未来? 摇头,我想摇出另一首旋律,却没想到旋律没摇出来,却摇出花美男的话── 他说,阿朔身处高位,俯瞰云云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三留连;他说,我明明知道高处不胜寒,怎样的繁华必定伴随着怎样的寂寞孤单,还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伤怀。 高处不胜寒……寂寞孤单……是这样的吗?在我选择阿朔同时,我便选择了苦痛伤怀? 不,不会的,只是暂时而已。他是主帅,战后该做的事那么多,本来就很忙,过了这段,就、就……就会有空陪我。 对,我该帮阿朔也帮自己一点忙,那就是,不要胡思乱想。 我敲敲自己的额头,深吸气、深呼气,来唱豆浆油条好了,阿朔很喜欢这首歌。 我站起身,高举两根筷子,可是,想了老半天,我竟然想不出该怎么唱…… 第三十章 行宫 这一等,又等过十几日,阿朔仍然不见踪影。 我数着锦囊里所剩不多的药丸,想着,最迟这两天就得动身去南国了,却还是见不到阿朔,怎么办才好? 等待是件困难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懂了。 水晶音乐,我已经弹得熟透,随时随地都可以表演几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着阿朔突然出现,给他一份惊喜,可是,他始终没出现。 花美男来过几次,常瑄是经常性访客,连james、张意麟都来陪我说过话,独独不见阿朔。 我说服自己,主帅很难当、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既然他那么忙,我实在不应该打扰他,或许该独立一点,自己回南国把事办好,再回来见他。 留封书信好了,把自己的谎话戳一戳,然后拖着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国,并保证事情办完,一定同常瑄回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万分。他没想过我会对他说谎吧?他总是认定我没心机。 心机……来这里这样久,多少学了一些,话不再随口出,心事不让人人知,没有网络当屏障,保护自己成了必要的习题。 收妥行囊,把该带的东西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写过几张,别说歪歪斜斜的字迹叫人着恼,就连内容也是涂涂改改,不得完整。把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我对自己生气。 算了,还是见面跟阿朔把话说清楚。 他忙的话,我扼要讲几句就走,顺道提醒他回京时,帮我把水晶杯带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会儿,告诉他,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总算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对不是夸张话。我还要向他保证,我们是吃过咸馒头、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听了这样子的话,他会放心得多吧? 走出营账,纷乱的情况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样,走到哪里都是人挤人,此时营账已经拔除了近半,处处可见井然有序的巡逻队伍,伙夫军、操练军,各司其职。 城里城外驻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经看不见半个伤兵,百姓自由进出城门,脸上没有恐惧忧慌,战争气氛已不复存。 这样很好,代表阿朔的调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从以前就是。 这回,我问出阿朔已经移居鄂图城,住在王府里,天天都在接见重要人物。 我加快脚步往城中走去,街道干净整齐,来来往往的有汉人、有辽人,还有边疆少数民族,各种不同的衣饰丰富了整个市容。 城里的屋宇处处可见汉人的建筑风格,听说这座城本就是从汉人手里夺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归为国家版图,应该很高兴吧! 战争才结束不久,百姓已经开店迎客,街两旁都是商家,许多商品很有游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饼、辔头马鞭、银器,还有间专卖胡人乐器的店。要不是急着找阿朔,真该花点时间逛逛。 我想,王府应该不难找,随便找个人问,就能问得到。 我的运气不赖,在卖烤肉串的摊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奋勇,要带我去王府。 分食着他的肉串,听他用不太灵光的中文同我交谈,我忍不住满脸笑。他是个比我更有勇气的家伙,敢单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闯荡,并且适应得这样好,不简单。 “好吃吗?”他一面问,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这么香的味道是怎么来的吗?” “你知道?”他讶异看我。“你什么事都知道吗?”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风情,无所不知。”我说完,夸张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知道我在开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请姑娘告诉我,等我回家,我打算开一家这种店。” “这味道是羊尿。” 我才说完,他就呛到了,右手拚命捶着胸口。“不会吧,羊的嘘嘘?” “不信?我们回去问老板。” 他为难地看着手中肉串,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将它们往嘴巴里面塞。“你、你在开玩笑吗?” 我郑重摇头。 他考虑了半晌,把我拉回摊前,向老板求证。 “老板,这不是羊肉,你是用猪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话问出口,老板和老外都被吓到。 “姑、姑娘……你尝得出来?”老板嗫嚅道。 我哪里尝得出来,只是前阵子曾听阿朔讲过,去年这里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将近九成,牧户损失惨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鲜的羊肉,不能用风干的肉品。 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出现好用的冷冻设备,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鲜羊肉。可是,羊肉串却维持在便宜的价位上,没有大幅度飙涨,代表供求平衡,这样一来,就不能不怀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板的表情说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难以相信。 看来他是对手中仍然飘着热气的肉串没胃口了,于是我好心代劳,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进嘴里。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迟疑问。 “我连七日散都在吞了,这个算不上什么。”我笑着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内酯钾、二氧化钛、棕榈蜡、食用蓝色一号铝丽基……羊尿算什么? 不多久,他追上来。 “听说破城计策是姑娘献的?” “是啊。” “姑娘好厉害。” “还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话儿,再拿出来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于这位james,他再善良亲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这个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网络,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连姑娘都识字,会说我们的话,这点我一定会在游记里面提到。”他的动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纷纷向我们投来眼光。 “没什么,要是你多待一些时候,就会认识更多聪明的人。” “是吗?到时一定要请姑娘替我介绍。”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边,就会认识很多奇人。” “有吗?张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张意麟?” “是啊。” “他怎么了?” “他老拿着一本书,成天摇头晃脑、呜呼哀哉,不晓得在做什么?”他模仿张意麟的动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这么逗?”果然是书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气。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这里。等等……”james低头在腰袋里面找腰牌,他要陪我进王府找阿朔。 这时,花美男迎了过来。 两三天不见他,他们都忙翻了吧?只有我这个闲人才会无事可做,成日扳着手指头算时间,还埋怨等待难。 “你来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风,不管什么时候遇上,都让人舒朗。 “嗯,我来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说:“四弟在忙,我先带你四处逛逛,保证你大开眼界。” “好啊。”回头,我说了句:“james,thanks.good-bye”就随花美男离开。 走过几步,他问:“你会说番文?” 我没好气,瞪他一眼。高傲的汉人,与我不同就称番,番人、番文、番邦……难怪会引来八国联军,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态。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礼仪文化的,问好就说how are you?被问的人不但要谢谢人家,还要说我很好。i am fine.thank you。他们讲究绅士淑女,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他们的物理、化学和科学,更是汉人远远不及。” 