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约》 楔子 热,热,干燥而灼烫的空气使得四岁的她蓦地睁开眼睛,火,满眼的火。 “母亲……春娘……” 小小的她哭喊着,蜷缩在床里,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肆虐的火焰,一动也不敢动。 火烧着了窗,烧进了屋里,烧到了桌子,烧到了床边,啊,床帘也着火了。 “母亲……春娘……” 她又再向床里缩去,扑打着衣裙,它也着火了。 这时,一个人影跑了进来,抱起了她,是春娘。 “春娘,我……我好怕。”她搂住春娘仿佛抓到了生机。 然后,她直觉地抬头朝上看去,一团火从屋顶冲了下来,直直地砸向她。 “啊——” 一阵灼痛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钩的弯月挂在天边,天要亮了,黑暗中,他看着黑漆漆的大门,真是恍如隔世。四年了,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六岁,他的记忆中,那朱漆大门上的门环总熠熠发光,福伯说,那是门面,看得到这家人的规矩;从前娘总是带着他和姐姐,抱着弟弟在门后的那个园子里讲着父亲的故事候着父亲归来;府里种着许多槐树,每当槐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满园子的清香,府里的人都忙着摘那铃铛般的一串串的槐花,他和姐姐拿着小筐候在下面,集满了一筐就跑到厨房中交给娘,娘和厨娘一起酿爹喜欢的槐花酒,蒸他们姐弟喜爱的槐花糕。 物非人非啊,当年若不是他的身体不好,由奶娘带着到庙里求签,他也是这院中的亡魂啊。奶娘带了他偷偷地找到父亲的旧属那里,才知道父亲主张肃帝亲政,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容王荆显棣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将军府。因为江辰的儿子顶替了他,所以容王并不知还有个他尚在人间。将军府的灭门镇住了保皇派,肃帝虽登了帝位,皇权却依然握在容王的手中。 今夜父亲的旧属去刺杀容王,虽烧了洗心亭,却没有伤到容王,明日安阳城里定会严加盘查,这里,他待不得。抬头看一眼黑暗中的将军府,他发誓,这灭门之仇他一定要报,父亲肃整南亘的心愿他会为父亲了却。转身,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荒败的将军府隐隐在黑暗之中…… 第1章 荆心同坐在房里,心中竟微微地期盼,镜儿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可是当真不在意她的面容? 走到梳妆台旁,对着镜子轻轻地摘下了面纱,十几年了,看着自己残破的面容依然是心惊肉跳,左手轻抚上凸凹不平的左脸,仍能感到那种灼热。他真的能接受吗?接受这样的面容?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她都极少摘下这面纱,因为母亲的声声叮咛;因为总是记得镜儿初见到她的脸时,那恐惧的表情,是的,那就是恐惧,仿佛见到了鬼一般。那年荆心同九岁,镜儿六岁,原本她的生活都是由母亲照顾的,可是母亲的身体日渐不好,她便搬到了涤月阁里,身边的丫头都是母亲千挑万选的,想来是事先都交代好了,所以,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起她的脸。直到那日,因为洗发湿了面纱,月娥摘了去换,这时镜儿来了,她和镜儿本是熟识的,镜儿急匆匆跑了进来,手中捉了只红色的蜻蜓来给她瞧,谁知却见着了她的脸。她回过头时,先瞧到的是镜儿苍白的脸,然后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六岁的镜儿竟给她吓得晕死了过去。 哎,又想这些做什么?不过是陡增自己的烦恼罢了,伸手重又戴了面纱。镜儿去了怎么就不回来了?难道给娘留住了?还是给爹发现了? 荆心同焦急地在房里来回地走着,莫怪她的心急,也莫要笑她的心急。她是容王荆显棣的女儿,双十年纪,这个年岁的女子多已成婚,可她依然待字闺中。个中缘由,你在安阳城中随便问上一个人,都会仔仔细细地道给你听。这荆家三小姐的命运着实让人可怜,说是四岁左右时,因为一场大火毁了她的脸。那火烧得蹊跷,容府里说是灶房里不小心引着的,外人却传是容王的仇家寻来引着的,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能道得清。只是那场火虽烧掉了容王府,转身,皇上就下旨修了更气派的容王府,可三小姐的面容却任再多的银子也修不上了。三小姐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只听得人传,却不曾有外人见过,听人说,便是夜叉也比三小姐要好看些。总之,容王府中的四位小姐,如今就只剩三小姐一人了,好在三小姐的娘是容王最疼爱的妃子——蕖妃,三小姐的亲哥——荆子衍,是容王唯一的儿子,所以在府中三小姐倒也是有些地位的,而且据说这三小姐个性温柔、贤淑,在容王府里倒也是很得人缘。 一阵风透过竹帘吹了进来,荆心同感到了一丝凉意,焦急的心绪也随着轻风平缓了下来。遮上面纱,她笑了笑,自己是怎么了?难道当真盼着嫁人吗?是啊,三个姐妹先后做了人妻,大姐已成了人母,如今就只剩她一人还待在府里。她知道娘的担忧,也知道安阳城里没有人不晓得她,哪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便会和她做比较的。若不是这张脸,如今的她会是个什么样的生活呢?有时看到姐妹传回来的信,她忍不住会想,或许也同她们一样吧。 三日前哥哥风风火火地来了涤月阁,着实吓了她一跳,哥哥长她六岁,做事从来都是沉稳的,是什么事竟让他失了本性? “心同、心同,”子衍拉着妹子的手,“你还记得前年殿试的探花吗?” “前年的探花……木衡易是吗?怎么了?父亲不是收了他做门生吗?”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哥哥,她用帕子给他擦擦汗,又回到绣架旁,“什么事值得哥这样?父亲收了多少门生,也不见哪个让哥这样的……”她抿嘴笑笑,“怎么,这个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父亲容王——当今圣上的叔父,一个心思深沉、思维缜密的人,父亲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多年前他以肃帝之名得了此江山,虽拥着肃帝做了皇帝,可是她和哥哥都知道父亲的野心,不然,三个姐妹怎么会选了那样的姻缘?大姐嫁到了柔利国,是安庆候府的三夫人;二姐嫁给了孟舒国的护国公,做了他的五夫人;小妹去年由哥哥送到了司幽国,成了司幽国三王子众多妃嫔中的静妃。姐妹们的夫婿都是父亲千挑万选的,为着什么,她晓得,但说不得,饶她得了父亲的疼爱却也不敢放肆。这些年来父亲少说也收了三五十的门生,经过父亲的栽培、提拔,多已走上了宦途,成了父亲的得力帮手。只是这个木衡易长了什么样的能耐,让哥哥如此激动? “是啊,不同,大大的不同,好妹妹你停停,这可关乎你的终身啊。” “哥啊,心同的终身就是在容府里侍奉父母,这个你不晓得吗?” 说起这个妹妹,荆子衍是满心的心疼,他四岁时得了个亲妹子,第一眼看到那个粉白的小娃儿心中高兴得很啊,小妹妹牙牙学语时最先说的竟是哥哥。可是,那场火,那场蹊跷的火烧坏了妹妹的面容,也变了她的个性,儿时的妹妹总是围在他的身前身后,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但那场火后,她很少再笑了,总是躲在涤月阁里,很少出阁子走动。 “心同,这个人不同,真的不同。父亲要把你嫁给他!” 这句话惊得荆心同拿针的手一歪,一滴血自刺破的指尖滴到了她绣着的一幅咏梅图上。 “什么?”她抬眼,“把我许给他?” 这个消息让她一时想不明白,恍惚了一会儿,指尖的疼让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这咏梅图是不能要了。她压住指尖,回过身,“哥,父亲要将我嫁给这个、这个木衡易?他、他可知道我的脸已……” 不待她说完,荆子衍截下她的话:“他知道,他说他全都知道。他说,早就听过三小姐的故事,知道你的脸给火烧坏了,他说皮囊是身外之物,他说他还知道你温顺贤淑,知道你习韵律,通女红,这强过容貌如花。” 荆心同心中大动,这几句话让她感动不已,除了亲人,谁曾给过她这样的公平? “可是,哥哥,他只是听过我的事,不曾真的见过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若真的见着了,怕就不是这样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样的,妹妹,你不是一直羡慕着诸葛亮和黄素吗?” 荆心同脸一红,“哥呀,你只觉得自家的妹子好。我哪里比得上黄素?木牛流马,她是一奇女子呀……哥,这个木衡易的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要不,父亲怎会这样?怎么会如此的中意?”而且顾不得她的容貌,急急地想将他拉在身边? “是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他这几年在朝中做得很好,走得很快,似乎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哎,反正父亲是看中了他,木衡易也应了,所以心同怕由你不得了。” 荆心同苦笑,这事是由她不得,几个姐妹的婚事不也是这样的吗,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也做了这样的交易。她以为,她的容貌会让她在容府中终老一生。想来,父亲是当真中意这个木衡易了。耳边听着哥哥继续说着:“我觉得这木衡易不是一般的人,或许他能带给你不一样的生活。” 不一样的生活?是啊,嫁了人为人妻了,去了他的府上,生活是不一样了吧。 “心同,三日后他就正式上门提亲!好妹妹,只愿他是识得你的人。” 这三日,由哥哥那里她知道了些木衡易的事,听说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前年中了探花便拜在了父亲的门下。哥哥说他与别人不同,为人很冷淡,即便对父亲也没有奉承,不过他看事、做事很有见地。而且他悲悯世人,想来这样的他对她也会心存一份悲悯吧?这话哥哥没说,她也猜得到的,是啊,莫说父亲利用了她,莫说这交易的姻缘幸与不幸,若是没有父亲这样的安排,她今生怕是觅不到姻缘的吧? 几日里,母亲忙着给她做新的衣裳,又遣人送来了许多的胭脂水粉,她看了,都只是笑着收了。母亲啊,她的脸怎是用这些胭脂水粉遮得的?这几日她常趁无人的时候,除了面纱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他真的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吗?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荆心同知道她的贴身丫头镜儿回来了,不待镜儿跑到,她便起身开了房门。 “小……小姐,”镜儿跑得气喘吁吁,“我看到了……” “不急,你先喘口气。” “没事、没事……”镜儿一手抚胸一手叉腰,“姑爷好俊朗啊!我借着送茶的工夫瞄了几眼。个子高高的,人很白,口眼鼻耳没有一处不端正的,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镜儿搜肠刮肚地想着平日里小姐教的,小姐说什么来着?哎,书到用时方恨少,“小姐,我说不好,反正……反正是人中的龙凤啦!” 听着镜儿兴奋的描述,荆心同的眼光一黯,原来是个俊朗的人,原来是人中的龙凤。是啊,父亲的门生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只是,这样的人会中意自己吗?若是除去这脸孔,她知道自己是为人妻的好人选,只是这皮囊虽说是身外物,谁又能真的不在乎呢?就连母亲不也切切地叮嘱,万莫忘了戴上面纱的吗? 那日里,同父亲、母亲、二位夫人、哥哥和几个姐妹在园子里用餐,本来是说入夜观了月再睡的,可是席间一阵风吹掉了她的面纱,她记得二位夫人厌恶的表情,二姐的失声尖叫,至于父亲,他起身便走,然后她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好好的聚餐让她搅得不欢而散。 这府里,真正不在乎她容貌的有几个?母亲、哥哥、大姐、小妹,再有便是小时曾被自己吓得晕死过去的镜儿了。若说最心疼她这容貌的便是父亲,三个姐妹都如花似玉,都为父亲带来了利益,独她不行,这次若不是父亲中意这个木衡易中意得很,怎么会出此下策?她知道,木衡易定也是很为难的,谁不想娇妻如花?可娶了她便是皇亲国戚,这官途一路要顺畅很多,而且,依着父亲在朝廷中的地位,父亲说了是哪个又会说个不字? 看着走了神的小姐,镜儿笑着不去想心中的担忧。小姐除了那张脸,可是什么都好!断文识字,作得一手的好画,织绣更是闻名安阳城,宫里的妃嫔、娘娘们不知有多少用过小姐绣的东西。小姐的脾气更是好得没话说,她跟在小姐身边有十多年了,不曾见过小姐动怒,哎,也是,小姐的脸给帕子遮着,旁人自是看不到,不过,小姐讲话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只是,这世人只知小姐貌丑,谁知道小姐的好?府里的三位小姐都嫁了,只留了小姐一人,小姐曾说一生侍奉老爷终老在府里,没想到,老爷哪里找了这样好的人来?他可会好好待小姐吗? “小姐?”镜儿试探地问。 “嗯?”荆心同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是啊,想得这么多又怎样?哥哥哥说得对,这事由她不得的。一会儿父亲会到她的涤月阁来,事是由不得她的,不过父亲一向做事周全,所以,到底还是要和她说的。 “镜儿,去取了那块清荷的帕子来。”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今日提亲的来了,怕是不出两个月她便要嫁了。姐妹们的婚事都是这样的,她的也不会例外吧。从前在府里,也不是常常见得到父亲,日后成了亲,虽也住在安阳城里,但想时常回府里见父母亲是不可能了,所以选条父亲喜欢的吧。父亲心比天高,眼看的,心里想的都是那皇位,唉,想想她能为父亲做什么?嫁了便嫁了吧,就当对父亲这二十四年来的养育之恩的回报吧。 换了面纱,接着又绣了一会刺绣,就听见镜儿的声音响起。 “老爷!” “嗯,三小姐在房里吗?”父亲的声音从来都是这样的,平缓中透着威严。 “在。” 荆心同起身来到了门前,正迎上荆显棣,她福了一福,“父亲。” “心同,这些日子可还好?为父近来公务缠身,很久没见过你了。”他的声音里隐约透着慈爱。每次见了她,总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这是他最为懂事乖巧的女儿,可是,偏生烧成了这样,天总是不遂人愿啊! “多谢父亲关心,心同有三个月没见着父亲了,知道父亲有要职在身,所以也不敢去打扰父亲。” 说话间,父女二人便来到了桌边,荆显棣坐了下来,她就站在他的身侧,“女儿的脸不怎么疼了,上次父亲差人送来的药还在用着呢。” “你也坐吧,今日来有一事同你商量。你的三个姐妹都嫁了,你娘常为了你流泪,我也常常心焦,女孩总是要嫁的,这样才算做了女人啊,要不,总是遗憾。只是这人选……为父中意一人,是三年前的探花,此人文采了得又率性洒脱,那日里提起你,他同情之意溢于言表,为父想,他不失为一个好的人选。” 她知道,该是她说话的时候了,“女儿的事但凭父亲做主。父亲阅人无数,女儿相信父亲。” 荆显棣满意地点点头,“慧妃要的那幅咏梅图你可绣好了吗?” 慧妃是他荐给肃帝的妃子,此女极是貌美,真的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这几日肃帝已不早朝了,是被慧妃迷了心窍去吧。他独揽着大权,想来不出一年便可废了肃帝自家称皇了。 “明日便好了,”看着父亲皱起了眉头,她急说道,“那日刺破了手指污了布,这几日赶着绣,明日早上便好了,父亲若是急着,那我今晚赶赶,想来子时应该可以绣好的。到时再嘱人送到前厅里,父亲早朝前就可拿到了。 “嗯,也好,”他起身向门外走去,“为父还有事,你莫送了,去忙吧。” 荆心同送父亲到门边就停住了,这绣图父亲急着要。 荆显棣走出房门,又回过身来,“唉,人老了,想说的竟险些给忘了,一个月后木衡易便来迎娶了,你也准备准备吧。” 月朗星稀,涤月阁里静悄悄的,荆心同房里的灯还亮着。亥时,荆心同剪下了最后一根线,揉揉发酸的眼睛,从绣架上取下绣好的衣裙,这可能是为父亲绣的最后一件了吧,以后她会绣给谁呢?呵,是夫君吧。 起身唤了镜儿,让她给父亲送了去。躺在床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白天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个月,好快啊!她都要做些什么?嫁衣是要绣的,别人的嫁衣绣了三十多件,想想绣嫁衣时心中的那份羡慕,如今也到自己了。还有些什么?都不用她操心的,父亲自会准备好一切的,她只管等着那天着了嫁衣,嫁到木府便对了。 只是,这木衡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听得哥哥和镜儿说起,自己却不曾见过,他对自己又知了多少?有时她看着自己的容貌会想,她前生也许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要不,今生怎会给她这样的惩罚?对,是惩罚,对一个女子来讲毁去她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惩罚啊,饶你怎样的个性温良,怎样的贤淑,面容便阻去了人们看向你的目光,又怎么会去了解你呢? 今后会是一种什么生活呢?她有些期盼,却又不敢深想。 这夜里,失眠的人还有木衡易,不惊动任何人,他借着月光来到木府花园中最偏僻的一处角落里,行至一棵树叶落尽只剩枝丫的大树前俯身跪下。他静静地跪着仿若泥像,可他的心中却万马奔腾。 今日他向荆显棣提了亲,爹娘可会怪他吗?杨家枉死的七十口,可会怪他?一个月后他就要娶荆家的姑娘,若是还有他途,他也万万不想这样的。他拜在荆显棣的门下已经三年了,却始终不得要领,这荆显棣谨慎得很,从不肯相信外人。虽然荆显棣的谋位之心已是昭然,可朝廷却奈何不得,要不了几年,他就真的可以使他的野心成为现实。如今他已经暗中联上了父亲当年的旧部、门生,将他们荐到了肃帝那里,他知道肃帝也想除去荆显棣,只是不敢贸然行事,现在就只差快速拿到荆显棣的篡位罪证,便可使他罪昭天下,为朝廷除了最大的忧患,一了父亲当年的心愿,也报了当年的灭门之仇。 三年前由边外回到安阳参加科举,他本可以中状元的,不过,为了拜在容王荆显棣的门下,只中了探花。这三年来,他紧锣密鼓地联系着,在朝廷中的地位日渐提升,这也让荆显棣重视了他。同肃帝商讨过后去提了亲事,因为这是获得荆显棣信任拿到他罪证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多年来他孑然一身,怕的就是牵连了谁,却没想到,自己要娶的竟会是荆显棣的女儿,这是不是上天捉弄人呢?他听说过这荆三小姐,也知道烧了她容貌的那场火是父亲的一位旧部放的,也怜惜这三小姐,可是若做他的妻子他是万万不愿的,不是因为她破损的容貌,只是……她是荆显棣的女儿。他犹豫、踌躇了好久,他只是恨荆显棣,不想误了他的女儿,可是又着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若是拒绝了,怕是连接近荆显棣的机会也没有了。为着杨家的七十余口,他便受了吧,可是他能以为夫之心待这三小姐吗?这中间真的会一点恨意也没有吗?他日若真的除了荆显棣,这三小姐又会如何?他不知道,真的,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他只想着当下的吧,想着如何得到他需要的证据,其他的待来时再说吧。 荆心同觉得这一个月过得竟如此的快,这心态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对生活、对旁人都没有过多的期许,可是,这段时间她却不一样了,每个新嫁娘都是这样的吧?母亲为她准备了上好的衣料,非红即紫,说是喜气,还有着许多的珠宝首饰。她为自己绣好了嫁衣,又为着自己的夫君绣好了迎娶的礼服,绣好了鸳鸯枕、鸳鸯被,总之她想到新房里能用的就都绣了。这一针一线里,都有她的情爱和她的期盼啊,她常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如那众多的新嫁娘一般,憧憬着自己的姻缘。 对于荆显棣来说,这一个月过得是那样的漫长,不曾想,最后竟是这三女儿为他留得了他多年来最器重的一个门生。他的门生不下五十,也多数为官,却都不得要职,独这木易衡不同,所以,他急急地要留住他。这一个月来,他更是看到了木易衡的卓识,他想,过不了多久,这天下便是他荆家的了。 木易衡也由多日前的犹豫中走了出来,随着日子的接近,他发现荆显棣对他已是不同昔日了。虽然他依然触不到机密,不过,荆显棣已是信任他了,想来,不出一年他便可实现当年在将军府立下的誓言。 荆心同在涤月阁里坐卧不安,父亲说今日要引木衡易来,这是多么不合规矩?可父亲说是木易衡求的,他说已是父亲的门生,如今又定了姻缘,可是若只等着成亲的那天才见面,怕她不惯,不如先见见也算彼此有了印象,成亲之日,她也不会尴尬。 “公子,这边走。” 听到镜儿的声音,荆心同一震,他来了是吗?她又朝镜中看了一下,很好,额上覆的是一块白帕子,面上是绣着雨竹的面纱,配着她身上同是雨竹的白衫,也算是亭亭玉立了吧? 稳了稳心神,她起身迎了出去。迎面一人剑眉星目,神采飘逸,举止间,独具一派英风锐气,是他吗? 木衡易由一个清秀的丫环引领着来到了涤月阁,这里很是幽静,走上阁楼见到一白衣丽人立于门边,这女子满身的雅气,越走近竟越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安心是一种于他来讲已经远去了的陌生的感觉,而这个从未谋面,现在也见不到真面目的女子竟让他感到安心。 “心同见过木公子,公子屋里请。”荆心同微微一福。 “小姐多礼,是木某叨扰了。” 坐下后,荆心同听着自己心跳如鼓,想着该要说些什么?她少与外人交往,而眼前的又是她十日之后的夫君,她更是不晓得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她的脸那样的烫,仿佛要烧了那面纱一般。 镜儿上了茶,就护在荆心同的身边,木衡易看着眼前那僵直的人儿,心下微微一笑,“小姐的绣艺闻名安阳,王公大臣们的夫人、小姐争着要小姐的绣品啊!”这应是她所熟悉的话题了吧? 听着他提起刺绣,荆心同稍稍安下心来,“承人谬爱……” 话没说完,镜儿插口道:“木公子说得没错,我家小姐的刺绣便是栩栩如生哦,安阳城里我家小姐若认了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了!” “镜儿,”荆心同轻斥着,“让木公子笑话,她是我的贴身侍女,自小同我一块长大……” “没有,镜儿姑娘说的是实话!” 镜儿便是要在这未来的姑爷面前,夸夸自家的小姐,“我家小姐不但刺绣好,还作得一手好画呢,而且脾气也好得没话说哦,前厅大福家小孩子用的家什都是求小姐给绣的!姑爷没见我们小姐给绣的礼服哦,手工那叫精细,小姐整整绣了七天呢!外人只道小姐的容貌,却不知小姐的好,他日,姑爷要好好待我家小姐哦……” 荆心同脸上褪去的红潮这时又起了,这镜儿越说越不像话了,再由她说下去,可真是羞死人了。 “镜儿!莫在这里胡闹了,大姐要的披风绣好了,你送到大夫人那里,莫让大夫人急了。” 快快支走这个镜儿吧,竟在这里一径地夸起她来了,这、这……可真让人笑话了。 镜儿笑着拿了披风就走,说完了当然就走,难道还真的不识趣,赖在这里不成吗?镜儿一阵烟似的走了,只留下屋里的两个人,荆心同却又悔了,有镜儿在还有个伴儿,现在,她、她可如何是好? “小姐绣这些极是辛苦吧?一针一线都是心血啊!木某这里先谢过了!” 荆心同心中感动,她绣的不下千件,除了母亲和镜儿还有谁体量过她的辛苦?都只道于她而言极是简单的,却不知她都注进了心血啊!