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凊沂公主》 第一章 故事之初 我叫做吴嘉仪,二十四岁,雌性动物,正在念硕士班。 会想要拿学位并不是因为我能力高超或热爱学问,而是因为全球正值金融风暴时期,失业率居高不下,工作难找,怕被冠上米虫别号,只好拿念书当职业,用学生身份来掩饰无能。 我的母亲生性乐观,她常安慰我说:“不要担心,再过几年全球经济好转,刚好轮到你毕业,到时,找工作就和到7-11买便当一样简单。” 她笑逐颜开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敢浇她冷水,说她女儿念的是烂大学、烂研究所,就算企业征才,恐怕也不是人家想要的那块材料。 我不只名字普普、成绩普普,连在家里的排行也普普。 我们家是俗称的田侨仔,土地很多,都是三代以前的老祖宗留下的,哪只小鸟心血来潮想要巡视一圈的话,恐怕得停下来休息好几回,才能把所有土地飞透透。 我有两个姊姊,她们以勤奋认真出名,大学毕业后,两人合作搞有机农业,做得有声有色,去年还拿到十大杰出农民奖;我有两个妹妹,以美貌著称,一个从事模特儿行业,立志当林志玲,以嫁入豪门为终极目标,一个目前在念音乐系,决定进攻演艺圈当蔡依林。 此外,我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同卵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作怪捣蛋的能力也很相当。 如果老妈的运气够好,在第一胎就把这对恶魔生下来,就不会有我们前面这群嘉芳、嘉铃、嘉仪、嘉慈和佩华。 你发现了吗?为什么前四个女儿都是嘉字辈,老五却叫做佩华,难道她身上的血液和我们流的不是同一款,她的亲生母亲和我老爸有不伦关系?错!那是因为我阿嬷英明神武,她提出一套聪明睿智的见解,在报户口之前,扭转父亲大人的意志,硬把嘉华改成佩华。 她说:“一嘉二嘉三嘉四嘉还不够,再嘉(加)下去,下一胎还是女的怎么办?” 果然,在五妹改名作佩华之后,妈妈如愿生下双胞胎弟弟嘉纬、嘉祺。 聊到这里,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家阿嬷她是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是的,她希望在嘉纬、嘉祺之后,我妈妈再接再厉,多嘉(加)几个儿子,以便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光明正大、光芒万丈……虽然我不明白生儿子和这些光字头的成语有什么关系,但可以确定,我们是重量甚于重质的家庭。 我家住在乡下,传统观念很重,所以阿嬷当我们家的慈禧太后当得得心应手,因此可怜的媳妇老妈常常委屈地说:“如果我没生到嘉纬、嘉祺,你爸说不定就要娶小老婆进门来帮忙生小孩了。” 这种话往往会挑起女儿们的仇恨意识,因为我们前面几个女的,从小到大,都是眼睁睁看着阿嬷他长吁短叹长大的。 大姊说:“要是身处在提倡一胎化的国家,我们前面五个女儿,都会被爸偷偷埋在屋后的榕树下。” 夹心饼干老爸会出来打圆场说:“幸好我们家生得够多,才能延缓台湾人口老化趋势,总统应该要颁奖给我。” 小妹对阿嬷重男轻女颇有微词,她说:“幸好爸不是皇帝,不然光派我们五个去和亲,哪还找得到敌人入侵国境?” 至于我,则是那个从头到尾不加入讨论、保持中立、两方不得罪的烂好人。 可是你不要以为没说话就没事喔,大家庭,人多口杂,石头随手乱丢都有人会被砸到,我就是经常被砸的倒霉鬼。 小弟说:“不行啦,和亲的话,三姊一定会被退货。” 小小弟说:“退货还是小事,就怕和亲国觉得自己受到污辱,发动拒买我国货、断三通、除交流,联合国际孤立本国,才叫惨剧。” 够不够恶毒?那就是我的双胞胎弟弟。由此可知,我妈在生他们时,心中一定是积怨已深,才会生出这对性情变态的小兄弟。 我承认自己不起眼,身材没有大姊二姊高挑(谁叫我抢食抢不赢她们),长相比不上两个妹妹(她们靠脸吃饭,在上面下了重大投资),连下半身都小输两个弟弟(输了个裤头里的昂藏家伙)。 在这种处处不如人的环境下,我唯一养成的优点是骂不痛、打不惊,凡事随遇而安。我的个性平平、不热中竞争(反正争也争不赢),深懂老二哲学,彻底遵行不太好、不太坏、不抢眼、不惹眼的中庸之道;我奉明哲保身为圭臬,以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为人生至理名言。 当然,身为人类多少有点小叛逆,但我的反叛通常留在肚子里,只有偶尔、不小心、不自觉的情况下,才会让逆贼出笼,破坏我完美的文静伪装。 我常想,这么不起眼的女儿,如果丢掉个三年五载,爸妈老奶奶外加兄弟姊妹们,恐怕也不会觉得奇怪,了不起在数人头的时候,数来数去少一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少了谁。 但六个月之前,我的命运产生了转变。 那天,我走在马路上,碰到一个帅哥加上一位美女,要不是两人吵架吵得轰轰烈烈,我一定会在他们身上幻想王子公主间美好的爱情故事。他们在吵什么,我不是太清楚,比较有印象的部分是,那个女生张牙舞爪的姿势破坏了我对美女的所有想象。 当我经过他们的时候,帅哥突然转身抓住我的手臂,问:“小姐,我们交往好吗?” 十个白痴会有九个半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中,不赏对方一巴掌已经很对不起自己,怎么可能点头说好?!但恰恰好的,我就是那半个知道被利用,还笑着猛点头,说“好啊、好啊”的花痴蠢蛋。 开玩笑,一个人一辈子有几次机会可以被帅哥利用?何况他的美色是会让正常女人发春的那种。于是我的眼光巴在他的脸上不放,于是我让帅哥搂住肩膀一路傻笑,于是我理解了小说里面那句“如果眼光能杀人,我已经被砍得伤痕累累”是什么滋味。 但在我的“于是”尚未结束时,帅哥已经搂着我、拐弯绕进巷子口,然后转过头对我说:“谢谢,再联络。”接着就走掉了。 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却舍不得自己的男人缘在这里划下终点,于是,我决定让“于是”继续。 “于是”我回到宿舍,“于是”我打开计算机,“于是”我把这段“王子的五分钟情人”写下来,贴到部落格里面。本来只打算写两千字的小短文,却没想到莫名其妙东拉西扯,拖成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更莫名其妙的是点阅率居高不下,在一连串莫名其妙之后,出版社找上我谈出书问题……最后,我手上多了一张支票。 这不是我写的第一本小说,我在部落格里面发表的文章比我写的论文字数多更多,但这一本,让我首度感激蔡伦伟大的发明。 事实上,我去过好几家书局,高点阅率并没有帮到我太多忙,有进“王子的五分钟情人”的书局不到三分之一。更惨的是,当我来到那些有进书的书局,在店员的带领下,还得花好大的工夫才找得到自己的书。 从这种种迹象看来,我深信这是自己出版的最后一本书,而手上的支票将成为出过书的唯一证据。我没有富裕到把支票裱起来当纪念品的本钱,对名牌货也不是太感兴趣,最后,我决定把这张支票拿到旅行社,换一趟不太远、不太近、有文化、有意义的北京六日行。 行程规画得很好,我玩得相当尽兴,虽然没有熟人同行,但我是那种随遇而安、自爽型人物,就算同房的女生很讨人厌,就算导游身上的香水味会让我打喷嚏,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旅游兴致。 就这样,前五天的紫禁城、景山公园、长城、颐和圆……每个点,都在我脑袋里面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登长城那天,天空飘了点雨,浓厚的乌云压得老低,层层迭迭,像拨不开的灰色棉絮,从长城上向四周望去,那一片壮阔的绿,让我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悲壮胸襟。 旅游最后一天的行程不多,早上要参观天坛,中午吃过名闻遐迩的北平烤鸭之后,就要整装到机场。 问题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相信吗?和我同房的讨厌女生竟然没叫我起床,而我也没听见morningcall的声音,肯定是她把铃响给按掉了。 昨晚,我翻来覆去睡不好,老是有一些片片段段的陌生场景跳入梦境,一双眼睛、一个男人、一枝没带钩的鱼竿、一种莫名心悸……醒醒睡睡,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充斥在我脑海间…… “……我学会,不争只会比争更惨,而且要争就要争到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手段用尽,不能看他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 沉重的语调在耳边反复回荡着,我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觉得心沉甸甸,说不出的难受。 当我终于醒来,竟发现手表的指针不偏不倚压在十点钟方向!跳下床,我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发现同房女生早就不见人影,她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而我的行李却还乱成一团。 不会吧,我被放鸽子了?现在是晚上十点还是早上十点?我用力扯开窗帘,天空是亮的、马路上车潮汹涌,所以是……早上十点…… 轰!完了、完了、完了,昨天导游说七点半要集合,他们已经出发了吧?!恐慌在胸口撞击,我拚命喊完蛋,被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不会死得很惨?会不会出现两个公安,诬赖我跳机,说我打算偷渡大陆当台妹?会不会下一秒钟,人蛇集团敲门,鼓吹大陆同胞爱用台湾货? 我急得跳脚、急得破口大骂,该死的导游,这么不负责任,我一定要向观光协会投诉,告她把旅客留在异乡,这条罪一定会让她被判终生监禁!我还要找立法委员开记者会,公布旅行社的名字,让他们在经济不景气的时代里,雪上加霜、风雨飘摇…… 我把该骂的骂过、该跳的跳完,用昨天买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填满肚子之后,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坐到梳妆台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出笑意,也努力挤出一百个“没关系”的理由。 白痴哦,怕什么?这里的人说中文,又不是拉丁文,语言能通,就什么都通了。何况我口袋里还有人民币,包包里有新买的北京指南。 啊,对,机票、护照咧?我把护照和机票统统拿出来,一一摊在床上,越看越安心。 很好、很好,统统都在,我只要把行李整理好,跳上出租车,司机就会把我安全地送到机场。然后,上飞机、下飞机,回到温暖的台湾宝岛,不到几个小时,我又可以到处听见热情的政客在喊爱台湾啦!最大的损失了不起是北平烤鸭和天坛,没事嘛! 等我的两条腿平安站在台北盆地之后,再来搞投诉,要是旅行社不理,就买两箱鸡蛋,蛋洗旅行社,闹闹闹,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不但能把旅费拿回来,还可以小赚一笔红包费。 想到这里,心平气定,我那副淡然自在的轻松模样又回来了。进浴室,刷牙洗脸的时候,我甚至能展开美妙的歌喉,松弛紧绷的神经。 但要是当时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一定不会唱“被风吹过的夏天”,而会改唱“北极星的眼泪”…… 第二章 时空交错 背起装满行李的黑色包包,我一身轻快t恤、牛仔裤和长袖白外套,头绑马尾、脚踩过季nike。都不是特贵的名牌货,但对出国旅游来说很适合,好走好跳,而且就算大脑没带好,丢东落西,东西掉在异乡,也不会心疼懊恼得想去撞墙。 我走出饭店,想要招一部出租车直攻机场,搭乘下午两点半的飞机。可是怪的是,等了老半天,竟然等不到半部出租车。昨天晚上进饭店的时候,明明还看见出租车大排长龙的啊! 算了,走几步路运动运动也不坏,最近吃的都是名厨佳馔、宫廷点心,腰间恐怕悄悄增胖好几吋。何况,再利用机会多看看这个老北京,用眼睛对它做最后巡礼也不错,下次再来,不知道是民国几年几月几日了。 昂首阔步,我帅帅地戴起耳机,打开mp4,一面哼着林俊杰的江南一面往前走。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 我嘴巴唱得很爽,可是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我几时走进这条不知名的巷弄里?身边的景物很面生……不行,这里肯定叫不到出租车! 我把行李背紧、加快脚步,果然一拐二拐,我走到大街啦!可是…… 揉揉眼睛,再看清楚四周,我随即被定身了。 “热呼呼的包子,一个两文钱……”讲话的是个穿灰布衣的古代人。 “姑娘,来看看这绣荷包……”拿荷包的是个穿着长袍、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 这、这……我的嘴角抖两下,硬着脖子往前走。这条街、这些建筑物、这些人,未免太古色古香了!街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喧扰的小贩热情招呼,一股浓浓的古韵与繁华气息围绕在身旁。满街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古代服饰,男的穿深衣、布衫、袄子,腰围角带、系腰,头戴凉巾,女的身穿长裙、衫子,头戴牙梳、顶叉。 这些打扮,怎么看怎么奇怪,但我对中国历史不熟,认不出这是哪一代的服装……喔,胃阵阵抽痛。而我的闯入对来来往往的人们而言一样很突兀,他们眼底的惊讶与怀疑不会比我少。 我会不会是走进了某个影城,恰巧碰到人家正在拍某出古装年度大剧?如果是的话…… 伸长脖子,我张大眼睛仔细在四周寻找,想说至少会找到几部摄影机,还有几个灯光师、导演之类的工作人员,可找了半天,除了找到更多双诧异狐疑的眼光之外,一无所获。 好吧,不是拍片现场,那么是……喔,是观光街,为吸引各国观光客,故意弄成古意盎然的街道,刺激消费! 但我在三秒钟内推翻了这个想法,如果这里是观光街,不可能看来看去只看得到我这个观光客,而且他们盯住我的目光,也不会是这种看团团圆圆的“观赏式眼神”。 呼……脑子乱,心更乱。 “小姐,苹儿终于找到您了!”一阵带着些微硬咽的惊喜呼声传来。 我回头,立刻有人扯住我的袖子。 视线往上调整,一张可爱的粉红色圆脸映入眼帘,那是个俏生生的少女,她一边抹泪、一边殷切地望住我的脸。她梳着丫头髻,身穿粉色长衫外罩青绸掐牙背心,看起来年纪很小,约莫十三、四岁。 “你认识我?”我指指自己。 “当然,难道……小姐别吓苹儿,您不认得苹儿啦?”她的小嘴倏地张大,两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迅速落下,让我的心连抽了好几下。果然是好演技,可以拿金马奖。 “苹儿?” “小姐,您吓坏苹儿了。”那口气、那语调,连表情态度,都很那个……诚恳。 她见我半天没动静,扯住我的袖子就往街道另一头跑,害我的行李包包在背上扑扑跳。 “小姐,您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呀?是不是跟那些番邦胡人买的?老爷和夫人看见,肯定要气坏。”她一面回头一面说话。 老爷夫人……我一语不发,跟在她身后,努力消化她的话语。 “苹儿知道您不爱参加花赏节,可那是宫里吩咐下来的,您总不能让老爷抗旨,违逆皇帝是要杀头的啊!” “什么叫做花赏节?” 见她那么认真,我突然想起前一阵子看过的穿越古代小说。有可能吗?我也跟人家穿越时空,回到了古代?不过很快地,我便笑自己肯定是发疯了。 你看,我一身t恤、牛仔裤加上运动鞋,手腕上戴着在西门盯买的手炼,四百九十块买的,银制品,上面的英文单字是书写体的“love”,很标准的现代人装备。还有我的包包,是跟小妹借的,上面还挂着旅行社的吊牌,吊牌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了我的名字吴嘉仪。 书上不是说过,通常穿越这种事只有灵魂办得到,肉体只能留在现代当植物人。意思就是你死一次,头痛醒来,刚好发现自己附身在某个自杀没成功的千金小姐身上。 而我……低下头,再看一眼球鞋和红色棉袜,根本不符合穿越的条件嘛!所以啰,推翻“穿越说”,我铁定是置身在某个拍片现场,只不过导演和工作人员还躲在屋里,开会讨论下一场戏怎么取景。 那我可得认真点,万一让导演相中,让我从女配角变成女主角,一部片红透大江南北……嘿嘿,那我不就可以抢在小妹前面进入演艺圈?到时,看那对多出来的恶毒双胞胎,还会不会三不五时批评我的长相很抱歉。 微笑,我准备伸手跟苹儿要剧本,好在拍戏前作足准备,谁知苹儿却像被什么惊到似地,猛然停下脚步,害我来不及收脚,鼻子直接撞上她的后脑匀。 嘶,痛痛痛痛痛……我痛得龇牙咧嘴。 “小姐……”她转过身,拉住我的双手,无预警地,两颗、四颗、六颗眼泪拚命往下掉。 天,这个女人是属海棉的吗?一挤就掉水! “您……小姐,苹儿胆子小,您别吓坏苹儿。” 说不上为什么,她的眼泪竟然让我从头冷到脚底,一颗颗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ok!我不吓你,你也别吓我。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不管我问的问题有多智缺,你都当没听见,只要尽你最大的努力回答我,doyouunderstand?”说话同时,背脊也窜上一阵冷意。 “小姐,什么叫做欧咖、智缺?后面那一串怪话又是什么?”她迟疑地问。 嗯,很好,是我白痴,竟然对古人(不管是真古人还是假古人)撂英文,足见我的智商不如自认中那么高。 “不管那个,先告诉我,这里在拍哪部戏?”最后一次,我把赌注压在拍片上面。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用两颗无辜的眼珠子盯着我看,转也不转。 很好,赌输了。第二把,改压在……观光街。“为什么这里除了我,看不到其他观光客?” 她还是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答不上话。 抿紧唇,只剩下最不可能的原因三……我沉重吐气,说道:“好吧,我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作了些心理准备,但看到她圆瞠的杏眼时,还是忍不住呒了口口水,一面为人类的眼睛可以张得这么大感到惊奇,一面为自己将要面对的窘境在心底哀号不已。 她嗫嚅半晌,好不容易才说出话:“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章幼沂。” “这是什么朝代……” 慢慢地,我耐心地在不害她心脏病发的情况下开始套话,一句两句三句,结论出炉──我的的确确掉进古代了,再不必怀疑。 我的眼角发抖、嘴角发抖,手脚也抖得很整齐,在现代这叫做帕金森氏症,在古代嘛……叫做惊吓过度。 苹儿说,这个国家叫周,属于什么时代,说实话我还真的不知道。魏晋南北朝吗?还是那个封建制度盛行的周天子时代?或者只是一个附庸小国?都怪我历史读得零零落落,对各个朝代没什么概念。 我是侍郎家的小姐,上有四个姊姊、两个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在家里属于那种三不管地带的人物。我娘是小妾,生下我没多久就过世了,姊姊哥哥都嫁娶了,因为爹爹的官做得不错,皇帝老子很赏识他,有意为我和妹妹赐婚,故藉花赏节邀我们进宫,与皇子、高官贵胄们做第一次亲密接触。 据说,我不愿意进宫,是因为有了心仪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我得喊他表哥,他是大夫人娘家的人。严格而言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在我看来,表哥表妹联姻听起来就是有那么点怪异。 为躲避进宫,我一大早就从府里溜出去,留下纸条,说是要去投奔表哥,现在全家人上上下下把府里翻了个透,搞得鸡飞狗跳。 真是见鬼,都离家出走了,还交代去处?!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是心地善良,还是得到脑浆缺乏症……哦,不对,她没脑爆加智障,听说还是个才华美少女,名气一路传到宫里去,经常有人上门求亲,要不是家中双亲非把她嫁给尊贵显赫族群,说不定都当娘了。 其实我可以问出更多讯息的,但苹儿显然已经被我的问题弄到接近精神崩溃,我只好闭上嘴。我可不想才刚刚穿越时空,就吓死自己的贴身婢女。 在强烈震惊过后,我用拉梅兹呼吸法勉强自己平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代老祖宗的至理名言,要当俊杰,就不要把自己搞得手足无措。 不要怕,反正就是穿越嘛!很简单的(哪里简单啊,呜呜),了不起在这里待个几年,回到家里,就像睡过一觉,没损失的(才怪,要是吞下毒药、被火烧、掉进山谷、让虎头铡砍掉,却没回到现代呢)。没事、没事,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这阵子穿越小说红透半边天,一套接一套出版,我原本以为是出版社应广大读者要求,为了刺激市场经济,企图拚杀出一条血路,但现在,我有了不同想法。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已经把地球破坏得差不多了,在重度破坏过程中,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弄错,导致老有现代人不小心闯入过去的时空,一番经历之后,又回到现代。这群穿越的人数肯定不少,就算没有万分之一,也有百万分之一。 问题是,这种穿越经历怎么能够随口乱说?要是真的说出来,肯定会被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就像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被外星人抓去配种的地球人一样。于是文笔好的人,舍不得这份特殊记忆被淹没在岁月里,便开始动手将之记录下来,让它们以小说形式出现;而不会写小说的,便在阅读同时温习着自己曾经有过的经验。 所以啰,这类书越卖越好,没看过的人反倒成了落伍族群。 至于以现代装扮出现这点……只能用地球破坏问题越来越严重,穿越的条件自然越来越随便的原因来解释了。 好啦,不管那么多了,收拾起胡思乱想,先掌握住重点。 第一,安心过日子,等在这边的角色意外身亡或寿终正寝之后,我就会回到五星级饭店里(会吗?大概会……吧)。 到时睁开眼睛,就会发现那个讨人厌的女生还是和我同房,还是一样把电视开得震天价响,逼我用枕头蒙住耳朵,在肚子里骂她三百回合。 第二,尽量表现出古人的样子,温良恭俭、出口成章,能做到几分是几分,至少在圣诞节大跳钢管舞这类事情是绝对不能做了。 第三,绝对不能招惹古代男人,情啊爱的,碰了准惨,弄到最后,说不定还会被皇帝赐死(不信去翻翻梦回大清)。可是,我应该可以躲过这种困扰吧!这年代,女人的重点是美丽,至于我,呵呵呵,小小尴尬。 就这样,我和苹儿回到侍郎大人府里,在没让旁人发现之前,换下一身轻便衣服,当起章家千金。 我不断自我催眠,不断自我告诫──吓死自己不会让日子比较好过,聪明的人要学会顺手推舟,逆流而上是鲤鱼在做的事情,千万别笨到以身试鱼,就当作在北京六日行中,一不小心抽中无限畅游卡。 所以啰,定下心,睁大眼睛、适应环境,说不定回到现代后,部落格里又会出现一本超高点阅率的小说…… ※※※ 沐浴更衣之后,我穿着粉色单衣,坐在楠木做的书桌前,一下翻翻章幼沂的画册,一下打开她的画稿,再碰碰她心爱的古筝,努力消化满肚子接收到的新讯息。 唉,这个章幼沂好日子不过,怎会没事把自己搞成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别说琴棋书画,我连毛笔都没拿过几次,书法作业几乎是两个姊姊轮流帮忙搞定的!这下子,我想要当不好、不坏的女人,秉持中庸之道,恐怕难上加难。 颜面神经不自觉抽动,烦呐……挠挠头发,突然发现不对,我的及肩秀发几时变得这么长?回过身,抓一撮头发到胸前,立刻惊到,我没吞生长激素啊! 趁苹儿出去,我赶紧拴上门,把行李里面的随身小镜拿出来照了照,毕竟这年代的铜镜模模糊糊的,有照和没照差不多。打开镜盒,只消一眼,随遇而安的我开始心慌意乱,瘫软在床上,手脚发抖症再次发作。 很好,好得不得了,我居然回到了国中时期,也就是十五岁那年夏天的模样。会这么确定自己回到了十五岁时期,可是有原因的。 本姑娘全身上下最自豪的地方叫做皮肤,别人的青春期满脸长豆子,我的青春期却拥有白里透红、掐得出水的雪白肌肤,别人在擦抗痘乳霜、吞荷尔蒙的时候,我大鱼大肉,胶原蛋白多到让我的小脸蛋端端端,弹性十足。 直到十五岁的夏天,额头才冒出人生唯一一颗青春痘。 我在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之后,跑去问妈妈:“妈,你有没有听过谁因为长青春痘自杀?” 妈妈连头都没抬半下,一面拔鸡毛一面说:“有。” “谁?” “白痴!”她回答得半点不犹豫。 妈都这样说了,我哪敢问下去?长青春痘已经够可怜,再变成白痴,不就是痘痴双重障碍!?于是我闷闷地离开不重视亲子教育的母亲,和那只渐渐被剥成裸尸的母鸡。 而此刻,那颗似曾相识的痘子就躺在额头正中央,像救护车上面那盏灯一样,闪烁着刺人光芒。 “小姐!”苹儿在门外大叫,口气着急,好像有人拿着鞭炮拴在她的裤腰带上。 我赶紧把镜子收进行李里面,再把包包迅速藏到床底下。那是我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所有的秘密昭然若揭,这个险,我不能冒。 打开门,双眼红咚咚的苹儿见着我,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小姐,又扑簌扑簌地掉下眼泪。 好会哭喔,古代一定没泪管阻塞这种毛病。 “发生什么事情?”我问。 她转过身去拿巾子,替我把湿淋淋的长发绞干,硬咽道:“没事。” 刚刚喊得那么急,现在又说没事?我没好气地转了转黑眼球。 “你不说话,光哭,我会舍不得。讲讲看,我办得到的,就替你解决,如何?”我展现高度诚意。 “小姐……”才说完两个字,她就跪了下来。“小姐,您救救橘儿吧!夫人要赶她走,可橘儿十岁就被卖进府里,家中已经没有半个亲人,她出了这个门,要往哪里去?” “为什么大娘要赶她走?” 待苹儿娓娓道来,这才知道因为我离家出走,看门的被打十棍,贴身丫头橘儿要被赶走,而苹儿则因为找回小姐,将功赎罪,只被罚没收两个月俸禄。 不过是出门绕绕,也能绕出这么大的事儿,真是够了。我吸口气,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去见大人的,但当小姐的怎能不为贴身婢女出头,这违反古装剧原理。 “好,别急,我去找大娘谈谈。”我轻拍她的肩安慰道。 “不必去了,娘马上就到。”一个娇娇甜甜的声音传来,让人如沐春风。 可一抬眼,我对上两道和声音不协调的锐利眼神,心底立刻打了个突。这个女孩长得很美,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倘若不是眼神里满满的怨怼冲淡了几分丽色,是个容易让人怜惜的女生。 “幼芳小姐。”苹儿低身行礼。 幼芳小姐?记得苹儿说过,她是我的妹妹,大娘所出。四目相交后,我怀疑起她和我有仇,因为只有仇人才会用这种眼神盯人。 这就是一夫多妻的坏处,夫人之间争来争去,难保不将这种竞争意识感染给小孩,时间长久,兄弟姊妹之间哪有什么手足情谊。 我细看她,她嘴边带着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想来,紧接着登场的,不会是个好相与角色,皮得绷紧一点。不知道这家人有没有家暴习惯?这年头搞家暴,可是没有妇幼专线可以报案的。 思及此,肩膀立即硬两分,背脊挺直,但我尚未就战斗位置站好,一位高贵的妇人已经出现,她一登场,气势就让人畏缩三分。 是她!不必怀疑,那身端庄富丽的银灰色锦锻长袍,那份冷淡从容的气势,那看着人的清例眼光,让我不自觉地抖落满地疙瘩。 清清嗓子,我使出这辈子从没用过的温柔嗓音说话:“女儿让娘操心了。”委婉屈膝,我将古代女性的柔顺全力表现。 “你也知道自己的行径让人担心。” 她的口气像冰,明明是艳阳天,外面的太阳大得晒人,她却有本事让屋内的温度立即降个十度。若是运几批这种人到二0一0年,冷气机可以停产、北极熊不会淹死、温室效应马上获得改善。 “女儿做错,请娘责罚女儿,别对下人出气。”吸口气,我把话一次说齐。 “你以为我是在出气?错,我是在惩罚他们也惩罚你,要你们好好记取教训,别再犯错。”她的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可是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我起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我就联想起陆游家里那个拆散他和表妹,让他写出“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恶婆婆。 “女儿不懂,还请娘教诲。” “人责为债,每个人有应负的责任,若没负好自己的责任,便是欠债。下人们的责任是看好主子!没尽到责任自该还债;至于你,我惩罚的是你的良知,让你为他们的受罚而痛苦,往后你才会牢记住自己的言行举止会牵涉到多少人。” 哇,好大一篇道理,果然是厉害角色,这种话,我老家的慈禧奶奶半句都说不出来。 垂着头,我继续装温柔。 “从你出生开始,就被当成千金小姐,由一群人服侍着长大,双手不沾阳春水,不必卑躬屈膝受人指使,家里供你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样样学,你以为凭借的是什么?” 命好?投对胎?大学教授说过,要出人头地得念好大学;想念好大学,得先念好中学、好小学;想在好小学里争出头,就得先去最好的贵族幼儿园排队;想念贵族幼儿园?成,投对胎是重点要件。所以啊,人生的未来取决于落土八字命。 这是万金难买的真理,但这种话我可不敢在这位看起来很可怕的中年妇人面前说。 “家里供你这样的生活,你长大了、有能力了,自该回馈家族,而不是学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满脑子鸳鸯蝴蝶。” 怎么回馈法?我直觉想问,但东风夫人又抢在前头说话,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这次的花赏节对你和幼芳而言很重要,我们家族里出过一个贵妃、两个妃子、五个嫔妃,你们的二姊嫁给二皇子当了侧妃,可惜这几年始终没有产下子嗣……” 关我屁事,难不成要跟我借腹生子? 她叹气后续道:“当今皇帝迟迟未立太子,没人知道下一个登上帝位的会是哪个皇子。皇六子和皇二子的母后淑妃,圣眷正隆,但皇后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可皇三子无意朝政,皇四子腿残,皇九子年纪尚小……”她敛眉沉思,显然在为下一场博奕选择赌注。 她不开口,谁也不敢接话,待她再抬起头时,眼底闪过两道光芒。“幼沂、幼芳,我要你们在众多的皇子中间露脸,为明年的选秀作足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嫁给某某皇子?要是运气好、挑对人,嫁到未来的皇帝,便力争上游,攀登皇后宝座,并努力当一个优质的生产机器,产下一堆龙子龙女,紧接着,提拔娘家哥哥弟弟当宰相、辅国、军机……万一眼光不准呢?一辈子不就毁了!? 她一定没听过杨国忠的故事,不知道马嵬坡下的杨玉环死得多惨烈。历史证明,嚣张没有落魄的久,人呐,乐天知命才能长命百岁。 我很想翻翻白眼,但当视线对上“娘”的时候,立即反射性地挂回一张知礼懂事的乖巧表情。 看吧,我是那种识时务,识到不能再识的女人。 谁知幼芳竟当场下跪,扯住大娘的裙摆猛掉泪。“娘,我不要!一旦进去那深宫,想再见面就难了呀!芳儿舍不得娘。” 她说得楚楚可怜,两颗晶莹泪珠从眼里滚下,害我心疼了好几下,很想跳出来,拍胸脯、大声说:“妹子,你别去了,这种小事交给姊姊搞定就成了。” 后来,苹儿在私下无人时才告诉我,幼芳小姐对表少爷有意思,可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表少爷的心思只在我身上。这也就不难解释她对我的敌意了,自古以来,引发女人相残的症结都是男人。 幼芳的眼泪让冷然的东风夫人整个人柔软下来,她握住女儿的手,既无奈又期盼地说:“娘知道你的心事,可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成的呀!虽说你表哥是个人才,但终究身无功名,他还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才能考上科考。何况,选秀女是咱们家的荣耀,多少女孩子想有这样的机会还不可得呢!” “娘,芳儿想留在您身边……” “你别学幼沂夹缠不清,这次的事娘费了多大力气才瞒住你爹,要是一让你爹知道,事情还不知道要闹腾多大,你可别要害了你表哥才是。你知道,你爹爹向来不喜欢你表哥,未来倘若他有心仕途,还得靠你爹爹相助。” 夫人话说完,幼芳立刻闭嘴,一张小脸上满是委屈。 太强了!我很想给她拍拍手,利用女人为男人牺牲的高尚情操逼女儿妥协,古今中外,只有这位太太办得到。 她们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来说去全是识大体之类的陈腔滥调,我半句都没听进去,只一心想着要在什么时候插进话,把可怜的橘儿救回来。 好不容易,夫人的眼光又落回我身上。 心里一咚,我随即扬起笑脸,乖巧道:“娘的训诫女儿懂了,往后再不会任性行事,但能不能央求娘,让橘儿回来服侍我,幼沂保证……” “永远不见你表哥?”夫人接话。 “永远不见!” 我连考虑都不考虑,答得斩钉截铁,抬眉,发现幼芳用忖度眼光揣测我,于是忍痛掐了大腿一下,拍出两滴泪水,以示心痛。 “这是你自己说的,假使你说话不算话,我随时让橘儿走。” “女儿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人责为债,女儿是该还债于家族,为章家争得一份荣耀。” “你能晓事最好。” 就这样,我留下橘儿,一个比主子还漂亮的婢女,而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救了我一回。我在这件事情上头学会因果,学会在种下因缘之前,要先考虑谨慎。 第三章 一会深宫 一袭白底绣银丝长衫,几朵描绘的梨花零散地飘在裙摆间,举步,梨花便在足间飞舞,教人眼花撩乱。上了马车,坐定后,拿着镜子,我慢慢习惯在影像模糊的铜镜里面寻找自己的形影,有难度,但练习久也就惯了。 “小姐,你真美。”橘儿说着,将我头上几条编缀了银线的发辫拉到身前。 我抓起来细看,那手工……赞叹呵,这年代的女人,个个手艺高强。 橘儿才说完,幼芳妹妹立刻开口:“是啊,姊姊美貌天下无双。” 我的美貌天下无双?这叫做睁眼说瞎话,相信的人一定是脑袋或视力发生重大问题。 “谢谢妹妹夸赞。”我答得虚情假意。 “但愿姊姊进宫后,能迷倒众皇子,为章家争光。” 靠女人争光?章家未免太有出息。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是打死不说的。 于是,我谄媚地抛出另外一句:“幼芳妹妹,倘若姊姊有幸入宫,为家族添光彩,表哥他……” 我挤出两颗泪水,用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表情,委婉地传达“表哥已是自由身”的消息给她。 “姊姊真甘心入宫?”她美丽的柳眉皱成一直线,深思眼光望来,似在怀疑我的话有几分真实性。 “不甘心又如何,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次离家被找回来,我心底就有了谱儿,表哥与我,此生无缘。”说得够清楚了吧?要吃的话,就自己夹去配啦! “若这是姊姊的真心话,那么幼芳向姊姊立誓,会好好……陪伴表哥。”她用帕子按按眼睛,再度看着我时,满目柔情。 “谢谢妹妹。”我温柔地握住妹妹的手说。 在这个不熟悉的年代里,多树立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况且,我对那位表哥公子半点意思都没有,拿来当礼物刚刚好。 “小姐,到了。”马车停下,马夫在帘子外头通报道。 橘儿和幼芳的婢女小云应声先下车,两人在下面接应。我接在幼芳之后下车,放眼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仕女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眼花撩乱。 我身上的梨花裙子算什么?眼前的女人,妆化得一个比一个浓艳,那衣裙件件华贵精致,绣凤雉共舞的、描百花齐放的,或全色,或朦染,或镶金嵌银,或缀玉石水晶,她们把最美的衣裳全搭在身上了。 这些女子们,或艳若牡丹,或娇似芙蓉,或俏比紫薇,或美如蔷薇……“东风夫人”都不出门做比较的吗?还是她脑袋里哪根筋打死结,以为皇子不对牡丹感兴趣,会看上我们这两朵小茉莉? “姊姊。”幼芳向我靠了靠。 很好,现在是姊妹同心的时候。我挺胸,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上一片湿。这小妮子气焰高、胆子小,标准的没见过世面。 “没事儿,跟姊姊来。”我领着她往宫门方向走。 不多久,有太监拿了牌子,对过身份,领我们进宫。 我们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跟着一群又一群的仕女往前走,终于走进花赏会的园子。园子里万紫千红,百来种花卉一齐怒放,自有一番气势,再兼俊男美女穿梭其间,更是一幅盛世气象。 “姊姊,我们去亭子里歇歇。”幼芳指指前面的凉亭。 里面没有人,但亭子外面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年轻男子聚在一起说话。 “好啊。” 我走几步,回头,发现幼芳被我远远抛在后面。这才想起,我现在不必赶捷运,应该改掉一分钟走一百三十步的超级速度,慢慢学习安步当车。 “姊姊真心急。”她用绣帕掩嘴一笑。 心急?喔,她以为我急着对那几个男子释出善意?也好,让她去错认,免得她把我当成表哥争夺战里的假想敌。 我尴尬地笑两声,放慢脚步,跟在她身边。一路上,指指花、点点草,漫无边际地聊着话儿,好像梨花吐蕊、杜鹃含苞很了不起似的。在我的耐心用罄之前,龟爬速度终于把我们带进亭子里。 坐下来,不等橘儿动作,我先自行拿起杯子,连续倒了两杯水仰头喝干,喝得紧呀!可放下杯子,我发现橘儿、幼芳和小云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盯住我。 又做错了,大家闺秀是不会这么粗鲁的。耸耸肩,没办法,新世界的生活过没几天,我还适应不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行为守则。 “呃,我只是太渴。”我干笑两下。 幼芳、橘儿、小云皆拿起帕子轻笑。说实话,这招最难学,笑便笑还怕人撞见,看来我的新生活还有得磨练。 我忍不住再看橘儿一眼。真是的,除下这身衣袍,橘儿怎么看都比我更像小姐,为什么爹爹不直接收她当义女,再把她送进后宫,胜算岂不是更大几分? “姑娘真豪气。”一个男音突地传来。 我猛然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孩,眉宇间英气勃勃,宽宽的嘴边衔着一抹笑,大眉、大眼、大嘴,连酒窝都比人家深,显得坦率豁达,亲切可爱。他看起来应该才十五、六岁,身量未足,但我保证,他长大后可不得了,肯定是个万人迷。 不过……他刚刚说姑娘真“豪气”?我再笨也知道,这不是夸赞之词。这时代,女人被称为豪气,就像我们那个时代被叫做女强人一样,笑两声可以,深层的意思就别往下多想。 他坐下,拿起杯子细看两眼,再打开茶壶摇两下,闻闻茶香,朝后方点头,跟随在后的太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杯,为他斟上新茶。 “公子真阔气。”我还他一句,口气淡淡的,不是挑衅,只是打趣。 他挑挑浓眉,略带兴味地看着我。 我也挑眉,回望他。他是个好看男生,多看几眼不会教人厌倦。 “这是百花茶,取春夏二季花瓣烘制而成,茶水温润,最适合用玉杯来饮。”他试着解释自己的阔气。 “倘若这壶里装的是万艳同杯,须用金杯盛饮,或者是千红一窟,适用水晶杯子,不知道这位小公公的干坤袖可以变出多少个杯子来?” 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就是忍不住想讽刺他的摆阔。财不露白有没有听过?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招摇的。 “万艳同杯?千红一窟?那是什么茶?”他皱起眉头问。 不好意思,剽窃了红楼梦里面的点子,这就是我糟糕的地方,肚子里有三两酱油,就忙着把瓶子撞得咚咚响。 “万种花瓣酿的酒叫做……”我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万艳同悲”,“千片红色花瓣熔成茶叫……”我又写下“千红一哭”。 他看着我,笑容扩大,深深的酒窝冒出来。“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到你手里,就带上悲哀?” “你好,花可不好,百花怒放是为了结子成果,繁衍后代,可不是让一群有金杯银杯的人折下来同欢。” 他听了我的话,敛眉沉思。 幼芳扯扯我的袖子,我才又记起,与男子高谈阔论不是这时代女子的高竿作法。 起身,走人啰,再扯下去,说不定我会把波霸奶茶、飘浮咖啡都拿出来讲两轮。 “姑娘且慢。”男子出声阻止。 幼芳回头,我只好跟着停下脚步。 “若姊姊得罪公子,还望公子见谅。”幼芳显示出良好教养。 “不,我想请教二位是谁家的姑娘?” “家父是吏部侍郎……” “章大人?” “是。” “听闻章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通?” “那指的是姊姊。”幼芳朝我看一眼,脸红扑扑的。 他看我,眼底的兴味更浓了点。 他瞧我有趣,我见他却平平,帅是帅了些,但不过是个小鬼,比我们家双胞胎弟弟还小上几岁。 “幸会。”他朝我点点头。 我不回他话,不褔身,扭头大刺刺离开凉亭。 不多久,幼芳碰见几个熟识的朋友,跟着她们走了,我便带上橘儿四处逛逛,顺便在她身上探听,夫人要我当成目标的皇子有几个。一会后,我得知当今皇帝年四十三,育有二十一个皇子、十二个公主,除去夭折了的四名皇子和两名公主后,还余下十位公主和十七位皇子。 以皇子为标的,扣掉后面八个未成年的,剩下的九个都是人中之龙,允文允武,志在邦国。最前面四个已经有了功勋,分别被封为端裕王、禹和王、靖睿王和权朔王。 其中二皇子禹和王是我的姊夫,纳有三正妃和三名侧妃,我二姊幼棋是其侧妃,他在朝中权势颇大,爹爹和哥哥都与其交好。 端裕王最年长,二十六岁,被封于关州为王。本来那里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在他的经营之下,风调雨顺,百姓乐业安居,是个相当有能力的皇子。 靖睿王是嫡长子,由皇后所出,自幼聪慧无比,很得皇帝的喜爱。听说他七岁成诗,九岁能文,十一岁时跟随科考的举子一同缴卷,硬是一让皇帝挑出来点了状元。可惜他生性不爱受拘束,不喜与朝廷重臣周旋,因此虽满腹经纶、才华洋溢,当皇帝的机率却大幅降低。 皇四子权朔王才二十岁,可是已经带领士兵征服北方部族,他武艺高强、战功彪炳,军功人人称颂,北方居民还给他起了个别号叫做“战神”。可惜,他在上一场战事中意外受了重伤,两腿不良于行,当皇帝的机率一样很低。 再来就是六皇子镛翔、八皇子镛雍、九皇子镛晋、十一皇子镛梓和十二皇子镛贯。他们虽无功勋,但也尚未指婚,如果在这时候被相中,成为正妃的可能性很高。 换句话说,我的目标应该锁定在端裕王和六、八、九、十一、十二皇子身上。当然,禹和王也不错,但基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篮的道理,二姊先嫁先赢,我只要负责剩下的部分即可。 可人算不如天算,万一皇帝继续增产报国,万一他的帝位硬是要传给哪个至今未落土的小皇子,章大人和东风夫人就非得再接再厉,以皇上为楷模,为创造宇宙人类继起之生命而努力了。 “小姐,我们躲在这里好吗?” 这会,我和橘儿又寻了个没人的亭子坐了下来。没有金杯玉杯,但茶水一样好喝,而且我热爱甜食,满桌子精致的糕点饼干满足了肠胃,最重要的是,这些全是天然有机、手工制作,不含人工甘味、防腐剂和反式脂肪的甜点,有益身体健康。 “当然好。”如果我打算阳奉阴违,口头上应承,私底下叛逆的话,躲越远,越不让人看到我,是最正确的作法。 “若是回去夫人问起的话……橘儿不知该怎么说。” “就说小姐我尽力啦!反正这也怪不到咱们头上,那些皇子又没在身上挂名牌、做标记,谁知道哪个是端裕王,哪个是六皇子、八皇子的?”我笑得满脸贼。 真有错,错在朝廷的行政效率不彰,怎能怨我不够尽心尽力? “我看小姐根本不想顺夫人的意。”橘儿嘟起嘴,秋水明眸闪着光彩,声音宛若出谷黄莺,动听至极。 “橘儿真聪明。”我在她脸上捏一把,吃吃豆腐。人人都爱看美女,我也不例外。 “橘儿不懂小姐和小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哪里不懂,说出来,我替你分解分解。” “表少爷是好,可再好都好不过皇子呀!光是尊贵的身份,表少爷就远远不及,何况能嫁给皇子是天大荣耀,今日成妃,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为后,母仪天下,名垂千秋。” 看来东风夫人的观念没成功灌输给两个女儿,倒是全让小婢女给听了进去。 “傻橘儿,这话是天方夜谭,信不得的。”我捻起一枚桃酥放进嘴里,再喝一口清茶。 “天方夜谭?”她疑惑地望我。 “呃……那是一本神鬼小说,意思就是说,假的、诓骗人的。” “可二小姐已经嫁给禹和王,倘若禹和王被封为太子,顺利当上皇帝,二小姐不就……” “就如何?假使姊夫真当上皇帝,别忘记,他还有其他三个妻子呢!况且到时候,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想把女儿往后宫送,面对众多对手,二姊想一路爬到皇后的位子,可不是生几个儿子就能成事的,后宫险恶,那是机关算尽、捏死几条人命才办得到的大事。就算二姊鸿运当头,真让她捞到皇后当,可那位子坐得长久安稳吗?人无罪,怀璧其罪。懂吗?” 这几日,堆了满肚子的屁话,也只能对随身婢女说说,在这个世纪,女人能做的事很少,空白时间很长,穷极无聊的岁月,难打发。 “不懂,皇后的权利很大,二小姐当上皇后娘娘后还会怕谁?就算不能顺利变成皇后,当个嫔妃也是光宗耀祖呀!” “人一辈子不过图个吃饱穿暖,何必寻条最辛苦的路走?况要当后妃谈何容易,那是得用身体、美貌和青春去交换的,如不如愿是未知数,确定的是背后的无数心酸无人知。”差一点,我就想唱歌了。心事那无讲出来,有谁人会知…… “心酸?”矛盾在她心底撞击,我说的话和她的认知差异太大。 “可不,讨好男人是一门课题,嫉妒又是另一门学问,不动声色除去对手,学问就更大了。”我奸笑两声,吓得橘儿拧眼蹙眉。 “小姐念那么多书,学习各种才艺,不就是为了讨好夫婿?” “错错错错错……”一口气飙出无数个错字,我用手指头在她面前晃。“那是能力,为了谋生、排遣孤寂,跟男人搭不上边儿的。” “谋生?小姐是指那些青楼姑娘?那是下等人呐,会被人瞧不起的。”她惊呼。 “上等下等是人们分类出来的,只要你别瞧不起别人,谁能瞧不起你?何况女人可以做的事很多,橘儿不就是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 “谁爱当橘儿啊!被使唤来使唤去,很辛苦的,只怪橘儿命贱,生错爹娘,这辈子橘儿要烧好香、礼拜佛爷,下辈子说不准儿就能投胎当小姐。” 我笑笑,她根深抵固的观念,任谁也扭转不来。叹气,我道:“苦了身体,自由了心灵,何乐不为?何况,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名垂千秋?省省吧。” “说得好,好个精辟言论。”一名男子声音传来。 我回身,看向走进亭子里的男人,他正拍着双手走向我。 这个男子……口耳眼鼻,五官无一不佳,尤其那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凤目,更是形容不出的风流俊俏。 我双目瞠直、嘴巴合不拢,这么好看的男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是不是山好、水好、空气好、食物不受污染的关系?怎么这里的男儿个个俊逸帅气、卓尔非凡?刚才那个玉杯弟弟已经是八十分高标了,这个更是逼近百分的花美男,害我心脏狂跳,血压飞高。 居然会有男人帅到让女人缺氧,我要是有本事把他们全引渡到现代去,大可开一家经纪公司,培养一群f4、棒棒堂…… “姑娘。”花美男面若冠玉,神采飞扬,一派俊秀斯文的口气,更让人沉醉不已。 “叫我章幼沂。”我下意识反应。 “好,章幼沂,你的口水快流下来了。”他笑着提醒。 猛然清醒,吞回口水,我极力装出端庄贞贤模样,虽然似乎有些来不及,但……能演几分是几分吧!亡羊补牢总比不补的好。 “食色性也,我的口水会让你自尊心大伤吗?”我反问。 花美男定了两秒钟才回神,他大约以为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想挖洞自尽吧,却没想到我还能调侃他两句。 “为什么我要自尊心大伤?”他问。 “我夸奖你的美貌,就和你夸奖我孔武有力一样,多少伤人心。” 他听完,仰头大笑。“有意思。” “这是赞美?”我偏了头问。 “不是吗?”他反问。 “我以为美丽聪慧、知书达礼,才是赞美。” “如果我夸奖你美丽,你不会觉得被讽刺的话,好,章姑娘,你很美丽。” 这、这……他一定是辩论社出身的!我还想跟他针锋相对个几句,就有人插进话来── “在这里、在这里,六哥、九哥、十一哥,她就是我说的那位姑娘。咦?三哥也在!”一串话打断了我和花美男的对话。 我回头看看来人,忍不住叹气。是他,领队的正是那个很阔气的小鬼头,此刻他正意气风发地走向我。 