讲难听一点,再过几年,人家英国变成海上强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全世界到处都有他们的殖民地,真不晓得这些人凭什么歧视人家? “我不过说一句,就惹来那么多批评。”他敲敲我的头,笑说。 “不是批评,是公道话。” 来不及同他多说几句,才拐进王府大门十数步,我就让眼前的景色吓唬到了。 不会吧,这里不是大辽吗?严格说来,辽国的文化经济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盖上一座阿房宫? “想象不到,对不?”花美男看出我的惊讶,轻笑道。 “这个王府是谁的家?贵族?王爷?”端裕王都没有他们阔绰,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儿子。 眼光再也转移不开,此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蜂房水涡,层层耸立,数不清有几百几千个院落。 “听说是大辽国王的行宫。” 不过是行宫,就盖得这般富丽堂皇,那大辽的王宫是怎生模样?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妃嫔媵嫱、朝歌夜弦、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过,辽国赋税很重,百姓叫苦连天,国君竟拿百姓的税金来盖这样的府邸。” 我实在不解,这些钱可以救活多少灾民、建立多少学苑,可以造桥铺路以便民,可以建仓立库,以应不时之需。怎么是拿来盖楼?即使再金碧辉煌,千百年后,不也是废墟幢幢。 “可不,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独夫之心,日益骄固。”花美男叹气摇头。 在上位者,总是无法体民之苦、听民心声,他们善于兵事,善于夺权立威,却不擅长治国、不擅长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愿苦民之苦、劳民之劳的人不够狠残,建立不了家国大业。 这个社会啊,总难十全。 “大辽败,非败于大周,而是败在自己手里。”我也跟着叹气。 “是,他们有那么好的骑兵与弓箭手,十二万大军却败在大周的五万军队手里,为王者该引以为鉴。” 可,引以为鉴又如何?成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白流! 悠悠历史,成王败寇,就算明君也不过短短数十载,胜何欢,败何忧,都是野心作祟。我虽同意,圣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对于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辉煌,不过是一场梦。 但我懂,这些话对他、对阿朔,对这个时代的有志男儿都说不通。 “走吧,再带你去一处所在。” “哪里?”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里走。 不知经过多少亭台楼阁、卧波长桥,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楼前有几名卫兵守着,还有两队士兵来回巡视。看见花美男,队长连忙过来拱手相拜。 他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轻推我的后背,在我耳畔低语:“进去。” “阿朔在里面吗?”我回头问。 “不在。” “那么里面有什么惊喜?”我只是来找阿朔,其他的惊吓惊喜,我都不在意。 “你进去便知道。” 推开屋门,缓步进入,虽然我不识货,对古董更没有半点概念,但是满屋子的金光闪闪也让我差点儿睁不开眼。 玉为床、金为镜,珍珠成帘、水晶做椅,何等奢华,何等富丽堂皇。 抚着梁上镶着的金丝银线、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艺术品啊!我忍不住问:“三爷,人人抢破头要当皇帝,是不是为了想过这种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 “别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对自己的四弟信心满满。 “真可惜。”我叹气,随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发酸的两条腿。对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们该珍视的不是这些身外物。 “可惜什么?” “如果阿朔是的话,我还可以劝他,金衣玉缕、佩玉鸣鸾,不过转眼成烟,宫女白首、美人迟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轻叹,谁叫我的眼光这么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复我的话:“对,可惜他不是。” 触着妆奁里的钗环、金步摇,心底不曾有过一丝激动,可见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拨弄珍珠帘幕,听着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并不特别悦耳清脆,我宁可回去敲击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欢吗?”他浅浅一笑。 我摇头,实话实说:“不喜欢。” “真可惜,四弟想把这些送给你。” “把它们换成银子送给伤兵灾民吧!他们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佩从衣服里拿出来,手贴在胸口,微微的凉意在掌间晕开。乐了,金山银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娃娃。“我有这个,就够了。” 他定定看着我的动作,轻笑。 “笑什么?我很肤浅吗?”被嘲笑的感觉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毕竟懂你,你说的话,四弟早一步说了。” 是啊,阿朔懂我,从来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计之中。被人这样懂着,也许会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只是安心。 “知道吗?他也同你一样,说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话,他用这些就能收买你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贵的东西──专情。这个东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记着我的话“爱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将就。” 于是,他娶了两位美女,却不肯为她们将就。对于这点,我很满意,有了他的专情,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幼沂,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是天生的王者,他们出生就是为了造福黎民百姓,为了捍家卫国。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为了补偿百姓的悲怜辛劳,才让这样的人出现于世间上。” “也许吧。”我知道他想说服我,阿朔就是这样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从不对他说“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白流”,也不告诉他“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即使我认定,当帝君没什么了不起。 “所以,你不该为了自己,让百姓失去这样的皇帝,对不?”他颀长的身影临窗而立,那双能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似乎带着温温的悲怜。 “你把我说得太厉害了,我没这样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认定我会反对阿朔去争那个皇帝?他是眼睁睁一路看着我怎么走过来的人呀!难道,我们真的分开那么久?久到他再也无法了解我,像从前那样?闷了,我对他不爽起来。 “你有。你失踪那段日子,四弟焦惶忧心,他日里操劳、夜里不成眠,他尽着义务,却开始怀疑为什么要尽义务。他说,失去心灵,即使为帝又有何欢?你是他的心,他不能没有你。” 我该高兴的,听见这样的话,知道我在阿朔心底这般重要……可是,我只觉得心酸,这样爱着一个女人,对于想当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坏? “三爷担心我会离开阿朔?”我反问他。 “是。”他转过身,手搭在我肩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 “三爷问过我,是不是决定留下,我已经给过三爷答案。”同样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实上,今日来寻他,就是要给阿朔一份笃定安心。 “我需要更确定的答案,告诉我,不管情况如何,你再也不会离开,对不对?”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口吻让我隐约浮起几分不安。 “你还是要见四弟吗?” “当然。”迟疑了片刻,我点头。 “在见他之前,有件事,我认为你应该先知道。”他的口气凝重,重得我的呼吸也跟着沉了。 “什么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处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伤了、病了,很严重吗?重得无法下床?难怪那么久不来看我,是怕我担心?笨阿朔,不让我知道,我才会更忧惧,但…… “不对,常瑄对我说,阿朔很好,他没受伤。” 我压住胸口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暗暗祈求着,千万别告诉我常瑄骗我,求求你,只要阿朔好好的,再坏的状况,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压住我的肩膀,语调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没受伤,受伤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话,四弟就没命了,是穆可楠推开他,以身相替。” “她伤得重吗?”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四弟挡下那一箭。”他没回答我的话,却给了我一个意味深远的句子,那口气、那表情,迫得我无法喘息。 “那又怎样?我也为阿朔挡了毒酒。”话冲动出口那刻,我就后悔了。 我在说什么啊?我爱阿朔,不是因为他为我做过什么,阿朔爱我,也绝不会是因为我替他挡下毒酒。