这眼前人却如此的细心,有幸与他结为夫妻,是她的福气啊!无论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这夫君真的为她选对了。微微一笑吹动了面纱,她又重回到现实中,还有她的面容呢! “心同谢过公子的体恤。”她一咬牙,“公子已听过心同的事了吧,也知心同的脸上有疾,我知公子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应了这婚事……今日得与公子相见,若公子不弃,心同……心同……”她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摘下过面纱,心中几经犹豫挣扎。 “小姐是要以真面示之吗?我对王爷说过,于我而言皮囊便是身外之物。我既已提了亲事,便是不在意小姐的面容,不过,日后日夜相伴,我愿见小姐真面。” 听他如此说,荆心同伸手轻轻摘下了额上的帕子,是啊日夜相伴,终身相对,难道一生一世戴着这面纱不除吗?夫妻、夫妻,是要坦诚相待的啊! 木衡易见她的素手轻除了帕子,看到了面纱下那破损了的容颜,她的左边面颊已不见正常肤色,皮肤凸凹不平整,左眼已经变了形,左侧的鬓角较右侧的也秃了许多。他感到心痛,心痛她幼小的年纪承受火烧的疼,心痛她二十年来被人另眼相看的苦,她是如何走过来的?他虽恨她的父亲,却从没想过报复在她的身上。 荆心同紧闭双目不敢睁开,她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她只想让他看到而已,她只想日后他若怨,怨气能少些。正胡乱地想着,她感到帕子又覆上了她的面容,一串泪悄然滑下,他怕吗?他怨吗?他悔吗?睁开双眼,见着了满是心疼的目光。这便够了,除了母亲与哥哥她不曾在谁的眼中见着这样的疼惜,尤其是看到了她的面容之后。 木衡易轻轻地为她覆上帕子,他的心中有了决定,若说今日之前是身不由己、是迫不得已应了亲事,今日之后便不同了。为了这张脸,他愿照顾这女子一生一世, 因为对眼前的女子他充满了深深的愧疚。 “小姐的面容木某看过了,不似外面传的那样。木某不介意,心中也无芥蒂,所以请小姐也坦然吧。十日之后木某便来迎娶了,十日之后我们便是夫妻,日后木某有不周之处还要请小姐担待。” 荆心同赶紧起身,他如此客气的话语让她很是不安,“公子多虑,日后心同定会用心服侍公子,倒是心同有不周之处请公子多多担待啊。” 木衡易起身扶起荆心同,对上了她的双眼,这双清澄而坦白的眼睛让他羡慕,她的不愁不怨让他感动,而她的平静无求让他心生欢喜。一个只谋一面的女子,竟让他心生如此多的感怀。 “小姐多礼,木某告辞了。” 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荆心同平复不下心中荡起的层层涟漪,这个男子让她心生爱慕,只见一面她就爱慕了。这是一个不同于父亲的严厉和兄长的随意的男子,他待人有礼又体恤别人。脸微微地红了,是啊,这样的感觉是她从没有过的,她不曾想过父亲和兄长之外的男子,心中也不曾有这样一种暖暖的情愫升起。她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只是心中的喜悦让她没有静心去想。 第2章 在这个不是市不是集的日子,街上很是热闹,道路两旁人很多,而且大家都仰首看向长街的另一端。听听人群中传来的窃窃私语,你就知道在这个冰雪初融的时节,容王府中的最后一个女儿,那个自小毁了容貌的三小姐,今天嫁给当朝的红人木大人了。无论是容王府的势力,还是木大人的地位,这场婚礼都会是隆重的,再加上这个路人皆知的丑娘子,这婚礼便被说成了传奇。 荆心同看着自己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了发髻,看着镜儿把珠花轻轻地插上,她的心中苦笑,这圆润的珠宝并不能掩去她脸上的伤,反倒凸显了它。镜儿拉着她坐下,又拿起胭脂水粉,荆心同闭上眼睛,感到她细细地把粉洒在左边的面颊上,又为自己戴了面纱,穿上大红的嫁衣。起身来到镜前,自己也恍惚了,这是怎样的喜气啊? 耳边传来了镜儿低低的抽泣声,她拉起镜儿的手,擦去了她的泪,“傻镜儿,别哭啊。刚刚扑好的胭脂,你莫再引我哭了,我觅得了良缘,你不该为我喜吗?” 话语间一串泪也滑落下来,只是隔着面纱无人看见。 “小姐为何狠心不带镜儿?” “镜儿,你今年也二十一了,若不是因着我,你已是娃娃的娘了吧。有才等你八年了,你还要他再等吗?难道要他等到白发?镜儿,成亲才是一个女子的归宿啊,只有这样才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从今日起我也有了自己的家了,难道还霸着你不成?我已经同母亲说过了,选个吉日为你们做主成亲。你成亲后,你同有才不要再待在府中了。无论母亲待你如何的好,在这里总是下人。这些银两我也没用,你拿去找个小镇安定下来,生养一群儿女,就算清苦些,也是自由的,从今以后把我和容府当做你曾经的记忆吧,不要再想了。镜儿记得,成亲后就离开!” 镜儿与她同处十二年,就如她的姐妹一般,日夜相伴。如今就要离别了,怎么不想带上她?可是带不得啊,知父莫若女,她知道父亲心中的打算,她只身一人去木府,便是要断了父亲监视木衡易的想法,她能为父亲做的就是嫁到木府。而且,她要为镜儿想一个出路,不要她混在权力的争斗中,白白地做牺牲。 着了大红嫁衣的荆心同,由母亲牵着来到了前厅,她要在这里等她的夫君来迎娶她过门。 花轿中大红盖头下,荆心同听着迎娶的锣鼓,心中空荡荡的。踏上这红红的花轿,她便感到忐忑,在不安什么呢?是怕自己会想念父母,是担心今后要面对的另一种生活,还有就是这张脸?双手抚上颈项间的龙凤佩,想起前日里母亲给她时说的话,母亲说它是一份祝福,一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祝福;母亲说它是一份约定,一份生死相随患难与共的约定。她的姻缘是这样的吗,会如母亲的祝福一般美丽吗? 荆心同由喜娘牵着,下了花轿,跨过了红红的炭盆,再由木衡易牵着来到大厅里,主婚人说了一些恭喜的话,然后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进洞房。接着木衡易便去招呼客人,新房里只留了荆心同,她从大红盖头下看着地面,听着丫头进进出出的脚步,盼着又怕着夫君的到来。 坐了多久?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等着她的夫君来揭她的盖头。她的后背酸痛,双腿也有些麻木了,她想如果镜儿在身边就好了,也有人陪陪她。昨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现在轻松下来,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好像已经睡了一段时间,耳边恍惚听到有人说:“老爷回来了,新娘子等得久了,快掀了盖头吧。” 她的心绪一下都回了来,也紧张了起来,紧张些什么?昨日母亲一夜都陪着她,同她说了新嫁娘要明白的事,说了洞房里的事,她紧张的可是这些吗?不待她想清楚,头上的盖头被掀起,眼前一亮竟叫她有些适应不起来。 “新人喝交杯酒。”喜娘朗声说道。 荆心同一起身,竟向前栽了去。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是她的夫君。 然后按着惯例,喝了交杯酒,吃了喜果,木衡易遣去了众人,新房里便只剩下两个新人。 “夫君……”她应说些什么的,可是说些什么呢?“夫君也累了吧,请、请早些歇息吧。”是要说这些的吧?然后呢?然后就是母亲说的那些吗? “不急,夫人先卸了凤冠除了嫁衣吧。” 是了,就是母亲说的那些,先去了凤冠,除了嫁衣,然后就是床帏之事。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心绪,有些紧张,有些怕,好像还有些兴奋和期待。是啊,自那日里见了他,心中的兴奋和期待一日高过一日,他的温柔相待,他的体恤之情,都让她期待他会是个好夫君。 此时,木衡易已唤来了一个十三四岁清秀伶俐的小丫头,“夫人,日后就由小翠侍候你吧。” 荆心同点点头,她的确需要丫头打点她的生活,只是这些年都是镜儿打点她的一切,不知要多久才会习惯小翠。 “小翠,先为夫人卸了凤冠吧。” 荆心同坐在那里,想起昨夜里母亲对她说的句句叮咛。母亲说为人妻有许多的不可,要样样记得了;母亲说万不可像她那样一腔的情爱都抛注,只惹得满心的痛;母亲说他日父亲定会为木衡易再配妻妾的,要她心里先有个准备,毕竟这个亲事是委屈了木衡易的……那夜母亲同她说了许多,字字都刻在她的心头。 忽地感到有人碰触了她额上的面纱,荆心同微侧过脸。 “好了,小翠,你先去吧。” 他的声音响起,她心中感激。待小翠关好房门,木衡易轻声说:“夫人,面纱也除了吧,你我已结为夫妻,不必避讳你的容貌。” 她摇摇头,“多谢夫君体恤,只是这帕子心同已经戴惯了,一时倒不习惯没了它;再来,心同着实不想吓了府中的其他人。” 她说的句句是实话,在容府中,母亲总是嘱她戴好它,万不可离了面纱。 “也好,不过我希望有一天只有我夫妻二人的时候,你可除下这面纱!” “嗯,留心同戴一段时间吧……夫君,心同也为你更衣吧。” 她起身来到木衡易的身边,他很高,她的头只到他的胸间,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把手伸到他的颈部为他解扣子,这是第二次见着他,第一次是紧张,可这次不同,这一刻她害羞得很,以至于手也微微地抖着,一粒扣子竟怎样也解不开了。 木衡易笑笑,抬手自己解开了衣襟,转过身让她除了身上的大红喜服,这喜服是她亲手绣的,上面是一只盘龙,金光闪闪,呼之欲出。看着她轻叠那两件喜服的身影,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海,从今以后他便有家了。 她缓慢地叠着,甚至想叠到天明,因为,她实在不敢想接下来的事啊。 “夫人……” “夫君叫我心同吧。”她想听他这样叫她,这样让她觉得很亲近。 “好,心同,你若不倦,我们讲讲话吧。从今天起我们便是夫妻了,我想我们要相互了解一下。”他其实有话要说,不过她背对着他,让他不好说。 “好。”她把衣服放进了墙角处的一个朱漆小柜里,那柜子是她从涤月阁带来、六岁时哥哥送她的,上面曾有着贝壳拼的画,不过时间久了,都掉了。这两套喜服她也要放在柜里,里面有她儿时的一块长寿锁、有父亲给她的一只牛角梳和一面小镜子、有哥哥送她的许多小玩意,还有往年生日里过年时姐妹们送的礼物。多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可都是她所珍爱的。 回头见木衡易已坐在了床边,她踌躇着自己坐到哪好。见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她便红着脸坐在他的身边。 “心同,”他的声音淡淡的,“我知你紧张,待他日你识得了我,再行……床帏之事不迟。” 荆心同仿佛觉得一块石头落地,是的,她虽满意他,可毕竟不太相识,相识而相悦,那才是她期盼的啊!可是她的心中却又有些失望,母亲说只有行了房事,她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们才真正是夫妻,矛盾的心让她红了脸。 “心同,我心中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只身来木府是为了我,我谢你的体量,谢你这样为我着想。” 他的话不多,可是句句说到了她的心中。是的,不带镜儿,一则是镜儿年纪已大,过了适婚的年龄,有才等了她八年,她再不能拖着他们了;二则她不想在木府里安插一个父亲的眼线,至少不想这个眼线是自己带来的,而且,也不想镜儿为难。 再听他继续说:“好了,这段时间里你一定不曾好好地休息,你先睡下吧。” 见木衡易起身去取一件藏青的袍子,她问:“夫君要去哪里?” 他回头笑着说:“你一定不习惯与人同房吧?这段日子我先去书房里睡吧。”说完,他转身走向房门。 “夫君,莫要走。”她急急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襟,“夫君,若是传了出去,传到……”接下来的话,她不便说,无论如何那是她的父亲啊。 他看着她拉着他的手,心中一阵温暖,这女子与他虽是初识,但心中念念的都是他。而且,她说得有理,府中之人他并不是个个都了解,若是新婚之日他去了书房传到容王的耳中,不便他日后的行动。 熄了灯,荆心同背朝着木衡易静静地躺着,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想来他是熟睡了。她回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眼前的人——她的夫君。其实他不是极英俊,他的脸色很白,眉浓重,鼻挺直,平时脸上总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现在虽然睡着,但看来也不很踏实,睫毛轻轻地颤动,一会又皱起了眉。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心,她不愿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是什么让他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如果随她的心,她愿归隐山林,她期盼的是那种夫妻相伴、男耕女织、子绕膝前的生活,虽清苦,但悠闲。 清晨,木衡易同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来了,眼前是一张覆着红色面纱的容颜。昨日他成亲了,这女子是他的娘子,要与他终身相伴的人。他想轻轻地起身,还有事要做,他不能耽搁。 身后一双温柔的眸子睁开了,荆心同也醒来了,“夫君要起了吗?” “啊,是,”他回过头,“你再睡一会儿吧,不急,小翠会来唤你的。”他体贴地说。 “不了,我也起了,还要拜夫君的父母啊!” “哦,也好。” 她起来了,给他取来了外衣,为他着好,“我、我做得不好是吗?”她不曾做过这些又有些紧张,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不,你做得很好了,以后会做得更好的。” 她微微一笑,他的话总是安慰她的。然后,她从柜中取出一件桃红的衣裙,又拿了同色的面纱。 “你的面纱都是和衣裙相配的?” “是啊,母亲为我做衣时,便会做同色的面纱。” “母亲大人很细心,有母亲真好!”对母亲的记忆就到他六岁的时候,然后,是一段他不愿再回想的生活。 她心中一动,为着他那羡慕的语气,“夫君先转过身去,心同换块面纱。” 他轻轻地转了身。一会儿,心同经过他的身边,回到床边,“夫君有刀吗?” “刀?” “最好利些。” 他取下随身的匕首递给了她,看着她右手握刀,向左手的拇指压去,他霍地擒住了她的右手,急声问道:“你做什么?” “夫君,一会儿会有人来取喜帕的。”她轻轻地说。 一句话点醒了他,喜帕,他怎么忘了?喜帕不见红,若是传了出去,他要如何解释?是说她的不是,还是说他们没有圆房? “我来。” 他用匕首划破了左手的拇指,看着喜帕上的红润晕开,心中的一片温情也晕开了。 “夫人,歇歇吧。”小翠看着低头用心绣着的荆心同说。 “不碍事的,我还不累!”真的,从前有时她由早晨绣到撑灯。 “怎么不累?”小翠的声音高了起来,“绣了一上午,怎么会不累?!夫人歇歇,一会用饭了。”说着,她自绣架旁拉开了荆心同。 虽是被人强拉开了,但荆心同心中一片温暖,这个小翠是真心关爱着她的。从前,镜儿也关爱她,不过因为她绣的多是父亲交代的,若是绣不完便会惹父亲不快,所以镜儿也只是暗暗担心,却不敢说些什么。 “好。”她坐在床边看着小翠把绣架抬走,停下来她却不知要做些什么了,在涤月阁时,闲下来她便看些书画点画,打发时间。 “夫人,你怎么总是在脸上盖着帕子啊?”小翠毕竟还小,才十四岁,管家已经同她说过不可问东问西的,可是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重。 荆心同在心中笑笑,倒不以为怪,“小翠是从外地来的吗?”是啊,要不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故事? “是啊,从杜城来的。” “杜城?很远啊,在北方吧?”临近柔利国吧?当年大姐也从那里经过。 “是啊,冬天很冷的,不像这里好。” “是吗?”荆心同轻声地应着,“小翠同谁来的安阳?” “和老爷啊!” 和夫君?那怎么会在府里做了让人使唤的丫头? “我又说错了,夫人,莫让老爷知道我说了这话,要不老爷又要责怪我了!” 夫君这样安排定是有他道理吧?他是个谨慎的人,“好,我不说。” “从前我家和老爷家是邻居,听我娘说,那年老爷的婶婶死了,我娘要接老爷到我家,他不肯,我娘说老爷有骨气得很。后来老爷考取了功名,遣人到杜城去看我娘,可是我娘死了只留了我一人。老爷知道了,就让人把我接了来,老爷说不可让人知道我和他是相识的,说我只是一个卖身的丫头。反正老爷聪明,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哦。”原来他真的有许多秘密啊! “夫人?”小翠看到夫人不知想什么入了神。 “啊,你问我为什么总是戴帕子,我小的时候家里失火把脸给烧坏了,怕吓着人,所以就遮着了。” “一定很疼吧?” “也记不清了,那时还小。现在只有几处总是长不好,有些疼,不过也不碍事,我这儿有药,疼的时候就用一些。” “怎么会不小心引了火?” “是厨娘不小心引着的。”这是外人知道的原因。 “是吗,那怎么烧了夫人?咱们府里厨房离这里可远着呢,你们府里不是吗?” 人心自有称,荆心同笑了,父亲只遮得住人的嘴,可遮得人的心吗?“我也不清楚,当时太小了,疼都记不清了,哪里知道火是怎么着的?” “是哦,”小翠是个天真的姑娘,心地纯洁,“夫人莫伤心,夫人是好人,小翠就喜欢夫人。咱家老爷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待夫人的。夫人在绣什么呢?” 荆心同看向窗外的目光一滞,道:“眼见天就要凉了,我给老爷缝个披风,也不知道老爷喜欢什么样的,就做了个黑的。” “夫人的手真巧!我就不行了,拿针就像拿烧火棍!” 荆心同“扑哧”笑了,小翠总是逗她乐,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小翠,去厨房看看,说晚上莫做得油腻了,做些清淡的吧,老爷这几天有些心焦,胃口不好。” 小翠匆匆地走了出去,没看见隐入假山后的一抹人影。 看着小翠的身影消失在门边,荆心同的脸冷了下来,“你还不出来吗?” 只见一青衣人从窗外闪进来,“属下拜见三小姐。” “你不是我的属下,莫要拜我。这里是木府,是我的夫家,你就这样来去?”荆心同冷言道。 “是王爷派属下来的。” “你不要用父亲来压我,如今我是木府的夫人,自然代表木府。你回去对父亲说,这三个月来我未曾发现他有什么不对,莫要再派你们来,要不,我便全对他说了。” “属下知道了,属下……” “你去吧。” 看着青色的身影消失,荆心同虚脱了一般坐到床上,只觉着冷汗一点点地渗出,他听到了多少?若她的感觉不错,他也是刚刚来到墙外不久的,不是她有什么高强的本事,而是他自小跟着父亲,虽然武艺绝高,可是身上却有一种几不可闻的暗香,这暗香外人或许闻不到,她却发现得了。她该如何做?夫君和父亲的关系很微妙,父亲嫁她是为了拉拢夫君,却又不肯信他,也不信她。 夫君藏着那样多的秘密,让她看不清。但她决计是不会帮助父亲的,她从不认为父亲得了天下会是一件好事,父亲为人多疑,且个性中隐藏着残暴,他适合做将军,也适合做开疆扩土的帝王,却不适合做持家治国的君主。 夫君也是一个沉稳的人,不过与父亲不同,他自是有着不能向她道的秘密,可是她知道他也有着一颗体贴的心,至少从他待她来看,是这样的。不能说父亲不爱母亲,若与其他夫人相比,父亲待母亲是极好的了,若不是母亲的缘故她又怎能得到父亲的关爱?只是为着他的所求,只怕牺牲了母亲他也肯的,这便是母亲的悲哀,母亲不求锦衣玉食,不求位高权重,母亲所求的是一种平静的生活,她求的只是与心爱的人相知相守,生死相随。可在父亲心中注重的却是江山与皇权,为此他付出的是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父亲于她来说就只是容府中的影子啊!只见得触不得。 入夜,荆心同坐在灯下缝着那件袍子。今日之事还是不向夫君说了,想他心中自是明白的,她也不点破了吧。对父亲她是爱着的,她虽不赞同父亲之愿,但她却理解得来,这南亘的江山多半是父亲十几年来征战所得,他不肯让人又何错之有?哥哥总是想不透,哥哥,他可还好吗?听夫君说他去了边外,具体的也不得所知,想来定是走得匆忙,只言片语也没给她留。她心中担忧,若是父亲派去的定是非同寻常之事,不过,他同父亲向来有隙,多不是这样,那么便是哥哥自己要走,走得这样匆忙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哥哥同她最是要好,若是可以,他定会知会她的。多年来她曾不止一次地想,父亲如放得下,容王府里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她很想唤他一声爹,就如同别家一样,她也可承欢父亲的膝前。 木衡易走到窗外,见着的便是窗下走了神的人儿。今日她着了一袭白衣,是初见她时,那件绣着雨竹的衣裙,她的气息轻拂着面纱。他记得面纱下的容颜,当日也为着这容颜从心中接纳了她,可是三个月来,她在他的心中已不只是那残破的容颜了,如今他看到的就只是她。细细想来,成亲三个月了,他们的接触却不是很多,他为了国家之事四下里奔走。这女子是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是她只身来府时?是成亲第二日,她做喜帕时?还是夜夜同床共枕时?他数不清,也道不明,只知她已走进了他心中的柔软之处。 “心同?”走近她的身边,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怕惊了她,他轻声唤着。 “嗯?”荆心同转过头,正对上他有些疲倦的眼睛,“夫君?” “我进来一会儿了,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在想父亲,想哥哥,想容府。” 听她直直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他竟有些愣了,“是啊,子衍走了两个多月,不知过得可好。” 他同子衍算不得有交情,他知道子衍是决不赞同他父亲的做法的,多年来,同他父亲的关系一直不睦。这次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子衍突然从安阳失踪了。 “从前在府中,我与哥哥最是亲近的,父亲自忙着他的无暇管我们,母亲的身体不好长年卧床,三个姐妹也不多到我那里的。小时候哥哥几乎每天都要到我那,教我识字、画画,他当真是宠我的,在他的眼中没有我的容貌,只有我这个妹妹啊。记得小妹要走的前一晚,哥哥同我说,他日要带我离开容府去到远远的地方,养许多的牛羊,过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哥哥说,他要为我找到识我之人,若不,便一世养着我。” 她的眼里露出一种幸福、柔和的光芒,“如今我也为人妇了,想来他也放心了吧。” 只是不知夫君是否如哥哥所说,是识她之人,不过,她是认定了夫君,为着什么她不曾深想,只是认定了。 “子衍或许如你所说,去寻找那种生活了吧!” “若是这样当然好。夫君,我心中着实担忧,只恐不似夫君所说的。哥哥是沉稳之人,怎么会这样匆匆成行呢?我只怕……” 这亦是木衡易心中想的,不过,毕竟不是他的亲近之人,他倒不担心什么,“哪日见着岳父大人替你问一句吧。” “不!不要问!”她急急地说,他不能问,他问不得,“不用问了……哥哥总之是走了,他日或许自会回来的。” “好。”是啊,他不能问,若问起荆显棣又会疑心的,他转开话题,“听小翠说你忙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嗯,夫君,我……”她拿了披风想让他试试,却不知该怎么说。 “怎么?有事?” “我做了件披风,不知道合适不?” “是给我做的吗?” 荆心同笑了,他的眼里竟然有一种期盼,一件风衣便让他这么期盼吗?她取出风衣来到他的身前,低着头红着脸说:“夫君试试,哪里不合适心同再改改。” 他拉过披风的一角,“当真是做给我的新披风?” 有人为自己做新衣真好,小的时候他总是拣着别人的衣服穿。后来,便是买的,从没有谁为他做过衣裳。