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的秘密》 埃及行花絮 千寻 我总是不自觉地在小说里开韩国人的玩笑,虽然我热爱泡菜火锅、热爱韩剧,我对韩国人无半点恶意。 今年九月八日,从埃及回台湾的飞机上。飞机是这样飞的,先从开罗飞往杜拜,旅客不下机,等清洁人员整理好机位后,让从杜拜起飞的旅客登机,一起飞往新加坡,然后换机,从新加坡飞往台湾。 因此开罗到杜拜这段,人很少,运气好的话,一个人可以占三个位置,直接给它躺平。飞机停在杜拜时,领队一直告诉我们,“我们搭乘的新加坡航空,是搭机率最高的航空公司,一定是满座的。”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心怀希望,希望身旁的位置没人坐。因此每次有旅客上机,我就开始在嘴里唱歌念咒语,“不要来、不要来,这里没人坐……”当然,和我同样举动的团员多得是。 第一波旅客上来,咦?没事,身边位置还是空的;第二波人上来,没事,位置还在;第三波……当我们怀疑机长为什么还不关机门时,一团韩国旅客登机了,特别的是,那一团都是年轻男女,女孩子清一色是离子夹烫过的直长发,脸上有着浓浓的粉妆,而手上大包小包都是杜拜机场买来的战利品。 我们这团有很多未婚男子,一看到韩国女孩,就开始发疯了,“不要来”的咒语改成“快来、快来……”然后一有美女坐下,就有人用中文交谈,“啊,你爽死了……”“呵呵,旅途……愉快……”那个愉快带着很浓的暧昧色彩。 这时,一个目测体重约一百二十公斤的年轻韩国男人来了,他看了看我的位置,天呐,我坐在三个一排的座位,左手边是身高一八五的高个子男孩,右手边若再让他坐下去,我就要被夹成肉干了,于是我赶紧客气地指指我的先生,用英文问:“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 我先生的位置也在中间,不靠窗、不靠走道,要是善于拒绝的欧美人,会直接告诉你no!但韩国大男孩竟然同意了! 我太高兴了,连连对他道谢。 这时,同团的那些大男生开始接话了。“韩国人实在太好了,以后要多吃韩国泡菜、支持韩剧。” 另外一个说:“太好了,以后他们打假球,我们装做没看到。” 我说:“从现在开始,孔子算他们的、李白算他们的、筷子、豆腐通通是他们发明的。” “什么?慷慨一点,姚明归他们,韩国是王建民的祖藉地。” “那钓鱼台咧,要不要顺便送过去?” “区区钓鱼台算什么,政府直接宣布,人民币、台币兑韩元,一比一……” 大家越说越乐,在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我们的埃及行。 楔子 会注意到那个女孩,没有其它原因,就是因为她很美丽。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睫毛既长且翘,可以清楚发现那样的效果并不是出自彩妆产品,而是天生丽质。 不光他,许多人也注意到这位美女,只不过她冷冷的表情写了生人勿近,不愿被拒绝的男人,自动闪一边。 费亦樊从海里上来,抱着冲浪板,看一眼手上的防水腕表,发现那女孩坐在沙滩上已经超过两个小时。 她很白,白得不像热爱阳光的女孩,但不爱阳光的女生竟呆呆地坐在沙滩上看海,一动不动。 她肯定没擦防晒油,因为手臂已被太阳吻出红色痕迹。她的头发绑得很整齐,薄薄的刘海被风一吹,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忍不住再次赞美她的容貌,她是那种美到会让男人一见钟情的女生,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子、红艳的嘴唇、白皙无瑕的脸庞,让人想一看再看。 她不高,但应该有一百六十公分,身材匀称,细细的手臂圈着双膝,手腕戴着一条串着琉璃珠的绳炼,应该是在垦丁大街上买的,身上穿着红红绿绿的鲜色长版t,下面是一件白色的七分裤,七分裤让她的双腿看起来更加修长,脚上则套着白线编织的凉鞋,青春、姣美。 “mic,我们要回饭店了,你要不要一起?”同事过来拍拍他的肩。 他露出迷人的酒窝,笑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就走。” 两个女同事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晚上一起去看钢管秀?”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手机联络?” “好,手机联络。”他同意。 同事们朝他挥挥手,加入另一群人,离开南湾。 他叫mic,二十三岁的大男生,是中英混血儿,家住在英国。 严格来讲,他不是那种帅到会让女生尖叫的男人,但他有种独特韵味,一种带着浪漫情愫的味道。他的眼珠子是蓝色的,说话的时候眼尾会微微往上翘,旁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被他的蓝眼睛吸引。 有很多同事对他说:“你的眼睛有魔力,会让我不由自主想靠近。” 他总是莞尔回答,“幸好,迷住你的是我的蓝眼睛,不是蓝胡子,不然你就要为自己的生命担忧了。” 他是个幽默风趣的男人,和多数人对英国人的刻板印象有出入,也许和他骨子里那点中国血统有关系吧。 mic很高,至少有一八五,身材超棒,手臂上有二头肌,肚子上那六块肌肉也可以拿出来当展示品。他从小就练健身,练出好看的肌肉纹理,而现在,他穿着黑色背心,强壮的手臂让女人垂涎三尺。 上司在录用他时,曾经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你从哈佛毕业后,为什么不回英国工作?” 他似真似假的回答,“因为我有一个巫婆母亲,只要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就会被严密监控,但我是个热爱自由的男性,无法忍受动弹不得的窘境。” 对,他会使用成语,他的中文功力来自于控制欲很强的母亲,因为她,让他培养出良好的中文能力。由此可证,父母亲的控制欲也不见得全然不好。 也有人这样问他,“你的学历这么好,为什么不去找一份优渥的好工作,宁愿窝在我们的补习班里教英文?” 这时,他会揉揉鼻子说:“我得先拿别人家的小孩做试验,确定自己没有强烈的控制欲,才敢结婚生小孩。”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总之他就是出现在台湾、在北部、在一个连锁补习班里。 他勤奋又认真,上的课是其它老师的两三倍,是家长心目中的名师……也许,这和他师奶杀手的名号多少有点关系。 他不喜欢被拒绝,但女孩美丽的脸庞促使了他勇往直前,走到女孩身边,不经同意就坐下来,不经同意就开口。 “妳是画家还是摄影师?” 她侧过头,淡淡说:“我不是,但我希望自己是尼罗河女儿。” 只要投身尼罗河,便会走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曼菲士呵……一个爱她的男人在沙漠那端,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的问题怪,她的回答更怪,不过怪异是现代男女的共通特性,这没什么,真的,他还曾在高雄捷运站里看见几个男大学生在那里演“痞子英雄”。 “我以为只有画家还是摄影师才会对大海观察入微,原来尼罗河女儿也会。” 他显然没看过这部日本漫画,不晓得她口里的女生被许多优秀男人深爱着,而她,希望有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出现在身旁。 所以她耸肩,没回答。 他进一步解释。“妳已经看了两个小时的大海。” 缓缓摇头,她开口,“你弄错了,我不是看了两个小时的大海,而是在思考,如果在大海里泡两个小时才被救上岸,会不会肿得面目全非?” “会。”他回答得笃定。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他有经验? “我见过掉进海里淹死的人。”他回答得诚恳认真。 “所以真的很肿?”她的眉头拉近。 “我碰到的那个死人比较倒霉。” “怎么说?”她扬起眉,一上一下的眉让人看得心雀跃。 “他被水淹过以后,还被大鱼当成食物,所以他的左半边身体浮肿溃烂,但右半边坑坑巴巴,因此除了肿,还面目全非。”他兴致勃勃地解释。 “哦。”她鼓起嘴巴,慢慢点头。 “妳想跳海自杀吗?” 他很想把她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刘海用发夹固定起来,那么美丽的女生,不应该让刘海挡去半张秀丽的脸庞。 “对。” “为什么?” “因为跳楼或烧炭自杀,会让房地产降价,而我的房东吝啬又阴险,要是惹他生气的话,他一定会趁人不注意,跑去把坟墓挖开,把我拖到马路上鞭尸,以儆效尤。”她说话表情很丰富,当然,更丰富的是她那两道上上下下动不停的眉。 而他是个没良心的男人,听见一个女人为自杀做的考虑,不但没有出现同情心,还前俯后仰地笑得很大声。 她觑他一眼,不介意地撇撇嘴。反正这是个冷漠的社会,他没赞助她一瓶安眠药,已经够有良心。 笑完他才问:“妳为什么想自杀?” “和我交往五年的男生抛弃我。” 她和“那个男生”从国中就认识,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一百次将来要娶她,没想到才高中毕业,誓言转眼成屁。 因为如此,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只想用“那个男生”带过。 “你们之间出现第三者?”这是时代问题,谁都避免不了,每段爱情的结束都是源自于有更好的恋人出现。 “对。” “那就没办法了,谁教对方条件比妳优。”别以为封建时代男女之间才看条件,二十一世纪的男女,更是把身家条件摆在最前线。 “错,那个女的比我老、比我丑、比我胖、比我矮、脾气比我更暴躁。”她一口气举出对方五大缺点。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选择那个女的,放弃和他交往五年的漂亮女生?” 这是他第一次夸她,本以为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因为不能对萍水相逢有过多期待,但……他估计错误。 “那个男人有‘深度’,他不看女人肤浅的表相外貌。” “有深度的男人不好吗?”现在这种男人少了,多数男人都是视觉型野兽,他也是,否则现在不会坐在她身边。 “他看的是女人口袋的‘深度’,那个女的,存款比我多、身家比我厚。” 他再次笑开。他以为自己是幽默达人,没想到她连自杀这么严肃的事,都能讲得让身旁的人弯腰大笑。 “怎么办呢?妳本来已经不够‘深度’,跳下去之后,连肤浅的表面都没了,不是很亏?” “是很亏,但士可杀不可辱。”她说得决然,彷佛化身成即将上战场,雄赳赳气昂昂的铁甲武士。 “换句话说,跳进海里,妳才觉得不被侮辱?” 如果原来她还没觉得被侮辱到,他这句话,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让她感觉被严重侮辱了。 她转过头怒瞪他,他却只注意到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水水的,像泡在蜜汁里的龙眼籽。 直到察觉她的怒气益发高涨,他才摊摊手让步,“对不起,我说错话,给个建议吧,要怎样妳才会放弃跳海的念头?” 她别开眼,拉直眉毛,刻意使他难堪,谁教他先侮辱她。 “建议吗?好啊,你娶我,我就不跳海。” 说完,她等着他的反应,打算在他吓到眼珠子快掉下来时,挂起轻蔑表情,嘲笑说:没那个本事,就别装好人。 但他的眼睛直径没加大,蓝蓝的眼睛还是维持一贯荣辱不惊的平和模样。 “为什么希望我娶妳?” 他淡然的态度让她的“预计话语”缩回喉咙里,只好换上另外一句,“因为我要气死他。” “为什么嫁给我会气死他?妳怀孕了,想把他的儿子挂在我名下?” 她轻哼一声,“他要是敢碰我还抛弃我,我根本不会坐在这里考虑怎么自杀。” “妳会怎样?” “我会直接拿刀子冲到那个女人家里,把他砍成七、八十块,方便熬汤。”她恨恨道。 这回,他放肆大笑了,笑得乐不可支,好像她带给他的笑料足以登上金氏纪录。 他笑得她发火,捏紧小拳头,正准备对准他带着性感胡碴的下巴挥—— 可下一秒,他竟然说:“好,我娶妳。” 这下子把眼睛直径加大的人不是他,而是她。捏紧的拳头松开,拉成直线的眉毛弯回来,她傻傻地发问:“为……为什么?” “因为妳要气死前男友,而我……我打算气死我妈。” 站在白色小屋前,她歪了歪头,那个角度刚好靠在他的肩膀。 原来台北还可以找到这种房子哦,不是大楼、不是公寓、不是透天豪宅,这种房子应该盖在南部乡下吧? 不是说台北寸土寸金、房价年年飙涨吗?不是说人人都被锁在小小的公寓里,把心锁窄了吗?他不会是邓不利多的传人吧?魔杖一指,就在两间屋子中间硬是用魔法变出一块空地,盖了一间小小的浪漫屋子? 屋子只有两层楼,地坪五十左右,建筑物占地约二十坪,剩下的土地全拿来种花。一整畦的孤挺花在阳光下挺立,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在屋子左方遮蔽出一块浓荫。 她仰头看看新任丈夫,眉头皱得很紧。“你很有钱吗?” “不算有钱吧,但生活还过得去。”他顿了顿后回答。 “你每个月薪水有多少?”她扳动手指头,开始计算一个小家庭的基本开销,在计算时眉头忽上忽下,跳个不停。 “三、四万跑不掉。” 才三、四万啊,加上她的,了不起六、七万块,这样的薪资在台北只能确保两个人不饿死,他们这种穷光蛋夫妻不能生小孩,因为付不起保母费,并且损失不起任何一份薪水。 “所以这个房子是租的?” “不对,是买的。”说完,他自信一笑。 “还在付房贷喽?”三四万块怎么付得起房贷?早晚房子会被银行拍卖。她的眉头锁得更紧。 “对,还在付房贷。”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她的眉毛,不但喜欢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更喜欢她那对活泼眉毛。 “所以要继续付上……两辈子?”眉毛往下掉、眼角往下掉,连肩膀都敌不过房贷压力和地心引力的双重摧残。 好可怜哦,刚结婚就成了房贷族,从此饭吃五分饱、衣穿三分暖,要省吃俭用才能在几十年后,让这栋房子不受银行的恐吓威胁。 “没那么严重,再两年七个月就还完了。” 只要再两年七个月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所以他是中了乐透,才能一次缴一大笔头期款?她的眉毛缓和下来,弯弯地弯出两条细柳。 “那你有全民健保吗?” “我是合法劳工,当然有。”只不过是全民健保,他却说得好像他拥有国际精算师证照,屌到让人很想摔盘子。 她点头,继续追问。 没办法,谁让她对新老公的认识除了长得很帅、是混血儿之外,一无所知?“除了健保,你有其它保险吗?” “妳打算这样一路问下去?”他阻止她的问题。 “不可以吗?结婚是很现实的。” 没错,从垦丁回来之后,他们就去办理结婚登记,在户政事务所里,彼此才晓得对方的名字——他的中文名字叫做费亦樊,而她的名字叫做李若薇,他二十三岁,而她十九,刚刚成年不久。 其实他也有问题想问她,比方除了抛弃她的前男友之外,她有没有别的亲人?结婚这种事,是不是该先跟家人报备?他也想问需不需要赚钱供她付学费,或者她有在打工赚钱…… 但他认为,刚结婚不应该问太现实的问题,否则十对男女会有九对半想要走回户政事务所办离婚。他无心创下“台湾结婚时数最短的夫妻”这类纪录,所以闭上嘴巴,搭捷运去她的租屋处,把她不多的行李搬回来。 没想到,他不想创造的纪录,身边的小妻子却很有缔造的欲望。 “妳的现实问题会把新婚的浪漫情绪扫进太平洋里。” 她认真思考他的话。 有道理,往后日子已经够难过了,要是在结婚第一天就把为数稀少的浪漫丢掉,等八十岁时再回想,她会搞不清楚没事干么要结婚,毕竟光是为了气死某些人而结婚……实在不是好借口。 “好吧,我不问了,你来问。”她妥协。 经验丰富的人士说,成功的婚姻必须建立在妥协上面,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至于婚姻破裂。 所以……她闭上圆圆的右眼,眉毛一眼高、一眼低,转身面向他。 他不懂她的怪表情,但还是开口问:“妳喜欢我家吗?” “非常非常喜欢。”如果房贷全部缴清,她的喜欢会以倍数方式天天成长。 “妳后悔和我结婚吗?” “不后悔,如果你明天肯和我去前男友工作的冰店吃冰的话。”她狡黠道。 “妳前男友是卖冰的?” “不,他的现任女友开冰店。”重点是人家没有房贷压力,而且存款簿里的金额多到可以让前男友蒙上眼睛,对她的肥胖和粗鄙视而不见。 “妳要去炫耀妳的新老公?” “对,所以……你有昂贵的西装吗?” “只有一套。” “一套就够了。穿上它,我会告诉他们,你是英国的贵族,在英国有两座大庄园,你念哈佛毕业,身价有几百亿英磅。” 她骄傲地翘翘嘴巴,他的脸上则出现两分尴尬,好像有乌鸦嘎嘎嘎的从他额际飞过去。 这个女孩……该不会会通灵…… 她望向他,了然的拍拍他的肩膀。“不必用那种怪模怪样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你很穷,但是我知道就够了,让别人误认无所谓。” 误认和说谎……两者间的距离大约是,北极到南极。 “说吧,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他想半天后,礼貌问:“我们要去哪里度蜜月?” 突地,她那只为妥协而闭上的右眼猛然张开。妥协,拜拜! 她拉起行李箱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说:“等你的薪水升到五、六万一个月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到淡水度蜜月。” 她从他手里抽过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里。 他愣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半晌,靠在篱笆上大笑不只,又是那种前俯后仰的捧腹笑法。 他最痛恨现实势利的女人,却偏偏娶了个爱算钱的……呵呵,老天爷一定在惩罚他不孝顺。 第一章 费亦樊去世一个月。 李若薇坐在屋前的小台阶,散乱纠结的头发覆在额前,红红的眼睛看得出来已经哭过无数回,她的衣服和她的头发一样凌乱,不知道已经几天没换洗。 走进她家,会发现屋子比她的衣服头发更脏乱,餐盘已经堆到清洗台外,烘碗机里找不到半个干净碗盘,衣服四处扔,分不清哪些是肮脏的、哪些还算干净,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垃圾桶飘散出异味,擦拭过的卫生纸随处可见…… 事实上,最乱的不是她的头发、衣服或屋子,最乱的是她的心,乱烘烘一片,就是要动手整理,也找不到头绪。 五十三天了,从他上飞机回去英国到现在,整整五十三天,她失去她的老公,整颗心像被什么刨过,像把最重要的那个人从她心上挖走似的,痛得她哑口。 自从发现自己爱上费亦樊那刻起,她就常问他,“你会不会抛弃我?” 因为她知道他们之间虽没有和前男友一样,有长长的五年,但她已经离不开他,如果再有个老女人蹦出来想包养他,她会毫不犹豫地丢炸弹、泼汽油,用尽最可怕的方式报复那头老牛。 她爱他,很爱、超爱、非常爱,爱到想过如果世界真的有灵魂轮回,她要订下他下一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几百回,不准任何女人插队,如果因此得罪月老的控制欲,她只会saysorry,但不会低头妥协。 可是,她见不到他已经五十三天。 好想他,她把全部的力气通通拿来想他,想到没办法上班、没办法工作、没办法从台阶上站起来。 事情怎么发生的?哦,记起来了,最早是发现他脑袋里面长一颗东西,然后检查再检查,查出那颗东西是个定时炸弹,不能不除去,于是他的父亲愿意负担他的医药费,但重点是他必须回到英国就诊。 他回去了、脑科权威看诊了、他进开刀房了,但……他再也出不来…… 不是说那个医生很强?不是说他有本事将成功率拉到两倍半?不是说只要回到英国,就会出现奇迹? 怎么可以,名医怎么可以让她的老公死在手术房里? 之前,有一个陌生男人用听起来很怪的英国口音打电话来对她说:“我们已经永远失去mic了。” 接下来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说亦樊对她的关怀、说亦樊对她的放不开、说亦樊很抱歉……可,她才要抱歉,因为她再也无法响应。她昏倒了,昏在电话机旁。 她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醒的,只记得后脑那个包包好痛哦,痛到看见话筒掉在地上,她连捡起来的欲望都没有。 之后,她就像现在这样,白天靠在门边,傻傻坐着,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从路的那一端走向自己,笑咪咪地提着她最爱、他最怕的臭豆腐说:“老婆,老公又为妳牺牲一次。” 可是她等了三十天,等不到他的笑脸,也等不到臭豆腐。 每天她就这样靠着、胡思乱想着,想过去、想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得心酸心碎,想得柔肠寸断。 手机响了,她下意识接起,来不及开口,电话那头就先传来哇啦哇啦的喊叫声音,那是她的同事,餐厅里一起端盘子的同事。 “若薇,妳什么时候才要销假上班?老板已经抓狂了啦!” 谁还有力气上班?她连眼泪都干涸了啊。 “我老公死了。”她冷冷地陈述事实。 “我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一个月了,妳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电话那头的女孩翻了翻白眼。每天都有人死老公,谁像她这样要死不活! “我的老公死了。”她重复同样的话,脸转向那一畦失去生命力的孤挺花。 “我很同情妳,但老板说如果妳再不出现,就要把妳的工作让给别人。” “我的老公死了。” 她的老公死了,她活泼好动的眉毛也死了,她像死水一滩,无法动弹。 “死了就死了,难不成妳下半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妳就那么喜欢……” 李若薇没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只是再一次重复。“我的老公死了。” 手机挂上,她明白这一挂,自己便失去工作,但能怎么办呢?她老公死了,她哪里还有办法工作? 背重新靠回栏杆,仰着脸,任风吹乱她的刘海。 远处好像……有人?她瞇起眼。 她记得,黄昏时分他会从路的那端走过来,夕阳在他背后追赶,将他的影子长长投射在马路中央,这时候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把手挡在额头上方,才能勉强看清楚,而现在有个男人骑着摩托车,朝她过来。 是他吗?买了新车啊,这样最好,下次叫他骑车带她去兜风…… “小姐,妳的信。”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对她喊了三次,李若薇才回过神。 她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篱笆边,接过信。 谁会写信给她呢?现在谁还写信啊,有电话啊……低头,当她看见熟悉的笔迹,顿时泪如泉涌。 亲爱的老婆: 想不想我?我猜,一定很想,想得成天掉眼泪、流鼻水,想得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继续生活,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的错。 当妳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人世间。如果我的堂弟够负责任,妳应该在我死后第三十天接到信,有了信,就不哭了,好不好? 剩下五天就要进手术房,布朗医生开的药让我每天都昏昏欲睡,父亲在强颜欢笑,母亲常背着我流泪,因此我猜,手术成功机率一定没有医生表现出来的这样乐观,所以我必须做点安排,对妳,也对我的父母亲。 我的小蔷薇,妳还好吗?这是我最想问的一句,虽然明知道妳不好,我也帮不了妳,但还是想知道妳好不好。 我们结婚一年三个月,妳常问我,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妳?我总是红着脸笑笑,不回答。妳气坏了,甚至还擅自做出结论说: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上我。甚至扳起手指头告诉我,“不公平,我在结婚后的第二个星期三爱上你,我只花九天就爱上你,你却到现在都不爱我,我好气、好冤哦!” 傻瓜,什么好冤,如果不爱妳,为什么不把妳抱在怀里便无法入睡?如果不爱妳,为什么光是望着妳,我就会笑不停?如果不爱妳,怎么会时刻都在想妳,想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 我当然爱妳,在海边初识时就爱上了,我对妳,是一见钟情。 我从不对女人主动搭讪,只有女人对我搭讪的份,我会坐到妳身边,用一句很烂的“妳是画家还是摄影师?”做开场白,并不是耍酷,而是因为我真的不会搭讪。 所以那天,我说:“好,我娶妳。”并不是一时头昏,而是因为,妳用惊人的速度,将自己种在我心田。 是的,种妳入心。 从前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总觉得女人和男人不过是一段感觉而已,谁想得到我会爱上妳,爱得不甘心分离? 同事说:有时候神会从我们身边带走一些东西,来提醒我们不可以过度骄傲得意,因此这阵子我时常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里表现得太骄傲得意、哪里做得不符合神的心意,不然,为什么祂要将妳我隔离? 我反省半天,只反省出一个结论——妳没得意、我没骄傲,错在老天,祂太嫉妒我们。 告诉妳一个秘密,我害怕打针(不准笑,也不准说怕打针的男人不够man),每次护士推着车子进来时,我都吓得双脚在棉被底下发抖,后来我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害怕,知道是什么方法吗? 那个方法是想妳、想妳、再想妳。 我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为洁癖老公将家里打扫干净,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替我的百合花浇浇水?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为我烤一玻璃瓶的饼干和面包?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继续用她的热情迎向未来? 妳有吗,我的小蔷薇? 如果妳被我的死讯弄得心神大乱;如果妳因为失去我,再也提不起兴致照顾我们的家;如果妳连怎么笑、怎么开心生活都忘记,我会很担心、很担心。 我明白妳很辛苦,虽然不忍心叨念妳,但妳这样子真的不行。乖老婆,听老公的话好吗?提起精神,别赖在阶梯上一动也不动。先卷起袖子,替我帮百合花浇浇水,对了,不可以一次浇太多哦,会把它给淹死,如果妳已经好一阵子没施肥,顺便帮它洒点肥料吧。 整理好花圃就进屋里,把垃圾清一清、桌椅擦干净之后再拖地,小心哦,不要把我画的蔷薇也擦掉。 如果有空的话,就找旧报纸将窗户擦一擦。对了,得换新床单,换过年我们去大卖场买的那床鹅黄色上面有画兰花的好了。抽屉里面有一瓶花露水,洗完浴室后,妳可以用来洒几滴。 家里整理好了以后,就去洗个香喷喷的澡,用我最喜欢的玫瑰沐浴乳,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玫瑰香。 洗好后,换上那套皮诺丘睡衣,这次我允许妳穿我那套,但是……千万记得,裤脚一定要先折几折,免得太长踩到,摔跤可不好玩。 换上睡衣后,还有力气的话,就到厨房为自己煮点面或是下几颗水饺,把肚子填饱饱,才会睡得更舒服,但如果累到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那就不勉强,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也许今晚我会造访妳的梦境,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东京迪斯尼,虽然那里的幸福甜蜜只是伪装出来的美景,但,只要妳开心,即便是虚幻或伪装都没关系。 爱妳的老公 * 只要她整理好家里、换上皮诺丘睡衣,他们就可以到东京迪斯尼? 这个指令让李若薇像装了电动马达似的跳起来,先把信折好迭好,收进房间抽屉,然后绕进厨房里套上塑料手套,再跑回院子,打开水龙头,帮缺水很久的孤挺花浇水施肥。 