爱情真的不是条件交换……可是来不及了,三爷的话,把我堵得无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给你。” 意思是……我挡下毒酒换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挡了箭,自然能换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设的泥掉中,再也挣脱不了。 心阵阵发寒。是吗?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独一无二? 是这样啊,只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么天底下会有多少女子心甘情愿来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只是,他哪来那么多颗心分赠?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断链子,阿朔给的抱瓜娃娃直坠地面。那么硬的东西不该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样硬的玉质地板,裂了。 我低头,泪水趁隙掉落,圆圆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泪,我的爱情一并掉下,摔个粉碎。 缓缓蹲下,一道裂痕划过玉佩,也划过我千般万般保护的心脏,恸了我的眉眼。捡起玉佩,冰凉的玉握在掌间竟成灼热。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终是空话。凄然一笑,我把玉佩放回地上,不要了。 宁求玉碎,不愿瓦全,我终算理解那是怎样的沉恸。 “幼沂。”他蹲到我面前,从袖中取出帕子,压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动作,挥开他,看见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迹,才晓得自己受伤。 伤了呀?还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伤,这点痛,连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给穆可楠了?”我钦佩自己的冷静,还以为会歇斯底里、狂吼乱叫的,原来,人呐,潜力无穷。 他不语,但脸上已经写下答案。 点点头,我不说话,径自往外走。 他在门前将我拉住,扳过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从来,我没见过他的表情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点,那是她该得的。她嫁给四弟年余,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负重,今日才得恩宠。” “喔。”点头,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紧牙关,我开始觉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泛滥,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他在责怪我不公平,是我无理地要求专一,是我这个女人为难女人,如果我肯妥协,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负重。 懂,我的错。 “李凤书、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们知书达礼、知所进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处处为他着想,以他的利益为利益,以他的幸福为幸福。” “喔。”还是点头。 是我不为阿朔着想,只会欺他逼他,从没想过他需要怎样的幸福,老是用离开威胁他。都怪我不学学知书达礼、知所进退,没事跑去学英文、学科学,学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懂,我的错。 “如果你给她们一点机会,试着和她们和睦相处,剔除偏见、抛开自主,你会发现,你们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旧点头。 原来我远嫁南国,是因为我不给她们机会;原来我千里迢迢到关州,是因为我剔不开偏见。我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让自己变成一个不仅体谅、偏狭、自私的坏女人!? 难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这般骄纵任性,不给人机会,我就是锱铢必较,不肯让步。我的固执啊,造就了无数人的痛苦。 懂,我的错。 “你听进去我的话了吗?” “嗯。我只是不了解,你为什么要替阿朔来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不是吗?我离开他,你不就有机会?从此天长地远,共效于飞。” 我在痛,自尊很痛,骄傲也痛着,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龇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别人尝尝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许多箭之后,我瞄准他的心脏,射出致命一箭。温润的男子脸色瞬地转变,我重创他。 骂我笨蛋吧,聪明女人应该继续装傻,继续把他的疼爱当成友谊。只要再装下去,伤心的时候,就会有一个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时候,会有一副宽宽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愤怒造孽,不顾一切、血淋淋地剥除伪装,把他的爱放在太阳下曝晒。 死了,我们的友谊,再也救不回……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让无助出笼,即使心痛也不说。是我亲手拿刀子划断我们之间的友谊,行凶者不能示弱。 “你何其残忍。”他紧抿的双唇失去血色。 “你的话对我就不残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么狰狞。 “你要听听什么叫做真正残忍吗?好,我来说。我知道你对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对大周有多重要,为顾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也必须把你当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回报,我用所有的力气来维护你们的幸福,我把你们的快乐放在前面,忽略自己想要什么。我选择对自己残忍,并不是因为我笨啊,而是因为,那是必要的抉择。” 我点头,给他拍拍手,好伟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动物,偏就是有这么无私的人。他妥协了,便有权利来逼我妥协,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儿。说到底,错的还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双臂,认真说:“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章幼沂,还有很多人需要关心照顾,只要你退一步,她们就会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凤书吗?只要我退一步,她们就会得到幸福?真讽刺,那么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义,怨他像逼迫镛晋那样逼我放弃。 他明知道我是怎么爱阿朔的,别人可以说我坏,独独他不行,他是对我最好的朋友,他亲眼看见我宁愿受苦,也不肯妥协的呀!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羁、不受控制、只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变了。”我轻笑,嘴角,衔起讥诮。 “对,每个人都必须改变。九弟也变了,他懂得不执着,他学会为了亲人手足而改变。” “这一年,我到底错失了多少人的改变?”哼笑一声,我对自己轻蔑。 “幼沂,你必须长大。” 了解,我错在幼稚、错在不知改变、错在自私,统统是我的错,今天真是获益良多。“如果我拒绝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呢?” “你就不能替别人着想?为四弟,为你最爱的那个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为阿朔也不行。”反话一句一句说,连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是在气恨我。” 被看穿了?真没意思。别开眼,我紧紧闭上嘴,咬住抖个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渗入舌尖。我,不痛! “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想明白的。多两分体谅、减三分妒嫉,你会发现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还不放弃劝说。 如果我的背后是万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吗?这句话,我没问,因为这话不讨喜,说出口,对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对不住他的殷勤。 累了,我没有力气。一个被放弃的女人,再也没力量与世界抗衡;厌了,厌倦和他一句句争辩,我改变不了他,他说服不了我。 好冷,那个寒毒在吞蚀我的知觉,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说,我会想想。”我敷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开,急着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急着离开这位无私欲、处处为人着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间系上令牌。 我没细看,因为没有意义,他给我再多东西都没意思了。 转身,他在我耳后说话:“幼沂,有这个令牌你才能离开,记住,需要任何?明都来找我。” 他要我离开?也对,这里是穆可楠的势力范围,我是不该出现。