眼前的这个温柔女子啊,带给了他多少的感动。 看着他展开披风穿到身上,她心中感到一阵幸福,原来为心爱之人做事是这样的幸福。心爱之人?他是她的心爱之人吗?她也可以期望有心爱之人吗?而他,又愿做她的心爱之人吗? 她为他整理了下,还好,只是襟口处有些大了,她踮起脚尖用手轻轻地捏住领口,想做个记号,不想手指却碰到了他的下颌,感到了他的体温和那青须的刺痛,她红着脸急急地缩回手向后退了一步,不想踢到了身后的一把椅子,整个个向后仰去。 木衡易再也顾不了什么,伸手把她拥在了怀里,霎时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到两个人的喘息声。偎在他的怀中,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似乎还不了解当前的状况,然后才感觉到他坚实的肌肉和那起伏的胸膛,一时间所有的血液冲向了头部,整张脸热得快要燃烧起来了。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因为怀中那僵直的身体,耳边那急促的呼吸,他能想象得到面纱下的那张脸是如何的红。待她平缓下来,他轻轻地扶正了她,“心同,领口好像有些大。” “唔。”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心同?” “我……日后我再改改。” “你不量一下吗?” 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此时却对她动起了这样的心思,这个女子啊,正在改变着他。 第3章 “夫人,府外有一位镜儿姑娘求见,说是从容王府来的,是夫人从前的……” 不待小翠说完,荆心同站起身来,“快去带来。” 镜儿来了,真好,有多久没见着镜儿了?还是那日新嫁娘回门的时候吧?镜儿来了真好,她可成亲了?母亲的身体可好吗?哥哥有消息带了回来吗?她有很多事想问、想知道。 远远地见着镜儿,她才发觉自己是这样的想家。 “小姐!”只说了这一句,镜儿的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镜儿,别哭啊。” 坐下后,小翠退了出去。 “小姐,你还好吗?住在这里习惯吗?姑爷待你可好?丫头侍候得还合心吧?” 镜儿一声声地问,催下了她的泪,她拉着镜儿的手有好些话要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好,我都好……夫君待我很好,丫头侍候得也好,住得也习惯了。镜儿,你今日怎么来了?你与有才成亲了吗?母亲的身体可好?哥哥可有来信吗?” “小姐,镜儿是来向你告别的。上个月镜儿就同有才哥成了亲,镜儿听了小姐的话向二夫人求了卖身契,今日就要走了,我……”说着,泪又流了下来,“我来看看小姐,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小姐待我如同姐妹,我舍不得小姐,放心不下小姐啊。” 镜儿语不成声,她是个聪明的人,府里的事看得真切,心中总是在为小姐担心。 “镜儿也成亲了!真好,镜儿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皇城里险处多啊。” 说话间,她起身拿来了那个朱漆小柜,掀了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盒,交到镜儿的手上。 “镜儿,这是我从前的首饰,也都是些值钱的,应该能卖些银两,你拿去和有才买一处田地再养些牲畜,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吧!” 镜儿赶紧推回去,“不,小姐,你给过我了,二夫人也让账房给了我和有才一些银两,够了!” 荆心同将锦盒塞进镜儿的怀里,“镜儿,我留着也无用。你拿着,就当也为我买些地,买些牛羊,为我过一份平静的生活吧。”是的,她羡慕镜儿,可以去过她梦想的生活。 “小姐……”镜儿拿了锦盒,“二夫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小姐……小姐哪日回去看看吧。少爷还没信呢,少爷这次走怕是不会回来了,最伤心的就是二夫人了。” “哥哥为什么事走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夜老爷唤了少爷去,后来听说少爷同老爷在书房里吵了起来,当晚少爷就走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木衡易从外边进了来,“镜儿?”他记得这个姑娘。 “镜儿见过公子。” “镜儿不必多礼,”他转向心同,“我先去书房吧。” “不用,”镜儿急声说道,“小姐我也要走了,有才哥还在府外等我呢!小姐……” “镜儿要去哪里?”他奇怪地问。 “镜儿成了亲,要回乡下了。”荆心同为他解释,然后对镜儿说,“也好,我……我便不送你了。镜儿……”她拉住镜儿的手,眼前的人儿最是知她心,最是体贴她,也最是心疼她的。 木衡易看着泪眼婆娑的主仆二人,看着依依不舍的荆心同,“心同,我们去送送她吧。” 她蓦地转过身,看到他眼中的肯定。 坐在马上,木衡易拉了拉披风环住了她,远远地,镜儿的马车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影子,这一别便是永别了吗?她身边的亲近之人一个个地走了,思绪间,那已然止住的泪又悄然滑落。 听到她的吸鼻声,怀中的女子又哭了吧,她的泪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利器,刺得心中微痛。他知道这女子的孤单,他日若能携她去一处遥远之地,远离官场是非、远离皇权争斗,去过那种淡泊、恬静的生活,那该多好。然后,他想起了荆显棣,悠悠飘起的心又落下,若他成功了,她又怎么会与杀父仇人在一起?若他失败了,他是刑场上的一抹游魂,他的将来是什么?他苦笑一下,从何时起他竟在心中筹划起了以后,憧憬将来了? “心同,我带你去瞧一处风景好吗?”他摇摇头,将心中的憧憬与惆怅一并挥去。 “好。”去哪里都好,她只是不想回到皇城,她的心中愈发地憎恶那权力交织之处。 在他的怀中,与他策马徐行,她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这不正是她所盼望的吗?身边之人奔向了幸福,即便日后再不相见,她也该笑啊,怎么却哭起来了?她收起泪,再看向镜儿消失之处。 “她是我家厨娘的女儿,自幼长在容府。从小便同我玩在一起,九岁时到了涤心阁,与我日夜相伴十几载,她与我便是亲人,便是姐妹。”她轻轻地说,仿佛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自语,“只因舍不得我,虽过了适嫁的年龄,却执意守在我的身边。我出嫁之时,哭得最凶的便是她了……她怪我不带她一起,可我何尝又不难过呢。” 他用力地拥紧了她,拥紧了自己心爱的人,“我懂,你心中已为她规划了未来,你亦不愿带给我困扰。心同,我可说过对你我心存歉意,心存感激?” 她心中一动,她应该满足不是吗,至少他懂得她的所做。只是,又忍不住 失望,没有爱吗?歉意?为何对她心存歉意?难道她所想的竟是真的吗?他原来真的是父亲的敌人吗?若是,那便如何是好?可应告诉父亲吗?不,她不要介入权力的争斗,即便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夫君。而且她有时也期盼肃帝早日除了父亲的势力,去了父亲的枉念。父亲为了皇权,除去了多少碍脚之人?肃帝,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只是这十几年来大权一直握在父亲的手中,他便是有心,亦是无力啊!但愿夫君是肃帝之人,那便是天下苍生之福。 木衡易哪里知道,这一瞬间,她的心中竟是九转十八弯。 她的心中想得明白了,竟不再似前日不安。 “夫君……” “唤我衡。”他突然希望她唤他的名字。 她顿了顿,心中奇他为何要她只叫一个“衡”字,转念一想,也许是一种习惯吧。 “衡。” 听这名字自她口中唤出,他竟感到满足和快乐。 “你说的风景在哪里?” 她知足了,得夫如此便是福气了不是吗?他英俊不凡,沉稳儒雅,对她温柔体贴,她还求什么?她爱上了他,要做的便是爱下去…… “不远了,你冷吗?” 她偎在他的怀中,摇摇头。 马儿停了下来,她的眼前是一片无际的草原,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一切,就连垮下的白马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润。 “真美!”她感叹出声。 “我常来这里看着太阳西下。”当他心情低落时,便来这里看日落,“今日落下,明朝升起,希望总是存在的。” “夫君也有感到挫败、感到失望的时候?” 他总是让她觉得那样的踌躇满志,那样的胜券在握,她觉得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他、能难得倒他。 “我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啊!不过是掩饰得好罢了。”这是他从不曾向外人道出的心中所想,“其实我厌恶朝中的权力争夺,厌恶那些戴着面具、阿谀奉承的面孔,我不求盛世,只求南亘平安啊……” “官道上就是这样的啊!人只道当官好,却不知做官难。保天下平安难、保安居乐业难、保民心凝聚难、为民请愿难、清正廉洁难、不同流合污难,甚至连明哲保身也是难的。这么多的难,不正是做好官的难吗?夫君,知了这么多的难,可还想做个好官吗?” 这一声声的难,字字说到了他的心中,他从不知她会如此了然。 “难则难矣,历代清官好官依旧倍出,若是人人惧了难,百姓还有什么希望?心同,我从不想做个什么好官,我只是在了家中先人的遗愿,我既在朝中,便力求为南亘着想,替百姓着想。若他日我离了朝廷,南亘也罢,苍生也罢,于我只是从前。” “我盼着夫君了了先人的遗愿,只愿夫君归隐田园时,也带上心同。” “心同,唤我衡好吗……如果我当真了了先人的遗愿,如果心同也还愿留在我身边、愿与我千山万水走过,我便带着心同同往。” 他不能给她什么承诺,她的父亲是很强劲的敌人,便是他全力以赴,胜算亦只有五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做他应做的,若天亡肃帝,他便是追随皇者的那抹魂灵。他给不得承诺,给不起承诺,他只能在闲暇时、在无人时,在心中想想而已。 “嗯,衡,明日之事,待明日再看。筹划得多了,只徒增烦恼啊。” 他紧了紧手臂,她身上特有的清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若真有将来,他愿与她共白首。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心跳,看着眼前的美景,她陶醉了,只愿这一刻能够永恒。 从那日起,他与她再不同于从前了,他们走进了对方的心中,也再不只是夫君与夫人的称呼了,虽在别人的眼中,他们依旧如往日般相敬如宾。 木衡易知她惦念着母亲,这日里得了空闲,便带着荆心同去了容王府。她再次见到了母亲,那日镜儿走后,她曾回府一次,这次回府,母亲的状况竟又不好了。母亲倚着床,拉着她的手问了许多,自她到涤月阁,母亲不曾同她说过这样多的话,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心同,木公子待你好吗?可为着你的脸……” “没有,母亲,上次您问过了。夫君待我极好,从不因面相委屈我。”她的面上覆着纱,却让人似乎看到些许的光彩。 “那便好、那便好,女子啊,夫君肯好好相待,还有什么好求?心同,成亲半年了,你……可有消息吗?” 母亲这话她焉有不懂之理?她沉默着不说话。 “你父亲很是为你着急,若有一儿半女,你便也有个依靠。那日里,你父亲同我讲起木公子很得朝廷器重,你父亲亦看好他。不过……”母亲的话停了下来,想是怕她听了不安吧。 “母亲但说无妨。” 蕖妃看了看她,心中叹口气,为什么女儿也在走着她当年的路?她看得到女儿的变化,心中更清楚这变化缘自哪里,女儿在爱着啊。木衡易待女儿是好的,因为她看到了女儿眉目间的幸福,可是女儿啊,有些事母亲也无力啊。 “心同,你知道当初这个婚事便是有些屈了他的……你父亲物色了几个女子,他日便会找机会请他来看看,听你父亲说这几个女子都是绝代之色。”母亲微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心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之事,从前我也受不了,到头来,伤的是自己,苦的是自己,你,莫要如母亲一般,你明白吗?” 荆心同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明白的,怎么不明白?以衡的地位、才华,当日里肯娶她当真是屈了的,当日她以为是迫在父亲的压力下,现在想来,那时他也是另有所图吧?她不愿想这些,只因为衡待她当真是很好的,别人家她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待母亲是强过那几位夫人的,衡待她又远强过父亲待母亲。只要有时间,他便会陪着她,有时说说话,有时与她共骑出城,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同处一室,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她不曾奢望这样的日子会永恒,只是,她成亲只短短数月,这幸福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她还不曾好好地体会,父亲便急着要衡纳妾了,她感觉一股酸苦泛到了胃里,搅得她直想呕吐。 “我知道了,母亲!” 她只能咽下这酸苦不是吗?她又能做什么?当日里由不得她,现下也依然由她不得。 “心同,母亲知你有苦,只是,女人的命不就是这样的吗?切莫要妄想什么,若不是那场火,你或许还能争,现下,你连争也争不得。你若依了,原配怎样也还是你,你总是木府中的主人。”说话间,母亲的泪流了下来。 “母亲,心同没有奢求。”她有的,只是不能说,因为那当真是奢求啊,“心同知道要如何做,母亲说得对,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又何况夫君乃人中龙凤,朝中重臣呢?母亲不要为担心我,也同父亲说心同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这事但由父亲做主,心同没有怨言。” 谁能听到她心中的哭泣?她总是那样的平静无波,谁能看到她平静下的渴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不要什么原配的封号,不要当木府风光的女主人,她求的只是与心爱的人相知相守,如今她连这机会也没有,酸苦顷刻间涌到了她的嘴边。 辞别了母亲,由小翠搀扶着上了车,她靠着车厢紧闭着眼睛。她身旁的木衡易觉得有些不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心同,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回娘家不高兴吗?不,她来时如快乐的小鸟一般,这时却像没了魂的躯壳。是听了些什么?她也只见了她的母亲啊,母女间的话怎么会让她这样?难道是病了?木衡易抬起手抚上她的额头,她轻轻地侧开并摇了摇头,她觉得好累,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接着,胃中酸痛起来,她一下握住他的手,倾身向前,吐了出来。这着实吓到了木衡易,他唤停了车,左手环住她,右手轻抚她的背,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心疼。 回府之后找了郎中来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只道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她听着郎中的话,也不说什么,郎中开的药也乖乖地喝下了。 接着的几日,他觉着她变了,具体怎样却也说不出来。她本是平静之人,平时言语便是不多,只是……她似乎像没了生气一般,有时看着她,竟以为她不是真实的,出了什么事?她似乎成了一抹飘忽的影子,让他捉不住。这种感觉让他很失措,终于,他定下心来要问个明白时,一场大病袭来,她倒下了。 她整日里发热、咳嗽,有时一整天都是昏昏地睡着,有时醒来便盯着他看,好像要将他记住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得他极是不安。 焦急中请了许多郎中来看,却都看不出什么病症,道不出个因由来,便当是染了风寒,药一剂剂地吃下,却都不见什么效果。 木衡易从不曾这样焦急过,昏睡中,她一声强过一声地咳着,好像要吐出五脏六腑一般,那一声声都咳在他的心头。七日里,药也喂不下,饭也喂不下,每次都是他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地送进她的牙关,这时,他再也不想什么礼戒,只是看着喂进的药再被她吐出来,最后吐出苦水,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七日下来,她瘦得轻若柳絮,只怕风起她也随着走了。这七日里,他坐立不安,即便在朝上他也不能专心。原来,她在他的心中已是这样重要了吗? 这天夜里,他侧卧在她身边,轻抚着她左半边不平整的面容。因为还在发着热,他感到指尖微烫。 “心同,你怎么病得这么久?你知道吗,我从不曾这样不安,这样惊慌过,我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应当做什么。这次却不同,我完全没主意了。在朝上皇上问我的话我也没听进,多亏旁人提醒。原来,你对我来说已经这样重要了,有你陪伴着我是那么的踏实,这几天我常想,你若是走了,我会如何……郎中说只是染了风寒,那你怎么还不好呢?我知道我不应胡乱地想,可是,却忍不住。从前,因为歉意和感激,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地待你,现在不同了,若只是歉意和感激,我怎会如此失措呢?” 正说着,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焦急眼睛。怎么了?他看上去怎么这么疲倦?是什么事让他不安?她想伸手安慰他,可是不行,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自己怎么了?然后她想起那日母亲的话,面对着母亲时,她还能坚强,面对着他,竟觉得满腹的委屈,泪水奔涌而出。 看着她醒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流泪,再也压不住心中那满满的心疼与怜惜,他伸出手擦拭着她的泪,只是那泪竟如泉涌,任他怎么也擦不干。他急了,低下头吻上了她的眼,他想着的只是如何停止她的泪。那酸涩的泪流进他的嘴里,他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泪停了,他的吻却停不住,从她的眼睛一路吻到她凸凹不平的左脸、吻到她没有血色的唇。然后他停住了,她太虚弱了,他不能这样。抬起头,看到了她迷离、惊慌又有些兴奋的眼睛,他笑了,原来她也是爱着他的。 在他专注的目光里,她惊觉面纱不在自己的脸上,正在这时,他温暖的手覆上她的左脸,“心同,若你愿意,以后不要再戴那面纱了。这几日,府里的人都已经见着了。” 他说的是真话,那日她昏睡时他唤来了府里的人,告诉他们这便是夫人,日后他不想听到任何府里的人谈论夫人的容貌,他猜想,她的病或许同容貌脱不了关系。 她惊慌地看着他,不,许多人都见着了?从前看到的人那样的少,父亲尽力封着,不还是闹得人尽皆知吗?如今许多的人见着了,她,叫她情何以堪?! “小翠也见着了吗?”她扭过头,哑着声音问。 “小翠?她是第一个看到的,”抚过她的脸,看到她粲然欲滴的泪,他又吻了一下,“她说,听夫人说过了,还道是全都烧坏了,还道如何的怕人,只是这样,却要夫人日日用块帕子遮着吗?”他说的便是小翠那日里所说的。 “心同,我同你说过,我不介意你的容貌,若是介意以前便推了王爷了。”他不敢说,当初便是这容貌让他下了接纳她的决心啊,“我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外人的话,你也不要介意了行吗?面纱你若愿戴便戴着,愿摘便摘了,我不强求你,只是,在你的心中请摘了这面纱吧,再不要介意它了好吗?” 她的心中一阵温暖,他不介意,小翠也不介意,看来介意的倒只是她了。 “衡,我饿了,你去唤小翠煮些粥来好吗?” 听到她说饿,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处,“好,这几日小翠都守在门外,每日里都是赶着她才肯回去。若听你要喝粥,她定是高兴极了!这丫头,亲你亲得不得了。” 她心里有太多的感动,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过来。 他刚开了门出去,就听到小翠快乐的声音。然后他便回来了,这病让他见着了自己的心,此刻他只是一个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国家、朝廷、百姓甚至家仇,都不在他的心中,他心中有的只是眼前这个女子。 用过饭,他熄了蜡烛,让窗外满月的幽光射进房中。 他拥着她,陪着她,就像那日在城外看夕阳,她感到幸福和满足。 恍惚间,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心同,我爱你。” 她轻轻地一震,却仍闭着眼睛,她不敢睁开啊,只怕这是一场好梦,只怕泪水不受管制地流出。 他很想讲出压在心中的秘密,若只关乎他一人,他定全盘托出,但是不行,关乎肃帝、关乎承平王、关乎肖将军、关乎杨中书……关乎南亘的百姓,他说不得,至少现在说不得,他是爱她的也肯信她,却依然说不得,若走漏了一点的风声,依容王荆显棣的个性,波及的怕不下千人。这险他不敢冒,这后果他不敢担。便由自己愧疚着吧,日后任她责怪。想到这,他已然因着爱情而有些雀跃的心又平静了下来,随着她的日益重要,他不能抑制地要憧憬将来,却又那样地害怕想到将来。 别人的爱情是怎么样的?是上天在捉弄他和她吗?他们的爱情可有将来吗? 感觉到他的沉默,她悠悠地开了口:“衡,我有说过对你的感激吗?脸上的伤是父亲的遗憾,是母亲的心病,是哥哥的怜爱,也是家中几位夫人的笑柄。在府中我被无数次地告诫,这面纱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这话,不曾说给旁人听,包括母亲,兄长甚至亲若姐妹的镜儿。是因为他的不介意,让她敞开了心扉? 她的话声声地入了他的耳,他体会得到她的痛苦,那种被伤害之后又被介意的痛苦。是怎样的挣扎过后,她终于归于平静,把痛苦深藏在了心中? “它成了我日夜相随的影子,有我的时候,便有着它;它成了我与外界的一道屏障,因着它我得以在自己的空间里生存。我不敢想,有一天我能摘下它、离开它,用我的真面目去面对旁人,用我的真面目去感知风雨。那是我曾想过却不曾做过的,或许哪日我真的会如你所说,弃了它。” “心同,我求的只是你的心中无芥蒂。”他顿了顿,虽不能说出那秘密,但他不想骗她,“我亦求夫妻间的坦诚,虽然我的心中藏着不能向人道出的秘密……” 她回身,用手遮了他的口:“这样就够了。它既是秘密,便不要说给我听。衡,等他日它不再是秘密时,由你最先告诉我吧。” 她不想听,听了,她只会更矛盾罢了,她只愿是猜着,那样一切便不是真的。这是自欺欺人吗? 最先告诉她的会是他吗?若是,她恐怕失去父亲;若不是,她恐失去夫君。都是痛,但,她情愿是他,不为爱情,不为朝廷,只为南亘的百姓。 他的心中一颤,借着月光看到她有些惊慌、有些失措的眼,他知道她猜到什么了。是啊,如她这般聪明,便是不知道详细,也多少着了边际。想至此,他竟觉得有些轻松,这是秘密啊,多一人知道便多了十分危险,但他却觉得轻松了。 他紧了紧手臂,“心同,我和你说过我的心中对你有感激和歉疚是吗?