方才他的口气,实在很像动物园里的解说员:“来来来,往这里看过来,这就是我说的台湾猕猴,杂食性动物……” 见状,橘儿拚命给我使眼色、扯袖子。 我坐得好好的,很不想站起来,但于礼不合,我懂。起身,躬身万福,不是太情愿。 “姑娘是吏部侍郎章大人的千金?”温和六哥说。他满眼笑意,是那种一见就让人想亲近的人物。 “是。” “听说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通,不知道可否为大家凑兴?”被唤九哥的男子走到我面前,不客气的眼光打量得我不舒服。 话说完,他身后好几个太监婢女向前一步,有人手上拿琴,有人拿笔墨丹青。 怎么啦,考校起武功来了?我翻白眼,眼光一闪,接触到花美男的目光。 他莞尔一笑,道:“各位弟弟,你们是无缘见到章姑娘的文采了。” “为什么?”九哥问。 “因为章姑娘的才艺不是为了讨好男人而学的。” 偷听人家说话已经很不厚道,还给我抖出来?我丢给他一个挑衅眼神。 “我看是传言过盛,名不符实吧!”九哥接话。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怎么回答,可我就是不动如山,只是回眸看他们,巧笑倩兮。 传言?谁爱传谁去传,干卿何事?我这个人啊,不爱虚名。 “小姐……”橘儿在我耳边低言。“夫人要您露脸。” 我摇头。对不起,台湾猕猴今天不表演吃香蕉。 “十二弟,你不会认错人了吧?人人都说章家千金心灵手巧、饱读诗书、才情高,应该不会是这个模样。”九哥的浓眉一挑,脸上写着“有种就放马过来”。 那叫激将法,我明明知道,可心底就是受不得激,硬是挤出话:“公子一定没听过,章家千金心灵手巧、饱读诗书、才情高,只和言之有物的人对话,倘若格调不相当,就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唉,天蝎座的典型性格,谁欺到头上,不声对方两下,心底不舒坦。 我话说完,引得几个男人哄堂大笑,只有那位“九哥”憋了张红脸,看起来想劈人似的。 “我就说吧!她既聪敏又与众不同,同她说话,比在那堆千金小姐中打滚有意思得多。”小鬼头冲着我笑。 把我当完国宝级动物之后,他又当我是说相声的啊?要看单人相声,行,先上网购票。 “聪敏?我看,也不过尔尔。”九哥不甘愿地说。 哼,我是不怎么聪敏,不过和你们这群北京类人猿相较,脑容量肯定是进化得多。二话不说,我拿起桌上的杯子,调整好距离,再从小公公手上抽出一张宣纸,盖在两个杯子上方。 我取出第三个杯子,放在众人面前。 “请各位公子想想办法,将这个杯子放在纸上,并且不让杯子掉下来。” 阔气小鬼头先拿走杯子,在上面试了又试,但不管是哪个方位,都没办法让杯子安安稳稳立在纸上。接下来,其他人都试了试,九哥心急,还把纸给弄破了。 他火大地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不满地对我说:“我就不信你有办法。” 我笑笑,重新拿来一张纸,像折扇子那样,正折反折,折出细细的波浪纹路,然后将纸摆在两个杯子中间,接着,轻轻松松把第三个杯子摆在上面。 纸张经过折迭,就可以负载数倍重量,这在现代,是国小学生都懂的东西。 我看看众人,从他们眼神中找到佩服。 只有那个九哥,心服口不服。“雕虫小技。” “是啊,怎么九爷就让雕虫小技给为难了呢?”双手摊开,我轻声笑,惹得花美男也跟着大笑。 “你!”他脸色一硬,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的脸,似想将我碎尸万段。 我想,我惹毛他了。 “九哥别气,她是不是很有趣?” 我深吸气,给他们行过礼,转身拉过橘儿就走。 “姑娘,请止步。”是温和六哥的声音。 我要是真的止步,就见鬼了。待会儿一个不好,他们端出皇子身份,真要我表演琴棋书画,那我可非撞墙不可。 是,我猜出来了,六哥、九哥、十二哥,再加上那位帅到爆表的三哥,放眼天下,有本事生出那么多个年龄相当儿子的男人,也只有皇帝大老爷了。 那时东风夫人是怎么说的?哦对,她说:“皇帝英明。” 我很想问她,生儿子跟英明有什么关系?顶多代表他老婆娶得够多,再加上没穿紧身裤习惯,精虫数量充足……也对,这个时代牛仔裤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所以,没错,我再低调,还是碰上那群一辈子都不想碰到的对象。 我当然不认为他们会被我欺霜赛雪的西施容貌深深吸引,也不相信他们会对我的饱读诗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崇拜得五体投地,但这“有趣”二字……这年头,女人像货物,谁要,谁先喊声就能得标,何况是一群皇子,要什么得不到?嘶……我忍不住全身发抖。 不要吧,这种后宫戏码,不管是中国的、日本的、韩国的,看看可以,千万别身历其境。 瞬地,我又发挥六十秒一百三十步、赶捷运的超级速度,躲掉身后的豺狼虎豹。 第四章 初见权朔 我这种人是不太讲道义的,一心逃亡,哪里还管得了贴身丫头死活!?几个疾走转弯,就把橘儿给远远抛开了。 一颗心还在悴悴乱跳,我也不知道自己挑了个什么方向,待定下神时,只见红墙金瓦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手下的汉白玉栏杆带着透心的冰凉感,缓和了心底的躁郁。 打开脾肺,吸口芬多精,进园门,入小廊,双脚踩在五彩卵石铺砌而成的甬道上,看着缤纷绚丽的奇花异草,无数花瓣随风飘散,像自仙境中无端端落下的五彩新雪。徐徐凉风迎面而来,浓得化不开的香氛扑鼻,闭上双眼,顿觉暑气消融,周身舒畅。 曲径通幽,信步慢行,我发现一个小巧的清幽院落,隐在千枝万叶、碧绿树丛之后。大步走入,那是一个不大的园子,假山、流水、小桥,最引人注目的是水边那棵大树,浓密的枝叶在树下带出一片舒服的绿荫,刚好提供了个好去处。 走到树边,我寻了块空地坐下,屁股才沾地,就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 “走开。” 走开?是指我吗?我转头,看见一个男人靠坐在树旁,左手压在额间,袖子盖住大半个脸,他左手执钓竿,钓线垂直落下,钓着水里悠闲的锦鲤。 胜之不武!这种鱼被人类喂得很笨,只要有东西在水面晃,就会自动游过来,钓它们,就和哈比人比赛跑一样过分。 看看左右,四下无人,这里相当僻静,大概不会让皇子们寻着,不躲这里,还躲哪里? 我直觉回答:“不要,反正今天得罪的人够多了,不差你一个。”说完,我稳稳当当坐下,把背靠在树干上,别开头,视线定在水池另一面的绿瓦亭子上。 他放下手,看我一眼,不再作声。 好得很,是个识时务者。得罪谁都好,就是别得罪小人与女子,我刚好是外形女相、内心小人,二者兼得。 就这样,我们静静坐着,谁也不理人,时间经过多久不知道,只晓得太阳越来越烈,若不是这方绿荫圈起一块清凉,肯定要被晒焦,应该是快近正午了吧!据说这场赏花会将从白天办到黑夜,但不管,等太阳一下山,我就要回去。 当无聊开始侵蚀我的知觉神经时,我转头打量那个男人,发现他的手已经从脸上放下。 这一打量不得了,如果用“哇”字来形容我今天见过的那些男人,那他就是“哇哇哇”!一山更有一山高,一溪更胜一溪翠。 他英俊挺拔,器宇轩昂,刀斧雕出般的五官让人眼睛为之一亮,颀长的身子懒懒地坐靠在树边。他很高,至少比刚刚遇到的那票男人更高上几分。 若论鼻眉嘴,他没靖睿王那股风流俊美的斯文,但却有一双桃花眼,眼下的卧蚕是最会电人的那类,他混身散发着一股威严,让人不自觉想要将姿势摆端正。如果说靖睿王是花美男,他就是正港的男子汉、王者加英雄。 忍不住,再多看他十眼。呼吸不顺畅、脑压上冲、胃壁翻动……如果我因为贪看男色,而死于生理机能错乱,肯定可以登上金氏纪录。 我发誓,他没有靖睿王好看,但是他的电眼功力很高强。 我发誓,他不必顶着皇子头冠,十个女人会有九个半挑他。 我发誓,如果和他搞一夜情,会让自己身败名裂,我也愿意勇往直前。 很怪,见到那位俊美无俦的靖睿王,我想到的是组经纪公司赚大钱,却没有心跳失序的问题,为什么遇上他,一颗心竟管不住地悴悴乱跳?失速频率拉扯着沸腾脑桨,催促着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绝对不能把交集平白放掉。 咦?锦鲤很好钓,怎他钓了老半天,没有鱼上钩?俯身细看,我才发现,他的钓线离水三吋。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发现他也在看我,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熟悉感浮现。 一双眼睛、一个男人,一枝没带钩的鱼竿、一种莫名心悸……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我见过他? 怎么可能?我才到这个世界没几天,见过的男人五根手指头数不完,可是……到底哪里来的熟悉感,为什么初遇的男子会让我迫切想靠近? 来不及细细思考,我直觉出口:“想学姜太公?你不够仙风道骨。” 他没回答我的话。 再接再厉,我为追逐他的眼光而尽力。“我叫章幼沂,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看我,眼底漠然。 但无声胜有声,我就是偏爱他那个调调。风吹过来,几片花瓣飘落,轻轻落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维持同样的姿势,我直视他,又看得呆了。 发现自己太花痴,我赶紧收回眼光,尴尬地朝他微笑,试图找话题再勾引他一回。 说什么好呢?如果在现代,我可以跟他要手机号码、e-mail,可以跟他约在某某电影院门口,谈谈海角七号、聊聊金融风暴,彰显自己的脑袋不是全然的空白。 但身在古代,能用来谈恋爱的招数太少,偏那些名诗啊艳词的,我又学没几首,总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对人家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吧?进度未免太快。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呢?不好不好,都在人生长恨了,还能有什么精彩下文? 啊,有了!我指指屁股旁边的粗壮树根说:“这叫板根,可以帮助高大的树木屹立不摇。知道吗?树根有很多功用,比方须根,在沙漠地带,植物的须根可以深入地里十几尺,好吸收土壤周围的水分养分。另外还有储藏根,它圆圆胖胖的,可以储存植物需要的淀粉啦、养分啦,像我们常吃的萝卜地瓜都是植物的储藏根……” 他没反应。 唉,叹气,我又能发誓了,用这招追男人,十个有九个半会失败。 撇撇嘴,我低头,用手指头在泥地上画画,想尽办法追出第二个话题来吸引他。 谈天气?老套;谈时尚?名牌还未在这个时代造就潮流;谈文章?饶了我吧,我只会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你去过沙漠?”他突如其来的问句,让我心底的鹿群鼓噪。 抬眼,微笑狂飙,我努力让自己风情万种,可惜……我猜没用。 “没去过,不过我知道沙漠是怎么回事。”为了他,我会努力存足银子去一趟撒哈拉沙漠。 “你知道?”他轻哼一声。那个口气叫做……不屑? “我真的知道。”我高举五指发誓。 “看书?” “对。”还看了不少探索频道。这句话,我留在肚子里。 他转过身子对我,脸上的不屑更明显了。“你知道沙漠刮起风来,遮天蔽日,转瞬间晴朗的天空会变得一片黑暗?” 他的口气分明在嘲笑我无知,可再无知,我分明比他多演化了千百年,怎能容许自己被山顶洞人嘲笑? “你说的那个叫做沙暴,出现的机率不多,倒是沙漠龙卷风就比较常见了。风把地上的沙子卷到几十、几百尺高的天空,形成像柱子一样的东西在半空中盘旋,而且常常会同时出现好几个沙尘柱,沙尘柱把戈壁沙漠变成一个大舞台,蔚为壮观。”我一面说,一面比手画脚,把discovery里的场景形容个十足十。 “你……”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我发誓,我真的没去过,但我知道沙漠龙卷风是因为地面的空气强烈受热,气流旋转上升造成的现象。”我高举五指,用屈臣氏小姐“我发誓,我最便宜”那招展示诚意。 “你是谁?”他好看的两道眉头皱起,眼底带上分析。 终于引起他的兴趣了?太好了,discovery我爱你! “刚刚自我介绍过啦,我叫章幼沂,吏部侍郎家章大人是我爹爹,你呢?”我笑得满脸谄媚。 他不回答。 没礼貌的家伙,为了表示骄傲,我应该扭头离去,但骄傲和正港男子汉……我选择后者。于是,我努力不让话题断掉── “这位大爷,听你的口气,你去过沙漠哦?”我往他身边挪去,大方、主动,这种事情我从没做过,但碰到这么优质的男人还不懂得把握机会,未免太浪费我受到的教育。 “去过。”他重新拿起钓竿,继续当他的姜太公。 “你见过海市蜃楼?” “见过。”他淡淡回话。 “所以你知道那是光折射的原理,而不是脑子里发出来的幻想?” 他抿直唇,不说话。 “所以你一定见过比人高的仙人掌、骑过双峰骆驼、看过绿洲、抓过跳鼠蝎子、闻过魔星花?” “除了最后一个,其他的都有。” “这样啊,书上说魔星花是多肉植物,形状像星星,颜色很恶心,重点是它会发出浓烈恶臭,是相当特殊的物种。” “幸好我没见过。”他终于笑了。 松口气,我也跟着笑逐颜开。 懂了,他是“智能型男性”,要吸引他,就得尽全力表现出“聪明才智”。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所有人都到前面赏花。”我问。 “我不喜欢花。” “我喜欢花,但是对花粉过敏,打喷嚏会破坏我贞洁娴静的淑女形象。” 我在胡扯,但是他被我的胡扯拉出更大的笑容。第一次,我觉得打屁是件热络感情的好事情,而且天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的笑容教会我,何谓陶醉。 他穿着青色长衫,腰间围一条黄色带子,简单爽利的打扮衬托出他的英姿飒飒,能这样同他对望,便是看上十天半个月,我也不会无聊。 “你一个人来?”他主动问我。 “我和妹妹一起来,还带了两个贴身婢女,不过……我把她们弄丢了。”我挥挥手,不是太介意搞丢谁。 “要我找人指点你回去的途径?” “好啊,不过晚点儿再说吧,我宁可和你躲在这里。” “为什么?” “我在躲一群公鸡。” “公鸡?”他连眯眼深思的模样都帅毙了。 “嗯,打扮得花枝招展,顶着尊贵的身份,东边走走、西边逛逛,到处咯咯叫的男人,不像公鸡?” “尊贵身份?” “尊贵得要命。”我用力点头。 “为什么躲他们?”好笑从他眼中一闪而逝,灼灼的眼光烫了我一下。 “他们想看我表演琴棋书画。”我这辈子只当众表演过“如何被母亲罚跪在家门口”。 “为什么不表演?今日的花赏会,不就是让名门淑媛展现自己的机会?”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冒出头的田鼠,通常会死得比较快?” “不知道。” “因为农夫的斧头很凶。”说完冷笑话,我朝他做鬼脸。 他不过一撇嘴角,我便目眩得站不住脚,他的笑容是特补农药,会浇得人心花怒放。 在尚未寻出新话题之前,不合作的肚子传来咕噜咕噜声。厚……丢脸丢到老祖宗面前,如果在那群皇子前丢脸也就罢了,偏偏是在他跟前没脸。 “饿了?”他似笑非笑问。 装不饿?才不要,肚皮都抢在前头说了实话。 “很饿,为穿下这身漂亮衣服,东风夫人不给早饭。”大娘就是欺负我的胰岛素分泌太正常,不会突然间血醣下降……突地,思绪跳tone,我噗地一声,很不文雅地笑了出来。 “高兴什么?”他怀疑地望我。 “刚看到程尚书家的姑娘晕过去,好多人都挤上去了呢!我还怀疑,今日的太阳有这么大吗,还是她体质太赢弱,现在总算明白啦!” “明白什么?” “她是饿昏的,难怪腰那么细,衣服穿得那样好看。”我幸灾乐祸,只差没拍拍手,恭贺她自作自受。 “你在嫉妒?”他斜眼睨人。 “是,那种弱柳扶风身、晶莹杏目、瑶口檀鼻的天仙级美女最叫人嫉妒,真不知道她的婀娜体态、步步莲花是怎么训练成的。啊!不会是用饥饿法逼出来的吧?” “程姑娘不只美丽,还擅诗词、精通音律。” “强,可以去选环球小姐了。”再能干一点,当希拉里都成。 “什么叫环球小姐?”他没通知一声,突然拉住我的手腕问。 小小的接触,触得我浑身产生灼热感,在这个没有电的时代里,我的腕间被二百二十伏特电压瞬间流过。 “就、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姐。”我居然结巴。 “那也太言过其实。”他把我朝他拉近,低语:“我不相信你没受过同样的训练。”然后,他动手把偷渡到我肩膀上的毛毛虫抓开。 喔,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他突然狼性大发,要啃掉纤细柔弱的小女子。可惜……我都就定被啃位置了说。 他把虫子在我眼前晃两下,我接过来,看仔细。这品种没见过,不过压压它的背部,它还是会伸出用来熏走敌人的臭角。大约觉得我没被小虫子吓昏很奇怪吧,他看我的眼光多了两分热烈,我则把毛毛虫摆到脚边的草地上放生。 “是有啊,不过每种训练都有成功和失败的例子,我承认,我是训练失败的那个。”回眸,我对他灿烂一笑。 “令尊听到这些话,表情肯定万分精彩。” “我同意,所以你的嘴巴最好……”我做了个拉拉链动作。“闭紧一点。” “那得看你用什么收买我。”说着,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小铃铛,摇几下,清脆的声音漫过湖间,甚是好听。 铃声停下不多久,几名太监过来,他们抬着一把椅子来到他身边,轻手轻脚将他扶起,让他坐进椅子里。 他……不能走路! 轰!天呐、天呐、天呐,明明是万里无云、天青气朗的好天气,我怎么会走到哪里都被雷打到?不行,得想个办法在头上装避雷针……还猜?不必猜了,我很明白自己遇见谁。 权朔王,二十岁,领兵征服北方部族,武艺高强、战功彪炳,百姓给他起了个别号叫战神,在战事中受重伤,两腿不良于行…… 皇子、皇子、皇子……走到哪里都碰上皇子,为什么紧身牛仔裤不提早几年大流行?脸上继五道黑线之后,又飞过两只乌鸦,我的运气不是普通差。 “傻在那里干什么?不是肚子饿吗?”他见我一动不动,出声问。 这顿饭还能吃?我真想冲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问:“全世界男人那么多,你干嘛非要挑皇帝当老爸?” “小扇子,章姑娘坐太久,腿麻,你去扶扶她。” 他在对太监说话,眼光却落在我身上,害得我全身上下一簇一簇燃起文火,烧啊烧,烧得心头小鹿屁股着火,胡窜乱跳。 “不必了,我又不是弱柳天仙。”我闷声说。 他听见了,仰头大笑。 他的笑声引起连锁反应,小扇子发呆、抬椅子的发呆、带刀侍卫发呆,所有人全呆成一团。就说吧,他的笑容很桃花,桃花一开,身边的人都会跟着变笨。 “走,回怀恩宫。” 一群人把他抬走了,傻得最严重的小扇子跟着咯咯大笑。“主子、主子……姑娘,主子笑了耶!” 会笑很了不起吗?干嘛惊成这样,会哭才严重吧。 “姑娘,谢谢您。”他两手伸开,果真“扶”起我来。“主子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谢姑娘。” “不客气。”我看看渐行远去的椅子,倒抽气,笑脸道:“公公,我瞧这顿饭,还是不吃的好。请你替我谢谢王爷的盛情邀约。”话丢下,我把手从他手里抽掉,转身就跑。 谨记教训!我这种人缺心机、少心眼,搞恶斗,肯定大输特输,所以后宫、皇子,少碰为妙。真是躲不过了,也让我回去把鹿鼎记从头背到尾,将韦小宝的滑溜功给学齐了,再谈。 “站住!”权朔玉的声音吓阻了我的脚步。 猛地,我停下脚。一停,我就后悔了。 白痴!手脚健全的六皇子叫我停我都没停,这个要人抬才动得了的权朔王又不能跳下椅子来迫我,我干嘛乖乖停下来? 才想通,我抬脚又要跑,却只听见他泠冷地唤了声“常瑄”,然后,我就被一个高大的武夫给……绑架了。 ※※※ 红墙金瓦,怀恩宫和宫里大部分的楼阁相差不大,院子里假石假山,处处可见长廊,鱼池、花圃,池边的垂杨柳垂进池子中央。 权朔王已封王,早就离开后宫,有了自己的王府,但这次受伤,皇帝特准他入宫,让御医专心照料。他和臭脸九皇子镛晋、帅到爆的靖睿王同是皇后所出。 靖睿王聪明有余、野心不足,对于太子之位不感兴趣,听说他很有个性,除非自愿,否则谁都不能勉强他。也因此,我姊夫禹和王都娶好几位妃子了,和姊夫年纪相当的他,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之前,群臣都看好权朔王接掌东宫太子,尤其在他立下大小战功之后,情势更是一边倒,却没想到他意外受重伤,打乱局势。 我一路被“请”进房里,进了屋,一阵不认识的香味传来。 什么味道啊?我忍不住皱眉。说实话,我不喜欢熏香,生在现代的我,很清楚悬浮粒子会对人类的肺部产生什么影响。 环顾四周,大大的厅堂、大大的桌子、大大的屏风隔去一部分空间,他坐在椅子上,静望我。他犀利的眼光让人招架不住,我浑身不自在,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让空气流通。 “我喜欢新鲜空气。”多此一举解释,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听。 “姑娘,这是龙涎香,若非皇上赏赐,不可得呢!”小扇子向我解释。 他无言,光是盯住我不放,眼底流露的,是我不认识的情绪。 很了不起吗?香奈儿的香水在我眼里和明星花露水差不多。我挑挑双肩,走到门边,用背脊抵挡他的眼光。融洽气氛被打散,轻松消失,他难解的表情,教我心跳轻浮。 说不出是他的目光太锐利、态度太严肃,还是权朔王的身份让我退避三舍,总之,勾引他的欲望不见了。我垂下脖子,不自在地扭着手指头,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许久,久到我不耐烦了,他才出声:“说吧,什么叫做光折射?”他开口,话题松弛了我紧张情绪。 原来是对那个有兴趣啊!果然是智慧男,不像某人直接把我的智慧当成雕虫小技,嗤之以鼻。 “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饭。”我笑笑走回他身边,再不怕被他灼热的眼光烧出洞穴。 “解释完就让你吃。” 这简单,我在安亲班带过小学生,解释光折射不困难。 “有纸笔吗?” 他示意小扇子,没多久,纸笔就摊在我面前。 “公公,我还要一盆水、一些油和一根长筷子。” “是。” 我在纸上一面画图一面解释:“不管是太阳光、烛光,只要是光,它们都是以直线进行,但当它们碰到不同的东西,就会产生折射或反射的现象。我们的眼睛会看见某样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原理。比方你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看不见桌椅,那就是因为没有光、没有折射反射……” 我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让他理解,不同的介质会产生不同的折射现象。 然后小扇子把我要的东西拿来,放在桌上,我开始动手作实验。 “水是一种介质,瞧,筷子是直的喔,但当我把它放进水里……”他看见筷子折成两段时,满意点头。 他的笑脸很罪恶,总是会让人看呆,呆得忘记自己痛恨和皇子有牵连。为了他的笑颜,我乐意回到国中、高中时代,把最痛恨的理化好好重新学习一遍,搞出更多的实验,多换他几张笑脸。 “其实筷子并没有折断,是光的折射所造成的现象。现在我再加上油,水是一种介质,油也是一种介质,我们看看在不同的介质间,筷子……”我缓缓把油倒进水里,当油浮在水上面形成一个区块后,我再把筷子递给他,用眼神示意他插进去。 他猛然抬眼,望住我一瞬不瞬。他的眼光像春风,害得我的心暖烘烘,像春天做日光浴,全身细胞都在高声欢唱。有点后悔,为什么我在行李里放武侠小说当枕边文学,却不摆两本“新闻中的科学”?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 “秘密。”我摇头。这种事,解释不清,而且解释比不解释更糟,万一他听不懂,直接把我归类在魍魉那类,就倒霉了。中古欧洲有人在烧女巫,不知道这里烧不烧恶鬼? “王爷,午膳准备好了。”有小太监进来传话。 听见食物,我的肠胃自动唱起咕噜咕噜歌。 他笑说:“如果你的嘴巴和肠子一样诚实,不知道会怎样?” “会死得很惨吧!”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怎么说?” “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你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你,你算计我的下一步,我暗付你的另一招。人类的脑子就是靠着这样的密集训练,才会一天比一天进步,成为万物之灵,诚实,不是一件好事情。” “胡扯。”他轻嗤一声。 “我哪里胡扯?话说完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动筷子?” 我盯着小扇子把十几、二十样菜色陆续端上桌,每份的量都不多,但那么多盘也够吓人了。呵呵,人类浪费地球资源,不是从二十世纪才开始。 “吃啊。”他举起筷子,我也跟着做。 熏茶鹅、酱烧鸭、醋溜鱼片……还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菜在桌前对我招手,这时候,还有客气的?一筷接一筷,我吃得挺香,嘴巴太忙,没空说话,即使我知道他对我不雅的吃相很有意见。 “有那么好吃?” “好吃,你试试。”我把咬一半的鱼片塞进他嘴里。 “放肆!”男人出声制止我,是刚刚绑架我的那个。 我抬头,第一次正视他。 他浓眉方耳,坚毅的下巴处有条刀疤,身材也很高大,如果权朔王和他站在一起,两个人可以当柱子,撑起一扇门。人长得蛮帅,五官很清晰,可惜嘴唇太薄,老妈教过,嘴唇薄的男人最无情,这种人千万别招惹。 他的名字叫做常瑄,是权朔王的贴身护卫,跟着主子出生入死无数回,两人是生命共同体。此外,他对权朔王崇拜得不得了,倘若那年头同性恋流行的话,说不定他很乐意搭上同性恋列车。 若在现代,被人吼叫,我大概会摸摸鼻子,自我告诚,千万别惹流氓发火,但在这里……最坏的状况是什么,死?死很严重吗?哪会,我在这边死一死,就会回到现代,回到我那个重男不重女的可爱老家。 所以死?唬得了别人,吓不倒我。 “为什么放肆?是筷子有毒,还是菜有毒?这些都是小扇子准备的,不关我的事,要砍,砍他去。”我话说得一派轻松。 瞥小扇子一眼,他的脸皱得紧,十足像妈妈最爱拿来做凉拌的山苦瓜。 “你……” 不懂礼数、不知进退?我在心底替他接话。 “常瑄,退下。”权朔王低声道,他立即站回原位。 我得意地向常瑄送去秋波两眼。他面无表情,明知我在对他挑衅,就是不看我。 “如果你吃饱了,就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气流旋转上升……”他把我夹给他的鱼片吞进去。 “你当我是夫子,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哼,这种学问不外传,传子不传女,若你非要学,就当我……”嘻嘻,当我儿子呗。 眼前人脸色大变,他很迅速地让我明白,玩笑的界线在哪里。 他将筷子重重放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扭住我的手腕,痛得我想放声大叫。 我没出声喊叫,不是因为耐力强、太勇敢,而是害怕一叫,他的手会换个方位,直接扭上我优雅纤细的颈项,窒息不是一种太好受的死法。 瞧,才说嘴便打嘴,不怕死的我,在他的手掌下害怕起死亡。全怪他的气势太逼人,让我的狗胆瞬间缩小。 “你不是说,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他的口气阴森,脸庞向我近逼。 我下意识点头,视线往下移,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的五指在我的腕问压出红痕。 “你很清楚,在这个地方,不把面具戴好,很难活得下去。”他黝黑深邃的双瞳直视我的灵魂,像看透了什么似的。 我又乖乖点头。 “记住,不是谁都可以忍受这种无礼,如果不想丢掉性命,管好自己的嘴巴。”他手放开,随即扣上我的下巴,将之往上抬高。 这是警告还是……恐吓? “嗯。”我傻傻地、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说不出是他矛盾还是自己矛盾,在他面前,我感到舒服、安心,彷佛做什么都不会有问题,我喜欢同他对话、找他打屁、卖弄知识,喜欢他因为我的话而喜,喜欢我们之间建立若有似无的交情。然他一旦变脸,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就会油然而生,不安、忧郁和恐惧在瞬间将我淹没。 他毕竟是权朔王啊!在这个时代,那是用鲜血、用性命,用常人无法比拟的胆识和能力建立起来的地位,谁都不容侵犯。他可以对你亲和,但不代表你可以大胆随便;他有无数面具,用不同的面容面对不同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他,即使……他让我觉得安心。 这天,他帮我在古代上了最重要的第一课。 第五章 余波 回到府里后,我和幼芳先去见过爹爹和娘。 章侍郎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留着胡子,双鬓微霜,目光清峻,清瘦的身材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这样的人居然能在官场上混得那么好,也真是不容易了。 他们细细询问我们在花赏会里碰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而也许是之前的表态让幼芳对我少了几分敌意,她并没说出我闹失踪的事。 晚上随意吃了点东西,我就回床上去睡觉。 窝在棉被里,权朔王的影子在我脑袋里滞留不去,他的冷淡、他的笑、他的俊杰、他的聪明……他是第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男人,可惜身份不对、时空不对,我们在错误的地方遇见。 我不过随口说说的话,他都在事后一一挑出来要求我说明,这是否代表,他是个敏锐细心、不容人随便唬弄的男人? 他和镛晋、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都不同,不是我可以掉以轻心的人物,这分钟是温驯绵羊,下一秒就会变成噬人老虎,错估他的实力,下场会奇惨无比。 对他,我该存点戒心的,即使,他深深吸引我的心情。 不过,我在回程的马车里想清楚了,不去管他的态度和口气,他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我嘴巴讲面具,只当是说戏,随口扯扯,不认为它会和自己搭上关系;但他却用了很吓人的方式来暗示我,那些东西和我脱不了关系。 我当然知道面具很重要,问题是时代背景不同啊!我处的世界,人人躲在网络后面,写下满篇真心话,不怕人知道,我们习惯亮出真心,只是不习惯让对方知道这颗真心来自谁。除了政客,尔虞我诈、心机算尽,真的不是现代人的长项。 但……脱不去关系?难道他要我进宫内或者说,选秀会里,我注定要脱颖而出?他知道些什么?或者,他打算做些什么?估量不出答案,只好暂时将问题存在心底。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糟,一下子好像回到饭店的床上,一下子以为自己躺在学校的宿舍里,时不时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说话。 翻翻覆覆,他在我的梦里出现,不管是古代或现代,不管是温柔笑着或严峻地瞪着我,他的每个眼神都让我心动…… ※※※ “小姐,小姐醒醒……” 细碎的吵杂声在耳畔,我翻过身,拉紧被子。 “小姐,贵客来访,指名要见小姐。” “小姐,得快点,老爷和夫人都在等呐。” 我被苹儿、橘儿推推拉拉,两个人合力,将我拉离开软软的床铺。 “小姐,快洗把脸,别让靖睿王爷久等呵。” 什么?靖睿王!我的惺忪睡眼瞬间精明。 “他来做什么?”我推开贴在脸上的湿帕子,拽住苹儿的袖子问。 “不知道,大人在前面接待,要小姐快点打扮好到前头。”说着,她又用帕子在我脸上抹来抹去。 嘴角发抖,我的麻烦大了。 “小姐,怎还发呆?快呀!”橘儿很兴奋,捧着妆奁到桌前,两个人、四只手,梳发髻、匀细粉,不一会儿,她们的巧手让我看起来神清气爽。 花美男来做什么?替弟弟报仇?男人家何必心胸狭隘至此,不过是嘲笑九爷没大脑,没大脑的人满街跑啊!又不只他一个。 心里头乱纷纷,不知是福是祸,更抓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付他,确定的是,口水是绝对不能再乱流了。 “小姐,穿哪件衣裳好?” 苹儿拿了一套湖绿色锻绣蝴蝶纹长衫和敦煌橘绘海棠吐蕊月华裙,在我面前比试。 我随手点过,也不知道自己点了哪一套,只觉心慌慌,担忧着。 “穿这套,簪子得换一枝……苹儿,你觉得梅花簪好还是……” 她们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我却完全听不进去,只不断忖度着花美男的出现为着什么。 “小姐,好了好了,快走吧。” 当苹儿、橘儿拉起我往外走时,我才后知后觉发现,不管福祸,我都躲不掉了。 进大厅,我规规矩矩扮起章幼沂。 “爹、娘,幼沂到了。”我屈膝问候。 偷偷抬眼,发现气氛一片和乐融融。他们聊了什么,这样开心? “幼沂,昨儿个回来怎么没告诉爹娘,你遇见了靖睿王?”夫人慈眉善目、慈蔼亲切,和我之前的认知相差十万八千里。 何止靖睿王,权朔王、镛翔、镛晋、镛梓、镛贯全教我碰上了。假如昨天举办认识皇子大赛,遇见一个皇子得一分,昨儿个的状元小姐非我莫属。 “是,幼沂疏忽了。”我轻声认错,在低头之前,趁隙瞄花美男一眼。 他似笑非笑回望我,明摆着嘲笑我表里不一。 “这么大的事儿怎能疏忽?实在是忒粗心了。”爹爹说,口气里面没有太多的责备。 “幼沂知错。” “进了宫,可要凡事谨慎在意,处处挂心,再不能像这样子冒冒失失、粗心大意了。” “进宫?”我惊呼。选秀不是还很久的事吗? 我吓呆了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因为花美男瞅着我直笑。 “可不是,靖睿王传口喻,要你到宫里做客。”爹爹揉着胡须笑道。 “做客?去几天?”我下意识发问,惊觉大娘脸色不对,立刻低头住嘴。 白痴,当然是越久越好,最好顺便把幼芳接进宫去,一起当客人,有能力的话,迷倒皇帝或皇子,不必等到明年选秀,先占名额先赢。 咬唇,挤眉弄眼,我低着头搞怪。花美男看见,笑得更开心了。没见过被强迫的女人吗?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嗑了安非他命。 “你呢,就安心住下,不必担心家里,若要你出宫,皇后娘娘自会吩咐,你不要想太多。”大夫人离开椅子,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道。 “是,幼沂记住了。” “宫里规矩多,到了那里要多听多学,少说话,事事安分守己,千万别给你爹爹惹事。” “是。” 她越说我苦恼,昨儿个,比我美的女人处处是,怎么就让我雀屏中选了? “你让苹儿收拾收拾,明天会有公公来领你进宫。”爹爹吩咐。 “是。” “如果王爷不急着走,是不是让幼沂陪王爷在府里逛逛?”大夫人提议。 我皱眉。干嘛这么心急,没弄懂的人还以为她是青楼里的嬷嬷,在跳楼大促销、买一送一。 “听闻章大人家里的庭园造景堪称京城一绝,今日有幸可以参观,是小王的福气。”花美男道。 “好说。幼沂,你就好好陪王爷四处走走。”爹爹轻声道。 “是。”躬身万福,我走到靖睿王身边,柔声说:“请王爷随我来。” “劳烦小姐了。”他起身,对着爹爹和大娘欠身,然后走到我身旁,用眼神示意,我于是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我呆呆追着他的步伐,千思万绪在脑子里转。为什么要我进宫,和权朔王有关系吗?是他让皇上下的旨意?这样大张旗鼓,于他何益。 “你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他问。 抬头望他,他还是一样英俊潇洒、卓尔不凡,还是一张比天人还俊美的脸,可我心底明白清楚,不管是他还是权朔王,都是裹了糖衣的毒药,碰不得、尝不得。 “如果我说不乐意,你会自我眼前消失?”我闷道,下意识说出真心意。 “当然不会。”他俯下身,对上我的脸,审视我的表情。 “那我乐不乐意,差别在哪里?” “你说话一向都这么直接有趣吗?” 我都快烦死了,他还说有趣门!?看见快要没顶的人在池子里挣扎,会觉得有趣?他的良心被狗吞了。 “你说话一向都这么让人讨厌吗?”话是自己蹦出口的,而句子出门,我又在心底念了声──完蛋。 他是皇子、皇子啊!皇子代表什么?代表他心情好的时候,你胡言乱语还可以,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呼吸都会碍到他,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点惹火他,哪条线是他的极限。 拜托,难道在权朔王身上还没学够经验?面对他们,最聪明的方法叫做敬鬼神而远之,如果没办法远之,好歹要装笨,点头微笑、微笑点头,ok? 我敲两下头,为自己的直接深感抱歉。 “王爷恕罪。”我逼自己屈膝低头。 他没说话,我低着头等他说“无事、平身”,可他什么话都不讲,让我半蹲着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风自耳边吹过,发丝拂上我的脸,痒痒的,很想用手指勾开,可我是“待罪之身”,王爷没说话,我只能乖乖继续当芭比娃娃。 直到我站得脚发麻了,他还是不言语。我皱眉、咬唇,诅咒人的表情全写在五官上。很久后,在双腿开始打颤发抖时,我终于听到他的叹气声,偷偷抬眉,发现他灼灼的眼神对上我。 “你学聪明了。唉……可是,我不喜欢你聪明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说。 喜欢傻子吗?介绍你认识几个喜憨儿。话在嘴里含住,硬是让我吞回去。许多话在现代是幽默,在古代是禁忌,我得弄弄分明,再不能想说就说、大鸣大放,这是古代生存守则第一律。 “王爷说什么,幼沂不懂。”装傻、装笨,装得认真些,装久了,就会真的笨几分。 他用扇柄勾起我的下巴,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嘴边开出两朵笑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说话,我对他傻笑。 “也好,这样你进宫之后,我就可以少担一点心。” 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哪谈得上担心,他的形容词会不会用得太重了?我的眼里搭上疑惑。 “如果我给你权利,在我面前,不管你说什么都无罪,你可不可以对我说真心话?” 他诚恳的口气像一股清流,缓缓地渗进胸口,有感动,可我不确定能不能收留这份感动。 敛眉,我不语。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十天,我的适应力还停留在基础阶段,全凭着直觉来决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直觉告诉我,花美男很安全,可以试着相交,问题是,我已经不确定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比如昨天,我的直觉就作了一个很坏的选择,权朔王分明不是我可以亲近的人物,可是经过一个晚上的辗转反复,我仍然很想靠近他。这种直觉会害死我,虽说穿越的人不怕死,可濒死经验还是挺可怕。 “不行吗?”他追问。 “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我对你说真心话,你会帮我吗?” “会。” “那……成交。”再次,我屈服于直觉。 灿烂一笑,我伸出手,他没反应过来,我拉起他,和他握握手,然后,又坏了……这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啊!我怎么老是记不住?看吧!就说我的直觉糟糕透顶。 当我想起不对劲,想甩开他时,他却反手握住我,也学我上下摇晃,回了句:“成交。” 于是我被他收服了,不管同不同意,他都已经把友谊塞进我心里。 “既然是朋友,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别让我进宫?”对朋友予取予求是正确的,我告诉自己。 “这点,我恐怕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是不想使力吧!你是靖睿王,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主不得的?”我用言语激他。 “父皇的命令,我不能做主改变。” “皇上?”惊呼,我发誓昨天我没碰到皇上。“你会不会传错圣旨?也许他想传的是程尚书家的千金、李宰相的孙女、王辅国的小女儿……或者其他人?” “别怀疑,就是你。”他好笑地用扇子点了点我的额头。 “为什么?” “昨天淑妃、德妃都去见了父皇,要求把章大人的千金赐给自己的儿子。” “六皇子镛翔和十二皇子镛贯?”哇,难怪二十一世纪的我没人追,原来我的桃花运全在这个时空里开完了。 “对,今天母后也去见了父皇,为老九讨你。” “我几时变得那么炙手可热?”苦笑。 “之前,你的贤淑才华早已传遍京城,这下子,一个花赏会就让好几个皇子对你有心,父皇当然想见见你。” 树大招风啊,章幼沂怎么不懂得低调,都是她的错。我半点都不检讨自己,一心卸责。 “唉,我以为有你这个朋友当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我眉苦脸更苦。 他咯咯轻笑,完全没将我的黄连脸摆在心上,“抱歉,让你失望了。” 双肩垮下,我问:“真的没办法可以让我不进宫?” “应该是没有。”他在笑,笑得像春风吹过,笑得很落井下石。 谁说朋友是用来分担痛苦的?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认识靖睿王。 “如果我身染恶疾,会传染给别人呢?”我很努力想办法。 可他满脸悠哉,“短短的几个时辰,你能染上什么恶疾?”他嗤笑。 “有没有那种一抹在皮肤上,就会溃烂的药膏?”染不上就自己制造呗。 “毒?大概有,不过一时之间,应该配不出来。”他摆明了不帮忙。 “不然……你砍我两刀好了,不敷药、不看医,我明天就会因为破伤风、发高烧,下不了床。”我没好气说。 “你要我抗旨?知不知道欺君是大罪?”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欺君这回事?再说,就算东窗事发,你是皇子,又是嫡长子,不会有事的啦!”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了老半天,缓缓摇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当你的朋友。”话说完,他仰头大笑,轻摇着扇子离开。 就这样拍拍屁股走掉?我瘪嘴。若是权朔王在,他就能想出办法了吧? 咦?我凭什么这样认为?他没为我做任何好事,还差点儿把我的手捏断,是个反复无常的怪咖,我为什么相信他会帮我? 就说吧就说吧,我的直觉超烂。 ※※※ 夜里,我把苹儿、橘儿支开,亲自收拾行李。 既然不知道会做客到什么时候,我得有万全准备,万一哪天我东走西走,不小心又走回现代去,该带的东西,绝对要带齐。 拴上门,我把包包从床底下拉出来。 就带一套现代衣服吧!保养品、数字相机要带,护照、台胞证、机票更要随身带着……等等,我的护照、机票、台胞证呢? 我把包包整个翻出来,东西乱七八糟倒满床,在里面翻翻挑挑,却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 放到哪里去了?我把衣服口袋统统搜一遍。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唉呀!想起来了,我在饭店时把它们拿出来摊在床上一一检视,是那个时候忘记收回行李里? 晴天霹雳!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办呢?完蛋了,没有重要文件,我是谁啊我,呼……我急得跳脚。 笨蛋,跳也没用啦,我在心底大喊,沉着、冷静!往好处想。 好处、好处……哦,说不定回到现代,时空会停在我从饭店醒来那个点,到时哪有什么护照问题?没错,就是这样。 终于找到“好处”,安了心,我把东西一一排整齐,笔记本要带、原子笔要带,数字相机、mp4、手机统统带,镜子、梳子、化妆品、小说…… 其实,丢掉最重要的证件,其他的带不带都无所谓了。只不过,因为丢掉最重要的,剩下的东西,我反而半样都不想丢。 我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包包里,再找个箱笼连同包包装进去。从现在起,我走到哪边,它们就跟我到哪边,形影不离。 收拾好后,我在上面迭入几件长衫、长裙掩人耳目,再把行李箱重新塞回床底下。 该准备的准备好了,我没闲着,继续对自己生气。先骂自己愚蠢到去招惹那么多个皇子,再骂古代的爹娘无情,用女儿去换荣誉,然后怨可怜天下父母亲,不重生男重生女,再恨友谊淡薄、人情如纸……最后,我拿出原子笔和笔记本,写下这几天的经历。 我本来想带笔电的,后来考虑到重量问题,于是换了两本笔记本。况且,在没电可用的古代,笔记本绝对比计算机好用。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迅速把纸笔收压在棉被下。 “谁?”我扬声问。 “姊姊,是我。” 幼芳?她来做什么? 打开门,她穿着秋香色披风进来,一进门,她便解开披风,走到桌边坐下。我给她倒水,她端着水杯,手指头在上头磨蹭,半响不说话。 “妹妹,有事吗?” “明天姊姊就要入宫,妹妹想送姊姊一个玉环,留做纪念。”说着,她从荷包里面拿出一个翡翠镯子给我。 我不懂这些东西价值多少,但我知道去年石油曾涨到一百三十几块,黄金涨到八百块美金,还有人预言会涨到一千……天,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谢谢妹妹。”我不客气,东西直接套进手腕里,表明接受她的好意。 我猜,马车上那番交谈,她大概很开心我不再和她争表哥,心情大好,礼物自然送得出手。 “姊姊,你真的愿意进宫?”她犹豫半晌后问。 “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不进宫的问题。”我老实说。“皇上有口谕,爹娘又那么开心,我总不能违背他们的心意。” “可二姊说,那日子不是人过的。”她低下头,再闪开眉睫时,挂上两串晶莹剔透。美人含泪,半开梨花春带雨。 那件事我听说过了,二姊幼□出嫁前,心仪的是两广总督宇文大人的公子,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谁知道皇帝赐婚,把玉萱公主赐给宇文公子,却让二姊嫁给禹和王。 当皇宫里高高兴兴筹备婚礼时,二姊和宇文公子却泪眼挥别。婚后,禹和王对二姊并不好,他专宠侍妾,对正妃侧妃都冷淡无情,每次回府,二姊总是泪涟涟,哭诉给亲娘和妹妹们听。 “可不,皇帝的工作是治理国家,做好本分就是了,何必同月下老人抢工作?”我叹气,直觉出口。乱点鸳鸯谱,苦的是世间男女啊! 大概没料到我敢批评当今皇上,幼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用帕子捂住嘴巴。 话说太白了,我又忘记对人要留三分心,赶紧转开话题: “妹妹,我是躲不了啦,可你还有机会,假如你真的喜欢表哥,就放大胆量跟他说明白,求爹娘成全。” “不成啊,我是待选秀女。” “到时,总有办法的,别眼睁睁让机会溜走,像二姊和我这样。”我是鼓吹自由恋爱的现代人,受命运安排不是我所能认同。 “真的可以吗?”她扭紧帕子,柳眉轻蹙,抿白了唇色,表情惶惶不安。 “可以的,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你不要放弃。”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可表哥心仪的是姊姊啊!” “明日入宫,未来难定,我凭什么耽误表哥?” “那么姊姊……”她犹豫片刻,问:“你……可有信要妹妹交给表哥?” 她话一出口,我立刻听明白了。我毕竟太嫩,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苦口婆心,早就准备好接手表哥,问题是,她需要一封书信来让表哥死心。 心机啊,我连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斗不过,想到明日的宫廷险恶,突然有种命运多舛的忧郁。 写信不难,可我的书法,一出手保证露馅……但幼芳望着我的忧郁眼神,让我不能不往案边挪移。怎么办呢?我慢慢走、慢慢坐下来、慢慢磨墨,忖度着有什么方法能逃过这一着。 有了!我拿起毛笔,酝酿悲情,好不容易在毛笔沾满墨汁时,在宣纸上落下珍贵的泪滴。 彻笔,我伏在桌上,抖动肩膀,假装悲伤过度。须臾,我用帕子覆面,哽咽道:“妹妹,姊姊心乱……” “姊姊……”她站在那里,轻轻跺脚,恨不得代我写出绝情书一封。 我慢慢止住哭声,抬眉望她。 她轻咬唇,说道:“姊,别写了吧,我告诉表哥,姊姊身不由己,望表哥善自珍重。” “多谢芳妹。”完事啦,我偷偷松口气,等着她离开。 可怪的是,她迟迟不走,搞得我不知道怎么办。 “姊姊,可不可以送妹妹一个贴身物,留作纪念?” 这回,我脑袋多绕上几圈,想得透澈了。“当然可以,妹妹想要什么,自己选吧!” 我牵起她的手,走到梳妆台前,把首饰盒打开。 她在里面捡了半天,挑出一枝玉簪,望着我,小心翼翼问:“这个给妹妹……可以吗?” “这是……表哥给我的东西……”我试探道。 她没否认。 我猜对了!?好吧,要赌就赌大一点,反正我对那位表哥真的没心思。接过玉簪,我爱怜地细细抚摸它,叹气、不舍,等把表情做足之后,用力一折,细细的发簪应声而断。 我把断掉的簪子交给幼芳。“请转告表哥,玉断情断,此生休提过往。” “姊姊……” 我扑到床上,她进前来安慰我,我忙挥手道:“我没事,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不多久,我听到脚步远离、门关上的声音,方深深吐气,坐起身。这是我演的第一场戏,想到往后都要照这样过日子,突然觉得好累。 勾起脚,我抱着棉被,下巴搁在膝上。 “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呢?这种生活过多了,会让人性格不正常。”我把头闷在棉被里,狠狠地捶了棉被两下。 迷迷糊糊间,苹儿、橘儿来过又走了,她们在我耳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也不理。