至于帮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断了什么,抛弃了什么。 不再看他一眼,我脚步飞快。 我迷路了,在行宫里,也在我的爱情里迷路。我四处乱闯,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这样陷落,再也回不去怎么办? 回不去……当然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也不会是当初的章幼沂,没了心、失去感觉,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个有小湖、有树的园子里停下脚步,这个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见面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我还记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着我去结交认识。后来,我想起,这份熟悉来自梦境。 傻子呵,我还以为这叫做注定,还以为穿越时空出现在他眼前,是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现在想想,什么都不是。 这一趟,终是白走。 那日,森林里,他说了独一无二,我让承诺飙出口,我以为就这样子,自以为是地爱着,就能够天长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蜷缩着身子,我觉得好冷,冷透了骨头、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树下,看着太阳落下、星月东升,夜风袭人,几声虫鸣,夜鹰低语…… 花美男的话不断在我脑间绕转,我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对的,独独错的是我? 会不会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气朗、海阔天空?会不会,顺着大家的心意、听从所有人的意见,才是最正确作法? 众口铄金呐……我的原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突然,另一个声音窜过心间,昏昏的脑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只是三爷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这样想呢?我怎能凭一面之词,就冤了阿朔! 没错,阿朔曾经讲过,我该多信任他一点,说不定他的独一无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随口说说。 对,我该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争妃后,我愿意在体制外,当一个闲散的知心人。这样,各得所愿,我根本不必去跟谁妥协。 是啊,就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想不清,白白让自己伤心这么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晕了,以为阿朔对穆可楠交付真心。他们都弄错,我不争的,半点都不想争,穆可楠要什么都拿去,我只要阿朔的专心。 倏地起身,不顾脑子晕眩,我急着找人,不管现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着厘清,厘清阿朔的独一无二,是不是有口无心。 第三十一章 误解 我以为要跑断双腿才能找到阿朔,可我的运气实在好到不行。 绕过两个弯,经过一处回廊,碰到两拨巡逻士兵,他们朝我腰间的令牌看一眼,就任我自由行动。然后,再转弯、再直行,在下个分岔处,我还没考虑好该往右还是往左时,就发现常瑄的身影。 他守在一幢大屋门前,表情木然、眼神警戒,是我认识的那模样。 常瑄是阿朔的门神,阿朔在哪儿,常瑄就在,这是经验、是定理,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所以我百分百确定,阿朔在那扇门后面。 常瑄看见我时,惊讶万分,迎上前问:“姑娘到此……” 我自己招认:“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阿朔。” “夜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我有急事,非跟阿朔问清楚不可。” “殿下和太子妃已经休息,有事的话……” 殿下和太子妃已经休息?所以,他们在这扇门后面,同床共枕、一起休息?心霍地沉重起来……不对啊!阿朔讲过的,事情不是这样…… “不管是穆可楠或李凤书都一样,自成亲到现在,我都没碰过她们。” “你不知道吗?太子妃跟着太子上战场、并肩杀敌,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呀!可一下战场,回军营,太子从没入过太子妃的营账。” 阿朔和小翠的话言犹在耳,怎么就变了状况?不,不可以未审先判,我与阿朔日日在同一营账里,还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何况穆可楠为阿朔受伤,他就近照看也是人之常情。 是,不该自我中心、不能先入为主。吞下委屈,我站到常瑄面前,抬高下巴问:“常瑄,你说阿朔和太子妃在里面,他们成了夫妻?” 拿这种话问常瑄让人尴尬,但我还是问了。每个字我都说得谨慎小心,生怕讲得太快,他没听清楚,给了我心酸答案。 谁知,他抿直双唇,别开视线。 为什么不回答?如果我说错了,他大可以反驳我呀!他可以用嘲笑的口吻说:“姑娘,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一定不会介意他的嘲笑。 可,他半句都不说,是欲盖弥彰,还是怕越描越黑? 他不说,原因只有一个,我再笨,也推敲得出来。心凉了,寒意袭上。 我要是懂事点,就该知难而退,春宵一刻值千金呐。三爷不也说了,那是她该得的。偏我这种人没神经,却又执拗到不行,硬是要关上一遭,硬是要眼见为凭。 “我非见他不可,有很重要的事,不见他一面,我会死。”我推开常瑄往里闯。 “姑娘,请不要。”他面有难色,挡在我面前。 “我不是说谎、任性,我是说真的,我会死。”我不断强调“我会死”,可常瑄没听进去,他只听见我口气里的偏执。 “不如明天……” “你上次也说要替我转告,我等过好多个明天,都等不到阿朔来见。”我在埋怨他,是他逼我来这里的,他有义务帮我。 “殿下很忙。” “所以我来了,不劳驾他,我自己来。” 捏紧拳头,我在发抖。只要推开那扇门,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不必去猜那是阿朔还是三爷的意思,不必怀疑那是一面之词,或者……独一无二只是有口无心。 “姑娘。”常瑄见我发抖,趋身向前。 我太着急,顾不上其他,利用他的关心,趁他不注意时,抽出腰间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对不起、抱歉、i’msorry……我说真的,不见阿朔一面,我会死,不是诓你,我的时间真的不多。” 我一步步退到门边,目睹着常喧的忧虑,狠下心。 一直是这样的,他固执,我拿他没门儿;我拗起来,他也拿我没辙。 “姑娘,这个时候,你不该惹事。”他叹息。 他也来苦口婆心规劝于我? 看来,常瑄和三爷是同一阵营,至于阿朔……不必眼见为凭,答案已经有了九成确定。我闹腾,是想闹个一拍二散还是情断义绝?怔愣,我也不知道。 “姑娘,回去吧,这么做于你没有好处。” 好处?我从没想过在阿朔身上捞好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的脚跨上台阶时,身子不稳,手一抖,锋刃划过颈边,留下一道血痕。又见血了?我知道自己很狼狈,却阻止不了自己狼狈。 “姑娘。”常瑄抢身过来扶我。 “不要过来,我要见阿朔,今天、现在。”我用背推开大门,缓缓后退,等整个人都进了屋,猛然转身! 然后,我知道自己是一错再错了。 一张雕龙刻凤的金床上,阿朔躺在上面,他裸露的身上趴着一个太子妃。昏黄的灯光照着疲惫的男女,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暧昧气息。 答案揭晓──独一无二,只是随口说说,无凭无据、无心无情。 点头,我看见了,这是亲眼目睹,不是无聊传言;再点头,看得更清楚一点,把阿朔的脸、穆可楠的娇颜看得仔细些,确定我曾经确定的爱情,只是肤浅…… 我瑟缩了一下,像被人狠狠揍一拳,架在脖子上的刀匡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我已经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只清晰地确定着──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阿朔和穆可楠被声响惊醒,他们同时坐起身,两双眼睛射向不速之客。 阿朔眼底有着不可置信,有着……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东西,我来不及捕抓,他的眼睛已经转开方向。 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再强抑不住心中哀恸。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插进肉里,不痛!死命咬住下唇,旧伤口再染腥膻,不痛!颈子上的血一点一滴落到地面,我不痛! 身子摇摇欲坠着,我知道昏了就好,昏了就不必面对这些难堪。 但是,偏不!我要漂亮退场,不要输、不要哭,我不是弃妇。烂成泥的脑子里,理智退位,由自尊作主,我把背挺得直直,宣示我仍然骄傲;我把虚伪的微笑牢牢嵌在脸庞上,表明我不在乎。 我不准哀恸现形,不教人同情,更不让穆可楠眼底的胜利打击…… “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阿朔的声音,心一颤,我像触电般,全身颤栗。 抬眸望去,他的眉头依然飞扬,他的双眼仍然深邃,只是为什么眼神变得陌生?是我又闯错时代了? 不,我不是闯错时代,是闯错空间。这里不属于吴嘉仪,这里是穆可楠的地界。 “对不住。”我退几步,退回门边,手比比外面又指指自己,努力让姿态优雅。“我知道已经很晚,没什么重要事,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我要离开了。最近你很忙,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我在他幽闇的双眸里溺水,那是愤恨吗?他气我破坏他的瑰丽夜晚?真是抱歉呵,我怎么晓得太子妃身材曼妙,太子体态昂藏?怎知道干柴烈火燃出一室春光?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飞快转身,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压抑不住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我的双腿灌入铅,再也动弹不得,可脑子命令它们非逃不可。漫天漫地的鱼网撒了下来,不逃?