她一面浇水、一面掉眼泪,还忙着低声埋怨,“笨蛋老公,都教了这么多次还叫它百合花,明明就不是,它是孤挺花嘛。” 她浇花、整理垃圾、擦拭桌椅櫉柜窗户;她拖地洗浴室、清理衣服;她换床单、洗碗盘,把家里每个细小部份都清理到符合丈夫的洁癖标准,最后也没忘记从抽屉里找出老奶奶时代用的花露水,在浴室和房间的每个角落洒几滴。 然后,她拿起丈夫的皮诺丘睡衣,走进浴室里。 十分钟之后,她回到床上,回到那张他们在上面翻滚过无数次的床铺上。他猜对了,她累到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闭上眼睛,她彷佛闻到他的气息,于是低声喃语,“老公,我准备好了,你可以回来造访我的梦境,我们一起去东京迪斯尼……” 她喜欢他的客厅,一组白色沙发,一架直立式钢琴,简单一株阳光黄金葛,他让客厅有了异国风情。她以为有这样的客厅就太让人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还有一个梦幻到让人想翩翩起舞的厨房。 厨房竟然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厨具、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冰箱。餐桌很小,摆在落地窗旁,窗户外面就是那棵大树,大树的绿荫映入窗子,光看就觉得清凉。 餐桌上有一个水晶盘子,盘子里面放了两颗苹果和一串葡萄,红色、紫色的果子将白色的厨房点缀得生意盎然。他很穷,但是很懂生活品味。 二楼是个更大的惊喜,没有隔间,除了干净整齐的大浴室外,就是卧房了。卧房是全系列的象牙白系统家具,衣柜、桌椅、梳妆台、床、书架,简单俐落,唯一的装饰品是墙壁上那幅画,很明显,画的是院子里的孤挺花。 费亦樊从衣柜里拿出休闲服,对她说:“衣柜我已经空出来了,你把自己的行李整理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这点,她更喜欢。 “好。” 进浴室前,他又转过身,叮嘱一句,“不要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点头。怎么会拘束呢?他是那样亲切的男人。 行李不多,李若薇只花十五分钟就整理好了。她把自己稀少的保养品摆在梳妆台上,将衣裤摆进他的衣柜里,然后下楼,把父亲的照片放在钢琴上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就是直觉爸爸的照片应该摆在钢琴上面。是音乐的关系吧?爱音乐的爸爸,就该和钢琴在一起。 要是理性出头,她大概会说:“老外先生,你连房贷都没缴完,怎么可以任性地把钱拿去买钢琴?” 但……那是一架钢琴呢,一架可以发出悦耳音乐的钢琴,她从小到大梦想了几十年的钢琴耶!不过是结个婚,怎么会才踏进门就完成她的梦想?费亦樊一定是老天爷同情她,送给她的救赎。 掀开琴盖,她坐下来,用单指弹着爸爸最爱的那首歌曲。 mi re sol sol re re si sol mi si do re mi sol do si do si…… “你会弹琴?”费亦樊洗完澡,一身清爽的走到她身边,坐在钢琴椅上,揽住她的腰。 这是很突兀的动作,毕竟就算签字成了夫妻,他们仍然陌生。但李若微却很自然地靠上他,仿佛这样做天经地义,她甚至连适应都不必便习惯了他的接近、他的气息,和他脸上粗粗的胡碴,她想,他们一定可以配合良好。 “不会,但是我喜欢这首歌曲。” “这是一部卡通的主题曲,叫做''埃及王子'',你想听吗?” 埃及王子?真好,埃及总是与爱情相关联。 “想。”她两手合掌,眼里充满崇拜。 他喜欢被她崇拜。 费亦樊的手指放到琴键上,一连串的音符自他指间流泄,她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跟着轻哼。 原来她嫁了块宝呵。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说:“费亦樊,我很高兴能够嫁给你。” “因为我会弹钢琴?”如果是的话,他考虑要不要秀出其他才艺。 “不对,因为你是英国人。” 他以为她在胡说八道,看了她的表情才发现是真的。“你喜欢英国?是不是因为英国有哈利波特?” “又猜错,我喜欢英国,是因为我的母亲住在英国。” “你也是混血儿?” 她坐直身子,食指在他面前摇晃,笑着说:“你今天运气很不好哦,怎么猜怎么错,今天……呃不,这个礼拜,你都不可以去买大乐透。” “不猜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母亲住在英国,你却不是混血儿?” 她拿下钢琴上父亲的照片,问他,“这是我爸爸,你觉得他帅不帅?” 这种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他想自己绝不会猜错。“很帅。” “有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本事?”她用眼光朝他瞄了瞄。 “有。” “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了。” “洗耳恭听。” 用成语哦,屌!她笑望他,发现这位老外老公的中文造诣还真不错,甚至比她前任男友要强得多。 “我爸爸在一间酒吧里驻唱,他很帅,有许多忠实歌迷,若是碰到伯乐,说不定会变成大歌星。有天晚上,他像往常般拿着吉他坐在舞台上,帅帅地唱歌、帅帅地接受歌迷们的崇拜。 “然后,门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美丽女人走进来。那个女人很特别,鼻子很高、下巴绷得很紧、很硬,红色的衣服把她的皮肤衬得像白雪。她选了个靠在墙边的位置坐下,照理说,我爸是不会注意到那个角落的,但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喝酒、一杯又一杯,像是想浇去什么似的。而不管她多醉,总是将下巴仰得高高的,爸说,当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一朵骄傲的酒红蔷薇。 “爸结束表演后,走到女人身边,问她,''你会不会喝太多酒了?''那个女人抬眉瞄了我父亲一眼,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带我回家”。我爸爸照做,结果回到家,门还没有锁上,她一转身就从身后拉下拉链,脱去自己的洋装。” “哇,艳遇!你爸肯定是目瞪口呆,心想怎么会碰到这样的好运道。” “对男人而言,女人主动送上门就是好运道吗?” “如果是个长相不错的女生,是的,我们通常会这样认为。” “说不定,她是砒霜呢。” 他扬了扬眉,不认同,“我相信,你爸的看法一定和你不一样。” “没错,你说对了,我爸的看法和我的确不一样。对他而言,那朵酒红蔷薇不仅仅是艳遇,还是爱情。他深深地爱上那个女人,爱得无法自拨,在他问过三次‘你确定吗’而女人用力点头,笃定得像没有喝醉后,他们就上床了。” “然后呢?” “从那天起,酒红蔷薇在每个夜里都会到我父亲工作的酒吧中喝酒,然后,他们回家、他们作爱、他们尽情享受每一份喜悦刺激。 “我爸说,他不晓得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爱进骨子里,他不晓得原来刻骨铭心不只是文章上的好看字句,他说那个时候,他愿意成为一只火鸟,为那个女人燃烧殆尽。那年,我爸爸活在天堂与地狱里,幸福与哀愁充满他的生命。” “为什么是天堂与地狱、幸福与哀愁?酒红蔷薇不爱你的父亲吗?” “我猜,她爱的是自己的悲伤。”李若微咬住下唇。 她完全不懂,如果那个女人爱父亲,怎么舍得离开这这份爱情?如果她无法接受爸爸的心情,又怎能出手招惹? “什么意思?” “她有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爱上许多女子,偏偏她不甘心离开,宁愿一心守住自己的悲哀。” “那你父亲怎么办?” “我爸爸在爱情里沉沦,他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想尽办法让她坚硬的下巴化出柔软笑意,他是那样尽心尽力,结果……一年后,她决定回英国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却把她带来的问题全部丢给我父亲。” “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你应该恨英国人,怎么会爱英国人?” “问题是,她是我的母亲,没有她便不会有我,没有他们的爱情就没有李若微。知道我为什么叫做李若微吗?” “为什么?” “因为我宛若一朵蔷薇,而妈妈是爸爸高贵娇艳的酒红蔷薇。” 费亦樊用左手把她揽进怀里,右手继续弹奏着埃及王子。 “那天晚上,爸爸下台后,酒吧老板正放着这首曲子,在这个曲子里,妈妈说:‘带我回家’,而我爸爸不只带她回家,还把她带进自己的生命、带进自己的灵魂里。他爱她,天长地久无绝期。” “你父亲住在哪里?我想在拜访你的旧男友之前,先去拜访他。” “你想告诉他什么?” “我要告诉他,我叫费亦樊,有一半的英国血统,来自他深爱的那个女子家乡。我还会告诉他,我是英国的贵族,在英国有两座大庄园,我念哈佛毕业,身价有几百亿英磅,请他不必为女儿担心。” 她大笑,笑瘫在他怀里。“他又不是我的笨前男友,你骗不过他的。” “为什么?他的观察力很好吗?”他握住她的手,她也回握他。 “不是,他去世了。你可以欺骗活人,却骗不了往生者,因为他们的火眼金睛一看,就能把我们看得透彻。” “你……很想爸爸吗?” “想,想爸爸也想妈妈。爸爸过世之前,我对他承诺过,我会努力赚钱、存够一张飞往英国的机票,把他写下的十二封情书带给妈妈——不管妈妈是不是还待在悲伤的身边,我都要告诉她,有一个男人为她付出一辈子的挂念……他爱她,没有一刻间断过。” “坏消息一个。”他弹指,把她弯弯的愁眉弹回正确位置。 “什么?”她没听懂,眉头更弯了。 “现在我们恐怕得存够两张机票的钱,才能成行。”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得到比我更好的英国向导?” “说得也是。”她笑笑,调皮的眉毛松开。 “不过,好消息也有一个。”他的蓝眼睛眨了眨,眨得她目眩神迷。 “什么好消息?” “有我帮你赚钱,累积金钱的速度会更快。” “可是我们要先还房贷。”她摇头,摇出理智与清醒。 “晚缴个几期,银行不会倒。”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老外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近乡情怯?” “老外先生听过,所以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你的母亲?” “是。” “那么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等到你ok了,我就陪你去。” “嗯。”她靠回他的肩,说:“再弹一次埃及王子吧。” 她不知道这位埃及王子到最后有没有遇见他的凯罗尔,但……她想,她已经遇见自己的埃及王子。 两天后,他们双双站在她父亲的骨灰坛前,费亦樊在心底对岳父大人说:“我叫费亦樊,有一半的英国血统,来自您深爱的那个女子的家乡。我是英国的贵族,有世袭爵位,在英国有两座大庄园。我念哈佛毕业,身价有几百亿英磅,您不必担心我养不起您女儿,不必烦恼我会对不起她,因为我爱她,和您爱上她母亲一样,是一见钟情……” * * * 他们在床上水乳交融,那件没和前男友做的事,他们试了又试,每次都试出好成绩。 她说自己迷恋上他的身体,他笑话她是个肤浅女人,应该有深度一点,有空去翻翻他的口袋多深。 李若微真的翻了,不翻还好,一翻才晓得这家伙的户头里竟然剩不到两千块,她当场傻眼。就算自己只是一个小小餐厅服务员,存的钱也比他多很多点。 她叹口气,难掩失望,但还是张开双臂抱住那个健壮身躯,嘟着嘴,不满道:“我看,肤浅女生我当定了。” 费亦樊大笑,笑得很夸张,因为怀里的小女生没考虑把自己踢出去,并且愿意继续肤浅下去。 是的,李若微并没有因为这样决定让自己更具深度,因为她爱上了他,在嫁给他的第九天。 第九天和前面的八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他是补习班老师、她是餐厅服务生,两个人的工作时间都在入夜以后,所以他们的相处时段有一整个上午加上一整个下午,知道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做多少事吗? 他们可以一起聊天、一起整理家务、一起去市场买菜、、一起去逗弄隔壁家奶奶的红贵宾。 隔壁奶奶很老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子女都不在身边,孝顺的女儿买了一只红贵宾给她作伴,孝顺的儿子请了个菲佣照顾她。即便如此,她的世界仍然只有一个语言不通的菲佣和狗狗。 奶奶常坐在家门口,看见他们走过去就会开心地挥挥手,闲聊几句。 第九天,费亦樊和李若微从市场回来,买了四个水煎包,加上老奶奶和菲佣,一人刚好分一个。红贵宾也嘴馋,追着李若微团团转,她一面跑一面笑,笑声、尖叫声充斥在奶奶家的小小院子。 奶奶很高兴,楼着她说:“好孩子,有空常来陪奶奶说说话。” 她答应了,费亦樊也笑着用英文对菲佣说:“那我有空就来陪你说说话。” 他深情的蓝眸子惹出菲佣的满脸绯红,看得李若策有些小不爽,用手肘撞了撞他的六块肌。 回到家里,他说:“我不懂,养狗很麻烦,不但要帮狗狗清理大小便,还要帮它洗澡、喂食,奶奶自己行动都不方便了,为什么还要养一条狗来麻烦自己?” 一面翻动锅里的水饺,她一面说:“是为了安全感啊。” “安全感?狗那么小只,怎么能带给人安全感?” “当然可以。你有没有碰过一种人,他不必为你做什么,光是坐在那里听你讲话,你就会觉得好好哦,有他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就不会害怕孤单?” “我没碰过,也许是我从来不害怕孤单。但对你而言,我是那种人吗?” 她关掉炉火,转过身,看了他好久之后,点头说:“对,你是那种人。” 相处几天,她与寂寞隔绝,有他,她渐渐学会不害怕。 “既然如此,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 “所以我很想要一条狗啊。出去的时候可以带着它,在太阳下,影子不是形单影只而是双双对对,真好;回家的时候,才走到路口,就想着一打开门就可以看见它,有人在等自己的感觉,真好;伤心的时候,可以把头埋在它的毛里,对着他唠叨,把所有的委屈通通向它吐尽;快乐的时候,抱着它转圈圈,一遍遍对他说有你,真好。一只可以在你喜怒哀乐时分享心情的狗,怎么不会带给人安全感?” “我懂了。原来老奶奶对着红贵宾说话,不是因为她的老年痴呆症发作。”他恍然大悟。 “当然不是。”她笑着拍了拍他结实的胸口。 “那么公园里那些抱着狗亲来亲去、不怕亲得满嘴毛的女生,也不是贪图人兽恋的刺激?” 她大笑,活泼的眉毛上上下下乱跳,“不是、不是,你好变态!” “唉,我一直误解人类对大自然的爱护不够,原来人类很能够与其他生物和平相处。”他开始胡扯。 “可不是,都是媒体乱报导,说我们人类太多坏话,其实人类是又体贴又善良的生物。”她也跟着他乱扯一通。 “下次,我碰到亲吻小狗的人,不会再上前去劝导对方小心狂犬病了。” “很好,有进步、有学习。” “看到和狗喃喃说话的女人,也不会奉劝她们去挂精神科。” “这才对。”她拍拍他的头,像拍奶奶家的红贵宾那样。 “如果我不在家,我会尽量不介意你和奶奶家的狗搞不伦……”他瘪着嘴,满脸委屈。 “喂!” 她送他一记拳头,可是他练过的,一闪,她就失了准头。她霸道,非要追着他跑,不打到不甘休,于是一个跑、一个追,两人跑进客厅里面,最后费亦樊长臂一捞,把她捞进胸前,她笑嘻嘻地忘记跟他计较。 “那,除了小狗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人安全感?” 她敲敲太阳穴,想半天说:“钱。有钱,你就不害怕碰到意外、不害怕生病、不害怕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不害怕肚子饿……当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让你感到害怕,自然就有安全感。” 他同意地点头,“看来,我得努力赚钱、存钱,给你很多安全感。” “这个家是我们共有的,赚钱、存钱,算我一份。”她阿沙力的说。 那天中午,他们吃了水饺,晚上,她给他炒了什锦炒饭带便当,然后他下课、回家洗澡,再到餐厅接她。 在下捷运站、往回家方向走时,他将补习班发的薪水交给她。 “我不擅长理财,家里的财政部长你来当。” 她看着黄黄的薪水袋,问:“为什么让我当财政部长?” “说过了,你比我更擅长。” 她摇头,睨他,“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有安全感。” 那些话他们早上才讨论过,而她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差。 他笑而不答,只是搂搂她的肩说:“我们快点回家吧。” 走到家门外,她看见屋里点头昏黄小灯,忍不住唠叨。“为什么不把灯关掉?很耗电的,节能减碳有没有听过?就算刚领薪水也不可以……” 他没回应她的唠叨,打开屋门、拉着她进屋。方进屋里,就听见小狗的汪汪叫声。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他带她进客厅,小小的狗篮子里有只白色的西施犬,头上还绑了个红色蝴蝶结。 “你怎么办到的?”话说完,她马上抽出他的薪水袋,一面数钞票一面念。“如果你花钱买小狗就太不智了,几千块可以让我们活两个礼拜……” 他压住她数钞票的忙碌小手,“放心,我没动用我的薪水袋。” “那你哪来的小狗?”那是名犬耶,不是到流浪动物之家可以领养到的小黑或小白。 “我用了点美男计。” “你跟别人上床换一条狗?!不行,太不划算!你的身体是我的,我已经盖上标记,怎么可以给人家乱摸!”她连声嚷嚷。 他笑着打了她额头一个爆栗,“你在想什么?” “啊不然呢,你自己说用美男计的啊。”她嘟起嘴。 “有家长来补习班讲过多次,说他们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问我们里面有没有人要养,我本来没打算养的,是你说狗可以带给你安全感,有人在家等你的感觉很棒,我才打电话去要的。” 她听懂了,他是为了她的安全感才使出美男计…… 抱住狗狗,温暖涨满胸口,李若微傻傻笑开,问:“如果有一个女人,对男人为自己的安全感所做的努力感到心动,我们可不可以将之解释为爱情?” 他缓缓点头,回答说:“应该可以吧。” 他也听懂了,眼前这个女人不但对自己心动,也发展出爱情。 半个小时后,他们把狗狗留在客厅,在床上翻来翻去。 再半个小时后,她窝在他怀里,玩弄他胸口的毛发,表情写着“我很满意”,而他的脸上也填了“尽兴”。 她问:“如果有人告诉你,在挥别上一段恋情后的第一个月,你会遇上一个好上千百倍的对象,你将爱上对方,无法自拨,那么,是不是大家都不会再害怕失恋?” 费亦樊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她说,她爱上他,爱得无法自拨。 第二章 费亦樊去世两个月。 李若薇拿着花洒,轻轻浇着孤挺花。经过一个月的细心照料,花苞一个个争先恐后冒了出来,长长的鲜绿叶子不再憔悴,笔直的花茎挺上天。 她轻声对花儿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改名字喽!记住,你们叫做百合花,至于孤挺花这个名字……把它忘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讲道理,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但为了她的老公,霸道就霸道吧。 每天她都做着同样的事,洗衣服、擦地板、整理家务、打理园子,明明都纤尘不染了,她还是重复做着重复过很多次的事,等所有家事做完,她就坐在门前台阶上,等信。 她完全不出门,家里的泡面、泡菜、冷冻水饺都吃光了就叫外卖,一个披萨她可以撑三天,她不介意胃会不会向主人抗议,比较介意邮差的信没亲自送到她手里。 他会再寄信来的,她认真相信。 还记得昨天 那个夏天 微风吹过的一瞬间 似乎吹翻一切 只剩寂寞肯沉淀 风依旧在吹 秋天的雨跟随 心中的热却不退 仿佛继续闭着双眼 熟悉的脸 又浮现在眼前 蓝色的思念 突然演变成了 阳光的夏天 空气中的温暖 不会很遥远 冬天也仿佛 不再留恋 绿色的思念 挥手对我说一声四季不变 不过一季的时间 又再回到从前那个 被风吹过的夏天…… (被风吹过的夏天。词:冯欣惠/曲:林俊杰) 李若微轻轻哼着歌,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他说他们认识在那个夏天,说他心中的热潮不退,说他喜欢她,四季不变…… 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心变,而是岁月吹翻了一切;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情感变迁,而是死亡残忍——她无法阻止,她想回到从前,但那张熟悉的脸已经无法再度出现。 她不想当爱哭鬼,但泪水想要哀悼自己孤独的灵魂……怎么办呢?她才二十岁,怎能沉重地走完未来的五十年?那样沉的脚步啊,她需要他的双臂扶持…… 邮差的机车声传来,她立刻跳起身冲到门边,两分钟后,拿到心心念念的信件。 亲爱的老婆: 躺在床上,脑袋里面想的全是你的蔓越莓面包,甜甜香香,好吃到让人难忘。在英国,面包算得上主食,但就是简单的面包,了不起加一点奶油果酱,没有台湾面包的多式多样,我刚到台湾时,被面包迷个半死。 你每次看我狼吞虎咽,老爱挤眉弄眼问:“真这么好吃吗?”我点头,你就冷冷丢下一句,“你吃的全是反式脂肪。”反式脂肪就反式脂肪吧,没办法,我就是热爱面包。 记不记得我看见你搬那台面包机回家时,惊讶到不行?那么节省的你,怎么舍得花大钱买面包机,况且这种东西了不起玩一、两次,谁会吃饱没事,天天做面包? 可你扳动手指认真数着,说很快就能把面包钱赚回来,我耸耸肩、不争辩,其实心里还是不认同的。让我猜猜,你现在肯定不做面包了吧?果然,买面包机是错的,你老公有先见之明。 不过我还是很想念你做的核桃面包、起司面包、芋头面包……就算我不是对你一见钟情,我想,我也会因为你做面包的进而爱上你。 告诉你一个笑话,医院里有个金发护士频频对我示好,她常到病床前和我说话,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告诉她,我没有女朋友,但是有个妻子,她的睫毛很长,是天然翘,不必花钱买睫毛膏;她有一双活泼好动的黑眉毛,她很美丽,看见她我的心情就像吃了冰淇淋;她很会打扫家里、很会煮点心,她最会做的是面包,她做的比面包店里卖的还好吃。 她问我,“你的妻子是面包师傅吗?” 我回答:“不是,但她学什么像什么。”我还指指自己的头发说:“你看,她很厉害,连头发都剪得这么棒。” 她臭着脸,看了我老半天,突然说:“你妻子要哭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怀好意地笑说:“进手术房前,会有人来把你理成大光头。” 堂弟在旁边听见,笑着骂我是块大木头,不解风情就算了,还拚命夸耀自己的老婆。 老婆,我真的很不解风情吗? 不谈这个,有件事我很担心。我担心我们家的妹妹,生病之前,我就想着要找时间带她去结扎,不然,要是她趁我们不在家,跑去公园和别的公狗乱搞,回来生一窝小子,要我们这对可怜的老爸老妈替她养小孩就惨了!小蔷薇,找个时间带妹妹去结扎吧。 结扎后,它要是和奶奶家的红贵宾真的闹在一块儿了,我们也不必担心负责任的问题,对不对? 对了,老奶奶怎样?身体还好吗?我不在家的时间,你有没有常常去探望她?老奶奶一个人很寂寞,你别忘记要常去陪她说说话。 但我猜……也许自从知道我死去的那天起,你就再也没有踏出家门一步,你害怕走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路,害怕路过我们经常路过的那个小公园,甚至害怕和奶奶寒暄,对不对?你是不是把自己封闭,是不是不愿意睁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想断绝所有人的关心?是不是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爱情? 天呐,光是想像你变成那样,我就好心疼,如果你真的这样,我该怎么办? 试着走出去,好不好? 我知道刚开始很难,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先从两个小时开始,再慢慢增加时数。 怎么做呢?我想想,你先拿一本薄子,记下要做什么事情。 比如——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说几句话,顺便把妹妹带到宠物店结扎。 二、去银行领一点钱,放在书桌抽屉里。 三、去超市买做面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宠物店里付钱、把妹妹带回家。 把那些事情做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这不困难对不对? 如果还是害怕,你可以想像我就在你身边,去奶奶家、去宠物店、去银行、去超市,我都像往常那样,走在你的右手边,好不好? 我的小蔷薇,要勇敢哦,不管我在不在,对你的爱都不会离开,我爱你的人、爱你的心,并且我不打算因为死亡,让我的爱消弭。 爱你的老公 她吸吸鼻子,吸掉鼻中的酸液。笨蛋,奶奶家的红贵宾也是母的,两只母的怎么会玩出责任问题? 但她打算照他说的去做,因为她不想让他的爱消弭、不想让他们离了心。 进屋换上衬衫牛仔裤,她拉开抽屉,拿出他常用的笔记簿,打开,看见熟悉的笔迹,心一阵酸。 他会说中文,但仍习惯用英文记录,明知道她的英文不好,还笑说:“我就喜欢你的英文不好。” “为什么?” “这样我才能保有隐私。” 坏蛋!她偷偷骂他。夫妻间有什么隐私?他最隐私的地方都被她看光光了,还怕几个英文单字? 伸出五指,李若微在这里发誓,她一定要好好学习英文,把他的隐私看光光! 往后翻到笔记的空白页,她在上面照着他的信抄录几行字。 一、到奶奶家,陪奶奶说几句话,顺便把妹妹带到宠物店结扎。 二、去银行领一点钱,放在书桌抽屉里。 三、去超市买做面包需要的材料。 四、到宠物店里付钱、把妹妹带回家。 写完,她把笔记本和存款簿收进包包,换上一双鞋子。 这双鞋子很贵,是为了搭配她那件红色洋装买的,她心疼好久,很想把它拿回去退,但他说:“我喜欢你穿着这双鞋子和我一起跳舞。” 她笑了,把吝啬收藏、把鞋子留下,因为他说“喜欢”。 走出家门,李若微按照笔记本上面写的,先到奶奶家,问了奶奶最近的生活,问菲佣有没有推她到附近公园找老朋友,问奶奶的儿子女儿有没有带奶奶最喜欢的水煎包看她——她问很多话,那些都是亦樊会对奶奶说的话。 离去前,她抱着点哀怨的妹妹,跟奶奶说谢谢,谢谢这段时间她对妹妹的照顾。 奶奶拍拍她的手背,心疼道:“小蔷薇,你要节哀顺变,不然亦樊在那个世界会过得不安心。你要让他顺顺利利走,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归途,如果有缘,下辈子,你们还会再见。” 她摇头。“亦樊没有走,他一直在我身边,还要我问候奶奶。” 听她这么说,奶奶眼里蒙上一层忧郁。 知道奶奶在担心什么,李若微说:“奶奶,我没疯,是亦樊托人每月寄一封信给我。”说完,她拿出信,念一遍给奶奶听。 奶奶活了七十几年,经过的大风大浪多到不胜可数,但这封简单却充满感情的信却让她老泪纵横,连听不懂多少中文的菲佣也跟着啜泣掉泪。 “小蔷薇啊,你回去做好面包以后,记得用盘子盛一块,放在亦樊的相片前,他能尝到的。” 李若微点头,抱了抱奶奶。好好哦,她最喜欢听人喊她小蔷薇,小蔷薇,小蔷薇,她是为了费亦樊的爱情而绽放的小蔷薇。 “我会,我也给奶奶送一块过来,小蔷薇做的面包又香又q,健康又营养。” “好,奶奶晚饭不吃,就等你的面包。” 她挥手和奶奶道再见,接下来,她还有事情要去办,而她的老公会走在她的右手边,像过去那样。 * * * 李若薇的右手挂着环保袋,袋子鼓鼓的,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左手挂着手提包,两手横在胸口,还抱着一个大纸盒。 她进屋,没有跟老公打招呼,就快手快脚冲进厨房。 费亦樊坐在客厅改学生的英文作文,他放下作业簿,跟着老婆进厨房。 “你带什么东西回来?” “喏。”她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台机器,有点像造型奇特的电锅。 “我们家的电锅坏掉了?” “没啦,这是烤面包机。”