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不是感激和歉疚,而是爱,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我不知道这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曾想过,是那日你只身来到木府时,是穿上你为我做的披风时?不,不是,都不是,是在日日夜夜间,我习惯了你的存在,有你我便安心,然后我才发现你于我言是如此的重要,我不敢说为了你我可以舍弃一切,可是,若没了你,我想我便不会再有这种幸福的感觉了。” 三日后,荆心同便如同常日了,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众人只道真的是染了风寒,只有她心中晓得到底是因为什么。 经过了这场病,他与她又亲近了许多,她任自己将一颗心许给了他。 第4章 荆心同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看天,应是未时了吧。他多是晌午回来,用过午饭便在房中小憩一会儿,往日的这个时候,应该在书房里。荆心同惊觉,自己满心里想着的竟都是他。她习惯了丑时起床,侍候他梳洗,为他着好官服,寅时送他到府门外,看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今天只有福安一人回来,说是她的父亲容王下朝后就将木衡易唤了去。父亲唤他去,为了何事?她心中一颤,那日母亲同她提起的纳妾之事又跃入她的心头,该来的终是要来的,任你怎样地不想、不愿,它还是要来的…… 荆心同轻抚着颈项间的那块龙凤佩,想着那日里母亲说的话。他是真的待自己很好,可是那份执手之约,白首之盟,对他们来说又只是妄想啊!若她的猜想不错,衡是肃帝之人吧,那么他日,不是衡死便是父亡,两样结局,哪样容得他与她白首?或者真的应顺了父亲之意,今天为他纳个貌美贤良的妾,日后他也有个伴? 她的心中已经认准了,这场皇权的争夺中,父亲会是失败的那一方。是她不孝吗?也许吧,若是父亲肯放下那皇权,便是要她放下眼前这让她眷恋的幸福,她也是肯的。 她取下玉佩,轻轻一扭便掉卸下了那龙佩,轻抚了一阵又安了回去,系回到颈间。她的心中已有了决定,无论将来怎样,现下里她是幸福的,现下里他是真心待她的,她不想以后,不想将来,只想好好地过着现在,好好地享受这幸福,好好地爱他…… 看着撑伞走来的小翠,她笑笑,自上次生病后小翠侍候得更加上心了,这个孩子哪里看得懂她的心思呢?看着小翠手中提着食盒,想来是看她中午不曾好好地吃东西,又做了饭菜送来了吧! “夫人。”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把滴着水的伞放在门外,小翠走了进来,“夫人,我让厨子做了些清淡的小菜来,夫人再吃点吧!夫人中午只动了几下就不再吃了,那怎么行?不吃东西是会生病的,这是娘说的。 “我……” 小翠只道夫人又不肯吃了,急急地从食盒里取出菜饭放在桌上,“都是夫人平日里爱吃的,夫人多少吃点吧!” 荆心同笑笑,“这是小翠的一片心,我怎么能不吃呢?” 她走到桌边坐下,吃些吧,可难为小翠这孩子了! 转眼,天黑了下来,小翠点亮了灯、关好了门窗,便回了自己的屋子。白天还不觉得,入了夜才感到屋子里有些许的寒意。荆心同此刻已有些焦急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不会。她打消了那种他沉迷于温柔乡,忘记了她这为他守灯之人的想法,他不会的,她知道他的心中是有她的。 坐在绣架前低下头让自己又一针一线地缝着,她不要再多想了,这样的心事亦是煎熬,一面劝着自己为他纳妾是对的,一面又幻想着与他相对相伴白头,哪个女子会想与人共事一夫呢? 木衡易下了轿,便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屋子。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于别人来说会是一种喜悦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于自己这绝不是喜悦的,他有些恼火,有些失望,还……有些不甘。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他付出了自己的一颗心,怎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难道是他错了吗? 今日荆显棣找他去容府,他知道自己已经朝着成功又走近了一大步。荆显棣已经开始信任他了,虽然他还是不能接触到机密,可是他知道,他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着。 容府的书房中荆显棣和他说些朝上的事,都是些不轻不重、不痛不痒之事,他轻松应对着。后来,荆显棣似乎高兴了起来,讲起了多年前他开疆扩土之事,言语很豪放,说到战争惨烈处他似有些许的伤感,为着那些只能魂归故里的将士,后来言语中竟有了染指皇权之意。 对此,木衡易谨慎地未曾多说,因为他错不得,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错了,他与肃帝和拥肃帝之人只能走上硬碰硬之途。现下他至少有五成的机会会胜,若是不得已走上那条路,胜算怕是一成也不到…… 过了晌午,开始用宴,席间又多了许多人,都是刚刚赶到容王府的,有容王的门生,还有朝中一些容王的亲信。几旬酒过后,招来了安阳城里有名的红袖坊的歌舞伎来助兴。 木衡易看到天色渐暗便有些坐不住了。上次心同咳嗽的毛病似没有去根,这几日阴雨连绵,她又有些咳了,药是一副接一副地吃着,却不见效果。听着鼓乐齐鸣,看着年轻的舞伎翩翩而舞,他心中想的却是那覆着轻纱的素颜,不知她的咳嗽好些了没有?今日天凉,可有加些衣裳? “贤婿、贤婿!” 木衡易蓦地惊醒过来,他不禁怨自己,这种场合怎么也走神?抬头,看到容王近至身边,他赶紧起身,“王爷。” “坐!”容王压下他正起的身体,也坐在了他的旁边。 “你可是在看宁娃?” 看到他盯着宁娃目不转睛,容王心下微喜,有他喜欢的就好。他是人才,现下里肃帝也器重他,自己要得到江山,他是有助之人,所以,一定要留住他,不论用什么手段! “王爷,我……” “你莫要叫得这么生疏,我们是一家人了,不如就随心同叫我一声父亲吧!” 木衡易心中一凛,父亲?不,这声父亲他是万万不能叫的,他与他不是血海深仇吗?此人的一个命令消失的便是他的一家!家里冤死的七十二条人命在看着他呢! “王爷,如此不好,这堂上许多人,我若这般叫了,便有突现身份之嫌,也会让人以为王爷排了其他人一般……”接下来之话,他不用说了,容王本是官场上之人,又怎会不懂? 听了他的话,容王微微点头,心中更喜,好,这个女婿想事周全,做事稳重,极好,真合了他的心意。 “这宁娃可是红袖坊里的头牌,贤婿好眼光,是朵还没开苞的黄花!贤婿若是喜欢,过几日便接到府里去吧,红袖坊里我差人去说,银两也会遣人送过去,她虽是头牌,想来我容王的面子老鸨还是不敢不卖的。” 听了容王的话,他赶紧说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小婿实在没有此意……” 话未说完,便被容王截去了:“贤婿,莫遮掩,你是不是怕我不高兴?”容王笑笑,“那你倒是多虑了,男人嘛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之事,今日唤了她们来,便是要你选中意之人的,若是不中意,哪天再招流云阁子里的姑娘们来。” “王爷,小婿真的没有纳妾之意。我与心同正是新婚……” 容王了然地一笑,“你是担心心同吗?没事!心同是知书达理之人,再说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赞同。” 木衡易呆愣地看着容王,一时竟理解不来容王的话。他说什么?心同已经知道了?还赞同?赞同他纳妾,在他们成亲不到半年的时候?在他爱上她,也以为她也爱着他的时候?她竟然要为他纳妾?突然腹中的酒水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努力压了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一脸的平静。 “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小婿真的没有这种打算!我与心同正是知心之时,还没想过这纳……纳妾之事,稍迟些再说吧。”这事他虽不愿,却又不能坚拒。 容王听了点点头,心中却无恼意。看来,他是给自家女儿擒了去了,如此更好,自己的女儿嘛,总是自家的人,这样让他更加放心了。然后,他才想到了女儿!其实,若是撇开容貌不论的话,心同如她母亲一般,是一个让人心疼、心爱之人。这样也好,纳妾之事便先不提了吧。 木衡易努力地抑住心神,不去想容王的话,可是那句“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赞同”,却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海,他微微笑着,作势欣赏着场中的歌舞。可他的心仿佛裂了一条缝隙,丝丝的凉意从这缝隙侵入他的身体,他感觉冷极了。但他知道自己走神不得,他还要作势乐在其中。 走出容府,又与同僚寒暄几句,木衡易上了轿。在厅上还不觉得,遇着冷风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勉强压住阵阵的呕意。 “老爷,到了,请下轿吧。” 听了大成的声音,他挑开眼睛伸出手,由着大成拉着站起身形,摇晃着把整个身体都靠在大成的身上。 “老爷,小心些!先到厅里吗?” 他眯起眼睛,歪了下头,竟微微地一笑,“回房里,夫人的房里。” 他要见她,急切地想要见她。他要做什么?倒没有想过。是问问她真的知道那事了吗?是真的赞同他纳妾吗?他于她来讲只是一个夫吗?他给她的感情她知道吗?不,他只是想见见她,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目的。 眼见那亮着的窗口越来越近,他的心中一颤,大成说已是戌时了,而她还在等着自己吗?是不放心?容王的声音又飘进耳中“心同已知此事了,她亦赞同”。那黑夜中跳跃的烛光,让他变得清醒,他何时变得只顾自己的感受了?她知道了,她是怎样的心情?他只顾着自怨了,不曾想过体会她的感受。她一定很痛苦吧?是的,自己怎么又不确定她的感情了?她纵使没有爱上自己,也是喜欢的啊!早早地起来为他着官服,送他出府门;中午若是不传话回府,她便会等着自己用午饭;他休息时,她总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夜里晚归时,她总是为自己挑一处灯火。他于她怎么不是一种爱恋?此时又怎么怀疑她,怀疑她的感情了?是因为自己的付出吗? 荆心同起身再挑挑灯芯,揉搓着微凉的双手,活动一下筋骨。已经戌时了,衡怎么还没回来?她打开门看看漆黑一片的园子,他若是回来便是走着那个方向的,然后,她见着一盏灯飘了过来,是他回来了吗?是他、是他,这样晚不会是别人了,她掩不住心中的雀跃,想迎上去。 看到站在门边的那抹人影,他有一种想要冲上去的冲动,若不是醉了,脚步虚浮;若不是大成用力地挽着他挣脱不开,他可能已经冲上去了吧!酒意散去了一些,他突然想拥她在自己怀中,想闻她那淡淡的清香,想听到她那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想要看到面纱下那柔和的笑容,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拥有,原来他已经爱得这样热切了吗? 荆心同遣走大成后关上了房门,一转身便被他锁进了怀中,他的热气呼在她的颈窝处,这本是她熟识的怀抱,可是这时又不熟识了。平日里,这个怀抱平静而温暖,这时却是如此的热切,一种于她来讲很陌生的热切。 “衡,你喝了很多酒?快点上床歇会儿吧。”他的衣襟上也有酒气,还有些淡淡的胭脂味,这是她不爱闻到的。 “不……”他一讲话,唇便扫过她的颈间,惹得她的身子一颤,“我喝了很多的酒,本已经醉了,醉得不能走路,一路由大成拖了回来。可是,见着了那等待我的灯光,等待我的素影,我便又清醒了。” 他可是又在同她说情话吗?那一次她生病,迷迷糊糊地听到他说爱她,只是听得不真切,病好了之后他待她虽是极好,那样的话却再也没说。这时,他可是又在同她说些情话吗? 他不理她的感受径直地说着:“可我还是醉着的,若不是醉了,这些话我必定是不肯说的。我哪里有许给你承诺的权利?哪里有讨要你感情的权利?我知道的,可是却身不由己啊!从前,我只道你是我的妻,又如此体慰我的处境,我自是要好好待你的。” 说话间,她已扶着他来到了床边,让他偎在床头,转身想去取杯茶来,却不料他伸长了胳膊把她揽在怀中,一时也不肯让她离开。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前,听着自他胸膛处发出的声音,这可是肺腑之言吗? “可是什么时候你竟无声息地走进了我的心?习惯了拐出街角时,回头见得到你模糊的身影;习惯了中午小憩时,有你在身边陪伴;习惯了晚归时,有你等待我的灯火;习惯了夜里伸出手臂,便可触到你而安心。原来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你了!”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压下涌上的酒气,很难过,五脏六腑仿佛沸腾的水一般翻滚着。 他的话语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他苍白的脸、合着的眼、皱起的眉,她知道他的难受,若可以,她愿为他分担。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其他的什么也不能做。她轻抚上他的脸,指尖不能抑制地颤抖着。 他捉住抚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间,他不是没有喝醉过酒,只是往日里不似这般难过,从前侍候他的是小翠和福安,也是周到的,不过,还是不如她这样让他贴心,也让他窝心。 “衡,若是吐出来好些,那……” 不待她说完,他摇了摇头,可是,他似乎真的压不住这酒气了。然后他感到握在他手中的那只手抽离了出去,他蓦地睁开了眼睛,“心同!” 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她不在身边。她回过头来,看到他满眼的惊恐,心里恍惚了一下,不及细想拿了盆来到他的身边,“衡,吐出来!” …… 吐出来当真好了很多。木衡易又靠回床头,看着她把秽物放出门外,看着她洗了帕子走到床边为自己擦去嘴边的残渍,这平淡中的幸福正是他所渴求的,上天如今让他拥有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呢?! 荆心同换上一根新的蜡烛点亮,晚上他定会难受的,所以灯光不能熄。然后她摘下面纱除去外衣上了床,侧卧在他的身旁。 “心同,今日在容府里,岳父同我说起一件事。” 话还未完,他便感到她的身体紧绷起来,他心疼了,想到了她的痛苦之后,他便是满满的心疼,这痛苦她独自承担了多久?是的她赞同了,可是除了赞同她还能有什么表示呢?她的身不由己谁知道? “你知道是什么事的,是吗?岳父找了些歌舞伎来,说是让我挑个中意的。” 来了、来了,终是来了。她合上眼睛,含住那快要流出的泪,咽下那涌出的辛酸。她应该说,可有你中意的吗,若是有,哪日便接来吧。可是她说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岳父找我去是为着这个,若是早知道便不去了。” 她没有睁开眼睛,心却颤抖了几下,是……是没有中意的吗? “心同,你在听我说吗?” 她点了下靠在他怀中的头。 他笑笑,一只手轻抚向她的脸庞,心中想着她是不是又流泪了?不出意料的,泪湿了他的手。她想转开,他不允。 “哭了,心同?你是早知此事的,是吗?为何不向我说起?” 说什么?她在心中狂喊,说我本无貌,愿为夫君寻得美娇娥?说我本知理,容得人与我共事一夫?还是说,不要,我渴望着你的情,莫分了给别人? “又是因着你的容貌吗?若是没有这样的容貌,你可愿一争吗?” 他感到怀中的人儿颤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争不得,是吗?虽然你是那样的痛苦,可是你却争不得。那么,我争了,争得的可是你想要的吗?” 争得了什么?争得了美人归?还是争得了与她白首?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启口去问。 “我争了不纳新人,我争了与你相知相爱,这可是你要的吗?” 她霍地转来身来,满眼惊诧地看着他,真的吗? 他擦着她涌出的泪,“这泪,我便当是你也如我一般好吗?” 她点了下头,拥上了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拥住他啊! “心同,你是哪时知道的?” “上次回府探望母亲时。”她低声说。 “那场病也是为了这个吗?我原是想到出了什么事,却想不到是这事。” 想着她那时的痛苦,想着自己那时的无措,他心里又生出些怕来。 “心同,日后若再有什么事,莫要压在心里,说出来我们共同想个法子总比你独自承担着强啊!” 她抬起头,眼里虽还含着泪,却放着欣喜的光芒,轻轻地点下头,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衡,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抬手自颈后解下条红色的绳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放在了手心里。 借着烛光,他看到一块龙凤玉佩。对玉他知道得不多,不过看得出它的雕琢很是精致,龙,雄健威武;凤,婀娜妩媚,龙与凤完美和谐地嵌在一起,浑然一体。他知道,龙与凤是拆得开的,这玉佩本是夫妻二人共有的,龙佩给夫,凤佩给妻,由此给下一个誓言,一个承诺。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讲,他看着她也没有说什么,只从她的手中拿走了那玉佩,然后拆开,先把凤佩给她戴上,又把龙佩系到自己的胸前。然后,又拥回了她。笑容自她的脸上散开,他当真给了她这个执手之约,许了她这个白首之盟。且不去管他们终究是不是能够白首,只这一刻的幸福与快乐,便已让她死也足矣。 一段静默她以为他睡了,抬起头竟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温情的眼睛?那眼睛里又透出怎样的一种热情啊?荆心同“刷”地红了脸,赶紧低下头去,却不料他挑起她的脸,不让她逃避。然后,他吻向她的额头、她的眉,她轻侧过左面的脸,他却不肯。他吻上她左面的脸,她的鼻,一路来到她的唇。 在碰触的那一刹那,他与她都是一颤。 他轻轻地吸吮着,她的唇那样的柔软,仿佛重些便会伤着了。他探出舌在她的唇上滑动,不带一丝侵略。 “心同,心同。”他喃喃自语着。 “嗯?”她还未从这个吻中清醒过来。 看着她微红的脸庞、轻颤的睫毛、迷离的眼神和有些红肿的唇,他不再想将来了,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他明白自己是爱着她的,如今也懂了她是爱着他的。那么便不去想家仇,不去想南亘,不去想江山,不去想社稷,不去想百姓。他与她,只是红尘中平凡普通的夫妻。 “做我的妻,做我的妻好吗?”他热烈而急切地问,怀中的人儿微不可知地点了下头。 他重又吻上了她,这次不同于前,这个吻充满了欲望,一种原始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关乎感情,关乎爱,关乎责任。他牵引着她的手,为自己除去了衣衫,看着她越发红的脸,他笑溢出声,这笑声使她将头藏了起来,他哪里肯?他抬起她的头与自己平视,轻轻地除去她的衣衫。 他接着那个吻从她的颈间一路吻下,然后听到了她忍住的一声吸气,他轻抚着她的背,她是那样的紧张啊! 他停住了,“心同,现在你要做我的妻了,做我的妻好吗?” “好。”她轻轻呻吟般地说着。 窗外凄风冷雨,红绡帐内春情正暖,春宵如金。 第5章 “夫人?夫人?你在画吗?”夫人怎么又走神了?这段时间夫人好奇怪哦,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笑。 “喔!”荆心同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画笔放下,“小翠,先到这里吧,我有些累了。” “好,夫人喝杯茶吧。”小翠看着夫人脸上那没有退却的笑容,不解地问,“夫人,你这几天总是在笑哦。夫人来木府里三个月了,很少笑呢,有什么好事让夫人这样高兴呢?” 荆心同转过头看着镜子中的人,还是那张熟悉的破损的脸,可是真的不同了。里面的人在笑,她的嘴在笑、眼在笑、眉在笑,这张脸是她熟悉的也是她不熟悉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眼,抚到脸上的伤处,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现在的自己是如此的幸福、快乐和满足。 “高兴吗?是啊,叶绿了,花开了,到处都是花香。” “对哦,夫人有没有看到府里的槐花都开了?白白的,一串串的,好可爱啊,而且好香哦!” 槐花开了!从前母亲不管府里的事,可是槐花开了的时候总会做些槐花糕来吃,那种淡淡的香气、软软的口感,真的让人难忘。 “小翠,吃过槐花糕吗?” “槐花能吃吗?” “能啊,从前母亲做槐花糕的时候,我常常会偷吃些小小的槐花,很甜,有股清香。” “真的吗?那我去采些来吃。” “小翠,槐树那么高,你上不去的,再说就要吃午饭了。你去看看午饭准备怎么样了,老爷也快回来了。等老爷回来用过饭,让大成、东水找几个人一起采吧。” 看着小翠欢快地跑远了,她又坐回镜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从不知道有一天自己真的会除去面纱,也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爱笑,更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幸福的姻缘。 拾起笔,看着纸上那个端坐着肃穆的小翠,她笑了,这哪里是每日里都会见着的小翠?小翠是娇憨的、是好动的、是年轻的,不应该也不要这样肃穆。重又铺开一张纸,她要画满脸笑容的小翠。 “小翠?” 走到荆心同的身边,她依然没有发现自己,木衡易知道她入了神。看到纸上那个栩栩如生的小翠,他有些嫉妒起小翠来。她画得貌似、神似,如果她画自己是不是也会这样呢?惊觉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的脸红了。 “衡,你回来了?你的脸……怎么……”她没有往下说,一抹笑在唇边漾开,她的夫君在脸红啊。为什么脸红呢? “啊,外面有些热。”他胡乱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心同,你画得真好,小翠这丫头看到了不知道会怎样高兴呢!” “嗯,她很心急地想要看看,可是我没有画好的时候总是不肯给别人看的。” “画得很好,为什么不肯给别人看?而且我看到了啊!”他打趣地说,看着她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红润,他觉得很有趣。 “你、你和别人不同的。” 木衡易拿去她手中的笔挑起她的头,用唇轻触她的鼻尖,荆心同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怎么大白天的也在挑逗自己? “心同,我和别人是不同的吗?嗯,我是你的夫君,自是和别人不同的,是吗?是吗心同?我和别人不同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吗?”心中渴望着听到她的爱、她的情话,爱会让人变得如此贪心。 荆心同点点头,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失望,没有看到自他嘴角退去的笑容,她径自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的,你和别人不同,你是我的夫君,我要一生相伴的良人。