岂有好下场! “章幼沂,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里隐含着暴怒。 真是的,怎么叫我章幼沂?他忘记这三个字会把我害死,或许……或许他早已不在乎会不会害死我。 我没停下脚步,迅速往外跑,不听他的声音,不看他的人。我知道答案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我跑,跑得飞快,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双手死命地捂住嘴巴,不准自己哭出来,我压得很用力,连呼吸都窘迫不已。 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记得,别记得他眼底的不耐,别记得他和穆可楠的交欢,别记得自己有多狼狈凄惨……我只要记住吴嘉仪很勇敢,记住没有阿朔,我也可以让自己开怀,记住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在霓虹灯闪烁的台湾…… 咬牙,我一口气跑开。加快脚步吧!说不定跑得够快,我就会跑回现代。 一个冲撞,我让人拦腰抱起。仰头,我在常瑄脸上看见悲悯。 我没问他做什么,因为手还牢牢压在唇上,不敢放松。我在害怕什么,连自己也不晓得。 “姑娘,别这样,殿下心里不好受。”他的声音埋着哀愁。 是啊,他的殿下不好受,三爷的四弟不好受,所以我该乖乖配合,让他们在乎的人好受,至于我好不好受,就无所谓了。 我仍死命压住嘴巴,灼灼的眼睛紧瞪着他。 “姑娘,殿下要你留下,先休息一晚再说好不好?”他的口气带着诱哄。 我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是因为对不住我吗? 我不语,拚命摇头。 他叹气,却不得不服从命令。 我不停踢动双脚,亦挣不脱他,只能任由常瑄夹着我跑。他把我带进屋里,让我安坐在床上,然后他转身去点燃烛火,火烛点燃,晕黄的光芒染上他的脸。 我死命瞪他。干嘛那样忠心,有糖吃吗? “姑娘。” 我看不见自己,不晓得自己的目光有多凌厉,但我看得见他皱起的眉头有多么无可奈何。 我恨他,恨花美男,恨阿朔,恨所有喜欢过我、我喜欢过的男人,一个晚上,我和他们全体结下仇恨。 常瑄蹲下身,企图拉开我捂在嘴上的手,我不肯,使尽力气和他唱反调。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竟和我角力起来。 我怎么敌得过武功高手?当然大输,手三下两下就被他掰开。 没关系,反正我扮演的就是一个输家,再多输几次又如何? 我恨恨地看着那张忠心耿耿的脸,胸中气血翻涌,腥咸味涌入喉头,我不能呼吸了……可,不求救,不向敌人求助,我憋着气,任那股怒怨折磨我的五俯六脏。 他着急,大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要我把气吐出来。偏不!我偏不! “姑娘,别这样!” 别怎样?这世间哪里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所有事不都是他们在指挥? “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他口吻急迫,手掌加上力道。 一阵快速拍击后,喉头松了,一口血从我嘴里喷出来,溅得满地点点怵目惊心的鲜红。 那是我的血?心脏不是死了吗?怎么还造得出鲜红血液?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常瑄以为我被喷出的鲜血吓到,低声在我耳边说:“不打紧的,只是急怒攻心,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手贴在我的后心,一股暖流渗进心底。他为我拭去嘴边残血,暖烘烘的安慰,却烘不暖我的知觉。 我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床帏,放弃了。 放弃三爷说的嫉妒骄恣、自私狭隘,放弃天真,放弃追逐阿朔的专一,放弃所有我能想到的东西……都不要了,就当这趟旅程无功而返,就当我从来没有错置过时空。 常瑄看着我冷然的双眸,叹气,低身去清理满地脏污。 他见我了无睡意,低语:“殿下是在乎姑娘的。” 老词了,我早就听厌、听腻。 “殿下不是普通百姓,他做什么都必须以国家为前提。” 为国家娶妻纳妾,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要是不那么痛,我会挤出一个讥诮笑容。 “太子妃有她的苦,成亲多时,她常暗自落泪。” 所以我是快乐的?是我的贪心造就她的不幸? 懂,连常瑄都来指责我,那么问题肯定出在我身上。我的骄恣任性成了千夫所指,我该死,怎不先秤秤自己几两重,就来招惹人中龙凤。 “姑娘若能设身处地……”常瑄话没说完,门被人自外头用力推开。 进门的是阿朔,他怒不可遏地走到床边,把我整理好放在营账里的包袱丢过来,包袱打到我的肩膀,吃痛。 “你要走!?又要走!为什么?谁让你那么迫不及待离开我!”他爆吼。 阿朔像拉破布那样把我从床上扯起来,我全身关节松脱似地疼痛起来,常瑄抢身要护我,却让他左臂几招化解开。 “殿下,姑娘她……” “住嘴!你出去。”阿朔大声叱喝,他对着常瑄泄恨。 “不可以,姑娘她……”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常瑄拧了眉头,我认得这号表情,他打算对他的主子固执了。 傻,他真不会做好人,聪明的话,他该在阿朔面前表现服从,在我面前支持我、为我打气。偏偏他要夹在中间,为我替主子说项,为主子劝我投降,这种两面不讨好的事情,白痴才做。 深吸气,我勉力开口:“常瑄,你出去吧,我没事的。” 他犹豫半晌,仍然待在门边。 “走!”阿朔咆哮,手挥过,一柄匕首插在他身后的门扇上。 我急了,推开阿朔,对常瑄大喊:“你还不走!?” 千般无可奈何,常瑄终于退开。 门关上,屋里剩下我跟阿朔。那么多天了,我每天都想见他,谁知道见了面,才发觉两人间的距离这么大。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早知道会走到这步。 “你要去南国。”他直直迫视于我。 “是。”我浑身轻颤,晕眩的感觉始终没离开。 “为了方谨?” 关方谨什么事?不过他知道方谨……是了,常瑄告诉他的,就算他知道小悦、小敏都不稀奇。 “所以你早就知道方谨就是南国帝君宇文谨,打算投奔他的怀抱?”他的目光炯烈,饱含怒恨,语调里净是尖刻。 错愕回看,我眼中浮现困惑。“方谨是宇文谨?怎么可能!” 忽然,我想起常瑄几度欲言又止,想起他碰上方谨的诡异表情。会不会是常瑄夜闯南国后宫,在宫里见过宇文谨? 天,我还以为自己远远离开了南国宫廷,谁知,我与宇文谨竟是这般有缘?难怪他提起女子干政,总是气呼呼,总是怨君王有志不能申,难怪他的话题总是不离国家朝政。 所以方煜是……不,是宇文煜,宇文煜是王爷,至于他和宇文谨的赌约……我终于弄懂了,他不愿意入朝,只想背起药箱子云游四方,若非遇上我,他并不想回宫求助宇文谨,替我寻找月神草。 “承认了?”他的嘴角挑起冰凉笑意。 承认什么?承认命运在同我开玩笑,承认我总是被未来摆一道?承认我费尽心思,仍旧躲不开他、逃不离宇文谨? 人定胜天?鬼话! “果然,他是你的……那句话是怎样说的?备胎是吗?” 指责我?哼,我忍不住轻笑。 “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不是我和宇文谨,是你和穆可楠。” “我们成亲了。” “可不是?早知道我该乖乖地进宫和宇文谨成亲,说不定,有另番际遇。”我同他对峙着。 “你要我硬下心肠,让她们两个守一辈子活寡?” “以前你可以做到,我承诺留下之后,你的心就软了?原来承诺会让人失去身价。” “你非要这么刻薄?” 推开被子,我轻蔑道:“我刻薄!?独一无二是你说的,专情是你要给我的,怎么可以承诺了我,转过头又推翻承诺?哼,做不到的事,就别让嘴巴出头。” “你!”他用力指着我,目光如炬,好半呐说不出话。 生气?那我不是更有立场? 恨恨拂袖,他在屋里乱逛乱转,嘴里喃喃自语:“不,我不要跟你吵架,这样解决不了事情,到最后你只会千方百计逃离我,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 他突然转回床边,站定,对着我说:“你知道可楠跟我讲什么吗?她知道我爱你,知道不管是她、凤书或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你,她不指望留下我的心,只希望我同情她,给她一个孩子,让她有所依靠。” “很好听的说词。”我在笑,笑得讽刺,他的道理说服不了我。 “这个时代的女人和你的时代不同,她们不能离婚再嫁,从坐进大红花轿那刻,她的人生就捏在我的手上,我对她有责任。可楠是那么骄傲的女人,却要求得那么卑微,你说,我该怎么做?” 是啊,我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随便,爱结婚便结婚、爱离婚便离婚,这么随便的我们,何必介意专一?是我笨。 “你知道她为我挡下一箭吗?如果不是她,我们再无见面之期,你该感激她。” 无言,真是的……心量窄的我,竟然连感激都不懂了。 “我能为她做的不多,只是一个让她倚赖终生的孩子,都不行吗?”他抓住我的肩膀,摇得我头晕脑胀。 他不懂女人,女人今天要了一个孩子,明天要你的人,后天要你的心,再下来,她会要你一生向她相爱相系。我是女人,我懂身为女子的贪婪。 但我心知肚明,这些话,半句都不能说,一出口就成了自私。 “你就这般不能容人?” 瞧,我都不说话了,还能被编派,这是不是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没关系,反正我的形象已经很烂,再差一点也无所谓。 “殿下言重。谈什么容人呢?嘉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怎敢干预殿下的私事?”推开他,他是他,我是我,从此再无交集。 “身为女人,你就不能多两分同情?我不知道你在计较什么,她们根本威胁不了你,她们很清楚我有多看重你,你是我爱的女人,谁都不能改变。”他把我拉回身前,抓紧我的手腕,不满我的冷漠。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不晓得忍住多少愤慨,才控得住拳头,不捏死我这个不讲道理的女人。 猛然间,他眼底的痛苦撞上我的知觉。 看清楚了,在龙床上,他眼底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捕抓的眼光是罪恶感──他因为同自己妻子欢好,对我有罪恶感。 这种话说出去,怎能合理? “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给她们一纸休书吗?她们犯下什么错?错在嫁给我之前,不知道丈夫已经爱上别的女人?或者你要我永远不碰她们,让她们无出,使我有借口休弃她们?”他痛苦地问。 不,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也做不来。可自己做不来的事,我却要逼他去做。我似乎……做错了? 看着他消瘦的脸庞,自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心软了,他是那样睥睨天下的人物啊!他骄傲张狂、英武伟岸,我何德何能,让这样的男子为我心伤。 “如果这是你要的,亲口告诉我,我为你做到。”他深深叹气,把头埋进掌间。 摇头,我无法亲口说出这种话,我还有道德良知,无法这样对付两个屈居下风的女人。 