她瞄老公一眼,孤陋寡闻。 “怎么会想到买这个?这种东西顶多玩两次就不会想玩了。” “谁说的?你爱吃面包,每次去面包店随便买几个就要花上一百多块,一天算一百二十好了,两个月就会在面包店里消费七千两百元。贵就算了,反正喜欢吃嘛,可最怕的是吃进一大堆不健康的反式脂肪,与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做,省钱又健康营养,所以未来,我们的早餐全看它了。”她拍拍家里的新成员。 “你怎么可能天天做?这一台要好几千吧?”他嗤笑一声。 “不必,只要一千块。”她抬高下巴,得意的咧。 “怎么可能?别告诉我那是黑心货,多用两次就会爆炸的那种。” “锵锵锵锵,请看清楚它的品牌。”她两手在面包机牌子前挥舞。瞧,名牌的啦。 “它是瑕疵品吗?” “不是、不是,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哦,我看起来像乱花钱的人吗?” “不然怎么会这么便宜?” “就像你说的那样喽,某位同事看见它,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的买了下来,可是果真玩没两次就兴趣缺缺,东西摆在家里又占空间,只好用二手价卖出。” “没坏掉吗?” “放心啦。” 说着,她从环保袋里拿出面粉、蔓越莓干、牛奶……一大堆材料。“要看它有没有坏掉,试试看就知道喽。” 她一面翻动食谱、一面和面,白白的粉沾上她的脸,小小的生手姑娘笑盈盈地搓揉着面团。 他看着她的动作,越看越觉可爱,也挽起袖子加入她。 “喂,告诉你一件事。”她用手擦擦沾上面粉的白鼻子,却越擦越大片,让他笑歪了,出借自己的袖子。 “什么事?” “我今天碰到一个奥客。”她挤挤可爱的两道眉毛。 “怎样的奥客?” “他就常来我们餐厅啊,每次都指定要我服务。” 他眯起眼,鼓起一边腮帮子,刻意装狠脸。“说!他看中的是你的服务品质,还是你的美貌?” “我猜,是后者。”她鼓起另一边,也是满脸的不爽。 “那么有自信?你怎么知道是后者?” “因为我每次在为他服务的时候都摆臭脸,但他每次都夸奖我长得很美。” “臭脸摆得好,他知难而退了没?”他点头,非常认同老婆的工作态度。 “没有,他上次来,我秀出结婚戒指,告诉他我已经有丈夫,可是他还是穷追猛打。今天到餐厅,不但送我一束花,还告诉我他多么有身价,是科学园区的电子新贵,有两栋房子,一栋自住一栋租人,如果我肯嫁给他,可以吃香喝辣当少奶奶,不必到餐厅端碗盘……巴啦巴啦巴啦,烦死了。”她挥挥手,好像眼前有苍蝇在飞。 “我想,会不会是这钻石太小颗,而他视力不良?”他抓住她的面粉手,手指在她的中指上搓半天,夸张道:“你看,连我自己都看不到!” “哼,如果嫁给电子新贵可以戴鸽子蛋,嫁给补习班老师只能戴小石头,我要——” “要怎样?” “要嫁给费亦樊。”她笑弯眉毛。 结婚四个月,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运气有多好。恋爱谈了许多年,结局是被垃圾男抛弃,一气之下,在路边随便抓个人乱嫁,竟嫁到这等温柔好男人,她的结婚运真不赖。 任她靠进他怀里,费亦樊伸出两手圈住她的腰际。“不管怎样,等我赚大钱,一定要买一颗大到吓死人的钻石给你,弥补你受的委屈。” “我哪里委屈,你才委屈呢。”她仰起头,往后亲亲他的下巴,胡碴刺刺的,那是她最喜欢的性感地带。 “我?有吗?”他用食指,指了指自己。 她转过身,认真道:“有啊,上次我到你们补习班去,看到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 “什么事实?” “你们的老板不喜欢我。” 他嗤笑一声,挥挥手,“我们老板谁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每季按时间缴钱的家长。等你生了小孩、把小孩送到补习班,到那个时候她才会对你和善。” “不对,她喜欢你,而且……不只喜欢,还偷偷觊觎你的肉体。”她翘高下巴,食指在他面前摇晃,表现得相当不以为然。 “真的吗?那我太迟钝了,居然没有发现到。怎么办才好,你要我离职吗?还是明天……我带你去跟她呛声?!”他抓住她晃不停的食指。 “不行,我们必须按兵不动。”她拉下他的手,二十根手指头互相紧扣。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得靠她给的薪水付贷款。”她扁了扁唇。 他大笑,额头顶上她的,磨磨蹭蹭,磨出她两分欲望。“中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飞快接话,谁教他们家有个爱说成语的老外先生。 “不对不对,是贫贱公婆……” “哦,贫贱夫妻百事哀啦!”她又接话。 “嗯,贫贱夫妻百事哀。嫁给我这个穷光蛋、有没有开始后悔?” 她用力摇头,抬起下巴,贴上他的唇,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吻,却让他热烈了几分,然后她又添点文火,他再放入些许激情……差一点点,他们就要在面团上面留下爱的见证。 幸好她的理智出门,把欲望推回房间。 她退一步,等两人平了喘息,才笑咪咪地拉起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口,轻声说:“这里,一点都不贫贱,而且,很富足。” “真的富足。”她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他开心,因为没有金钱财富的他,仍让一个女人感到富足。过去,他得用很多的卡,很多的支票、很昂贵的名牌,才能逗出女人美丽的笑颜,而这个小女生,却说她要嫁给费亦樊,即使她只能在手指头上戴小石头。 “小蔷薇。”他又亲昵地喊她小蔷薇了,那是他们在床上的昵称,她超爱的。 “怎样?”她笑弯了调皮的双眉。 “我想开空头支票。” “好啊,再空头我都收。请、开、吧。”她摆摆手,像跳舞那样。 “以后我有钱,要买很大很大的房子给你住。” “好啊,最好是像英国庄园或是德国城堡那种。”他胡扯,她便跟着他扯,只要他开心,她就跟着高兴。 “以后我有钱,要给你天天吃最贵的龙虾鲍鱼。” “好,还要吃日本的长脚蟹。” “没问题。以后我有钱,要给你买最美丽的衣服和名牌鞋子。” “我要高跟鞋。我太矮了,站在你身边不好看,你这种体格要配名模才不浪费。”说着,她踮起脚尖。 “嗯,小case。以后我有钱,我要把最昂贵的首饰通通买回来,放在你的梳妆台。” “这个我不喜欢,而且那么贵的珠宝一定不可以放在梳妆台,要锁在保险箱里面,多麻烦啊。担心东、担心西,倒不如每天清晨,你在我的化妆台上插上满满一花瓶的红蔷薇。” “这个不必等我有钱,现在我就可以办到。” “呵呵,不准、不准哦,一朵蔷薇至少要二十元,插满一花瓶要二、三十朵,天天买还得了?不行,要等你很有钱、很有钱的时候才可以做这种浪费行为。” “好吧,等我有钱……” 夫妻俩一人接一句,说着“等我很有钱”的造句穷开心,她笑盈盈、他乐呵呵,没错,还真的是穷开心,很穷、但是很开心。 这天,他们吃了人生第一个自制的蔓越莓面包,味道很好。 虽然因为舍不得,蔓越莓放得很少、糖放得很少、牛奶也摆不多,但面包里放了很多的替代食材,所以比起外面卖的半点都不逊色。 什么,不知道什么替代食材?好吧,告诉你,那个食材的名字,叫做“爱”。 * * * 难得的休假日,费亦樊在沙发上伸懒腰。 昨天编教材编得太晚,早上起床,妻子已经不在床上,只有餐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娟秀的字迹在黄黄的纸上告诉她亲爱的老公要睡饱饱、吃饱怉,她去菜市场,马上回来。 他睡饱饱也吃饱饱了,有她在,随时随地,他都带着饱足感。 西施犬妹妹跑到他身边,舔着他的脚底板。他弯下腰,笑眯眼,“妹妹,肚子饿吗?不行哦,妈妈说你太胖,不能再喂你了。” 它呜呜两声,好像真听得懂他的话,趴在地板上装委屈。 “没办法啊,谁教你懒,每次带你出门逛街,你都赖在爸爸妈妈身上,不肯自己走。” 它更委屈了,索性连头都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不是爸爸爱念你……”话说一半,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老婆回来了!他坐回沙发,低声对妹妹恐吓。“不准跟妈妈告状,说爸爸对你不好。” 但就是有人……呃,不,是有狗,就是有狗不听人话,才听到开门声,就迈开小短腿,冲到玄关处,等着妈妈进门。 李若薇开门,妹妹就跑到她脚边又叫又舔,逗得她咯咯笑,“怎么,爸爸又欺负你啦,还是爸爸不陪你玩?” 她一面说一面往厨房走,将袋子里的食材一一拿出来、归位,见妹妹不走开,还在旁边闹,她忍不住叹气。 “妹妹,你要乖一点,爸爸工作很辛苦耶,好不容易休假一天,不要吵爸爸。乖,自己到院子玩,妈妈要陪爸爸。” 妹妹输了,爸爸大赢,它乖乖走到客厅,再到院子里,费亦樊则开心的扬了扬眉毛。 老婆啊,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李若薇倒了两杯饮料走进客厅,就见他伸展双臂,蓝蓝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 “来,抱抱。”他说。 她也跟着他笑弯眉眼、坐到他身边。有他的地方,是她最舒服的休憩站。 双手一勾,他把她勾进怀中。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问。 “怎么不叫醒我?”他同时间问。 问完,两个人一起笑开。 “叫你做什么?” “陪你上市场。”他抓起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玩弄。 “你工作得那么累,我一个人去,没问题的。”她也勾住他的手指头,玩得不亦乐乎。 “谁说的?明明就有问题。”大掌一包,不玩了,他正色道。 “什么问题?” “那个卖水果的。” “他怎么了?” “两颗十五块的芭乐,每次他都多给你一颗。” “多给一颗不好吗?那是赚到耶。”如果捡便宜也是某种问题,那么全天下的婆婆妈妈都有病了。 “他在讨好你,想追求你。” “多给一颗芭乐就算追我啊?那买肉会送我一根大骨头的肉贩,买菜会附赠葱蒜的菜贩,买鱼会少算我几块零钱的鱼贩——”她话没说完。 “天啊、天啊。”他瞪大眼睛夸张喊叫。“原来我的情敌除了卖芭乐的,还有卖鱼卖菜卖肉的?太危险了,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去超级市场买菜!” 她笑得合不揽嘴,靠进他怀里,亲亲他没刮胡子的下巴。她喜欢刺刺痒痒的感觉,这是专属她的感觉。 “怕什么?卖芭乐、卖鱼肉菜的,通通不是你的对手。” “为什么,听说菜市场讨生活的赚得比上班族还多。”他有新闻报导为证。 “可我就是偏爱补习班老师,聪明、有脑袋,满肚子学问。” “那更惨了,补习班老师那么多,我要不要拿把冲锋枪,明天站在大马路上扫射?”他比出手枪状,嘴里发出答答答答的机关枪声。 “我只喜欢蓝眼睛的补习班老师。” “很好,范围缩小,我只要去找蓝眼老外干架就可以了。” “光是蓝眼睛不够,身高还要一八五、有英国籍、会说一口流利中文的混血儿补习班老师。” 他长长的叹口气,“太好了,原来我是你独一无二的喜欢。” “当然,难道我不是你独一无二的喜欢?” “不是,我喜欢的很多,比如……”说完“比如”之后,费亦樊就闭上嘴巴,吊着她的胃口,害她闹胃痛。 李若薇跪到沙发上,一手揪起他的t恤,怒声问:“比如谁?!” “比如,我喜欢你的脸。”他亲亲她的脸。 “当然,我的脸很美。”她骄傲地抬起下巴,露出姣美的五官。 “比如,我还喜欢你的手。”他亲了下她的手。 “有眼光,它们既美丽又贤慧。”她的手在他面前比莲花指。 “比如我喜欢你的脖子、耳朵、肩膀——”他每说一处就亲吻她一下,说完他喜欢的部分,两个已经吻得气喘连连。“走,剩下的,我们进房间研究。” 她双手推开他的胸口,“不行,男人要养生,不能太过沉沦,奶奶说的。” 他只能懊恼低吼。“是谁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说的,忘了吗?我还夸奖你中文造诣很好。” 她笑呵呵的重新坐回沙发,两只脚抬到茶几上,右脚跨上他也在茶几上的左脚,磨啊磨,磨着他的脚底板。 他的左脚不服气,也跨到她的右脚上,用脚趾头在她脚板上搔痒。 她笑说:“幸好你没有香港脚。” “我为什么要有?” “不知道,男人都有吧?如果你有香港脚,我就不能和你这样磨啊磨了。” “那……”胡扯时间到,他当然要有所表现。“幸好你没有青春痘,不然我亲你的时候,会亲到隐形贴。” 她怎么会有青春痘?她的皮肤是有目共睹的棒好不好!“幸好你没有痔疮。”她的脚去勾他的。 “幸好你没有过敏性鼻炎。”他也用脚勾她。 “幸好你没有胯下痒。”她再勾他。 “幸好你没有红斑性狼疮。”他勾回去。 “幸好你没有异位性皮肤炎。” 一勾二勾,勾出两个人的大笑声。很无聊的话题,却让两人都玩得尽兴,谁说一定得出国?只要两个人相互喜欢,就算在家里,也会得到幸福快意。 李若薇笑累了,靠回他胸前,费亦樊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线上,轻声道:“你有没有发觉,我们随时随地都有话聊?” “如果哪一天找不到话题了,怎么办?” “那我去搞外遇,和你分享别的女性。”他刻意逗她生气,但她没上当。 “不好,这种话题会争得面红耳赤,破坏形象。” “不然生小孩好了,小孩是父母亲的共同话题。” “养小孩很花钱,如果钱不够,到最后我们的共同话题就不是孩子而是钱了。为钱吵架、为钱辱骂对方,你会觉得,凭你的条件,要是娶个富家千金就好,我会想,当时我怎么不接受电子新贵的追求……生孩子找话题,不是个好建议。”她反对。 “不然我们去接第四台,看韩剧日剧,把电视里的坏女人骂到臭头?” “不好,骂来骂去,只会骂出他们超高收视率,损己利人,不划算。” “那怎么办呢?” 她想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乐透彩。“我们可以讨论中了乐透彩要做什么啊!”才两秒钟,她又找到新话题。 “这次头奖奖金有多少?” “五亿!”她合掌,把乐透彩捧在掌心里。“求求你、求求你让我中五亿。” “中五亿的话,我要去买一架轻航机,开着飞机载你到埃及看沙漠日落,再载你到日本富士山吃苹果。” “那你可不可以用五亿给我买豪宅,再请很多个佣人站在家门口,每天我下班,他们就排成两行说:‘欢迎主人回家’?”她是白痴,有了五亿还想着到餐厅端碗盘。 “对了,先给妹妹买一个好老公。” “有道理,再挑脾气温和的。” 当作白日梦、开空头支票都能让两个人觉得“有你(你)真好”时,怎么能够阻止他们之间的爱情蔓延滋生? “那有什么问题?” 第三章 费亦樊去世三个月。 今天是李若薇的生日,她不快乐,因为今天也是她老公离开世界三个月的日子。 九十天了,他已经悄悄从她的世界里退出九十天,而她也将自己屏除于这个社会之外九十天。 以前的同事在第一个月后,就不再打电话给她;从前的朋友发现她的话题总绕着她“亲爱的老公”之后,也不再出现于她的生活……原来要隔绝自己,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情,原来这个世界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热情。 可李若薇无所谓,她半点都不介意,她喜欢待在家里,喜欢每个星期照计划表上面列下的事出门一趟,其他的时间就待在屋里,一面清理屋子,一面回忆和亦樊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们家的孤……呃,不,是百合花开得好极了。 不管是花、是动物、是人,只要在它们身上用足心,它们就会用成长茁壮,来回报恩情。 就像她,老公不在了,她仍汲汲营营地耕耘着自己的爱情,所以他们的爱没有随着死亡消失,反而长得更加郁郁葱葱。 当屋外熟悉的摩托车声出现,她提着一袋面包飞快冲出家门,对着邮差露出甜美笑容。 “你的信。”邮差对她招手。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 “李小姐,是谁给你写信啊?你怎么知道今天会送到?”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到信,只是每天等、每个钟头等、每分钟……等待。“是我老公写的信。” 老公写信哦,哇咧,现在很多家庭都这样,一个在台湾、一个在大陆,两份薪水才可以养家,只不过聚少离多,很可怜。“哦,你老公去哪里?” “他在英国。” “工作的关系厚?小夫妻就是这样,都要为前途打拼啦!以前我和我老婆也是这样,她在台东种菜,我在这里送信,小孩子两边跑,很辛苦。”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笑地把面包送给他。“来今天的面包,我加了核桃,味道很不错哦。” “谢谢,我儿子说阿姨做的面包越来越好吃。”他已经吃她一个月的面包,不管有信没信,她听见他的摩托车声音,就会提着面包跑出来。 “明天,我再做新口味。” 李若薇越来越爱做面包了,揉着面团时,她想着那首歌“将咱俩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她把他们的爱情一点一点揉进面团里。 “谢谢啦,我老婆说要我找时间亲自来谢谢李小姐。” “不必客气。” 邮差先生走了,她坐在台阶上,打开丈夫的来信。 亲爱的老婆: 我今天做了一件很扯的事情,被堂弟狠狠骂一顿,他是个很可爱的家伙,只小我两个月,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如果有机会你们碰面,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把话题拉回来,我做了什么呢?我设计了自己的墓园。 你也要骂我吗?我想,并不会,如果你能够收到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不是没事诅咒自己,而是很厉害的先见之明。 我们有一个家族墓园,同姓氏的叔伯婶婆都住在里面。我决定墓碑要用白色的大理石雕刻,露出让人羡慕的二头肌,手上抱着冲浪板,动作很帅。最重要的是背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耀眼的阳光一串一串洒满我身上。 比较起来,英国的天气真的很不好,时常下雨,阴阴漏漏的,在这里的人,养不出阳光性情。 我的墓边要种满蔷薇,蔷薇旁边再种一圈树,蔷薇是你,大树是我,我会时刻在你身边保护。 看见我的设计图,堂弟气得握紧拳头说:“你有本事的话就给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你的蔷薇拔光光,种上一整排荆棘,刺得你睡不好觉。” 你看,他是不是很幼稚? 不谈这个,我得和你谈谈更重要的事。 记不记得我们做完结婚登记,我带你回家后,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你说:“你很有钱吗?” 好现实的一句话,把我从新婚的浪漫氛围直接踹到真实生活里,那时我心里想,完蛋,怎么娶到这么现实势利的女人? 可你是对的。结婚后,我再也不是一人饱、全家饱,我必须开始规划未来,我的计划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条狗,以及后来可能多出来的几个小生命,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把房贷还清,然后存够两张飞往英国的机票,存到第一个两百万,才能让下一代安心出生…… 好啦,现在我要开始和你算帐,很现实、很讨厌,但不能不算。 我在回英国之前做了一件事——是怕你担心,担心我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手术毫无信心。 现在,在我死后的第三个月,应该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房子在你的名下,新的房地契放在老地方,存款薄里还有二十六万三千六百块,如果你不吃不喝的话,顶多可以付十三个月的房贷,但我们还欠银行十九个月的房贷。 我的意思你懂了吗?对,如果你不出门工作,我们的房子将在十三个月之后……不对,已经过去三个月,更正,将在十个月后,被银行拍卖。 你舍得我们的家被别人买走吗?如果搬进来的新屋主不喜欢我的百合花怎么办,会不会把它们挖开?如果他们不养狗,第一件事肯定要把我亲手帮妹妹钉的狗屋给拆了。万一是建商买走的话,不只百合花、狗屋,他们会把我们的屋子连根拔除……想到这里,我想,你和我一样心痛。 我的小蔷薇,答应我,尽力别让我们的回忆消失,好吗? 如果你愿意尽力的话,先站起来,去厨房打开右边最上面的柜子,拿出里面的狗食,把妹妹的碗加满、帮她的水瓶储满水,然后回到房间,洗个澡、换上那件红色洋装和高跟鞋。 别忘记,穿上红色洋装一定要把头发扎起来,不然你看起来会比实际年纪小很多——现在的老板对稳定性不高的青少年兴趣缺缺。 上次我帮你打的简历表还放在书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你去把它拿出来,贴上相片、收进包包里,然后走出家门,找一间7-11、实一份报纸,舍不得买也没关系,那里有免费的“小兵立大功”,也是帮人介绍工作的。当然上网也是一种办法,不管用哪种方式,记住,不要只是找一份能够糊口的职业,要找一份你喜欢、想做一辈子的事业。 最后,没错的话,收到信的今天是你的生日。 亲爱的老婆,对不起,我没办法亲口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但请相信,不管我在哪里,都真心真意希望你快乐。 九十天过去。你应该重生了,不该继续停留在哀伤里面,裹足不前绝不是好办法,挂上笑脸吧,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也不要忘记,人生是一连串的奇迹在等待你,所以,请你勇往直前。 爱你的老公 她是个听话的老婆,他要她勇往直前,她便勇往直前;他要她重生,便重生。只是,她再也不相信,她的生命里还有美妙奇迹。 走到厨房、拿出狗食,把妹妹的碗和水瓶装满,回屋里,把狗食放回原处,找到他帮她打的履历表,看着内容,笑出两滴泪水。 他竟然在她的特质上面写着:努力学习、不怕吃苦、肯上进。 拿起笑,她一面笑、一面掉泪。把两寸相片贴上,她在特质栏里添上几个字——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老公。 泪水晕开了“老公”两个字,她不在意,在履历表慰贴在胸口,履历表上的“很爱很爱”钻入她心底。 怎么办呢?她再没办法爱上一个人,像深爱他那样。 洗过澡,用他最爱的玫瑰花香沐浴乳,穿上他指定的红色洋装,上一点淡妆、把头发扎起来,她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 穿上高跟鞋,离开家里,她蹲在狗屋前对妹妹说:“你要乖乖待在家里哦,妈妈去赚钱,赚很多钱,不让人家把百合花和你的狗屋拆掉,这里永远是我们和爸爸的家,好不好?” 妹妹也不知道听得懂不懂,呜呜叫了两声,目送她出门。 背起包包,经过奶奶家时,她向院子里的奶奶打起招呼。 “小蔷薇,你要去哪里啊?”奶奶慈祥问。 “我要去找工作。” “对嘛,这样才对,年轻人不应该成天窝在家里,上班很好,看看外面的人、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心情才会开朗……”奶奶拉里拉杂说了一大堆,但后面的话,李若薇没听见,因为她已经走远。 这天,她没有计划表,所以出门没有两个小时的限制。她走很远,买了份报纸和御饭团坐在公园里面。 她的求职栏里圈了好几个红圈圈,可那都不是她很喜欢、想做一辈子的事,因此没多久,她又在红圈圈上面打叉。 她走到腰酸背疼,两脚疼痛发麻,但是为了听老公的话,她继续做着老公想她做的事情。 太阳西落,霓虹灯在街头闪耀,暮色游入这个冷漠的大城市,三个月的时间让她不太适应夜生活。 回家吧,明天,她会继续加油。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上捷运,下捷运,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一家面包店——那是亦樊经常光顾的那家。她走近,发现里面正在招聘学徒,打开门,她走进去,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 回到家,她收到一个蛋糕。送蛋糕的小弟告诉她,有个男人在他们店里订了三十年的生日蛋糕,老板很感动,告诉对方,一定会让店维持三十年不倒。 当他把写满祝福的贺卡交到她手上时,李若薇热泪盈眶。 他们家的妹妹很不乖,光一个大便训练就让妈妈气到想拿棍子揍人。妹妹很固执,宁愿躲在客厅角落偷大便,然后被妈妈骂一顿,也不肯乖乖到它的专用马桶解决。 幸好爸爸耐心够,一次一次、一回一回训练,总算让妹妹了解,墙角不等于马桶,但就算训练完成,墙角处也已经留下一块很难清洗的污渍。 李若薇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费亦樊已经完成最后一笔,他满意地点点头,把画笔拿到厨房清洗干净。 蹲到角落边,李若薇支着也下巴,静静欣赏老公画的一丛蔷薇。好聪明,竟然想到这种方法!现在他们家有了一块“艺术转角”,等有钱,她要在旁边摆上一个木制高几,很古朴、很艺术的那种,让亦樊和若薇的家,更有质感。 “喜欢吗?”他把颜料收回储藏室里。 “喜欢。你会弹琴、会画画、会下棋,中英文又行,哇赛,琴棋书画样样通耶。” “羡慕吗?要不要我教你?” “我们心有灵犀耶,我就是来拜师的啊。”说着,她把手上的书往前送。 他看一眼她的教材,眼底有几分犹豫。这不是她第一次想学,可是这家伙根本不是个上进人物,教她只会把自己气死。 “你……” 她当然看得懂他的表情,不容许他拒绝,她拉着他回到客厅,把书和纸笔放在桌上,颐指气使地说:“你,拨出时间,教我学英文。” “你又不喜欢英文,为什么非要学?” 她想都不想,直接回答:“我要偷看你的笔记本。” 什么答案啊。他笑开眉说:“想偷窥别人的隐私,竟然还这么理直气壮。” “偷窥别人的隐私,当然不能理直气壮,但偷窥老公的,可以!这是法律赋予老婆的权利。” “有吗?”他压根不相信她说的。 “英国的法律没有这种吗?”她笑得满脸贼样。“很可惜,台湾的法律有,而我们刚刚好是在台湾登记结婚。” “坏女生。”他捏了捏她的脸。 “你喜欢坏女生吗?”她拉住他捏人的手问。 “喜欢。” “那就对啦,海上有逐臭之夫,只要你喜欢就没问题。快吧,快教我英文。” 她打开书摊在他的腿上,但他不看书,而是直直地盯住她,目不转睛,眼底有一丝她不确定的忧虑。 “怎么啦?认真的女人很美丽吗?” 他失笑,“你这样算认真吗?你的标准会不会太低。” “不是因为我学习太认真的话……好吧,我很不愿意自夸,是你逼我的,说!你不是不因为我太美丽,美得让你转不开眼睛,才会不自觉看傻眼?” 他大笑,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肩颈上;她也笑,微微的笑,她喜欢他笑,不喜欢他刚刚看着她的模样,蓝蓝的双瞳里仿佛染上一层阴霾。 “老公。”她轻扯他的衣角。 “怎样?” “有不开心的事,可不可以告诉老婆?” “老婆想分享老公的不开心吗?” “对啊,这不就是娶老婆的最重要目的?” “万一老婆听完也不开心了,怎么办?”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公说完之后,心情会不会转好?” 他轻问:“老公的心情比老婆的重要吗?” “嗯。”她点头,点得毫不犹豫。 他勾起她的下巴,想了半天才回答,“曾经,我教过一个女孩子中文。” “那个女孩子美丽吗?” “很美,她的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她很高,高到可以当模特儿,家里情况虽然不好,但她很会念书。她常说,总有一天要找到很棒的工作,变成有钱人。” “她的脾气好吗?” “不大好,她有点强势,但是很可爱,有一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中文书,走到我面前,说了和你讲的同一句——你,拨出时间,教我中文。” “她也想偷窥你的隐私哦。” “傻瓜,她要学的是中文,不是英文。我才不会用中文写隐私,中文字很难写。”他补了一句。 没错,他的中文文字实在写得很糟糕。 “那她为什么要学中文?” “她想考取中文导游。” “我觉得,我快要嫉妒了,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看吧,我就说你听了要不开心。” 她挤挤鼻子,问:“所以她真的是你的女朋友?” “你不高兴,我不说了。”他故意吊她的胃口。 “话卡在这里,我才会生气呢!说,而且要老实说,仔细说,不然的话……嘿嘿嘿。”她阴险笑着,龇牙咧嘴、张牙舞爪。 他拉下她的手,再度把她圈回怀里。