今天小翠问我是什么事让我高兴,高兴得笑容一直挂在嘴边。看着镜中的自己我都觉得陌生,那个笑着的容颜是我的吗?嘴角翘起,眉眼弯弯的人是我吗?那个幸福的人是我吗?是你,衡,是你给了我信心,让我摘下了面纱;是你给了我幸福,让我笑容满面;是你给了我不一样的生活,让我满足。” 抬起头看向他的眼中,她看到了惊喜,看到了快乐,“衡,我也曾怨过,也曾恨过,怨恨上天的不公,可是,现在我非但不怨不恨,我还非常地感激,感激它让我遇到你、嫁给你、爱上你……” 够了、够了,足够了!木衡易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形容那种由冰冷进入火热的感觉,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支配了他的快乐和哀愁。现在的他不要再听下去了,否则他都不能确定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了,他低下头吻上那微启的红唇,吮吸着让他迷恋的气息。他在对这个女子上瘾,看她上瘾、吻她上瘾、爱她上瘾,而这上瘾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好。 敲门声分开了热吻中的两人,荆心同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吻总是使她意乱情迷。 木衡易哑着声音问:“谁?” 小翠清爽的声音响起:“老爷、夫人请用饭了。” 荆心同缓缓地起身,看看给他握住的手,再看看他安稳的睡容,忍不住把指尖放在他的唇上摩挲着,喜欢指尖传来的软软的、暖暖的触感,喜欢看他的睡容,喜欢他的吻,喜欢被他拥在怀里。 睁开眼睛看到她充满爱恋又有些恍惚的眼神,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声不出,享受着她的轻抚,享受着她迷离的目光。 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才发现他早已经醒来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急急地收回抚在他额头的手,低下头,脸在一瞬间已经红得不像样子。木衡易坐起来从后面搂住她,把唇在她的颈项间移动,惹得她一阵战栗。 “衡、衡,不要,现在是白天啊。” “白天?对哦,不过没有人会到我们的房里来啊!”他呢喃着,不肯放开她。 “真的不要,我、我……” 他不想她真的着急,便停了下来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不习惯是吗?我害羞的心同不习惯是吗?好了,不闹你了,下午我在房里陪你,你要把上午的画画完吗?” 她摇摇头,“你不去书房,也不出去吗?”得到了他的肯定,她笑笑说,“我们去摘些槐花好吗?” 槐花?那种小小的、白白的、清香的花?那种记载了他童年愉快生活的花?听着她的话,思绪却游走得很远了,远到了二十多年前。 “衡、衡,你有在听吗?”感受到他的僵硬和紧张,她不安地问,“衡,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说摘槐花?做什么?” 她回过身看着他,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只当是自己多心了,“没什么,这时的槐花甜甜的,又很嫩正是做槐花糕的好时候,我想去采些回来做槐花糕。” 他想起槐花树下那对提着篮子的小姐弟,想起厨房里忙碌的母亲的身影,想起吃到槐花糕时心底里的那份开心。 此时荆心同看到了他的不对,他似在听着,又似没听,他的眼中有她不熟的眼神,一种怀念和一种痛苦,是什么让他怀念又痛苦?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定是他不愿提起的吧。 “衡?”她试探地问,看到他回过神来就接着说,“我还是先把画画好,小翠一定等得心急了。”如果槐花让他想起他不愿提起之事,她决不会再提及。 “哦,不,去摘槐花吧,我只是想起从前我娘也做过槐花糕的,只是我娘过世后我就再没有吃过了。 ” 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吃吃我做的吧,我母亲说我做得很好吃,就连平时很生疏的三夫人也会遣人来讨着吃呢!” “东水、东水,你的头上有一大串哦。不是右边,是左边啦,对,就是它,快摘下来。” 小翠开心地捧着竹篮子在树下指挥着树上的东水和福代,满院子里都是她铃铛般的笑声。 这边荆心同也捧着竹篮,不过却不如小翠那般开心,因为她实在紧张树上的木衡易。他每跨一步,每动一下,她都会心跳一下,眼睛盯着他不敢放开,所以有时候花扔下来了她也不知道。 “老爷,您还是下去吧,要不这花咱是白摘了,你看夫人怕得都不知道拾花了。哎呀,那几朵又给夫人踩上了。” 大成哀求着,要是这样下去这一树的花也不够夫人踩啊!踩了花还好说,夫人这样担心着,可不是好事。 木衡易倒不恼大成的话,被她这样关心着、担心着让他很喜悦,回身爬下树,和她一起在树下拾起大成摘下的花。 “心同,你看一地都是被你踏烂的花啊。” 她低头一看,可不是,一串串的白花被她踏得和沙土、青草混到了一起。 “大成说我再不下来,你要踏烂了这一树的花呢!”不出所料地看到她低着头,红了脸,他弯下腰再拾起一串花放入她胸前的篮子,“心同,晚上吃得到你做的槐花糕吗?” “嗯,吃得到、吃得到。你拿着篮子,我拾吧。”她把篮子塞到他的怀中,匆匆地跑去拾花。 拾了一会儿,荆心同看低处的花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就唤树上的人下来,太高处的花虽开得很好,可是爬那么高太危险了。 “夫人,够吗?”东水憨声问。 “差不多了,槐花糕是道点心,不能当成饭吃的。” 小翠接声说:“反正已经摘了就多摘些,老爷,假山南面不是有一棵老槐树吗?就数那棵树上的花最多了……” 不待她说完,木衡易粗声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行!” 一声不行吓得小翠不敢再言语,也让荆心同很吃惊,这让她想起午间时他那痛苦的神情,槐花对他也许有着不同的意义,那棵槐树更是代表了什么吧? 她走到小翠的身前,轻声对小翠说:“小翠和东水先拿到厨房里去吧,然后去和面、点火,我歇一下,回头就到。” 众人借着这话也都离开了,木衡易看着假山后的那棵开满花的槐树出神,将军府里的槐树可还活着吗?如今有多高了?比那棵还要高还要大吧。 感觉到她握住自己的手,他回过头看到她并肩站在自己的身侧,“从前我家里也有很多棵槐树,每年到这个季节到处都是清新的花香,我和姐姐就会捧着小筐在树下同家仆一起摘槐花,我娘会用这花蒸甜甜的槐花糕,酿清香的槐花酒,我爹最喜欢我娘酿的酒,说那是最甘甜的酒。” 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家人,他声音中的那丝痛苦让她知道这决不会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她所能做的就是握紧他的手,要他知道自己的爱。 “心同,这是个秘密,我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的秘密,那棵老槐树下是我为父母家人埋的物冢。” 听着他的话,她的心中一颤,物冢?他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会为父母、家人埋物冢?一种不祥的感觉慑住了她,让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感到了他的仇恨,他的目光是那样的陌生和可怕。 “衡!”她打住了他的话语,不,她不要从他的口中听到那样痛苦的声音,不要从他的眼中看到那样仇恨的目光。 他把目光调过来,充满感激地说:“刚刚谢谢你,小翠是我落难时邻居家的孩子,她娘对我照顾很多。” 她虽然怕着刚刚那个充满了仇恨的他,可是她也知道那是因为他信任她,否则决不会在她的面前如此失态。 “我们应该好好地对待小翠是吗?她是一个可爱、单纯、善良孩子,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着兄长一般的疼爱。” “是啊,谢谢你刚刚为我解了围。” “衡,我们是夫妻,夫妻间用谢字显得太生分了。”\ 入夜,木衡易在书房中看公文,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这让他很生气,看公文的时候他不喜欢被打扰,他头也不抬地说:“请进。” “衡,你在忙吗?我扰到你了吗?” 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心同?我以为是大成,有事吗?”看着她端着盘子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他起身来到门前,闻到了一股清香,“槐花糕做好了?进来吧,我来帮你端着。” 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盘子,中指掠过她的手腕,听到了她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怎么了?” 她放下双手,把左手稍稍地向后放了放,微微地笑着说:“没什么,盘子很热。” 很热?他皱了皱眉,把盘子放到桌上,回过身一下握住她的左手,看到手腕处有处一指长的烫伤。 她用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手劲很大,“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就只是烫了一下而已,很久不做了竟是笨手笨脚的,现在不疼了,真的。” 不疼吗?那她刚刚怎么会抽气?这里已经肿了个水泡,明晃晃的,他低下头轻轻地吹着伤处,“明天找个郎中来看看。” “不,衡,不用,只是个小烫伤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用找郎中来,明天自然就会好了。” 她哪有这么娇弱,一个水泡也要找郎中来,不是给人家笑死吗? “衡,你吃个米糕尝尝吧,起了锅小翠就吃了,直说好吃呢!”她急着让他吃一个,就是不想让他再想自己的小伤了。 “好,那我也吃一个,看看小翠说的是不是真话。心同,你还没吃吧?我们一起吃。” 这槐花糕香甜可口、松软适中,和记忆中母亲做的滋味相同,或许还要好吃一些吧。 吃完槐花糕木衡易又坐回到桌边,看着他伏案的姿势,她竟有些感动,他把国事放在心头从来没有懈怠。 “衡,我为你砚墨,可好?” “你忙了一下午不累吗?若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不累。” 他知道她想为他分担些什么,“好。” 烛光下,荆心同小心地砚着墨,木衡易则专心地批注着。 所有的公文都批好,木衡易抬起头才想起给他砚墨的荆心同,她向他微微一笑,“做完了?衡,你的字写得真好,下笔苍劲有力。” “是吗?我从前的先生写的比这要好很多,若是先生看了我现在的字只怕是不满意的。” “是吗?那先生一定写得更好了?” “先生不但字写得好,学问更是好,而且很严厉,极少赞我。” “那就是也赞过了?” “嗯,不过是赞给我父亲听的,他说我将来定会及第三甲的,那时的我才不想当什么大官呢,我想当……” 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两次在她的面前提起从前的事?荆心同知道定是他不愿再提的话,便装做不懂,笑着说:“被先生赞是一件极开心的事,我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先生赞我了,无论是绣娘赞我,还是教书先生赞我,都会让我开心很久。” 他不自然地笑笑。 “衡,你还有事吗?若是没事的话,我们、我们回房里吧……”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那几个字几乎听不到了。 他站走来,挽上她的肩,“你也累了吧?心同,我抱你回去吧?”不待她点头,他霍地把她抱了起来。 “衡。”她吃惊地说,“快放我下来,我不累的。给别人瞧见了……” 他低下头压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些什么了。 幸福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深秋。荆心同看着窗外的秋雨,这场秋雨过后天会越来越冷,过不了多久便会是漫天飞雪了。 “夫人、夫人,水娘要生了!”小翠慌张地跑进来。 “找产婆了吗?” “没有,本来说是十天后才会生的。” 荆心同站起来,就向外走,边走边交代着:“快,你去找福代,让他去找个产婆来。再让秋桃去厨房,让厨房里多烧些水送来,还有……” “夫人,别淋到雨。”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府里多是些年轻丫头,最年长的就数已是两个孩子娘的水娘了,都没经过这事,所以都没有主意。 来到水娘的屋里,看到外屋站着的人都慌慌张张的,看到她来了刚要行礼,让她止住了,“清雪、炎儿你们和我进来,淑真你去取个剪刀,东水你去药铺里抓最好的止血药。” 来到床前,看到水娘痛得满身是汗,她拉住水娘的手,稳声说道:“水娘,别怕,一会产婆就来了,现在你听我的,我虽没接生过,可是看过。” “夫人……” “别说话,你握住我的手,对,疼的时候就用力,你已经生了两个娃娃了,这个一定没事的。” 水娘点点头,接着屋里只有她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声。 “夫人,看到了、看到了!” “水娘,孩子出来了,你再用力些,对,水娘,你真是一位好母亲。淑真把剪刀放在火上烤烤。” “哇——”嘹亮的婴儿哭声响了起来。 “夫人,出来了,水娘,孩子出来了,可是……” “炎儿你来拉住水娘的手;淑真把剪刀拿来;清雪你把水兑好,不要凉了,也别太热。” 荆心同拿着剪刀来到床尾,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儿,拿起剪刀刚要剪脐带,听得有人喊:“快、快,产婆来了!” 产婆来了后为婴儿剪了脐带,洗过包好,抱到水娘的身边,“恭喜,是个男娃娃!怎么早了这么多天?还好都准备好了,不然后果可不敢想!” “水娘,你好好地休养吧。” 水娘睁开眼睛,“夫人,多亏了您,要不是……” “水娘就别多礼,我还得恭喜你呢,是个白胖的男娃!这个长命锁我一早就准备好了,图个吉利吧。”说着,荆心同从怀里拿出长命锁交给水娘。刚才一直紧张着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轻松下来,才感觉出手腕处的疼来,低头一看,已经给水娘握得有些淤血了。 “夫人走吧,您都淋湿了,可别受了风寒。老爷回来了,一直在外屋等着呢。” 给小翠挽着走了出来,便看到木衡易有些阴沉的脸,她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生气。 回到房内,木衡易沉声对小翠说:“去取干衣服来为夫人换上!” 这时荆心同才想起衣服湿了、头发湿了,觉得很冷,也知道了他为什么阴沉着脸。她的心里暖融融的,回过头对小翠说:“我自己来吧,你去叫厨房从今天开始就给水娘做月子饭。” 待小翠把门关上,她背过身去解开衣襟,脸儿便红了起来。为了心中盘算的事,脱去外衣,又退去亵衣,整个人赤裸在空气中,她轻声说:“衡,我很冷。” 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 “衡,我还是很冷,你抱我……去床上吧。”如此示爱,真是羞死她了! 躺在他的怀中,身上的寒气被他的温暖驱走,有人相伴真好,从前在涤月阁的时候总是冷冷清清的,“衡,水娘生的小娃娃很漂亮,你看到了吗?” “嗯。” “衡……” 木衡易吻着怀中人儿的头发,一脸的笑意,“心同,我们也要个娃娃好吗?” 有了夫君,想要他的爱恋;有了爱恋,又想生个他的娃娃,她这样贪心,上天会不会生气呢?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无欲无求了,只是,现在如此贪心的她,竟然会是快乐和幸福的!她喜欢这种有他、有期待的生活。 第6章 关上房门,隔住那夹着细雪的寒风,她微微地笑着,回过身为他扑打粘在官服上的雪。 脱下官服,木衡易来到床边,见到床上摆着针线,旁边放着件小小的衣袄,他伸手拿起,很漂亮的一件小袄,红色的锦缎为面,襟上绣着的是一朵鲜丽的牡丹,领口和胸前的盘扣是金线做成的,只剩最下面的一个盘扣没有做好了,看来是做给女娃娃的。 看着他脸上露出安静、祥和的笑容,她一时间竟有些走神了。 “做给哪家娃娃的?这娃娃真有福气,竟得了这么漂亮的袄子。” 荆心同脸一红,收拾好床上的针线,自他的手上取下衣服,让他半躺在床上,又给他盖了薄被。今日外面很冷,他的手那样的凉,要好好地暖暖才行。 他任她拉着,被她安顿好,她是这样,脸一红话便也少了,可是他们之间涌动着的温馨情愫却从不因这女子的沉默而变淡。 “大姐差人捎回消息说得了龙凤胎,不知道那两个娃娃会是什么样子?听母亲说,男娃娃像母亲多些,那么应该是更像大姐了?真好,大姐的容貌英气得很,是我们兄妹中最像父亲的一个,想来父亲也是开心的吧?” 荆心同坐在床边,一只手给他拉着,他总是这样,回来了,无论多忙都要回到房里同她坐会儿。 “衡,给你泡壶茶?昨日母亲差人来告诉我大姐的事,也捎来了一包龙井,闻着都觉得很香。” 他睁开眼,其实对茶他知道得不多,从前也很少饮茶的,只是她来了常泡茶给他,所以也渐渐地习惯了茶的清苦和清香。只是,今日她可能做了一上午的衣服了,这茶不喝也罢。 “你也累了,歇歇吧。”他向床里挪了一下。 她摇摇头,累吗?累的,这小袄子却不如大袄好做,只是给他泡茶便似休息了,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敛眉垂目等着水开,心中却胡乱地想开了,上次水娘生娃娃的时候,她便想着哪日里自己也能得个娃娃,今日知道大姐生了对龙凤胎,又勾起了这想法。若是自己也有了娃娃,那么会像谁呢?若是男娃,就多像衡些,要有他的儒雅,有他的稳重;若是女孩,也多像他一些,有他的英气,有他的体贴。 水扑了出来洒在炉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他睁开眼睛,却瞧见她想着什么出了神,脸露出一种娇羞的红润,他突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心同?心同!” 她猛地抬起头,又急忙回避他的眼睛。 “水已经开了。”看着她回避自己的视线,有些慌乱地拿开水壶,他猜她想着的与他有关,又瞥见那件小袄,或许也与小孩子有关吧。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正红。我倒真的想喝你泡的茶了。”接过荆心同递过了第一杯茶,木衡易一仰头便饮下了。然后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 她禁不住要问:“还要吗?你已经喝了四杯了。”她用的可不是茶道中讲究的如桃小杯,四杯过后,他应是不会再要了吧? 他看着她,轻吟道:“一碗润喉咽;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四碗即可了,平生没有不平事,便是幸福了,怎敢多求骨清通仙腑生风呢?” 这话引得荆心同一声轻笑,她接声道:“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婉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如此说来这饮茶的时辰可也不对了……这茶不似从前的清苦了,是吗?” “嗯,是啊,与从前饮的龙井似乎有些不同。” “这是凤凰茶啊!这茶产自潮州凤凰山区,茶汤色泽微褐,茶叶条索紧、叶质厚实,很耐冲泡,说是能冲泡20次。这茶有桂花、茉莉、蜂蜜的味道,你喝出来了吗?” 她的语气中竟充满了戏谑,她真的变了,从前的她是万万不会这样讲话的,“好喝是挺好喝的,可是没喝出来这么多的味道啊。心同,再给我一杯,这次我慢慢地品尝。” “这样的话夫君可是要肌骨清了!” 这声夫君可是多久不叫了?今日说来已全不同从前那样生疏了。嘴里说着,她手中捧来了倒好的茶。 没有不平事,又得肌骨清,那么是不是可以携着她去那处她向往的水润草长羊肥之地,不想社稷、不想王权、不想朝政,只宠着她,爱着她,生一群儿女,快乐、幸福地活着?入口的微苦茶香换醒了他,至少现在不成,以后呢?不要去想了,现在的幸福不要让愁绪给扰了。 “心同,下午我还要去宫里,皇上有事找我。那就等明日吧,用过午饭我同你去趟如意楼,给你的外甥买长命锁、如意镯,讨寻个吉利。明日还是集,顺便到街上走走,虽是下午,但应比往常热闹些。” 透过纱帘,看着这繁华的街道,她感到什么都很新奇,逛集市是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安阳城里官侯家的小姐夫人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她们从小被教着三从四德,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到庙里走香火时才能出府。从前在容府,她极少出她住的阁子,她习惯了与外界隔绝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二十年。到了木府有时听小翠讲些外面的生活,繁华、热闹于她只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苍白词汇。也许,成亲那日说得上繁华、热闹吧,不过她盖了喜帕,只听得瞧不得,那日她已记不很清了,她只记得他扶住她的一双手,温暖、轻柔而有力。 “此时已没了上午那么热闹了,若是那时候来,人可多着呢!”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还要更热闹?这样不是已经很热闹了吗?” 街的两旁都是些小商贩,出售的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倒有不少稀奇的玩意,至少于她而言是新奇的。面纱掩盖下的一双秀目一时也没有停歇,这样的装束真好,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侧头,感激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是他想出这样的装束:一顶宽沿的帽子,四下里垂下轻纱,不会惹人注目,遮了她的面容又让她放心地看着街景。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个卖泥人的小摊吸引住了,她走了过去垂下头看着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憨态可掬,说不上栩栩如生,但可爱得很。她踌躇着想拿起一个看看,却又怕这不合礼数,她忘了,她这样“抛头露面”已是不合礼数了。 “你喜欢哪个?” 见她垂首不走,他便知她是喜欢上什么了。看来,她真的从不在外面走动,这种卖泥人的摊子很多,这里卖的都不是上品,“我带你去一处更好的。”说完,便拉起她的手要走。 这时,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走上来,“公子、小姐,喜欢哪个……我、我的都很便宜。”男孩似乎有些着急,说起话来竟有些结巴了。 看着他稚气却又有些成熟的面孔、看着他清澄却充满焦急的眼睛、看着他无奈又疲惫的神情,荆心同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她抬起头,有些乞求地看着木衡易。虽隔着那面纱,他却依然看到了她的神情,不是看着,是感到的。 “嗯,小泥人倒是可爱,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没有。”就买一个吧,他也同情着那个男孩。 男孩的神情里分明有着一种雀跃,“小姐看看,这里还有,都是我爹制的,用了十二分的心呢!”他自身后的小箱里又捧出几个,仿佛捧着什么宝贝一般。 