看着他的痛苦,我责备起自己。不是说爱他吗?不是要把他的快乐摆在第一位吗?不是他好了,我便好了?为什么要制造他的痛楚?我早知道,我们是两道不可能的并行线,价值观相差那么大的两个人,却不知死活地一试再试,试痛了彼此。 心底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他的想法没错,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他已经为我让步太多,我凭什么苛责于他?他把责任和爱情分得那样清楚,他说了,爱情归我,难道我夺走他的爱,还能逼他不去负责任? 负责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他若不是负责的男人,怎么会以天下为己任? 颓然靠在墙边,我缓缓吐气。 那么多人说了我错,我打死不认,但他的沉痛却让我认下错误。同意了,真心同意他们的说词,我的确太自私,我只想着自己,却没顾虑到他的心思。 他的苦让我失去任性本钱,我既然爱他,怎能把他锁在自己设定的圈圈? 唉……妥协了,这次,妥协得彻底。 “阿朔。”丢掉嘲讽、抛去讥刺,我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震惊,现在……”吞下最后一丝不平,我艰难道:“现在没事了。” 他看着我的转变,眼里带着不可置信,满目愤怒化为怀疑。 “你说真的?”他的口气里有浓浓的不确定。 “再真不过。”我勉强自己说谎。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所以,你是想通了?”他猛地抱住我,口气里有藏不住的激动。 “我早该想通的,三爷对我说过,那个……是穆可楠该得的。” 事实上,我没有想通,只是妥协,只因我再也不要折磨这个我爱、爱我的男人。下次吧,下次有空,我再慢慢说服他,别把我和他的“责任们”摆在一起,给我一方小小的土地,我要在那里,亲手培养照护我们的爱情。 我拿不到朝朝暮暮,至少可以得到天长地久吧? 三爷毕竟是对的,他有先见之明,他知道我聪明,知道我一定会想明白,果然是多两分体谅、减三分妒嫉,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以,你不走了?”兴奋在他眉眼里、在他语调里,在他控不住的笑容间。 不走是死路一条,还是得走的,但我会回来,因为舍不下他,因为我还不肯借着死亡回家。 偏着头,我伸手抚上他的脸。他瘦了、黑了,负责任的男人最吃亏。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贴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深深叹气,似要把满肚子郁气尽吐。 “你必须承诺我。”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告诉自己,再对他更好一点吧!他是好男人,只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承诺什么?” “承诺我当你的爱情、当你的天长地久,不当你的责任负荷。”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责任负荷。”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我对甜言蜜语,有高度欲求。”我趴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 吸气,不吵架真好。 他笑了,把我从胸前拉开,额头碰额头,眼底的痛苦化为宠溺。 他是那么宠我啊……我怎么会看不清楚,怎还能为难他?是我的错,真心诚意认错。 “想听什么?我喜欢你,再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人比喜欢你更多。” “老套。”我摇摇头。 “那……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我要你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一辈子。” “这是承诺,不是甜言蜜语。”我挑剔。 “你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这是事实,不是甜言蜜语。”我挑剔又挑剔。 “你很难伺候。” “我这么难伺候,你还要我?数到十,给你时间反悔。十、九……”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不必数,我永远都不会反悔。” “永远是很长的,话不要说太快。” “不要跟我解释永远有多久,尤其对来自未来的你,我知道就算是‘永远’,也不够。” “好吧,我巳经给过你机会了。过了今天,不管我再讨人厌,你都不可以把我丢掉,我会巴得你紧紧的,说不定会害你窒息。” “我喜欢被你巴得紧紧的。” “如果我八十岁了呢?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巴紧,你能忍受?” “八十岁的老太婆还能把我巴紧,我会很快乐。” “为什么?” “那代表我把你养得很好、很健康。” 我叹气,这就是甜言蜜语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学会。男人呵,是可以被训练的。 一室静谧,无端端加深了亲昵与感性。 “阿朔,我很嫉妒。”我亲亲他的嘴角、下巴。 他笑着追上我的唇,给我一个热烈。“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第一次不是我。”我回吻他,然后贴在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心像战鼓,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切,所有女人都会为了自己有这等影响力感到骄傲吧?我浅浅笑开。 “有差吗?以后你会有几千几百次。”他笑着搂紧我,暖暖的嘴唇亲吻着我的额头。 “没差吗?如果我的第一次去找那个宇文谨呢?” 我退开两步,动手拔下发簪,让乌黑秀发垂下。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几分风情,却在他眼里看见情欲。 “你还真懂得如何刺激男人。”他捏着我的下巴,泼墨似的浓眉飞扬。 “我独特、聪明嘛。” 拉开衣带,我在向他示爱,他看见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改为抚摸,粗租的指茧磨着我的脸、脖子、锁骨……抚出我一阵阵颤栗。 他哑着嗓子,带着无尽的笑意。“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写一本甜言蜜语录,让我不必肠枯思竭,也找不到让你开心的话。” “好。”这件事,我愿意为他做。 他拉开我的衣服,看见颈上的两道伤口,皱了眉头。 “没事,我不痛。”我用手指顺着他消化不良的眉头。 “你不该伤害自己。” 我不问他怎么知道那是我自己弄的,他有太多的眼线心腹,随时为他报告,我比较想知道,接下来我该如何让他为我血脉贲张。 我抓起他的手,用脸去摩擦他的掌心。“你不教我,我不会做,你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了。” “很好,从此以后,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他的唇随着指头下滑,一个抚触、一串轻吻,他对我的影响力和我对他的一样大…… 夜深沉,身心沉沦,这个夜晚,我与他成了再也分不开的个体。 看着他沉睡的脸庞,我知道他累坏了。昨夜……他很辛苦。这种事,男人总是比女人付出更多。 我没吵醒他,打算等天亮再同他商量,我要他把常瑄借给我,让常瑄日夜兼程将我送回南国,解了毒,我立刻回京与他相聚。 躺在床上,我应该很累的,可就是没办法入睡,穆可楠和李凤书的脸轮番造访我的梦境。还是无法不介怀吧?但,能怎么办呢?不妥协、继续折磨这个男人吗? 三爷说了,那是使命,上天要他为帝、要他造福大周千万百姓。皇帝该怎么当,我心里有数,他对我做的,已经远远超出。 三爷说他身处云端,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处不胜寒,却还是让自己爱上…… 继续说服自己吧,只要我认定这样才是正确的,就能安心面对。 轻巧下床,我坐在镜台前,缓缓地梳理满头乌丝,却不经意发现两根白发。才十七岁啊!怎么就早衰了?是这份爱太劳力费心,亦或离别相思欺人太甚? 拿出包袱,我把被打乱的东西一一归位,收拾妥当,提起包袱,才走两步,就听见阿朔冷肃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猛回头,顺着他的眼光,我看见手上的包袱。不好,他误会了!心呛着,包袱因而落在地上。 我的心虚看在他眼里,成了罪证确凿。他抢上前,一把抓住我。 他苍白着脸孔,深邃的轮廓里有着深邃的哀伤,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他捏住我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之捏碎。 “你又来了,是旧事重演吗?前一夜要我陪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隔天,马上穿上大红嫁袍,远嫁南国!” “不是这样的……” 他不让我把话说完,打断我:“你什么都不在乎吗?身子给了谁都没关系吗?只要能达成目的,要你怎么做你都毫不犹豫?哈,我老是忘记,二十一世纪的女人都是这样的,那个叫做一夜情,什么都不算数的,是不是?” 他黑亮的眼珠子扬起风暴,太阳穴鼓鼓地跳着。 “不是的,你要让我把话说清楚。” “你的话能听?言而无信是二十一世纪的习惯,还是你专门拿来逗我的乐趣?承诺?天长地久?哼!见鬼了,我居然还信你说的话。” 他抓住我的手指加上力气,痛得我呼叫出声。 “你也会痛?我还以为你只会让别人痛。” “阿朔,我没要走……不对,我得走,但是我会回来的……”面对他的愤怒,我语无伦次,简单的解释居然被我弄成不打草稿的谎言。 “说谎!”他暴跳如雷,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我没说谎,我发誓,我每句话都是真的。” “连吴嘉仪三个字都是假的,你身上有什么是真的?” 不对,吴嘉仪是真的,章幼沂才是假的。算了、算了,这个时候不是计较真假的时候,我该把话说清楚。 “阿朔……” “别叫我,别想再耍弄我,从现在开始,由我作主,我要怎样便怎样,你愿意留下也得留,不愿意留下也得留。” 说完,他恨恨推开我,一个踉跄,我往后跌去,撞到椅子、摔在地上。那痛,痛入骨髓…… 他没回头看我一眼,笔直走出屋子,然后我听见他对常瑄怒吼:“从现在开始,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不准任何人见她!不、不能是你,去找别人来守着她……谁让她逃跑,谁就提头来见我!” 闭上眼睛,我又搞砸了。苦笑,我真是流年不利呵…… 第三十二章 章断 被囚禁的前几天,我拚命拍门,求们外的侍卫让我见阿朔一面,他们文风不动,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求送饭的人替我传话,把阿朔给的金手炼送给他们作贿赂,链子被拿走了,我的信依然石沉大海。 