我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总是一股气堵在胸口,难平息。 夜半,像睡着了又似清醒,恍惚间,我闻到一点甜甜的暖香,很舒服,让我蜷紧的四肢松弛了。我喜欢那个味儿,像六月怒放的茉莉,一簇一簇的白花,染得空气里全是甜甜的香气。 隐约间,我觉得屋里多了个人。 轻轻巧巧的,他的动作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靠到床边,我勉强自己睁眼。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头上脸上覆着黑布,只露出两颗眼珠子。烛光昏暗,脑袋昏沉,我不确定他是真是幻,只觉他在我床边坐下,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脸庞,在颊边流连徘徊,他的指头间有粗粗的茧,但磨在脸上并不难受。 我不怕他,虽然他是非法闯入者。别问我为什么,我并不清楚,是第六感说的,说他不会伤害我。虽然……我的第六感通常不是太准。 甜美的暖香让我的眼皮更沉了,我听见他低醇性感的嗓音在耳边低吟:“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第六章 皇后 鹅蛋脸,白晰的肌肤犹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唇微薄却点得鲜红丽艳,秀眉上带着一股气势,双目明亮锐利,教人不敢逼视。 她是当今皇后。 一袭正红色绡凤舞九天轻罗锦衣,金线成凤、银线成云,外罩一层浅金流彩纱衣。那红,不是普通嫔妃可以穿用的,是皇后专属。她梳了个繁复华丽的发髻,髻上戴着珍珠翡翠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簪顶垂下数条金色流苏,流苏下方缀着菱花状宝石,头微微一动,便是流光溢彩,高贵富丽。 她用纤纤玉指端着参茶,半句话不说,就由着我站在那里。明知道她在观察我,我却不敢抬眼看回去,如果东风夫人是厉害角色,那么皇后大人更是不容小觑。 “听闻章家姑娘琴艺舞艺高超,书画更是一绝?”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和她精明的外貌不搭。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人人抢?”坐在旁边的淑妃用莲花指轻掩红唇,笑说。 淑妃娘娘有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很典型的中国美女,她略略发福,没有皇后的纤细修长身材,但是气质恬淡、肌理温润,观之和蔼,近之可亲,是我姊夫禹和王和六皇子镛翔的母后。 六皇子我见过一面,气质同淑妃娘娘相似,态浓意远淑且真,是个让人舒服的男人。不像九皇子镛晋、权朔王,就是和气的花美男,言语间总带着那么点威势。 这叫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的娘,便教出什么样的儿子。 “可不,镛翔、镛贯都要她,我真想知道,这对兄弟在想什么?”皇后抿着嘴笑了。 她提六皇子、十二皇子,就是不提自己的九皇子,可我站在这里,和他的干系才大呢! 突然,一个想法冒出头来。皇后邀我来,才不是做客呢!而是想把我关在看得到的地方,观察我这个“狐狸精”到底有何通天本事,一口气惹出几个龙子的兴趣。 看来她要失望了,我这种相貌是挑不出波澜的平庸之姿,会惹事的是我的嘴巴,将它看牢些也就是了。 “镛翔不懂事,臣妾已经说过他。”淑妃先表态,她家老六不加入抢夺战。 “可不,皇后娘娘,镛贯还小,哪里懂得什么!”德贵妃也出来说话。 德贵妃长得美艳动人,杏眼蛾眉、瓜子脸、菱形嘴,眼角带了几分高傲,她入宫晚,却因娘家后台硬,再加上皇帝真心疼惜,不久之后就封了贵妃,位子还在淑妃娘娘之上。 在十二皇子镛贯之后,德贵妃又生下十六皇子镛历,听说几年前镛历一场大病,病得昏昏傻傻,再加上当年一个新入宫的丽贵人引走了皇帝的专宠,她才渐渐失宠。不过毕竟是贵妃,在后宫里仍是一后之下,众妃之上。 皇后满意地看看左右贵妇,命我上前一步。 看来,掌理后宫,皇后权力的确大得很,她一出声,大伙儿全都缩回去。这也好,省得我伤脑筋,一旦大家对我兴趣缺缺、那日的记忆渐渐淡去,或许我能很快离开这里。 皇后浅浅一笑,对着我无害的脸孔道:“幼沂,你就安心住下来,宫里的规矩我会找个嬷嬷教你,有空的话,多往这里来聊聊。” 意思是我过关了。听闻皇后对九皇子镛晋特别宠爱,果真不假,明明觉得我是个麻烦,还是留我下来。可我不认为皇后娘娘对我满意,她顶多是把我当成玩具,拿来逗逗儿子开心。 “谢谢娘娘。” 告退后,我在老太监的引领下,回到暂时的住处月秀阁。半路,我看到熟悉的怀恩宫,心一阵乱跳,眼睛盯住那三个字不放,直到走远了,才回头。 月秀阁不大,两三间房,还算清幽雅致。我蛮喜欢月秀阁的院子,没有山山水冰,只有几竿修竹、两株芭蕉,和爬满墙的红色小花。 进宫,苹儿、橘儿没和我一起来,宫里配了两个宫女小福、小喜,两个太监小禄子、小寿子给我,这下子福禄寿喜我统统有了。 老太监交代几句后离去,我坐在厅里,对着四个宫女太监嫣然一笑。 小福、小喜长得清秀可人,年岁同我差不多,小喜脸尖、秀秀气气,小福的脸圆圆的,还真有几分福态;小禄子一脸精明,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是个会察颜观色的家伙;有趣的是小寿子,个子比我高不到哪里去,年纪还很小,圆圆胖胖的身子,脸上挂着婴儿肥,叫个胖嘟嘟的太监“小瘦子”,实在好玩。 我坐着,他们站着,忽然让我联想起刚才的状况。这回,我成了皇后,他们变成可怜兮兮的章家姑娘。 忍俊不住一笑,我站起来,拉住小福、小喜的手,说“别怕,接下来的日子,要麻烦你们照顾啰。” 见我亲和,他们紧绷的脸扬起笑容。 “姑娘,要不要喝水?”小喜倒来一杯水。 “谢谢。”我不渴,还是把水喝空,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姑娘,要不要吃糕点?”小福捧来食盒。 “好啊,大家一起吃。”我接过食盒,挑了一块,递到小福嘴边。 有福大家享,在人权至上的世界生活惯了,我还不习惯有人在面前卑贱。 “奴牌不敢……”她低身,就要跪地。 “别别别。”我忙把食盒递给小禄子,弯腰将她扶起。 “大家都听清楚了,这些虚礼,有人在的时候演两下就行了,关起门来,就别摆弄这些,这会让我全身不对劲。” “姑娘,礼不可废。”小寿子说道。 “我懂,可你们心里有我,比动作上尊敬我,让我更受用。所以啰,以后,我有吃的、玩的,大家统统有份。” 我同意,自己在使心计、拢络人心,可在宫里,我无依无靠,再不把他们拉拢到身边,往后日子还能有好过的? 即使如此,在他们脸上看见动容时,心底还是忍不住沉重。我不过把“公平”还给他们,怎就轻易换得感动? 我拍拍桌子。“来来来,大家坐下,你们站那么高,我脖子都酸了。” “奴才……”小禄子才要开口,就让我阻止。 “别说不敢哦,椅子长了脚就是给人坐的,哪有什么敢不敢?快,快点坐下,我有话想问你们。” 他们四个人互相看着彼此老半天,才一个个把屁股黏到椅子上。 “我对这里不熟悉,那些规矩条例的更是搞不懂,你们谁可以告诉我,正常的姑娘这个时候会做什么?”我随意抛出个话题。 “玉瑶公主喜欢抚琴念书,通常这个时候,她会在屋里读书弹琴。”小福谨慎道。 “念慈公主喜欢到处跑,这会儿肯定在马场练骑。”小禄子说。 “卿华公主还小,这会儿准闹着奴才们带她去放纸鸢。”小喜说。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公主,老说那些公主的事做啥?”我挥挥手。 “那程尚书家的小姐呢?”小寿子问。 “哦,她常往十二爷那里跑,说不定现在就在那里。”小福接话。 十二皇子镛贯,那个带着玉杯到处跑的小鬼头? “程姑娘也进宫做客?”她不是身体差吗?怎没留在家里休养? 哦,难怪,就是有强劲对手,出门前,东风夫人才会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握机会。 可不是?我们这个叫做优先拔擢,先进宫和皇帝、皇子培养感情,万一两两看对眼,好事竟成。不然,若是等明年开春选秀女,一口气涌进来几百名美女,像我这等姿色想被相中,才难哩! “好一阵子了,听说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让她和九爷多亲近。”小喜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咯咯笑。 “笑什么?她和九爷一起不好吗?” “九爷老作弄她,上回还把她弄晕,惹出风波。”小禄子笑着回话。 “她那么瘦弱,动不动就晕过去,说不定不是九爷的问题。” 我是不太喜欢九皇子镛晋啦,但程小姐晕倒功力确实高强,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 “瘦弱归瘦弱,很有手腕的呢!”小福说。 “怎么讲?” “本来只有她进宫,可那一晕啊,就让她两个妹妹都进宫来陪姊姊了。” 哇,强棒!我该不该师法她,让幼芳也进来,完成东风夫人的交代?嗯……不,我才鼓吹她追求自己的爱情,怎能出尔反尔!? 不过后宫险恶,人多好办事,看来尚书大人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全拿来进贡了。可怜,这时代的女人和西域葡萄一样,都是拿来讨皇族开心的。 “除了她,还有谁来宫里做客?” “宰相家的千金李书凤。” 哇,宰相千金,听起来就很书香门第、气质典雅。李书凤很美吗?”我追着小禄子问。 “美则美矣,就是……不太开心。” “怎么会?”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进宫?难道她和我一样有先见之明?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个李小姐倒是可以好好攀交,志同道合者,不易求呢! “换了我,也要不开心的。”小喜叹口气。 “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我喜孜孜地趴到桌上,两手扶着下巴,满脸兴致。 有人就有八卦,而且八卦人人爱,如果我在这个时代办一份苹果报、橙子报之类的刊物,肯定会赚大钱。 “李姑娘本来已经指给权朔王,可王爷先是领兵出征,接下来又伤了腿,婚期就这样给耽搁下来。皇后娘娘的意思呢,是要她进宫来陪伴王爷,建立感情,等王爷伤势稳定之后,再议婚事。可是王爷受伤后脾气变得很坏,李小姐每次去怀恩宫都给挡回来。” 这条八卦呛了我一下,说不明地,心硬是狠狠抽过几回。原来他指婚了呀……不奇怪啊,他都二十了,连小鬼头都想讨女人,何况是他。 “然后呢?”小福追问。 “然后就很委屈啊,要嫁给不良于行的皇子,照顾丈夫一辈子,已经够可怜了,还要处处讨好、陪小心,看人家脸色过日子。” “可想当初,为了要将女儿指给权朔王,李宰相和王辅国明地暗里争得可凶了,弄到最后皇上头大,只好两个都允。” 两个都允……又不是香饽饽,人见人爱呐。苦苦的、酸酸的、解释不清的滋味在心头翻涌,我别别头,把厌人的念头给抛到脑后。 “后来是王辅国家的千金心高气傲,不肯委屈做侧妃,一怒之下要剪青丝出家去,王辅国只好退出。皇上为补偿王辅国,便将他的千金指给禹和王为正妃。 那时候,李宰相可得意的咧,听说李家千金给人算过命,说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命,可权朔王这一伤,把李姑娘当皇后的千秋大梦也给伤了。” 所以王辅国家的千金成了二姊章幼□的“大姊”,这算不算失之东隅?不管怎样,我还是佩服王辅国的女儿,这般刚烈。 “这会儿可轮到王辅国得意了。”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到最后,谁胜出还不知道呢!”小寿子说。 嫁了太子、当上皇后便是胜出?不,那叫失败,把自己的人生圈在一堵高墙里,终日为了某个男人的垂怜争风吃醋,使心计、做手段,这是天底下再悲哀不过的事。 “不管谁当太子都与咱们无关,只要安安分分过日子,不犯错就成了。”小喜总结。 “可不,上回我折了几枝花,被刘嬷嬷撞见,差点被打死,幸好十二爷经过看见,救下奴牌。”小福心有余悸。 本来只是“这个时候该做什么”的讨论会,弄到最后,变成“宫里八卦大搜查”,再然后,我知道刘嬷嬷最可怕、李公公最和气,谁都好弄,但丽妃千万不可以得罪,她的心量最狭窄…… 哦,是了,还有个穆可楠姑娘。 她爹爹是大将军,长年征战沙场,偏又娘死的早,去年被皇帝接进来,目前住在淑妃宫里,由她照顾。 宫里天天有新故事发生,好故事、坏故事,全由一群可怜女人来主演。 人说演戏痴、看戏傻,可不是吗?看戏的人们不知道演戏人苦,演戏人沉醉在角色里,忘记一幕幕精彩绝伦不过是虚言假语,转瞬成空。 疑问在脑海中成形,这里有没有一出需要由我主演的戏?这戏是悲是喜,我有没有能力操控结局?加入已是身不由己,倘若连退出都身不由己呢? ※※※ 我知道自己想往哪里走,虽然不知去那里要做些什么,不知道那个坏脾气男人会不会像挡未婚妻那样把我挡在门外面,可我就是一心想去。 是,我明白身份不对、时空不对,我们在错误的地方遇见;对,我清楚该对他提起戒心、保持距离;没错,我理解沉溺是件坏透了的事情,知道于他的人生,我不该涉入太多。 毕竟,我是过客一名。 如果进宫对我来说是件危险而可怕的事,那么,他是唯一让我感觉到安全的点,虽然这份安全、熟悉来得莫名,可它是真真实实存在。当然,抛开理智不应该,尤其在这个危险的后宫里,但是…… 我选择纵容,纵容自己去寻找安全巢穴,在我感觉不安的时候。 走进怀恩宫里,一眼就看见常瑄,他正右手握刀,直挺挺地站在门前。找他来当门神很浪费,如果他去演赤壁,至少可以拿到梁朝伟那个角色。 我走到门边,他不看我。我作势要走进去,他直视前方,仍然没理我。我把右脚往屋里一跨,他的眼皮连掀都没掀动。 他这个位置不是负责挡人的吗?听说他挡了李凤书好几次,把人家挡得泪水汪汪。 “我要进去啰!”我用手指头比比里面。 他一动不动。 “我真的要进去啰,你不可以在背后偷袭我,我是弱女子,没有武功喔!”万一,他给我来个迅雷不及掩耳招,我的心脏禁不起吓。 他很受不了,无奈瞄我一眼,勉强开口:“王爷吩咐,章姑娘来的话不必通报,请姑娘自己进去。” 哇,看来我比宰相千金更受欢迎,这个念头让我开心。 “谢啦。”我朝他挥挥手,径自往里面走。 进屋,立即见到玉树临风、英姿飒飒、面容俊朗、气度潇洒的权朔王,他穿着一身雪白长衫,腰围银带坐在横卧上,除了腰间玉佩再无多余饰物。他一手拿书、一手握住杯子,见我进屋,也没有增添两分表情。 这后宫里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唉,谁说中国是礼仪之邦的? “你知道我要来?”我拉椅子坐到他身边,笑脸迎人。 他仍在看书。 上次交手让我学得经验,要引起他注意,就得卖弄小聪明。 抽掉他手上的书,弯身,对着他的脸,我笑容可掬地说:“你一定知道我要来,不然不会让人放我进来,对不对?” 他不回答。 热脸贴冷屁股贴得多了,也会长冻疮呀! “好啦,我知道你害羞,没关系,以后我有空会常上怀恩宫看你。来,教你一个玩意儿,以后可以拿去哄小孩。”我晃晃手上的书,问:“这是你的书吗?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画画?” 果然,我们心连心,他知道我又要耍把戏了,兴趣从他脸上窜过。 我挑挑眉,用知识可以勾引的男生最帅气。 “可以。”他说。 “等一下喔!”我从荷包里拿出原子笔,在每页的左下角画下那种一根筷子插贡丸,外加四根火柴棒的简单小人。 我不是正牌的章幼沂,绘画天分差得很,但画这个东西我很行,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课太无聊,我就会画这种卡通小人自娱。 “画好了,仔细看喔!”我凑到他跟前,食指拇指抓住书页边缘,刷……一页页飞快落下,在书页翻飞间,小人在他眼前舞动四肢。 这叫视觉暂留原理,电影就是靠这种方式制成。 “你怎么弄的?”他眼底闪过趣味,笑意浮上。 瞧,智能型男人就要靠智慧来勾引,宰相千金李书凤不来跟我学几手,当然会被排拒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要不要试试?”我把书递到他面前。 他连续翻几次,一玩再玩。如果他生长在现代,肯定对科学很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这个?” “我知道的东西可多了。”我得意地扬扬眉头。 人人说他足智多谋、高深莫测,但他面对这些小把戏时,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天真,像个小男生。 本来嘛,他只不过二十岁,在我身处的时代,二十岁的男人在偷看a片、讨论女人的胸围、上网打怪兽,幼稚到一个不行,哪像他,已经运筹帷幄、带兵杀敌。 “你的确很聪明,只是……”他把书册放在桌上,爱不释手地翻了又翻。 “只是如何?” “传闻章家千金擅丹青,这画……”他看着我画的小人儿,啧啧两声。 又是传闻!怕死了,每个人都来搞这套,我早晚要露馅。“你有没有听过以讹传讹?” “你曾献画给皇后娘娘,笔触和这个差异太大。” 章幼沂居然这么爱现,连画都送进宫了!这、这……岂不是要绝我的后路? 抢下他的话,我瞎扯:“我的画风多变,工笔画、自描、漫画……当然,我最擅长的是抽像画。”说到漫画峙,我指指他手上的小人。 “抽像画是什么?” “那是门高深的学问,不是普通人能意会的。”我的鬼扯功力日益精进。 “那好,我不是普通人,秀秀你这门高深学问吧!”说着,也不征求我的同意,就让小扇子准备笔墨丹青。 不一会儿,东西全摊在我眼前,我瞪它、它瞪我,彼此都找不到台阶下。 “有困难吗?”他扬起眉梢对我笑。 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动物园里的大象都能画抽像画了,我怕什么? 拿起笔,用力挥毫,染、抹、甩、推……我让好几管笔在纸上舞跃,东一笔、西一划,直到整张纸染满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黑色。 近看、远看,远看再近看,我满意地对着画作微笑,最后伸出左掌,在手心涂满红色颜料,往纸的中央印过去。 一个吓人的血手印跃然纸上。 拭净掌心,抓起宣纸,我态度安然地将大作吹干,递到他面前。 只见他隐忍已久的脸憋成猪肝红,双目张成死鱼眼,盯住我的旷世巨作,一语不发。 “怎样,不坏吧?”我双手横胸,站在他身后一起观赏这幅充满生命力的伟大作品。 霍地,一声震天笑声响起,他紧绷的脸庞扬起笑纹,那是豪迈直率、真心诚意,不带丝毫虚伪的笑。 权朔王的笑太惊人,站在门外的常瑄以为发生什么大事,飞身轻掠,冲进屋里。 常瑄进门,看见王爷的表情,狐疑地走到他身后,只看一眼我的画作,便迅速别过身,害我来不及捕抓他眼上的笑意。 我绕到常瑄面前,仰头,看住他的脸,他回看我,很ㄍ1ㄣ,死咬唇,就是不笑出来。 不干脆,人家小扇子都直接捧住肚子,前扑后仰,笑得很痛快呢! “这是什么东西?”权朔王问。 “看不出来吗?盘古开天辟地啊!”我答得理直气壮。“有没有听过盘古的故事?只手推开混沌,从此世间有了天与地。” “这是盘古的手?欺世盗名。” 我的回应又让他笑上老半天。真是的,有这么好笑?不懂艺术的家伙。 我抽走自己的大作,闷声说:“就跟你说了嘛!这是门高深学问,不是普通人可以意会的。” “的确太高深,高深得……”他又笑,笑不停。 我硬是装出名家风范,硬是假装不是我的画太烂,而是山顶洞人不懂得欣赏潮流。 “这种入门的抽像画你都无法欣赏了,下回怎么教你蔬果版画?”坐回桌前,我用五根手指头轮流在桌上敲敲打打,假装苦恼。 “蔬果版画?”他又被提起兴趣了。 “别怀疑,我懂的东西多到不行。”我的态度很神秘。 “你脑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古灵精怪的东西?” “什么古灵精怪,那叫智慧、创意。” 对话间,我肚子又诚实了。咕噜咕噜声响起,不必猜疑,这阵美妙的人体音律,自然又引发他另一波笑意。 “今天是谁不给你饭吃?” “你不知道卖力工作后,很容易饥饿的吗?” 我白他一眼,他的笑容迅速印上我的眉睫。难怪人人都说他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他神俊清朗的五官,散发着王者的千钧气势,他不怒而威,眉聚慑人,这种男人不当皇帝,太对不起黎民百姓。 这次没踩到他的界线,他的阴郁不在我眼前发生,而我没发现自己到底看了他多久,直到他出声,我才回神。 “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变脸。”话出口,就后悔了。这种不经思考的语言,在这个地方、这个时空很危险。 “你也会害怕?”他恢复正常,笑眉收敛,话温下降十度。 我走到他身边,带着些许撒娇,轻声问:“其实,那天你并不是真是对我生气,只是在教我保护自己,对不?” 一丝被看穿的尴尬自他眼底闪过。我猜对了,他是好人,是个习惯隐藏自己的好男人,只是他没发觉,在不戴面具的女人面前,他常不自觉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他别过身,我继续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用不同面目对人,好辛苦喔!我没有受过这种训练,我的爹娘教导我,要用真心待人,人家才会回馈真诚,所以我理解你的好意,却很难办到。不过你放心,我保证,碰到危险人物,一定躲得老远,趋吉避凶这种事,我还是懂的。” 他微点头,手掌抚上我的头发,淡声说:“好吧,早点学会自保,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缩缩肩膀大笑,然后嘟起嘴说:“可不,火坑呐火坑,偏偏有一大群女人想往这里跳。” “她们只看得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却看不见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荣华富贵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接下他的话。 他笑了。“我第一次同意别人对你的评语。” “哪一句?” “章家千金才情高,出口成诗,落笔成章。” 呃、呃……我可不可实招,那几句话是从红楼梦里copy下来的?算了,反正曹雪芹不会跳出来控告我侵犯他的知识产权。 “以后我可以常来吗?”我抓下他在发间轻抚的手,握住。 “有人阻止你来?”他没收回手。 “别扭。” 我话说完,他斜眼望我。 “本来就是别扭,你大可以直接说‘我很开心你来看我’、‘你的陪伴让我很愉快’,或者简单一点说‘欢迎光临’,干嘛用反问句?喔喔……”我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容可掬地说:“对不起,我又忘记啦,开心不能老实说,难过要装模作样轻松带过,每句话都要说得三分真、四分假,教人分辨不出来,才是高竿人物。” 这下子,他真的在瞪我了。唉,孺子不可教啊,我才领了三分颜色,怎就开起染坊? 两个太监领着几名宫女端盘子进来,我用夸张语气转移他的注意力:“太棒了,有东西可以吃,我最喜欢这里了。” 没等他招呼,我拿起筷子自动自发用餐。 我一面吃、一面偷眼瞄他,见他仍然板着脸,便把视线转到常瑄身上。不能挑衅主子,玩玩下人应该没关系吧? 我用筷子指指常瑄,“不要担心,你还很年轻,没有皱纹问题。” 常瑄当然不会回我话。 我接着说:“如果不是担心皱纹,我建议你多微笑,像你这么帅的男人不多,要是常笑的话,保证你的桃花年年盛开。” 红霞飞过他的脸。这么容易脸红?调戏古人很有成就感。 “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没有的话,我可不可以报名追求你?”我用一双筷子对着他指来指去。 “不要欺负常瑄。”阿朔用筷子把我的筷子拨开,看常瑄一眼,常瑄背身走出大门,就门神位置站好。 “我哪敢欺负他,我是弱女子耶!他手上有刀,我只有两根筷子。”我说得很委屈,好像刚刚挑衅人的不是自己。 “你的嘴比他的刀锋利得多。” “权朔王……” “不要叫我权朔王。” “不叫权朔王叫什么?王爷?四爷?” “叫我镛朔。” 我想了想道:“镛朔不好听,以后我叫你阿朔,好不好?”我就是想在他面前“与众不同”,即使此刻我尚不明白,这种心态隐藏着什么。 他没说好或不好,我当他默认了。“阿朔,我们是朋友了吗?” 镛朔点头。就这样,他认了我,我认了他。他不是第一个愿意跟我当朋友的男人,却是我很想很想亲近、很想建立关系的男人。为什么?不确定,但我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些缘分。 “朋友有分享心事的道义,跟我谈谈李凤书吧!她很美吗?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温柔典雅、高贵大方、丹青一流的人物吗?”笑得很贼,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狗仔队。 “放心,她画画才艺没你行。至少我确定她不会画抽像画。”他拐弯抹角嘲笑我。 阿朔没阻止我探听李凤书,在他身上,我得到许多一手消息。 她是宰相府里的五小姐,琴棋书画是基本配备,最擅长的是女红,她的绣件是宫里娘娘抢着要的好东西,她的个性温柔恬适,不喜与人竞争,凡事与人为善……听起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这么好的女生配阿朔,阿朔不吃亏。 这天,我聊到夕阳偏斜才回到月秀阁。 离开怀恩宫的时候,阴霾尽扫,我决定再也不管面具不面具的问题了。反正祸福难测,与其天天担心谁将对自己不利,倒不如把时间拿来让自己快意。 而后宫里,能让我快意安心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好。睡着后,朦朦胧胧地,我又闻到茉莉花的甜香,又梦见那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人,他粗粗的指节抚过我的脸,带着一分疼惜、两分爱怜…… 第七章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日子过去月余,家里捎来书信,要我找机会把幼芳接进来。 我不耐烦,连回信都懒。他们不知道,后宫里圈禁的,是一群可悲女人,是很多个不同的瑰丽人生,因为帝王的贪婪,让她们走入共业。 但这话不能随口乱说,我答应过阿朔,趋吉避祸。 我和福禄寿喜相处得很好,关起门来,我们说别人的小话,搞小厨房,吃吃喝喝玩玩笑笑,日子倒也快活。 我常溜出去找阿朔,说话、取乐,他找了许多好东西给我,我则教他很多小实验。他不再对我摆冷脸,我有问题他必答;而我,不等他问,就叽叽喳喳不停说话。 我还是常常闹常瑄,相处久了,慢慢发觉,即使是严肃男人,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上回贪玩,爬上树去摘梅子,我忘记脚上踩的是绣花鞋不是nike篮球鞋,忘记身上穿的是月白蝉翼皱纱裙不是lee牛仔裤,动作过度粗鲁,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 闭眼、抱头、尖叫……在我的叫声还没发挥到淋漓尽致时,就让常瑄稳稳地接住了。 他没有出口安慰我,但苍白的脸色说尽了关心,他把我放下时,我的腿还在抖个不停,他没离开,只是静静地站住,让我攀在他身上,等待发软的双脚坚强。 他的温柔在那刻,被我窥见。 “姑娘,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佛经,要您腾一遍,送回去。”小喜捧着红托盘,走到面前,拉回我涣散的意识。 “要我写吗?” “当然是姑娘您啦,总不会是让咱们四个奴才写吧。”小喜笑了。 我盯着托盘里的佛经,发呆。皇后娘娘是想考我的书法,还是藉字迹考校我的品性?惨,我不能说不会写书法,不能用原子笔写,更不能表明自己是章幼沂的替身,那还有什么解决方案? 叹气,后宫生涯催人老,白了头发、沧桑了心情。 “在想什么?” 来不及回头,站在身旁的小喜小福先低头福身。“给九爷请安。” 是他,镛晋……那个逼我进宫的罪魁祸首。 旋身对他,我没好脸色,可他却是笑意盎然,暴躁老九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迹。 这是我头一回认真望他,两道浓眉气势十足,一双虎目熠熠生辉,他属于有型酷哥那类。他手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摇着,悠闲自若的模样和那天大相径庭。 皇后娘娘就是让我来当他的玩具的,好玩的话留下来,赏个侧妃头衔当当,让章爹爹感激涕零,为国鞠躬尽瘁,如果不好玩,就送些明珠珍宝打发我回去,也当了一回赏赐。 生平第一次演芭比,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他挥挥手,让小喜、小福下去,迎身上前。“怎样,还住得惯?” “谢九爷,一切安好。”我的口气敷衍了事。 “不要喊我九爷,叫我锈晋。” “奴婢不敢。”我低头,爱看不看他。 “谁说你是奴婢!”他用扇子勾起我的脸,逼我不得不对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半晌不说话,慢慢地,一抹笑在他嘴边形成,小小的笑逐渐扩大,扩到眼底眉梢。 他凑近我耳边,带着坏坏的笑容,轻声问:“听闻章家千金舞技高强,连传授舞艺的师傅都甘拜下风。” 好得很,今天是大学联招术科科考吗?老的要考校我书法,小的要评我跳舞,接下来咧?弹琴、吟诗、女红……如果高分过关,要不要出国比赛? “怎样?肯不肯再现一回智慧?或者你的智慧只有架纸桥那一点点?” 我不回话,光是张大眼睛瞪他,一点不驯、一点桀骜、一些些的初生之惯不畏虎。 灵光乍现,假设把他惹火,说不定就可以脱离后宫,重启我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时我才不要回章家,我要一个人生活。何况阿朔说,再过不久,他的伤势稳定,就会回自己的王府里休养,从此,我三不五时去找他,再不必担心被谁看到,日子岂不更快活逍遥? 念头起,我立即计划好该怎么做。 “母后说,如果我喜欢你,可以把你留下。说,你想留下吗?” 他的意思是──跳舞给我看,本皇子心情大悦,就让你美梦成真。呵呵,他失算了,我的美梦里面,没有一位九皇子。 嘴角挂起冷笑,我骄傲地回望他。惹火他吧,反正他脾气大,气死他不是太难的工作,他多跳两下脚,我出宫的机会就大大增加。 态度确立,我抬起头,口气很讽刺:“请问九爷,我该说谢主隆恩吗?” 他眉头一紧,笑眉收敛。“怎么,你不想?” “我为什么要想?哦,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嘛!因为人人都巴结你,所以我得向众人学习,匍匐在你脚边,感恩谢天?”我的态度很差,语气很恶劣,打定主意把他弄爆炸。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想……” “只是想,操纵一个人的意志又没什么,反正你很伟大,别说意志,就算要操纵别人的生命或人生,都是理所当然的呀!” 我一句接一句,接得他无话反驳。 “我没要操纵你的人生。”他涨红脸,低抑着声音说。 “如果你没有,我干嘛待在这边?”我演得太认真,几乎是咄咄逼人了。 他错愕,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你不喜欢进宫吗?” 他没生气耶!我那么不友善,侵犯了身为王子的尊贵,他怎没暴跳如雷?镛晋的态度让我反应不过来,预估中,他不是应该大敲桌子,怒吼一声“大胆”,把所有人都吓得腿软? “换了你,你会喜欢?莫名其妙被带走、莫名其妙离开自己的家、莫名其妙待在这个随时随地要跪安、随时随地会掉脑袋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做错事,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该说,你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做一步要想三步,连睡觉都会被吓醒……这种地方谁爱待,让谁待去。” 很好,我已经感觉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如果这些话传出去,我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镛晋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我。他没生气,反而是我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般到处跳。 他怎么不快点抓狂?怎么不一怒之下,赶我回老家?生气、生气、快生气!我在心底为他组拉拉队,鼓吹他发疯。 “好,我知道了。”他郑重点头。 他张嘴,嘴里吐出来的是中国字,语法很简单,可是我怎么听不懂?是我变笨还是他被外星人附身? “啊?”我歪了头,傻眼瞧他。 他温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看着我半开、再也合不拢的嘴,居然笑出温和。他不是易怒的“九哥”吗?是我记错人,还是暴躁只不过是他的欺世假象? “我会告诉母后,以后你不必对任何人跪安,不会有人想砍你的头,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担心。相信我,我会照顾你,你安心睡觉,以后都不会作恶梦了。” 他脸上有一丝赧色,而他的话,撞到了我心底的感动区。 “啊?”又啊一声,我回应不来。 “我说,我会保护你。” 这是承诺?我当场呆住。 他趁我发呆,一把将我拥入怀里。轰,脑里一阵乱,计划乱了,主意乱了,我连脑浆都乱得整不出头绪。 两分钟吧,或者更久,不知道,没带手表,我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差。他抱住我,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我感觉他没第一次见面那样讨人厌,他也许以自我为中心,也许性格骄傲恣意,但却不是坏人。 接在错愕之后,理智回笼,我推开他,怒眼瞪视。“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怎么可以抱我?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 “允许?”他像听到天大笑话似地,嘴巴往两侧一咧,咧出个赏心悦目的笑脸。 “对,允许。”我加强口气。 “我做什么都要得到允许吗?” “当然,只要你做的和我有关系,都得得到我的允许。”我讲得很骄傲,头抬高高,表情很像伟大的教育部长。 “所以没有允许不能抱你?”他摊摊手,退后两步。 “对,没有允许不能靠我太近。” “没有允许不能找你?” “对,当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你不开心我也不欢喜。”我越说越过分,完全忘记眼前这个人是货真价实的王子,不是电视剧里的假货。 “没有允许,我不能当你的朋友?”他挠挠头,似乎发现自己妥协得有些过头了。 “自然是。我也可以表面当你是朋友,心里拿你当敌人。” “那你能不能允许我当你的朋友,表面和心里都一样的那种?”他的表情诚恳、态度真挚,十足十的好人卡受奖人。 他吃错药?!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还以为他快被我弄火大了,没想到他竟肯妥协到这种地步! 看着他,我很久很久说不出话,而他竟也闭上嘴巴,耐心等我回应。 不公平……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满脸阳光,满心晴朗,就算我手上拿了武器也砸不下去啊!他持续笑着,浓眉安安心心地摆在额头上,我被看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我、真的、想当、你的朋友。”他把一句话分成四段来说。 他都这样“恳求”了,我还能说什么? “好……吧……”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或错,可他是皇子啊,他根本不需要问你肯不肯,他说当朋友就是朋友,谁敢有异议?他问我,就算给了我天大面子,何况,拒绝他的热烈友谊,很困难。 他敞开笑颜,阳光青春美少年的快乐让我跟着拉开笑靥。感觉怪怪的,我这样算不算是老牛吃嫩草?毕竟,我肚子里面装的是成年女人的灵魂。 “那你能不能‘允许’,跳舞给我看?”他笑问。 “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叫做得寸进尺。”我斜眼瞪人。 他在吸气。这回,我终算惹恼他了?也应该吧,他做什么都不会是得寸进尺,严格来说,得寸进尺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以为他终于要变脸了,可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你的舞姿曼妙优美,二哥形容过很多回,我听得怦然心动……” 他是在解释自己的坚持吗? “很多时候是言过其实,你该懂得谣言止于智者。”我闷声道。 “这么谦虚?不像你。” 我本来就不像章幼沂,我像的那个人是事事普普的吴嘉仪。 “跳跳吧,我们把门关起来,谁都不给看,就我看,怎样?”他还真的以为我是害羞。 “一个人跳有什么意思,要跳大家一起跳才好玩。”我随口说说。 “好啊,大家一起跳。”他二话不说就同意。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今日的他,打破我对九皇子的偏见。 九皇子暴躁易怒,任性骄恣,宫里人人都让着他,连皇后都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这是我得到的八卦消息,可是他,让我、让我、让我……不断让我。 好吧,话出口了又收不回来。 我唤来小寿子,比比长度宽度,让他下去准备两根竹竿、两块方木头。 小寿子一走,独留我和镛晋。他拉着我坐下,说:“听说,你常常去找四哥。” 我躲得那么小心,还是让人瞧见?“你装了针孔摄影?” “什么?”他没听真确。 “没什么。”我吐气,回答:“对,我常去找四爷。”以后不躲不藏了,反正再小心还不是会被知道,索性就给他大大方方。 “你找四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谈诗论词啊!”我敷衍。 “你找错人了,要谈论诗词该找三哥,他在这方面很行。” 花美男?对哦,进宫以后还没见过他,不过,见不着他才叫合理吧!他有自己的府邸,没事老进宫做啥?可他说要当我的朋友兼靠山,进宫那么久,连面也不来见上一见,由此可知他这个人缺乏诚意,朋友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你常去陪四哥,这样很好。”他点头。 “为什么很好?” “四哥自从受伤以后,性情丕变,我能理解他的难受,毕竟曾经是叱咤沙场的风云人物,现在只能受困在小小的怀恩宫,龙困浅滩。” 是啊,一个意气风发、跷勇善战的男人,骤然间连基础生活都不能自理,那苦,哪里是理解二字就能说通。 “我最崇拜四哥了,我学兵法、我武功高强,将来我也要当大将军,替他把那些番邦贼子除尽,保我大周疆域。”他一击胸,豪气万丈。 “杀人可不是好工作。”我不苟同地摇摇头。 “英雄就是好工作了吧。” “英雄和贼寇不过一线之隔。”我浇他冷水。 “错,你的脑袋不清楚,下回我陪你去找四哥,让他给你说说。” 谈话间,小禄子来回报,说东西已经备下。 我走进院子,先把木头和竹竿就定位摆好,指导小禄子、小寿子一边一个,两手各抓住竹竿一端,按照节拍,开合、开合、开开合,然后唱歌,让他们跟着节拍走。 等他们逐渐顺手时,我起身示范舞蹈动作。 竹竿打开时,脚踩进两根打开的竹竿里,竹竿闭合时,脚抬高别让竹竿夹到,然后在开开合间中,两脚轮流踩进竹竿间,并快速跑,向另一边。 “看懂了没?”我问镛晋。 “嗯。”他点头,竹竿舞开场。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起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把鱼打,捕条大鱼笑哈哈。 这是首音律简单的儿歌,我才唱几次,镛晋和福禄寿喜都会跟着唱了,我越跳越顺,越跳越快,一双脚在竹竿里外飞舞。 抬眸,发现镛晋张大嘴巴笑不停,我跳到他身边,拉起他,一起加入舞蹈。 还说武功高强呢,他才加入就被竹竿夹得哀哀叫,他越叫我越是大笑,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嘲笑皇子的。 见镛晋被夹,福禄寿喜吓得不敢继续动作,要不是他下令不准停,游戏就只能到这里了。 镛晋是个好胜心强的人,一试再试,他慢慢摸熟了动作,被竹竿夹的机率渐渐变少,但我下令加快速度,他就又开始哀叫不止。 我笑得很疯狂,连福禄寿喜都感染了快乐气氛,跟着大叫大笑,我跳得头发乱了、衣服乱了,连鞋子掉了也不管,穿着袜子照跳。 镛晋受不了,主动退出,一把坐倒在地上。 “我不行了,这比练功更累。” “怎样?承认我的舞技很棒了吧!”我喘着坐到他身边,一面把掉了的鞋子捡回来,套回脚上。 “你连一下都没夹到?” “我又不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的笨蛋。”话甫出口,我马上后悔。口无遮栏啊,嘲笑就算了,指责也罢,这可是人身攻击。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我一句话把气势很吓人的皇后娘娘都给接和进去。 他脸色丕变,怒眼看我。 在考虑怎么惩治我吗?我抖掉一身毛毛反应,挂上巴结笑脸,问:“请问,九爷说话算不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他收回不友善眼神。 “你说过不会砍我的头,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搬出他的承诺自救。 他定眼看我,须臾,噗哧一声笑出来。“章幼沂,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害怕?” “懂啊,不然干嘛问你说话算不算话?”怕死,人之常情。 约莫是在这里东跪西跪,胆子给跪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离我遥远,我开始学着小心翼翼、学着看人脸色,或许程度尚且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女人,但我心知肚明,吴嘉仪正在慢慢地转变,变成章幼沂。 “你真的很与众不同,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种女人了。” “找到也不会比较屌。”像我这种人,到二十一世纪,随手捞捞就能捞到一大把,而招牌掉下来会砸到三五个。 “屌?什么意思?” 我没理他,见着他一直在揉小腿,伸手拉高他的裤管。哇,青紫一片,惨不忍睹。明明很痛,他却还假装一脸无所谓,这就是男子气概的表现?我喷口水大笑。 “你……”见我没有半点同情心,他的剑眉竖了起来。 “快回去上药呗,龙体凤体的结合体,很珍贵的。”我反刮他一顿。 他瞪我一眼,忿忿走出去。见他终于发火,我笑得更大声了。 “姑娘,这可怎么得了?九爷被伤成这样,要是传了出去,咱们肯定要砍头的。”小禄子忧心忡忡。 “放心,不会传出去的。”我胸有成竹。 “怎么可能!?九爷脾气差,众人皆知。”小喜道。 “他不是坏人,只是被宠坏了,不懂得如何和人沟通。”我就是相信他的话,就是相信他不会害我被砍头,他说过要保护我……我相信是真的。 “可是……”小禄子还想说话,被我挡了下来。 “安啦,没事,就算真要砍头,砍的也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转身,想起他那张疼痛又逞英雄的脸,忍不住心情特佳。 我扯起嗓子,一面跳舞,一面高唱起黄小琥红透半边天的老歌:“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 在我和镛晋大跳竹竿舞的同时,后宫发生一件大事。 其实事不关己,我大可以假装不知道,严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至理名言,安安分分过日子。可是好难……我很难不去悲悼一条青春美丽却身不由己的生命,尤其当这种事不是出现在电视剧里,而是发生在我生活周遭时。 出事的是瑾妃,她才十八岁,十五岁入宫,三年之内可以争到这个位子很不简单,她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家世背景很一般,没人相助还能从美人一路爬到嫔、妃,除了运气还需要很大的能耐。 听说当年,丽贵人正受皇恩,整个月里皇帝只翻她的牌子,其他的嫔妃根本见不着皇帝的面,就连怀着龙胎的卢美人胎气不顺,差点儿小产那夜,丽贵人也不肯让皇帝离开自己的寝宫。 这件事让皇后非常生气,却拿丽贵人无可奈何,到最后,她挑了当时未受过宠幸的瑾美人,安排她在家宴里引吭高歌,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瑾美人很有才气,吟诗作词、跳舞抚琴样样行,更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重要的是,对比起丽贵人的强势骄横,她的温柔恬静、亲切可人,更能掳获帝王心。 事情发展遂了皇后的愿,渐渐地,皇帝不再宠爱丽贵人,再加上一再受封,瑾美人成了瑾妃,自是成了丽贵人的眼中钉,这些年瑾妃能平安度过,也算佛祖庇佑。 可是这回,她竟然被打入冷宫,原因是毒害霏屏公主,即丽贵人的女儿。 这是多大的罪名,别说在后宫,就是在民间,都要被包青天抓去开铡的呀! 这个事件的唯一人证是瑾妃身边的侍女。她说:“是瑾妃要我送桂花糕去给霏屏公主的。” 丽贵人对皇帝哭诉:“皇上知道臣妾与瑾妃向来不合,她送桂花糕来怎能安好心?我自然是不肯让屏儿吃,可屏儿性子拗硬要尝尝,推推拉拉间,糕点掉在地上,让她的狗小玉儿吃了,才吞两块,小玉儿就口吐白沫、一动不动……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就这样闹腾了两日,瑾妃的侍女被赐死、瑾妃打入冷宫,而丽贵人因护公主有功,受封为妃,事情告一个段落,尘埃落定。只是,故事听在我耳里,心甚不平。 侍女有没有和丽贵人串通?桂花糕是原本就入了毒,还是进丽贵人院里才加毒?怎么丽贵人有预知能力,几块桂花糕就能嗅出阴谋?小玉儿怎好死不死,抢了桂花糕就吃?瑾妃的身份、宠幸远高于丽贵人,怎会同丽贵人争宠? 我有一百个疑问可以推翻丽贵人的指控,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瑾妃没有犯案动机,但没人理我。 小喜说,后宫女子若是被打入冷宫,这辈子、这条命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曾经多么辉煌风光,都成过眼云烟,皆不算数了。 左思右想后,明哲保身被我丢在脑后,我趁着小喜他们不注意,偷偷跑到冷宫探瑾妃。冷宫的看戒松散,两个守门太监,一个在打瞌睡,一个不知道跑哪儿偷闲,我很顺利地溜了进去。 我与瑾妃只有两面之缘,算不上深交,但她是个极让人舒服的女子,淡然婉顺,像一泓清水,自然澄净。 她住的小屋子整理过了,虽不豪华却也干净宜人,即使身处冷宫,即使不见帝王面、不受恩宠,她仍是安安然然、态度悠闲地过日子。 她闲情逸致,整理冷宫里的小花园,甚至笑着对我说:“要是能拿到种子,明年这里就能开出一片红红黄黄的花儿。” 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何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褒贬不露,笑望长空风卷云舒。像她这样的女人会为了争宠而下毒,我不信,就连问她这种问题,我都觉得亵渎。 探过她后,我心底压了重石,闷闷地走往第一次见到阿朔的园子。坐在那方绿荫下,瑾妃该有却不见影儿的委屈全跑进我的肚子里。 我把头埋在膝问,有强烈的无力感。 “怎么了?”不知道坐多久,阿朔的声音出现。 我刚肯定昏头了,否则怎他什么时候到身边都不知道?他要四处活动是要费大工夫的呢! 抬头看他,那些委屈一古脑儿想从胸腹间翻出来似的,未开口,眼眶先红。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仰头,吸吸鼻水。 “小福到我那里寻人,说午膳时间过了,你没回去。”他口气里有几分揶揄。 是啊,我是饿不得的人,该吃饭的时间没出现,肯定有事。 他见我不应,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说吧,没事怎么逛到冷宫去,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我去冷宫?” “我派人去找,常瑄看见你从冷宫出来。” 于是常瑄一路跟,跟到这里来?那么,阿朔出现也就不稀奇了。 他不苟同地对我摇头。 我懂,他又要说我行径大胆,说我没把宫中规矩摆在心底……可这规矩根本不合理。 我为自己分辩:“我去见瑾妃,我不只这次去,下次还要去。”去给她走纸送笔送书送被子,给她送明年会开满五颜六色花朵的种子。 “你太大胆了。” “大胆又如何?瑾妃处处小心翼翼,不惹人、不挑衅,还不是落了个悲惨结局。”我恼火。 “你在为瑾妃不值?” “是,那毒不是她下的,是丽妃对她有恨,她对丽妃根本无心。我找不出任何道理,她需要多此一举来欺害自己。”我越说口气越差。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他问。 “谁不气啊!想一个那么年轻美好的生命,就要在冷宫里度过下半辈子,岁月悠悠,几十个年头,那份孤寂,教人怎生忍受?她一个能琴擅舞、通诗晓文的好姑娘,若是碰到疼她、怜她的好夫君,即使只是个平民百姓,但夫妻相守、鹣鲽情深、千里婵娟,人生岂不畅意? 岂知一朝入宫,被选侍君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帝王的情爱薄如纸,今朝荣宠,明日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这是她要的、她选择的吗?