她要当老虎,他就当笼子,把她稳稳地、稳稳圈住,他不怕她发火,只怕她有火无处发。 “不只是女朋友,还是初恋女友,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 “哦哦,很早熟哦,费洛蒙太多厚……”她歪眉斜睨,惹笑了他。 “十三岁到十九岁,比你和你的前男友多了一年时间,但结论一样,我们没有走在一起。” “为什么?她也认识一个卖冰的男人?”她要开始仇视天下的冷饮业了。 “不是,她把我卖了,五万英镑。” “啥米?五万……哇哩咧,三百万台币耶!快告诉我,是哪个富太太想和她争取你?” “我的母亲。我母亲嫌她家世不好,嫌她是单亲家庭、大哥因吸毒入狱、姐姐在当妓女,嫌她的身份会污辱我们家的门庭。” “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也会担心啊。担心她把你上你,为的不是爱情,而是你的家世背景,担心她有吸毒基因、担心她会不会学她的姐姐当阻街女,这是所有母亲都会担心的事情。” 能随手拿出五万英镑叫女人离开儿子的母亲,家境应该相当不错吧。 “但她用了很残忍的手段,让我了解她的担心。” “什么残忍手段?” “她和女孩交涉的时候,我就坐在隔壁房间。她让我亲耳听见,对方一知道离开我可以得到五万英镑,便迫不及待要求我母亲开立支票的快乐语气。” 她凝望他,看得出来这件事让他很受伤。 李若薇叹气,跪到沙发上,伸出手臂,把他的头圈入怀里,“我还以为只有韩国妈妈会做这种事。” “错,中国妈妈也会。” “那是中古世纪的中国妈妈,现代的中国妈妈都很开明。” “是吗?刚刚是谁说,要是换了自己也会担心?”他揶揄她。 “不一样啊,我的方法当然跟你妈不一样。”她翘高鼻子,好像光是方法不同就很厉害。 “哪里不一样?”他把她的手拉开,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我会把儿子赶出门,让那个女的彻底了解,她没本事利用我儿子从我身上捞钱。怎样?是不是更狠?” 他笑道:“这才不狠,至少对你儿子的伤害少一点。” “你妈用的是快刀斩乱麻法啦。” “那你用的呢?” “我用的是吝啬省钱法。优点是一毛钱都不必花,缺点是拖拖拉拉,很浪费时间。”万一那个女的很厉害,用小孩绑架老人的财产,她就没招了。 “如果我妈也给你五万英镑呢?你要不要催她赶快开立支票?” “当时你只有十九岁,识人不明很理所当然。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她还会用金钱控制你的感情生活吗?” “会,如果她知道你的存在。” “所以她也会用钱打发我吗?”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绝对会。怎样,五万英镑能不能换到你的离婚证书?” “不行。”她连考虑都不考虑,直接摇头。 “为什么不行?” “那个金发女郎见识不广,头脑坏掉,你这种高级货五万英磅就要断,太浪费,真要卖,至少得开价五千亿英磅嘛?” “哇,狮子大开口耶,我值五千亿英磅吗?” “拜托,五千亿是贱卖价了,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广告?” “哪一个?” 她装腔作势,学广告里的声调,“爱情,无价、陪伴,无价、幸福,无价。我把无价的东西开了价码卖出去,亏很大耶!” 他笑开,“真的吗?我在你心里无价?” “当然,费亦樊,无价。” “可是你把我拿去换钱,就可以当富甲一方的大富婆,真不卖吗?” “很心动,但……对不起,不卖。” “我母亲一生气,说不定把所有财产全部捐给慈善团体,你也无所谓?” “她的财产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她女儿。” “这样啊,真好。”他亲吻她的头发,两颗头相碰撞。 “什么东西真好?”她没听懂他的话。 “知道自己不会被贱卖,真好。” 她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你母亲的控制欲很强?” “对,我父亲受不了她,所以一直在外面搞外遇,这让她心里更不平衡,控制不了丈夫,便企图控制儿子,也因此,我和老爸成了无所不谈的父子档,现在想想,我们把母亲当成共同敌人,实在很不厚道。” “对啊,你母亲好辛苦,这么辛苦的婚姻为什么还要继续维持?让自己的快乐与对方一起陪葬有什么意思?” “因为不甘心吧,不甘心曾经存在过的爱消逝了。” “老公,哪天你不喜欢我了,或者你累了,厌倦了婚姻,发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爱上我时,会不会主动告诉我?” “会。”就算两人缘尽,她仍然是个好女人,一个值得男人为她守护的好女人。 “如果你还喜欢我,可是却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也会主动告诉我吗?” “这是什么奇怪问题?不符合逻辑嘛,喜欢自然会在一起。” “所以我说如果啊。”假设性问题没听过吗? “你的如果没意义。”他一口气否决。 “我们做过的没意义事情多的咧,又不差这一点。说、快说,你会不会主动告诉我?” 他被逼急了,随口敷衍。“不会,我会随便编一个故事唬弄你。” “为什么?你说实话和我好好谈啊,我又不是不讲理的女人。” “因为我要讲个和前面不一样的答案,证明我很有创意。”他嘻皮笑脸。 她瞪他,很生气,很生气回答,“要是你敢骗我,我就永远不原谅你。” 他的手臂加了气力,抱紧她,笑说:“那我会一直、一直、一直……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 他的“一直”和“缠着你”重复十几次,直到她笑出声为止。 这只是玩闹话,可当时他们谁都没想到,玩笑会成真,而一语会成谶。 她生日,他买小蛋糕和两瓶红酒,晚上他们尽情狂欢,唱歌跳舞是配角,亲亲抱抱是第二主角,正角当然是两个人在床上翻滚了。 有酒精相挺,两个人都激狂得不得了,所以隔天醒来头痛、骨头酸痛,痛到李若薇下不了床。 她窝在他怀里哀怨。“下次买蛋糕就好,我们之间不需要红酒来助燃。” “现在是新婚期当然不需要,明年说不定就要了。”他在耍宝,手指头画着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那是他失控的痕迹,他的老婆啊,总是有本事让他失控。 “那买一瓶就好,不必买到两瓶。”说着,她又呻吟两声。 “人的酒量是会慢慢增强的,明年买一瓶,后年就要买两瓶了。” “那等到四十年后,我们不是就要买好几箱红酒才能诱发激狂野性,让两个人在床上打情骂俏,玩捉迷藏?” “依我看,还是没办法。” “为什么?” “六十几岁的男人一口气灌下四十瓶酒,他大概只能和牛头马面捉迷藏,和阎罗王打情骂俏。” 李若薇失笑,笑贴在他的胸膛上。“真是好加在。” “好加在什么?”他两双长手臂把老婆圈在怀里。 “我昨天开酒瓶之前,先把你送的洋装和高跟鞋藏在衣柜里面,不然要真的穿着新衣服和你狂欢,我今天拿什么去退钱?”昨晚,真的过度疯狂了。 “退钱?李若薇,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退钱?” “那个好贵耶!反正你礼物送啦,我开心了,诚意到就够了。”现实生活比较重要的啦。 “不够,我要你穿上那件红色洋装和我去逛大街,穿上那双高跟鞋,让所有人看见我老婆的腿有多美,听见没?你不准拿去退,你要留下来,并且在纸盒上面贴标签。” 见他那么郑重,她问:“贴什么标签?” “贴上昨天的日期。往后每年我都会送你生日礼物,你要一份一份排整齐,等到我们变成爷爷奶奶了,再拿出来跟子孙炫耀。” “你每年都要花这么多钱买礼物吗?”她愁了两道眉毛。 “为什么不?心疼钱吗?” “很心疼。”她用力点头,实话实说。 他嘻嘻笑两声,用邪恶嘴脸问:“那要不要我回英国帮你谈价码,保证谈到你满意?” 嘟起嘴,她说:“不要,我才不要便宜别的女人。” “既然如此,就收拾你的吝啬本性,别当小气鬼。” “好嘛,不当。可是……” “还有可是?”他哼一声,保足了他的大男人威势。 “只有一点点小‘可是’。” “说吧。”他倒要看看她的可是有多小。 “以后你买衣服就不要买鞋子,一年买一份礼物就好了,行不行?”她没办法不吝啬,小气已经在她的骨头里生根。 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买那双高跟鞋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穿着这双鞋子,和我一起跳舞。” 哦,他决定带着她一起去参加他嘴里“很无聊”的圣诞舞会啦?李若薇笑眯眼,之前问他,他都不置可否,原来只要她要求,他就会为她办到。 “可是怎么办?我不会跳舞耶。” “去换鞋子,我教你。” “好。” 她下床、拉起薄被单圈住自己的裸体,走到衣柜旁小心翼翼地拿出鞋盒,把高跟鞋套上;他也下床,穿上牛仔裤,牵起穿着被单礼服的妻子,环住她的腰,缓缓地跳着华尔兹。 他们说很多话,很多跟爱情有关的话,她老试探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他永远笑而不答,即使很早以前他就明白,爱,已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问她,“你为什么见第一面就想嫁给我?” 她想也不想回答,“因为我想看你吃惊,试探你是不是真的敢娶我……别这样看我,我知道很荒唐,但真的是这样。” 这竟是她嫁他的重大理由?!还真是个热爱冒险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愿意娶我?”她问。 “忘记了吗?那是你的要求。”他笑笑,随口敷衍。 真实的答案是一见钟情,但爱情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 胡扯,那不过是陌生女人的要求,结婚可是重大事件!但她没强逼他说出真心,反口问:“我要求什么你都会为我办到吗?” “对啊。”这句就是童叟无欺了。 “那我要你承诺,从现在起,你眼里只能看见我,心里只能爱我。” “好,我承诺。” 她很满意他的答案,窝进他怀里,静静欣赏爱的节奏。 他们说说笑笑,跳完舞、洗澡,洗完澡、吃饭,吃完饭……她突然被哧到,拉开喉咙,尖叫一声,“费亦樊!” 当时他正在跟妹妹玩,被老婆一吼,差点儿把妹妹摔到地上,他冲进屋里,看见好好的一个老婆变成跳蚤,一面叫一面跳,嘴里乱七八糟的鬼吼鬼叫。 怎、怎……么了? “我们昨天忘记避孕了啦!” 昨、天?三条线横在他额间。两瓶红酒下肚,谁会想到那个小套子? 他们忘记避孕,而她的生理周期慢了五天。 李若薇是那种很会逃避现实的女生,本来就是走一趟药房、买根避孕棒,一翻两瞪眼的事,她硬是不肯进一步动作,就像她老想去英国找妈妈,却打死不肯付诸行动一样,是属乌龟科、仙人掌属、矿石种的。 下班后,她勾着他的手臂说:“我今天有点想吐。” “所以……真的怀孕了?”他并不排斥生小孩,只不过他的新娘才二十岁,现在就让她当妈妈,有点欺负未来国家主人翁。 “如果是的话,怎么办?”她的脸像小号的山苦瓜。 “就生下来啊,我们可以把妹妹养得那么好,多养一个小朋友,应该没问题的。”他开朗笑道。 她松口气,以为他会建议到妇产科“解决”的。 她也喜欢小孩,但现实教会她,养小孩需要资本,资本额越高,小孩的成功率越高。她当然希望小孩的未来比自己好,才会定下“储蓄额必须超过两百万才生小孩”这一条。 “可是我们的钱不够。生小孩很贵,要尿布奶粉,长大了还要付很多的教育费。”光想到他们补习的收费,她就头皮发麻。 “前几个月给他喝母奶,可以省一笔;尿片用环保尿片也可以省一笔。数学、英文、中文、理化……跟功课有关的方面我来教;责任事情、爱整洁、做事效率你来带,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教养出优秀小孩。” 她微微一晒,心想,真好,自己的心意透过老公的嘴巴说出来,这代表他们齐心,齐了心再齐力,他们一定可以合作无间。 “你可以教他那么多门课吗?” “当然可以,我一定没跟你炫耀过我的学历。”他的下巴骄傲起来。 “你的学历很高吗?” “当然,哈佛学院毕业的,怎样?” “别闹了。”她捶他一把,笑眼睨人,可是——他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不像说谎。她再捶他一下,他的脸在认真当中加入两分真诚。“所以……是真的?”她犹豫的问。 他用力点两下。 “是美国那间哈佛?” 什么鬼问题,难不成台湾也有哈佛? “有毕业骊?”不会是拿钱去逛两圈吧。 他没好气地点头。 “不都说哈佛商学院毕业生还没毕业,华尔街就会抢着聘用?”华尔街和南阳街随便选也不会选到后面那条补习街啊。 他还是点头,传言不是假。 “那你在华尔街工作过?”还说不擅长理财,比起他这个专业的,她只能算业余玩家。果然啊……他的薪水袋是为了买她的安全感。 费亦樊点头,那段是他生命中的历史环。 “所以你做过比较之后,才决定留在台湾教英文?” 他点头。 “你有没有后悔过?” 这次,他不点头改成摇头。 “为什么不后悔?” 笨蛋,这么简单的事还找他要答案?推推她的头,他笑答:“如果我没留在台湾,就不会认识你,不会娶你。” 这句话,还是不有提到爱情这个字眼,但她就是认定,认定他喜欢她,爱她,爱到愿意根留在台湾啦! “老公。” “怎样?” “我要提高价码,五千亿英磅不卖了,现在要从一兆英磅重新喊价。” “好。” 他抚抚肚皮说:“宝贝,我们有一个全世界最昂贵的爸爸哦。” 他笑阗收起臂膀,把可爱的小妈妈收进怀里。他没说出口,但肚子里一大堆话,那些话啊正在心里高喊着,“老婆,无价!宝贝,无价!爱情,无价!婚姻,无价!” 三天后,费亦樊好不容易说动妻子去看妇产科时,她的月经来了。 李若薇在厕所里放声大哭,费亦樊吓坏了,破坏门锁冲进去,发现原因后,哭笑不得。 他把她抱出厕所,洁癖男人贡献衣袖让老婆擦眼泪。 她说:“我好难过哦,好想跳楼。” 但到最后她没跳,因为那个全世界最昂贵的老公,在她耳边轻声说:“you jump,i jump。” 第四章 费亦樊去世十个月。 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才两盒,没办法排成一排对子孙炫耀,所以她换了个炫耀方式。 她把去年买给老公的领带夹拿出来,贴上日期标签,再把昨天刚买的手表拿出来,贴上日期标签,有两份礼物了。从现在开始累计,到她八十岁时,她一定可以累计出来值得炫耀的好成绩。 她拿起桌边的信件。很久了,她很久没给邮差先生送面包、很久没从他手里接过热腾腾的新信,因为她得去上班赚钱缴房贷,不让百合花、狗屋以及他们的共同记忆被破坏。 打开信,熟悉的丑陋字迹跳出来,他的中文字丑到令人发指,但那么糟的字却让她的心紧紧、暖暖。 亲爱的老婆: 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灵魂之说,我说不相信,认为生命只是一连串的化学反应,你听完很不爽,辩称:“当然有灵魂,如果没有灵魂,活着的人怎么办?” 我不懂这句话的逻辑,什么叫做,如果没有灵魂,活着的人怎么办? 你说:“没有灵魂的话,活人的思念、悲哀、痛苦要让谁去收纳?” 我嘲笑你“因为需要,所以存在”的想法很资本主义,你低头想半晌,回答:“如果资本主义可以让人们的爱不会因为死亡而隔离,那么我愿意当个资本家。” 当时我笑你傻气,可现在,我和你一样傻气。我去找书、在网站上面找资料,找到许多和灵魂有关的讯息。 在金门有个女孩借尸还魂,投身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生活了几十年;有科学家将刚死的人放进透明真空的玻璃棺材里,发现有一缕类似灵魂的烟雾从尸体的鼻子里窜出…… 所以灵魂是存在的(不管武不武断,我都这样认定)。那么现在我的灵魂会在哪里?我猜,一定在你身边,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快乐我便幸福;你忧伤我便抑郁。虽然隔了时空,但我们的情感仍然紧密联系。 这种感觉很好,因为你活着,我便持续保有感情;因为你的思念,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因为李若薇,费亦樊的灵魂有了归依,不管时光变迁,我们始终是不能被分割的一体。 所以,尽情快乐吧,我亲爱的小蔷薇。 我离开十个月了,你有没有慢慢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我们家妹妹有没有学会安慰你的寂寞? 如果还是无法适应,如果还是觉得孤寂,那么张大你的眼睛,看看四周,有没有合适的男性?有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对你一见钟情、愿意为你的人生负责任的男人?如果有这号人物存在,那么,试着给他一个机会吧。 我翻过一本杂志,上面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碰到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他们的出现不在同一个时间点,那么你便是幸福的,否则的话,你便得为爱情的取舍而痛苦。 幸运老婆,老实说,我的占有欲还是很强烈,我仍然希望你只归属于我,但你的人生这么长,而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我舍不得你独自行走在干涸的沙漠,我想要有双强健的手臂为你打伞撑腰,所以试着放下、试着找一个你爱他、他爱你的男人,共同生活吧。 爱你的老公 她把信读过两遍,从抽屉里拿出纸盒,里面有九封信,九封他亲笔写的信。他的中文造诣很不错,但字实在写得让人诟病。 她把信一一打开,再背一遍,每封信、每个安慰与鼓励,陪着她慢慢走出悲情。 他的信帮助她重生,帮助她离开封闭,帮助她再次走进人群。她的哀伤一天天被平抚了,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知道他离世的那一刻,从未停息。 缓缓用支付抚过他的字迹,像影印似的,要把他的字深深刻进脑袋里,第无数次的膜拜后,李若薇把第十封信一起收进纸盒。 离开房间,走入客厅,客厅有一个笑笑的高脚桌子,就摆在他画的那丛蔷薇旁边,她在上面放了他的相片,相片前面有水果、新出炉的面包,还有小小的熏香蜡烛,所以不管她在不在家,亦樊随时随地都有小蔷薇相伴。 她拿起相片,抱着它坐进沙发里,对他细细低语。 “我的英文很棒了,已经把你的隐私看透透,现在啊,你那些说不出口、只敢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被我再三复习。知道你爱我,我感觉良好;知道你没有办法一天看不到我,我心情舒畅;知道你上课上到一半,常对着那个绑着马尾的小女生想起亲爱的老婆,感觉很棒;知道你为了我改变主意,想把颓废人生变得积极,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笔记里面所有的心事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你无法待在我身边。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存在?如果我们之间没了爱,是不是你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是的话,费亦樊,我不爱你。听清楚了吗?费亦樊,我不爱你、一点都不爱你!” 如果老天真是出于妒忌才将他收回去,那么,她不要爱了,她要他好好活下来。 哽咽,泪水垂直掉下,落在他的相片上。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利,没想到我们家那台面包机,竟开创了我事业的第二生命,所以老公放心,我们的房子安全无虞。” 你问我,身边有没有一个对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有,他叫做左励强,听到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他是那种自立自强的好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是个浪漫到极点的男生。他是我的师父,曾经发下狂语,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手艺全数传给我的男性。我带着你帮我打的履历表去找工作,但在特质栏补上几个字——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老公,所以他知道我们之间所有的故事。 是他让我去参加人生第一场面包比赛,我拿到第三名。隔天他把我的奖杯放在店里,理直气壮说:‘我指导你得名,你当然要回馈店里。’其实我心知肚明,他是希望让我对自己充满自信。他说:‘将来你想恩将仇报的话,可以到对面开一家面包店,和师父我打对台。’其实我明白,他企图鼓励我自己开店。 他和你一样,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喜欢一个人,却从不说明,只是温温的待人好、温温的替人设想、温温的为人做好每件事。你信里提到借尸还魂,说实话,我真的想过,他是不是你借尸还魂的对象,是你想要我的爱情延续?但我很快便放弃这种想法,因为他说,小蔷薇很难听。” 拜托,小蔷薇不知道多好听呢,他的耳朵有问题。 李若薇用袖子把相片上面的泪痕拭净,抚摸这费亦樊的脸,忍不住埋怨。 “你啊,谁说我们的爱情已经过去?明明就没有过去好不好,它还在啊,到处都在。看着活蹦乱跳的妹妹,我知道你爱我;看着面包机,我知道我爱你,百合花静静地记录着我们的爱情,小蔷薇也见证我们的至死不渝,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写着我爱你、你爱我。 你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碰到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它们的出现不在同一个时间点,那么便是幸运。我有啊,爱情的第一段是我爱你,在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爱情的第二段是思念,在我们分离的第二年。我猜第二段爱情会维持得长久些,或许五十年、或许八十年。 它们虽然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点,但是我不幸运,一点都不,我还是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只要有一段爱情便已足够。” 李若薇轻轻地吻了相片里的男人后,把相片放回高几上,旋身之前,想到什么似的,继续对他说话。“我又碰到一个奥客了,刚开始他天天来买面包,后来天天送一朵玫瑰。他不知道我的胃口很大,一朵不够,要送一大把,再后来我师父受不了了,要我把结婚戒指挂在手套外面,呵呵,对方看一次就明白我的已婚身份,很强吧,谁说我的戒指不够大?” 她的手在相片前面晃量下,好像老公本人就在眼前,她亲吻了自己的婚戒,发誓似的说:“我要戴着它,走过一辈子,而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拿起包包,她走到院子里,牵妹妹出门。 妹妹结扎了,可是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上回在宠物店她看见另一只西施犬,她想就算妹妹当不了妈妈,也该拥有一段新恋情。 她笑笑,低头对妹妹说:“妈妈很能干吧,不必中乐透,也能帮你买一个好老公。” 她们走出家门,经过奶奶屋前时,笑着打招呼,转过街角,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好怪,最近老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跟踪,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挖了她的八卦能卖钱? 突地,她停下脚步,朝后方望去。 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拉出一个漂亮弧形,松了肩膀、柔了颈子,她悄声问:“老公,是你吗?” * * * 趁着太阳出来的大晴天,李若薇把老公的鞋子洗干净,晒在篱笆上。 退后两步、偏着头,望向那双亮白的鞋子,觉得好幸福。很怪,哪有人洗鞋会洗出幸福感?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一双长手子身后将她圈紧,左手环在她的腰、右手勾起她的脖子,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心,咯咯轻笑,“在看什么呢?” “看你的鞋子啊。”她往后躺在他胸口,暖暖的太阳把她晒得手暖脚暖心更暖。 “光是看我的鞋子就看得那么开心?”好特殊的娱乐方式。 “对啊,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那么开心。”她喃喃重复。 “是吗?那我也来看看……”然后,他一面看一面笑,笑得她满头雾水。 “你笑什么?”她转身,拉拉他的颊,把他扯出一张大饼脸。 “因为我看见啦。” “看见什么?”她现在不是满头雾水,而是多头雾水,他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男人。 “看见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说说看,我为什么那么开心?” “那不是一双鞋。”他指向篱笆上挂的那双“东西”。 “不是一双鞋?难不成是一件衣服?” “不,那是挪亚方舟。” “挪亚方舟?费亦樊,我要不要带你去看精神科?”她活泼的眉毛夸张地一上一下跳动。 他笑得更过分了。 “马上要发大水,你得趁天晴把挪亚方舟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等世界末日到来,好集合各种动物上船。” “就凭那两双鞋子?大概只能装下蜥蜴和蟑螂吧。”她轻蔑一笑,眉毛上挑。 “你没听过放大灯吗?拿来照两下就成了。” “如果那真的是挪亚方舟,我要装的才不是动物。” “那你要装什么?” “装金银财宝、装食物、装开水、装我可穿一辈子的衣服和骑一辈子的摩托车。等大水退了以后,这些东西比动物更有用。” 他笑弯腰,掐掐她的小鼻子说:“你这个短视的二十一世纪女人。” “对啊,我就是短视,只要能看见眼前的幸福就够了。”她圈起两个手掌,放在跟前当望远镜。 “所以你的眼前看得见幸福?”他握住她的“望眼镜”。 她点头,丝毫不犹豫,“看见你,我就看见幸福。” 费亦樊捧住她的连,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活泼好动的眉,亲亲她的灵活大眼,亲亲她俏皮的嘴唇……原来啊,一见钟情不是莽撞的事,那代表了特殊的缘分,代表他们是最合适彼此的一对情侣。 “我也是。”他看她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从嘴巴里吐出三个字。 “什么东西?” “我也是,看见你,就看得见幸福。” “所以你爱我喽?”她抓住他的手臂问。 他没回答,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门前台阶。 她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嚷嚷。“说嘛、说嘛,说你爱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他笑而不答,要他嘴里吐出“我爱你”三个字,比让小猪跳芭蕾舞、小狗开太空船还要难。 “说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 他不理她,转头去看他最爱的百合花。 “不公平!我在结婚的第二个星期三爱上你,只花九天就爱上你,你却到现在都不爱我,我好气、好冤哦!”她继续逼迫他。 他不受影响。 她转到他身边,扯起他的衣襟,表现得很有杀气。“说!你、爱、我!” 结果他还是没被她的杀气吓到,哎,没辙了,她祭出哀兵政策。 “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上我。” 他笑着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环住她的腰,把她圈入怀里。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撅起的小嘴气不到十秒,就自动松弛了嘴角。 风阵阵吹过,她靠在他身上,靠得昏昏欲睡,如果一辈子就在这样昏昏睡睡间过去,那么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睡美人。 “老婆,谢谢你。”他终于开口。 “谢我什么?” “谢谢你送的生日礼物。” 她坚持给他两份礼物,像他给她的一样,她是个强调公平的女性。 她送他一个领针,可以搭配他那套昂贵的西装,另外她还给他一个大扑满,里面装着她从小到大的存款——那是她东省西省、省下来的成绩。有时候,为了省下十几块钱,她宁可拎着装满食物的环保袋走上好几公里。 他问:“你省这十几块钱要做什么?” 她总笑笑说:“等把扑满存满,我要用它来做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昨天,她把要用来做“人生最重要一件事”的扑满送给他,他问:“为什么送我?” 她笑逐颜开。“因为你的快乐,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快乐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他太快乐了,于是昨晚他很卖力地把快乐表现出来,在床上。 “不客气,我喜欢你的回礼。”她暧昧道。 他被她逗的大笑。“如果你愿意的话,进屋里去,我还有很多‘回礼’可以给你。” 她当然愿意,可她是个懂节制的女生,知道老公今晚还要应付一群皮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小孩,而她的生活预算里并没有鹿茸蛇鞭这一项。 “让你分期付款。”她抓起交叉放在自己腹间的大手。 “我有能力一次付清的。”他的手和她的交握。 “我喜欢细水长流嘛。”她把他的掌心摊平,在上面写下一个又一个英文字,有l有o有v也有e的那个字。 “难道不喜欢澎湃汹涌?”他握住她忙碌的小指头。 “偶尔为之可以,但浪费过度会坐吃山空。” “怕什么,你老公是一座大金矿,每次开采都会挖出大奇迹。” “哈哈,你一定不晓得金瓜石当年多有名,现在呢?只剩下一座博物馆矗立。人啊,还是省着点用才有保障。”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可是短视的二十一世纪女性。”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咯咯笑不停。 伸出右手,捂住他濡湿的嘴唇喊暂停,“别闹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怪怪依言,深吸气,背靠在栏杆上。 “老公,我想在篱笆旁边种几棵丝瓜和皇帝豆,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要种菜?”台湾的蔬菜便宜到让人开怀,花时间种未免太笨。 “第一,住家附近种绿色植物,不但美化了环境还可以降低温度,可以节能减碳。第二,多吃有机蔬菜能让我老公长命百岁。第三,成功的话,可以让我省下好几百块菜钱。” “好处这么多?行,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别把我的百合花弄坏就行,它们是我的心肝宝贝。” 他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缘分,人与花一样有缘分。初次他在花圃里认识这种花,就无条件喜欢上它,他移植它、小心翼翼照料它,陪着它走过春秋夏。 因为用心,原本的喜欢就变成爱,爱又变成最爱,就像她,他的妻子,原本一见钟情成了永恒眷恋,再成为生死不分。 他想,他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他们会一起变老,到时不管有没有小孩子愿意对他们尽孝,他都不害怕。 因为他的身边有她,也因为,她连种几棵丝瓜皇帝豆,都会想到要他长命百岁。 “我要教你几次啊,那不是百合花,那是孤挺花!”她双手叉腰,瞪着固执男人,他啊,认定的事便无法转圜,即使他的认定与事实不符。 “它为什么非要叫孤挺花,不能叫百合花?” “因为它从古时候就叫孤挺花,从来没有改过。”番邦男子,果然很番。 “它有我陪伴,半点都不孤独,为什么不能改名字叫做百合花?” “谁告诉你孤挺花一定孤独?那林志玲一定很有志气,陈水扁一定很欠扁,赵少康一定很少健康,马英九一定英明久久吗?不一定嘛。何况百合花是白的,它不是。” “香水百合有很多颜色。” “它有一根直直挺挺的花茎。” “百合花也有。” “你不讲道理!” “就算我不讲道理,它还是百合花。”他笑嘻嘻地说。 哦,气死气死,哪有人这么卢,这么番! 这个早晨,他们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就为了孤挺花要不要改名,他们吵得面红耳赤、吵得欲罢不能,吵到连午餐都没人想去做,吵到若干年以后回想起,才晓得这样的吵闹其实是一种缱绻幸福…… * * * 费亦樊和李若薇手牵手走在海边,妹妹脖子上系了铃铛跟前跟后。 他们家的妹妹很聪明,谁拐它都不拐不走,每次两夫妻黏得紧了,就会扯咬爸爸的裤管、耍嫉妒,弄得他们啼笑皆非。 “我觉得,妹妹比较喜欢你。”李若薇看一眼老公怀里的妹妹。 “你没有听过异性相吸吗?” “不会吧,你的费洛蒙吸引同事上司、隔壁邻居也就罢了,连妹妹也难逃你的魔掌?”她朝他挤眉弄眼。 “没办法,你老公能力太强。”他刻意叹气摇头。 “什么东西太强?” 他低头瞄了瞄她,满脸的暧昧。“你心知肚明。” “不害羞!”她捶他一拳。 “这方面很强是骄傲的事耶,多少人想学都学不来,害羞?有没有搞错。” “费亦樊,客气一点哦,我们家妹妹未成年,不可以在它面前说限制级暗示。”她鼓起腮帮子,斜眼瞪他。 “你以为我说什么东西太强?当然是人际关系啊,不要说同事上司、隔壁邻居,连菜市场的阿嬷都爱上我。”他说完,在她额头弹上一个爆栗,哈哈大笑,能整到她,他很得意。 “臭人,不理你。” 她快步走开,在踩到一张广告纸时停下来,弯腰、拾起广告纸,本来要把它送进垃圾桶的,但却被广告纸上的花海给吸引住。 一大片的薰衣草在原野上怒放,紫色的地毯亮了夏天的太阳,那里是法国的普罗旺斯,一个美到会让人屏息的地方。 他追上来,看她手上的广告纸一眼,笑问:“你想出国玩吗?” 她回神,把广告纸丢进垃圾箱里,拍拍手上的沙粒,勾起老公的手臂,继续慢慢往前行。 “我想啊。” “想去哪里?东京迪士尼?” “迪士尼里有童话式的幸福甜蜜,但是有你在,有了货真价实的幸福,我哪里还需要那种伪装的甜蜜?”她满足地叹口气。 “对,有我在,我们不去迪士尼。那你最想去哪里?” “埃及。” “你向往古文明?” “不对,我向往凯罗尔的爱情。” “凯罗尔是谁?” “那是一部少女漫画,小时候邻居姐姐借我的,内容描述一个热爱埃及考古的现代少女,因为诅咒失足掉进尼罗河里,穿越时空到达古埃及,她在那里认识了伟大的法老王曼菲士,两个时空背景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的男女,到最后排除种种困难成为夫妻的过程,让人很心动。” 他不理解这种不合逻辑的故事怎么能够打动人心?但他说:“埃及,我去过。” “真的假的?”她猛然转头,瞠眼望他。从豪宅到五万英镑赎身费,再到哈佛商学院,这个小小的补习班老师身上,还要教人多惊艳? “真的。” “你什么时候去的?” “大学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约一约去自助旅行。” “好玩吗?” “白天很热、晚上很冷,典型的沙漠型气候,我们在撒哈拉沙漠上骑骆驼,看到海市蜃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惊叫连连,当地导游被我们弄得哭笑不得。” “还有呢?” “我们去了阿布辛贝神庙。” “很大吗?” “相当大,那是埃及一个好大喜功的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为了展示自己身为法老王神权的表现。它是开凿山壁建筑而成的,前面有四尊带着皇冠的法老王坐姿,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那四个法老王刻着拉美西斯不同年龄的样貌,从婴儿肥连到中年沧桑,光是石雕的嘴巴就有一公尺宽,它的一个耳朵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站立。” “你有没有去埃及博物馆?” “当然,去埃及哪能错过埃及博物馆?光是去看图坦卡门的黄金面罩就够本了。我们还去埃及市集逛,他们的食物并不好吃,但椰枣的味道还不错,无花果的口感也很好,但是千万别奔到去买那种卖给观光客的埃及棉衣,带回来洗两次就褪色不打紧,还会把你的其他衣服染得乱七八糟。” “好好哦,我也好想去。”她嘟起嘴巴,羡慕到不行。 “你向往的是考古少女的穿越爱情,又不是埃及的风土民情,去那里做什么?乖~我去帮你把整套漫画买回来。”他揉揉她的头,像揉胸前妹妹的狗毛那样。 “费亦樊,你欺负我!” 他大笑,勾起她的肩膀,在心底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带她去一趟埃及,不管她向往的是埃及还是爱情。 “别气了,告诉我,除了埃及,你还想去哪里?” “你知道的啊,我要去英国找寻我的母亲、我父亲的酒红蔷薇。我要把父亲写的十二封信亲自交给她,告诉她,也许她并不在意我父亲的爱情,但我父亲直到闭上眼睛都深爱着她。” “你知道她的地址吗?” “当然,她有把地址和电话留给我父亲。对了,我还有妈妈的相片,回去我找出来给你看。” “既然岳父有你母亲的相片和地址,为什么不直接把信寄过去,或者亲自去找她?” “因为……爱情。” “我不懂。” “她有丈夫,有儿子,她回到台湾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回来照顾病重的亲人,还因为丈夫伤了她的心。她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回到台湾,我父亲是她的外遇,他为她疯狂痴迷,她却告诉我父亲,她再也不相信爱情。 那一年,对她而言只是游戏,对我父亲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走了,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再也没有主动和父亲联系。我爸爸想,也许她已经解决婚姻问题。如果那个人给的才是她要的爱情,那么我爸宁愿退出成全,也不愿出面破坏,直到死前,他还叮咛,如果有能力去英国了,一定要弄清楚,假设她过得很好,就把那十二封信销毁。” “我的岳父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 “是啊,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她歪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亲亲她的额,心疼的说:“将来,我也会像岳父大人那样,变成世界上最棒的男人。” “好。”她微笑点头。 那晚,一阵剧烈的头痛将费亦樊从梦中惊醒,汗水湿透枕被,而疼痛还持续进行,握紧拳头,他紧闭双眼,静待它过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两个月前他就开始头痛,原以为是压力大,吞几颗普拿疼就能解决,但最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看来,得跑一趟医院找出原因。 吸——吐,吸——吐……他缓缓拉长呼吸节奏,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力,慢慢地,墙壁上的钟,指针滑过一格一格,痛一点一点减轻。 转过身,他看向身边的女人,她睡得好熟,蜷着身子,像一只慵懒猫咪,看见她,他总是忍不住发笑,她是他的幸福源泉。 伸出右手,抚开她的刘海,他在上面印下唇印。 轻手轻脚下床,小心地不吵醒妻子,他走到化妆台边,悄悄拉开抽屉,拿出她的秘密宝盒,打开房门、关上房门,走进客厅。 打开一盏昏黄小灯,他拿出盒子里的信和照片,把每封信读过两遍。他读到一个男人的情深意切,以前他不懂,怎样的爱,会让人至死不渝,现在他陷入爱情里,因此他懂。 手指抚过相片里女人的脸庞,他脸上掀起复杂表情,许久,苦笑扬起,他缓缓摇头。是丘比特造孽吗?还是哪个调皮神仙,热爱戏弄人类的感情? 缓缓闭上双眼,双手压在太阳穴,他颓然地靠在沙发后备,想着他的小蔷薇。想她的喜、她的乐、她的娇憨痴傻,想她赖在自己身上时,像没骨头的懒女人,想他们的诺言,那个有关轮椅白发的承诺…… 痛苦掠过,他轻启双唇,轻轻吐出,“小蔷薇,我爱你。” 第五章 费亦樊去世一年三个月。 李若薇回到家,脸上带着兴奋,脚步轻快,行经奶奶家门前时,她停下脚步,热情地打招呼。“奶奶,你好啊。” “今天有什么好事,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我今天领薪水,去银行把最后一笔房贷缴清了!” “小蔷薇好能干,才短短时间就把房贷缴清啦。” 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好,前几天,她还看见奶奶拿着拐杖学走路呢。菲佣玛莉把奶奶照顾得很棒,玛莉常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奶奶活得越久,玛莉才可以赚更多钱。” 她们成了互相依靠的两个人。 李若薇也有可以依靠的对象,就是他们家的“妹妹”和“弟弟”。她一回到家,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冲出来,赖在她脚边撒娇,她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 刚开始两只狗还互看不顺眼,但因为她上班的时间长,它们除了彼此陪伴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感情越来越好,经常闹成一团。 “是啊,亦樊最担心房贷的问题,他怕这么好的房子被拍卖掉。” “咱们这里的居住环境真的不错,被卖掉就太可惜了。小蔷薇啊,星期天到家里吃饭吧, 我和玛莉帮你庆祝贷款还清。” “好啊,奶奶,星期日见。”她向奶奶挥挥手,往自家方向走。 一贯的动作,翻信箱、进屋、帮弟弟妹妹补充粮食,但当她在信箱里找到熟悉的信封时,便忘记后面的动作。 就着台阶坐下,打开信,不管收到几封,看见他的笔迹,她总是心情激动。 亲爱的老婆: 你过得好吗?我想肯定是好的,你有了份好工作,正在努力还清贷款,而我们家的妹妹又长大了一些,大到懂得如何安慰你的寂寞。(忍不住想问,那个让你愿意给机会的男人出现了吗?) 你猜,昨晚我梦见什么?我梦见我们的垦丁之旅,梦见我初次遇到你,你飞扬的头发撩拨着我的心。那时我就想,这么美丽的女生是不是对大海有很多的埋怨?不然,干嘛死瞪着它,好像它欠你很多钱。 然后我又梦到我们第二次去垦丁,梦到那个晚上我们贴着彼此的身体,听见彼此心底的叹息。 那么美丽的地方,见证了我们的爱情,有空,再去走走吧,带着我们家的妹妹,在沙滩上奔跑。 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要去哪个国家旅游?你说,有我在,便不需要去东京迪士尼,不需要那种伪装的幸福感,但我不在了,所以……约几个好朋友或同事走一趟东京之旅吧,不管迪士尼是不是真实的幸福,但当下那刻,它的确可以带给人们欢乐。 我去过很多国家,从很小的时候便热爱旅行。我登过巴黎铁塔,在罗浮宫里喝过下午茶;我去过佛罗伦斯和街头艺人拍照,也走过比萨斜塔;我在瑞士的铁力士山上堆了一个雪人,在留声湖边吃过烤田螺…… 那个在海边散步的下午,我曾暗暗对自己发誓过,要领着你一路一路走,走着我去过的每个角落,我也想把那套《尼罗河女儿》买回来,认真读一遍,看看什么样的爱情是你心之向往。 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那么多,谁知道,到头来没办法实现的原因,竟然是时间不够。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所以我的小蔷薇,尽情丰富自己的生命吧,付完房贷后,每个月存下一点旅游基金,去埃及、去美国、去法国、去德国……去所有能让你感到幸福的地方,不管那里有没有一段你梦想中的爱情,也不管那种幸福甜蜜是不是短暂假象。 脑子很乱,护士马上要过来送我进开刀房,我开始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记不记得我们去跟你的前男友呛声?回家的时候,我问你,“有没有感到很愉快?” 你想半天,摇头说:“报复没有想像中好玩。”然后你又告诉我,“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老太太,她望着你的表情,好像大熊发现蜂蜜。” 我骂你苛薄,人家才三、四十岁,怎么可以说人家是老太太。你说:“活该,谁教她有一个水桶腰,谁教她讲话的口气像欧巴桑,谁教她气质粗鄙,谁教她……” 我接话,“谁教她抢走你的前男友。” 你听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也不管当时我们正在斑马线上,就任性地转过身,笑逐颜开说:“这点,她倒是做得很好。她不把烂的抢走,我怎么碰得到你。” 当时,行走的小绿人只剩下六秒钟,你发狂拉起我,跑过斑马线后,在路的那一端,我们弯腰急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们面对面大笑。 记不记得追垃圾车那次我们抓着垃圾袋猛跑,我手长脚长,一下子就把两大袋垃圾丢进去,而你却是怎么都不相信垃圾可以抛得进,于是我抓起你的腰,一、二、三……抛物线画过空中,垃圾进阵。 你笑着告诉我,“我真的担心你松手,把我和垃圾一起丢进去。” 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如果你后悔娶我的话。” 我回答:“如果我真的后悔,会有更文明的作法。” 你生气了,瞪着我说:“我只是随便讲讲,你可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有后悔的空间。” 我的傻蔷薇,告诉你,娶了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老是问我爱不爱你,你明知道我对你在意,明知道我会嫉妒你身边的男性,明知道我非要你在身边……我的爱表现得那样明显,你却还是不放心地追问我那三个字,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很介意男人说不说那三个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抱歉,因为我始终认为“我爱你”三个字是种可怕魔咒,本来爱的,三个字一说出口,就会不得善终。我那位初恋女友是这样,我父母亲是这样,我身旁的许多友人都可以站出来作证,那三个字千万不能轻易出口,否则爱情就会事过境迁,不留痕。 所以明知道你介意,我还是打死不说。对不起,我只是没说,但我是真的爱你,没有半分娇情。 我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封信,当我的笔住下,缘份便断在这里。我真心希望,我们的爱情可以更长,我真心希望,没有任何外力或因素干扰我们的爱情成长,可惜天不由人愿,我们之间缺乏注定。 对不起,我再不能陪你超过走过四季,再不能握着你的手,经历生命里的每场盛宴。接下来的路,你必须一个人走,准备好了吗?告诉我,你会抬头挺胸,走得比谁都骄傲;告诉我,你会表现得让所有人为你喝彩,待来日,我们相遇,你再告诉我你发生遇的所有精彩故事,好不发? 再见了,我亲爱的小蔷薇,你要好好的,要快快乐乐的,要带着微笑迎接每个明天,这样我才不会心疼,知不知道? 现在,提起精神吧,回到房间里,把我的衣服鞋子和琐碎东西,通通扔进垃圾袋里,等垃圾车声音响起,提着它们,丢进去。记住,转头那刹那,你就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要回头、不要犹豫,跨开大步、自信前行。 爱你的老公 信的后面字迹紊乱,李若薇想,大概是护士已经推了病床过来,他只好急匆匆地结束这封信。 这个男人,在被麻药迷昏的前一分钟,心里、脑里,想的全是她。有这样的老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泪水花了她的脸,她把信折好,贴在胸口,温存。 吸口气,她说:“笨老公,你老婆比你想的更厉害,她已经还完所有贷款。下个目标,她要开始存钱开面包店,她计划在店里卖一种爱情面包,那个面包里面有酸酸甜甜的蔓越莓,有酸酸甜甜的洛神花,有酸酸甜甜、酸酸甜甜的爱情滋味,我还要在面包上面的介绍牌子写下我们的爱情,我绝不会让我们的缘份断在这里。” “我本来计划在二十二岁那年开店,在三十五岁那年存够了几笔两百万元,然后领养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樊樊,女儿叫亦亦,然后每天,我对着他们喊,亦樊吃饭了,亦樊睡觉了,亦樊起床了,亦樊……我好爱你——” 视线模糊,这不是两人间的最后一封信,绝不是最后一封。他写了十五封信,她会继续接下去写五十封、五百封、五千封……直到她老得再也握不动笔杆为止。 “还有啊,虽然我很小气,可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会为你尽力。为了你,我没让百合花枯萎;为了你,我走出家门;为了你,我找到一份喜欢、可以做一辈子的事业;还清房贷。现在,是的,我还是会为了你,为自己存下一笔笔的旅游基金,去埃及,去英国,去造访你长眠的地方,希望那个时候,我会看见蔷薇怒放……” 她抱着信,一句句说,一句句讲,直到月亮升起,月亮偏西,直到天上的云遮住月晕,直到第一滴雨水落下,湿了她的秀发,直到……她知道,他真的真的已经离开自己。 ----------------------------- 健保房里,交谈声、呻吟声、呕吐声,一片布帘根本隔不开那些声音。 费亦樊和李若薇沉默地对坐在病床上,检查报告出炉,医生说他脑袋里面长了一颗脑瘤,虽然不大,但位置很糟,开刀的成功机率小到让人跳脚。 但是不开刀,慢慢地,他将会没办法说话,吞咽困难,他的生理机制会一天天慢慢丧失,直到连呼吸都无法自主控制。 李若薇看向身前的男人,本来想开口安慰的,没想到嘴巴未打开,泪腺先一步大开,她哭、哭得极其压抑,泪水像不用钱似的拼命往下掉。 费亦樊没阻止她哭,只是伸长双臂把她紧抱在怀里。他们心里各自负载着心事,谁都不肯说出第一句。 她哭啊哭啊,明明压抑,明明没有明目张胆大哭,却还是哭到声音沙哑。“你会不会怕痛?” “不怕,但看你这样子,我开始害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我痛一分,你会痛十分,我紧张一分,你紧张十分,你承受的永远是我的十倍,我舍不得你痛。” 他在说情话吗?这当头不应该说情话,应该说谎话,说那种会骗得人心安的谎话。她又想哭了,但用力憋住,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为他承受的那十分。 见她紧咬下唇,他苦笑。“我的小蔷薇,想哭就哭,没关系的。” “我才不哭呢,我必须很勇敢、很勇敢,等你开完刀,我得每天照顾你,每天煮好吃营养的食物帮你补回动过刀的脑子,我还要学会推轮椅,每天带你去散步、晒太阳,直到你恢复健康。”她扳动手指头,细数自己该是勇敢的十个理由。 “你想照顾我吗?” “当然,你是我老公耶,我不准别的女人来照顾你,就算你在生病,那些狐狸精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失笑,道:“我都生病了,你还担心什么?” “就算你生病,你还是我的无价之宝。” “又涨价了吗?你一兆英镑变成无价之宝?”他叹气,看着胸口的那颗小脑袋。脑袋小会不会比较笨?否则怎么会把一个病人当成无价宝? “对,越病越贵,你只能是我的。”她口气笃定得无法商量。 “霸道。”他捏捏她的脸颊。 “来不及了,就算我霸道,你也甩不开我的。”她紧紧搂住他的肚子,好像害怕着,怕下一秒他会从自己身上失踪。 “傻气……我的小蔷薇,我该拿你能办。” 难办,真的好难……办。他望着她,突然说:“若薇,我们去垦丁一趟,好不好?” “为什么想去垦丁?” “因为那边的太阳很亮,天空秀蓝,风很暖,民宿很漂亮,烤肉串很好吃……最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遇见你。”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不差两天吧,我就不相信,几天的时间它能长多大。” “说的也是。好吧,我们去垦丁,狠狠的玩,拼命的玩,不晒脱一层皮绝对不回来!”她发誓似的说。 “你会陪我玩冲浪?”他拉扯嘴角对她笑。 “就算再害怕,我也要成功站在冲浪板上。”她信誓旦旦。 “你会陪我开赛车?” “会,就算会翻车、撞得鼻青脸肿,也要舍命相陪。”她要陪他,一路一路陪,再艰难也不放开。 “你会陪我坐香蕉船、陪我骑水止摩托车?” “会,一定会,但你也要陪我福彩看乳牛,陪我吃将军包,陪我去看钢管秀。” “没问题,还要一起去那家生意好到爆的卤味店排队。” 他们越说越开心,她挥开泪水,用力说:“我们把所有的力气玩光光,然后睡上三天三夜,等力气养好了,通力合作,一起把你脑袋里面的坏家伙消灭。” “好,决定。” 他伸出手,她也伸手,两个人很幼稚地打了勾勾,很单纯地盖了章——这种举动其实不幼稚,幼稚的是他们思虑不清楚,没想过光是打勾勾并不够,万一脑袋里的坏家伙是个火力强大的对手,即使集合两个人的力气也无法对抗…… 他们去垦丁,玩遍他们说的每一件事,他们像不要命似的玩,香蕉船坐过一遍又一遍、摩托车骑过一圈又一圈、冲浪板冲到两个人上岸后,连站立都有困难。但他们没晒脱一层皮,因为费亦樊舍不得他的小蔷薇受伤,还是把防晒用品带上。 最后一个夜晚,醒来是下午的车,但眷恋海滩上夕阳的美,他们留下来了。 没有订饭店,他们不心急,手牵手,在海滩上来来回回走过一遍又一遍。 妹妹跟在他们脚边。这几天它也玩疯了,大人冲浪它跟着冲、大人玩水它也跟着玩,完全不晓得害怕是什么。 夜更深,海滩上的游客走光了。他们双脚乏累,就着沙滩坐下,妹妹和他们一样累,才坐下,就把头埋进前脚,呼呼入睡。 她靠在他怀里,问:“你幸福吗?” 他认真想想,半点不敷衍,“很幸福。” “是不是有李若薇在,碰到什么事都不害怕?” “对,有李若薇在,我就有无穷的勇气去面对。” “那么明天开始,我们一起努力吧,只要闯过这关,一切就会好转。” 他沉默,因为她不晓得,他们要闯过的不只有这一关。 “为什么不说话,没信心吗?”她问。 “若薇,我前天打电话回英国,与我的父母亲聊络过。” “告诉他们你的病情了吗?”她忧心的问。 真糟,她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对方是父母亲啊,儿子生病,有权第一个知道。 “说了,他们相当担心,希望我回英国接受治疗。” 她愁眉。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如果生病的是她儿子,她也会希望孩子回到身边。 “你想回去吗?” “我考虑过,如果我留在台湾开刀,一方面我没有工作收入,而你也必须辞掉工作照顾我,除了辛苦之外,我们存款没有办法应付太久。” 她想说,我去想办法借钱,等你病好了,我会努力把债务还清。 但话无法出口。因为她很清楚,他回英国,有能力支付五万英磅给前女友的母亲绝对能让他住头等病房,不必像在台湾这样,等待健保房。他的父母亲供得起最好的护士、最好的医疗,他母亲可以做的,绝对比她更多。 “他们知道这件事之后,马上透过朋友,帮我联络上一位美国的脑科权威布朗医生,也请台北的医院将我的病历传到美国,在研究过我的病情之后,布朗医生同意为我开刀,有他操刀,手术成功的机率大增。老婆,你觉得……” “你应该回英国,我希望你回英国,我认为你必须回英国,只要能用最好的方式把你治好,你要回去。”她擅自替他做出决定。 点点头,他没猜错,她事事替他考量,只要他好,她便好。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不要担心。” “老公,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扯扯他的衣角。 她问出他的沉默,于是她懂。 他的母亲不欢迎她,而生病的他没办法站在母亲面前维护她——他不想让她受伤,就像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造成他的困扰。 她试着微笑、试着开朗,“说不定我可以藉这次的机会赢得你母亲的喜爱,你有没有看电视上演的?厉害婆婆看见媳妇为了生病的儿子做牛做马,不离不弃,到最后就肯定并接纳媳妇了。” 她说完,他仍然维持静默。 她尴尬地笑两声,“我很白痴哦,又不是在演偶像剧。