我退而求其次,哀求他们让我见常瑄,但不知是传话的人没传,还是常瑄对我着恼,他始终没走上一趟。 第十天,我数着所剩不多的药丸。 来不及了,我心知肚明。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那些药也没办法护我一路平安回到南国,所以,接下来我能做的,唯有认命而已。 从那之后,我再不喊叫要求,送信送话这种事,做与不做都没差别。我安静、安分,定下心等待死亡上门。 很糟对吧?我和阿朔总是阴错阳差,可是我落入这个时代,不也是阴错阳差之下的结果? 恼的是,我竟浪费那么多时间,同他争取那些无聊的原则,你追我躲,凭白错失相处机会。 真是的,如果早知道只有两年,我才不管皇后怎么想,都要任性到底,就算非得和穆可楠、李凤书大打一架,才能挤到他身边,我也会勇往直前。 可悲,人总是要走到死亡面前,才看得清楚。 我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甜言蜜语录 明知道他用不到,他身边,再不会有像我这么难伺候的女人,可我还是要写,用不灵光的毛笔字,歪歪斜斜地写下无数句子,想象着他会用什么口吻对着我说这些话…… 我在想象中,幸福着。 我划个圈圈,为你圈出一个幸福世界,我不管你来自未来或深渊,我深信爱情能超越一切。 蓝色的夏天、蓝色的爱恋,蓝色的你,教我爱上蓝色的思念。对你,我只想奢求一句──爱你,四季不变。 我甘心为爱搁浅,只要你牢记,爱你,是我不变的心情。 认识你,我的生命之歌变得精彩悦耳,爱上你,我的未来变得充满期待。 …… 第二十三天,在我写下最后一句甜言蜜语时,阿朔终于出现,而花美男跟在他身后。 我以为我和花美男的交情已经断了,但是他仍旧慷慨地送给我温润笑容。 相较起三爷,阿朔可没那么大度宽容了,他凝着脸,泠冷地望我。 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心抽疼。那是我的杰作,还是因为公务繁忙?我不去想,时间很少,能做的事更少,我只想放纵自己。 走向前,忽略他的冷淡,我抱住他、圈上他的腰,让两个身子紧紧相贴靠。我的思念啊,需要他的气息来抚慰。 他的反应是推开我,脸上没有分毫欣悦。 我让他寒透心了?唉……也好,恨总比爱容易放下。 “你要见我?”冷冷的四个字从他唇里吐出,不再充满感情。 见他?对啊,可是理由已经不存在,见不见,都是多余。不过我还是点头,说:“对。” “做什么?” 抿了抿唇,我抬头,笑得一派天真,好似那日的事没发生,争执从未离间过我们。 “我想告诉你,你是个很好的男人,谢谢你对我那么好,谢谢你纵容我的过分,更谢谢你容许我胡言乱语,谢谢你无条件爱我……” 要谢他的事很多,一时半刻说不了。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拒绝我的温柔,要不是花美男在旁边,我肯定把他拖到床上,大战三百回合。 “你以为说这种话,我就会放你去南国?”这次,他没抽回手,只是板着脸孔,冷淡说道。 “南国?不,不必去了,我要留在这边,和你一起回京。”我摇头,仍然笑得甜美,我要在他的记忆里,存下最后一笔。 来不及已是注定,无论如何都回不去,只是对方煜……不,应该是宇文煜,我对他很抱歉,抱歉他费心费力,只是空忙。 “实话还是谎话?” “你已经分不清楚了,对吧?”在他面前,我成了放羊的孩子。 “对,你这个女人……”他口气上扬,带了两分温度。很好,他总是无法气恼我太久。 “对不住。”我抢在前头说。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每个字。”他用了决裂字句,但表情出现松动。 我来估估看,他还得气多久?三天、五天?我乐观猜,不会超过十天。只是,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十天等他气消。 “我理解。”我回答他。 我总是在做来不及的事,会不会与我的性格有关?我想笑的,可他的态度那样凝重,我怎能用轻狂再伤他一回?“可是,我还是想对你说,未来,不管事情变成怎样,都不是你的错。” “你还想变成怎样?死心吧,往后所有的事,我决定,我说了算!” 笨,生死有命,不是他说了算。可我没同他争辩,笑道:“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知道就好。”放心了,如果死亡是躲不开的事件,我不要他自责太深。 “五日之后,大军班师回朝,你跟着队伍走。” “好。”这次,我决定当个好商量的女人。 放下话,他看我一眼,转身,别开脸,离开。 花美男没跟着他走,他走到我面前,沉郁的眼神几乎让我招架不住。 拜托饶过我,不要再责备我了吧……话噎在喉间,竟是出不了口。差一点点,我就要对他诉苦了。 “我以为你会想通的。”他勾起我的下巴,与我对视。 “显然,我没有你想象中聪明。” “你够聪明,但是太固执。”他叹气,伸手,拂开我的散发。“事事不会尽如人意的,你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也不懂自己在笨什么。”要是早一点弄通就好了。 “我必须留在关州,暂且代理端裕王的职务,不能跟你们一起回京,一路上,你自己小心。” “好。” “不要再和四弟对峙了,他不会比你好过。” “我知道。”回身,我把写得乱七八糟的语录折起来,递给他。“有机会的话,帮我交给阿朔,好吗?” “为什么不自己给?” “现在我拿什么给他,他都不会收吧。”我嘲笑自己。 “吃到苦头了,才知道回心转意?”他嘲笑我。 “是啊,我老是吃到苦头,才晓得该转弯。”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他把东西收进怀里。“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还是非惹事不可的话,等我回京再动手?好歹有个人可以救你。” 我笑了。原来友情不是说断就断,他还是愿意护我、替我出头。“今天他肯来,是你劝的?” “你说呢?”他用斜眼瞄人,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额头。 “知道了,我保证会先找到盾牌才去当箭靶。” “算你聪明。好了,等回京城,我给你带上‘天下第一楼’的醉鸡。”他拍拍我的肩,给我一个定心笑脸。 他转身,我望住他的背,舍不得就这样分离。 “三爷。”我唤住他。 他停顿脚步,旋身。 我望着他的脸,千言万语卡在心间。咬唇、掐腿,忍耐过三回,终于还是忍不住奔入他怀里。扯着他的衣服,我泪水悄悄滑落。 “对不住!” “怎么了?”他轻拍我的背,像以前那样。 “我不该对你说那么过分的话。”我被愤怒冲昏头,以为伤他能弭平胸口疼痛。 “我已经忘了,谁教你记住?女人,真是小心眼。”他轻笑道。 永远呐,他都是那个知道我委屈的人…… “对不起,你对我那么好,我却不懂感恩。”如果喜欢我是他不能说明的悲愁,我怎能把盐洒在他的伤口上? “没事,以后记住我的恩情,千百倍还我就行了。” 他试着让我的心情好转,可他不晓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我连一倍都还他不起,哪还能还上千百倍? 他被我的泪水弄得手足无措。“不哭不哭……好吧,你把对不起我的事,一一说清楚。” 有话可说,的确可以让人忘记伤心,吸吸鼻子,我从他身前抬起头。“被打板子的时候,我气你没道义,不赶快来救我,害我挨了好多下。” “这件事我有错,我的确太慢到,不能算在你头上。这件,你没对不起我。” “我在心里不叫你三爷。” “那你叫我什么?”他好笑问。漂亮的笑纹从他嘴角延伸,他是个帅到能把少女、师奶一并歼灭的男人。 “我叫你花美男。” “像花一样的美男子?是有点缺乏男性气概,幸好你只在心里喊,没说出来灭我威风,我原谅你了。” “我生气你老是嫌我丑,又不能理直气壮反驳,只好在背地偷骂你。” “你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我不过实话实说……好吧,算我失言,再丑的女人也经不起这种打击,不算你的错。” “我气你替穆可楠说话,你是我的朋友,不可以站在她那边,就算真的是我小心眼,身为朋友,你只能帮我骂她抢走阿朔;我气你叫常瑄别找我,虽然战况很急,阿朔很危险,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不管我;我气你给腰牌,要我离开,气你把这里划成穆可楠的地盘,气你没在第一时间通知我,阿朔决定让穆可楠名正言顺;我气你把国家朝廷看得比朋友还要重!” “听起来,不像你对不住我,比较像我对不住你。” 噗哧一声,他终于把我惹笑,低下身子,他用帕子拭去我的泪水。“不哭了,好吗?” 我吸吸鼻子,说:“嗯,不哭,该说的事儿都说完,不需要再装可怜。” “你真是坏女人。”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再拍拍我的脸,对着我,无可奈何一笑。 “我知道。” “却是坏得这么可爱。”他捧起我的脸,细看。 “我可爱吗?”我在脸旁比了个v字手势,再鼓起腮帮子,捏出两个小拳头贴在脸侧,学网络美女的可爱动作。 “对,很可爱。”他拉下我的手说。 “那,有没有美丽?”我把头发轻轻一拨,试着风情万种。 他没说话,只是冲着我笑。 “不然,有没有很性感?”我轻咬食指,露出性感美女的表情。 “做人不要太过分。”他忍不住,揉乱我的头发。 我们相视而笑。我问:“还是朋友?”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深吸气,他的手落在我肩头,轻轻一捏。“我要赶快出去了,别让四弟多心。” 点点头,我送他走。目送着他远去背影,我苦苦地扯了唇角,真正的对不起我没说出口,对不起……我无法响应他的感情。 第一次毒性发作,是在深夜,时间没有维持很久,却痛得我连下床力气都没有。 我终于经历阿煜口中的疼痛,但他形容得不够贴切,至少他没告诉我,疼痛过后,整个人会像脱一层皮,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 常瑄出现的时候,我知道班师回朝的时刻到了。 我靠在床边,微微喘气,汗水湿透了背脊,半个时辰前的那阵巨痛消蚀了我的力气。 “姑娘,时辰已到,大军整队待发……”常瑄的声音在发现我的虚弱时终止,他奔至床边,焦虑地看着我的容颜。“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常瑄,再帮我一回,好不?” “是。” 看着他烁黑的眼珠子,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即使他对阿朔忠心耿耿,我也只能信任他。 “我渴。” 他转身到桌前替我倒水,喂我吞下。这时我才发觉,喉咙痛得像火在烧。 不是寒毒,不是冷得像进入冰库吗?怎么却像火在烧?我又挑出阿煜的错处,可怎能怪他,毒发的人都死光了,谁来传承经验? “常瑄,我说谎了,我身上的七日散没解,刚刚,我发作过。”我喘着气,缓缓对他道。 “什么!”他脸上没有增加太多表情,但紧握的拳头冒出青筋。他是个很克制的男人,和他的主子有几分相像。“姑娘很久没吃药了。” “御医开的药会造成昏睡、畏寒,多服有害。幸好我遇上宇文谨的弟弟宇文煜,他是个高明大夫,他给我制了许多药丸。药丸虽不能解毒,但能延缓毒发时间。” “药丸在哪里?”他急急转身,翻箱倒柜。 “别忙,都吃光了。原本我们约定了日子,他去为我找解药,说会在药丸吃完之前回来,要我在南国等他。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本想,只要在约定的日期内赶回去就行了,可是……”耸耸肩,我也没想到会让自己来不及。 