不是,决定这一切的人是她的父兄、是有权有势的帝王贵族……”我气到口不择言。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他轻描淡写。 我对他的轻描淡写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帝王贪心,要留住天底下姣美女子,会有今日的众妃争宠?人人都要女子不求不争,但越是温和柔顺的女人却越占下风;因为帝王有权有势,有能力召集一群女子来创造他的快乐,却没想到他的快乐得牺牲掉多少个女子的幸福……” 见他的脸色沉下,我知道,我又口无遮拦,踩到他的界线了。咬唇,他不爱听,我不说了,可怒涛仍在胸臆间翻腾。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 好半晌,他叹气,对我的脾气很无奈。“你几时才能学会说话知轻重?” 背过他,我低语:“瑾妃是无辜的。” “你以为丽妃拙劣的技巧骗得过母后和父皇?”他淡声道。 皇帝皇后知道瑾妃是清白的!?那……我猛地转身,用力抓住他的手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瑾妃关进冷宫?” “明年朝廷要对东北用军,需要借助丽妃娘家的力量。” 哦,我听明白了,所以即使冤屈,瑾妃都要“为国为家”住进冷宫里。怨谁呐?怨她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娘家呗! 松开他的手,我笑得很讽刺。“原来后宫那么多嫔妃,都是大臣们缴纳上来的人质,高高在上的皇帝需要妥善利用这些人质,才能让臣子们尽忠。” “幼沂,你苛薄了,身为皇帝有皇帝的为难。”在我松开前,他回手握住我的。 “所以瑾妃不难?明明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子,明明性子温善纯良,却要落下个毒杀罪名,就因为她的娘家没有皇帝需要借助的力量。” “难道你要父皇因一己之私,置国家不顾?” “说得好,不过是一个女人嘛!一己之私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国家那么大一顶帽子!”我的口气充满讥诮。 “幼沂。”他的声音不大,但口气里的严厉我听出来了。 闭嘴,我瞪他,他回视我。满肚子的委屈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平息,反而更高张。 “你知道,一旦战败,边城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会痛失亲人?况,不论东北出产的矿场可以养活大周多少百姓,光是失守,往后军队要用的兵器、民生要用的工具器物……统统找不到原料,这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所以,这一仗,只准胜不准败。丽妃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不只父皇需要他,国家更要重用他,如果升一个妃子能够得到他的不贰忠心,一个好皇帝就该去做,丝毫不怀疑。” “瑾妃活该被牺牲?”我明知道阿朔是对的,可就算他对,瑾妃还是无辜、还是可怜。 “她没有被牺牲,我保证她的冷宫岁月不会太久,母后已经交代过,那里的生活用度一切从优。你去那里,有看到瑾妃被严密看守吗?”他问。 冷宫岁月不会太久,这代表……我用眼神询问他,他也用眼神给我正面响应。松口气,阿朔的保证,一口气消弭了我所有的不谅解。 “真的不会太久吗?”我软了语调,再度确认。 “你要我发誓?”他斜眼瞄人,脸色表现得很明显──有胆你就叫我发誓看看。 “不必发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况说话的是伟大的权朔王,谁敢质疑?”我抛出笑脸,把他刚硬的五官线条拉出柔软曲线。 “以后想发脾气,先弄清楚前因后果再来大放厥词。”他没好气瞪我。 “是,四爷的教诲,幼沂谨记在心。”只要瑾妃没事,要我多么谄媚巴结,我都办得到。 “先别去探瑾妃,等事情再平静一点,好不?”他问。 他在征询我的意见?我还以为他只会命令人。“是,四爷怎么说都成。” “这阵子宫里有事,你安分些,别净惹事上身。” 有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要发生了吗?心惴惴不安起来。 “遵命。”我用三根手指头敬了个童军礼,他肯定看不懂,可他笑了,眼底有着宠溺。 “你啊,不改改性子,以后要怎么办?” 我咬着手指头,装淘气。“那就……就回去问问我爹,他是不是皇帝所要仰仗的力量,如果不是的话,就得赶快想个法子找座靠山,免得下次……” 他叹气,没让我把话说完,就将我拉进怀里,一个密实的拥抱把我妥贴收纳。“不必找了,你的靠山在这里,跑不掉、铲不平、坍不了。” 他要当我的靠山?跑不掉、铲不平、坍不了的靠山呐!心悴悴地跳着。 身子暖暖的、心暖暖的,连贴在他胸口的脸颊都暖暖的,我那一大堆穿越时空原则跟离家出走念头消失,头脑暂停作用,但五官自己发挥功效。 眼睛说:这个男人的表情很温柔,若非真心喜欢,他会直接让常瑄把我挡在外头。 耳朵说:你听四爷的心跳多么沉稳,他是那种纹风不动的石头男人,若非真心真意,他说不出这种话。 鼻子说:阿朔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是让人悴然心动的好男生,如果放过他,说不定我与爱情再也无缘。 而皮肤说:他的拥抱很温柔,他一定也有颗和拥抱同样温柔的心。 还以为从来都只是我的主动、我的勾引,我三番两次侵门踏户,逼着他当朋友…… 茅塞顿开呵,原来嘴里口口声声说不要,心底一次一回用朋友隔离对他的感觉,可终究,我期待这个怀抱,已经很久…… 原来,他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我们之间不是单方面交流;原来,他愿意让我倚靠,即使我是个麻烦人物…… 前几日才唱过的歌词跑到脑袋中造反,黄小琥感性的歌声扬起,牵动心情──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恍然大悟,我总是爱在他面前骄纵,老是自私地想对他多一些占有,那是因为,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念头浮现,我该害怕的,在这个时代,不应有感情牵扯;但在他怀中,我像对吗啡上了瘾,不想推开他、不想错失他的温柔。也许是费洛蒙作用,他想抱我,我很开心,并不需要得到“允许”。 “如果我被关到冷宫,你会求皇后,让我的生活用度一切从优?”我没话找话说,却没想过这话有多么不妥。 “会,但我会让警卫严加看守。”他咯咯轻笑,不以为忤。 “为什么?”我抬头,诧异。 “因为你不像瑾妃,会乖乖待在那里,就算翻墙、挖狗洞,你都会想尽办法逃走。” “你还真了解我。”我笑问。 “我损失不起你,就是五花大绑,都不准你逃。”他的手圈得更紧了。 这些话他说得语重心长,我不懂他的口气,不确定他知道些什么,但我成了他损失不起的女人?这件事,让我既骄傲又得意。 这样,我们之间,算是有某种认定了,对不? 这天,我们在树下野餐。我很开心,不管我怎么任性、发脾气,他都没忘记,我错过午膳时间,肠胃仍然空虚。 第八章 祸从天降 我老是在夜里想着、分析着,为什么是阿朔不是镛晋?为什么花美男除了朋友,不能再前进?为什么那么多好男人在眼前,独独阿朔给得起安心? 我寻不出答案,但能确定,想起他,幸福就会在心底转圈圈;梦到他,那日肯定是一夜好眠;我所有的幸运都和阿朔挂勾,只要在他身边多待一分钟,我便多了一分快乐。 我常常压缩着理智念头,不准它冒出来规劝我──别在不合宜的时空里架构爱情。偶尔,我会故意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叫做吴嘉仪,上有姊姊、下有弟弟,我生存的时代是二十一世纪。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甚至说服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曾经拥有胜过天长地久。就是这样的放纵,我偷偷地允许自己,爱上阿朔。 至于阿朔,那样矜淡的男子,已经说了一句“我损失不起你”,我还能对他再做非分要求?不能吧!我们之间或者没有结局未来,但当下,我们都幸福着,这样就够了。 “在想什么?”阿朔把一筷子脆笋夹到我碗里。 我曾经怀疑过,我会喜欢上阿朔和吃人嘴软有没有关系? 他总是把我喂得饱饱的,好像我吃饱,他便满足了。又或者,在那个垂竿的花赏会里,第一眼,我便对他有了认定。 “闷呐。”我把笋子放进嘴里,冲着他一笑。 “你每天都弄出那么多想头,还会觉得闷?”他莞尔。 “是闷啊,走来走去就这方寸地,胸襟都狭窄了。” “方寸地?”他眉头皱得紧。全世界大概只有我会觉得皇宫是方寸地吧。 “可不,全是人工堆砌的人工造景,你该去见识见识那些自然风貌。” “意思是你见识了不少。” “是啊,日本富士山、美国大峡谷、撒哈拉沙漠、尼加拉瓜大瀑布……” 我真感激电视发明者,虽然学者都说电视看太多会变笨,但是它让我在这里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之士。 “可也没见你的胸襟宽阔到哪里去。” 他一句话堵了我。 “没吗?”我鼓起腮帮子问。 “是没有。”他说得很肯定。 想想也是啦,我老在他面前批东评西的,今天嫌老太监迂腐,明日说过度溺爱,养出骄恣公主,唉……亏我还在慈济交善款,半点佛家的豁达胸怀都没学到。 “好,那……我问你,为什么天狗会吃日?”我转移话题的功力高强。 “那是一种自然现象,没有为什么,就像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一样。” 太好了,他没搬出鬼神那套迷信说词。抬高脸,我表现得一派骄傲。“做学问呐,可不能像你这般不求甚解。” 于是我又搞了他最爱的科学实验。 我把烛火放在桌子中央充作太阳,找了梨子当地球,橘子当月亮,稍稍解释过自转公转、月球反射太阳光之后,我转动地球,让小扇子跟在我身边帮忙转动月亮,接着……别说日蚀月蚀这种小事了,连春夏秋冬我都给他解释得透澈清楚。有时候,我觉得不当老师太浪费我的天分。 阿朔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看着我,似乎有话却选择不问。 有点小失望呢,我还在等着他问我为什么,然后再把那套宇宙爆炸说、核融合反应统统搬出来,炫耀我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见他久久不语,我指着桌上的烛火,说:“阿朔,如果这个是你,我就是月亮。我不会发光,但是围着你转、反射你的光芒,这里,就会暖洋洋。” 说着,我把手压在胸口。这叫作示爱,二十一世纪的方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过火,但这就是我,一个乐于对他出示真心的章幼沂。 他定定看我,半句话不说,像在研究什么似的。 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如果同样的眼光从皇后眼底发出来,我肯定吓到腿软,可是让他研究……我还真的不在意被他看透。 许久,久到我的脑袋又开始乱七八糟说话时,他终于开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听懂了,这首诗很熟,就算语文程度不好的我也懂。他也在示爱,用远古时代的方式,比北京人进步一点点,比二十一世纪多了些婉约。 脸红,我由着他把我的手握入掌中,笑讽我:“原来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文盲。” 我朝他挤挤鼻头,把果子放进嘴里咬得喀嚓响。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用功呢!为配合你,作梦都还在背那些讨人厌的之乎者也。” 他大笑,笑得我脸红心跳,这是我第一次确定,这种感觉就是爱情。 我以为幸福会这样一直下去,单纯的阿朔、单纯的章幼沂,即使身处的环境复杂,也复杂不了我们的单纯爱情。 可是,多数时候总是事与愿违。 我又错估了,事情还是传出去,并且刚刚好、恰恰好,是传到人家的亲娘耳里,这下子,事情不大条才怪。 ※※※※※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抽高拔尖的诡异声音,一群人接驾、摆座、请安、上茶,好一阵忙乱,才把神位安好……呃,不对,才把皇后娘娘奉入上座。 她一双冰冷的锐利眸子对上我,连声音也是寒气逼人,让我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两下。 “你可知罪!?” 皇后娘娘出声,屋里人们噤若寒蝉。随皇后娘娘来的下人面无表情地分站两排,里里外外,至少有十几、二十个人,包公审案都没她的气势,气憋在胸口,谁都不敢用力喘。 她说知罪?是夹伤镛晋还是密探瑾妃?五雷轰顶,闪电击中大脑,我全身上下泛起鸡皮疙瘩。 是镛晋去告状,我真的把他弄火了?不对,他说过要保护我,怎么能陷害我?可伤在他脚上,若不是他四处去嚷嚷,谁会知道他的脚受伤? 或者不是他,皇后指的是瑾妃?不能擅闯冷宫禁地,后宫规定第一条,我进月秀阁时,嬷嬷就教过我,还用吓人的口气恐吓过我。 我不说话,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为强出头,不管犯的是哪一条都别招,千万别自寻死路。 “奴婢不知,还请皇后娘娘明示。”这句话说完,我咬到两次舌头。 “大胆!” 她轻叱,我立刻跪下,我一跪,福禄寿喜也跟在我身后跪成一片,小喜先顶不住,抽抽答答,匍匐在地上掉眼泪。 “说,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人敢把九爷的脚给夹伤?”她的声音比北极冰层还冻人。 第一次,我知道眼光真的可以杀人,那不是小说家随口写写的不负责任言论;第一次,我知道光是恐惧,就会让出汗的五月天变成霜雪纷飞的寒冬。 我不怕死的,这边死一死就回到可爱的家园,所以不要害怕,死没关系的。对嘛,托穿越的福,我是俗称的九命怪猫,一定可以安然度过这关……我对自己信心喊话,可全身上下还是抖得像风中落叶,颤颤巍巍。 因为,我不怕死,却很怕痛啊! 万一他们决定拿针刺我,那种没伤口又会痛死人的苦刑可是很可怕的,又万一,他们决定夹手指头、用针刺指甲缝、灌水银、剥人皮……越想越恐布,夺魂锯里的场景在我心底浮现。 “奴婢知罪。”自首无罪,至少换个减刑吧!我低头,死咬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抖得那么畸形。这时,我才晓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 “说,是谁派你来的。” 啊?谁派我来?不就是你叫我来的吗?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抬头,我一脸茫然。 “谁让你来弄伤九爷?”她加重口气。 “那……只是游戏啊。”有必要把这么简单的事情弄成阴谋论?会不会太泛政治化、神经兮兮? “只是游戏?”她哼笑一声。“你下回要玩什么游戏?杀人还是砍人?我的皇子们是哪里招你惹你,得劳你找来游戏,寻他们开心。” 好牵强的借口,皇后分明在藉题发挥,她只是想罚我。 可为什么要罚我?我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还是无意间踩了她的尾巴?又或者……她不希望我和镛晋走得太近? 不对,分明是她让我进宫……难道,碍着镛晋,她非得让我进来,可心底想的却是…… “……听说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让她和九爷多亲近。” “九爷老作弄她,上回还把她弄晕,惹出风波。” 小喜和小禄子的声音浮上,我恍然大悟。 所以皇后这次是打算给我下马威,或想直接除掉我?等等,刚才皇后说了皇子们、寻开心,莫非、莫非……我抽了个线头,却摸不出下面的线索,知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何必呢?嫌我麻烦,送我出宫,不让镛晋靠近我就是了,何必绕大圈整人?可……迂回作战不就是后宫里人人擅长的把式?不自觉地,我眼底浮上一抹讥诮。 “姊姊,我想章姑娘只是年纪轻、好玩,没起什么恶心的。”陪同而来的淑妃娘娘好意劝解。 她是看在禹和王面子上,才替我分解?我是个不懂感恩的人,在这当口,只想着宫里人错综复杂的关系。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皇后冷哼。 “你们这四个奴才在做什么?为什么跟着瞎起哄!?章姑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难道你们在旁边就不懂得劝劝?”淑妃叨念过福禄寿喜,又转头对皇后娘娘笑道:“姊姊,您就别气了。” “皇后娘娘饶命、淑妃娘娘饶命啊!奴才知错……”福禄寿喜不断磕头,声音颤抖,他们比我更清楚,在劫难逃。 他们的恐惧感染了我,我是泥菩萨过江,可我知道,再害怕,也不能连累无辜的第三人。 一咬牙,我把头磕到地板上。“皇后娘娘,是奴婢的错,他们劝过,是奴婢一意孤行。” “所以错全在你,与他们无关?”皇后的声音听在耳里,像铁皮磨刮着玻璃,让我全身上下泛起疙瘩。 “是的。”我咬牙认罪。 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明知道死定了,我还在强撑着当英豪。回头看四人一眼,他们目光中流露着诧异与感激,我朝他们点点头,给一个安心笑容。 “很好,这可是你说的。来人!把她带下去,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我对数字有概念,但对单位词心存疑问。那个板多大?要几下才会皮开肉绽?几下就会让人魂归西天? 我很快在众人的倒抽气声里得到答案──那个板,相当相当大。 “姊姊,姑娘家皮嫩,挨不得这么多板子,略施薄惩也就是了……” 在我被几个老宫女抓出去时,我听见淑妃紧张的声音。 来不及反抗,老宫女们不留情地把我压在院子里的一张长板子上,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分站在两旁,随即,一位宫女用粗嘎的声音喊出“行刑”二字,还来不及反应,第一板就落在我的屁股上。 天,屁股着火了!下意识地,我想翻身逃跑,可是手脚被人死钉在木板上,动弹不得。 我懂了、明白了,不必等到二十大板,我就会魂归离恨天…… 第二板又落下,我扯起嗓子大声尖叫,以为叫得够大声,就可以忘记板子和人肉相触时的疼痛,可是,并不能。扯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谋杀我,我不知道痛可以把人类的神经撑到哪个顶点,只知道宁愿死掉也不要继续痛下去。 接连着第三、第四……打到第五下,屁股就失去知觉了,叫不出声、喊不出心碎,我彷佛看见钟馗站在眼前。然屁股失去的感觉在嘴巴出现,一阵腥甜味涌上,我没经验,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味道留在唇舌间腥臭难闻。我想,我快死了。 第七、第八……那板子还在打吗? 数数的老嬷嬷声音持续着,我却好想睡觉,身上像长了对翅膀,就要往天上飞去。云啊,轻飘飘,风啊,吹得人着恼,那天怎么背都背不全的诗句居然在脑里重映。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真是的,画眉乐未享,鸳鸯未成书,我就要回家了。那时总担着心怕回不去,现下真要走了,却是离情依依。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有人喊暂停。模模糊糊间,我勉强抬起眼帘,在看见那张让人流口水的帅脸时,我在心底轻轻地说了声:久违了,花美男。 趴在长板子上,风自身上吹过,全身泛起寒栗,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天气,我却不断冒出冷汗,汗水湿了衣裳。那是阿朔最喜欢的绛朱绣花滚边云锦袍,不知衣服破了没,沾了血还能不能洗得干净…… 被打傻了,在花美男进屋,说服皇后留下我一条贱命同时,我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知道,在皇后眼底,一条人命比蝼蚁高贵不到哪里去,她大可把我弄死,再对爹爹说,章姑娘急病攻心,没了。 谁敢多话?顶多是掉两颗泪水,叹一句红颜薄命罢了。都是贪玩呐,这不又给我上了一课,想在后宫生存,岂能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突然间,我高兴起来,阿朔的腿伤了,他当不上太子、皇帝,我不必为了想留在他身边,待在这个人吃人的鬼地方。 是的,我被打坏了,坏到忘记自己快死掉了,忘记阿朔还有个李家千金等在那里……打坏的脑子不断想着阿朔,阿朔……要是来救我的人不是花美男而是阿朔,不知道有多好…… 意识飘散,恍惚间,我听见大批人马随着皇后的脚步声离去,接着身边执刑的太监走开,黑色布靴离开我的视线。 终于,手脚被松开,连同那个喊行刑的粗嘎声音也离开,我长长地吐一口气。得救了…… 花美男蹲到我身边,轻轻把我抱起来,在他怀里,我很安心地让自己坠入黑暗深渊。 在那之前,我听见他的叹息声。他说:“傻丫头,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没想到才没几天,你就闯下大祸。” ※※※※※ 又作梦了,梦见黑衣男人来到我床边。 我喜欢伴随他出现的茉莉花香,喜欢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喜欢他粗粗的手指头在我脸上磨蹭,彷佛有无数的心疼与不舍,更喜欢他什么都不说,就让我的胸口塞进满满的安全感。 我想拉住他,可每回作这样的梦时,全身都无法动弹。于是,我只能对他微笑,只能说着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的话,做着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的动作。 “我没事,别担心……你可以再来看我吗……你好香,我喜欢你的味道……”梦里,我是这样说的。 他环住我的身子,下巴在我发间磨蹭,闻着他的味道,我在傻笑。 他是谁?不知道,也许是潜意识里创造出来,为了让自己安心、精神稳定的虚幻人物。但不管怎样,我非常满意自己的创造力。 而等我真正清醒,已经是两天过后了。 醒来时,看见小喜在床边擦拭泪水,红红的眼眶、浮肿的双颊,她紧咬着唇的样子,可爱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趴着的,大概怕我压到伤口,床上铺了好几床软软的棉被。 “别哭了,我没事。”我出声。 小喜一惊,抓住我的手,就跪了下去。“姑娘,都是小喜的错。” “又不是你去告密的,哪算得到你头上?”我不过随口说说,谁知她脸色骤变,唇咬得更紧,泪水掉得更凶了。 心神一凛,我眉头微皱。怎么会呢?我还以为自己收拢了大家,以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唉……人真的不能过度自信。 挤出笑脸,拍拍她的手,我一语双关:“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小喜没尽到责任,小喜该提醒姑娘、该替姑娘担罪,怎么能让姑娘替我们顶罪?”她声音激动高亢,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门自外面打开,有人进来。 是阿朔、花美男和镛晋,见他们进来,小喜连忙抹去眼泪,屈身问安后,退到一旁。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阿朔让人抬到床边,坐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觉得宫里的规矩要改改。”我嘟起嘴,带着两分撒娇,把手搁在下巴,微撑起上半身。 “改什么?”他问,眉头是皱的、眼睛是眯的,那表情用白话文的说法叫做不爽。 “打人屁股啊!伤人屁股又伤人自尊,一罪不二罚,一刑却二伤,太过分。” 挪挪手,我让自己的手指触到阿朔摆在床上的指头,不过是一个轻轻接触,我像小偷般笑得满脸贼。 “才醒来,又能胡言乱语了。”花美男靖睿王笑说。 “你还敢来?朋友当假的喔!一定要见我被打得半死才出现。” “怪我?你真敢讲,我出京办事,事情才刚办完,还没回复父皇呢!就让老四的人把我拦下来,一路把我拉到月秀阁救人。你啊,不是说好要收敛一点的吗?怎么转眼就闯下滔天大祸?”花美男说。 是阿朔……原来是阿朔……心甜滋滋的,想转身看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才半翻身,就痛得龇牙咧嘴。 “做什么?安分一点。”阿朔冷淡的声音传来。 看,那么快,关心又被锁进面具后头,真讨厌。 我不理他,也不管屋里还有旁人,硬要把他的面具撕下,让他的关心昭然若揭。 抓上他的手臂,我用力翻身,企图让自己变成侧躺,半靠在他身上,可是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却痛得汗流浃背。 “你!”他只说一个字,我却听得出他有多么愤怒。 生气就生气吧,我偏要任性,谁让屁股那股子被火烧的感觉不失踪,谁让憋在肚子的委屈不消散,疼痛的人最大。 “乖乖躺好。”他怒道。 “偏不。”我同他对上。 “你在跟谁闹?” “跟你闹。”我的声音比他大。 “就不怕伤口又裂开?”他的口气里出现一丝不舍。 “不怕,御医很好用。”我像被翻了肚的大乌龟,怎么都翻不回来,越气越急,就把自己弄得越痛。 “好了、好了,我来!”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帮我把棉被迭迭弄弄,摆出一个懒骨头,俯身抱起我,让我靠躺在中间。 嘶……我倒抽气、咬牙切齿,不过是让人稍微搬动都痛成这样,打板子的太监下手真重。 “很痛吗?”阿朔的脸看起来比我更痛。 我挤眉弄眼,企图分散疼痛的感觉,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点药?”花美男急问。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绝,吸呼吸呼,过好一会儿,我才慢慢适应那股子疼,偏头,看见阿朔来不及隐藏的心疼,撒娇一笑。 小福进门,见我醒来,松口气,把一杯又黑又臭的药汁送到面前。 “这是什么?”我嫌恶地看着随波动晃荡的药汤。 “是消炎止痛的药,何太医开的。”镛晋抢上前说话。 我目光一转,不看他,让他讨了个没趣。 “不喝,那味道像大便。”我耍赖。 “这是谁家的姑娘,说话这么不雅?”花美男噗哧笑出声。 “我是章家千金啊,您老年失智了吗?才转身就记不得。”我随口顶回去。 “又能胡言乱语,可见病好了一大半。”花美男揉揉我的头发。 还是痛、还是火气大,我不愿对小喜小福发火,刚好来了三个受气包,不借机耍任性,还等什么时候? “太医说,这个痛还会痛上好一阵子。”镛晋没介意我的无礼,继续说。 忿忿别开头,拉下丑脸,我把骂皇后娘娘的话摆在嘴里彻底咀嚼一遍。 我再没长眼都知道,眼前三只巨兽都是皇后亲生的,怎能当他们的面前骂人家老妈,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花美男见我不说话,摸摸我的头发说:“好消息是,痛会一天比一天减缓。” 我没好气瞄他一眼。“看来我只能坐在中空的恭桶上面,度日如年。” 阿朔瞪我,阴霾除去大半。“古灵精怪。喝药!” 他开口,我合作拿起药碗,把药往嘴里倒。真苦……太医开这药的目的,莫非是想让我嘴巴苦到忘记屁股很痛? 放下碗,花美男拨开一颗桂花糖递到嘴边,我想也不想,张开嘴巴就含进去。 “神农氏真了不起。” “又想到哪里去了?”阿朔苦笑,眼里有两分纵容。 “他亲尝百草啊!书上没记载,不知道他苦昏过几回。” 花美男又放声大笑。他真是个爱笑的家伙,不过就算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笑容养眼、倾国倾城,也不必那么努力,笑出满脸潘金莲。 我已经靠躺好,不再需要阿朔替我支撑,可我就是想向他握手。 悄悄地用棉被盖住两个人,我在棉被底下暗渡陈仓,偷偷握住他。他抽了抽,见我坚持,也就由着我去。手指轻轻画过他手上的粗茧,一描二描,描出心安滋味,我肯定有哪一世是粗人,描着茧竟能让我描出安慰。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要拿着到处卖弄,早晚会把命给玩掉。”阿朔叹气,忍不住叨念。 “不是我卖弄,是有人说话不算话。”我瞪镛晋一眼。 “不卖弄,跳什么竹竿舞?” “跳舞是九爷下的命令,小女子怎敢不遵命照办?可办着办着就办出祸事来啦!能怨谁呐?怨自己落土八字命,别人是镶金包银,别人开口是金言玉语,咱们动辄得咎,怎能不出事情?”我藉题发挥,把事儿都赖到镛晋身上。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花美男看了看突起的棉被,眸光变得难以捉摸,可不过片刻,又回复平常。 镛晋向前一大步,直视我,我撇开脸,不看他。 我故意对阿朔讲话:“我没胡说,就有人啊,人前装英雄,人后当狗熊,嘴巴说没关系,一转身就告状去。” “不是我讲的,我不知道是谁把话传出去的。” 我眼角余光瞥见镛晋气得脸红脖子组,却不理会他的解释,继续对阿朔说:“我学乖了,下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只拿到你面前卖弄,免得又被打得半死。” 花美男看着赌气的我们,好笑地在我头上弹了下。“脾气那么大?” “让你挨打,看你脾气大不大。” “我说了,不是我去告的状。”镛晋又插话,拉高音调。 他说他的,我硬是没听见。 我对阿朔说:“明天你来,我来教你做彩虹好不好?往后你想看彩虹,随时随地可见,不必等候下雨天。” “章幼沂……”镛晋的声音加大。 我自顾自说话:“我惨了,皇后娘娘要我抄佛经,我被打成这样怎么坐得住啊?可这又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怎能怠忽?恼了我。” “我说……”镛晋挤到床边。 我看看阿朔、掠过镛晋,把眼光落在花美男身上,笑出棉花糖式甜美。“听闻靖睿王书风飘灵空逸、笔划圆润透劲、章法疏朗匀称、丰采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 “够了够了,拿来,我回去腾写便是。”花美男受不了我拍马屁,翻翻白眼,很快就竖白旗投降。 镛晋不死心,向前抓住我的手,这一勾一拉,把我握住阿朔的手给拉出被子外头,他大声对我说:“我说过,不是我传出去的!” 我瞪他,歪歪头,转开眼睛,直视阿朔。 阿朔轻摇头,替他分解:“事情不是九弟讲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可不赖给他,满肚子怒气要往哪里出?小喜已经哭出两颗大核桃,还能向她兴师问罪?何况,打人的是他亲生老妈,代母受过,天经地义。 阿朔对我微笑,那眼神分明写着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撇撇嘴,趁没人看见时吐了吐舌头。 “抓贼还要证据呢,你信口雌黄就抹黑人,会不会太过分?”花美男为镛晋说项。 连他也觉得我过分了?好吧,深吐气,缓下脸色,我对镛晋说:“这次就算了,不追究,下次再惹一回,我就……” 就怎样?去扁皇后?气闷,我也只敢在这三个无害的男人面前耍大小姐脾气,一到老大面前,照样闭嘴当乖小孩。 “你就怎样?”花美男追问。 就……欺负我不敢恐吓皇子吗?啊──心底尖叫一声,我豁出去!“我就唱歌给你们听!” 我的话让一旁的小喜松口气,只见她背过身抑制抽泣。我在心底叹气,希望这回,是真的收服了她。将不平抛到脑后,我在心底悄悄地对她说:没关系的,我明白,在这里,人们总是身不由己。 “不要!”镛晋比我叫得还大声,惹得阿朔和花美男同时转头看他。 “为什么不要?你听过她唱歌?”花美男问。 “不是普通难听。”镛晋扮鬼脸。见我松口,他也跟着轻松。 “真那么难听?”这回阿朔和花美男转头问歌声主人。 “还不坏啊,不过如果有人存心污蔑那又另当别论了。”我睁眼说瞎话。 “试试?” “我是病人耶,干嘛要娱乐你们?”我抬高下巴。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要有身为病人的自觉。”阿朔瞪我。 自觉……可不是嘛,我就是坏在缺乏自觉。总以为待人好,人必待我优,哪知道,在这里,这个定律行不通。 我感动得了小喜一下子,怎能感动她一生世?我不求她忠心耿耿,只盼她回馈真心。可是,当利益、性命横在眼前时,怎能奢求真心相待? 况且,皇后能在我身边摆上一枚棋子,谁不能?阿朔知道我身陷危急,找人出头,不也是棋子效应? 唉,当所有的眼光都在盯着我,等我踏差走错时,这样的生活要怎么过才能安适? 我抬眉,若有所思,灼灼的眼神望向阿朔,咬唇,轻问:“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人,一颗玲珑剔透心是必备条件,对不?” 话才说完,我又摇头否决掉自己的话。“不行,玲珑剔透心易碎,能生存的人,应该是经得起千锤百炼的人。” 阿朔的眉头聚拢,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懂得的。 第九章 李书凤 伤好了九成,无碍行动,小小的月秀宫阁哪关得了我? 这天,我去找阿朔,却没想到会在怀恩宫前碰上李书凤。 她皮肤晰白、鹅蛋脸,瑶鼻檀口,娴静婉约,举手投足间皆韵致天成。她身穿敦煌橘长皱裙,外罩月牙白锻绣玉兰蝴蝶纹罩衫,腰间环佩随着莲步轻移,叮当作响。她眉似春柳,只是颦间多少薄怨,西风吹拂不散,艳阳蒸不融。 “李姑娘,四爷在忙,还请姑娘先回去,等四爷忙完,属下必定禀告姑娘来访。”常瑄的口气没有什么起伏,稳稳地陈述。 “常侍卫,这是你第几次不让我们家姑娘进屋了?”李书凤身后的婢女不满,出声嚷嚷。 “望姑娘担待。”常瑄还是面无表情,五官并没有因为小丫头的出言不逊掀起波澜。 李书凤的婢女没有穿宫女服色,可见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随身丫头,能带自己府上的丫头进宫,由此可知,她是多么得皇后重视了。 “是皇后娘娘要我们家姑娘来服侍王爷的,你老是把我们挡在门外,这算什么?”婢女双手叉腰,对着常瑄颐指气使。 常瑄还是维持一贯的动作,冷淡说:“常瑄只是奉命办事。” “哼,我就不信你拦得了我们。小姐,咱们进去。”小丫头拉起李书凤就要往里闯,但常瑄动作更快,把剑往两人身前一横。 “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冷冷九个字,伴随冷冽的声音,自然而然带出威势,让原本打算让婢女出头的李书凤退后一步。 “环儿,别为难大人了。”李书凤回头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宫女捧着托盘往前走,直至停在常瑄身前。“还望大人见谅,书凤回去会善加管教下人,至于这个,还劳烦大人交给王爷。” “是。”他伸手接过托盘,递给小扇子,又回复站岗姿态。 我站在旁边,自始至终没多话,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我,多望了我两眼。我朝李书凤颔首,她回我一个微笑,两人交错开来。 要进去吗?常瑄说阿朔在忙,他忙的我又帮不上手,犹豫好半晌后,我决定离开。但才提起脚步,常瑄不知道用什么厉害武功,一眨眼就飞身到我面前。 是传说中的轻功吗?果然厉害,得找一天缠着他教我,要真学会了,还怕李连杰、成龙不找我合作? 我奸笑两下,抬眼,对他挥挥手。他还是摆了张僵尸脸,真可惜,他长得挺好看的。 “笑笑嘛,你笑起来一定会迷倒众家女子。”我对他耍嘴皮。 他没理我,只是淡然说:“四爷请姑娘进去。” “他不是在忙吗?我进去做什么?”我回话,眼光掠过常瑄的肩膀,看见李书凤停了停脚步,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完蛋,我又得罪人。苦恼。 看着我懊恼的表情,他反而松了绷紧的五官。这人,很爱看我倒霉吗? “姑娘请。” “我会被你害死。”我低声说。 他当然没回我话。他会回,我才真要去看医生咧!不看耳鼻喉科就得看精神科。 我跟在他身后,伤未痊愈,脚步有些慢,可他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居然也放慢速度等我。 他是好人,一个表面波澜不兴却满心温柔的好人。 我进屋,阿朔拿了本书随意翻,哪里在忙啊?他分明很闲好不!我歪歪嘴,离他三步远。 “不痛了?”他放下书,抬头问我。 “早就不痛了。” “恢复得还不错吧?” “我又看不到自己的屁股,谁知道上面现在是不是开满牡丹花。” “古里古怪。” 我微笑,古怪就古怪吧,只要能走到他身边,不会像李姑娘那样,次次被挡在门外,古怪一点,无所谓。 “阿朔,李姑娘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为什么不见她?”说这话,我心底是酸的,可酸又如何?我很清楚,在他生命中,章幼沂只是短暂过客。 “问这个做什么?” “做参考啊,以免重蹈覆辙,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下次就轮到我被挡在门外。” “怕我不让你进来?”他好笑问我。 如果有人天天对你浇灌以真心,会不会有一天,你愿意卸下面具?这话,我问过阿朔,当时,他没回答我,但在他的笑容里,我找到答案──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会的。 是的,他的面具早不在我面前成形,我总是看见他发自内心的快乐,不是应酬、不是敷衍,更没有为了某种目的而作戏。 “当然怕,那样很没有面子。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她追你,隔的哪里是纱,是麻布袋好不。” 他又笑了,笑得诚挚。我喜欢这样的他,没有心机、没有深沉的阿朔。 “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人把你挡在门外。”他放下书,把我拉到身边。 心咚地漏跳一下。多好,永远的门内,没有门外,就算两人注定只能一段,这一段也美得让人无穷回味。 “说话算话哦。”我伸出手指头,教他打勾勾、盖印章,然后手心贴合、滑过,教他这个时代尚未被发明出来的“影印”。 小扇子端着东西站在他身后,那是李书凤送来的盘子,里面有一碗奶子、四色糕点和一个绣荷包。 “把东西拿下去。”他下命令,小扇子照做。 “等等,要拿去哪里?”我追着小扇子,拉住他的袖子说。 “丢掉。”阿朔的声音冷冷的,心情不太好。 怪,两分钟之前还很温和啊,怎地变脸和翻书一样快? “不要丢,我变个把戏给你们看。”我硬把托盘抢回来,摆在桌面上。“小扇子,给我一枝干净的毛笔吧!” “姑娘要做什么?”小扇子眼睛亮晶晶的,盯住我瞧。他很喜欢我玩的小把戏,尤其是我画在书册一角的卡通动画。 “瞧了就知道。” 他进里屋,不多久翻了枝新毛笔给我。 我把毛笔浸到碗里,等它吸饱奶子,之后在纸上面写下几个字,放在窗边,让风把水分吹干。 “瞧,我写了什么?”我把纸在阿朔、常瑄和小扇子面前晃了晃。 “奶子又不是黑墨,本来就不能拿来写字。”小扇子说。 “真不行?”我在这里混得太熟了,连小扇子也没拿我当外人。 “真不行。”小扇子笃定说。 “确定不行?”我一句一句挑拨他。 “确定不行。”他抬高了下巴,像骄傲的公鸡。 “肯定不行?” “肯定不行。” “如果行的话,你怎么办?” “如果行的话,小扇子给姑娘磕头。” 后面那句是小扇子的口头禅,每回逗得他急了,他总会说上这样一句。如果我要认真计较,他不知道欠我几个头了。 “好,看仔细啰。” 我用打火石把蜡烛燃上,然后把纸放在上面慢慢烘烤,不多久,字迹跑出来了,白白的纸上写的一行字,赫然就是“小扇子给姑娘磕头”。 看到字迹,阿朔和常瑄都笑开。 我猛地跳到常瑄面前说:“厚,你笑了。就说啰,你一笑倾城倾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来来,再笑一笑。” 他别开脸,我追到他面前,不让他躲。 “幼沂。”阿朔唤我。 我没理他,照常追着常瑄说话:“你笑笑呗,真的好看得很。” “章幼沂,过来。”阿朔又喊。 我假装没听到,扯住常瑄的袖子问:“不爱笑啊?不然你教我练轻功好了,下回有人要打我的时候,我才跑得掉。” 常瑄在憋笑,憋得很辛苦,我知道。 “我讲话你没听见?”阿朔压低嗓子说话更具威胁,我嘟起嘴,走回他身边。他瞄我一眼,问:“你怎老闹常瑄?” “哪里是闹,我想拜他为师。”我抓起李姑娘送来的糕点,一口一口吃得好快活。这是她亲手做的吧?她的手艺真是不同凡响。 “习武?你熬不住苦头的。” “谁说的?” “我说的。” “可习了武,万一碰上坏人,就可以防身。” “你乖乖待在家里,怎会碰上坏人?” 说得简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总是有备无患啊。” “想太多。” 在阿朔的示意下,小扇子和常瑄退了出去,屋里剩下我和阿朔,我冲着他一笑。 搞不懂,他明明是冷面修罗,为啥我特爱同他亲近?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界定,安心是该在亲切温和、笑容可掬的靖睿王身上才找得到的东西,偏偏,我在阿朔身上撞见。 “你真的是章家千金?”他眯紧眼睛望我。 “为什么不是?” 他把桌上用牛奶写的字拿起来,端详了好一阵子,摇头。“章家千金琴棋书画皆通,而你……”他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摇头。 “你真想知道我是不是章家千金?”我趴到桌子上,侧着脸同他笑。 “当然。” “那我们来玩真心话大考验。”话出口,我就后悔了。 有一种人天生有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最直接的证明是,他们的嘴巴比脑筋动得快,偏偏,我就是这样的人。 果然,他变了脸色。我硬着脖子、架起笑颜,假装没发现他的不对劲,继续说:“真心话大考验就是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对方不管问什么,都要回答真心话,不准打官腔。” 再瞥他一眼,他的脸还是泠冷的。他会不会以为我是哪方派来的间谍,想窃取他的机密吧?管他,先问先赢,我勾住他的手臂,软声问:“阿朔,你喜欢我吗?” 听完我的问题,他的脸色略见缓和,他大概以为我会问他军情或皇太子争夺战之类的内幕吧。 我知道,看似平静的后宫并不平静,许多妃子、皇子们都在暗中使力,争夺虚悬的东宫太子之位,也知道有人用暗招,想除去某些对手。 上回六皇子镛翔的无故落马,摔成重伤,尚未查出原因,八皇子镛绪就因为调戏皇帝新宠的龄美人被活逮,给削去官职、赶出宫去。 说当中没人搞鬼才怪,怎会恰恰好就让皇上给撞见了?那日,八皇子跪在御书房外,坚持自己是被诬陷的,可惜皇上不肯见他。 都知道一摘使瓜甜,二摘使瓜稀,这三摘四摘,谁都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问这个干什么?”阿朔浮上一层笑意。 “真心话、真心话,你不可以把问题丢还给我。”我用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尴尬了一下,说:“不讨厌。” 我笑逐颜开,说:“不讨厌是不是代表喜欢啊?谢谢,你的答案让我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婉约保守的朝代,总是你有心、我有意便成,谁都不言情说爱,彷佛爱说出口就破了、失真了。 “为什么松一口气?” “喜欢是种对等关系,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这样太亏。”我是个贪心女人,明知我只能拥有一小段,却也要在这一小段里面,爱得尽致。“阿朔,你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子的?” “轮到我发问。” “喂,你刚问了,你问我‘为什么松一口气’,我回答‘喜欢是种对等关系,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这样太亏’。说吧,你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不把我当权朔王的女人。”他直觉回答,连思考都省去。 哦,懂了,他是权朔王也是男人,有喜怒哀乐、有快乐悲伤,也有失意沮丧,他并不是个事事强项的无敌铁金钢。我猜,说不定连皇后娘娘都没把他当儿子疼爱过,也许打一出生就拿他当“未来的皇帝”在教养。 “轮到我问了吗?”阿朔问。 “好,你问。”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哇,这一题太麻辣。我挤挤鼻子,考虑着要怎么说比较好。说谎?嗯,这是最安全的作法,可他的眼神又让我感觉说谎不安全。 “我是章家千金……”我说得模棱两可。 “不是真心话大考验吗?”他斜我一眼,摆明不相信。 “我们今天的对话,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吗?”我犹豫着该说不该说。 “不会。” “会传出去,然后我被五花大绑,冠上妖言惑众罪,吊在城门上三天三夜吗?”这游戏是我提出的,我是猪头。 “又在胡扯。”他轻嗤一声。 我趴在桌上,身子住他靠近,神秘兮兮说:“我认为……如果你敢乱传我接下去要讲的话,我会很高兴地把你打扁。” “说,别装神弄鬼。”他笑笑,对于民妇恐吓皇子这事儿,不以为意。 我放低声音,回答得很认真:“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皇帝说了算,不管是皇帝大臣或老百姓都要听律法的。我们的皇帝每四年换一个,都是由老百姓选出来的,做得好就再做四年,如果做得不好,就会让人民用选票把他赶下台。” “听起来,你们那里的皇帝不好当。” “是不好当啊,不过我们同意皇帝只是普通人,他的能力有限,我们不会赋予过高的、不合理的期待,我们给他责任也给权利,如何掌握,就要看他的态度了。” “什么叫做过高的、不合理的期待?” “比方老天爷不下雨就跟皇帝没关系,我们不会期待他上达天听,为百姓求雨。比方地牛翻身、死伤无数,我们认为那是大自然反应,和皇帝的德性无关。” “你们的百姓听起来比较理性。” “当然,我们那里男男女女都要受教育,因此我们聪明,不容易受摆弄,皇帝想愚弄百姓,可没那么容易。” “只当四年皇帝这回事儿,听起来比我父皇轻松得多。” “可不,人都会老,为国奉献四年、八年已经够了,怎能拿一辈子去投资?古代的皇帝很辛苦,从一出生成为龙子那刻,就被放入过多的责任与期待,他们被统一教育成为统治者,却忽略了每个人的专长性情。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雄心壮志想当皇帝的,对不?” 我的话引发他眼底闪过一丝激赏。 “轮到我问了吧。” 他撇撇嘴说:“问吧。” “阿朔,你的脚是战争时受的伤吗?” 他的表情瞬地严肃起来,如果我够聪明就该闭嘴,换个题目问。但我说过,我只有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所以我追着他说:“我保证,今天的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他想了一下,作出决定,说道:“不是。” “真的假的?谁是凶手?”我一惊,眼睛睁得比铜铃还要大。 他笑得深沉,害我的心一滞,说不出的怪异。“不能告诉你,但我知道是谁做的。” 他的表情太诡谲,让我生出几分心思。 阿朔根本不必告诉我,他知道事情是谁做的,因为话出口,万一外传,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对我说?他那么聪明,没道理让自己身陷险境。 原因……他会对我说一定有他的原因…… 在我提问同时,他便设定了我是某党某派的人物?他想藉我的口往回传,让那头的大腕人物知道,他不会一直处于挨打位置?又或者,他只是在测试,测试我是不是某方人马? 想什么啊?猛然摇头,我怎么会把心机用到阿朔身上?真是的,这里是个坏地方,会让人心变得狭隘。 “你那个国家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不一样吧?”轮到他问了。 我定格。他说的是“时代”而不是“地方”,所以……北京猿人也能理解航天飞机在宇宙绕圈圈? “你……”我被吓到了,没有半分夸张。 “真心话大考验。”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慢,似乎颇为欣赏我的受窘。 吸气,我刻意把话说得很痞:“你猜对了,我来自几千几百年后的世界,我们那个地方出门不乘马车,而是坐捷连、搭飞机,我们男男女女都上班养活自己,我们不结婚就算了,一旦结婚肯定是一夫一妻,谁敢搞外遇,就找律师告死你。”似真似假任君猜。 我回头望他,他莫测高深的表情让我失笑。跪到椅子上,笑脸盈盈,我拿起一颗“地球”放在嘴里啃,挑衅他的神经。“怎样,信不信?” 他考虑了很久,点头。“我信,不过你要找时间告诉我什么叫做捷运、飞机、上班、一夫一妻和律师。” 啊?他是录音机?居然一口气把我话里的现代词句一一挑出来!? “你怎么可能……相信?”我当机。 “你刚刚说了‘古代的皇帝’。”他莞尔,接着从荷包里拿出一枝原子笔,是我上次画小人掉在这边的。“这个东西现代工匠做不出来。” 天,我真该管管自己的嘴巴和忘性。 “我们的工匠也做不出来。”我轻声说。 “那么这是谁做的?”他追着问。 “机器,我们那里大部分的东西都不是人工做的,一方面是人工太贵,一方面是人工做不出精准的物品。” “机器?” “对,一个人一天只能做出几百块饼干,而把面团丢进机器里搅拌、印模,一下子就能做出千万块。所以机器饼干一包只要几十块钱,手工饼干却要上百块钱,穷人家吃不起。”就像我,只能吃有加三聚氰胺的那种。 “你们的钱用几十、几百块做单位?” “喂喂喂,客气哦,你问太多了,早就轮到我了吧?” 我突然发觉自己是笨蛋,本来想套出他的秘密,却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他套光光。 “好吧,你问。”他笑笑。 “你的腿,会好起来吗?” “你很介意我的腿?”