放心啦,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 他转头望她,眼底有不舍和忧愁。 “哎呀,又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的通讯这么发达,你回英国,我可以每天给你打电话啊。等你开完刀,身体恢复健康,我就捧着一大把百合花,到机场接你回家。我说的是真的百合花,不是我们家花圃那些欺世盗名的家伙。”她圈抱住他,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全过渡给他。 他也笑,只是那个笑容里有深刻的哀伤。 鼻子是酸的,但她努力张扬笑意。 “你要快点复原,别忘记我们家妹妹还等着你带它去结扎,可别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儿孙满堂。还有啊,我得给你做一点面包让你带在飞机上吃,外面买不到这么健康的面包了,对了,我还要给你带一件我的衣服上飞机,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抱着我的衣服睡……” 她唠唠叨叨,片刻停不下嘴巴,突地,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裹住,将她被海风吹得翻飞的秀发牢牢地圈在手臂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泪水从她的发梢滴落,掉进她的衣领,热热的泪被冷冷的风吹寒,冻了她的心。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能健康起来,我什么都没关系,就算我会因此失去你,也没关系。” 后面那几句纯粹胡言乱语,她已经搞不清自己在讲些什么,只是要告诉他——没关系。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没关系,就算她会伤心;没关系,即使思念会让人痛心;没关系,只要他好,她通通没关系。 在机场里,她的手始终牵着他,牵着他拿票、牵着他说话,牵着他吃东西,不放。 李若薇怕他错过飞机,于是他们提早五个钟头到机场。 太夸张?没错,没搭过飞机的女人本来就比较神经质和夸张,所以这五个钟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让他的手离开她的手。 他带了一箱行李,很大的一箱,但里面只有一件衣服,是她的,不是他的,那是准备替他解决半夜睡不着时用的。她有点自欺欺人,以为他的衣服不带走,他就一定会回来。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也许他开完刀后就不记得她了,家里帮他安排相亲,他乖乖去,然后就认识一个条件优、家世好的金发美女。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自己只是他的一段异国恋情,当飞机掠过台湾这块领土,老婆、妹妹都成了过往云烟。 是,她胡思乱想,想他会在病床上认识一个温柔护士,然后他爱上她,她恋上他,成就一段佳话。 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要求他留下,仍然为他整理满满一个行李箱的东西。 “我给你装好多台湾特有的小吃,你饿的时候吃一点,想我的时候吃一点,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点,如果这么省还是很快就吃光光,不要担心,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会马上帮你寄。”她细细叮咛。 “知道了。”同样的话,她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几遍。 “那个手工皮夹,你要记得送给妈妈,那是刘师傅一刀一刀慢慢剪裁雕刻的;还有那本介绍台湾的书你一定要交给爸爸,你要让他慢慢认识台湾,他才不会排斥台湾媳妇。” “我知道。”他说,但眉头是皱的,好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 她知道他委屈,搂搂他、亲亲他,很抱歉、很抱歉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勾起她的脸,那张脸,比黄莲更苦。 “你这次回去又不是光荣返乡,我干么跟你唠叨有的没的?我不懂得体贴人,只会自我中心、只懂得任性,也不想想接下来你要面对多大的痛苦和危险,我坏死了,我这么坏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生病?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开刀住院?” 要是病的是她就好了。没有富裕的英国父母亲,他们就不会分离,健保房就健保房,反正她很能适应,开刀失败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拥有和他在一起的最后光阴。 “停!”他捣住她的嘴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不准诅咒自己,我要你好好的,不许你生病,不许你开刀,懂不懂?” 她点头。 “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唠叨,就是喜欢你的任性,如果你变得不唠叨、不任性了,也许……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真的吗?”他肯定是胡扯瞎扯,想哄她开心。 “真的。”他郑重点头。 “好奇怪的人,哪有人喜欢女人任性、唠叨?” “这不是奇怪,是特殊,我不够特殊的话,你肯定不会爱上我。” 她猛点头,同意他的话。 “所以我可以无限制唠叨?” 她吸吸鼻子,不是想哭,昨天她已经告诫过自己三百次,无论如何,她要笑着送他走。所以她不是想哭,是空气太脏,惹得鼻子过敏。 “当然可以。” 他凝视她的脸,很认真的看着,很努力地记着,他要把她脸上每一条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把她的每一分表情牢记在心。 “告诉我,哪里的东西最好吃?仔细想哦,要是想错,我会生气。”她嘟起嘴巴问,好像他已经说出错误答案。 不必想,答案只有一个,“台湾。” “老公好棒,答对了。那……哪里的女生最美丽?” “台湾。”他喜欢这种不必花脑筋的问题。 “哪里的人们活泼又热情?” “台湾。” “哪里的海水最温暖?” “台湾。” “哪里的山水最美丽?” “台湾。” “哪里的气候最宜人?” “台湾。” 如果他的回答不是为了讨好老婆,而是正确答案的话,那么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温哥华或雪梨,而是事事好、样样棒的美丽宝岛台湾了。 她满足的咬咬下唇,是啊,台湾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舍得不回来?光是为了垦丁的海滩,他就该插上一对翅膀,飞回来。 她不说话,轮到他来讲,“怎么不问了?” “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她实话实说。 “要不要我替你发问?” “好啊。”她微笑点头,即使鼻子仍然发酸。 “我最喜欢的老婆会在哪里等我?” “台湾。”这次,换她来回答。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老婆,我的心留在这里,没走,只有我的身体带着我的脑袋回英国,我并没有离开,知不知道?” 她喜欢这句,是,他没有离开,连一秒都不会离开。 “可是没有心,你会呼吸困难,会没办法把气打到全身各处,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不然,我们来交换,你把你的心留下,我的心给你带去英国,好不好?” “成交,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心,让我的心因为你快乐而快乐,因为你的喜悦而喜悦。” 这些话很恶心,但在生死别离面前,再怎样恶心的话都变得甜蜜温馨。 “好,我会。”她承诺似的,说得很大声。 手机设定了登机时间,它在费亦樊的口袋里发出哔哔声音。 她愣了一下,想起它在提醒着什么,咬住唇,忿忿道:“讨厌。” “讨厌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问。 “讨厌卖机票的小姐,她对你卖弄风骚。” “有吗?”失笑,这位小姐在迁怒。 “绝对有。”她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 有就有,我一起讨厌她。”他纵容她的任性。 “我也讨厌她们的声音,又甜又软,好像援交女。” 什么?这是人身攻击了。但这次他没等她斩钉截铁回答,就自动附和。他知道,她鸡蛋里挑骨头,是因为心情很糟。“对,讨厌,那么软一点都不好听。” “我讨厌这里的椅子会扎人屁股。” “对,我也不喜欢这里的椅子,还是我们家的沙发好。”他又听懂了,她讨厌的是这个送人离开的机场。“可是你东嫌西嫌,听起来好像有点坏。” 说好不哭的是空气问题造成她的鼻塞,可是要塞就一起塞了啊,为什么要泪管畅通无疑?她抿紧嘴唇,阻止哭声出门。 “如果我够坏,是不是……你就可以不离开?” 心疼一古脑儿涌出,不去了、不开刀了,他就待在这里,陪老婆走到人生最后一秒。 “老婆,真的那么舍不得吗?” “对啊……真的这么舍不得。”她重复他的话。 “那我不走,我留下来,打电话到英国说我决定在台湾开刀,好不好?” 她一听,心急了,连忙拉起他的行李,直道:“不行、不行,你得回英国,那里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成功机率比这里多两倍。” “可是,你会哭。” “胡扯,谁说我会哭?我明明就没有哭,你不许污蔑我!”她用力擦拭泪水,擦出一张惨脸,还拼命笑,笑得既夸张又丑陋。 他望着那张狼狈的小脸,哽咽卡在喉间。 “真的要我走?” “真的要你走。”她不停不停不停点头。 “好。” 终究是要离别,不管是谁与谁,只是早晚,只是离别的借口不同…… 没说再见,费亦樊只是再次用力的拥抱她,然后,松手,转身走在登机口。 李若薇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想起自己还有一百句恐吓忘记对他说。喃喃地,她对着机场冰冷的空气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把你的百合花拔光光;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把你的妹妹送去援交;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把你的小蔷薇涂掉;你一定要回来……” 第六章 费亦樊过世后六年三个月。 李若薇吹掉蜡烛上的最后一点火苗。二十六岁了,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生,虽然她仍然美丽,眉毛仍然活泼调皮,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 面包店里的客人来来去去,知道她单身的男人,都表露出追求意思,但她始终没有拿下手指间的结婚戒指。 面包店是她自己开的,已经开业四年,生意相当不错,每天的营业时间未结束,架子上的面包便都销售一空,其中最有名的是他们的爱情面包,在情人节、圣诞节,这种面包还要推出预购,否则当天上门,包准买不到。 很奇怪吧,是酸酸甜甜的面包口感太诱人,还是现代人对爱情的向往比以前更深? 面包店在第二年有了分店,因为生意太好,加上她看好早餐市场,营业时间从早上九点提前到六点,卖面包之余,也卖豆浆咖啡和饮料,方便许多上班上课的人们作选择。 没想到一推出,造成轰动,师傅的工作量倍增,不得不扩建中央厨房、聘请新员工,她的入门师傅常夸奖她是烘焙界的奇迹。 奇迹吗?不知道。她只是一心一意想做出老公爱吃的面包,只是在创造新口味时,会想起老公脸上的宠爱笑容,真要说奇迹的话,那么,她的爱情才是奇迹。 她现在的身价已然不同,年收入超过七百万,三家分店,手下有七十几个员工。最近常有人找上她想谈加盟,但她没兴趣,因为她不想让经营剥夺太多时间,她比较喜欢待在厨房里。 她是个听话老婆,所以她去过德国,住过幻想中的古老城堡,只可惜没到那间闹鬼餐厅一游。她本打算如果成行的话,想去拜托餐厅里的鬼,帮她看看她最心爱的男人还有没有守护在她身边? 她也去过法国,lv大楼很引人注意;罗浮宫的下午茶贵得要命,最重要的是,卖的面包没有她做的好;她去过澳洲,骑马很臭,袋鼠多到睾丸可以拿来做福气袋,而无尾熊的毛发没有想像中柔软;她去过埃及,金字塔很美,尼罗河很美,法老王坐的三角帆船啊,有她浪漫的想像情节,只是她没有在那里找到她的曼菲士,没有穿越到另一个时间空间,再次遇见她的爱人。 她知道自己的爱人在哪里,他在英国,在那个她始终提不起勇气前往的国度里,但她已经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女人已经储备了足够勇气。 “生日快乐!”左励强说。 她回过神,呆呆的看着眼前男人。他对她很好,教她做面包、教她经营面包店,他常待在她身边,听她叨念心爱的老公,他是个无懈可击的好男人,可惜——始终走不进她心里。 她很清楚问题在哪里,他也知道她的心摆不进一段新恋情,所以好朋友是两个人唯一可以接受的关系。 “小姐,你很不礼貌耶!别人替你庆生,你竟然从头到尾在发呆。” 她抱歉微笑,“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干吗要有警察。”他瞪她。 叹气,六年了,他看着她长大、蜕变,看着她从小女生变成大女人,这一路上的转变他全看在眼里,但他也看见,她不变的爱情。 好固执的女生,这样的她,怎么能够寻得幸福? “对不起没用的话,干吗要发明这个词汇?”她反驳。 “你很爱争辩哦。” “我本来是不爱的。” 后来发现斗嘴可以斗出一段真爱,可以斗出无数美丽回忆,慢慢的,她成了嘴巴不饶人的坏女生。 “知道、知道,都是费亦樊的影响,你得付我医药费。”他没好气瞅她一眼。 “为什么?” “因为我听费亦樊三个字听到耳朵长茧。”他切一块蛋糕递给她。 李若薇拿起叉子那刻,想到丈夫帮她买的蛋糕,想到他的礼物和她的激情回礼,忍不住脸红心跳。 “停!不准再想他。”左励强把叉了拿到她面前,作势要戳上她的蛋糕。“坏习惯。” “我又怎么了?”她无奈问。 “光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在思春。好了,说重点,你找我做什么?” 那天是她主动打电话给他,他才说:“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约在那一天吧。” 他买蛋糕却不买礼物,因为她说,自从二十岁以后,她再也不收任何生日礼物。 “听说你和合伙人闹翻了?”她浅笑问。 “不会吧,这种事竟然传到你那里?太可怕了,业界还真小。” “我听你的合伙人说的。” 那年,左励强是她的师父,而他的合伙人是她的老板,三个人一起经营那间店,和乐融融。 “臭小y,连吵架也要跟你报告,我要去把他的头扭下来。” “不要怪他,这几年你到处参加比赛,常常把店丢给小y一个人看。” “那些面包师傅都是我一手训练的。”他的功劳也很大好不好? “小y知道,他也明白当年的辛劳,只不过……” “只不过他娶老婆了,他老婆嫌我不学无术、坐领干薪,嫌我一天待在店里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他无奈说。男人啊,一娶老婆就被牵着鼻子走,半点主见都没有。 “他和他老婆一天工作时间加起来超过二十小时,而你连三小时都不到,发你薪水之余,还要和你对分红利,谁听了都觉得不公平。”她不偏不倚,正直而诚挚。 “短视,我卖的是创意,他们怎么知道,那个创意必须先在我脑袋里酝酿几个小时?你都不知道那个家伙口气有多差。” “可我听说,你的口气也不怎么样。” “够客气了,要不是他老婆怀孕,怕她动胎气,我还想把小y抓起来,狠狠揍一顿。” 她双手合掌,支在下巴中央,看着他抡起拳头在空中比划,忍不住好笑,明明是个温柔的大男生,偏偏爱装腔作势,假装自己很凶狠。 “你看什么看,那个眼光很碍眼耶。” “师傅,请问您几岁了?”她摇头。 “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还这么小孩子气,我怎么能放心把店交给你?”她忍不住叹气。 “什么意思?” “来当我的合伙人吧,我把面包店的股份分给你三成。” “什么?”他喜出望外,才想着和小y闹翻,要到外面找工作的说。这个徒弟教得好,不枉费他的一番苦心。 “别太早高兴,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他急问。 “把你的学妹露露小姐带来,当我们的营业部主任。” 她痛恨那些行销宣传的工作,也不喜欢经营管理,至于她的眼光……也说不上精准。这些年能一路平安走到今天,店还越开越大间,只有一个原因——她的老公和财神爷暗中有挂勾。 至于,当时扩大经营早餐这块,是露露小姐的提议,她还好心地提供企划案,因此她于她有恩。 “为什么?”想到那个爱管人的学妹,他头痛得很。 “因为她有经营长才。如果不是她,我的早餐生意不会好到让人眼红。” 明眼人都知道露露小姐喜欢左励强,只有他迟钝到令人发指,她想,如果能因此将两人拉在一块,何尝不是好事? “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当你的合伙人?” “因为你很擅长做面包。训练面包师傅是你的专长,有你的技术再加上露露小姐的经营,一定可以让我的面包店更具竟争力。” “问题是你做的好好的,干吗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哪有人会说自己是石头?李若薇失笑。 “第一,你和露露小姐不是石头,而是我最好的助手。第二,我要去英国,我只买了去程的机票,没有买回程票,我不知道会去多久。” 听她这么说,他一晒。“终于下定决心要面对了?” “对,要面对。” “真的能找到你母亲吗?” “我有住址。” “你不会打挠人家的家庭吧?” “如果她很幸福的话,我不会;如果她不幸、如果她愿意,我会带她回台湾。”为父亲照顾心爱的女人,这是她的本份。 “除了这个以外……”他几次张口,却犹豫着该不该把话吞回去。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对,我会去找亦樊的坟墓。我还要跟他的家人打交道,请求他们,等我死后,让我葬在他的身旁。” “你什么都不晓得,地址、电话……了不起有一支早已经停用的电话号码,你怎么能找得到他?” “他说他会在坟边种很多很多的蔷薇,我会走遍伦敦附近的墓园,把亦樊找出来。再不行的话,我就登报纸,寻找他的堂弟,让他助我一臂这力。总之,我一定要找到他。” “难怪你不买回程机票,也许你会在那里待很多年,对不对?” “对,所以面包店必须拜托你们。” “如果你找到了,会不会就此死心,重新经营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一向经营得很好,至于亦樊……不管他在不在,有他,我的心才能跳动、才有感觉、我永远不会对他死心。” “你很笨耶,人不要执着于过去,要试着开创未来。” “这两者并不相违背。我的未来在面包店,我的爱情在过去,不管是过去或未来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好啦好啦,不是说亦樊的名字快让你的耳朵长茧,你还偏爱挑他说。不谈这个,你尽快去找露露小姐,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加入,我也给她三成股份。希望你们能在这星期之内决定,决定好了,我们尽快办理交接事宜,因为我的起程日期定在月底。” 简单利落的把话交代清楚,她必须尽快处理好台湾的部份,未来,她不晓得自己会在英国待多久。总之,她这回要完成所有心愿。 * * * 她终于来到英国,来到这个想了多年的梦想国度。伸展双臂,她深深的吸一口英国的空气。 左励强和露露小姐接手面包坊,她相信,有这两位能干的股东做后盾,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该做的事情完成。 英国对她很友善,她来这里的两日都是晴天。前天下飞机,她找到饭店睡到天黑,夜里起来吃点东西,又回到床上继续睡。 疲惫,并不光因为搭飞机,也因为过去六年。 那六年,她用忙碌假装自己不害怕孤独,用微笑欺骗自己生活比想像中容易;她对所有人都释放善意,对所有人温柔甜蜜,用脸上不灭的笑意昭告天下,她过得很惬意。 这么做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某个男人的快乐与她紧紧相系。 工作累人伪装累人,欺骗更让人累上加累,这么累的生活过去六年,她真需要一场大睡眠。 说也奇怪,在家里那张舒适温暖的大床上,她经常辗转难眠,没想到竟会在异乡找到一个让她安心入睡的地方——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婆家? 婆家?很有意思的两个字,她从没拜访过自己的公公婆婆,从没对他们嘘寒问暖、承欢膝下,她真是不尽责的媳妇。 昨天,她精神饱满,搭着地铁畅游伦敦,还按照地址找到母亲的家,她在那个大房了外面,来来回回走过好几个圈,然后决定打道回府,今日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后,再去见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 来英国之前,李若薇才发现有件事不对劲,她居然丢掉父亲留给自己的住址。她回想好久,想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把它弄丢,只记得她曾把那张地址秀给老公看,问过他那里离伦敦远不远、搭地铁到不到得了? 幸好那个地址,她背得比国歌还要熟,否则她就无法完成爸爸的遗愿了。 叫一部计程车,她在心里计划,造访过母亲之后,如果她过得很快乐,她便不再出现;如果她不快乐,想跟随着她一起生活,那么她会给母亲那十二封信,并且把她带走,租一间房子,两人同住,直到她找至亦樊的坟墓为止。 她充满信心,相信自己可以找到那个种满蔷薇的墓园、可以说服亦樊的家人,让她未来能够静静的躺在他身边——几年的成功经验,让她有了女强人的坚毅特质。 从计程车下来,她站在那幢大庄园前面,对自己自信一笑,伸手,按下电铃。 她用流利的英文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来意,五分钟后,一名身穿白色衬衫、黑背心的男人出来,领她进屋。 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庄园,三排房子矗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中央,屋后有一大片茂密森林,屋前的几棵苹果树上,挂着鲜艳欲滴的红苹果,左手边有一个造型特殊的花房,花房外面种了许多红的黄的粉的花朵,右手边有池塘,上面是一座美丽的希腊女神雕像。 她跟随随男人的脚步,从小径往房子方向走,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相信老公正在身边陪她。 进屋,迎接她的,不是想像中的中年女性,而是一个稍稍发福的褐发男人,他很高,脸上挂着淡淡微笑,身上穿着一套昂贵的手工西装。 她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双和老公相似的蓝眼睛,只要朝人微微一笑,所有人都会接收到他的温柔善意。 现在,他对她微笑了。 点点头,她客气道:“您好,我是李若薇。” 听见她的名字,中年男子稍稍发怔,回过神后,表情兴奋。 “李小姐,你好。”他绅士地和她握握手,目光在她身上再三流连,“请坐。” “谢谢。”她坐定,对方冲着她直笑,若不是他的笑容太温暖,她也许就吓得拔腿逃跑。“不好意思,我找……” “我知道,你要找我内人,刚刚门房已经通报过。” 说完,他又审视起她,让她觉得不对劲,她想开口,他却早她一步问问题。 “李小姐,你来自台湾对不对?” “是。” “我可以冒昧请教,你找内人有什么事吗?” 她考虑半晌,最后在他和蔼的笑容里投降,她不说谎。“我的父亲是夫人的朋友,他临终前,有点东西想托我交给她,前几年碍于经济问题,没办法亲身前来,今日成行,希望能够见她一面。”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小蔷薇。”他脸上流露出欣慰笑容。 什么?李若薇心里敲起一声警钟。他知道她?怎么可能?! “对不起,你来晚了,我妻子在两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去世。” 他每句话都让她震撼不已,纷乱的心、纷乱的思绪,纷乱得让她无从理解他的话语。 意思是……她来晚了?到头来,她竟然晚了一步……是她的犹豫不决造成的吗?爸爸的遗愿被她的犹豫不破坏了,怎么办?下一步她该怎么办?她傻在当下,呆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包包上,那里面有爸爸的信啊。 见她满脸的懊恼悔恨,男人坐近,倾身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问:“你要送的东西是十二封信吗?如果是的话,你放心,在她去世前已经有人念给她听了。” “我不懂什么意思?”她懵了。 从“小蔷薇”开始,他说的每句话都不在她的预料中,她的脑袋混沌,做不出正确反应。 “我想,我应该从头说给你听,你才会了解来龙去脉。” 她点头,百分百同意。 他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拿起桌上的咖啡轻啜一口,示意她照做,她也拿起杯子,咖啡是好的,但她无心品尝。 他开口,故事起头,“我爱我的妻子,不顾家族反对硬是娶她进门。我是个伯爵,英国虽然已经脱离帝制,但这个爵位仍然代表了一些尊贵与不能放弃的信念,你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非常爱,我不会为了她对搞整个家族。 “但婚后,我们过得并没有预想中幸福,她是个有点控制欲的女人,再加上离乡背井嫁到这个陌生国度,更没有安全感,所以希望所有的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下。 也许是我不愿被控制的脾气,也许是文化背景相差太大,我们的争执一天比一天加剧。为了气她,和我有关的绯闻一个个出现,我并不真正爱那些女人,但和她们在一起,让我有松绑的快感。 我们夫妻间的磨擦因而越来越严重,在一次大吵之后,她回到台湾,整整住了一年。那时,如果我肯问问她,或许就会明白,她回台湾并不全然因为生气,而是她唯一的亲人——外婆生病了。 我故意不理不问,偏执认定那是她企图控制我的方式,没想到在那一年里,她认识你父亲。回国后,她对于我流连花丛视而不见、彻底死心,把所有的力气全用在儿子身上,后来儿子也受不了,选择到美国念书,毕业后,宁愿到台湾工作,也不愿意回到英国。” “然后呢?”隐约的,她嗅到一丝线索,却又模糊不清、抓不到线头。 “他生病了,不得不回英国求医,那是场很吓人的疾病,差点儿夺走他的性命。因为他的病,我和妻子必须携手同心,把儿子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我们一起祷告,我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终于,儿子战胜病魔恢复健康,出院后,他成了我们之间最好的润滑剂,后来那几年,我和妻子变成好朋友,我们又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又可以谈论过去、谈着孩子成长中的点点滴滴。 知道吗?在教育孩子上面,我们有很大的分歧,我认为自由成长是教养孩子最好的方式,而她却从小逼孩子学中文、英文,逼孩子学钢琴、锻炼体能,她是朋友眼中最讨厌的‘中国妈妈’,为了这个,我们经常吵架。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朋友的小孩有的连大学都毕不了业,我的儿子钢琴才艺样样行,还拿了哈佛的毕业证书。这段时间,许多人都想高薪聘他去工作,我却利用当父亲的优势,硬把他留在家族企业里。 我的儿子相当优秀,当年嘲笑我老婆是‘中国妈妈’的人,再也笑不出来,还有许多年轻妈妈来向我内人讨教,如何教出一个哈佛儿子。