他眼底闪过懊悔,牙齿紧咬,刚硬了脸部线条。“我不该勉强姑娘离开南国,是常瑄害了姑娘。” 后悔了吗?后悔不把我说会死这种话当一回事?没关系的,谁的一生不做几件后悔事。 “我从不骗常瑄,却骗过一回,就害了自己。人,真的不能说谎,对不对?”我凄凉一笑。 “我去禀告殿下,常瑄护送姑娘回南国。”旋身,他的动作快得我几乎叫不住。 “常瑄!来不及了。”我勉力撑起自己。 这时,他的右脚已经跨出门外,却猛然定住,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般缓缓回身。 “不服药,我撑不了几天,从这里到南国……”我对他轻摇头,言下之意够明白了。 “我去找军医,他们会有法子的。” “御医都解不了的毒,军医哪有办法?常瑄,别走好不?我需要你。” 他恨恨地捶了下门框,走回床前。 “不要为我难过,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活不久。”能遇见宇文煜是天大的幸运,现在,老天爷只不过把这份幸运收回去罢了。 “如果待在南国,姑娘可以活得更久,是常瑄的错。” “什么谁对谁错?没人想过会变成这样的。常瑄,我没时间可以浪费在计较对错上,你认真听我说,接下来的事很重要。”我握住他的手,诚恳道。 “是,姑娘吩咐。” “宇文煜告诉我,如果停止服药,毒性就会发作,刚开始会全身发冷,觉得被冰块冻上四肢百骸,那种刺,会让我每分知觉受尽折磨。当疼痛从手脚传到身躯,再传到脑子时,我就会失明,再然后……”我想了想,抬眉。“没有然后了,我昨天吃掉最后一颗,而那种痛,我已经碰上两回。” “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试着鼓励我。 “没有了。宇文煜说过,一旦毒发,只有大罗神仙救得了我。常瑄,我不是诚心吓你,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不确定自己还剩几日可活,还要碰上几回这种疼痛,我需要你的掩护,没有你,我办不到。” “为什么要掩护?” “这个痛很磨人的,尤其最后几天,我不要阿朔看着我痛,不要他为我受折腾,他身上的包袱已经够沉够重,我没道理再增添他的负荷。” “如果你真觉得对不住我,就陪我撑过最后几天,好不?”我软声哀求着。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懊悔不已。 “相信我,我很怕死的,如果有一点点希望,我绝不会放弃。记不记得?我曾经抢走你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那次,我就是要告诉阿朔,我非回南国不可。我试图为自己争取时间,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他喃喃自语。 行军队伍里只有囚车和运送粮物的板车,没有马车。 高阶的人乘马,低阶的人步行,受伤的穆可楠和阿朔同骑,而我,没有估错,和常瑄同乘。 阿朔在前,我们坐在黑大个儿背上,在后面跟随。 看着穆可楠娇弱地靠在阿朔身上,我的心隐隐抽痛。痛的是见他们感情日渐升温,痛的是阿朔没有回头,连一次都没有。 还气我吗?不知道,那日过后,我们再没见面。 也好,懂事温柔的太子妃一定比我更懂得体贴,她和李凤书肯定不会胡闹,有她们的真心爱恋,阿朔会逐渐遗忘我的银手炼,幸福地活着。 遗忘,是上苍赐给人们最好的礼物,不管是快乐的、悲痛的,都会被公平地遗忘在生命轨迹间。 回程路上,疼痛从一天两次,慢慢增加到三四次、五六回。 我本来还天真以为,七日散嘛!了不起痛个七日,就saygood-bye,结束我的无限畅游卡,让我回到家乡。我甚至安慰自己,没缴旅费,硬是在异乡多玩了二十四个月,这七天的痛,就当交易吧! 哪知道,用毒之人心狠,硬是让我痛过十二日,还不肯收了我这条命。 我痛得没办法进食,只能勉强喝水,没有镜子可以让我看看自己的狼狈样,但常瑄的眼光已经让我充分了解。 我心疼他眼底的悲怜,却阻止不了他的自责。 不痛的时候,我总是强打起精神,不断同他说话,企图逗出他两分轻松。可惜,我始终没成功过,他是个很紧绷的男人。 这天,晨起拔营,我坐在大树后头,等待出发的时间里,疼痛再次发作。 我的血管像被冰块封冻般,刺痛在每一处有知觉的地方蔓延开,痛一阵强过一阵,彷佛有千万把刀子在血管里面,又彷佛有千万根针细细密密地插在毛细孔里面。 我死命咬紧牙关,不让嘴巴喊出半点声响,用力太过,牙龈因而绷裂,腥臭的血液随即在嘴里累积。可喉咙着火似地疼痛着,我吞咽不下去,血渗出唇瓣,沿着嘴角流下。 痛!我以为对疼痛的容忍度正在进步中,但这回,比以往剧烈百倍的疼痛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咬着自己的手臂,咬出一个个吓人伤口,我用后脑撞着树干,我做着所有能分散疼痛的事,痛却是一分分强烈。 “常瑄……我好痛、好痛、好痛……”我哭得像个孩子,以为闹着、哭着,有人哄着,疼痛就会自动消失。 常瑄脸色铁青,绿色的筋脉在额间冒出,他硬是撬开我的牙齿,塞进软布,不让我伤了自己。 “你杀了我吧!我不要忍了。”我颤巍巍地伸手,要去拔他的刀子,却使尽力气也无法将刀子拔出。 他哀戚地看着我的动作,却舍不得阻止我。他不能抱我,他很清楚我痛起来的时候,每个震动、碰触都会让我更痛更痛。 汗水濡湿我的衣裳,分明冷得那么厉害,怎会汗水层层飙过? 我不懂,是怎样的恨,会让人发明这种毒,要置人于死,却又不肯教人痛快?忍不住了,我推开常瑄,痛得在地上打滚。 “姑娘不要,殿下会看到。” 一句话,他提醒了我。 阿朔啊……我想起来了,我要瞒他…… 揪紧常瑄的衣服,我把头塞进他怀里,一下一下地撞着。 不要再痛,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我痛得意识恍惚,痛得五脏六俯全移了位,我不记得痛过多久,只觉得皮肤上的刺痛缓解,血管不再感觉爆裂,而牙关松了。 我知道常瑄在替我擦脸,但我拉住他的衣服,不肯离开他怀间。我知道他在为我梳里头发,但我只想贴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温暖,是我迫切需求。 是鞭子的抽动声让我回到现实世界,我抬头,看见面目狰狞的阿朔高举着长鞭,而常瑄的手背多了一道血痕。 “你们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寒冽,像十二月的北极圈。 “姑娘冷。”常瑄硬着头皮说。 “你抱着她,她就不冷了,真是聪明的好方法?”阿朔的口气冷峻刻薄。 常瑄沉默。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吧?可不说话就不会引人猜忌?我没这么乐观。 “常瑄是你一夜情的新对象吗?”他一把将我从常瑄身上拉开。 我看住他,不说话,是没力气说,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拚命坐直,不教他看出我半分脆弱。 我的沉默在他眼底成了挑衅。 “我不会被你激怒!” 这话是什么意思?喔……懂了,他大概以为,我为了他和穆可楠同骑而故意演戏,惹他发火吧! 吞吞口水,我笑得张扬,“我已经影响不了你?真可惜!” 他怒瞪我半晌,愤恨地抓来一个人,说:“你,与吴姑娘同乘。” 常瑄拗了,打横将我抱起来,冷冷走到阿朔面前说:“常瑄誓死保护姑娘回京!”然后掠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阿朔想发作,但穆可楠适时走来,她轻轻对阿朔说:“走吧,大军在等着你下令开拔呢!” 他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甩袖走开。 这天,常瑄的马走在后面,遥遥地离了队伍好长距离。不是刻意的,是我的疼痛太强烈,发作起来,马一动弹,就会让我痛得想咬舌自尽。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是因为我痛得太累,也是隐约知道,时间剩下不多。 黄昏的时候,大军来到城郊外,远处的高山,沐浴在斜阳余晖中,彷佛镀上一层丹漆,挺拔峥嵘中更显得辉煌灿烂。 山脚下,几幢茅屋、几竿修竹,那是我梦想中的家园,竟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炊烟在晚风中摇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似有若无,晚归的农夫戴着斗笠,走向他的家、他的幸福。 这是我在人间见到的最后一幕── 之后我便瞎了! “常瑄。” “是。” “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话?我看不见了,好害怕。”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腰间,我想抓住些什么,害怕被淹没在黑暗洪流中。 “姑娘,你还痛吗?哪里痛?”他的语气急切。 他真是嘴笨,反反复覆地,除了问我痛不痛,再也挤不出其他的话。 我明明是害怕的,却被他笨拙的口才弄笑了。“放心,我不痛,只是害怕。常瑄,帮我带话给阿朔好吗?” “好。” “告诉他,我不是死去,我只是回家。” 就快结束了吧?感激在最后一段里,疼痛没有来困扰我的神经。 把头贴在他怀里,我汲取着暖意,点点湿意落在我的脸上。那不是我的泪水,我没哭,我很平静。 “常瑄,你有没有话想要告诉我?” “有。” “说说看。” “常瑄对不起姑娘。”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来关州的,我若不肯,你勉强不了我。还有别的话吗?” 他没说,我等了好久,轻轻笑开。“你不说,我来说,好不好?听不见声音,我好慌。” “好。” 说什么呢?又不能毁谤他的主子,我们之间的共通话题太少。“我讨厌韩愈。” “常瑄去把他杀了。”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再度惹出我的笑意。都不知道韩愈出生了没有,他就要去杀人家,真过分,好歹人家是一代名儒。 我开口:“我讨厌他什么都不懂,却爱乱说话。 他写祭鳄鱼文,命令鳄鱼不得食民之畜,以肥其身,要鳄鱼迁居大海,否则将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必尽杀鳄鱼乃止。笨,鳄鱼要住在淡水沼泽,食陆地动物才能存活,搬到大海会死的。 他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所以草木无声,遇风则鸣,水无声,风荡则鸣。哪是啊?他没学过声波,不晓得空气里的波长……” 声音弱了,却不肯闭上嘴巴,我突然想起奶奶曾批评隔壁的三姑六婆,说她们就算死了,嘴巴也不会腐烂。那是不是在讲我啊?我全身都死透了,嘴巴仍然舍不得停下。 “……孔子说,苛政猛于虎,柳宗元说,赋敛之毒甚于蛇,为政者不能不思……尧舜禹汤……爱民之深……忧民之切……待天……” 靠在常瑄身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终不可辨。手无力垂下,我知道,结束了。 常瑄也知道了,他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夹紧。 他飞马向前,风自耳际吹过,不知奔驰了多久,恍惚间,我隐约知道他拉紧缰绳、下马,一阵马声嘶鸣,他着地跪下。 他坚定的语调中带着哽咽:“请殿下见姑娘最后一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