她的目光被一对瓷人吸引了过去,她把那对瓷人放上手心。女孩子凤冠霞帔,秀目低垂,双手微绞着一条红色的绸带;男孩子昂首挺胸,一副神气像,用绸带牵着女娃。这场景她如何不熟?她喜欢女孩脸上的羞涩与幸福,喜欢男孩脸上的兴奋与快乐。她的手指抚过瓷娃娃的面容,久久不愿放下。 “衡……” “很好看,买了这对吧!小哥儿,这个……” “公子,十个铜钱!不贵的,如意楼里比不得这个好的都要一两银子呢!” “哦。”他笑笑,自怀中取钱,以他的俸禄来讲这真是太便宜了! “小哥儿,”她也随他叫着,“这个雕的是将军吗?很威武,咦?他使的是什么兵器?” 在男孩捧出的一堆小泥人中有一个瓷塑的将军,刀刻般的面容,络腮胡子,一双炯炯的眼睛里发出慑人的目光,铁甲银盔很是威猛,最奇的便是他手中持着的武器,不是刀,不是枪,是…… “呃……这个、这个是不卖的。”男孩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刚刚的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给什么吓到满脸的惶恐不安,他一探身想从她手中取回那个泥人。 见得他探了过来,荆心同心中一惊,一侧身倒向木衡易的怀里。 “嗯?怎么了?” 他缓过神来,轻问。不待她答,就听到那个男孩子急声说道:“小姐,这个我拿错了,当真是不卖的,小姐……还给我吧。” 男孩的声音里竟带了乞求的意味,这让她不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让男孩这么害怕? “小姐,还给我吧,要不……这对瓷娃娃就给您了,请把那个还我吧!” 看着男孩如此强烈的反应,荆心同和木衡易都感到很吃惊,为什么?一个小瓷人怎么让他如此激动?两个人都看向那个瓷人。 她看不出什么特别,就是一个很威武的将军,若强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刚刚她说过的,武器很特别,她说不上是什么,长长的杆,杆的前端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只鸟,一只长着长长翅膀的鸟,这是什么兵器? 他看了身体一震,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这瓷人他如何不熟?他日日叨念,夜夜所想,用心谋划,精心设计为的是什么?这瓷人做得粗糙面目并不像,但却是十全十的父亲的神态!他颤抖着自她手中取下瓷人细细地端详,那于他来说已经模糊的影子顷刻间清晰了起来,父亲刀刻般的面容、母亲温暖的怀抱、姐姐银铃般的笑声、幼弟蹒跚学步的样子,他干涩的眼睛被泪水润湿。这次再回安阳城,他还没有到过那已经废弃了二十多年的将军府,他不敢回去,他怕太强烈的恨意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怎么了?荆心同看着他变化不定的神情心中十分不解,再看见他眼中的泪,不由得心疼。她抬手,抚向他拿着瓷人的手,还未触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是他的,那是怎样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憎恶,还……还有那么深刻的痛苦。这目光使她的手停在半空,动不得。这目光是她所陌生的,纵使是刚进木府时,他看她的目光里即便没有爱,却也有着她不明原因的怜惜,几时见过他有这样凌厉的目光?这目光不仅使她感到陌生,也感到害怕,那恨来自何处?浓浓的恨意好似化解不开的。虽然他调走了目光,可是,她依然感到了阵阵的寒意。 看着他们男孩很无措,不知要说些什么。 “小哥儿,我是这位将军的故人,你莫要怕,我……”他压了压翻滚的情绪,“把它卖给我吧,我……我定会好生珍藏!这锭银子给你,全当我的谢意。” 搁下银子,他转身便走。 男孩失声叫着:“公子……”看着他走远,男孩的脸上分明有些害怕,他蹲下身子急急地收拾起来。 荆心同刚要起步跟去,男孩叫道:“小姐,您的小瓷人。” 自男孩的手中拿了瓷人,她轻声道了句谢,一回身,哪里还见得着那抹让她牵挂的身影!他去了哪儿?这里又是何处?从未自己出过门的她哪里分辨得出方向? 她在人群中辗转,只想寻到那抹让他安心的身影。可是,没有,已不熙攘的人群中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依着来时的记忆想要走回载她来到这里的马车处,可是她却背着这个方向离远了。 走到一处偏僻的巷子,她停了下来,这里是哪儿?她慌了,周围是她陌生的建筑,四下里也没有什么人。他在哪里?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不能哭,她要找个人问问。这时,拐角处走来三个中年人,她虽想问,可是一见都是男子便打消了念头,扭身刚要走便听其中一人问:“敢问可是木府的夫人?” 听此一问她安下心来,是他遣人来寻她吗?“我是,你们是……是老爷派来的吗?” 那三人中年纪较大的人说:“是啊,夫人请往这边走。” 她没有怀疑便与那三人走进了巷子深处,离她要找的人越来越远…… 他手握着瓷人快步地走出了繁华的街道,见到自家的马车便吩咐大成去寻夫人,又嘱咐车夫在这里等着便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的心中怎一个乱字能形容,他不敢再看那瓷人,心中的痛意已经将他淹没,他心中记着的有从前美好的记忆,也有最后一次回府时见到的残破和地上墙上抹不去的血迹,府里发生的一切他不曾目睹,但猜测得到一定很惨烈。他想回将军府里看看,却也知道不行,便策马来到了城外,一人一马立在只剩枯枝的树下,对着夕阳,说不出的凄凉与孤独。 待心绪平复了下来,又策马返回,远远地瞧见自家的马车还停在那里,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怎么还没有回府? 不待他走近,大成就跑了过来,“老爷、老爷,您找到夫人没?” 听了这话他心中一动,怎么?心同不见了?跳下马,他一把抓住大成的手, “怎么,你没找到夫人吗?” “没有,我去了老爷说的那个卖泥娃娃的摊边,可是那里没有人啊,没有卖泥娃娃的人,也不见夫人,我又四处找,可是也没有见着夫人。” 木衡易晃了一下,是他不对,是他不好,她从不曾独自上街,自己怎么会扔她一个人在街上?当年之事她何罪有之?若是细算来,她也是受害的人,她应该恨自己才对的。若是她有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不、不会的,她是一个从未曾伤害过谁的人,上天不会这样对他的。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地问:“你是木大人吗?刚刚有一位大伯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木衡易低下头看到孩子手上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心中感到不好,心同是给人劫去了吧。刚要伸手取过来,那孩子后退一步,“那位大伯说,大人会给我银子的。” 也不做多想,他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到孩子伸出的另一只手上,而他心中想的只是那个窈窕的身影,轻笑着的素面。拿着纸的手轻轻地颤抖着,他不知道展开来会是怎样的结果,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她于他而言是什么,是全部!终于,纸展开了—— 戌时,城东四条胡同,要夫人活命,一人来。 荆心同躺在地上,双手已被人从身后缚起,嘴里也塞了布条,让她喊不出来。地很凉,那凉气一直浸到了她的心里,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抬起头看看周围,这是柴房?也许吧,她不曾到过平民的家里,只能做猜想。外边的是什么人?要做什么?这些人她见也未见过,但是看得出来不是为钱财,她的身上虽没有银两,但首饰却是值钱的,他们并没有收去。更不是为色,他们掀去了她的帽子,没有惊愕也没有鄙夷,有的是一份了然,为什么会是了然?想来是蓄谋的,可是,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衡?很奇怪啊,若是为了父亲,他们应该知道她于父亲而言并不是非常重要的,她是可以牺牲的。若是为了衡,那么他们是谁?她动不得也喊不出,只能在地上反复地猜测着。 这时,木衡易已经走在了来这里的路上。他的步大且急,他恨不能飞去。是谁,为什么会劫心同?不会是容王的人,那么会是谁?他们想要做什么?思前想后,自四年前来了安阳,他从未与谁结下过梁子,到底为了什么? 来到约定的地点,看到了一个中年人,有些眼熟,仿佛见过却记不真切,心中惦念着荆心同,他也未作细想。 那人见他来了,低声问了句:“来人可是木衡易木大人?” “是木某,请问在下的内子……” 不待他说完,那人已经转身走了,嘴里还说了句:“这边。” 木衡易直觉不应跟去,但,荆心同在那儿,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走至胡同的交汇处,他被人从后面擒住,遮了眼睛拖着前行。走了一会,似乎进了个门,走几步又过个门槛,然后他眼上的布被撤了下去。眼前是一处普通的民居,房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房中有三名男子,一名坐在他的前方,一名押着他的肩膀,一名守在门口,看来是受过训练的,他再一挫眼,见到了那让他牵挂与心疼的人,她背对着门倒在墙角处一动也不动,似乎睡了,这么冷的天,她躺在地上多久了?不等他开口,身边的人朝他膝盖后的腿窝处踹了一脚,他的一只脚差点跪了下来。 “你便是三年前的榜眼,容王爷的乘龙快婿,肃帝眼前的红人木衡易?”坐着的那个人开口问道。 “正是在下,阁下用这样的方式接我来有失大丈夫的磊落!我的夫人怎么样了?” 那人转过头一扯嘴角似乎笑了一下,这一笑不打紧,木衡易认出了他,是他,父亲从前的旧部,叫……叫荣战,对,就是他,他的脸上有一条由左眉头划过鼻梁直到右嘴角的疤痕。 是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的声音使她悠悠转醒,他来了?衡,小心啊!整个身体都已经麻木了,动不得,她只能在心中着急,这群人恐对他不利! “荣叔叔!”他低声唤了一句,这一句惊得那人站了起来。 “怎么?你认识我?” 她本想努力地转过身,可是听了这话,她惊呆了,他同这些人是认识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真的是你?”木衡易有些激动了,“你不记得我了?那柄木剑!你不记得我了?” 那人惊愕了,然后记起了什么般不确定地问了声:“大少爷?” 木衡易点了下头。 荣战几步奔过来,扶起了他,“真的是你吗?大少爷?你……你还活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不轻弹的泪水悄然流下,“二十四年了,我只道将军已没了后人。我……少爷,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荣战突然推开了木衡易,讽刺地一笑,“不,你现在不是我的大少爷了,现在应该叫你木大人是吧?!你已经是容王的乘龙快婿了,你的身份尊贵,哪里还是当年将军府里的大少爷?你姓木不是吗?你丢了本姓,不是我的少爷!” 她的心中一动,知道有什么秘密要解开了!她突然希望自己不要清醒过来,她情愿不要听到真相,她但愿……不,她不但愿什么,总是要知道的,也好、也好…… 然后听到木衡易急急、激动的声音:“我没有!荣叔,我没有!我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自己姓什么! ” “你记得?你记得将军?记得夫人?记得小姐?记得小少爷?记得那枉死的七十二条人命?你记得?你认贼作父,你早已不记得了!当年江辰把自己的孩子顶了你的名,若是知道你会变成贪图福贵之人,他……他……” 木衡易急切地摇着头,不要给他安这么多的罪名,他受不起的,二十四年来他从没忘记过这些,“不!荣叔,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全部都记得!没有一刻敢忘!我清清楚楚地记了二十四年。若不是这仇恨,我早早就追随了父母,可是大仇不报我不能,不敢。” “当真?” “是!若不记着,为何考取功名?若不记着,为何投到荆显棣的门下?若不记着,为何会做了他的女婿?荣叔,不出一年我便会向荆显棣讨这七十二条人命! ” 他冷冷的声音几乎将她击穿,荆心同心中一痛,险些昏了过去,耳边传来的似是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眼前也一片模糊,他们又再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 “荣叔,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我们在外地躲了十几年一直伺机报仇,可是都没有机会。去年进安阳,听说你是荆显棣宠幸之人,便想把你擒了问些他的底细,可你出入总是有人护着,正巧今日荆心同落了单……” “荣叔,心同是好人,与她父亲不同……” “好人?不同?如何好?如何不同?虎父无犬子,奸人哪里来的贤儿?” “荣叔,她是真的不同!” 说话间木衡易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抱起,看到她苍白的面容,触到她冰冷的身体,他心疼得无以复加,最让他惊心的是她的泪,难道她听见了? “荣叔,你看她的脸,”他转过她的脸,“你还记得程叔烧的那场火吗?那时她只四岁!二十年,二十年来她被人嘲笑,被人嫌弃。她没有罪!却……”他说不下去了。 真暖,这气息是他的?他瞧见自己了? “少爷可怜她?少爷也在赎罪?因为她是老程烧的?老天弄人,当年怎么没一把火烧死那恶贼?” “荣叔,报仇之事鲁莽不得,若一击不中恐再无机会了。好了,荣叔,我得走了!若是报了官府,这事就不好收拾了!这里不安全,荣叔,你们先出安阳城,到花汀村找一户姓方的人家,说是我让你们去的,在那里先躲上一阵子。一切要小心,荆显棣是个谨慎的人,千万不可贸然行事!他日成事时,我会来寻你们。这些银两你们带着做生活用,回去我也好作交代。” 可怜?赎罪?她以为的爱恋原来是这样的!成事?她的心中颤抖着,要来了是吗?她的幸福就快要走到尽头了是吗?成的是谁?败的是谁?无论是谁她都是痛苦的。真冷,是那寒气侵入了她的五脏吗?往日他的怀抱总是能温暖她,为何这次不能?难道,冷着的是她的心吗? 第7章 走在冷清的街上,他抱着荆心同疾步如飞。怀中的人浑身冰凉,他很着急,这里距木府要走上好一段时间,不知她可支持得住。想到这,他轻唤着:“心同、心同……” 听到他的声音,泪水汹涌而出,她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为了他痛苦的过往?为了自己尴尬的境地?为了父亲不明的前路?还是为了他们不能再拥有的将来? “你醒着的,心同?刚刚你便是醒着的?”他急急地低下头,她听到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 她只流着泪说了一句:“我们之间原来是国仇家恨啊!” 这一句让他的脚步一顿,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低声说了句:“不、不,心同,不是的!心同……对不起,心同,对不起。” 她摇摇头,用一种游离的声音轻轻地说:“不,别对我说对不起,我担不起这句对不起啊!若可以,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再多的对不起也抵不了你家七十二条人命,抵不了你二十四年的仇恨;再多的对不起也抵不了我父亲犯下的罪,抵不了我的身份。” 一声声的你、一声声的我,明明应激动说出的话语,由她讲来却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惊。 “不,心同,我不恨你,我恨的只是你的父亲!” “一样的、一样的,”她依旧平静地说,“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女儿,一样的。衡,这是你的真名吗?那么……你姓杨?你是西征将军的后人?好、好、好!”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杨忠良将军她听哥哥说起过,那是哥哥所崇拜的人,西征将军的故事哥哥曾讲给她听过。他让她唤他衡,而不是易,原来,他是杨将军的后人,他们间真有着深仇大恨! 她猜出了他的身份,连说了三个好字后不再言语了。他蹲下来,扶直了她的身子看向她的眼睛,他急了,她的眼睛空洞洞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仿佛只是空空洞洞地映着他的影子。 “心同、心同、心同!”他唤她,“你说什么呢?” 她似乎回过神来,瞧他一眼,竟是满眼的疲惫,“我累了,带我回府里让我歇歇吧。”她的声音也似乎充满了疲惫,她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将他排在她的生命之外,仿佛她睡去,就再与他没有关系了。 “心同、心同,听我说。” “我都听到了,衡,你是忠良之后,我是叛王之女。” “不,不是的!心同,不是这样,我对你……” “是愧疚吗?为了这张脸愧疚?不必,我还幸运过你的幼弟,我到底还活着,他那么小便被我父亲害死,我受这样的罪是上天的惩罚,应该的!” “不!”他吼了一声,他不要她这样的误会,不要她把他排开,“不,心同,是……刚开始是为了接近……你父亲,接受了娶你的安排。因为,他太谨慎,便是做了他几年的门生,我始终不能接近他,而这是得到他信任的最好机会。” 他讲出了事情的缘由,“见到你的脸……因为对这张脸的愧疚,我决定如果我有余生,那么,我愿照顾你一生。” 怀中的人儿一颤。 “听下去,心同,这只是开始的时候!你不能就这样否定了我,给我解释的机会……然后,你渐渐地走进了我的心……你让我感受到家是什么样子的,自从我六岁失去……我便再也不知道家是什么……你走进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那次你生病,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郎中说只是染了风寒,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去,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人一旦感到了幸福,再失去,那得而复失的痛苦会让人疯狂的!那日,你父亲与我说纳妾之事,你知道吗?最让我难受的是他说你也知道,也同意。那时,我、我想马上找到你问问是真的吗,在我爱上你的时候……” 听着他的一声声剖白,她的心绪翻腾着,“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痛苦,是的,当我冷静下来时便体会了你的痛苦。心同,你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清香、你柔和的笑容、你低哑的声音,你的一切于我而言都代表着幸福!心同,我爱你,不为了任何事,只是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 她哭着环上他的颈项,“衡、衡……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在给了我们这样的身份后让我们相爱,是它在捉弄我们吗?天上的银河尚有喜鹊为桥,我们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仇恨?” 他的泪也流了下来,她说的便是他每次思维的停止处。 抱着她急急地赶回木府,远远地见着停在府门口的几辆马车,他的心中一沉,是荆显棣!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他知道了什么?看看怀中已经睡去的人儿,他想要如何解释?只要她一说,便什么都明了!他应该如何是好?他一闭眼,当务之急是先把心同送进房,再请个郎中来瞧瞧,别又受了风寒才好。别的,该来就来吧! 刚一进府就见方端叔走来,他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若是怀疑了他,那么此刻方端叔不应在府里。此人是荆显棣的亲信,武功绝高,多为荆显棣打探消息、监视敌人。 “大人,”只见方叔端一揖, “王爷请您到厅里。 ” 感受到杨衡的紧张,荆心同也醒了过来,听到方端叔的话,心中一动,怎么父亲也来了,可是知道了衡的秘密?不会,若是,只怕此刻府中已是重兵把守了,那么是听到她走失或是她被绑了? “你先回王爷的话,说我把夫人安置回房便去!” “不,”她睁开眼睛,“夫君,此事竟惊动了父亲,我自当去请罪!” 听着她轻声说着,他心生感动,看来,她是要为自己遮掩了,“还是先送你回房吧,莫受了风寒……” 他不想她直面他与荆显棣的矛盾,那样只会让她为难,怎样的选择于她而言都是痛苦的! 她摇头坚决地说:“父亲来了,还是先见过父亲!夫君,放心同下来吧。” 荆显棣坐在椅中,手持着茶杯,却不曾饮下,他的脸色很平静,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若单从面貌来看,他很儒雅,身上充满了文人的风范,看不出他曾驰骋疆场、杀人无数;他给人一种淡薄无求的感觉,很难看出他心思深沉,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王爷!” “父亲!” 听到声音荆显棣转过头,见杨衡扶着荆心同走了进来,平缓地说:“寻到了?出了什么事?”他的心中很是狐疑。 “心同不懂事,父亲……” 不等杨衡说话荆心同跪在了荆显棣的面前,她垂着头,尽力忍住心中的寒意,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 “怎么?”荆显棣的话一向不多,不过他平静的语调、淡淡的语气却给人一种很大的压迫感。 “前日母亲差人来说大姐得了一双儿女,我想为他们买长命锁、如意镯求个吉利。心同曾听闻下人们说起集市的热闹,又知道今日是集,心同……心同不曾见到过的,便想去瞧上一瞧。今日过晌,心同见夫君无事,便求夫君带心同出府走走……到了街上,心同见着什么都觉得很新奇,见了这对瓷人好玩便想买下,”她自怀中取了那对瓷人出来,“夫君交钱时,心同又瞧见一个卖五颜六色风车的小货郎,便追了去想买一个,谁知竟与夫君走散了……心同从未单独出过门,心中焦急,却又寻不着路,后来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给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截下……” 一阵寒意冲了上来,她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这一抖看在荆显棣的眼中只道是她想起来还觉得后怕。女儿一直乖巧懂事,不曾出过这样的错。 “真是胡闹!你母亲不曾教过你礼数吗,怎么如此的任性妄为?!日后不可再如此了!” “父亲,心同知错了……”知道父亲不会追究了,寒意、痛意涌出,眼前一花,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杨衡疾步上前,把她扶在怀中,“王爷,是我没照顾好心同,王爷要责怪就责怪我吧!心同可能受了风寒,要先寻个郎中来。” 唉,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知道她定是吃了些苦头,他也心疼,可是,为了成大事,他顾不得这些儿女情怀,“好了,既没什么事,我先回府了!” 刚起身,他又想起些什么事,“衡易,此事报到官府那里了吗?” “没有,就是怕惊了官府,我才一个人去的!只是些乞丐,说是本也不想伤害心同的,所以我便放了他们。” 荆显棣点点头,“好,此事压下,莫传了出去!” “小婿知道了。王爷,小婿……” 荆显棣没有转身,只说了句:“你不必送我,吩咐人去寻郎中吧!” 