总之,过去几年大概是我们家庭平和、幸福的一段日子。 但对爱情……我的妻子说,她再也不相信这回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想留在自己的家乡,再也不傻傻的以‘爱情’为名,来到这个对她恶意的国家。我让她对爱情彻底丧失信心。 两年前,她出车祸,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清醒了,但她奇迹似的醒来,医生说那个叫回光返照,儿子征得我的同意后,在她病榻边念了那十二封信,就是你想交给她的那十二封信。 听完信,她哭了。再辛苦、再磨难的日子,她都咬牙撑过去,骄傲得不让眼泪坠下,可那十二封信让她心酸落泪……病榻上,她勉强开口对我说:‘我相信爱情了,我不再恨你,我原谅你。’她竟然原谅我了?我以为她会带着对我的恨离开,可她不但原谅我的不忠,还谢谢我曾经爱过她。 我没有因为妻子的外遇而生气,因为我对她做的不仅仅是一场外遇而已;相反的,我很高兴,我在她心底打的那个死结,你的父亲帮她解开。那个男人宁愿自己辛酸,也不愿意出现打挠我们的家庭,那个男人在她死前,解除她所有遗憾。我不埋怨,我想对他说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他吸气,仿佛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但他的大石头移位,移到李若薇心中,激起波涛汹涌。 那个生重病、念哈佛的优秀儿子,那个有强烈控制欲的母亲和流连花丛的风流父亲,病床边的十二封信、那段属于台湾的外遇……她恍然大悟。 爸爸的信被亦樊动过了啊,应该是拿去影印吧?难怪她老觉得信的次序不对劲,她一向很小心谨慎的按照父亲写的顺序一封封排得整整齐齐……那么住址也是他拿走的喽?他不希望她到英国、不希望揭开这段外遇往事—— 所以他没死,因为他战胜病魔,成了父母亲这间的润滑剂。 所以他没失忆,不然怎能在两年前找出那十二封信,让母亲临终前再度相信爱情? 所以自从他看过她的秘密之后,便计划着离开她;所以老公、老婆只是虚话,知道她是母亲外遇的女儿后,他便过不了心底那一关。 难怪她问“如果你喜欢我,却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你会主动告诉我吗”,他却回答“不会,我会随便编一个故事唬弄你”。 他早有预谋,是吗? 他为什么不讲实话、为什么不和她好好谈,她真的不是不讲理的女人。如果他告诉她,“对不起,为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家庭,我没办法和你继续下去。”她真的可以谅解。 可是……他选择欺骗! 李若薇冷笑,她竟然日日夜夜想念他,后悔自己没有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相陪;她竟然一分一秒都放不下他,怕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孤独寂寞;她竟然为了他的快乐逼迫自己伪装快乐;她竟然为了他创造爱情面包…… 爱情面包,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哈、哈哈,好大的笑话,笑死她了,她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好笑?! 她点头。太好了,她到英国的目的在短短一个早上例完成,她不必租房子、不必寻找一个种满蔷薇的假墓园,不必想着要怎么说服很爱控制人的婆婆,让自己死后能够进入他们的家族墓园,甚至不必想得太久远,想到英国开面包店,随时随地照顾他的亲人。 好,太好了,这种结局更棒。 长痛不如短痛,以后她再也不必把他担在心上,以后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哭就哭、想痛就痛,想任性地把自己关起来就关起来,再也不管他会不会因此而伤怀。这样……最好! 心像被利爪狠狠地抓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痛着,她紧紧扭着自己的裙摆,死咬住下唇。 起身、朝对方一鞠躬。“伯父,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 “回去?不要不要,再留一下,一起吃个饭吧。”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他下意识的看向大门。 “不必了,谢谢伯父。” 再点一次头,她要离开这里,立刻离开! 她匆匆起身,在他下一次慰留之前离开大屋。她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谁在追赶,如果她的身上绑一条绳子,或许就可以飞起来。 一部黑色宾士车从她身边经过,她连看都不看,低着头猛往前冲。 李若薇憋着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分心,生怕分心泪水就滑下来。她不要在这里丢脸、不要在这里示弱,六年,李若薇早就成了女强人。 “若薇!” 那个梦里想过千百次的熟悉声音拉住她的脚步,可只短暂停留三秒钟,她就作出决定。 不理、不听、不甩!她继续往前走。 下意识喊出她的名字那刻,费亦樊就后悔了,他不应该认她的。 但话已出口,而那个停顿脚步显示她已经认出自己。 她受委屈了吗?爸爸给她难堪了?即便他偷走她的地址,她还是一路找到英国来? 顾不得后悔,他立即下车、往前飞奔,追着她的背影,一面跑,一面喊小蔷薇。 听见他的脚步接近,李若薇跑更快,好像身后追来的是妖魔鬼怪。没错,他就是妖魔鬼怪,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对她温柔到极致的老公。 憋紧的泪水冲破堤防,他的呼唤让她失控。 他凭什么叫她、凭什么喊她小蔷薇?那个喊她小蔷薇的男人死了、死透了,他不会出现在这里,再不会用那样温柔的声音叫人! 终于,费亦樊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臂膀,“老婆!” 老婆?他喊她老婆?多讽刺啊,是他决定不要她的,凭什么又在这里演好丈夫? 她站定身,倔傲的抬起下巴,视线对上他的眼。 “先生,你认错人了吧,谁是你老婆?” “对不起,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狠狠一句话丢出去,她怒瞪他,狠狠喘息,握紧拳头,想朝那张帅脸捶过去,想把他推倒在地,恨恨地在他身上留下几个脚印,她想要咬他、扯他,把他弄得体无完肤,想要—— 她想做的事很多,就是没想到要在他面前掉泪,可到头来,就是做了最不想做的事。 嘴唇抖着、抖着,抖出第一句破碎哭声,然后再也控制不住,她放声大哭,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无厘头大喊一阵后,她扯下手指头上的婚戒,朝他扔去。 “不准你追我、不准你跟我、不准你再出现在我面前!” 李若薇不给他机会说话,转身,跑出他的家。 他看着她的背影,再望向摔在脚边的戒指,弯下腰捡起。 六年了,她仍然戴着它,戴着他们曾经结过婚的印记? 说不清楚胸口那个是感动还是酸楚,他以为她放下了,以为她开始过着新生活,没想到……她始终没放下他。 第七章 费亦樊提醒自己冷静,提醒自己先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决定怎么走下一步。 他先拨出几个求助电话才往屋里走去,本来要问问父亲若薇来访的事,没想到才进门就让父亲拉住。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错过若薇了!”男人的口气很着急,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情,状况和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爸,你和若薇谈过吗?” “对,但我越想越不对,她离开时的表情……”摇头,肯定是哪里出错。 “你们谈什么?” “她就像你讲的那样,要来送信给你母亲,但我告诉她你母亲已经过世,她懊恼得不得了。我向她解释你母亲临终时并没有遗憾,她听过她父亲的信……我还告诉她,我们家的故事和你的病情……”他从头到尾巨细靡遗道。 费亦樊叹气,所以她知道了,知道他诈死、知道他的母亲是她父亲的骄傲蔷薇,知道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欺骗她,难怪她那样激动,难怪她把戒指丢向他,连半句解释都不听。 “儿子,若薇似乎不晓得,她父亲心里那个人就是你母亲,你没告诉她,对吗?” 他误以为是若薇知道两家长辈之间的关系,才决定和儿子分手,可看样子并不是,那么,导致他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爸,我开完刀后没有跟她联络,我让她误以为我已经死于手术当中。” 什么?!所以主导分手的人是亦樊? 怎么?这些年儿子对若薇的感情,他全然看在眼里,若不是那样热爱着,他怎么会对别的让女人视而不见?他的身份、地位和财力,吸引多少女人主动靠近,但他宁愿让别人误会自己是同性恋,也不愿意对女人释出半分善意。 是他弄错了吗?可知子莫若父…… “儿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深思半响,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你是为了我?!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儿,你怕我拒绝她、排斥她?儿子啊,你犯糊涂了,别说那个人早已死去,就算没死,我对他也是感激多于妒忌。 “你不是不明白,这些年我干下多少蠢事,我对你母亲的伤害有多大,我凭什么计较他?何况是他让你母亲在临终前选择原谅我,是他安慰了你母亲破碎的心情,你错了,真的错了。” “爸……”费亦樊无奈苦笑。 伯爵挡下儿子的话。“先听我说完,我不在乎她是谁的女儿,你说你爱她,说除了小蔷薇,再不会爱上其他女人。” “那是你第一次失控大哭,哭得我心碎,不止我,你母亲也因为你的泪水而妥协,她私底下告诉我,不管了,就算那女孩的背景再差,只要你们相爱,就成全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你母亲脸上的后悔,她后悔曾经用钱让一个女孩离开你的世界。” “无所谓,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蠢原因而离开若薇,那么她人在英国,你去把她追回来,向她郑重道歉,告诉她,你们要重新开始。” “爸……” “要喊我,等把媳妇追回来再说,快去!”他连声催促儿子,不愿儿子与幸福失之交臂。 “爸,你不懂。” 他对父亲有所隐瞒,父亲只知道那个男人暗恋母亲,并不晓得他和母亲发生过亲密情事,并且生下若薇,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怎能重新开始? “我懂,我懂你对若薇的感情,因为我也曾经深刻经历。你不要像我,不要失去之后,才来后悔。” 费亦樊苦笑叹气,他怎能说破事实,怎能伤害挚爱的父亲? 回想当年他发现两人是兄妹,那股震惊至今仍时时侵害着他的梦境,他常在夜半惊醒,失眠到天明,他更常愤怒怨天,为什么让他碰到这样的事情? 芸芸众生,几十亿的生命体,他怎么就是会碰上她?怎么就是会对她一见钟情?就算爱情再没有道理,也不应该让一对兄妹相互吸引啊! “儿子,还踌躇?!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顾忌,去把她追回来就对了。我会善待她,善待我儿子喜爱的女人。” “……爸,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 他没有同父亲争辩,走回房间。 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有一份份他从征信社那里收到的资料,里面详细记录着她的生活点滴、她的喜怒哀乐,他以为只要能够默默关心她,这一辈子,便已足够。 可刚刚那场谈不上“见面”的见面,让他清楚明白,根本不够……他想要在她流泪的时候抱紧她,想要在她暴跳如雷的时候安抚她,想要在怀里收纳她的喜怒哀乐,想要和她手牵手在海滩,一句搭着一句,说着无聊话语。 可那已不是他的权利。 他原没打算让她知道两个人是同母异父,不想让她承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没想到最后,真相还是被捅破了,既然……伤害已经不能避免,他该做的就是补偿了。 她是他的妹妹,她该享有兄长所拥有的一切,他会像所有哥哥那样对待妹妹,只是……他叹气。 他凭什么求得她的谅解? 李若薇气疯了、气死了,气到想跳山跳水跳大海,他诈死,他竟然诈死! 可恶,生死怎么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他不晓得她为他流过一缸又一缸的眼泪,仍停不下哀伤;他不晓得她为他一次又一次把摔破的心缝缀,却无论如何都缝不出完整;他不晓得他不在,她的生命丢失一大块,那是她用尽所有力气都不不会来的一大块啊! 他想分手就光明正大说,为什么要用死亡来诓骗她?他不知道这是最最最最最恶劣的行径吗? 他在怕什么?!怕他提出分手,她会泼王水、放氰化物毒死他? 她哪是输不起的女人,她怎会死缠一个不要自己的男人,他不要她就直说,怎么能用死亡吓唬她? 她被吓到了,真的、真的被吓死了…… 回到饭店,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订机票,订完机票,她还是无法消除满肚子的怒气和委屈,于是她拿出纸笔在上面记下—— 一、回到台湾马上去婚友社报名,在今年年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二、找个好公寓准备搬家。 三、换手机号码,换几样电话,让他再也联络不上我…… 但……联络? 有吗,他有试着联络过她?白痴,人家想尽办法把你对调,怎会企图联络?人家连你的住址都可以偷走,为的就是怕你找上门呐! 抛下纸笔,她把自己摔进床里,拿起枕头狠狠压在头上。 她说,不要哭,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不能用泪水示弱。 她说,好啊,从此以后他过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小木桥,再也不相干。 她说,六年前,没有他,她不但活得好好,还闯出一片天地;六年后,没有他,她一样可以活得昂首阔步…… 李若薇不确定自己躺了多久,但她确定迷迷糊糊间,自己并没有入睡。 门铃声敲响她的知觉,她勉强支起身,对着门外喊“请稍等”,然后走进浴室里,捧了冷水将脸洗净擦干,才打开门。 门外是个褐发老外,他有一张babyface、一副阳光笑脸,右边嘴角有个小梨涡,他很高,高到和亦樊有得拼,身材有点像,但他的皮肤更白皙…… 她在想什么啊?!干么拿他来和别人比?忘记、忘记!他都忘记你了,你何必时刻把他抬在心坎上? “不好意思,我可以找你谈谈吗?”老外礼貌地对她点头。 “如果要缴住房费的话,我待会儿到柜台去缴。” 他笑笑,好看的眼角往上扬,他是那种容易让女人倾心的男人。 很可惜,当年她失恋,碰上费亦樊、嫁给他;如今她失恋,就算碰上一个比费亦樊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她也没有出嫁的欲望。 “我不是饭店里的工作人员。”他表明身份。 “那么你是……” “我是费亦樊的堂弟。” 堂弟?她记得亦樊提过,他说堂弟只小他两个月,却可爱得像个小孩。 但……“费亦樊”三个字突然让她回过神,直觉的,她要把门关上,但对方动作更快,插进一只脚,双手挡住即将关闭的门,飞快说道:“请给我十分钟,如果十分钟内我没办法改变你将我赶出去的念头,我会自动走出去,并且发誓再也不来烦你。” 她的眼光转为冷冽,定定的想在他身上搜寻什么似的,好半响才退开一步,说:“你的口才最好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 他偏头想想,笑道:“我的口才并不好,我能够做的,只是把事实告诉你。” 事实?意思是她误会了他什么?不可能,她没有任何事是凭空臆测,每件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李若薇退后一步让他进房,她坐在床边,他搬来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定。 未开口之前,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她照做,上面的图案让她涌上一股酸涩。 那是费亦樊在信上形容过的墓园,墓碑上方标了一行小字——“白色大理石”、“相片放我在垦丁冲浪那张”,他还怕看的人没弄清楚,刻意在右上角画一个抱着冲浪板的男人。 墓的周围是一圈满满的蔷薇,蔷薇外面种上几棵大树。 见她不语,堂弟说:“当时他慎重其事的把设计稿交给我,我还恐吓他,要是有本事的话就给我死死看,我一定要把他的蔷薇拔光、种上一整排荆棘。若薇,那个时候……他真的不认为自己的手术会成功。” 她不语,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头顶上的小发旋。 “所有人都不明白,布朗医生明明给了很高的成功率,为什么他仍然意志消沉,不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他的脾气很坏,一天到晚吵着要吃蔓越莓面包,厨子想尽办法给他做不同口味的蔓越莓面包,他却咬一口就嫌难吃。他要家人每天给他带上一把蔷薇,可是医院规定不能在病房里放鲜花,这样他暴跳如雷。 他只有在写信的时候,脾气才会变得平和、变得容易沟通。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个和小蔷薇有关的爱情故事,故事里的女孩美丽又可爱,只要一提到小蔷薇,他就会笑,那个笑容里,有我没见过的光彩。 他进手术室之前,将一叠信交给我,叮咛我,每封信里都加了日期,等他死后,我要照他的日期把信寄出去。 他的话让伯母很伤心,她以为堂哥有第六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那个手术进行了七个钟头,伯母在手术室外整整掉了七个钟头的眼泪,直到医生走出手术室,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 她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 有一点点感动吗?悄悄地,他松口气。 “他从麻醉里清醒,我们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他没有表现出半分快乐,相反的,他侧过脸去,一滴泪水落在枕边。手术后第三天,他的精神恢复许多,我带着他交代的那叠信,走到他的床边。 他看着那叠信,过很久才说:“你把信寄出去吧,就让她以为我已经死去。”我不敢相信地问:“当时我收下你的请托,却没要求你做任何解释,那是因为你马上要进开刀房,现在你有充足的时间讲清楚,既然这么爱你的小蔷薇,为什么要欺骗她?” “于是后来,我知道了你们所有的故事,知道你们的初遇、迅雷不及掩耳的结婚,以及你父亲与我伯母之间的情感纠葛。然后我理解了他的痛苦,这么相爱的一对男女,居然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原本天涯各一方,竟让你们就此相遇,这未免太巧合……” “你说什么?”她没听懂,脱口问。 “你的母亲就是我的伯母、堂哥的亲生妈妈啊,我以为你和伯父谈过之后,一切都明白了。” 天呐,原来……原来是这个造成他们分手?六年耶!这么长的六年分离,竟然是因为、因为……李若薇哭笑不得,他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堂哥告诉我,当他发现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时,像被雷轰过,震惊得无法开口说话,胸口像有把钝刀在割,一寸寸凌迟,他痛得不能自已,却又不能不在你面前假装快乐。 当时他生病了,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担心万一你知道实情,也得和他承受相同的痛苦,他甚至认为,他的病是老天在惩罚你们乱伦。 所以他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隐瞒事实,所有的苦,他一个人承受。于是他决定离开你,回到英国,他常想,如果手术失败也好,这样他就不必承受分离的痛苦,他也想过,如果放弃手术,把握最后跟你在一起的光阴,是种不错选择。” “后来呢?”李若薇动容了,虽然诈死的男人仍然很可恶,但他的痛苦……她无法苛责。 “他从医生口里听到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 “脑肿瘤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复发,换言之,即使这次手术成功,他身上仍背负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不晓得什么时候再度引爆。 那时他聘了个商誉很好的征信社跟踪你,当他知道自己离开后,你过着什么样的颓废生活,便毅然决然决定让你认为他已经死亡。他说,长痛不如短痛,每个人有不同的爱人方式,而他爱你的方式,就是不让你生活在死亡阴霾的笼罩下。 于是,他把信一封封寄给你,他要看到你遗忘过去、找到新生活。如果开刀之前,他写信给你时性情最为平和,那么出院之后,他从征信社那里收到你的消息,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当他知道自己的信让你打起精神整理屋子,他兴奋的跳下床,翻着他从台湾带回来的相片,一张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看电视、在哪里做面包、在哪里看星星。知道你终于换上干净衣服、离开家门,他也终于换上西装、离开家门。那次,我陪他去一间超市,买了你买回家的东西。” 第一次离开家……她想起来了,她买面粉、做面包,她还带妹妹去结扎。 “你重感冒那次,消息传来,他也请一个星期的病假;你逛百货公司,买了他的生日礼物,他没参加伯父伯母为他举办的party,却买了小蛋糕在屋里和你的相片为自己庆生;然后你去找工作,他开始去上班;你用忙碌麻痹自己,他一样用忙碌阻止自己时刻想起你。 当然,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比方他也养了一只妹妹,却嫌那条狗笨,养没十天就把它送人;他坐飞机到地中海,却又批评那边的海不够蓝,阳光比不上垦丁的灿烂;他买了一柜又衣柜的的洋装和高跟鞋,都是你的尺码,但他每天晚上抱着睡的,还是你硬塞在他行李箱里的衣服。 知道吗?你去埃及的时候,他也去了,回来,相机里满满的都是你的身影,法国、德国、日本……你去过的每个地方,他都在,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偷窥者你的背影。 伯父伯母以为他去度假,见他每次回家都高兴成这样,便不断鼓励他多多出门,他们哪里知道,堂哥最高兴的不是度假本身,而是回到家后洗出你的相片,看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对着你发笑。” 原来她没让爱情因死亡断线,他也没割断他们的爱情线,原来她总觉得老公在自己身边,并不是一种错觉;原来他没骗人,她的快乐牵系了他,她的痛苦也会牵系他。她知道不该那么快原谅他,应该让他多吃点苦头……但这些年的苦头累积了这么多,她怎能说他吃不够? “这些年,他是这样过来的,你快乐,他就跟着快乐;你忧愁,他也忧心忡忡,他随时随地注视你的一举一动,你有没有注意到,每次面包店生意不好,就会有公司向你们店里做团购?” “那些是……” “是我们合作的厂商。” 她竟又猜对了!她不善经营,店却一家家开,真的是她的老公和财神爷有挂钩。 “如果不是你现在出现,两个月后,将会有位邱小姐找上你,和你讨论到伦敦开面包店的事情。他希望你们能够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希望你们能走同一条马路,在同一个天空下淋雨晒太阳。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他偷走你的地址,你还是有办法找到这里来。” “那个地址,我早在脑袋里背过千万次。” “嗯,我想我也该和你谈谈伯母。堂哥生病期间,伯父伯母之间的感情有了些许改善,因此堂哥并没有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任何人,直到伯母临终前,他才在病床边将复印的信一一念给伯母听。 但是当时伯父在场,他不希望伤害父亲,所以没有提到你的身世,而伯母身体太虚弱,也无法对你有所交代。堂哥希望等你气消了,可以跟他谈一谈,如果你愿意,他可以带你去伯母坟前看看,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见个面吧。” 说完最后一句,他已经不只用去十分钟,但他很高兴对方没有赶人的念头,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他没有催促她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她。 李若薇想很久,抱着床上的枕头,像个石雕艺术品似的,沉思不语。 时间一分分过去,长到他几乎放弃希望时,她终于开口。 “你,安排我们见面吧。” 说不气是假的,但阳光堂弟那番话打动了她。 六年,她不好过,他也没比她强到哪里去,也只有笨蛋会把自己当密探,跟着她,一国一国去旅行。 她进餐厅的时候,费亦樊先到了,两个人对坐,都有满肚子的话想说。 “你还好吗?”他的开场白很烂。 “你不是聘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了?”李若薇反唇相讥,明知道这样不厚道,偏偏还是刻薄他。温柔男人活该倒霉。 “我们家的百合花还好吗?”没关系,她那么气,是该找个人发泄。 “我把它们全部拔掉了。”都晓得他倒霉了,她还是忍不住欺负他,女人心,何止是海底针,根本是蝎后尾。 “妹妹呢?”他仍然好声好气。 “卖给香肉店了。”她撇过脸,不看他。 “那一定可以卖很多钱,你把它养得那么胖。”相片里面的狗不只一变大一寸,根本是一变大两号,从s一口气跳到xxxl号。 他分明知道,却还要装!李若薇横他一眼。这么可怜的男人……她真想把实话说了,却还是忍不住想欺负他。 “你以为征信社能查到什么?”她抬起眉,故作冷淡。 “能帮我查到你开始过正常生活。”他实话实说。 “比方?” “你很厉害,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小学徒到自立门户,开了面包店,并且一间一间,扩充到三家店。” 那些店不是拜他所赐?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那他有帮你查到,我痛恨经营面包店,只喜欢窝在厨房里研发新面包?” 他摇头,征信社查得到外貌,查不出内心喜好。 “他可以查到,我把妹妹养得很胖、新买进来的弟弟很调皮,可是他能告诉你,家里面永远是妹妹欺负弟弟,爬上我床的,只会是妹妹不是弟弟? 他能查到百合花长得很好,也能够告诉你,我为了照顾那些花,在台风夜里跑到院子替它们搭花架?他可以告诉你,我对每个人微笑,也能告诉你,每天晚上我都带着泪水上床?对不起,你的征信社只能告诉你表面功夫。” “我知道,但做人不能太贪心,能够默默守护你,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你满足了,我呢?我能满足吗?你可以看着我的背影,我却只能对着你的相片喃喃自语;你可以知道我的一言一行,我却只能凭空想象你在天堂里快不快乐;你忙碌、因为我忙碌,我忙碌却是因为心很空虚,我必须把生活填得满满的,才不会让自己有时间想起你。” “对不起。”他明白自己的决定对她很残忍,但那种状况下,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要不要知道事实真相?” “我不要你像我那样。”那个巨大痛苦,她承受不了。 “也许知道事实后,我不会像你呢?” “不可能。那种锥心泣血、痛彻心扉的苦……你只会更严重。” 