他挑眉,我实在不爱他这号表情。 “不是介意,而是在慎重考虑。” “考虑什么?” “如果我打算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你从宫里偷走,需要准备多少道具,才不会东窗事发。” 很显然我的答案让他太满意,他碰碰我的头发,对我说:“什么道具都不需要,只要你有本事拐走我的心,我就会乖乖跟你走。” “所以你的脚是会好的?” 他笑而不答。 没关系,答不答已经不重要,我知道他会好,知道他允许我加把劲,允许我卯足全力得到他的心。 我支起下巴,态度郑重,眼神认真。“那我要好好动脑筋了,怎么样才能拐走这一个面若冠玉、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有着丰功伟业的男人。” 然后,他爆出一声大笑。我又取悦他了。 谁说非要琴棋书画样样通?谁说非要妇德妇容妇言妇红般般好?只要他喜欢你,就算你是他眼底的闯祸精,他也不会计较。 接下来,他又问了我为什么会变成章幼沂,我据实以告;我问他对李书凤的看法,他回答得很清楚,那是古代最普遍的婚姻模式,婚前,男人对女人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有她的身份,和她家里刻意渲染的部分。 他问我,有没有回到现代的可能性?而这点我就无可奉告了。因为对于缺乏经验又没有书籍可考的事情,谁能说得真确? 我问他,如果有可能,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到过去?同样地,他对于缺乏经验和没有书籍可考的事,也说不真确。 不过,我在大啖“地球”之后,逼他也啃几口,我吃掉亚洲,他吃欧洲,我吃掉美国的落基山脉,他吞去澳洲的黄金海岸……我私下偷偷地高兴着,这叫做间接接吻,这个年代的男人脸皮薄,要拐他一个吻不容易。 可是夜里躺在床上时,我突然灵光一闪,一骨碌跳了起来。 分梨、分离,我怎么会自己摆了自己一道? 第十章 镛贯 时序匆匆,转眼间,来到古代已经三月余,盛夏正式来临,宫里女眷换上夏衫,一时间翠衫薄衣,金履银饰,夏日的装扮纷纷出笼。 我还是没获准出宫,运气好的是我没再惹什么祸事,而原本准备回亲王府的阿朔也待了下来。 我也不再去担心小喜、小福、小禄子、小寿子,谁是谁的眼线,谁会去对谁告密,反正,有人找碴自会有人去通知阿朔,让他来救我。我真开心自己有这样的乐观性格。 镛晋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通常是说说笑笑,打打屁、胡扯两通就完了。不过,他常带好吃的来,让爱吃的小寿子特别高兴。 前几天,我教小喜炸面条做泡面,那香气啊……传过数里,把镛晋和花美男给引来,满满一大锅加了鸡蛋、青菜的辣味泡面全进了肚子,热得紧的夏天里,人人吃得流汗却尽兴。 镛晋笑着说:“三哥,我就是为这个才常上月秀阁来。” 小福低声说:“才怪。” 是啊,才怪。 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我怎会全然无知?我只是搁着,怕麻烦,不想处理。我很不负责地说服自己,哪一天,我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到那时,或许连再见都来不及说,怎还管得着谁与谁的诚意真心? 至于花美男,他老是用一双忧心忡忡的眸子看着我。他在担心什么?担心我和阿朔或担心我和镛晋?又或者担心他的手足会因我而伤? 不会的,很多事你不动手,光是摆着就能自然而然解决。我们之间,就是那种。 我爱阿朔,我喜欢镛晋,我乐意和花美男打屁,我的所有喜爱都局限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不会再延续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顾后果地放纵自己爱阿朔,放纵自己勾引他的爱情。我说,阿朔知道我的来历,他选择我,就要为未来的伤心负责任;我说,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冒险,他决定爱我,就要承担风险。 我把责任都推给他,我很坏,我知道。 这日闲来无事,我穿一身月白纱轻长衫,坐在曲幽亭里,看着小寿子和小禄子玩“圈叉游戏”。 那是打十岁以后我就不玩的游戏,居然在这个时代娱乐了无数人,听说这游戏在宫里风行起来,许多宫女太监一得空就双双抓对厮杀。 刚开始,我在纸上、沙上画井字,让两人一人一枝树枝、毛笔,一人画圈、一人画叉,谁先将三个圈或叉连起来就赢了。后来,我制作改良版,在木板上画井字,请人用木头刻了圈圈叉叉,东西一经改良,级数升等,许多嫔妃也跟起流行。 最近,我又动脑筋,请人做了宾果游戏的板子,准备创造下一波新流行。 “赢了、赢了!”小寿子一跃身,大叫。 “我赢了十数次,你不过赢一回合,就乐成这样?”小禄子嗤笑一声。 “可不,小禄子次次玩、次次赢,咱们都不跟他下了,就小寿子没心眼,还同他下。”小喜的话让小禄子益发得意洋洋。 我向来是站在弱势团体那边的,摇摇扇子轻笑,“总比挂零好,小寿子开心是因为自己有长进,可不是为了和谁争输赢。” 见我说话,小禄子收拾了态度说:“姑娘教训的是。” “教训?哪这么严重,不过是游戏。不过这游戏让我发现小寿子谨慎细心、一丝不苟,明知会输仍然勇往直前,这可是难得的性格脾气,这种人注定要成大器的。而小禄子聪明才智、反应灵敏,若不是进了宫,凭他的聪慧,肯定可以考状元。” 这下子两边都夸,夸得他们心花怒放。 不管是哪个时代,千穿万穿就是马屁不穿,人人都爱被夸赞。 说话间,几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追追跑跑来到亭子外头。 人未近,先听见一阵号哭声,再看仔细,只见三四个男生朝着一个个头最高的男孩丢掷石头。男孩一面跑,口里一面喊着:“不要、不要……” 那几个小孩子不罢手,一下子扯他的衣服,一下子踢他屁股,口口声声喊他“傻子”、“笨瓜”、“白痴”……什么难听话都出笼。 被修理的男孩不懂得还击,只会大声号哭。他看上去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目光呆滞、举止笨拙,连奔跑的动作都歪歪斜斜,抓不住平衡点,显然是智力有问题。 再重申,我向来是站在弱势团体那边的。 裙子一甩,我朝那群嬉闹的孩子跑去,用夸张的声音大喊:“天使,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也不嫌他脏,一把将他拥抱住。 有人可以靠,十几岁的大男生,明明比我高上半颗头,还是拚了命钻进我怀里。 “你说什么天使?他才不是,他叫做;镛历,你和他一样是笨蛋吗?”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指着我的鼻子说话,那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模样换到别人身上,肯定是让人讨厌的了,但这个小男孩神气活现的样子,可爱到让我想把他抱高高,狠狠亲他几下。 后来,我知道这个七岁的小娃儿叫做镛暨,是皇十九子。 “我不是笨蛋,我是天女下凡。”我用很认真的态度对他说话。 “什么天女下凡,我不信。” “不信啊,那我证明给你们看,我可是很会变仙法的唷!” “好啊,谁怕谁?” 就这样,我把一群小男生给拐进月秀阁,然后让小寿子打水进来,把镛历全身上下给擦洗干净后,小福小喜也按指示搬了一大堆道具进门。 我把大杯子、鸡蛋放在桌上,然后在杯子内注满清水,将蛋交给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镛暨,他是镛岳、镛雒。”小男孩报完自己的名字后,还一一介绍旁边的男孩子给我认识。 又是一群镛字辈男孩。在这里龙子不稀奇,只因皇帝很……英明神武。唉,我被同化了。 “镛暨,你把蛋放进水里,想办法让蛋浮到水面上。” 没碰过这种玩意儿,镛雒、镛岳、镛暨三个人试过一次又一次,一颗蛋在水里让他们挑、勾、捞,搞了老半天,都没弄成功。 “要不要让镛历试试?” “你不是说你要变仙法?怎么是镛历试?” “我的仙法待会儿才变,总要先证明镛历是天使,你们才会心服口服吧?” “天使是什么?” “天使是玉皇大帝身边的侍童,犯了错被贬到人间,可是玉皇大帝太喜欢天使了,实在舍不得他离开自己身边,便留下天使的一魂一魄。所以镛历才会和旁人不同,大家觉得他傻乎乎的,其实啊,就是因为他比我们少了一魂一魄。 不过,谁待他好、谁待他坏,他是心知肚明的,以后他升上天庭、回到玉皇大帝身边,就会告诉玉帝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让玉皇大帝论功行赏,论责行罚。” 照这样继续掰下去,我想我一定可以拿到金马奖最佳唬烂奖。真没想到,我的创意跑到古代王朝,发挥了个彻底。 接着,我很巴结地抱抱镛历说:“镛历,姊姊对你很好对不?” “对。”他痴痴傻傻地笑着。 我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那你要牢牢记住姊姊,以后告诉天帝,我叫作章幼沂喔。” “好。”他很合作地用力点头。 “你顺便告诉天帝,下辈子投胎我想变得漂亮一点、头脑聪明一点,让所有人更喜欢我一点。” “好。”镛历越点头越用力。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镛岳说。 “那就试试啰。”我把杯子推到镛历面前。“你们刚刚都试过了,现在轮到镛历。”我把筷子交到他手上,笑着对他说:“镛历,我们来变仙法。” 我拿出帕子在杯子附近晃来晃去,趁机丢进一大把食盐,然后让镛历不停搅动清水,直到食盐慢慢融解,水的密度增加,蛋自然而然浮了起来。 几声惊呼声响起,说话声音很好听的镛雒拍手大叫:“镛历好厉害喔!我都不知道你是天使,以前对不住你的事儿,全忘了好不?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好。”镛历直点头,半点不记嫌隙。 “你真的是天使!镛历哥哥,我也要对你很好。”镛暨跟着尖叫。 骄傲镛岳没说话,脸上却流露出些许佩服。我想,至少以后镛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了。 “要不要再玩别的?”我问。 “还有别的?”小孩子心思单纯,才一下就让我哄得一愣一愣。 “好吃的喔!” “我要、我要!”镛暨先出声。 “好得很。” 我把小寿子、小禄子敲碎的冰块和大量盐巴放进大铁锅里,用木棒搅拌均匀,再将小福小喜挤了老半天的果汁和糖水和好,放进小铁锅,紧接着把小铁锅放进大铁锅中央,最后,一人发一个扚子给他们。 照例,我得先装神弄鬼一番,好证明自己是天女下凡。 “好了,你们要通力合作、小心搅动,千万别争先恐后让果汁喷了出来,等一下就有好吃的思乐冰变出来啰!” 他们一个个小心谨慎地搅动着果汁,镛历则用手扶着小铁锅,让他们在搅拌时,锅子不会乱动。慢慢地,小锅内的水果冰成形,等结到一定程度,我再装给他们每人小半碗,这可是无农药、无化学污染的有机冰呢! 当他们把冰放进嘴里时,脸上那种惊奇讶异的表情,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科学、科学,真是奇妙的东西呵! “好好吃哦。” “太棒了。” “你真的是天女下凡。” “我们以后可以和镛历一起来找你吗?” 这回连骄傲的镛岳也流露出崇拜眼神,我想,我彻底收服他们了。 我笑着允了他们:“当然啊!随时都欢迎各位爷来找我。” 小寿子他们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了,挖一大碗思乐冰到一旁,四个人分着吃,一边吃一边赞。 “十二爷。”突然,小禄子发现了镛贯,忙丢了碗,四个人纷纷跑到门口迎接。 没人知道他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匆匆抬眼,我瞥见他嘴角的笑意。 镛贯是我在花赏会里第一个见到的皇子,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的身份,还出言讽刺他的阔气。后来他引一堆兄弟来找我,只差没像看团团圆圆一样抽号码牌,我不爽地搞了个难题摆弄他们,才猜出他的身份。 他是十二皇子,和镛历同为德贵妃所出。德贵妃我是见过的,在第一次拜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她高傲自持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听说要我进宫他也有份,可是他的母妃很识时务,知道皇后也动作后,就缩了手。 他眉宇间仍是英气勃勃,宽宽的嘴、大眉、大眼,酒窝仍然和善地释出笑意。幸好,他没有因为皇后对我有了距离。 “章姑娘,我可以……”他指指铁锅里的水果冰。 “请自便。” 小喜连忙过来,替十二皇子盛了一碗。 他吃一口,也带上惊讶。“章姑娘懂的东西很多。”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发傻了,竟把高中老师逼我们考大学时老挂在嘴里的话给挖了出来。 “真有趣,做吃食也是学问?” “世间事皆学问。煮菜是学问、经商是学问、种田是学问,就连搞怪扮小丑都是学问呢!谁规定只有念书考秀才状元才是学问? 况世间人人都当官,谁来种菜种米养活百样人?人人都来背圣贤书,谁来通运有无,满足每日生活所需?农人植桑、丝户养蚕、工人纺染、裁缝制衣,才有御寒衣物。 那些事,你不懂,我不懂,要不是有那些用心在上头作学问的人,怎让我们过着便利舒适的生活?” 他听得有趣,笑答:“姑娘字字皆道理,是镛贯肤浅了。” “十二爷谬赞。” 接下来,我让小禄子送一碗冰过去给阿朔,而十二爷安安静静吃冰不再多话。锅里的冰,你一瓢、我一瓢,没多久时间就被挖空,几个小鬼头坐不住,又往外跑。 镛历也跟着跑出去,不多久又折回来,他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红着脸跑出去。 我追了他几步,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脚尖也在他耳边说话,他腼腆发笑,然后跑开。 回到屋里,小福已经把东西收拾干净,而十二爷镛贯手里捧着杯新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脸上有东西?”我莞尔问。 “镛历被欺负惯了,从来不肯同人亲近,姑娘是第一个让他主动的人。” 难怪见自己哥哥进门,他还是一声不吭。 “镛历打一出生就这模样?” “不,是十岁时发了一场大病,病后就痴痴癫癫,恢复不来。” “是病毒侵袭脑细胞啊……”我低声沉吟。难怪十三、四岁的大个头看起来像七岁小儿。 “姑娘说什么?” “没事、没事,后来没想办法医治吗?” “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母妃拜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庙宇,始终未见起效。”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教育。” “教育对镛历没用。” “是连试都没试过吧!人类的大脑有几百亿个脑细胞,连最聪明的爱因斯坦也不过用了百分之四,就算镛历的脑子烧坏了百分之九十,只要开发剩下的百分之十也足够用了。” “什么意思?” 要是阿朔在,他肯定要问谁是爱因斯坦,什么叫做脑细胞,幸好,镛贯没他那么啰嗦。 “人的大脑有无限可能,我就见过一个在两岁时把脑子摔坏的娃儿,爹娘不放弃,花了更多的心血来教育她。知道吗?她在六岁的时候就能读得懂十二岁孩子念的书。”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何必诓你?千万不要太早放弃镛历,他只不过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时间。” “我懂了。”他点头,想了一下。“上回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九哥会那样子待你,不过我猜,九哥是心仪你的。” 是喔,宫里宫外全都知道他喜欢我,连皇帝皇后都默许镛晋的霸道。很多时候,我有种错觉,比起阿朔,皇后娘娘对镛晋更看重。 没道理的,镛晋处处不如阿朔,更不像阿朔立下许多战功,只是个未长大的小毛头。难道因为阿朔受伤,她便放弃阿朔,把重心投资在镛晋身上,全力扶植他当上太子,以便日后成为皇太后? 若真是这样,未免可怕,难怪人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可怜的阿朔,就这样被亲生母亲冷落,这样的家庭倒不如寻常百姓了,至少寻常百姓不会把孩子当成让自己攀向成功的阶梯。 我笑着摇头。“那天的事,我全忘了。” “你忘,我可忘不了,我是第一个发现你与众不同的人。” “我又不是古董,第一个发现有奖品拿吗?”我笑着揶揄他。 “有啊,奖品就是你……”他发觉自己说得露骨了,闭上嘴,过了许久才接出下一句:“我很后悔,引了九哥去寻你。” 如果他是阿朔,我会不客气把他骂一通,女人也是人,怎会是谁谁谁的奖品!?不过这段日子下来,我渐渐学会话留三分,真心与至诚,只能留给让自己安全的人。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当朋友吗?”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对他释出善意。 “很好,有空我会来看你。”他起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瞅着我说:“你发明的圈叉游戏很有意思。” “马上会有更好玩的。” “拭目以待。”他冲着我一笑,离去。 他是个脾气很好的男生,我想。 “回姑娘,冰给四爷送去了。”这时,小禄子进屋回话。 刚刚要不是十二爷在,我就亲自送了,偏他在,冰又是摆不得的东西,不然,我很想看看阿朔的表情。“他吃了没?” “犹豫了一下。” “你没告诉他,我们一堆人都吃了,好好的,没人中毒?” “说了,还说连十二爷都赞不绝口,四爷才敢品尝。” “后来咧,他怎么说、怎么说?”我像心急小猴,追着问下文。 “要一字不漏说吗?” “要一字不漏说。” 小禄子忍不住笑,清清喉咙,学阿朔口气讲话:“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弄吃的厉害,先是泡面后是思乐冰,她脑袋里还有多少东西?” 小禄子是白清喉咙了,他拔尖的嗓音怎么学得来阿朔的醇厚?不过,他的表演让小喜、小寿子捧腹大笑起来。 我挤挤眉毛,一手一个,拉住小寿子和小喜说:“走,咱们逛园子去。” “咱们才逛完回来,姑娘……” 我知道我们不就是在园里碰上镛历那群小孩才回来的,但待在这里,他那张嘴,很有能力盖得天花乱坠,才不给他机会。 “姑娘,马上要用晚膳了。”小禄子一边追着我们走一边说。 “只逛一会儿,耽误不了的。” “姑娘,您不是要去四爷那里……讨公道吧?”小寿子迟疑问。 讨公道?有没有讲错,阿朔说的字字句句皆真理,哪有公道可讨? 我的确不像一般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连弄个衣服都会带肉缝。跳舞,不会;唱歌,吓死人;煮饭,普普通通;作诗作词……饶了我吧,我真有本事,就会去念中文系。 我唯一成的,顶多是胆子比旁人大几分,敢对皇子们撂威胁。 “姑娘,千万不要,即使四爷待您好,姑娘也不可失了分寸。”小喜拉住我的袖子,忧了眉头。 自从上次挨板子事件之后,小喜倒是一心向着我了,时不时劝我,这不行做、那不行做,免得惹祸上身。 事后,小福告诉我,我受伤那几日,小喜每日夜里都躲在被里哭泣,不断自责,万分懊恼。 我很开心,小喜是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不是多年淬炼、小媳妇熬出头的老宫女,否则收拢她,谈何容易。 “放心、放心……分寸全在这里呢。”我拍拍自己的胸口。“有小喜在,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了。”我勾起她的手臂,像好姊妹似地和她并肩而走。 她松口气,跟着我往前走。 我并不想去找阿朔,而是想去找找小禄子说的那幢鬼屋。 前几日闲来无事,小禄子给我讲了段宫中传奇。他说穿过御花园,绕过紫信亭、风月亭,再走个百余尺,就会看到玉琼楼。几年前,那里曾经住了位和亲公主,名唤娇娃,听说她舞姿曼妙、容貌绝丽,很得当今皇上的喜爱。 可娇娃公主在自己的国家早有了心爱的男子,因此嫁入汉宫之后,抑郁不乐,即便帝皇专宠,也换不回她的快乐。入宫未满一年,娇娃公主竟悬梁自尽,一缕香魂赴幽冥。 从此,玉琼楼开始闹起鬼来,后来住进去的新嫔妃说,夜里常有女人同她争床,更有宫女在院子里看见已死的娇娃公主拿着小鼓在跳舞,到后来越闹越凶,谣言传得沸沸嚷嚷,皇帝便下令封了玉琼楼。 这是个悲剧,对我而言却是段浪漫唯美的爱情故事。一个为国家身不由己的公主,一场美丽却凄凉的爱情,是怎样的坚贞女子,愿为爱情付出性命?又是怎样的时代洪流,淹没了她的幸福。 “姑娘,您想去哪里?”小喜拉住我的衣服问。 “走走呗。”我才不说要去玉琼楼,不然,她和小寿子肯定死拖活拖都不让我去。 走过好一段路,终于看见御花园,我们才刚踏进去,就看见好几名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湖边说话。 她们或立或坐,或弹琴或唱歌,或者咏诗背词,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俨然是一幅教人赏心悦目的佳人春赏图。 自曝其短不是个好主意,所以我没打算加入她们。拉着小喜,刻意绕过她们,我一心一意寻访娇娃公主的玉琼楼。 可没想到,还是有人认出我了。 “这不是章姑娘吗?”这一喊,让我移不开双腿。 缓缓回身,挂上笑脸,我走近她们,福了福身。“公主、诸位小姐,幼沂有礼了。” “章姑娘在宫里住得可习惯?” 问话的是芮仪公主,我见过她两次,她是六阿哥的姊妹,个性如何不知道,但人是极美丽的。 她一龚绛朱银丝绣牡丹上衣,下面搭着桃红凤尾裙,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孔雀簪,耳旁饰着一朵新开的芙蓉花,衬得她面如皎月,眉似黛。 “习惯,多谢公主关心。” “怎能不习惯?每个皇子都特喜欢她呢!”弱柳姑娘程小姐用帕子掩着嘴轻笑,声音格外清晰。 “可不,谁能比章姑娘更讨好?出了事,皇兄、皇弟日日都往她那里跑。”芮仪公主道。 这个时候,我懂了,就算芮仪公主性情好、脾气好,她也不会对我太好。 “这可不就是淑妃娘娘指的狐媚子吗?男人见了,魂都给勾去一大半。” 说话的女生和程姑娘站在一块儿,眉宇间有几分相似。我想起小福说过,程姑娘很有手腕,一晕把两个妹妹都给晕进宫里。 转开眼,我看见一旁端坐着的李书凤,她不说话,望住我的眼里有几分哀怨、几抹愁结。 那日她肯定知道我进了阿朔的怀恩宫,气恨我吗?换了我这种小心眼女人,肯定是要着恼的,可这是个男人为天的时代,再恼,当阿朔摆明对我好,她也不会傻得发表任何意见。 见我不避讳地看着她,她别开头,视线不与我相接。 “可她嚣张也没多久了。”芮仪公主将一把香木扇扇得挺勤,笑眼眯眯道。 “怎么说?” “你们没听说吗?吐蕃派了使者来谈和亲,说是要把公主嫁给咱们权朔王爷,并请皇帝指派一名公主嫁过去。” 阿朔?我又看了李书凤一眼,她早已转开头看向湖边,默默地不发一语。 这个阿朔怎么就这么香啊?远近驰名,人人都想嫁。轻轻咬住下唇,我拧了眉目,不舒服刻在脸上。我就是没办法像李书凤,表现得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都怪自个儿蠢,怎么就不挑一个没人喜欢的来爱,偏爱同人抢?胸口在收缩,苦苦的浆液漫了唇齿,我气自己,也同情起李书凤。 “然后呢?” “吐蕃哪里是什么大国啊!听说那里的人,成天在马背上讨生活,讲好听点是全民皆兵,实说了,不过是一群在沙漠横行霸道的野蛮民族。父皇哪里舍得把女儿给嫁过去,我们可个个都是父皇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呢!” 吐蕃……我是知道的,阿朔提过,他们并不如芮仪公主说得那般不堪。 这任的可汗骁勇善战,领着铁马金戈收服了大漠各个部落,阿朔说,如不好好布局,他们早晚会是大周的心腹大患。阿朔又说,年逾五十的可汗,儿子几乎都在战场上死去,可他私心,不肯培植外姓人接位,这点将会随着他年纪渐长,成为国内危机。 当时,我还嘲笑说:“那就不必担心啦,咱们的皇上生儿子生得比人家快、品质比人家优。” 阿朔摇着头叨念道:“你什么时候才学得会说话分轻重?” 这时,芮仪公主的声音把我分散的心思给拉回来。 “……于是父皇就决定从大臣家里挑一个姑娘封为公主远嫁。” “天呐,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可不,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啊!” “嫁到那种地方,怎么活下去?” “可章大人一马当先……喔,不,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鞠躬尽瘁,自愿让女儿远嫁吐蕃,这让父皇感动万分。圣恩下,章大人的儿子职升三等,得了个将军当。” 章大人?苦笑,不是才把我送进宫,怎地又改变主意,要让我去和番?一个女儿就值三等晋封? 芮仪公主一面说一面笑,尤其她那尖酸刻薄的“忠心耿耿、一心为国、鞠躬尽瘁”惹得大伙儿纷纷抿唇笑,连不加入战局的李书凤也浮上一朵顺心微笑。 总是女人为难女人呀!何必?见人苦,怎知那苦不会轮到自己头上?我不说话,见着她们一人一句,句句刻薄。 “恭喜啊,章姑娘马上就要变成公主,成了吐蕃国的皇妃啦!” “这好差事儿,可不是人人有的,若非章姑娘天生聪慧、才艺高,哪挣得到?” 忍耐,我对自己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人不忍祸自招,能忍得住片时刀,过后方知忍为高。忍住呐……我的十指握成拳,掐得紧了,掐进肉里疼入心。 “章姑娘一心想当凤凰,这可不顺了姑娘的意?” “要不找个好日子,咱们姊妹先替姑娘饯行,恭贺她找到好郎君。”此起彼落的笑声,笑得我满脸通红。 忍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低着头,不让脸上的愤慨现形。 “姑娘成了皇妃,可得加把劲儿,为吐蕃王生几个皇子,那位儿,不就一路升上去了?” “就怕啊,吐蕃王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倘若生了群野人,全身毛茸茸的,会不会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是进退有度、言语有节、知书达礼的名门闺秀?下回,谁再说这种话,我肯定要好好驳驳。 接下来,她们又说了什么,我是半分都没听进去了。 我只是站着等她们把话说完,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假装她们的话伤不了我。是啊,便是心被刺得血淋淋,也要装出不在意,这是我的骄傲、我不容许让人践踏的自尊心。 小禄子教过我,芮仪公主心眼最狭窄,得罪了她,往后别想有好日子过,她有千百种法子,整得人鸡飞狗跳。所以不能气、不能怨,诸事吞忍。不是才说过吗?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低眉苦笑,倘若几个月前我就有这等工夫,哪会一口气招来那么多皇子,惹得满身腥膻? 眼光扫过,我发现坐在湖边的女子始终无意加入战局,她穿着一身玉兰色锦缎宫装,手抓着一枝柳枝,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湖水。 好几次,她的眼光也有意无意地扫向我,她五官柔和,如三月江南,让人望之舒心,可我从她眼中看见因久居深宫而练就的坚强沉稳。 事隔一年之后,我才晓得,她就是穆可楠。 不知又过了多久,小喜扯扯我的袖子,我抬眉,才发现公主和千金帮全走光了。 “姑娘……” “没事,我们回去。”我勉强说道,转身,往回走。 第十一章 推心置腹 我没在怕的,和亲就和亲,好不容易来古代走一遭,当然是积攒越多阅历越好。 最好啊,那个吐蕃国有个武功高强的大将军,胸前刺上一头狼,武功强过乔峰的天龙十八掌,豪迈赢过令狐冲,文采更胜段誉,到时,我一面当皇妃一面同他暗渡陈仓,风流皇妃俏将军,继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之后,再为古代爱情添一段佳话。 我没在怕的,反正他们也要赔一个公主给我们家阿朔,两不相亏,说不定还会送上牛羊千百头,羊毛剪一剪,做出几百条克什米尔披风,纺织工业,技冠全世界。 我没在怕的,不过就是卖女求荣,反正我和章家大老们又不熟,被卖掉还能捞个公主当当也不错,这是多少名门闺秀盼都盼不到的好机会。 我没在怕的,那个吐蕃王都五十岁了,还能搞什么激烈活动?了不起蒙汗药、春药、毒药多带上几包,假怀孕、真产子,说不定不到三年,我就成了吐蕃的首席太后…… 我走得飞快,小喜一下就让我远远抛下,小禄子一边跑,一边追着我说:“姑娘,别怕,咱们还有三爷、四爷、八爷、十二爷,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才不怕。”张嘴,舌头竟然接到自己咸咸的泪水。 哭什么啊?我不怕的呀! 谁知道这个时空还能留我多久,说不定,和亲队伍走着走着,就让我走回机场,导游点人头,一点二点,就点到我身上。 吞下哽咽,明明说了不害怕的呀,为什么还是猛掉泪? 是不是因为心有了羁绊,有人拉住感情线那端?是不是因为,不知不觉间,我再不当自己是这个时空的局外人?是不是因为动了情、有了意念,我开始相信自己有权利改变? 章幼沂,不准哭!我对自己下命令。 我要回月秀阁的,双脚却不知不觉走往阿朔的怀恩宫,我低着头猛走,一步快过一步,害得胸口那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直到常瑄挡在我面前,关心的眼光盯住我,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对劲。 “我没事。”我推推他。 “你有事。”他不让。 “我说,我没事!”我气胡涂了,把气转到他身上,用力一跺脚,踩上他的脚。 “什么事都别怕,四爷会替你做主。” 哈哈,做主?当皇帝对上儿子,谁赢谁输?这点儿逻辑我还是有的,这个吐蕃王妃,我当定了。 我指着他,一脸的泼妇样,“你给我听清楚,能替我自己做主的只有章幼沂,其他的都闪一边去,谁都别想做主!” 皇帝算什么屁啊,要是哪任总统敢做这种拉皮条的生意,看他还选不选得成下一届! 话说完,才惊觉自己是白痴,我对常瑄发哪国脾气啊?又不是他叫我去和亲的。 他没说话,静静退到一边,让我过去。 “对不起。”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轻声落下话。 我直接往里头闯,见到阿朔坐在厅里也不理,刻意从他的身边绕过去,往里屋走,见到床,鞋子一脱就缩进他的大床里。 我用力抱住他的枕头,用力拉起他的被子,将头脸、全身上下统统蒙上。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在闻到他的味道时,松开了…… 这张床,我不是第一次躺,每次来这里玩累了,不等人邀,就自己爬上床来,舒舒坦坦睡上好一会,直到小禄子、小寿子来寻人。 好喜欢阿朔的气味……那是让我不害怕的泉源。 谁说我不怕的,即便再随遇而安,掉到一个陌生的时代里,说着不擅长的言语、过着一无所知的生活,你来试试,没吓掉半颗胆子算你行。 我只是ㄍ1ㄣ啊,只是哄骗自己啊,只是以为假装得更勇敢一点,就不会让胆怯找上自己。可是,我终究是害怕…… 我听见他在低声询问小禄子和小福,侧过身,压住耳朵,不爱听。 我告诉自己,只要睡一会儿,肯定可以找到办法解决;我鼓吹自己,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流女子,我受过教育、念过书,在这个时代,我可以行动自如。 我对自己打气,欺骗自己,和亲不是多严重的事,我有绝对能力可以解决,虽然,我老是高估自己。 好半晌后,阿朔拉开我蒙在头上的棉被,深深的眼光里有着疼惜。 “吃排头了?” 他怎么进来的?没听见有人搬动他的声音啊!是武功高强的常瑄用无音脚把他给带进来的? 我闷着气摇头。“没事。” “没事会哭得满眼红?”他把我拉起来。 “蓄水量太多,我的泪腺在泄洪。”嘟嘴,撑住最后一分骄傲。 “很难过吗?”他笑笑,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发。 “难过什么?高兴得很!”我抬高下巴,骄傲得连自己都搞不懂。“当和亲公主呢,光宗耀祖,倘使我再能干些,就会像文成公主一样,名留青史,让当地居民塑像膜拜。” “吐蕃国王很老了。” “老才好,去那里,我给他弄个假王子,再搞个垂帘听政,到时候你这个大将军还得巴结我,求我别派兵攻打大周。” “满脑子怪念头。” “我很行的,我不是那种娇娇女,草原、沙漠都为难不了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活得精彩辉煌。”我说得雄心万丈,骄傲地不肯承认自己好害怕。 他噗哧笑出声,握住我的手。 “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担心。”他触触我的额,带上一丝忧郁。 “什么?”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那么能干,要是想飞走,我一定抓不住。”他叹气,手指头在我的手心里轻轻画着。 “是啊,我很能干的。”我又哭又笑,重复他的话,然后拚命点头,很努力让他知道我是女强人一号。 “笨一点、弱一点,求求我会怎样?”他轻声问。 “求你做什么?”让他去向皇帝求情?别傻了,章家爹爹乐观其成,何况奖励金都发出去了,我不嫁谁去嫁? “骄傲!”他捏捏我的脸,莞尔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你说了算?”我扬扬眉。 “对,我说了算。”他笑出声,手一勾,把我勾进怀里。 靠在他肩上,饱饱的温暖将我围裹,我丢掉傲气,不再假装。“进宫前,大娘对我说,人责为债,我生于章家,吃穿用度都是章家给的,如今长大了,不该满脑子鸳鸯蝴蝶,应该好好想着如何报答章家。” 如果人的一生是为了还债,那么快乐怎么办?幸福怎么办?梦想怎么办?那些是不是统统不重要? “你在乎她的话?”他反问。 “不是在乎,是沉重。以前读到‘可怜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时,还心疼杨贵妃的父母亲背负了天底下人的轻贱,女儿想嫁皇帝,哪轮得到父母亲来说嘴?现在终于弄懂了,荣宗耀祖和亲子感情,他们会选择前者。” “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 沉默是金的男子也想讲故事了?我还以为那是我这种多嘴婆的权利。 点点头,我说:“好,最好加上操作表情,弄得丰富精彩一点。” 他爱溺地推推我的额头,跟着我笑开。 “我第一天学习兵法时,下了课就跑去找母后,闹着她,要她告诉父皇,我不想学杀人的事情。”说完,他脸庞浮上一抹苦笑。 我看着他,心疼。原来贵为皇子,也是有许多的无奈与不得不,原来上天是用这种方式维系着公平法则。 “皇后娘娘答应了吗?”白痴,当然不,皇后娘娘和我家大娘一样,都盼着子女为自己的人生添上夺目光辉。 “母后说,我一出生便有六名保母、六名乳母、六个宫女、六个太监在身边服侍,有针线工人、浆洗工人、灯火工、锅灶工……有二十几名下人为了让我过得舒服而战战兢兢。 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生活,一开口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一切,不因为我是皇族贵胄。” “那么,是为着什么?” “为了让我有足够的能力去抉择与竞争。” “不懂。” “父皇生了二十一个皇子,不是每个都能成为未来的帝王,有人年纪轻轻就遭暗杀,有人熬不过疾病煎熬,有人得不到父皇欢心,有人能力不足以服众,能撑过一关又一关、争过一场又一场的,方为胜者。你说的很正确,要在这个后宫活下来,的确得经得起千锤百炼。”他叹气,额头贴上我的。 “那就别去争、别去抢,静静地活在一个角落,平平安安长大,然后一旦羽翼丰足就展翅飞过这堵高墙。” “你以为不争不夺就会没事?不可能。”他的眉头结上一朵愁云,好看的眼睛带上凌厉。 “当然可能,像镛历那样,与世无争,快快活活长大。” “我毕竟不是镛历,何况就是镛历,日子也不会好过。你以为你的诡计能哄得住那群小鬼多久?总有一天,小鬼们会长大,总有一天,镛历碍了谁的眼,就会活得不安稳。” “所以,你下定决心要争夺……”皇位那两个字,我终是说不出口。 “我十六岁上战场,砍下第一颗敌人的头颅时,温热的血浆喷在我的手背上,那股腥臭让我几乎拿不动手中的剑。但是我一回头,撞见温将军眼角的讽刺嘲笑,于是我提气、举高剑,飞快砍下另一颗头颅。” “为什么呢?我不懂。” “温将军是大哥的岳父。” 那个把地方治理得很富庶的端裕王?我没见过他,但知道所有人都夸奖他,夸他有能力、有担当,性情平和,与人人交好,对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物,你很难对他产生恶劣想法。 “所以……” “那次是大哥亲自推荐温将军当我的副手,父皇答应了,因为他是个久经战事的老将军,经验老道。” “端裕王举荐是为了帮你?”才说完,我就后悔。他不是说过温将军眼角挂了讽刺嘲笑吗? “你很聪明,却真的很不擅长尔虞我诈、使心机。”他笑着把我压进他怀里,长手臂圈得我紧紧。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温顺善良的女生。快往下说,那个温将军是怎么回事?”在催促他同时,我还是忍不住自以为是地幽了一默。 “他处处掣肘,不让我顺利打每一仗,我一面要担心前方的战事,还要烦恼他在后方给我使小动作。在最惨烈的一役里,他坐守边城,我们出兵三千,杀了敌军五千,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敌人来援。一见援兵近万,我当机立断,领着剩余的两千余军回城。没想到,他居然不肯打开城门。” “怎么办?那近万援兵是以逸待劳啊!你们非大输不可。” “说得好,以逸待劳,不过温将军要的不是我大输,而是要我战到剩下最后一兵一卒,战死沙场。”他叹气。“幸好,我早就有了警觉,在城里安排自己的人马,在紧急时刻,以通敌叛国为名,将温将军抓起来,大开城门让我们进城。” “他真的通敌?” “没有。” “那……是栽赃?” “对,是栽赃。” “为什么要栽赃他?” “因为我拦截到大哥给他的密函。” “里面写什么?” “置我于死地,便宜行事。” “会不会是伪造文书,为了入罪于端裕王?”我属人云亦云型的,大家对端裕王赞誉有佳,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想象成恶人。 “那字迹是大哥亲笔写的。” “字迹是可以模仿的。” “我会栽赃给温将军,绝不会栽赃给大哥,若不是罪证确凿,我不会对他动手。” “你对他动手了吗?” “目前没有。” “所以,你手上并没握住有力证据?” 他朝我笑笑。“你很喜欢端裕王?怎地极力替他分说?” “他能把边城治理得那样好,不该是坏人。何况,我很讨厌……” “讨厌什么?” “讨厌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我也讨厌,谁会喜欢呢?大哥不是坏人,他只是个有野心的男人。放心,就算我已经握足证据,也没对他动手。” 只不过阿朔日益壮大,终会威胁到端裕王。这话,我搁在胸口,不敢说。 “那时候,我对皇位尚未存有想法,也觉得大哥绝对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是没有机会成为太子的。” “为什么?” “他的母后地位太低,母族里有权势的人太少,真正有机会争大位的人是二哥、三哥和我,而我和三哥、九弟的亲娘贵为皇后,机会又比二哥大得多,且三哥早就摆明了对皇位无意,而九弟年纪尚稚。” “你便成了箭靶?” “对。慢慢地我学会,不争只会比争更惨,而且要争就要争到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手段用尽,不能看他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何况四年前那次栽赃事件,大哥就知道我已经怀疑到他头上,他不会放过我的。” ……我学会,不争只会比争更惨,而且要争就要争到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手段用尽,不能看他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势力…… 好熟的句子!我挖空脑袋思索,想寻出些许因由。手指扣着下巴,我发誓,这些话我绝对绝对听过……天!我想起来了!是在五星级饭店、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里…… 所以我和阿朔的相遇是注定?所以我回古代走上这一遭是为了同他共谱恋曲?所以我一见到他便理智尽失、身不由己?接下来呢,我和他还有什么注定?分离还是相聚? 心狂跳,新的认知让我惊心,会不会我作的每个决定都是注定?或者我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扭转两人之间的契机? 深吸气,努力收敛心神,不想,先不去想那些“注定”,我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性、顺着故事走下去。 “于是你先发制人?” “不,先发制人的是大哥,使暗招伤害手足兄弟的人也是他。你可能不知道五弟的死,也跟他有关。” “镛建?” 镛建是个传奇人物,听闻他十五岁时就处处表现得可圈可点,不只皇上,连皇太后都对他寄望颇高,若不是死得太早,他恐怕会是所有皇子里面最早封王的。 “对,他只比我小两个月,我们一起长大,感情交好,当时他的母亲芹妃正得宠,父皇有意思立她为贵妃,而镛建办了好几件有口皆碑的差事,出类拔萃的表现让他在众大臣中声望很高。” “他是怎么死的?” “被下毒。太医无力回天,他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而当时,我人在战场上,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太残忍了,怎么会这样?” “我允诺过他,如果他成为皇帝,我愿倾尽全力为他开疆拓土,建立永垂不朽的强大王国。他死了,我失去最好的兄弟……知道吗?五弟的母亲芹妃受不了打击,上吊自缢。” 所以十六岁是阿朔人生的转换点?好兄弟被害死、温将军事件让他看清丑陋人性,从此他行一步看三步,一句真话在喉问吞吐,喜怒不形于色,事事趋利避害、权衡利弊,他再不用真心待人,却渴望人们对他真心? “知道獒犬要怎么养吗?”他突然问我。 话题怎会绕到这里?我不知道原因,却还是认真听下去。 “母獒一窝产九犬,将其关入地窖、不喂食,等它们自相残杀之后,将存活的幼犬放入大坑里面,日日吊鲜狼肉喂食,但鲜狼肉必须吊在幼犬勉强构得到的地方,以训练它,令其善于扑抓、跳跃;六个月后,换吊活狼喂食,勾起它的扑杀斗志,经过月余,再投活狼入坑,让它在坑内与狼交战,战毕得胜,才得以饱食,经此反复训练,经过一年之后才能成獒。”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太残忍了,我不爱听。”我捂起耳朵,虽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更讨人厌的话,但我心底隐隐犯忧。 他拉下我的手,凝重地看住我。“为什么你觉得残忍?” “没有人一出生就想要毁兄弑弟,没有人想要靠一次次的搏杀换取存活机率,如果獒母在野地生下幼犬,它们就不会让人类这般摧残心志,我要到动物保育协会告死你们!”心一急,我又说了他不理解的话。 看着他眉尾微扬,我知道,待会儿又得跟他好好解释何谓动物保育协会了。环保可是个大议题啊!上次光是空气污染,我就教了他老半天。 “那是它的命,不成獒便成仁。獒终生只认一主,它的战斗是为忠诚、道义、职责,纵然万死亦无所憾。” 所以贵为皇子是他的命,他的一生交给了国家,必须忠诚道义,必须把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没有一个想把他推上帝位的母后,他也会义无反顾,奋勇向前。 争东宫太子、争帝位,已经是他回不了头的道路。 “可是、可是三爷呢?他为什么可以表明退出争夺战,你偏不行?” “因为他很清楚,所有的皇子当中,我的性格坚韧,最适合成王。” “九爷呢?皇后娘娘偏疼他,他有机会的。” “老九性子坦率,却往往过于冲动,不思前顾后,他根本不是大哥的对手。” “可你的脚伤啦!最适合的人绝对不是你。” 他笑而不语……而我丑了眉目。 我在想什么呀!那伤是会好的,我总不能希望他不争皇帝,使盼着他从此不良于行。 “对不起。”我低头。 “我知道你不爱这里,你要自由、要快意,你想活得纯粹、不沾惹半点污泥,可是……” 我挡下他的话,捂住他的嘴巴。 想这么多做啥?说不定明天我就回去了,这里的情啊爱的,半点都带不走。何况,皇上身体强健,说不定二十年都还轮不到他当皇帝呢,我干嘛计较起未来几十年的事情?太无聊! 他抓下我的手问:“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一向不爱说话的,就别说太多了吧!”我急嚷道。 再说下去,底牌掀尽,到时候还能怎么假装?就算明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在这个男人身上,可……知道他的未来在哪些女人身上,心,还是会痛的。 “不,我爱说话,只是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安心说话的人。” 我是那个可以让他安心说话的人?真的啊,那……不当他的妻妾,就当一个让他说话安心的人,可不可以?只是交心、不要求未来的爱情,可不可以? 松开手,我不阻止他说话了,就窝在他怀里吧,安安静静地听,分享他的心思、分享他的苦恼,分享他帝王路途上的每一段艰困。 “你今天说的还不够多?”我轻道,浅浅笑着,抓起他的手掌,食指细细描绘上头的纹路。 他的生命线很长,如果当皇帝一定会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他的智慧线很长,长到掌缘,难怪他那么聪明,连千百年后的事情都能理解;而他的婚姻线,纷乱多歧,这种人注定要多妾多妻。 “只缺最后一句。” “哪句?” “我可以不娶吐蕃公主,但是李书凤和穆可楠我是一定要娶的。” 穆可楠?我记得,她爹爹是大将军,长年征战沙场,娘死得早,被皇帝接进宫里,目前住在淑妃那边,由她照料。 明明都作好准备了,他的话还是攻了个措手不及,我只来得及收回泪水,却来不及把笑容变得真诚无伪。算了,既然装不来,就表露真心吧! 叹气、无奈写在脸上,我问:“她爹爹握有多少兵马?” “二十万大军。” “那……娶吧,这么丰厚的嫁妆,让别人娶了去,太浪费。”我的口气太酸了。低下头,不教他看见我的笑容有多勉强,而我的心……在滴血。 “你不生气?我还以为你强调一夫一妻。”他勾起我的下巴,仔细审视我的表情。 “我是啊,可我怎能强调别人的婚姻?” 在心灵上,他和我是一体,在婚姻上,我们是别人和自己,这账本儿,算不到一块的。 “你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果然是智慧线比别人长的皇四子,那样模糊的话语也能听出蹊跷。 我歪歪嘴,提起精神道:“四爷想不想知道什么叫做动物保护协会?我上次跟你说过啦,我们那个时代空气污染很严重,环境也破坏得挺凶……” “章幼沂!”他喝止我的叨叨不休,手一把拧住我的手腕。 我吃痛,却不肯喊痛,好像一喊,就满盘皆输。 我笑得无心无意,装傻装透顶。“怎么了?脸那么臭,那群公主小姐是给我吃排头,又不是给四爷吃排头。” “为什么叫我四爷?把话说清楚,不要说得不明不白。”他的脸色铁青,好像我才喂他喝下一缸子砒霜。 “哪里不明不白?不都是清清楚楚。”摇头,这群皇亲贵胄真鸭霸,有意见、有意思的全是他们,他居然来问起我的意思!? “你说,你不能强调别人的婚姻,为什么我是‘别人’?” 躲不掉了吗?我的心苦不堪言。“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无法和夏蝉讨论冬雪的美丽?” “因为受限于时令。” “没错。为什么无法和骆驼讨论海洋的壮阔?” “因为受限于地域。” 他不爱我喊四爷,我就不喊。也好,他永远别想成为我的四爷、皇太子或者皇帝。“很好,四爷真聪明。那为什么我无法与阿朔谈论一夫一妻、专情或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他不回答了。 强撑起一个千疮百孔的笑容,我娓娓道来。 “那是因为背景啊……阿朔是皇子,心怀大志,而政治这种东西,盘根错节、党同伐异,你必须为自己建立强大的后台支持,今日是李凤书、穆可楠,明日是王小姐、李姑娘……后宫的建立不为情、不为爱,为的是一生志业长展。 而幼沂人小心窄,目光更是短浅,总相信风花雪月、恩爱缠绵不过是寡味的诗句,爱怨痴嗔终是易碎的梦,我坚信爱情该洗净铅华,反璞归真……在皇帝的后宫,没有我的爱情容身处。” 这些东西我早就想明白了,在他对我解释皇帝对瑾妃的无奈时。我只是想着撑过一时是一时,赚得了一天是一天,不去想结尾、不去规画未来,我只要霸住阿朔的今天,他的明天……我心知肚明,那是别的女人的。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爱情,也会给她们想要的荣华与富贵。”他说得简洁,把爱情当成公文,以为一个利落下笔,就能处理得尽善尽美。 “你怎么知道她们要的只是荣华富贵、地位名声?阿朔,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磊落昂藏的男子?即使猜不透你深邃幽深的眸子背后是喜是忧,是天堂是地狱,即使厘不清你胸中有多少千山万壑,但你可知道……多少女人愿意前仆后继,为追寻你的感情而来?” “你为什么不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因为我学不来假意虚情,无法把妒嫉隐藏在心底。” “你不需要对她们妒嫉,因为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只有你。” “那就更抱歉了,我也无法麻木地在亏欠中,旁若无人地幸福着。”