看着荆显棣走远,他在心中呼出一口气,若不是心同帮他,他定过不了这一关!心同,他低头看着怀中已经昏过去的女子,他们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请了郎中来,把过了脉,说是受了些惊吓又着了凉受了风寒,静心修养上一段时间应无大碍,然后开了个调理的方子,让人跟着他去取药。 遣走了下人,杨衡关上门,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心同。他从没像这一刻这么强烈地希望自己只是世间的一个平凡男子,让他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不用动这么多的心思,可以用心、安心地爱着眼前的这个女子,过一种平凡却可以期盼未来的生活。 他自被中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的手还是那么凉,若真的有一生的时间,他一定会温暖她!他的心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的柔软,他想若荆显棣不再握住肃帝的权、成为南亘安定的威胁;若他为他曾经的错误自省的话,自己或许可以放下心中执着了二十四年的仇恨吧!是从爱上这个女子的时候开始,心中的恨意少了的吧。他想父亲也会理解他的吧?母亲也会开心他寻到了幸福吧?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可是啊! 低头,看着她的手腕处,那被麻绳勒过所留下的紫红印记,已经渗出丝丝的血迹来,郎中说,不妨事,若是包扎上了反倒好得慢些。这一次她真的吃了很多的苦,十一月的安阳已是北风卷地,雪花扑面了,着了裘衣也不觉得暖,她却被反剪双手扔在青石地板上一待三四个时辰,怎么会不受风寒? 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她的手很凉,脸却有些烫。此刻他仍能体会那时自己心中的恐慌,一种令思维也几乎停止了的恐慌。这恐慌他不陌生,二十四年前初知所有的亲人都离去时,就是这种恐慌;二十年前,离开安阳、离开他曾经日夜相伴的将军府时,也有过这样的恐慌。然后,经过二十年的历练,他变得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成熟得处变不惊了。可是他遇到了她,爱上了她,让他又一次感到了那样的恐慌…… 看着她安稳的容颜,他知道自己真的眷恋上了她,见得到她的身影,触得到她的气息,便会让他安心。他自怀中取出父亲的瓷像放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颤,轻轻地向后缩了一下。 她醒了,在郎中把脉时便醒了,不过她安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他与郎中的对话,听着他言语中的关心。然后,感到他温暖的大手握上了自己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她都不动,这一刻她只想好好地体会这无声却温柔的幸福。可,那瓷人提醒了她,让她想起了他那充满着仇恨的眼神,提醒了她的身份,他们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掌心,而那瓷像便在他与她的掌心中固定。 “心同,好些了吗?若……若你不那么累,不那么困乏,若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看着她的睫毛轻动,一串泪珠流下,他用手接住了那泪珠。他俯在她的耳边,“心同,你愿见到真实的我吗?”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的清澄、坦诚的眼睛,“真实的你?”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的。不是朝中的木大人,而是杨将军的后人杨衡!真实的我。” 她自他的掌中抽开自己的手,调开与他相对的视线,她的心中也满是矛盾,初听到他是谁,她只愿自己不曾听到。那样,一切便只是她猜的,也可全不当真。如今,她不能再这样骗自己了。 “我不知道,衡,我也是那样的矛盾啊。开始,我只认为你是迫于父亲的压力而不得已娶我。我对婚姻虽也充满了期盼,但却不敢有太多的幻想。后来,我开始有了幻想,有了奢求。然后,我知道你有着许多的秘密,而这秘密关乎着父亲。我……我曾与你说过,对于父亲的野心,我早早就知道了。在别人眼中,那是狼子野心,而我却是能理解的。衡,他虽然不是王位的继承者,但他却有权力争夺,现在的天下是他率人打下的,他十六岁随祖父上战场,一战便是二十七年。听母亲说,父亲身上的伤她每每看了都会后怕,不知父亲是如何从生死边缘辗转回来的。当南亘天下初定,是他携着肃帝处理,待社稷平稳人心安定,要他把辛苦得来的江山双手奉人……我从不怨父亲,亦不恨,我只是静静地在等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样的,我都承受得了。” 她的语气轻且飘忽,好似在讲一个故事,“只是,我也知道父亲虽满腹谋略,却不适合治国,因为他的疑心太重,他的个性中隐着残暴;我知道,皇权的更换总是要付出些代价,几百条人命不为保家卫国,却丧于皇权的争夺之中,他们多么不甘?肃帝是个宽容的人,我愿他治理天下,这对百姓来说是好事!所以我愿意帮你,可是,他……他总是我的父亲,我……” 杨衡看着她低垂的双目、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看着她绞在一起的手,他知道,最痛苦的是她,最为难的是她,最被伤害的也是她!这样一个女子受着这么的痛苦与伤害,却还是帮着他,爱着他,他怎么能不好好地待她,不好好地爱她? 他握住她的手,把那对小喜人和父亲的瓷像一并塞进她的手中,“心同,你好生保管着!若他日,”他顿了一下,他日局势已定时,也是她最心痛的时候吧? “我可与你长相厮守, 这瓷人便做我们的见证。” 她未抬头,可是却猜得着他眼中的神色,是爱护、是疼惜、是信任。她紧紧地握住了那三个瓷人,如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他将他父亲的瓷像交与她,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这不是一种承诺是什么?只是,这承诺太过沉重,这爱竟成了煎熬。 “心同,小的时候我住在城郊的西征将军府里。那里很幽静,府里长了许多的树,每当槐花开满枝头时,我娘便会在槐树下给我们讲爹的故事,在我心中我爹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爹是皇上封的西征大将军,曾随着你父亲容王四下出征,为南亘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四岁之前,几乎不曾见过他,记得我四岁时,爹终于回了安阳,他一下就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那感觉就像在飞一样,本来被他黑黑的面容和满脸的胡子吓得躲在娘身后不肯出来的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然后我抱着爹的腿,任娘怎么说也不肯回房里去睡觉。” 看着他脸上幸福的神情,她伸出左手反握住他的大手, 因为越是幸福, 之后的痛苦才越令人难以忍受。 看看她握住自己的手,看看她依旧不曾抬起的头,他继续说着,那段时间里的他是幸福的,“小的时候我很顽皮,书多半要爹娘看着念才不会偷懒,或许爹觉得亏欠了我们吧,所以,只要有时间他总是陪着我们。我最喜欢坐在他的腿上给他念先生教的诗,我很聪明,连几乎从不夸奖学生的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先生说若假以时日,中个状元怕也不是难事。爹总会用大手抚着我的头说,我儿长大了也会成为将相之材啊。那语气中竟充满了希翼,娘却笑着说将相杨家有一人便好了,衡儿做个读书人,将来当个教书先生就好。呵呵,那时我在心里想,我是要当像爹那样的大将军的。” 听着他的讲述,她也沉浸在了那种平凡又平静的幸福之中,那种幸福是她渴望却从不曾体会过的。 “我娘是江南人,讲话柔声细语,她总是淡淡地笑着,我从未见她训过谁,便是我不小心打破了就快酿好的槐花酒,娘也只是找人来清理了碎片,虽然那酒是要差人带到驻守边关的父亲那里去的。槐花酒你吃过吗?我吃过一次,是爹喂我的,不好吃,有点辣,没有闻着的那种清香。那次吃了一点就醉了,听姐姐说我抱着个大花瓶回到房里睡下,嘴里还呢喃着:亭,别哭,哥带你去玩。亭是我的小弟弟,小我四岁,他总是在娘的怀里,我一抱他,他就皱着小鼻子呵呵地笑。” 她牵着他的手,听他说着那让他幸福又使他痛苦的过往。 “灾难之前什么预兆也没有,我记得那时娘刚腌了程叔从南方带来的梅子,爹也说过个把月带娘和我们姐弟回江南去瞧睢,我和姐姐兴奋极了。江南,只听娘一遍遍地提起过,江南的细雨纷纷、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青竹野梅终于要见着了。” 他的声音骤停,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一生。 “我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一年里有半年多是病着的,那日病初愈,奶娘带了我去庙里求平安。回到城门时远远地看见……看见父亲身首异处的尸首挂在城门楼上。” 她一抖,那是怎样的痛苦? “幸亏奶娘经事多,只说到城里看亲戚,进了城却不敢回将军府,寻了人打听才知道将军府给抄了,满门七十二口一个也没留。”他的声音已由平静变成了空洞,“奶娘带着我逃了出去,却没走远,四年后寻到了父亲的一个旧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家七十二口,只为那莫须有的罪名命丧黄泉。奶娘的孩子与我同岁,大我几天,江辰和奶娘是夫妻,他用自家的孩子顶了我的名字,荆显棣认为我死了才没有追查我的下落。” 一滴水落在她握着他的手上,是泪,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她心痛,却什么也说不出,犹豫着抬起手为他擦了泪,他似乎没有任何的感觉,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程叔去容府报仇,却伤了你。”终于他的目光有了焦距,锁在她的脸上,“然后我与奶娘便开始了逃亡,若要报仇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找到我。我们去了杜城,不久奶娘便去世了,她才二十九,是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夺走了她的生命。奶娘走时声声句句都叮嘱我莫忘记了仇恨……心同,我恨。这恨意支撑着十二岁的我一个人在杜城生存了下来,支撑着我专心苦读。” “衡……”一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以她的身份她应说些什么?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她又是他的妻子。她所能做是便是流泪、流泪。 讲出了故事,心中反而不那么痛了,以前,他从不敢回忆这些痛苦的往事,他只怕自己被悲伤摧毁。 “四年前我回到安阳,中了探花,我本来是可以中状元的,可是,状元是天子的门生,我要接近的是荆……你父亲。三年,在他身边三年,却没有任何的所得,所以当他提出把你嫁与我时,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是的,那时我只想着利用你。” 这些她都知道了,可是,再听来心中还是隐隐地痛,握着他的手轻轻地一颤。 “后来事情出乎我的预料,我爱上了你,爱得深沉且热烈,我不敢再想将来,有时我甚至起了逃离之心,什么都不再管,什么都不再理,带着你远远地走开。可是心同,这不行!我背负着太多的仇恨,我总要有个交代,我也要了了父亲的心愿,正如你所说肃帝是为帝的好人选,我得帮他,我要帮他。心同……”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便不再言语。她也沉默着,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但是说什么呢?没有,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 她的心中痛着,为了他,为了他曾受过的痛、吃过的苦;为了父亲,为了他将要面对的叛离;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每次的痛苦选择…… 第8章 再有七天便过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忙着打扫、忙着购买,不过,这些都不用荆心同打理,管家老刘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已经掌灯了,他还没有回来,她执着木梳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这些日子他忙得很,退了朝多给父亲找去,常常夜深了才回来,他的神情一日沉过一日,她知道有事要发生了。有时她想,若是去劝父亲会怎么样?父亲会不会放弃那种枉念呢?不,她知道,多疑的父亲会有所察觉,那时他害的不只是杨衡,还有肃帝和许多朝中大臣,她的罪过怕死百次千次也不足偿啊!父亲不会放弃他的执着,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无助地等。除了外衣,躺到床上,这些日子都没有等他,有时他回来了,她也只装作不知,她有些害怕面对他,害怕他对她说些什么。 远远地看着那灯光,杨衡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着,容王终于要行动了,会在过年的时候夺位。这的确是个好的时机,人们多半忙着过年,谁会猜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两边忙碌着,在容王这边参与筹划,又暗地到皇上那边应对计策,这场仗真的很辛苦,肃帝那里也已经准备妥当,他知道他胜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们在暗处,而容王在明处。今日一切都定下了,就在年三十的时候,也就是七天之后的午夜,一切就都会有结果了,他期望又害怕着。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荆心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的周全,他害怕面对她。他知道他晚归时她只是装着睡了,他却装作不知。今天她会怎么样呢?她一直沉默着,聪明如她,总是会猜到些什么,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她心中的痛苦他无力安慰。看着那灯光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安,走到门口,他停下来,手扶着门边却没有推开门。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再未见动静,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他没有推开门,但是她知道他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门外却不进来,心中的矛盾一定如她一般吧!她起身拉开了门,看到的是一双满是痛苦又有些惊讶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痛苦从来不比自己少。 门突然打开了,他很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开门,看着她只着了亵衣,知道她已经躺下了。她的眼睛很明亮,没有愁苦,没有焦虑,也没有怀疑,只是很明亮,而这明亮却让他有些不安,不安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只有不安。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真凉,她能爱他一日便爱一日,万万不想不能爱时后悔当初不曾珍惜。 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她的睡颜,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有多少?从前有很多,这半年多来却很少有,因为她吧,她给了他一份安心,可以放心、踏实地睡去,没有噩梦的惊扰。只是,这段时间他重又失眠了,为着自己的计划,有一种期盼,这一日他盼了二十几年,他兴奋着;又有一种胆怯,尘埃落定时如何去面对她?她的平静和沉默让他猜不透她的心,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在被中寻到她的手握住,他的心中颤着,这感觉有些不踏实,是啊,她是聪明的,如此的平静是为何?她再不曾在他的面前提容王,也从未探过他的计划,为什么?她的心中想着些什么?她在给了他一份安定的时候,心中也是痛的,也是苦的,只是自己却不能为她担着。 “心同……心同……”一番挣扎之后,他下了决心般地说,“心同,容王计划在年三十的时候除去肃帝篡位,我与肃帝也准备好借此一击,胜算十之有九……” 他说出的这几句如此的平淡,只是这过程中将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心同。”他柔声地说,知她听不到,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这仇这恨放在心中二十几年,却从不曾像今年这样让他矛盾,为什么和她说这些?这本是极秘密的,一丝的差错要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性命……可是,他却想告诉她听。七天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要他和她去面对呢?失去父亲的心同会怎样?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恨自己?她曾说,只愿夫君归稳田园时也带上心同,到那时她还会再有这样的心思吗?曾经许下执手之约、白首之盟的龙佩她可还愿托给他? 一滴泪流出没入发中,泪的滋味他曾是陌生的,奶娘走了之后他二十几年不曾流泪。可这个女子却让他放心地流泪、放心地发泄,他何其幸运遇到她,她何其不幸遇到他?若……不想了、不想了,这世间本就没有这个若字啊! “你去过江南吗?我在书中瞧见过,真美,雾霭楼台,白墙黑瓦,侬声软语,小桥人家,我曾心心念念地想着盼着……心同,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吗?然后我带你去趟杜城,不知那些乡里邻居可还在吗?你若愿意我们再去看看你在江南塞北分隔几年未见的姐妹。再来,还要去寻一寻你从前的侍女,可是叫镜儿?我知道你心中总是惦记着她的,寻到了你若是喜欢我们便也和他们一同住下,其实于我,住在哪里都无妨,身边有你便是家了。我们置些田地,盖几间房子,我教人识字、做文章;你绣花织布,这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他只想着这些美好的,如此便开怀许多,说着、说着,便带了笑容睡去。 窗外雪花飞扬,愈下愈大,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会是好年头吧? 荆心同无声地睁开眼,看着他嘴角隐隐的笑容,心中一痛,这份爱是上天的玩笑?是命运的惩罚?抑或是月老的疏忽?她曾想上天总是待她不薄的,她虽失去了容貌,却给了她这样一位知她、爱她的夫君,她曾想不奢望白首,可是,爱到深时、爱到浓时、爱到重时,这贪念便生了。 他的一声声一句句她都听到了。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痛苦,她晓得,只是现在她无力去做什么,她能做的就是装作不知。他许给她的将来,是她期盼的,只是,她怕不能与他共同拥有。 她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这些日子他的眉总是皱着,不知道他日他的眉间再没有了阴云时,她在哪里?无论在哪,天上人间她总会为他祈福的。她不扰他,她努力地爱他,只是,她的决定不能说给他听。她也两难,父亲她如何能对不起,夫君她如何能放得下?怎么样的决定都是伤,她便自私地为了他吧……她微微地起身,看着手指在他脸上摩挲,感知着指下他的温度,衡,莫要怨心同、怪心同,更莫要恨心同,只希望来年他日再想起心同时心中能有一片温暖,心同就知足了。她摸着胸前的玉佩,娘啊,他是她的良人,他待她不是一个好字能说的,他配得上这块玉佩,只是,娘啊,你可曾想过,这样的人女儿竟也不能与他共老。虽然,送给他玉佩时,心中便知道这婚事怕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心中想着有他的情有他的爱足矣,但是私心中,想的怎么不是一份天长地久?怎么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划过,然后环上他的腰,把自己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他反射般地环住了她,她一惊,以为他醒了,可是,没有。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她要记得,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的温度、记得他的怀抱、记得他们间所有她能想得起的,一直记到喝孟婆汤之前。 以后,她或许当真能陪他下江南,与他赴杜城,去看望姐妹,寻找镜儿;或许当真能与他过一段平静的生活,若当真如此,她别无所求了。 听着鞭炮声响起,人们在迎接新年了,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万家灯火里,她的一个亲人就要消逝了。倚着床恍惚地想着许多事,四岁那年的火、母亲的泪、父亲的叹息、初知姻缘的不安、新嫁妇的恐慌、婚后的相知相爱、那次被绑的变故、那天夜里他全盘托出的计划……似睡非睡间,她看到肃帝坐在殿上,衡立在旁边,父亲呢?一阵长笑声传来,她看到父亲被四个人压着,官帽已经被摘了去,长发披散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只是她听不到;然后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极苍白,伸出来的一双手颓然垂下,她情急下醒了过来,五脏俱裂的痛让她冷汗直流,难道父亲败了?母亲呢?母亲怎么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一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扇门,扑门而入的是小翠。 “夫人,容王府上差了人来,说是接夫人过去……” 小翠喘息的当儿,荆心同缓缓地坐了下来,消息已经传到容王府了?母亲知道了? “说是老夫人不成了,要夫人快去!” “母亲?母亲……”心中被什么揪紧了般,她是不孝的,只是母亲能明了她心情吗?她不是为了自己的情爱才作这般的决定,不,她不求母亲的原谅,她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母亲,她当真是不孝的,她求母亲责她,求父亲骂他,求他们不要恨她…… “说是旧疾发了,很急。