她实在很想用力将他抓起来摇晃。他就是那样,认定的事变无法转圜,即使他的认定与事实不符。 “费亦樊,你实在很笨!” 对于这句评语,他没反对。 “笨到无可救药。” 他同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嫁的男人也许不够有钱,也许事业心不是很强,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没想到,你的笨……”她叹气。 他点头。如果骂他笨可以让她开心一点,他愿意让她骂,从头骂到尾。 李若薇怒瞪他,假设他反驳几声,假设他争辩两句,或许还能促使她继续骂下去,但他就这个样子,点头、点头、再点头……任她有再多的气,也骂不出口。 重重叹气,她用力摇头,“你弄错了,费亦樊。” 他仍然保持点头动作。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点头……呃,不对,摇头,也不对……猛地,他抓住她的手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乱伦,你生病和惩罚根本是两回事!" “怎么可能?!你说那女人是你的母亲,你说没有她就没有你。” 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没有血缘关系?!心脏狂跳,血压飙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我父亲终生未娶,你母亲是我父亲唯一的女人,从小我就对着她的相片喊妈妈。我是育幼院里的孤儿,父亲会认养我,是因为我有一双与你母亲极其相似的眼睛,所以,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 懂了吗?你认定的根本不是事实,如果你愿意和我商量,我们不必浪费中间的六年,不必伤心、不必悔恨、不必怨天尤人。是你,你的主观、你的错误直觉,造就这些。” 她真的好生气,真的很想揍人,可对于一个已经自虐六年的男人,她怎能发泄? 费亦樊看着她,失了神,理不清心中的感觉是快乐还是埋怨,是懊恼还是喜悦,只是张大嘴巴,想确认什么似的,重复她说过的话。 “你不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对,我不是。” “我弄错了?我在干什么啊?我竟然弄错?!” “对,你弄错,错的离谱、错得严重,你对不起我。”她不介意重复同样的句子几十次、数百次。 “我怎么可以弄错?我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面弄错?”他自责的捶上自己的手,不只她想揍人,他也有打人的强烈欲望。 看他这样,她心疼,虽然她仍然对他诸多埋怨。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自虐。“你就是弄错了,要不要我们去验dna?” “我很笨!我愚蠢!我竟会弄错……” “你以为自己只有笨这一点?错,你还笨很多点。脑肿瘤百分之五十的复发率就让你对爱情却步了?那你要不要算算看,我明天一早出去被车子撞的几率、我喝水噎死的几率、我吃太饱撑死的几率、我工作而过劳死的几率……这些几率加起来如果超过百分之五十,我是不是就没有权利追求爱情?” “我……”他语塞。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在你的肿瘤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复发机会下,你要不要重新追求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我掉头就走,再不来打扰你。”她强势得像个名副其实的女强人。 她给的时间太少,费亦樊无法细细思考,更无法发挥钻牛角尖的本事,直觉道:“我要。” 他说……要,心口上那股气松了,那些埋怨啊,才转头,便远飙,让她伸长脖子再看不见愤懑背影。 她浅笑。他说了要,有恃无恐的她便想拿乔、想再整他一回,就当他欠她吧。 “你有没有像过,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我早就不爱你?是你叫我给身边的男人一个机会。”她没在意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错了,对不起,谢谢你没给他们机会。”她的笑映上他的眼瞳,他心情飞扬。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们机会?说不定我早已把机会送出去。”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你怎会在台风夜起来,替百合花搭架子?” “那是因为我爱上百合花。”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常对着我的相片说话。” “我人际关系不好,对着相片说话比较不会被呛声。”她一句一句同他对上。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每年都到垦丁。” “我只是爱上那里的太阳。”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天天把爱情面包端到我的相片前面。” “我不过是把卖不掉的面包带回家。”她拒绝承认。 “如果你不爱我,你……不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他指出事实,她没了言语。 对啊,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爱就不会有这趟英国行,不会交付了店面,企图在这里寻找一片种蔷薇的墓园,更不会听完他堂弟的一席话,便彻夜难眠,心疼他的自虐。 李若薇叹气,“以后可不可以请你,有任何问题先找我谈,不要擅自下决定?” “可以、绝对可以,对不起。”他认错认得很有诚意。 “即使当年只有十九岁,但我的经历让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所有问题,你真的不应该欺骗我,不应该擅自替我作出决定。” “对不起,我该死的大男人主义作祟,自以为是的保护,把我们弄得很狼狈。”他抱歉,是真心真意。 “六年很长,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如果今天没让我撞破这个骗局,信不信,就是六十年,我也会耐心等待,等待和你再次见面,不管是在天堂或人间。” “对不起。” 嘴巴咧开一个大口子,费亦樊从胸前掏出链子,链子上有两枚戒指,一枚他的、一枚她的,那是他们的婚戒,他们婚姻的见证。 原谅并没有说出口,她仍然生气,很气、很气,但她拉起嘴角,微微笑,于是他明白,雨过风晴天气晴,他们之间的阳光重返垦丁。 第八章 天大的误会解开、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被抛到脑后,费亦樊与李若薇都想要将过去六年的空白填满,他们把一天当成一年用,用到淋漓尽致。 费亦樊说他们初识就结婚,两人还没享受到恋爱的甜美,就被柴米油盐醋茶整得头昏脑胀,所以他欠她一场追求,而英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于是不休假的他排了三十天的假期,领着李若薇游遍英国各地。 他没说大话,他的确是个相当棒的导游,不管是景点介绍还是食宿安排,能力都是一等一;可她没讲错,到哪里玩乐不重要,重要的是身旁有没有他,有他,就算眼前只是条大水沟,她也能玩出巴厘岛风情。 假使现在问她:“出过那么多次过国,最喜欢哪里?” 她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最喜欢英国。” 因为在英国旅游,她的老公就走在她的右手边。 开始谈恋爱的第二十五天,他们下机场后,搭巴士到市区,然后花十一块半英磅进入爱丁堡,他们看过十八世纪的炮台也从平台上远眺爱丁堡风光和佛斯河美景。 出了爱丁堡,他们特地绕到j.k.罗琳写作的咖啡馆里,看看一代小说家的诞生地。 点完咖啡,费亦樊看着李若薇的眼光灼热,因她自信成熟,和当年的小女孩已有很大不同。光阴淬炼人们总是有它的一套方式。 “怎么了,这样看人?”她把他的脸推到一边。 他笑着把脸回正。“你的英文好到吓人。” “你的征信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我有一个很棒的英文老师。” “你说的是那个史密斯?”他哼一声,摆明不喜欢那个男人。 “怎样?你对人家有意见?” 他可是一小时六百块的名师呢,当时忍痛聘他到家里指导,就是看准自己的吝啬性格,相信唯有这样才能逼迫自己把英文学好。 “当然有,不过是个金毛狮王,值得你每次看他看到出神?”他不光看完她的《尼罗河女儿》,连她热爱的金庸也读书读透。六年,因为他的台湾老婆,他不错的中文造诣更上层楼。 “你在我家装针孔吗?不然怎么连我看他看到出神都知道?” “何止针孔,每天一组人,二十四小时监控,你一天打几个喷嚏我都一清二楚。” “好过分,你不知道人类有隐私权?” “你不也把我的隐私看透透?”他摊平两手,冲着她笑。“不过你还是得说清楚,为什么你老是看他看得失神?” 又支起下巴,偏头望他,认真道:“因为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垦丁的天空那样湛蓝。” 他抿唇轻笑,因为他早已猜到。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轻问:“所以你常常停在巷口街角,是因为我们总是站在那里一句一句争吵;所以你老是在经过那间宠物店时,对着橱窗傻笑,是因为我们还几次在橱窗前比身高;所以你老是走在陈先生身后,跟着他的步伐进捷运,是因为他有个和我一样宽厚的背影?” “你用的征信社很贵吗,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能查出来?” “是很贵,不过物超所值,我连那个金毛狮王在佛罗里达州的住址和家人都查的一清二楚。” 她失笑,“你没事去调查人家的身家做什么?” “我只是不服气。” 正确的说法是嫉妒,嫉妒她盯着他望,嫉妒她跟着他念英文句型,嫉妒他有吃不完的面包,嫉妒他能够陪在她身旁,而他只能在远方凝望。所以他耍赖、迁怒、挑剔、做人身攻击,他还是幼稚的鸡蛋里挑骨头,就像当年,她在机场做的那样。 “不服气什么?” “不服气你说他是很棒的英文老师。” “事实上,他把我的英文带到一个程度,我的中高级英检通过了,至于你……连让我多记几个英文单字都办不到。” 她当然明白这不是他的问题,他在,等于随身带了一台语言翻译机,有这么好用的东西,谁还会去主动学习?可是……当他不在,她的天垮台,没人为她遮蔽风雨,她必须自己撑伞,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只能把自己训练得更坚强。 “那不能怪我,虽然我的教学方式新颖,教材生动有趣,可是你总有办法把我引诱到更有趣的活动上去面去。”他笑得满脸贼,好像刚刚捡到一千元,却不打算把它交到警察手里。 李若薇红了脸。没错,若非下定决心,她对英文这种东西没有半点兴趣。那个时候,她老学没两分钟,就亲上他的帅脸,然后亲啊亲,从他的脸颊亲到额头,从额头亲到嘴唇……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在那种状况下,能把英文学好,才真的有鬼。 她撇撇嘴,从包包里拿出他的‘隐私’,张扬的在手上挥一挥、打开,然后挑衅念。 “她睡觉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嘟起,像不餍足的小婴孩,我常常俯下身偷亲吻她柔软的唇瓣,一遍遍在她耳畔轻语——我爱你。”念完,她挑眉望他。 哼,不说我爱你?原来早就偷偷趁她熟睡说过好几次。 费亦樊耸耸肩,红了脸,那个时候还真是……言情。“小姐,你知不知道偷窥别人的隐私,在法律是要判刑的?” “是吗,刚刚是谁说要打平的?”她继续往下念。“她像懒猫窝在我胸口,一遍遍的问:‘你什么时候才会爱上我?’我笑而不答,阳光在她发梢烙下一片金黄色,如果这一刻能够被永久留存,那么我愿意用四季去换。” 天啊,他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当时他不应该当英文老师,应该去写歌词。费亦樊脸涨成猪肝红。 “好了好了,你再继续念下去,会有出版社来跟你谈出版问题。” “你还真的以为自己的文笔很好?”她咬唇,斜眼睨他。 他笑而不语,拉起她的手,把自己的隐私重新塞回她的包包里。两人离开露天咖啡厅,他不言、她不语,两个人手牵手,漫步在人行道上,英国的秋天,处处风情。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这样的场景,想着两个人像这样手牵着手,漫步在街头,当天空下起一点小雨,他便撑把伞,把她揽在胸口,说着所有恋人都会讲的傻话,不为自己,就为了娱乐自己。 谁晓得后来接踵而来的事情让他们丢失六年光阴,让他们深刻的认识了思念与哀凄,他无法不埋怨自己。 “其实我嫉妒的不只是史密斯。”他的老婆那样美丽,只要是男人就会心存觊觎。 “还有谁?”听见他的嫉妒,她心情大好。 “你的年轻师傅。”十指扣紧,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这样握住她的手。感激老天让她重回自己身边,悄悄的,他望向天际。 “左励强?为什么?” “他想追你。” “是你在信里说,要我仔细看看身边有没有让我一见钟情的男性。” “那是违心之论,但如果有个男人可以让你开心,我……” “就要把我让出去?”她接下他的话,口气陡然凶恶。 “对不起,我错了。” 先认错先赢,他高举双手投降,这一举,连她的手一并举起。他转头,看着她好气又好笑的脸,莞尔,他很愉快他们成为连体婴。 “如果是我,就算有个女人让你很开心,我也不会把你让出去。” “那你要怎么做?” “我会把她赶走,找人催眠你,让你误以为我才是真正让你感到开心的女性。” “如果没有被催眠成功呢?” “我就生两个孩子吸引你的注意力。相信我,孩子可以带给你无限乐趣。”有几个几百万在银行里,她连生小孩议题都讲得有铿锵有力,再也不是当年寒酸的小公主。 “要是我还是心心念念那个让我快乐的女生呢?” “倘若试尽所有方法仍然不行,那……我会把你丢掉,听清楚,是丢掉,不是让出去,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听起来,有点强势。” “害怕吗?” 他笑着摇头,“害怕,我想向你学习,在爱情这块区域,强势,有其必要性。” 他的回答逗乐了她,头一歪、靠到他宽阔的肩膀上,她说:“其实,我还是很生气,气你不和我讨论,就擅自绝对分开。” “我知道,所以我很感激堂弟,要不是他的口才与说服力,你不会原谅我。” 而他感激堂弟的方式很特殊,就是让他暂代自己的职务,把他操得一天睡不到三个小时,每天都打十几通电话来抱怨他说,有这种堂哥,他根本不需要敌人。 “是啊,但重点是你的笔记本,若不是确定你爱我,爱到舍不得我受伤,若不是明白,这六年来你没停止过对我的爱与关怀;若不是清楚你决定用终生不娶,来回报我的爱……我是个刁钻女人,不轻易放过对不起我的男人。”她把嘴巴翘得半天高。 他点头,“没错,下次我再犯同样的错,不要轻易原谅我。” “这还用你教?”她笑着环住他的腰。 他们紧贴着彼此,他们相依相侍,身后的阳光拉长看两人的影子,缓缓前行的脚步规律的踩向未来,他们都在心底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分离。 #### 厨房里,费亦樊满头满脸的面粉,惹得两个厨子在一旁笑个不停。 “你是来闹的哦。”李若薇瞋他一眼。 是他闹着要她做爱情面包,是他说每次看着相片想象它的香味,就会不自觉流口水,她才会去一趟超市,买齐材料,在厨房里忙半天。 可这家伙不帮忙就算了,还在旁边捣蛋,打蛋把蛋液喷得到都是,揉面团从桌上揉到地板,切水果切得到处都是……如果她收到这种徒弟,一定会气死。 “对,闹你会让我很快乐。”他说得大言不惭。 “怪物。” “当怪物也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可以。” 她瞅着他,叹气摇头道:“你如果想快一点吃到面包,就乖乖到客厅等,我再过十分钟就出去。” “我想吃面包,但是……更想吃你。”他在她耳边低语,惹得她满面绯红。 她在英国待了近两个月,旅游回来后就住在他家里,和他父亲相处愉快。他是个慈蔼的大叔,有自己的社交圈,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但早已把她当成自家人。 早上出门前,大叔还刻意拉她到外面说话,他说:“过去几年,我儿子连半个女人都不碰,三十几岁的男人这样正常吗?要不是知道他心里有你,我早就拉他去做性向检查。” 她笑笑,即使她的英文很不错,也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我知道你的家在台湾,也有自己的事业,如果你想回去……我能够理解,只是这样一来,亦樊肯定会跟你回去,那我、那我……” 他在那我‘很多次后’,才委屈说:“没关系了,我还年轻,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这回她笑了,笑得很没同情心,因为大叔的演技实在太糟糕,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以退为进,利用她的善良和不忍心。 这几年亦樊接下他的棒子,把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若是他跟着她回台湾,‘还年轻、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大叔,肯定又要过着没日没夜的操劳日子。 “若薇,你不要一直笑,这样我的心里会发毛。”他对她幽默的眨眨眼。 会吗?她以为自己笑得很亲切。 “哎呀,反正你和亦樊好好商量,等决定要不要留下来之后,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他说完话,跑得比谁都快,半点不像世袭的威严伯爵。 “老婆,专心一点好不好?”老公抗议,抗议他挑逗半天,只挑出老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她没回话,把手边的面团送进烤箱,拿起抹布开始整理。 他丢掉抹布,把她压制在揉面台上,“你有心事,快说,不许隐瞒。” 是她强势规定,夫妻之间不可以有秘密。她被秘密吓到了,再不准许他保有隐私,既然如此,她也该比照办理。 “励强打电话给我。”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句。 “然后呢?”听到那位大师傅的名字,他的双眉不自觉锁紧。 “他希望我能够回台湾一趟,情人节快到了,希望我研发出新的爱情面包。” 那通电话啊,长得听到她的耳朵长茧,那家伙不晓得长途电话费很贵,而且现在有一种叫做skype的免费通话方式。 “干么研发新的?旧的就很好吃。爱情当然是旧的好,人不可以喜新厌旧。”他一语双关。 “我想情人节面包不是重点,重点是师傅和露露小姐肯定碰撞出太多火花,想要我回去当消防员。” “什么意思?” 于是她告诉他师傅和露露两人错综复杂的感情与关系,也告诉他面包的股份出让。 “我很怀疑,你的征信社竟然没告诉你这一点?” “说了,在你来到英国之后,我才得到的消息。” “效率这么差?那么我以前出国,你怎么有本事追踪到我?”她对那个窥人隐私的征信社没半分好感。 “第一,你这次换了旅行社订机票。第二,你没把弟弟和妹妹托给奶奶照顾。第三,你到出国前一天都没整理行李,而且你的行李箱是别人打的,征信社误以为出国的是你朋友,你只不过是送她到机场。第四,你的朋友身形、穿着和你很像,如果没有近距离观察你,根本分不清你和她。” 针对这点,征信社已经打过电话来道歉,并在当天晚上就开始调查她去哪里,确定她到英国时,他们已经见过面。 弄懂了,她笑着摇头,原来是阴错阳差啊。 “你不提,我还忘记问你怎么回事?” “换旅行社是因为店里员工的姐姐在旅行社上班,她希望我能够捧场;弟弟、妹妹不必托人,是因为露露愿意搬到我们家,替我照顾那畦百合花——我怕我在英国待太久,回去花都死了;至于行李箱……临时坏了,露露把行李箱倒出来,箱子借我;然后身形穿着很像,这可怪不了我,我们都是成衣的爱好者,而且牛仔裤是我们的最爱。”今年不都流行长版杉加牛仔裤吗?随便一穿就可以出门晃。 不但如此,隔天露露还陪她到机场,并帮她把车子开回家,才会造成跟踪者的误认。 幸好阴错阳差,不然要是让他诸事准备妥当,谁晓得他会不会找个东方妇人来演爸爸的小蔷薇,那么她的冤,可冤大了。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否则以他慎密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出这样的错,不过,这个错,出得好。“那你决定回台湾吗” “如果我回去,你会跟我回去吗?” “当然,这有什么好怀疑?不过你要先通知你师傅把露露小姐带走,我不习惯和陌生女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当年她对他而言,不也是陌生女人?李若薇莞尔。 不过伯父没猜错,他的担心有其必要,这个人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而且他当英文老师、使美男计,顺心又顺手。 “你跟我回去,公司怎么办?” “我爸和堂弟在啊,怕什么?”他讲得理所当然。 她摇头,这个没责任感的男人,还真的什么都不顾了,难怪堂弟天天到她面前抱怨,再继续下去,她肯定会成为大叔和堂弟眼里祸国殃民的妲己。 “我想……如果我英国开面包店,你觉得怎样?” 费亦樊喜出望外,他没想到绕了一圈,她会这样提议,脸上的笑夸张得掩藏不住。这样最好,他不说不提,只是怕劝不动她离乡背井,担心她不爱这里阴沉的天气,现在她愿意为他留下,他有说不出的开心。 顾不得厨子还在旁边整理,他欢呼一声,抱起她,高兴大笑,“我想,如果你在英国开面包店,只会有两种下场。” “下场?”她皱眉。 “对,不是英国的面包店全部关门,就是你成为英国面包界的大亨。” 她横他一眼,什么嘛,下场,害她吓一大跳。“谢谢你的看好哦。” “不客气。所以……”他笑得很欠扁。 “所以什么?” “所以你决定留在英国?”他的眉在笑,嘴在笑,眼睛也笑得乱七八糟,灿烂的蓝、耀眼的蓝、让人深陷的蓝,蓝得她的心怦怦乱跳。 那年的夏天回来,那个不擅搭讪的男人在她身边围绕,心啊,有了节奏音乐,一遍遍唱起那年的夏天—— 还记得昨天 那个夏天 微风吹过的一瞬间 似乎吹翻一切 只剩寂寞肯沉淀 风依旧在吹 秋天的雨跟随 心中的热却不退 仿佛继续闭着双眼 熟悉的脸 又浮现在眼前 蓝色的思念 突然演变成了 阳光的夏天 空气中的温暖 不会很遥远 冬天也仿佛 不再留恋 绿色的思念、挥手对我说一声四季不变 不过一季的时间 又再回到从前 那个被风吹过的夏天 ### 那是一个美丽的墓,大理石雕成的墓碑,相片上的女人骄傲得像一朵酒红蔷薇,围在墓边的是一丛丛盛开的蔷薇,蔷薇外面种了几棵树。原本替自己设计的墓给了母亲,费亦樊相信她会喜欢。 双手合拜,李若薇在心底对‘母亲’说话。 她讲很久,他没有催她,直到她重新睁开眼睛,他才问:“你跟我母亲说什么?怎么讲那么久?” “我告诉她,我父亲对她的思念。知道吗?我们家里常常插着红蔷薇,父亲总是看一眼,就会掉进回忆里面。回忆里的女人完美无缺,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快乐与哀愁,都在爸爸嘴里一一描绘。 爱上她,爸爸无悔,他不怕心伤透,不怕岁月摧折,一心一意想着心爱的那个女人会不会有一天重新踏上台湾这块土地?会不会有一天,她又推开pub的门,喝得酩酊大醉? 我觉得他很辛苦,他却告诉我,没有她可以想,他宁愿辛苦不愿心苦。小时候不懂爸爸的话,长大了才渐渐体会,有个人可以思念,是件很幸福的事。 尤其在等你寄信那段日子里,你一定无法想像,它们带给我多少安慰。” “我知道,你每天坐在台阶前等信,后来去上班了,回到家第一个动作还是检查信箱,好几次,征信社拍到你在窗前背诵信件的模样……”他咬唇、心酸。 好几次他都撑不下去了,拿起护照奔到机场,却总是在最后一秒,理智回笼。 “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们比爸爸、妈妈幸运。不想过去,我只要认真想未来。” “好。”他喜欢老婆的开朗。 “不过,你还是欠我一次。” “好。”点头,他会用未来的每一天偿还对她的亏欠。 “老公,我给你的存款筒还在吗?”她贴着他的身侧。 “当然在,你的衣服也在。” “我又存了一个新的。那个时候我就想,等存满了,我要拿它做什么?”她已经不穷,但吝啬的性子还在,每次预计好的花费若是能省下一点点小零钱,就会迫不及待把它们丢进存钱筒里。 “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 “要拿它做什么?” “买你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你一辈子留在我身旁。” “这个承诺不必买,它已经存在。” “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她捂住他的嘴巴。 他拉下她的手,“好,你讲,我耐心听。” “我要的一辈子很长,不能今天ok、明天翻脸,不能让我笑三年、哭三十年,我要的承诺,即使我变成黄脸婆也不能更动。 我的缺点很多,我霸道、强势,尤其事业有成之后变得更专制。你曾经为了逃离母亲的控制远走他乡,会不会有一天,你也想逃离我身旁? 所以你必须想清楚,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过去我们都太年轻,我可以为了赌气走入婚姻,你可以走一趟垦丁就让一个女人进入你的生命。这种举动太危险,十九岁的我不懂,二十六岁的我已经明白,风险太大,所以请你确定又确定自己的感情之后,再回答我。” 如果六年还确定不了自己的感情,那他岂不是白活? 费亦樊苦笑。他懂,她被他吓坏了,被爸妈的婚姻吓坏了。这些年,她一个人走夜路,走得战战兢兢、无人扶持,她对他感到不确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握住她的手,走回母亲面前。话,他不对她说,而是对着母亲说。 “妈,你的儿子很糟糕,他让一个口口声声问他‘爱不爱我’的女孩变得裹足不前,他带走了她的勇气与信心,让她不再相信爱情,怎么办呢?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对爱情不聪明,连说出‘我爱你’三个字都会犹豫,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向她证明我的心。如果能把心剖出来给她看就好了,可惜我办不到,所以只好用最现实、最谋杀浪漫的方式来作保证,如果这种保证不正确,妈,请你帮帮我、让她不要扭头就走开。” 说完,他转过身对向她,“若薇,我们立合约,到法院盖章,让合约产生约束力。” “什么……合约?” “我的财产通通归到你的名下,如果我没办法和你走完一生,就让我一无所有。合约里还要载明,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你不去的地方、我也不去,你成为我的影子,我成为你的心,任何事情再不能将我们分离。” “这个合约会不会太严苛?”他可是个大人物,她怎么能够时刻将他绑在身边? “我不怕,你怕了吗?” “害怕和你在一起吗?”她轻嗤一声,用你‘在开玩笑’的表情望他。 “不怕就好,那么,李若薇小姐,请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单膝跪下,在母亲面前向她求婚。 “我以为,我早就嫁给你了。” “是啊,但我想为你在英国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昭告全英国的单身男女,我有妻、你有夫,谁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她笑开,‘越雷池一步’是她霸道的言语,他学起来了。有其妻就有其夫,没办法,只好妇唱夫随喽。 她牵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郑重道:“是的,我愿意嫁给你,请你给我一场盛大的、足以昭告天下的世纪婚礼。” 他笑,笑得满心幸福,她也笑,笑得春风满怀,蔷薇花的春天纵欲到来,请在这一季春阳里,尽情绽放美丽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