我的爱情很柔弱,负担不起太多女子的哀愁。 “你不亏欠任何人。” “欠的,当我决定要独占你的时候,我便欠了那些女人公道。我才疏学浅,真的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态,所以,我退出。”伸出五指,我刻意说得轻松。 “错,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聪明、不知道你的学习能力有多强,只要给你足够时间适应,你一定可以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学会在后宫里悠然自得。” 我没反驳他。他是天之骄子,肯定不知道,勉强不能得到真情、真心、真响应。 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我认真道:“我不知道你还可以当我多久的阿朔,我们约定,在你变成四爷、太子和皇帝之前,我们就这样一直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不好?” “在那之后呢?” “谁想得到那么长久?说不定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我活不了太久;说不定明天我又得罪谁,板子一打,就魂飞魄散;说不定哪天,我走着逛着又绕回我原来的世界里,忘记你、忘记章幼沂;说不定……” 他一把将我拉回胸口,抱了个紧密,打断我的话:“没有说不定!你会活得长长久久,没有人可以要你挨板子,记不记得?我会争、会抢,会替自己夺得最大地位与权利,到时,谁都不能动你,你的命算在阿朔身上,我活,你便活。” 不回话,才收拾好的泪水又被他逼出眼帘。 我心知肚明,他怕的不是前两项,他太有自信,自信能护得我妥妥当当。他怕的是我回到未来,回到那个他很努力了解,却无从加入的世界里。 “阿朔……” “承诺我,你哪里都不去!” “我控制不了自己不来,我猜,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不走。”我不承诺去留,就像不承诺自己会适应这里,不承诺当他的妾或妻。 我不知道这个下午,李书凤和穆可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想和她们交手。 “阿朔。”我在他怀里唤他。 他没回答我,可我还是要说:“如果娶那位吐蕃公主会让皇上对你更看重,让你的太子之路更顺畅,就娶吧!” 我很清楚,不管是哪个时代,男人的世界永远不会以爱情为主,我无法要求他专一,就像在二0一0年,我也无法要求男人为女人守身如玉。 他没回答,只是把我箍得更紧。 第十二章 思乐冰 花美男出现时,我才发现很久没见到他了。 他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没穿外挂,腰间系了块方形玉佩,玉佩下的流苏随着他移动,轻轻晃着,藏青色外袍衬得他的脸孔益发的白皙粉嫩、唇红齿白。不管看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怎么有男人可以长得这样好看? “怎样,看傻啦?”他望着我发痴的眼神,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辫子。 “嗯,帅爆了,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我拉回自己的辫子。 他问:“为什么你老是用这些古怪的形容词?” “你听懂了吗?” “大概懂。” “那不就得啦!语言是种约定俗成的东西,你懂、我懂就够啦,干嘛拘泥辞令文法,多累!” “都有你的理由。” 我笑笑,没回话。 “来,礼物。”他指指桌上大包小包的东西。 “哇,是什么礼物?”虽然没有美美的包装纸和彩带,但是拆礼物,哪个人不爱? 我一包包拆,在挖出里面东西的时候,瘪瘪嘴,把礼物推到一边。 “怎样,不喜欢?” “哪有人把药当礼物送人,是想诅咒我生病吗?” 我当然知道人参有多贵,但送我这个倒不如送万方楼的烤鸭一只,上回镛晋带了一只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让我和福禄寿喜撕抢一空。 那时,见我吮指满足的样子,镛晋笑说:“那么爱,不会自己留着慢慢吃?” 我挑了挑眉反驳:“东西不抢,怎么会好吃?” 从那次过后,他就时常捎带东西来,今日是茯苓糕,明日是烧鹅,京城里的名店都让我们吃透透,喂得我们家的福禄寿喜胖了一圈。 “上次挨打,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还是留着,有空的时候让人熬来喝,就当养生。” “养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在做的事,我身强体健得很,那几板子为难不到我,嗯……送给阿朔好了,阿朔比我更需要。” “阿朔?叫那么亲热。”他瞅着我说。 脸一红,我还是直了脖子逞强。“谁规定不行叫他阿朔?” 他抿嘴一笑,问:“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决定是阿朔不是老九?”他盯住我的眼,不让我闪躲。 “三爷问什么?小女子资质鲁钝,听不懂。”我尴尬地抓起人参闻闻嗅嗅,还把切成片的不知名药材抓起来当红豆把玩。 “老四是将来要登大位的人,如果你决定是他,就必须有心理准备,理解自己将要放弃些什么。” 心,锥上针,迅雷不及掩耳间,鲜血淋漓。 明明是不肯想、不肯问的事儿,以为压着收着,久了自然会遗忘的伤痛,他偏要来翻上一翻,这人,就这么见不得我快乐。 我别开头,恼了。 “幼沂。”他绕到我面前,扳住我的肩膀。“母后希望你和镛晋在一起,如果你的心思尚未确定,也许……” “皇后娘娘希望奴婢和九爷在一起;我爹希望我戴上公主后冠,远嫁吐蕃;三爷要我考虑清楚和四爷会否前途多舛……真奇怪,我干嘛处处将就别人的期待?”我的口气冲了。 我当然明白,我和阿朔的未来不会顺遂,我当然清楚,自己选了一条辛苦而且看不到未来的情路。问题在于,不是我选择爱情,而是爱情选择了我,我连申诉抗议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呀! “我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就是扮演月下老人,不顾我的喜欲,硬把我和镛晋凑成对?这算是哪门子好?真要为我好,就该支持我、维护我,在最辛苦的时候陪我度过,在快乐的时候帮我遗忘隐忧。 “感激三爷,奴婢承担不起。”我的口气酸到不行。 “别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更别恼我,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闻言,我松了气。是啊,我在迁什么怒?我怎不知,他始终是我的朋友。 仰头望他,挤出一张苦笑。“我岂能不知?不管是阿朔还是九爷,于章幼沂,都是烟飞灰灭,虚言一段。”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我并非阻挠你,只是希望你彻底想明白,在能抽身之前多思多虑,别等撞上问题后,才来跳脚、焦头烂额。”他压住我的双肩,认真道。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说丧气话,而是再真实不过的话。 “三爷多虑了,我谁都不选,自然不必放弃什么、不必作心理准备。这个后宫……我早晚要飞走的。” 走到门边,仰头,蔚蓝天空太美,美得不似真实一般。 “希望事情会如你所想的那么容易。”他叹气。 还会更难吗?闯入这个陌生世界,我都生存下来了,还能有更艰困的事为难到我头上? “不谈这个,三爷这回又去哪里办差?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趣闻?说来听听。”我提起精神,拉他入座。 “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的幼沂姑娘更有趣?”他又扯扯我的辫子。 “那可不一定,想想吧,总有得说的。” “说说秦县的贪官污吏怎样?” “好啊、好啊,你有没有带尚方宝剑,使出御史大人的派头,摘去他的乌纱帽,先斩后奏?”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他皱着眉头看我。 这时,小寿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他扭着双手,急道:“姑娘,出事了!皇上要见您,德公公等在外头。” “我?”心乱速,脑子发傻,上次给皇后见一次,去掉我半条命,这回皇帝要见,我还有命可以回月秀阁? 心慌乱乱的,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别急,父皇见你未必是坏事,你先跟着德公公过去,我去找四弟,马上就到。” “嗯,我没在怕的,不过是见皇帝嘛,又不是见上帝。”心太慌,居然随口乱说话,光是这句传出去,我不死都要剥层皮。 “你啊!”靖睿王受不了地瞪瞪我。“你还是怕一点好。记住,别逞强、别多言,有什么事,都等我到了之后再说。” 他握了握我的手后,便在我之前走了出去。 ※※※※※ 余温仍在手掌间,彷佛花美男的手还未离开,我已经跪在皇帝面前。 怎地这般无用?不过是皇帝,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叔叔罢了,怎就让我吓得连跪都跪不安稳? 是啊是啊,皇帝的容貌是雍容华贵了些,气势是威吓了些,那莫测高深的态度是让人捉摸不定了些,可我也不必抖如筛糠、噤若寒蝉啊! 许是和芮仪公主那双老鹰打量小鸡、猛犬盯上猫咪的眼神有关吧!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不过,她讨厌我,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你就是章幼沂,章大人的女儿?” “回皇上,家父是吏部侍郎章逸群。”我澄澈的眼睛对住皇帝回答。 我已经记不得皇帝问话,是直视皇帝还是不直视皇帝才合礼仪,纯粹是反射动作。 “朕的好几个儿子都挺中意你啊!”皇帝不疾不徐地说。 这句话是指,你好深的心计,专挑朕的儿子下手?还是说,章家姑娘果然才华洋溢、性格敦良、不同一般? 望着他深如漆墨的双眼,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是喜是怒、是欢是恶,完全摸不着头绪。如果阿朔已属心计深、权谋重,那我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位皇帝老爷。 也许若干时日历练,阿朔终会被训练成像他这样的人,臣子不懂他、妻妾不懂,子女更不懂,一个世间无人能懂的人,怎能不是“孤家寡人”? 我抓不定皇帝的反应,索性不回话,可心却悬在嗓子眼上,不敢分毫放松。 我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次的见面和吐蕃国王的和亲有没有关系,镛晋就闯了进来。 “父皇。”他一进门,就走到我身边,当着皇上跪下。 “镛晋,你这是在做什么?”皇上被镛晋弄得满头雾水。 “禀父皇,不管幼沂做了什么,都不是故意的,请父皇开恩。” 拜托,头尾都弄不清楚就闯了进来,他实在太莽撞。如果我今天的罪名是“勾引皇子”,他岂不正好落实了我的罪名!? 这个小鬼头,我真让他来保护,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连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就明白她不是故意的?”皇帝提高语调,让我心惊胆颤。 这年头,皇帝杀人只凭喜恶,他可别越帮越忙啊!阿朔、花美男……你们怎么不快点来?下意识地,我的视线偷偷溜到门外去。 “是,儿子知道幼沂性格磊落光明,从不道人是非、耍阴险,今日之事,只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天……他这不摆明了指责芮仪公主在道人是非、耍阴险加上嚼舌根?有这种朋友,我干嘛还需要敌人?我真想一头撞死在豆腐脑儿上,好心的九爷呵,为了我的小命,请您发发好心闭嘴吧! “父皇,女儿没说错吧?人人都帮她,她不知做了多少恶事,都有人替她遮掩。”芮仪公主一跺脚,坐到皇帝脚边的小凳子上。 “听说你给朕的儿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让他闹病?”皇帝的声音太冷、太平,让我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意思是下毒吗?我联想起那位传奇英才镛建,想起谋杀镛建的凶手始终没抓到,当年只处决了他身边的几个贴身宫女和太监,这件事一直搁在皇帝心头,若真有人想以此大作文章,我还能不死? “可不,太医给镛岳开了药,说是食物中毒,梅妃担了好几天心。” 镛岳……那个骄傲到不行的皇十八子,若不是那碗思乐冰,我还不容易收服他呢。 “禀皇上,奴婢给十八爷吃的是冰,并不知道会让十八爷生病。” 福禄寿喜好好的,没听见谁闹肚子啊?镛雒、镛暨、十二爷、阿朔也都吃啦,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有人想借机坑害我? 先别紧张,仔细想想,我的存在碍了谁?我是谁的绊脚石,不除不快?总得想明白了,才能替自己说项。 “你的意思是指我胡说,还是十八弟装病?”芮仪公主怒指我。 “禀公主,幼沂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太医说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现在还躺在床上呢!”芮仪公主截下我的话,怒气冲冲指着我说。 结论是──“不该吃的东西”提供者就是元凶。即使我不是成心下毒、谋害皇子,也躲不掉一个疏忽罪责。这罪名不比弄伤镛晋小,恐怕屁股又得再痛一回,运气不好的话,像上次一样死一半,运气好的话,直接奔回老家。 这下子,我真的谁也不必选了,才说要飞出后宫,立即得偿所愿,我的嘴啊,灵验得很。 我还来不及为自己分辩,傻傻的小镛历就奔了进来,他学他的九哥,一进门立刻跪在我身边。 才十四的孩子比我高上半个头,也不懂避嫌,一进门就握住我的手说:“姊姊,不要怕,镛历保护你。” 不知怎地,他信誓旦旦的保护,竟呛得我直想掉泪。我待他并没有这般好啊!我几乎要推翻自己的说词了,谁说后宫里没真心,我不就在这个傻大个儿身上找到诚意?手紧紧地回握住他,我冲着他发笑,他也朝着我笑,不说话、不比喻,友情就在这里。 有“天使”加持,我勇气大增,抬眉看向皇帝……那瞬间,我不知道,皇帝眼底流过的是不是温柔…… 有镛历打头阵,镛雒、镛岳、镛暨全从门口冲了进来。 “禀父皇,是儿子调皮,吃园子里的生枣子才病了,与姊姊无关。”生病的镛岳跪在我身前,开出第一炮。 心又暖了,骄傲小子不是还病着,怎么就急着跪到皇帝面前替我求情?眼底含上两泡泪水,骄傲小子让我好感动。 “父皇,那像棉花的冰真好吃,父皇也该尝尝。”镛暨嫩嫩的童稚声音响起,把屋里沉闷的气氛全赶到屋外去。 “像棉花的冰?”皇帝松弛了颜面神经,笑问。 “镛暨笨,是思乐冰啦!”镛历插话。 “思乐冰?什么意思?”皇帝脸上增了两分笑容。 “神仙姊姊说思乐冰就是,一想到就会很快乐的冰,镛暨吃了,真的很快乐呢!” “是啊,神仙姊姊说……” 能言善道的镛雒把那天在园子里遇见的事从头到尾统统说了,从玉皇大帝、盐水浮蛋到思乐冰,将过程形容得活灵活现,如果他生在二十一世纪,绝对可以当个一流的演说家。 皇帝看我一眼,嘴边露出一抹几不可辨的笑意。“你自比神仙姊姊?” 我要怎么回答?古代皇帝都认为自己是神仙降世,我自比神仙,不就是说自己的身份和皇帝一样尊贵? “请父皇明察,自从生病之后,镛历从没享过兄弟友爱,若不是‘神仙姊姊’相助,皇弟们怎学得会尊敬十六哥?”一个男声加入。 我猛然转头,这才发现十二爷镛贯不知几时也进了屋里,站在我身后。 镛贯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他也猜出皇帝已无恼意。 “说得倒像是有功无过。”皇帝轻哼一声。 “不,章幼沂有过。” 十二爷话出口,我吓了一跳,更惹得镛晋对他怒目相向。 “很好,你倒说说,这丫头有什么过错?”皇帝扬了眉目。 “她以下犯上,指责儿臣,让儿臣深感羞愧。”他的手轻轻压在我肩膀上,温热传过。 我懂,他要我安心。 “她指责你什么?”皇帝眼底带起一抹兴味,嘴角微微上扬。 “她说人的脑子有无限可能,如果好好教育,十六弟仍大有可为,她指责儿臣身为兄长,却连试都不试,便放弃自己的弟弟,实在有失为兄之道。 且平日镛历不肯同人亲近,总是畏畏缩缩躲在自己屋里,那日不过初次见面,她就让十六弟主动靠近,这一点,让儿臣深感羞愧。她还说……”他突然停下话。 我明白,接下来的话,并不适合在皇帝面前说。 “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皇帝听得兴致正高。 “没事,只是一些不同见解。” “说说看,朕想听。” 镛贯看我一眼,点头。 “儿臣笑话她,做冰哪算得上学问。她回答儿臣:‘世间事皆学问。煮菜是学问、经商是学问、种田是学问,就连搞怪扮小丑都是学问呢!谁规定只有念书考秀才状元才是学问? 况世间人人都当官,谁来种菜种米养活百样人?人人都来背圣贤书,谁来通运有无,满足每日生活所需?农人植桑、丝户养蚕、工人纺染、裁缝制衣,才有御寒衣物。那些事,你不懂,我不懂,要不是有那些用心在上头作学问的人,怎让我们过着便利舒适的生活?’她的话让儿臣自觉肤浅,所以她有过。” 十二爷话说完了,我忍不住叹息。他怎么就把我的话字字句句记得那么清楚?左手被收紧,转头,我发现九爷镛晋神色不定,他恼了? “说得好,世间事皆学问啊!朕终于懂得,那些皇子怎个个拿你当宝。”皇帝抚掌大笑。 “姊姊很好,我喜欢姊姊,也喜欢十六哥,父皇别罚姊姊。”才七岁的镛暨稚嫩的声音一出,引来一阵笑声。 “说得极是。” 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众人顿时全转头看过去,只见花美男扶着一个老太太进门,匆促间,他丢给我一个安慰眼神。 我还害怕吗?早就不怕的,有这么一群可爱的小男人陪我跪,还有什么好怕? 皇帝起身,把皇太后给迎进门,安座、上茶,一切安顿好之后,他笑问:“母后怎么来了?” “来凑热闹啊!人人都说章大人家的丫头好,我也想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母后也听说了?” “皇奶奶听镛暨说的。”镛暨起身,坐到皇太后身边,圆圆的小手握住皇太后的手。 “可不,是奶奶的心肝宝贝说的。”她笑着把镛暨给揽进怀里。 “想看这丫头,叫人找去便是,怎劳母后专跑一趟!” “再不动动,骨头要散了。”没有威严气势,皇太后是个温和慈爱的老人,她看着我说:“丫头,过来,靠近一点,给奶奶仔细看看。” 我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细细审视我的眉眼。 “模样是挺清秀的,不过这双眼睛呐,藏了太多的智慧,是不同一般啊!奶奶的孙女可都给你比下去了。来,告诉奶奶,你是怎么想到要做红豆暖暖包给奶奶暖脚的?” “我从书上看到的。”一本叫做“网络”的书。 书上说缝袋子装入四杯红豆,微波两分钟,袋内温度会高达六十三度,可维持三小时。因为红豆含水量少,加温后不易下降,且加温后会散发出麦芽糖的香味,在古欧洲人们常用它来当精神安定剂。 上次听太医对阿朔说,如果他的腿会酸痛,可以让下人用热水敷。于是我想也不想就设计了两个长形袋子,因为这里没有微波炉,只好先将红豆烘过再装入袋子里,平铺后,绑在阿朔的小腿上,他说效果很好,问它叫什么名字,我想也不想就说那是红豆暖暖包。 “母后在说什么暖暖包?”皇帝问。 “这丫头不晓得打哪儿听来,知道我的腿容易酸痛,就送我两个红豆暖暖包,绑在腿上可舒服了,最好的是那股子香甜味儿,让我睡了好几日好觉呢!”说着,她又在我手背上轻拍。 阿朔把我送的暖暖包转赠给皇太后?原来,他已经开始在后宫里替我布下硬桩,一旦皇太后喜欢我,其他的皇后、公主或娘娘,谁敢动我半分? 他不像镛晋、镛历,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在我身边立桩柱、架保护网,他决定了留我、决定了要我安安稳稳待在他身旁,他决定的事就不容出差错呀! 爱上这个男人,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 “那是什么东西?”皇帝问。 我约略做了解释,皇帝越听越有兴味,要我也缝两个呈上去。我应了,提醒自己记得,回身让小喜缝好。 “咦,这丫头做了什么大事,怎聚了满屋子人?”皇太后问。 “我们想尝尝镛暨说的思乐冰,就召了她过来。” 皇帝话出口,我便明白,这关,我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是吗?那我这老太婆是好口福给赶上了。” “皇奶奶、父皇,幼沂的名菜不是思乐冰,是泡面。”镛晋加话。 “真的!?谁吃过?”皇上问。 “儿臣吃过,味道让人难忘。”花美男站出来说话。 “行,今儿个朕就来试试这些个名菜。” 就这样,一群人忙了起来,□面、炸面、抬冰、碎冰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忙了起来。镛暨、镛雒、镛历又像那天一般通力合作,连还病着的镛岳也不肯闲着,在一旁指挥宫女太监。 不多久,泡面煮熟,人人手上一碗,吃得津津有味,等棉棉冰成形,吃完热的再换冰的,更是心凉肺透。 皇太后笑着对皇上说:“皇上啊,这个丫头我喜欢,想留在身边,你可别把她给嫁得远了。” “儿臣知道,她真有本事逗得母后开心,我让她一辈子留着,给您解闷。” 皇太后、皇帝的对话我听懂了,我再不必担心变身文成公主远嫁番邦,阿朔布的棋子,再一次救了我。 ※※※※※※ 散场后,我让镛晋一路拉着跑。 搞不懂他在气恼什么,一路就是不说话,要不是我习惯赶捷运,寻常姑娘让他这样操,两条腿还能好生生地接合在身上? 他把我带到马场,随手拉住缰绳就把我带上马背,他圈住我的身子,催马扬鞭,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我的脸隐隐生痛。 “你怎么了?”我大声对身后喊叫。 他不回话。 “生气了吗?我又没惹你。” 这次,我隐约听见一声冷哼。 “你不放我下来,我要跳马啰!”我恐吓他。屌吧,我恐吓皇子习惯成自然,不知道这条罪要罚上几大板。 他还是没理我。 唉,我叹气,往后靠进他怀里。 “我会晕马,借靠一下,等你肯说话了,再把我叫醒。”说着,我真的闭上眼睛。 头顶上方传来轻笑声,马放慢脚步,我终于听见赌气九爷开口,他的语气里有浓浓的妒意:“你的人缘真好,人人都喜欢你,连镛历也不例外。” “我也冤啊,谁让娘把我生得这么美丽可爱,你以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没有困扰的吗?” 听见我的话,他忍不住大笑。“沉鱼落雁?得了吧,不过是勉强入眼。” “那么是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引来好人缘啰?” “哼,你学富五车?背两首诗来听听。” 要我背诗,分明刁难后辈子孙嘛!“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没有程度再高些的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那是我三岁背的,再找更难些的。” “没了,肚子里就这两首。不过,我可以背些别的,保证你不会。” “说来听听看。” “(a+b+c)2=a2+b2+c2+2ab+2bc+2ca……”我背起数学公式。 “胡扯。” “从刚刚到现在,我们不都一直在胡扯?九爷,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爱叹气的,可硬是在不知不觉中养出坏习惯。 他扯了扯唇角,好半呐才说:“你喜欢十二弟吗?” “喜欢啊。”我想也不想就说。 “你喜欢三哥?” “喜欢啊,那么帅的男人,光是看着就养眼。” “你喜欢四哥?” “喜欢。十六爷、十七爷、十八爷、十九爷,我统统喜欢。” “那我呢?” “都喜欢,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没有你们,生活肯定很无趣。” 他不说话了,突然间把缰绳勒紧,马因而又飞快奔驰起来。 我又惹火他?真是个难办的状况,一视同仁不好吗?我早说过,谁都不选,我只选自由、选专注、选独一无二。 我未发声,他先出口,让人惊讶的是他在唱歌,而且唱的是跳竹竿舞那天,我在他离去之后,唱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老歌。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他的歌声显然比我好得多,但我的心却随他的歌声沉了下去。 他想做的不只是朋友,可是除了朋友之外,我怎给得起更多? 歌:不只是朋友__黄小琥 第十三章 豆浆油条 又经过月余,生活还算平顺,我去见过皇帝皇后两次,而皇后对我还是满脸寒冰。幸好我不嫁阿朔或镛晋,不然,将来肯定有严重的婆媳问题。 我倒是常常去皇太后那里,老太太喜欢同我说话,而我,很能够理解她的寂寞。 多可悲,都一路争到皇太后宝座了,却仍然躲不开孤独。可,能不寂寞吗?当身边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当他们对你只能战战兢兢、巴结小心,怎能得到人们的真诚真心? 镛历那群小家伙常来,我跟他们讲故事、玩游戏,最近,镛历开始学写字了。 镛晋也来,我努力表现出一如平常,可他偏不合作,老要问些让我回答不来的问题,害我除了转移话题之外,就只能装死。 上回,他发大脾气,撂下话,说他要求父皇指婚,到时,我就只能待他一个人好,谁都不行霸占我。 看吧,他就是那种被宠坏的男生。 在此同时,我还是常常去找阿朔,可他越来越忙了,好几次,屋里都有人同他商议事情。我也在那里碰过花美男几回,我猜,如果立太子的党派渐渐成形,那么靖睿王一定是和阿朔站在同一边。 前阵子,听到一些人后消息,知道有不少大臣上书,希望皇上快点立太子,皇上没正面响应,但脸色极难看,可见皇上对太子的立场仍一如过往。 看来阿朔的太子之路恐怕还很漫长,对我而言,长一点好,那么我们就不必太早面对难择场面。 对了,还有件大消息,就是和亲公主人选定了。谁都没想到,皇帝居然派出最受宠爱的芮仪公主去和蕃,下面的人纷纷揣测,由此可见朝廷对这次和亲的重视程度。 听说芮仪公主被选定那天,她大哭大闹着把宫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全砸个稀巴烂,谁劝都没用,连皇后都出面了,还是阻止不了她的撒泼。这事惹得皇帝发大火,骂她贵为公主,却不懂得为黎民百姓着想。 不过当芮仪公主和亲的消息传回吐蕃后,吐蕃王非常高兴,命人送来大量聘礼,表达对皇上的感激之情。 世事难料,那日芮仪公主还在御花园里嘲笑我,岂知风水轮流转,那不堪之事居然落到自己头上。谁说人生不如意之事,不是十之八九? 走进怀恩宫,意外地,常瑄没有守在外头,反倒是几个小太监被赶到院子里,等候传侍。 里面又有机密大事在商议了吧,是端裕王的动作频仍,让他们不得不预作防范?还是争夺战即将开打,两方都进入紧锣密鼓阶段? 不知道,我只期待皇帝对立太子之事,一本初衷。 “怎么都待在外头?”我走近,拉住一个太监问。 “太医在替王爷诊治。” “四爷病了?”我讶异。 “不是,是王爷的腿似乎恢复知觉了,一早就让人去请来孙太医诊治。” 阿朔的腿快要痊愈?多棒的消息!“皇后娘娘知道吗?” “还没去说呢,王爷说等太医看过再说。这事要是让上头知道,准要乐翻天啦。” “可不,上回皇后娘娘才说,等王爷的腿大好就要请求皇帝赐婚,迎李姑娘和穆姑娘进门呢!” 小太监的话撞上我的心,咚地,心沉进谷底。才希望阿朔的太子路漫长些,转眼,他的腿就要好了,到时候花好月圆、百子千孙,我的爱情要藏到哪个角落,才不会碎裂? “这下子,王爷府里有得忙了。” “忙啥?” “大婚是要事,府里府外能不弄得焕然一新?” 几个太监、侍从吱吱喳喳讨论起来,表情是极开心的,我也同他们一般,咬了唇,努力让笑容挂上颊边。 作假,我已经学会了,面具,我也刻了好几个备用。 “听说穆姑娘和李姑娘不合。”不知是谁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胡说八道,穆姑娘最聪慧圆融的了,她跟谁都要好,不信的话,四处去问问,人人都会说穆姑娘待人最亲切随和的。要不是咱们四爷要,淑妃娘娘多想把穆姑娘许给六爷。” “是啊,穆姑娘和六爷朝夕相处,也称得上青梅竹马了。” “听说穆姑娘自小随着穆将军习武,骑射、刀戟样样行,巾帼不让须眉。” “那有什么?姑娘家还是温柔些的好,成天舞刀弄剑的可不成。依我看啊,还是李姑娘好,知书达礼,能文善诗,还做了一手好女红,这种女子才叫天下无双。章姑娘,你说是不?” “是啊。”我低声回应。 都是老消息了,怎么再听见还是一阵捶胸顿足的痛? 是因为我下意识躲避、下意识欺骗自己,那天离现在尚久远?可偏偏啊,事情就是砸到头顶上来了。看你多行,还能逃到哪里去? 心一寸寸凉,情一阵阵痛,我拧了腿,拧不开阵阵波澜翻掀。 “咱们四爷好福气,娶妻娶妾一文一武德性兼备。章姑娘,你说是呗?” “你们在嚼什么舌根!”小扇子和常瑄从屋里走出来,见着我,马上同他们斥喝。 接着,小扇子指派工作给每个人,有人送太医、有人去拿药、有人进屋伺候,方才的悠闲全不见了。 “我可以进去了吗?”我指指里面。 “姑娘请。”常瑄朝我点头。 深吸气,再挂一回笑脸,我刻意抬头挺胸往屋里行。 经过常瑄身边时,他唤住我:“姑娘。”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他。 “不要在意他们的话,四爷……身不由己。” 我当然知道阿朔身不由己,想当皇帝,要身不由己的事,可不只这一桩。 “我知道。”是我苛求,没有任何男人会把爱情当作生命中的唯一 “四爷心底有姑娘的。” 瞧着他,我竟忍不住想刻薄他的忠心护主。“我懂啊,我心底也有四爷,只不过,三爷、九爷、十二爷也住在里面。”我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好似他的犹豫顾虑全是多此一举。 头仰得高高,我把泪水收在眼眶里。这下子扯平了吧?你心底收了章姑娘、李姑娘、穆姑娘……将来还得收下无数姑娘,我呢,也不遑多让。 “姑娘,请体谅四爷。” 呵呵、哈哈哈,我这个人就这点坏,我可以体谅你,你却不能来要求我体谅,你越是求,我越是拿乔。 “好,我体谅四爷,不去同他的李姑娘、穆姑娘争,也不把三爷、九爷、十二爷摆在心里面,这里……”我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就摆一个常瑄,好不好?” 他的脸色瞬地惨白。 我很坏,我知道。 别开头,我进屋里,阿朔亮晃晃的眼睛朝着我直望。谁怕谁?我也回看他,一瞬不瞬。 他一样的超凡脱俗,一样的剑眉星目、态度从容,浑身上下散发王者的气势,这种人不当皇帝,谁当? 只是……人生的选择这样多,我怎偏偏替自己选了一个进退两难? 他同我招手。“过来。” 该拗的,却总是在他面前,我的拗脾气成不了气候。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嘴上衔着不满。 他看我半天,说道:“我知道,不可能。” “什么事不可能?” “你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多位爷。”他说得笃定。 我和常瑄的对话全让他听进去?没啥稀奇,学武的人嘛,谁不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你就那么行,把我看透透。” 我把小扇子倒上来的水一口气喝光,动作不优雅、举止不合礼,我与这个时代的标准相差十万八千里。 “别的本事不算高,至于看透你……这点小道行,我还有。” “是啊,你看对了,我的心太小,塞不进那么多位爷,就连高高在上的四爷也摆不下,只能将就啰!瑄哥哥……”说着,我就要往屋外走去,他及时拉住我的手。 “生气了?”他缓下口气问我。 “生什么气?”我嘴硬。 “那些嘴碎的小道消息。” “那些只是嘴碎的小道消息?好啊,我来听听大道消息。请问,他们有说错吗?”我把两手支在下巴上,似笑非笑问。 “没有。” “所以你的腿的确逐日康复中?” “没错。” “所以你马上要请求皇上赐婚,把温柔可亲、聪慧圆融的李姑娘、穆姑娘给娶进门?” “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立太子。”他的态度凝肃。 “皇上不赞成不是?” 我听到的是,皇上不想太早定下太子之位,因为到目前为止,每个皇子都很优秀。有心争取皇位的龙子们,被派出去办差,莫不是卯足全劲争取立功机会,表现得可圈可点。 说实话,如果我是皇帝我也不立太子,除了考校儿子们的能耐、磨练他们的心志之外,还可以让他们在暗自竞争中,牵制各派力量,达到微妙的平衡效果。 “父皇会赞成的。”他说得莫测高深。 “已经有足够的大臣支持你,愿举荐你为太子?”可悲的是,他们的支持得用他的婚姻去交换。 “的确有足够的大臣支持立太子这件事,但他们想举荐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不是他,他何必为谁作嫁衣裳? “你的姊夫,禹和王。” 是禹和王?心一紧,我果然没用错心机,真心话大考验那回,他是想藉我的口传话。可惜,我和禹和王、章家都不熟,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往外传、没有引发他想要的后续效应。也是因为这样,他才真心信了我的吧?更因此,我躲在他床上那回,他才会吐露那么多真心话。 好得很,如果真心话大考验,没让他相信我来自未来,那么现在,他肯定深信不疑了。 “我以为有问题的是端裕王。” “你错了,都没问题,他们只是一心一意想当太子,而暗中使手段罢了。” 因此,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他,成了他们的共同目标? “你的腿是禹和王使的手段?” 好得很,我居然和姊夫的对手沆瀣一气,难怪章家老爹会想把我当礼物,往吐蕃国大方送。 “不,是大哥。但在我腿伤之后动作最大的是二哥,他营私结党、串通大臣、谋害忠良,若不是搞得天怒人怨,不会有人找上我这个残废……”举盏,他目光浮现一丝感伤。 霍地,他的话跃入脑间── “那是它的命,不成獒便成仁。獒终生只认一主,它的战斗是为忠诚、道义、职责,纵然万死亦无所憾。” 心陡然抽痛起来。常瑄说的对,我怎能苛责他?不是他选择出生为皇子,他是被选择的呀!可同样的,也不是我选择穿越时空,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更不是我选择去爱上这个伟岸男人。 最惨的是,我们的选择都有限,而图的也都只是一个不后悔。 碰到头痛的事,我习惯性逃避。“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我再也不想知道接下来他们要怎么迎接皇太子争夺战,不想理会他得娶多少个女人,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更不想见到他在哀伤里一步步爬上最高位阶。 那些事,我不想听、不想懂,更不想参与。 缩头乌龟就缩头乌龟吧,抓来老套说法,我来自未来,不能参与、改变这个时代的历史,所以他的丰功伟业与我无关。 “你不气了?”他拉起笑脸。 “气,谁说不气的?” “还气?那么小家子气,将来怎么母仪天下?”他捏捏我的脸颊说。 我母仪天下?不必了,把位子留给路上随便捡来的姑娘,她们都会做得比我更称职。 “当然气啊,知不知道那个红豆暖暖包我花多少心思?为了缝那两个暖暖包,我的手都快被扎成马蜂窝,你倒好,借花献佛,拿去讨老太太欢心。” 他被我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弄胡涂了,下一刻,他了然一笑。 懂了吗?懂我不想加入他的战争?他会懂的,我总是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就让他看透。 “小扇子。”他喊声,站在门口的小扇子应声进门。 “奴才在。”他垂手而立。 “去把姑娘的红豆暖暖包拿过来。” “是。”他领命进屋里。 不多久,我那缝得乱七八糟……呃,不,是缝得很有“设计感”的暖暖包摊在桌上。 “那……皇太后那个……” “你觉得自己缝的东西能送得出门?”他轻嗤一声,笑着凑近我,揶揄地问:“到底是谁乱传话,说章家姑娘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皆上品?” 我挑挑嘴角说:“是啊,不知道是谁乱传话,没的事说得样样真?幸好章家姑娘野心不大,从来没想过靠那些东西吸引众家男子的专心。”话说完,我旋身往外跑。 他又快一步抓住我的手腕,问:“不饿吗?” 对喔,每次来这里,他都要把我喂饱饱,他有个很好的小厨房。可今天,呕饱了,嫉妒在腹间酦酵,沼气胀了满肚子。 “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弄。”他软声哄我。 他想留我,我明白,可,还能留多久? 他越接近成功,我便离他越远。他有他的使命;而我,有我的人生。 我们在数在线的‘零’遇见,然后他往正数方向前进,我往负数方向走,背过彼此,脚步坚定,我们都相信自己是对的,谁也不为谁妥协。 分离,是势在必行。 “怎么不说话,我的厨子让你不满意?” “是,他让我不满意了,你要不要栽赃他通敌叛国,把他吊在城墙上头?” 他大笑。“你就这么会讽刺我?” “我讽刺的人可多了。” “你喔,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溺爱地看着我。 我都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了,他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办?叹气,我说:“我要吃豆浆油条。” 是,我在为难他,也为难通敌叛国的厨子,光是泡豆子磨浆就得搞多久? “豆浆油条?现在?”他挑眉问。 “没有也没关系,我不是非吃不可。”我耸耸肩。 “不会没有。小扇子,听见了?”他偏头。 “听见了。”小扇子再无可奈何也不敢说听不见。 “弄得出来吗?” “嗯……呃……弄得出来。”小扇子硬着头皮,领命下去。 我又坐回去,看着他欲语还休的表情,心怦怦跳着。不会吧,不会想找我讨论他的“母仪天下”? 我不谈,至少现在不谈,心还在痛,那些八卦终是伤了我,心病太重的女人不适合谈判。 在他出口之前,我先抢话:“唱曲子给你听。” “唱曲子?”他愣了一下,点头。“好啊。” 我微笑,用那副讨人嫌的歌喉唱起歌── “喝纯白的豆浆,是纯白的浪漫;望着你可爱脸蛋,和你纯真的模样。 我傻傻对你笑,是你忧愁解药;你说我就像油条,很简单却很美好。 我知道,你和我就像是豆浆油条,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会是最好。 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拥抱,爱情就是要这样它才不会淡掉。 我知道,有时候也需要吵吵闹闹,但始终也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 豆浆离不开油条,让我爱你爱到老,爱情就是要这样它才幸福美好。” 他听完歌曲后抚掌大笑,握住我的手,认真说:“你也知道即使自己笑得一脸傻,也是我的忧愁解药?知道我就是喜欢你的简单美好?” 我别开头,不回话。 “即使吵吵闹闹,你也知道我对你最好?”他没打算放过我。 我还是不说话。 “你很明白,我们就像豆浆油条,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会是最好?” 是啊,只不过我们没有“一起”的条件。 “豆浆离不开油条……很好,我喜欢你做的歌,再唱一次给我听。” 歌不是我做的,那是林俊杰红透半边天的歌,可是我没力气跟他解释这些,便冒名顶替下来。 “听我唱歌很贵的。” 他没听清楚,“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拥抱,爱情就是要这样它才不会淡掉”,当他的拥抱必须分给无数女人之后,爱情就会淡掉。 我是吃重口味的女生,当淡掉的爱情捧在手中,我宁可选择倒掉,也不勉强自己的味蕾。 “付这个够不够?” 他把腰间玉佩解下来,那是块和阗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温润无瑕。可我喜欢的是上面的图案,不是祥云、不是龙凤,而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儿抱着大冬瓜,雕工细致、栩栩如生,我常在有意无意间多瞧几眼。 我把它握在掌心,细细感受玉在掌间的冰凉,可惜这个定情物来得太晚……收不收都艰难。 一个冲动,我解下手上那条在西门盯花四百九十块买的,上面刻着‘love’的银炼给他。 “收好,这是独一无二的。” 他接过银炼,在‘love’上抚摸了好一阵,才解下荷包,将链子郑重收进去。幸好他没问我那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把它当成一个特殊图案吧!没关系,那不重要。 我冲着他一笑,又唱起豆浆油条。 “……我知道,有时候也需要吵吵闹闹,但始终也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 “三哥,我没说错吧?她的歌喉真的很糟。”这时,靖睿王和镛晋从外面一起进来,才入门就批评起我的歌喉。 “是不怎么样,不过曲子做得很有意思。”花美男冲着我说。 又一个逼我盗用别人知识产权的。我起身,在他们面前福身道:“三爷、九爷好。” “哪来这么多礼数?”九爷拉起我,坐到我身边,靠得我很近。 我狐疑地望他一眼。他这是……做给谁看? “听说你的腿有感觉了?”靖睿王对阿朔说道。 “是啊,四哥,我们在母后那边时,听到太医来报。”九爷说。 阿朔的灼灼目光盯得人难受,我挪了挪椅子,往他那边靠去,拉开和镛晋的距离。 见我的表现很‘懂事’,他才把眼光调开。 “是。” “太好了,等四哥伤好起来,又可以把陆将军手上的兵权给拿过来。” 陆鸣奉,我听过,他和我的姊夫走得很近,如果没错的话,他是二爷党,所以阿朔非拉拢穆将军不可。 自古至今,政治都是一件复杂的工程。 “老九……”靖睿王不苟同地看了镛晋一眼。 在我面前讨论这些,的确不妥,但花美男不知道,我知道的比他所想的要多。 “好,不说这些无聊事,来说说幼沂的歌声。”镛晋也发觉自己不对,连忙转开话题。 闻言,我倏地起身。 阿朔问:“不吃豆浆油条了?” “我干嘛留在这里,等人嘲笑?”我朝他们挤挤鼻子。 “谁说幼沂唱歌不好听?”花美男说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我听来就很顺耳。” “谢啦。”本人不领情。 “我们一来你就走,没意思,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块儿。”镛晋说。 “坐下来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小扇子怎么在这么短的时辰内弄出豆浆油条?”阿朔说。 我忍不住笑了。好一个四爷,我欺他,他却用身份欺负下人。 “笑了、笑了,那就好,教我那个鸡头兔脚怎么算吧,我回去看了老半天,还是解不出来。”镛晋从袖子里面拿出雪花笺,上面是我写的题目。 阿朔接过去,和花美男一起看。 将鸡兔蛇关在一个笼子里,已知共有十二颗头、二十八只脚,鸡头比蛇头多四个、比兔头多两个,求鸡兔蛇各有几只? 设鸡有x只,蛇有z只,兔有y只 x-z=4──[1] x-y=2──[2] x+y+z=12──[3] [1]+[2]+[3]得3x=18,x=6代入[1]、[2]得y=4,z=2 答:鸡六蛇二兔四 看完题目花美男大笑,说:“只有你这种古怪丫头,才会出这种古怪题目。” “对啊,谁没事会把蛇兔鸡关在同一个笼子里?”镛晋也讨伐我。 我趴到桌上,对着阿朔问:“怎样,看得懂吗?” “题目很简单,不要去管脚有几只,只要数头就一清二楚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果然,阿朔是个聪明家伙,也只有他才弄得懂我的古怪。 镛晋把纸拿回来,仔细看了一阵子,恍然大悟。 “前面的题目根本是在唬弄人,你干嘛弄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符号,添乱嘛!依我算哪,如果把鸡兔蛇关在一起,不多久,笼子里没半只鸡没半只兔,只剩下肥肥胖胖的蠢蛇,到时,瞧你多会算。” “喂,尊重,那不是乱七八糟的符号,那叫做代数。” 听我说话,花美男苦笑摇头,对阿朔说:“她居然敢要求镛晋尊重。” 镛晋没理花美男,追着我问:“代数是什么东西?” “一门高深学问,依九爷的智商,要理解是困难了点。” “丫头,你在批评我不聪明吗?”镛晋不服气。 我夸张叹气道:“难怪爱因斯坦说:成功等于艰苦的劳动加正确的方法加少说废话,九爷会不会距离成功……远了点?” “你!”他用力指着我的鼻子。 我不干示弱,回瞪他。 半晌,他弱了气势,无奈地说:“谁都知道九爷脾气暴躁,也只有你能这样待我。章幼沂,你欠我太多。” 话出口,花美男和阿朔的眼光同时射向我,害我的心脏漏跳好几拍。 我假装没看见,抽过纸,把蛇的部分涂去,然后写下另外几条算式。 将鸡兔关在一个笼子里,已知共有十二颗头、二十八只脚,求鸡兔各有几只? 设鸡有x只,兔有y只 x+y=12──[1] 2x+4y=28──[2] [2]-([1]x2)得2y=4,y=2代入[1]得x=10 答:鸡十兔二 我把纸交给阿朔,他看半天,然后点头同意:“这个代数,的确是有点门道。” 我静静凝睇阿朔。 以古人而言,他真的很聪明,可惜,聪明男人我爱不起。偏偏,我只想当暴躁男的朋友,虽然我心知肚明,暴躁男想当的不只是朋友。 哎,世事怎就不如人意呢? 第十四章 立太子 院里的樱花,开了满枝头灿烂,深深浅浅的粉色花瓣落在我们身上,点点缤纷,妆点了夏季的美艳。 才玩过两人三脚,镛历、镛雒、镛岳、镛暨流了满头大汗,累趴在草地上,深深浅浅喘着气。 “你,说故事。”镛岳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可爱得让我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做什么?”他用力推开我。 我笑着松开手指头,他的脸红扑扑的,更可爱了。“以后要叫人家做事,得说请。如果要命令人呢,要多带两分气势,才叫得动。学学你四哥吧,眼神一敛,就吓死一票人。” “对,四哥很凶。”镛暨靠到我身边,坐到我怀里,用力点头。 “不准说四哥坏话,他是英雄,领着千军万马杀得敌人抱头鼠窜,大喊救命,没人有他的本事。”镛岳指着我。 看来,阿朔有一个小小崇拜者,如果他所有兄弟都像镛岳这般,他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吧?“是啊,四爷是英雄,谁都否认不了的大英雄。” “四哥是英雄。”镛历憨笑着,重复我们的话。他现在不那么腼腆了,许多时候也会主动加入别人的话题。 “可……还是很凶啊。”镛暨小小声埋怨。 “那是他装的,其实他一点都不凶,你去找他,他还会给你好吃、好玩的唷。”我搂住镛暨,脸颊在他圆圆的小脸上磨蹭两下,吃皇子的豆腐,特别香。 “真的吗?下回我要去找四哥。”镛雒一听有好吃好玩的,眼睛都亮了。 “好啊,我们一起去。”我要让阿朔知道,兄弟之间也可以是没有利害关系、不涉争权夺利的。 “好啊,我们一起去。”镛历又重复我的话。 看着大家变成阿朔的亲卫队,小小崇拜者满意地笑了。 “你,说故……请说故事给我们听。”镛岳硬生生把请字加进去。 “遵命,十八爷。” 拍拍身上的衣服,让四个小男生围在我面前,我准备开始说故事。 想我可是受过说故事训练的,知道说故事的时候,声音、表情、动作很重要,偶尔还得把听众拉进故事里头,才算得上一个成功的说书人。 想当年,在儿童病房当志工的时候,我还当选过最喜欢的志工阿姨第一名呢! “我今天要说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从前从前,有一个很坏的皇帝,他每天都要娶一个新的皇后,然后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把新皇后带下去杀头。” “为什么呢?他不喜欢新皇后吗?”镛暨问。 很多时候皇帝娶皇后是因为身不由己…… “笨,不喜欢干嘛娶?一定是新皇后惹得皇帝生气,才要把她砍头。”镛岳的声音把我的意识拉回来。 苦笑摇头,我在想什么啊? “我都说啦,他是坏皇帝嘛,好皇帝杀人才需要理由,坏皇帝想杀就杀,谁也不敢多说话。” “嗯,他一定是很坏很坏的臭皇帝。”镛雒说。 “是啊,他是很坏很坏的臭皇帝。到最后啊,所有的大臣一听到皇帝问:‘明天轮到谁家把女儿献上来当皇后啊?’就都吓得全身发抖。 有一天,宰相大人回到家的时候,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对女儿说。聪明的女儿发现父亲不对劲,就追问父亲发生什么事情,父亲便把皇帝要她进宫的事说了。 聪明女儿动了动脑筋,对宰相父亲说:‘爹,你不必担心,明天就让我去当皇帝的新皇后好了。’ 第二天,聪明女儿进宫、当了皇后。她对皇帝说:‘明天,我就要死了,能不能请皇上成全臣妾一件事?’皇帝说:‘你讲讲看。’新皇后说:‘我的妹妹最喜欢听我说故事了,可是我明天就要死了,能不能请皇上让我妹妹进宫,让臣妾为她讲最后一个故事?’之后,皇帝准了。 夜里,皇后的妹妹躺在皇后身边听姊姊讲故事,说着说着,故事越来越精彩,可是……咕咕咕,天亮了,皇后停下故事,准备起床让皇帝砍头。 可是皇帝很喜欢这个故事呀,他真的很想知道故事结局是什么,于是就饶过新皇后,决定等到隔天才砍她的头。 就这样,皇后每天晚上都为妹妹说故事,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故事就停在精彩的地方,一天一天过去,过了一千零一夜,皇后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都还没有被皇帝砍头。 慢慢地,皇帝爱上了很会说故事的皇后,决定不再娶新皇后,也不杀皇后了。从此,大臣们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女儿被砍头。你们想听听,皇后到底说了什么精彩的故事吗?” “我要、我要。”