夫人,快去吧。” 荆心同起身自墙角的朱漆柜里取出件白衣,洁白的绸料,淡绿的荷花,墨绿的荷叶,粼粼的波光,是母亲要的,母亲姓白单名一个荷字,且她人也极是爱荷,尤其是白色的荷花。一日母亲要她做件绣着白荷的白衣,她说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日走了就穿着它。这衣裙她绣了几次,却总不能完成,手里拿了针心中却想着到哪里寻些上好的药材,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母亲的意思绣了。 “母亲!” 扑到母亲的床边,看着枕上那苍白无色的脸,荆心同本已擦干的泪又流了下来,她知道,母亲已回天乏力了。 “母亲!” 听到了她的声音蕖妃睁开了眼睛,看了一会终于认出了她,她伸出干瘦的手握住荆心同的手臂。 “心同,你来了……好……好……来了就好,我心中……总是挂念着你,见着了才放心……” 一句话便让渠妃气喘吁吁了,荆心同扶起母亲,让她的身体半靠在自己的身上,许久不曾同母亲这样亲近过,自分院而居,便不能再偎在母亲的身边了。 “母亲。” “心同……唤我一声娘亲,我时时这样想着,却也知不合府里的礼法,如今我要走了,再也不用顾念什么了。我的一生被这礼法拴着,到头来人人羡慕着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处,却说不得。” “娘,”这一声娘又如何不是她盼着的?也是被礼法拴住了,不敢说、不敢唤啊!“娘,心同知道娘的苦、娘的痛,娘再忍着些,等父亲回来了去请宫里的太医来。” 蕖妃握紧了她的手,“不,心同,娘等不到他回来了……这些年来我都是知道的,在你父亲心中什么也没有皇权重,其实我怎么不怨他,怎么不知道那几位夫人的痛,只是我爱着他,离不开也改变不了他,只能这样了吧!今日是个关键,我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最后一搏了。” 荆心同的心中一惊,原来母亲也是知道的,看着母亲的脸色转得红润,她的心下却痛得很,这不是回光返照吗? 蕖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我本想等他回来的,再看上他一眼,只是娘等不到了,我等得太辛苦,等了一辈子……那年我只有十四岁,第一眼见到他……” 荆心同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情事,在母亲的弥留之际,那曾经美妙而绚烂的爱情吸引了她,感动了她。 “心同,在我知道了他心中的那个秘密了之后,我那样的痛苦,几次想要离开,可是我爱他啊!然后我开始幻想着也许哪天他想得通了,放下了,带着我去过一种平静、平凡、平淡的生活,就像天下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样……我失望了,后来有了子衍,我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再有了你,除了你们的平安和幸福我便不再求什么了。我知道他对我的爱,知道他对几个儿女有许多的抱歉,尤其对你,只是,什么也不能让他放弃……心同,从前娘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你,木公子对你的好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娘知道你的幸福来了,娘心中放不下子衍……” “娘,心同一定会找到哥的。” 蕖妃笑笑,“不,心同,娘只是放不下他……你、你只要过得好娘就满足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讲话的声音变得高而急促,“心同,你看,你父亲怎么给人绑了,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荆心同心里一惊,也抬头向窗外望去,窗外阳光正足,哪里有父亲的身影,就在这时,蕖妃的身体倒回了她的怀里,气喘吁吁地说:“心同,娘有一句话要说给他听,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等着他。” “娘、娘。” 她惊恐地扶起母亲,却看到母亲涣散的眼神,听到母亲游离的声音:“那天荷塘边,他拥着我说,这一眼便定了一生,我又何尝不是……” 再往下却不说什么,荆心同低头一看,母亲已经含笑走了。她反倒没有流出泪来,她本是不经大事的人,这次却不慌张,安排了府里的人准备母亲的后事,仿佛这不是顶大的事,也许她觉得于母亲而言这是好事,看不到父亲的失败,看不到她的背叛。 轿门被挑开,迎上的是杨衡一双焦急的眼睛。 “心同,出了什么事?” “母亲走了。”这简单的话,她平静的神情,却让杨衡心痛无比。 回到房里,遣走下人,屋里只留下一片冷清。见着了他,她的心中了然,不心痛,不心慌。 看着她换上新的衣裙,又对着铜镜整理容貌、发髻,杨衡心知不对,她应该哭泣、应该询问的。 荆心同回过身走到他的身前站下,定定地看了看他,不待他讲话,曲膝跪下。杨衡心中一惊,刚伸手要扶,却被她抬手拦下。她覆下身体,他的心中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跪在他的面前,以头触地。 她缓缓地直起身,轻启朱唇:“衡,心同求你三件事。我父亲罪重谋权,按罪当连诛九族……我不为荆家人和主事者求命,只是,容府和其他府里的奴仆、杂役……” 不待她讲完,他急急地说:“心同,肃帝开恩,此事只定容王与其他主事者之罪,他人会有牵连,但罪不至死。家眷流放,家役遣散。” “谢肃帝开恩。” 是啊,这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她的心中会好过一些。她再次轻轻地覆下身体,这时,杨衡受不住,随着她跪了下来, “心同。”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他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衡,我知父亲应处腰斩,”话到这里,她的泪流了出来,腰斩,多么残忍的刑罚啊,“我求……” 他伸手拥她到怀里,她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啊,“心同,肃帝有意赐酒,对外说容王暴病狱中。” “不,”她自他的怀中抬头,“父亲如此骄傲,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天下人当他是乱臣,他的许多行事不光明、不磊落,但他绝不是只做不当之人。衡,我只求他去得快些,痛得少些。” 她轻轻地推他,他却不允,“心同,你不要再用‘求’字,再说‘谢’字,我受不起。” “衡,可否请肃帝定为斩首?” “我立即进宫去求肃帝。” “父亲哪日行刑?” “明日午时。” “我想见他一面。” “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酉时我引你去。” 由前面的狱卒引领,走过一排排空着的牢房,荆心同微微颤抖着,父亲,高高在上的父亲,如今被关在这里。 隔着木栏看着侧卧在稻草上的父亲,恍如隔世,她走进去跪在地上,轻声地唤了声父亲。 杨衡转身带着狱卒离去,此时,他不应留在这里。 看着父亲回转的身形,看着父亲散乱的发、憔悴的容颜,一句话冲到了嘴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荆心同把头叩在地上,大哭。 容王扶起她,脸上露出的竟是慈祥的笑,“心同,哭什么?你没有对不起父亲,说来,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你的几个姐妹,只是父亲欲成大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事败,说来是天意吧。” “不、不,父亲没有对不起心同。是心同、是心同……” “好了,心同,不要哭。你不怪父亲、不怨父亲就好。你母亲可好吗?今日朦胧中似看到她来找我,她离开时让我好生难过。” “母亲……母亲已经走了。” “走了?”容王轻声地问,“是啊,我似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原来是走了。走了好、走了好,我不愿她受痛苦。心同,你母亲最后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了你们的相遇,说了她的爱恋。” “是吗?” “母亲让心同为她带一句话,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她等着您。” “好,今生我对你不住,来生我定不负你。” “父亲,您与母亲慢走,心同到阴间再孝敬你们二老。”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时候,才发觉权力、富贵不过是身外物,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为。” 荆心同看到父亲侧卧下不再讲话,也不再看她,轻声地说了句:“父亲,我走了。” 走到门边时,又听到父亲的声音:“心同,将我与你母亲葬在一起。还有,我不想你心中有仇恨。” 她猛地回身跪下,“父亲!父亲!”可容王却不再回身,也不再讲话。 第9章 两年多了,杨衡的心中总是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曾经担心的都没有发生,她没有责他,没有怨他,没有恨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也曾试探地提起容王,她只说过往之事不要再提了。她曾说想同他去江南看看他说过的小桥流水,雾霭楼台,可是正当肃帝用人之时,他允她三年之后解甲归田,定陪她下江南。每日里的幸福,让他觉得不真实。最让他担心的是,她犯了心痛的毛病,每个月都会发病,每次都痛得大汗淋漓,郎中寻了很多,可都说不中什么要点,药每日不断,却不见效果。 看着她苍白的睡容,他常常害怕有一天她再不醒来,说不好这种恐惧来自何处,很多个夜里看着她无眠到天亮。 “心同,心同。” 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看到他担忧的目光。这半年来她的体力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倚着床就睡了。 “你回来了?” “心同,槐花开得旺了,我带你去看看。” 槐花树下他拥着她坐在石椅上,槐花的香气随着轻风飘动,她想起前年同他摘花的情景,“真美,衡,明年谁陪你看槐花呢?” “心同啊,年年岁岁心同都陪我看槐花好吗?” “年年岁岁吗?”她没有回答他,只轻轻地说了这样一句,他的心中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衡,两年没吃到槐花糕了吧?你去叫小翠和大成、东水来,摘些槐花,今天我的精神很好,做些槐花糕给大家吃。” “心同,等你身子好些再说吧。” “过了这个时节,就要等到明年了。” 她说明年时的目光很游离,竟给他一种快要离别的感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杨衡压下心中涌起的不祥之感。 看着小翠捧着竹筐拾花的样子,她笑了,“衡,小翠有十七了吧,已经是大姑娘了,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应该给她寻个婆家了。” “嗯。” “衡,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话没说完,他就遮住了她的口,“心同,明日我去请宫里的太医来总会有法子的。” 衡,不要枉费心机了,这“病”治不好的,可是这话她要怎么说给他听?她不怕他骂她自私,只是她害怕看到他痛苦无助的样子,虽然一早知道会这样,可是她依然怕。 “心同,我已同皇上说过了,下个月我便辞官,我们去江南好吗?” “江南?好啊!衡,你有我哥的消息吗?我很想他,很想见他。” “没有,听人说他可能在西域。”他一定不在南亘,要不两年了岂会不来寻仇? 入夜,听着她浅浅的呼吸,日间的谈话又跃入他的心头,那种不安也随之而来,突然听到有人在叩窗,杨衡起身推开门,看到一个黑影跃开,他急急地跟了上去,来到院中那人停了下来,背对着他动也不动。 “阁下深夜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那人转过身来,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杨衡顿时愣在当场。院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荆心同同他说起的荆子衍。 “子衍?”说话间只见荆子衍抬手,一柄长剑架在了他的颈间。 “我问你,父亲之仇可是应向你寻吗?”荆子衍悲声问道。 “是。”杨衡只应了一个字,他晓得荆子衍的心情。 荆子衍的剑沉一下,他的颈间立刻被切出一条血道。即便此刻真的命丧荆子衍的剑下,他亦无恨,只是心中放不下荆心同。 “我虽知个中缘由,但他是我的父亲,身为人子杀父之仇岂有不报之理?!我若此刻杀了你,你可有话说?” “没有,只是我想先向心同告别。” “心同?你还有脸提心同!你这样骗着她,你还再提她!” “子衍,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想求你放了我,你此刻的心情我也有过。我只是……子衍,你应我一件事,我死而无憾。” “你说!” “你带心同离开南亘,去一处幽静之地,盖几间屋子,养一些牛羊,一生照顾她。” 荆子衍的心中一颤。 “哥!”不知何时,荆心同也来到了院里,她沉声叫着,“哥,莫要伤他!” 荆子衍回身见到了他牵挂的妹妹,她很好,真的,比从前在容府中还好,她如影随形的面纱摘了下去,面色虽然苍白,却见得着她眼里的幸福之色。荆子衍看向杨衡,“心同,你可知父亲之事他便是主谋吗?今日我定要取了他的性命。” “哥,我知道,什么都知道。若你当真要找个人寻仇,那么这个仇你便向我来寻吧!” 此话一出,杨衡与荆子衍都看向她,只见荆心同右手执着一把匕首指在心窝处,当下心中大惊。 “哥,放了他,父亲欠了他的,荆家欠了他的,西征将军府里有七十二条人命啊!哥,他已是仁慈的了,按律父亲当处以腰斩,荆家也当灭门,对他我存着的满是感激。哥,放了他!”说话间右手的匕首刺下一分,她似乎没有感到疼,直直地看向院中的两个人。 “不要,心同!放下匕首!心同!”杨衡厉声喝道,可是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匕首竟再向下刺一分,她的白色亵衣已见红色。 “哥,我赔父亲一命可好?”她悠悠地开口,似在讲给他们,又似在自语,“那日里我并未睡熟,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我只作不知。” 听了这话,杨衡心中一震,知她是说他全盘托出计划的那夜,他以为她睡了,原来她都是知道的。他突然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说出来?她承担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哥,他所有的计划我都知晓,但我并未告诉父亲。你说,我赔父亲一命可好?”说话间那匕首又向下刺一分,血已染红了一片。 杨衡顾不得身前的剑,用手挑了开去,直奔荆心同的身边。 她的眼睛看向荆子衍,手死死地握住匕首,令他不敢用强。他回头吼了一声:“说话!” 这一声吼,换回了荆子衍的理智,“心同、心同,你这是为何,这是何苦?” “哥,你也知道心同的苦吗?我只苦了几年,衡却苦了二十多年啊!哥,放了他好吗?你知道妹妹的幸福是他给的、快乐是他给的、爱恋是他给的,哥,你放了他,我去陪父亲好吗?” 她的脸上已经全无血色,身体也摇摇欲坠,右手却依旧紧紧地握着匕首不肯放开。 “放手,心同,这仇我不寻便是。” 她悠悠地把有些呆滞的目光转向杨衡,“衡,放了我哥。”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她微微地一笑,“我再不能陪你了,你不要怨我、恨我!” 杨衡痛苦地一吼,一滴泪滑下来…… “杨大人,夫人伤势虽重,但好在医治及时,现无大碍,静养即可。” 听了太医的话,杨衡和荆子衍都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太医说:“不过,夫人的脉象……” 杨衡蓦地抬头,脉象不对?一年来,她总是有不明的疼痛。 “很奇怪,老臣不敢妄下结论,待明日奏请皇上与胡太医同来。” 那就是很严重。送走了齐太医,杨衡守在荆心同的床边,荆子衍也立在床侧。 “杨……杨衡,心同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两年来每个月她的心都会痛,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 “是每逢月圆之时吗?”荆子衍在心中狂喊着,不是,不是这样。 杨衡望向他,“是。” 荆子衍的身影一晃,妹妹,你为何这么傻? “她是何时开始发病的?” “两年前。” “我父亲行刑之后?原来她向自己寻了仇。她中了千日散的毒,此毒产于西域毒性很奇怪,但并不立毙人命,中毒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剧痛缠身,如此反复三年。” 杨衡的心中大痛,从不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你有解药吗?” “此毒无解。” 杨衡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那日容王行刑之时,她便有必死之心了。稳稳心神起身来到床边取出了她的那个朱漆柜,她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他的生命的,她不会这么残忍的!打开柜子,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信上写着——夫君亲启。 衡: 几次提笔,心中千言,落到笔尖竟是无语。 夫君看此信时心同怕已不在人世,知夫君伤痛,心同切切。 想当日初识夫君,心中艳羡不已。心同知父亲的初衷,却依旧对姻缘充满了期盼……那日父亲被斩,心同亦在场,养我二十四载的亲人要走了却无人送行吗? 我心知为百姓着想,父亲是要除的,战争带给人的总是伤痛,肃帝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开辟疆土或许不能,但治国是强过父亲的。所以,那日里你全盘托出了你的计谋,我装作不知,因为我的心中也有一杆秤啊。然而,他生我育我,这样的恩情我要如何回报?对于父亲,我是对他不起的,我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赎自己的罪啊。那日,未去法场时,我便饮下了千日散,此药乃是父亲从西域带回的一种毒药,不立置人死,逢月圆饮者便会痛如刀割,如此反复三年。 两年多来,夫君给我的情,心同感激不已,只是,我再不能贪求什么了。记得有次同夫君说起,夫君若走在心同的前面,心同定会再觅良缘,以慰夫君,那时夫君也应了心同亦会如此的。夫君莫怪心同使诈吧,心同只是盼着夫君有个好的归宿啊! …… 万望夫君放下心同,莫让心同成了夫君的心结。 他日心同归去,请夫君为心同着当年做新嫁娘的红衣,心同虽知不合规矩,就许了心同的任性吧,那是我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啊! 今日心中大乱,总恐有事发生,写下此书,只盼心同走后为夫君所读。心同天上地下为夫君祈福,愿夫君觅得良缘…… 看完书信,杨衡只觉得喉中一暖,竟吐出一口血水。 “杨衡!”荆子衍沉声叫着,看得出他对妹妹的一片真心,只是,眼前的这对男女之间的情爱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啊! “子衍,你走吧!” 走?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不!” “心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速速离开安阳再不要回来了!” “我……” 杨衡转过头来怒目相向,“走!你要心同死不瞑目吗?” “她不会死的!” “明日我奏请皇上便带心同下江南,我们到苏州再见吧。” 送走了荆子衍,杨衡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冷的手喃喃自语:“心同、心同,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 “哥……哥……”荆心同蓦地睁开眼睛。 “心同,你醒了?” “衡,我哥呢?” “走了。” 她放心地闭上眼睛,“谢谢你,衡。” “心同,看着我。心同,你一早便有了赴死之心是吗?那么我呢?”他从颈间扯下龙佩握在手心里,“你允我的执手之约、白发之盟就是这样的吗?你说我是你一生相伴的良人,你走了我怎么办?说,心同,你置我于何处?!” 荆心同挣扎着要坐起,却被他抱住,“心同,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怎么能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要,不要高官厚禄、不要位高权重、不要荣华富贵,我要的只是你陪在身边,可是你却不要我!” 一行热泪沿着她的颈间流下,“衡,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做。那日牢里我见着了父亲,他不愧是英雄,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他不怨我,不怪我,不要我的心中有仇恨,只是我如何能原谅自己?” “心同,这毒你从何而来?你可有解药吗?” “没有。” 她的心中痛着,药从何而来?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新婚后归宁那日,父亲将她叫到一旁,对她说如果发现衡有不对之处,便把这药下在他的茶中,此药无色无味,不会被发觉,但可以控制他为父亲所用。所以,这药便一直在她这里,父亲没想到,最后用了它的竟会是她。 一个月后,杨衡带着荆心同和小翠来到了苏州,杨衡在荆心同睡下后,来到荆子衍的房中。 “杨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心同幸福。” 荆子衍心中的芥蒂解开了,因为看到了妹妹的幸福,因为父亲的那句不希望他们心中留有仇恨的话。 “不,子衍,她带给我的幸福远比我带给她的要多。子衍,我求你一事,朝中的胡太医说西域有一位高僧对千日散研究了很久得到两种解药,只是这两种解药都不能完全解毒,一种可以抑制毒性,但只能抑制七年,这七年中中毒之人会如常人一般,七年之后便是华陀再世也不能救。另一种半抑制毒性能减轻痛苦,但是中毒之人仍然会受身心之痛,此药可持续二十年。” 听他停下话语,荆子衍问:“你要选哪种?” “我不知道,那位高僧居无定所在西域四处游历,先要找到他求得他肯赐药才行。子衍,我不知道会不会找得到他,又会不会感动他,但是,今生我只与心同结姻缘,我早已打定了主意与她生死相随。明天,我就带她往西域去,小翠我不能再带在身边,只好托付给你了,请你代我照顾她,并为她寻个婆家吧。” “杨衡,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不,子衍,你要做的就是去找你的幸福。” 一阵沉默后,荆子衍哑声说:“如果……如果找到了解药,你一定要带她回来找我。” “好,半年之内无论是否寻到解药,我都会与她回来找你。” “一言为定!” 这个夜里,两个男人订下了生死之约。 第二天,小翠醒来便不见了杨衡和荆心同,荆子衍说他们去寻解药了,小翠哭着问:“公子,老爷和夫人会寻到解药吗?” 荆子衍并没有回答小翠的话,目光深邃地看着远方低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全书完—