四个萝卜头拚命举手。 顺应民意,我开始下一段故事。我说起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动作和表情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看着他们一瞬不瞬的眼神,让我很得意。 瞧,我那个票选第一不是诓人的吧! “姊姊,你那么会说故事,以后当了皇后,皇上一定会很喜欢你。”镛暨拉住我的手温柔地说。 “我是不能当什么皇后、王妃的。”我笑笑,捏捏他可爱的小脸蛋说。 “为什么?”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转头,我才发现皇上带着花美男、镛晋和几位皇子走过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镛历他们一起跪了下去。 “奴婢给皇上请安。”我在他们之后也跟着跪下。 “都起来吧。” 我们站起来,退到一边,本以为没有我的事了,可皇上一句为什么,硬是把我给拉了出来。 “奴婢不懂。” “为什么你不能当后妃?讲个道理给朕听听。” 这句是玩笑话?还是测试?头痛极了,这种猜测的事儿,我最不擅长。可皇帝问话,谁敢不回答,藐视皇帝比藐视法庭判刑更重。 “有人爱空谷幽兰,有人爱繁华牡丹;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卸甲辞官归故乡。一种米养百万人,奴婢这种人,适合平凡山野,不适合庭院深深。” 皇帝细细地看了看我,好半晌,才缓缓点头道:“好,好一个庭院深深。看来朕的儿子都没本事留住你的心了。”说着,他的眼光扫过皇九子镛晋和皇十二子镛贯。 “都说你聪明慧点,连不夸人的皇太后也夸起你来,今天我倒是见识了你的魅力。”皇帝看着站在我身边的镛历、镛岳、镛雒和镛暨,轻轻笑了。 “父皇,姊姊的故事说得可好了,上回她说的哈利波特,更好听。”镛雒走到皇帝身边,想也不想,握住皇上的手。 “那好,下次让镛雒来给父皇说上一段。”他慈爱地拍拍儿子的头。 他是疼爱儿子的好父亲,这样的父亲,为什么要用一个太子位子,钓着那群有能力、有才华抱负的儿子们,让他们在你争我夺的暗斗中,彼此相残?身为好父亲,是不该这样的。 “父皇,最近宫里盛行的宾果游戏就是幼沂发明的。”镛晋加话。 “你发明的啊?很好、很好,老二,看来你有个聪敏特殊的妹子。” “是,五妹长大,益发亭亭玉立了。”禹和王道。 他是禹和王!念头倏地闪过,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身姿挺拔,面目虽不如阿朔那般沉稳高贵,也不似花美男那般飘逸似仙,但也是目光炯炯、精神突奕的出色男子。 看着他的脸,我很难将他和阿朔形容的词儿连在一起。 营私结党、串通大臣、谋害忠良、天怒人怨……他看起来不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皇帝的身子硬朗、正值中年,他干嘛冒这么大的险?毕竟他要逼宫的话,胜算太小。 当今皇帝不是昏君,怎看不出眼皮子底下在酝酿着什么事情?不过是个东宫太子啊,人生太长,就算让他顺利当上太子又如何,谁知会不会哪天犯错,遭到废黜?更何况,他怎不知道自己挑战的人是绝顶聪明的阿朔,迟早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呐。 见我久久不说话,禹和王脸上净是温润笑意,“五妹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是太久不见,忘了?” “王爷,幼沂失礼了。”我低头,满脑子想的都是阿朔的话。 “说这什么话?有空该多到我那里走走,你二姊很是想念你。” “是。” “这丫头就是爱闪神。”镛晋一把将我拉到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说话。 “朕话还没问完呢!你急什么?”皇帝的锐利目光扫过镛晋,让我不得不乖乖站出来,再次当起箭靶。 “幼沂。” “奴婢在。” “上回你一番话让老十二自觉肤浅,今日有桩事儿,朕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是,皇上请问。”我的心被揪着,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他双手背在身后,看好戏似地看着我。“近日朝中大臣纷纷上表,盼朕早日立太子,你觉得呢?” 这种大事,皇帝怎么会来问我这个小女子的想法? 偷偷地,眼光飘向花美男,他轻轻对我摇头,表明要我别搅入这场混乱;眼睛再扫向禹和王时,他向我微点头。他希望我站在同意的立场?再看看镛晋和镛贯,他们则是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禀皇上,幼沂只是一介女子,见识短、目光浅,更没读过治国经纶……” “不准推辞,朕听过太多懂得治国的大臣意见,今日倒想听听见识短、目光浅的女人说法。” 说着,皇帝领身往前方的六角亭走去,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经过花美男身边时,我轻扯他的袖子,用眼神问他,我该赞成吗? 他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握了握我满是汗水的手掌,在我耳边轻道:“别怕,有我。” 亭里,皇上坐定,太监们送上茶水果点,皇子们在他身后站成排,让站在皇帝对面的我更加紧张了。 深吸气,我缓缓启唇:“禀皇上,在云南,苗人养蛊,他们会将各种毒物放入瓮内,不予喂食,等它们自相残杀之后,最终留下的,便是蛊王。蛊王力气最大、毒性最强,自然可称王。 但治理国家比养蛊要复杂得多,支撑国家,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力量大、能力高的栋梁之材,除了有才干、有阅历的皇帝以外,更需要很多个能办事、忠心耿耿的股肱大臣。” 皇帝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倘若朕不立太子,便是任由皇子们自相残杀?”他神色一凛。 我的心提到喉咙间,却还是硬着脖子把话说下去 “如果皇上所出的龙子都是资质平庸、性格昏昧的人物,自是不必担心,但放眼望去,皇子们个个出类拔萃、伟岸昂藏,皆是有理想、有抱负的血性男儿,这样的男子谁不想出人头地、名垂青史? 为争太子之位,皇子们戒慎警备,拚了命想把皇差办好,好在父皇与大臣面前显露才华,却又担心过露其长,恐使父皇见疑、手足妒忌,于是人人使心计、权衡利弊,紧接着,手足情消弭、亲情蒙蔽。 久而久之,良性竞争变为暗地恶斗,结党营私、废法理、腐吏治,事情发展至此,就算不是自相残杀,离之不远矣。” “你把朕的儿子看得太浅,怎么一个太子之位就会让他们手足之情消弭、亲情蒙蔽!?”他的手往桌上一敲,皇帝的威仪尽现,凌厉目光压得我不得不低头。 我怕了,怕得很厉害,在这个时空待得越久,我越懂得恐惧低头,环境影响一个人,总是最甚。 “不是奴婢把皇子们看得太浅,奴婢说的是人之常情。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就是我们有动物欠缺的竞争力,竞争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端看一念之间。” “立了太子就不会自相残杀吗?你怎么知道太子不会成为众人恶斗的目标?怎知一旦夺权成为太子,不会面目全非、贪狂尽现!?”他怒道。 这是他所担心的?我错了,我还以为皇帝除了考校儿子们的能耐、磨练他们的心志之外,还想让他们在暗自竞争中,牵制各派力量,达到微妙平衡。但原来,他并不如我所想象,是个自私自利的父亲呀! “既身为太子,就该有本事友爱手足、大度忍让,让有才者不嫉妒、愿为自己谋画出力,让无才者相依靠,友爱亲近。 若为太子,仍不知国家本应依据法理治天下,只一心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扩大势力,导致盘根错节、党同伐异,到最后越演越烈,吏治腐败,请教皇上,这样的太子怎能不被斗、不被废?” 我留下话尾。皇太子素行不良,当然可以被废,太子毕竟不是皇帝,没人规定,只有薨了才能下位。 “说来说去,你还是认为朕该立太子?老二,果然是你的好妹子啊!胳膊肘子净朝里弯。”他的口气缓下,讽刺地看了禹和王一眼。 皇帝把我当成禹和王的人?这样最好,一举两得,既免了皇帝对阿朔猜疑,也让我的话变得合情合理。 “父皇赐罪,儿子已多年未与五妹相见,今日之话,儿子并未授意。”禹和王忙弓身请罪。 皇帝哼了一声,转开脸不看他,只是对着我问:“那么,你觉得朕该立哪个皇子为太子?” 太好了,我的背脊阵阵发凉,不管说谁,都是死路一条。看来,我在皇子中再有魅力,这份魅力就是进不了皇帝眼里。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早晚要下刀的。 “如果奴婢是关州百姓,会说:立端裕王最好,因为他让关州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富裕;如果奴婢是章家的五小姐,会说:立禹和王最好,因为他为人敦厚、疼爱家人;如果奴婢是皇后的心腹,会说:立靖睿王最好,因为他是嫡长子,名正言顺;如果奴婢是边城百姓,会说立权朔王最好,因他让百姓免于连年烽火战祸。可是,如果奴婢代表的是大周百姓,我会说……”我迟疑了一下。 “说什么?”皇帝催促我往下说。 “说……立一位心中以百姓为主的皇子当太子最好。因为他心中有百姓,将来成为帝王之后,便会致力使民无贵贱、官无贪佞、兵不畏死、绅无奸滑;如果他心有百姓,便会重农务本、兴修水利、杜绝贪贿、严惩腐吏,以至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威名远播、四方来归。” 这是八卦,真实性有几分我不确定,确定的只有阿朔对我说的部分。八卦中传说,皇帝曾私底下问每个皇子,身为皇帝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 镛晋的答案是──“勇,勇者才得以服众。” 禹和王的答案是──“智,智者才能让民心归服。” 而阿朔的答案是──“仁,以民为本,视百姓如子,处处以百姓所需做出发点,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家要千秋万载,必得百姓相助。” 帮阿朔,我只能帮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要靠他自己。 笑容缠上皇帝的脸庞,他满意地朝我点头,双手端起骨瓷杯,轻啜一口茗茶,像在回味茶水滋味,也像在回味我那一大篇话。 逃过一劫了?呼,我轻吁气,但手脚仍抖个不停。 “看来女子不全然是没见识的。赏!说,你想要什么?” 皇上……龙心大悦?所以,我说中他的心声,让他笃定了想法?那么,不意外的话,那个东宫太子将会是阿朔? 真是我猜的这样,那么我帮了他,却苦了自己。 我不爱阿朔当王的、不希望他为皇帝,只不过燕雀怎阻止得了鸿鹄大志,他生就那双强而有力的翅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展翅高飞呀! “奴婢谢恩,但无功不受禄。” 这功,我不想要,这禄,更非我所欲,但它偏偏掉到我头上,你说,我收是不收? “谁说无功?你替大周百姓道出心声,没有你这番话,朕怎知子民是怎么想的?就赏你黄金百两,绸缎十匹如何?” “奴婢叩谢皇上恩典。”我伏下身,叩谢。 “你很好,真不知道逸群是怎么教养出来的,朕偏是没这等福气。” “多谢皇上称赞。” “如何?肯不肯为朕将就,舍空谷幽兰,爱一回繁华牡丹?”他笑望我,灼热眼神骇住了我。 心彷如被人狠狠敲打,重重一震。这是什么意思!?为皇上将就?为什么不是为镛晋将就、为阿朔将就,而是为皇帝将就?舍空谷幽兰,爱一回繁华牡丹…… 我慌了,慌得脸色惨白、手脚发汗,炎热的六月天,我竟如同浸在冰水里头…… 皇上对我一笑,转开头,叫唤靖睿王:“镛睿,这回你出城,倒是给大家说说……” 接下来,皇上又与他的儿子们聊了些琐事,我听不进去,只能傻傻地陪侍在旁,不断发着抖。 他是皇上、是皇上啊!虽然穿越的人不怕死,可是他天生的威势尊仪,一怒目就让人连不随意肌都不自主发抖的气势,逼我打从心底一阵阵发寒。 “没事了。” 回头,镛晋站在我右边,眼底带着激赏和喜悦。我做对了吗? “放心,没事的。”花美男的手压在我背上,触到我明显的颤栗,而他眼底,亦带着一抹忧虑,不知想的是不是和我同一桩。 镛晋的笑容很明媚,但驱逐不了我满心郁郁;花美男握住我的手很温暖,一样阻止不了层层冒上来的心惊。我还是害怕,无名地惊恐着。 终于,皇帝领着他的皇子们继续往前行,我不必再跟随,等他们离我五十步远,我马上调转回头,发疯似地狂奔起来。 我不断跑,却不是跑回我的月秀阁,那两条自己有意识的腿又带着我往怀恩宫奔去。 我在发抖,牙齿在打颤,一颗心躁动得比万马奔腾还激烈。冲进大门时,我的胸口仍起伏不定,直到看见阿朔,提在胸口憋得紧的那口气才散开,整个人跟着瘫软下来。 眼睛一花,原本稳稳坐着的阿朔,竟然一勾一拉……我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坐在他膝上、让他带进怀里。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把我圈在胸膛里,我两手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不放,彷佛使足了劲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活在有他的地方。 突然,眷恋两个字跳上我的脑海。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用力摇头,我不能眷恋他、眷恋这里,我眷恋的是那个有慈禧老奶奶的田侨仔老家,和那两个嘴贱到不行的小弟弟…… “不怕,没事了、没事了!”他抚着我的背,顺着我的气,轻声在我耳边低吟。 他知道了?他当然知道,宫里,他的耳目众多…… 阿朔一直对我说话,他轻拍我的背,亲吻着我的额头,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他的体温染上我的,而我迫切需要他身上传来的温热。 “我要回家。”我低声哽咽。 他的手臂僵硬,温柔的声音戛然停止。 “我要回家。”我强了。 “回哪里?章大人的……” “不对,我要回台湾、台北,我要坐飞机回去。”泪水终是憋不住,流了下来。 他松开我,勾起我的脸,轻轻地吮去我的泪水。“乖,别怕,有我。” “我不要在这里,这个世界不是我所熟悉的,这里没有计算机网络、没有捷运和3c,怎么活得下去?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有很多霓虹灯,我要看电影、看韩剧,要听布莱得彼特和安洁莉娜裘莉的小道消息。”捞捞叨叨地,我乱了、傻了、混了……我吓得不行。 我的恐慌也吓到阿朔,他把我抱得更紧,不断在我耳边呢语:“乖,留下来,为了我,好不好?” 阿朔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他的眉头上有两道化不开的浓愁,他很明白,我不是他能够掌控,他在害怕,而我……更害怕…… 轻轻地,我在他胸前摇头。 “为什么不要,我待你不好吗?” 不就是坏在他待我太好? 如果他够破够烂,够坏到让人想拿把斧头砍一砍,我哪里会害怕眷恋跃上心头?老早包袱款款,飞离这个深宫大苑,何必让皇帝一句幽兰牡丹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像哄婴儿般耐心。 慢慢地,我恢复平静。“阿朔……”我带着些许哽咽轻唤他。 “怎样?”他亲亲我的额、我的脸,好像要经由这样的轻触,才能确定我还在。 “我很怕,怕得全身发抖。” “我知道,不要怕,我会护你。” “我怕得好累喔。”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我在撒娇,做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行动。 如果在现代我做这种事,姊姊弟弟会掉落满身鸡皮疙瘩,奶奶爷爷会匪夷所思,怀疑我有没有被哪路鬼神附身,可见得,环境有改变人性的重大作用力,而我,正逐渐被同化当中…… “累,就睡一下。”他没松开手、没让我扑进他的床榻,于是我大大方方把他的胸口当枕头。 “你会陪我吗?”我问。 他轻声笑开。“你醒来,第一眼就会看见我。” “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深吸气,说:“我真的真的好喜欢阿朔。” 他松口气,笑了,然后我真的闭上眼睛,在他架起的避风港里,睡得好安心。 第十五章 玉琼楼 这天,我又找起鬼屋。 当我无聊到想吐血之际,突然又想到那位和亲公主,舞姿曼妙、容貌绝丽,有心爱男子却不得不为国家离乡背景的可怜女子。 上次要找玉琼楼没成功,让几个女人连手合电之后,我当了好一阵子的乖乖牌,只在月秀阁附近活动,再远的地方,除非有上级长官命令,我是绝对不去的。 我推思过,会不会古代女子生活太无聊,成天没事可做、想东想西,才会搞出一堆心机?因此,为了不让自己变成那种女人,我得找点事情做,手忙脚忙,自然不会有多余心思去忖度旁人。 于是乎…… “小禄子,还要多久啊?”我一路走一路唠叨。 有前车之鉴,担心又碰上赏花的众家美女,这回我特意避开御花园,甘愿绕远路。 这一绕,绕得可远了,我后悔没带计步器来,不然这次肯定破纪录,日行万步,哼,算什么? “姑娘,您真的想去玉琼楼?”他不安地绞扭双手,面色青笋笋。 “是啊。”我认真点头。 “难道您不怕……” “怕鬼?放心啦,天色还早,日头赤炎炎,离鬼要出门见客的时间还早得很。”我挥挥手,满脸的不在乎。 “可是、可是有人传,玉琼楼里,白天也会传出怪声音。” “真的假的?”双眼绽放光芒,一闪一闪亮晶晶,白天见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经历。 “当然是真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姑娘,您就打消念头吧。”小禄子的两道眉毛几乎贴合在一道儿。 “为什么呢?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两条腿酸麻得不像是自己的,晚上我得把双脚抬高高,抬到墙上促进血液循环。 说到这个,我想起那个带着茉莉花香的黑衣人。 我确定了,他是人,不是我潜意识里的幻想。 前几天,我陪着镛历、镛岳他们玩鬼抓人,日里玩得太疯狂,晚上两条腿酸得动弹不得,只好把双脚搭到墙上,许是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两条腿还高高地挂在墙壁上,后来是让黑衣人的笑声惊醒的。 这次,我没闻到他出现时伴随的茉莉花香,刚睡了一觉,脑袋很是清醒,我清楚听见他在笑、清楚看见他的眼睛眉毛弯角。 虽然他一发现我醒来,马上纵身自窗口跃了出去,但我百分之百确定,他真实存在着,并且是个身份崇高的人,否则怎能在宫里来去自如? 小禄子扯扯我的袖子,脸上满是苦笑。“姑娘,咱们想别的东西玩儿,别去玉琼楼探险了,您说好不?” 如果这时候,我体贴他的焦虑而放弃冒险活动,或许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可人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就是会在某时、某个点无缘无故地固执起来。 我也是这样的,许是被邪灵附身了吧!硬是要去闯闯那个玉琼楼,硬想在那里找到一个会跳舞的鬼魂。 “别怕别怕,晚上我说吸血鬼的故事给你听,你听完以后就会知道,那些神啊鬼的,全是无稽之谈,都是写小说的人拿来骗笨蛋的。” “吸血鬼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像人又不像人的生物,他们可以活几千年不死,啥东西都不吃,只喝人的血……” “那被喝血的人呢?” “血被吸干,人自然就死啦!万一吸血鬼只是口渴而不是肚子饿,只在猎物脖子上意思意思吸上几口,那个被吸的人不但不会死,还会加入他们,变成吸血鬼一族。” “姑娘,您从哪里听来这么可怕的事儿?”他磨蹭着自己的手臂,似乎吓出满身疙瘩了。 “都说啦,故事嘛!是吃太饱的小说家用来赚钱的工具,你不要拿来自己吓自己。” 谈话间,我成功转移小禄子的注意力,三拐两拐,我们终于拐进传说中的玉琼楼。 玉琼楼长期缺乏人管理,自是一番凄凉风景,走进园子,几株野草长得很高,几乎要到我的胸口处,三四朵瘦伶伶的红花自野草间冒出头,水池里没有鱼的踪影,只有绿色的青苔映入眼帘。 朱红色的屋顶上有梁燕筑巢,几声明啾鸟鸣,是雌黄小口呼唤爹娘的声音。瞧,鸟都不怕了,人的胆子更大呢。 见我举步往屋子走,小禄子连忙扯住我的衣服,不让我继续往前,他压低声音,像害怕被鬼听见似地在我耳边低语:“姑娘,别去,冲撞了娇娃公主,要害病的。” “没事,你待在这里,我只去瞧一下,你数到一百,我保证回来。”我学他,在他耳边用气音说话,要制造恐怖气氛,我也很擅长的啦。 “要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他看看左右,手心冒冷汗、额头冒冷汗,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是啊,如果我吓昏倒了,你可以回去搬救兵啊!去找朔王爷,让他派军队过来,军队里都是男的,阳气特重,鬼会怕的。”我还在说笑,他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好像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似地。 “姑娘,您饶了小禄子吧。”他死命揪住我的袖子,不让我离开他半步。 我轻笑,凑近他,比出两根手指头,“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陪我过去看看,只瞧个两眼,咱们就回去。第二,乖乖待在这里别出声,等我回来。” 他盯住我,不说话,左右为难。 我可没耐心等他反应,拉开他的手,便大步朝屋子方向走,但才跨出一步,他又把我扯回去。 “这样好不?姑娘,我们不进屋,就在屋外看看。” “可我想看屋里长什么样子。”都来到这里了,入宝山却不一探究竟,未免太过浪费。 “那、那……那我们戳破窗纸,只要两个小洞,姑娘就可以看到里面了。” 我见他那么坚持,还能再多吓他两下?耸耸肩,我妥协。“好吧!” 我牵起他的手,用了些力气,对他一笑,企图让他安心。 我们一步步往屋子靠近,方踏上阶梯,就听见两个拔尖的声音在对话。 小禄子一惊,张大嘴巴就要尖叫,我连忙捂住他,脸色凝重,用眼神示意,不准他发出半点声响。 那不是女声,所以和娇娃公主无关;但也不像男人,口气不像、音阶不像,若不是我在宫里待久了,很清楚那是太监们特有的嗓音,还真会以为是童山姥姥现身,要逼娇娃公主出门接客。 小禄子想要逃跑,我瞪他一眼,硬是扯住他,不准他打草惊蛇,然后把手指摆在唇中央,用眼神逼他镇定。将他拉到墙边,我缓缓转过身,半弯腰,学电影上演的,用口水在窗纸上面戳洞,偷偷往里面瞧。 现在是大白天,但门窗不开,里头阴阴暗暗,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隐约可见到两个太监,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面对着我,双手放在背后,而矮的那个背对我,弓着身,姿态唯唯诺诺。 “事情办成了?” “是,和慎公公,我已经把药掺和在皇后的茶叶里。” “你可别把茶送错地方。” “和慎公公放心,这茶有个名目,叫做雪中仙子,听说是冬天第一场初雪时采的,量很少,这回只进贡三斤,皇上赏了皇后一斤,皇后又分四份,除了自己留下的那份之外,预备给睿王爷、九爷那两份,昨儿个就送出去了。” “所以剩下的……” “是,昨儿个夜里听皇后娘娘说,今日要亲自给朔王爷送去,顺便探探他的脚伤好了几成。茶叶是我拾掇装瓶儿的,不会弄错。” “很好,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收着,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 “多谢和慎公公赏赐。” 那个高个子从怀里掏了张银票,矮个子再三鞠躬,满心欢喜地收起来。 “你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嘴巴得闭紧点儿。” “奴才知道。” “很好,小心点,出去时别让人给瞧见了。” “和慎公公放心,这里是玉琼楼,经过好几年了,从没人踏进这里半步,就算这里死了个把人,也不会被人发现。” “说得好,死了个把人,也不会被发现。” 高个子太监阴森森的语气让矮个子太监心惊,他一吓,猛然转身,撞到一张椅子,椅子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像卡车辗过我的心脏,我吓得喘不过气。 下一刻,高个子太监向他冲过去,三两招间将人打昏,矮太监未落地,就让高个子托住身子,动作轻巧得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会武功!太监怎么会懂得武功?他必定不是寻常人。 非常好,他们不是鬼,但我确确实实被吓到了。我的手抖得比小禄子更厉害,手软,脚更软,我压低身子坐田小禄子身边。 背靠墙,深吸气、深吐气,吸吐间,我努力稳住心情。 转头,我发现身旁的小禄子根本没勇气朝里看,他从头到尾捂住耳朵、闭上眼,整个人蜷缩成团。更好了,目击证人只有一名,名字叫做章幼沂。 突然,门板上发出些微声响。不好,他要出来!我立刻拉起小禄子衣裳,他却像惊弓之鸟,想一把推开我,我死命用手指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声音。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居然能把他拖到另一面墙后,大概是肾上腺素帮了大忙。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不停,压住小禄子嘴巴的手抖得凶,却没放下来,他因而张大眼睛瞪我。 我猛摇头,受惊的双瞳布满惊惧,小禄子被我的表情吓到,乖乖不动。我感激他的合作,让我有时间好好消化听到的消息。 那个和慎公公要害阿朔,并且打算从皇后那里下手,在那种很难得的雪中仙子里放毒药。 问题是,那个毒药是大毒、中毒还是小毒?是拉两次肚子就能解决的小事情,还是会丢掉性命、群医束手的大事? 五百两……很多老百姓一辈子无缘见识“一两银”,五百两用来买一条命够多了吧!可那条命是皇子、是王爷的,那是会惹出满门抄斩的祸事啊,他怎会轻易答应?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若遭鬼反噬呢? 天,这时候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重点是,如果他们成功!阿朔死掉,皇后因下毒蒙上冤屈、打入冷宫,后宫换上新皇后,花美男、镛晋也会跟着遭殃吧?这个阴谋要拔除的不仅仅是阿朔,而是皇后这一整支脉啊! 好歹毒,幕后指使者是谁?谁要除去皇后、除去所有和皇太子可能沾上关系的人?和帝位争夺有关吗? 噗通!我听见重物投入水池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偷偷探身出去,我看见高个子太监的背影。 他蹲在水池边,把矮太监的头压进水里,水池并不深、淹不死人,但矮太监触水惊醒,挣扎着要上岸,和慎太监不得不再费一番工夫,把他淹死。 这是谋杀! 我胆子小、很害怕,没勇气挺身救人,更害怕自己成为水池幽魂里的一员。理智说服我,我敌不过那个和慎公公,强出头,只会把救阿朔的机会给丢失。 我不停喘息,感觉心脏快要蹦出胸膛里,同时死咬下唇,不让自己喊出声音。心脏一声声撞击,矮太监的性命一点一点逝去,我是见死不救的刽子手,泪水无声滑下,我好恨自己…… 经过好久,矮太监的挣扎终于停止,我听见和慎公公踩着杂草离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渐行渐远。 我倏地惊醒,猛然跳起,从墙后冲出去,狂奔到水池边,失去理智地动手拉起水池里的太监,硬要把他救起来。 我把他的上半身给拖上岸边,用力摇晃他,cpr一做再做,也救不回已然失去生命现象的他。 我哭得很惨烈,满肚子的抱歉、满肚子的罪恶,不知如何宣泄。 “你醒醒,求求你不要死……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胆怯、我懦弱,你责我怪我,只要你醒醒……” 泪水狂奔,满肚子的怒焰在喉间哽咽,我讨厌这里,真的超讨厌,人命不是蝼蚁,不能捏过不存痕迹。 “姑、姑娘……”小禄子被我发狂的模样吓到了。“鬼、鬼……鬼显灵,弄死人……” 是啊是啊,人死在这里,大家只会把责任推给鬼魂,谁都不必担关系,根本没有人会去深究,何况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死了就死了,谁都不会在意。 死……死的是太监,没人在意,如果死的是阿朔呢? 轰地!脑袋陡然清醒。天,我怎么还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是笨了、呆了、蠢了吗?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哭、在这么重要的时间里慌乱手脚?现在不是罪恶感泛滥的时机。 这条命算在我的帐上,要还、要欠,以后再讲,眼下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走!”拉起小禄子,我转身往外飞奔。 我必须找到阿朔,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让他提着、防着,别要过度自信。阿朔终究是对的,他不争就会危险,必须爬到最高位,才能阻止旁人的贪婪与邪恶。 “走去哪里?”小禄子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虚弱问。 我知道他吓傻了,可这时候顾虑不了他,提着一股气,我一心要见到阿朔。 “去找阿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阿朔……朔王爷?姑娘,这是在宫里,您可不能这样喊……” 人命关天,哪还管得了礼节。我忘记腿酸,一个劲儿往怀恩宫跑,心也跟着怦怦怦乱跳着。 如果我告诉他,那个杀人的太监叫做和慎公公,他能不能查出下药的指使者?能不能顺着藤儿摸瓜,摸出幕后藏镜人,从此高枕无忧,再不烦恼谁会出手害他? 可是如果、如果他已经把毒茶喝进肚子了呢?如果那毒真是神医也无力回天的剧毒呢?如果他们下的是鼎鼎有名的鹤顶红、断魂草呢? 矮太监惨白的面容和阿朔交迭,阿朔茫然的眼睛望着我,他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半句都开不了口…… 不!不要,等等我!阿朔,等等我…… 惊雷打过,我跑得更快了,不绕远路、不避开御花园,我一路左弯右拐,经过紫信亭、绕过风月亭,直直奔向阿朔的怀恩宫。 走进怀恩宫,屋外站了两排太监宫女,但守在屋前的还是常瑄。 他看见我,迎了上来。“章姑娘。” 没事吗?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松口气,我差点儿跌倒,常瑄及时扶住我。 太好了,还没发生,阿朔还没有喝下毒茶,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停喘气,拨开颊边的泪水,死命抓住常瑄的衣服,倚着、靠着,太好了,还来得及…… “章姑娘,你怎么了?” “阿、阿朔呢?”我上气不接下气,小禄子被我远远抛开,还没跟上来。 “王爷在里面。” 转眼,看着那阵仗……皇后到了、毒茶叶也到了! 推开常瑄,我走到门口,往里探头,看见小扇子正用托盘端着茶水走进厅里。 那是皇后带来的茶叶?如果是呢?如果不是呢?天,我该怎么做?想想、认真想想…… 走进去、把茶打翻,如果那是毒药便救了阿朔一命;如果不是呢?就把我听见看见的事说一遍,阿朔一定会查明真相。 不对,万一那个死掉的太监阳奉阴违,根本没在皇后的雪中仙子里下毒,他死了,死无对证,说不定事情东查西查,查了个大逆转──人变成是我杀的…… 就算茶叶有毒,但那若是银针验不出来的毒物呢?这年代的科学仪器少得可怜,万一验不出来,我的指控就成了诬告,诬告高高在上的皇后下毒,谋害亲生儿子……这罪,我死十次都不够。 眼看小扇子把茶杯轻轻放在阿朔和皇后桌上,咬牙,没时间让我思考了。 转身,我对常瑄说:“如果我出事,请四爷到玉琼楼的水池察看,还有,调查一个叫和慎公公的太监,他大有问题。” 我说的都是最好的状况,谁知道东窗事发后,矮太监的尸体会不会被移走?但顾不得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审慎选择。 “姑娘要做什么?”常瑄低喊。 我没理他,趁隙跑进屋里,夸张地直声嚷嚷:“好渴、我好渴……”然后端起阿朔手上的茶水,二话不说,仰头,喝得半滴不剩。 转头,看见皇后的铁青脸色,我知道自己又死定了。没办法,想当英雄,多少得讨点皮肉痛,好歹挨板子,我也算有经验。 不过,想挨板子,前提是,我喝下去的东西没毒才行。 “幼沂?”阿朔也被我的行为吓到。 “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皇后怒斥。 二话不说,先跪先赢,我在阿朔脚边跪下,额头贴地。 不知道是刚刚跑得太用力,还是被皇后一吼,胆汁拚命分泌,大量外溢,我觉得腹部两侧隐隐作痛,舌根部很苦。 “皇后饶命,奴婢没看见皇后娘娘在此。”我惶惶然道。 “没看见我?意思是说,平日你对四爷都是这样放肆的。”皇后用力拍桌,可见得被我气得不轻。 “奴婢知道错。”痛的感觉越来越重,阿朔的脚在我眼前重迭。 “你哪会知错!宫里大大小小的皇子都喜欢你,你就恃宠而骄了。” “奴婢不敢。”我的声音虚弱。 “母后,幼沂不懂事,您就饶她这回吧。”阿朔替我说项。 我开始流汗,隐隐作痛的部位从腹部两侧慢慢扩散,胃也热得像快要烧起来。 呵呵,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我苦中作乐地想。 坏消息是,茶的确是雪中仙子,矮太监的确拿银子办事;好消息是……我不必担心挨皇后娘娘的板子,只要担心方才吞下去的是大辣小辣……不,是大毒还是小毒…… 一股腥甜味翻涌上,来不及用手去捂,血就从我嘴里狂喷了出来,满屋子的惊叫声立即响起。 很好,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惊天动地。不错吧,除了盖达组织,我也有能耐引发九一一大震撼…… 眼前发黑,我右手硬是扯住阿朔的衣摆不放。 他连忙蹲下,将我一把紧抱在怀里,音调里难得地透露出焦虑。他破功了,沉稳不见、笃定失踪,他的形象因为我破坏殆尽。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抖得和我的手脚一样凶。 “茶有毒,不要喝……”我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把话说尽。还想再多说两句的,可是……不行了……黑暗在我眼前鸿图大展…… 隐隐约约间,我听见阿朔大声喊我的名字,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好紧张。 隐隐约约间,我被阿朔抱起来,往内屋里走。 走?怎么可能!?阿朔又不能走…… 思绪在这里断掉,我坠入无穷无尽的昏茫空间。 ※※※※※※ 我醒来的时候,阿朔就在床边,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好看的眉毛皱在一块儿,看得人好不舍。 肚子还是很痛,手脚无力,我想伸手碰碰他的脸,都办不到。 “漂亮吗?”我轻声问。 “什么?”他没听懂。 “我漂亮吗?” “不漂亮。” “不漂亮还看那么用力?”我很想睡的,但他眼底的忧心忡忡让我不放心,强撑精神,就是要和他东拉西扯。“那个……” “和慎公公?查了,你交代常瑄的事都查了。”他伸手轻触我的脸颊,近靠的身子传来他的专属味道。 真好闻呵,阿朔有着最让人眷恋的香味。 “查出谁是藏镜人了吗?”我知道自己用的字眼不够古典,不过他还是猜出我要表达的意思。 “很快就会查出来了,你不要替我担心。”他把我的散发撩开,细细审视我的眉眼。 第一次,我知道男人的心疼是什么样的表情。 “查到以后,你一定要痛打他们一百大板,替我出气。” 我心知肚明,且真让他查到,绝不会只是痛打一百板那样简单。但我能说什么?杀人吗?对不起,我生在主张废除死刑的民主国家,人权深植在脑袋中央,何况惨死水池里的太监,已深深地在我心底烙下伤痕。 我痛恨死亡。 “那么小心眼?”说话间,他的眉是苦的。 阿朔也会担心吗?担心查到最后,查出自己的手足,到时候怎么办? 弑亲,别人做得到,阿朔恐怕做不了。可是要当一国之君,不狠心怎么成? 他得一天比一天坚强、一天比一天狠,说不定哪天,他将面对亲生儿子的背叛,到时候……杀的是自己的骨血啊!谁晓得,便是帝王,也有血,也有心,也有感情和爱欲。 “谁叫他害我肚子疼。”我甜甜说着。 他坐到我身边,将我抱到大腿上,我窝进他怀里,方发觉他那样高大,大到把我的天空挡住。 原来男人是天,这句话是这样来的。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 “明知道茶有毒,为什么要喝?”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在赌。”大乐透买过几十张,连半个号码都没中过,可这回偏偏就让我中了大特奖。 “你直接告诉我,我自然不会喝下那杯茶水。” “要我指控皇后毒杀亲儿?我又不笨。” 他当然懂,矮太监死无对证,光我知道茶水里有毒,这件事儿就够启人疑窦,不管事情怎么发展,我都无法全身而退;而吞下毒茶,虽然最危险,但同时也是最能置身事外的方法。 “那,等我喝下,不就知道答案?” 我懂,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甘心代替他? “阿朔,我读过几个句子,很有意思。” “说来听听。” “看一个人的心术,要看他的眼神;看一个人的身价,要看他的对手;看一个人的底牌,就要看他的好友;看一个人的胸襟,要看他失败和被人出卖时的反应;而看一个人的胆识,就要看他面对死亡的态度。” “你只是要让我知道你多么有胆识?代价会不会太大?”他无奈苦笑。 “你没把话听完。” “好,你继续说。” “看两个人的关系,要看其中一人意外发生时,另一个人的紧张程度。我看见了,看见阿朔为了我而紧张。” “想看我紧张,不必用这么积极的方式。” 我笑了,好想圈住他的腰,可惜力不从心。 快了,待揪出幕后黑手,再不久就会立太子、太子妃,这个怀抱将不再专属我一人…… 我知道自己的个性孤僻,自私又不爱与人分享,当这里面染上别人的味道,我就不要了。 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以前读到这句话,从不知道里面包含了多少心酸意味,现在懂了,那得要有多少的勇气,才能求得玉碎。 在还能要的时候,我要多要、再多要…… 他亲亲我的额头、我的头发,我充分了解,他很宠我。 “阿朔……” “你该休息了。”他看出我是强撑着在同他说话。 “再说一点点。” “好吧,你说。” “我不会有事的……在我们那个时代,空气有悬浮粒子,照呼吸;水被工业污染,照喝;蔬菜被农药污染了,照吃;猪有口蹄疫、牛有狂牛症、鸡鸭有禽流感,我们还是统统吞进肚子里。我的心肝脾肺肾对解毒很有经验,这点小毒,奈何不了我。” 他笑了。我就知道自己很行,逗他开心,我是全大周国第一把交椅。 “对,你不会有事的。” “你只要去专心对付要陷害你的人,保障自己的安全。” “我会。” “别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害到你。” “我知道。” “我要阿朔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 “好,我发誓为你办到。” “君无戏言。” “不管我是不是君王,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戏言。” “嗯……”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我要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我不会唱。”他才说完一会儿,我就听见他醇厚的嗓音唱起“豆浆油条” “我知道,你和我就像是豆浆油条,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会是最好。 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拥抱,爱情就是要这样它才不会淡掉。 我知道,有时候也需要吵吵闹闹,但始终也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 豆浆离不开油条,让我爱你爱到老,爱情就是要这样它才幸福美好。” 厚,被抓到了吧?还说君无戏言,才说不会唱又唱,但是……为了让我开心,他是不介意说戏言的吧! 爱上阿朔,真的很好很好。 第十六章 蔷薇 我猜,我中的毒虽然不是见血封喉那种顶级毒物,至少也是麻辣级的。 从吞毒药到现在,经过三十几天了,我每天睡觉的时间还是得超过八个时辰,走两步路会累,大热天要穿棉袄,连喝水喝大杯一点,都会吐满地。 要不是这时代没有盐酸、巴拉松,我会怀疑自己真的是吞到那种鬼东西了。 我老追问御医,我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可那些讨人厌的老医生总是摇头晃脑说,病去如抽丝,这病,得慢慢来。他的话总让我联想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会等他丝抽完,我的小命也没了吧? 我把想法告诉阿朔,他笑翻了过去,捏捏我的鼻子,说没见过这么古灵精怪的女人。 唉,怎么是古灵精怪啊,我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就算要逃跑、要行走江湖,也要有强健的身子当根本呀! 病中,唯一让人满意的是,只要眼睛睁开,我就会看到阿朔,不知道是他太会计算时辰,还是他一直待在我身边。 还有,他能走路了,而且走得很顺畅。 我怀疑地问他:“哪有人恢复这么快的,复健也得过一阵子才能好得齐全。” 他笑笑推说,全是被我吓的。 所以那天,他的乱吼乱叫不是我的幻觉,他一把将我抱起来、狂奔找御医也不是我在作梦。 真好,我居然有能耐把他吓得健步如飞,如果我再吓他大一点,他会不会决定不爱江山爱美人? 这话,我没闷在肚子里,而是真的问了出口。 他笑弯腰,回问:“你确定自己是美人?” 也是啦,我又不是美人,何况去掉了半条命,才换他一个健步如飞,想要换到一等奖“不爱江山爱美人”,恐怕得拿我整条命去换。到时,死人哪里享受得到福利?不划算嘛。 今天早上,我实在躺不住,让小禄子、小寿子替我搬张躺椅到树荫下,然后把他们赶进屋里去,不让他们在我耳边嗡嗡乱叫。 翻着一本小说,看得我昏昏欲睡,果然,读不到三页,我又去找周公了。最近和周公交情太麻吉,实在不健康,不都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在埋怨中入睡,会醒来,是让花美男靖睿王和镛晋的声音给吵醒的。 我躺在成排的大树后头,他们没瞧见我,我也没看见他们,但他们的声音清晰明白,不想窃听都很难。 “四哥太过分,他已经让父皇封了东宫太子,心想事成,为什么还要跟我争幼沂?”镛晋气呼呼说。 原来阿朔已经当上太子了呀!怎么都没跟我说?他打算一路瞒我到底?笨,这种事哪里瞒得了,我早晚要知道的。 不过,这样很好啊,这是他一心想要,也要得起的。 “不是争,幼沂本来就同他亲密。”花美男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我也同幼沂亲密,我很喜欢她。而且,四哥不能让她当正妃,我能。” “你以为幼沂会在乎身份名位?你看错她了。” 真开心,花美男这么懂我,这个朋友没白交。 “可是……” “没有可是,你今天的行为太鲁莽,不该在老四向父皇央求幼沂的同时,跳出来凑热闹。” “我不这时候出头,难道要等她变成四哥的侧妃时,再来同四哥抢吗?” “可你这举动害死幼沂了。” “哪有?” “你没发现父皇神色难看?” “他只是不知道要把幼沂赐给谁。” “蠢,你以为父皇能让一名女子搞得我们兄弟阋墙?何况老四才刚当上东宫太子,他需要兄弟的支持辅佐。” 感激花美男,他没提到皇帝的弦外之音,那才是让我最恐惧的事。 “那四哥就更该把幼沂让给我。”镛晋说得理直气壮。 果然是长不大的骄纵孩子,我在心底苦笑。 镛晋啊,他赤裸裸的喜欢,真是把我弄得无处可躲,被他喜欢,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你以为老六不喜欢幼沂?十二弟不喜欢幼沂?错,喜欢幼沂的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都不敢在今日的家宴里出声?因为他们很清楚,喜欢幼沂就不能毁了她,要保她顺利平安。你被母后宠坏了,心机连十二弟都不如。” “三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脚夹伤那次,是大事吗?”花美男咄咄逼人,那是我不曾见过的那面。 “不是。” “母后为什么要打她二十大板?” “因为嘴碎的下人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错,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这么简单。那次事件发生,是因为母后知道幼沂经常去找老四,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好,更知道她在的时候,老四会很开心。而你,却先一步向母后讨了她,还说非章幼沂不娶。” 我听见落叶被踩在脚底下的声音。 花美男叹气,续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和老四作对。如果老四的腿一直好不了,母后想扶为太子的人会是你,而不管你或老四当太子,都需要借助彼此的力量相扶持,在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下,你说,母后怎么能容得下幼沂?” 我越听越心惊。原来,在那些小事背后暗藏了多少波涛汹涌。 终于弄通,那个我抽了线头却拉不出来的线索,那个我知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的部分。唉,那些板子,我挨得太冤枉。 “可是……”镛晋的口气里出现一丝心慌。 “可是老四动作比你更快,这点让母后看清,幼沂绝对不能留下,才会有后来的和亲事件。” “和亲?不是让芮仪公主去了吗?” “原本该去吐蕃的人是幼沂,是老四布下暗桩,他让皇祖母先一步对幼沂产生好感,让皇祖母在镛岳中毒那次救下幼沂,还免除她的和亲任务。 这下子好了,你今天一闹,就算皇祖母再喜欢幼沂,也不会让她留下来。两权相害取其轻,一个再好、再优秀的章幼沂都顶不了两个皇子。放心吧,父皇不会把幼沂许给你或老四,你们都失去她了。” “不,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可想。”镛晋慌了。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花美男的口气里带上威吓。 “可是我不甘心……” “你太幸运了,有母后一路护着,不懂得在后宫生态中,不甘心是常事。”花美男透露出些许无奈。 “我去找四哥,我要同他坦诚,我不能没有幼沂,只要他愿意退出,我们一起去见父皇,幼沂就会没事。”镛晋仍是一个劲儿地一厢情愿。 “如果老四坚持不肯退让呢?” “太子给他当、皇帝给他当,我愿意为他打仗、助他治理天下,他要什么我都帮他做,只要把幼沂让给我。他会答应的。” 好可怜的阿朔,连弟弟都把他想得这样功利……我被镛晋弄得哭笑不得,感情怎能拿来分赃?只不过,他的喜欢让我好感动,也许他老是用错方法,但永远是第一个跳出来护我的人。 回过神的时候,花美男站在我面前,笑得满脸桃花。这张脸不拿来卖钱真的很浪费。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弯下腰来,细看我的脸。 “你永远有先见之明。”我对他轻笑。 “怎么说?”他揉揉我的头发,把被子拉好。 他知道我怕冷……不,是全世界都知道,这场病把我变成怪物,分明是不冷的八月天,我却冷得要在屋里燃上火炉。 “记不记得上回你带来的礼物?” “那些十年人参?记得。”他把手伸到棉被下面,握握我冰凉的手指头,又扯扯棉被,把我包个紧实。“你在夸奖我,知道你会闯大祸,那些人参早晚会派上用场?” “你知道我在这里?”这才是我指的先见之明,前面的人参不过是引子。 “一进来园子就知道了。”他柔声回答我。 “那些事,你是存心让我知道的?” “你有权利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事,向猎物鸣号角示警是君子作风。” “说一声‘我来抓你了’,会让猎物比较好受吗?”我苦笑。 他叹气,坐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膀。“会很辛苦的,准备好应对了吗?”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还不是一样要面对?又躲不过。”我靠在他肩上,这个地方有这个朋友,还真是让人放心。 “不害怕吗?” “我说怕,你会不会唾弃我没有英雄气概?” 他笑出声。“不会。” “那我就告诉你实话,我很怕,怕得心脏震颤、肠胃衰弱,可是再怕,还是非得闯闯看,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很好,就是这种气魄。不过……你别担心,父皇是个明君,他不会草菅人命,况且你还立了大功,救下母后和四弟。” “明君不会草菅人命,那么明君会不会强人所难?”我的话里有弦外之音。我是怎么也不愿意成为皇帝的女人。 他深深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你是可以被勉强的人吗?” “不是。” “那就对了,只要坚持,就是天皇老子也勉强不了任何人。” 他的话让我松口气,但愿他对生下自己的男人有充分了解。 风从林梢窜过,几片早衰的枯叶带出落索,我们各自想着心事,直到他一声悠悠叹息传出。 “幼沂,跟着四弟不好吗?” 他知道些什么?是吧,也许阿朔同他谈过我们之间的对话,知道我对当四王妃这件事兴趣缺缺。“不好。” “我以为你喜欢他。” “我以为你偷听过我说话。”我和橘儿在御花园的对话。 “我记得,你说身为平凡女子,苦了身体,自由了心灵,何乐不为?你说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自由对你那么重要?” “我不爱做笼里的尊贵凤凰,要做四处飞翔的小雀鸟。” “即使老鹰在旁边虎视耽耽,也不害怕?” “对,即使老鹰在旁边虎视眈眈,我也要自在翱翔。” 又沉默了,我们互相靠着彼此。朋友就该是这样的,不需要多余言语,只要在心痛的时候,安静陪伴就够了。 “靖睿王。”我先打破沉默。 “干嘛叫得这么生疏?” 我微笑问:“你为什么不爱当皇帝?” “如果我当皇帝就好了,你可以和镛朔比翼双飞,畅游五湖四海,做对人人羡慕的鸳鸯?”他一口气道破我的私念。 “对啊,要是你肯当皇帝就好了,你是嫡长子呢!不负责任的家伙。”我小小地埋怨了他。 “我的性格不够坚毅,心思不够缜密,要坐上这个位子,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会吗?我以为当老大的人,只要懂得怎么贪污就可以。” 他大笑。“你在说什么啊!” “你真那么不想当皇帝?” “对,我绝不会和你的阿朔争。”他在挖苦我。 “可你心地善良啊,应该禀持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宽大胸怀,接下这份苦差事。” “也只有你把当皇帝当成苦差事。”他推推我的额头。 “我要怎么说服你,你才会改变主意?” “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你说服不了我的。” “好吧,不问这个,问别的。你真的不想娶妻生子?”连阿朔都有了正妃侧妃了,皇帝怎肯独漏他? “想啊,不过那得碰到我真心喜欢的才行。我不接受赐婚。” “你想娶几个老婆?” “一个就够了,女人很麻烦的。” “这样啊!不错,不错。我们可不可作个协议?” “什么协议?” “如果十年以后,你找不到真心喜欢的女人,我也嫁不掉,你娶我好不好?” 他偏头看我,眯了眼,缓缓说:“是可以啦,不过……” 不过阿朔吗?原因──兄弟阋墙?真是的,我这种容貌怎能让男人为我发动战争,我又不是陈圆圆…… “你是男人耶,大方一点,我都跟你求婚了,还有什么不过的?”我用手肘撞撞他的胸口。 “不过对象是你的话,我只娶一个会不会太亏?” 我横他一眼,笑了。跟花美男在一起真的很轻松,没有负担,只有满满的自在,这种朋友应该多交几个。 “喂。”我又推推他。 “什么事?”他拉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 “我有没有办法把九爷也变成好朋友,像我跟你这样?” 他没回答我的话,我抬头,对上他怪异的眼神。我和他这样不好吗? “你被点穴了?” 他笑笑说:“上次你教老九那首歌很有意思,可不可以把整首歌唱给我听?” “我没教他啊,是他偷学的。”我抗议。 他没理我的抗议。“来,唱给我听听。” “你的耳朵够坚强吗?” 他又笑了,我真爱看他笑。“唱吧,我有很好的御医。” 人家都说有御医了,我干嘛还用歌声去娱乐他?不过,我贪看他的笑脸,不在乎用破锣嗓子为他创造快乐。 “你身边的女人总是美丽,你追逐的爱情总是游戏, 在你眼里,我是你可以对饮言欢的朋友,你从不吝啬,催促我分享你的快乐。 你开心的时候总是挥霍,你失意的时候总是沉默, 在你眼里,我是你可以依靠倾吐的朋友,你从不忘记,提醒我分担你的寂寞。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还想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想做你不变的恋人,想做你一世的牵挂,想做你不只是朋友……” 奇怪的是,我的歌喉那么有娱乐效果,他竟是连笑也不笑。他低头看我,四目相对,爱笑的嘴角缓缓吐出我唱过的字句──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 再次醒来,是小福、小喜把我唤醒的。 上面来报,说皇后娘娘要到月秀阁探病,所以她们把我挖起来梳妆打扮,在我脸上擦擦洗洗,摆弄美丽。 这种探病法不是为难病人吗?可探病的是皇后,谁敢多说话!就算我病得快死了,也得做做灵界spa,把自己弄得整齐干净,别熏了尊贵的皇后娘娘一身秽气。 小禄子、小寿子连枕头被单都换过,屋里燃上熏香,搞得我头晕脑胀,我对人工香料一向是敬谢不敏。 知道吗?头上插着翡翠簪子、身穿镶银丝绣花红袍,脸匀厚粉,靠坐在床上,真的很不舒服。可是,我连反对的权利都没有,在我靠在床上,靠着靠着又快入睡的时候,皇后娘娘来了。 小喜小福连忙扶着我下床,给皇后娘娘行礼。 “不必下来,病着呢!躺着就好。”皇后出声阻止,免除我的膝盖之苦。 皇后屏退下人,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她坐在床沿,定定看我。这是第一次,她看我的眼神里不带敌意。 “幼沂,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她悠悠地叹口气,就没了下文。 这时候,说话、不说话都错,我选择静观其变。 “你救了哀家和镛朔一命,却又给哀家出了个大难题。” “奴婢不懂。” “如果你只喜欢镛晋,或只有镛晋喜欢你,事情就单纯得多了。”她离开床沿,走向窗边。 我很想回话,说我只是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女人,别说他人的心思,我连自己的心思都驾驭不来,怎能控制她讲的那些事? 但再白目我也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只有闭嘴的份。 “前两次,你在皇上面前说的那些话,皇上很赞赏,说你聪敏慧黠,是个很有见识的女孩子。皇上从没这样称赞过谁,你,很不简单。” 她在隐射什么?隐射在“喜欢章幼沂”这件事情上面,皇帝也加了一脚?心狂跳,我又想吐了,病人经不起这番折腾呵。 她转回身,手上拿着早上新插的蔷薇,走到床边,把蔷薇放在我的被子上面。“这是镛朔亲自送来的吧?” “是。”我没什么好否认的,到处都有皇后的眼线,她敢说,就表示她有确切消息,用疑问句,只是方便我接话。 “怀恩宫里的蔷薇极好,上回我见着也特别喜欢,提了两句,他就让小扇子剪下一大把给我送去,可亲自送花……镛朔从没为谁做过。” 这算是婆媳争宠?不对,要争,她也该去找那个李书凤、穆可楠争去,怎是找我这个名实都不相符的小女子争? “别怕,我不是在责怪你。”她静静地看我一眼,很有威势的一眼,和阿朔相当。 我发抖了吗?是的,我发抖了。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祸水。你不够美丽,但那双眼睛里面饱藏智慧,你太特殊,特殊到后宫里大大小小的皇子都喜欢你。相信我,那绝对不是好事情。” 当然不是好事,如果是好事,我怎么会把自己搞到这等地步? “我本来想把你指给镛晋,可镛朔怎会罢手?他是个意志坚定的孩子,从小就是个认死扣,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意志,他要的就是要,不要的,就算硬塞进他手里,他也不肯收。 若不是镛建的死,他不会愿意出头,争这个人人都想要的东宫太子,他喜欢自由的心情,不会比镛睿少。所以,就算把你给了镛晋,我还是担心。” 她叹气,美丽的容颜里有着身为母亲的忧郁。 “我也想过,干脆把你指给镛朔,问题是,镛晋也是个难缠家伙,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一个女人像喜欢你那样,真把你指给镛朔,恐怕他会闹腾个人仰马翻。” 原来,我是颗烫手山芋,怎能怨她不喜欢我! “皇后娘娘请放心,我无意同九爷或四爷有所牵扯。” “真的吗?”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 “是。”我想牵扯的时候过去了,在他有穆可楠和李书凤之后,情断意灭,我不准自己再多想。 “那就好办得多了,可总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对你死心。” “奴婢的病怕是不会好了,哪还需要想什么办法?” 我沙盘推演过了,回章家后想个办法逃走,到时,爹爹必会对外宣称章幼沂病重,药石罔效。 “你不能死,你一死,镛朔肯定会用尽办法惩罚元凶,他这个太子位子尚不稳固,绝对不能冒险。” “已经查出下毒凶手?”我惊讶。阿朔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没说? “查出来了。” “是谁要谋害皇后娘娘和四爷?” “是你的二姊夫禹和王。” 红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我忍不住呛了一下。 其实,我早有预感,只是……那样挺拔出色的男子啊,为什么要做出这等晦暗残忍的事情?封王还不够吗,妻妾成群还不够吗?人的欲望有多大,心又有多贪呐? “禹和王被圈禁,连同你的姊姊和其他妻妾都跟着关进去。这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却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没人知道皇上在想些什么。 不过你放心,举朝皆知你是这件事情里的大功臣,章大人并没有因为这个事件遭贬,反而还受皇上嘉勉,说他育女有方。” 又如何?我回章家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爹爹对于子女向来是漠不关心的,儿女对他的意义只有光宗耀祖,而幼祺是大娘的亲生女儿,她受我所害,大娘怎会让我好过!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奴婢一死,四爷会对二爷出手?”而皇帝对禹和王的态度不明,不能冒险。所以,我不能死,更不能活,我的死活对皇后来说是个难题。 “我给你两条路,你认真想想,想要走哪一条,我都会成全你。” “哪两条路?”真不错,原来我还有路走。我讽刺一笑。 “第一条,再过不久就要选秀,你先回家,等你以待选秀女身份入宫,我会亲自钦点你为嫔妃,再挣个几年,宫里有我提拔,保你一路顺利爬到贵妃位子,这也算是替章家挣足了面子。我知道皇上挺喜欢你的,你不会被冷落,倘使能产下皇子,就更可确保你在后宫的地位了。你说呢?” 真聪明,用老子镇压儿子,哪个儿子敢吭大气、跟老子抢女人?只不过,用丈夫去换儿子,我真不知道该赞叹一声母爱伟大,还是悲哀第一家庭的夫妻情分? 皇后见我没作声,又提出第二个建议:“南国是一个小国家,土地不大、人口不多,但物产还算丰饶,南国前年与我大周结盟,新王刚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个公主过去和亲,瞧我大周国势,公主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的。 听说,新王年方二十六,是个知书达礼的斯文人,比起年老的吐蕃王可又强了许多,只不过千里迢迢,往后要回家的机会渺茫,你觉得呢?” 她是期待我选第二个的吧!这样我才能远离这个皇宫,远离她心爱的儿子们。 低头,真恨。 “不勉强你,这关系着你的一辈子,先想想,等你作好决定再告诉我。” “谢皇后娘娘。” “作出决定之前,你先回章大人府邸休养,这阵子宫里得忙着太子的迎亲大典,人手不足,怕是没法子好好照顾你。” “是。” 她怕的是节外生枝吧!我的存在,对她而言总是威胁。 “很好,那哀家先回宫静待佳音。” “送皇后。”我很大胆,竟敢不下床,可现在是她求我,不是我求她,嚣张一回何妨? 皇后离开,我翻身想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话轮番攻击我的脑袋,令我辗转。 阿朔就要娶妻了啊!那么快,我还想多占他一些时候呢……难怪他早上出现时,神色怪怪的。担心什么?早就知道的事儿,还能翻腾? 就此截止了吗?应该是。我心窄量小,不与已婚男子多作牵扯,就在这里划下句点吧! 再见了,亲爱的阿朔……再见了,我珍贵美好的爱情…… 第十七章 恋着今宵 回到章家,当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想当初,信誓旦旦要把“人责”牢记在心的我,时间过去那么久,不但没把妹妹弄进宫里,还把姊夫打垮,弄得二姊日子不好过,大娘不恨透我才怪。 于是,我被安排在章家一个空置许久的小庄园里,陪在身边的只有橘儿。 这时候,我尚未告诉皇后我的选择,不然圣旨下,应该会得到更好的待遇吧!毕竟,不管是和亲公主或入宫当嫔妃,都能为这个家里带来一丝荣耀。 镛晋来探我的时候,见我住在简陋的屋子里,茶水是冷的、两盘没动过的简单菜蔬摆桌上,气得脸红脖子粗。 “为什么都没有半个人?章大人连下人也用不起了吗?”他一出现就是横眉竖目,好似全天下都欠了他。 “橘儿去帮我熬药。”看见他,我的心情大好,口口声声讨厌后宫,可真离开了,又舍不得那里的热闹。 他瞪我一眼,掀翻了桌上菜肴,忿忿不平。 “九爷……”我放下书,推开被子。 “我说过,不准叫我九爷。” “好吧,镛晋,怎么有空来瞧我?” “我不来,你被饿死都没人知道。” 他迎上来,把我抱到椅子上,想想不妥,又拿了件被子来替我盖上,粗手粗脚的,弄了好半天。 这个没伺候过人的皇子,怎么就纡尊降贵了呢?你说,我怎能不得意非凡? “哪会就这样饿死?菜都还没动呢!”我看着桌上的一团乱。可怜的橘儿,张罗了好一会儿的。 “这种菜怎能入口?” “谁说不能?那可是营养价值最高的绿色养分。” “鬼扯。” “镛晋。” “做啥?”他粗声粗调,满肚子火气。 “真的很想你呢,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轻轻扯住他的衣服。 “你想我?”他火气被灭了,笑得像中大奖。 “是啊,想你的烤鸭,那皮啊,香甜酥脆,好吃得让人流口水。” “没良心的小丫头。”他手一点,指上我的额头。 笑笑,我问:“宫里都还好吗?” “你想问谁?”他两道眉毛靠紧,嘴巴直了。 “镛历啊!我不在,有没有人欺负他?有没有人给他说故事?” “镛历还是老样子,听十二弟说,他开始在学写字了,学得很慢,但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骄傲小子镛岳呢?”那家伙是阿朔的粉丝呢! “一样把鼻孔放在头顶上。”他哼一声。 “可爱得让人想咬一口的小镛暨呢?很会说话的镛雒呢?” “镛暨一样笨得很可爱,镛雒一样张着嘴巴,聒噪得不得了。” “那……你三哥呢?”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我,经过许久,才淡淡说:“你真正想问的人是四哥吧。” “阿朔啊,他肯定是好的,大婚的日子快到了吧!左一个李姑娘,右一个穆姑娘,坐拥温柔乡,怎么会不好?” 我没听见自己的口气有多酸,就是一句接一句说着,泪水一颗一颗翻,越说,镛晋脸色越是难看。 “你真的那么喜欢四哥?” “是啊,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半点都不想说谎,喜欢阿朔是事实,何必骗这个、欺那个? “那你怨我吗?”他的脸庞带了罪恶感。 “怨你什么?” “如果不是我,或许你有机会和四哥……” “没有机会的,从他决定当太子开始,我和他,就失去机会。” “为什么?谁不想当太子妃,不想当皇后?” “章幼沂不想,她想闲云野鹤,想要自由自在。后宫太小,关不住我这只鸿鹄大雁。”擦去泪水,我不哭。 “还鸿鹄大雁咧,你真敢说。” 他又笑了,他笑起来连空气都暖烘烘的,像被夏天的日头照到,暖洋洋、懒洋洋。 “你不想和人分享丈夫,对不?”他问。 这话难答了,在若干年后,一夫一妻还得靠法律来限制,才制得住男人想飞的心,而依然有无数男人想试图突破重围向外发展。更别说在这个一夫多妻才是王道的时代,我的期望听起来显然很可笑。 “镛晋,你可以忍受你的妻子同时拥有好几个丈夫吗?” “世间哪有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他的脸孔板起,僵硬的模样让我想发笑。 “是啊,世间不容许女人不守妇道,怎就容许男人不守夫道?” “夫道是什么鬼东西?” “夫道是──你娶了一个女子,就要爱她、宠她、尊重她、负担她一辈子幸福。” “越有能耐的男子,自然能负担越多女人的一辈子,比如我父皇。”他说得很骄傲,彷佛男人的能力,端看他能负担多少女人的一辈子来决定。 “我说的是一辈子幸福,不是穿金戴银、吃饱穿好,如果只是吃穿问题,那和养狗有什么不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喜欢一个人就要见他开心、快乐,而不是把他锁在身边,只求可以时时看见他、让自己开心,这种喜欢太狭隘。 你父皇用一个富丽堂皇的后宫、用荣华富贵绑住许多女人,让她们在里面竞争、互斗,她们追求的目标不是爱,是出头。镛晋,你几时见过你母后真心地、开怀地大笑过?” “你是说后宫的女人不快乐?”他偏头想着。 “每个女人都希望有个真心爱她的男子,他或许没地位、没金钱,但永远把她的快乐、把爱她这件事摆在第一位,他绝不会去弄出许多女人来让她伤心妒嫉,更不会让深爱的女人有机会暗自悲戚。” “你在挑战女诫,鼓吹妒嫉?”他眯眼看我。 “或许是女诫不合理呢?或许妒嫉是人类的天性呢?” “你对男人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他笑了,没有女人会对他说这种奇怪的话。 “是奢侈但不过分。就像我爱阿朔,明白他想追求什么,虽然他想要的和我希望的不同,我仍然愿意放手,让他恣意追求。看着他快乐,我便快乐,因为……”我拍拍自己的左胸。“这里,有很多的爱。” “可就算四哥再爱你,他也没办法达到你的要求。” “如果他爱我和我爱他一样多,就会放手,让我追逐自己的天空。” “四哥不会放手的。” 我笑着摇头。“他不能不放手。” “那你选择我,我愿意尽全力,为了你,把‘夫道’做到最好。” 他认真诚挚的表情又打动我了。他老是这样,一股子冲动、一个表态,就让我莫名感动。 但这个时候,我的立场和皇后一样,我不希望他和阿朔有嫌隙,将来,在诡谲多变的政治朝廷,他们需要携手同心。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容许任何人改变我们的关系。”我握住他的手,甜甜笑着,像宣誓般说道:“你是我的镛晋,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他闷了,太阳躲进云里头。 “当你的妻子,我不会快乐;你真喜欢我的话,就会把我的快乐摆在第一位。”我用话堵他。 “你很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快乐,却没想过我快不快乐。”他眼底闪过一抹忧郁。 “对啊,谁叫九爷流年不利,碰上我这么自私的女生。阿朔也倒霉,你们是倒霉兄弟双人组,以后有了经验,再碰到像我这种女人,就要躲得远远的,懂不懂?” “再不会有像你这种的女人了。”他背过我,不想看着我。 “可不是,像我这种能把图当符咒画、唱歌像鬼哭神号、拿竹竿跳双人舞的女人,的确很难碰得到。” 我的话引得他一阵笑,他抽动着双肩,转过头时,眉头已经松开。 我拉下他,坐在一旁,把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问:“我叫你阿晋好不好?”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他环住我的肩。 我懂,这是他对我的纵容。 “阿晋,你常常说我很聪明。” “你只是没有一般女子那么笨。”他嘴硬。 我睨他一眼。“以我的聪明才智,我知道,将来你必定会碰到一个温柔可爱、聪慧善良的好女生,她在意你的快乐、把你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到时,你要好好把握住,疼她、爱她、宠溺她,把你的‘夫道’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会碰到吗?”他嗤一声,冷笑。 “会。” “你凭什么笃定?” “因为阿晋是很善良、很温暖、很棒的好男人。” “这么善良、这么温暖、这么棒的男人捧到你眼前,你都不要?” “没办法,我是南极企鹅嘛!适合冷酷、寒冽、整天装屎脸的男人。” “你说我四哥是……” “冰棍儿,货真价实的冰棍儿。” 他大笑,我也跟着笑。 如果这话儿说给阿朔听,他会问我什么是南极企鹅,会问我为什么选择冷酷不爱温暖,而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喜欢冰棍儿为自己融化的成就感。 这天,我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齐了,我期待自己不是阿晋和阿朔之间的症结,但我也明白许多事,不见得能顺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阿晋很好,这是事实,没有人可以否认。 阿晋答应下次过来,要替我送万方楼的烤鸭,我馋得直流口水,惹得他火大,说要参我爹爹一本,说他虐待女儿。 我挂上满脸笑,说道:“就是爹爹差人送来烤鸭,我也不爱吃,我只爱阿晋送的。” 我的话逗得他开心,临走前,橘儿刚好进屋,他把荷包里的银子统统给了橘儿,要她替我办些丰富的菜肴。 首次,我觉得掉进古代是件蛮不错的事,至少能被这么多人喜爱关心,感觉很不赖。 ※※※※※※ 夜里,我突然惊醒。 翻过身,屋里没有点燃烛火,但月光照得黑衣人的眼光灼灼。 这次,他没有从窗口飞走,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 他老是在夜里来探我,总是这样不发一语,总是张着一双充满忧虑的眼睛。他真的很担心我,是不? 轻轻叹气,我并不想燃起烛火,不想把他的心看得太通透。 “阿朔,这么晚了,怎么还来?” 他拿下面罩,月光下,他的脸被月光晕出些许模糊。“你知道是我?” “嗯,在你忘记用迷香那次,就猜到了。” 我后来弄懂,是随着他出现的茉莉花香让我全身软绵绵、动弹不得,使我搞不清是真实或幻境,总想着,日里想着阿朔,夜里阿朔来入梦,理所当然。 然后我又知道,在我还没说出来历之前,他就知道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因为在似梦似真的夜里,我不知道跟他提过几百次我住的世界。 所以他才会语重心长地说出:“我损失不起你,就是五花大绑,都不准你逃。” 他很清楚,我存心要逃,他拘禁不了我。 原来呵,他喜欢我、在乎我、照顾我,从我们见过第一面后开始,真是个闷骚男人。光是这些,爱上他就是一件值得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说破了,做啥?我喜欢他来啊,他在床边,我没有被窥伺的不愉快,只有安心、安心再加上安心。 “你的脚,一直以来,都是好的,对不?”我问。 “对。”他说实话。 “装病是为了诱敌?”卧病在床这些日子,我想通很多事。 “对。” “但敌人始终没出手,因为你们之间毕竟带了一层手足之情?” “对。” “于是,你放出风声,说脚伤逐渐复原中,逼得对方不得不再次对你动手?” “对。” “那个和慎公公是禹和王的人?” “不对。” “不对?怎么可能!如果不对,你怎么会追出禹和王?” “他表面上是二哥身边的人,但事实上,他欠大哥一条命,真正听命于大哥,而他留在二哥身边,还有一个目的。” “煽动他对付你?” “对,你越来越聪明了。” “所以圈禁禹和王于你无益。” “他只是大哥的一颗棋子,少了棋子,只会左支右绌,还不到无能为力的地步。” “你打算怎么做?” “收拢三哥,韬光养晦,大度忍让,以孝事亲,以诚格之。” 唉,连孝顺、友爱兄弟都成了一种手段?皇帝这条路,真不是尔等凡人能走的。 “以后要事事小心、步步为营喔!”有花美男、有镛晋,他会更顺利一点吧。 “我会。你呢?” “我怎样?” “你过得好吗?” “终于回家了,当然好。” “你的亲人似乎没有那么期待你回来。” 他坐到我身边,我想也不想就往他怀里钻,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定了下来。原来,心也会自己寻找归依。 他收拢双臂,把我抱了个密实,听着他的心跳声,三连音,一次次说着“我爱你”。 每次在幸福到无以言喻的时候,念头就会自己窜出来,我总是埋怨着,这个人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偏要去当皇帝?累人也累了我的心。 “我和你一样,在韬光养晦啊。” 他低低笑了。“再忍耐几天好吗?” “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你接走。” 金屋藏娇?用太子的身份?摇头,我不想从他胸前离开,可终究……不行…… 我推开他,笑弯眉头。“接我去哪里?去和你的穆姑娘、李姑娘打架?不好,我个子不够高,又不会武功,只有挨揍的份见。”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心眼小、爱妒忌?” 笨男人,心眼小、爱妒忌是天底下女人都有的情绪,只不过有些人擅长隐瞒,有些人愿意对你真心表白。 “阿朔。” “怎样?” “是明天吗?”他知道我在问些什么。 “对,是明天。”明天就是大婚典礼了。 “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我对他撒娇。 “行。” 他才说行,我就往床里面躺,拉开棉被等他进来。他也没客气,除去鞋子、躺在我身边,他枕着我的枕头,而我枕着他的手臂。 窗外月色皎美,几只夜莺在树梢上轻啼,这么宁静的夜不适合说话,可有许多话得说、得交代,虽然身边男人心思缜密,想的绝对比我深,但终是放不下心啊! “阿朔,我有话要说。” “说啊,我在听呢。” “在饥饿的年代里,百姓期待温饱;在温饱的时代里,百姓盼望文明;在动乱的时期,百姓渴求安定;在安定的年代里,百姓盼望繁荣。 身为太子是为了将来接任大位,你的权利大了,视野也该变大,别把心思放在争夺权利上,应该多思量,你想要带给百姓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盼望。你要记住,能力越高,责任就越大。” 他低头看我,我回他一个笑容,在他眼底找到激赏。 我就是这样子,卖弄小聪明,一点一点走进他心底的吗? “谁告诉你这些的?” “在我们那个年代,人人都可以说出这样一大篇,差别只在于做不做得到。” “我对你们那个年代感兴趣极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啦。” “对,空气有悬浮粒子,水被工业污染,蔬菜被农药污染,猪有口蹄疫、牛有狂牛症、鸡鸭有禽流感……我想象不出那种世界。”他浓浓的眉毛挤成一直线,让我咯咯笑不停。 “那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 “恨它,就别回去了。” “好啊。” “你……不回去了?”他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快,先是愣住,尔后开心地咧开嘴巴。 “嗯,不回去了。”用力点头,我在哄他,也哄自己。 即使我心知肚明,有些事永远改变不了结局,有些人就是会离开我的生命,人定胜天这句话,早在我跌入时光洪流时,就让我全盘否定。 “真的说好啦,不回去,你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我统统给你。”他狂喜道。 “你已经给了,我也收到啦。”我握住拳头,在他面前晃。 他接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你收到什么?” “我收到‘你爱我’。” “你知道就好。”他笑了,俊朗的眉眼带着让人安心的意味,然后凑过来,在我额间印上一吻。 “我当然知道,所以不回去了。我有些东西,你帮我收着好不好?”圈住他的腰,我把头靠在他的颈窝,感受它的脉动。 “什么东西?” “我从未来带到这个世界的东西,我收在床底下,你要离开的时候记得带走,帮我好好收藏着。哪天,你不能藏了,就把它烧掉,别让其他人看到。”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流浪在等着我,带着它们不方便,可真要亲手毁去,又舍不得,交给阿朔,才能真正放心。 “我可以看吗?” “当然,但是除了阿朔,谁都不准看。那是我回到未来的车票,你一定要收好。” “放心,我会收得很好,好到你找不到。” “为什么不让我找到?” “因为那张车票,我不还你了。”他一把收我入怀,硬硬的胸口起伏不定。 只不过是张车票就受不了?那……如果再也看不见我,他怎么办?泪悄悄地滑入他胸口,让他的黑衫给吸了进去。 “既然这样,就一定要收好喔!”我拍拍他,让他松开手,他不松,硬是让我贴着他的身子,两人交迭。 “幼沂,我有话对你说。” “好。” “不要在意李书凤她们,她们都不是你,取代不了你。” “我知道。”我在他胸口点头。 “这里是你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他强调又强调。 “我知道。”这种示爱方式,是他最大的极限了吧!一个冷冰冰的男人,能为自己改变这样多,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当上皇后,不管你看不看得起那个位子,那个位子都是你的。” “笨蛋。” “你骂我?”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象得出他脸部的僵硬。 “是啊,大笨蛋!你不知道,你胸口的位子比皇后宝座珍贵得多?我有了钻石干嘛还要在乎珍珠?”我推开他,笑盈盈对他说。 “钻石比珍珠还要有价值?” “当然啰,一小颗钻石可以买下一整片南海珍珠。”我夸张了,但在他的爱情和皇后宝座的比例上,我半点不夸张。 “好,我给你钻石,很多很多钻石。”他的声音里隐含笑意。 真是的,老说君无戏言啊,一个连钻石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居然敢说要把钻石送上!? “阿朔,我爱你,非常爱。”我用宣誓口吻对他说。 “好,只爱我,不可以再爱别人。”他口气里有浓浓的妒意。 “你在说九爷吗?他是朋友,不是我的阿朔,只有阿朔才可以住进这里。”我指指胸口,然后指指脑袋,“三爷、九爷住在这里。” 我的话满足了他,他轻轻笑起。“除了他,老六、十二弟也都喜欢你。” “那你说这样好不好?我把心底的位置留给你,把丈夫的位子给他们其中一个。”我调皮问。 “你在说什么?”他用力推开我,一下子坐起来,脸色难看极了。 “没幽默感,不过是开玩笑嘛!何况我说的是给他们其中一人,可没说给他们其中两个人、三个人。”我嘟起嘴,瞪他。 啊……他趁我不注意,把我搂回去,力气之大,撞痛了我的门牙。这个人,当过将军、杀过人了不起喔,动不动就把人弄痛。 “不可以开这种玩笑、不能开这种玩笑、不准开这种玩笑,永远都不可以!”他很生气。 可是,我就要远嫁啦!那不是玩笑,是真真实实的事情…… 突然间,妈妈那个年代的歌曲跳上脑间,我顺口唱了出来,也不知道歌词对不对,翻来翻去,就只会唱那两句── “不管明天呀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俩临别依依,怨太阳快升起,我俩临别依依,要再见在梦中……” “不准唱这个歌,很难听。” 我轻笑着。“阿朔先生,在你面前有多少事不能做,可不可以开个单子?别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规,冒犯太子爷可是大罪……” 话没说完,他的唇堵上我的嘴。傻了……热热的吻在我唇间辗转来回,热热的爱情圈着两个没有未来的人,命运不该作弄人,偏偏命运又以作弄人为乐趣…… 这个晚上,我不哭,即使我很清楚,分离就在太阳升起前。 第十八章 分离 我不懂,为什么早就确定的事,到头来,还是会心痛难挨? 我不懂,分明作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在崭新的一天,流下眼泪? 昨晚我没哭,泪水是在阿朔背过身后,才点点串串,落个不停。 “小姐,你怎么了?”橘儿慌了手脚,拉住我问。 “我没事。”我的嘴在笑、眼睛在笑,连脸上的笑纹都那么清晰,可泪水照流不已。 “橘儿去找夫人好不好?” “没事,真的没事,你去忙你的,别理我。”我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飞扬,没有哭腔,还带着些许豪迈,只是泪水不乖,不理大脑指令,硬要自己掉下来。 我吸吸鼻子,挥手要她出去。 橘儿迟疑了半天,走出去。 我低下头,咬住手背,咬得很用力,不管齿痕印肉多深,一心一意克制自己,不许发出半点声音。 他要大婚了,贞洁娴淑的李书凤、端雅大方的穆可楠,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都环绕着他。分明听不见、看不到,我眼里就是浮上他穿大红花袍的模样,耳朵里就是听见笙箫锣鼓声,热热闹闹、举世欢腾,大周国的太子爷就要迎亲了呀。 嘴里尝到一股腥咸,心被狠狠拧扭,痛……说不出口…… 我用头去撞墙,一声一声,得撞得用力些、猛烈些,才能让额头上的痛楚引开阵阵心痛。 “何苦来哉?” 我抬头,看见花美男站在门边,好看的眉形皱出伤心。他也为我难过,是不? 我慌慌张张把嘴唇往两边拉开,欲盖弥彰。“没事,我没事!” 泪水仍直直落下,一点一点在被子上染出黑色花朵。 “笨蛋。”他坐到床前,一把将我抱入怀里,大手轻轻顺着我的背,企图拍掉我的哀伤。 可哪有那么容易啊?哀伤和胆固醇一样讨厌,越想躲,它越是巴得紧紧牢牢。 “那么喜欢他,就别坚持。”他叹气。 我摇头,再摇头,又摇头。坚持是对的,爱情最需要的是坚持,我不要妥协,不要将就,不要放弃洁癖,不要和人共享我的爱情。有了收纳处,我让哭声大方出笼,呜呜咽咽哭得好凄惨。 “还哭!你的哭声和歌声一样难听。” “阿朔被人抢走了,不哭几声对不起我自己。”我还在耍宝,嘴巴不诚实,只靠泪腺映真心。 “抢走就抢走,要不去把他抢回来,要不我牺牲一点,借你爱?” “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比你的阿朔帅多了。”他咬牙咧齿,想引我开心,可是他不懂,心破了,怎么还打得开? “爱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将就。我不喜欢将就,我要独一无二。”我耍任性。 “好,独一无二就独一无二,我去帮你把镛朔从典礼上面抓回来?” 我又哭又笑,都知道只是玩笑,只不过这个玩笑听起来好悲哀。 “真的很痛吗?”他捧起我的脸问。 “嗯。”我敲敲胸口。“这里破了一个大洞。” “怎么办,补得起来吗?” “不知道。”也许可以漠视、可以假装没看见,可是洞已经在那里,冷风照灌、冰雪照常冻得我打颤。 “都说你精明,没想到还不是笨得可以。”他抓起我的手背,看见上面的齿印,摇头,用帕子轻轻裹住。他和我一样傻气,裹了手,不过是看不见,伤痕仍旧在呀! “三爷,我们的约定还作不作数?”吸干鼻水,我努力恢复豁达。 “作数。” “我想补一句话。” “想补哪一句?” “如果十年后,你找不到我,我们的约定就作罢,你还是要努力去找个好女人陪你过日子。”我要阿朔幸福,也要六爷、十二爷、镛晋、花美男……所有所有关心过我的人幸福。 “我怎么会找不到你?你在哪里,我都有本事找到。”他轻轻触着我发红发肿的额头。 “难说呢,我是泥鳅,滑溜得很,一溜走就见不到影儿了。” “哈,恰恰好,我是抓泥鳅高手。” 我摇头轻叹。他抓不到的,一个南园、一个我痛恨的后宫,连我自己都没把握,他哪来的自信? “三爷,你会一直帮阿朔对不对?你会帮助他、辅佐他,不让那些想对付他的人得逞,对不对?”我抓住他的手问。 “对。”他狐疑地看我。 我无视他的怀疑。“你会在他无助的时候支持他,在他难挨的时候鼓励他,在他寂寞的时候陪伴他,对不对?”我真的不是普通笨,我是笨+ing,以现代进行式不断、不断进行。他有如花美眷在身边,怎有时间寂寞?何况,国事如麻啊! “对。” “那我就放心了。”该交代的事交代完,我知道他们都会很好,我的阿朔、我的朋友,我挂念的所有人。松口气,放开他的衣服,我弓起双脚,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挤出一抹笑容。 我们又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我问:“可不可以请三爷帮个忙?” “帮什么忙?” “帮我转话给皇后娘娘。” “母后?你们之间有什么约定?”他眼底带上一抹防备。 “没什么,皇后娘娘要给我赏赐,感激我救了她和阿朔。皇后娘娘问我想要什么,还订了方案一和方案二,任君选择,因为两个方案都太诱人了,我想好久才作出决定。三爷,请你转告皇后娘娘,我要方案二,第二种赏赐。今天……就帮我把话带到,好不好?” 他定眼看我,想从我表情里挖出答案。我蒙住他的眼睛,他把我的手拉下。 “放心啦,赏赐是好事,皇后娘娘对我越来越好了。知不知道,融化皇后和融化阿朔那座冰山一样难呢!” 他吸气,勾起我的下巴,不说话。 “怎么啦,花美男变成忧郁王子了?” “幼沂。” “怎样?” “你知不知道,你还在哭?”他为我拭去泪水。 “是吗?伤脑筋,一定是中毒后留下的后遗症。你回去,帮我骂骂御医。”我决定装胡涂装到底。 “我还以为你得到母后的赏赐,感激涕零。”他也学我胡说八道。 “有可能喔,我最见钱眼开了。” “见钱眼开的人,还不去抢着当皇后?不是有人承诺过你了?” “我有自知之明嘛。” 他苦笑,叹气,将我抱入怀里,用心疼的口吻安抚我:“会过去的,再痛、再苦,都会过去的。” 我想反驳他,过不去的,这是我第一次碰见爱情。 可惜,明明是对的人,偏相遇在错的时空里,就算我不甘愿爱情成为一场幻灭,又能怎么办?任我有再多的小聪明,也解决不了自己的困境。 “放心,时间终会过去,痛苦也会慢慢变淡。”他说。 是这样吗?可是我把自己弄得太狼狈,我明白爱已超载,清楚自己爱得失去姿态,想高高在上,睥睨俗世红尘,谁知道,最终竟是沉沦。 我吸吸鼻子,拿他上好的绸衣当面纸,把脸揉得红咚咚,像对自己发誓似地,高举五指道:“我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好起来。” “对,你笨,但是你很勇敢。”他掏出帕子,轻轻压着我的眼皮,把泪水吸干。 “哪有人用这种话在安慰别人?” “你说的,创意很重要。”揽住我的肩膀,他和我并靠在床上,抓住我的手,为我把脉。“身体还是很糟?御医开的药,有没有在喝?” “有。橘儿每天都帮我熬药。” “总算还有一个有良心的。知不知道九弟那天回去,着实发了一场大脾气?” “暴躁家伙,转告他,那么爱发飙,会提早得高血压、心脏病,有时间多喝些青草茶降降火气。”我企图让自己看起来不伤心。 “他是为你不平,他说你回章家,没有得到好的待遇。” “想太多,没一脚被踢出门就很不错了。” “也对,二哥是你的姊夫,对付自己的家人,是你太白目。”他推推我的额头。 连自目都学起来了,花美男有很好的学习能力,他是那种照单全收的人,和阿朔不一样,阿朔是追根究底型。 “听说我二姊在圈禁园子里过得很凄惨。”那些妻妻妾妾都对她发脾气,连禹和王也不给她好脸色。 “不过章大人是禹和王的人,许多亲近二哥的官员都遭株连了,贬官、去职的一大堆,章大人能全身而退,你占了很大的功劳。” “谁会想到那个?怨恨自然是比感恩更容易些。” “这话很苛薄。” “没办法,我小心眼嘛!” “不过……幼沂,你听过那些话,对不对?” “哪些话?”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我一头雾水。 “以民为本,视百姓如子,处处以百姓所需做出发点,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家要千秋万载,必得百姓相助。这是四弟讲过的,你变了个说法,讲给父皇听。” 我沉默。那也得皇帝同感,不然他不会赏我黄金百两,那么重的赏赐代表什么,我不会不懂。 “大笨蛋,明明不想阿朔当太子却又帮他。” 所以才会把自己逼进墙角啊。“我要阿朔得到他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你。” “抱歉,就这点不能让他称心如意。”我总是在强撑,这种个性很不讨喜,我懂。 “如果你愿意放弃理想中的一夫一妻,你和四弟之间还是有希望的。” 没有了,在我选择皇后娘娘的方案二之后,就切断所有希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三爷坚持从太子争夺战中退出,九爷坚持当英雄,我坚持男人从一而终。我没勉强三爷放手坚持,三爷怎能勉强我的坚持?” 他盯住我,好半晌,摇头。“好吧,只要你高兴,爱怎么固执都随你。” 这就是矛盾处了,明知道做了会不开心,却还是非做不可。人都说别的物种是怪物,却不知道,真正的怪物住在自己心里。 “三爷,我没见过端裕王,他是个怎样的人?” “你想为四弟动端裕王?”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只是想不出来,磊落英明的皇帝,怎会生出猥琐奸逆?” “在你心底,端裕王是怎样的人?”他好笑问。 怎样的人啊?远在边关还能煽动禹和王、左右朝廷大臣的男人,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心计深、城府重、阴险狡滑的人物。” “这是你的认知?” “不对吗?” 他摇头。“不对。”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大善人,如果你看到我会流口水,见到他,你就会扑上去,把阿朔忘在一边。” “真的假的?”很难想象,有这种儿子,皇帝怎么舍得把他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真的,如果你今天进宫就会看见他,他这次特地回宫,是为了要送四弟大礼,恭贺四弟喜获娇妻和登上太子之位。” “他还会对阿朔出手吗?” “会。” “这么笃定?说不定姊夫的失利会让他看清楚,大势底定。” “哪来的大势底定?父皇正值盛年,边疆战事仍连年发生,四弟是目前朝中少数可以带兵的将军,只要有战争就有变量,即使当上太子,四弟的皇帝之路仍岌岌可危。” “还说我笨,只有笨到无药可救的人,才会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做。” “但只要有机会,你就会想尽办法帮他,对不对?” 还有机会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臆测。 我们谈了好久,他成功转移我的悲哀,中午,他还留在这里和我一起享用粗茶淡饭。我这才知道,是阿朔拜托他来这里陪我的,他不要在自己大婚的日子里,留我一个人孤伶伶。 花美男走了以后,我呆呆坐在屋里,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等阿朔吗?怎么可能,今天他是男主角,哪能偷跑!何况美女在身边,哪个男人逃得了? 然后,黄昏将至,太阳仍然热烈之时,皇帝的密旨到了,我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我在等一个结束,等我和阿朔、后宫生活、众皇子之间的结束。 ※※※※※※ 爹爹和大娘出现在小别院时,橘儿吓一大跳。 密旨的内容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皇后的动作这么快,我才托了话,嫁妆文书就全数装上车,要我即刻动身,前往南国。 皇后猜到我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了吧?她早把该交办的东西交办好,就等我点头。 “幼沂,天大的喜事啊!皇上封你为凊沂公主,要派你到南国和亲。”大娘一进屋就拉着我说话。 “是。”我靠躺在床上,没有梳妆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太好了,咱们章家终于也出了个公主。只不过老爷啊,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会只有一封密旨草草交代了事?上回芮仪公主远嫁吐番,那排场可风光的呢!”大娘喜孜孜道。 “大概是怕中途有什么变量。”爹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也知道了。在宫里,没什么藏得住的消息吧? “先不管这个,幼沂,你快起来,娘帮你梳妆打扮,宫里派来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她将手里捧着的梳妆镜放在桌上。 真有效率,就这么急着在阿朔大婚这天把我送走?我嘴边扬起一抹嘲讽。 我猜,等到我进到南国之后,和亲的事才会被公布吧!到时,就算阿朔、三爷、九爷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也好,皇后娘娘的作法只不过让事情更简单些。 我没反对,任大娘在我头上、脸上涂涂抹抹,任橘儿拿着宫里送来的喜服在我身上比划,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沉默着。偶尔,视线接触到爹爹,却无从分辨他眼底透露出来的讯息。 有不舍吗?一个女儿将要远嫁,或许终生都再见面不得,他会不会有些许的心疼?或者,他的子女太多,多得不在乎谁去谁留。 回过神时,我已经打扮停当,而橘儿也是一身喜气,大娘牵起我的手,慢慢走出屋子。 出门,我看见在换衣服时退出屋子的爹爹,忍不住再多看他一眼。脚步停顿,踟蹰一会儿,我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 “爹爹,幼沂要远行了,有些心底话,不得不对爹爹说。” “说吧,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会帮你完成。” “不是为幼沂,是为爹爹。爹,朝中大势已定,您不要卷入党派斗争当中,只要一心对皇上、对朝廷尽忠,必能为章家谋福。眼前,权朔王已接任太子,未来或者还会有人掀起风波,企图改变局面,但皇帝心意已定,旁人未必能成大气候,此时此刻,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他静看我,大概没想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儿居然会对他说这种话。 片刻,他点头,拍拍我的手。“沂儿不必担心,经历过这次,爹爹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幼沂拜别爹爹。”说着,我屈膝就要跪下。 他扶着我,不让我跪下。“如今你是凊沂公主,万万不可行此大礼。” 我没有勉强,只是向爹爹和大娘深深一揖,为那个不知道流落到哪里的章幼沂感激爹娘的养育。 不回头了,我在橘儿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小别院。 一名穿着戎装的小将迎到我面前。“末将康卫庭将护送公主到南国。” “知道了,起程吧。”我瞄一眼长长的队伍,十几车的嫁妆,也不算寒酸了。 坐入马车前,我往宫廷方向望去,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红色的城门上,这个时候,晚宴将要开始了吧。马车的帘子放下,挡住了我与京城的最后联系。马蹄声、车轮在砖瓦道上压出的噜噜声,喧嚣的人声,统统被挡在帘子外,我在帘里面,静静回想过去的一切── “万艳同杯?千红一窟?那是什么茶?”他皱起眉头问。 “万种花瓣酿的酒叫做……”我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万艳同悲”,“千片红色花瓣焙成茶叫……”我又写下“千红一哭”。 他看着我,笑容扩大,深深的酒窝冒出来。“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到你手里,就带上悲哀?” “你好,花可不好,百花怒放是为了结子成果,繁衍后代,可不是让一群有金杯银杯的人折下来同欢。” 那是六爷,我碰到的第一个皇子,我以为会建立交情的人物,却硬是让皇后的专断,断了我们可能发展的关系。 “姑娘。” “叫我章幼沂。”我下意识反应。 “好,章幼沂,你的口水快流下来了。”他笑着提醒。 猛然清醒,吞回口水,我极力装出端庄贞贤模样。 “食色性也,我的口水会让你自尊心大伤吗?”我反问。 “为什么我要自尊心大伤?” “我夸奖你的美貌,就和你夸奖我孔武有力一样,多少伤人心。” 他听完,仰头大笑。“有意思。” “这是赞美?”我偏了头问。 “不是吗?”他反问。 “我以为美丽聪慧、知书达礼,才是赞美。” “如果我夸奖你美丽,你不会觉得被讽刺的话,好,章姑娘,你很美丽。” 那是花美男,一个机智、敏锐的男子,我们的十年之约,在帘子放下同时,散了。 还有架纸桥的九爷、十二爷,有最爱的阿朔和老被我搞得鸡飞狗跳的小扇子……小喜的眼泪、小福的忧心忡忡、小禄子的古怪、小寿子的古怪……永别了,这一场离散,散了我们有过的交集。紧紧握住阿朔送给我的玉佩,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放在箱笼里的信? 大约在下一次想起我的时候吧!他会打开我托给他的回家车票,会发现我在里面抄了王力宏的“落叶归根”,发现我把心一并……为他留下。 举头望无尽灰云,那季节叫做寂寞;背包塞满了家用,路就这样开始走。 日不见太阳的暖,夜不见月光的蓝;不得不选择寒冷的开始,留下只拥有遗憾。 命运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逻辑,谁都无法揭谜底。 远离家乡,不胜欷歔,幻化成秋夜,而我却像落叶归根,坠在你心间。 几分忧郁,几分孤单,都心甘情愿,我的爱像落叶归根,家唯独在你身边。 亲爱的阿朔: 不回家了,因为从我像落叶归根坠在你心间那刻,我的家就注定在你身边。 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过遵守自然的逻辑,即使无人可以解出谜底,即使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逆溯光阴回到过去,即使忧郁孤单……爱上你,我都心甘情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